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詞有穆之一境
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濃而穆更難。知此,可以讀《花間集》。
○花間不易學
《花間》至不易學。其蔽也,襲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謂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紆折變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為新,以纖為豔,詞之風格日靡,真意盡漓,反不如國初名家本色語,或猶近於沉著、濃厚也。庸詎知《花間》高絕,即或詞學甚深,頗能窺兩宋堂奧,對於《花間》,猶為望塵却步耶。
○唐詞與詩近
唐賢為詞,往往麗而不流,與其詩不甚相遠。劉夢得《憶江南》云:“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裛露似沾巾。獨坐亦含顰。”流麗之筆,下開北宋子野、少遊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謂“風流高格調”,其在斯乎。前調云:“猶有桃花流水上。無辭竹葉醉尊前。”《拋毬樂》云:“春早見花枝,朝朝恨發遲。及看花落後,卻憶未開時。”亦皆流麗之句。
○晚唐詩有詞境
段柯古詞僅見《閑中好》,寥寥十許字,殊未饜人意。《海山記》中隋煬帝《望江南》八闋,或云柯古所託,亦無塙據。余喜其《折楊柳》詩“公子驊騮往何處。綠陰堪系紫遊韁”。此等意境,入詞絕佳。晚唐人詩集中往往而有。蓋詞學浸昌,其機鬱勃,弗可遏矣。
○李德潤詞極形容之妙
李德潤《臨江仙》云:“彊整嬌姿臨寶鏡,小池一朵芙蓉。”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絕無曲折,卻極形容之妙。昔人名作,此等佳處,讀者每易忽之。
○歐陽炯豔詞
《花間集》歐陽炯《浣溪沙》云:“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自有豔詞以來,殆莫豔於此矣。半塘僧騖曰:“奚翅豔而已,直是大且重。”苟無《花間》詞筆,孰敢為斯語者。
○徐鼎臣詩是詞境
徐鼎臣《夢遊》詩:“繡幌銀屏杳靄間。若非魂夢到應難。”寘之詞中,是絕好意境。又云:“蘸甲遞觴纖似玉,含詞忍笑膩於檀。”則直是《花間》麗句。當時風會所趨,不期然而自致此耳。
○韓持國詞深靜
詞境以深靜為至。韓持國《胡搗練令》過拍云:“燕子漸歸春悄。簾幕垂清曉。”境至靜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淺而見深。蓋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詞往往有之。持國此二句,尤妙在一“漸”字。
○晏叔原詞序
晏叔原詞自序曰:“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或作寵。]家有蓮、鴻、蘋、雲,清謳娛客。”廉叔、君龍殆亦風雅之士,竟無篇闋流傳,並其名亦不可考。宋興百年已還,凡著名之詞人,十九《宋史》有傳,或坿見父若兄傳。大抵黃閣钜公,烏衣華胄。即名位稍遜者,亦不獲二三焉。當時詞稱極盛,乃至青樓之妙姬,秋墳之靈鬼,亦有名章俊語,載之曩籍,流為美談。萬不至章甫縫掖之士,尺板斗食流,獨無含咀宮商、規撫秦柳者。矧天子右文,群公操雅,提倡甚非無人,而卒無補於湮沒不彰,何耶。國初顧梁汾有言:“燠涼之態,浸淫而入於風雅。”良可浩歎。即北宋詞人以觀,蓋此風由來舊矣。即如叔原,其才庶幾跨竈,其名殆猶恃父以傳。夫傳不傳亦何足輕重之有,唯是自古迄今,不知埋沒幾許好詞。而其傳者,或反不如不傳者之可傳。是則重可惜耳!
○小山阮郎歸
小山詞《阮郎歸》云:“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綠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舊狂”,五字三層意。“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見於外者也。狂已舊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將沉醉換悲涼”,是上句注腳。“清歌莫斷腸”,仍含不盡之意。此詞沉著厚重,得此結句,便覺竟體空靈。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貽,賢師友相與沆瀣,其獨造處,豈凡夫肉眼所能見及。“夢魂慣得無拘管,又逐揚花過謝橋”,以是為至,烏足與論《小山詞》耶。
