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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第十一

   仲冬紀

  一曰──

  仲冬之月:日在斗,昏東壁中,旦軫中。其日壬癸。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其蟲介。其音羽。律中黃鐘。其數六。其味鹹。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腎。冰益壯。地始坼。鶡鴠不鳴。虎始交。天子居玄堂太廟,乘玄輅,駕鐵驪,載玄旂,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其器宏以弇。命有司曰:『土事無作,無發蓋藏,無起大眾,以固而閉。』發蓋藏,起大眾,地氣且泄,是謂發天地之房。諸蟄則死,民多疾疫,又隨以喪,命之曰暢月。

  是月也,命閹尹,申宮令,審門閭,謹房室,必重閉。省婦事,毋得淫,雖有貴戚近習,無有不禁。乃命大酋,秫稻必齊,麴糱必時,湛饎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兼用六物,大酋監之,無有差忒。天子乃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原淵澤井泉。

  是月也,農有不收藏積聚者,牛馬畜獸有放佚者,取之不詰。山林藪澤,有能取疏食田獵禽獸者,野虞教導之;其有侵奪者,罪之不赦。

  是月也,日短至。陰陽爭,諸生蕩。君子齋戒,處必弇,身必寧,去聲色,禁嗜慾,安形性,事欲靜,以待陰陽之所定。芸始生。荔挺出。蚯蚓結。糜角解。水泉動。日短至,則伐林木,取竹箭。

  是月也,可以罷官之無事者,去器之無用者。塗闕庭門閭,築囹圄,此所以助天地之閉藏也。

  仲冬行夏令,則其國乃旱,氣霧冥冥,雷乃發聲。行秋令,則天時雨汁,瓜瓠不成,國有大兵。行春令,則蟲螟為敗,水泉減竭,民多疾癘。

   至忠

  二曰──

  至忠逆於耳、倒於心,非賢主其孰能聽之?故賢主之所說,不肖主之所誅也。人主無不惡暴劫者,而日致之,惡之何益?今有樹於此,而欲其美也,人時灌之,則惡之,而日伐其根,則必無活樹矣。夫惡聞忠言,乃自伐之精者也。

  荊莊哀王獵於雲夢,射隨兕,中之。申公子培劫王而奪之。王曰:『何其暴而不敬也?』命吏誅之。左右大夫皆進諫曰:『子培,賢者也,又為王百倍之臣,此必有故,願察之也。』不出三月,子培疾而死。荊興師,戰於兩棠,大勝晉,歸而賞有功者。申公子培之弟進請賞於吏曰:『人之有功也於軍旅,臣兄之有功也於車下。』王曰:『何謂也?』對曰:『臣之兄犯暴不敬之名,觸死亡之罪於王之側,其愚心將以忠於君王之身,而持千歲之壽也。臣之兄嘗讀故記曰:「殺隨兕者,不出三月。」是以臣之兄驚懼而爭之,故伏其罪而死。』王令人發平府而視之,於故記果有,乃厚賞之。申公子培,其忠也可謂穆行矣。穆行之意,人知之不為勸,人不知不為沮,行無高乎此矣。

  齊王疾痏,使人之宋迎文摯。文摯至,視王之疾,謂太子曰:『王之疾必可已也。雖然,王之疾已,則必殺摯也。』太子曰:『何故?』文摯對曰:『非怒王則疾不可治,怒王則摯必死。』太子頓首彊請曰:『苟已王之疾,臣與臣之母以死爭之於王,王必幸臣與臣之母,願先生之勿患也。』文摯曰:『諾。請以死為王。』與太子期,而將往不當者三,齊王固已怒矣。文摯至,不解屨登床,履王衣,問王之疾,王怒而不與言。文摯因出辭以重怒王,王叱而起,疾乃遂已。王大怒不說,將生烹文摯。太子與王后急爭之而不能得,果以鼎生烹文摯。爨之三日三夜,顏色不變。文摯曰:『誠欲殺我,則胡不覆之,以絕陰陽之氣。』王使覆之,文摯乃死。夫忠於治世易,忠於濁世難。文摯非不知活王之疾而身獲死也,為太子行難以成其義也。

   忠廉

  三曰──

  士議之不可辱者大之也,大之則尊於富貴也,利不足以虞其意矣。雖名為諸侯,實有萬乘,不足以挺其心矣。誠辱則無為樂生。若此人也,有勢則必不自私矣,處官則必不為汙矣,將眾則必不撓北矣。忠臣亦然。苟便於主利於國,無敢辭違殺身出生以徇之。國有士若此,則可謂有人矣。若此人者固難得,其患雖得之有不智。

  吳王欲殺王子慶忌而莫之能殺,吳王患之。要離曰:『臣能之。』吳王曰:『汝惡能乎?吾嘗以六馬逐之江上矣,而不能及;射之矢,左右滿把,而不能中。今汝拔劍則不能舉臂,上車則不能登軾,汝惡能?』要離曰:『士患不勇耳,奚患於不能?王誠能助,臣請必能。』吳王曰:『諾。』明旦加要離罪焉,摯執妻子,焚之而揚其灰。要離走,往見王子慶忌於衛。王子慶忌喜曰:『吳王之無道也,子之所見也,諸侯之所知也,今子得免而去之亦善矣。』要離與王子慶忌居有間,謂王子慶忌曰:『吳之無道也愈甚,請與王子往奪之國。』王子慶忌曰:『善。』乃與要離俱涉於江。中江,拔劍以刺王子慶忌,王子慶忌捽之,投之於江,浮則又取而投之,如此者三。其卒曰:『汝天下之國士也,幸汝以成而名。』要離得不死,歸於吳。吳王大說,請與分國。要離曰:『不可。臣請必死。』吳王止之。要離曰:『夫殺妻子焚之而揚其灰,以便事也,臣以為不仁。夫為故主殺新主,臣以為不義。夫捽而浮乎江,三入三出,特王子慶忌為之賜而不殺耳,臣已為辱矣。夫不仁不義,又且已辱,不可以生。』吳王不能止,果伏劍而死。要離可謂不為賞動矣。故臨大利而不易其義,可謂廉矣。廉故不以貴富而忘其辱。

  衛懿公有臣曰弘演,有所於使。翟人攻衛,其民曰:『君之所予位祿者,鶴也;所貴富者,宮人也。君使宮人與鶴戰,余焉能戰?』遂潰而去。翟人至,及懿公於榮澤,殺之,盡食其肉,獨捨其肝。弘演至,報使於肝,畢,呼天而啼,盡哀而止,曰:『臣請為襮。』因自殺,先出其腹實,內懿公之肝。桓公聞之曰:『衛之亡也,以為無道也。今有臣若此,不可不存。』於是復立衛於楚丘。弘演可謂忠矣,殺身出生以徇其君。非徒徇其君也,又令衛之宗廟復立,祭祀不絕,可謂有功矣。

   當務

  四曰──

  辨而不當論,信而不當理,勇而不當義,法而不當務,惑而乘驥也,狂而操『吳干將』也,大亂天下者,必此四者也。所貴辨者,為其由所論也;所貴信者,為其遵所理也;所貴勇者,為其行義也;所貴法者,為其當務也。

  跖之徒問於跖曰:『盜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關內,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有。』備說非六王、五伯,以為『堯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湯、武有放殺之事,五伯有暴亂之謀。世皆譽之,人皆諱之,惑也』。故死而操金椎以葬,曰『下見六王、五伯,將穀其頭』矣。辨若此不如無辨。

  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而將誅之。直躬者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荊王聞之,乃不誅也。孔子聞之曰:『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若無信。

  齊之好勇者,其一人居東郭,其一人居西郭,卒然相遇於塗曰:『姑相飲乎?』觴數行,曰:『姑求肉乎?』一人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革求肉而為?』於是具染而已,因抽刀而相啖,至死而止。勇若此,不若無勇。

  紂之同母三人,其長曰微子啟,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紂也,甚少矣。紂母之生微子啟與中衍也尚為妾,已而為妻而生紂。紂之父、紂之母欲置微子啟以為太子,太史據法而爭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紂故為後。用法若此,不若無法。

   長見

  五曰──

  智所以相過,以其長見與短見也。今之於古也,猶古之於後世也。今之於後世,亦猶今之於古也。故審知今則可知古,知古則可知後,古今前後一也。故聖人上知千歲,下知千歲也。

  荊文王曰:『莧譆數犯我以義,違我以禮,與處則不安,曠之則不穀得焉,不以吾身爵之,後世有聖人,將以非不穀』,於是爵之五大夫。『申侯伯善持養吾意,吾所欲則先我為之,與處則安,曠之而不穀喪焉,不以吾身遠之,後世有聖人,將以非不穀』,於是送而行之。申侯伯如鄭,阿鄭君之心,先為其所欲,三年而知鄭國之政也,五月而鄭人殺之。是後世之聖人,使文王為善於上世也。

  晉平公鑄為大鐘,使工聽之,皆以為調矣。師曠曰:『不調,請更鑄之。』平公曰:『工皆以為調矣。』師曠曰:『後世有知音者,將知鐘之不調也,臣竊為君恥之。』至於師涓,而果知鐘之不調也。是師曠欲善調鐘,以為後世之知音者也。

  呂太公望封於齊,周公旦封於魯,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望曰:『尊賢上功。』周公旦曰:『親親上恩。』太公望曰:『魯自此削矣。』周公旦曰:『魯雖削,有齊者亦必非呂氏也。』其後齊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齊國;魯日以削,至於覲存,三十四世而亡。

  吳起治西河之外,王錯譖之於魏武侯,武侯使人召之。吳起至於岸門,止車而望西河,泣數行而下。其僕謂吳起曰:『竊觀公之意,視釋天下若釋〈足麗〉,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吳起抿泣而應之曰:『子不識。君知我而使我畢能西河可以王。今君聽讒人之議,而不知我,西河之為秦取不久矣,魏從此削矣。』吳起果去魏入楚。有間,西河畢入秦,秦日益大,此吳起之所先見而泣也。

  魏公叔痤疾。惠王往問之,曰:『公叔之疾,嗟!疾甚矣!將奈社稷何?』公叔對曰:『臣之御庶子鞅,願王以國聽之也。為不能聽,勿使出境。』王不應,出而謂左右曰:『豈不悲哉?以公叔之賢,而今謂寡人必以國聽鞅,悖也夫!』公叔死,公孫鞅西游秦,秦孝公聽之,秦果用彊,魏果用弱,非公叔痤之悖也,魏王則悖也。夫悖者之患,固以不悖為悖。

  卷第十二

   季冬紀

  一曰──

  季冬之月:日在婺女,昏婁中,旦氐中。其日壬癸。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其蟲介。其音羽。律中大呂。其數六。其味鹹。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腎。鴈北鄉。鵲始巢。雉雊雞乳。天子居玄堂右個,乘玄輅,駕鐵驪,載玄旂,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其器宏以弇。命有司大儺,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征鳥厲疾。乃畢行山川之祀,及帝之大臣、天地之神祇。

  是月也,命漁師始漁,天子親往。乃嘗魚,先薦寢廟。冰方盛,水澤復,命取冰。冰已入,令告民,出五種。命司農,計耦耕事,修耒耜,具田器。命樂師,大合吹而罷。乃命四監,收秩薪柴,以供寢廟及百祀之薪燎。

  是月也,日窮於次,月窮於紀,星迴於天,數將幾終,歲將更始。專於農民,無有所使。天子乃與卿大夫飭國典,論時令,以待來歲之宜。乃命太史,次諸侯之列,賦之犧牲,以供皇天上帝社稷之享。乃命同姓之國,供寢廟之芻豢。令宰歷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數,而賦之犧牲,以供山林名川之祀。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無不咸獻其力,以供皇天上帝社稷寢廟山林名川之祀。

  行之是令,此謂一終,三旬二日。季冬行秋令,則白露蚤降,介蟲為妖,四鄰入保。行春令,則胎夭多傷,國多固疾,命之曰逆。行夏令,則水潦敗國,時雪不降,冰凍消釋。

   士節

  二曰──

  士之為人,當理不避其難,臨患忘利,遺生行義,視死如歸。有如此者,國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必由如此人者也。故人主之欲大立功名者,不可不務求此人也。賢主勞於求人,而佚於治事。

  齊有北郭騷者,結罘罔,捆蒲葦,織萉屨,以養其母猶不足,踵門見晏子曰:『願乞所以養母。』晏子之僕謂晏子曰:『此齊國之賢者也,其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於利不苟取,於害不苟免。今乞所以養母,是說夫子之義也,必與之。』晏子使人分倉粟分府金而遺之,辭金而受粟。有間,晏子見疑於齊君,出奔,過北郭騷之門而辭。北郭騷沐浴而出見晏子曰:『夫子將焉適?』晏子曰:『見疑於齊君,將出奔。』北郭子曰:『夫子勉之矣。』晏子上車,太息而歎曰:『嬰之亡豈不宜哉?亦不知士甚矣。』晏子行。北郭子召其友而告之曰:『說晏子之義,而當乞所以養母焉。吾聞之曰:「養及親者,身伉其難。」今晏子見疑,吾將以身死白之。』著衣冠,令其友操劍奉笥而從,造於君庭,求復者曰:『晏子,天下之賢者也,去則齊國必侵矣。必見國之侵也,不若先死。請以頭託白晏子也。』因謂其友曰:『盛吾頭於笥中,奉以託。』退而自刎也。其友因奉以託。其友謂觀者曰:『北郭子為國故死,吾將為北郭子死也。』又退而自刎。齊君聞之,大駭,乘馹而自追晏子,及之國郊,請而反之。晏子不得已而反,聞北郭騷之以死白己也,曰:『嬰之亡豈不宜哉?亦愈不知士甚矣。』

   介立

  三曰──

  以貴富有人易,以貧賤有人難。今晉文公出亡,周流天下,窮矣賤矣,而介子推不去,有以有之也。反國有萬乘,而介子推去之,無以有之也。能其難,不能其易,此文公之所以不王也。晉文公反國,介子推不肯受賞,自為賦詩曰:『有龍于飛,周遍天下。五蛇從之,為之丞輔。龍反其鄉,得其處所。四蛇從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橋死於中野,懸書公門,而伏於山下。』文公聞之曰:『譆!此必介子推也。』避舍變服,令士庶人曰:『有能得介子推者,爵上卿,田百萬。』或遇之山中,負釜蓋簦,問焉曰:『請問介子推安在?』應之曰:『夫介子推苟不欲見而欲隱,吾獨焉知之?』遂背而行,終身不見。人心之不同,豈不甚哉?今世之逐利者,早朝晏退,焦脣乾嗌,日夜思之,猶未之能得,今得之而務疾逃之,介子推之離俗遠矣。

  東方有士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之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譆!汝非盜邪?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地而死。鄭人之下〈革處〉也,莊蹻之暴郢也,秦人之圍長平也,韓、荊、趙,此三國者之將帥貴人皆多驕矣,其士卒眾庶皆多壯矣,因相暴以相殺,脆弱者拜請以避死,其卒遞而相食,不辨其義,冀幸以得活。如爰旌目已食而不死矣,惡其義而不肯不死,今此相為謀,豈不遠哉?

