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女语
《邻女语》十二回,未完,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六月至次年正月连载于《绣像小说》第六至十、十三、十五至二十号上。作者署“忧患余生”,乃连梦青的笔名,北京人,生卒年不详,与沈虞希及天津《日日新闻》主持人方药雨为友。方药雨根据沈虞希提供的材料,把宫中之事揭诸报端,触怒慈禧,严究泄漏之人,沈虞希遂被害死,连梦青也受此案牵连,便逃到上海,卖文为生,与《老残游记》作者刘鹗相熟。为人性情孤介,其小说创作除《邻女语》外,还有为留美学生修改润色的译述稿《商界第一伟人——戈布登轶事》。这是一部记庚子事变的小说,书中展现了那次历史灾难的惨淡图景,真实反映了生灵涂炭,政局岌岌可危的时代面貌。书中的主人公金坚字不磨在前六回故事中充当了历史见证人式的角色,通过他成功地串联了一系列故事与场面。小说前六回,以主人公行踪见闻串联史实及种种场面描写,结构紧凑,具有现代小说意识,手法新颖,描写生动,文笔清秀劲练,刻画人物形象颇鲜活而有生气,是全书中艺术上成功之处。可是从第七回往后,笔墨忽变,不仅落入历史演义小说罗列史实致丧文采的旧套中去,且显示出旧写法中的末流景况,主人公的身影迷失不见,杂乱的史事材料凌乱无序地堆积成篇,失去了前半部的艺术精神,成了结构松散、草率成篇的粗糙低劣文字,致使全书虎头蛇尾,前后断为两截,颇不谐调。后半部显为败笔,疑另出一人之手。
目 录
第一回 弃国狂奔仓皇南走 毁家纾难慷慨北行
第二回 清江浦逃兵占作逍遥地 银河宫老尼演说乱离情
第三回 美人拥兵豪仆丑妆官样架 壮士赠马书生神勇俗人惊
第四回 韩家垣美人枉送命 蒲台县灾户哭求粮
第五回 济南军中鹅鹳成列 茌平道上莺燕悲歌
第六回 小民何辜十里荒林悬首级 长官不幸连朝公署苦逢迎
第七回 居庸关刘提督奏捷报 张家口沈道台赚敌兵
第八回 逃都统重入张家口 废道台二赚德国兵
第九回 沈道台三赚德统帅 郑监司骈首太原城
第十回 北洋大臣拜师兄 黄连圣母遣神将
第十一回 董二姑刘三姑脱离虎口 布政使按察使迎拜马头
第十二回 权臣构祸杀三忠 罪魁偷生难一死
第一回 弃国狂奔仓皇南走 毁家纾难慷慨北行
引首:
何事风尘莽莽,可怜世界花花!昔时富贵帝王家,只剩残砖破瓦。满目故宫禾黍,伤心边塞琵琶。隋堤一道晚归鸦,多少兴亡闲话。
话说北方庚子年,义和团大乱之后,两宫仓卒出走。这班在京的文武各官,除有权势的,扈驾西奔,其余的官,不是舍不得家眷,不肯离开,就是弄不到川资,不能远走。京城的地面虽大,京官虽多,却无一个为国捐躯,尽他们平日八股上所说“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意义。都早把这八个字忘了。但见那一班在京的尚书、侍郎、翰林、主事,门口挂的是“大日本顺民”,车上插的也是“大日本顺民”。一霎时间,京城内外,无论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变了外国人民,没有一个不扯外国旗号。只见迎风招展,蓝的,花的,红白相间的,世界上怪怪奇奇旗子样子都有了,只不见甚么正红旗、正白旗、镶黄旗、镶蓝旗,又是甚么中国黄色龙旗。这些话暂且搁下不表。
单说江苏镇江府丹徒县,有一位豪杰,姓金,表字不磨,单名是个坚字。他父亲是个军功上出身的大员,出入锋镝之中,往来战争之内。一生处的是艰危困苦之境,天地间所有至难至险境界,无不视为坦途。晚年得子,就止不磨一人。未及三年,老病先死。不磨秉其坚忍凝定之性而生,自幼即端重不佻,嶷嶷可畏。母亲水氏,守着孤儿过活,教以读书识字。到了十三岁时,经义粗毕。乃令出就外傅,学西国文字。又在武备学堂,练习炮线枪靶、行军战阵之法。
当庚子年春夏之交,不磨正是二十岁,母亲也一病而亡。不磨举目无亲,郁郁不乐。常在江干一带,登楼远眺。日日在酒楼中,买了些上海新闻纸,考察世界现今情状。每听得北方拳乱情形,无不咬牙切齿,骂这些大员无知无识。
一日在酒楼小酌,披襟当风。忽见瓜州口来船,蔽江而下,人声嘈杂,帆影纷驰,仿佛逃难一般的光景。不磨一见大惊,忙算了酒账,付了酒钱,匆匆下楼,一直望江干去来。比到江边各码头上一看,只见搬行李的箱子、柜子、铺盖卷儿、伙食篮儿,都贴着户部、工部、吏部、刑部、礼部、兵部、翰林院、内阁字样。不磨一见,便知道是北京逃下来一班逃官。此时正打听不清楚北边到底闹的是个什么样子,想去问个明白,又不好抓住那个来问。只见搬行李的一个一个搬得汗流满面,身滑如油。也不晓得行李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搬得这样辛苦。自下午五点钟搬起,十七八班挑夫,搬到七点钟也没搬尽。不磨又想到,这些逃难的真也太糊涂,这样笨重的东西搬得来,要是遇着强盗,岂不要遭杀身之祸吗?
说声未了,又见夕阳红影之下,来了无数河运官船。船上旗帜,映着晚霞,看见写的是某部大堂、某部左堂、右堂。只听得摇的橹声更急,吵的人声更杂。有个人在船头上,挺着腰杆子,打着京片子,乱嚷乱说道:“你们使点劲,快点儿赶到码头,赏你们酒钱!要不然,咱们明儿到了镇江,误了咱们的路程,送你到衙门,敲断你的狗腿!”那船上的人答道:“大爷不要着忙,这边不就是镇江码头吗?到也到了,还骂什么?罗唣什么?”
那打京片子的不听犹可,一听便雄赳赳气昂昂的,伸出手打那答话的两个耳巴,口里大骂道:“你这王八羔子,小杂种!我骂你,我打你,看你怎么样!”那答话的不敢则声。见他含了一泡眼泪,望后舱躲避去了。
不磨看得真,听得切,不觉大怒。以为这班贪官污吏,贻害国家,今日已弄得天昏地黑。到了这步田地,还是这样无理取闹,倚势凌人;要是太平的时候,不知怎样鱼肉小民哩!怒气冲冲,急忙走到他要泊船的地方。等他停船妥当,看见那个被打篙工正跳上岸来,就点点头招呼他来,问道:“你们打那里来?望那里去?船上坐的是那里人?怎么样的官?”那篙工颜色不善,愤然答道:“你的眼睛瞎了?船上旗子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我们打清江来,到嘉兴去的;他们也有到杭州的,也有到苏州的。你问他干什么?”不磨恍然大悟,也不去计较,也不再往下问,急急回头,跑到搬行李这边码头站着,看那搬行李的,到底是群甚么人、甚么景象。
此时,天色已晚,洋街上电灯已点得雪亮。看看搬行李的将近搬完,船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穿着长袍大袖的衣服,一起一起的上岸,都是一个个扶掖而行,各现一种狼狈之色。
最后有两个南边老妈子,扶着一位白发龙钟的老太婆,颈脖上、手腕上都围着蓝布白布,布上血迹模糊,好像是刀创光景。老太婆当下一面走,口里一面操着湖南土白骂道:“这都是天杀的康有为害我的!请了洋兵进来,害得我走都走不赢。大师兄说我是奸细,把我斫了两刀。亏得菩萨保佑,没有死”
说声未毕,忽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穿着大袖半截纱长衫,架着碗大两眼镜,急急走来,说道:“妈妈不要则声。岸上就是洋人地界,小心把(给)洋鬼子洋枪打死。”那老太太听了,果然哑口无言,睁睁眼睛,两手发抖。扶着的两个老妈子,也是面无人色,急急忙忙,三脚两步,跨到六吉园栈房门口。进门时还几乎被门槛绊倒。
不磨看了这样情景,听了这样话,不觉发声狂笑。那四十来岁穿半截长衫戴大眼镜的,听见笑声,还回头狠狠的盯了不磨几眼。不磨叹道:“蠢虫,蠢虫!我看你们真个比有知识的禽兽都不如了!自己在北京连群结党,称颂大师兄法力怎么样大,怎么样灵,把社稷当作孤注,拚作当玩意儿,弄得今日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到了自己逃难,还埋怨康有为害的,说是康有为请洋兵进来。我想康有为那里有此本领,可以调遣各国洋兵?我恐怕中国人于今没有这号有脸的人罢!”
口里一面说,心里一面想,脚下一面走。猛然抬头,不觉已到自家门首,忙叫开门。觉得精神焦躁,呼唤管家金融,掌灯安息。饭也不吃,书也不看,就和衣而睡。自在枕上,翻来覆去。想到北方生灵涂炭,已入水火之中,南方密约未成,未知颠沛何似。这些做官的固可以逃生,那些做百姓的又何以为活呢?不磨生性慈善,素有澄清天下大志。此时颠倒梦想,要想拯拔这时候北方民人,却总想不起一个好法子。
到了第二日,将要天明,忽忽小睡,不及片时,又为家人们惊醒,连忙起身。漱!已毕,即刻更衣出门。重到昨日江岸所立地面,寻个茶楼小坐。买了几张上海昨日新出新闻纸,只见《新闻报》、《中外日报》都载着:
各国联军,已于十九日攻破京师。两宫西幸,已驻跸贯市。
不磨阅毕,不觉心更皇皇。再望楼下看时,那江岸逃难的官员家眷,更比昨日多了好几倍。洋街码头栈房,已有人满之患,并有望城里租屋借住的。今日来的逃难的官眷,又比昨日不同,倒有一半披麻戴孝的,并有哭哭啼啼同好些棺木同来的。细细打听,却都是在路上遇着义和团路劫,或遇着游勇打单。就是昨日那位老太太口里骂康有为的,也是大师兄说他是教民,斫了他两刀,并无一起是为洋兵糟蹋。
不磨听在心里,并知北方乱事已极,一天紧似一天。若不设法救护,将来乱到南边来了,就无法可救了。又因生性好奇,最不喜与人苟同,便想道:“人家有官有职的,都是这样望南边逃来;我这无官无职的,偏要望北方走去。”又想道:“我家私尚有两万,若是南边乱起来,便将分文无着。我却不肯送把(给)乱民抢夺。我不如卖了这个当盘缠,到北方走走,或者遇着机会,于自己宗国尚有一二分可救呢!”
此时听得山东尚称平安之境,便定了从清江浦、山东一带进京察看的主意。会了茶钞,也不再看逃难的光景,一气奔回家中。接二连三叫管家金融,来商量变卖产业、只身北游之法。
管家金融一听大惊,便垂着手,低着头,想了半天。以为这小主人是不懂世事的,便依着自己见识,发声劝道:“主人呵!老主人冒了一世的险,做了一世的官。人家到了这个份儿,就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家当,到了今日小主人手里,卖掉两万三万的,也就不为过;但是老主人平日待人宽厚,待己刻苦,今日剩下这点点不到两万的家私,都是勤俭辛苦积下来的,又不是由贪污剥削而来的。小主人还该体恤体恤老主人意思,慢慢的用罢。况且老主母守着小主人,守到这么长大,也不容易。北方兵乱,极是可危的事情,又没有甚么亲、甚么友,有甚么好看,要自己卖了家私,去到北边去呢?想是主人闷得慌。不如奴才跟了到上海一游罢。”
不磨听了,喝道:“你这狗奴才,真是天生的奴才见识!《孟子》上不说过:‘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我是披发撄冠,往救同种之难,已是不可片刻稍迟。我主意已定,已是不可挽回。你晓得吗?我要是不卖这家私,等到洋兵进来,土匪作乱,我还有么?你又想想看:老主人出兵打仗,身在刀林弹雨之中,尚且死而无怨,我又不去与洋人、拳匪去对敌,去杀他们,我是去做好事的,我还怕什么!”金融听到这里,忙笑道:“主人主人,要是做好事,主人将这家私卖去一半,交把(给)上海善堂善会里就是了,又何必自家去哩。”
不磨急得忙顿脚道:“你这——你这——你这真正天生奴才种子!你不想想,我有钱,我不晓得自己用,要送把(给)人家用?我做好事,我不晓得自己做,我要人家代我做吗?他们那些善堂善会,那里是做好事,还不是想借此发财!你这奴才那里晓得,也就听信了他们。你要是有钱,你送把(给)他们用罢。我是做主人的人,却不同你这奴才一般见识。我正要自己做事,自己用的。你快快去,与我设法变卖家产。你晓得么?我这里迟了一天,那北京城里多苦恼一天。我性子急,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用你了。”
金融听了,果然不敢执拗,只得口里自己噜苏道:“奴才长奴才短,我看做奴才的,不止我一人呢。那些坐八轿开锣喝道,那一个不是做奴才!”不磨听了,又好笑,又好气。姑且装着耳聋,不去理他,只在家中一面清理各事,一面督催金融找寻买主。
那些镇江城里住的绅商富户,那个不晓得金家底细。听得金家要卖家产,却无一个怜他是轻财仗义的,扶助他一二分。却都是大家想得便宜货,这个掯他,那个勒他。一千银子田产,只能卖到三百两。金融这老管家,在金家已四五十年的老家人,亲眼见老主人买进时辛苦艰难,那里就肯轻易便宜卖了出去。东跑跑,西走走,总是说价不落。这里不磨等了好几日,心急如火,日日催逼金融回信。金融无奈,将这情景一一说明。不磨叹道:“无怪世界大乱!人心不平,一至如此,那有不遭兵劫的!”
后来无奈,还是不磨想出一条主意。寻着一个西文同学朋友,姓名叫黄中杰,在英国洋行充当大写,每月倒有三五十两薪水,可以养母教子。其人虽穷困不堪,却以信义为重,一言不苟,所以西人多敬重他。不磨寻着了黄中杰,就将财产抵押银款之意说明。黄中杰当时就与大班商量。大班西人说道:“现在各国皆与中国开战,早停止交易。既然是你的好友,我可以将值一万两的财产,抵押墨西哥洋钱六千元,多则不能。”黄中杰出来与不磨定议,不磨允可。就约明日在行中交契签字。并托汇款五千,至北京应用;先取一千,作为路费。黄中杰进去,又与大班西人说明。西人也一一答应,就此订约。
到了次日,不磨已是将一应应用行李,捆扎停当。选了一个小厮,就是金融儿子,名叫金利。也是不磨从小伴读的书童,文武全才,会写会算,会打枪靶,会骑马作侦探。不磨带了这个有用的家人,到后来还得他许多帮助的事情,这是后话不提。
镇江家里的一应门户锁钥,进出用款,都交付金融看管。不磨遂同金利到洋行交割取银。果然朋友之力胜于骨肉。等到不磨到时,黄中杰已将事事办妥,只等不磨交契,签字取银。不磨签过字,取过汇京汇票,叫金利背着一千洋钱,辞黄中杰而出。
黄中杰还祝了许多颂词,说他自己不能同去,愿他速到北京,力救同胞,种种热心之话,令人听了下泪。不磨遂一揖而去。再到家中,同了金利,押了行李,上镇江小火轮,一直往清江浦东大道进京要路而来。
这里金融送他主人去后,一直等到望不见小火轮火烟,再回家下。正是:
昔时攻苦勤修士,去作慈悲救难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不磨秉性坚忍,便自不同,可见人无坚忍之性,不能做事。
老太太埋怨康有为,此必闻之乃郎平日之议论,故作如此丑语。不然,龙钟老妇,从何发出这些不知世故的话来?
不磨不肯将捐款入善堂会,确有见地。做奴才的从何知道底蕴。
洋兵进了内地,土匪作乱,家私便化为乌有。诸公听者,诸公听者。
金融亦复大佳,知道坐八轿开锣喝道,也是奴才。今日中国,奴才世界固已,下等人亦知其详矣。
买田置产者,想得便宜货,究竟那个得个便宜,还不是汤里来,水里去。诸公要不信,只看你儿孙便知端的。
我知道黄中杰这种洋学生,必不像今日一班参口头禅的国民,必定能实心做的事,不可以其充大写而忽之也。耐不得性子,那里还算人才?
第二回 清江浦逃兵占作逍遥地 银河宫老尼演说乱离情
话说不磨别了老管家金融,带了小厮金利,上了小火轮,一直望清江浦东大道进京的路程奔来。不上半日,走到扬州城外。
这扬州自古称为繁华之地。不磨远望人烟稠密,屋脊如鳞。虽不知粤乱以前是个甚么光景,看到今日情形,便可想到当日二十四桥的风景了。也无心留恋,只听小火轮早已泊岸。一班附往扬州的客人,个个上岸。接二连三,又来了一班附往淮城、附往清江浦的客人。挨挨挤挤,一个个生恐怕落后。背行李的背行李,招呼朋友的招呼朋友,仿佛忙的了不得一样。不磨静中看那一种忙的样子,不觉好笑。想到天下人究不知为了何事,要这样的劳劳扰扰。只待客人到齐之后,小火轮又放了三声汽筒。顿时水声隆隆,铁轮展动,一霎时间,离了扬州城码头。
只见一路来船如蚁,无论大的小的,那一个船上不是有写红字黑字的黄旗子。也如前日在镇江时看见码头上行李一样,写的是甚么翰林院、甚么内阁、甚么户部、刑部等字样。不磨轮舟虽逆流而上,却是借着蒸机汽力,激走如飞。那些扯黄旗子的来船,却趁着顺风顺水,直趋下流,也如奔马一般,按捺不住。一转瞬间,便又是一样船只,一样景象。
不磨看了一日,想着:“来船如此众多,大半两宫西幸,这个北京城里已走得一扫精光,我还去做甚么?”想到此地,便生了退悔之意。要想就是这么样回去,不到北京去了。既而又自想道:“不磨,你真好呆吓!这个兵燹后景致,是难得看见的,是天造英雄胆识的好境界,千载难遇的好机会!我生长绮罗丛里,生平所干求不得、梦想不到的兴味。如何便是这样没志气,要想回去呢?我的父亲何等激昂,难道我就是这样的葳蕤不成?”想到此地,气又为之一壮。虽看见来的官船愈多,却已熟视无睹。
不多一日,遂过了淮城,到了清江浦。却不见一个镇江码头接客那样的伙计,一个个自己搬上行李,自己各找安身地方去了。不磨与金利主仆二人,是文明装束。本没有甚么累累赘赘的东西,又是时当秋热,生恐路上出事,因此行李更少,就是两个大皮包,一个小皮包。甚么穿的、用的、睡的、盖的,都一并在内。主仆二人,手上一提,肩上一背,就是这么走了。
刚要上岸,忽然船上伙计在舱门口拦着,伸出手来说道:“乖乖,你不要走!我的酒钱呢?”不磨一惊,不觉又好笑起来,就在皮夹子里,胡乱拿了七八角小洋钱,当做犒赏。这个船上伙计,本来欢喜争多论少的,后来看见不磨是有洋装行李的客人,恐怕惹出别的事来,就是这么放过去了。不磨上岸,偶然回头看时,见那伙计们向客人争论酒钱的样子,有许多令人难堪的。不磨也不懂是什么缘故,就一气奔上高岸热闹地面,寻个安身寓所。
那里晓得,挨家挨户寻来寻去,不是江苏省勤王兵作了行营的粮台,就是武卫前锋营陈大人、张大人的败兵败将,做了收队的马帐。那些兵丁个个手里拿着洋枪,腰里插着手枪,枪上套着枪刺。三五成群,都在街上横冲直撞,七七八八,跳的跳,笑的笑。身上穿的,都是红红绿绿的、绣花的、盘金的,也不像军装,也不像操衣。看官想想看,是些甚么东西!