○東坡青玉案
東坡詞《青玉案·用賀方回韻,送伯固歸吳中》,歇拍云:“作個歸期天應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上三句,未為甚豔。“曾濕西湖雨”是清語,非豔語。與上三句相連屬,遂成奇豔、絕豔,令人愛不忍釋。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詞猶為非其至者,後學已未易橅仿其萬一。
○秦少游卓然名家
有宋熙豐間,詞學稱極盛。蘇長公提倡風雅,為一代山斗。黃山谷、秦少游、晁無咎,皆長公之客也。山谷、無咎皆工倚聲,體格於長公為近。唯少遊自辟蹊徑,卓然名家。蓋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騁妍於尋常擩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長公者獨深。張文潛《贈李德載詩》有云:“秦文倩麗舒桃李。”彼所謂文,固指一切文字而言。若以其詞論,直是初日芙蓉,曉風楊柳,倩麗之桃李,容猶當之有愧色焉。王晦叔《碧雞漫志》云,黃晁二家詞,皆學坡公,得其七八。而於少遊獨稱其俊逸精妙,與張子野並論,不言其學坡公,可謂知少遊者矣。
○李方叔虞美人
李方叔《虞美人》過拍云:“好風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樓臺,塙有此景。“好風”句絕新,似乎未經人道。歇拍云:“碧蕪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時涼夢,到南州。”尤極淡遠清疏之致。
○東山詞融景入情
東山詞:“歸臥文園猶帶酒。柳花飛度畫堂陰。只憑雙燕話春心。”“柳花”句融景入情,豐神獨絕。近來纖佻一派,誤認輕靈,此等處何曾夢見。
○竹友善言愁
竹友詞,《留董之南過七夕》,《蝶戀花》後段云:“君似庾郎愁幾許。萬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間豈有無愁處。”循環無端,含意無盡,小謝可謂善言愁。
○宋詞用襯字
取其能達句中之意,而付之歌喉又抑揚頓挫,悅人聽聞。所謂遲其聲以媚之也。兩宋人詞間亦有用襯字者。王晉卿云:“燭影搖紅向夜闌,乍酒醒、心情懶。”“向”字、“乍”字是襯字。據詞譜,燭影搖紅第二句七字,應仄平仄仄平平仄。周美成云:“黛眉巧畫宮妝淺”,不用襯字,與換頭第二句同。
○周姜詞樸厚
元人沈伯時作《樂府指迷》,於《清真詞》推許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夢魂凝想鴛侶”等句為不可學,則非真能知詞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南宋人詞如姜白石云:“酒醒波遠,正凝想、明璫素襪。”庶幾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誠如清真等句,唯有學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學也,詎必顰眉搔首,作態幾許,然後出之,乃為可學耶。明已來詞纖豔少骨,致斯道為之不尊,未始非伯時之言階之厲矣。竊嘗以刻印比之,自六代作者以縈紆拗折為工,而兩漢方正平直之氣蕩然無復存者。救敝起衰,欲求一丁敬身、黃大易,而未易遽得。乃至倚聲小道,即亦將成絕學,良可慨夫。
○周謝詞熨帖入微
清真詞《望江南》云:“惺忪言語勝聞歌。”謝希深《夜行船》云:“尊前和笑不成歌。”皆熨帖入微之筆。
○李蕭遠詞輕倩
李蕭遠《點絳唇》後段云:“碧水黃沙,夢到尋梅處。花無數。問花無語。明月隨人去。”意境不求甚深,讀者悅其輕倩。竹垞《詞綜》首錄此闋。此等詞固浙西派之初祖也。其《鵲橋仙》云:“小舟誰在落梅邨。正夢繞、清溪煙雨。”《西江月》云:“瓊璈珠珥下秋空,一笑滿天鸞鳳。”皆驚句,可誦。
○廖世美《燭影搖紅》過拍云:“塞鴻難問,岸柳何窮,別愁紛絮。”神來之筆,即已佳矣。換頭云:“催促年光,舊來流水知何處。斷腸何必更殘陽,極目傷平楚。晚霽波聲帶雨,悄無人、舟橫古渡。”語淡而情深。令子野、太虛輩為之,容或未必能到。此等詞一再吟誦,輒沁入心脾,畢生不能忘。《花庵絕妙詞選》中,真能不愧“絕妙”二字,如世美之作,殊不多覯。
○何搢之麗句
何搢之《小重山》“玉船風動酒鱗紅”之句,見稱於時。此特麗句云爾。臨邛高恥庵云:[(見《詞品》。)“譬如雲錦月鉤,造化之巧,非人琢也。此等句在天壤間有限。”似乎獎許太過。余喜其換頭:“車馬去悤悤。路隨芳草遠”十字,其淡入情,其麗在神。
○李詞襲梅詩