   誠廉

  四曰──

  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堅與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於天也,非擇取而為之也。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汙也,亦猶此也。

  昔周之將興也,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偏伯焉,似將有道者,今吾奚為處乎此哉?』二子西行如周,至於岐陽,則文王已歿矣。武王即位,觀周德,則王使叔旦就膠鬲於次四內,而與之盟曰:『加富三等,就官一列。』為三書同辭,血之以牲,埋一於四內,皆以一歸。又使保召公就微子開於共頭之下,而與之盟曰:『世為長侯,守殷常祀,相奉桑林,宜私孟諸。』為三書同辭,血之以牲,埋一於共頭之下,皆以一歸。伯夷、叔齊聞之,相視而笑曰:『譆,異乎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氏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福也。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正與為正,樂治與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庳自高也。今周見殷之僻亂也,而遽為之正與治,上謀而行貨,阻丘而保威也。割牲而盟以為信,因四內與共頭以明行,揚夢以說眾,殺伐以要利,以此紹殷,是以亂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乎治世,不避其任,遭乎亂世,不為苟在。今天下闇,周德衰矣。與其並乎周以漫吾身也,不若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行,至首陽之下而餓焉。人之情莫不有重,莫不有輕。有所重則欲全之,有所輕則以養所重。伯夷、叔齊,此二士者,皆出身棄生以立其意,輕重先定也。

   不侵

  五曰──

  天下輕於身,而士以身為人。以身為人者,如此其重也,而人不知,以奚道相得?賢主必自知士,故士盡力竭智,直言交爭,而不辭其患,豫讓、公孫弘是矣。當是時也,智伯、孟嘗君知之矣。世之人主,得地百里則喜,四境皆賀,得士則不喜,不知相賀,不通乎輕重也。

  湯、武,千乘也,而士皆歸之。桀、紂,天子也,而士皆去之。孔、墨,布衣之士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不能與之爭士也。自此觀之,尊貴富大不足以來士矣,必自知之然後可。

  豫讓之友謂豫讓曰:『子之行何其惑也?子嘗事范氏、中行氏,諸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至於智氏,而子必為之報,何故?』豫讓曰:『我將告子其故。范氏、中行氏,我寒而不我衣,我饑而不我食,而時使我與千人共其養,是眾人畜我也。夫眾人畜我者,我亦眾人事之。至於智氏則不然,出則乘我以車,入則足我以養,眾人廣朝,而必加禮於吾所,是國士畜我也。夫國士畜我者,我亦國士事之。』豫讓,國士也,而猶以人之於己也為念,又況於中人乎?

  孟嘗君為從,公孫弘謂孟嘗君曰:『君不若使人西觀秦王。意者秦王帝王之主也,君恐不得為臣,何暇從以難之?意者秦王不肖主也,君從以難之未晚也。』孟嘗君曰:『善。願因請公往矣。』公孫弘敬諾,以車十乘之秦。秦昭王聞之,而欲醜之以辭,以觀公孫弘。公孫弘見昭王,昭王曰:『薛之地小大幾何?』公孫弘對曰:『百里。』昭王笑曰:『寡人之國,地數千里,猶未敢以有難也。今孟嘗君之地方百里,而因欲以難寡人猶可乎?』公孫弘對曰:『孟嘗君好士,大王不好士。』昭王曰:『孟嘗君之好士何如?』公孫弘對曰:『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得意則不慚為人君,不得意則不肯為人臣,如此者三人。能治可為管、商之師,說義聽行,其能致主霸王,如此者五人。萬乘之嚴主,辱其使者,退而自刎也,必以其血汙其衣,有如臣者七人。』昭王笑而謝焉曰:『客胡為若此?寡人善孟嘗君,欲客之必謹諭寡人之意也。』公孫弘敬諾。公孫弘可謂不侵矣。昭王,大王也。孟嘗君,千乘也。立千乘之義而不可凌,可謂士矣。

   序意

  維秦八年,歲在涒灘,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請問十二紀。文信侯曰:『嘗得學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凶也。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天曰順,順維生;地曰固,固維寧;人曰信,信維聽。三者咸當,無為而行。行也者,行其理也。行數,循其理,平其私。夫私視使目盲,私聽使耳聾,私慮使心狂。三者皆私設精則智無由公。智不公,則福日衰,災日隆,以日倪而西望知之。』

  趙襄子游於囿中,至於梁,馬卻不肯進,青荓為參乘,襄子曰:『進視梁下,類有人。』青荓進視梁下。豫讓卻寢,佯為死人,叱青荓曰:『去!長者吾且有事。』青荓曰:『少而與子友,子且為大事,而我言之,是失相與友之道。子將賊吾君,而我不言之,是失為人臣之道。如我者惟死為可。』乃退而自殺。青荓非樂死也,重失人臣之節,惡廢交友之道也。青荓、豫讓可謂之友也。

  卷第十三

   有始

  一曰──

  天地有始。天微以成,地塞以形。天地合和,生之大經也。以寒暑日月晝夜知之,以殊形殊能異宜說之。夫物合而成,離而生。知合知成,知離知生,則天地平矣。平也者,皆當察其情,處其形。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藪,風有八等,水有六川。

  何謂九野?中央曰鈞天,其星角、亢、氐。東方曰蒼天,其星房、心、尾。東北曰變天,其星箕、斗、牽牛。北方曰玄天,其星婺女、虛、危、營室。西北曰幽天,其星東壁、奎、婁。西方曰顥天,其星胃、昴、畢。西南曰朱天,其星觜嶲、參、東井。南方曰炎天,其星輿鬼、柳、七星。東南曰陽天,其星張、翼、軫。

  何謂九州?河、漢之間為豫州,周也。兩河之間為冀州,晉也。河、濟之間為兗州,衛也。東方為青州,齊也。泗上為徐州,魯也。東南為揚州,越也。南方為荊州,楚也。西方為雍州,秦也。北方為幽州,燕也。

  何謂九山?會稽,太山,王屋,首山,太華,岐山,太行,羊腸,孟門。

  何謂九塞?大汾,冥阨,荊阮,方城,殽,井陘,令疵,句注,居庸。

  何謂九藪?吳之具區,楚之雲夢,秦之陽華,晉之大陸,梁之圃田,宋之孟諸,齊之海隅,趙之鉅鹿,燕之大昭。

  何謂八風?東北曰炎風,東方曰滔風,東南曰熏風,南方曰巨風,西南曰淒風,西方曰飂風,西北曰厲風,北方曰寒風。

  何謂六川?河水,赤水,遼水,黑水,江水,淮水。

  凡四海之內,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水道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通谷六,名川六百,陸注三千,小水萬數。

  凡四極之內,東西五億有九萬七千里,南北亦五億有九萬七千里。

  極星與天俱游,而天極不移。

  冬至日行遠道,周行四極,命曰玄明。夏至日行近道,乃參於上。當樞之下無晝夜。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無影,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

  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謂大同。眾耳目鼻口也,眾五穀寒暑也,此之謂眾異。則萬物備也。天斟萬物,聖人覽焉,以觀其類。解在乎天地之所以形,雷電之所以生,陰陽材物之精,人民禽獸之所安平。

   應同

  二曰──

  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於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於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水氣至而不知,數備,將徙于土。天為者時,而不助農於下。類固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鼓宮而宮動,鼓角而角動。平地注水,水流溼。均薪施火,火就燥。山雲草莽,水雲魚鱗,旱雲煙火,雨雲水波,無不皆類其所生以示人。故以龍致雨,以形逐影。師之所處,必生棘楚。禍福之所自來,眾人以為命,安知其所。

  夫覆巢毀卵,則鳳凰不至;刳獸食胎,則麒麟不來;乾澤涸漁,則龜龍不往。物之從同,不可為記。子不遮乎親,臣不遮乎君。君同則來,異則去。故君雖尊,以白為黑,臣不能聽;父雖親,以黑為白,子不能從。黃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元同氣。』故曰同氣賢於同義,同義賢於同力,同力賢於同居,同居賢於同名。帝者同氣,王者同義,霸者同力,勤者同居則薄矣,亡者同名則觕矣。其智彌觕者,其所同彌觕;其智彌精者,其所同彌精;故凡用意不可不精。夫精,五帝三王之所以成也。成齊類同皆有合,故堯為善而眾善至,桀為非而眾非來。商箴云:『天降災布祥,並有其職』,以言禍福人或召之也。故國亂非獨亂也,又必召寇。獨亂未必亡也,召寇則無以存矣。

  凡兵之用也,用於利,用於義。攻亂則脆,脆則攻者利。攻亂則義,義則攻者榮。榮且利,中主猶且為之,況於賢主乎?故割地寶器,卑辭屈服,不足以止攻,惟治為足。治則為利者不攻矣,為名者不伐矣。凡人之攻伐也,非為利則因為名也,名實不得,國雖彊大者,曷為攻矣?解在乎史墨來而輟不襲衛,趙簡子可謂知動靜矣。

   去尤

  三曰──

  世之聽者,多有所尤,多有所尤則聽必悖矣。所以尤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與因人所惡。東面望者不見西牆,南鄉視者不睹北方,意有所在也。

  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相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復見其鄰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其鄰之子非變也,己則變矣。變也者無他,有所尤也。

  邾之故法,為甲裳以帛。公息忌謂邾君曰:『不若以組。凡甲之所以為固者,以滿竅也。今竅滿矣,而任力者半耳。且組則不然,竅滿則盡任力矣。』邾君以為然,曰:『將何所以得組也?』公息忌對曰:『上用之則民為之矣。』邾君曰:『善。』下令,令官為甲必以組。公息忌知說之行也,因令其家皆為組。人有傷之者曰:『公息忌之所以欲用組者,其家多為組也。』邾君不說,於是復下令,令官為甲無以組。此邾君之有所尤也。為甲以組而便,公息忌雖多為組何傷也?以組不便,公息忌雖無組,亦何益也?為組與不為組,不足以累公息忌之說。用組之心,不可不察也。

  魯有惡者,其父出而見商咄,反而告其鄰曰:『商咄不若吾子矣。』且其子至惡也,商咄至美也。彼以至美不如至惡,尤乎愛也。故知美之惡,知惡之美,然後能知美惡矣。莊子曰:『以瓦殶者翔,以鉤殶者戰,以黃金殶者殆。其祥一也,而有所殆者,必外有所重者也。外有所重者,泄蓋內掘。』魯人可謂外有重矣。

  解在乎齊人之欲得金也,及秦墨者之相妒也,皆有所乎尤也。老聃則得之矣。若植木而立乎獨,必不合於俗,則何可擴矣。

   聽言

  四曰──

  聽言不可不察。不察則善不善不分。善不善不分,亂莫大焉。三代分善不善,故王。今天下彌衰,聖王之道廢絕。世主多盛其歡樂,大其鐘鼓,侈其臺榭苑囿,以奪人財;輕用民死,以行其忿;老弱凍餒,夭膌壯狡,汔盡窮屈,加以死虜;攻無皋之國以索地,誅不辜之民以求利;而欲宗廟之安也,社稷之不危也,不亦難乎?今人曰:『某氏多貨,其室培濕,守狗死,其勢可穴也』,則必非之矣。曰:『某國饑,其城郭庳,其守具寡,可襲而篡之』,則不非之,乃不知類矣。周書曰:『往者不可及,來者不可待,賢明其世,謂之天子。』故當今之世,有能分善不善者,其王不難矣。善不善本於義,不於愛,愛利之為道大矣。夫流於海者,行之旬月,見似人者而喜矣。及其期年也,見其所嘗見物於中國者而喜矣。夫去人滋久,而思人滋深歟!亂世之民,其去聖王亦久矣。其願見之,日夜無間,故賢王秀士之欲憂黔首者,不可不務也。

  功先名,事先功,言先事。不知事惡能聽言?不知情惡能當言?其與人穀言也,其有辯乎?其無辯乎?造父始習於大豆,逢蒙始習於甘蠅,御大豆,射甘蠅,而不徙人以為性者也。不徙之,所以致遠追急也,所以除害禁暴也。凡人亦必有所習其心,然後能聽說。不習其心,習之於學問。不學而能聽說者,古今無有也。解在乎白圭之非惠子也,公孫龍之說燕昭王以偃兵及應空洛之遇也,孔穿之議公孫龍,翟翦之難惠子之法。此四士者之議,皆多故矣,不可不獨論。

   謹聽

  五曰──

  昔者禹一沐而三捉髮,一食而三起,以禮有道之士,通乎己之不足也。通乎己之不足,則不與物爭矣。愉易平靜以待之,使夫自得之;因然而然之,使夫自言之。亡國之主反此,乃自賢而少人,少人則說者持容而不極,聽者自多而不得,雖有天下何益焉?是乃冥之昭,亂之定,毀之成,危之寧,故殷、周以亡,比干以死,誖而不足以舉。故人主之性,莫過乎所疑,而過於其所不疑;不過乎所不知,而過於其所以知。故雖不疑,雖已知,必察之以法,揆之以量,驗之以數。若此則是非無所失,而舉措無所過矣。

  夫堯惡得賢天下而試舜?舜惡得賢天下而試禹?斷之於耳而已矣。耳之可以斷也,反性命之情也。今夫惑者,非知反性命之情,其次非知觀於五帝、三王之所以成也,則奚自知其世之不可也?奚自知其身之不逮也?太上知之,其次知其不知。不知則問,不能則學。周箴曰:『夫自念斯,學德未暮。』學賢問,三代之所以昌也。不知而自以為知,百禍之宗也。名不徒立,功不自成,國不虛存,必有賢者。賢者之道,牟而難知,妙而難見。故見賢者而不聳則不惕於心,不惕於心則知之不深。不深知賢者之所言,不祥莫大焉。

  主賢世治則賢者在上,主不肖世亂則賢者在下。今周室既滅,而天子已絕。亂莫大於無天子,無天子則彊者勝弱,眾者暴寡,以兵相殘,不得休息,今之世當之矣。故當今之世,求有道之士,則於四海之內、山谷之中、僻遠幽閒之所,若此則幸於得之矣。得之則何欲而不得?何為而不成?太公釣於滋泉,遭紂之世也,故文王得之而王。文王,千乘也;紂,天子也。天子失之而千乘得之,知之與不知也。諸眾齊民,不待知而使,不待禮而令。若夫有道之士,必禮必知,然後其智能可盡。解在乎勝書之說周公,可謂能聽矣;齊桓公之見小臣稷、魏文侯之見田子方也,皆可謂能禮士矣。

   務本

  六曰──

  嘗試觀上古記,三王之佐,其名無不榮者,其實無不安者,功大也。詩云:『有晻淒淒,興雲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三王之佐,皆能以公及其私矣。俗主之佐,其欲名實也與三王之佐同,而其名無不辱者,其實無不危者,無公故也。皆患其身不貴於國也,而不患其主之不貴於天下也;皆患其家之不富也,而不患其國之不大也;此所以欲榮而愈辱,欲安而益危。安危榮辱之本在於主,主之本在於宗廟,宗廟之本在於民,民之治亂在於有司。易曰:『復自道,何其咎,吉』,以言本無異則動卒有喜。今處官則荒亂,臨財則貪得,列近則持諫,將眾則罷怯,以此厚望於主,豈不難哉?

