●卷五
○明詞不盡纖靡傷格
世譏明詞纖靡傷格,未為允協之論。明詞專家少,粗淺,蕪率之失多,誠不足當宋元之續。唯是纖靡傷格,若祝希哲、湯義仍、(義仍工曲,詞則敝甚。)施子野輩,僂指不過數家,何至為全體詬病。洎乎晚季,夏節愍、陳忠裕、彭茗齋、王淒齋諸賢,含婀娜於剛健,有風騷之遺則,庶幾纖靡者之藥石矣。國初曾王孫、聶先輯《百名家詞》,多沈著濃厚之作,明賢之流風餘韻,猶有存者。詞格纖靡,實始於康熙中。《倚聲》一集,有以啟之。集中所錄小慧側豔之詞,十居八九。王阮亭、鄒程邨同操選政,程邨實主之,引阮亭為重云爾。而為當代钜公,遂足轉移風氣。世知阮亭論詩以神韻為宗,明清之間,詩格為之一變。而詞格之變,亦自託阮亭之名始,則罕知之。而執明人為之任咎,詎不誣乎?
○陳大聲詞
陳大聲詞、全明不能有二。《坐隱先生草堂餘意》,甲辰春,半塘假去,即付手民,蓋亦契賞之至。寫樣甫競,半塘自揚之蘇,嬰疾遽歾。元書及樣本竝失去,不復可求。其詞境約略在余心目中,兼《樂章》之敷腴,《清真》之沈著,《漱玉》之綿麗。南渡作者,非上駟未易方駕。明詞往往為人指摘,一陳先生推揜百瑕而有餘。是書失傳,明詞之不幸,半塘之隱恫矣。大聲名鐸,別號七一居士;下邳人,家上元,睢寧伯陳文曾孫。正德間,襲濟州衛指揮。有《秋碧軒集》五卷、《香月亭集》、(卷數未詳。)《秋碧樂府》二卷、《梨雲寄傲詞》、《草堂餘意》各一卷。(余所得钜帙逾百葉,卷數不復記憶。)並見《千頃堂書目》。大聲精研宮律,人稱“樂王”。又善謔,嘗居京師,戲仿月令云云,見顧起元《客座贅語》。又有《四時曲》,《與徐髯仙聯句》。
○楊用修杜撰李後主詞
楊用修席芬名閥,涉筆瑰麗。自負見聞賅博,不恤杜譔肆欺。迹其忍俊不禁,信有奇思妙語,非尋常才俊所及。嘗云:李後主《搗練子》“深院靜”、“雲鬢亂”二闋,曩見一舊本,竝是《鷓鴣天》:“塘水初澄似玉容。所思猶在別離中。誰知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聲隨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攏。”“節候雖佳景漸闌。吳綾已暖越羅寒。朱扉日暮無風掩,一樹藤花獨自看。 雲鬢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干。”以“塘水初澄”比方玉容,其為妙肖,匪夷所思。“雲鬢亂”闋前段,尤能以畫家白描法,形容一極貞靜之思婦。綾羅閒之暖寒,非深閨弱質,工愁善感者,體會不到。“一樹藤花”,確是人家庭院景物。曰“獨自看”,其殆《白華》之詩,無營無欲之旨乎。“扉無風而自掩”,境至清寂,無一點塵。如此云云。可知“遠岫眉攢”“倚闌和淚”,皆是至真至正之情,有合風人之旨。即詞境詞格亦與之俱高。雖重光復起,宜無閒然。或猶譏其響壁虛造,寧非固歟。
○王泰際詞
宇內無情物,莫如山水。眼前循山一徑,行水片帆,乃至目極不到,即是天涯。古今別離人,何一非山水為之閒阻。明王泰際《浪淘沙》云:“多應身在翠微閒。歸看雙鸞妝鏡裏,一樣春山。”由無情說到有情,語怨而婉。陳伯陽《如夢令》云:“立馬怨江山,何故將人隔限。”亦先得我心。按《蘇州府志》:“王泰際,字內三,崇正癸未進士。性至孝,歸省,值國變,北望號慟,與同年黃淳耀約偕隱。乙酉兵亂,淳耀兄弟並以身殉。泰際以親故,遁跡故廬,構堂三楹,曰壽硯。自號硯存老人,閉戶著書,足迹不入城市,四十年如一日,卒年七十有七。門人謐曰貞憲。著有《仌抱集》。”內三先生固深於情者,宜其能為情語也。