梅宛陵詩:“不上樓來今幾日,滿城多少柳絲黃。”《晁氏客語》記歐公云:“非聖俞不能到。”[宋無名氏《愛日齋叢鈔》。]按李易安詞:“幾日不來樓上望,粉紅香白已爭妍。”由此脫胎,卻自是詞筆。[按:此二句乃清人詞。]
○趙忠簡詞
趙忠簡詞,王氏四印齋刻入《南宋四名臣詞》。清剛沉至,卓然名家,故君故國之思,流溢行閒句裏。如《鷓鴣天·建康上元作》云:“客路那知歲序移,忽驚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涼地,記得當年全盛時。
花弄影,月流輝。水精宮殿五雲飛。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淚滿衣。”《洞仙歌》後段云:“可憐窗外竹,不怕西風,一夜瀟瀟弄疏響。奈此九回腸,萬斛清愁、人何處,邈如天樣。縱隴水秦雲、阻歸音,便不許時閒、夢中尋訪。”其他斷句,尤多促節哀音,不堪卒讀。而卷端《蝶戀花》乃有句云:“年少淒涼天付與。更堪春思縈離緒。”閒情綺語,安在為盛德之累耶。
○填詞要襟抱
填詞第一要襟抱。唯此事不可彊,並非學力所能到。向伯恭《虞美人》過拍云:“人憐貧病不堪憂。誰識此心如月正涵秋。”宋人詞中,此等語未易多覯。
○竹齋詞句
竹齋詞句:“桂樹深邨狹巷通。”頗能橅寫邨居幽邃之趣。若換用它樹,意境便遜。
○曾宏父浣溪沙
曾宏父《浣溪沙》云:“紫禁正須紅藥句,清江莫與白鷗盟。”尋常稱美語,出以雅令之筆,閱之便不生厭。此酬贈詞之別開生面者。
○榮諲詠梅
大卿榮諲《詠梅》[南鄉子]云:“江上野梅芳。粉色盈盈照路旁。閑折一枝和雪嗅,思量。似箇人人玉體香。
特此起愁腸。此恨誰人與寄將。山館寂寥天欲暮,淒涼。人轉迢迢路轉長。”(見《梅苑》)。“似箇”句豔而質,猶是宋初風格,花間之遺。諲,字仲思,《宋史》有傳。
○辛詞陳詩
《吹劍錄》云:“古今詩人間出,極有佳句。無人收拾,盡成遺珠。陳秋塘詩:‘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按此二句乃稼軒詞《鷓鴣天》歇拍。稼軒倚聲大家,行輩在秋塘稍前,何至取材秋塘詩句。秋塘平昔以才氣自豪,亦豈肯沿襲近人所作。或者俞文豹氏誤記辛詞為陳詩耶。此二句入詞則佳,入詩便稍覺未合。詞與詩體格不同處,其消息即此可參。
○東浦用冤家
《東浦詞》[且坐令]云:“但冤家、何處貪歡樂。引得我心兒惡。”毛子晉刻入《六十家詞》,以“冤家”字涉俚,跋語譏之。按宋蔣津《葦航紀談》:“作詞者流,多用冤家為事。初未知何等語,亦不知所出。後閱《煙花記》,有云:冤家之說有六,情深意濃,彼此牽系,寧有死耳,不懷異心,所謂冤家者一。兩情相系,阻隔萬端,心想魂飛,寢食俱廢,所謂冤家者二。長亭短亭,臨歧分袂,黯然銷魂,悲泣良苦,所謂冤家者三。山遙水遠,魚雁無憑,夢寢相思,柔腸寸斷,所謂冤家者四。憐新棄舊,孤恩負義,恨切惆悵,怨深刻骨,所謂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觸景悲傷,抱恨成疾,迨與俱逝,所謂冤家者六。此語雖鄙俚,亦余之樂聞耳”云云。朴質為宋詞之一格,此等字不足為疵病。唯是宋人可用,吾人斷不敢用。若用之而亦不足為疵病,則駸駸乎入宋人之室矣。
○詞有理脈可尋
詞亦文之一體。昔人名作,亦有理脈可尋,所謂蛇灰蚓線之妙。如范石湖《眼兒媚·萍鄉道中》云:“酣酣日腳紫煙浮。妍暖試輕裘。困人天氣,醉人花底,午夢扶頭。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紋愁。溶溶泄泄,東風無力,欲皺還休。”“春慵”緊接“困”字“醉”字來,細極。
○陳夢弼和石湖詞
陳夢弼和石湖《鷓鴣天》云:“指剝春蔥去採蘋。衣絲秋藕不沾塵。眼波明處偏宜笑。眉黛愁來也解顰。
巫峽路,憶行雲。幾番曾夢曲江春。相逢細把銀釭照,猶恐今宵夢似真。”歇拍用晏叔原“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句,恐夢似真,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襲,幾於青勝於藍。
○韓南澗霜天曉角
韓南澗《霜天曉角》起調云:“幾聲殘角。月照梅花薄。”歇拍云:“莫把玉肌相映,愁花見,也羞落。”花羞玉肌,其海棠、芍藥之流亞乎。對於梅花,殊未易言。人世幾曾見此玉肌也。
○王質西江月
宋王質《西江月·借江梅蠟梅為意壽董守》云:“試將花蕊數層層,猶比長年不盡。”元李庭《水調歌頭·史侯生朝》云:“側聽稱觴新語,一滴願增一歲,門外酒如川。”並巧語不涉纖。
○王質江城子
王質《江城子》句云:“得到釵梁容略住,無分做、小蜻蜓。”未經人道。
○仲彌性浪淘沙
仲彌性《浪淘沙》過拍云:“看盡風光花不語,卻是多情。”語淡而深。《憶秦娥·詠木犀》後段云:“佳人斂笑貪先折。重新為翦斜斜葉。斜斜葉。釵頭常帶,一秋風月。”末二句,賦物上乘,可藥纖滯之失。
○程文簡壽詞