  今有人於此,修身會計則可恥,臨財物資盡則為己,若此而富者,非盜則無所取。故榮富非自至也,緣功伐也。今功伐甚薄而所望厚,誣也;無功伐而求榮富,詐也;詐誣之道,君子不由。人之議多曰:『上用我則國必無患。』用己者未必是也,而莫若其身自賢,而己猶有患,用己於國,惡得無患乎?己,所制也,釋其所制,而奪乎其所不制,誖,未得治國治官可也。若夫內事親,外交友,必可得也。苟事親未孝,交友未篤,是所未得,惡能善之矣?故論人無以其所未得,而用其所已得,可以知其所未得矣。

  古之事君者,必先服能然後任,必反情然後受。主雖過與,臣不徒取。大雅曰:『上帝臨汝,無貳爾心』,以言忠臣之行也。解在鄭君之問被瞻之義也,薄疑應衛嗣君以無重稅,此二士者皆近知本矣。

   諭大

  七曰──

  昔舜欲旗古今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欲帝而不成,既足以正殊俗矣。湯欲繼禹而不成,既足以服四荒矣。武王欲及湯而不成,既足以王道矣。五伯欲繼三王而不成,既足以為諸侯長矣。孔丘、墨翟欲行大道於世而不成,既足以成顯名矣。夫大義之不成,既有成矣已。夏書曰:『天子之德廣運,乃神,乃武乃文。』故務在事,事在大。

  地大則有常祥、不庭、岐母、群抵、天翟、不周,山大則有虎豹熊螇蛆,水大則有蛟龍黿鼉鱣鮪。商書曰:『五世之廟,可以觀怪;萬夫之長,可以生謀。』空中之無澤陂也,井中之無大魚也,新林之無長木也,凡謀物之成也,必由廣大眾多長久,信也。

  季子曰:『燕雀爭善處於一屋之下,子母相哺也,姁姁焉相樂也,自以為安矣。灶突決,則火上焚棟,燕雀顏色不變,是何也?乃不知禍之將及己也。為人臣能免於燕雀之智者寡矣。夫為人臣者,進其爵祿富貴,父子兄弟相與比周於一國,姁姁焉相樂也,以危其社稷,其為灶突近也,而終不知也,其與燕雀之智不異矣。故曰:「天下大亂,無有安國;一國盡亂,無有安家;一家皆亂,無有安身」,此之謂也。故小之定也必恃大,大之安也必恃小。小大貴賤,交相為恃,然後皆得其樂。』定賤小在於貴大,解在乎薄疑說衛嗣君以王術,杜赫說周昭文君以安天下,及匡章之難惠子以王齊王也。

  卷第十四

   孝行

  一曰──

  凡為天下,治國家,必務本而後末。所謂本者,非耕耘種殖之謂,務其人也。務其人,非貧而富之,寡而眾之,務其本也。務本莫貴於孝。人主孝,則名章榮,下服聽,天下譽。人臣孝,則事君忠,處官廉,臨難死。士民孝,則耕芸疾,守戰固,不罷北。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務,而萬事之紀也。

  夫執一術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從者,其惟孝也。故論人必先以所親而後及所疏,必先以所重而後及所輕。今有人於此,行於親重,而不簡慢於輕疏,則是篤謹孝道,先王之所以治天下也。故愛其親,不敢惡人;敬其親,不敢慢人。愛敬盡於事親,光燿加於百姓,究於四海,此天子之孝也。

  曾子曰:『身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篤,非孝也。戰陳無勇,非孝也。五行不遂,災及乎親,敢不敬乎?』

  商書曰:『刑三百,罪莫重於不孝。』

  曾子曰:『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貴德,貴貴,貴老,敬長,慈幼。此五者,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所謂貴德,為其近於聖也。所謂貴貴,為其近於君也。所謂貴老,為其近於親也。所謂敬長,為其近於兄也。所謂慈幼,為其近於弟也。』

  曾子曰:『父母生之,子弗敢殺。父母置之,子弗敢廢。父母全之,子弗敢闕。故舟而不游,道而不徑,能全支體,以守宗廟,可謂孝矣。』

  養有五道:修宮室,安床笫,節飲食,養體之道也。樹五色,施五采,列文章,養目之道也。正六律,龢五聲,雜八音,養耳之道也。熟五穀,烹六畜,龢煎調,養口之道也。龢顏色,說言語,敬進退,養志之道也。此五者,代進而厚用之,可謂善養矣。

  樂正子春下堂而傷足,瘳而數月不出,猶有憂色。門人問之曰:『夫子下堂而傷足,瘳而數月不出,猶有憂色,敢問其故?』樂正子春曰:『善乎而問之。吾聞之曾子,曾子聞之仲尼: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不虧其身,不損其形,可謂孝矣。君子無行咫步而忘之。余忘孝道,是以憂。』故曰:身者非其私有也,嚴親之遺躬也。

  民之本教曰孝,其行孝曰養。養可能也,敬為難。敬可能也,安為難。安可能也,卒為難。父母既沒,敬行其身,無遺父母惡名,可謂能終矣。仁者仁此者也,禮者履此者也,義者宜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彊者彊此者也。樂自順此生也,刑自逆此作也。

   本味

  二曰──

  求之其本,經旬必得;求之其末,勞而無功。功名之立,由事之本也,得賢之化也。非賢其孰知乎事化?故曰其本在得賢。

  有侁氏女子採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烰人養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長而賢。湯聞伊尹,使人請之有侁氏。有侁氏不可。伊尹亦欲歸湯。湯於是請取婦為婚。有侁氏喜,以伊尹為媵送女。故賢主之求有道之士,無不以也;有道之士求賢主,無不行也;相得然後樂。不謀而親,不約而信,相為殫智竭力,犯危行苦,志懽樂之,此功名所以大成也。固不獨。士有孤而自恃,人主有奮而好獨者,則名號必廢熄,社稷必危殆。故黃帝立四面,堯、舜得伯陽、續耳然後成,凡賢人之德有以知之也。

  伯牙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鍾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非獨琴若此也,賢者亦然。雖有賢者,而無禮以接之,賢奚由盡忠?猶御之不善,驥不自千里也。

  湯得伊尹,祓之於廟,爝以爟火,釁以犧猳。明日,設朝而見之,說湯以至味,湯曰:『可對而為乎?』對曰:『君之國小,不足以具之,為天子然後可具。夫三群之蟲,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羶,臭惡猶美,皆有所以。凡味之本,水最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變,火為之紀。時疾時徐,滅腥去臊除羶,必以其勝,無失其理。調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鹹,先後多少,其齊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不能喻。若射御之微,陰陽之化,四時之數。故久而不弊,熟而不爛,甘而不噥,酸而不酷,鹹而不減,辛而不烈,澹而不薄,肥而不〈月侯〉。肉之美者:猩猩之脣,獾獾之炙,雋觾之翠,述蕩之踏,旄象之約。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鳳之丸,沃民所食。魚之美者:洞庭之鱄,東海之鮞。醴水之魚,名曰朱鱉,六足,有珠百碧。雚水之魚,名曰鰩,其狀若鯉而有翼,常從西海夜飛,游於東海。菜之美者:崑崙之蘋,壽木之華。指姑之東,中容之國,有赤木玄木之葉焉。餘瞀之南,南極之崖,有菜,其名曰嘉樹,其色若碧。陽華之芸。雲夢之芹。具區之菁。浸淵之草,名曰土英。和之美者:陽樸之薑,招搖之桂,越駱之菌,鱣鮪之醢,大夏之鹽,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長澤之卵。飯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陽山之穄,南海之秬。水之美者:三危之露;崑崙之井;沮江之丘,名曰搖水;曰山之水;高泉之山,其上有涌泉焉,冀州之原。果之美者:沙棠之實;常山之北,投淵之上,有百果焉,群帝所食;箕山之東,青島之所,有甘櫨焉;江浦之橘;雲夢之柚。漢上石耳。所以致之馬之美者,青龍之匹,遺風之乘。非先為天子,不可得而具。天子不可彊為,必先知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則至味具。故審近所以知遠也,成己所以成人也。聖人之道要矣,豈越越多業哉!』

   首時

  三曰──

  聖人之於事,似緩而急、似遲而速以待時。王季歷困而死,文王苦之,有不忘羑里之醜,時未可也。武王事之,夙夜不懈,亦不忘王門之辱,立十二年,而成甲子之事。時固不易得。太公望,東夷之士也,欲定一世而無其主,聞文王賢,故釣於渭以觀之。

  伍子胥欲見吳王而不得。客有言之於王子光者,見之而惡其貌,不聽其說而辭之。客請之王子光,王子光曰:『其貌適吾所甚惡也。』客以聞伍子胥,伍子胥曰:『此易故也。願令王子居於堂上,重帷而見其衣若手,請因說之。』王子許。伍子胥說之半,王子光舉帷,搏其手而與之坐。說畢,王子光大說。伍子胥以為有吳國者必王子光也,退而耕於野七年。王子光代吳王僚為王,任子胥。子胥乃修法制,下賢良,選練士,習戰鬥;六年,然後大勝楚於柏舉,九戰九勝,追北千里,昭王出奔隨,遂有郢,親射王宮,鞭荊平之墳三百。鄉之耕,非忘其父之讎也,待時也。

  墨者有田鳩欲見秦惠王,留秦三年而弗得見。客有言之於楚王者,往見楚王,楚王說之,與將軍之節以如秦,至,因見惠王。告人曰:『之秦之道,乃之楚乎?』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時亦然。有湯武之賢而無桀紂之時不成,有桀紂之時而無湯武之賢亦不成。聖人之見時,若步之與影不可離。故有道之士未遇時,隱匿分竄,勤以待時。時至,有從布衣而為天子者,有從千乘而得天下者,有從卑賤而佐三王者,有從匹夫而報萬乘者,故聖人之所貴唯時也。水凍方固,后稷不種,后稷之種必待春,故人雖智而不遇時無功。方葉之茂美,終日采之而不知,秋霜既下,眾林皆羸。事之難易,不在小大,務在知時。

  鄭子陽之難,猘狗潰之;齊高國之難,失牛潰之;眾因之以殺子陽、高國。當其時,狗牛猶可以為人唱,而況乎以人為唱乎?

  飢馬盈廄,嗼然,未見芻也;飢狗盈窖,嗼然,未見骨也;見骨與芻,動不可禁。亂世之民,嗼然,未見賢者也,見賢人則往不可止。往者非其形,心之謂乎。齊以東帝困於天下而魯取徐州,邯鄲以壽陵困於萬民而衛取繭氏。以魯、衛之細而皆得志於大國,遇其時也。故賢主秀士之欲憂黔首者,亂世當之矣。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

   義賞

  四曰──

  春氣至則草木產,秋氣至則草木落,產與落或使之,非自然也。故使之者至,物無不為;使之者不至,物無可為。古之人審其所以使,故物莫不為用。賞罰之柄,此上之所以使也。其所以加者義,則忠信親愛之道彰。久彰而愈長,民之安之若性,此之謂教成。教成則雖有厚賞嚴威弗能禁。故善教者,不以賞罰而教成,教成而賞罰弗能禁。用賞罰不當亦然。姦偽賊亂貪戾之道興,久興而不息,民之讎之若性,戎、夷、胡、貉、巴、越之民是以,雖有厚賞嚴罰弗能禁。郢人之以兩版垣也,吳起變之而見惡,賞罰易而民安樂;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係纍,而憂其死不焚也;皆成乎邪也。故賞罰之所加,不可不慎。且成而賊民。

  昔晉文公將與楚人戰於城濮,召咎犯而問曰:『楚眾我寡,奈何而可?』咎犯對曰:『臣聞繁禮之君,不足於文;繁戰之君,不足於詐。君亦詐之而已。』文公以咎犯言告雍季,雍季曰:『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得?而明年無獸。詐偽之道,雖今偷可,後將無復,非長術也。』文公用咎犯之言,而敗楚人於城濮。反而為賞,雍季在上。左右諫曰:『城濮之功,咎犯之謀也。君用其言而賞後其身,或者不可乎!』文公曰:『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咎犯之言,一時之務也。焉有以一時之務先百世之利者乎?』孔子聞之曰:『臨難用詐,足以卻敵。反而尊賢,足以報德。文公雖不終始,足以霸矣。』賞重則民移之,民移之則成焉。成乎詐,其成毀,其勝敗。天下勝者眾矣,而霸者乃五,文公處其一,知勝之所成也。勝而不知勝之所成,與無勝同。秦勝於戎而敗乎殽,楚勝於諸夏而敗乎柏舉。武王得之矣,故一勝而王天下。眾詐盈國,不可以為安,患非獨外也。

  趙襄子出圍,賞有功者五人,高赦為首。張孟談曰:『晉陽之中,赦無大功,賞而為首何也?』襄子曰:『寡人之國危,社稷殆,身在憂約之中,與寡人交而不失君臣之禮者惟赦,吾是以先之。』仲尼聞之曰:『襄子可謂善賞矣。賞一人而天下之為人臣莫敢失禮。』為六軍則不可易。北取代,東迫齊。令張孟談踰城潛行,與魏桓、韓康期而擊智伯,斷其頭以為觴,遂定三家,豈非用賞罰當邪?