○王廷相詞
明王子衡(廷相)《蘇幕遮》云:“意緒幾何容易辨。說與無情,只作閒愁怨。”閒愁怨,皆不得已之至情,子衡未會斯旨。王薑齋先生《江城梅花引》云:“飛霜。飛霜。夜何長。有難忘。自難忘。”閒愁怨棖觸於不自知,所謂“有難忘自難忘”也。薑齋蓋有難忘者。
○弇州山人詞
弇州山人《臨江仙》後段云:“我笑殘花花笑我,此時顦顇休爭。來年春到便分明。五原無限綠,難染鬢千莖。”意足而筆能達,出語不涉尖。《春雲怨》歇拍云:“未舉尊前,乍停杯後,半晌儘堪白首。”極空靈沈著之妙。世俗以纖麗之筆作情語,視此何止上下床之別。
○夏完淳以靈均辭筆為詞
明夏節愍完淳,年十七殉國難,詞人中未之有也。其《大哀》、《九哀》諸作,庶幾趾美楚騷。夫以靈均辭筆為長短句,烏有不工者乎。謝枚如稱其所作如猿唳、如鵑嗁,略得其似。唯所舉《鵲踏枝》、《千秋歲》二闋及《一斛珠》、《憶王孫》斷句,則猶非甚至者。《魚游春水·春暮》云:“離愁心上住。卷盡重簾推不去。簾前青草,又送一番愁句。鳳樓人遠簫如夢,鴛枕詩成機不語。兩地相思,半林煙樹。 猶憶那回去路。暗浴雙鷗催晚渡。天涯幾度書回,又逢春暮。流鶯已為嗁鵑妒,蝴蝶更禁絲兩誤。十二時中,情懷無數。”《婆羅門引·春盡夜》云:“晚鴉飛去,一枝花影送黃昏。春歸不阻重門。辭卻江南三月,何處夢堪溫,更階前新綠,空鎖芳塵。 隨風搖曳。雲不須蘭棹朱輪。只有梧桐枝上,留得三分。多情皓魄,恐明宵、還照舊釵痕。登樓望、柳外銷魂。”斷句《柳梢青·江泊懷漱廣》云:“瞑宿吳江,風燈零亂,一晌相思。”《鵲橋仙·樓夜》云:“猛然聽得杜鵑嗁,又早是、一輪殘月。”
○夏完淳燭影搖紅
節愍詞,《燭影搖紅》云:“孤負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佳期一夢斷人腸,靜倚銀釭待。隔浦紅蘭堪采。上扁舟,傷心欸乃。梨花帶雨,柳絮迎風。一番愁債。 回首當年,綺樓畫閣生光彩。朝彈瑤瑟夜銀箏。歌舞人瀟灑。一自市朝更改。暗銷魂、繁華難再。金釵十二,珠履三千,淒涼千載。”聲哀以思,與《蓮社詞》“雙闕中天”闋,託旨略同。
○于儒穎句
明于儒穎句:“相守何妨日日愁。”情至語不嫌說盡。若箇愁人,幾生修得。
○鄒樞談宮律
明鄒貫衡(樞)《十美詞紀》,《梁昭小傳》云:“昭動口簫管,稍低於肉。聽之若只知有肉,不知有簫管也者。而簫管精蘊,暗行於肉之中。偷聲換字,令聽者魂消意盡。”此數語精絕。簫管精蘊,暗行肉中,偷聲換字,即在其中。聲律之微,可由此悟入。如或問宮調之說,舉此答之足矣。蓋至此,宮律斷無不合,非合宮律,亦斷不足語此。能知其神明變化之故,則思過半矣。今日而談宮調,已與絕學無殊。古之知音,如白石、紫霞諸賢,何惜舉例陳義,明白朗鬯,以詔示後人,有非言語所能形容。即言之未易詳盡,其委折難期聞者之領會,因而姑置勿論耳。後之知音,不能起前賢為之印證,尤不敢自信自言之。彼鄒貫衡亦未必精研宮律,其談言微中,則夙昔評歌顧曲,閱歷之所得深矣。
○湯貽汾詞
國朝湯貞愍,名貽汾,字雨生,武進人。世襲雲騎尉,官杭州參將。咸豐初,髮陷逆金陵,殉難,年逾七十矣。工詩、詞、書、畫,有《琴隱園集》。明湯胤績,字公讓,鳳陽人。初授錦衣百戶,亦世職。官延綏參將,殉難。工詩、詞,有《東谷遺稿》。兩公於四百年間,後先輝映,若合符節,誠佳話也。公讓《浣溪沙》云:“燕壘雛空日正長。一川殘雨映斜陽。鸕鷀曬翅滿魚梁。 榴葉擁花當北戶,竹根抽筍出東牆。小庭孤坐嬾衣裳。”頗清潤入格。“擁”字練,能寫出榴花之精神。