这里不磨寻不着寓所,看看天色将晚,已是焦急万分。那里晓得这些陈大人、张大人的溃勇,一见不磨是个南方打扮的,便指着他,同自家伙里说道:“你看,你看,他那个杀不尽的二毛子,他又来了。”不磨不懂“二毛子”三个字是甚么解说,忽然看见那些溃勇一拥上前,都围着不磨细看。不磨方悟到说的二毛子就是自己。晓得这班人不是好惹的,也不去理他,只顾往前行走。忽又听见一个年轻兵勇说道:“老帽,老帽,我们兄弟打山西省逃命,逃到此地,走得好不辛苦,路上的生意又不好。你看这两个肥猪很壮的。这不是咱们口里食么?咱们矮了化,做一个散伙东道罢。”不磨是一个将门之子,久已知道哥老会、安庆会、巢湖帮、洪帮、卫帮的一切暗号,晓得“肥猪”二字,是有银钱的口标;“矮了化”三字,是杀人的套语。
不磨听了这话,不惊不慌,偏在人众中,拣一个年老的溃勇去问路,问他那里是安身之所。那年老的溃勇,看了不磨这样大大方方,倒吓了一头冷汗。倒退了几步,狠狠的盯了不磨几眼,方答道:“这一带街坊地面,都是我兄弟们占住了,再没一个插针的地方。你要安身,除非是到后街寺院庙观里,寻个安息去吧。”
不磨听明,遂称谢几声,与金利放步而去。再听那年轻的说道:“老帽,你怎么了?好好的一桩生意,要送把(给)别人,你敢是昏了?”那年老的溃勇答道:“老幺,你真是一个抱出笼!你一路上发的水还不够么?还要到这地方来想方么?你要发水,也要到晚上再讲。那里这个时候,就是这么撷撸撷撸的乱扯白!你在那里发昏,还说我发昏。你敢是要吃三刀六眼吗?”说的那个年轻的哑口无言。
不磨回头看那年轻的虽则无声,却是恨恨而去。晓得他们“老帽、老幺”,就是兄弟称呼;“生意”二字,就是打家劫舍;“抱出笼”三字,就是初出茅庐之意;“发水”就是发财;“想方”就是设法;“乱扯白”就是瞎炒蛋;“三刀六眼”,是他们法令,将腿横截三刀,以见六个血眼为止。不磨装做不知,假作耳聋,就是这么无声无臭,往后街找寻安身之所去了。
谁知夜景朦胧,认不出那里是寺院,是民家。人人怕这班过路的兵丁骚扰,个个关门闭户,好像入了无人之境一般。两主仆来往蹀躞,好似寻梁燕子。寻了两三点钟工夫,那里寻出一点缝儿。那街上一班一班的逃兵溃勇,更见得凶狠异常,个个借端寻衅。偶不经心,便触犯了他们忌神。不磨小心谨慎,同金利防而又防。
正在焦灼万分,忽然听见一阵钟磬之音。不磨依着声音寻去,却在目前。仔细借星光一看,不多几步,就有白灰粉
过一版(板)高墙,墙中隐隐露出“银河宫”三字。不磨就猜着几分,是为避乱的意思。既已认定是寺院,不管三七二十一,遂急忙忙的去叩门。门里人忽然问道:“是那一个?”像是女人声气。不磨答道:“是我。”门里人说道:“天下的人,那一个不是误了这一个我字上。我晓得你是那一个我?”不磨又答道:“不管是那一个我,你且开门,你看我是一种甚么我。”门里人又说道:“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不问明你是那一种我,不是我害了我自己吗?我敢开门吗?”不磨说:“你不用调侃了。我是镇江来的,姓金。你开了门罢。”
那门里人一听,果然开了门。彼此在灯下一见,不觉好笑。门里人不是别个,就是往年不磨之母常常施与的一个募化尼僧,名叫昙花就是。不磨笑道:“怪道你一听见姓金的是镇江来的,就开了门了。你却错了主意了,我不是来送布施的,却是来打扰的。”昙花笑道:“我在门里,听得声音好熟,一时想不起就是大爷。远客临门,多有开罪。你请到佛堂去坐罢。我要快关门,不要把(给)过路的那些穿号衣的强盗看见,要是撞进门来,那可了不得了。”不磨主仆二人,果然急急走进堂中。昙花关好了门,再来与不磨看坐。不磨说:“你不用应酬了。我知道你还有一位老师父,你快去请出来一见。”昙花进去,果不多时,扶了他的老师父空相大师出来。
不磨在灯下仔细看时,空相已是眉长发白,貌古于松。昙花是素脸淡妆,颇似闲云野鹤。不磨立起身,遂向空相深深唱喏,并告投宿的来意。空相大师是一个经过洪杨大乱奔走江湖的老妓女剃度的优婆尼,眼光如电,久能识人。一见不磨神采非凡,知道他是一个有来历的子弟,并且常常听得昙花说他父母家世,遂向不磨合掌还礼道:“施主请坐。出家人以行方便为心,施主大驾远来,那里有一个不款待的道理。虽是尼庵不便留客,但是此时此地,风声鹤唳,岂忍置之虎狼之口。施主暂且宽心,就在小院客房安置罢。但不知施主安坐家中,此时却往何地。有何要事,要冒险远行?”
不磨乃将北方兵乱、破家救人的意思,细说一遍。空相连连的赞道:“此真不愧善门之子。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必能成施主的大愿。”遂转唤昙花道:“你还不快去收拾夜饭吗?施主路途辛苦,也好吃了早早安歇,明日再赶路程。你快去罢,我在此陪了,你不用操心了。”昙花果望后面安排款客夜饭去了。
这里空相陪了不磨,说些近日清江浦地面被游勇骚扰情景。不磨方知北方拳匪之乱,竟有蔓延南方之势。空相又说:“此地寺院,本来最多,现在已十家有九家被北方逃难的官眷借作行台公馆。大半因为河下船只已空,没处再可雇船,只好等南边镇江的船只回来,再议逃走之法。虽有一二起在中途折回山西的,都是为着手中空虚,借此打一个沿途地方官把势的,那里有一个真心为国、义不忍去的官员!要是有这么样好人,施主你想,他也不逃出北京了。老衲幼遭洪杨之厄,长到今年八十四岁,已是第二世为人。前生不知造了甚么大罪过,还要再遭此劫呢!我听见北京有一位甚么姓徐的宰相,今年已是七十三岁,还是一个不得善终。施主你想,可惨不可惨?虽然老衲出家以来,心如槁木死灰,业已置此身于度外,却已看得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分不出甚么人鬼的境界。施主做事,将来必须学到这个地步,方得大无畏的好处,大解脱的真相。施主不要忘了。这就当做今日老衲见面礼罢。”
不磨听得这番议论,不觉毛骨悚然,连声答道:“蒙老师父指点,这真真可以做我的前途引针。不磨虽愚,总想做到这个样子才是。”空相忽又笑道:“施主是佛门过来人,老衲多言了。”说时,昙花已将饭菜摆齐,请不磨自用。不磨忙起身向空相道谢。空相说声:“施主请用,明早再见吧。”就拿了念珠,往里面去了。
这里金利服侍不磨晚膳,昙花横坐相陪。说起不磨小时怎么样顽皮,怎么样玲珑,又说老太太如何教训,如何善良。不磨无言可答,一面吃饭,一面对昙花点头微笑。原来这昙花也是半路出家,深有阅历之人。看见不磨不答他的话,他又变一番言语,来慰他的客中寂寞。不磨深知其意,用心打听他近日游勇情景。昙花一一说知,又说道:“夜间呼啸之声不绝于耳,大爷要听见了,千万不可开门出去惹事。这是不好玩的。大爷记在心上。贵管家也不要出去为是。千万千万!”说毕,看见不磨饭已用完,就引着到一间极雅致的精室,作为行榻。
不磨四围一看,觉得风雅之中,仍寓繁华之景。绣花屏幅,没有一幅不是蝴蝶双双,鸳鸯对对,料想是女孩儿惯技,也不去理会他。刚要坐定,昙花即告辞而去。忽觉扑鼻奇香,醒人烦恼,仔细一寻,乃知是架上蕙花,开得蓬蓬勃勃。不磨甚喜,且去躺着,领略这幽香滋味。静中听得昙花招呼金利吃饭声、洗碗声、收拾厨下声、金利在下房鼾睡声,声声入耳。恍惚要睡去光景,忽然听见远远一片发喊声,顿时间儿啼女哭,凄惨满耳。
不磨刚要起来,忽听昙花走来,到空相房中说道:“师父,师父,他们又干这个营生了!今夜更比昨夜闹的凶,竟是放起火来了!”老尼答道:“你是生长太平之世,那里晓得乱离时苦况!想必这又是强奸不遂,放火烧林,以便下手动抢的意思。我想我那年十四岁初到南京的时候,那一处不是满眼富丽之景,后来又那一处不是瓦砾之场。我看见那极盛的时候,那些来嫖的客人,不是候补官儿,就是那混世魔王的少年公子,那一个不威风凛凛,得意扬扬。那里晓得后来比我们这时候还不如呢!那家里烧得精光,抢得精光,一个个逃的逃,一个个降的降,做长毛的做长毛,做叫化子的做叫化子。还有那年轻的世家少爷,更弄出奇怪样子来了,搽粉抹胭脂,包着头,踹着跷,装着女人的模样,做长毛的小把戏。那些女太太们更不用说了,不是吊死的吊死,杀死的杀死,也是一个个跟着长毛,做真人的做真人,做王妃的做王妃去了。那里晓得后来长毛打了败仗,厌弃他们做真人的、做王妃的、做小把戏的累赘,一个个把他们杀个净尽。还有那杀不尽的小孩儿,都一个个丢在河里。可怜呀!那些无千无万的死尸,抛弃满地。天气也刚碰着热天,不到三天,烂得个南京臭气冲天。又没得一个人来收尸,都喂了野狗。狗来吃死尸,又不是好好吃的,都是你抢我夺,把个死尸分做七八十块。那街里屋子里,那一处不是死尸,那一处不是人骨头!狗吃了死尸,眼睛都红了,见了活人,也想要吃人的样子。我那时年纪小,我怕那狗,也同怕官兵怕长毛一样。好容易等到官兵来了,以为可从此平安了。那里又知道,官兵说我们做百姓的不该降顺长毛,放开手来杀。可怜呀,可怜呀!我们做百姓的知道甚么是官兵,甚么是长毛,只要不杀我们,就是好人。这些官兵一杀更杀得惨了,杀得个街上人堆积如山。也有杀死的,也有杀不死的。也有做狗叫的,也有像杀的鸡一般,眼睛闭了,腿还动的。有的求死不得,痛苦难当,求过路的勒死他的。有的没有膀子,没有腿,还在地下爬的。那时候我也看得多,这时候说也说不尽了,那里像你这么好福气!”尚未说完,忽听昙花一声“啊呀”,老尼就不说了。
要知啊呀一声,是个甚么要事,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逃官官船,趁着顺风顺水直趋下流,语甚隽峭。
不磨退悔之意,人人做事有此境界。所以君子以坚忍为心,不负初志为训。
乱离为天造英雄好境界,是有阅历语。试问古今来真英雄,那个不是从困苦中出来?那有一个坐着说空论的?
写逃兵的情景,历历如绘,惜未能将会党暗号全行披露,以惠行路之人也。
不磨叩门,仓卒语结不得出。写出行路人辛苦,望门投止之景况可想。
天下只为有我无人,故而大乱。昙花禅机隐秘。
老尼说乱景如此可惨,兵争者其引以为戒。
第三回 美人拥兵豪仆丑妆官样架 壮士赠马书生神勇俗人惊
话说老尼与昙花,在房中演说洪杨乱时南京情形。正说得凄惨无聊,忽听得昙花“啊呀”了一声。不磨不觉大惊,以为又有甚么游勇在这院中放火之事。凝神静气再往下一听。那里知道他是说:“天已亮了,他们客人今早要上路程,我们还只顾说话哩!我也不睡了,我要去收拾早饭去了。”
听得老尼骂道:“天亮就天亮,甚么事这样大惊小怪,阿呀阿呀的乱叫!要是把(给)别人家听得,又不知甚么大事。你这个脾气,这么大的年纪,还是不改。我看你愈长愈小了。”不磨听了,也觉好笑,且不理他,忙起身,到下房叫醒金利,取出笔墨,就在晨光黯淡之中,写了一封告谕金融的家信。又写一封致黄中杰的称谢之信,并将昨日昨夜所闻所见情形,详述一遍。无非要他转告南方亲友,知道他们是在福中,不可不知福的意思。信尚未写完,金利已早将摺漱之具、早餐各件,一一搬进房来,听候不磨自用。不磨封完了信,洗好了脸,就去用饭。
饭未毕,老尼空相已早踱进不磨这里来了,坐着主位,对着不磨说道:“施主,多有简慢了。自此以后,施主在路上,就没有这样大米饭吃了,是要吃面食了。施主多用点儿。这里离王家营,虽是没有多远的路程,但是这一路抢劫频仍,施主要步步留心,早晚提防。要紧要紧!我听得这一路的逃勇,要是没有穿的、吃的、用的,他们起初由山西直隶来的,个个带着有骡马骆驼,就是这么沿路便宜乱卖。还有软弱年轻,不愿随着大队去奸淫掳掠,也有将自己军装卖了,当盘缠回去的。施主到了王家营,要是买到了这个,也就可以代步的代步,防身的防身。昨日听得施主说,是要走东大道的大路。我看不如走西大道的好,西大道虽是比东大道远一点儿,却热闹的好多。东大道路上,吃的睡的,都是极苦的境界。恐怕施主南方人,多有不便。施主也吃不得这种辛苦。我劝施主还是改走西大道为是。西大道近来虽有游勇、逃官出没其间,谅他耳目众多,有各省营务处保护,当无妨碍。老衲前时至保定募化,也曾走过这条道儿。风景也好,也繁华得很。施主的意思如何?”
不磨此时吃饭刚完。便叫金利收去赶急用饱,以便上路,就回答老尼道:“多蒙大师指引,感激不尽。我的原意要走东大道,却是为着要去经历一番。一则可以知道北方民间疾苦;二则要到山东省城,便道去看袁世凯操练的兵勇成效。我还要插入天津,察看乱后情形到底是个甚么样子,可以长长我的见识。我也顾不得辛苦,图不得安逸。我这一点点年纪,要不是自己去磨砺,还有何人鼓舞呢?大师的盛意,我感激就是,我却不改初意了,大师休得见怪。”
老尼想了想,笑道:“果是一位胸有成算,少年大器,老衲多言了。施主既然如此,老衲也不敢强留一日二日的,做这虚人情。施主今日主仆二人上路,只是此地没有车辆,却是怎好呢?”不磨道:“我随身行李,不过三个皮包。我主仆二人步行,也可到得北京。我到了路上,再去设法罢。”说罢,就在皮包内取出银元钱十番,面交老尼作为谢礼。老尼再四推辞,抵死不受。还是昙花送茶进来,见此情形,对老尼说道:“大爷用钱,向来不是那小家的样子。师父要是不受,他猜着嫌他的少,他的心上反不舒服。不如留在这里,代他供养银河宫里这位天孙娘娘罢。大爷还没有娶亲,也应该在乞巧仙姑前烧烧香,求他觅一个天仙似的太太。”说得大家一笑而罢。不磨又取出案上信件两封,托他转送邮局。空相答应了。又称谢一番,不磨遂与金利拿了行李,告辞起身。
老尼又说了这一带路上情景如何,风土如何,那一店可以打尖,那一店可以安宿,说明一切响马忌讳。遂与昙花送出门外,分袂而去。
这里不磨与金利两个少年主仆,都是初次上山东陆路,不但不觉其苦,这里望望,那里看看,倒好像这一路情景,都做了他们的玩意儿,说说笑笑,倒不寂寞。走出小街,抄上大路,照着方才老尼说的走去,果然不见一车半辆。只见那游勇溃兵,如排山倒海而来。背大旗的背大旗,背枪的背枪,抬缸灶的抬缸灶,却不见有骑马的、拉炮的。看得眼花头涨,那脑子里面仿佛麻了一般。
不磨看得呆了,心里想道:“这不是中国的兵么?怎么打起仗来,便跑得一个也没有,难道没有去打仗不成?怎么打了败仗下来,还是一个没有带伤的,跑得这么样快、这么样多?这就令人难解了!”
想着未毕,又见来了一大队兵勇,穿着总统江苏全省勤王亲兵队号褂,簇拥着无数坐二轿的、坐四轿的、坐八轿的官轿,匆匆而来。不磨不觉大惊,以为江苏勤王兵打了败仗,救护着主帅、将官、营官、哨官,死命望南边逃来。那里晓得就近一看,那坐八轿的,都是一个个美貌妖娆,香气喷溢,仿佛上海滩上的女倌人一样;坐四轿的,不是雏鬟鸦婢,即是半老徐娘,个个在轿子里嬉皮着脸,向路人微笑;那坐二轿的,倒是一班尖头小耳,俗气满面的男子汉,好像是二太爷、三小子的模样。不磨甚为诧异。仔细打听,果然是江苏、浙江、湖南三省大员,在京里逃出来的官眷。坐八轿的,就是姨太太;坐四轿的,就是少奶奶、小姐、丫头、老妈子;坐二轿的,果是唱戏所说的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些兵勇,就是这几位姨太太的老爷,在河南边界,恐怕路上出事,向统领借来的。
不磨想道:“怨不得中国要打败仗了!这一队一队的兵丁,不去救太后皇上的驾,倒来这里替这些尚书、侍郎、太太、姨太太保镖。怪不得苏州城里这些人家,都装扮着他的女儿像狐狸精似的,要卖把(给)人家做二房、做三房,原来有如此这般的威风。又怨不得中国人不想干那些实在正经生业,都想去做勇爷,个个去捐官,原来倚仗这有权有势的亲戚,又怎么不要得电报局、招商局的差使呢!不用说了。他们做了太太、姨太太的二太爷、三小子,都是这样坐起轿子来,还要呼幺喝六的。我们今天不在地下去爬,还是站着走路,也就万幸了。”
一路想得个好笑,不觉已行至王家营地方。左右打听不出那家有车辆骡马。那街上游勇逃兵,更比清江浦乱得慌。青天白日,都是大家关着门,没有一个敢出来做生意。好容易打听得一家天津人,姓熊的,是个响马出身,专门收卖骡马。认得这班来来往往的游勇,招揽他们做个窝家。有时坐地分赃,有时周贫济急,做天下不要本钱的买卖。地方上土人受了他许多恩惠,也不去攻讦他。他便也安身在此,作一个接待过路英雄的小山寨。这是这金利小厮不知那里去打听出来的。不磨也不管他,就赶到熊家去买骡马。
果然进了熊家大门之后,看见一个高长大汉,满面黑麻,双眉似剑,插入鬓毛,眼光带煞,口唇如墨。身上穿的衣服,自汗衫起,一直到外面马褂,钮扣是没有一个扣着。腰间缠着一匹大黄湖绉,头上缠着一条方格苗布,歪纽着一个三寸来高的英雄结。右手拿着两个大铁蛋,的溜溜的乱滚。口里衔着一支京八寸潮烟袋,吐出那一种闷人的烟味,也不晓得吃烟的是怎样受得。脚上穿着抓地虎靴子,跷着腿,坐在一个马墩上。俨然戏台上扮出来的那些强盗样子一样。见不磨进来,并不起身,先开口问不磨道:“你这个小孩子,来干甚么?”金利怒气冲冲对他说道:“来买马的。”那大汉道:“你来迟了。我的马,今天早上把(给)山东贩子卖把(给)他们营里了。你这点点年纪,买马干吗?”不磨说:“去上长路的。”那大汉道:“你望那里去?”不磨说:“我到北京去。”那大汉一惊,又问道:“你去干吗?你不怕死吗?”不磨笑道:“我要怕死,我也不来了。”那大汉愈觉惊惶,色颇不豫,又说道:“倒看你不出,这个小蛮子,倒比他当兵的做将官的强多了。你到里面来坐一会儿,我看看有什么人送马来卖的没有。”
不磨、金利也无惧色,跟着大汉,就进入内堂。望后一看,后面是一溜大厂子,两旁的马房、马槽不知其数。后门头,仿佛已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那大汉便跑过去,开了后门。已有好几起逃兵溃勇,等候他来买马。见他开了后门,一拥而进。那大汉指着这个说十两,那个说二十两,买了好几十匹。一霎时间,都一个个牵进槽来,分给银两而去。那大汉便请不磨到槽上挑马,任不磨自拣。不磨自小娇生惯养,虽曾习过体操,那里认得马的高低。倒不及金利识得马的优劣,与不磨看来看去,没有合意的。看得这些马更觉可怜。虽说这些马是逃兵溃勇盗卖出来的,看看个个马都是骨瘦如柴,其形似狗,那里能够出兵对敌。这多是统领营官七折八扣买了来充数的,不料今日又落在这里。不磨叹了一声,将要别去。
忽然金利说道:“那——那——那——那不是两匹好马吗?”不磨依着所指的看去,果见最后一间马槽上吊着一匹白毛黄撙,高大倍于寻常;一匹红花枣骝,骨格极是神骏。四只马耳竖立如箭,鼻息直喷,声如洪钟。惟觉得毛片蒙茸,长几二寸,不甚光润。不磨进去看毕,对着金利道:“这种马毛倒不常见,倒像一个大哈叭狗儿。想必是没有喂甚么料,以致马瘦毛长,弄得这个可怜的样子。”金利道:“大爷不要小看他。这俗名字叫做白雪神狮;这俗名叫梅花赤雁。这两个马虽不能日行千里,倒有三四百里脚力。大爷不信,一问卖马的,便知端的。”
不磨果然走出槽口,招手问那大汉道:“你这两匹马卖多少钱?”那大汉走来一看,道:“这两匹马是我的坐骑,不卖的。”金利道:“你不卖,放在这一堆儿干什么?”那大汉走近金利面前,向金利面上一看,说道:“我就卖把(给)你,你也骑他不了。”金利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用胡说!不要说我主人是练过外国体操,有头等飞跃本领,就是我这个下等奴才,也要比你强一千倍二千倍的呢!”那大汉大怒,向着不磨两主仆说道:“你不要拿了学过外国洋操的本领吓我。我看那些打了败仗的兵勇,那一个不是练过体操、洋操的吗(呢)?他那种无用,比一个老鼠还不如。我看见好些武备学堂里学生,骑着一只狗样的老马,他还栽下筋头,跌伤了手,跌伤了脚。你不用夸口,说你是学过外国体操的,只要你骑得这两匹马,我赌一东道,我连鞍辔都送把(给)你。你们要是骑他不了,你的行李也休想拿出我的门去。”
不磨听他一激,这一番嘲笑的话,只好按着怒气,对他说道:“这也难怪你瞧他那些练洋操的不起。但是我不白要别人家东西的。你只说你马要卖多少银两,我若骑得下,我买了去就是,说甚么送不送。只要你看见我降得下这两只劣马,你不翻悔,让我买了去,就算是好汉;你要是翻悔,你就算不得江湖上英雄。你看好么?”那大汉道:“你不要管这些。你骑得上,我说送你就送你。”金利说:“你快——你赶快——拿鞍辔配上!”
