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清 王浚卿 著
说明
作者八宝王郎即王浚卿,扬州宝应人。宝应一名八宝,所以他的笔名别署八宝王郎。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博学多才,游幕四方,怀才不遇。晚年困顿沪上,混迹下层社会,当过自强轩书药局编辑部长。他的小说《冷眼观》,创作态度严肃,解剖病态社会,笔锋犀利。以冷眼观世,暴露了社会的黑暗。小说用第一人称叙事,随着作者的萍踪浪迹,述说在南京、合肥、广州、北京等各地见闻,晚清官场中种种蝇营狗苟的秽行跃然纸上。例如:合肥巨室(影射李鸿章)势焰熏天,肆虐乡里,公子渔色,闹出奸占民妻,殴毙本夫的命案以及知县为民伸冤理枉,立时断送乌纱的事实。
书中留下了若干重大历史事件的掠影,如戊戌政变的内幕。此本较有特色的是对于下层社会的描写,如:点理会同哥老会、安清帮鼎足而立,倡江湖邪说,戒三荤五厌,六耳不传道,入会拉进门槛、传授五字真言、金刚不坏身等,这些描写,具有社会民俗史料价值。
第一回 读奇书旧事觉新民 游宦海燃萁空煮豆
看官,现今我们中国四万万同胞欲内免专制、外杜瓜分的一个绝大转机、绝大遭际,不是那预备立宪一事么?但那立宪上加了这么预备两个字的活动考语,我就深恐将来这瘟宪立不成,必定嫁祸到我们同胞程度不齐上,以为卸罪地步。唉!说也可怜,却难怪政府这般设想,中国人却也真没得立宪国民的资格。语云:“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所以无论强弱荣辱,皆是自己做出来的,切莫要去错怨别人。看官,你们如果不信我们中国社会腐败没有立宪国文明的气象,我曾经得着一部社会小说,其中类皆近世实人实事,怪怪奇奇,莫可名状,足能做一本立宪难成的保证书。我若不从头至尾的细细说明,不独看官们装在一个大闷葫芦里头疑团莫释,连我也未免辜负那赠书的人一番苦心孤诣。
我记得那年从东洋毕业回国,一迳就往北京去赴部考验。因路上风波劳顿,觉脑气筋里异常困倦,听人说琉璃厂是个人文荟萃之区,我独自一人逛到那里去醒一醒渴睡。忽从一家书坊店门首经过,见有一部手抄的书稿,表面上标着《冷眼观》,我拿过翻开一望,见那书中记载的人名事实,倒有一大半是我夹袋里的东西,那著者竟是先得我心了。当下就问那书肆主人:“要几何代价?”不意他不慌不忙说出几句料想不到的话来。
看官,你们想他说甚么?原来他说:“我这部书,却有两等卖法。”我忙请问他哪两等?他道:“若是顽固党守旧派来买我的这部书稿,我非要英金三百镑不可;倘有热心公益中国前途新学界一般种子情愿要,我就分文不取,双手奉赠他也可以使得。”我见他吐属慷慨,就对他唱了一个大喏,先致谢了他赠书的美意,然后向他说道:“我虽不是新前途,却也异乎旧党派。我大概看了看你那书上的宗旨目的,不过形容着几个旧社会的怪人怪事,哪里就值得许多的金镑?”他听我驳诘他,不由的把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不旧何新?不铁何金?我这旧社会的怪事,正是那新前途的阻力,不可不叫大家知道知道,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如果能担任我这印行的义务,我尚有后三十年的怪世界,正在调查预备立宪时代的各界魑魅魍魉一般变相,候我成了稿,索性赠与你做个圆满的功德!”我方欲再同他周旋两句,忽见空际墨云四合。哦,不好了!将近要落下大雨来了。我就急忙袖好书稿,匆匆与书肆主人作别回寓,将那本《冷眼观》取出来,从头看去,及至看到那书上的人种种腐败,我那立宪绝望的心又不觉油然而生,只得洒了几点热泪!再看那上面写道:“唉!半生辛苦无人问,留得温峤一部书。”我姓王,名字叫王小雅。曾记得我那十七岁上,我父亲子雅公在南京上元外翰任所,一病不起。看官,我父亲本来不是老教,曾由咸丰壬子科举人,誊录议叙知县,就选了一个福建光泽县的缺分。正欲打点赴任,不意我伯父文勤公适由粤藩擢升闽抚,这光泽县正是他属下,在别人也不过照例回避罢了!但我伯父的为人,外宽内刻,他自经历的宦途,也就危险得很。当他中了翰林,留京供职的时候,正值粤匪扰乱之际。又因禁这唠什子鸦片烟,激成圆明园一炬之祸,咸丰帝挟两宫出狩。彼时京中对逃官禁令森严,凡私离职守的人,政府里都记了一个底册,以为将来勒令休致地步。可巧我伯父的大名,亦在其内。当日幸遇晏侍郎端书奉旨回籍团练,他同姓晏的本有世谊,就隐在他的名下,改名凯泰(原名敦敏)。事后保了一个四品卿衔,加捐浙江补用道。
适当金陵尚未克复,朝旨命合肥李文忠在苏沪一带剿办粤匪,同我伯父正是优贡同年。那时非比目下科举绝命的时代,这“同年”两个字,读书人是最重的,一见面就委他办淮军营务处,又委他创办苏省牙厘总局。杭州一经肃清,我伯父即署了浙江督粮道,转运漕粮,顺便就赴部引见。其时西佛爷亦甚疑惑他是逃官里头的人。怎奈他官名已改,又加上有一位最有势力的亲王从中缓颊,说他是奉旨随晏某回籍团练奏保有案的人员,又说了一声:“从前在翰林馆的时候,先皇帝很常识他!”也该他官星发达,这一句话刚巧打动了西佛爷爱屋及乌的念头,不到一二年,就把他开皋陈藩,转瞬放了福建巡抚。这是我伯父一生的历史。
当我父亲选授光泽县缺,正是我伯父到闽抚任的时候。因我家四代同居,及至我父亲,与手足更相友爱。讵料我伯父不但存了一个越人肥瘠的思想,而且恐我父亲做州县官,设有亏空,不无累及,于是想出破坏的法子来,对我父亲说:“大凡做州县官的,第一要有一副假慈悲的面貌;第二要有一种刽子手的心肠;第三还要有一肚皮做妓女的米汤。你如今自问这三种里头,有哪一样?所学非所用,岂不是白白地去自家吃苦么?你若不听从我改了知县,凭你飞到天上去,我也有神通叫人参掉你为止!”一阵连劝带吓,我父亲就改就了这上元的教谕。在任十六年之久,并未革过一名秀才,报过一个劣生,所以我父亲故后,灵柩回籍的那日,学校中人不约而同的白衣送葬。再加其时江宁太守李筱轩是我父亲壬子乡榜同年,上江两县仰承首府的意旨,加派了得力的家丁,带领许多民夫在码头照料,我就同我母亲一迳回籍。
其时我伯父早在闽抚任上积劳病故,几位哥哥虽蒙圣恩隆厚,分别荫了郎中主事,只是各人都拥着十几万铜臭,醉生梦死的过活。我回籍次年,就将我父亲入祖茔安葬。转瞬已是三年,我业经交到十九岁上。本年正该除孝,我母亲就替我赶忙娶媳妇儿。这门亲却是我母亲的姨侄女,在南京时就早经定下来的。我当时也欢欢喜喜的去迎娶。不意过门之后,未及三朝,我的妻子就想争权揽利,着实的探听我家里有多少存款,有多少田地房产,便怂恿我同我母亲分居。我因此大不为然,夫妻就不甚恩爱,遇事龃龉。大约人家娶了不贤孝的妇女,犹如国家出了不忠的臣子一般,总是为着权利二字的病根做了主动力,往往闹出许多亡国亡家的乱子来。
当时我因他是我母亲的姨侄女,又不便同他时常吵闹,只好想出一趟门,回避一年半载。彼时我不在家中,或者他们婆媳渐生和睦,把这权利化归乌有,亦未可知。我主意已定,便屡次求我母亲放我出门谋事。我母亲不但不肯让我出外,而且以大义申饬了我一顿,说我燕尔新婚,理应同新妇在家朝夕侍奉,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他老人家养育一场。说罢,就嚎啕痛哭,倒把我己吓了开口不得,只得候了好一会,等我母亲怒气稍平静些儿,因轻轻的禀道:“不是我做儿子的放着现成福不享,一定要抛妻撇母,背井离乡,只因家中素来和睦,设或将来自我发难,弄得骨肉参商,岂不要被人唾骂?所以还是暂离膝下的好!”我母亲听了我一番话,摸不着头脑,只好带怒叫人将我的媳妇儿喊来,就把我说的话去告给他,问他知道不知道。他起先也是一窍不通,两只眼睛望着我发怔,后来忽然回味,不由的脸泛桃花,一言不发,只管朝着我敢怒而不敢言。又像似含着一包眼泪,欲申诉又无可申诉的样子。我此时终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想起他离慈荫太早,失人教育,以致做女孩儿家的义务多有缺憾,反动了个矜怜他的念头,也就不欲当着母亲深追同他过不去。于是低了头,长叹了一声,不辞而出。
刚刚的退到天井里,忽见家人们传进一封马递文书来,我急忙接过一看,并非别人,正是我那李筱轩年伯由南京府署发来的信。我当时不知底细,心中疑惑不定。及至拆开一看,原来是我年伯替我将我父亲在日兼办的几宗差事,统留一年。又代我荐了个句容县张大令的书启兼杂务馆地,每月束脩是英洋二十四番,连关约附在信内寄来,嘱我见信即刻动身,慎勿延误。我自思此番可巧师出有名,遂拿了来信去禀知我母亲,商议第二日就动身前往。我母亲虽是不愿意我远出,然见我有了馆地,也不便十分拦阻,只好勉作欢颜,嘱咐我遇事谦和,不可恃才傲物,我一一的答应了。只有我媳妇儿见我飘然远举,毫不以室家为念,便误会我是一种薄幸人物。虽经我再三的抚慰,终觉有点不好过的意思。我也只得明知故昧,同他胡混了一夜,托他安心侍奉婆婆。且家中统共只有亲丁三口,我如今再出外,只余婆媳两人,切不可稍存私念,自寻苦恼。
到了次日,雇了一只长行的邵伯划子船,辞别了母亲,将行李搬上。时值初春天气,寒威较重,适东北风大作,正是一帆饱挂,不到两三日,早望见两点金焦,长江如匹练一般,舟子打起锣来,乘着顺风,那只船如弩箭离弦,顷刻间已至石头城下。我就算还了船钱,将行李雇了两匹马,驼至城内状元境一爿集贤客栈内住下。
明日就去江宁府衙门禀到禀见。我的那位李年伯见了我,甚为欢迎,对我说是:“你来的甚好!如今我荐你的这位张大令,却是与你父亲同我皆是同年,而且与现任制军张香帅又是会榜同年。目下不知因着一桩甚么事,急得发了疯症。前天藩台瑞方伯意欲将他撤任,是我回明了制军,说张令半世青灯,一行作吏,到任后吏治过于勤劳,偶染痰疾,刻已稍愈,若把他平白撤任,不独张令性命将有不保,亦且将来地方官将无人肯尽心办事。当下制军沉吟半晌,对我说道:‘此事昨日藩司已经回过我,我因为同张令是老同年,却未曾答应,看他那副神情,似乎还未知道我同张令是有年谊的样子。好在张令同你也是同年,此事就烦你转致藩司,请他替张令设个法子,只要公私两益就得了!;我只得答应了下来。刚巧藩台那边已经有了消息,派了传事号房在院上候我出来,对我说是:‘藩台有要事待商,立等传见。’我下了院,不及回到自己衙门,就一迳去上藩台衙门。我下了轿,刚要上官厅,不意藩台的执帖家人走来回我说是:‘藩台吩咐过的,李大人早到早见,晚到晚见,叫家人们伺候着,一到请不必落官厅,就请到内签押房里坐。’我当时就随着那名执帖家人进去,谁知藩台已经在花厅前面,笑容满面的拱着手迎了上来,不容分说,一把携了我的手,一直的扯到签押房里面坐下。也不容我行礼,口中对我嚷道:“句容张令,兄弟实在不知道同大帅及老兄有年谊,兄弟一时糊涂,误听敝署钱幕潘静斋的话,说张令痰迷心窍,恐怕贻误公事,所以回明了大帅,要想派个人去代代劳。如今既知道是老兄同大帅的老同年,这撤换的事,兄弟是万不敢做到。但是须想个妙法,要地方上公事既不搁误,张令又可在任安心调理,兄弟方大帅及老兄面上交代得过去,所以请老兄过来,彼此商议商议!’一时那位钱谷师爷也过来了,又说了许多不知得罪的套话。于是大家公议,想出了一个法子来,当时是我说:‘不如由卑府委一名发审委员去,代张令襄理庶务;再写一封信,将大人成全他的意思,知照张令,嘱他赶紧医治如何?’藩台听见我的话,用手拈住八字胡子,点着脑袋说:‘甚好,咱们就这样办!老兄回了衙门,费心在候补知县里头委一名去就是了。’彼时我答应了一个‘是’,藩台一端了茶碗,我就辞了出去。
谁知藩台送我到宅门口,回身进去。我刚转过脸来,忽听得后面一声怪叫,我再掉转头去一瞧,却是藩台唱京调二簧的声音,我只好装着聋子没有听见。此事前日已委了一位姓吕的去,也是山东人,与张令同乡,他们又一向交好,此番去当他的发审,是无有不合适的。这吕委员到差第二日,我就接着张令的禀函,他甚为感激,并同我要位知医的朋友去诊病,带办书启,这是明明投桃报李的意思。我所以想到你身上,就把你荐了去。再者,从前老年兄在任兼办的文庙乐舞同各书院监院点名的差事,我早回明了制军,委你们的后任接办。其中统留一年薪水,候你来领,你明日即具一张墨领来,将此项银子领去,虽然不多,也可以寄回去稍微贴补家用!”
我听见我年伯一番话,感激无地,简直差一点儿哭了出来,只有听一句,答应了一个“是”字,直至听完,我方住口。我年伯还要留我便饭,是我立意不肯;又将我母亲替年伯母年伯请安的腐套说了一遍,我年伯也问了问家乡近况,一路辛苦以及来省现寓何处,我又一一的告给他听。
见日已过午,恰好有人来拜会,接着又是督院传见,我就乘势辞了下来。从府署回寓,略一转弯即到。才走至我住的第八号门口,猛抬头看见一人,黑胖四方脸,两撇黄八字胡子,戴了一顶暖帽,水晶顶花翎,身上穿了一身灰鼠袍套,跟班的倒有六七个。那人仰着脸朝天,鼻上架了一副又黑又大的墨晶玳瑁边眼镜,从第九号房间里一掀门帘,踱着官步出来。跟班的狐假虎威,口中吆喝着叫我让开,便一叠连声嚷叫“伺候呀!伺候呀!”我再留神一看,见他那门楞上贴了一纸梅红片子,上面写着“正任宝应县杜寓”七个字,此时才明白是我们老公祖杜法孟,不久我因案吊省察看的。我心中想着:这班狗奴,主人业已闹出乱子来的时候了,功名保得住保不住尚不可知,住在一个客寓里,尚且如许吆五喝六,眼下无人的式样,若是印把在手的时节,还不知要怎么鱼肉乡民,涂炭地方呢!怪不得一个好端端的实缺知县,弄得撤任调省。
我正在那里对着房门楞上红纸条子出神,不提防从房里忽地钻出一个妇人来,一阵香风,正在我的肋下撞了过去。接着房里又跑出一个未着长衣的男子来,赶上前一手揪住这妇人,连推带抱的两人嘻嘻呵呵拉进房去。只听见那妇人口中带着笑嚷道:“我不来了,黄师爷真的这么闹,老爷一下子回来看见,成个甚么体统?我不来了!”说着,又是一阵嘻嘻呵呵笑个不住。我再一留心,见那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倒是个小白脸儿。那妇人也不过二三十岁,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再加一双媚眼,两道秀眉,对着人有意无意的低眸一盼,也觉得有一二分骚态撩人。我心中认着是杜老公祖带来的随身侍妾,颇怪他帷薄不修。转念既是姨太太,自必有仆妇跟随,如今这房里并无别项女眷,其非姨太太可知。或者是个私娼,叫了来伺寝的,亦未可知。再朝着房里一听,却是放着房门帘,银蒜低垂,玉人无语,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我正欲转身回房,忽然听见客寓门外一阵嘈杂,接着那两扇中门呀然开放,一把红伞,一顶蓝呢四轿,抬了进来。及至下了轿一看,原来就是适才出去的那位杜老公祖拜客回来。又猛听得九号房中咯喳一声,只听那女人埋怨那男子道:“你看,你这个人心倒有多粗!连帐子都被你弄掉了下来。”那男子回道:“这才叫做戏台上出大恭,大家唱不成哩!”两人说了,又是笑将起来。我其时正吸着一口吕宋烟,听了这句话,也不由的要笑,几乎被那口烟呛出眼泪来。
及至回过头去一望,那位杜老公祖下了轿并不回房,还衣冠齐楚的立在那客寓里一间会客厅旁边,不住的用手去拈他那朝珠上的纪念。几名跟班的却是川流不息在栈门口,张头探脑的向街上望。又听见那杜老公祖扯着滴溜滚圆的道地京腔嗓子,对着他的用人问道:“到了么?”有个年轻的跟班见问,垂着手先答应了一声“是”,又回道:“还没有到。”我看了看此种神情,想必是专诚候一位尊客来拜会的光景,所以有这种出门如见大宾的现象。不多一刻,听见远远的锣响,只见一个跟班的气喘呼呼的跑进来喊说:“到了!”杜老公祖便忙将一双马蹄袖子放了下来,然后举起右手无名指,对准暧帽的中缝,同他那鼻准一丝一毫都不歪,必恭必敬的站在那客寓的二道门里边,宁神息虑的静候。跟班的个个都带头红缨大帽,站在天井里伺候。
少停一会,那锣声更近,红黑帽子,一递一声的哼呵,轿子已经在门口打住。忽见一个像号房的人跑进栈房,手里举着一副红全简大帖,口中不住的嚷道:“宝应王少爷住在第几号房间呀?我们是府大人亲自来拜会谢步的呀!”我一听,才明白是我年伯来同我闹官场虚套。当下栈中茶房将那人领到我面前,他就冲着我请了一个安,笑嘻嘻的说道:“我们大人来替少爷请安谢步,还有要紧公事要当面谈呢!”我将帖子接过来一望,上面写道:“世愚弟李延萧顿首拜。”我便赶忙的对那号房说道:“这称呼是万不敢当!我此番未曾带有用人,就烦你替我说我不在寓里,挡你们大人驾。如有话吩咐,少停到衙门里去领教就是!”那号房领了我的话,转脸出去,对他们本官说了,接着又听见锣声,我知道我年伯已是回去,但是我心中甚不放心,不知要与我有甚么要紧话说。我本来秉性急燥,随即进了房,就想穿件马褂,立刻前去禀见。谁知我才跨进房门,又是一个戴红缨帽执帖的家人跟着我进来,倒把我吓了一惊。及至接过帖子来一看,却是一行官衔小字的手本,我心中已猜到八九分是那位杜老公祖,我便不去看那手本上是写的甚么,当时装着不认识,沉着脸对他说道:“你们老爷是谁?这帖子恐是拿错了的罢!你回去问一问,明白了再来。”我说完这几句话便不去理会他,我自去开箱找寻衣服。刚巧府里二少爷有封信来给我,拆开一看,却是已经封备楼船一只,停泊桃叶渡,替我接风带饯行。这位二少君表字云卿,早已中过翰林,为人风流倜傥。我去见年伯的时候,在签押房里会过一次。如今他既高兴来交结我,又何能装着假道学的模样不去应酬他呢?当下就给了他一给回片,说是即刻就过来奉陪。
我等府里送信的人去后,再看看那杜老祖的跟班,已不知是何时溜了出去。我心中本来有点瞧不起这一班人,他既知难而退,正合我的意思。我便一边穿好了衣服,将房门锁起,一面就寻找茶房来交代他的锁钥。刚要朝外走,忽听间壁房里,王八兔崽子的乱骂,又说:“这点儿小事统不会办,要你们一班混账行子干甚么的?明天替我一起撵了出去!有个跟班的立在房门口,说是:“老爷在府里的时候,小的去院上探听,是李大人的号房对我讲,说他们大人一下院,就要到集贤栈去拜个宝应老爷。小的听到这里,就赶紧的来回老爷了,做梦也想不到这栈里会有两房宝应客人!”我听到这里,才明白适间那位杜老先生一番恭而有礼,却是误会所致。我再瞧一瞧时表,已是六点一刻,急急的来至淮清桥桃叶渡口,远见一只头号灯舫停泊在钓鱼巷官妓韩延发家河房后门,船上已是珠围翠绕的一片笙哥。
云卿望见我来,便招呼将船解了缆,拢近岸来,搭了扶手。我上了船,看见舱里已有三位生客,却都不甚相熟。我就先向主人行了礼,云卿便一位一位的为我介绍。原来一位是云卿胞弟葆生;一位是本署的钱席钱晋甫;一位有胡须的四方面孔,却是藩台的少爷文大爷。我次第通了名号,那只船已是容与中流,向东水关而去。
时正三月中旬,轻寒未退,盈盈一水中,拥出一丸凉月,与东关头城圈里面丐户两三灯火互相明灭。再转面一看,却是一带丁字帘栊,灯烛点得如同白昼。原来这东关头有一连二十几座城洞,都是伙房乞丐居住。一般有领袖管束,名曰丐头。遇有官府过境,丐头就率领了群丐去挽舟牵缆,却好与钓鱼巷官妓河房遥遥相对。本是前明朱太祖创设的,所以警戒后人,倘要在钓鱼巷乐而忘返,则必有入东关头身为乞丐之一日。我当时见此情景,又想起旧地重游,不觉凄然浩叹。正是:
多情惟有秦淮月,
不照兴亡照美人。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记。
第二回 丧天良逆子累严亲 逃国法刁奴衅贤宰
当时我独自伏在船窗上,对着那河心里拥出来的一丸凉月太息出神,眉目间不觉露出愁惨之色。云卿走过来,不提防在我肩背上一拍,问道:“小雅,你为着何事望洋而叹?”我猛然被他一问,急忙的应道:“我心中没得甚事,不过看这钓鱼巷就可巧紧对着东关头,一边画栋连云,笙歌达旦;一边就芦帘草榻,冷炙残羹。相形之下,实在感慨前人创意之深,令当局者视之,未免有转眼沧桑之叹。加之兄弟随侍此间,十有余载,此番承尊大人格外提携,得以旧地重来,叨陪游宴,但相隔不过三易寒暑,而秦淮河一带楼台已非昔比,一时触景伤情,不意致劳下问,死罪死罪!”
云卿听见我说,亦伤感不已。文爷笑道:“今夕只准谈风月,不许说那前朝后汉来扰人清兴。大抵天下事如同做戏一般,得意的做了一出封候拜相的戏;那不得意的,不过是做了一出《吹箫》、《叹窑》之类。及至锣鼓停声,下场各散,一切贵贱穷通,皆归乌有,所以咱们说不如及时行乐。倘遇事伤起心来,那又何必呢!”云卿接口道:“文爷话虽如此,倘全无心肝,把天下事看得同唱戏一般,打着锣鼓,闹上前去,那胆是一天闹得大是一天,偶不经心,弄出乱子来,岂不要株连父兄受累,连自身的生命都牺牲了?像去年那位强盗少爷,好端端的一个白面书生,一朝缧绁锒铛,全家星散。到了堂讯的时候,先时我们家父顾全同寅的面目,不肯加刑,后来被制台申饬了一顿,说:‘一个七八品的官儿,儿子杀了人,问官就不敢刑讯,倘要是监司大员的子弟犯了罪,那还有人敢办吗?这还成个甚王法?’就立刻札饬下来,叫严刑讯供,详拟察夺。家父接到这件公事,才不得已而会同上江两县刑讯。谁知那位少爷十分熬刑,任你夹棍梭拷,跪火铁炼,还上了两起脑箍,他都咬定了“不知情”三个字做救命王菩萨,一直到至今,还未定案,岂不可惜哩!”
一时伺候的人已将酒席排齐,云卿便闹了要我带局。他自己先拿起笔横七竖八写上了五六张局票,又问我意中可有熟人,好替我写条子。我沉思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一个妓女叫小安子,三年前头曾经识面,是在六八子家的,不知目下还在这里没有?我就接过笔来,写了一个“六八子家小安子,王代。”晋甫走过来一望,问我道:“这小安子可是扬州人?他是自家的身体,是没有父兄的。”我应道:“不错。”他道:“然则此人已到了韩延发家去矣!”我忙问他:“何以知道?莫非是与阁下有旧?”他道:“我们应酬多,一年三百六十日,差不多三大宪上司衙门里的幕友,倒有三百五十天在钓鱼巷做议政厅。去年六八子去世以后,群花无主,当时从良的从良,换码头的换码头,还有几个跳到别的堂子里去,这小安子就改到韩延发家。我有个朋友,是他身上的客,所以知道。但是那六八子虽然是只乌龟,临死还传了一宗韵事呢!”我听了,便将条子上六八子改了韩延发,交与云卿的当差。同着云卿的局票发了出去。再看文大爷同晋甫,已是群花满座,琵琶月琴,叮叮当当,大小曲子唱了一条声。我因要听那六八子的韵事,所以无心再去顾曲,急着向晋甫追问。他一面斜睡在炕上烧鸦片烟,一面告给我听。
原来六八子本是扬州一位鹾商公子,自幼不务实业,专喜哥舞。及粤匪南下,扬州失守,他弄得只手空拳,半筹莫展。却好曾老头子克复金陵之后,看见南京城里满目荒凉,疮痍未复,他就想步管夷吾设女闾三百以安行旅的成法,欲借繁华一洗干戈之气。其时兵燹之余,所有从前处官妓的地方如南市、北市、朝云、暮雨、淡粉、轻烟等十四楼,业已片瓦无存,只有钓鱼巷一带楼台,滨临泮水,可为游宴之地。他就招人开设妓馆,以兴商务。他又自己带了妓女,在秦淮河夕阳箫鼓,开通风气。那时可巧又有薛慰农一班人赞成迎合,做了好些诗词去颂扬他。那《劫余竹枝词》上:“空留一水尚澄鲜,小劫红羊话往年。两岸笙歌荒草遍,那寻淡粉与轻烟?”又:“白头元老多情甚,也泛烟波荡小舟双。”就是指的这宗事。当日六八子正投其所好,就领着许多小女孩子,都是有姿色会弹唱的应召而至,曾老头子就派他做了钓鱼巷督办官妓,乱后开山的大祖师。后来才陆陆续续的有了刘琴子、韩延发、金得功、李三白子。目今又添了甚么新刘琴子、三和堂、黑牡丹三家。这六八子做了一世的风流总董,却是至死人都摸不着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同仪征卞宝第本家,他本姓卞。又有人说他同鹾商李小蚌子是叔侄,他真姓李。还有人说他虽是扬州府管辖,却是宝应县的人,与朱文定世淹算起来,还是嫡派的祖孙呢!因此莫衷一是,到底不明白他姓甚么。去年他临终的那日,自己还扶病做了一付挽联才死的呢!