○明季二陸詞
得舊鈔本《明季二陸詞》,其人其詞皆可傳,欲授梓未能也。節具傳略,並詞數闋如左。陸鈺,字真如,海寧人。萬曆戊午舉人,改名藎誼,字仲夫,晚號退庵。九上春官不第,鍵戶箸書,足不入城市。甲申遭變,隱居貢師泰之小桃源。曰:吾乃不及祝開美乎。未幾,絕食十二日卒。有集十卷。其《射山詩餘》,《曲游春·和查伊璜客珠江元韻》云:“問牡丹開未。正乳燕身輕,雛鶯聲細。共聽《霓裳》,看為雨為雲,胡天胡帝。與君行樂處,經回首、依稀都記。攜來絲竹東山,幾度尊前杖底。 鼙鼓東南動地。見下瀨樓船,旌旗無際。未免關情,對楚嶺春風,吳江秋水。暗灑英雄淚。更莫問、年來心事。又是午夢驚殘,歌聲乍起。”前調《再疊韻》云:“淥酒曾筍未?羨肉[月色]絲清,宮浮商細。塞耳休聽,任佗雄南越,秦稱西帝。青史興衰處,盡簡閱、紛綸難記。不如倚杖臨風,一任醉□花底。 芳草斜陽藉地。看遠樹天邊,歸舟雲際。曲裏新聲,怨羌笛關山,隴西流水。又濕青衫淚。那更惜、闌珊春事。卻看楊柳梢頭,一輪月起。”前調,《三疊韻》云:“曉日還升未?正虬箭猶傳,獸煙初細。鳴鳥閒關,痛精衛炎姬,子規川帝。千載人何處。笑符讖、何勞懸記。欣然更拓雲藍,自寫新詞窗底。 窗外光陰徧地。纔畫角飄殘,一聲天際。豎子成名,念英雄難問,夕陽流水。獨下新亭淚。儘寂寞、閒居無事。誰論江左夷吾,關西伯起。”《浪淘沙》云:“松徑掛斜暉。閒叩禪扉。故人蹤跡久離違。握手夕陽西下路,未忍言歸。 此地是耶非。千載依依。采香徑外越來溪。碧繶緗絢今尚在,歌舞全稀。”前調云:“高閣俯行雲。我一相聞。主人几榻迥無塵。世外興亡彈指劫,一著輸君。 回首太湖濆。斷靄紛紛。扁舟應笑館娃人。比擬子陽西蜀事,話到殘曛。”(原注:“子陽,雙白語也。蓋有所指。”案“雙白”意未詳。)
○陸宏定詞
陸宏定,字紫度,號綸山,別字蓬叟,鈺次子。九歲能文工詩。與兄辛齋齊名。(按: 辛齋名嘉淑,字冰修,真如長子.其遺稿未見.有《念奴驕》、《望湘人》各一闋,見《詞匯三編》。《漢宮春》見《明詞綜》。)有“冰輪二陸”之目。宏定一生高潔,有《一草堂》、《爰始樓》、《寧遠堂》諸集。其《憑西閣長短句》,首署“東濱陸宏定著,孫式熊鈔存。”(案:當無刻本。)《滿路花·花朝輯蒲菊繁蔓圖悼亡姬》云:“刀尺好誰貽?又是中和節。衆芳何處也,催鶗鴂。春遲候冷,別院梅花發。撫景堪愁絕。自入春來,風風雨雨纔歇。 小庭枯蔓,逗的春消息。新條還護取,穿蘿薜。當年記道,纖手親移植。共倚藤陰月。斷人腸,是花期、轉眼狼籍。”《望湘人》云:“記歸程過半,家住天南,吳煙越岫飄渺。轉眼秋冬,幾回新月,偏向離人燎皎。急管宵殘,疏鍾夢斷,客衣寒悄。憶臨歧、淚染湘羅,怕助風霜易老。 是爾翠黛慵描,正懨懨顦顇,向予低道。念此去、誰憐冷煖,關山路杳。纔摧手、教款語丁寧,眼底征雲繚繞。悔不翦、春雨蘼蕪,牽惹愁懷多少。”《虞美人》云:“花原藥塢茫鋤去。會底天工意。卻移雙槳傍漁磯。剛被一輪新月、照前谿。 來霜往露須臾換。都是牽愁案。漸添華髮入中年。悔把高山流水、者回彈。”宏定娶周氏,名鎣,字西■(不歸按:此字上“金”,下二“王”,乃古文“珍”字),郡文學明輔女。事舅姑至孝,撫側室子女以慈。好作詩及小詞。《別母渡錢塘》云:“未成死別魂先斷,欲計生還路恐難。”《詠杏花》云:“萱草北堂迥晝錦,荊花叢地妒嬌姿。”《送外入燕》,《減字木蘭花》云:“莫便忘家莫憶家。”惜全闋已佚。
