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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風詞話(新校本)

況周頤撰

   

  不歸按:網上有簡體本《蕙風詞話》,文字錯缺至多,幾不可讀,取人文版《惠風詞話》正之。人文版無標題,疑標題乃唐圭璋《詞話叢編》本所加,故不之刪也。

  

  《蕙風詞話》五卷,《惜陰堂叢書》。《續詞話》二卷,系予從況氏著作中輯出,分期發表於藝文雜誌。近日王幼安校訂此兩種,間加附注,足資啟發,因並采入。詮評系就前五卷加以闡明或辨正者,亦附錄於後,以供讀者參考。圭璋識。

   

  ● 卷一

  ○ 詞非詩餘

  沈約《宋書》曰:“吳歌雜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作歌以被之。”按前一法即虞廷依永之遺,後一法當起於週末宋玉《對楚王問》。首言客有歌於郢中者,下云其為《陽阿》、《薤露》,其為《陽春》、《白雪》,皆曲名。是先有曲而後有歌也。填詞家自度曲,率意為長短句,而後協之以律,此前一法也。前人本有此調,後人按腔填詞,此後一法也。沿流溯源,與休文之說相應。歌曲之作,若枝葉始敷。乃至於詞,則芳華益茂。詞之為道,智者之事。酌劑乎陰陽,陶寫乎性情。自有元音,上通雅樂。別黑白而定一尊,亙古今而不敝矣。唐宋以還,大雅鴻達,篤好而專精之,謂之詞學。獨造之詣,非有所附麗,若為駢枝也。曲士以詩餘名詞,豈通論哉。

  

  ○詞非詩之賸義

  

  詩餘之“餘”,作贏餘之“餘”解。唐人朝成一詩,夕付管弦,往往聲希節促,則加入和聲。凡和聲皆以實字填之,遂成為詞。詞之情文節奏,並皆有餘於詩,故曰“詩餘”。世俗之說,若以詞為詩之賸義,則誤解此餘字矣。

  

  ○作詞有三要

  

  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

  

  ○詞重在氣格

  

  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

  

  ○宋清人拙處不可及

  

  半塘云:“宋人拙處不可及,國初諸老拙處亦不可及。”

  

  ○詞外求詞

  

  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曰多讀書,二曰謹避俗。俗者,詞之賊也。

  

  ○無詞境即無詞心

  

  填詞要天資,要學力。平日之閱歷,目前之境界,亦與有關係。無詞境,即無詞心。矯揉而韁為之,非合作也。境之窮達,天也,無可如何者也。雅俗,人也,可擇而處者也。

  

  ○詞忌刻意為曲折

  

  詞筆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為曲折。以曲折藥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賢樸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學養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錯認真率為直率,則尤大不可耳。

  

  ○詞忌有字處為曲折

  

  詞能直,固大佳。顧所謂直,誠至不易。不能直,分也。當於無字處為曲折,切忌有字處為曲折。

  

  ○詞中轉折宜圓

  

  詞中轉折宜圓。筆圓,下乘也。意圓,中乘也。神圓,上乘也。

  

  ○詞不嫌方

  

  詞不嫌方。能圓,見學力。能方,見天分。但須一落筆圓,通首皆圓。一落筆方,通首皆方。圓中不見方,易。方中不見圓,難。

  

  ○詞不宜過經意

  

  詞過經意,其蔽也斧琢。過不經意,其蔽也褦襶。不經意而經意,易。經意而不經意,難。

  

  ○詞宜恰到好處

  

  “恰到好處,恰夠消息。毋不及,毋太過。”半塘老人論詞之言也。

  

  ○詞不宜琢率

  

  詞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際,此中消息,正復難言。但看夢窗何嘗琢,稼軒何嘗率,可以悟矣。

  

  ○真字是詞骨

  

  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為佳,且易脫稿。

  

  ○詞宜不纖

  

  詞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纖。

  

  ○詞忌一矜字

  

  作詞最忌一“矜”字。矜之在跡者,吾庶幾免矣。其在神者,容猶在所難免。茲事未遽自足也。

  

  ○作詞淺亦非疵

  

  凡人學詞,功候有淺深,即淺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於淺而致飾焉,不恤顰眉、齲齒,楚楚作態,乃是大疵,最宜切忌。

  

  ○填詞須先求凝重

  