果然那大汉气忿忿的,自己跑到里面房间,取出两副极鲜明富丽的鞍辔,向着金利道:“你看可好?”金利笑道:“好好,多谢,多谢!”那大汉愈加气愤,走进马房,拉出两只怪马,配上鞍子,扣上肚带。将要上嚼口时光,那两只马都昂起头来,发起长嘶,如龙吟虎啸一般,不肯俯首受人羁勒。那一只红花枣骝,昂头更高,脚下抓地起尘,顷刻眯目不能见人。那大汉用力下勒,那里能动他分毫。还是不磨、金利走近前去,帮着上了缰绳,牵出后门。
金利就先骑这红花枣骝。那红花枣骝向来有一种劣病,人要去骑他,他要试试人的手段。他竖起前脚,人立而行,俗语说的马挂牌就是。人要没本领,从马背一直滚了下来,弄得不好,还要送命。金利素能相马,知道昂头极高的,是有这种劣性,上马时候早已防备。不待他开步,就是狠命的在马耳上一鞭。那马果然护痛,一直望空地奔跑。跑了好几个圈了,然后下马。
不磨接着就上那匹白毛黄撙,只提防出毛病,却忘了带鞭子。不料这白马又是一样性格,他会起旋风,骑马的人偶不经心,便头昏眼花,栽下马来。不磨无法,只好用力勒着缰绳,两腿用着全力这么死命一夹,那马便受不起不磨勇力,只好舍命狂奔。这个马,马力来得汹涌,断难跑个圈子就可以了事。不磨纵辔直行,顿觉两耳风声,如雷霆震荡,身子便轻如蝴蝶,栩栩欲仙,不觉大快。再回头看时,不见金利半个影子。约在二三十里外,方回勒马头,那马还有不尽他力气样子。再放缰奔回,觉瞥眼已到上马之地,人马俱无喘息不安之状。
不磨下得马来,问大汉道:“何如?”那大汉道:“这真真奇了,你们两个年纪轻轻的,都有这号本领!好了,好了,我也不干这江湖上的买卖了,我说送你,我是送定了的。你却须留个名儿姓儿,也好要朋友们留心一二。你却要看我薄面,要是遇着我的朋友,也要抬抬手儿,留碗饭给他们吃吧。我且问你:你们爷儿们有这好本领,不去统兵接仗,倒让了那班鸦片烟儿做统领、做营官,是何道理?”
不磨说:“我要是去做统领、做营官,我就没有这个工夫来练习了。”那大汉道:“是了,是了。想你没有去做官,空着身子练本事;做了官,就要去戴着帽子,穿着褂子,去当那上司的太太、姨太太差事,没有工夫去学习了。”不磨道:“正是,正是。壮士高姓大名,我也要铭诸心版。将来若有借助之处,还求借助一二。”那大汉道:“你也不用糊涂了。我看你这号人才,还没人来用你。你却想用我,你不用痴想罢,你快去干你心愿事去就是。你也不用担心,心里以为受了我这一份大礼,过意不去。我这里要三千五千的倒还有,你如果要用,我倒可以帮助你。我送你的马,是甘肃兵丁青海带回的。我出门去做那买卖,百不失一,一夜可在三百里外打个来回,再没有疑心到我身上。我于今送了与你,我也可以借此收收我的野心。你去吧,去吧!天不早了,我也去睡中觉了。”说罢,就要关门样子。不磨道:“且慢,且慢,我还有事呢。”
要知不磨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韩家垣美人枉送命 蒲台县灾户哭求粮
话说不磨带了金利,牵了马匹,正要辞别那大汉出门,忽然想到老尼防身之言,忙道:“且慢,且慢!”那大汉倒吃了一惊。不磨见他动了惊慌之色,乃立足相慰道:“我并无别事相恳,还求壮士代我觅一枝玲珑手枪,以备这一路上防身之用。”那大汉猝然对着不磨道:“你真是一个书呆子,不脱初次出门的行路样子,不晓得这路上危险之处。你要是带了手枪,遇着强盗看见了,他设了害你的陷阱,比寻常还要凶。遇着官兵看见了,定要拿你当个歹人,加上你私藏军火的罪名,你这命就活不了。遇着到北方的外国人看见了,一定把你当做义和团,你这命也就白送在里头。我不晓得你干甚么的,要这手枪有何用处?你要是防绿林豪杰,你有了我的马匹,他们见了,也不敢怠慢你;你要是防官兵,我看你这个样儿,也不会把(给)官兵拿了去;你要是防外国人,我听见你管家说,你又是一个精通洋务的。你要这个干吗?你快去吧!你去干你的。我要去养息养息,干我的事去了。”说着,就逼不磨主仆上马,一揖而别,转身便关门进去了。
不磨在马上叹息一回,不想今日草泽中尚有一二英雄,性情抗爽,倒比咬文嚼字的好多了。只可惜不曾读书,不免邻于粗鲁。一面叹息,一面行走,不觉已离了王家营,渐入山东境界。只见平芜一片,风沙茫茫,比到江南地面,迥乎不同,满目中皆现一种凄凉之色。不磨是初出门的人,眼中看了,心中不觉动了悯惜之意,却也说不出所以然的缘故。便要随时随地,细细打听民间疾苦。
一路风餐露宿,一连走了几日,就到了郯城地面。走到将近城外,要去寻个栖身所在。寻来寻去,都是肮脏龌龊,不堪驻足,却没有清净房屋可以容身。好容易寻着一家,只有姑媳二人开的客栈。房间虽小,倒觉得比刚才所见的一切旅店清洁好些。不磨就此下榻。叫金利拴上马匹。自己跑到了客房,觉得精神疲乏,忙呼烧水沐浴。
那店东二人看见不磨二人没有甚么行李,初进门时,便有些不愿接待之意。只是近来客商走济宁那一道的少,一家所倚,又只有这笔买卖。心里想着,就借一个题目来问不磨道:“客官,你是望那里去的?两位有何公干?怎的这般匆忙,连行李都不多带?客官告知我明白,以便今夜禀明这里查夜的官员。现在我这个山东地方,比不得从前。因为北京城里洋人造反,这里查奸细查得紧得很呢。我这里房饭钱又比别家加倍贵,客官还要自己打算打算的好。”
不磨一听,便猜知端的,也不理论,便告知那店婆子道:“我就是往北京城里去放赈的,还有大队银钱行李在后面哩。你说房价太贵,我两个人也不过花了三四块洋钱罢了。你这里就拿四块钱去,好好的代我办上一桌酒菜,余外算作房钱,好吗?”说着,便拿出银元交付。那店婆子见了洋钱,欢天喜地接着,去预备去了。走到了对面一间灶房,那婆子一时又叫买肉,一时又叫杀鸡,正在忙个不了。
不磨踱出,坐在中堂将息片刻。忽见对过邻舍土房内踱出一个年老婆子,扎着裤腿,撑着杖头,颠东颠东的走进店来。口里叫道:“顾大嫂,顾大嫂!生意忙呀?今日招着甚么好客人,要犯着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忙?我们这条路上,现在是不大有客人来了,偏偏的你这店里来了一户好客人。顾大嫂,你真是好运气!”那店婆子道:“妈妈,今天来的这位,倒不是甚么客商,倒是一位往北京城去放赈的老爷。”
那老婆子闻之,顿时失色,忙向店婆子耳边说了好些唧唧哝哝的话。不磨远远的只听得老婆子说道“不是好惹的”五个字,心中颇觉诧异。只见那店婆子儿媳也走近老婆子面前,说了许久细声的话,也不觉神色惊惶,看看不磨,又看看那老婆子。不磨愈觉骇怪。要想问他一个明白,又不好插嘴。
等到那老婆子颠东颠东的走出去了,那店婆子就搬上酒菜,果然不敢怠慢,格外奉承,送茶送水,加二逢迎。不磨心中闷闷的,吃了饭,叫那店婆子坐下讲话,问他:“有何惊惶之事?适才老婆子说了一番什么话,你们就要这样畏惧于我?”店婆子道:“客官,客官,我们做百姓的,那里经得起你老爷们动怒。只求老爷们照应我年老人一些儿,就够了。”不磨听了话中有因,愈不肯放手,立逼店婆子说出原委。
店婆子无奈,只得说道:“老爷,老爷,你不必动气,我说你听。好在你老爷说的不是在我山东放赈,是到北京去的。老爷不知道,我这山东省不知造了什么孽,要受这么大的灾。自从遭了捻子之后,年年闹饥荒、闹水灾,闹了二三十年,还是闹个不了,就招来一批一批南边放赈的老爷们。我们这里听见有人放赈,以为可以拯救我们这苦百姓的命。那里知道来的这些放赈老爷们,都是借着盘查人口为名,处处穿房入户,吵得人家鸡犬不宁。放赈的老爷倒比闹饥荒还要凶。要是看着人家有了好美貌的媳妇儿,他还要借他去消遣消遣;你要是抗拒他不肯去,老爷们就动了气,说百姓们闹赈,请出地方官压制我们,威吓我们。可怜见的,我们做百姓的已是连年遭了刀兵水旱之人,那里还吃得起官司,也只好吞声忍气的罢了。
“老爷呀!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年前头,我这山东省城黄河东面,利津县地方,有个村庄,叫做韩家垣。这个地方本来没有遭甚么大灾。只因韩家垣有位姓薛的富户,他家里有一位远近闻名的美人。这些老爷们闻名而来,偏要寻着他家来吃赈,要想借着检查人口的时候,看看这位美人。又谁知这位美人刚刚不凑巧,却在床上做产妇。这些老爷们看不见了这位美人,心里便动了怒,以为薛家故意将他藏避。仗着同帮人多,不由分说,就是这么跑进门去,到处搜查。一搜就搜到薛家儿子床上,果然看见一个容颜憔悴的美人。这些放赈的老爷,本来是上海来的,就拿出上海打茶围的样子,一屁股坐在这个美人床上。薛家的老头儿、老太婆,看见闹的不成样儿,就不答应起来,说是他们借端侮辱,要与放赈老爷们拚命。这些老爷们看看势头不好,要弄出人命官司,一哄而去。立时立刻,即在外面对着被难的百姓们说道:‘我们不在这里放赈了!韩家垣薛家大富户已经答应自行赔赈。你们赶快到他那里去吧。’这些被难的百姓一闻此信,便招了无数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如潮水一般,涌至韩家垣薛家。
“这薛家方在戟指大骂、怒不可遏之时,忽见一群被难的百姓都跑进门来,张口向他要吃,伸手向他要赈。薛家不知端的,方要向来人辩个明白。那时候人多嘴杂,彼众我寡,那里由得他分说。人愈来得多,势头愈来得乱,罗罗唣唣,上房子的上房子,抢东西的抢东西。由厅而堂而房,遍室皆是难民,口里胡说:‘拿饭我吃!拿钱我用!’吵闹得惊天动地。岂知祸事临门,决无平安无事之理。经被难的百姓这一吵,就吵得薛家这一位著名的美人惊惶无措,顿时血晕而死。那些吵闹的被难百姓,一闻人命关天,大家又复一哄而散。
“这里薛老头子、薛老太婆那里肯依,抓着几个为头的难民,要拚老命,要拉他去见官。又谁知那些放赈的老爷早已闻风而遁,已向利津县县太爷说了一面之词。这利津县县太爷是个科甲出身,向来只知道年谊世交,并不知道甚么周知民隐。听得这一班放义赈的老爷,都是京城凑来的银钱,做官的那有不帮做官人之理。等到薛家老头儿、老太婆来告状之时,早已预备闹赈死诈的罪名。将薛老头儿、老太婆一个连枷枷了出来,还要发到闹事地方枷号示众。这薛家有冤无处诉,不胜之愤。到了期满发放之日,不上几天,两老羞辱发病而亡。可怜这薛家是个安分百姓,一连祸事纠缠,顷刻化为赤贫。老爷你想,你们老爷都是做官的,我们做百姓的,那里禁当得起做官的老爷们一怒。我这里简慢着老爷,还望老爷高抬贵手,提拔提拔我孤孀姑媳二人,这就是老爷莫大之恩了。我看老爷年纪尚轻,不是轻量着老爷,大约还没有染着做官的习气。老爷将来高升了,总要帮帮我们百姓们,不要害百姓们。
“就是前次薛家遭祸之时,那些放义赈的老爷,好不威武。一到了山东地面,就先挽出人来,要县太爷预备公馆。还要挂灯结彩,说是地方上迎接,不许说是勒派;要是有说出来的,准保他做官做不长久,借着事儿,被参而去。也有些地方官晓得这些放赈的老爷来历,格外巴结,竟把他当做上司过境的一样办差。那些放义赈的心里乐的了不得,就替他搭上保举。还替他写信到京里皇帝跟前,多说好话,格外重用。因此上,这班放义赈老爷,到了一个地方,就如狼似虎的耀武扬威,无人不欺,无恶不作。虽是打着一个天下极美的放义赈的牌子,却是一个个借此聚敛他人的钱财,要想为自己子孙种福。还有想从中渔利,卖脱捐票,以为请奖地步。还有借着捐款放利钱,抽些厘头,做个发财生意。
“即如那年蒲台县地面,被水最重,一个城池,四面皆水,县太爷的衙门,变作龙王爷爷水晶宫一样。家家哭哭啼啼,正在无法可施,盼望救命人不到的时候,忽听得来了个放赈老爷,官商绅民,一个个欢喜不尽,仿佛得了恩赦一般。谁知这蒲台县县城,因为灾情过重,衣食难周,人人闹得神魂颠倒,却忘了准备公馆,挂灯结彩,迎接放义赈的老爷。那放义赈的老爷们就动了气,不肯放赈。心里要想寻这地方官儿的差错,就此逃脱一关。当时立对地方官打着官话说道:‘咱们带来的都是银子,没有预备铜钱。我看贵县地方,灾地过大,大约也得两万银子方够使用。就烦贵县到钱铺子换上钱来,每两银子须要换得大钱一千五六百文。咱们这钱是捐来的,不能够随意克价,少了是不够花的。再者,咱们望前一路去,没有换钱的地方了,还得贵县出力,帮一个忙,再替咱们换上三万串。一共六万串,来换我的四万银子,也就将就些儿罢。我带来的银子,是在山东地面上花。贵县是山东地方官,我是外省人,尚且捐了银子,到山东地面来花,料想也不好意思克扣咱们的。此刻抚台统知道咱们来了,贵县不必推辞,就此去照办罢。马上分派差役,去到各处各地钱铺,凑集齐了,送到咱们寓所,以便早早分散各灾户灾民。咱们银子还在路上,第二批朋友们带着。明后日到了这里,自然照算还他四万银子就是了。贵县不必担心,快去快去。要是迟了一天,百姓越发死的多了。那可是贵县自误,却不用怨咱们放义赈的了。’
“那蒲台县县太爷一听,便知放义赈的老爷都是拿大题目吓他。他待想不受,发作一番,又恐怕误了百姓们的生命,只得忍气吞声,和颜悦色对着放义赈的老爷说道:‘敝县处于偏僻,受灾十分情重。既蒙诸公惠临,这就是蒲台县县中百姓大救星,算得真是一个万家生佛了。诸公既发善心到此,还求格外体谅体谅。敝县平日民情朴素,民间均以货物交易,甚少银钱来往。诸公到此,要交给我四万银子兑换六万串制钱。无论平日市面如何,即算民间十分富足,今日已是满城皆水,泽国汪洋的时候。百姓的生命财产,尚且无一留存,又从何处搜括六万串制钱,来供给应用?况且山东银价向来与北京一样,每两银子不过换到一千二三百文,诸公从江南行至山东境界,那有不知之理?何独于敝县一区,过于厚望。诸公是读书明理,也是做过官的人,何必如此苛求?还求格外原谅。’
“这些放赈的老爷不听犹可,一听便怒气冲天,厉声对蒲台县县太爷说道:‘你这无用的东西!真是万恶滔天,天罚不赦的糊涂官!怪不得这蒲台县的地方,遭上帝之怒,全城变为鱼鳖,连累这百姓们受苦。你说你这地方找寻不出六万串钱,难道这百姓们一个钱不用的吗?这话谁人相信!咱们镇江、上海地方,不要说六万吊,就是六百万吊、六千万吊,一时也凑得齐集。虽是这受灾的地方,比不得咱们镇江、上海,难道六万吊钱都没有了么?你不过偷懒,不肯尽心罢了。还说咱们不肯体谅,不肯容情!呵,呵!是了,是了!想必你是一个做知县的大老爷,看我们不起,厌烦咱们来到贵县查问灾情,恐怕到上司前替你出丑,故而想出法子,种种阻难,要驱逐我们出境。咱们走罢,走罢!’就忙到县太爷面前,打上一躬,又说道:‘冲撞了,冲撞了!咱们走了!本来咱们不是这山东省城候补知府道台,那里配托贵县办事?咱们是多事了。拿了银子,不晓得自家去用,要到这山东地面来花!’一面说,一面走。
“气得这县太爷有口难分辩。将要指驳时,忽见受灾的百姓一齐来到面前,成千累万,围立水中,发了一片哭喊之声,扑通扑通的都跪在水里。声称要县太爷转求放义赈的老爷们,放米造饭,不敢领钱受赈。放义赈的老爷执意不肯,极口说道:‘我这里有银子,并没有粮米。’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声说道:“现在东门外已有泊定米船。有人打听来了,都是放赈的老爷们带来的私货。只求县太爷作个保人,挽留一万担米粮。我们受灾各户,情愿立个限状,只待水退之后,便卖儿鬻女的赔还放义赈的老爷们就是了。’放义赈的老爷们一闻此信,相顾失色。”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店婆子所说一派市井之言,俨然如画。洋人造反,尤为形容得出。
写店婆道邻女之语,又是一样写法。
写店婆子儿媳神情毕现,栩栩欲生,的是一个无识的举动。
店婆子说百姓们难当老爷们一怒语,可惨。
老爷年纪轻,不染做官的习气,的是世家人风度,不是俗吏排场,足见不磨家教。
天下极美的牌子,从此弄坏了,可叹可惜。
第五回 济南军中鹅鹳成列 茌平道上莺燕悲歌
“话说蒲台县县太爷听了放赈的老爷们一番激怒之言,不觉大怒。方要辩说明白,只见受灾的百姓们,成千累万,一齐围立在水中,发了一片哭喊之声,都跪在水里头,求县太爷转求放义赈的老爷,赶快放米造饭,并不敢领钱受赈。放义赈的老爷执意不肯,口里说道:‘我只有银子,并没有别样。’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声说道:‘现在东关外面,已有泊定船只,有人打听来了,载米八万余担。只求县太爷作个保人,挽留一万担,我们受灾各户,情愿立个限状,只待水退以后,便卖儿鬻女,筹还此米之款。’
“放义赈的老爷一闻此信,面面相对,人人失色,各自私揣道:‘这是我们借了放义赈的银钱,私下在江南贩来米粮,运到此地,贩卖灾户,图个发财地步的,如何会把(给)他们识破?’心里就慌张了。又眼见这里受灾的百姓围着不放,后来连蒲台县县太爷也无可如何,只好释了嫌隙,一齐跑到水里,跪着央求放义赈的老爷。眼里只是流泪,苦苦哀告,口说:‘大发慈悲,速速开放米船,以便苟延残喘。’这些放义赈的老爷们,还说这米不是他们带来的,是有一个商人搭伴同来做生意的。县太爷说:‘无论如何,总求诸公设法拯救。敝县情愿受了百姓限状,再到诸公面前,立个限呈,准于年内交还本利银两,决不误事。如有错讹,情甘参处。即求从速从廉定个米价,赶快照办。不然,饥民肇事,或一时被人抢劫,那敝县就担当不起了。’这一句话忽然提醒百姓。百姓们一齐发喊,立刻站起身来,一个个磨拳擦掌,要去抢劫米船。幸亏这知县平时尚有恩爱在民,又恐弄出大事,忙又弹压住了。这里放赈的老爷乃肯将米卖出五千担,每担要卖银五两。好容易同他磋磨价钱,讲定四两银子一担,先立限状,后付米粮。弄了一日一夜,方才讲妥当。自此以后,那些放赈的老爷们就平和了许多,不敢欺人傲物,都因为恐怕我们山东人恼了,要杀他的缘故。客官,你想这些放赈的老爷,这不是来救我们,反来害我们的吗?