○馮西閣詞
《馮西閣詞》,篇幅增於射山,而風格差遜。射山閒涉側豔,洎乎晚節,敻然河嶽日星,烏又以詞定人耶?其《小桃紅》歇拍云:“終躊躇,生怕有人猜,且尋常相看。”因憶國初人詞有云:“丁寧切莫露輕狂。真箇相憐儂自解,妒眼須防。”此不可與陸詞並論。詞忌做,尤忌做得太過。巧不如拙,尖不如禿,陸無巧與尖之失。
○射山詞
《射山詞》,《虞美人》云:“可憐舊事莫輕忘。且令三年、無夢到高唐。”余甚喜其質拙。《一斛珠》云:“挑燈且殢同君坐。好向燈前、舊誓重盟過。”《醉春風》云:“淚如鉛水傍誰收,記記記。卻正煩君,盈盈翠袖,拭英雄淚。”《一絡索》云:“一尊銜淚向人傾,拌醉謝、尊前客。”皆佳句。
○屈大均落葉詞
明屈翁山(大均)《落葉詞》,(《道援堂詞》。)余卅年前,即喜誦之。“悲落葉,葉落絕歸期。縱使歸時花滿樹,新枝不是舊時枝,且逐水流遲。”末五字含有無限淒惋,令人不忍尋味,卻又不容已於尋味。又,“清淚好,點點似珠勻。蛺蝶情多元鳳子,鴛鴦恩重是花神。恁得不相親。”“紅茉莉,穿作一花梳。金縷抽殘蝴蝶繭,釵頭立盡鳳凰雛。肯憶故人姝。”哀感頑豔,亦復可泣可歌。
○鄭如英詞
鄭如英,字無美,小字妥娘。工詩、詞,與卞賽、寇湄相頡頏也。《桃花扇》傳奇《眠香》、《選優》等齣,以阿丑之詼諧,作無鹽之刻畫。肆筆打諢,若瓦巷陋姝,一丁不識者然,殆未深攷。虞山《金陵雜題》:“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閒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板橋雜記》謂:“頓老琵琶,妥娘詞曲,祇應天上,難得人閒。”漁洋《秋柳詩》,唐葆年云:“為妥娘作。”風調可想。妥娘詩載《列朝詩選閏集》。所著《紅豆詞》,《衆香集》錄五闋。《長相思·寄期蓮生》云:“去悠悠。思悠悠。水遠山高無盡頭。相思何日休。 見春愁。對春愁。日日春江認去舟。含情空倚樓。”《楊柳枝·遊玉隱園》云:“水漲池塘春草生。喜新晴。麥苗風急紙鳶輕。過清明。 柳絲簾外飄搖起,亂芳英。戲拈紅豆打黃鶯。費幽情。”《臨江仙·芙蓉亭懷鄭奇逢》云:“夜半忽驚風雨驟,曉來寒透衾裯。蕭條景色嬾登樓。衡陽歸雁杳,幽恨上眉頭。 台空院廢人依舊。月沈雲淡花羞。芙蓉寂寞小亭秋。黃花傷晚落,相對倍添愁。”《小傳》云:“無美南曲妙姬,丰姿清麗,神采秀發,而氣度瀟灑,無脂粉態。獨處靜室,未嘗衒容諧俗。其《詠梅詩》曰:‘虛名每被詩家賣,素豔常遭俗眼嗤。開向人閒非得計,倩誰移上白龍池。’得比興之旨。”
○王漁洋紅橋詞
漁洋冶春紅橋,風流文采,炤映湖山。《倚聲初集》(漁洋、程邨同輯)錄《紅橋懷古》,《浣溪沙》十闋,末注云:“紅橋詞即席賡唱,興到成篇,各采其一,以志一時勝事。當使紅橋與蘭亭並傳耳。”當時同遊十人,漁洋遊記未詳。《倚聲集》傳本絕少,亟錄以備甄揚故者述焉。“北郭青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揚城郭是揚州。 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蘦落使人愁。