  填詞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韻,去成就不遠矣。所謂神韻,即事外遠致也。即神韻未佳而過存之,其足為疵病者亦僅,蓋氣格較勝矣。若從輕倩入手,至於有神韻,亦自成就,特降於出自凝重者一格。若並無神韻而過存之,則不為疵病者亦僅矣。或中年以後,讀書多,學力日進,所作漸近凝重,猶不免時露輕倩本色,則凡輕倩處,即是傷格處,即為疵病矣。天分聰明人最宜學凝重一路,卻最易趨輕倩一路。苦於不自知,又無師友指導之耳。

  

  ○學詞須按程式

  

  詞學程式,先求妥帖、停勻,再求和雅、深[此深字只是不淺之謂。]秀,乃至精穩、沈著。精穩則能品矣。沈著更進於能品矣。精穩之穩,與妥帖迥乎不同。沈著尤難於精穩。平昔求詞詞外,於性情得所養,於書卷觀其通。優而遊之,饜而飫之,積而流焉。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擲地作金石聲矣。情真理足,筆力能包舉之。純任自然,不假錘煉,則沈著二字之詮釋也。

  

  ○作詞要意不晦語不琢

  

  初學作詞,只能道第一義,後漸深入。意不晦,語不琢,始稱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來,令人神味俱厚。椝橅兩宋,庶乎近焉。

  

  ○不可作寒酸語

  

  寒酸語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華貴書之。飲水詞人所以為重光後身也。

  

  ○選句要自然

  

  填詞之難,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經前人說過。自唐五代已還,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語,留待我輩驅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靈流露,曰書卷醞釀。性靈關天分,書卷關學力。學力果充,雖天分少遜,必有資深逢源之一日。書卷不負人也。中年以後天分便不可恃。苟無學力,日見其衰退而已。江淹才盡,豈真夢中人索還囊錦耶。

  

  ○詞不能諧俗

  

  讀前人雅詞數百闋,令充積吾胸臆,先入而為主。吾性情為詞所陶冶,與無情世事,日背道而馳。其蔽也,不能諧俗,與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

  

  ○讀詞之法

  

  讀詞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絕佳者,將此意境締構於吾想望中。然後澄思渺慮,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靈與相浹而俱化,乃真實為吾有而外物不能奪。三十年前,以此法為日課,養成不入時之性情,不遑恤也。

  

  ○述所曆詞境

  

  人靜簾垂。燈昏香直。窗外芙蓉殘葉颯颯作秋聲,與砌蟲相和答。據梧暝坐,湛懷息機。每一念起,輒設理想排遣之。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時若有無端哀怨棖觸於萬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虛幌、筆床硯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詞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復得矣。

  

  ○以吾言寫吾心

  

  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此萬不得已者,由吾心醞釀而出,即吾詞之真也,非可彊為,亦無庸彊求。視吾心之醞釀何如耳。吾心為主。吾心為主,而書卷其輔也。書卷多,吾言尤易出耳。

  

  ○詞有不盡之妙

  

  吾蒼茫獨立於寂寞無人之區,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靄中來,吾於是乎有詞,洎吾詞成,則於頃者之一念若相屬若不相屬也。而此一念,方綿邈引演於吾詞之外,而吾詞不能殫陳,斯為不盡之妙。非有意為是不盡,如書家所云無垂不縮,無往不復也。

  

  ○詞之風度

  

  問:填詞如何乃有風度。答:由養出,非由學出。問:如何乃為有養。答: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氣始。問:清氣如何善葆。答:花中疏梅、文杏。亦復託根塵世,甚且斷井、頹垣,乃至摧殘為紅雨,猶香。

  

  ○作詞成就不易

  

  作詞至於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猶有辨。其或絕少襟抱,無當高格,而又自滿足,不善變。不知門徑之非,何論堂奧。然而從事於斯,歷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謂非專家。凡成就者,非必較優於未成就者。若納蘭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齡限之矣。若厲太鴻,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詞無庸勾勒

  

  吾詞中之意,唯恐人不知,於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後能知吾詞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余詞成,於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輒曰:“無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儻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將奈何。矧填詞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謂煙水迷離之致,為無上乘耶。”

  

  ○作詞須知暗字訣

  