我问晋甫道:“他做的可好么?”他道:“岂止好呢!真是个悟澈三昧的文章老手。不然,何以能称做韵事呢?”晋甫说完这几句话,放下烟枪,立起身在表袋里掏出一张红纸条子来给我看,说道:“我当时爱他词句清新,恐一时忘却,所以抄下来。小翁,你一看便知名下无虚了。”我接过来一望,见上面写道:
七十有二春,糊糊涂涂,官界耶?商界耶?流水无情,随他去罢!九月初一日,清清楚楚,醉醒了!拈花微笑,待我归来。
我看了,也暗暗称奇。忽听晋甫又说道:“六八子的挽联,还不算出色。听说六八子的老婆,是随园老人的女弟子,他在六八子前头死,也是自家留了一副挽联,语句才达沉痛的极点呢!”我听了,急忙问道:“你可也有底稿么?”他道:“底稿却没有,但辞句我还记得。”又闭着眼想了一想,便说道:“上联是‘我别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年重续丝萝,莫对生妻谈死妇’;下联是‘汝从严父哀哉!小妮子终当有母。异日得蒙教育,须知继母即亲娘。’”说着,大家都拍着手叫绝,我实在感叹不已。那两副挽联,不但练字练句,亦且确合身分,各尽其妙。这才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呢!
其时各人代的局业已到齐,大家入席,小安子也坐了舢板到来。彼此见面,不免问了问别后的景况。我见他咳嗽得很,就不准他照例唱曲子。彼时南京风气,虽比不上沪渎繁华,然妓女们打扮,却也不甚寒俭相。三月里天气尚冷,一个个都是身上穿着银鼠珠皮,髻上堆着满头珠翠。只有内中晋甫代的一名局,花标叫做季湘兰,上身穿了一领半旧的二蓝花缎棉袄,下面套了一件元色皱纱的夹裤,头上手上,都是光另另的一丝首饰没有。唱了一支《牧羊卷》,声泪俱下。我听了,不由的酸楚欲绝。细看他那一寸眉心里,好像是藏着无数的忧愁。我想晋甫赏识的人,绝不会是背时货,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就私下去悄悄的问小安子。
谁知被晋甫早一眼看见,便对我笑道:“这件事,你贵相知未必知道,还是我来告给你罢!云翁起先不是说那强盗少爷吗?”说着,便又指着湘兰道:“这位少爷与湘翁却有点关系,说起来,连你也似曾相识的呢!”我听着不胜诧异,私念我意中并没有朋友做过贼。忽听晋甫又接道:“不但同你相熟,还怕是朝夕共处十余年,而且有世谊呢!”
我听了,心中说,这就更奇了。又不便同他强辩,只好忍耐着听他说道:“这江宁府属的教官,兵燹以后,资格最深的要算你们尊大人,其余即系那江宁县学教谕季礼斋。可巧你们尊大人故去的次日,江宁府教授同时出缺,就被那姓季的提升了。谁知他到任之后,前任姓查的官眷尚未迁让。好在府学是乱后朝天宫道士庙,因科场舞弊改的。其中房屋有一百多间,那姓季的就随便打扫了一进空屋,权为衙署,两眷属,不免时常来往。那姓季的少爷就去向查太太借贷,起先三十、二十两,查太太还肯应酬;后来屡次有借无还,又加姓季的着人过去知照,以后不准再借钱与他儿子私下嫖赌,因此查太太任你说得太阳从西边出,也是一毛不拔。这天合当有事,季少爷又逛过去闲谈,刚巧银号里送了一笔汇款来,是整整的四千两,堆着一桌子的元宝。这季少爷看在眼里,恨不能抢他过来,明知同他借必然托故不肯,他遂欺他是个孤孀老妪,突起狠心,当晚就约了两个兄弟,又带了一名厨子,一家拿了一柄切菜刀,跟过去撞开宅门,不由分说,把那查太太一连杀了七八刀,再去搜他银子,已是一两都没有,单单的剩了几吊铜钱,十余两鸦片烟膏,还有这零星金银首饰,统共不值百金,于是大失所望。他们三主一仆,知已肇祸,就撇下了杀死的死尸,各人携赃回署。第二日,查太太有个亲侄儿子,在本城开查义兴烟店,是很有名的,走来探望伯母,不意遇着这宗奇事,当下惊动了地方,一同报县请验。顷刻间,那南京城早一时传遍,惹得人山人海,都去看异事。
其时上元县王令是浙江人,为人倒还明白,不过柔懦些。接着了这件命案,又是在本城府学衙署,着实吃了一惊,立刻带了刑仵,莅场相验。无奈那尸身已是分着七八块,好容易东一段,西一段配拢来,仵作喝报了委系乱刀身死,照例填明尸格。要想传个把邻舍问问情形,不意这朝天宫地段莫说那位季少爷高兴杀了一个查太太,就是杀上百十个人,充足量在里面做一做伯理玺天德顽子,外边固属不知,内里亦无人去问。加之这位查太太连仆妇一名都没用,直把个王令急得白脸涨成紫猪肝颜色,只得派人去请那本署的现任老教季大老爷来会商此事。谁知手下人去了一会,来说:‘那边季老爷住的衙署,宅门关得水泄不通,连一个人都看不见,好像是搬空了的样子。’王令听了,更为骇异,随即亲自过去拜会,叫人翻墙头进内将门开了,那位季大老爷无法,只好出来相见。他这么一躲,倒把王令生起疑心来,立意要搜检搜检,就喝令随来的差役,从讲堂上搜起,一直搜到厨房里。只有上房,究属同寅,又是现任的职官,没有窝匪的真凭实据,不便造次动手。后来,可巧在厨房里搜出一对齐眉铁棍来,王令就追问这件东西的来历。不意那厨子心虚胆怯,脸上现了了惊慌的样儿,不由的身子发战,被王令看见了,着人将他带来问话。未曾开口,他已经吓得同小鬼一般,一口供道:‘这件事不……关我的账,是……少爷们做的,那棍子也是少爷们每日习武的兵器。我……一月只拿着一吊子钱,一天摊了三十三个三不尽,你大人去问少爷们便知道了!’王令听了厨子的一番胡话,便明白此案与姓季的儿子有密切的关系,于是带了厨子回到前厅,便叫把三位世兄请出来相见。
季老教起先还想回护,后来看见乱子闹大了,厨子又一口证定是少他杀的,与他不相干,只好将儿子交了出来,让王令带去归案讯办。次日,这姓季的来禀见我们老东,老东还劝他自行检举,无奈他说:‘卑职的劣子,此案是否正凶,卑职实在不知道。卑职任可自裁,决不能自行检举,反替儿子证实了杀人的罪名。但是卑职失察失教,一死本不足惜,总要求大人的恩典,设法成全了卑职的幼子性命,以存季氏一脉,就感激万分了!’说着,就对了老东嚎啕痛哭起来。老东被他哭软了,反去安慰他,许他将此案坐到那厨子身上去。好在他帮凶得赃,又在场一齐动手,照律本可无分首从拟斩的,嘱他回去赶紧向厨子家属关说,许他点好处。谁知这姓季的主意已定,回道:‘大人的恩典,生死人而肉白骨,卑职惟有来世报答。但卑职只求不至斩祀,就于愿已足;至于其余的希望,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呢?’他回署当夜,就果然自尽了。
因为这位季湘翁,平日曾受过那位季老先生的青盼,又是他的女弟子,而且还说甚么通过谱的,听见他先生一家遭此巨祸,死者无以收殓,生者还不定死活,遗下来的衣服银钱都被他家人们瓜分了,四散逃走,所以这湘翁就典卖衣饰,又同平时几个要好的客人募化了些银两,去替他老师入殓;又派人到狱里照料衣食零用。如今一年余了,不由的把几文缠头用得罄尽。小翁你看,妓女里报儿女私情的尽有,哪个能如这痊季湘兰校书能始终担任师生死生义务的?你想可敬不可敬?”
我听了这一番话,才知道季礼斋家一家星散。忽然想起从前随侍我父亲在任的时候,那位季世兄同住在一起文庙里(江宁上元两学署同在文庙内,东西相向),他到每年清明前后,就剪了好些人头风筝,或三颗头,或五颗头,随风直上,看起来累累下垂,就犹如枭首示众的一般。还做许多赤身露体,活动的春宫,男女生殖器俱全放上去,有风鼓荡起来,曲尽纵送偎抱之态,使人不堪入目。当时人都赞美他奇巧,独有我父亲说:“巧则巧矣,其如不克令终何?”暗中禁止我,不许同他来往,我当时还怪我父亲过于拘迂。至今思之,可知刘先生之识马谡,诸葛忠武之知魏延,实有至理存焉,奈粗心人自不察耳!
我当下见那季湘兰以一个妓女,居然有特别的公德,使那士大夫受恩忘报的遇之,岂不愧死!不觉纳罕得很。晋甫又一把在湘兰手中,拿过一柄小牙骨扇子来,递给我道:“他不但道德完全,亦且才情出众,你看这是他近日作的好诗。”我便接过,顺手扯开一看,一面是画的文派“秦淮画舫图”,一面是蝇头小楷,写的却不多,只有一段,题目是“哭先师季礼斋广文”,我再朝后看去,七律一首,诗是:
斗沉 坏痛难伸,补救无谋梦不成。
十载廉能贤木铎,一言契合女门生。
执经无复东山调,入室何来北海樽?
有子丹朱伤底事,暗弹枯泪送归魂。
我看了,不禁暗暗称奇。古来薛涛、苏小一班才妓之说,我一向疑为诗人借境,不图我亲眼见之,可证我们中国女界学问,何尝不能发达?无奈大家都把女子们当作特别的玩物看待,除却梳头裹脚,当家侍寝之外,一丝儿不准他乱走一步。又道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有了才,便要偷香窃玉,待月迎风,殊不知都是不学无术的人捏造出来的!他可知道,人生无论男女,廉耻皆出于有家,更要紧是学术。所以我常说,中国女子一大半因贫贱而不能保其操守。即不贫贱的,又有一大半因未受普通教育,以致饱暖思淫,其一种不能保守道德上的贞性,比那贫贱人更加一等。盖贫贱者,每有身不自主之叹,而不能畅所欲为。若富贵者,则可权自我操,而无所顾忌也。谓予不信,即以目今上海一隅而论,那晚间四马路一带的雉妓,打扮的同花蛱蝶一般成群结队的站在街沿石上,其中实不少旧家显宦的妻女,都是为着一个穷字,弄得沿街叫卖。还有那花园戏馆最热闹的地方,每每有许多珠翠盈头,罗绮称体,或是乘着双套马车,或是坐着自制人力车,于夕阳西下,一个个招摇过市,问起来不是某督办的姨太太,就是某尚书的少奶奶。遇在一处,你谈有几处小房子,我说有几个好姘头。最可异的,明明是个女人家,他偏要穿着男装,打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徜三花辫子,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十六开金丝的目镜,俨然自己要实行嫖客的意思。由此看起来,这贫寒同不教,最是我们中国女界低人格、弱人种的两大原因。如今照这一首诗上看起来,更相信廉耻是从教育里出来的。不然一个妓女何能知道师生大义呢!
只见湘兰走过来,附在晋甫耳朵上说了几句,晋甫便对我说道:“湘翁要求你大笔代他将扇子上的画题一题,央我问你可肯赏个脸?”我笑道:“只恐狗尾续貂罢了!”说着已是酒残烛跋,那只船早回泊到玉河坊韩延发家后门口,正在季湘兰住的河房栏外。晋甫便拉了众人,同到湘兰房中一坐。我走进一望,却是两间内外房,陈设精雅,笔床墨架,位置可人;墙上还挂着一口宝剑,一张囊琴。一眼看去,好似一位贵公子的书室。侍女们烹上了几盏苦茗,湘兰亲自磨了墨,将笔蘸饱,央我替他那扇子上题那“秦淮国舫图”。我当时已插足应酬界,这笔墨生涯,若教我去评定别人优劣,做一个文字的骨董,还可迁就。如今强迫我把那久经不弹之调,来重整旗枪,只好不计工拙,信笔直书上去,是七言古风一首:
昔年随侍青谿曲,
歌舞朝朝看不足。
一自孤帆出石城,
天涯愁见烟鬟绿。
回首当时猿鹤群,
平台樽酒怅斜曛。
那堪重展秦淮画,
撩乱相思入白云。
这首诗一做可不好了,惹得这个要写对联,那个又要写屏幅,我只得一概婉辞谢绝。内中单有小安子,既在本堂,又系旧识,不好过于推却,当下随手撰了一副长联,替他勉强写了起:
小住且为佳,看十二栏杆,我忆秦淮旧风景。
安居聊免俗,数三千粉黛,卿真香国老云英。
云卿、昆仲及晋甫都拍着棹子向小安子笑道:“一经品题,小安公身价从此顿高十倍矣”我被他们这一抬,实在觉得惶恐。文大爷因有友人来请他吃酒,辞了众人自去。我又转到小安子房间,略坐了一坐,他问我一个姊妹,名字叫张素兰,是个盐城人,你可认得不认得?我猛被他这一问,倒把我四年前头一件海枯石烂、地老天荒都忘不了的一个人、一宗事,兜心底下翻了上来,不禁一阵酸心,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我又恐被他嘲笑,赶忙的忍了上去,向他答道:“这个人是我开通世务以来,第一个知心的爱友。我同他的爱情,祗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余外并未对人言过。如今正要访他,只因公务倥偬,未遑探听。你既来问我,应该知道他的踪迹。好姐姐,你可以告给我么?省得把人急得不死不活的!”他道:“你今日可走不走?”我说:“走怎么?不走怎么?他道:“你如若不走,我就慢慢的将他托我的话告给你听。你如有正事要走,我也不敢留你,因为我们年纪老了。但是素妹妹的话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说完的,随你高兴那日来,我可彻底澄清的告给你听。”我一时想不出头尾,及仔细寻思,才明白是对联上老云英三个字他多了心。
却好云卿来约我同走,我就借着这个机会,别了小安子,一同出外。我因不愿从文庙前经过,恐怕触起旧日相思,约了云卿弟兄,打算从齐王街穿过状元境,先送他回署,然后我再归栈。不意走到贡院后墙一家门首,忽见远远的有几团黑影子,围着五六个半明半灭破旧了连字都不完全的灯笼,蹬在那墙根底下。我同云卿弟兄吃了一惊,走近看时,却是六七个穿号衣的局勇,在那墙根挖了一个大窟笼,地上还堆着几包散碎衣服,另外放着几件锡烛台茶壶之类。他们见我同云卿弟兄走来,并不立起,仍然在那里干他们的勾当。我留神在他们脸上望了一眼,见一个是麻脸一只眼,两个是秃子,还有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却都是黄肿面皮,鸦片烟瘾吃成了精的样子。他们见我对他们望,有一个猴子脸的人,口中自言自语道:“朋友,敲锣卖糖,各执一行!”说着,就举起手对天放了一响空枪。云卿怕我惹祸,急忙轻轻的用手拉了我小衿角一把。我心中明白,低下头紧走一走,再不言语。
我们尚未走了三四家门面,抬头看见前面来了一簇轿马,灯火枪刀,倒有二十多人。及至走到面前,才知他是保甲总局的道台,出来查夜会哨的。我老大代那班局勇捏一把汗,约了云卿弟兄,吹熄了灯笼,站在一小转弯角子上暗中偷看。见那起做小贼的局勇,候保甲总办轿子到近,一个个慢腾腾的立起身来,排着班,口中一律的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总办跟随的护勇也仿佛哼了一声,接着听那轿班喊道:“着,脚下滑,左起,水。”那顶轿子便如飞的过去。刚巧有人挑了一副卖油炸腐干的担子走来,那起局勇便围上去。正是:
刚行穿穴逾墙技,又作强赊硬欠人。
毕竟这起局勇,围到油炸干子的担上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第三回 说韬钤英雄伤往事 亲宵小知县误前程
我当时见那起局勇,围拢到油炸干子担前,不问生熟,吃个罄尽,却一文不付,立起身就走。那挑担的人抢行几步,扭住人人要他会钞,任凭你如何威吓他,总不放手。有一个局勇近前骂道:“瞎眼的忘八!现今已有三更多天了,你还在外间乱闯。看见你是卖东西,不看见你就去干你那没本钱的买卖。这种油拳,快些不要在教师爷面前来卖弄!”又有一人走来说:“弟兄们,不必同这初出茅庐的东西多讲,权且把他裤子褪下验一验,看可有板花,再拖他进局去!”那人真个要去捋他小衣,被挑担的人一手一个,摔了有一二丈远,都伏在那街心石上,哎嗳哎嗳的喊没命。那人怒森森的喊道:“反了!反了!清平世界,吃了老子干子不把钱,还要拿我作贼,我把你这一班民蠹,把老子当作甚样人?”说着,伸手在腰中搭连袋内掏出一物有荸荠大小,托在手中高高的举起,大声嚷道:“老子这大红顶子提督军门毅勇巴图鲁,可不是假的,不过因为天下太平,皇上家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没有余着钱,又有老娘受累,不得已做些小本钱生意,骗碗饭吃。当老子得意的辰光,照你们这起印度人的干儿子,替我抬枪、备马、提夜壶还不配呢!”那些局勇起先还想借犯夜去敲诈他,后来听得他是个提督,知道同他缠不出甚么好处来,都一溜烟的跑了。那人叹口气,回到担子面前,忽然又怪叫起来。
我忙约住了云卿弟兄,走上前一问,方知那起混账局勇,乘同他揪扭的时候,将他担上钱筒连钱都偷了去。我就取出一块子洋元,曾与他权为资本。谁知他不但不肯收,反有点不如意的样子,说:“呼而与之,乞人有所不受世也,这句书你先生岂未曾读过?”我当下觉得这个人很古怪的,不觉请教他高姓大名。原来那人是合肥籍,名字叫做张树本,是个不得时的名将。他从前在淮军的时候,平捻匪,打长毛,也积功升到提督军门。因为同一位书生掌兵权的统帅意见不合,有一天,出全队去打捻匪,那书生说:“今日是黄道吉日,出军的方向又是背孤击虚,一定是胜仗!”他说:“不然。凡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现在我军老幼不齐,新旧杂处,加以将无戒心,军无斗志,非大加淘汰训练不可;然后申以军法,动以私恩,明赏罚以励其心,崇爵禄以鼓其气,徐察敌情之强弱,俟懈而击,此兵法所谓以逸待劳,万全之策也!”无奈谏之不听。他又请出五成队,留一半以备不测,那书生又不听,反说他怠慢军心,要同他过不去。哪知这一仗果然不战即溃,若不是他预备船只在黄河渡口,几乎有全军覆没之势。及至回到老营,那书生便迁怒几个营官哨长,打的打,杀的杀,闹了一个一团糟。又一日,军中正缺粮饷,忽接到谍报说:“大股捻匪头目赖文洸,兵败由清江一路南下,政府派我军合力迎剿。”那书生又说;“困兽犹斗,况我军正在缺粮,军心惶惑,决不可战,战恐不利。”他其时又忍不住建议说:“今非昔比,兵法云:三军有死之心,乃可以不死。三军无生之气,乃可以必生。今我军正在缺粮,不若佯言饷在北军,为匪隔断,匪败粮道即通,使全军有恨匪之心。我乃利用共机,分伏要隘,俟其半过而要击之。其所掳子女、玉帛、粮草、器械,必在中军,败衄之余,必无斗力,此行不独可获全胜,且可尽得其辎重,充我糇粮。苟不如是,听其安然而去,不独我军因无饷将溃而随匪,设使政府以纵匪责我烦言,君将何以善其后乎?”统帅恐于功名有碍,勉强听从他话,竟成了大功。后来克复苏州一带,平定粤匪,名振一时,勋乘百世,未尝非此一战之功有以基之也!岂知那统帅不但不佩服他,不保举他,倒说此次侥幸成功,不足为法,以后再不可梗令妄动。他见此情形,知道已成孙、庞之局,不若洁身自退,免遭不测,当夜他就封还经手公件,不辞而去。由是忍气埋头,奉母度日。
这是那挑担的人小小历史。我听了十分佩服,知他既有将才,又是孝子,只可惜生虽逢时,未得其主,不克大展所学,益叹古人说:“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一语,良非虚妄。我当时又对那人道:“刻下两江张督,礼贤下士,为国为民,阁下何不投之?”他冷笑了一声道:“君以张香涛为何如人乎?”我道:“张公亦人杰也!”他说:“人则人矣,杰则未焉。张公少年科第,当十四岁时,即中顺天壬子解元。曾几何时,风驰电掣,位至极品,固无论其肉食日久,已成尸居余气。即禀质强厚,精神尚可有为,亦不过一文学侍从之臣,而非所谓行贤拔萃,扶危定乱之才也!且勘其脑气筋中,已早无天下人在内。或有一二人受其提挈,亦必非同年故旧,即狎昵群小。我辈百战余生,当天下扰攘之际,虽贤如曾、左诸公,及与曾、左诸公同时之人,尚未能知我用我,自今四方平靖,且我老矣,诚不屑再仰鼻息于言大而夸之人,而求其不可知、不可必之富贵也。”他说完了这一席话,拱拱手挑起担自去。
我心中着实敬服他廉洁高尚,路间同云卿弟兄感叹不已。直送他昆仲回了府署,我方转到我住的客寓。只是那集贤栈门口,一顺停了七八顶小轿,都明晃晃的点着官衔灯笼。我近前一看,不是南洋大臣、两江督院、文巡厅,即是江宁布政使司,还有几家三和四喜堂名的轿灯,站了许多轿班跟役,在那栈门口出出进进。我料想是有人在内请客,分开众人,走了进去,才转了一个弯儿,早听见叮咚弦索之声,杂着豁拳唱曲,一片嘈杂,送到我耳轮里来。茶房见我回栈,忙走来开了房门,送进灯火。看那第九号客房,钗光人影,甚为热闹,我方知是杜老先生在寓请酒。悄悄的用眼就着板壁缝里一望,见那藩台少爷、文大爷,同前日被那姓黄的拉到房里去的中年女人,与杜大令皆坐一桌。还有几个形容枯槁,似人似鬼的人,都一家旁边坐着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粉脸夜叉,内中最是文大爷高兴,酒吃得面上如同桃花一般,再映着两撇油乌八字胡须,拉着京调胡琴,口里唱的是《吊金龟》“母女们得了无价宝,从今后,只愁富贵不愁贫”那一段戏,拉了又唱,唱了又拉,引得一屋的妓女,都团团的围住他,要他教板眼,较诸适才在云卿船中同席时那副默默无言的神情,大是不同。
我别事并不在意,只有那半老佳人,究竟是姓杜的甚么人,心中疑惑不定。只得缩转身体,吹熄了灯,摸上床去,蒙头而卧。哪晓得一夜吆吆喝喝,越要睡越莫想睡得着,一直到扶桑日出,才渐入困乡。一眨眼却被一阵哭声惊醒。我坐起仔细一听,那哭的甚为哀切,好像似妇人声音,且近在咫尺。我忙下了床,披上衣服,出外一望,见有一起四五个家人,还有两名戴缨帽的人,好像似差役模样,那哭声却是从此房中而出。我当时疑惑,一想这不是姓杜的住的九号房间吗?如何代局吃酒,闹了一夜,闹了哭起来呢?莫非是女眷们吃醋么?或是接到家信亡故了甚么人,亦未可知。刚巧茶房走来送脸水,我就将隔壁哭声的缘故问他,谁知他也不知底细,单说昨夜还请客吃酒代局,闹到天亮七句钟方散,不知从哪里发来一封电报,接着就是检校厅丁大老爷来拜会,杜老爷送过客,走进房就嚎啕痛哭起来。我们老板奶奶,更哭得利害,闹了大半天,究竟不知为那一宗甚么天大的祸事,值得如许伤心?我听那茶房称呼那妇人做老板奶奶,更为诧异,要想再探听几句,环顾栈中,却无人可问。此时倒反懊悔前日过于拒绝,不然,今天也可以直接去问,岂不省却若干脑力?
我转念一想,尚要到府里问明何日动身到句容去,不必为他人闲事在此搁误。我就吃了午饭,匆匆到府里来见了云卿,等不及谈别的话,就一五一十将昨夜回栈后所闻所见的事告给他听。不意云卿拍着手道:“妙啊!妙啊!我被他这一妙,格外妙到葫芦套里去了,赶快的问道:“你为着甚么事这样的喜欢?到底你这一大阵妙,究竟同我告给你的事有点影响没有?”他说:“岂但影响而已,直是你无意中做了一名私家侦探了。话长呢,我慢慢的告给你。你那同栈的杜肃秋杜大令,不是做你们的宝应县知县吗?”我说:“不错呀!正是兄弟的大公祖。但是我年纪轻,在家乡不大同地方官往来,所以未尝谋面。前日这里老年伯枉顾的那天,他忽然叫了跟人拿着官衔手本,上头还黏着禀安禀见的耳签,突如其来的来拜我,是我鄙薄他恭维的不当行,有意说他拜错了人了。后来刚巧你派人来约我去游河,一岔,那跟人自知无谓,也就去了。”云卿道:“他们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这一副钻门打洞的本领,无论在甚么地方,遇见了甚么人,只要同他该管上司有点儿情面,莫说上司还去顶门拜会,就是有人能在上司面前多见面几次,能多说几句话,他已经奴颜婢膝的去拍马屁了!就是把姨太太送给人家,也是情愿的。区区一个手本请安磕头,更值甚么要紧的事!”