澹煙芳草舊迷樓。”(漁洋三闕存一。)“六月紅橋漲欲流。荷花荷葉幾時秋。誰翻水調唱涼州。 更欲放船何處去,平山堂上古今愁。不如歌笑十三樓。”(杜濬。)“清淺雷塘水不流。幾聲寒笛畫城秋。紅橋猶自倚揚州。 五夜香昏殘月夢,六宮釵落曉風愁。多情煙樹戀迷樓。”(邱象隨。)“郭外紅橋半酒家。柳陰之下(《詞綜》作“柳陰陰下”。)有停車。笙歌隱隱小窗紗。 曲水已無黃篾舫,夕陽何處玉鉤斜。綠荷開遍舊時花。”(袁于令。)“紫陌青樓女史家。門前偷下六萌車。驅環雙臂綰紅紗。 十二闌干閒倚遍,黃鶯嗁上內人斜。隔江愁聽《後庭花》。”(蔣階。原評:數首當以此為絕唱。)“一曲紅橋三兩家。門前過盡卓金車。碧楊深處紡吳紗。 疎雨撩風偏細細,晴波受月故斜斜。無情有思隔溪花。”(朱克生。)“狹巷朱樓認妾家。捲簾初下碧油車。東風翠袖曳輕紗。 岸上鶯歌隨柳弱,水邊燕尾掠波斜。春江流落可憐花。”(張養重。)“綠樹陰濃露酒家。小廊迴合引停車。銀箏嬌倚杏兒紗。 《水調歌頭》聲未了,曲闌干外月光斜。聲聲渡口賣荷花。”(劉梁嵩。)“隱隱簫聲送畫橈。迷樓無影見平橋。不須指點已魂銷。 港口荷花紅冉冉,岸邊野草碧迢迢。遊人依舊弄新潮。”(陳允衡。)“鳳舸龍船泛畫橈。江都天子過紅橋。而今追憶也魂銷。 繡瓦無聲春脈脈,羅裙有夢夜迢迢。漫天絲雨咽歸潮。”(陳維崧。)安邱曹升六(貞吉)《珂雪詞》,亦有追和之作:“幾曲清溪泛畫橈。綠楊深處見紅橋。酒簾歌扇暗香銷。 白雨跳波紅冉冉,青山擁髻水迢迢。三生如夢廣陵潮。”神韻絕佳,與諸名輩抗手。
○飲水詩
納蘭容若為國初第一詞手。其《飲水詩》《填詞古體》云:“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記。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冬郎一生極顦顇。判與三閭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憐春,鳳蠟紅巾無限淚。芒鞋心事杜陵知。祇今惟賞杜陵詩。古人且失風人旨,何怪俗眼輕填詞。詞源遠過詩律近。擬古樂府特加潤。不見句讀參差《三百篇》,已自換頭兼轉韻。”容若承平少年,烏衣公子,天分絕高,適承元明詞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蟲篆刻之譏。獨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勝起衰之任。其所為詞,純任性靈,纖塵不染,甘受和,白受采,進於沈著渾至何難矣。嘅自容若而後,數十年間,詞格愈趨愈下。東南操觚之士,往往高語清空,而所得者薄。力求新豔,而其病也尖。微特距兩宋若天壤,甚且為元明之罪人。箏琶競其繁響,蘭荃為之不芳,豈容若所及料者哉。
○容若詞與顧梁汾齊名
容若與顧梁汾交誼甚深,詞亦齊名,而梁汾稍不逮容若,論者曰:失之[月色]。
○飲水詞