“可怜后来蒲台县县太爷终究是被他们害了,革职回去。我们山东的百姓已经恨之切齿的,只等他们再来放赈的时候,定要杀他个尸骨不存。老爷,你去北京放赈,你不要学这个坏样子。做好事,人不要做恶事。做了恶事,大家还是一个不依,那时性命可难保了。”
不磨听了,忽喜忽怒。听到此地,陡觉神情焦躁,遂叱去店婆子,忙去安睡。到了次日早晨,未到黎明,不磨遂辞去郯城,望济南进发。一路由沂州、蒙阴、新泰、泰安等府县走过,果然一路平安,人马清吉。也没看见山东省城向来所谓著名地方,惟见土阶茅茨,尘沙横飞,赤地如烧,饥民菜色,从无一耕获之乡。老少男女,相率跪于道旁,一见着南来过客,即相与伸手乞食。又有聚三五黄脸村童,脚踏高跷,头簪花朵,满脸上堆着笑,以媚行客,却无一个脸上没有几颗黑麻子。
不磨看了,不胜大恸,不料昔日所谓中国衣冠文物之邦,今日竟至零落如此!每思随地寻访文士,考证当日先圣先王遗迹,亦竟杳不可得。泰安去泰山路程不远,本思一览崇朝为雨之奇景,亦因北游之心太急,只好待诸异日。
金利这奴才是在南方生长的,偏偏不善麦食。又以逐日亲见各旅店烧的是马粪,那店中人抓粪的手,就去和面,因而时时作呕。不磨亦恐于养生之道有碍,乃命金利自调面粉,杂以牛肉,作一大饼。马上行程,即赖此充饥,每苦不饱。日间受了风尘鞍马之劳,夜间又惧蝎虎蛇虿之毒。一天天过来,便有些打熬不住。
金利那小子时时埋怨,说是自家好好在家中享福的人,不知道是为着何事,要弄掉了家产,来受这种苦楚。不磨听了,教训一番,又开导一番,终究也就挽回。久而久之,遂不觉其苦。
一日,到了济南省城,却逢山东巡抚袁世凯大阅之期。不磨久闻人言,袁世凯是个熟悉兵事的大行家。不觉大喜,就对金利说道:“我主仆二人路上颇觉辛苦,在此养息数日,看了袁军行军,再往北京去何如?”金利素喜武事,一闻此信,知道又可偷懒二日,也觉畅快。主仆二人,就在客店住下。
等到那日袁军操练行军之日,不磨易了服色,照着行军观阵之例,袖上系了红十字的记号。主仆二人问明道路,一直望城外行军战场进发。未到战场之时,遇见众将官拥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坐在马上。身着行装,头戴红顶,赫赫威风,果然是一员大将的形式。手下众将官却都换了行军洋式冠服,却没有一个服这古时武装的。前头打着帅字黄旗,引着袁世凯,飞奔而去。
等到袁世凯到了操场官厅之时,那边预备的兵将,大家望地下一齐跪倒,口称迎接大帅,众声如雷,隆然震耳。袁世凯下马入座。座上公案,红绿相间,俨然一衙门旧式。众将官捧上册籍图画。袁世凯略一展看,便命开操。众将官嗥然哄应,各寻自己马匹,各归队伍去了。袁世凯遂入内更衣,也换了短衣包头而出。袖上双龙金线,却有十三道明记,映着日光,格外闪烁耀目。遂传令请各国教习,一同策马,往来行军。已分为甲乙二垒,各据一方,遥遥相对。各作相持之状。
不磨主仆遂拣了一块最高地方,立足观战。远望村民市人来观者甚少,不觉太息中国人竟无尚武的精神。如此盛举,竟不如看戏人多!忽见甲军侦探来报:“乙军遣马兵来袭。”甲军遂准备迎敌,分道埋伏,一齐都蹲在草地坟堆里等候。等到敌兵马队来探,一时伏兵齐起,枪声如连珠一般。甲军的大炮接着轰发,乙军马兵势不能敌,遂反面而奔。甲军竭力穷追,刚要夺险据要的时候,又忽为敌军两面伏兵包抄,围困在垓心中间。甲军四面冲突,竟无一丝破绽可寻。两面炮声、枪声,火药气直贯云霄。
正在骇目惊心之时,看看甲军支持不住。忽闻大声发于天际,竟若山崩地裂一般,一股黑气罩着两军阵前。以为甲军此次必覆灭矣。虽明知是个假的,心里也不觉代为着急。谁知此声即是甲军地雷之暗号。远见乙军的主将营盘旁边,不知何时为甲军所据。乙军见主将营盘有失,遂解两军鏖战之围,分作前后应敌之势。一军面向外攻,自行断后;一军面向内进,回救主营。甲军进据敌地,正欲夺取敌营,以为灭此朝食之计。不防前面敌兵回攻,立时,人马纷乱,调运不齐,只好分作两支,暂守归路。那乙军的主将见自家兵队回护,敌兵渐退,抖擞精神,摇动旗鼓,一齐出攻,汹涌之势,锐不可当。当先进据敌营的两支兵马,深恐兵单不敌,遂各向自己军队奔去,合做一堆,并力抵御。乙军再四猛攻,竟不可破。甲军亦连发数队,作救应之状。将要得手之际,忽为乙军马队所冲,顷刻分为两翼,各不相救。甲军援兵遂挥动令旗,令各军退据高冈,凭高望险而守。乙军仰攻不及,反为甲军所击,遂大败而回。袁世凯遂命鸣金收军,重复到了官厅,传令赏赍记功。诸事已毕,遂一路呼喝回衙。
其时已晚,不磨也回了旅店用饭。随即打听路程上路。岂知近日逃难官员多是由西路的多。东大道这一面,竟冷落得若无人之境,思求一饱食,亦不能得。金利倒不是怕辛苦,最怕的吃马粪饽饽,遂劝不磨改由茌平,再由天津至北京。不磨也就允许。主仆二人次早望茌平进发。走不多时,顿觉与前数日所见的情形大异。一路都有兵勇迎送,一站一站的交代。而且饭食亦觉周全,各店中有老米饭可买。虽是有些陈糠气味,久食面食之人,得了一碗粗米饭,亦觉香气勃勃。当时午饭打尖,饱餐一顿,主仆二人,甚觉喜悦。
晚上赶到茌平县的时光,已是更深月黑。远见一个旅店门口,挂着纸招。店内灯光射出,看见人影憧憧,仿佛是生意闹忙之时。不磨遂一鞭赶至此店,告明投宿之意。店主一见不磨主仆行李,手牵马匹,欢喜迎接,特地引到后面一间最弯最僻的房屋居住。只听见外面男女欢笑之声,弦歌杂沓,不甚唱得清楚。店主笑言出去预备饭食,即行辞出。
这里不磨主仆二人,遂行开出铺陈。正要施展之时,即见两三个十七八岁油头粉面的小姑娘,抱着红红绿绿的被头,走进房来,对着不磨道:“你们铺盖不用打开了,咱们姐儿们来陪着睡罢。”不磨听了大惊,以为是念秧之流,即刻严词拒绝而去。山东道上,店灯多半点的是麻油,灯光不甚明亮。此时不磨在灯光底下看过去,也看不出这些女流是个甚么样子。既然挥之门外,也不必去考察他的风俗,只叫金利催饭。店主果然十二分奉承,不上一时,摆上满桌酒菜,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果比泰安道上讲究的好些。店主点上一枝白蜡烛过来,并在旁边执壶相劝,老爷长老爷短的,夹七夹八的说了许多好话。
不磨虚与委蛇,正在不耐烦之时,忽然又走进来几个粉头,抱着琵琶、二胡,走近不磨饭桌前面点点头,就笑着拉起弦子,放开嗓子,咿咿哑哑唱出些山东不像山东,山西不像山西的梆子腔。不磨脑筋胀裂,几欲晕去,忙叫店主代为止住。岂知这几个女子已是停弦,伸手向不磨乞钱。不磨说:“好,好!你要钱倒是容易,只求你不唱。我重赏几个,你快走,快走吧!”这几个女子见不磨开口,听了声气,知是南方来的老爷们。又涎皮涎脸的,对着自家伙里说道:“他们南边的老爷们,不欢喜听咱们的北调,咱们姐儿们就来唱一个南边曲子罢。”又拉起弦子,弹起琵琶,不由分说,就唱出一只“十八摸”来。你推我摸,做出一番淫声浪态。不磨大怒,对着店主大为训斥。这几个女子知是没趣,重复止住,讨了赏钱,低头丧气而去。不磨遂去安息。
不料左右邻客,豁拳喝酒之声,通宵达旦。兼且隔壁房间,半夜里又来了几个客人,招了那些唱曲子的,吵了一夜。不磨在这边听得明白,又不觉好笑,又不觉好气。只听见隔壁房间有一个年轻人酒醉的声音,打着官话说道:“我的小乖乖,你再唱一个小调儿,咱们再赏你四百大钱。”一个女子答道:“大爷,你不用胡闹。天也要亮了,恁的只管胡吵。人家也是一个人,难道就把我们姊妹当作畜牲吗?怎么教人家唱了又唱,唱得嗓子都哑了,还是一个不肯罢休!你花了这四百大钱,到底要怎样肉痛,要怎样肉麻呀?”那一个年轻醉汉不觉大怒,敲台拍桌子乱骂,又啪啪的打了这女子两下。顿时女子发出一种悲啼之声。
忽听店主跑进来,埋怨这妓女几句,又忙说道:“这位大爷要你唱个小调,自然格外要加赏钱的。你恁的恼了大爷,叫大爷动气?你快快的招赔个不是,唱个小调罢。要是给你的老鸨知道了,你可又要吃亏了。”那年轻醉汉忽又插嘴道:“可不是!你要是再唱几个好好小调,大爷还有加赏你四百大钱呢。”那店主忙又去陪礼拍马屁的奉承,果然那醉汉不发一语。
只听见那受打的女子,抽抽咽咽的带泪唱道:
劝诸君莫骂,劝诸君莫骂,我从前也是个清白好人家。只因为父兄贪恋繁华,热心科甲,抛弃了耕锄禾稼。泉石烟霞,专务那些不成气的状元宰相,榜眼探花。肩不能挑,手不能拿,装腔做势,摆尽斯文架。谁知道顶儿红,翎儿花,还是个孽钱孽债,带不到黄泉下。只留得娇妻爱女,作这皮肉生涯。惹得旁人笑,旁人骂。更不知谁是有情人,打破这重苦海,拔出我火里莲花!
那个醉汉也不知他唱的是些什么东西,只拍手叫道:“好呀,好呀!这才是你做姐儿本分。你说的谁是有情人,咱们不是有情人么?要不是有情的,谁肯到你名下花钱!你再唱一只小调,咱们明日再重重赏你。你看可好么?”只听得那女子止住了啼哭之声,重复和弦唱道:
戎马匆匆,戎马匆匆,旌旗闪烁龙蛇动。大家翘首望天公,问道:天呀,你怎的,还是这般懵懂?万民嗟怨,杼柚空空,风尘鞅掌,奔走西东。更不见谁是赤龙种,只听说风潮处处汹。但任着这般老迈龙钟,颠倒播弄,弄得这乾坤黑暗,日月昏蒙!更有一般无识小儿童,痴人呆汉同说梦,披发徜徉类病疯。只可怜苍生路路穷,哭不尽的唐衢恸,眼见着这山河血染红!
不磨听了,不觉大异。不料这小小地方女子,竟有这般见识,明早倒要访问一声。再往下听,隔壁醉汉的声音,已是呼呼鼾睡,不省人事。只听唱歌的女子喃喃咒骂道:“这无耻的畜牲,想必是躺尸了!咱们出去睡罢,犯不着拿身子去陪这下流种子。横竖今夜这场打是挨不过的。”霎时,振衣出户,声息俱无。不磨也沉沉睡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水退以后,便卖儿鬻女,偿还米款。可知山东连年灾患,家无盖藏矣。
蒲台县一语,激动百姓,几酿大乱。是警放赈人,不是鼓乱民,读者勿疑。
吃马粪饽饽。北方之民情可惨。
演说行军,俨然如画。恐演时不及此景耳。
茌平县风景,惨况耳。作者勿以繁华视之。
店主奉承不磨,以马不以人。应上回送马人语。
酒醉汉,岂独一隔壁人。中国人那一个不是醉汉!
两曲往复缠绵,煞有深意。惜未见此人一道衷情耳。
此回邻女,又一邻女。此回结局,又一写写法。
第六回 小民何辜十里荒林悬首级 长官不幸连朝公署苦逢迎
话说不磨在茌平道上旅店中,听罢隔邻两个女子的歌声,不觉昏沉睡去。等到一觉黄梁,已是五更鸡唱。门外柝声震耳,马鸣人喧,睡眼惺忪中,听得远远有女子啼哭之声。
不磨惦记着昨夜唱歌的女子,恐被鸨儿虐待,顿然清醒,留心静听。不料女子啼哭声音倒听不清切,反听得隔壁房间两个睡汉鼾声如雷。忽然店主人来敲醉汉房门,说道:“两位起来!两位起来!你的老爷在那里催你上路哩。”这两个醉汉含糊答应,糊糊涂涂起身出去。不磨也即唤金利起身,收拾行李。开出房门,留心看那昨夜取乐的两个大爷。打听店家,究是何等贵客。那里知道是两位差官,他的主人就是天下闻名一个大拳匪头目的儿子。不磨叹息一回,算好店帐,望天津进发。
不磨一路行来,沿途耽搁,不觉已是九十月天气。一路之上,惟见逃兵、难民成群结队而行,袁军押着出境。那一种凄惨情形,愈难入目。而且道旁土阶茅茨,居民浑浑噩噩,不识不知,仿佛是畜类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并不知人世尚有乐境。不磨想到:“此地当日是中国故土开化最早的地方,不料沦落至此!一个邹鲁诗礼之邦,弄得竟如生番苗境一样,这是何人使之如此!总要怪那些八股先生,不讲教化,专门摹声调、讲声气,害得这些百姓们受苦。”想到这里,又不觉咬牙切齿,痛恨一回。
一日,行到德州地面。解鞍高升旅店。甫下店门,即闻半空中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飞沙走石,地转天旋。不到一刻时光,陡然寒冷,滴水成冰。店主忙将店门上好,放下棉板门帘,请各位客人均进房安歇不提。不磨初到北方,从未尝过这种冷境,屋子里面油灯又是麻油,点的不甚光亮。坐了一会,俨然是在寒冰地狱。叫金利找到店主,烧了火炕。去买一斤烧刀,饮酒御寒。金利出门片刻,回房已是满头是雪,不磨始知天已下雪。愁着明日上路的光景,向金利道:“天已大雪,何日始能到得北京?”金利说:“不管雪不雪,明日还走我的路。看看雪景也是好的。”不磨顿悟,欢喜睡去。
次日一早,出房看时,只见漫天大雪,已铺得天(大)地似一个粉团儿,天井里面,雪已积成三寸。不磨又恐上路时两马有失,急唤金利到马槽看马。金利走至马槽,不见犹可,一见顿觉大惊,那里知道天寒风冷,已冻死骡马无数。山东道上,从来也未曾冻死过马匹。这是那年灾劫临头,畜牲也受其害,大约这些骡马受了辛苦,受不起冻饿的缘故。再去找自己马匹,不见一个在槽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白毛黄撙、一个红花枣骝,在雪里踏来踏去,气咻咻然毫无一丝冻缩之态。金利大喜,忙即牵回廊下,加上草料,走回房中,告知其异。
不磨亦颇惊喜,于是催店主送饭,立刻要冒雪前行。店主阻拦道:“客人不知这北方的厉害。这样大雪,如何走得?要是走到雪窖子里面,谁来救你?”不磨回思此语,亦颇有理,将要答应安息几天,等天晴再走。金利忽回道:“咱们两个都是神马,自能识途,不用你操心。”不磨又回过意来,立刻就要登程。店主也不好十分辩驳,心中但觉得这两位少年,不识路上辛苦而已。
不磨遂束定御寒衣服,跨上马背,直奔大道。一出门来,但见白茫茫一片银海,黑暗暗满天冻云,鸟鹊无声,人踪灭迹。既辨不出南北东西,又辨不出高低上下。幸喜这两匹坐骑本非凡马,能识路途,依着雪影上狐行爪迹,一步步踏去,不致陷落危险之境。不磨生长南方,从未见过北方平阳雪景,坐在马上,不觉其苦,反觉其乐。
走不上二三里路,便见雪中有倒卧的死尸,似是南方人的模样,自顶至踵,赤条条一丝不挂。不磨犹以为被人谋毙,少不得有地方官埋置,不便多事。既而接二连三,目中所见,不知凡几。始悟为冻毙之难民,然不知尸身无衣之故。午后到了堡头地方打尖,细向店家问过原由。始知为难民同伴护冷,死者之衣即为生者剥去。不磨想到大难临头,骨肉妻子均不能相顾的这种惨境,不觉凄动于怀,泫然下泪。不磨打尖已毕,再去细看那些死尸的光景,遍身俱作深红色,竟同南方火腿皮一样。不磨伤感了一回,也无法可以收殓。
走出堡头地面,回头再望堡头,这围子里面,犹如城池一般:桑园之内,高筑城垛,一个个垛眼里横着大炮,城头上也有旌旗荡漾。红的绿的,飞舞半空,映着雪色,更觉好看。后来探知,这堡头地方是不信义和团的,这些枪炮即是预备抵御拳匪之用。拳匪见了这些枪炮,恨如切齿,久欲得而甘心。无奈枪炮厉害,拳匪终究不能近身。只好退避三舍,抢劫别村,以泄其忿。又不料山东袁军部下有一位梅统领,是痛恨拳匪的,说起梅统领,便心胆俱裂。
不磨又走不多路,已到东光县城地界。只见树林子里面,挂了无数人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有开眼睛的,有闭眼睛的,有有头发的,有无头发的,有剩着空骷髅的,有陷了眼睛眶子的。高高下下,大大小小,都挂在树林子上。没有一株树上没有挂人头,没有一颗人头上没有红布包头,没有一个红布包头上没有佛字。不磨问明土人,知道这就是义和团大队拳匪,尽为梅统领所杀,奉了袁抚台的号令,袅首示众。一则是警戒百姓的意思,要知这班义和团,并无法术可以抵御枪炮;一则是晓谕洋兵的意思,要使洋兵知道,山东官长并不与朝中的顽固派通同一气。不磨又复叹息一回,估量这东光县大小也有几十里地面,这树林子约莫有十里方圆,却无处不是人头。信马行来,看了这场大雪,映着人头上红布,竟像是到了桃林一游。
不磨暗想道:“这场惨杀,虽则皆由乱民自取,然而终是这班顽固大臣酿成的奇劫,不是这班愚民平白构造的。这班愚民有何知识,有何作用?平时既不蒙官师的教育,到了这时候,反受了长官的凌虐。孔子说道:‘不教而诛,是为虐民’。近时有些有志之士,立了些什么会,专与官作对,这就难怪他们不懂时事了。也是平时相逼而成,积成这么一派怨毒。若是朝廷尚不知顺时利导,改变旧章,立意图新,将来激成水火,一场浩劫,只怕比此次还大呢。”
想到此处,不觉流下泪来,又伤感了一回,又发恨一回,顷刻又立起一个扫除奸党、澄清宇内的大志愿。一路闷沉沉的行来,不觉天色昏暗,要想寻个安身所在。只是暮色苍黄,寒气侵逼,家家闭户,处处无人,寻不出个好宿店。
猛然听得洋号洋洋,声声震耳。不磨知道前途危险,不敢轻于尝试。遂与金利下马,胡乱觅个宿店住下。店主仓忙备饭,极其草率。便问两位客人有路照没有。不磨问什么叫路照。店主说道:“前面已是洋兵占据,要没有洋兵照会、地方官路照,不许过去一步。”不磨问这项路照是花钱买的,还是求情讨的。店主说:“两样都使得,只是没有势力的万万不行。”不磨听罢,想了一会,且待明日再作计较。店主遂来安顿,添火炕,送晚饭,安宿而去。
店主去不多时,便听见外间儿啼女哭,惨不忍闻。开出门来看时,火光烛天,近在咫尺,仿佛又在清江浦银河宫的光景。心中暗想道:“大约又是梅军照着南方营盘行事。”将要唤过店家问个明白。店家早已走进门来,慌张告道:“客人不要开门出去,外边洋兵正在拆房子烤火呢。”
不磨不信,便叫金利跳上屋顶一望。北方房子屋顶是泥封的,金利腾身跃上。店主一见,便惊呆了,开口问道:“尊驾是那一路的二哥?怎的平日不见一面?”不磨笑问道:“什么叫二哥?”店家又道:“二哥,你不用骗人了。二哥进门时,我接着两位马匹,便知有些来历。”不磨回过意来,方知山东道上“二哥”二字,即是强盗的外号,笑了一笑,不去理他。那店家愈加恭谨。等到金利下来,告知主人一切,果是洋兵烧屋。远远看见许多洋兵跳跃欢舞,都在那边拿酒瓶吃酒。不磨心安,重复进房安歇。
等到天明,不磨摺洗已毕,便往东光县县官衙内,拜会县官,申明到北京探亲,来讨路照之意。不磨父亲十年前曾经做过山东好几任道台,是极有惠政在民的好官。不磨说出姓名,是无人不晓。偏偏不磨又不说出。号房接着名片,去了好一会,方见一个传帖的管家说声“请”,即请到里面一间小小花厅坐着,说:“少爷请坐一坐,我家老爷要伺候过钦差大人早饭才来呢。”不磨问:“钦差大人现在何处?”那传帖的管家用手指着里面大厅,说道:“就在这里面这花厅里。”说罢,匆匆即去,不及再问一语,已经杳如黄鹤了。不磨诧异道:“现在两宫蒙尘,国家多难,又有什么钦差?不知这是什么大官,怎么这一路之上,不听见说起?”不磨坐在这小小房子里面,又未曾吃过东西。幸而有个小火炉,虽是严寒天气,尚不致受冻。
等过八点钟,又是九点钟,过了九点钟,又是十点钟。忽听得鼓吹并作,知道是钦差起身,地方官恭敬的排场。不磨留神朝里看时,只见一位老爷衣冠整齐,屏息窗下,立着打瞌睡。不磨看了好笑。歇了一会,有一个小茶房进来添火。不磨笑着,顺口问道:“你老爷起来了么?”小茶房说道:“起来了,那不就是吗?”不磨向着小茶房手指看去,果然就是那位窗下闭眼睛的老爷。小茶房又说道:“钦差大人刚上点心,还没有用饭。老爷没有空工夫来。要停一会才来呢。”不磨又笑问道:“钦差大人姓什么?是个甚么官?”小茶房说道:“钦差大人姓俞。他的老子现在做抚台,他的官我却记不清楚,恍惚是做大夫一样的名字。他是奉了皇帝的圣旨,要到南方去催饷,路过这里。咱家老爷留他多盘桓几天,要他到皇帝跟前,说句把好话,好望将来升官。”不磨笑了一笑,说道:“你去吧,小心老爷在风头里着凉生病。”小茶房听了,欢喜而去。
不磨等过十一点钟,又见十二点快到,不觉饥火中烧。若待出去,又不便再来,又恐再来仍是今天一副旧模样,只好耐性等着。好容易又等到那传帖管家走了进来,说道:“咱家主人因在钦差大人那边侍候久了,发了烟瘾,又触起旧病。明天送钦差大人,还不知道能够不能够。少爷请改日来吧。”
不磨听说,不觉大怒,拂袖径出,走回店中。店家便问路照有了没有。不磨愈加恼恨。店家看了脸色不善,连忙走开,不来再问。霎时送进饭来。不磨饭毕,即呼备马,命金利在店中等候。自己却一鞭直指,飞奔洋兵营中而来。两个看营门的洋兵,看见一个少年跨马直冲营门,非但不来拦阻,反举枪致敬。不磨下马,打着英国话语,问:“这里有人懂得英吉利西言语没有?”营官里面遂走出一位二画兵头,接着不磨的马匹,要他进去。果然看见一位三画兵官,不磨告明来意。那兵官忻然许诺,立刻在衣上口袋里,取出一张洁白纸,写了“照会放行”字样,交付不磨。
不磨致谢,返身上马,重复走回店中,对金利说:“路照有了。咱们走罢。”店主进门,惊问路照从何而来。不磨说:“我在洋兵那面讨来的。”店主道:“老爷懂得洋话吗?要是懂得洋话,我还有一桩大事求你呢。”不磨问甚么大事。店主说:“我的媳妇儿被洋兵捉了去了,求老爷讨一个情,去要了回来。”不磨说:“洋兵多呢。你看见是那一国、那一队兵丁抢去的?”店主说:“前个月,我倒看见戴白帽子的洋兵抢人家的媳妇儿。我的媳妇儿是今年六月逃难的时候走失的。这时候想必也是洋兵抢了去了。”不磨说:“放屁!那个时候洋兵还没有到山东,怎么就会抢你的老婆?你的老婆要是跟了别人逃走,也好赖洋兵不成?”店主说:“那洋兵他不捉别人老婆,我就不疑他了。”
不磨说:“我没有凭据,不好去说的。你自己去寻吧。”店主听了这话,便哭着出去了。不磨遂上马趱程。看看天气和融,一路行来,甚觉自在。不多两日,又到沧州地方。
要知沧州地方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此回多微言。阅者当细读之,不可轻易放过。
死者之衣,即为生者剥去,的是庚子年道中实情。
东光县树林人头,较之酒池肉林何如?