   長攻

  五曰──

  凡治亂存亡,安危強弱,必有其遇,然後可成,各一則不設。故桀、紂雖不肖,其亡遇湯、武也,遇湯、武,天也,非桀、紂之不肖也;湯、武雖賢,其王遇桀、紂也,遇桀、紂,天也,非湯、武之賢也。若桀、紂不遇湯、武,未必亡也;桀、紂不亡,雖不肖,辱未至於此。若使湯、武不遇桀、紂,未必王也;湯、武不王,雖賢,顯未至於此。故人主有大功,不聞不肖,亡國之主不聞賢。譬之若良農,辯土地之宜,謹耕耨之事,未必收也;然而收者,必此人也始在於遇時雨,遇時雨,天地也,非良農所能為也。

  越國大饑,王恐,召范蠡而謀。范蠡曰:『王何患焉?今之饑,此越之福而吳之禍也。夫吳國甚富而財有餘,其王年少,智寡材輕,好須臾之名,不思後患。王若重幣卑辭以請糴於吳,則食可得也。食得,其卒越必有吳,而王何患焉?』越王曰:『善。』乃使人請食於吳,吳王將與之。伍子胥進諫曰:『不可與也。夫吳之與越,接土鄰境,道易人通,仇讎敵戰之國也,非吳喪越,越必喪吳。若燕、秦、齊、晉,山處陸居,豈能踰五湖九江、越十七阨以有吳哉?故曰非吳喪越,越必喪吳。今將輸之粟,與之食,是長吾讎而養吾仇也。財匱而民恐,悔無及也。不若勿與而攻之,固其數也,此昔吾先王之所以霸。』且夫饑,代事也,猶淵之與阪,誰國無有?吳王曰:『不然。吾聞之:「義兵不攻服,仁者食饑餓。」今服而攻之,非義兵也;饑而不食,非仁體也。不仁不義,雖得十越,吾不為也。』遂與之食。不出三年而吳亦饑,使人請食於越,越王弗與,乃攻之,夫差為禽。

  楚王欲取息與蔡,乃先佯善蔡侯,而與之謀曰:『吾欲得息,奈何?』蔡侯曰:『息夫人,吾妻之姨也。吾請為饗息侯與其妻者,而與王俱,因而襲之。』楚王曰:『諾。』於是與蔡侯以饗禮入於息,因與俱,遂取息。旋,舍於蔡,又取蔡。

  趙簡子病,召太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太子敬諾。簡子死,已葬,服衰,召大臣而告之曰:『願登夏屋以望。』大臣皆諫曰:『登夏屋以望,是游也。服衰以游,不可。』襄子曰:『此先君之命也,寡人弗敢廢。』群臣敬諾。襄子上於夏屋以望代俗,其樂甚美,於是襄子曰:『先君必以此教之也。』及歸,慮所以取代,乃先善之。代君好色,請以其弟姊妻之,代君許諾。弟姊已往,所以善代者乃萬故。馬郡宜馬,代君以善馬奉襄子,襄子謁於代君而請觴之,馬郡盡,先令舞者置兵其羽中數百人,先具大金斗。代君至,酒酣,反斗而擊之,一成,腦塗地。舞者操兵以鬥,盡殺其從者。因以代君之車迎其妻,其妻遙聞之狀,磨笄以自刺,故趙氏至今有刺笄之證與『反斗』之號。

  此三君者,其有所自而得之。不備遵理,然而後世稱之,有功故也。有功於此而無其失,雖王可也。

   慎人

  六曰──

  功名大立,天也;為是故,因不慎其人不可。夫舜遇堯,天也;舜耕於歷山,陶於河濱,釣於雷澤,天下說之,秀士從之,人也。夫禹遇舜,天也;禹周於天下,以求賢者,事利黔首,水潦川澤之湛滯壅塞可通者,禹盡為之,人也。夫湯遇桀,武遇紂,天也;湯武修身積善為義,以憂苦於民,人也。

  舜之耕漁,其賢不肖與為天子同。其未遇時也,以其徒屬,堀地財,取水利,編蒲葦,結罘網,手足胼胝不居,然後免於凍餒之患。其遇時也,登為天子,賢士歸之,萬民譽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無不戴說。舜自為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見盡有之也。盡有之,賢非加也;盡無之,賢非損也;時使然也。

  百里奚之未遇時也,亡虢而虜晉,飯牛於秦,傳鬻以五羊之皮。公孫枝得而說之,獻諸繆公,三日,請屬事焉。繆公曰:『買之五羊之皮而屬事焉,無乃天下笑乎?』公孫枝對曰:『信賢而任之,君之明也;讓賢而下之,臣之忠也;君為明君,臣為忠臣。彼信賢,境內將服,敵國且畏,夫誰暇笑哉?』繆公遂用之。謀無不當,舉必有功,非加賢也。使百里奚雖賢,無得繆公,必無此名矣。今焉知世之無百里奚哉?故人主之欲求士者,不可不務博也。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嘗食,藜羹不糝。宰予備矣,孔子弦歌於室,顏回擇菜於外。子路與子貢相與而言曰:『夫子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嘗絕音,蓋君子之無所醜也若此乎?』顏回無以對,入以告孔子。孔子憱然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小人也。召,吾語之。』子路與子貢入。子貢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達於道之謂達,窮於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疚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稽。陳、蔡之阨,於丘其幸乎!』孔子烈然返瑟而弦,子路抗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於此,則窮達一也,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虞乎潁陽,而共伯得乎共首。

   遇合

  七曰──

  凡遇,合也。時不合,必待合而後行。故比翼之鳥死乎木,比目之魚死乎海。孔子周流海內,再干世主,如齊至衛,所見八十餘君,委質為弟子者三千人,達徒七十人,七十人者,萬乘之主得一人用可為師,不為無人,以此游僅至於魯司寇,此天子之所以時絕也,諸侯之所以大亂也。亂則愚者之多幸也,幸則必不勝其任矣。任久不勝,則幸反為禍。其幸大者,其禍亦大,非禍獨及己也。故君子不處幸,不為苟,必審諸己然後任,任然後動。

  凡能聽說者,必達乎論議者也。世主之能識論議者寡,所遇惡得不苟?凡能聽音者,必達於五聲。人之能知五聲者寡,所善惡得不苟?客有以吹籟見越王者,羽角宮徵商不謬,越王不善,為野音而反善之。說之道亦有如此者也。

  人有為人妻者。人告其父母曰:『嫁不必生也。衣器之物,可外藏之,以備不生。』其父母以為然,於是令其女常外藏。姑妐知之,曰:『為我婦而有外心,不可畜。』因出之。婦之父母,以謂為己謀者以為忠,終身善之,亦不知所以然矣。宗廟之滅,天下之失,亦由此矣。故曰遇合也無常。說,適然也。若人之於色也,無不知說美者,而美者未必遇也。故嫫母執乎黃帝,黃帝曰:『厲女德而弗忘,與女正而弗衰,雖惡奚傷?』若人之於滋味,無不說甘脆,而甘脆未必受也。文王嗜昌蒲葅,孔子聞而服之,縮頞而食之,三年然後勝之。人有大臭者,其親戚兄弟妻妾,知識無能與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說其臭者,晝夜隨之而弗能去。說亦有若此者。

  陳有惡人焉,曰敦洽讎糜,雄顙廣顏,色如浹赬,垂眼臨鼻,長肘而盭。陳侯見而甚說之,外使治其國,內使制其身。楚合諸侯,陳侯病不能往,使敦洽讎糜往謝焉。楚王怪其名而先見之。客有進狀有惡其名言有惡狀,楚王怒,合大夫而告之,曰:『陳侯不知其不可使,是不知也;知而使之,是侮也;侮且不智,不可不攻也。』興師伐陳,三月然後喪。惡足以駭人,言足以喪國,而友之足於陳侯而無上也,至於亡而友不衰。夫不宜遇而遇者則必廢,宜遇而不遇者,此國之所以亂,世之所以衰也。天下之民,其苦愁勞務從此生。凡舉人之本,太上以志,其次以事,其次以功。三者弗能,國必殘亡,群孽大至,身必死殃,年得至七十、九十猶尚幸。賢聖之後,反而孽民,是以賊其身,豈能獨哉?

   必己

  八曰──

  外物不可必,故龍逄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乎江,萇弘死、藏其血三年而為碧。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疑,曾子悲。

  莊子行於山中,見木甚美,長大,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弗取,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矣。』出於山,及邑,舍故人之家。故人喜,具酒肉,令豎子為殺鴈饗之。豎子請曰:『其一鴈能鳴,一鴈不能鳴,請奚殺?』主人之公曰:『殺其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昔者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天年,主人之鴈以不材死,先生將何以處?』莊子笑曰:『周將處於材、不材之間。材、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道德則不然:無訝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禾為量,而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此神農、黃帝之所法。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成則毀,大則衰,廉則剉,尊則虧,直則骫,合則離,愛則隳,多智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

  牛缺居上地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盜求其橐中之載則與之,求其車馬則與之,求其衣被則與之。牛缺出而去。盜相謂曰:『此天下之顯人也,今辱之如此,此必愬我於萬乘之主,萬乘之主必以國誅我,我必不生,不若相與追而殺之,以滅其跡。』於是相與趨之,行三十里,及而殺之。此以知故也。孟賁過於河,先其五,船人怒,而以楫虓其頭,顧不知其孟賁也。中河,孟賁瞋目而視船人,髮植,目裂,鬢指,舟中之人盡揚播入於河。使船人知其孟賁,弗敢直視,涉無先者,又況於辱之乎?此以不知故也。知與不知,皆不足恃,其惟和調近之。猶未可必,蓋有不辨和調者,則和調有不免也。宋桓司馬有寶珠,抵罪出亡。王使人問珠之所在,曰『投之池中』,於是竭池而求之,無得,魚死焉。此言禍福之相及也。紂為不善於商,而禍充天地,和調何益?

  張毅好恭,門閭帷薄聚居眾無不趨,輿隸棩〈木改女〉媾小童無不敬,以定其身,不終其壽,內熱而死。單豹好術,離俗棄塵,不食穀實,不衣芮溫,身處山林巖堀,以全其生,不盡其年,而虎食之。孔子行道而息,馬逸,食人之稼,野人取其馬。子貢請往說之,畢辭,野人不聽。有鄙人始事孔子者曰請往說之,因謂野人曰:『子不耕於東海,吾不耕於西海也,吾馬何得不食子之禾?』其野人大說,相謂曰:『說亦皆如此其辯也,獨如嚮之人?』解馬而與之。說如此其無方也而猶行,外物豈可必哉?

  君子之自行也,敬人而不必見敬,愛人而不必見愛。敬愛人者,己也;見敬愛者,人也。君子必在己者,不必在人者也,必在己無不遇矣。

  卷第十五

   慎大

  一曰──

  賢主愈大愈懼,愈彊愈恐。凡大者,小鄰國也;彊者,勝其敵也。勝其敵則多怨,小鄰國則多患。多患多怨,國雖彊大,惡得不懼,惡得不恐?故賢主於安思危,於達思窮,於得思喪。周書曰:『若臨深淵,若履薄冰』,以言慎事也。

  桀為無道,暴戾頑貪,天下顫恐而患之,言者不同,紛紛分分,其情難得。干辛任威,凌轢諸侯,以及兆民,賢良鬱怨。殺彼龍逢,以服群凶。眾庶泯泯,皆有遠志,莫敢直言,其生若驚。大臣同患,弗周而畔。桀愈自賢,矜過善非,主道重塞,國人大崩。湯乃惕懼,憂天下之不寧,欲令伊尹往視曠夏,恐其不信,湯由親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報于亳,曰:『桀迷惑於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眾,眾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積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湯謂伊尹曰:『若告我曠夏盡如詩。』湯與伊尹盟,以示必滅夏。伊尹又復往視曠夏,聽於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鬥,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伊尹以告湯。商涸旱,湯猶發師,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體離散,為天下戮,不可正諫,雖後悔之,將可奈何?湯立為天子,夏民大說,如得慈親,朝不易位,農不去疇,商不變肆,親郼如夏。此之謂至公,此之謂至安,此之謂至信。盡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

  武王勝殷,入殷,未下轝,命封黃帝之後於鑄,封帝堯之後於黎,封帝舜之後於陳;下轝,命封夏后之後於杞,立成湯之後於宋以奉桑林。武王乃恐懼,太息流涕,命周公旦進殷之遺老,而問殷之亡故,又問眾之所說、民之所欲。殷之遺老對曰:『欲復盤庚之政。』武王於是復盤庚之政;發巨橋之粟,賦鹿臺之錢,以示民無私;出拘救罪,分財棄責,以振窮困;封比干之墓,靖箕子之宮,表商容之閭,士過者趨,車過者下;三日之內,與謀之士封為諸侯,諸大夫賞以書社,庶士施政去賦;然後於濟河,西歸報於廟;乃稅馬於華山,稅牛於桃林,馬弗復乘,牛弗復服;釁鼓旗甲兵,藏之府庫,終身不復用。此武王之德也。故周明堂外戶不閉,示天下不藏也。唯不藏也可以守至藏。武王勝殷,得二虜而問焉,曰:『若國有妖乎?』一虜對曰:『吾國有妖。晝見星而天雨血,此吾國之妖也。』一虜對曰:『此則妖也。雖然,非其大者也。吾國之妖,甚大者,子不聽父,弟不聽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武王避席再拜之。此非貴虜也,貴其言也。故易曰:『愬愬履虎尾,終吉』。

  趙襄子攻翟,勝老人、中人,使使者來謁之,襄子方食摶飯,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以喜也,今君有憂色何?』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於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所以為昌也,而喜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荊、吳、越皆嘗勝矣,而卒取亡,不達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能持勝。孔子之勁,舉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加。善持勝者,以術彊弱。

   權勳

  二曰──

  利不可兩,忠不可兼。不去小利則大利不得,不去小忠則大忠不至。故小利,大利之殘也;小忠,大忠之賊也。聖人去小取大。

  昔荊龔王與晉厲公戰於鄢陵,荊師敗,龔王傷。臨戰,司馬子反渴而求飲,豎陽穀操黍酒而進之。子反叱曰:『訾!退!酒也。』豎陽穀對曰:『非酒也。』子反曰:『亟退,卻也。』豎陽穀又曰:『非酒也。』子反受而飲之。子反之為人也嗜酒,甘而不能絕於口,以醉。戰既罷,龔王欲復戰而謀,使召司馬子反。子反辭以心疾。龔王駕而往視之,入幄中,聞酒臭而還,曰:『今日之戰,不穀親傷,所恃者司馬也。而司馬又若此,是忘荊國之社稷、而不恤吾眾也。不穀無與復戰矣。』於是罷師去之,斬司馬子反以為戮。故豎陽穀之進酒也,非以醉子反也,其心以忠也,而適足以殺之,故曰小忠,大忠之賊也。