他又说道:“你的这位大公祖却是个正途出身,由举人教习挑选出来的。无奈穷得要命不得,一到省就没有一个钱,住在那集贤客栈里,房钱饭钱欠了一个不亦乐乎,天天拿着:“要快上任了”这一句话去做挡债牌。那客栈里的老板,本是个流娼,名字叫做兴化二子,因为有了几个钱,就厌倦风尘,到省城里来开一个客寓,暗中好物色个把人,以为托身之托。那位杜大令初来的时候,他见是个滚热的实缺知县,又听见说没有太太,他已经存了一个主意在心里了。又恐怕姓杜的是做官的人,眼界高,未必看得中他。及至没有钱付房饭账,正中他的下怀,就想拿着这件事去做买官太太的机关。每日不但不去逼他要钱,而且茶儿饭儿格外的恭维。早晚怕杜大令无钱使用,还自己装扮得同狐狸精一般,去问那杜大令要长要短,体贴入微。大家闹熟了,他就乘势学那《西游记》上金鼻白毛老鼠手段,使一个小挫跌法,轻轻儿将杜大令的灵魂抓了过去。姓杜的此时,如鱼失水,得了这样一位带肚子的太太,(官场无钱任,借家丁资财,名曰带肚子。此等借项,有三还之例:一坏官不还,二丁忧不还,三本官亡故不还。)如何不要?那兴化二子因为杜大令年已花甲,恐怕将来到任,精神或有不济,又荐了一位旧识,替他办账房兼理杂务,叫做甚么黄炳南。那姓黄的进门之后,万事引为己任,就设法借贷,替他上下布置。藩台里面有了人招呼,就即日挂了饬赴新任的牌。可怜那杜大令奉着一张饬知,犹如得了一道十八层阿鼻地狱的赦诏,马上钱漕也有了,稿案也有了,上至刑钱诸席,下至跟班执贴,一窝风都已齐备,顷刻那集贤栈俨然成了一座宝应县衙门的局面。
那知你们那处贵地父母官,实在是不好做,地方虽小,三鼎甲以及督抚藩臬都是齐全的,随便一个小孩子,父母官得罪了他,他也会写张八行,通知本省督抚,说父母官的坏话。倘是所说的没有甚么大关碍,不过闹点风潮罢了。如若是说得有凭有据的,再遇着一位喜事的上司,或者本来就同这位州县不要好,乐得借沟出水,认真的查办起来。你想如今做地方官,有几个弊绝风清,经得起查办的呢?所以这位杜大令到任之后,未及一载,就有人写信给前任梁方伯,说他同账房黄炳南共小婆子。又说他借查夜为名,时常离署,在土娼胡小莲子家通宵奸宿。并侵吞积谷,重用家丁等事,罗列了二十余款。梁方伯因为自己功名业经被议,不欲再去结怨于他,然而又不便却写信人的情面,遂照来信誉了一份,发贴在藩署州县官厅上,使他知道警惧,庶可痛改前非。后来这位瑞方伯到了任,他们从前在京都的时候是有交情的,因此有恃不恐,就格外的放肆。至于黄炳南、兴化二子以及各带肚子的家丁,他们本来喊明白了,是将本求利的,把本官当作娼家卖女孩子学唱接客的勾当同一宗旨,要想靠着三年一任里头,一本万利,你如何能阻止他不去作弊卖法呢?因此笑话越闹越大。
索性有人写了信到京里去,找了一个掰不倒的都老爷,弄出看家的老本领来,就将那杜大令的劣迹上了一本参折,其中最制命的两宗事就是:私宿黄炳南家,被地方上痞棍侦知,在奸所剪去发辫;一件是前任已革海州知州沈国翰、已革清江运河同知王兰生,均拜做老师,各人送给图记两联单薄子一本,其格式略如厘局捐票,遇有包揽词讼,将得赃银数并案情人名,要若何判断,载明单内,截半函送县署,立时照单提讯,每到月终,两人持簿核算,以为均利之据。可巧也被这位写信的觅了一本,寄与那个都老爷,就随折呈了上去。奉旨交两江总督破除情面,彻底查究。制军接到这道严旨,又有这么两件铁据,你想那簿子还可以抵赖,这头顶上欠了一条万人,发何赖得过去?再者,制军本同他无情面,也不用得破除,就将他调省察看,扎饬扬州府就近委一员候补知县曾大令去替他代理。那位姓曾的,因为是五日京兆,不便更换前任的旧人,所以一概原班不动,单身去赴任。不意杜大令在省里的奏参钦件,还未见着制军一面,这宝应县不知做得成做不成。谁料他的侄儿子同带肚子的家人,在本任上却又闹出了一件天崩地裂的祸来。小翁,你素来深谋远虑,你试猜一猜看,他们那一班狐群狗党,究竟是顽出个甚么乱子来?我说:“恐是诈赃逼出人命案子来了吗?”云卿只是摇头,我又说:“哦!我知道了,定是他的子侄同家人们见本官大事将去,乘间挪借了地方公款,学那三十六着内走为上着,串同逃之夭夭了。”
云卿笑道:“他做的事出乎情理之外,不怪你猜不着,我爽直告给你罢!那位代理委员到任之后,遇着有命盗出人重案,杜前令的侄少同那稿门大爷,依旧表里为奸,把持作弊。每到坐党的时候,那位稿门送了卷宗并点名单上去,直捷把此案要如何责押、如何发落说出来,要求那代理的官照样葫芦,替他行事。不意那委员起先几件案卷,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改那位稿门的指示,后来觉得所断的官司,颇有不实不尽,再私下在外间访一访舆论,竟是没有一事不是冤枉的。当下又有一个童谣是:‘去了一个杜奶奶,换来一个糊涂虫,瞎子变成聋。可怜宝应好百姓,一半做比干,一半作龙逄。’那委员听了童谣,就翻然变计,要想振作几件事,来做清除积弊的起点。可巧一日,又有一起弟兄析产不公的家务案件,姓杜的侄儿家人,上下共得被告二千两银子,允准人家押令原告,具永不借端滋扰的甘结销案。那委员心中已有成见,就含糊答应了。及至坐上堂去,他却奇想天开,饬令原被告对面跪在堂上,要两人一递一声的叫哥哥兄弟,至少要叫五千声,本县再替你们判断。那人无奈,只好遵谕行事,如同大猫唤小猫的一般,‘哥哥呀’、‘兄弟呀’对喊起来。不意未喊完一百声,忽然天良发现,唤起了骨肉上的感情,两人都喊得泪如雨下,自愿息讼,带领兄弟回家过活,不再告状,就立时当堂取了两造悔过止争的切结了案。
又有一天,接到一宗斗殴抬验的血案,人已经伤得十分沉重,人事不知。那凶手幸被弋获,一同扭案。稿门上去回说:‘这件案子是误伤,而且被获的不是正凶,家人业已答应了外面,准其取保另缉,原告饬令亲族自行调治,求老爷务必要照这样办!’那委员又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到了讯供的时候,突然翻转面皮,喝令刑仵验明了伤痕,照例填格备案,就当场将那凶手重责了二千板子,打得皮开血绽,钉镣收禁。那稿门在后面听本官变卦,直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一手将他拖了进去。好容易候他退了堂,刚走到签押房门口,那稿门也顾不得尊卑体统,走上前揪着委员的袍袖问道:‘喂!我交代你是甚么话?你你你你怎样忘记了,叫我如何回复人家?此时那委员实在不能再忍了,不禁大声喝道:‘唗!官可不是你们做的,无论长短,须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们一班混账东西,连累了自家主人,还想来累我么?可知我不能做糊涂虫,受你们的挟制!’说着,便喊值堂的家人道:‘来吓!招呼外面站班的军牢同值堂书差不要散,我今日定要把这个混账东西讯他一讯,看他下次还敢胡闹呢!’说完了这几句话,就踱进刑名老夫子的房间去。
这分明是要那刑幕做个人情,警戒他下次的意思。万想不到那稿门见本官真反了脸,怕他一经坐上公案,那就是他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立时号召合署的家丁,都众口同声说:‘老爷得了疯症了,倘自伤性命,将来大家担任不起!’又是那稿门献策说:‘最好将他捆起来,权时寄库,候禀了上宪,等署事的官到来再放。’不由分说的七手八脚将那委员四马攒蹄,犹如捆角黍一式,锁在本署的内库房。再等捕厅得知堂翁被捆,又不敢自己去放,忙碌了一夜,候约会了同城的前后营城守及本城几个绅董,进去打开库门,放了他出来,已是饿了一天一夜,捆得半死的人了,再去查拿那闹事的家丁,早已鸿飞冥冥,跑得无影无踪,只得大家公议,一面签差踩缉,一面电禀督抚请示。姓杜的侄儿也发了电知照他叔父,把这一场天大的祸事轻轻儿推到那已走的稿门身上。”我说;“此事到底如何结局呢?”云卿道:“有甚么结局不结局呢?好歹参掉官回家抱孩子为止。听见今早制台接着了宝应县的公电,十分震怒,立时通饬各处严密查拿恶奴叛主的逸犯。随即传落藩台上院,当面吩咐说,宝应杜令本是要紧的钦犯,如今又闹出这样乱子来,叫藩台立刻着检校厅丁丞看管起来,听候参办!你想:前日杀太太的案子尚未定谳,倒又闹出捆老爷的笑话来。如今这班官场,还成个体统吗?”
我听了大半日,方知道那杜老公祖一家人哭的缘故,同那妇人前后怪现象的内容。我心中暗想:那做州县的这种结局,幸而我父亲从前改就教职,免得许多烦恼,怪不得我伯父说是做地方官如下火坑孽海呢!大家闲谈了一回,那衙门里人都乱哄哄的戴着帽子朝签押房里跑。我方欲向云卿探问何事,只见葆生笑嘻嘻的手里拿着一张电报走来,向他哥子道:“老头子得了安庐道,已经见了上谕了,这是京里吏部稿书发来的。”我手快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
某月日,奉上谕:安徽安庐滁和道着李廷箫补授,所遗江宁府知府员缺,着该省督抚于通省知府内拣员请补,即行迅赴新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
我看毕,就先对云卿昆仲道了喜,又到签押房里去贺喜,便中请示我何日动身往句容去。我年伯被我这一问,他忙向我道:“我正要有几句话告给你,今日事多,不是你来问,我几乎一时忘记了,那句容县的馆地,你是不必去了!”我猛听着这一句,老大吃了一惊,再宁神听了下去,却是说的:“束脩已由张令送了一年,今早接到吕委员一封密禀,说张令去年将个活鲜鲜的翰林儿子,在京里糟蹋死了,而且还死的不明白,不干净。听说尚有一张亲笔供状,同五万两银票的笔据,落在一位大好老手里,因此张令既痛子夭亡,又惧祸不测,忧愤交迫,遂成癫痫。这几日病势转剧,命在垂危,来禀请我转嘱前日所荐医生不必前往。诚恐你既到彼,则不能不用药,用药而张令之死适当其时,外人不知虚实,转与你名誉有损。”我听完了,方才放心。因回道:“小侄不去倒也省事,但是无功受禄,白白地用他一年束脩,未免惭愧!”我年伯说:“你是寒士,这件倒不必谦让。听说张令任内亏空得很多,也不在此区区。候他真故了下来,我再回明了制台,看谁愿替张令弥补欠项,就委谁去署理。至于你的身上事,好在我快要到安徽去,你好歹再候几日,就先同我帮几天忙也好。你如果情愿,那就不必再住客寓了,明日叫人把行李搬进来住。”
我当下:“是!是!是!”,答应了下来,退到云卿的书房里面,就把适才同我年伯所谈的话,告给他听。便问他那张大令的少君,为着一件甚么事,在京里不明不白的糟蹋死了?而且人已死了,甚么张把笔据也值得将张大令吓出疯病来,以至于死呢?云卿笑道:“姓张的还算是经得起吓的人,他们这一起闹天宫的乱子,还有个堂堂的三品大员,员消一张电信,就请他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我听了越加不懂。正是:
只说修文归地府,
谁知奇祸闹天宫。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四回 太史公冶游遭奇辱 观察使惧内败官箴
我当时听了,格外糊涂,分毫不解所谓,只听云卿又说道:“那位三品大员就是前任两淮盐运司江人镜都转,不清楚是他第几个儿子,却同我们这位张年丈的大世兄甲榜同年,而且出在同门。他们两人因同年同门的因,就结了一个同赌同嫖的果。泥金报后,凡金台有名的男女窑子,没有一处没得他们的足迹。最坏的一分是无有恒心,任你上品,任你娇花嫩叶,只要他眼帘上映过一遭,便味同嚼蜡,弃而不顾。一日,姓江的同姓张的道:‘这京城里的相公同窑姐儿,我们哥儿俩没有一处没曾尝过滋味,这几天都跑厌了。你是山东人,离京城较近,可有哪里寻得出一处出类拔萃的地方去逛逛,也不枉你我春风及第一场!’姓张的便随口应道:‘照你这样眼界高,人人都当不起你一盼,除非到天宫里去才好呢!’这句谈话,不提防被一名用的车夫听见了,笑道:‘爷们要到天宫里去,恐怕天上也未必有许多标致人。’他们两听了,齐声问道:‘你说天上没有标致人,难不成你是上过天的么?’那车夫又笑道:‘天上小人是并未去过,但是时常听那小说上有甚么秦穆公的女儿秦弄玉,被一个天上的神仙萧史娶了去。小人这么想,如果天上人都是标致的,那天仙又何必到下界来娶人呢?’他二人听了,又都齐声赞道:‘妙!这议论不错不错!但你既懂得标致人不在天上,那究竟在甚么地方?你不妨说出来听听。’那车夫便从从容容的说道:‘爷们如果真要寻点地方逛逛,小人倒有一处,却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要是摸不着门迳,是很难去的。’他二人又笑道:‘照你说,岂不是成了《列子》上的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及么?’车夫正色道:‘这个去处虽非仙境,亦异人间,但是要预约三事,方可去得,否则只好作罢!’他二人便叫车夫坐下谈判是那三件事。
只见车夫不慌不忙的伸出四只指头,口中说道:‘要破费四十串京。’(京钱四十串合外省制钱四千,盖说大话用小钱之俗谚,本基于此。)他二人连连应道:‘有!有!有’就朝下问第二第三,车夫闭着眼睛,掩着耳朵,装学那活死人的模样说道:‘要二要跨上咱家车,就得做哑子不可言语。’他们二人商议着又应道:‘也使得!也使得!’车夫道:‘那最后一层不过是件例行的公事罢了,要你二位赏两张给五城都老爷的名片,上面须填写“车夫某人,误差不面,乞提案责押,以儆效尤”这么几个字。’他二人听了第三层办法,都惊异起来,不约而同的回道:‘这个却使不得!假如那位都老爷接着我们的嘱托,认真的将你办下来,我们怎样对得起你呢?这件事碍难照办。’姓张的又道:‘掌车儿的,你再想想看,可有得换一层办法,让我同江大少磋商着何如?’那车夫道:‘这都是上代传下代的照例行事,你老既不肯,却叫小人们无力去干这场买卖。’姓江的对着姓张的抛了个眼色;复附耳道:‘打是打的他的狗腿,又不是我们有意冤枉他的,有甚么相干?不如索性答应了他罢!’再看那车夫,已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一蹬一蹬的走出房去。姓江的便高声喊道:‘赶车儿的来!来!来!三件事我都依了你,你可要好好儿的替我伺候差事!’说着,就伸手拣了四十千京钱的票纸,又在护书里抽了两人的新翰林片子,上面便照着车夫所说依样写了,连钱票交给那车夫,又叮咛了一句说:‘这是你自愿的,倘五城上当真的难为你,却休来怨我!’那车夫慢腾腾的应道:‘此事不须爷们费心,小人自去理会得!’便约定了黄昏时候驾车来接。说罢自去。
他二人胡乱饱餐了一顿,各人换上华服,眼巴巴望日落嵫山,月升沧海,挨至定更时分,却不见车夫来寓。姓江的性情素来躁急,对着姓张的道:‘这时候不来,恐怕是个京骗子罢?’姓张的道:‘未必,他是咱们早晚见面的车夫,不见得会因四吊大钱说谎。’又掏出表来一看,刚交六点多种。彼此正在徘徊眺望,遥见一辆轿车,吹着胡哨,迎风驰骤而至。亟视之,正是他二人心中盼望的车夫,不胜大喜。草草的锁了房门跳上车,那车夫鞭梢一指,耳旁只听得车辚辚,马萧萧,如飞而去。二人在车内谨遵车夫条约,连浊气都不敢放一个,仿佛那车越进两重城门,来在一家后门停下。他二人下车一望,但见玉宇连云,琼楼近日,远远有钟鼓之音,映着谯楼更柝,断续鸣和。四顾苍莽,连一个人影儿都莫想得见,眼前只有自家同着车夫三个人,立在星月之下。方欲向车夫诘问,忽听车夫道:‘爷们进内,可不要同人通名道姓,只管尽着精神去耍就得了。’说着,跳上车整辔欲行,他二人见车人将他们抛在这么一种荒凉所在,正深惶惑,忽听车夫向空际又呜呜的打了一声胡哨,那扇后门便豁然开朗,从门内闪出一人,星月朦胧,急切看不出男女。车夫用手将他二人指点与来人看了自去。
来人点点头,就在前引路,一径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其时微风不动,鸦雀无声,但见两边树木长得一字平阳,无甚高下,心中颇以为异。再看那引路的人,行步纡缓,大有踟蹰不前之势。他二人此时静中生慧,心头顷刻万念;如游丝行空,忽起忽落,正不知己身现处何境。冷悄悄又绕过几座楼台,渐见灯火,猛抬头现出红楼一角,高插云霄。他二人紧随来人历阶而上,进了几重阀阅,此刻大地光明,非同先时如在黑暗世界。始见那引路的人,确是一位娇好的女子,长眉掩鬓,笑靥承欢,身上披了一领大红斗篷,里面装束同下部都望不清楚。姓江的骤然见此尤物当前,私念适间同行许久,未能稍沾香泽,实深懊丧。一时狂态复萌,遽前握手,那人却立四顾,辗然笑曰:‘否否,奴辈贱质,何当贵人青盼?且君已入禁脔之地,奴实不能学上官婉儿替人受过也!’他二人不解所谓,引得那人掩口胡卢,益形妩媚。当下又随了那人,弯弯曲曲来在一间敞厅厢屋门首,不防被那人转在后面,用手轻轻一推将他二推进门去。只见内中有六七位长袍广袖的妇人,在那里围棋赌胜。见他们进来,立即放下棋局,殷勤让坐。此时如入众香国中,反觉异常局促,坐立不安。那起妇人见了,相顾私语,拍手大笑。内中有个年齿稍长的妇人,指着炕边靠的一路椅子道:‘好孩子坐下来,有话慢慢讲,尽着靦觍做甚么?’说着,那起先引路的女子,已卸去外面斗篷,里面露出一身银白绣金凤的小衣,往来躞蹀,逾觉娇小玲珑。他们二人坐了一刻,见那起妇人,类皆举止大方,语言轻脆。那个年齿稍长的妇人,就留他们夜饭。立时钗光灯影,裙履翩翩的围了一桌。姓江的起先尚故为拘谨,后来三杯下咽,万虑皆空,渐渐的放纵起来,用筷子敲着碗碟,不知不觉的口中将那平时窗课中题是《可使制梃一节》的后段高声朗诵出来:‘昔太公分封之始,六韬伟略,久已标炳于环区,故夙尚武功,人皆轻生而乐战。迨田氏代兴,治国之规模号令,又为之一振,浸浸乎有囊括天下之势焉,故莫不奉令承教而愿拜下风。’
他正在那里念得津津有味,摆尾摇头,不意乐极悲生,远远听吆喝之声,由远而近。接着壁上的警铃,连连的响了数叩。同席妇女一齐面如灰死,众人手忙脚乱,将桌上杯盘收拾干净。转瞬间,狼奔兔脱,如鸟兽散去,屋里登时黑暗下来,只剩他二人暗中互相捉摸。还是姓江的伶俐,进来时节,曾记得上面有一座炕床,意欲权时进内躲避。谁料北边的炕系用砖木砌实,四面无门可入。正在那里鞠躬如也,急于从事,致将额上撞起好几处疙疸。忽然一阵靴声,早踱进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来,面团团似富家翁,身上穿着一件四开气的袍子,脚登粉底乌靴,光着头,鼻上架了一副又大又黑的墨晶眼镜,走着四方步,摇摇摆摆的进来。后面一连串跟随二十多名家人,一个个都是秃襟仄袖,头上戴着许多红红绿绿的颜色顶子。只听见前面提灯笼的两人喊道:‘房里有刺客!’姓江的再一回头,已被那起人拥至面前,将自己同姓张的捉对儿拿下。老者便盘了膝,高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一枚鼻烟壶,在那里一面吸鼻烟,一面讯他们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甚来到咱们府里?你还是要行刺,还是作贼?好好儿供,免得受苦!’此时姓张的吓得目瞪耳聋,一句话都说不出。
姓江的知道事已如此,尽装着哑子也是无益,还想拿着太史公的旗号去同他抵一抵,便忸怩说道:‘我姓江,同这位姓张的都是新科翰林。昨到北京,街道不甚熟悉,一时日暮驱车,误入贵宅,不意有犯威严,致失回避,死罪!死罪!’那老者听他言辞风雅,不像个匪盗,忙将墨晶眼镜卸下,亲自离了炕床,两旁伺候的人早掌上手照,在他二人脸上如同相面看气色一般,着实的赏识了一番,重复坐下,口中自言自语道:‘倒是一对小白脸儿!’说了,又把鼻烟嗅了好一会,沉吟了半晌,猝然向姓江的问道:‘老夫记得今科翰林姓江的,是卖盐的官儿江某家的孩子,你是不是?’他叩了一个头应道:‘正是!’那老者登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对他道:‘你即是江某人的孩子,须知律载夤夜入室,非盗即奸。况老夫所居逼近宫掖,当与平民有别。今姑念尔年幼无知,从轻发落。尔究竟是愿办呢,还是愿罚呢?’他那时只求免祸,就一叠连声应道:‘愿罚!愿罚!’老者又道:‘愿罚几何?’他道:‘惟命是听。’老者乃徐举其二指曰:‘尔老子是盐商的领袖,非他人可比,二十万可也。盍速立亲供,老夫为尔电达尔堂上,汇寄此间。’姓张的又说艰难,道苦楚,也罚了五万。早有人写就认罪亲供,同那二十万、五万两张票据,呈上去与那老者过了目,然后送与他二人签字。发了两家电报,将他二人圈禁起来,以作质押。
一日,江老先生接到他儿子的电信,要二十万银子赎身,正在骇异摸不着头脑。后来连接京中亲友来电,知他那位少爷误入重地,闹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出来。他要想拿银子出去,又恐银子虽用,事仍不了。若要不拿出银子,眼见一个活跳跳翰林儿子,陷于不测之地,未免可惜。因此进退两难,游移不决,筹思了一夜,全无主意。第二日,署中人见本官过午不起,相约打开签押房一看,见他已经不知何时就没气了。那张要银子的电报,还拿在手中,紧执不放。顿时传进内宅,上至太太姨太太,下至少奶奶小姐,哭了一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
还有张年伯那里,接到他世兄的急电,一见面就拿定主见,连回电都不发,却另托京友侦探肇祸实情。他们二人在京一连候了数日,不见银子汇到,两人暗中商议,与其葡匐公堂,连累两家父母损名败誉,不若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死结局。当日皆畏法自尽了。张年丈接着京友复电,备知颠末,并他世兄已死的消息,不禁愤极伤肝,致成失智之症。小雅君,你想想张年丈虽是痛子情深,现已病势危急,大抵终不免于一死。然而较诸那位江人镜江老先生,只有六点钟的工夫就送了终,岂不尚胜一筹么?”
我说:“这就奇了,怎样这么一宗混账事,会出在这样一处规矩地方呢?”云卿向我笑道:“你总是大惊小怪的,不知道天下最是规矩地方,最会出混账事。如适才我所说北京城里那个老者,妻女见他来,都吓得立时避开,还算官场龟界里面特别有体面的一份子。如我听见的一位监司大员太太偷汉子,他还希奇古怪的想出法子来提倡保护,去迎合他老婆的意旨呢”我彼时正因为一肚皮抑郁牢骚,已胚胎了一个要著小说的性质在脑气筋里,索性央他说出来,好将来预备着做研究的资料。
云卿正要往下讲,忽见执帖家人进来对他说:“蒋春华蒋大人过来拜会,老爷看公事不得空闲,叫请少爷出去会会,看有甚么心谈!”我向执帖的问道:“这蒋大人可是本地绅缙开设春申栈缎号的吗?”他道:“不错!”当时有一位书启老夫子问我道:“你不认识那个姓蒋的么?”我说:“我有甚么不认得他!他家破天荒进学,就在我先父手里。他家祖上混名叫蒋驴子,通天下无有不知。相传是蒋春华的祖父在粤匪里面,替石达开转运军饷。那一起有二十多万,走到半路上,得到了克复南京的信,他就将这批银子尽数倾在一处池塘里。及至粤匪平定之后,他从从容容的起了回来,遂成南京乱后第一巨富。人说这蒋春华还是石达开转世的呢!他那春华的华字,用拆字法拆开,确是个达字去了走傍,上面加了一个草头。总而言之,是取草头王石达开的意思。虽是后人附会,却也说得未尝无理。为他一个人进学,连累着一府两县、两老师认派保,都替他背声名。当时有起好事的人,还编了许多回目,我不大记得清楚,有甚么:‘王老虎一手遮天’(指派保王金淼),‘孙大人四爪落地’(指孙云锦太守)前后很费了十几万银子呢!后来那年上海新闻报馆里一位主笔,就是那自称‘沧山旧主杨柳楼台’的袁祥甫,写一封信,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不但不肯借,还说了许多望着烟囱狠的话,将那位袁先生弄恼了,就替他画了一幅尊容,穿着补褂朝珠,在那里赶驴子上桥。又题了四句竹枝词是:‘水晶顶子绿朝珠,曾记当年作脚夫。最是灞桥风雪夜,一鞭高唱大都都。’一天一张画,一首诗,逐日排印在报上,层出不穷的去形容他,到底被他敲了整整一千两的竹杠,连扣个九五扣都不行。”
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笑道:“倒是一幅绝妙的特别翻新灞桥风雪图,究是未免太刻薄些。”我道:“这倒算是刻薄了吗?我们宝应县从前有位姓季的,名叫季二猴子,一日故了,纪小南先生赠他一副挽联是:‘虽然归地府,还怕闹天宫。’那才刻薄到地呢!而且做报馆主笔的,笔墨越刻薄一分,那竹杠权利就越扩张一分。这位袁祥甫先生,还是上等敲法。如今愈敲愈下,即权利愈敲愈狭,甚之粉墨班头,烟花贱质,一元、五角的竹杠,他也要去敲呢!”