义和团借“不畏枪炮”四字,哄动一时。愚民信之,已觉可怪,不料一班士大夫,亦复蠢如鹿豕,国家事乌得不坏!
梅军惨杀拳匪,据闻亦属私忿,并非因公罪而诛也。
写出一个东光县糊涂昏愦的情景,俨然如画。今之自督抚以下,类同然也。
洋兵一节,大有所指。亦纪者之微词乎?
第七回 居庸关刘提督奏捷报 张家口沈道台赚敌兵
话说不磨离了东光,将到沧州之际,正是刘光才刘提督得意破敌之时。且将不磨这番到沧州情形,按下不表,先把刘提督守关的情节演说一番。
说起刘提督,也算是两江发来的一员大将了。七月二十一日,两宫出狩,直到驻跸太原,中国廿一行省勤王兵将,并无一人敢出兵对敌。只跟着太后、皇上,一大堆的人马涌来涌去。江苏巡抚鹿传霖自请率兵勤王,到了半路接着了圣驾。皇上一见他,便欢喜赞叹,说他是参过刚毅的好官,要他入值军机,派他为一员军机大臣。就将他带来的江苏勤王军,交与刘光才总统,要他防守居庸关,不得擅离寸步。刘提督奉到了恩旨,立刻到营理事。看见这个苏州抚台当过的差使,如今给他武官当了,便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一天到晚,带领着这一群新招来的乌合之众,全部江南勤王兵丁,扼守居庸。虚度了一二十天工夫,点兵扎营,忙个不了。
一日,正当分布之时,忽然有人报道:“前面已有一队洋兵,打着一个鹰的旗号,吹着嗽叭,步伐整齐,一步步逼近关门。”刘提督听了,大惊失色。将要拔队退让,忽然炮队里面在关上镇守的兵丁,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趁这当口要去推关上大炮回来,却忘记退出炮弹,毛手毛脚,不料误碰关捩,轰隆一声,俨若山崩地裂,放出一个七生的大炮。这边刘提督大队不知是自家营里炮机发作,都当作洋兵攻进关来,没死命大家一阵乱跑,一个个从人身上挤过去。顿时关上关下,逃得一个也没有,仿佛是一片荒地一般。
那里德国兵将正在扬扬得势,夸示军容之际,忽然青天霹雳,一弹当头,无意中损伤了许多兵卒。以为中了诱敌之计,只好严兵退守。当初各国联军攻入北京,如入无人之境,颇有藐视中国之意。后又为议和大臣的照会所惑,不许直隶境内兵士与洋兵接战,区别官与拳匪之分。德国兵将人人痛恨拳匪党羽杀死他使臣克林德,正要借此机会,直入内地,以图泄忿。不料走过直隶境界,并无一兵一卒。后来走到山西交界的地面,忽然受此无端之祸。那时德国将官用〔望〕远镜遥视一周,知道这居庸关是一重险要所在,深恐再为敌人所算,也就勒兵下寨,再作道理。
这边刘提督退走三四十里,方才鸣金收军。一时溃勇逃兵,络绎喘息而至,一个个面无人色,像是很辛苦的一样。到了晚上,依着总统号令,即在草地暂时歇息。
等到第二日天明,一早起来,刘提督不见一丝动静,不免疑心。终究他是个老军务出身,晓得打仗的规矩,看看敌兵不来追赶,料想敌兵是未曾入关。起身收拾,摺洗已过,传令帐下选派一人充当侦探,出营探听军情。叫了数声,手下并无一人答应。后来好容易找着一个从前跟他打过长毛的老哨官,勒派他改扮出营,充当探子,打探消息。这个老哨官敢怒而不敢言,怒气冲天的回到自家帐中,改扮一个叫化子,逡巡而去。一路怏怏,无精打采,还淌了许多眼泪,埋怨自家不该来的。走了半日,出得关门,那里知道并无一个洋兵洋将的踪迹。心里好生诧异,随意问问乡民。却都说道:“昨日洋兵并未进关,亦未放枪放炮。受了关上一炮之后,那些洋鬼子都吓慌了,逃走去了。”
这个老哨官一听此信,不由得心花怒放,欢喜非常,扭回头去,更不问人,一气跑到刘提督的行营。老哨官当初出营的时候,只道是有去无还,迟一刻好一刻;这会跑转去,恨不得生出双翅,瞬息飞回,早一时好一时。一进营门,不待通报,不换衣服,一直跑到刘提督面前,请了一个安,指手画脚的放开嗓子乱说。
刘提督起初倒吓了一跳,后来听得洋兵是被我们营里放炮打回,骤然间不敢十分相信,立时立刻要查问是谁放的大炮。当下就有一位炮队营官出面自认:“是标下看见洋兵追得太急,势头太凶,不待禀明大帅,猛然放了一声大炮。幸喜邀大帅鸿福,杀退洋兵。”刘提督听了,不觉狂喜,连说:“你真能办事!”忙叫军令官呈上功劳簿,把他俩功劳记上。立刻传令拔营起身,回扎居庸关之上。一面杀猪宰羊,庆贺得胜;一面祭旗报赛,分赏将士。
接连又忙了数日,不见一个洋兵窥探,以为这些洋兵真的被他们打败的了。且说这日犒赏已毕,又请出幕中高手,替他做了一个报捷奏折,到太原行在去报捷。奏折上说得洋兵如何四面猛攻,奴才如何百计防御;洋兵如何败逃,奴才如何追杀。说得一个天花乱坠,好不威武,好不体面!那个炮队里营官、侦探的哨官,亦替他说了许多好话,随折保奏两人一个副将衔,一个遇缺即补的游击。
看官记着,这回就是刘提督上邀两宫知遇的张本,后来还想放提督做实缺呢。都是后话不提。
且说这次德国兵丁受了意外之祸,更加忿怒,节外生枝,在北方横七竖八,吵得个直隶、山西、山东一带人民鸡犬不宁。后来幸亏得一位被刚毅参革发充的道员,会说德国话,劝了他几次。那德国兵官见他话说得有理,只好让他占些便宜,退兵而去。
说起这位道员,并不是别人,就是在南边大大有名的,一个出洋学生,姓沈名敦和,别号仲礼。记得那年刚毅到江南地方搜括民财的时候,说他私卖吴淞口炮台,罪大恶极,奏请革职拿问。后来议罪遣戍张家口之外。沈道台自从到了戍所之后,抑郁牢骚。想到中国国家政治,不由得悲愤填胸,也就沾染了些酸丁习气,终日咬文嚼字,吟咏起来,排遣这无聊愁闷。自此以后,那沈道员遂时时作诗,作诗之外,又学作文。埋头发愤,大有进步。不上一年,所作的文章诗词,裒然成集。
一日,沈道员正在作诗,也无人通知他近日朝事竟是天翻地覆,只听见外边人声鼎沸,德国军乐之声,洋洋盈耳。他忽起了一片感慨之情,恍惚如在上海练自强军一般。遂不问情由,三脚两步跨出门外,探听消息。出外一看,不由心中惊骇:“怎么这里也有德国陆军!”想了一会儿,想不出道理。只见乱民逃勇,如海水一般,纷纷逃出张家口口外。
沈道台以为中国已经灭亡,德军进至内地略地。一看就看呆了。就有人劝他快跟着一班逃难的逃走。但是他平时尚有八九分见识,不肯随声附和。反而立定脚跟,等到德国兵官骑马的走到面前之时,打着德国言语,高声朗问。那德国兵官自从破了北京,走过直隶全境,从未听见一个中国人会说德国话。听了这里有一位会说德国话的,便另眼看待。立时下马,握手为礼,笑问缘由。
沈道台通过姓名,又将他自己得罪缘故,约略说了一番。那德国兵官一听是沈道台从前曾到过德国的,又听说是被拳匪头目刚毅所害,反加敬重,要请他到行营里面细细叙谈。德国兵官又将攻破北京,两宫西走的话,告诉沈道台。沈道台称谢他相告之意,辞别而回。再回到寓处一看,已是人影全无,都从后面逃走得一个净光。沈道台思量打点川费,暂时逃往别处避祸。
计较已定,将要出门,忽见刚才说话的那个兵官,也跟踪而至,开口便邀沈道台到张家口关上作个通事。沈道台身不由己,只好随同出门。不料走上关口,那些逃兵乱民,以及守关将士,更不见一个影子,但见德国国旗,飘飏空际。沈道台一见,便知此关已为德兵所占,不由得心中动了爱国之念,滴下几点泪来。此时身子又为众兵所拥,更不能如前之自由,不知此去,是凶是吉。只好仗着胆子,抵配一死。顿时放开脚步,比那些练过的兵将,反强壮了好些,走得更快。德国兵官遂邀他进了行营,带他去见德国统帅。统帅一见,欢喜非常,亲自出门迎接。入厅握手,相与为礼,述了些向慕的意思,又慰问他得罪之故。又告诉他两宫现住西安,和议已经开议,并无敌兵侵犯,要他宽心。沈道台此时方知两宫已往陕西之信,谢了又谢,立时起身相辞。
这位德国统帅不待说完,即要央求他去采买军粮。沈道台立意不肯,说道:“我是一个罪人,遣戍在此。我要是替你们强买民间米粮,送进营来,愈显得我是一个汉奸,他日更有不保首领之祸。务请另派别人。”德国统帅不由分说,强来相求,说是:“你替我代了这个劳,将来你有事,我也可以依你的。”
沈道台一想,也是不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对德国统帅说道:“此地民贫地瘠,平时贸易绝少。除非我到地方官那里去设法。但是贵国兵初到此间,未免令民间惊惶失措。不如请你发号施令,暂且移兵下关,择地安营,我好找地方官去说话。并且将贵国兵将的好意告知,只要地方随时供应,并不丝毫骚扰地面。我劝地方官按日馈送军粮,也不要贵国丝毫破费。贵统帅意下如何?”
德国统帅一听大喜,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我自从到中国来,从未听见这么样一个能说话的人。你能办得事,说得话,反把你降罚在这里,怪不得你们中国要乱了!你赶快出去对他们地方官说,快把东西办了来才好。”沈道台又领着统帅走到檐外,用手指着关下一块平阳地面,说道:“这是这里都统练兵的校场。要是贵国统帅兵将驻扎此地,房屋既是现成,转运又极灵便。”德国统帅身上摸出一个千里镜,四下一看,果然是一块好地,比关上宽敞了好些,连说:“好!好!好!”立时吹起洋叫,传命掌号,在练兵场安营立帐,又分派十人在关上看守国旗。沈道台乃向统帅借了马匹,下关而去。岂料德国统帅忽然大不放心,又分派十个马兵,随同前往。这里德国全军遂在关下校场安营,守待地方官馈送军粮不提。
且说沈道台带了十个德国马兵,先到都统衙门。内外一看,谁知堂堂镇守衙门,也无一兵一卒,连那位都统大人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幸喜军储在僻暗地方,封锁依然无恙。十个德国马兵,注意在沈道台身上,也不理会这些。
沈道台阅视一周,重复带了十个德国马兵,走到德全县县衙门。这德全县知县是个科甲出身,最无胆识。听见一个中国人,带了十个外国马兵闯进衙门,吓得满身发抖,一语俱无。后来想到是个中国人,大约无妨,硬着头皮,大胆请进花厅相见,问明来意。沈道台告知筹粮送敌,暂保平安,只要他随时供给,可保他满门不死。那知县听说是可以保得性命,立即满口应承。抵桩白做了这任知县,开了县里常平仓,尽情让洋兵来取。心上还想:“这时候我进了贡,将来外国人倘若得了大清国的江山,我还是一个开国元勋呢!”马上应诺,更无阻碍。沈道台说:“既承老兄应允,这是满城百姓之福了。但须立一个印单,认明每日供给多少,我好用一个缓兵之计。”这知县发急道:“我这缺是个简缺,那里每日可以供应得起?只好尽此职守,常平仓里东西,让他拿去就是。”沈道台说:“老兄说的真可发笑,他用强力来夺,你好不由他拿么?你还要同百姓家去商议商议,捐助捐助。不要等他们洋兵拿刀搁在脖子上再拿出来,那就晚了。”知县道:“这时候大家都逃走了,我从何处找人去说?还得列位再到宣化府府太尊那里,去商量商量。”沈道台一想也是有理。辞别了德全知县,一路带了十个德国马兵,再到宣化府府中。那知府也是一个科甲出身的顽固党,一见沈道台带了洋兵进门,便有十二分不自在。只是恐怕撩拨了他,要断送自己性命,只好勉强出来应酬。沈道台说明来由,他便左右支吾,不肯直截应允。一时说:“我兄弟是一个做清官的,没有钱。”一时又说:“我也不忍拿了中国粮食送与鬼子去吃。”
沈道台听了这番议论,明知事不投机,只好一揖而去。这个知府也是个小胆儿,又恐怕沈道台回去,挑唆洋兵来攻他的城池,便叫人送了一桌酒席。岂知沈道台更无下落可寻,酒席也没处去送,只可惴惴待命。
沈道台辞出宣化府,一路怏怏而回,更无别法可筹。将要走回张家口市口之时,忽然遇着一个乞丐,大惊失色。
要知沈道台遇着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刘光才之战,言人人殊,此段或其实欤!
居庸关打着旗号吹着喇叭而来者,洋兵之游骑也。数游骑而令中国兵将骇乱如是,岂不可叹!
沈仲礼此次诱敌,颇得用兵之法。
德国统帅所言中国未有一个能说话的,一句骂尽中国官场。
“科甲出身,最无胆识”八字,骂尽中国读书人。
中国官善于发抖。一种定相,咄咄逼人。
德全县知县想做开国元勋。中国官那一个不存此意?
仲礼说洋兵用强力来夺,一篇婉讽之词,可惊可痛!