  昔者晉獻公使荀息假道於虞以伐虢,荀息曰:『請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以賂虞公,而求假道焉,必可得也。』獻公曰:『夫垂棘之璧,吾先君之寶也;屈產之乘,寡人之駿也。若受吾幣而不吾假道,將奈何?』荀息曰:『不然。彼若不吾假道,必不吾受也。若受我而假我道,是猶取之內府而藏之外府也,猶取之內皁而著之外皁也。君奚患焉?』獻公許之。乃使荀息以屈產之乘為庭實,而加以垂棘之璧,以假道於虞而伐虢。虞公濫於寶與馬而欲許之。宮之奇諫曰:『不可許也。虞之與虢也,若車之有輔也,車依輔,輔亦依車,虞、虢之勢是也。先人有言曰:「脣竭而齒寒。」夫虢之不亡也恃虞,虞之不亡也亦恃虢也。若假之道,則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奈何其假之道也?』虞公弗聽,而假之道。荀息伐虢,克之。還反伐虞,又克之。荀息操璧牽馬而報。獻公喜曰:『璧則猶是也,馬齒亦薄長矣。』故曰小利,大利之殘也。

  中山之國有厹繇者。智伯欲攻之而無道也,為鑄大鐘,方車二軌以遺之。厹繇之君將斬岸堙谿以迎鐘。赤章蔓枝諫曰:『詩云:「唯則定國。」我胡則以得是於智伯?夫智伯之為人也貪而無信,必欲攻我而無道也,故為大鐘,方車二軌以遺君。君因斬岸堙谿以迎鐘,師必隨之。』弗聽。有頃,諫之,君曰:『大國為懽,而子逆之,不祥。子釋之。』赤章蔓枝曰:『為人臣不忠貞,罪也;忠貞不用,遠身可也。』斷轂而行,至衛七日而厹繇亡。欲鐘之心勝也,欲鐘之心勝則安厹繇之說塞矣。凡聽說,所勝不可不審也,故太上先勝。

  昌國君將五國之兵以攻齊。齊使觸子將,以迎天下之兵於濟上。齊王欲戰,使人赴觸子,恥而訾之曰:『不戰,必〈戔刀〉若類,掘若壟。』觸子苦之,欲齊軍之敗。於是以天下兵戰,戰合,擊金而卻之,卒北,天下兵乘之,觸子因以一乘去,莫知其所,不聞其聲。達子又帥其餘卒,以軍於秦周,無以賞,使人請金於齊王。齊王怒曰:『若殘豎子之類,惡能給若金?』與燕人戰,大敗,達子死,齊王走莒。燕人逐北入國,相與爭金於美唐甚多。此貪於小利以失大利者也。

   下賢

  三曰──

  有道之士固驕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驕有道之士,日以相驕,奚時相得?若儒、墨之議與齊、荊之服矣。賢主則不然,士雖驕之,而己愈禮之,士安得不歸之?士所歸,天下從之,帝。帝也者,天下之適也;王也者,天下之往也。得道之人,貴為天子而不驕倨,富有天下而不騁夸,卑為布衣而不瘁攝,貧無衣食而不憂懾,狠乎其誠自有也,覺乎其不疑有以也,桀乎其必不渝移也,循乎其與陰陽化也,勿勿乎其心之堅固也,空空乎其不為巧故也,迷乎其志氣之遠也,昏乎其深而不測也,確乎其節之不庳也,就就乎其不肯自是,鵠乎其羞用智慮也,假乎其輕俗誹譽也,以天為法,以德為行,以道為宗,與物變化而無所終窮,精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無望,莫知其始,莫知其終,莫知其門,莫知其端,莫知其源,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此之謂至貴。士有若此者,五帝弗得而友,三王弗得而師,去其帝王之色,則近可得之矣。

  堯不以帝見善綣,北面而問焉。堯,天子也;善綣,布衣也。何故禮之若此其甚也?善綣得道之士也,得道之人,不可驕也。堯論其德行達智而弗若,故北面而問焉,此之謂至公。非至公其孰能禮賢?

  周公旦,文王之子也,武王之弟也,成王之叔父也,所朝於窮巷之中、甕牖之下者七十人。文王造之而未遂,武王遂之而未成,周公旦抱少主而成之,故曰成王,不唯以身下士邪。

  齊桓公見小臣稷,一日三至弗得見。從者曰:『萬乘之主,見布衣之士,一日三至而弗得見,亦可以止矣。』桓公曰:『不然。士驁祿爵者,固輕其主;其主驁霸王者,亦輕其士。縱夫子驁祿爵,吾庸敢驁霸王乎?』遂見之,不可止。世多舉桓公之內行,內行雖不修,霸亦可矣。誠行之此論而內行修,王猶少。

  子產相鄭,往見壺丘子林,與其弟子坐必以年,是倚其相於門也。夫相萬乘之國而能遺之,謀志論行,而以心與人相索,其唯子產乎?故相鄭十八年,刑三人,殺二人,桃李之垂於行者莫之援也,錐刀之遺於道者莫之舉也。

  魏文侯見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反見翟黃,踞於堂而與之言。翟黃不說。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則不肯,祿之則不受。今女欲官則相位,欲祿則上卿,既受吾實,又責吾禮,無乃難乎?』故賢主之畜人也,不肯受實者其禮之。禮士莫高乎節欲,欲節則令行矣,文侯可謂好禮士矣。好禮士故南勝荊於連隄;東勝齊於長城,虜齊侯,獻諸天子,天子賞文侯以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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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曰──

  國雖小,其食足以食天下之賢者,其車足以乘天下之賢者,其財足以禮天下之賢者,與天下之賢者為徒,此文王之所以王也。今雖未能王,其以為安也,不亦易乎?此趙宣孟之所以免也,周昭文君之所以顯也,孟嘗君之所以卻荊兵也。古之大立功名與安國免身者,其道無他,其必此之由也。堪士不可以驕恣屈也。

  昔趙宣孟將上之絳,見骫桑之下,有餓人臥不能起者,宣孟止車,為之下食,蠲而餔之,再咽而後能視。宣孟問之曰:『女何為而餓若是?』對曰:『臣宦於絳,歸而糧絕,羞行乞而憎自取,故至於此。』宣孟與脯一朐,拜受而弗敢食也。問其故,對曰:『臣有老母,將以遺之。』宣孟曰:『斯食之,吾更與女。』乃復賜之脯二束與錢百,而遂去之。處二年,晉靈公欲殺宣孟,伏士於房中以待之,因發酒於宣孟。宣孟知之,中飲而出。靈公令房中之士疾追而殺之。一人追疾,先及宣孟,之面曰:『嘻,君轝!吾請為君反死。』宣孟曰:『而名為誰?』反走對曰:『何以名為!臣骫桑下之餓人也。』還鬥而死。宣孟遂活。此書之所謂『德幾無小』者也。宣孟德一士猶活其身,而況德萬人乎?故詩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人主胡可以不務哀士?士其難知,唯博之為可,博則無所遁矣。

  張儀,魏氏餘子也,將西遊於秦,過東周。客有語之於昭文君者曰:『魏氏人張儀,材士也,將西遊於秦,願君之禮貌之也。』昭文君見而謂之曰:『聞客之秦。寡人之國小,不足以留客。雖游然豈必遇哉?客或不遇,請為寡人而一歸也,國雖小,請與客共之。』張儀還走,北面再拜。張儀行,昭文君送而資之,至於秦,留有間,惠王說而相之。張儀所德於天下者,無若昭文君。周,千乘也,重過萬乘也,令秦惠王師之,逢澤之會,魏王嘗為御,韓王為右,名號至今不忘,此張儀之力也。

  孟嘗君前在於薛,荊人攻之。淳于髡為齊使於荊,還反,過於薛。孟嘗君令人禮貌而親郊送之,謂淳于髡曰:『荊人攻薛,夫子弗為憂,文無以復待矣。』淳于髡曰:『敬聞命矣。』至於齊,畢報。王曰:『何見於荊?』對曰:『荊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王曰:『何謂也?』對曰:『薛不量其力,而為先王立清廟,荊固而攻薛,薛清廟必危,故曰薛不量其力,而荊亦甚固。』齊王知顏色,曰:『嘻!先君之廟在焉。』疾舉兵救之,由是薛遂全。顛蹙之請,坐拜之謁,雖得則薄矣。故善說者,陳其勢,言其方,見人之急也,若自在危厄之中,豈用彊力哉?彊力則鄙矣。說之不聽也,任不獨在所說,亦在說者。

   順說

  五曰──

  善說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為力;因其來而與來,因其往而與往;不設形象,與生與長;而言之與響;與盛與衰,以之所歸;力雖多,材雖勁,以制其命。順風而呼,聲不加疾也;際高而望,目不加明也;所因便也。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而無為仁義者。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不敢擊。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知也。』惠盎曰:『夫不敢刺、不敢擊,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願也。』惠盎曰:『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居四累之上。大王獨無意邪?』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惠盎對曰:『孔、墨是也。孔丘、墨翟,無地為君,無官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辨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宋王,俗主也,而心猶可服,因矣。因則貧賤可以勝富貴矣,小弱可以制彊大矣。

  田贊衣補衣而見荊王。荊王曰:『先生之衣何其惡也?』田贊對曰:『衣又有惡於此者也。』荊王曰:『可得而聞乎?』對曰:『甲惡於此。』王曰:『何謂也?』對曰:『冬日則寒,夏日則暑,衣無惡乎甲者。贊也貧,故衣惡也。今大王,萬乘之主也,富貴無敵,而好衣民以甲,臣弗得也。意者為其義邪?甲之事,兵之事也,刈人之頸,刳人之腹,隳人之城郭,刑人之父子也,其名又甚不榮。意者為其實邪?苟慮害人,人亦必慮害之;苟慮危人,人亦必慮危之。其實人則甚不安。之二者,臣為大王無取焉。』荊王無以應。說雖未大行,田贊可謂能立其方矣。若夫偃息之義,則未之識也。

  管子得於魯,魯束縛而檻之,使役人載而送之齊,其謳歌而引。管子恐魯之止而殺己也,欲速至齊,因謂役人曰:『我為汝唱,汝為我和。』其所唱適宜走,役人不倦,而取道甚速,管子可謂能因矣。役人得其所欲,己亦得其所欲。以此術也,是用萬乘之國,其霸猶少,桓公則難與往也。

   不廣

  六曰──

  智者之舉事必因時。時不可必成,其人事則不廣,成亦可,不成亦可。以其所能託其所不能,若舟之與車。

  北方有獸,名曰蹶,鼠前而兔後,趨則跲,走則顛,常為蛩蛩距虛取甘草以與之。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虛必負而走。此以其所能託其所不能。

  鮑叔、管仲、召忽,三人相善,欲相與定齊國,以公子糾為必立。召忽曰:『吾三人者於齊國也,譬之若鼎之有足,去一焉則不成。且小白則必不立矣,不若三人佐公子糾也。』管仲曰:『不可。夫國人惡公子糾之母,以及公子糾;公子小白無母,而國人憐之。事未可知,不若令一人事公子小白。夫有齊國必此二公子也。』故令鮑叔傅公子小白,管子、召忽居公子糾所。公子糾外物則固難必。雖然,管子之慮近之矣。若是而猶不全也,其天邪,人事則盡之矣。

  齊攻廩丘。趙使孔青將死士而救之,與齊人戰,大敗之。齊將死。得車二千,得尸三萬以為二京。甯越謂孔青曰:『惜矣,不如歸尸以內攻之。越聞之,古善戰者,莎隨賁服,卻舍延尸,車甲盡於戰,府庫盡於葬。此之謂內攻之。』孔青曰:『敵齊不尸則如何?』甯越曰:『戰而不勝,其罪一。與人出而不與人入,其罪二。與之尸而弗取,其罪三。民以此三者怨上,上無以使下,下無以事上。是之謂重攻之。』甯越可謂知用文武矣。用武則以力勝,用文則以德勝。文武盡勝,何敵之不服?

  晉文公欲合諸侯。咎犯曰:『不可。天下未知君之義也。』公曰:『何若?』咎犯曰:『天子避叔帶之難,出居于鄭。君奚不納之,以定大義?且以樹譽。』文公曰:『吾其能乎?』咎犯曰:『事若能成,繼文之業,定武之功,闢土安疆,於此乎在矣。事若不成,補周室之闕,勤天子之難,成教垂名,於此乎在矣。君其勿疑。』文公聽之,遂與草中之戎、驪土之翟,定天子于成周。於是天子賜之南陽之地,遂霸諸侯。舉事義且利,以立大功。文公可謂智矣。此咎犯之謀也。出亡十七年,反國四年而霸,其聽皆如咎犯者邪!

  管子、鮑叔佐齊桓公舉事,齊之東鄙人有常致苦者。管子死,豎刁、易牙用,國之人常致不苦,不知致苦,卒為齊國良工,澤及子孫。知大禮,知大禮雖不知國可也。

   貴因

  七曰──

  三代所寶莫如因,因則無敵。禹通三江、五湖,決伊闕,溝迴陸,注之東海,因水之力也。舜一徙成邑,再徙成都,三徙成國,而堯授之禪位,因人之心也。湯、武以千乘制夏、商,因民之欲也。如秦者立而至,有車也;適越者坐而至,有舟也。秦、越,遠塗也,竫立安坐而至者,因其械也。

  武王使人候殷,反報岐周曰:『殷其亂矣。』武王曰:『其亂焉至?』對曰:『讒慝勝良。』武王曰:『尚未也。』又復往,反報曰:『其亂加矣。』武王曰:『焉至?』對曰:『賢者出走矣。』武王曰:『尚未也。』又往,反報曰:『其亂甚矣。』武王曰:『焉至?』對曰:『百姓不敢誹怨矣。』武王曰:『嘻!』遽告太公。太公對曰:『讒慝勝良,命曰戮;賢者出走,命曰崩;百姓不敢誹怨,命曰刑勝。其亂至矣,不可以駕矣。』故選車三百,虎賁三千,朝要甲子之期,而紂為禽,則武王固知其無與為敵也。因其所用,何敵之有矣?

  武王至鮪水。殷使膠鬲候周師,武王見之。膠鬲曰:『西伯將何之?無欺我也。』武王曰:『不子欺,將之殷也。』膠鬲曰:『朅至?』武王曰:『將以甲子至殷郊,子以是報矣。』膠鬲行。天雨,日夜不休,武王疾行不輟。軍師皆諫曰:『卒病,請休之。』武王曰:『吾已令膠鬲以甲子之期報其主矣。今甲子不至,是令膠鬲不信也。膠鬲不信也,其主必殺之。吾疾行以救膠鬲之死也。』武王果以甲子至殷郊。殷已先陳矣。至殷,因戰,大克之。此武王之義也。人為人之所欲,己為人之所惡,先陳何益?適令武王不耕而穫。

  武王入殷,聞殷有長者。武王往見之,而問殷之所以亡。殷長者對曰:『王欲知之,則請以日中為期。』武王與周公旦明日早要期,則弗得也。武王怪之。周公曰:『吾已知之矣。此君子也,取不能其主,有以其惡告王,不忍為也。若夫期而不當,言而不信,此殷之所以亡也,已以此告王矣。』

  夫審天者,察列星而知四時,因也。推歷者,視月行而知晦朔,因也。禹之裸國,裸入衣出,因也。墨子見荊王,錦衣吹笙,因也。孔子道彌子瑕見釐夫人,因也。湯、武遭亂世,臨苦民,揚其義,成其功,因也。故因則功,專則拙。因者無敵。國雖大,民雖眾,何益?