  作詞須知“暗”字訣。凡暗轉、暗接、暗提、暗頓,必須有大氣真力,斡運其間,非時流小惠之筆能勝任也。駢體文亦有暗轉法,稍可通於詞。

  

  ○名手作詞

  

  名手作詞,題中應有之義,不妨三數語說盡。自餘悉以發抒襟抱,所寄託往往委曲而難明。長言之不足,至乃零亂拉雜,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讀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蘄其知。以謂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則亦左徒之“騷”“些”云爾。夫使其所作,大都衆所共知,無甚關係之言,寧非浪費楮墨耶。

  

  ○詞宜守律

  

  畏守律之難,輒自放於律外,或托前人不專家,未盡善之作以自解,此詞家大病也。守律誠至苦,然亦有至樂之一境。常有一詞作成,自己亦既愜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據律細勘,僅有某某數字,於四聲未合,即姑置而過存之,亦孰為責備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鬆一字,循聲以求,忽然得至雋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絕警之句。此時曼聲微吟,拍案而起,其樂何如。雖剝珉出璞,選薏得珠,不逮也。彼窮於一字者,皆苟完苟美之一念誤之耳。

  

  ○上去聲不可忽

  

  上去聲字,近人往往誤讀。如“動靜”之“靜”,上聲,誤讀去聲。“暝色”之“暝”,去聲,誤讀上聲。作詞既守四聲,則於宋人用“靜”字者用上聲,用“暝”字者用去聲,斯為不誤矣。顧審之聲調,或反蹈聱牙盭喉之失。意者宋人亦誤讀誤用耶。遇此等處,唯有檢本人它詞及它人詞證之,庶幾決定所從。特非精研宮律者之作,不足為據耳。

  

  ○上可代入

  

  宋人名作,於字之應用入聲者,間用上聲,用去聲者絕少。檢夢窗詞知之。

  

  ○入聲字適用

  

  入聲字於填詞最為適用。付之歌喉,上去不可通作,唯入聲可融入上去聲。凡句中去聲字能遵用去聲固佳,若誤用上聲,不如用入聲之為得也。上聲字亦然。入聲字用得好,尤覺峭勁娟雋。

  

  ○初學宜聯句和韻

  

  初學作詞,最宜聯句、和韻。始作,取辦而已,毋存藏拙嗜勝之見。久之,靈源日濬,機括日熟,名章俊語紛交,衡有進益於不自覺者矣。手生重理舊彈者亦然。離群索居,日對古人,研精覃思,甯無心得;未若取徑乎此之捷而適也。

  

  ○學詞須先讀詞

  

  學填詞,先學讀詞。抑揚頓挫,心領神會。日久,胸次鬱勃,信手拈來,自然豐神諧鬯矣。

  

  ○詞意忌複

  

  詞貴意多。一句之中,意亦忌複。如七字一句,上四是形容月,下三勿再說月。或另作推宕,或旁面襯托,或轉進一層,皆可。若帶寫它景,僅免犯複,尤為易易。

  

  ○改詞之法

  

  佳詞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詞之法,如一句之中有兩字未協,試改兩字,仍不愜意,便須換意,通改全句。牽連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來句意,愈改愈滯也。

  

  ○改詞須知挪移法

  

  改詞須知挪移法。常有一兩句語意未協,或嫌淺率,試將上下互易,便有韻致。或兩意縮成一意,再添一意,更顯厚。此等倚聲淺訣,若名手意筆兼到,愈平易,愈渾成,無庸臨時掉弄也。

  

  ○詞中對偶

  

  詞中對偶,實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對禽蛩也,服用可對飲饌也。實勿對虛,生勿對熟,平舉字勿對側串字。深深淺濃淡,大小重輕之間,務要侔色揣稱。昔賢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起處不宜泛寫景

  

  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韻方約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籠罩全闋,它題便挪移不得。唐李程作《日五色賦》,首云:“德動天鑒,祥開日華。”雖篇幅較長於詞,亦以二句櫽括之,尤有弁冕端凝氣象。此旨可通於詞矣。

  

  ○作詞要句中有意

  

  作詞不拘說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難,皆非妙造。難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於情景真,書卷足,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詞須選韻

  

  作詠物詠事詞,須先選韻。選韻未審,雖有絕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其不必用,不甚合者以就韻,乃至涉尖新,近牽彊,損風格,其弊與彊和人韻者同。 