宣化府知府守旧党之怪相,如见其肺肝然。
第八回 逃都统重入张家口 废道台二赚德国兵
话说沈道台在宣化府、德全县两处劝出供给,保全民命。不料被这些知府、知县一味支展,不肯直截了当依着他办。沈道台一场没趣,闷闷而回。将近走回张家口地方,忽然遇着一个乞丐,独自在那逼仄道上,踉跄而行。沈道台一见,大惊失色。
你道这个乞丐是谁,原来就是镇守张家口的都统。他因为要逃命,所以乔装改扮,希图掩饰旁人耳目。不料沈道台是认得他的,一眼就将他识破,急忙下马,将计就计,连忙向他行了个礼,执着他的手,说道:“大人,你叫我寻得好苦呀!快快上马,到大人衙门去再讲话。”这都统是个旗人,向来是糊里糊涂的。这会子被沈道台蒙头蒙脑的,出其不意识破了他的行径,他就呆了。又见他后面跟着十来个外国马兵,更一时摸不着头脑。欲待要说他不是都统,分辩几句,这沈道台早已不容他开口,扶着他就上马,叫外国马兵护卫着他。自己又问马兵匀了一匹马,加鞭疾走。
一时回到张家口都统衙门,各自下马。沈道台对了马兵打了几句德国话。德国马兵也不跟进去,就在衙门外头站着。
沈道台扶了都统,进了衙门,到了花厅,再向都统告罪道乏。然后又将请他开库供给,保全民命,商量收回关地办法,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沈道台又恐再蹈宣化府故辙,忙用哄小孩子的法儿,又同都统说道:“我听见洋兵说,六七月间,拳匪攻打东交民巷,皇太后尚且送各国公使的西瓜水果。这又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光景,他要我送些水米,就送他些,也无妨碍。况且这个关口并非失守,大人送了粮草去,我包管这个关口在我身上讨回,不用一兵一将,就可成功。将来大人还要升官呢。”
那都统听见了这些话,把他喜的眼睛都合不了缝,竟把洋兵之事,丢在九霄云外。想着皇太后尚且要送外国人东西,我们做奴才的,更不消说了。又听见沈道台说包在他身上,不用一兵一将,可以收回关地,想:“他是会说外国话的。只要看刚才在路上,跟他的那些外国兵,他要行就行,要止就止,着实要有点本事。我想我此时不如一口应允了他,倒省得许多噜苏。”
沈道台见他允了,又告诉他须要写个照会,立个草约,要那外国统帅允许不骚扰地方,方送供给。都统到了这时,无可不可,一一依着沈道台办理。沈道台又去寻了纸张笔砚,打好草稿,送过都统看了。这位都统是世家出身,不大认识字的,只看见沈道台大字小字写了一大篇,他就装了假样,说:“我都看过了,就如此办吧。”沈道台替他抄写了一份,写成一个照会公文的格式,要都统盖印。
都统这一惊却非同小可,顿时哑口无言,目光直瞪,喃喃自语道:“我这颗东西还不知放在那里呢!”后来沈道台说:“只怕还在里面。大人,你可到里面去寻寻看。”都统胆小,恐怕衙内有洋兵埋伏,被他捉去,不肯独自一人进内,逼着沈道台,要他一同去。沈道台也只好跟进宅门。穿进内堂。当至内室,果然看见一个印箱,高高搁在衣箱之上,依然无恙。
都统喜出望外,即忙取下,交付沈道台。沈道台又因无钥匙可开,立将小锁扭断,又寻到印色,将公文盖过了印。都统也随手打开衣箱,将乞丐行头改换。沈道台等他把衣裳穿好了,还将印信交付与他,要他紧紧带在身上。又谆谆嘱咐他不可遗失,倘若失了,要性命相关的。都统撺撺答应,不敢有违。前头在沈道台面前那种骄傲的样子,此时不但一丝没有,而且这时候情形,竟与中国所传说的孝顺儿子一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竟自不敢违拗一点。
沈道台又觉好笑,又觉可怜,拿了照会草约,辞别出衙。这都统又慌张欲哭道:“你要去了,我就要被洋兵杀掉了!”沈道台一听这话,想起这都统平日又是怨声载道的,又怕乱民乘机杀害。踌躇了一会儿,遂留了两个马兵,要他守着都统衙门,不许放乱人进去吵闹。这两个马兵终究受过文明教化,是有纪律的,见了都统,果然格外规矩,举枪示敬。都统一时又慌了。沈道台告诉他:“这是军中最敬重的礼貌,还要举手答礼。”都统依着沈道台说的做去,果然这两个洋兵面上露出欢喜之色。
沈道台分派停当,上马径去。直到校场,去见德统帅。告知华官肯尽地主之谊,照礼供给。只求严肃军令,不得骚扰民间,静听和议开议,保全两国交谊。随手在怀中取出照会草约公文,交付了德国统帅。随口又翻译了一遍,念与德国统帅听明。又请他回复一个照会,签字画押,派人送去。又说此地居民避兵,一切米粮,须待明日收队之后,方能派人送来。德国统帅欢喜允诺。沈道台又请派兵弹压,统帅也依允了。
沈道台又到街头巷尾,找寻都统的书役,一路吹风送信,要他们回来当差,保全他们的性命。果然一夜工夫,招集了一大半。等到次日,再进都统衙门,告明都统,请他开库代付供给。随即呼唤衙役,收拾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一个个戴上红缨大帽,束上红绿腰带,都到库房伺候。打开库门,先请都统看过库里存储的东西,分了十分之一,开上一张单子,叫衙役扛抬出去。
都统看了,说道:“这太少了,不够的,不够的!不如一概送给了他,免得他晓得了,说这里有东西藏着不给他,又要来抢,还要杀我垫底。”沈道台说:“我自有法子抵挡。这会子一一都送给他,他若是再来要,却是难以为继了。”遂请都统封了库门,亲自押着衙役扛抬供给礼物,走到校场德国行营。这班衙役虽然怕死,然又不敢不进去,一个个都怀着鬼胎,蹑手蹑脚,不敢出声。只倚仗沈大人会说外国话,如今送他东西,大约不会吃洋枪弹子的,于是壮着胆子,抬进营门。德国看门营官接了礼单,呈上统帅。统帅接着一看是:
犒赏军士元宝库银 四十锭(计二千两)
上白细银麦面 四百包
小米 一千包
高梁汾酒 四十坛
军煤 一千担
马草料 二千担
德国统帅看过之后,甚为欢喜。只是没有牛羊肉,颇觉不便,又请沈道台来商议。
沈道台说:“如今百姓们都被洋兵吓跑了。要办牛羊,除非是要百姓回来,方有法想。但是百姓看见洋兵在此,断断不敢回来的。除非是贵统帅写上一张安民的告示,写明不骚扰地方的意思,签字盖印。一如办照会的办法,要他们照常安业,自然我可回去问百姓买了送来。”德国统帅一想:“以前的事也是自己的错处,为甚么不先出告示,晓谕百姓以行军到此之意。”听了沈道台一番言词,心里很是抱歉,连说:“有理,有理!我果占了这地,没有百姓也是枉然。”营中没有会写中国字的,只得也请沈道台代劳,出了一张晓谕百姓的谕单,立誓不扰民间一草一木,要各人各安生业,不得惊慌。这些扛抬供给的衙役听了这话,顿时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把一个张家口偌大一个市面,一时传遍。果然百姓们就有回来做生意的。沈道台回去,又劝都统下令,有献羊一头者,赏银五两;献牛一头者,赏银十两。百姓们听见洋兵要用牛羊,深恐被洋兵抢去,都牵来卖钱。不到两日,在都统衙门收买了羊三百五十头,牛一百七十头。后来愈来愈多,张家口市上,不但忘其为洋兵占据之地,而且熙来攘往,更比洋兵未来之前热闹了十倍。张家口左右前后乡村里,牛羊鸡豕,无不送到张家口都统衙门求卖,把个都统衙门,一时变作一个批发牛羊行家。这些百姓看看人来得多了,都肯落价售现。沈道台揣知来者好意,不使空回,务使如愿而去。这班镇守都统手下的营兵,打听得未出乱子,反在衙门里做生意,以为又有外快可得,渐渐都回来应卯吃粮,颇有卫文公重兴故国、百姓忘亡的情景。这要算是沈道台无量功德了。北京联军、天津各处外国人,听见张家口有牛羊囤积甚多,一个个都带了现钱,到张家口向都统批发。
沈道台除了馈送德国统帅之外,又反赚了外路客商大宗银子,竟将前日库款弥补无缺,又将多余的一一交付都统,分文不染。把个都统欢喜得了不得,恨不得叫沈道台几声救命恩人、生身父母才好,心里着实佩服他、感激他。想来想去,无可为报,竟自出面打个电报,与山西巡抚商量,说他种种好处。又打个电报与议和大臣,说得他如何有功。三面合奏,竟保举他消除遣戍罪名,赏还道台,还加上一个大红顶子。
这里沈道台看看洋兵占据关地之后,自从送了些供应过去,果然不常出来抢劫。一时又得了放还的喜信,于是愈加感激图报。前日骗了德国统帅下关驻扎,胸中早有成竹。一日,跑到德国统帅教场行营里面,对统帅说道:“贵国移营此地,幸喜中外相安,兵民无事。虽是出了安民告示,百姓们虽然有些回来的,然而乡村里百姓终究有些疑惧,深恐他们不知贵国兵将在此驻防,一时偶有冲突,致伤和气。贵国营中现在并未竖立国旗,教这班乡民如何晓得?我想明日代贵国营中立上旗杆,扯上国旗,一则好显贵国的威武,一则也好叫远近百姓都知道统帅的恩惠。一切事体都是我去包办,仍旧不劳贵统帅费力。只求贵统帅出一照会,交与我姓沈的,只要我到营中,不来拦阻,我去办来如何?”德国统帅一听此言,晓得沈道台到过德国的,知道德国军律,军前不立国旗,便有辱国之罪。统帅来时,只带得一面国旗,已在关上挂着,一时那得两面国旗。深恐沈道台讪他无礼,便耳红面赤,一口答应。随手又在身上摸出一张纸片,写了照会,说有中国人来到营中代立国旗,阖营不得拦阻云云。
沈道台接着辞了出来,竟到都统衙门,与都统商议。对都统说道:“今日是我收回关地之期,大人等我回来,与我贺功。但求大人派人帮助,方能有成。”都统说:“洋兵不来吵就罢了,又要去惹他做什么,收甚么关地!你看我手下的兵了,一听洋兵来,就跑个精光,那一个是洋兵的对手?你不要去闯祸,又来连累我。我劝你不要去多事。你还是在我这里吃吃酒,开开心罢了。你何苦又自寻烦恼去!你是个聪明人,怎的也会这样糊涂起来?”沈道台说:“我是不用一兵一将,就可以收回关地的。只要你派两个木匠、两个泥水匠,再交付我一面龙旗就够了。”都统说:“你这个人敢是疯了?那么多洋兵,你打上龙旗,带了四个泥工木匠,你就抵敌他住吗?你又不是孙行者,有天大的神通;你又不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菩萨,会变戏法。你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就能吓退洋兵吗?你不要是想带了泥水木匠去,打地洞逃走!祸福我二人当之,你不要又想法子撇开了我。我是万不能够放你的。”沈道台说:“大人说那里话来!你不用管我,我包管你去夺回关地,祸福我一人去当就是了。你又不拨兵丁与我,好歹害你不着,你放心就是。你迟了时刻,误了我的事,收不回关地,你将来得处分,我可救不得你了。”都统无奈,只得给他一面龙旗,又叫雇了两个木匠、两个泥水匠,带上锯子、斧头、锄头、铁耙,随着沈道台扬长而去。
都统看了,叹道:“我不想今日抵敌洋兵,是用这般兵器的,怪不得我们枪刀矛子都没用了!”不由心慌肉跳,坐卧不宁,恐怕沈道台抵敌洋兵不过,逃了回来,牵涉于他。正想逃走,门外又有两个看门德国马兵,恐被他拿住不放。只得埋怨沈道台害他,时时在衙内拚命饮酒等死而已。正是:
书生自有擒王计,将士原无杀贼功。
要知沈道台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旗下人是糊里糊涂的。一语骂尽。
哄小儿的法子哄今日政府,诸公不知能行否。我欲向作者一叩也。
都统平日怨声载道,恐其被人乘机杀害。沈道台有特识,安得处处有此人?
都统嫌送礼不够。再送一座中国江山何如?
旗兵打听无事,又来应卯吃粮。中国兵那一个不如此!
沈道台交付盈余银两,弥补库款,一大乐事也。彼牟利之徒,焉知大体骗了。
德兵下关,胸中早有成竹,岂今日贸贸然者可同日而语。
都统说手下兵没有一个是洋兵对手,颇有自知之明。
都统说人糊涂。我不知中国人明白的是个甚么样子!
第九回 沈道台三赚德统帅 郑监司骈首太原城
话说沈道台接了龙旗,带着木匠泥工,并不去向别处,一直跑到张家口关城之上。打着德国话,对看守德国旗的德国兵说道:“你们统帅因为营中没有国旗,不足以壮国威,特地叫我来取国旗,移挂营中,以张体面,并且要你们一同回去休息。”忙在袖中取出那张统帅写的文凭,交给德兵看过。这些德兵久已知道沈道台是统帅敬重的人,又见有统帅不得拦阻的文凭,不敢有慢,任凭他所为。
沈道台立唤木匠,取下德旗,换上龙旗。随手又在关上寻到两块石板、一根旗杆,叫木匠泥水匠扛着。这些看守旗号的兵已经收拾停当,遂一同下关。回到校场德国营盘,叫他们各自回营。身上又取出那张统帅签过字的文凭,送与守门营官看过。立时相定地方,掘土竖旗。七手八脚,顿时竖好。沈道台拍手称贺,洋兵拍手答礼。诸事已毕,沈道台吩咐木匠泥工回去通报都统。他自己却直进统帅营中贺喜,告明竖旗之事。
统帅出门一看,果见一面德国国旗,半空飘舞。赞叹沈道台真能办事,笑容可掬,甚为亲密。沈道台也欢喜相迎,随口又将关城之上十个德兵送回营中的话,告知统帅。统帅闻知大惊,说:“我尚未传令,谁敢教他们回来!”沈道台说:“这十个德兵是看守德国国旗的。德国国旗既到此地,自然要叫他们回来。”德统帅忿然道:“这个旗子是关上那面旗子吗?”沈道台回说:“正是正是。我是中国人,我不取那面旗子回来,我从那里有德国国旗?我不扯上这面旗子,我将何以报命?”德统帅大骂道:“你好大胆,擅敢下我的旗!他们竟听你下么?”沈道台道:“贵统帅有文凭在我手中,谁敢拦阻?”德统帅猛然想着昨日之事,方知已受沈道台之骗,怒目相向。又想着前次移兵下关,已早中他调虎离山之计,口里不由的胡言乱骂。
沈道台道:“我在贵国当学生,以及做随员,贵国大皇帝、大丞相也常常见面,从无此等恣睢之态、不堪入耳之言。贵统帅身为武将,于国体有关,不得如此无礼。我知贵国军律,国旗、军旗不得分作两起。我代贵统帅包荒,代贵国示武,贵统帅当知所感,而顾全尔我两国交谊。不然,我一待死罪囚,有何所畏!若贵统帅所说被我所骗,此更为全球所笑。贵统帅赫赫大将,何以见识反出我下?依我看来,贵统帅不如就此将人情送与敝国。敝国他日议和之后,或可换与别项利益。”
德国统帅回思半晌,终觉是自己的错,说了出去,反被他人耻笑。心中虽怒而不敢言,反作笑脸相迎,对着沈道台说道:“我是吓吓你的。你们中国人最怕俄罗斯的恫吓,我也来吓吓你。不料你倒比他们都统有骨气。你回去对你都统说,要他自此以后,用心派兵看守,不要再被别人夺了去,那时就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沈道台极是会说话的,到了此时,被他这一场抢白,反觉哑口无言,难以回答,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统帅放心。敝国都统要是肯让与他人,今日也不想收回了。”德国统帅又说道:“我也打点回驻北京,只要华德西伯爵再有一个电报来催,我就此动身。你回去也告明都统,叫他不要担心害怕。”
沈道台辞别出门,回到都统衙门。以为这场大功,都统必定另眼相看,欢喜奖赏,或有安慰勉励的话。不料他心怀嫉妒,一见面便作色道:“怪不得人家说你是汉奸,怎么你一说,他们洋兵就这样相信你?我不信你这张嘴有这样本领,你一说他就怕了,你就可以收回关地!明日我也要去学外国话呢。”沈道台一听此种议论,心中仿佛浇了一瓢冷水,忿不可遏。明知他要攘功,深恐占了他的面子,故此发出这样话来。一时知几,急思避祸远去,不由动了一个思家之念。遂面禀都统道:“这不过是报答大人今番提拔之德,算不得什么事体。职道既蒙大人保奏,赏还道台,职道离家日久,受了这场风波,宦情已淡,只想归家伏处,苟全性命。今幸关地收回,兵民无恙。自此以后,没有什么事可办,大人已无用职道之处。职道拟请赏假几个月,明日动身就回南去。方才德国统帅已言过,不日即须回驻北京。只要大人用心保守着关地,不让别国占据,损了他德国的名誉,他也无话。要是大人再和前日一般,平白弃地而逃,送与别国,他可不答应。职道就此告辞,望大人以后尽心竭力,死守勿去。不要叫外人常常瞧不起咱们中国,就是莫大的光采了。”说毕,打了一躬,立时辞出。
都统脸白了红,红了白,要想勉强挽留沈道台不要他去。不想沈道台第二日一大早,已经动身长行,并不往德国统帅营中告别。就此一鞭南指,先回太原。
不上两日,行在有电谕到张家口,派沈敦和办理山西教案,着令迅速前往。这里都统急了,派了两匹快马,日夜追赶,一直追到太原省城,方才追到。呈上电谕与沈道台看了。沈道台忙去见抚台,商议办理此案。岂知山西教案不止一起,合计全省大小共有二百七十余案,杀死各国教民七十四人。各国声罪致讨,声势汹汹,大非口舌所能了事。
沈道台一接此谕之后,本想力辞不办,又恐别人办理此事,不识门径,中国愈加吃亏。陡然想起一人,可以商议此事,遂电请一位有名的西国大善士到了太原。果然不消一礼拜,商议定了,将这桩大案消灭得无形无影。而且比别省办得更好,赔他银子,仍是用在中国人身上,不是赔给外国人手里。
大凡地方上教案,起首都是有激而成。地方官果能平时尽地主之谊,结纳外国教士,约束中国教民,自然相安无事。即或遇着有事之时,力能据理相争,延聘西国律师,代辩是非,剖断曲直,也还可补救一二。然而已是下而又下之策。不料这班不肖官吏,更没有一个有人心的,都是一班蠢虫。平日既漫无处置,临事又极仓皇。只好拿着百姓出气,杀些不安分的地棍,赔些银两,就此含糊了事。究竟杀的人又不是闹事的,连死了做鬼,自己也不明白!
前头这位山西抚台毓贤毓大人,正中此弊。一心只知道痛恨洋人,又不知道自己修明政治。在山东做知府的时候,就是这样糊涂。被朝中一位大臣赏识了他,将他不次超升。一二年工夫,就升到山东巡抚。后来又因外国人说话,把他调到山西。不料他到山西,愈加痛恨洋人,不论他是洋官,是洋百姓,一齐都当作眼中钉看待。尤其痛恨洋教士,他常常要生吃洋教士的肉,并不是为国际上交涉,痛恨外国人。只因山东巡抚是个大缺,为了一桩教案,将他调到山西。山西巡抚是一个小缺,他因此恨入骨髓,久思乘机而起。在山东巡抚任上,已经酿出义和团这般祸苗。到了山西,听见山东拳匪起事,已蔓延到北京,他就用出一个诈骗之计,诓骗这些各国传教的教士,男女大小四十余口,声称由官保护,送这些人到山西省城贡院内居住。过了一日,密传号令,派了军士围住贡院。自己带了亲兵一队,直到贡院里面,将一概教士男女,拿回衙门,绑在庭柱之上,自己动手,杀了个不亦乐乎。竟不像个做官的手段,倒像一个大强盗大流寇的行径。一霎时间,将各国教士杀完了。回得签押房,还要行文各州县,要他们照样去办。
毓贤虽是残忍无人理之人,他的母亲却是慈善的。听见他在签押房办这起公事,他的母亲得了消息,赶了出来,即在签押房中,大大的将毓贤教训。毓贤无奈,只得罢手,还骂了许多不中听的话。这个风声传了出去,就有些不成人的狗才、想好处的下属,借此讨好,因此成就这二百七十余件教案。
各国联军既破京师,两宫西狩,有旨将毓贤正法。毓贤此时已经被罪,充发新疆。正行到甘肃省城,陕甘总督将旨意宣布,立刻将他斩首。
朝廷以为杀了毓贤,就可以平各国之气。谁知联军各帅还是不肯罢休,必要惩办罪魁,开出一大批名单。内中提出情节最重的几个,除却刚毅已伏天诛之外,随同扈跸诸臣,还有四个应办之人:端王第一,庄王第二,英年第三,赵舒翘第四,议和大臣李鸿章接了此单之后,电奏行在。朝廷因端王系属懿亲,不得不代为恳求。往返商酌,电报打了无数,始允免端王一死,将端王发往新疆圈禁,永不释回。庄王、英年、赵舒翘均赐自尽。
庄王临死大呼:“咱们本不愿意做这事的,全是端王的主意,派下来这个好差使。怎的这时候倒反要咱们的性命,拿咱家去抵数!咱家岂是白死的,到了阎王老子跟前,再同他算账吧!”英年也是忿忿而死,说了一派激切之言,嘱咐他的后辈:“不要做官。朝廷畏祸,不能保护出力的人。就是做官,也不可出死力。做事闯了祸,还是自己当的。”只有赵舒翘临死从容,毫无一丝畏缩之色。宣诏以后,谈笑自如,还不时的问有恩诏没有。一直等到夜里八点钟,情知不妙,他才吩咐家人办理后事,拿金子来吞。吞了两点钟工夫,不见动静。对了家人哭了一场,又吩咐家人拿鸦片来吞。吞了又不死。把个监视官急了,问带来的差役可有弄杀人的法子没有。监视官是陕西巡抚岑春煊派来的西安府知府,便有长安县差人说:“小的有个妙法。只求大人陪了赵大人吃酒,灌醉了他,就可遵办。”知府果然进去请安,送上一桌酒菜,劝赵大人吃酒。赵大人很愿意做个饱鬼,不上一刻工夫,吃得酩酊大醉。这个差人跑进房里,将些皮纸,一张张浸潮了汾酒,又一张张贴在赵大人的脸上,把个赵大人的面孔,糊得内外不通风。然后将烧酒点着,按住赵大人的手脚,不许乱动,顿时将赵大人蒸闷而死。知府验过之后,然后销差。岑春煊复了命,遂电知议和大臣,转告各国公使,好将和议及一切内地教案之件,重新开议。
沈道台在山西得了此信,又连催那位西国大善士,赶由上海转到北京,再到太原。
说起这位西国大善士,不是别个,就是耶稣教中人,上海广学会里李提摩太先生。这人一生以行善为本,守着本教中救人的本旨,不肯遇事吹求。到了山西,将此事始末斟酌一番,遂限定山西官场赔款五十万两。又知道山西是个穷地方,将五十万两分作十年交清,每年只交纹银五万两。又不拿回西国作为死难的教士恤款,即在山西省城开了一个学堂,由教中人经理,即将此款作为学堂公用。招募山西文人秀士入堂读书,要使文明之化普及众生,以后永免再有民教冲突之案。此案一定,中外同称。这位李提摩太先生又知山西地方,风气锢闭,一时仇教之心未能尽化。反复推详,想一个惩一儆百的法儿。只得将一个纵恶殃民、罪不容诛姓郑的道台,提出另议,与沈道台定他一个斩立决的罪名。其余参的、革的、充发的,一共二三十人,均免其一死。姓郑的道台神通广大,未曾奉旨,先觉而逃。后来缉捕文书四处发遍,才将他擒获,解回山西。问他口供。他在公堂之上,供出一大群指使之人。沈道台又怕株连别人,劝山西巡抚从速定夺。山西巡抚无奈,将他绑出斩首。可怜这位监司大员,虽非起首酿祸之人,只因自己功名热中,要想巴结上司,升官发财,拿了别人性命,博自己的功名。今日死作刀头之鬼,不知九泉之下见着毓贤,作如何说法呢!正是:
飞廉恶来,一介鄙夫。
助桀为虐,死有余辜!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德国统帅中了沈道台调虎离山之计,不肯发难,是文短不是轻恕。
都统攘功,一派胡言。中国官个个有此伎俩!