我们正谈得高兴,云卿已经送客进来,匆匆的脱去衣帽。他的耳朵尖利,早已听清我们所说,于是笑道:“刻下他们诌了几首歪诗,去做升降花丛,名誉的机关已到了绝命时代了,殊不知那最进化完全的日子,唐人早已开了风气,占了头筹了!”我说:“你何以见得?”他道:“你不信,去买部《唐人说荟》看就知道了!那时候你们扬州有一个名妓,叫做白牡丹,一名端端,色艺双绝,名重一时,文人学士都把他视若拱璧。那知一个人到了一颦一笑足关荣辱的程度,就未免易于开罪社会于不知不觉中。当日无意得罪了一班酸秀才,那起酸秀才就摇唇鼓舌,大起文字风潮,编了四句口号:‘杨梅花发怨青天,沦落风尘又十年。面似琵琶多七窍,祗差安上四条弦!’”我道:“妙!妙!虽然是句戏言,然于恰合身份这中,又十年的‘又’字,用得很有意味,可知沦落风尘。至于又十年,其从前一十年二十年,迄至于三四十年,皆在意料之中。而且面似琵琶,其为既老且丑,可想而知。但不知与那位妓女的名誉,可有点影响么?”他道:“自从这首诗出现,那名妓的实业界上大为震动,居然不数日闹得门前冷落,车马稀疏。后来无法,只好遣派龟奴鳖腿,四路邀请那些酸秀才到家,再三的谢过,又办了好些酒席,请他们开怀畅饮。第二日,那起酸秀才又掉转话头,做了一首七绝是:‘觅得骅骝披绣鞍,永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相诧,一朵能行白牡丹。’你看异怪不异怪!这首诗一起,那起嫖友,犹如倒树猴狲,重寻旧果;倾梁乳燕,再访前巢。由此又是枕上客常满,房中人不空了,转瞬就复了前日气象。”我道:“当时的人爱情厚薄,何以被一首诗就能驱策而进退之?这却令人可疑。恐怕又是文人游戏,无奇不有罢了!”他道:“不然,古今风气不同,试想从前那些书呆子,做首把诗去雌黄人,不过争些虚名,或是闹点酒食而已。现今上海租界里那起场馆主笔,良莠不齐,五方杂处,倚着那‘言论自由,有闻必录’这八个字为护身法宝。且租界洋商,又是华官势力范围所不到的地方。他那一枝笔,就同姜子牙打神鞭一般随意祭起来乱打,今日打一千,明日打八百。官商优妓,没有一界不灵。于是利之所在,人急趋之,报馆越开越多,主笔打神鞭的生意即越做越小。现在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闹得人数见不鲜,所以有人无论你若何调侃他,讥讽他,他总是拿出一种铁公鸡的方法来对付你。将来那些借笔墨讹诈的人,要想如古人闹点饮食徒哺啜,也还怕不能达其目的呢!”
我听了他以上一番言语,内中那两首诗,前一首我在《唐代丛书》上似乎未曾见过,有点疑惑是他杜撰,然而也不便当面去考据他。但是他所说的那监司大员,甘心提倡他夫人男女交接自由,这倒是一件出乎人情的事,急于要他说出来听听,因向他道:“你先时说那怕老婆的笑话,究竟是个甚玩意儿?被那长耳公来一岔,又闹了大半日的竹杠历史。如今可以言归正传了。”云卿笑道:“这件事上的人,刚巧又是你们贵同乡。他姓无,名字叫无影生,父亲是个拔贡,在红羊劫前故了。彼时他只有七八岁,随着母亲东飘西荡,去到你们宝应南乡甚么乌阳庄上,在个姓居的绅缙家雇工。谁知他母亲年华虽老,姿色未衰。那妖娆妩媚,又是扬州女界的特质,所以身经兵燹,几度穷愁,尚未十分憔悴。被他没灵魂的主人翁看中了。要想调戏他,无奈他一向贞静寡言,无从入手。辗转筹思,想出一条计策来。好在这无影生每日他儿子伴读,他就仿作《毛诗》赋孤舟三章以寄兴,教影生读熟了,晚间散学时,背诵与他母亲听。
诗是:
泛彼孤舟,与子偕游,
中夜不寐,何以解忧?(兴也)
泛彼孤舟,与子偕止,
中夜不寐,灰心如死。(兴也)
泛彼孤舟,与子偕老,
中夜不寐,忧思若捣。(兴也)
他母亲听了,勃然大怒,继又叹曰:‘冶容诲淫,我之过也。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盍去诸!’翌日,他就收拾来时破碎,带着儿子不辞而去。临行在卧房墙上,也写了几句《毛诗》:
我心如冰,不可温兮;
我心如铁,不可掇兮。
彼匪一人,不可以永夕兮。(赋也)
彼时江北一带,已次第克复,他母亲将影生携回扬州,送入义学读书,被一位盐商看见了,说此子相貌不凡,必非久于贫贱者,由此不时存恤其家。后来竟将爱女招致为婿,又复竭力揄扬,自释褐以至于入词林,得小军机打拉密,莫非泰山运动之功。当他未经腾达以先,那位夫人每日青灯伴读,红袖添香,十分的贤德。不意一入仕途,忽然改变方针,从前的性情,竟如隔世。在京里候补的时候,就已经闹出许多笑话。一日,有个门生来见老师,久候不出,忽听内室喊叫‘救命’。那门生跑进去从窗眼里一望,见他师母骑在老师背上,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一只手揪住辫发,一只手提了一把便壶,在那里作醍醐灌顶之势。他老师闭着眼,两只手紧护住口鼻,任凭那便液从颈项齿颊间泛滥而下,弄得秽气磅礴,令人欲呕。门生忙大声疾呼:‘师母快松手,门生同老师有要紧话讲!’谁知他夫人如春风之过马耳,佯为不知,索性把那便壶内余沥,涓滴不留,倾倒罄尽。门生恐他老师有性命之忧,当下不顾礼法,一脚揎开房门,犹如那《三国演义》上赵子龙截江夺阿斗仿佛,一把将老师在他师母胯下抢了出来。他还责备门生不应干预他内政,说是让他闹足性,就可以有好几时太平。如今用了强硬手段,只恐又要起右传之二章的交涉问题了,还不止于喝回龙汤呢!你说这种凉血动物,一旦出去临民,叫他如何能够利国利民呢?”
我道:‘我们同乡,尚没有你知得透切,你要算是留心社会的了!”云卿道:“说起来多呢!那位夫人,后来随他丈夫外放浙江宁绍台道,他就格外的闹得不像样了。说自己有病,那些女仆都不善奔走,凡上房里的用人,一律改用‘烟袋括子’。”云卿说到此句,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甚为骇异,忙问道:“甚么?一个烟袋括子,能当伺候的人用的吗?”云卿道:“非也!那扬州人的土风,凡年轻的家人,别名就叫做‘烟袋括子’。而且都选得绝标致的面孔,皮肤同春笋一般的嫩。但是经不起夫人几番风雨,把些如花似朵的孩子,统变成乌焦巴弓,又黄又瘦,好像有鸦片烟瘾的模样。”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再叙。
第五回 绘旗人薇垣聚□ 说讼棍花封射影
再说无道台的宪太太因得了一起不喜近用女仆的怪症,遂立意改良,实行更换男价。但他所换的几名纪纲之仆,类皆年轻质弱,且大半未受过秘密教育,不到半月之间,都已达腐败极点,不堪驱策。那日无道台有个家乡的农友来见,就请到内签押房相会。正值宪太太发放那起不中用的家人出来,犹如斗败公鸡,一个个垂头铩羽,打从签押房门外经过。忽被那老农一眼看见有几个人腊从面前过去,他就忍不住冒冒失失的向道台问道:‘乡亲大人哪!你们此处,今年并未曾有荒年,怎么有许多饥民跑到你乡亲大人的内室里来的呢?我小老倒要请教你乡亲大人,是一件甚么缘故?’无道台被问,一时没得甚么回答的话,只好徐徐的应道:‘岂有饥民能进我的内室?他们统是贱内的药渣子!’那老农又问一句道:‘太太是得的甚么病?’无道台见他问这宗事,心中已不耐烦,再听他连追一句,又不好不答他,只得一扭转头去应道:‘医家说是调理症。’一边就端起茶碗请茶,那签押房外面伺候的跟班,就照例传呼送客。
无道台又怕他不懂官场规矩,赖着不走,于是立起身在前引路。自己先走出签押房来,一直将他送至花厅角门上,把腰一弯对他道:‘明日没有事再请进来闲谈,兄弟少停就过去谢步。’那老农也不懂得谢步二字,正张了嘴在那里想甚么借布不借布,还要站着再问他一句,不意无道台说完了这句话,翻转身就进去了。他只好走出回寓。一路上想道:怪不得人说“人参比黄金还贵”,又说甚么“何首乌三千年就成人形,会说话,都是补药里上品”。如今无太太得的是调理症,想是用得着补药的了。方才看见的那起药渣子,不是人参准是何首乌。这两味里头总有一味是的。他又自言自语的道:‘道地是值钱的东西,与众不同,虽已成了药渣子,还是活动的。但不知这二水货档有人家要买?价值与头一次相去几何?’”
我同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都忍不住要笑,却因我所坐的书房与我年伯的签押房邻近,又不便笑出声来。再看云卿,却是一味的板着面孔,往下说道:“那位无道台,有一天无意走到上房里去,正值宪太太同一个书启老夫子在上房里秘密交涉。他又不敢进房,却也不肯出去,只管在外间打鸡骂狗的发膘劲。把那位宪太太闹动了气,搭着一双拖鞋,背着手踱出房来,向无道台问道:‘你不在外面办公事,却来里间胡闹做甚么?’无道台正在那里发作的高兴,忽听宪太太说他胡闹甚么,他忙平心定气的答道:‘不相干!今日宁波府请看戏,内中有一出《游十殿》,那一名大头鬼实在作得像。我我我恐怕太太在内署一人寂寞,所以想进来演与你看,同那莱衣戏彩的故事一般,你我乐一乐,岂不好么?’说着,就顺手在廊下有一个柳斗,拿将起来,戴在头上,乱舞了一阵。还问他太太可装得好?”
我说道:“他又不是疯,忽然的拿个柳斗磕在脑袋上做甚么?”云卿道:“你这个人真是没有心窍。他不过是借这句话遮子面孔,好让那奸夫离开奸所的意思。”我又问道:“后来那奸夫走没走呢?”云卿道:“他到度是没有走。那位宪太太捧着一支水烟袋,用一张杌椅坐在上房门口,尽他顶着柳斗舞了好一会,喝道:‘看见了,不用再舞了,快点儿出去好好的办公事去!’他答应了一声‘是’,噘着猪八戒似的长嘴,忍气吞声的退了出去,一个人坐在签押房,唧唧哝哝的叹气。那起伺候签押房的家丁没有一人不掩口匿笑。他就是看在眼中,也明知故昧,不去深究。”我说道:“这种人度量倒是特别的宏大,可惜只是用在惧内的一方面,若是用到处世上,岂非极有容人之过的君子么?但是这样卑鄙小人也会做到道员,而且还是科甲出身,真是政界上的污点!”云卿道:“他同一位极知己的朋友谈起他所以能飞黄腾达,忽而军机,忽而关道,都是那惧内的能力效果出得来的利益。你笑他惧内不好,他还当作极有荣耀的一宗正经事业做呢!”云卿说了此句,也不禁自己好笑起来。
我方欲辞了回栈,忽见一个家人带着一名府署的护勇,走进来回道:“王少爷的行李,已经起进来了,老爷吩咐铺在小花厅的后面,叫过来知照一声。”我听见,就同那人道了劳,又向云卿致谢,并请他转禀他老人家,说我改一日再亲自道歉。云卿道:“彼此通家至好,点把粥饭主人,说甚么谢的话?只是用的人多,恐有得罪你的地方,尽管替我责罚他们,却不可忍在肚里受屈!”我又说了几句世务话,抽身想过去将行李检点一过,不意云卿一个最幼的兄弟,手里擎着一本花纸,口中乱嚷道:“哥哥看新闻呀!”云卿拿来一看,说道:“如今上海报馆里的消息真快,这件事还未出一礼拜,就已经印起画报来了!”我忙问他:“是件甚么事?可是你知道的吗?怎么总未见你提起呢?”云卿就在桌上将那一张画报展开来指与我看。我见上面画了一进极大的衙署,东西辕门、鼓乐亭、旗杆各式俱备,那仪门上的竖额,同旗布上写的官衔差不多,却是“钦命二品顶戴赏戴花翎江宁等处地方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瑞”一行大字。我惊道:“这不是瑞方伯的藩台衙门么?如何画到这张画报上面来呢?”云卿道:“你再朝下一张张的看去,自会明白。报馆里人最喜捕风捉影,但是这件事支不比无影画西厢的!”我于是又揭过一张,见上面画了三间敞厅,悬灯挂彩,铺设得十分富丽。中间摆列了几桌酒席,类皆杯盘狼藉,是个残席的局面。内中只有两男一女,在那里厮打,扯碎了一地的茉莉花朵。再细看那男子面貌,两人大致相同,总是团猫脸,黑八字胡须,好像是弟兄一式。再去看那女子,倒还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容貌也很过得去。就是那裙拖八幅潇湘下,弄得男不男兮女不女。一只脚小如莲瓣,一只脚又硕大无朋。我看了莫名其妙。云卿笑道:“你看见了懂么?”我道:“大致儿懂一点,但是他那上面的注解,字迹过小,我一向有点近视,以致不过了了!”云卿又道:“这件事就是文大爷他们父子的笑话,我因是老头子的本省上司,不便张扬他的丑事,所以一向都没对你讲。如今已经堂而皇之的刻上画报了,我就是说出来,料也无甚要紧。”
说着,用手指着那张画报第二页上图的那个妇人问我道:“你可认得他么?”我回答,怎么一个妇人两样的脚?”我正要请教是句甚么话,云卿不慌不忙的道:“这就是此案的祸水中心点,他名字叫做‘佛动心’,是新从北京来的一名花旦。他们戏园里的规矩,花旦不是一律可以陪酒出局的。其中却有个分别,我也不甚清晰他们的内容。但是听得人说,花旦未进班子之前,班头就得要问明他是清旦还是浑旦,那唱清旦的却没有人作伴,也不能出局陪酒。就是有人随了来,不过父兄师保而已。浑的却都姘有唱小生的同来。据他们说,大凡唱浑戏,必定用得着浑旦,同小生捉对儿演起来,才觉得有情趣呢!现在这个佛动心大约是个浑旦,所以藩台借传戏为名,就叫他侑酒。及至酒醉了,又要同他胡闹。他拿一个优人,蒙藩台大人下顾,岂有不千肯万肯?但他却未曾学会《西游记》上孙行者的分身法,一只鼓不能敲两家戏,未免左支右绌,闹得连脚上假跷都弄松下来,这还成个道理么?”我此时才心中明白,怪不得他本来是个小旦,所以一只男脚,一只女脚。便对云卿道:“他倒合着一句《孟子》是:‘间于两大国之间,事齐乎?事楚乎?’”云卿道:“月里嫦娥爱少年。他既是兔子,自然同嫦娥是一般目的,几个花胡闹,半推半就的,到底还是被文大爷拖了去。”我道:“就是文大爷不惧他父亲,难不成佛动心也不怕藩台动怒的么?”云卿道:“君子不重则不威,自己弄成父不父,何能再责备他人子不子呢?至于佛动心本来更是个小人中之小人,见他们父子已成势均力敌之势,他还怕甚么呢?再说句笑话,左右是肉烂在汤锅里,天掉下来有文大爷长人去挡。到了第二天上,藩台酒也醒了,他走过去大大方方的请上一个安,扯上一个谎,说:‘昨晚本不情愿随大爷去的,经不起他力大如牛,硬拉了就走,一夜到天亮同他赌气,连话都没有讲一句。’”我说:“藩台回他甚么呢?”云卿道:“那种冷血东西有甚么说得?纵是有点不舒服,当不起那佛动心一阵的假殷勤,只要低眸一盼,又复回嗔作喜,万事皆休。”
我道:“这喜同戏子来往,是他们满洲人的特性,大约十个内中不过半个不染此种恶习。你可知道,同治年间,为一个极有势力的旗人,同一个唱花旦的戏子交好,还几乎闹出大乱子来呢!那戏子生日是二月花朝前一天,刚刚死在三月底,当时京中有个好游戏笔墨的一位汉尚书,就赠了那戏子一副挽闻是:‘生在百花前,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后来被那位极有势力的旗人知道了,这个汉尚书就由此黑了下来,终身不克大用。幸而那个极有势力的旗人自己天不假年,不然,这位汉尚书还怕不止于如此结果呢!这不是他们旗人喜交接戏子的铁据么?”云卿道:“古今以来,因笔墨贾祸的不一而足,就是本朝那‘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的一件事,也不是为着喜欢唱戏出的祸吗?但是别的旗人总没有像这位瑞方伯,闹得一衙门的兔子,好似开兔子会一般。除却稿门解大、解二,号房黄胖子钱谷潘静斋这几只彰彰在人耳目的有名兔子不计外,还有许多时来时去捉摸不定的。最奇的是大兔子名下还收了好些小兔子,名为传艺。小兔子称呼大兔子名曰先生,或曰干爷。藩台去年,忽然又奇想天开,在藩署里花园开设一座酒馆,无论何人,皆可以进去游玩。他衙门里有起无耻的书办,将女眷打扮的同娼妓一样,带进去吃酒,听说很有好几家清白的家小,被藩台赏识了,就即时补了正卯呢!”我道:“他们虽是不惜名誉,然要不干预公事,只在声色上闹点乱子,还算风流罪过,无足重轻!”
云卿听了,作色对我道:“小雅,你是个聪明人,怎样也会说出这句糊涂话来?那起小人,你替他设身处地的想想,为着甚么事甘心拿着父母遗体来奉敬他?你不要误会了他们的目的。他们不是趋附他瑞璋,他们是趋附的那江宁布政司一颗冷铜。犹如从前年羹尧年大将军征西藏回京,皇上郊迎,百官跪道,他忽然在马上对着百官问道:‘列公是接年羹尧,还是接年大将军?’百官齐声回他:‘等接的大将军。’他听了,便傲不为礼,以为你们是恭维的朝廷爵秩,并非是敬重我年某。你想康熙年分,当时世风何等古朴!士习何等纯正!一班济济雍雍的士大夫尚不免慑于势利,只有大将军三字在眼,并无一人是器重他年羹尧。如今世风日薄,人心不古,那起无耻小人,若非贪图狐假虎威,窃权舞弊,这贪图甚么来呢?再者,这位藩台大人,更是明目张胆的卖缺,居然将那江宁藩司辖下的各府州县开了手折,注明某缺若干,某缺若干,后面还写着‘诚信无欺,不误主顾’八个大字,派了亲信家丁,出去四方兜售。前日,有个人到藩署里去寻朋友谈天,打从藩台的签押房窗前经过,听他在里面高声嚷叫说:‘这个缺要算冲烦难三字上中的缺分,兄弟照定价打了八五折,已是格外克己了,万难再让。你老兄回公馆商量了看,如果合算,不妨明日再谈!”’圣人说:‘上有好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他们那起人要不为想影射在他名下弄钱,我怕叫老瑞反转身送与他们开心,还怕嫌他年纪老,有胡须搠嘴呢!所以早几天,那号房黄胖子为着撞一个响木钟,要不是他时运好,差一点儿被他撞翻了呢!”我说:“兔子俗说只会捣药,居然他又会撞起钟来,而且还会把木钟撞响,岂不是那世界上的兔子比较天上的兔子更文明多了!”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便问云卿:“那黄胖子的木钟如何撞法?”云卿道:“黄胖子本同藩台一日到夜在签押房里鬼混,一天,有一起请补铜山县的详稿被他看见了,独巧这起公事不是买卖来了。铜山县是徐州府属著名的优缺,俗说金铜山银如皋,每年稳有十万的进款。这位请补铜山的知县姓陶,本是做过上元县的,制台因上元是个苦缺,所以当面吩咐藩台,补他一任铜山,去调剂他的意思。黄胖子得了这个消息,就连夜的跑到那陶知县的公馆里,先替他道喜,后来又密传藩台的意旨如此这般。大凡做官的人,听见得缺,无一个不喜欢的,何况又是优缺?当时不问叫他许甚么,他都肯应承,就言明了一万两,先付五千,余五千出了一张钱店上条子,约定接到部覆,挂了饬赴新任的牌示,就立刻照付。这是去年年底下的话。一弄到前几天,那请补铜山的咨文已奉吏部核准,照例就挂牌下札,饬赴新任。这位陶知县大老爷接到这起公事,感恩无地,一面赶办这五千两银子的欠款,同那上任的各项使费;一面就预备了履历,赴各宪衙门禀谢。谁知见了藩台,行了礼起来。他又重复请了一个安,口中说道:‘卑职此次蒙大人的栽培,感激不尽。前日所约的五……’他方说得半句,就被藩台接口说道:‘某人,你补了这个优缺,是我在制帅面前极力的保举下来的,你转瞬就可以捐升道府,同我辈是平行的人了,很可以不必这样卑职大人的称呼。但是老兄补了这样一个江北有名的美缺,你到了任,却如何谢我?’那位陶知县正在疑惑,又听藩台说道:‘向来别人总须先说定了,才可以照办。如今你老兄这件喜事,可是我兄弟特别的情面,将来都要知道才好!’陶知县听到此处,才明白去年五千银子是遇骗了。但是他也深知那黄胖子是藩台的嬖人,他们神手通天,作出来的弊都是可真可假的,因此不便当面揭出,只好回说了几句感恩戴德的套话,含糊着退了出来。却立意翻转脸皮,立刻就知照钱店,将五千银票止付。黄胖子跑了几次,付不到银子。往陶知县公馆里去,门上人又总回不在家。黄胖子心中已经猜着是撞木钟的机关败露了,要待发作几句,又恐闹出来,大家要分肥。不得已,走去同一个讼师姓吴的名唤吴鸣麒商议,要想设出法来去对付他。”
我问:“这吴鸣麒可即是吴麟伯么?”云卿道:“然也。”我道:“别人的历史我还有不过清楚的,惟有这吴孝廉的事迹,连他娘胎里的事我都知道。这个人要算极没有天良的,他所行所为,都出乎道德上的范围。他在七八岁的时候上书房,就同塾师做对,遇事不服教训,塾师责了他数下,他就怀恨在心,暗中寻了一枚空鸡蛋壳,轻轻的填在那塾师的便壶口内,其时又是冰冻的天气,半夜里那塾师将便壶拖上床去,一泡尿还未撒到十分之一,已经闹得同黄河决口一般,满被窝又自又湿,只好穿起来,坐以待旦。后来他到十几岁上,即不务正业,专以嫖赌为事,而且喜拣良户人家嫖。所以一经入了学,就弄出那奸占孀妇的案子来。前任本府孙海臣太守很说他士习不端,要同他过不去,当时将他衣领详革了,发到学里来看管。我们先君怜才爱士,白白地供应他一的年膳宿,分文未取,又替他设法详复了功名,刚巧就是那一科中了举,及至先君故了,他连一陌纸钱都未致送,我并非责备他报德。即此一事,已可得悉其人的心术了。”云卿道:“一个人做了讼棍,还谈甚么心术?但是他现在已经捐了新海防的知县,听说还加了大八成遇缺先的花样,指省江西,不日即可得缺。但不知那赣省的百姓,种了若何福果,才获修得到做这位大公祖的部民?”我笑道:“任凭他若何刁狡,只要预祝他到了任,恭喜他多遇几起闹教的案子,包管他张天师被娘打,有法无处使!”云卿道:“有甚么没有法使?出进是抱的儿子当兵不心疼,拼着国民的生命财产、脑袋屁股去同外国人做交情,如今那些外交的能手,谁不是守着这般宗旨呢?”