程文簡大昌《臨江仙·和正卿弟生日》云:“紫荊同本但殊枝。直須投老日,常似有親時。”《感皇恩·淑人生日》云:“人人戴白,獨我青青常保。只將平易處,為蓬島。”此等句非性情厚、閱歷深,未易道得。元劉靜修《樵庵詞》王利夫壽云:“吾鄉先友今誰健。西鄰王老時相見。每見憶先公。音容在眼中。
今朝故人子。為壽無多事。唯願歲長豐。年年社酒同。”余極喜誦之,與文簡詞庶幾近似。
○洪文惠盤洲詞
《織餘瑣述》:宋洪文惠《盤洲詞》,余最喜其《生查子》歇拍云:“春色似行人,無意花間住。”《漁家傲引》後段云:“半夜繋船橋北岸。三杯睡著無人喚。睡覺只疑橋不見。風已變。纜繩吹斷船頭轉。”意境亦空靈可喜。蕙風云:余所喜異於是。《漁家傲引》云:“子月水寒風又烈。巨魚漏網成虛設。圉圉從它歸丙穴。謀自拙。空歸不管旁人說。
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獨釣南溪雪。妻子一船衣百結。長歡悅。不知人世多離別。”委心任運,不失其為我。知足長樂,不願乎其外。詞境有高於此者乎?是則非娛所能識矣。
○曹冠燕喜詞
宋曹冠《燕喜詞》[鳳棲梧]云:“飛絮撩人花照眼。天闊風微,燕外晴絲卷。”狀春情景色絕佳。每值香南研北,展卷微吟,便覺日麗風暄,淑氣撲人眉宇。全帙中似此佳句,竟不可再得。
○姚進道簫台公餘詞
姚進道《簫台公餘詞》,《浣溪沙·青田趙宰席閒作》云:“醉眼斜拖春水綠。黛眉低拂遠山濃。此情都在酒杯中。”《鷓鴣天》:“縣有花名日日紅。”《高仲坚席閒作》云:“夜深莫放西风入,频遣司花许锦裀。”《瑞鷓鴣·賞海棠》云:“一抹霞紅勻醉臉,惱人情處不須香。”《如夢令·水仙用雪堂韻》云:“鉤月襯淩波,仿佛湘江煙路。”《行香子·抹利花》云:“香風輕度,翠葉柔枝。與玉郎摘,美人戴、總相宜。”《好事近·重午前三日》云:“梅子欲黃時,霖雨晚來初歇。誰在綠窗深處,把綵絲雙結。
淺斟低唱笑相偎,映一團香雪。笑指牆頭榴花,倩玉郎輕折。”進道名述堯,錢塘人。南宋理學家張子韶詩云:“環顧天下間,四海唯三友。”三友者,施彥執、姚進道、葉先覺,其見重於時如此。顧亦能為綺語、情語。可知《蘭畹》、《金荃》,何損於言坊行表也。(按:姚述堯與張子韶之友姚進道,非同一人。姚述堯至淳熙末尚在,而姚進道則卒於紹興年間或更早。朱竹垞跋《簫台公餘詞》已誤為一人,後人咸承其誤。)
○魏杞詠梅
兩宋钜公大僚,能詞者多,往往不脫簪紱氣。魏文節杞《虞美人·詠梅》云:“只應明月最相思。曾見幽香一點、未開時。”輕清婉麗,詞人之詞。專對抗節之臣,顧亦能此。宋廣平鐵石心腸,不辭為梅花作賦也。
○劉潛夫風入松
劉潛夫《風入松·福清道中作》云:“多情唯是燈前影,伴此翁同去同來。逆旅主人相問,今回老似前回。”語真質可喜。
○後邨玉樓春
後邨《玉樓春》云:“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楊升庵謂其壯語足以立懦,此類是已。
○趙俞詞
陳藏一《話腴》:“趙昂總管始肄業臨安府學,困躓無聊賴遂脫儒冠從禁弁,升御前應對。一日侍阜陵蹕之德壽宮,高廟宴席間,問今應制之臣,張掄之後為誰。阜陵以昂對。高廟俯睞久之。知其嘗為諸生,命賦拒霜詞。昂奏所用腔,令《綴婆羅門引》。又奏所用意,詔自述其梗概。即賦就進呈云:‘暮霞照水。水邊無數木芙蓉。曉來露濕輕紅。十里錦絲步障,日轉影重重。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風。
夕陽道中。歎秋色、與愁濃。寂寞三秋粉黛,臨鑑妝慵。施朱太赤,空惆悵,教妾若為容。花易老、煙水無窮。’高廟喜之。賜銀絹加等。仍俾阜陵與之轉官。我朝之獎勵文人也如此。”此事它書未載。淳熙間,太學生俞國寶以題斷橋酒肆屏風上風入松詞“一春常費買花錢”云云,為高宗所稱賞,即日予釋褐。此則屢經記載,稍涉倚聲者知之。其實趙詞近沉著,俞第流美而已。以體格論,俞殊不逮趙。顧當時盛稱,以其句麗可喜,又諧適便口誦,故稱述者多。文字以投時為宜,詞雖小道,可以窺顯晦之故。古今同揆,感慨系之矣。
○姜白石鷓鴣天
姜白石鷓鴣天云:“籠紗未出馬先嘶。”七字寫出華貴氣象,卻淡雋不涉俗。
○羅子遠清平樂
羅子遠《清平樂》“兩槳能吳語”,五字甚新。楊柳渡頭,倚花蕩口,暖風十里,翦水咿啞,聲愈柔而景愈深。嘗讀《飲水詞》[望江南]云:“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總歸詩格秀,笙簫恰稱語音圓。人在木蘭船。”“笙簫”句與此“兩槳”句,同一妙於領會。
○劉改之詞