毓贤痛恨洋人,是中国全国代表,又是中国官场惟一之见。
毓贤在山西诛杀教士,此篇用渡笔,惜未畅写其残忍无人之状。
郑道之死,有谓不确者,姑存其疑。
庄王临死之言,确是天潢贵胄世界。
第十回 北洋大臣拜师兄 黄连圣母遣神将
话说西安惩办端王、庄王、英年、赵舒翘之后,天下快心。虽然这是偏重一面的说话,当日要是直隶封疆大吏,果得一二有识力持大体之人,不肯附和奸庸,酿成变局,朝中虽有端、刚之跋扈,也叫他无可如何。偏偏直隶总督遇着一个旗人,这人平时有个外号,叫做婆婆,办事原同婆婆妈妈一般。当日拳匪到了霸州境地,有许多下属上禀求兵,劝他派兵剿捕。总督这时只因误听人言,不敢诛杀立威,反而将禀批驳,说下属们造谣生事。因此拳匪势力愈弄愈大,竟敢明目张胆攻破霸州城池,将霸州州官刘大老爷囚禁监牢,以为不肯附和者戒。自从四月廿三、廿四日起,一直延至五月初五,遂成不可收拾之局。都是后话,暂搁不提。
且说当拳匪未入天津之际,早两三年,即有一种无名揭帖,说是乩语所判。上面写着:
今年五月五,这时不算苦。
满地红灯照,那时才算苦。
这种无根谣言,虽是无稽之言,无奈无知小民,早已为所哄动。五月初头,义和团头目张德成到了天津,公然到处行劫。商民合禀总督,求他剿办弹压。总督无法可施,只得把商家董事请到自己衙门花厅,拿出端王假旨,朝他们流涕,说道:“这是里头的主意,特地叫人请来的,谁敢有违!诸君可以忍耐,便忍耐些儿;不能忍耐,不如趁早迁移为是。”商家董事听了这番话,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辞了出来,遂各检点逃难,大沽口轮船顿时挤满。每日太古、怡和、招商三公司轮船上,总有四五千人前来买票。岂料逃者未半,业已不可收拾。
这张德成张大师兄本是船帮首领,知道北边没有几个有钱之人,在天津发财的,都是南边人。他看见南边商人,一群群由铁路火车运往大沽口船上,他心中不由得着急。遂私自率了党羽,先拆铁路,抢劫避乱商人。顿时杀人如山,流血成河,把塘沽以上一带七十二沽河里,都将死尸填满。一时天津官场束手无策,只好各自为计,由天津迁保定,由保定再分赴河南、山东。
当时便恼了一位武官。这位武官是谁?便是直隶提督聂士成聂大人,说道:“这还了得!这不是造了反么?”遂自督率大兵,由杨村拔队回津,开枪痛击。这些手下兵丁,久已闻得拳匪有大法术,可以不畏炮火。个个自危,人人退缩。聂大人不信,走到三里河地方,看见电杆上有两个头包红布、腰缠红巾、手执红旗的拳匪,在那里口吹哨号,张牙舞爪的乱动。聂士成的兵丁看见,就吓退了,说:“这不是仙人么?怎么一枝电线杆上会站得住?”聂大人闻言大怒,立取新式手枪,向上轰击。不料连放两枪,两个拳匪依然在电杆上直立不下。这些手下兵丁又哗然道:“果然是不怕枪炮。大帅得罪了大师兄,眼见得大祸就要来了!”聂士成听了,愈加愤怒,手执长斧,匹马当先,一气冲到这两个拳匪面前,立将电杆斫倒,便叫随带的差官上去绑人。差官下马一看,谁知那两个拳匪,早被枪子穿胸而死。当初拳匪一闻枪声,便已逃避。这两个在杆上,不及下来,便已一命呜呼。聂大人下马验过,不觉大喜,叫差官拿去,传示各营。各营始知拳匪不怕枪炮,全是一派假言。各各放胆痛杀。即在三里河左右搜捕。凡见身上有一丝红布的,不是用枪刺死,即是用枪打死,一直杀到天津浮桥桥边。张德成张大师兄抵挡不住,遂逃到直隶总督衙门,在制台那边躲着。
其时制台早已得聂提督剿匪之报,一见张大师兄进了衙门,不问青红皂白,即手执长香,在宅门门口跪接。口称:“与我无干,师兄不要动气。”张大师兄随机应变,厉声说道:“要我饶恕了你,不奏天庭,除非将聂士成杀了,出我胸中这口恶气,方可依允。”制台尚未回答,聂士成早已进了衙门,走到面前,向制台索办张德成。张德成见聂大人紧紧追来,不顾死活,即向总督内堂躲去。制台便将聂提督迎进花厅,劝他省事,不要惹祸上身。即将端王假诏,取来请看。聂提督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剿除乱民,是我份内之事,如今在你总督衙门,我做提督的不便搜杀。料想总有时走出衙门,我在外等着他就是了。”说毕,忿忿辞出。密地传令各营,把总督衙门前后围住,不许放乱人出进。
制台闻报,大惊失色,即在衙门打一暗电,禀明端王,请调直隶提督移驻八里台,防御洋兵。未出一日,果有伪旨着令聂士成立刻回防,不得稍有迟误。聂大人接着,明知是制台的主意,无奈本朝成法,武官向例受制文官。聂大人此时只得向制台说道:“拳匪头目一时捉拿不到,尚望协力同心,严饬部下缉拿为是。不可轻纵,致贻后患。”制台只求他远去,满口诺诺连声,送他出门,再作道理。聂大人果然辞别制台,回防驻扎去了。
这里张德成得了活命,不但不感谢制台,反而出外扬言,说制台是个汉奸,受了洋人贿赂,不肯将聂士成斩首。四处流言,故使端、刚闻知,以施其倾陷之计。制台听了,惶恐万状,再请师兄进署,与他赔罪讲和。张大师兄遂说出三样事情,要制台依了他,才肯保他无事:
第一 要在总督衙门立坛练拳。
第二 要事事听他号令,不论文武官员,在街上相遇,即须下轿跪拜。
第三 要犒赏同党银十万两。
制台听罢,私想:“要做朝廷的官,只好顺从朝廷意见。既是端王、刚毅相信这义和团,自然依着他做,要如何便是如何。第一、第二两项,却于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大损,都可依得。只有第三条,要银子十万,要把我家私去了大半,这却难以答应。要想保持这个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地位,又不能不应允。”情急智生,便对张大师兄说道:“第一、第二两件,只要我出一个号令,谁敢不遵。第三件却要想法子,我包你十天之内,有十万银子送你如何?”张大师兄道:“依我说来,第一、第二两件,倒还在后。第三件却是我分赠师弟们的,一刻不可稍缓。既是你包下了,你可立个限状,待我去通告师父,奏明玉帝再讲。”制台说:“既是这么说,就在我大堂之外,立起坛来,通告神明何如?”张德成无奈,只得说道:“好,好!”
制台立时传唤手下官员,在大堂丹墀之下,搭起坛来。张德成披发踏步,装出种种怪象。拿起几张黄纸,走至坛中,拿剑拍了几下,蘸满朱笔,写出五个大神圣名目:一位是红脸大汉关夫子,一位是法力无边孙悟空,一位是酒醉大仙李太白,一位是江湖有名黄天霸,一位是再世恩人毓贤。却把“毓”字忘记笔画,写成一个“流”贤。立好了坛,拜过了菩萨,将制台限状取到。立在坛上,鬼鬼崇崇的念了一会咒语。忽在坛上高呼:“师父准了,宣某人上坛叩谢!”此时制台也忘记自己是方面坐镇,赫赫大员,只为了自己富贵,低首下心,公服出堂,登坛下拜。将要拜完,尚未起立,张德成忽双眼一闭,令牌一拍,改变声腔,指着制台说道:“许便许了你的限期。只是师弟们延宕十日,恐不免饿死,须先问你捐三千银子,作为十日小费。”
制台被他一吓,连连叩头道:“遵命,遵命!”张德成又装出怪腔说道:“也不怕你不遵。你要翻悔,吾神自放天火烧你。”吓得制台一身大汗,忙即退下坛来,叫账房里抬出三千现银子,交给张德成。这张德成尚在坛上,高擎令牌,如庙中塑的王灵官模样一般,闭目不动。
衙中差役抬银上坛,说道:“师兄不要做这个样儿了。大人送出银子来了,你快拿去分派吧。”张大师兄又装出怪腔道:“你们赶快到辕门外边,叫我跟来的小伙计来扛。”这些衙役怕事,果到辕门外面,找着五六个包红巾的小拳匪,进衙来扛。张德成尚是左手捏诀,右手持牌,大踏步而去。这些衙役看他像个疯子一般,也不知道究竟有无法术,任他摇摆竟去。
张德成出了督署,忙向同党抬银子的说道:“抬到侯家后小金喜家去。”小伙计听命,飞奔同行。这个小金喜本来是个天津下等土窑子,张德成向无恒业,只借小金喜家作为窝顿之处。小金喜身高六尺,全体痴肥,满脸横肉,却是一双五寸长的半大金莲。此时看见张德成押着扛抬了许多银子进门,一时眉花眼笑,不由得骨头轻松。张德成恐怕露出马脚,忙即打开银包,分给抬银子的小拳匪,一人一大锭,要他们到隔壁窑子里取乐。自己却拿银子,一包包的点交小金喜。小金喜接一包,问一声:“我的人儿擀,你怎的弄上这票大银子?”张德成不暇答话,等到小金喜收完银子,方将以上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小金喜听罢,也欢喜的了不得,又笑说道:“如此说来,我也还有个戏法儿玩呢。”德成道:“你有什么戏法,可以当我面一试么?”小金喜道:“这又何难!你去买了火药引线,我自教你。”果然张德成买了引线火药,交与小金喜。小金喜取了红纸,糊上一个纸圈,滴上一滴麻油,将火药拌好封好,露出一根引线在外,像小孩子放孔明灯玩意儿似的,将引线点着。立时药借火力,纸圈冲天,油药同着随风上去,荡在半空中,仿佛挂了一盏红灯一样。德成大喜,一手拍着小金喜的肩膀说道:“你真是我的大帮手!有此法术,不患不成!”于是夜夜要小金喜放这红灯。自己即在外布散谣言,说是黄连圣母下凡,另有仙法是红灯照。红灯照上有无数仙姑神女,审察人间百姓。只要那个不信义和团的,便遣红灯照,烧他一个家产尽绝。果然一夜小金喜糊了一个大红灯,把火药多放了些,一时火药落在人家,把这人家烧个净光。于是以讹传讹,夜间看见红灯,便说仙女来烧房子了。弄得人心惶惑,昼夜不宁。
大沽口华兵又打败仗,连连败报,报到制台衙门。制台先时因为答应大师兄十万银子犒赏,恐怕自己挖腰包,一连上了三个假报胜仗的摺子,骗了端王,发帑大赏义和团团民。这时败报一日紧似一日,看看将近天津城,性命难保。还倚着大师兄真是有法力的痴想,请了张德成进衙,商议军情大事。张德成是个乡中船户,平日图劫孤客,谋财害命,无所不为的。这时依着红灯照声势,到处杀掠。杀掠一过,一口咬定杀的是教民,便可无事。这回重进总督衙门,见了制台,一言莫发,只说:“我也不知就里,只好请了黄连圣母,进衙商议。”制台此时犹如失乳小儿,饥不择食,只得传命,把自己坐的八轿,派了仪仗卤簿,迎接黄连圣母进衙,亲问吉凶。张德成说:“恐怕请他不到,须待我亲自去请,乃为正理。”张德成先自走出,与小金喜商议定了,随后制台派的大队人马都已到齐。
黄连圣母头上包好了红布,加上一个大号红绒丝球,身披红衣,腿着小脚红裤,竟是戏台上玉堂春打扮。升坐总督大轿,放下轿帘。轿上又披了无数红布条子,又像花轿,又像棺材罩。一路开锣喝道,到了制台衙门。制台手捧炉香,跪在先时所立坛下,口称:“下官何德何能,得蒙圣母降临!现在洋兵攻打大沽炮台,步步逼紧。不日兵临城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求圣母高抬贵手,救救下官这个狗命!”黄连圣母在轿中不肯下轿,高声喝道:“某人,你不必担忧,吾神已请张大师兄,派了十万天兵天将,在紫竹林满安地雷炸药。只待洋兵到来,便一齐轰得他干干净净。此时洋兵虽是得步进步,正是诱兵的道理。你却万万不可说破机关,等他到了租界,自见分晓。”
制台听罢,信以为真,连连叩头道:“下官无能,全仗圣母、师兄法力。”黄连圣母遂唤转驾回宫,仍旧坐了八轿,回到侯家后窑子里去。这里制台安心,专等洋兵进了租界,好行圣母师兄的法术。正是合着俗语说的:
世间无识痴心汉,朝里高官极品人。
要知圣母师兄的法术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聂提督痛剿拳匪,获罪甚奇。下回补出,便见分晓。
聂兵后与拳匪誓不两立,各自为战,大小战将及百次,而拳匪于是乎尽。
拳匪要挟必杀聂士成而后肯战,未几聂士成战死,而拳匪终未出一战也。
本朝向例重文轻武,最是恶习,而有聂士成之报,可异也。
北洋大臣奏报胜仗到京,京师以为天下可庆太平,群相称贺。比至联军入京,尚有以为诓报者。
端王犒赏拳匪银十万两。此银闻为李来中所得。
张德成骗取银三千两,可发一笑。其情其景,宛然在目。
直隶总督拜跪黄连圣母,当时同寅亦相讥刺。而鄙夫因保禄位之故,不惜身命为之孤注,其愚真不可及。
拳匪所附托之神,离奇不经,虽小儿亦知其妄,而旗员中信之不疑,即是平日不读书之故。
第十一回 董二姑刘三姑脱离虎口 布政使按察使迎拜马头
话说此时直隶总督一心妄想,等着大师兄、黄连圣母,遣派天兵天将,轰退洋兵。岂知一直等到洋兵攻破天津城池,还是一个杳无消息。那时总督单身逃到杨柳青地方,又接到李秉衡兵败自尽的军报,不觉抚膺叹道:“中国的气数大约是绝了!不然,怎么有这些天兵天将、神圣菩萨,还打洋人不过呢?”后又有人来报:制台衙门上下家眷,都被洋兵掳去。制台听了,号陶大哭。看看手下的兵勇逃亡将尽,自己想想无法,遂吩咐预备后事。同逃的家丁都怕连累,也都愿他早死,好大家散伙。遂在乡间,抢了一口棺材,送到制台大人面前。制台大人见了,又是一场痛哭,随后穿好公服,吞了鸦片,自己爬进棺材睡好。
等等不死。一直等到将近晚边,远远看见烽火连天,杀声震野。恐怕洋兵追来,不得好死,遂唤一个差官近前,对他说道:“我平日待你如何?”那差官勉强说道:“恩重如山。”制台道:“既是如此,我托你一桩事体,你可肯照办?”差官愕然不解所谓,因说道:“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制台道:“我并无别事,只求你腰里手枪,朝我心窝一放。”差官道:“标下不敢!”制台道:“你与其此时不肯,停一会,大家送把(给)洋兵去杀,你倒肯吗?”差官想了想,终是不敢下手。忽又有一阵败兵来报,马军们全队退去通州。制台急了,大声说道:“这时更无法想。左右前后,一无托足之处。不趁此时送我归天,还待何时!”差官无奈,取出手枪,装上弹子,掩着面孔,放了一枪。却好中了脑盖,顿时气绝。钉好棺材,埋在荒地,各自逃生散去。
可怜这位北洋大臣,平时只不过一个庸愚无识之人,今日国破家亡,妻子莫保,反做了枉死之鬼。论他境界,煞是可惨;论他罪恶,却有余辜。做了一二品大员,只知依附权奸,不敢批鳞逆谏,弄到后来,求一善终而不可得。这是他自己罪有应得,死如其分,也不必说了。
再说天津破城之后,张德成张大师兄知道炮火厉害,不是可以轻于尝试的,遂席卷平日所抢劫的贵重珠宝,走回自己船上。带了十几个伙匪,也不顾他的相好黄连圣母小金喜,扯起风帆,安排回家度日。走过各村,尚且耀武扬威,要各村各户,预备供给。一日,行到一个村庄,他仍照前日行为,带了两个伙匪,向店主人硬索酒肉。店主不肯,以致争闹,引动了左右邻舍都来解劝。
谁知冤家路窄,偏偏撞着仇人。店主隔壁一个人家,就是天津城里逃下来的难户,今日看见张大师兄自来索诈,便知道他是失水蛟龙。心中盘算了一回,要将他置之死地,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能有济。即攘臂向前,一手拉着张德成臂膊,说道:“大师兄,你犯不着同他们计较。你有的是人,停一会儿再来摆布他就是了。”张德成呆了一呆道:“果然不错。少迟一刻,请来试试我的手段。”言语虽硬,脸上却有慌张之色,走出人丛,昂然而去。
店主听见邻人这个称呼,便知是拳匪头目,知他这一去,断无好消息。正在两难之际,忽见这邻人立在店旁,说道:“掌柜的,你怎的不认识这位张大师兄?你今日得罪了他,却要小心才是。”店主道:“大哥说那里话!我这村里,是不信邪教的,怕他则甚!”邻人说道:“不是说怕他。他在天津城,杀人放火,官府尚且无可如何,他还怕你这乡下人么?我劝你防备是好意,叫你留心。恐怕杀了来,你一单身人是不能抵挡的。”
店主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我村里无人可以抵挡他,我把个样儿你瞧瞧。”说着,就跑在里间,拿出一面铜锣,镗镗的乱敲一顿。立刻聚了一大堆的人来,围着店主就问做甚。店主跳上柜台,说道:“刚才有个拳匪,在这里讹诈我,被他抢去一块猪肉,请你们大家合力追赶。”大家哄然一声,各自携了防身器械,直奔河干而来。这店主的邻人也背了一个大铁锄头,首先奋勇追去。将近追到德成身边,猛力一锄,顿将张德成一锄打倒,正如李自成兵败落荒一般,脑裂而死。后面同来的人,看见自家队里得了手,愈加踊跃从事。一拥上船,竟将这班同来伙匪,横七竖八,打得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个个粉身碎骨而死。大家将尸身甩在河里,将船上所有宝贝,一齐取出,搭配瓜分。诸事已毕,大众放起火来,把贼船烧光,就此了事。
再说聂士成防兵驻扎八里台,日夜预备与洋兵开战,借着台地盐包,砌成一个防营营盘。洋兵弹子飞击营中,中了盐包,没有一弹得力。聂提督的营兵,看看洋兵利器不过如此,胆子大壮,共议出营陷阵。聂提督大喜,手执令旗,身先士卒,营门一启,勇气百倍。头一阵即夺了火车站,第二阵又得了铁路浮桥、紫竹林。租界里面洋兵,当之辄败。洋兵见了聂提督旗号,便心寒胆战。聂提督如入无人之境,左右冲突,大为得势。
正要渡过浮桥,直攻租界,不料租界对面树丛中,暗里射出一阵快炮,如连珠一般乱发,弹子如雨一般打来。聂提督向来打仗不肯落后,这回首受炮弹,跌落马下。部下兵丁正在立意破敌,不防主帅有失,遂丢了打仗工夫,共来保救主帅。聂士成蹬足大呼,退出车站,尚且勉扶差官,奋力扼守。不料乱弹中又飞过一弹,恰恰打中聂提督肚腹,这枪弹冲过聂提督肚腹,尚飞出三丈来远。部将差官眼看主将无救,遂败回八里台营中。洋兵乘势掠过营盘,直攻天津府城。这里聂营营兵,遂各自分股向内地退去。见了拳匪,若同不共戴天之仇,无不迎头痛击,竟把个直隶全省拳匪剿灭得干干净净。
洋兵既破天津城池,北洋大臣早已不知去向。惟见各门守城的兵丁,个个死在城上,依然手托快枪,立而不仆,怒目外向,大有灭此朝食之意。洋兵看了,不觉大惊,从此佩服中国北方练兵,不敢正眼相视。当由各国代为收尸,埋在一处,封为一大京观。至今天津城外有个小山,即是掩埋此辈之处,恰恰应了前次童谣“满地红灯照,这时才算苦”两句谶语。后人有诗吊之曰:
万国旌旗动地来,飞蝗铁弹集城隈。
天津城上残砖石,曾染男儿赤血来。
又曰:
诸君无术保平和,霍卫何如魏绛多。
不自内修新政治,幸毋孤注掷山河。