我说:“你说了许久,到底那黄胖子的五千银子,姓吴的出了甚么主意替他取得来?”云卿道:“主意倒是很毒,就是未免龌龊一点,稍惜名誉的人,是决不肯干的。”我惊道:“难不成教黄胖子也拿着老本领向那陶大令去作毛遂自荐么?”云卿道:“不是!不是!那日黄胖子寻见姓吴的,就将此中情节一字不留告给他听。他沉吟了半晌忽然对着黄胖子问道:‘你可有老婆么?如若没有,赶紧儿去租一个来。’黄胖子回他道:‘老婆是有的,你先生问他作甚?’他又说:‘既有老婆,此事就容易办了。但不知你的老婆程度可合得上办这件事?可肯亲自走一遭?你问明了他,将他领了来见我,我要当面试验。还有几句六耳不传的秘决须秘密交代,才可以去得呢’那黄胖子只要能拿回五千银子,就叫他将老婆留在钱庄上,他也没得话说。听了,就飞奔的回去,传了两名差轿,即刻抬到姓吴的家里来。那姓吴的把他老婆上下周身打量了一番,见他穿了一件白灰漳绒的外盖,下面配了一条元色皱绸的大脚裤,没有穿裙,倒是一身小打扮。细看过去,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黄胖子见姓事故的眯着一双近视眼,尽管凑在他老婆身上慢慢的赏识,不觉发急问道:‘先儿,唔贱内的相貌,可能配得上拿这个五千银子?’(此句是南京人方言)姓吴的被他这一句,方才惶恐过来,自己也觉着太看得出神了,忙回道:‘去得过!去得过!但是我要交代你嫂子三件事:一、要忍辱负重,老着面皮过这两三点钟工夫。二、要照我吩咐的命令,不可前后倒置。三、银子付到手,彼此须要四六对拆。’黄胖子三件事都应允了。姓吴的道:‘嫂子还要请到后面去,叫贱内替他变变样儿,改一改妆。这种安静的神情还够不上拿银子的资格呢!另外,更有几声最要紧的话,不能当着人面前传授,要秘密交涉方可拿稳呢!’于是姓吴的叫他妻子将黄胖子的老婆领到上房里去。
约有一小时的光景,重复走出。黄胖子抬头看去,只见他老婆云鬓蓬松,花容暗淡,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这是一副甚么怪现状?’姓吴的走上来拦道:‘你不要问,正要这副怪现状,才能够去拿银子呢!你赶紧陪他去,切不要再延误了。’当时黄胖子随同他老婆来到钱庄上,站在门外远远的守候。约有一个时辰,见他老婆笑嘻嘻的提了一大包洋钱庄票,急急走出。黄胖子便迎了上去,替他老婆拎过银包,一面问他到里面去作何形状?怎么你们一个女人家倒反比我们男子汉有用呢?真是异事!你可将内中一点儿机关,快点告给我,免我心中烦闷。’他老婆就一头走,一头向他说道:‘你让我定一定神,我慢慢的告给你。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是个甚么花样,那位吴先生教我几句淡话,就会鬼混把银子混了来。我到此时还同做梦呢!’黄胖子发急道:‘你不要再多说废话,快一点儿讲了罢!’他老婆道:‘吴先生嘱咐我,一到钱店里柜台上,先将那银票拿出来,与他们店里人看,叫我问他们是真的还是假的,却千万不要松手。他们必定问你,这张银票是谁给你的?叫我就说那天下雨,有一位甚么新任铜山县的老爷,在我家避雨,他一定要借我床铺睡一觉,是我万不肯。他说道,婆子你的意思,我老爷知道了,你不过怕你丈夫回来,怪你同人居处自由,将你休了,无人养活。如果为这点事,我老爷倒有个绝妙的妙法在这里,包你没有一点风潮。正是:
货悖而入亦悖出,
循环天道自无差。
要知那知县说出甚么妙法,且看下回再记。
第六回 一榻茶烟畅谈怪事 百年眷属误种情根
“‘当下那位新任铜山县大老爷对我说,你如果怕丈夫知道了,说你同人居处自由,不肯养活你,我老爷倒有一个绝妙的法子。我问他有甚么妙法?他就在靴筒里抽出这么一张纸条子来递与我说,是甚么五千两银子的票据,指点我在某街某钱铺里去取。我恐怕是他同我闹了玩,我决意不肯接他的。他又对我说,婆子,你不要尽着发呆,财神菩萨遮住眼睛。我们做官的人,是不会打诳语的。我当时心中着实有点观世音看见红孩儿,见财难舍,就将信将疑的收下了。及至雨住,那位老爷走后,我丈夫也转来家了。不知是那个嚼老婆舌头的人,告给我丈夫,说我青天白日,将不生不熟的骗子留在家里。我丈夫本来就古怪,会三礼拜六点钟,听不得半句话,就放量同我吵闹。如今赌气出去了,他说一辈子都不回来呢!我有作无儿的乘空来照一照,到底那个人是骗子不是骗子。他如要拿着假纸条儿来哄我,无端的搅揽我们夫妻拆散,我拼着小命不要。俗语说得好:拼得一身剐,皇帝拖下马。我候制台出来,就上去拦舆喊控,不问他铜山也罢,铁山也罢,包管我骑着琉磺马追他到火焰山,看看可是那一天躲雨的那个老头子?我就源源本本,一字不差的,照上项话对钱庄上人说了一遍。他们听了我的说话,甚为恭维,请我在柜台外面坐下,又叫学徒的倒茶拿水烟袋出来。停了好一会,不晓得怎么糊糊涂涂的会一五一十兑了大包银子,又是一卷银票与我,我走出来。到这个时候,心头还像有几十人捶的呢!’”
我听了云卿说那姓吴的讼师教黄胖子的才能婆影射诈赃一段奇谈,我当下向他道:“原来如此,但不知黄胖子可同姓吴的照四六拆股么?’云卿道:“这层却未曾听见人说,大约光棍难逃滑吏手,他既有本领教导别人去拿钱,岂得没有计策替自己办事?你到底同他有点世谊,猪爪煮了一千滚,总是朝里弯。他早已将你家的恩师抛入九霄云外,你还要替他金钱主意上关心呢!”我正要同他分辩两句,不意对房钱晋甫将一副玳瑁边眼镜推到脑壳上架着,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踱将过来笑道:“你们谈的甚么好话,可能告给我听听么?’云卿便把铜山县新任姓陶的遇骗的话约略说了一遍,晋甫道:“他归总一句,不过欺姓陶的舍不得一年十万银子,他算是预先同他打了一个九五扣。”云卿道:“还不止呢!连去年付的五千算起来,整整的是个九折了。”大家说了,又笑了起来。晋甫道:“讼师的伎俩真是层出不究,我从前听的两件案子,那才令人可爱呢!云卿道:“虽是可爱,却也可畏得很。但你所要说的,可是那起弄个乡老做见证告地方官的事?”晋甫道:“你既知道,我可不必说了!”云卿道:“我知道不大清楚,你不妨再说一遍,与大家听听。”
晋甫道:“这宗事本是个极没要紧的勾当,只因地方上有了仇人,就借事生端,闹了起来。康熙年间,有一个秀才告知县过文庙不下轿。看见是件极轻的事,办起来却很有处分的。因为这条例是钦奉上谕,满汉大小文武一体遵行的。倘要不照这规矩做,就是违背圣旨。你想,一个知县,背得起个违旨二字的考成吗?省宪也明知他是挟嫌诬陷,就有意同他要见证。他道:‘有!有!有!只求发两名天差跟我去拿见证!’那承审的上司无奈,就当堂签了两名护勇,交给他带去。他领了这两名护勇,就飞跑到市上,把个卖柴草的乡下老儿,迎头大撞拿了,翻身进来,当堂覆命道:‘文生奉大人钧旨,现在证人业已拿到,只要求大人提同被告与他质认,此案就立见真伪了!’两旁的军牢皂役吆喝着,叫那乡老儿跪下。谁知他两耳异常重听,身体又十分龙钟,闹得他跪又不好,立又不好。后来,直算整个儿连爬带睡的躺在堂上。问官便向他问道:‘某生员说,你看见某大老爷过文庙不下轿,你可是亲眼瞧见的吗?’那乡老儿闹了半日,还未闹得明白,他对着那站堂的一个带缨帽差役说道:“你老爷大人听清了,我家里没有甚么大人小子的,只有一个八十岁的娘同我过活。我们乡下人,一日到夜苦了几个钱,还不够两口儿吃一顿饭呢!今年收成又不好,那起催钱粮的先生们下了乡如狼似虎,闹得十室九空。他们跑得动的都早跑完了,只剩下我老头儿跑不动,又有个老娘坠腿,才拾点干柴卖卖度日的,我也是差不多快要死得的人了。’那站役见他对着他胡供,便拿手指着公座,对他说道:‘你朝上供,大人是问你可看见某大老爷过文届不下轿的事,谁叫你说一大篇子乱话!’那老头儿听了,叹一口气说道:‘咳!是哪里说起?我们乡下人去替人家抬轿牵马还不要哩!哪里有福气去坐马骑轿呢?这件事我一辈子都没做过,快些儿不要说,不当人了的,罪过!罪过!’那问官及满堂书差,都忍不住要笑,又不便笑出声来,一个个忙拿着小手巾儿推住口,假装抹胡子,边有掉转脸去假咳嗽的。
后来问官见他闹得太不像样了,不得已,沉下脸喝道:‘休要胡说!照正案供!’此时那位秀才候他闹够了,才走上来,同他拱拱手,蹲在他旁边说道:‘老兄久违了!那一日你的柴担子被那起瘟强盗摔翻了不是?还有我替你拾起来的吗?就是那宗事,你有一得一的对堂上那位坐着的大人从头至尾讲一遍,就没得你的事了。’那乡老儿笑道:‘哦唷!我说是一件甚么事,老爷太太的闹不清楚?你早告给我是那天看出会一件的事就好了!’秀才道:‘正是!你快点儿说了罢!’他便指手画脚的对着那位问官供道:‘我有一天,刚挑了一担柴进城叫卖,走到那一带红的庙宇左近,忽然遇见出会,我就放下担子,斯斯文文的在那里站着,想让会过去再走。不意那起会上拿旗打伞的人异常凶恶,不由分说,将我的柴担子摔散了满地。我再留神一看,见他们后面抬的,不是庙里那种泥塑木雕的神像,是抬的个活菩萨。他那种打扮,犹如我们乡下痘神庙里的老爷一模一样。等我将柴担扶正了,刚要同他们争论,那起人已拥着那个活菩萨从那红墙的庙宇栅栏内穿了过去。我当时还余几捆柴散在地下,多谢这位先生不错,是帮同我拾起来的。余外我一概不知。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等着我卖了柴换米回去呢!’说完这几句,他就立起身来要朝外跑。问官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无言可驳,只得将他喊回来问道:‘你看出会的这一天日期可记得清楚么?’他沉吟了半晌回道:‘别的日期我却记不得,惟独那天可巧是我爷爷过冥寿,是三月十八日,我可记得明明白白的,万不会错一点。’问官再查一查卷宗,那位秀才告不下轿的日期,确是这个日子,只得先将那老儿发放回去,暂时退堂。知照那知县,叫他赶紧央人处理,被他很讹了几千两银子,才肯含糊着过去的呢!”
大家听了,都拍手道:“好!好!这一证才证得实实在在的呢!”晋甫笑道:“本来那会做讼师的千缺一色,都是题外擒题;不善于做讼师的,才想一笔搠破千张纸,在字面上同我们拼死活呢!诸如此类,我有个手记,明日没有事寻出来,与你们看看就知道了。那手记上,照这种案子多着呢!我道:“那种人亏他会想得出,若是拿着这样的灵心妙手去做地方上公益的事,岂不是个绝妙的热心志士么?”
众人正在闲谈,忽听府署头门口通的一声炮响,连着那大堂上更鼓,便咚咚咚敲将起来。各人回房吃了晚饭,打点安睡。我怕睡早了不能成梦,就将行李中零星各件逐一点查,还有许多记下的新闻,是预备将来做社会怪历史的资料,也汇做一处。猛听得脚步声音,我再看时,那位书启老夫子笑嘻嘻的,手里捧着一张白纸,早立在我面前,向我说道:“小翁,我们今天谈的兔子实在不少,这是我从前在淮安清河县办账房的时候一件笑话,今日无意中检了出来,倒是个绝好的满洲人喜欢交接兔子的一张纪念品。”我接过在灯下一看,见是一张旧谕条,上面还盖着内号戳记。日期底下又印着一方小长方的图章,是“漕臣过目”四个篆书。我心中要想说那漕臣不就是漕台吗?这不过是一张上司衙门发下来的便条罢了,有何稀罕,也值得如许大惊小怪的?再看那条上写的是:
谕清河办差家丁知悉:着即立刻封备头号三道舱官船一只,人夫四十名,限来日黎明齐集大码头伺候,本部堂官眷南下公干,勿延!着即将此谕由三百里排递下站,沿途经过各州县,一体备接,切速毋违!特谕。某月日漕署发。
我看完了,对那书启道:“这是一张漕帅要差的例条罢了!与我们说的兔子有何影响?你将他当作宝货般的古董收着,是个甚么意思?还说是一张满洲人喜欢交接兔子的纪念品,就更属令人费解了!”那书启笑道:“上司要差是一件常行的事,本不足为异。但是我胡须过白了,从未见有照这样龌龊差办过第二次。一个堂堂督抚的女公子跟着戏子逃跑,要首县办供给,已是破题儿头一遭;还要倚着老子的威势,把国家设的驿马不心疼,替他排递奸夫淫妇沿途卷地皮的先声,这种不顾体面,敢作敢为,除却他们煌煌华胄做得出,我们汉人家的子弟,莫说是个未出闺门的幼女,就是中举中翰林的公子们,也未必敢于如此哩!”
我说:“你说了一大起没头没脑的话,囫囵吞枣,我一句都听不懂。你要说就得说明白了,也让我见识见识外面的怪现象。”那位书启道:“我晚瘾尚未过足,我房里有的是好茶,是预备寒夜客来用的,你何不锁了房门,同我过去,作长夜之谈何如?”我道:“这是最合我的宗旨,我时常一个人看书,还看到天亮呢!何况有人陪着,又有笑话听,省得我新搬移的地方睡不着,倒反惹出一肚皮愁闷,令人难受。房门也用不着锁,我也没有多银钱,怕甚么呢!”当时就带好了门,随那书启老夫子两人走了过去。
原来就在西花厅戏台旁边一间小耳房,地方虽不宽大,却也裱糊得雪白干净,房里位置楚楚。那床上陈设了一副鸦片烟具,桌上放着一个红泥火炉,烧了一炉活泼泼的火,煎得那壶茶,犹如翻江搅海的一般滚透。再朝书案上一看,乱七八糟的堆着一大堆信札,我就随手抽了一张看去,原来是致山东绅缙的一件书信稿,上面有一行添在旁边的字,我认得是我年伯的笔迹:
闻贵省有起义民,习拳讲武,一经降神,则锋镝不能伤其身,枪炮不足致其命。昔黄帝征蚩尤,大禹锁水怪,均以神道济人力之不足,载在史书,似非虚妄可比。目今异族为害,屡肆凭凌,正赖此等义民。驱孽除妖,在斯一举。某当致函东抚,嘱其保护,乞足下将其神异处略示一二,以新鄙人耳目为祷。
我当下对那书启问道:“这封信稿上所说山东习拳的义民,究竟是起甚么人?
据他信上的语意看起来,总不离乎妖邪惑世。年伯这么一位道学君子怎么也信起异端来呢?依我的愚见,这起人是断断靠不住的。你何不谏阻他,莫要发这封信,致被有识者所笑呢!”那位书启道:“小翁,你没有看见那一段话是老东亲笔添在上面的吗?这件事我虽未亲眼所见,然而从前北省早经就有此等匪徒,自称神拳太保大师兄,听见人说,无论八十岁的老头儿,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拳神一附上身,就不避锋火,勇敢直前,那些炮子打在他身上,犹如落下水一般。但亦有验有不验的,而且念的咒语,更属不值一笑。”我忙问他:“是个甚样的咒语,你可记得么?”他道:“天门开,地门开,释迦古佛下凡来,左手搀着孙行者,右手又抱李红孩子,关公骑下赤兔马,祝融摇旗把火催,不问耶稣并天主,管教顷刻尽成灰!”我听了,几乎笑出泪来:“这成个甚么咒语!直是几句秧歌罢了!至于那孙行得更是无稽之谈,显见是不逞之徒,借端附和,即此已可知他的其余本领了。我们不必去说他,还是谈谈我们兔子历史,比较听这种野蛮话有点趣味呢!”
那书启便斜卧下去,手里烧着鸦片烟,口中向我说道:“我上年在清河县葛冰如那里办账房,有一天已经睡下了,忽然老东叫签押房的家人送了这么一件东西来,交代我叫连夜派人去伺候,莫要误了差,碰上头的钉子。我接来看了,见上面有漕台内号同那押行的信章,知是件要紧的差事,不敢怠慢,只好重新穿起衣服,喊了差门进来,叫他赶紧着值日头传河快封船;一面又招呼厨房备办酒席;又叫人到上房里,去请老东的示,送多少程敬同夫马价;又把稿案爷们喊进来,叫他传了值日书办,即刻发了知照下站办差的排递。刚忙完了,天已大亮。我闹了一夜,实在辛苦了,放下头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听外面人传说,甚么漕台衙门里出了一起奸拐的案子,老爷院上传见,到此时还未下来呢!我正要查问这句话,忽地听见头门外锣响,只见老东气吁吁的怒容满面,身上公服尚未脱去,走进账房门,还未等得及伺候的家人上来换衣帽,他就对我嚷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自家庭训不严,平时纵容女孩子同一班京兔子来往,及至闹出祸来,拐了人跑,反要来责成我替他追捕!我代皇上家办事,不能替他做保姆,教训女孩子。这种帷薄不修,亏他有面孔还对着我跺脚呢!’我听了,赶忙问老东是件甚么事,说明白了,大家商议着办,何必如此发急呢?”
老东又说道:‘这件事就是昨天夜里发下来那个要差的条子,今早天一亮,码头上办差的家人,派了报马回来,说是漕帅的大小姐进省,来请我的示,可要自己去送一送?我就忙着叫外边传伺候。等我再赶到码头上,他的坐船已经开了。办差的家人对我回,已经拿我的官衔手本差送过了。漕帅的大小姐传话出来,一概不见客。一起有五六顶轿子,都是放着轿帘,抬到舱里去下轿的。才上了船,就吩咐起碇。还有前天南边送学院来的那只一壶小火轮,预先停泊在码头上拖带的,听见船上人说,要一天一夜赶到镇江,搭大火轮往上海去呢!据家人们回我,看他船上人那副慌张的样子,好像船上有病重的人急需送往南边去就医。不然定是漕河的缺分有甚么调动的信,要赶至省里去探听消息的。我听了也不甚留意,乃回到署中。外面送进一起戏子打死人的命案,我正要出去坐堂,刚巧漕院一连三四发差官来传见,我只得将这起案留到午堂再讯,就先到院上去走一趟。那文巡捕接着我说:“大帅气得很哩!立等你说话。”我不觉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地方上又出了甚么大案子。问那巡捕为着甚事,他又不肯说明,单说,“贵县少停一刻,就明白了!”他不便告给我,我听他这样藏头露尾的话,心中越觉不得主意,好像有个小鹿在胸前乱撞似的。
当下走一步怕一步,好容易挨到花厅里面,看见漕台早已一个人坐在那炕上,两只脚不住的在炕面前脚踏上乱踏乱跳。见我走进去,他立起来,张着两只手对我嚷道:“这件乱子闹得怎么了?怎么了?”我一点头绪都摸不着,只好照例行了礼,站起身问道:“请大帅息怒,卑职有甚么过失,求大帅当面吩咐,好让卑职领罪!”漕台听见我的话,格外发急嚷道:“咱老湖涂有了罪,你有甚么罪?咱们屋子里走掉了女孩子,怎么老兄还不知道吗?”这一句话,撞进我的耳门,我才将拎在手里的心放了下来。定了定神,假装着一点都不懂的样子说;“卑职实在没有知道,这是大帅的家政,卑职本不应冒昧干预,但是走掉的究竟是大帅甚么人?其中有无别故?可否求大帅略示一二,以便卑职放心!”他摸着胡须叹了一口气道:“咳!这都是兄弟的不是了。咱们通家至好,又在一省做官,所以请你来商议商议!我说:“承大帅的恩典,遇事栽培,卑职如有可以效力之处,定当不避艰险,尽力图报的。”他说:“你咱不要客气,兄弟来慢慢告诉你。咱们家里没有男孩子,虽然娶了几房妾,多是不会生育的,因此老妻生的这个女孩子,就当作男孩子养,所以穿的带的同他们伺候的家人,都是一律的爷们称呼。从前随兄弟在北京城里头,自小儿就爱瞧戏。及至咱们外放这个穷官,他又随咱们到清江来。外面又没有甚么好逛的地方,去年有起在北京认识的几名戏子,求咱们的女孩子向兄弟说,要想在此地城里开座园子,赏他们一碗子苦饭吃。兄弟想,承平世界,那演戏本是一件极盛旺事,可以开通风气的,而且也好让女孩子出去有个地方散散闷,当下就应允了他。不意数月以来,屡次肇祸。前日又有殴毙营勇的事,兄弟还想设法成全他,所以请老兄只把凶手管押讯办,那戏园子暂免发封。不料越闹越没有王法了,索性怂恿咱们的女孩子向兄弟硬要两万银子,到上海去搭甚么丹桂班的股份,兄弟因为名誉有碍,就没有肯答应他。谁知他昨天瞒着兄弟提了河工上大汛里预备抢险同漕标缉捕经费两项要款,共有二万多银子。今天一大早,就竟自不辞而别的去了。还把上房里的男女家人带了一大半跑去。现在兄弟的老妻向兄弟拼命要儿子。你瞧,这样乱子闹出来,叫咱们怎样了?”
我明知他舐犊情深,是决舍不得下毒手办的,我就故意拿他开开心说:“大帅如果发下来叫卑职办,想他们就是有小火轮拖带,今天晚上也不过在扬州一带过宿。卑职回衙门,派了全班,再求大帅加几名卫队,好歹连夜赶了回来,再请大帅示怎样办?”漕台听了我的话,尽着抹胡子不开口。我又追上顶一句说:“大帅如果发与卑职办,目下一刻千金,卑职就要告辞了!”说完这句,我就假意站起身要走,他望着我说:“慢!慢!慢!老兄请坐,此事如好这样办,兄弟早经办了多时了。那几个戏子咱们没有甚么护惜,但是有咱们的女孩子在内,被他们骗已是受了委屈了,若再半路上闹掉了性命,兄弟并不心疼,只是老妻要同兄弟大过不去,那时倒反难办了。刻下老兄来,务必替兄弟设个善法,只要将女孩子好好的寻了回来,那二万多银子同金珠衣饰,并几名唆使丫环兔崽子,都可以不必问。”我听了他的话,一肚皮不舒服,心中想回他不要卑职办则已,如果要卑职办,除却派差追捕,还要求大帅电饬镇江关道,请他那里先行截留,别无他法。后来转念一想,这又何必呢?好在是他一家的私事,又不是地方上公益,我同他碰个顶子,还有点名望。于是含糊着“是!是!是”,答应下来。“小翁,我们汉人做封疆大臣家的子女,可有听见这件事的么?”
那位书启老夫子说了许多的工夫,耽误着一口鸦片烟都没吃,后来说着说着,呵欠也来了,眼泪也出了。我当时并不会吸鸦片烟,所以不知其中苦况,还缠着他问道:“贵东后来这件事,到底怎样办法?同那漕台的女公子所欢的戏子究意是叫做甚么名字?”他此时任凭我再问,总不开口回答,一连吸了五六筒乌烟,又透了一口气,摸了个小手巾揩干了眼泪,才对我说道:“嗳唷!我实在是不能熬了!”我忙问他:“身上觉着甚么痛苦么?他道:“痛苦却没有,只是一时瘾发足了,不问你是个甚么要体面的铜头铁背人,站在个甚么极规矩的地方,他都不管。一到了时刻,比外国人还有信实,就得要你出丑,你还不敢同他强一强。”我笑道:“这一东西,本来是外国种,所以他同外国人是一般性质。那鸦片烟瘾是越久越有信实,可惜那些吃他的人,个个都越吃越变的没有信实了。”我说了这一句,自知失言,急忙的改说道:“这也看是个甚么人,假如本来是个君子言行不苟的,也不见得就会被几口轻飘飘的烟改移了性情。”
谁知他就像并未在意我说话,还在那里过瘾。吸了好一会,他才放下烟枪,说道:“后来我们老东也没有办,漕台也没有再问,那戏园子也由此无人庇护,因打死人的案子发了封。至于那位女公子所跟的个人,听见说是个唱花旦的兔子,名字倒还别致,叫做‘玉生香’。过后在上海将二万多银子用完了,又跑转回来,还讹着漕台,替那戏子捐了个遇缺先花样的河南知县呢!”我道:“这倒还好,索性跑远点没有人知道他的根脚,好冒充漕河总督的姑少爷。”正是:
须在假婿同真婿,
本属官场即戏场。
要知后事,且俟下回分解。
第七回 去思碑过客忆甘棠 饯行酒同人争折柳
我们二人说说笑笑,不觉谯楼更鼓将近无声,空中一轮残月,将院阶几枝竹影,斜映到窗纱之上,射入眼帘,倒是绝妙的一辐天然潇湘疏影图。顿使俗虑烦襟,为之一涤。其时他的烟瘾已过饱了,我的肚皮也听饿了,转觉神经有点困倦起来,因辞了他回房安歇。我刚走出房外,仰视天际,月色渐渐无光,远近鸦雀之声,群相噪和。再候我走至房间,天已大亮。由此每日无事,坐食闲谈。又因循了一个多月,后任江宁府罗太守已下红谕(罗章号少哲),我年伯就即日交卸了江宁府篆务。彼都人士,公饯行旌,送万民牌伞,又忙碌了数日。他就约我一同先去赴任,派云卿等护送官眷继行。我即日屏挡一切,随伴先走。
谁知我年伯自由御史外放知府,从河南省开封府调授江宁太守以来,不觉又匆匆七八个年头,终日如囚犴狴,不克自由。今日旧任已交,新印未接,正好趁此闲游数日,欲一览皖省山水名胜,兼可调查地方上官吏廉否,民情冤抑,一切于政治上有密切之关系等事。嘱我随同他改装易服,带了一名亲兵,挑着一肩行李步出省城,尾着庐州一带进发。依他的意见,要想往皖北凤阳游玩第一山龙兴寺,瞻仰明太祖的遗迹。不料一者北路难走,二者又人地生疏,不识路径;再者,他又要到处停顿,不肯雇备骡轿,长驱大进。加以彼处骡马,都是没有鞍勒的,就雇了来,我们也不惯控御,只得三人慢慢的走。
说来真是可笑,走了六七日尚未出合肥县境。那路旁边的白杨青冢,一望累累,兼有许多孝子慈孙,同那中兴殉难诸人的巍巍华表,错杂着零骸碎骨,暴露于酸风淡日这下,越显得地方曾经兵燹,疮痍未复,令人大有无定河边思想。我们又走了一程,见那路旁边有一座品字式的簇新白石牌楼,上面雕刻着五爪云龙,十分活动,中间嵌了一座大碑,汉隶“去思碑”三字。那上下款识也被牧竖顽童销磨殆尽,上款只有大公祖德政,下款只有公建数字约略可辨。此时天色陡然黑暗,墨云四合,远远的看见有一所庄院,乌压压四围树木,遥见几楼炊烟,被旋风空气倒压下来,笼罩着那所村庄,如同在云雾之中,半隐半现。我年伯一眼看去,忙指与我看道:“小雅,你看那所人家,倒是个富贵的气象,候有过路的人来。你探问一声,看是个甚么去处,可有地名?”话言未了,空中的雨点已一星星飘将下来,顷刻间,雨仗风威,如天河倒泻一般。所幸那去思碑的牌楼,前后檐瓦飞出各有二三尺远,两旁东西辕门,正好避雨。我们主仆三人,抢着躲到那牌楼下面去。
不一刻,路上的行人,也因为雨大,都陆续挑的挑,驼的驼,一齐来到。当下有一个像南方口音说道:“我们前数年走此间路过,还没有见这件东西哩!不知又是哪家寡妇起的贞节坊?”内中有个五十余岁的本地人,一嘴的咬文嚼字,对那人说道:“你不认识字么?这是前任我们的大公祖真一清真大老爷的德政碑。”那人又问道:“怎么叫做德政碑?他道:“做父母官的能爱民如子,替百姓伸冤理屈,不避权贵,及至去任的一日,地方上绅民无以为报,就公众捐建这座去思碑,以为甘棠遗爱的纪念。”那人又道:“原来如此!但是做官的担任了政府的托付,为地方代表,他那穿的吃的、夜里搂着的、日间抬着的,无一件不是地方上的民脂民膏。既受了地方上的供养,就理应替地方上尽义务。照你说,做官的偶然做了一两件稍许对得起人,说得响嘴的事,就这样千奇百怪的歌功颂德,怪不得那起贪赃枉法,不肯替地方上尽一丝一毫的义务的官,反把那些肯尽义务的视同沽名钓誉不安本分的人呢?”他道:“不然!你老兄不闻乎?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着,便拿一只手拈着几茎老鼠胡子,一只手挺直中指,在那空中好像道士画符捏诀的一般,不住手尽着画圈子,口里说道:“以此测度别人则可,以此比例这位真大老爷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他所做的事,有胆有识,为国为民。因要替一个死百姓伸冤,先得罪了一位阔公子,把自己从前十载青灯,半生黄卷,都随着乌鞭黑帽,犹如沧海一鳞,巫山片云,顷刻间风驰电掣,卷入无何有之乡。岂是那目下宦途中人的脑气筋所能梦想得到者乎?”