劉改之詞格本與辛幼安不同。其《龍洲詞》中,如《賀新郎·贈張彥功》云:“誰念天涯牢落況,輕負暖煙濃雨。記酒醒、香銷時語。客裏歸韉須早發。怕天寒、風急相思苦。”前調云:“衣袂京塵曾染處,空有香紅尚輭。料彼此、魂銷腸斷。”又云:“但託意、焦琴紈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楓葉俱淒怨。”《祝英台近·遊東園》云:“晚來約住青驄,踏花歸去,亂紅碎、一庭風月。”《唐多令·八月五日安遠樓小集》云:“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醉太平》云:“翠綃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此等句,是其當行本色。蔣竹山伯仲閒耳,其激昂慨慷諸作,乃刻意橅擬幼安。至如《沁園春》“斗酒彘肩”云云,則尤橅擬而失之太過者矣。《詞苑叢談》云:“劉改之一妾,愛甚。淳熙甲午,赴省試,在道賦《天仙子》詞。到建昌游麻姑山,使小童歌之,至於墮淚。二更後,有美人執拍板來,願唱曲勸酒。即賡前韻‘別酒未斟心已醉’云云。劉喜,與之偕東。其後臨江道士熊若水為劉作法,則並枕人乃一琴耳。攜至麻姑山焚之。”(按:此事出宋洪邁《夷堅志》)改之忍乎哉,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物良不俗。雖曰靈怪,即亦何負於改之。世間萬事萬物,形形色色,孰為非幻。改之得唱曲美人,輒忘甚愛之妾,則其所賦之詞,所墮之淚,舉不得謂真。非真即幻,於琴何責焉。焚琴鬻鶴,傖父所為,不圖出之改之,吾為斯琴悲,遇人之不淑。何物臨江道士,尤當深惡痛絕者也。龍洲詞變易體格,迎合稼軒,與琴精幻形求合何以異。吾謂改之宜先自焚其稿。
○楊濟翁詞
“離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剗地東流去。弱柳系船都不住。為君愁絕聽鳴艣。”楊濟翁《蝶戀花》前段也。婉曲而近沉著,新穎而不穿鑿,於詞為正宗中之上乘。
○謝懋杏花天
《織餘瑣述》:《花庵詞》選謝懋《杏花天》歇拍云:“餘酲未解扶頭懶。屏裏瀟湘夢遠。”昔人盛稱之。不如其過拍云:“雙雙燕子歸來晚。零落紅香過半。”此二語不曾作態,恰妙造自然。蕙風論詞之旨如此。
○黃幾仲竹齋詩餘
黃幾仲《竹齋詩餘》《西江月》題云:“垂絲海棠,一名醉美人”“撚翠低垂嫩萼。勻紅倒簇繁英。穠纖消得比佳人。酒入香肌成暈。
簾幕陰陰窗牖。闌干曲曲池亭。枝頭不起夢春酲。莫遣流鶯喚醒。”此花唯吾鄉有之,太半櫻桃花接本。江南薊北,未之見也。紫豔沉酣,信足當醉美人品目。
○鶴林詞
《鶴林詞》《祝英台近·春日感懷》云:“有時低按銀箏,高歌《水調》,落花外、紛紛人境。”末七字余極喜之。其妙處難以言說。但覺芥子須彌,猶涉執象。
○馬子嚴阮郎歸
《織餘瑣述》云:“翻騰妝束鬧蘇隄。”宋馬子嚴《阮郎歸》詞句,形容粗釵膩粉,可謂妙於語言。天與娉婷,何有於“翻騰妝束”,適成其為“鬧”而已。
○嚴仁醉桃源
又云:宋嚴仁詞《醉桃源》云:“拍隄是春水蘸垂楊。水流花片香。弄花囋柳小鴛鴦。一雙隨一雙。”描寫芳春景物,極娟妍鮮翠之致,微特如畫而已。政恐刺繡妙手,未必能到。
○盧申之江城子
盧申之《江城子》後段云:“年華空自感飄零。擁春酲。對誰醒。天闊雲閑,無處覓簫聲。載酒買花年少事,渾不似、舊心情。”與劉龍洲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可稱異曲同工。然終不如少陵之“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為倔彊可喜。其《清平樂》歇拍云:“何處一春遊蕩,夢中猶恨楊花。”是加倍寫法。
○宋詞疵病
宋人詞亦有疵病,斷不可學,高竹屋《中秋夜懷梅溪》云:“古驛煙寒,幽垣夢冷,應念秦樓十二。”此等句鉤勒太露,便失之薄。張玉田《水龍吟·寄袁竹初》云:“待相逢說與相思,想亦在、相思裏。”尤空滑粗率,並不如高句,字面稍能蘊藉。
○梅溪詞
梅溪詞:“幾曾湖上不經過。看花南陌醉,駐馬翠樓歌。”下二語人人能道,上七字妙絕,似乎不甚經意,所謂“得來容易卻艱辛”也。
○梅溪用雙聲疊韻字
《壽樓春》,梅溪自度曲,前段:“因風飛絮,照花斜陽。”後段:“湘雲人散,楚蘭魂傷。”風、飛;花、斜,雲、人,蘭、魂,並用雙聲疊韻字,是聲律極細處。
○方壺點絳唇
余少作《蘇武慢·寒夜聞角》云:“憑作出、百緒淒涼,淒涼唯有,花冷月閒庭院。珠簾繡幕,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半塘翁最為擊節。比閱《方壺詞》《點絳唇》云:“曉角霜天,畫簾卻是春天氣。”意與余詞略同,余詞特婉至耳。
○方壺賦梅
《方壺詞》《滿江紅·感賦梅》云:“洞府瑤池,多見是、桃紅滿地。君試問、江梅清絕,因何拋棄?仙境常如二三月,此花不受春風醉。”此意絕新。梅花身分絕高,響來未經人道。
○方壺詞能淡而瘦
方壺居士詞,其獨到處能淡而瘦。
○吳莊每詠梅
宋王沂公之言曰:“平生志不在溫飽。”以梅詩謁呂文穆云:“雪中未問調羹事,先向百花頭上開。”吳莊敏詞《沁園春·詠梅》云:“雖虛林幽壑,數枝偏瘦,已存鼎鼐,一點微酸。松竹交盟,雪霜心事,斷是平生不肯寒。”二公襟抱政復相同。一點微酸,即調羹心事,不志溫飽,為有不肯寒者在耳。又莊敏《滿江紅》有“晚風中笛”句,絕雅煉可喜。