《飲水詞》有云:“吹花嚼蕊弄冰弦。”又云:“烏絲闌紙嬌紅篆。”容若短調,輕清婉麗,誠如其自道所云。其慢詞如《風流子·秋郊即事》云:“平原草枯矣。重陽後,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曾逢拾翠,忽聽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皁雕飛處,天慘雲高。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君作別,剗地無聊。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裏,倚馬揮毫。”意境雖不甚深,風骨漸能騫舉,視短調為有進,更進,庶幾沈著矣。歇拍“便向夕陽”云云,嫌平易無遠致。
○飲水名本五燈會元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道明禪師答盧行者語,見《五燈會元》。納蘭容若詩詞命名本此。
○梁汾營救漢槎事
梁汾營捄漢槎事,詞家紀載綦詳。惟《梁溪詩鈔》小傳注:“北騫既入關,過納蘭成德所,見齋壁大書‘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不禁大慟。”云云,此說它書未載。昔人交誼之重如此。又《宜興志·僑寓傳》:“梁汾嘗訪陳其年於邑中,泊舟蛟橋下。吟詞至得意處,狂喜,失足墮河。一時傳為佳話。”說亦僅見,亟附著之。
○梁汾軼事
《香海棠館詞話》及《薇省詞鈔》梁汾小傳後,載顧、成交誼綦詳。閱武進湯曾輅先生(大奎、貞愍之祖。)《炙硯瑣談》一段甚新,為它書所未載,亟錄如左。“納蘭成德侍中與顧梁汾交最密。嘗填《賀新涼》詞為梁汾題照,有云:‘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梁汾答詞亦有‘託結來生休悔’之語。侍中歾後,梁汾旋亦歸里。一夕,夢侍中至,曰:‘文章知已,念不去懷。泡影石光,願尋息壤。’是夜,其嗣君舉一子。梁汾就視之,面目一如侍中,知為後身無疑也,心竊喜甚。彌月後,復夢侍中別去。醒起,急詢之,已卒矣。先是侍中有小像留梁汾處,梁汾因隱寓其事,題詩空方。一時名流,多有和作。像今存惠山草庵貫華閣。雲自在龕藏《天香滿院圖》,容若三十二歲像也。朱邸崝嶸,紅闌錄曲,老桂十數株,柯葉作深黱色,花如黃雪。容若青袌絡緹,佇立如有所憶,貌清癯特甚。禹鴻臚之鼎筆。”
○金風停長詞
或問國初詞人,當以誰氏為冠。再三審度,舉金風亭長對。問佳構奚若。舉搗練子云:“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枕輕衾各自寒。”
○竹垞詠繡鞋
竹垞《靜志居琴趣》,《詠繡鞵》云:“假饒無意與人看,又何用明金壓繡。”語意深刻,令人無從置辯。羅泌《詠釣台詩》:“一著羊裘便有心。”通於斯恉矣。
○竹垞題玉映樓詞
《江湖載酒集》,有《點絳唇·題虞夫人玉映樓詞集》,後附原詞。虞名兆淑,字蓉城,海鹽人。按《鶴徵錄》:“李秋錦元名虞兆潢,海鹽籍。”或蓉城昆弟行也。
○朝鲜越南词
孫愷似布衣,奉使朝鮮,所進書有《朴闇填詞》二卷,名《擷秀集》,封達御前,見蔣京少《瑤華集述》。海邦殊俗,亦擅音闋,足徵本朝文教之盛。庚寅,余客滬上,借得越南阮緜審《皷枻詞》一卷。短調清麗可誦,長調亦有氣格。《歸自謠》云:“溪畔路,去歲停橈溪上渡。攀花共繞溪前樹。 重來風景全非故。傷心處。綠波春草黃昏雨。”《望江南》十首,錄二云:“堪憶處,曉日聽嗁鶯。百襇细裙偎草坐,半装高屧蹋花行。风景近清明。”“堪憶處,蘭槳泛湖船。荷葉羅裙秋一色,月華粉靨夜雙圓。清唱想夫憐。”