他直说到此句,那只手指头还在那里运动不休。我听他那满口的之乎者也,再看他那一身的酸气,不问而知是个旧学界中人。我就走上前向他拱拱手道:“先生请了。”他慌忙的答道:“岂敢岂敢!”我说:“请问阁下,此处可有地名?同阁下适才所说的那位贤令尹,到底是件甚么故事?我们天公做弄,因阻雨偶在一处,可知具有前缘。不识阁下表赐教一二否?”他又道:“岂敢岂敢!既辱承下问,但是鄙人知道的无不披肝露胆,尽情倾吐!”便用手指着那一带村庄说道:“此地名色多得很,我们足下名叫‘十八孩儿洼’,前走几步就是‘雁来岗’,那树木丛杂的地方叫做‘墨子村’,又名‘伯王府’。近日因为出了一宗冤狱,地方上好事的人又代他起了一个小地名,叫做‘掩月堡’。这堡上的主人翁是个普中国无大不大,除掉皇帝就数他大的一个头号大好老,叫做赵四官,比那本朝的年大将军威权还重,福气又好。他们族大人多,未免良莠不齐,凡离此三四百里远近的民家,有了稍具姿色的妇女,都要恭恭敬敬的献与庄主的一班小庄主,去做上炕老妈子。”
我说:“人家不会莫要送与他去的么?难不成青天白日,他会像小说上领了打手来强抢的不成?”他道:“岂敢不送!如要爱情深重,割舍不开,就得远走高飞,莫要经他那几位小王爷的馋眼,只要他看见这妇人,夸赞一声好,包管你不出三天,就会有一班‘昆仑奴第二’去仰承他的意旨,那怕你老婆收在铁柜里,也保不住,他也会软骗硬取弄了去。而且四境多是他的佃户,哪个敢同他抗拒呢”乐得送掉一个妇人,换上百十千钱,还可以永远承种他的田地,到了收租的日期,就是欠缴一担八斗也不甚要紧。因此合肥县里的人就分了两等性质。”我问他:“是哪两等?”他说;“有等爱体面知羞耻的上等人,娶着标致老婆,都视为不祥之物,破产的祸水。那等下流社会的人,得了个有二分姿首妻小,就拿着他做一件趋炎附势,欺压同侪的勘合。久而久之,闹成个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上代传下代,不到二十年,竟成了本地特别土风,各家千方百计,甚至到外方去买了妓女来,充作发妻,争先恐后送去听选。只愁选不中,哪里还有不情愿的道理?即有一个半个不肯随乡入俗的,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须三个钱的本钱,一张红纸片,不问你是举监生员,也得请你吃官司。
个中有个外路秀才,三年前领了妻子来这合肥县城外居住。因家中贫寒,难以度日,央人将妻子荐到墨子村里去雇乳。不意一别三年,不但那秀才到府里去,妻子的面不能见一次,连那雇乳的薪工都分文无着。家中丢下五六岁的小孩,终日向他爹爹要母亲,啼啼哭哭,吵闹不休。一日,合当有事,那秀才又去府中找寻妻子,正值他妻子雇工的本房主人出堡拜客,他就走到轿前深深一揖,求将妻子放出会他一面。谁知两旁的豪奴拳打脚踢,不容他近前说话。还有一个刻薄嘴的家人喝道:‘忘八羔子!一个臭乌龟也在老爷们面前放肆!要不是看你老婆分上,早已赏你三千毛竹笋煨肉了,还不快些儿缩进头滚了罢!”那秀才不听这句话犹可,单听了这“乌龟”二字,如同炮竹燃着火,劈劈拍拍炸将起来,当下按不住无明性发,便泼口骂道:‘好一个燮理阴阳调和鼎鼐的侯门大族!光天化日之下强占有夫之妇,三年不令见一面。我来以礼相求,你这一班无毛的畜生,狐假虎威,助纣为虐,还要罗唣我是忘八乌龟,要请我吃竹笋煨肉。你须知国家有杀奸佞的刀,却没有打秀才的板子!你这班没毛的禽兽,替我仔细着,相公们别样穷得没得本钱,一枝笔两条腿,却是不要本钱的东西。滚钉板,告御状,拼命都要把你这一群畜生的角扳将下来,你们方晓得相公们的利害,不是好惹的呢!’那秀才正在那里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口里骂得一团白沫,跟着说话犹如微雨洒轻尘四射出来,喷得站在他面前看闲的人,都一身一脸。
不提防那起豪奴已经走远,不知因何又重复折回,七手八脚将那有才拖翻在地,一顿的攒殴乱打,顷刻死于非命,直挺挺趟在门前,要一分气息都没有!其时那位真大老爷正值午堂讯案,忽听头门外有人喊冤,及至那人来到案下,说是有个换帖的兄弟,如此如此,在某处被人打死,求恩昭雪。两旁的书役听见,都面面相觑,大有个互相骇怕的意思。真大老爷也不问长短,即刻轻车减从,带了刑仵,就用那喊冤的人引路,前往雁来岗相验。
我在下当时正由此路经过,看见知县下乡,必有事故,就跟上去看看热闹。谁知还未到那打死人的地方,就已经听见一片嘈杂的声浪,早撞到我的耳门里来,我就知道是出了大乱子。再候我同知县轿子走到,那尸场上人,已是千层万叠,围得水泄不通。我好在是跟随着那知县轿子走,一直进去,只见那引路的苦主指着地上的死尸,对知县说道:‘这就是小人的谱弟!因为来要妻子,被他们攒殴死的,求大老爷伸冤。’说着,就望住死人哭将起来。我当时莫名其故,心中暗想:“就是打死个犯人,也不是件奇事,何以耸动这许多人来看?”我再垫着脚尖朝外面一望,只万头钻动,好像一片汪洋的海水上,扎了一排人头筏子相似。
忽听那知县传地保,喊了有一两个钟头,地保连个影子都没有。知县便发怒,对着跟去的刑仵皂役人等说道:‘本县一向做官誓以清廉自守,只知有皇上有百姓。那其余的,都一个认不得。你们今日好好儿的替本县用心检验。本县回到衙门,按名赏银二十两;倘敢得贿讳报,亦当血比不贷。’说了这几话,便将两名仵作叫到公案面前,自己在手上将一个透水绿的翠玉搬指同一枚白羊脂的鼻烟壶除将下来,即时当场分赏了二枚。那两名仵作哪里敢收?知县又道:‘你们尽管收,这是本县有功必赏的意思,只要破除情面,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死者,本县还要详请上宪,赏你们的顶戴呢!这点玩物也算得甚么遣重东西?快下去办事!,那两名仵作不敢再说,只得各人谢了赏,一个人戴上搬指,一个人拿起鼻烟壶,走近尸身,如法高声喝报。那位真大老爷就听一句,亲自填一笔尸格,感动得四面看闲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时异口同声,拍着巴掌喊叫“青天万岁”。
此时人越聚越多,那嘈杂的声音,格外如潮水的一般汹涌。忽然从人丛里挤进一个人来,黑胖麻脸,有四十余岁,几根稀黄胡子,头上戴了一顶披肩羽缨大帽,腰中两旁还挂着许多佩件,手里举着一副大帖子,挺着胸脯,走进尸场来,冲着那位真大老爷公案前一站,口里说道:‘呔!我们敝上替你老请请安。照这种路毙的案子,从前历任县官,再没有办过。不过由地主赏几吊子大钱,召人认领了去就得了。我们敝上传话出来,知照你老要小心了头上的二寸半。’我当时站得逼近公案,听那戴缨帽的人,说到甚么二寸半这一句,忽被真大老爷把惊堂木一拍,喝声:‘左右与我拿下!’我不提防,险被他吓了一跳。”
我道:“拿下了又怎么呢?”他道:“彼时众人见那知县不顾情面,又是一阵拍手。那喊青天万岁的声音,比前更高更众,好似天崩地塌下来的。后来不多几日,那位真大老爷就调任别处去,换了一个官来。这案子就不听见提起了。听说此事还牵累一位本省的巡抚,为着批饬彻底根究,降调了顺天府尹呢!”我说:“那位真大老爷现在可好么?”他道:“不要提起,说来真是可怜!自从这地方上百姓替他树了这座去思碑,本想替他流芳千古的意思,不打算更动仇家的观念,不到半个月,先将那位抚军离了任,真大老爷也就跟着搜罗别的案子,连根都参掉了。白做了一场清官,终成画饼。你看中国官场的前途,还可以预料么?”我道:“据你说来,这位真一清真大令,倒是个名称其实的官呢!”
大家又候了一回,那雨已是住了,依旧云开见日,只是路上泥淖,甚难行走。我年伯头一件,就听见了这么一宗爱莫能助的案子。又见路道难行,大有退志,我乘机请道:“皖地也没的好风景的胜迹,我们路途又不熟,再者伯母们算来快到省了,我们还是回去了罢!”他听了亦以为然,就三人仍由原路回省。
这次转来,倒比去的日期迅速,只消两三日程途,已抵安庆。云卿伴送官眷早到,皖南道署的书差正在那里忙着迎接新任无着。云卿见着他父亲,大为欢喜,就择日接印视事。我随同在安庆省城。转瞬韶光,不觉又是大半年过去。自己想我一个人,上帝与我以完全视听,不可自暴自弃,与草木同朽。即不能建高牙、立大纛,亦当遍游名山大川,多阅世态,庶不虚此一生。主意已定,要想往广东去寻一位表兄。原来这位表兄,姓成,名守政,表字述周,也是我们扬州人,是光绪壬午科的举人。他在我十岁的辰光,曾因家庭涉讼,只身逃到我父亲任上来。我父亲抚同己子,除却亲自教授,又替他结了一门亲事,却是南京有名誉的梅幕府女儿。他自从得了这一门亲,也应该他官星发现,中举的这一科,内帘官就是他的舅泰山郝少珊大令。后来加捐了大八成知县,分发广东,听说刻下甚为满意,得了善后局的坐办。我是同他从小儿一处玩耍的交情,而且又是中表至亲,我想到彼处看看,有何机会,再作道理。就向我年伯扯了个谎,说是接着我母亲的手札,嘱我暂时回家,探望再来。我年伯亦以我出外日久,理应回去看看母亲,就叫人知照账房,送我墨西哥花边二百枚,连同前日句容的一年修金,一齐交给我。云卿昆仲又邀约同人治酒,为我饯行。
我们初到安庆,就听见人说,道署后街新来了一家歌妓,花标叫做避月阁,是上海下来的书寓先生。钱晋甫要闹了到他家去借台面公宴,他们就约了我一同前往。至则门前半湾流水,两树梧桐。及至走进去一看,却是一顺三间平房。后披有一间小小客座,通着主人的妆阁,颇形幽雅曲静。内中陈设,亦觉不俗,四壁挂了几幅任阜长何诗孙的字画,当中悬了一架西洋放大映片镜,却是避月阁的小像,手里拈着梅花一枝,作攀帘欲出势,上面是汪渊若题的四句诗,右首是陶濬宣的北魏“避月阁十八岁小影”八个大字。我再望那诗,上两句已字迹模糊,莫可辨认。下二句是“玉颜早被姮娥妒,不敢轻从月下过。”我知是想刻画“避月”二字的神理,然而也不见得真个高超。
众人随便坐下,自有那房里的娘姨大姐来照例装烟送茶,殷勤伺应。又在晋甫的面前告了假,说他们先生出去应一位钦差出使日本大臣的堂差,少停即回来的。一面又派打杂的去转局。不一刻工夫,早听见一片笑说之声,从门外走进房来,口里嚷道:“钱大人,是那阵风刮到这里来的?”云卿向晋甫问道:“怪不得你要闹了来,你是曾经沧海的客,但是你不知道有个甚么秘诀,无论走到哪里,妓女们都是同你要好,你可以传授我们一点,也省得讨他们的厌!”晋甫笑道:“这件事却难,就教导你们,也做不到,除非是跟着我姓了钱,他们自然就会喜欢你,遇事同你深表同情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避月阁道:“钱大人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不能普天下的青楼妓女们,都是生了一种爱钱的性质,难不成没有一个是重情的吗?一个人如若没有情,你就是金钱豹投的胎,我也不情愿同你缠!”云卿笑道:“月先生将我们钱大人比着金钱豹还好,倘是比了一只老蔡,将来我们有了疑问,还要求他占验哩!说着,大家又笑了起来。
避月阁不解老蔡是件甚么典故,揪着晋甫的胡子要他讲。晋甫一时护痛,不觉那胡子就着避月阁的手低下头去,两只手要想同避月阁撑拒,却又不便用武,只得伸开十个手指头,在空中乱划乱摆。云卿对避月阁笑道:“月先生,你们钱大人已将老蔡的真形图现身说法的演出来与你看了,你怎么不懂,还要同他闹甚么?”避月阁终是做妓女的人,心性灵敏,再朝晋甫一看,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慌忙松了手,拿着小手巾儿,替他将胡子理顺,又坐在他身旁,替他装水烟。
其时他们只顾好笑,我却观人于微,暗暗佩服避月阁颇得妓中三昧。即是偶尔大家闹了玩,亦存个操纵的手段。猛然想起从前秦淮女史素兰同我初次在一起要好的那日,对我讲说,是嫖客们只知一味的舞扇歌衫,浪寻快乐,哪知道一个能色艺俱佳,式式如人意的妓女,也不知死挨了多少皮鞭,偷流了多少眼泪,才能有宛转随人的程度。及至台面上应酬,哪一句话不是从心窝里抽过,哪一件事不是由人情里练来!这几句话我当时听了,也不过是句淡话。今日看起来,实在是句阅历语。因此及彼,不由的又想起小安子关照我得闲到他屋里去,说是素妹妹有话交代他同我讲。在金陵时,不知怎样就忘绝了。我想素兰知道,又要埋怨我无情呢!
我正在那里一人思想旧雨,不觉伺候酒席的人已将棹椅调开,云卿便走来送酒。房里的娘姨早送上一副笔观,一搭局条,一搭请客票,安放在棹上。我忙向众人道:“诸君今日盛馔,如系为我而设,请破除旧例,一律不要叫局,好让彼此畅谈衷曲;再者,台面上既有了我们月翁在坐,也不至寂寞了,又何必各人拿着钱,叫他们来演习几句先帝爷、老薛保哩!”云卿首先应允,众人见主人已肯,也就乐得大家省却这一款无益的浪费。于是各人归坐。我又拉避月阁叫他一同坐下吃酒。他再三的不肯,后来大家一气同春的要破这个例子,他才告罪,斜坐在晋甫旁边,勉强举箸。
葆生道:“我们今天索性实行花酒革命,凡一应旧例,如豁拳唱戏等类,扫数改掉。”晋甫道:“喝哑酒也觉得无味,我们不如想了时新的酒令出来如何?众人拍手道:“好好!就公举避月阁做令官,派晋甫议一张新酒令的程式单,以便公共遵守。”当时晋甫便取过那预备写局票的笔砚来,伸纸磨墨,顷刻而就。众人立起来,看见上面先写了各人姓名同外号坐位,是:一座王小雅(热心),二座范毅?(吏隐),三座钱晋甫(花蠹),四座李春台(蝶魂),五座李云卿(呆公),六座李葆生(鸿),七座避月阁(花寓),以上共是七位。下面又开了新酒令的宗旨,是:滑稽、电鉴、捷才、猾吏、时事、飞觞、误会,也是七式体裁。用七根牙筹写在上面,插入一个小花瓶里,放在台面中间,以便临时掣验。那单上又注明:“先由令官起,掷骰成彩后,说韵语二句。再照本人掣得之签上所开宗旨,各说短篇故事一段,要与题旨不相反对者为及格,不能者罚依金谷酒数。”正是:
酒政已颁新命令,
花丛莫唱旧时歌。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再叙。
第八回 翻新令妙语出红妆 叹歧途热心遭白眼
各人将酒令规则看了,交与避月阁花寓。花寓接着道:“我们行令是件雅事,须全体用别号才别致呢!”又寻了两粒牙骰,安放一面西洋磁盆内,声明以天地人我长大侯小侯定各人先后之次序,众人都应允。花寓便由三座旁位移到第七座上坐定,伺候酒席的人,上前将各人门杯斟满。
花寓刚要拿起骰子来掷,忽然拿小手巾掩着口笑道:“我有点不过意,弄错了却不要又来嬲人罚酒?”晋甫道:“有我呢!你请放心。春秋之义,罪不加于尊,人既是令官,我可以引例免罚的。”云卿笑道“这是曹操的话。花寓你要留心,不要头发被人割去,做行法品。”花寓笑了一笑,便拿起骰子轻轻一掷,众人向盆里看时,可巧是两粒全么,花寓道:“双么号地牌,两点梅花带雪开。”二座是吏隐,制签又是猾吏。云卿笑道:“你办刑名,这猾吏正是你的属下,不可不知。”毅?也不来同云卿答话,想了一想,说道:“有个人在吏部里候补,一日,文选司出了缺,该他去顶补,本部承行书吏来同他道喜,就问他要使费钱。他仗着自己班子老,尚书又同他知己,就不去理会他。不意明日旨意下来,这个缺竟补了别人。他意谓偶尔更动,决不会常有的,下次再出缺却是跑不去的了。过了数月,那武选司又出了缺,前日承行的部书,又照旧来替他道喜。这一次要的使费,比前番更多。他一味的有所恃而不恐,居然一文不与。那部书临行时自言自误的道:‘莫后悔!莫后悔!’谁知尚书开上去请补的单子,到了揭晓,仍然是被别人补了去。他到此时才有点儿害怕,连那位尚书也是莫明其故,不解其中是个甚么弊病。再者单子是自己亲开亲送,难不成部书有左右皇上予夺大权的伎俩不成?不多时,部里又出了一个缺,那位司员也不敢再去同他碰钉子。就是本部的尚书,也亟欲打破疑团,研究其是何主动力。于是堂属二人约好了,在私宅里将那部书寻了来,就请教他两次更换的原因是何神手,如说出来果具特别的奥妙,除不究先前二次,此番定当如愿以偿。尚书也对他说,只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决不一究。那书办起先还不肯说,后来见本部的总宪这样赏体面,不过意再不说了,笑道:‘此中并无十分运动,向例请补各缺,都是开正副两名,进呈御定。那第一个正名是应补的;第二个副名是预备皇上更换的。然而皇上都是圈正名居多,只要串通南书房的太监,预先藏一个小红纸耳签在指甲缝内,候尚书送单上去进呈转递的时候,轻轻的将耳签粘在正名旁边,皇上见了那签上的字,自然会圈出第二个来,及单子发出,必定仍从他们手里经过,再将耳签揭去。如此人不知鬼不觉,而中伤之目的达矣!问他那耳签上到底是几个甚么字?他道:‘哪须用着多少字!只消病未到三字足矣!’”
毅□说完了令,饮了一口门杯,接过骰子一掷,却是一粒么一粒二,花寓说道:“一二姘一么,樱唇一点颜色娇。是个小猴牌,该翼鸿说。”便将签瓶送到他面前,葆生随手抽出,正是误会体,便接口道:“从前安徽省六安州有个人,捐了一名知县,到省去见制台。制台一时正没有甚么话同他谈,无意中问道:‘闻得贵县六安专产马猴,究竟有多大?’那知县回道:‘禀大人,大的有大人大。’后来又自知误会,因改口道:‘小的有卑职大。’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赞道:“这才算得纯用本地风光呢!”葆生便饮了门杯,一连掷了数掷,那两粒骰子在盆内滚了半晌,方才成色,众人忙向盆中一看,是黑漆似的一对六,可巧是个天牌,令官唱道:“二六是天牌,春回大地来,此次该首座了!”我就不等他们将签瓶送到我面前,立起身抽出一看,见签上注着滑稽二字。我道:“这个难题目,这番要难倒我了!”
众人催我快说,我沉吟一会说道:“先时花寓说金钱豹,我就说个金钱豹罢!有一个水牛要同金钱豹去认本家,就请了虎大哥去先容。老虎道:‘你须要变一变形式,方可去得。’遂取了几千铜钱,编在那水牛毛上,虎大哥陪了他同去,各洞豹王都远来相接。不意未过数日,那牛身的钱渐渐落去,一起金钱豹就驱逐他出洞。水牛不觉发怒道:‘今番逐我,不会前日莫要迎我,何前恭而后倨也?’那一起金钱豹笑道:‘我把你这个糊涂畜生!前日不过因虎老大介绍,说你有几个钱,所以暂时同你认本家;如今你已成一文不有的人了,谁还要来恭敬你,同你认本家呢?’’大家听了,都笑的了不得。
我正要饮口酒交令,不意花寓对我说:“滑稽是连二,还要费心说一个。”我接过签一看,见那滑稽二字下面,又注着“续一篇,不愿者罚”一行小字。我说道:“这个不知道是哪位拿我取笑的,我前时并未见有这么一行字。”花寓道:“不须多说,再说便是不愿,令官就要执法从事了。”我不觉伸舌道:“果然酒令严如军令,还未受过孙武子军事教育,倒已有了监军的资格了。”花寓笑道:“你请快些儿说罢,下面尚有四个人未应令呢!”我道:“我说只管说,可先告个罪,我们席上人有花翎的不要多心。”云卿道:“只有花蠹有,他也不是善于见怪的人,你尽管说不妨,有我做主哩!”我道:“有一个兔子,那日同着狐狸偷游街市,遇着一位带红顶花翎的人,那兔子便吓得了不得,悄悄的问狐狸:‘这是个甚么妖怪成的精?’狐狸笑道:‘到底你们是多见树木少见人的小畜生,那头上戴的叫做红顶子,后面拖着像一条尾巴的便叫花翎。这花翎却又以多为贵,在那根上分出一眼两眼,最多还有三眼的哩!这都是人皇赏功臣的名器,有了他便是大人先生,不得他就是小的后辈,是两件不容易得的东西。’那兔子听了羡慕不已。一日,遇见打猎的一伙人,一弹弓刚将那兔了脑壳打破,流出血来。内中又有一个人放了一枝雕翎箭,不偏不正,射中那兔子的屁窍。兔子也不怕疼痛,夹着这枝箭跑回洞府,对那狐狸道:“‘你还不来迎接我?我拼着性命流血,骗了一颗大红顶子来了,后来又被我骗来一枝花翎到后,就是有一件不好,我这个屁股着实痛的利害。’那狐狸端详了半日,说道:‘你不过是枝花翎罢了,还不是双眼三眼呢!’兔子听了这句,不觉发急道:‘再要多两眼,我一个屁股不够换。’同席的人听了,又都大笑起来。我便照例掷了骰子,却是个我牌,花寓道:“我牌却似初三月,移向天边化赤龙,该到四座蝶魂掣签。”
及至抽出来一看,是“时事”两个字,他问道:“我本人的事可算得么?”花寓道:“这才真正时事呢!但说无妨。”李春台道:“我前日在南京的时候,城北妙相庵里有个大和尚,想到上海去卖戒烟丸,他就与我商量,想请我替他做一篇功效歌。我问他这药叫做甚么名字?他说他们倚佛穿衣,赖佛吃饭,没有一事不靠着佛,如今就起个商标,唤作西天佛乳罢!但那文辞,又要高雅,更要寓惩劝及招徕生意的意思。我便代他做道:‘呵呵呵戒之哉,西天佛乳发明来,自富自强,谁新了文明世界?这佛乳么哥,这佛乳么芬芳味在梅花外。呵呵呵戒之哉,大家立志,大家立志,快点戒,比不得吗啡烟质,浪骗钱财。’当时做好了,又替他格外恭维,左边写了‘如有吗啡以及烟质’八字,右边又写‘死人失火天诛地灭’八字。谁知那和尚看毕,欲语不语,若有不满意的样子。我说:‘彼此至好,有甚么话尽可商议更改。’他道:‘别处都不要紧,就是这“天诛地灭”一句,请你去掉了。我老实对你说,如今世上卖戒烟药的,越灵越有吗啡烟土。我们出家人和菩萨在一起住,是最容易犯咒的,那死人一层,我却不怕,我既出家,家中无人可死,就死了也不与我相干。至于失火一层,我更不妨先保险后开店。但是这“天诛地灭’四个字,是说到僧人本身了,千万改掉了,不要财没有发到手,倒先犯了咒,不是顽子的!’”春台说毕,饮了酒,拿过骰盆掷了好一会,他是近视,急切看不出甚么点子来,花寓眼快,喊道:“有了,不用再掷了!”我一看那盆内端端正正是两粒全红,花寓道:“双四是人牌,位分天地人三才,三座轮到花蠹。”
晋甫正躺在炕上抽鸦片烟,听了此话,忙走来归座,抽出牙签一看,见上面写着“龟鉴”。晋甫道:“秽气!秽气!怎么轮到我,就会遇见曳尾公?”花寓听了笑道:“钱大人,你爱嫖,多年嫖客变成龟,你自然要遇见他!”云卿笑道:“花蠹认清了题目的宗旨,不但龟,还要替龟照镜子呢!”花寓道:“快点儿替钱大人预备了便壶。”我问他是个甚么意思?他抿着嘴笑,不答应我。葆生笑着对我道:“小翁,你没有读过《本草》,你不知道这个典故。”我被他一句话提醒了,想起取龟尿要用镜子照的话。我正含了一口酒,几乎要喷射出来,赶忙借着出席寻水烟筒遮掩过去。
晋甫手里拿着一方小牙篦,梳着胡子说道:“我听见有个嫖客带着万金,在一个名妓家里嫖光了,但他那二人虽是金尽床头,然而情丝未断,名妓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名妓。不得已降格相从,做了一名男班子,他们绰号叫做‘打老粗’,以图久聚。谁知未过几日,那名妓又接着一位恩客,十分要好。前首的客人看在眼里,已经有点吃醋,然而屈于无钱,又要寄他篱下,不敢发作。有一日晚宴,座中只有名妓的母亲同着名妓、嫖客三人,他们一时高兴,要行个酒令,那名妓的母亲便欣然应允,头一个说道:‘春满屠苏把酒筛。’名妓道:‘侬家恩义人人爱。’那嫖客听了,把桌面用手一拍,大声说道:‘我万两黄金都不惜。’只有三句。新嫖客忽见旧嫖客充着打老粗立在一边,就向他问道:‘看你像貌倒也清秀,可会续一句酒令否?’那旧嫖客听了回道:‘怎么不会?’随即伸出两个指头笑道:‘来年一对打老粗。’”
晋甫完了令,拖过骰贫盆一掷,正是两个三点,花寓笑道:“这回是李大少爷了。”便想了一想,说道:“我牌六点巧相连,小三元接大三元。”众人齐声道:“花寓好一个小三元接大三元,各贺一杯!”云卿便照例拿过签瓶,见那瓶内只余了两支牙签,他一面摇着瓶子,口中说道:“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这两支中拣我肚里有的发一支,千万保佑我莫要交白卷。”我笑道:“岂有大小三元的人会交白卷的道理?’云卿道:“不相干,我前年点进士的那一科,一位同年就是交白卷中的举人呢?”