  ○虛字葉韻最難

  

  詞用虛字葉韻最難。稍欠斟酌,非近滑,即近佻。憶二十歲時作《綺羅香》,過折云:“東風吹盡柳綿矣。”端木子疇前輩[埰]見之,甚不謂然,申誡至再。余詞至今不復敢葉虛字。又如“賺”字“偷”字之類,亦宜慎用,並易涉纖。“兒”字尤難用之至。(如船兒、葉兒、風兒、月兒云云。]此字天然近俚,用之得,如閨人口吻,即亦何當風格。乃至邨夫子口吻,不尤不可嚮邇耶。若於此等難用之字,筆健能扶之使豎,意精能煉之使穩,庶極專家能事矣。斯境未易臻,仍以不用為是。

  

  ○宋詞宜多讀多看

  

  兩宋人詞宜多讀、多看,潛心體會。某家某某等處,或當學,或不當學,默識吾心目中。尤必印證於良師友,庶收取精用閎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漸近成就,自視所作於宋詞近誰氏,取其全帙研貫而折衷之,如臨鏡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濃,一經侔色揣稱,灼然於彼之所長、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變化之所當亟。善變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遊乎其中,精騖乎其外,得其助而不為所囿,斯為得之。當其致力之初,門徑誠不可誤。然必擇定一家,奉為金科玉律,亦步亦趨,不敢稍有逾越。填詞智者之事,而顧認筌執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與夫聰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後,吾詞格不稍降乎。並世操觚之士,輒詢餘以倚聲初步何者當學,此餘無詞以對者也。

  

  ○勿學辛吳

  

  情性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

  

  ○不必學唐五代詞

  

  唐五代詞並不易學,五代詞尤不必學,何也。五代詞人丁運會,遷流至極,燕酣成風,藻麗相尚。其所為詞,即能沉至,祇在詞中。豔而有骨,祇是豔骨。學之能造其域,未為斯道增重。矧徒得其似乎。其錚錚佼佼者,如李重光之性靈,韋端己之風度,馮正中之堂廡,豈操觚之士能方其萬一?自餘風雲月露之作,本自華而不實。吾復皮相求之,則嬴秦氏所云甚無謂矣。晚近某詞派,其地與時,並距常州派近。為之倡者,揭櫫《花間》,自附高格,塗飾金粉,絕無內心。與評文家所云“浮煙漲墨”曷以異。雖無本之文,不足以自行。歷年垂百,衍派未廣,一編之傳,亦足貽誤初學。嘗求其故,蓋天事絀、性情少者所為,曷如不為之為愈也。

  

  ○北宋人手高眼低

  

  余嘗謂北宋人手高眼低。其自為詞誠瓊(去玉)乎弗可及。其於它人詞,凡所盛稱,率非其至者。直是口惠,不甚愛惜云爾。後人習聞其說,奉為金科玉律,絕無獨具隻眼,得其真正佳勝者。流弊所極,不特埋沒昔賢精誼,抑且貽誤後人師法。北宋詞人聲華藉甚者,十九钜公大僚。钜公大僚之所賞識,至不足恃,詞其小焉者。

  

  ○詞用詩句曲用詞事

  

  兩宋人填詞,往往用唐人詩句。金元人制曲,往往用宋人詞句。尤多排演詞事為曲。關漢卿、王實甫《西廂記》出於趙德麟《商調蝶戀花》,其尤箸者。檢《曲錄》雜劇部,有《陶秀實醉寫風光好》、《晏叔原風月鷓鴣天》、《張于湖誤宿女貞觀》、《蔡蕭閑醉寫石州慢》、《蕭淑蘭情寄菩薩蠻》,皆詞事也。就一劇一事而審諦之,填詞者之用筆用字何若?制曲者又何若?曲由詞出,其淵源在是。曲與詞分,其徑塗亦在是。曲與詞體格迥殊、而能得其並皆佳妙之故,則於用筆用字之法,思過半矣。

  

  ○詞與曲作法不同

  

  曲有煞尾,有度尾。煞尾如戰馬收韁,度尾如水窮雲起。[見董解元《西廂記》眉評。]煞尾猶詞之歇拍也。度尾猶詞之過折也。如水窮雲起,帶起下意也。填詞則不然,過拍祇須結束上段,筆宜沉著。換頭另意另起,筆宜挺勁。稍涉曲法,即嫌傷格。此詞與曲之不同也。