《沁園春·過故宮主廢宅》云:“好個名園,轉眼荒涼,不似前年。憶雕甍繡闥,芙蓉江上,金尊檀板,悲翠簾前。歌扇連雲,舞衣如雪,歷亂春花飛半天。曾無幾,卻平蕪牧笛,頹岸漁船。 悠悠往事堪憐。況日暮經過倍黯然。但夕陽欲落,照殘芳樹,昏鴉已滿,嗁斷寒煙。暫駐筇枝,淺斟杯酒,暗祝輕澆廢址邊。微風裏,恍玉簫仿佛,月下遙傳。”《玉漏遲·阻雨夜泊》云:“長江波浪急。蘭舟叵耐,雨昏煙濕。突兀愁城,總為百憂皆集。歷亂燈光不定,紙窗隟、東風潛入。寒氣襲。鍾殘酒渴,詩懷荒澀。 料想碧玉樓中,也背著闌干,有人悄立。彤管鸞椾,一任侍兒收拾。誰忍相思相望,解甚處、山川都邑。休話及。此宵鵑嗁花泣。”綿審,字仲淵,公爵。
○吳鎮松厓詞
甘肅人詞流傳絕少。狄道吳信辰先生(鎮)《松厓詩錄》,附詞一卷。先生由舉人官至湖南沅州知府,主講蘭山書院。蚤歲詩學為牛空山入室弟子。其集多名人序跋,如袁簡齋、王西莊諸先生,並推許甚至。楊蓉裳跋其詞云:“葉脫而孤花明,雲淨而峭峰出。”余評之曰:“鏗麗沈至,是能融五代入南宋者。”《點絳唇·天臺》云:“水泛胡麻,人間伉儷仙家愛。春風半載。歸去迷年代。 咫尺天臺,回首雲霞礙。郎如再。向時嬌態。惟有桃花在。”《玉蝴蝶·赤壁懷古》云:“扼腕炎靈,末季中原,大局盡入當塗。猶恃專場爪距,窘迫南烏。不知權、空勞知備,既生亮、可弗生瑜。快斯須。漲天煙火,百萬焦枯。 胡盧。昔年此地,虹銷霸氣,電掃雄圖。折戟沈沙,忽然攜酒到髯蘇。話三分、江山笑汝,成兩賦,風月歸吾。問樵漁,鱸肥鶴瘦,畢竟誰輸。”(後段字字勁偉。)《意難忘·別人》云:“纔上離筵。悵嘶風五馬,躑躅江干。孤帆天共遠,雙袖淚頻彈。別時易,見時難。儘一霎盤桓。更何時,重園燕玉,再護湘蘭。 夕陽無限關山。有淒涼飛雁。水咽雲寒。梅花雖吐雪,楓葉尚流丹。心上事,不能寬。是舊怨新懽。且暫教,洞庭明月,兩處同看。”(換頭稼軒勝處。)《憶少年·題桐陰倚石圖》云:“飄飄梧葉,團團紈扇,冷冷羅袖。朱顏易凋歇,歎涼風依舊。 石上綠羅盤左右。乍相偎,遠山即皺。儂心鎮常熱,任蒼苔冰透。”(蘇辛卻無此娟雋。)
○蜀語入詞
蜀語可入詞者,四月寒名“桐花凍”,七夕漬綠豆令芽生,名“巧芽”。(桐娟,浙產,生長蜀中,為余言之,不忍忘也。曩歲庚寅,余客羊城,假方氏碧琳琅館藏書移寫。時距桐娟殂化,僅匝月耳。有《鷓鴣天》句云:“殯宮風雨如年夜,薄幸蕭郎尚校書。”半老老人最為擊節,謂情至語無逾此者,偶憶記之。)
○韓氏磨崖題記
宋大寧夫人韓氏,《遊靈岩觀音道場題記磨崖》云:“大寧夫人韓氏朝拜東嶽回,游靈岩觀音道場。四絕之所,崇峰引翠,宛若屏圍。而北主峰[山突]然五里之聳,而肩有殿,號曰證明。謂其如來化跡,祈應如響。於是發精確志,不懼巇嶮,乘興而步其上。仰瞻紺像,欣敬不已。及觀岩麓,木怪石奇,景與世別。眺寓移時,頓忘塵慮。若□聖力所加。從心之年,焉能至此。於內自省,尤為之幸。仍知名山勝槩,傳不誣矣。時政和改元季春念五日,孫男左侍禁曹洙、三班奉職深、右班殿直涇侍行。使女憙奴孫、倩奴喬、□奴□、□奴張、吉奴祝、美奴楊、蘂奴朱、采奴薛、珍奴張、望奴董從行。洙奉命題紀嵓石。”使女名入石刻,於此僅見。惜十泐其二,而倩、蕊二名絕韻。余得拓本,珍弆久之,檢付裝池,為賦《浣溪沙》云:“捧硯亭亭列十眉。雲涯暫駐絳紗帷。苕華名姓好誰題。 香豔別開金石例,纖穠如見燕環姿。僧彌團扇可無詩。”
○詞貴有寄