我正要朝下问,忽听花寓催他交令。云卿抽起签一看,是“飞觞”,下面还注着合座饮一杯,于是大家饮了一杯酒,听云卿说道:“一位村学究同着一位财东、一位政界中人三人在一处吃酒。忽然天降大雪,他们三个人便闹了要联句,还要特别联法,做六个字一句的诗。那学究便先开口吟道:‘六出飞花落地。’做官的接口道:‘正是皇家瑞气。’富翁说道:‘就下一月何妨?’三人说得正在高兴,不防门外有个乞丐在檐下避雪,听他们三人所联的句,未成一韵,且雪下一月,与他大有不利,不觉仇怒应声续道:‘放你娘的狗屁!’”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晋甫道:“骂的痛快!谁叫你出奇出格的要行酒令呢?”
花寓道:“这一支签也不必掣了,好歹是我收令。”便坐下来吸了几口水烟,说道:“我三年前有个客人,他对我讲,他从前在大内里当差的时候,一句话弄了三千银子呢!我问他是甚么话这样的值钱?他道:‘有一位从州县起家荐升到督抚的这么一个人,到京城去陛见,不懂内廷的体制,那衬袍穿了一件荷色夹衫,他说红紫不可为礼服,况是朝觐大典,穿上去必定有处分的。其时皇上将近御殿,倘要回寓重换,是万万不及。那人就没有法子,对着他哀告,他法子倒有,却不肯贱卖。后来那人在身上靴筒里摸出了一张三千两银子汇票来送他,他才教给他将那夹衫脱下来反转身,里子朝外,一转移间,不是一件绝好的玉蓝色衬衣么?后来那督抚虽然后悔,却因他是内廷供奉的人,没有敢奈何他!’”晋甫问道:“依你说,他在内廷供奉,到底是个甚么官?”花寓道:“据他说是个太监。”众人听了都笑将起来,我道:“是太监不是太监,月翁你自家都该知道,又何必用着据他说呢?”花寓转念一想,也大笑起来,小脸儿涨得通红。
众人又饮了一回酒,谈了好多闲话,那外面业已月光满地,伺候酒席的人,便点起灯烛,我随意吃了点东西,各人散了席,一同告别了花寓回署。在路上向众人道了谢,又谈起避月阁的人品才情,即是随便的两句韵语,亦自吐属不凡,且与云卿更为留意,说出来恰合身分,不胜羡慕之至。晋甫道:“花寓本是扬州的一个旧家,听说他的祖父还是中过鼎甲的呢!自小儿就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连八股都会做。他常说:‘这时文越做越薄,恐怕是件不有大寿的东西,快要到绝命的时代了。’因在上海扬帮不大得意,才到安庆来的,你要爱惜他,我可以替你介绍。你就再过几时,再动身如何?”我笑道:“晋甫直把我当作色鬼了,岂有请朋友来赴席,会割起靴腰子来的。”云卿也帮同我说道:“天下尽多美妇人,何必敦敦在此?小雅倒不是这种人,晋甫也不过说了玩罢了!”说着,大家已进道署宅门,各回卧室。又过了几日,我就辞了我年伯以及云卿、晋甫诸人,搭了长江轮船,第二日下午即抵镇江,寻了一所沿江边的客栈住下,向账房里要了一张到广东的船票,船名叫做“江南”,是只运米的商轮。我上了船,头一二日尚觉平静,不意到第三四日上,风波大作,那只船异常的颠簸,坐卧不安。他又沿途起卸货物,不能直达,我心中不觉烦燥起来。忽然听得人说船到香港了,便有船上的茶房来舱里知照客人们:“可有鸦片烟膏同烟灰,快点儿抛下海去,这里是外国地界,鸦片烟是归官卖的,查禁得利害的很。倘有人私下带了一个泡,要罚五十两银子呢!”旁边有个人说道:“不错,前年曾记得有个新科状元,由广东打抽丰回来,路过香港,因为行李里头带了拾几两大土膏,被外国人查了出来,罚二千两银子,还押了一礼拜,后来广东制台再三电保,才肯放的呢!”其时虽是四月清和,那天气已十分炎热。我一向听人说香港是广东第一重门户,就走上舱面一看,天已薄暮,那山势不甚清楚。但见明星万点,高高下下,蜿蜒曲折,势若长蛇。我看了一会,心中暗想:这个地方不是为从前林文忠烧禁鸦片烟一案割把英国人的吗?可惜禁烟是一宗善政,只因有奸邪在内,忠臣不能成功于外,致被英将义律所卖,卒至圆明园一炬,咸丰帝率两宫后刀妃皇西狩。僧王格林沁亦以是役守八里桥失利,通州继陷,遂使咸丰帝崩驾热河行在。南京一约,实开我中国千百年割地之机,而我大清皇商绝嗣之问题,亦因之而起。(光绪为同治嫡堂弟,横承大统,将来若为同治之嗣则光绪心无后;光绪有后,则同治必绝嗣。总而言之,任凭若何,都有一代皇帝绝后也。)将来设遇海疆不靖,变玉帛为干戈,香港海权,彼既与我公共,何难守以炮台,扼以战舰?航路一失,则外省协济,碍难直达,将军势不能从天上飞来,而广东全省必致受坐困,莫大之影响,良可浩叹!
我正在那里杞人忧天,猛听船上气笛呜呜的两声,又接着机舱里钢板当当响了两下,我知是大车发的开轮号令,那只船已慢慢的离开原处,不一刻又照前一样的飚播起来。所幸开的慢轮,过了香港,海浪也渐渐小了,所以比前稍觉平稳。我素患晕船,只得扶墙摸壁的回房睡下,拿了一本《唐人说荟》的小说,就着床前的煤气灯观看,不沉沉沉睡去。
及至醒来,耳中人声嘈杂,已挤得一舱的栈伙挑夫,同各种卖水果吃食的人,都是语言啁啾,一字莫辨。过了好一会,有个人手里拿了一卷红纸走来问道:“你先生可要住栈么?我们是广第一家有名誉的客栈,内有高大洋房会客官厅,以及茶水伺应,比别人家格外周到的。”说着,
又递过一纸栈单。我听他好是镇江人口音,便将行李各件交给他经管,把那栈单展开,约略一看,见上面写的话,同他口中所说的仿佛相似,高头印了“长发栈”三个大字,旁边又注明“阿根经手”四个小字。我便问他道:“你可叫阿根么?”他道:“正是!小孩子叫阿根,你先生请放心,这里广东官场同几家有名的乡绅阔少,都要我伺候的。如前任闽浙总督何小宋何大人、礼部尚书许筠庵许大人,皆是我办的差事!”我听了那许筠阉,我却认不得。但是何小宋三字,到了我的耳朵里,着实晃了两晃。及至细心一想,哦!我晕船晕湖涂了,这不是我父咸丰壬子北闱中举的房师吗?他正是广东人,等我见了表兄,问着再去拜见谈谈,也是好事。
不多时,阿根已将行李捆好,雇了划船,由珠江一直送到长发栈后门河厅上去,拣了一间客房住下。明日,我就雇了一乘小轿,抬进城,先到藩台衙门号房里一探听,知我表兄住在个甚么无良街宦海巷。我再走上暖阁两旁一看,见那藩台大堂西首鼓架旁边,还有一方红地金字匾额,上面是我伯父的名号,文是“德及胶庠”四字,写着升授福建巡抚广东布政使司补帆大公祖德政,下首是“应元书院肄业门生颂”。我看了,才明白是从前我伯父在广东藩司任上捐廉创建一座应元书院,那起考书院的士子送的。所以用“应元”二字者,取其我们曾祖式丹公,曾中康熙某科状元,预祝在书院里肄业的士子,也将来点元的意思。记得这书院落成之日,我伯父还撰了一副楹联,全文我记不清楚,只知内中有“天枢北斗耀文光”一句,可巧就收了一名状元门生,名字叫做甚么梁耀枢,可知事有前定。
当下徘徊眺望了一会,仍坐原轿到我表兄的公馆。门上人见我是本官的表弟兄,又是家乡人,就让我到客厅上坐,拿了名片进去。许久的工夫,慢腾腾的走出来,对我道:“太太说,挡少爷的驾,我们老爷昨日出差去了,叫问少爷此番是从哪里来的?到广东有何公干?现在住在哪里?候老爷回来,好过去谢步!”我问他道:“我同你们主人是自幼儿的弟兄,此番特意由安庆来探望的,你替我请请你们太太的安,说我就住在城外长发栈。但不知你们老爷几时者得回来?”他道:“这个却不知道,出差的事,回来迟早是拿不稳的。”我又央他进去说,老爷既不在家,好在太太我们也是熟的,不妨请出来谈谈。那门上人不得已又进去,我好像看见屏门后有个女人影子一晃。那人已经出来,低着头对我道:“太太也有点感冒,不能见客,请少爷改一日再过来罢!”说毕,大有不耐烦的意思。我只得坐轿回寓。
一连过了数日,不见动静。我无法,只好将远涉重洋,来寻他设法谋干点事做的话,备细写了一信。那日又进城去,公馆里人还是说老爷没回来,我就将那书信交与他,请他呈上去。谁知一过半月,依然雁杳鱼沉,毫无影响。我再到公馆里探望,见那书信仍是插在一面信架上,缄识如故,并未启封,只是多了一点灰尘在上。我看了,心中勃然大怒,要想发作几句,转念一想:“这决不是他们做奴仆的人本意,必是仰承主人的意旨,却也难去怪他。”我也不再同他们多说,忿气出门。刚转过一个弯儿,对面来了一乘蓝呢中轿,一柄红伞,四名亲兵,那号褂是黑香云纱,红字上写广东善后局亲兵。轿内坐的那个人,脸上戴了一副生开茶镜,两眼下面,却被扇子遮着,看不出老少。我急忙站在路旁,让那轿子过去。及至他走过,我才醒悟过来,那个人好像是我表兄。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对,越对越想,我心中甚为悔此一来。早知道他一入宦途,就将从前患难情分忘记了,我又何必来自寻苦恼呢?这不是合着一句古语“求亲反疏,求荣反辱”吗?再等我回至栈中,已是天色微黑。一进栈门,那账房就笑嘻嘻的迎将上来,拱着手对我说道:“今天我们的敝东有个朋友,到栈里来谈天,偶然看账簿上尊名,托兄弟动问一声,阁下可是江苏宝应县的人?他说是有个恩师与阁下同乡,要想过来谈谈。顺便问一问他那恩师的后人目下境遇如何?可有发达的没有?”我问他:“你们令东的贵友是个甚么人?”他就拿出一张名片来给我看,说:“是那人存下替阁下请安的,约定明日上午再过来专诚拜谒,托我先行转达一句,务请你在寓少候一刻。”我就接过名片一看,正是:
人情历尽秋云厚,
世路行完蜀道平。
要知那名片上是甚么人,下回再说。
第九回 乱哄哄万乘走长安 情岌岌隔窗听密语
我接过名刺一看,刺上正面印着“何翰章”三字,背后又有“西林拜谒不作别用”两行小字。我正在那里出神,这何西林名字很熟,却一时想不想从那里过。忽然栈门外走进一人,约有三四十岁,短矮身材,团方面孔,穿着一件湖色绉纱长衫,一进栈门就大声对着那位账房嚷道:“老梁呀!我托你问那个扬州人的话,你可代我问呀?”账房忙对我向那人指手道:“这位就是名片上的主人。”说着,又向那人道:“西翁,你来的正好!刚巧这位王老爷回寓,你们好直接交涉,免得我从中传话,反有不透切的地方。”便领那人与我相见。
谁知晤谈之下,那人正是我父亲咸丰壬科北闱中举房师何小宋尚书的三公子。当小宋尚书总督两江时,与我父亲师生相得,曾聘请我父亲在署调其三四两公子。这位西林三世叔,在我父亲授读期内,已中过乡试,我父亲也异常的看重他,常说他品行端方,心地诚实,满意将受于小宋太老师的一番知遇,还诸西林三世叔身上,以为琼瑶之报,所以何西林知恩感德,时刻在心,故有恩师之称。当下西林知我即是他心中要探听的人,无意相逢,十分欢喜,立刻代我算还房饭钱,叫账房梁先生派了栈伙,将我行李先送到他府中,然后约我一同闲逛了回去。账房此时知我与西林有旧,又见西林遇我甚厚,他也格外同我要好,说:“既是三先生朋友,这几天房饭钱赏我兄弟个面子会了罢!”我与西林再三不肯,谦让而别,遂同西林一路回家。
原来西林住的地方,在广州双门底城外清水濠,房屋倒也高大。就是自从小宋太老师在闽浙总督任上,因张佩纶马江失守,被议回籍,两袖清风,一肩明月,已属入不敷出。近年太老师去世,府中人口众多,西林同父异母兄弟倒有十位,因此各房名虽同居,暗实异爨。西林既将我招呼回家,自然是他一房应酬膳宿。除大世叔业已物故,二世叔、四世叔一任广西桂林府知府,一以同知委办湖北黄花涝厘捐,均已出仕。尚有五、六、七、八各位在家,一一相见。各昆仲逐日设席,替我洗尘。西林又问起我航海的本意,我即将来探望表兄成述周不遇,致扰尊府的一段话说给他听。西林道:“彼此通家,且两代世交,区区地主之谊,以后可以不必再提。但是述周与我虽无甚交情,然在院上时常见面的。等我这回遇着,替你介绍一声何如?”我说:“他既无情,这倒也不必勉强。好在世侄带的川资,尚觉有余,得不求人处即可不求人,还是住几天回去的好!。
说着,门上人传进几张名片来,说是善后局坐办成大老爷替王少爷亲到谢步。这两张片子,是替家里各位少大人请安的。我一面央那管门的出去挡驾,一面同西林悄悄的走出,在屏门缝里朝外一看,见一乘蓝呢四人轿,一柄红伞,四名亲兵,后面还有两名家人骑着马,正是前在城内路遇的那起亲兵轿马,一般无二。我心中想道:“述此番来拜我,是做面子与姓何的看,并非是顾念前情,足见我们扬属风土人情,远不如他省之厚。”回想我伯父做福建巡抚时,不肯提拔家乡人,说扬州人记小怨而忘大惠,授以重权,必定坏事;及至坏下事来,严办则伤乡梓之谊,不办又损清正之名,俗语说:“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是以他任巡抚时,桑梓乡亲一概不用,至今思之,未尝无理。当晚述周又送了一席翅菜过来,我要璧谢,被西林拦住道:“落得收下来,大家吃的,你同他有这番交情,甚么桌把水酒,倒不必客气,我替你做主。”便叫人收了下来,给了一张回片,打发来人自去。
光阴迅速,不觉半个年头,腊尽春回,又是一番景象。一日,西林来对我说,他要晋京大挑,想约我同行到京里,也可以替我张罗点机会。问我可愿意去?我正以髀肉复生,搔首自叹,久欲一睹帝乡风景。且也有个表兄刘奉璋号我山,现任总理衙门章京,早想去探望,便一口应承他同去。即日治装并发,由香港过船南下,未到三四日,已抵上海,就住在三洋泾桥一家广东客寓,名叫泰安栈。
我从前听得人说,上海繁华,比英京伦敦还要富丽十倍。其中奸诈百出,也比各省要加十倍,诸如甚么赌场,除正经输赢外,又有一种“翻戏党”。他们种类甚多,门户不一,只要上了他骗,无任你金钢铁汉也要紧紧头皮,抛下两张金叶才得脱身。至于嫖界,便是千奇百怪,层出不穷,那长三书寓、么二野鸡,降及花烟间之类,这都是人人知道的。还有一班似妓非妓,可贱可良的荡妇,暗中做着皮肉生涯,面上偏要装着少奶奶官太太的排场。但是他们也很有许多真太太、少奶奶在内,美其名曰“轧姘头”,这还是有良心的做法,花了几文钱,还可以落得个真个销魂。更有一种妇人,戴着金珠,穿着绸缎,专在戏园酒馆同人吊膀子,拣有钱的客边人带了回去。等到子反床登,流苏账放,刚要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的时候,他却埋伏了亲丁,在门外忽地一声呐喊,双双擒下,眉毛儿一根曾碰着,已是弄得赤条条一丝不挂,还要拿着银钱去赎身免祸。不然,他们是久住租界,那些巡捕包探,都是一鼻孔通气的。只要送到巡捕房,就得要解公堂出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久欲亲历其境,逐件调查他们的内容,以备将来著小说的资料,就是吃点苦亦属不妨。无奈有西林同行,遇事不便,只好放下一边。
连日看了几回戏,又逛了逛味莼园各处的名胜。有一天,我在四马路遇着了一位家乡人,他对我看了又看,好象是有话要同我讲的意思,我便迎上去向他问讯。那人猛然问我道:“你阁下可接到家信么?”我说:“许久未接到家信了!”那人道:“这却难怪,你们老太太业已去世,你恐怕不未知道哩!不然,何以你依然穿着吉服呢?”我听了他的话,心如刀刺,自悔负气出外,以致抱恨终天!不暇再同那人扳谈,急急的回转了泰安栈,将此话告给西林听,便暂时请假回籍,随后再赶来北京,决不失信。西林亦以我母亲亡故,是件大事不便固留,送了我四十两规元,我就匆匆搭了长江轮船,星夜回里。
及至到了宝应,始知我母亲已过头七,幸衣棺早经办就,丧费亦属齐全。我到家时,已承堂房诸弟兄协同我家眷经理妥贴,我在家将母亲舀为安葬,妻子暂行寄伊母家过活。所有我父亲一身余蓄,母亲故后,已是一文无有。我明知是母亲病中,被我妻子拿了寄放别处,事关无凭无证,只好隐忍不言。勉强守过百日,在我母亲灵前哭别一场,仍搭长轮船回到上海,意欲赶往北京,践西林之约。
其时已是庚子五月下旬,上海各报馆,一日数起接到北京电报,说拳匪仇教,京师异常恣扰,宫阙震惊,商民失业。每日天津轮船到埠,都有一起起逃难的人,由北边朝南边来。有几个同寓的人,劝我万不可再朝北边去,自投罗网。我因未得西林实信,不肯背约,乃于六月初旬附搭太古公司船“芦洲”号冒险北上。及至天津,已是满目荒凉,遍地设立神坛,昼伏夜动,紫竹林一带悉成焦土。津京车站,一夜数起拳匪拆毁之信,红巾露刃之徒,充塞道路。我因行李无多,未遭劫夺。再候我辗转到京,已交六月二十左右。急往广东会馆探听西林消息,据云已于两月前出京南下矣!
幸而我山表兄尚在总署当差,记得他住在绳匠胡同,只得直去寻他。见了面,他倒吃了一惊,问我因何冒着烽火跑进京来做甚么?我就将何西林约我进京,因母丧后至的话,说了一遍。我山道:“你表嫂等已经南旋,我是有职守的人,又是总理衙门的差事,势难走开。这几日的信息,一天紧似一天。芦保铁路已被焚毁,张家口电信久经不通。皇上虽有剿匪的旨意,无奈内中有人作梗,碍难做到,所以前日步军统领顺天府五城遵旨公拟办匪的十条章程,亦止虚文,哪个敢实做的?目下京师各使馆异常震动,有电调洋兵自剿的信,恐大局糜烂,未有底止。但你既已来此,可以暂时在家看几日光景,再为设法,万莫要轻身出外。一经被拳匪遇见,只要你身上有了一丝儿洋货,就要指你做二毛子的。如今是没有王法的时候,切莫去自寻祸害。前日天津道同藩台出辕,遇着拳匪,还要拖下轿磕头呢!你看还成了甚么体统么?我听了,只得应允着在家暂避。
一连过了数日,已是七月天气,外间传言裕帅在蔡村自尽,李鉴帅亦以十四日兵溃服毒。京师连日炮声隆隆不绝。焚杀叫喊,以日继夜。前门外一带,劫掠一空,各使馆卫兵,只有四五百名,舍命抵御。幸西什库墙壁坚厚,拳匪一时未能攻破。及至七月二十,我山赴总署一去不归。二十一日午间,始闻洋兵进城,两宫西狩之信。我此时不能再在家中躲避,只得大着胆走出去一探,见那路上逃难的男男女女实在不少。忽有一队兵勇走来,向难民抢劫牲口,洗剥衣服,那喊哭枪炮之声,映关城内一带火光,万分凄惨。
我恐被掳受辱,急忙抽身避入一条胡同,看见一家板挞门,那门首公馆条子业已撕去,只余军机处三字略可辨。大门虚掩,我用手推开,走进厅堂一望,陈设完好,阅无居人。再转过回廊,见有两间厨屋,忽觉一阵饭香扑鼻,我走进厨屋,提开锅盖,却好一锅白米饭,一碗南乳炖肉,还有一大盘白面馒头。其时正在腹中饥饿,也不问主人为谁,盛过一碗饭菜,就在厨下权为果腹。又揣了两枚馒头在怀里,以备饥时再吃。我吃好了饭,仍然盖好锅盖。度过厨屋后面,有一扇耳门,进去是两进内外套房,上面悬着一方楠木匾额,颜曰待漏轩。我见天色将晚,此处稍觉幽邃,不如就在这内里暂度一宵,待天明再作理会。及至走进内套房,见床被褥,一应俱全。我此时已置性命于度外,放下头意欲稍睡片刻,不意甫经交睫,那外房的灯光,从玻璃窗隙直射到我的眼睛上来,将我惊醒。我睁眼一看,满室光明,倒把我吓了一怔。急忙宁神听去,那外房似有男女之声。我轻轻站起,从窗罅偷眼望去,原来有男女两个人在那房里。只见那男子向那女子道:“姨太太,我舍着命不要,同你交好,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心?”那女子答道:“谁不是真的?前天外面风声紧了,说洋兵已过通州,合家商议到太原去暂避,只带了几只箱子贵重物件,其余粗笨家具,一概未带。我因一心恋着你,拼死拼活的才躲下来。你想,我太平日子不会去过,要在这个枪炮窝里恋着,不是因为你又为着谁来。”那男子又道:“你为我,我也为你。我到他家来当车夫,别人是恭维他是荣中堂的小舅子,我是因为看见你才来的,想乘空抢了你出去。后来听得他们逃走,我吓了一怔,不意你倒是个多情的人,舍着性命不要,在这里等候我!”那女子又道:“我今日下午还烧了菜,煮了一锅白米饭,几个馒头蒸在锅里,候你回来吃了,好商议一同走。适才去望望,不知被哪个人先吃了一碗去,我们屋子里难不成有人进来过了么?”我听到此句,心中又是一怔,恐怕他要搜检起来,岂不是眼前即有性命之忧?忽又听得那男子道:“此刻端王也走了,洋兵也来了,闻得西直门尚开,无人盘诘,你我快点儿收拾,乘着天未亮混出城去,只要逃到山东或是山西,就有命了。”接着两人扛过一口皮箱,打开箱盖,也不知他人身边揣了些甚么东西,男子除去头上红巾,腰间红布,换上一身短装服,仍像个车夫的打扮,握了一口朴刀。女子用一方青布手帕笼了头,背上一个小小包裹,两人结缚停当,匆匆出门而去。
我停了一会,料他们走远,开了内房门走出一看,见壁上挂了一面女子照片,约有十八九岁年纪,却生得眉目清秀,下身被一带栏杆遮掩,看不出两脚大小。那一种神情,酷似适才所见的那女子模样。我究竟童心未改,珠宝金银倒不在意,见了这张照片,未免爱不忍舍,急忙取下来,卸却外框,藏在袖内,以为将来今夜所闻所见的特别纪念。仰看天已微亮,我终以我山未归为念,于是仍转回绳匠胡同。
却喜我山已回,正在那里收拾细软,门前又站了几名德国洋兵,擎着洋枪侍立。我山见我回寓,发急道:“老佛爷已走了多时了,我是奉谕随驾的人,万不能不跟了去。现在东交民巷德胜门一带,已有洋兵把守。昨日街上乱得很,我随同召见后,即到德国使馆,同他们再三央恳,现已言明,我所有亲丁及重要物件,由他们派兵保护送上德国邮船,载往上海,已签押了一张照会在此!”说着,便将一张洋文照会同一纸行李单递给我。我匆忙中点了一点,共是十三件,用两乘驼轿装载,由门外德使馆派来的团练兵护送出城。我山又着老家人薛贵帮同我押解驼轿,我与薛贵各人骑一匹驴子,冒着雨连夜抄由小路逃往天津。我山即在城外分手,说他家眷齐寓在上海上大方栈,叫我路上千万小心,宁可舍物,不可舍人。万一得到上海,见了他们,烦我传语一声说他候我们走后,即赶赴行在随驾,俟有一定驻跸的地方,再发电回家知照。更叫他们速回江北,切勿再在上海逗留,致多糜费。临行,三人都含着一眼泡热泪,真是:宁作太平犬,不为离乱人,万种凄凉,一言难尽。
所幸小路并无溃勇劫掠,千危万险,挨到天津,紫竹林一带已成焦土。幸薛贵在总署日久,略解德误,及至渡上德国邮船,却好那船正要起碇,我们连忙将洋文照会拿出来,送交船主呈验。那船已自离岸,只听岸上各处枪炮的声音同城内外一片火光,烈烈轰轰,络绎不绝。大约是各国联军业已进城。我们船开行了半点钟,还远远听见男啼女哭,在脑筋中缠绕不去。到出了大沽海口,被那一片汪洋的海水,才将心中眼中一切恐惧渐渐洗涤干净。
直至船抵上海,春申浦之繁华再睹,四马路之锦绣依然。百劫余生,惊魂始定。我急忙雇了一辆马车、两部东洋车,同薛贵将各件分装,拜辞了船上洋人,迳投大方栈来。询明总署刘大人家眷是住的七十四号,见了表嫂面,将各物交割清楚。因为扬州已有人来沪迎接,又有薛贵照应,无须我再送往。他们等我到的第二日,即遵照我山嘱语,趁招商轮船回扬州去了。
我自他们走后,就移寓到五马路宝善街一家中客栈叫做天宝栈居住。因他房饭较轻,可为久居之计。谁知数月以来,风霜劳悴,加以炮火惊心,竟至得起病来。一灯孤枕,倍觉凄然。好容易才沉沉睡觉,见眼前有无数拳匪,一起起押着携男抱女的百姓,口中喊道:“二毛子,杀呀!杀呀!”忽然又有一队年轻女子,个个手中提了一个红灯笼,一方红汗巾,都打扮得同天仙一样,飘飘荡荡,随风起在空中。顷刻之间,那灯笼一变十,十变百,千千万万,漫天遍地,照耀得上下光明。忽被一阵风雨过处,那起女子和灯笼都一齐不见了。我正在那里诧异,猛听得洋鼓洋号杂着洋枪声音,由远而近。路上的人,一个个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洋兵来了,我们快逃命呀!”我听见,也随着众人走上一处高堆。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京都安定门城楼,那路上同城头上,均有洋教兵民来往巡察。我在城头上一看,见有一个洋兵在那城头壁上题诗,我走过一望,是七绝两首:
回头烽火已冲天,金阙琼楼尽化烟。
惆怅义和拳匪事,昆明宫殿一时捐。
作俑何人宠义拳?黄巾又见汉家天,
中原王气从今尽,一望神京一惘然!