   察今

  八曰──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賢也,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經乎上世而來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損之,胡可得而法?雖人弗損益,猶若不可得而法。東、夏之命,古今之法,言異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殊俗之民,有似於此。其所為欲同,其所為欲異。口惛之命不愉,若舟車衣冠滋味聲色之不同,人以自是,反以相誹。天下之學者多辯,言利辭倒,不求其實,務以相毀,以勝為故。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雖可得,猶若不可法。凡先王之法,有要於時也,時不與法俱至。法雖今而至,猶若不可法。故擇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為法。先王之所以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則可以知人,察今則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與我同耳。有道之士,貴以近知遠,以今知古,以益所見,知所不見。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嘗一脟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

  荊人欲襲宋,使人先表澭水。澭水暴益,荊人弗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有餘人,軍驚而壞都舍。嚮其先表之時可導也,今水已變而益多矣,荊人尚猶循表而導之,此其所以敗也。今世之主,法先王之法也,有似於此。其時已與先王之法虧矣,而曰『此先王之法也』而法之以為治,豈不悲哉?故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變則悖,悖亂不可以持國。世易時移,變法宜矣。譬之若良醫,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不變,嚮之壽民,今為殤子矣。故凡舉事必循法以動,變法者因時而化。若此論則無過務矣。

  夫不敢議法者,眾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時變法者,賢主也。是故有天下七十一聖,其法皆不同,非務相反也,時勢異也。故曰良劍期乎斷,不期乎鏌邪;良馬期乎千里,不期乎驥驁。夫成功名者,此先王之千里也。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以此故法為其國與此同。時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為治,豈不難哉?有過於江上者,見人方引嬰兒而欲投之江中,嬰兒啼,人問其故,曰:『此其父善游。』其父雖善游,其子豈遽善游哉?此任物亦必悖矣。荊國之為政,有似於此。

  卷第十六

   先識

  一曰──

  凡國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地從於城,城從於民,民從於賢。故賢主得賢者而民得,民得而城得,城得而地得。夫地得豈必足行其地、人說其民哉?得其要而已矣。

  夏太史令終古,出其圖法,執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亂愈甚,太史令終古乃出奔如商。湯喜而告諸侯曰:『夏王無道,暴虐百姓,窮其父兄,恥其功臣,輕其賢良,棄義聽讒,眾庶咸怨,守法之臣,自歸于商。』

  殷內史向摯見紂之愈亂迷惑也,於是載其圖法,出亡之周。武王大說,以告諸侯曰:『商王大亂,沈于酒德,辟遠箕子,爰近姑與息,妲己為政,賞罰無方,不用法式,殺三不辜,民大不服,守法之臣,出奔周國。』

  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也,見晉公之驕而無德義也,以其圖法歸周。周威公見而問焉,曰:『天下之國孰先亡?』對曰:『晉先亡。』威公問其故。對曰:『臣比在晉也,不敢直言。示晉公以天妖,日月星辰之行多以不當,曰:「是何能為?」又示以人事多不義,百姓皆鬱怨,曰:「是何能傷?」又示以鄰國不服,賢良不舉,曰:「是何能害?」如是,是不知所以亡也,故臣曰晉先亡也。』居三年,晉果亡。威公又見屠黍而問焉,曰:『孰次之?』對曰:『中山次之。』威公問其故。對曰:『天生民而令有別。有別,人之義也,所異於禽獸麋鹿也,君臣上下之所以立也。中山之俗,以晝為夜,以夜繼日,男女切倚,固無休息,康樂,歌謠好悲。其主弗知惡。此亡國之風也。臣故曰中山次之。』居二年,中山果亡。威公又見屠黍而問焉,曰:『孰次之?』屠黍不對。威公固問焉。對曰:『君次之。』威公乃懼。求國之長者,得義蒔、田邑而禮之,得史驎、趙駢以為諫臣,去苛令三十九物,以告屠黍。對曰:『其尚終君之身乎!』曰:『臣聞之:國之興也,天遺之賢人與極言之士;國之亡也,天遺之亂人與善諛之士。』威公薨,肂,九月不得葬,周乃分為二。故有道者之言也,不可不重也。

  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為不善亦然。白圭之中山,中山之王欲留之,白圭固辭,乘輿而去;又之齊,齊王欲留之仕,又辭而去。人問其故。曰:『之二國者皆將亡。所學有五盡。何謂五盡?曰:莫之必則信盡矣,莫之譽則名盡矣,莫之愛則親盡矣,行者無糧、居者無食則財盡矣,不能用人、又不能自用則功盡矣。國有此五者,無幸必亡。中山、齊皆當此。』若使中山之王與齊王,聞五盡而更之,則必不亡矣。其患不聞,雖聞之又不信。然則人主之務,在乎善聽而已矣。夫五割而與趙,悉起而距軍乎濟上,未有益也。是棄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

   觀世

  二曰──

  天下雖有有道之士,國猶少。千里而有一士,比肩也;累世而有一聖人,繼踵也。士與聖人之所自來,若此其難也,而治必待之,治奚由至?雖幸而有,未必知也,不知則與無賢同。此治世之所以短,而亂世之所以長也。故王者不四,霸者不六,亡國相望,囚主相及。得士則無此之患。此周之所封四百餘,服國八百餘,今無存者矣,雖存皆嘗亡矣。賢主知其若此也,故日慎一日,以終其世。譬之若登山,登山者,處已高矣,左右視,尚巍巍焉山在其上。賢者之所與處,有似於此。身已賢矣,行已高矣,左右視,尚盡賢於己。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於己者處。賢者之可得與處也,禮之也。主賢世治,則賢者在上;主不肖世亂,則賢者在下。今周室既滅,天子既廢。亂莫大於無天子,無天子則彊者勝弱,眾者暴寡,以兵相〈戔刀〉,不得休息,而佞進,今之世當之矣。故欲求有道之士,則於江河之上,山谷之中,僻遠幽閒之所,若此則幸於得之矣。太公釣於滋泉,遭紂之世也,故文王得之。文王千乘也,紂天子也,天子失之,而千乘得之,知之與不知也。諸眾齊民,不待知而使,不待禮而令;若夫有道之士,必禮必知,然後其智能可盡也。

  晏子之晉,見反裘負芻息於塗者,以為君子也,使人問焉,曰:『曷為而至此?』對曰:『齊人累之,名為越石父。』晏子曰:『譆!』遽解左驂以贖之,載而與歸。至舍,弗辭而入。越石父怒,請絕。晏子使人應之曰:『嬰未嘗得交也,今免子於患,吾於子猶未邪也?』越石父曰:『吾聞君子屈乎不己知者,而伸乎己知者,吾是以請絕也。』晏子乃出見之曰:『嚮也見客之容而已,今也見客之志。嬰聞察實者不留聲,觀行者不譏辭。嬰可以辭而無棄乎!』越石父曰:『夫子禮之,敢不敬從。』晏子遂以為客。俗人有功則德,德則驕;今晏子功免人於阨矣,而反屈下之,其去俗亦遠矣。此令功之道也。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令官遺之粟數十秉。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聞為有道者妻子,皆得逸樂。今妻子有饑色矣,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又弗受也,豈非命也哉!』子列子笑而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也,至已而罪我也,有罪且以人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殺子陽。受人之養,而不死其難則不義,死其難則死無道也。死無道,逆也。子列子除不義、去逆也,豈不遠哉!且方有饑寒之患矣,而猶不苟取,先見其化也。先見其化而已動,遠乎性命之情也。

   知接

  三曰──

  人之目以照見之也,以瞑則與不見,同,其所以為照、所以為瞑異。瞑士未嘗照,故未嘗見,瞑者目無由接也。無由接而言見,誣。智亦然,其所以接智、所以接不智同,其所能接、所不能接異。智者其所能接遠也,愚者其所能接近也。所能接近而告之以遠化,奚由相得?無由相得,說者雖工,不能喻矣。戎人見暴布者而問之曰:『何以為之莽莽也?』指麻而示之。怒曰:『孰之壤壤也,可以為之莽莽也?』故亡國非無智士也,非無賢者也,其主無由接故也。無由接之患,自以為智,智必不接。今不接而自以為智,悖。若此則國無以存矣,主無以安矣。智無以接而自知弗智,則不聞亡國,不聞危君。

  管仲有疾。桓公往問之曰:『仲父之疾病矣,將何以教寡人?』管仲曰:『齊鄙人有諺曰:「居者無載,行者無埋。」今臣將有遠行,胡可以問?』桓公曰:『願仲父之無讓也。』管仲對曰:『願君之遠易牙、豎刀、常之巫、衛公子啟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寡人,猶尚可疑邪?』管仲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將何有於君?』公又曰:『豎刀自宮以近寡人,猶尚可疑耶?』管仲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身也,其身之忍,又將何有於君?』公又曰:『常之巫審於死生,能去苛病,猶尚可疑邪?』管仲對曰:『死生命也,苛病失也。君不任其命,守其本,而恃常之巫,彼將以此無不為也。』公又曰:『衛公子啟方事寡人十五年矣,其父死而不敢歸哭,猶尚可疑邪?』管仲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父也,其父之忍,又將何有於君?』公曰:『諾。』管仲死,盡逐之,食不甘,宮不治,苛病起,朝不肅。居三年,公曰:『仲父不亦過乎?孰謂仲父盡之乎?』於是皆復召而反。明年,公有病,常之巫從中出曰:『公將以某日薨。』易牙、豎刀、常之巫相與作亂,塞宮門,築高牆,不通人,矯以公令。有一婦人踰垣入,至公所。公曰:『我欲食。』婦人曰:『吾無所得。』公又曰:『我欲飲。』婦人曰:『吾無所得。』公曰:『何故?』對曰:『常之巫從中出曰:「公將以某日薨。」易牙、豎刀、常之巫相與作亂,塞宮門,築高牆,不通人,故無所得。衛公子啟方以書社四十下衛。』公慨焉歎涕出曰:『嗟乎!聖人之所見,豈不遠哉?若死者有知,我將何面目以見仲父乎?』蒙衣袂而絕乎壽宮。蟲流出於戶,上蓋以楊門之扇,三月不葬。此不卒聽管仲之言也。桓公非輕難而惡管子也,無由接見也。無由接,固卻其忠言,而愛其所尊貴也。

   悔過

  四曰──

  穴深尋則人之臂必不能極矣,是何也?不至故也。智亦有所不至。所不至,說者雖辯,為道雖精,不能見矣。故箕子窮于商,范蠡流乎江。

  昔秦繆公興師以襲鄭,蹇叔諫曰:『不可。臣聞之,襲國邑,以車不過百里,以人不過三十里,皆以其氣之趫與力之盛,至,是以犯敵能滅,去之能速。今行數千里、又絕諸侯之地以襲國,臣不知其可也。君其重圖之。』繆公不聽也。蹇叔送師於門外而哭曰:『師乎!見其出而不見其入也。』蹇叔有子曰申與視,與師偕行。蹇叔謂其子曰:『晉若遏師必於殽。女死不於南方之岸,必於北方之岸,為吾尸女之易。』繆公聞之,使人讓蹇叔曰:『寡人興師,未知何如?今哭而送之,是哭吾師也。』蹇叔對曰:『臣不敢哭師也。臣老矣,有子二人,皆與師行,比其反也,非彼死則臣必死矣,是故哭。』師行過周,王孫滿要門而窺之,曰:『嗚呼!是師必有疵。若無疵,吾不復言道矣。夫秦非他,周室之建國也。過天子之城,宜橐甲束兵,左右皆下,以為天子禮。今袀服回建,左不軾,而右之超乘者五百乘,力則多矣,然而寡禮,安得無疵?』師過周而東。鄭賈人弦高、奚施將西市於周,道遇秦師,曰:『嘻!師所從來者遠矣,此必襲鄭。』遽使奚施歸告,乃矯鄭伯之命以勞之,曰:『寡君固聞大國之將至久矣。大國不至,寡君與士卒竊為大國憂,日無所與焉,惟恐士卒罷弊與糗糧匱乏。何其久也,使人臣犒勞以璧,膳以十二牛。』秦三帥對曰:『寡君之無使也,使其三臣丙也、秫也、視也於東邊候〈日晉〉之道,過是,以迷惑陷入大國之地。』不敢固辭,再拜稽首受之。三帥乃懼而謀曰:『我行數千里、數絕諸侯之地以襲人,未至而人已先知之矣,此其備必已盛矣。』還師去之。當是時也,晉文公適薨,未葬。先軫言於襄公,曰:『秦師不可不擊也,臣請擊之。』襄公曰:『先君薨,尸在堂,見秦師利而因擊之,無乃非為人子之道歟?』先軫曰:『不弔吾喪,不憂吾哀,是死吾君而弱其孤也。若是而擊,可大彊。臣請擊之。』襄公不得已而許之。先軫遏秦師於殽而擊之,大敗之,獲其三帥以歸。繆公聞之,素服廟臨,以說於眾曰:『天不為秦國,使寡人不用蹇叔之諫,以至於此患。』此繆公非欲敗於殽也,智不至也。智不至則不信。言之不信,師之不反也從此生,故不至之為害大矣。

   樂成

  五曰──

  大智不形,大器晚成,大音希聲。

  禹之決江水也,民聚瓦礫。事已成,功已立,為萬世利。禹之所見者遠也,而民莫之知,故民不可與慮化舉始,而可以樂成功。

  孔子始用於魯。魯人鷖誦之曰:『麛裘而〈韋畢〉,投之無戾;〈韋畢〉而麛裘,投之無郵。』用三年,男子行乎塗右,女子行乎塗左,財物之遺者,民莫之舉。大智之用,固難踰也。子產始治鄭,使田有封洫,都鄙有服。民相與誦之曰:『我有田疇,而子產賦之。我有衣冠,而子產貯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後三年,民又誦之曰:『我有田疇,而子產殖之。我有子弟,而子產誨之。子產若死,其使誰嗣之?』使鄭簡、魯哀當民之誹訿也而因弗遂用,則國必無功矣,子產、孔子必無能矣。非徒不能也,雖罪施,於民可也。今世皆稱簡公、哀公為賢,稱子產、孔子為能,此二君者,達乎任人也。

  舟車之始見也,三世然後安之。夫開善豈易哉?故聽無事治。事治之立也,人主賢也。魏攻中山,樂羊將,已得中山,還反報文侯,有貴功之色。文侯知之,命主書曰:『群臣賓客所獻書者,操以進之。』主書舉兩篋以進。令將軍視之,書盡難攻中山之事也。將軍還走,北面再拜曰:『中山之舉,非臣之力,君之功也。』當此時也,論士殆之日幾矣,中山之不取也,奚宜二篋哉?一寸而亡矣。文侯賢主也,而猶若此,又況於中主邪?中主之患,不能勿為,而不可與莫為。凡舉無易之事,氣志視聽動作無非是者,人臣且孰敢以非是邪疑為哉?皆壹於為,則無敗事矣。此湯、武之所以大立功於夏、商,而句踐之所以能報其讎也。以小弱皆壹於為而猶若此,又況於以彊大乎?