○履齋詞
《履齋詞》《滿江紅·九日郊行》云:“數本菊香能勁。”勁韻絕雋峭,非菊之香不足以當此。《二郎神》云:“凝佇久,驀聽棋邊落子,一聲聲靜。”《千秋歲》云:“荷遞香能細。”此靜與細,亦非雅人深致,未易領略。
○吳樂庵詠雪
吳樂庵《水龍吟·詠雪次韻》云:“興來欲喚,羸童瘦馬,尋梅隴首。有客遮留,左援蘇二,右招歐九。問聚星堂上,當年白戰,還更許追蹤否。”此詞略仿劉龍洲《沁園春》“斗酒彘肩,醉渡浙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坡公等,駕勒吾回”。而吳詞意境較靜。
○曾同季賦芍藥
曾同季《點絳唇·賦芍藥》云:“君知否。畫闌幽處。留得韶光住。”尋常意中之言,恰似未經人道。《浣溪沙》前題云:“濃雲遮日惜紅妝。”所謂仁者見之謂之仁。
○雲莊詞
《雲莊詞》《酹江月》云:“一年好處,是霜輕塵斂,山川如洗。”較“橘綠橙黃”句有意境。
○牟端明金縷曲
牟端明《金縷曲》云:“撲面胡塵渾未掃。強歡謳、還肯軒昂否?”蓋寓黍離之感。昔史遷稱項王悲歌慷慨。此則歡歌而不能激昂。曰“強”,曰“還肯”,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意愈婉,悲愈深矣。
○龜峯詠西湖酒樓
《龜峯詞》《沁園春·詠西湖酒樓》云:“南北戰爭,唯有西湖,長如太平。”此三句含有無限感慨。宋人詩云:“西湖歌舞幾時休。”下云“直把杭州作汴州”,婉而多諷,旨與剛父略同。
○翁五峯摸魚兒
翁五峯《摸魚兒》歇拍云:“沙津少駐。舉目送飛鴻,幅巾老子,樓上正凝佇。”東坡送子由詩:“時見烏帽出復沒。”是由送客者望見行人,極寫臨歧眷戀之狀。五峯詞乃由行人望見送者,客子消魂,故人惜別,用筆兩面俱到。
○汪晫康範詩餘
宋汪晫《康范詩餘》水調歌頭次韻荷淨亭小集云:“落日水亭靜,藕葉勝花香。”與秦湛“藉葉香風勝花氣”同意。藕葉之香,非靜中不能領略。淨而後能靜,無塵則不囂矣。只此起二句,便恰是詠荷淨亭,不能移到他處,所以為佳。
○詞衰於元
詞衰於元,當時名人詞論,即亦未臻上乘。如陸輔之《詞旨》所謂警句,往往抉擇不精,適足啟晚近纖妍之習。宋宗室名汝茪者,詞筆清麗,格調本不甚高。《詞旨》取其《戀繡衾》句:“怪別來、胭脂慵傳,被東風、偷在杏梢。”此等句不過新巧而已。余喜其《漢宮春》云:“故人老大,好襟懷消減全無。漫贏得、秋聲兩耳,冷泉亭下騎驢。”以清麗之筆作淡語,便似冰壺濯魄,玉骨橫秋,綺紈粉黛,回眸無色。但此等佳處,猶為自詞中出者,未為其至。如欲超軼王[碧山]、周[草窗],伯仲姜[白石]、吳[夢窗],而上企蘇、辛,其必由性情學問中出乎。
○馮深居喜遷鶯
馮深居《喜遷鶯》云:“涼生遙渚。正綠芰擎霜,黃花招雨。鴈外漁燈,蛩邊蟹舍,絳葉表秋來路。世事不離雙鬢,遠夢偏欺孤旅。送望眼,但馮舷微笑,書空無語。
慵看清鏡裏,十載征塵,長把朱顏污。借箸青油,揮毫紫塞,舊事不堪重舉。閒闊故山猿鶴,冷落同盟鷗鷺。倦遊也。便檣雲柂月,浩歌歸去。”此詞多矜煉之句,尤合疏密相閑之法,可為初學楷模。
○芸窗喜雪詞
《芸窗詞》,《瑞鶴仙·次韻陸景思喜雪》云:“農麥年來管好,禾黍離離,詎忘關洛。”《賀新郎·送劉澄齋歸京口》云:“西風亂葉長安樹。歎離離、荒宮廢苑,幾番禾黍。”神州陸沉之感,不圖於半閒堂寮吏見之。自來識時達節之士,功名而外無容心。偶有甚非由衷之言,流露於楮墨之表。詎故為是自文飾耶。抑亦天良發見於不自知也。
○空同詞用王夫人語意
《空同詞》,《月華清·春夜對月》云:“況是風柔夜暖。正燕子新來,海棠微綻。不似秋光,只照離人腸斷。”用蘇文忠公王夫人語意,絕佳。上三句亦勝情徐引。
○空同詞娟妍
空同詞如秋卉娟妍,春蘅鮮翠。
○空同詞喜煉字
空同詞喜煉字。《菩薩蠻》云:“系馬短亭西。丹楓明酒旗。”《南柯子》云:“碧天如水印新蟾。”《阮郎歸》云:“綠情紅意兩逢迎。扶春來遠林。”又云:“羅衣金縷明。”兩“明”字、“印”字、“扶”字,並從追琢中出。又,《鷓鴣天》云:“瑩然初日照芙蕖。”能寫出美人之精神。《浪淘沙·別意》云:“花霧漲冥冥。欲雨還晴。”能融景入情,得迷離惝恍之妙。皆佳句也。漲字亦煉。《行香子》云:“十年心事,兩字眉婚。”“眉婚”二字新奇,殆即目成之意,未詳所本。
○楊澤民秋蕊香
“良人輕逐利名遠。不憶幽花靜院。”楊澤民《秋蕊香》句。“幽花靜院”,抵多少“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良人”句質不涉俗,是澤民學清真處。
○尹梅津詠柳
尹梅津《眼兒媚·詠柳》云:“一好百般宜。”五字可作美人評語。明王彥泓詩“亂頭粗服總傾城”,所謂“一好百般宜”也。
○陳以莊菩薩蠻