詞貴有寄託。所貴者流露於不自知,觸發於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於性靈即性靈,即寄託,非二物相比附也。橫互一寄託於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則是門面語耳,略無變化之陳言耳。於無變化中求變化,而其所謂寄託,乃益非真。昔賢論靈均書辭,或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為非求變化者之變化矣。夫詞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嘗有寄託,何嘗不卓絕千古,何庸為是非真之寄託耶。
○佳詞宜多讀
誦佛經不必求甚解,多誦可也。讀前人佳詞亦然。昔人言:“客都門者日詣廠肆,循覽插架,寓目籤題,勿庸幡[夗巾],輒有無形之進益。”通於斯旨矣。少日讀名家詞,往往背誦如流。詢以作者誰氏,輒復誤記。蓋心目專注,弗遑旁及。漚尹謂余得力即在是。其知人之言夫。(求甚解即亦可雲旁及,此旨至微,蓋其所專注,在於甚解之外矣。)
○詞調愈填愈佳
詞無不諧適之調,作詞者未能熟精斯調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會心之處。或專家能知之,而俗耳不能悅之。不拘何調,但能填至二三次,愈填愈佳,則我之心與昔人會。簡淡生澀之中,至佳之音節出焉。難以言語形容者也。唯所作未佳,則領會不到。此詣力,不可彊也。
○詞要有真氣貫注
澀之中有味、有韻、有境界,雖至澀之調,有真氣貫注其間。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難與貌澀者道耳。
○融重大與拙之中
問哀感頑豔,“頑”字雲何詮。釋曰:“拙不可及,融重與大於拙之中,鬱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幾乎。猶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嗁然,看似至易,而實至難者也。”
○詞宜有性靈語
信是慧業詞人,其少作未能入格,卻有不可思議,不可方物之性靈語,流露於不自知。斯語也,即使其人中年深造,晚歲成就以後,刻意為之,不復克辦。蓋純乎天事也。苟無斯語,以謂若而人者之作,蒙竊未敢信也。
○詠物先勿涉呆
問:詠物如何始佳?答:“未易言佳,先勿涉獃。一獃典故,二獃寄託,三獃刻畫,獃襯托。去斯三者,能成詞不易,矧復能佳,是真佳矣。題中之精蘊佳,題外之遠致尤佳。自性靈中出佳,從追琢中來亦佳。”
○詠物語須沈著
以性靈語詠物,以沈著之筆達出,斯為無上上乘。
○題詠當有分寸
凡題詠之作,遣詞當有分寸。譬如題某女士所畫牡丹,某女士系守貞不字者,詞中說牡丹之句,必須按切女士身分,不可稍涉輕佻。後段說到女士,亦宜映合牡丹,即畫即人,融成一片。如此作來,不但並不見難,而且必有佳句。從侔色揣稱中出,它題並挪用不得。
○煉字之法
《唐秣陵崔夫人墓誌》,相傳即《會真記》之鶯鶯。拓本甚舊。或作題詞,就餘商定。有“箋碧凝塵”句。“凝”字未愜,屢易字仍未安,最後得“棲”字,不禁拍案叫絕。此煉字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