  魏襄王與群臣飲,酒酣,王為群臣祝,令群臣皆得志。史起興而對曰:『群臣或賢或不肖,賢者得志則可,不肖者得志則不可。』王曰:『皆如西門豹之為人臣也。』史起對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畝,鄴獨二百畝,是田惡也。漳水在其旁而西門豹弗知用,是其愚也;知而弗言,是不忠也。愚與不忠,不可效也。』魏王無以應之。明日,召史起而問焉,曰:『漳水猶可以灌鄴田乎?』史起對曰:『可。』王曰:『子何不為寡人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為也。』王曰:『子誠能為寡人為之,寡人盡聽子矣。』史起敬諾,言之於王曰:『臣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藉臣。臣雖死藉,願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諾。』使之為鄴令。史起因往為之。鄴民大怨,欲藉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與歌之曰:『鄴有聖令,時為史公,決漳水,灌鄴旁,終古斥鹵,生之稻粱。』使民知可與不可,則無所用矣。賢主忠臣,不能導愚教陋,則名不冠後、實不及世矣。史起非不知化也,以忠於主也。魏襄王可謂能決善矣。誠能決善,眾雖諠譁而弗為變。功之難立也,其必由哅哅邪。國之殘亡,亦猶此也。故哅哅之中,不可不味也。中主以之哅哅也止善,賢主以之哅哅也立功。

   察微

  六曰──

  使治亂存亡若高山之與深谿,若白堊之與黑漆,則無所用智,雖愚猶可矣。且治亂存亡則不然,如可知、如可不知,如可見、如可不見。故智士賢者相與積心愁慮以求之,猶尚有管叔、蔡叔之事與東夷八國不聽之謀。故治亂存亡,其始若秋毫。察其秋毫,則大物不過矣。

  魯國之法,魯人為人臣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其金於府。子貢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讓不取其金。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孔子見之以細,觀化遠也。

  楚之邊邑曰卑梁,其處女與吳之邊邑處女桑於境上,戲而傷卑梁之處女。卑梁人操其傷子以讓吳人,吳人應之不恭,怒殺而去之。吳人往報之,盡屠其家。卑梁公怒,曰:『吳人焉敢攻吾邑?』舉兵反攻之,老弱盡殺之矣。吳王夷昧聞之怒,使人舉兵侵楚之邊邑,克夷而後去之。吳、楚以此大隆。吳公子光又率師與楚人戰於雞父,大敗楚人,獲其帥潘子臣、小惟子、陳夏齧,又反伐郢,得荊平王之夫人以歸,實為雞父之戰。凡持國,太上知始,其次知終,其次知中。三者不能,國必危,身必窮。孝經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楚不能之也。

  鄭公子歸生率師伐宋。宋華元率師應之大棘,羊斟御。明日將戰,華元殺羊饗士,羊斟不與焉。明日戰,恕謂華元曰:『昨日之事,子為制;今日之事,我為制。』遂驅入於鄭師。宋師敗績,華元虜。夫弩機差以米則不發。戰,大機也。饗士而忘其御也,將以此敗而為虜,豈不宜哉?故凡戰必悉熟偏備,知彼知己,然後可也。

  魯季氏與郈氏鬥雞。郈氏介其雞,季氏為之金距。季氏之雞不勝。季平子怒,因歸郈氏之宮而益其宅。郈昭伯怒,傷之於昭公,曰:『禘於襄公之廟也,舞者二人而已,其餘盡舞於季氏。季氏之舞道,無上久矣,弗誅必危社稷。』公怒不審,乃使郈昭伯將師徒以攻季氏,遂入其宮。仲孫氏、叔孫氏相與謀曰:『無季氏,則吾族也死亡無日矣。』遂起甲以往,陷西北隅以入之,三家為一,郈昭伯不勝而死。昭公懼,遂出奔齊,卒於乾侯。魯昭聽傷而不辯其義,懼以魯國不勝季氏,而不知仲、叔氏之恐而與季氏同患也,是不達乎人心也。不達乎人心,位雖尊,何益於安也?以魯國恐不勝一季氏,況於三季?同惡固相助。權物若此其過也。非獨仲、叔氏也,魯國皆恐。魯國皆恐,則是與一國為敵也,其得至乾侯而卒猶遠。

   去宥

  七曰──

  東方之墨者謝子將西見秦惠王。惠王問秦之墨者唐姑果。唐姑果恐王之親謝子賢於己也,對曰:『謝子,東方之辯士也,其為人甚險,將奮於說以取少主也。』王因藏怒以待之。謝子至,說王,王弗聽。謝子不說,遂辭而行。凡聽言,以求善也。所言苟善,雖奮於取少主,何損?所言不善,雖不奮於取少主,何益?不以善為之愨,而徒以取少主為之悖,惠王失所以為聽矣。用志若是,見客雖勞,耳目雖弊,猶不得所謂也。此史定所以得行其邪也,此史定所以得飾鬼以人,罪殺不辜,群臣擾亂,國幾大危也。人之老也,形益衰,而智益盛。今惠王之老也,形與智皆衰邪!

  荊威王學書於沈尹華,昭釐惡之。威王好制。有中謝佐制者,為昭釐謂威王曰:『國人皆曰:王乃沈尹華之弟子也。』王不悅,因疏沈尹華。中謝,細人也,一言而令威王不聞先王之術,文學之士不得進,令昭釐得行其私。故細人之言,不可不察也。且數怒人主,以為姦人除路;姦路已除而惡壅卻,豈不難哉?夫激矢則遠,激水則旱,激主則悖,悖則無君子矣。夫不可激者,其唯先有度。

  鄰父有與人鄰者,有枯梧樹。其鄰之父言梧樹之不善也,鄰人遽伐之。鄰父因請而以為薪。其人不說曰:『鄰者若此其險也,豈可為之鄰哉?』此有所宥也。夫請以為薪與弗請,此不可以疑枯梧樹之善與不善也。齊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見人操金,攫而奪之。吏搏而束縛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對吏曰:『殊不見人,徒見金耳。』此真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晝為昏,以白為黑,以堯為桀,宥之為敗亦大矣。亡國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別宥然後知,別宥則能全其天矣。

   正名

  八曰──

  名正則治,名喪則亂。使名喪者,淫說也。說淫則可不可而然不然,是不是而非不非。故君子之說也,足以言賢者之實、不肖者之充而已矣,足以喻治之所悖、亂之所由起而已矣,足以知物之情、人之所獲以生而已矣。

  凡亂者,刑名不當也。人主雖不肖,猶若用賢,猶若聽善,猶若為可者。其患在乎所謂賢、從不肖也,所為善、而從邪辟,所謂可、從悖逆也,是刑名異充而聲實異謂也。夫賢不肖、善邪辟、可悖逆,國不亂、身不危奚待也?齊湣王是以知說士,而不知所謂士也。故尹文問其故,而王無以應。此公玉丹之所以見信而卓齒之所以見任也。任卓齒而信公玉丹,豈非以自讎邪?

  尹文見齊王。齊王謂尹文曰:『寡人甚好士。』尹文曰:『願聞何謂士?』王未有以應。尹文曰:『今有人於此,事親則孝,事君則忠,交友則信,居鄉則悌,有此四行者,可謂士乎?』齊王曰:『此真所謂士已。』尹文曰:『王得若人,用以為臣乎?』王曰:『所願而不能得也。』尹文曰:『使若人於廟朝中,深見侮而不鬥,王將以為臣乎?』王曰:『否。大夫見侮而不鬥,則是辱也。辱則寡人弗以為臣矣。』尹文曰:『雖見侮而不鬥,未失其四行也。未失其四行者,是未失其所以為士一矣。未失其所以為士一,而王以為臣,失其所以為士一,而王不以為臣,則嚮之所謂士者乃士乎?』王無以應。尹文曰:『今有人於此,將治其國,民有非則非之,民無非則非之,民有罪則罰之,民無罪則罰之,而惡民之難治可乎?』王曰:『不可。』尹文曰:『竊觀下吏之治齊也,方若此也。』王曰:『使寡人治信若是,則民雖不治,寡人弗怨也。意者未至然乎。』尹文曰:『言之不敢無說。請言其說。王之令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民有畏王之令,深見侮而不敢鬥者,是全王之令也,而王曰「見侮而不敢鬥,是辱也」。夫謂之辱者,非此之謂也,以為臣不以為臣者罪之也,此無罪而王罰之也。』齊王無以應。論皆若此,故國殘身危,走而之穀,如衛。齊湣王,周室之孟侯也。太公之所老也。桓公嘗以此霸矣,管仲之辯名實審也。

  卷第十七

   審分

  一曰──

  凡人主必審分,然後治可以至,姦偽邪辟之塗可以息,惡氣苛疾無自至。夫治身與治國,一理之術也。今以眾地者,公作則遲,有所匿其力也;分地則速,無所匿遲也。主亦有地,臣主同地,則臣有所匿其邪矣,主無所避其累矣。

  凡為善難,任善易。奚以知之?人與驥俱走,則人不勝驥矣;居於車上而任驥,則驥不勝人矣。人主好治人官之事,則是與驥俱走也,必多所不及矣。夫人主亦有居車,無去車,則眾善皆盡力竭能矣,諂諛詖賊巧佞之人無所竄其姦矣,堅窮廉直忠敦之士畢競勸騁騖矣。人主之車,所以乘物也。察乘物之理,則四極可有。不知乘物而自怙恃,奪其智能,多其教詔,而好自以;若此則百官恫擾,少長相越,萬邪並起,權威分移,不可以卒,不可以教,此亡國之風也。

  王良之所以使馬者,約審之以控其轡,而四馬莫敢不盡力。有道之主,其所以使群臣者亦有轡。其轡何如?正名審分,是治之轡已。故按其實而審其名,以求其情;聽其言而察其類,無使放悖。夫名多不當其實、而事多不當其用者,故人主不可以不審名分也。不審名分,是惡壅而愈塞也。壅塞之任,不在臣下,在於人主。堯、舜之臣不獨義,湯、禹之臣不獨忠,得其數也;桀、紂之臣不獨鄙,幽、厲之臣不獨辟,失其理也。

  今有人於此,求牛則名馬,求馬則名牛,所求必不得矣;而因用威怒,有司必誹怨矣,牛馬必擾亂矣。百官,眾有司也;萬物,群牛馬也。不正其名,不分其職,而數用刑罰,亂莫大焉。夫說以智通,而實以過悗;譽以高賢,而充以卑下;贊以潔白,而隨以汙德;任以公法,而處以貪枉;用以勇敢,而堙以罷怯;此五者,皆以牛為馬,以馬為牛,名不正也。故名不正,則人主憂勞勤苦,而官職煩亂悖逆矣。國之亡也,名之傷也,從此生矣。白之顧益黑、求之愈不得者,其此義邪!故至治之務,在於正名。名正則人主不憂勞矣。不憂勞則不傷其耳目之主。問而不詔,知而不為,和而不矜,成而不處。止者不行,行者不止,因形而任之,不制於物,無用為使,清靜以公,神通乎六合,德耀乎海外,意觀乎無窮,譽流乎無止,此之謂定性於大湫,命之曰無有。故得道忘人,乃大得人也,夫其非道也;知德忘知,乃大得知也,夫其非德也;至知不幾,靜乃明幾也,夫其不明也;大明不小事,假乃理事也,夫其不假也;莫人不能,全乃備能也,夫其不全也。是故於全乎去能,於假乎去事,於知乎去幾,所知者妙矣。若此則能順其天,意氣得游乎寂寞之宇矣,形性得安乎自然之所矣。全乎萬物而不宰,澤被天下而莫知其所自姓,雖不備五者,其好之者是也。

   君守

  二曰──

  得道者必靜。靜者無知,知乃無知,可以言君道也。故曰中欲不出謂之扃,外欲不入謂之閉。既扃而又閉:天之用密,有准不以平,有繩不以正;天之大靜,既靜而又寧,可以為天下正。身以盛心,心以盛智,智乎深藏,而實莫得窺乎。鴻範曰:『惟天陰騭下民。』陰之者,所以發之也。故曰不出於戶而知天下,不窺於牖而知天道。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故博聞之人、彊識之士闕矣,事耳目、深思慮之務敗矣,堅白之察、無厚之辯外矣。不出者,所以出之也;不為者,所以為之也。此之謂以陽召陽,以陰召陰。東海之極,水至而反;夏熱之下,化而為寒。故曰天無形,而萬物以成;至精無象,而萬物以化;大聖無事,而千官盡能。此乃謂不教之教,無言之詔。故有以知君之狂也,以其言之當也;有以知君之惑也,以其言之得也。君也者,以無當為當,以無得為得者也。當與得不在於君,而在於臣。故善為君者無識,其次無事。有識則有不備矣,有事則有不恢矣。不備不恢,此官之所以疑,而邪之所從來也。今之為車者,數官然後成。夫國豈特為車哉?眾智眾能之所持也,不可以一物一方安車也。

  夫一能應萬、無方而出之務者,唯有道者能之。魯鄙人遺宋元王閉,元王號令於國,有巧者皆來解閉。人莫之能解。兒說之弟子請往解之,乃能解其一,不能解其一,且曰:『非可解而我不能解也,固不可解也。』問之魯鄙人。鄙人曰:『然,固不可解也。我為之而知其不可解也。今不為而知其不可解也,是巧於我。』故如兒說之弟子者,以『不解』解之也。鄭大師文終日鼓瑟而興,再拜其瑟前曰:『我效於子,效於不窮也。』故若大師文者,以其獸者先之,所以中之也。故思慮自心傷也,智差自亡也,奮能自殃,其有處自狂也。故至神逍遙倏忽而不見其容,至聖變習移俗而莫知其所從,離世別群而無不同,君民孤寡而不可障壅,此則姦邪之情得而險陂讒慝諂諛巧佞之人無由入。凡姦邪險陂之人,必有因也。何因哉?因主之為。人主好以己為,則守職者舍職而阿主之為矣。阿主之為,有過則主無以責之,則人主日侵而人臣日得。是宜動者靜,宜靜者動也;尊之為卑,卑之為尊,從此生矣。此國之所以衰而敵之所以攻之者也。