偶閱《閩詞鈔》,宋陳以莊《菩薩蠻》云:“舉頭忽見衡陽雁。千聲萬字情何限。尀耐薄情夫。一行書也無。泣歸香閣恨。和淚淹紅粉。待雁卻回時。也無書寄伊。”(按此非陳以莊詞,惠風襲葉申薌之誤。)歇拍云云,略失敦厚之恉。所謂盡其在我,何也。然而以謂至深之情,亦無不可。
○沈約之謁金門
宋詞名詞,多尚渾成。亦有以刻畫見長者。沈約之《謁金門》云:“獨倚危闌清晝寂。草長流翠碧。”前調云:“寒色著人無意緒。竹鸣风似雨。”《如梦令》云:“忺睡。忺睡。窗在芭蕉叶底。”《念奴娇》云:“醉态天真,半羞微敛,未肯都开了。”刻畫而不涉纖,所以為佳。
○夢窗厚處難學
近人學夢窗,輒從密處入手。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非若琱璚蹙繡,毫無生氣也。如何能運動無數麗字,恃聰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
○夢窗密處
“心事稱吳妝暈紅。”七字兼情意、妝束、容色。夢窗密處如此等句,或者後人尚能勉彊學到。
○夢窗與蘇辛殊流同源
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於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菲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豔字,莫不有沉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翫索而不能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沉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欲學夢窗之緻密,先學夢窗之沉著。即緻密、即沉著。非出乎緻密之外,超乎緻密之上,別有沉著之一境也。夢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其所為不同,則夢窗緻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處,雖擬議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穎慧之士,束發操觚,勿輕言學夢窗也。
○草窗詞從義山詩脫出
草窗《少年游·宮詞》云:“一樣春風,燕梁鶯戶,那處得春多。”即“梨花雪,桃花雨,畢竟春誰主”之意。俱從義山“鶯嗁花又笑,畢竟是誰春”脫出。其《朝中措·茉莉擬夢窗》云:“尚有第三花在,不妨留待涼生。”庶幾得夢窗之神似。
○周濟四家詞選
周保緒[濟]《止庵集》《宋四家詞筏序》以近世為詞者,推南宋為正宗,姜、張為山斗,域於其至近者為不然。其持論介余同異之閒。張誠不足為山斗,得謂南宋非正宗耶?《宋四家詞筏》未見,疑即止庵手錄之《宋四家詞選》,以周邦彥、辛棄疾、王沂孫、吳文英四家為之冠,以類相從者各如干家。止庵又有論調一書,以婉、澀、高、平四品分之。其選調視紅友所載祗四之一。此書亦未見。
○劉伯寵中秋詞
劉伯寵生平宦轍,在吾廣右。惜其姓名僅見《省志·金石略》,而事行無傳。《水調歌頭·中秋》云:“破匣菱花飛動,跨海清光無際,草露滴明璣。”跨海云云,是何意境。下乃忽作小言。子雲《解嘲》所云“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閒”,略可喻詞筆之變化。
○李蠙洲詞
李蠙洲《拋毬樂》云:“綺窗幽夢亂如柳,羅袖淚痕凝似餳。”《謁金門》云:“可奈薄情如此黠。寄書渾不答。”“餳”“黠”葉韻雖新,卻不墜宋人風格。然如“餳”韻二句,所爭亦止絫黍閒矣。其不失之尖纖者,以其尚近質拙也。學詞者不可不知。
○韓子耕除夕詞
韓子耕《高陽臺·除夕》云:“頻聽銀籤,重然絳蠟,年華袞袞驚心。餞舊迎新,能消幾刻光陰。老來可慣通宵飲,待不眠、還怕寒侵。掩清尊。多謝梅花,伴我微吟。
鄰娃已試春妝了。更蜂枝簇翠,燕股橫金。勾引春風,也知芳意難禁。朱顏那有年年好,逞豔遊、贏取如今。恣登臨。殘雪樓臺。遲日園林。”此等詞語淺情深,妙在字句之表,便覺刻意求工,是無端多費氣力。
又詞家煉字法斷不可少,韓子耕《浪淘沙》云:“試花霏雨濕春晴。三十六梯人不到,獨喚瑤箏。”妙在“濕”字、“喚”字。
○韓子耕詞妙在松字
韓子耕詞妙處,在一松字。非功力甚深不辦。
○得趣居士詞
得趣居士詞喁昵昵,緻繡細熏。
○黃東甫詞
黃東甫《柳梢青》云:“天涯翠巘層層。是多少長亭短亭。”《眼兒媚》云:“當時不道春無價,幽夢費重尋。”此等語非深於詞不能道,所謂詞心也。《柳梢青》又云:“花驚寒食,柳認清明。”“驚”字、“認”字,屬對絕工。昔人用字不苟如是,所謂詞眼也。納蘭容若《浣溪沙》云:“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即東甫《眼兒媚》句意。酒中茶半,前事伶俜、皆夢痕耳。