洋兵一面收拾兵丁尸首,一面搜杀拳匪余党,将制台衙门里官幕上下眷属,一齐囚在一处,然后再到侯家后寻着黄连圣母。岂知黄连圣母尚在围城,买了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大的叫做九仙姑;二的叫做董二姑;三的叫做刘三姑。这九仙姑的名号,不知何所取义。有的说就是狐狸精外号,因狐狸成精时,尾巴上有九个黑圈,故名九仙姑。又有人说是九华山仙姑下凡,故名九仙姑。总而言之,无非是一派胡言。就是这董二姑,黄连圣母说他是董福祥董大帅的妹子董二小姐;刘三姑,是刘永福刘大帅的妹子刘三小姐,也是捏造出来的,并非真有其事。刘三小姐年纪顶大,最会勾搭相好。董二小姐也会寻搭姘头。只有这九仙姑年纪顶小,长在圣母身边,因为他进门最早,故照着进门前后,排了次序。论起三个仙姑,也不是良家子女,都是侯家后别家窑子里的丫头,全是张大师兄得了北洋大臣三千银子,代他买的三个讨人。三位仙姑平时看见同巷红倌人出条子,多坐的是极阔的阔包车。他到黄连圣母家,学会了红灯照,就给他三人每人买了一部包车,到处替人看香头。因为大师兄规矩,忌讳洋字,不许叫他的包车叫东洋车,因此起了美名,叫做云车。三位仙姑的云车,响铃最多。跑起来,前后都跟着红包头小伙子拳匪二三十个,叫做云童。
这日洋兵到了黄连圣母家中,董二姑、刘三姑刚在外面看香头,只剩九仙姑在家。洋兵拿住他母女两个,打上囚笼。却早有人报信给董二姑、刘三姑两个。因此董二姑、刘三姑得了信息,脱去红衣,各自选了一个中意云童,就是这样逃走。至黄连圣母、九仙姑两个,坐了囚车,一直推到各国都统衙门。这都统衙门就是北洋大臣衙门改的,离侯家后不远。黄连圣母见了各国都统,言语不通。只见各国都统代他照了相片,重新装在一个铁丝笼里,送他上船,要他到各国游历一番。这黄连圣母,一个下贱女流,闯下大祸,业已饶他不死,又不费分文,得以环游地球,也要算得前世修来的福气。搁下慢提。
且说洋兵得了天津,不上几日,即攻破北京。北京既破,李鸿章李傅相也到京城,开讲和议。洋兵尚是进兵不已,又从天津进兵保定。李傅相严檄两司,各保岩疆,不得与之接战,以免和议多生枝节。直隶藩司廷雍,同了臬台接到此电之后,以为李傅相有心降顺外人。他也想学个乖巧,不等洋兵开到保定,就自己穿了公服,走出城外三十里接官亭上,远远跪着,迎接洋兵。洋兵官大为诧异,下马扶起,团团围住,问他来意。廷雍不通洋话,不知所对。洋兵官大起疑意,请他上轿同行,却派了许多洋兵,软禁他两人,不许交头接耳与跟从的人说话。走近保定城门,又见一个仪从赫耀头戴大红顶的官,拜倒尘埃。洋兵官更为骇怪,下马将他扶起。请出一位从前在过北洋大学堂的大教师,向他二人问话。始知前头在亭子上拜的是藩台,此刻在城下拜的是臬台。他两个因为得了议和大臣电报,要他迎降,故而拜倒马头,以冀饶他一死。
洋兵官说道:“他要降顺我,只要城上竖一白旗就是了,何必作此怪相?”旁边便有人说道:“这两个人极是顽固,他要知道这个通例,他也不作拳匪头目了。”洋兵官道:“他是拳匪头目么?”旁边人道:“正是,正是。我们当初在天津围城中,几乎被他杀了。”洋兵官听了大怒,立刻叫手下洋兵将他二人绑起,口里还骂道:“我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不是好货!”此时他两个不知说些什么,心上只是后悔不迭,不应听信李鸿章电报,亲来降顺外人。于今凶多吉少,却待如何!心里盘算一回,又哭了一回。
等到明日,各国总兵官均已到齐,又接着各国公使,也到保定。即在总督衙门大堂开了大会,摆列着四五十张公案,在监里牵出他两个,当堂审问。只见两人跪在地下,口称冤枉。上面正中一个洋人,打着京片子说道:“你这两个罪犯,今天还有什么说的?我在你们中国,代你中国教育许多子弟,辛苦了十几年。你说我只会拿钱,不会教人做八股文章;只肯传教,不肯实心办事。你教你们总督围了学堂,杀我师弟,一个个斩草除根。这话是你说的么?你一计不行,又生一计,又叫你们总督照着山西毓贤的法子,骗了直隶全省的教士,去到保定,杀个鸡犬不留。这话是你说的么?你说咱们西洋邪教,抵不住你的万法正宗;耶稣基督,抵不住你的黄连圣母。你怎么今天也会被咱们洋兵拿着呢?你不拜耶稣的,却为何又来拜咱们洋兵呢?”说得廷雍哑口无言,汗流浃背。
抬头一看,正中坐的不是别个,就是平日与他为仇的北洋大学堂里的一位教习。自知不妙,顿时失色。又听那臬司哭诉道:“这些事情全怪我不上。我当初是极力的在内劝和。制台被我说的渐渐的有了回意。只有这廷藩司执意不从,他还骂我是汉奸。他仗着他与刚毅是亲戚,一味横行霸道,将我臬司不放眼里。把我通饬剿匪的文书,一例批驳。反暗地通报刚毅,说我有反意,立刻下了一道旨意,将我革职。他心怀不平,还想杀我。亏得制台保了一折,劝我勉从众意。无奈在衙门里立了个义和团神坛,方得无事。并非我有意从匪。我衙门中现有公事底稿可查。只求洋大人到衙门取了全宗案卷,一看便知我不是个歹人了。”
洋兵官听罢,笑了一笑道:“你不过是个热中小人,知道甚么是好,甚么是歹!论起官职,自然他大你小;论起罪恶,自然他首你从。我于今与各国大人商量定了,免你一死,好么?”臬台叩头道:“谢谢洋大人的恩典!”各国公使、兵官公共商议好一会儿,写出两张判条掷下,命他二人同看。上面写道:
直隶布政使司布政使某,身为大员,甘作匪首,诛戮教民,罪不容死,拟斩立决。直隶按察使司按察使某,始意剿匪,后乃附和拳党,情尚可怜,暂且开释,以观后效。
二人看毕,一喜一忧,自不必说。顿时堂上传呼刽子手伺候。臬台此时看了藩台上绑,那一种凄凉可惨之色,不觉自伤自悔,以为从此得了狗命,立誓再不为官。一会子廷雍绑出总督衙门,顿时身首分为两段。刽子手呈上首级。堂上叫送与臬台看过,又吩咐道:“你可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去吧!”那臬台得了命,方抱头鼠窜而去。各国公使、兵官也大家散回各地。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裕禄慷慨死节,与李秉衡同一畏罪而死,并非存心大义。
聂士成之死最惨,死时肚腹已腐,因死时适在夏日也。
张德成一无知小民,较之李自成万不及一,同为裂脑而死,意者天心厌恶,故设此严法以昭示后人耶?
二诗凭吊战士,自有身分。
第十二回 权臣构祸杀三忠 罪魁偷生难一死
话说各国联军自办山西郑道台之后,又在北京争办罪魁徐承煜、启秀二人。议和大臣李鸿章无可奈何,只得顺从各国公使之请,一连打了无数电报到西安行在,争论此事。朝廷无奈,只得允从。
原来这徐承煜就是大学士徐桐之子。徐桐本是个穷翰林出身,又是个极势利极热中的人,做官做了二三十年,不得一个好差使。他这一口怨气,无处发泄,积之愈久,发之愈烈。遂将这股毒气,一一移到同寅身上。久思借此报复,一消胸头之恨。恰好那年朝廷册立大阿哥的时候,要想选两个八十岁老臣作为师傅,遂选了一个崇绮,一个徐桐。崇绮是个承恩公,本来是穆宗毅皇后生身之父,为人老态龙钟,虽没有什么学问,却是和气可接。只有徐桐这老儿,年纪虽活到八十岁,一味意气用事,倒像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动不动与人生气,又欢喜在人面前说小话。他想一个人孤立无助,与其援引门生故旧,受他们他日反噬,不若提拔自己儿子,作一根深蒂固之人。遂用严嵩遗策,想了法子,一连把他儿子徐承煜升到刑部侍郎。他的儿子既然升到刑部侍郎,两父子就在朝中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庚子五月间,拳匪初起,与刚毅定了一条密计,在朝中说了些激烈话,激动朝廷,要想借此大杀朝臣,以为箝口地步。他平生看见办洋务的官员,升官发财极其容易,比他们做翰林的大占便宜,最为心中所不喜。庚子五月中,拳匪入京,太常寺卿袁昶袁大人首先上奏,请饬地方官剿办。此奏一上,朝廷一无成见,只恼了徐老头儿和刚毅两个。
当时朝廷接着此奏,便问军机大臣,此事如何办理。刚毅在朝堂之上,怒气勃勃,大声说道:“这义和团是奴才奉旨去请来的,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有人敢说剿灭,即是妖言惑众。可即将他拿下,斩首号令!”这一语果然激动朝廷之怒,立将袁大人拿交刑部。次日,朝廷又集三公九卿会议此事。徐老头儿又在班中厉声说道:“自从康、梁讲什么洋务西学,人心只知向着外国人。义和团是扶清灭洋的,袁昶这贼敢说剿办,已是罪该万死,还有什么议头?赶快杀了就完了!”朝廷果然允奏。
只可怜的当今光绪皇帝,知道无故诛戮大臣,必有大祸在后。一眼看见曾经出使过的许景澄许侍郎,便传旨宣上殿去。皇帝一手拉着他,话亦说不出来,那两只眼睛眼泪只是直流,有如断线珍珠,落得满身皆湿。徐老头儿见了这个情形,不由得心中大怒,又厉声说道:“这是个什么样子!狐媚惑上,罪亦当死。一并与袁昶拿交刑部议罪!”大家议论纷纷。徐老头儿又厉声奏道:“这两个罪人,情真罪实,还要什么部议。只叫臣的儿子刑部侍郎徐承煜拿去斩了便罢。”刚毅也出班奏道:“迟便有人讲情,不如趁早杀了的好!”端王出班奏道:“方今用兵时节,不杀大臣不足立威。杀了便足镇压这些心中不服的人了。”徐承煜看见端王如此说法,就算领旨。自己派为监斩大臣,忙即起身,赶到刑部传齐刽子手,把许大人、袁大人押到菜市口。
许大人对徐承煜说:“我是身受殊恩的大臣,今日国事败坏,不能补救,死了便卸了我的责任,倒也干净。只是我身边尚有一个大学堂存款摺子,现存在道胜银行,实银四十万两。烦你代奏,不可便宜了外人。”说着,便将摺子送交徐承煜。徐承煜接着,便佯笑说道:“四十万银子,也卖不掉一个汉奸名字。不要罗唣了,赶快走你的路!”说罢,便吩咐斩讫。
这里袁昶袁大人走上问道:“我犯了什么大罪,今日要上菜市口?”徐承煜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我不晓得。我是奉了旨意杀你的。”袁大人道:“这么,你拿出上谕我看,好晓得我自家的罪名。”徐承煜大声说道:“现在杀个把人,还要什么凭据不成?我是奉面谕杀的,没有什么朱谕。你此时把我怎样?你同我赶快滚出去死!”袁昶大骂道:“朝中有了你们这班奸党,由着你们横行。我在地下等着你算账就是!”
一时将两位大臣斩讫,徐承煜便得意扬扬回报他老子徐桐,然后再到朝中复旨。后来朝中又杀了徐用仪、联元、立山。他父子愈加胆大,无恶不作。
此时端王急急要他儿子做皇帝,叫刚毅带了拳匪,把皇城里面正阳门烧掉。又放出手段,无法无天,到处乱抢乱劫。口里胡说乱道,说是“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杀了一龙二虎百羊头。”一龙就指当今皇帝;二虎就指李鸿章、刘坤一;百羊头就指东交民巷各国公使参赞随员。就是这么发狂发颠的胡搅乱搅。抢了大学士孙家鼐一家,又去抢各官各商家。抢来的东西,就在前门大街,明目张胆摆着叫卖。有人买去,又被义和团抢回再卖。一连乱了一个月。乱到七月里,又在城外村子,捉了一村大小二百四十口,硬指是教民,不论乳臭小儿,龙钟老妇,一齐在菜市口杀了。杀得菜市口一直望顺治门大街,都是无罪的死尸。
刚刚杀了未到十日,洋兵已经攻破京城,两宫出狩。此时徐老头儿打听到这个消息,一想无法,只好叫了儿子徐承煜商议。徐承煜说道:“我们平日最恨是洋人。洋文洋话一些儿也不懂得。这个时候,洋兵既然打了胜仗,自然是天意已有所属,我辈焉敢逆天行事?若是降顺了他们,当不失我富贵。不如我父子俱降了罢。”徐老头儿说:“我们言语不通,就要降他,也无一个标识,还不是一阵乱杀,送了性命,岂不冤枉!”徐承煜道:“不知今日破京城的洋兵,究竟是那一国。若是日本,是同中国一样,写着孔夫子的字,那就有法可想了。只要照明朝诸大老写‘大清国顺民’的法子,写一个‘大日本顺民’旗子,插在门外,那日本兵看了,便可无事。”徐老头儿喜道:“此计甚妙!横竖清朝的官,我没享着他的福。我活了八九十岁,还是一个协办大学士,中间又耽搁我好多年。你快快去照办,保全我这条老命罢。”徐承煜道:“要是日本国,可就有用。要不是日本国,遇着英国、法国、德国,他不认得我们中国的字,还是一个白白里,这却如何是好?”徐老头儿道:“你又来了!你怎么样也会说这糊涂话?他们外国那有这许多国名,还不是康有为在日本,变了法子多立名目,想出来骗我们的。你看古书上那有什么英吉利、法兰西等名字?”徐承煜恍然大悟,遂寻出一条黄布,写了顺民旗子,插在门外,安心等着日本皇帝进京,拿他宣召,做一位开国元勋。
岂知等了两日不见动静,只得出门探听消息。走到半路,看见一个红呢大车,也插着“日本国顺民”旗子,迎面走来。心里诧异,想道:“他怎么也会知道这个法门?”及至车子走至面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意气相投的启侍郎启秀。启秀一见,便下车,慌慌张张屏气低声说道:“外国人在那里拿我们呢。我方才在那桐那里听见来的。他叫我回去打点打点。我听见这个消息,只好借了他的车赶快回去收拾,再作别计。”徐承煜说道:“我降了他,怎么又要拿我?”启秀道:“你真是一个痴子!于今权在人家手里,他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你又是仇人多的人,怎么说无人拿你?”徐承煜听毕,顿时面如土色。各自分头匆匆而去。
一直走到家中,见了徐老头儿,便放声大哭,将方才启秀言语说了一遍。徐老头儿说:“照这样看来,我这老命不牢了。”徐承煜道:“正是。我正想与你老人家商议。你老人家今年活到八十三岁,横竖活不了几年就要死的。不如你老人家寻个短见,我将一切罪恶都推到你老人家身上,说你老人家畏罪自尽。留了我这些小辈,与你老人家承宗接嗣。你老人家日后又做了一个殉国忠臣,岂不是两全其美!”徐老头儿听了,大怒道:“怎么你不想做忠臣,倒要我做忠臣!我活到八十三岁,还怕不会死?怎么你要我寻短见?我养了你这个畜牲,你不想你这个身子是那里来的,侍郎是那里来的,怎么口口声声逼我去寻死?”徐承煜说道:“你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话了。我要不是这个刑部侍郎,今日外国人也不要拿我了。你老人家不肯自己去死,难道想送把(给)外国人去杀么?”徐老头儿一想不错,顿时泪流满面,抱着徐承煜哭了一顿,便说:“也罢,我就寻个自尽。”顿时在梁上挂了绳子,套了一个圈套,叫儿子徐承煜拿他抱了上去,自己伸着颈脖了,套在圈套之内。终究是做过大学士的人,居然慷慨赴义,就是这么一绳子呜呼吊死了。
徐承煜大喜,忙叫用人等到处报丧,一面赶办后事。岂知徐老头儿尚未入棺,日本兵官早已带着许多兵士到来拿徐承煜,一拉拉到一个公所所在。启秀启大人早在那里了。徐承煜一见,便惊问道:“你不是晓得信息最早的,怎么也会在这里?”启秀道:“我叫你逃走,怎么你也会把(给)人捉到?”徐承煜道:“我是放不过我八十三岁的老人家。”启秀道:“我是舍不得七十岁的老母。”徐承煜道:“我的老人家今日死了,尚未入殓呢。”启秀道:“我的老母昨日看见我被洋兵捉来,怕也要吓死在那里了。”正说之间,忽见洋兵带了启秀家人走进房来。家人一见启秀,便抱头痛哭,说是老太太昨日看见老爷被洋兵捉来,顿时痰厥,不省人事,今早五更,已是咽气死了。启秀听罢,不由伤心痛哭。徐承煜在一旁陪着干哭,哭他老子。哭到自家,伤心起来,也真真的滴了几点眼泪。
日本兵官听得哭的不像样子,跑进房来。问其情由,却是一个哭娘,一个哭老子。以为他们两个是清朝大官,还有一二分像人,即在身上取出铅笔,写了一个纸条,掷与徐承煜、启秀看道:
二公既遭大故,许各放回料理丧事。事毕仍来归禁,听候联军政府查办。
归禁,听候联军政府查办。徐承煜、启秀两人看了,忙即收泪叩谢,便叫下人备车回去。岂知两人出了洋兵营盘,并不走回家中,两人就在车里商议妥当,一直跑到贤良寺议和大臣李中堂那里哭求讲情。
李中堂见了,笑了一笑,便问道:“二公是朝廷大臣,受了这样大辱,打定什么主意没有?”徐、启同声回道:“只求中堂代为讲情,饶恕我两人一死。”李傅相又笑了一笑道:“二公暂且回家,听候我的消息罢了。”徐承煜、启秀二人叩谢辞出,各回家中殡殓父母。未及旬日,又被洋兵捉回,原地留禁。二人重复见面,说了一回家事,想想李中堂说的“听我消息”四字,大约是无妨碍,安心等着和议告成,放他们出去。
有天,前次放他二人的那位日本兵官,又走进房来,颜色不善,身上又拿出铅笔纸张,写了一条,递与二人。二人接了一看,是:
二公既出,即是绝好机会。堂堂亚洲大臣,岂竟一无人心,甘心丧失国体?
徐、启看罢,甚为惭愧。徐承煜借了日本兵官铅笔,答写道:
李鸿章已许救我二人,要我二人静候消息。
日本兵官接了一看,笑着学中国京话说道:“你等消息,你等消息。”一面说,一面即走出房门,将房门锁好去了。
启秀看看不妙,即走到后面一间小房子,将自己戴孝的白腰带解下,锁在窗格上面,意图一个自尽。那知启秀身体肥重,竟将窗格坠断。徐承煜听得声响,见是如此,忙来解救。当对启秀说道:“你也太性急了,怎么要自己寻死?看你方面大耳,后福方长,为何不忍耐一时之辱,竟自去寻短见?”启秀不答,只是连声称是。
又过了好些日子。一日,又见前次那个日本兵官走进房来,打着中国官话说道:“李鸿章的消息到了,请你二位出去。”二人听见,不胜之喜。正是:
乱离情景原无主,生死关头勿启疑。
要知徐、启二人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穷翰林出身,便是极势利、极热中的小人。穷翰林听者。徐桐恐贻后患,不肯提拔故旧门生,独知钟爱其子,岂知子即制其死命者!
想做开国元勋,岂仅徐桐、徐承煜两个?
徐相惟恐性命不保,卒至性命不保,反做出一篇丑历史。
徐相父子诟谇之词,绝妙一篇官场行述。
徐、启二人忽然念记父母,也是天良发现之时,也是遮饰之语。
李鸿章答徐、启二人之语,足见胸中自有主章。
【完】l4z5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