  

  ○明以後詞纖庸少骨

  

  明以後詞,纖庸少骨。二三作者,亦間有精到處。但初學抉擇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可醫也。東坡、稼軒,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學看之,但得其麤率而已。其實二公不經意處,是真率,非麤率也。余至今未敢學蘇、辛也。

  

  ○求詞詞外

  

  《織餘瑣述》云:“蕙風嘗讀梁元帝《蕩婦思秋賦》,至‘登樓一望,唯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呼娛而詔之曰:‘此至佳之詞境也。看似平淡無奇,卻情深而意真。求詞詞外,當於此等處得之。’”

  

  ○宋人雜用元寒刪先四韻

  

  又云:“元白朴《天籟集》滿庭芳小序:‘屢欲作茶詞,未暇也。近選宋名公樂府,黃、賀、陳三集中,凡載《滿庭芳》四首,大概相類,互有得失。復雜用元、寒、刪、先韻,而語意苦不倫’云云。近人詞此四韻多通葉,昔賢不謂然也。夫詞雖慢調,韻不逾十。即如寒、刪兩韻,本韻之字即獨用不患不敷,矧已通葉,何必再闌入元、先部乎。其為取便,亦已甚矣。”

  

  ○詞不可概人

  

  晏同叔賦性剛峻,而詞語特婉麗。蔣竹山詞極穠麗,其人則抱節終身。何文縝少時會飲貴戚家,侍兒惠柔,慕公豐標,解帕為贈,約牡丹時再集。何賦《虞美人》詞有“重來約在牡丹時,只恐花枝相妒,故開遲”之句,後為靖康中盡節名臣。○國朝彭羨門孫遹《延露詞》,吐屬香豔,多涉闺襜。與夫人伉儷綦篤,生平無姬侍。詞固不可概人也。

  

  ○校詞紛心

  

  余癖詞垂五十年,唯校詞絕少。竊嘗謂昔人填詞,大都陶寫性情,流連光景之作。行間句裏,一二字之不同,安在執是為得失。乃若詞以人重,則意內為先,言外為後,尤毋庸以小疵累大醇。士生今日,載籍極博。經史古子,體大用閎,有志校勘之學,何如擇其尤要,致力一二。詞吾所好,多讀多作可耳。校律猶無容心,矧校字乎。開茲縹帙,鉛槧隨之。昔人有校讎之說,而詞以和雅溫文為主旨。心目中有讎之見存,雖甚佳勝,非吾意所專注。彼昔賢曷能詔余而牖之。則亦終於無所得而已。曩錫山侯氏刻《十名家詞》,顧梁汾為之序,有云:“讀書而必欲避訛與混之失,即披閱吟諷,且不能以終卷,又安望其暢然拔去抑塞,任為流通也。”斯語淺明,可資印證。蓋心為校役,訂疑思誤,丁一確二之不暇,恐讀詞之樂不可得,即作詞之機亦滯矣。如云校畢更讀,則掃葉之喻,校之不已,終亦紛其心而弗克相入也。

  

  ○歷代詩餘依調臚列

  

  《御選歷代詩餘》,每調臚列如干首。每填一調,就諸家名作參互比勘。一聲一字、務求合乎古人。毋托一二不合者以自恕。則不特聲韻無誤,即宮律之微,亦可由此研入。

  

  ○玉梅玲瓏四犯有寄托

  

  《玉梅後詞》[玲瓏四犯]云:“衰桃不是相思血,斷紅泣、垂楊金縷。”自注:“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斯旨可以語大。所謂盡其在我而已。千古忠臣孝子,何嘗求諒於君父哉。

  

  ○詞林正韻最為善本

  

  吳縣戈順卿(載)《翠微花館詞》,褎然钜帙,以備調守律為主旨,似乎工拙所弗計也。惟所輯《詞林正韻》,則最為善本。曩王氏四印齋依戈氏自刻本,刻坿《所刻詞》後。倚聲家圭臬奉之。順卿夫人金婉,字玉卿,有《宜春舫詩詞》。《為外錄詞林正韻畢書後》云:“羅襦甲帳愧非仙。寫韻何妨手一編。從此詞林增善本。四聲堪證宋名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