○薛梯飆詞工於刷色
詞筆“麗”與“豔”不同。“豔”如芍藥、牡丹,慵春媚景,麗若海棠、文杏,映燭窺簾。薛梯飆詞工於刷色。當得一“麗”字。《醉落魄》云:“單衣乍著。滯寒更傍東風作。珠簾壓定銀鉤索。雨弄初晴,輕旋玉塵落。
花髻巧借妝梅約。嬌羞才放三分萼。尊前不用多評泊。春淺春深,都向杏梢覺。”
○詞意相同
白石詞:“少年情事老來悲。”宋朱服句:“而今樂事他年淚。”二語合參,可悟一意化兩之法。宋周端臣《木蘭花慢》云:“料今朝別後,他時有夢,應夢今朝。”與“而今”句同意。
○姚成一霜天曉角
姚成一《霜天曉角》換頭云:“煙抹、山態活。雨晴波面滑。”五字對句,上句作上二下三,抹字葉。不唯不勉強,尤饒有韻致,詞筆靈活可憙。
○雪坡壽詞
《雪坡詞》,《沁園春·壽同年陳探花》云:“憶昔東坡,秀奪眉山,生丙子年。蓋丙離子坎,四方中氣,直當此歲,閒出英賢。”詞句用“蓋”字領起,絕奇。子平家言入詞,亦僅見。
○莫子山水龍吟
莫子山《水龍吟》換頭云:“也擬與愁排遣,奈江山遮攔不斷。嬌訛夢語,濕熒嗁袖,迷心醉眼。”此等句便開明已後詞派,風格稍稍遜矣。其過拍云:“但年光暗換,人生易感,西歸水、南飛雁。”《玉樓春》換頭云:“憑君莫問情多少,門外江流羅帶繞。”此等句便佳,渾成而意味厚。
○江致和詞
宋江致和《五福降中天》句:“秋水嬌橫俊眼,膩雪輕鋪素胸。”以“鋪”字形容膩雪,有詞筆劃筆所難傳之佳處,無一字可以易之。後蜀歐陽炯《春光好》云:“胸鋪雪,臉分蓮。”乃江句所從出。
○須溪詞不可及
《須溪詞》,風格遒上似稼軒,情辭跌宕似遺山。有時意筆俱化,純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獨到之處,能以中鋒達意,以中聲赴節。世或目為別調,非知人之言也。《促拍醜奴兒》云:“百年已是中年後,西州垂淚,東山攜手,幾箇斜暉。”《踏莎行·九日牛山作》云:“向來吹帽插花人,盡隨殘照西風去。”《永遇樂》云:“香塵暗陌,華燈明晝,長是嬾攜手去。”《摸魚兒·海棠一夕如雪無飲余者賦恨》云:“無人舉酒。但照影隄流,圖他紅淚,飄灑到襟袖。”前調《守歲》云:“古今守歲無言說,長是酒闌情緒。”《金縷曲·五日》云:“欸乃漁歌斜陽外,幾書生、能辦投湘賦。”余所摘警句視此。其《江城子·海棠花下燒燭》詞云:“欲睡心情,一似夢驚殘。”《山花子·春暮》云:“更欲徘徊春尚肯,已無花。”若斯之類,是是其次矣。如衡論全體大段,以骨榦氣息為主,則必舉全首而言。其中即無如右等句可也。由是推之全卷,乃至口占、漫與之作,而其骨榦氣息具在此。須溪之所以不可及乎。
○須溪詞輕靈婉麗
《須溪詞》中,間有輕靈婉麗之作。似乎元明以後詞派,導源乎此。詎時代已入元初,風會所趨,不期然而然者耶。如《浣溪沙·感別》云:“點點疏林欲雪天。竹籬斜閉自清妍。為伊顦顇得人憐。
欲與那人攜素手。粉香和淚落君前。相逢恨恨總無言。”前調《春日即事》云:“遠遠遊峯不記家。數行新柳自嗁鴉。尋思舊事即天涯。
睡起有情和畫卷,燕歸無語傍人斜。晚風吹落小瓶花。”《山花子》後段云:“早宿半程芳草路,猶寒欲雨暮春天。小小桃花三兩樹,得人憐。”此等小詞,乃至略似國初顧梁汾、納蘭容若輩之作,以謂《須溪詞》中之別調可耳。
○李商隱詠落梅
李商隱《高陽臺·詠落梅》云:“飄粉杯寬,盛香袖小,青青半掩苔痕。竹裏遮寒,誰念減盡芳雲。么鳳叫晚吹晴雪,料水空、煙冷西冷。感凋零。殘縷遺鈿,迤邐成塵。
東園曾趁花前約,記按箏籌酒,戲挽飛瓊。環佩無聲,草暗台榭春深。欲倩怨笛傳清譜,怕斷霞,難返吟魂。轉銷凝。點點隨波。望極江亭。”前段“誰念”“念”字、“么鳳”“鳳”字、後段“草暗”“暗”字、“欲倩”“倩”字、“斷霞”“斷”字,它宋人作此調並用平聲。商隱別作《寄題蓀壁山房》闋,亦用平聲,唯此闋用去聲。以峭折為婉美,非起調畢曲處,於宮律無關係也。其前段“水空”“水”字,似亦應用去聲,上與平可通融,與去不可通融也。商隱與弟周隱有《餘不谿二隱叢說》,惜未見。
○李周隱小重山
李周隱《小重山》云:“畫簷簪柳碧如城。一簾風雨裏,過清明。”又云:“紅塵沒馬翠埋輪。西泠曲,歡夢絮飄零。”“簪”字、“沒”字、“埋”字,並力求警煉,造語亦佳。
○柴望秋堂詩餘
余舊作《浣溪沙》云:“莫向天涯輕小別,幾回小別動經年。”比閱柴望《秋堂詩餘》《滿江紅》云:“別後三年重會面,人生幾度三年別。”意與余詞略同。為黯然者久之。
○王易簡詞
王易簡《謝草窗惠詞卷》《慶宮春》歇拍云:“因君凝佇,依約吳山,半痕蛾綠。”易簡《樂府補題》諸作,頗膾炙人口。餘謂此十二字絕佳,能融景入情,秀極成韻,凝而不佻。
○覆瓿詞
《覆瓿詞》,《沁園春·歸田作》云:“何怨何尤,自歌自笑,天要吾儕更讀書。”真率語未經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