  奚仲作車,蒼頡作書,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鯀作城,此六人者所作當矣,然而非主道者,故曰作者憂,因者平。惟彼君道,得命之情,故任天下而不彊,此之謂全人。

   任數

  三曰──

  凡官者,以治為任,以亂為罪。今亂而無責,則亂愈長矣。人主以好暴示能,以好唱自奮,人臣以不爭持位,以聽從取容,是君代有司為有司也,是臣得後隨以進其業。君臣不定,耳雖聞不可以聽,目雖見不可以視,心雖知不可以舉,勢使之也。凡耳之聞也藉於靜,目之見也藉於昭,心之知也藉於理。君臣易操,則上之三官者廢矣。亡國之主,其耳非不可以聞也,其目非不可以見也,其心非不可以知也,君臣擾亂,上下不分別,雖聞曷聞,雖見曷見,雖知曷知,馳騁而因耳矣,此愚者之所不至也。不至則不知,不知則不信。無骨者不可令知冰。有土之君,能察此言也,則災無由至矣。

  且夫耳目知巧,固不足恃,惟脩其數、行其理為可。韓昭釐侯視所以祠廟之牲,其豕小,昭釐侯令官更之。官以是豕來也,昭釐侯曰:『是非嚮者之豕邪?』官無以對。命吏罪之。從者曰:『君王何以知之?』君曰:『吾以其耳也。』申不害聞之,曰:『何以知其聾?以其耳之聰也。何以知其盲?以其目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以其言之當也。故曰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去三者不任則治,三者任則亂。』以此言耳目心智之不足恃也。耳目心智,其所以知識甚闕,其所以聞見甚淺。以淺闕博居天下、安殊俗、治萬民,其說固不行。十里之間而耳不能聞,帷牆之外而目不能見,三畝之宮而心不能知。其以東至開梧、南撫多〈嬰頁〉、西服壽靡、北懷儋耳,若之何哉?故君人者,不可不察此言也。治亂安危存亡,其道固無二也。故至智棄智,至仁忘仁,至德不德。無言無思,靜以待時,時至而應,心暇者勝。凡應之理,清淨公素,而正始卒;焉此治紀,無唱有和,無先有隨。古之王者,其所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術也;為者,臣道也。為則擾矣,因則靜矣。因冬為寒,因夏為暑,君奚事哉?故曰君道無知無為,而賢於有知有為,則得之矣。

  有司請事於齊桓公。桓公曰:『以告仲父。』有司又請。公曰:『告仲父』,若是三。習者曰:『一則仲父,二則仲父,易哉為君!』桓公曰:『吾未得仲父則難,已得仲父之後,曷為其不易也?』桓公得管子,事猶大易,又況於得道術乎?

  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晝寢。顏回索米,得而爨之,幾熟。孔子望見顏回攫其甑中而食之。選間,食熟,謁孔子而進食。孔子佯為不見之。孔子起曰:『今者夢見先君,食潔而後饋。』顏回對曰:『不可。嚮者煤室入甑中,棄食不祥,回攫而飯之。』孔子歎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弟子記之,知人固不易矣。』故知非難也,孔子之所以知人難也。

   勿躬

  四曰──

  人之意苟善,雖不知可以為長。故李子曰:『非狗則不得兔,兔化而狗,則不為兔。』人君而好為人官,有似於此。其臣蔽之,人時禁之,君自蔽則莫之敢禁。夫自為人官,自蔽之精者也。祓篲日用而不藏於篋,故用則衰,動則暗,作則倦。衰、暗、倦三者非君道也。

  大橈作甲子,黔如作虜首,容成作厤,羲和作占日,尚儀作占月,后益作占歲,胡曹作衣,夷羿作弓,祝融作市,儀狄作酒,高元作室,虞姁作舟,伯益作井,赤冀作臼,乘雅作駕,寒哀作御,王冰作服牛,史皇作圖,巫彭作醫,巫咸作筮,此二十官者,聖人之所以治天下也。聖王不能二十官之事,然而使二十官盡其巧、畢其能,聖王在上故也。聖王之所不能也、所以能之也,所不知也、所以知之也。養其神、脩其德而化矣,豈必勞形愁弊耳目哉?是故聖王之德,融乎若月之始出,極燭六合而無所窮屈;昭乎若日之光,變化萬物而無所不行。神合乎太一,生無所屈,而意不可障;精通乎鬼神,深微玄妙,而莫見其形。今日南面,百邪自正,而天下皆反其情,黔首畢樂其志、安育其性、而莫為不成。故善為君者,矜服性命之情,而百官已治矣,黔首已親矣,名號已章矣。

  管子復於桓公,曰:『墾田大邑,辟土藝粟,盡地力之利,臣不若甯速,請置以為大田。登降辭讓,進退閑習,臣不若隰朋,請置以為大行。蚤入晏出,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辟死亡,不重貴富,臣不若東郭牙,請置以為大諫臣。平原廣城,車不結軌,士不旋踵,鼓之,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臣不若王子城父,請置以為大司馬。決獄折中,不殺不辜,不誣無罪,臣不若弦章,請置以為大理。君若欲治國彊兵,則五子者足矣;君欲霸王,則夷吾在此。』桓公曰:『善。』令五子皆任其事,以受令於管子。十年,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皆夷吾與五子之能也。管子,人臣也,不任己之不能,而以盡五子之能,況於人主乎?人主知能、不能之可以君民也,則幽詭愚險之言無不職矣,百官有司之事畢力竭智矣。五帝三皇之君民也,下固不過畢力竭智也。夫君人而知無恃其能、勇、力、誠、信,則近之矣。凡君也者,處平靜、任德化以聽其要,若此則形性彌羸,而耳目愈精;百官慎職,而莫敢愉綖;人事其事,以充其名。名實相保,之謂知道。

   知度

  五曰──

  明君者,非遍見萬物也,明於人主之所執也。有術之主者,非一自行之也,知百官之要也。知百官之要,故事省而國治也。明於人主之所執,故權專而姦止。姦止則說者不來,而情諭矣;情者不飾,而事實見矣。此謂之至治。

  至治之世,其民不好空言虛辭,不好淫學流說,賢不肖各反其質。行其情,不雕其素;蒙厚純樸,以事其上。若此則工拙愚智勇懼可得以故易官,易官則各當其任矣。故有職者安其職,不聽其議;無職者責其實,以驗其辭。此二者審,則無用之言不入於朝矣。君服性命之情,去愛惡之心,用虛無為本,以聽有用之言謂之朝。凡朝也者,相與召理義也,相與植法則也。上服性命之情,則理義之士至矣,法則之用植矣,枉辟邪撓之人退矣,貪得偽詐之曹遠矣。故治天下之要,存乎除姦;除姦之要,存乎治官;治官之要,存乎治道;治道之要,存乎知性命。故子華子曰:『厚而不博,敬守一事,正性是喜。群眾不周,而務成一能。盡能既成,四夷乃平。唯彼天符,不周而周。此神農之所以長,而堯、舜之所以章也。』

  人主自智而愚人,自巧而拙人,若此則愚拙者請矣,巧智者詔矣。詔多則請者愈多矣,請者愈多,且無不請也。主雖巧智,未無不知也。以未無不知,應無不請,其道固窮。為人主而數窮於其下,將何以君人乎?窮而不知其窮,其患又將反以自多,是之謂重塞之主,無存國矣。故有道之主,因而不為,責而不詔,去想去意,靜虛以待,不伐之言,不奪之事,督名審實,官使自司,以不知為道,以柰何為實。堯曰『若何而為及日月之所燭』?舜曰『若何而服四荒之外』?禹曰『若何而治青北、化九陽、奇怪之所際』?

  趙襄子之時,以任登為中牟令,上計,言於襄子曰:『中牟有士曰膽、胥己,請見之。』襄子見而以為中大夫。相國曰:『意者君耳而未之目邪?為中大夫若此其見也,非晉國之故。』襄子曰:『吾舉登也,已耳而目之矣。登所舉,吾又耳而目之,是耳目人終無已也。』遂不復問,而以為中大夫。襄子何為任人,則賢者畢力。

  人主之患,必在任人而不能用之,用之而與不知者議之也。絕江者託於船,致遠者託於驥,霸王者託於賢。伊尹、呂尚、管夷吾、百里奚,此霸王者之船驥也。釋父兄與子弟,非疏之也;任庖人釣者與仇人僕虜,非阿之也;持社稷立功名之道,不得不然也。猶大匠之為宮室也,量小大而知材木矣,訾功丈而知人數矣。故小臣、呂尚聽,而天下知殷、周之王也;管夷吾、百里奚聽,而天下知齊、秦之霸也;豈特驥遠哉?

  夫成王霸者固有人,亡國者亦有人。桀用羊辛,紂用惡來,宋用駃唐,齊用蘇秦,而天下知其亡。非其人而欲有功,譬之若夏至之日而欲夜之長也,射魚指天而欲發之當也,舜、禹猶若困,而況俗主乎?

   慎勢

  六曰──

  失之乎數,求之乎信,疑。失之乎勢,求之乎國,危。吞舟之魚,陸處則不勝螻蟻。權鈞則不能相使,勢等則不能相并,治亂齊則不能相正,故小大、輕重、少多、治亂不可不察,此禍福之門也。

  凡冠帶之國,舟車之所通,不用象譯狄鞮,方三千里。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擇宮之中而立廟。天下之地,方千里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多不若少。眾封建,非以私賢也,所以便勢全威,所以博義。義博利則無敵。無敵者安。故觀於上世,其封建眾者,其福長,其名彰。神農十七世有天下,與天下同之也。

  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海上有十里之諸侯。以大使小,以重使輕,以眾使寡,此王者之所以家以完也。故曰,以滕、費則勞,以鄒、魯則逸,以宋、鄭則猶倍日而馳也,以齊、楚則舉而加綱旃而已矣。所用彌大,所欲彌易。

  湯其無郼,武其無岐,賢雖十全,不能成功。湯、武之賢,而猶藉知乎勢,又況不及湯、武者乎?故以大畜小吉,以小畜大滅,以重使輕從,以輕使重凶。自此觀之,夫欲定一世,安黔首之命,功名著乎槃盂,銘篆著乎壺鑑,其勢不厭尊,其實不厭多。多實尊勢,賢士制之,以遇亂世,王猶尚少。天下之民,窮矣苦矣。民之窮苦彌甚,王者之彌易。凡王也者,窮苦之救也。水用舟,陸用車,塗用輴,沙用鳩,山用樏,因其勢也。者令行。

  位尊者其教受,威立者其姦止,此畜人之道也。故以萬乘令乎千乘易,以千乘令乎一家易,以一家令乎一人易。嘗識及此,雖堯、舜不能。諸侯不欲臣於人,而不得已,其勢不便,則奚以易臣?權輕重,審大小,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王也者,勢也;王也者,勢無敵也。勢有敵則王者廢矣。有知小之愈於大、少之賢於多者,則知無敵矣。知無敵則似類嫌疑之道遠矣。故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諸侯疑焉,立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適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爭,爭生亂。是故諸侯失位則天下亂,大夫無等則朝庭亂,妻妾不分則家室亂,適孽無別則宗族亂。慎子曰:『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為百人分也,由未定。由未定,堯且屈力,而況眾人乎?積兔滿市,行者不顧。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雖鄙不爭。故治天下及國,在乎定分而已矣。』

  莊王圍宋九月,康王圍宋五月,聲王圍宋十月。楚三圍宋矣而不能亡,非不可亡也,以宋攻楚,奚時止矣?凡功之立也,賢不肖彊弱治亂異也。

  齊簡公有臣曰諸御鞅,諫於簡公曰:『陳成常與宰予,之二臣者甚相憎也,臣恐其相攻也。相攻唯固則危上矣。願君之去一人也。』簡公曰:『非而細人所能識也。』居無幾何,陳成常果攻宰予於庭,即簡公於廟。簡公喟焉太息曰:『余不能用鞅之言,以至此患也。』失其數,無其勢,雖悔無聽鞅也與無悔同,是不知恃可恃而恃不恃也。周鼎著象,為其理之通也。理通,君道也。

   不二

  七曰──

  聽群眾議以治國,國危無日矣。何以知其然也?老耽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後。有金鼓所以一耳也;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眾也;勇者不得先,懼者不得後,所以一力也。故一則治,異則亂;一則安,異則危。夫能齊萬不同,愚智工拙,皆盡力竭能,如出乎一穴者,其唯聖人矣乎!無術之智,不教之能,而恃彊速貫習,不足以成也。

   執一

  八曰──

  天地陰陽不革,而成萬物不同。目不失其明,而見白黑之殊;耳不失其聽,而聞清濁之聲。王者執一,而為萬物正。軍必有將,所以一之也;國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一,所以摶之也。一則治,兩則亂。今御驪馬者,使四人,人操一策,則不可以出於門閭者,不一也。

  楚王問為國於詹子。詹子對曰:『何聞為身,不聞為國。』詹子豈以國可無為哉?以為為國之本在於為身,身為而家為,家為而國為,國為而天下為。故曰以身為家,以家為國,以國為天下。此四者,異位同本。故聖人之事,廣之則極宇宙、窮日月,約之則無出乎身者也。慈親不能傳於子,忠臣不能入於君,唯有其材者為近之。

  田駢以道術說齊。齊王應之曰:『寡人所有者齊國也,願聞齊國之政。』田駢對曰:『臣之言,無政而可以得政。譬之若林木,無材而可以得材。願王之自取齊國之政也。駢猶淺言之也,博言之,豈獨齊國之政哉?變化應來而皆有章,因性任物而莫不宜當,彭祖以壽,三代以昌,五帝以昭,神農以鴻。』

  吳起謂商文曰:『事君果有命矣夫!』商文曰:『何謂也?』吳起曰:『治四境之內,成馴教,變習俗,使君臣有義,父子有序,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曰:『今日置質為臣,其主安重;今日釋璽辭官,其主安輕;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曰:『士馬成列,馬與人敵,人在馬前,援桴一鼓,使三軍之士,樂死若生,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吳起曰:『三者,子皆不吾若也,位則在吾上,命也夫事君!』商文曰:『善。子問我,我亦問子。世變主少,群臣相疑,黔首不定,屬之子乎?屬之我乎?』吳起默然不對,少選曰:『與子。』商文曰:『是吾所以加於子之上已。』吳起見其所以長,而不見其所以短;知其所以賢,而不知其所以不肖。故勝於西河,而困於王錯,傾造大難,身不得死焉。夫吳勝於齊,而不勝於越;齊勝於宋,而不勝於燕;故凡能全國完身者,其唯知長短贏絀之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