我看了,心中正在惶惑,怎么外国人也会做起我们中国诗来呢?再一看,那题诗的人何尝是个洋兵,却是一个二十余岁的东洋留学生。他见我定睛向他看,他不由的发怒,举起手杖望着我当头就打。我被他这一棒,打得汗透重衾,醒来依然睛在上海旅馆。桌上摆的一架小钟,刚刚敲得三点,那盏灯火已是小如菉豆,摇摇欲绝。我坐起来,将那灯重行剔亮,定神想了一想,觉得梦境离奇,莫可究诘,只有这两首诗尚未忘却,急忙在日记簿上记着,再重新睡下。细想那梦境,大约都是因我一向恐怖,留在脑气筋里未能发世,所以神经感格,致成颠倒梦想。倒是身体被这一场汗稍觉舒服。我由此一病恹恹,直到李文忠同各国和议告成,吁请两宫回跸,才得病势逐渐减轻。
屈指华年,又将半载。我在寓中坐得实在无味,听人说群仙髦儿戏,统是十余岁的女孩子演唱,倒很好玩子的,我就一人坐了一部人力车,到群仙戏馆门首,一下车就有案目(上海戏馆招待来宾之别名)走上来,笑嘻嘻的对我道:“先生有几位客?还有女客没有?”我答道:“只有我一个人。”他便一头应着,一头将我领到靠台口一张正桌上坐下,送一一张戏单,收了戏价自去。我在那单上一看,当中有酒杯粗三个大字,是:“柳梢青”,上面还有“特请内廷供奉一等花旦”一排小字。我看了真是好笑,内廷何尝有女孩唱戏的事?不一刻,那座上的客已自到齐,台上打起锣鼓,一出出演将下去。第三出上《海潮珠》,即列国崔杼弑齐君那段故事。扮崔杼老婆的那个花旦柳梢青,一揭门帘就把我吓了一惊。随即拿着小手巾,将眼睛拭净,用神看去,不意越看心中越起疑团,那面庞儿、身段儿、台步儿、好像是朝夕会面的熟人。再听他说了两声道白,更是似曾相识,就是一时再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惹得一肚皮愤郁牢骚,无可发放,所以《海潮珠》那出戏一完,我就不再朝下看了,仍然坐了人力车,回到客寓。
一夜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要寻思此人从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刚交七点钟,我即睡不住,无奈起身洗面,忽见墙上所悬的一张女像,就是我在枪炮堆里带出来的那个照片。陡然想起和昨夜在群仙所见的花旦,却是一模一样。我忙将照片取下,望一望片上的人,却又闭着眼睛想一想柳梢青,再将当日隔窗所见的那女子行止面貌,细细摹想,更觉若合符节,一般无二。
真是无巧不成书,刚刚我隔壁房间就住了个髦儿戏馆的账房先生。我搭讪着走过去一问,这柳梢青原来是去年七八月北边闹事的时候,同个姘头由清江一路逃下来的,身上带的银钱一齐用光了,住在上海满庭芳一家小客栈里,苦不尽言。那姘头又吃上了鸦片烟,要想将他卖到野鸡堂子里去。多亏那小客栈里老板娘娘做好做歹,花了二三十块洋钱,打发那姘头走了,就将他送到髦儿戏班里去学习。谁知他心灵手敏,不到半年,已是操演纯熟,上了台比那老唱手还要做得出色,所以班头是很抬举他的。
我听了,不觉叹了一口气,独自回房想到:“活跳跳的姨太太不做,失身与舆台下隶,又在兵马荒乱之中跋涉从人,间关万里,卒流入于娼优一道,岂不可惜!就是遇人不淑,未免有红颜白发之思,亦当放开巨眼,钟爱情于文人学士一流,如红拂、文君,即受一番烽火连天,冰霜匝地,辗转奔波,牛衣对泣,苟遇阮大铖其人,也落得红毡毹上,他年燕子春灯出现,较诸锣鼓登场,现身说法,不稍胜一筹乎?”正是:
漫夸北地胭脂客,
已作南都粉墨家。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再说。
第十回 驻洋场虚心探社会 遇翻党无意得机关
却说我一人住在上海,光阴如箭,不觉两度蟾圆。那北京的兵燹,已逐渐复元,虽乘舆播迁,而神京不致陆沉,得以东望都门信马归,实为不幸中之大幸。一日,忽见着同寓的一个广东人,我无意中问起:“贵省有个何西林孝廉,足下曾否识面?”那人听我问何西林,对我脸上望了一眼,答道:“何西林何老三,你先生是在哪里认识的?”我道:“他同我是世弟兄,庚子年到上海,还是我陪他从广东一路来的呢!”那人听了,皱着眉头道:“他自从那年挑了一个福建的知县,由京里回家,就亡故了。如今他们老八何黼庭,已由拔贡朝考,用了浙江知县,听说目下正署绍兴府山阴县呢!”我骤闻之下,不禁一阵酸心,异常难受,急忙说了些别话岔开。
回想前年就要探访租界各种社会的骗局,只因有何西林同行,未得如愿。刻下一人在此,行止自由,很可以将前次未了的心愿料理起来。不独可为旅行之助,增长阅历,亦可以消磨日月,聊以卒岁。当时宗旨已定,换上一套簇新时式衣履,带着银钱,出了栈房门,信步走去。一转弯,便是四马路,看见有一个东洋人,被个年轻的女子拉着衣袖,后面滔滔不断大阵闲人跟着,都拍着手笑道:“看拆姘头呀!”我听见是拆姘头,也挨上去随着他走。
不多时,已到一家茶馆门前,那一起闲人簇拥着这对男女,如潮水般涌上楼去。我方立在门前,看那茶馆招牌是四海升平楼。那起闲人,早被楼上堂倌赶了下来。我当时分开众人走上去,在那一男一女的桌子旁边,泡了一碗茶坐下。只见有几个戴外国帽子,身上披一口钟的人,在那里高谈阔论。内中最讨厌的是一个黑团胖脸高颧骨,穿着一身孝服,那帽上的黑结子,倒比二号酒杯还大。竖着一双大姆指头,口中说了一嘴不完全的上海话,听他说话后尾,也好像是我们扬州的光景,顶会拿班做势的,在那里向东洋人威吓。我心中一时不解,怎么他们太和魂武士的国民,也腐败到这般地步,居然轧起姘头来呢?又见那女子连哭带说的嚷了一遍,穿孝服的人向着东洋人拍着台子恫喝,叫他快点儿招,免得吃大菜。我心中听到这句,格外不明白,无奈那人总是不开口。后来被逼不过,刚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早被那穿孝的人,走过来伸出鼓槌似的手,连头夹脑,就是一顿巴掌,打得那人两颊带太阳登时红肿起来。我在旁观,甚为不平。再看那邻桌上吃茶的人连看都不去看他。我心中虽不知道这起人为何如人,然看他那副凶恶形式,已猜着八九分不是善类。我就借着燃火吹为名,走到茶水炉子旁边,向一个江北口音的堂倌问道:“乡亲,我请教你,那张桌上东洋人,同那起男女是甚么事?怎么那个东洋人被打得动都不敢动,是个甚么缘故?难不成得罪了他,不怕他有领事干预么?”
那个堂倌见我问,一味的抿着嘴笑,不开口。倒是旁立的一个堂倌向我上下看了一眼,插口道:“呸!你先生可是问那桌拆姘头的人?”我应道:“正是!甚么拆姘头?怎么会这个东洋人挨他们的詈辱呢?”那人道:“他是个甚么东洋人!原来你是外路客,不晓得如今的风气。刻下不问是甚等人,只要把辫子剪掉,换上一身外国装,再将那哀皮西地二十六个字母略微念熟了,无论他是真出洋假出洋,就可以一律充留学生。遇着闹出事来到官,还可以占点体面。听说这位也是在家里父兄面前挂着出洋游学的幌子,骗了千把洋钱,走到上海来。还没到两三天,就在丹桂戏馆里碰见这位包人穷的贱货,糊里糊涂两下谈甚么自由结婚。我真告给你听就是:上海如今通行的轧姘头,两个人初姘的辰光十分要好,在大马路盆堂弄租了小房子,今日跑马车游张园,明日看马戏吃大菜。不到一个月,你想,千把块洋钱,他自己从家里到上海,再除去衣装川费,已经成了八五扣。甚么八九百洋钱,在上海地面,又遇着这么一个包人穷的烂污女人,还经得起浪用吗?再者,这女人本来就姘了一个包探的伙计,叫做甚么‘老虎大舅舅’,同这位游学生一上就爱钱不爱人入手的。目下钱用干了,他还不识死活,日夜的恋着。叫他回家,他又不肯回家。叫他让让路,他又说我们游学生名誉要紧,不能做乌龟。他们靠着皮肉吃饭的人,生性只懂得前客让后客,乌龟让嫖客,如今弄了这么一个没辫子抓的人,进出跟着走,钱又没得一个,还要死命的三礼拜六点钟,你想,就是这女人回不过他从前的一番情面。他那老姘头在探伙名下,是拿不稳有出息的,全靠着这么一只活元宝,怎肯被他尽掯着不放手?所以这几日索性想出一个看家的法子来,诓说那女子妹妹有副金手镯,被那游学生偷去了,问他,他回不知道。今天早上又在他的大衣插手袋里寻出一张当票,刚巧就是那副金手镯的原赃。得着这件凭据,想要他自己吓得逃走,谁知他不知租界的利害,以为理直气壮,还想到茶会上来洗清身子。”
说着,又轻轻的用手指与我看道:“那打他的人,就是他的靴兄弟。这是个最恶的东西,我们一年眼睛里,也不晓得看见他冤枉多少好人呢!”我又问道:“他既这样深仇大恨,怎样还说要请他吃大菜呢?”那人道:“哎哟!你先生真是个老实人,这是他们当流氓的一句口头禅,忌讳说进外国牢,就变个别名叫做吃大菜。他见他又没有钱,又占住姘头不放,倒恨他不死,还有心请他吃大菜呢!你没听他说免得吃大菜,那个免字的神理,可是句好话么?”我笑道:“这倒不是姘头,直是拼命了。”那两个堂倌听了,都笑将起来,说道:“先生,你这句话倒像老白相,上海通统是先姘头,后拼命,没有一个是好开交的!”我再看一看那桌上的人,还在那里耀武扬威的乱嚷。我虽不是游学生,究竟天涯同客,未免有一点兔死狐悲,不便尽在那里看笑话,见他们期负他,我又爱莫能助,何必徒乱人意呢?只得会了茶钱,抽身走下楼去。
我看一看表上的面针,才交未正一刻。这日刚是礼拜,各戏园照例开演日戏,我心中想:“不如还是去瞧戏罢!倒还热闹点。”正要朝丹桂那边走,忽从迎面来了一人,坐一辆橡皮马车,打从四马路石路口经过,一眼看见我,忙叫马夫停了车跳下来,同我执手道阔,殷勤话旧。原来是十年前在南京的一个老朋友。他是江宁驻防旗人,名字叫做穆克德萨,表字柔斋。当时见他异常恋旧,我又是在独立无聊的时候,觉得遇着这样一个朋友,十分凑趣。柔斋就拉我同坐马车,一面向我说:“小雅,我们多年未会,今日请你到你的一位老相好那里去坐坐!”一面朝着马夫说了一声“三马路朱寓”,那马车已是如流水一般的行走起来。
我方要同他分辩,说我在上海并未开嫖戒,你又未同我遇过第二次,这老相好是从何说起?他递了一枝雪茄烟与我,一味的嘻皮笑脸的说道:“小雅,你见了面就知道了。那时候还要谢我一桌双台呢!他是你的花袭人,瞒别人须瞒不得我。”我被他花袭人三字,说得我心动了一动。早见那辆马车已在一家门首停下,马夫跳下车,开了车门,我抬头望去,见门头上挂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招牌,正中有一扇花标金底黑字是“廿四桥朱寓”。柔斋便指着这扇牌子,对我笑道:“你看别人家无论哪里人,都照例写着姑苏某某。独你的贵相知,单要把这扬州两个字写在花标上,岂不是恐你来寻他认不出门径么?”我说:“柔斋,我许多年不见你,怎么一种没遮拦的口还未改掉?”说着,那客堂里的外场打杂,已扯着皂隶嗓子,喊了一声“客到”。接着,房里大姐娘姨,一个个手忙脚乱的打起门帘迎接出来。
有一个年轻的大姐,搽着一脸的浓胭脂,身上穿着一件银灰外国缎时花的夹袄,下面罩着一条元青绉纱大脚裤子,裙下双钩虽不瘦削,然较诸那金莲仄仄,反觉他一双天足,娇小玲珑,别饶趣味。且步履之间,亦甚摇曳春风,柳腰款段。朝着柔斋低眸一笑,口中说道:“穆大少是发财人呀!今日怎样有闲工夫,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白相哪?”柔斋还是一味的顽皮,对他打着苏白道:“侬为着侬格先生一个老客人,白白地同着一道来格屋里白相相哉!”我偷眼看去,早见那房间里立着一个人,装束虽与从前不同,然而举止神情,依然如昨,未免情不自禁,抢一步近前叫道:“素……”我才说出一个字,已是咽不成声,泪珠满面。再看一看他,也是断肠人遇,热泪洒樽前。两样心肠,一般怀抱,却把柔斋吓得站在一旁发怔,口里连连的道:“不该!不该!都是我不好,要先把一声素兰的信,或是同小雅说明了,也不至于叫你们相对伤心。”又走到我同素兰耳边,鬼鬼祟祟的道:“快些不要这样!被他们不知道细底的人传出去,这上海非比别处,报馆里的访事,比德律风还快呢!”又对朱寓道:“一经蜚短流长,于你实业界上是大有影响的。”素兰勉强带泪,笑着喊道:“阿二,你也不来管管你的老爷,由他在这里有得没得的瞎说。”只见适才在房外着银灰外国缎夹袄的那个大姐应道:“先生来哉!走进房,便揪着柔斋耳朵,要他求饶。房里娘姨赶忙送上热手巾盖碗茶。
我略定了定神,想道:“怪不得柔斋在路上同我闹甚么花袭人,是为着素兰同我有初试云雨情的秘密关系。”忽然听着素兰问我道:“你自从送你们老太太回去,嗣后可到过南京没有?”我因为有小安子向我说,素妹妹有话交代他同我讲。我后来被事一岔,就未曾去的一层事在心里,恐怕他知道多心,意欲想答应去过一次,又要想答应未曾去过。正在躇踌不决,素兰又冷笑了一声道:“上年安妹妹到上海来,向我说,你曾经到过南京一次,同藩台江宁府的少爷游河,还叫了他一个局。他告给你说,我有话托他同你讲,你事后就奉旨不再到他那里去了。还是安妹妹怠慢你?还是听得我的话有点不耐烦呢?”我被他这一问,倒问得无言可答,反勾起了我一肚皮没处伸的冤抑兜底上心来,不由的眼圈儿又一红。素兰见我回答不出,那一眼泡的泪,已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只差滚将下来。他终是个世务上的人,看见我这番委曲难言的景况,陡然改换一副和蔼春风的笑脸,对我道:“今日你初到我屋里,又拖穆少爷的贵步,你千万不必同我客气。今日小东是我的,一来替你接风,二来替穆大少谢媒。”
柔斋正在炕上斜着身体,同阿二在那里咬耳朵鬼混,听说有酒吃,在炕上一翻身立起,插口道:“三来代你们二人叙旧。”阿二也随着他立起来,站在我面前,用牙儿咬着手指甲,两只眼睛的视线直注到我身上,在那里发怔。娘姨送上笔砚,请我点菜,又送上一叠局票,一叠请客票,放在桌上。接着,调开桌椅,安放杯筷。我对素兰道:“菜可以不必点,局请柔斋代。我是从不欢喜代第二个局的客,看柔斋有甚么知己的朋友,约几位来,一同坐坐也好!”柔斋听了,便拿起笔来,横七竖八写了十几张局票,又写了一张“南诚信阿根堂鲍宋忠”,一张“二马路清芬楼下方天荫”,一齐交给娘姨,传与外场,发了出去。不一时,那两们男客已先后来到,都在二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华丽衣服,一个人鼻上架了一副十六开金丝茶镜。柔斋上前次第介绍,彼此说了些久仰高扳的套话。他们两人又补写了几张局票。柔斋便乱喊起手巾,早有房老娘姨,各人面前斟满了酒。素兰拖了一张椅子,斜坐在我的背后,挨次与他们敬拳敬酒,又照例唱了一出《牧羊卷》从“听我妻,赵金堂,细说一遍”唱起,直唱到“一步儿,来至在,柴篷以外,猛抬头,一轮日,未落西山”,唱得悲惋凄凉,合座为之不乐。
我见他们三人面面相觑,似有酸楚之意,我就将日间在升平楼目睹的一段怪现状,说与他们听了解闷。方天荫接口道:“小雅君子,你不尽悉上海租界的弊窦,较诸我们中国内地,更加百倍的混账呢!任凭你奸拐盗劫,明讹暗诈,甚或打文武差事,(按江湖口切,明火劫掠名曰‘打武差事’;鸡鸣狗盗,名曰‘打文差事’,皆贼盗之别名。)风火骗局(按湖海无论各种生理,皆不出风火除要巾皮李褂八大家,统名曰相饭。)只要同包探有了人情,就可出入租界,通行无阻。设或他们那班人一个都没有来往,哪怕你真是个孝廉方正,也一样拿你出丑,硬当作匪类看待。还有张家帽子拿去李家头上戴,犯法的人,仍然一日到夜的花酒茶围,游行自在;没有犯法的人,倒反去代他吃官司,坐外国牢。”我问道:“包探通同作弊,难不成会审的委员也不爱惜民命,同他们一篷风的糊到底吗?柔斋插嘴道:“我从前初到上海的时候,也是如此说。后来才晓得那起会审委员,千个屠户一把刀,人人都抱着一个同领事见好的宗旨,凡遇会审案件,大半是随着领事做主,领事又只凭巡捕房一面报告,巡捕房又全仗包探一句话,所以各案的裁判权,就暗暗的操在包探手里了。你想,他们充包探的人,可有个善良之辈?统是杀人还要想不出血的大流氓。别人说是租界的官事十起倒有九起是冤枉案,在我兄弟看起来,真正十案即有十案是冤枉的呢!再者,还有一件事,那野鸡堂子里女本家,没有一个不姘探伙的,没有一个探伙问起来不开野鸡堂子的。老实说,直把巡捕房的权势,明目张胆的拿了来,替他们抗娼。诸如我听见前年北边兵乱的时候,有个甚么租界里最有名誉的包探名下一个小伙计,我一时忘记他的名姓,只知绰号叫做‘都天大舅舅’。从北路买了若干的女孩子来,候去年北省平靖了,他又把这起女孩子一个个贩到牛庄、威海等埠去出卖。只要哪处有水旱偏灾,哪处就是他的发财方向。成船累载的运到上海来,拣面孔漂亮的留着自己堂子里卖娼,或是送去唱髦儿戏,或是收着做小老婆。那脚大脸丑的,尽着本埠各家野鸡花烟间先选择。剔剩下来的,装到南洋各埠去转捆转卖。听说极丑的丑鬼,只要是个女子,带到海参威去,还可以值四五百金哩!你想,他要不是仗着探伙两字的护身符,他一颗脑袋还够杀的么?至于诬裁个把平人做贼,打人几个嘴巴子,更是老生常谈了。宜乎那茶楼上别桌吃茶的人,没有一个去望他一眼呢!”
我们正谈得津津乐道,那各人代的堂差,已是如穿花蛱蝶一般,陆续到齐,谁叫的局都挨着谁的自家相好身旁,一排儿坐下。顷刻一片管弦嘈杂,京调秦腔的声音,倒把我们的晋人清谈,登时岔断。柔斋闹了要豁拳,又要赌一拳一杯酒,姓鲍的同姓方的倒也深表同情。只有素兰不大愿意我吃酒。我留神看去,素兰虽是笑逐颜开,究竟觉得有些不悦的性质含在眉目之间。柔斋也似乎看出,冲着方天荫说了一句“母狗挡路”,方天荫应道:“哎,是!”那鲍宋忠接着道:“吃酒只吃酒,莫提王三友,提了王三友,谨防狗一口。”我当时也不甚在意,以为他们偶尔说笑,只把全副精神用到素兰身上去,大凡素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莫不从我心窝里研究一番而出,所以别人神情,我哪有许多心去关顾。
须臾,各人所叫的堂差已如鸟兽散去,房里依然剩我们四五个人,寥若晨星,倒觉耳目为之一净。娘姨每人面前,送上一碗干饭,一碗稀饭。我酒已吃到七八分醉,只得勉强吃了点稀饭,取出四块花边,交与素兰,叫他先替我将下脚开发掉,各人起身散席。他千万不肯收,后来被我说了一句:“你可是怕我用不起,或是我心疼?”他才叫阿二收了去,房里的娘姨大姐又千恩万谢,说了许多的客气话。穆、鲍诸人都开了轿饭账,也替我胡乱开了个阿三。我看看表上面针已交十一点多钟,心里想随着他们一同回寓,无奈外面马褂坎肩,一律被素兰锁在橱柜里,不肯拿出,只得权时住下,送柔斋各人先回。阿二一溜烟也随柔斋走去,想必是去干他们的那个老买卖去了。是曾经上海嫖界诸公类能领会,无须我著小说的人再交代。
再说我回房尚未坐下,素兰即对我问道:“我有一句话要想问你。”他说了那句,却又欲语不语的,一味半吞半吐。我发急道:“好姐姐,你有甚么话同我说了罢!你是一向知道我脾气的,何苦拿着我装在闷葫芦里呢?”素兰道:“我不是问你别的话,我是要问你穆柔斋这一班大好老,你是几时碰见的?”我知他话中有话,故意的道:“小穆他是个甚么大好老?从前在南京同我胡混,你难不成倒忘记了么?我们有十余年不会了,今天是在四马路无意遇着的。至于那两位,简直是一面不识,不过一时捉客陪主罢了!我如今连名号都记不清了,你问他作甚?”素兰笑道:“他们的名号记不清倒也罢了,单我耳朵里,也不晓得听见他换过几十次祖宗了。”我道:“究竟他们同小穆,现在上海干点甚么营业?”素兰一面招呼外场说:“今晚所来的堂差和酒,都一概谢谢,请明日早点过来。”一面坐下来回我道:“他们有甚么叫做营业?不过老爷少爷喊得比我们好听些,那一种拿假圈套去骗人钱财,及至钱骗到手,跟着就翻转脸认不得人,还不是同我们一样的做手吗?就怕我们有时儿还拿不出这种狠心肠来呢!我爽直儿告给你罢,他们都是一起翻戏党,要想把你当作生意空子做哩!”
我假意道::甚么叫翻戏党?他们的宗旨,比平权革命如何?”素兰道:“唉!他们这个党,不比那个党,我也闹不清楚,名色多呢!又叫做甚么挛把、翻天印、倒脱靴,那《海上繁华梦》小说里,早已就刻着。我如今向他们党中人细细的探听,才知道《繁华梦》上所说的还是皮毛门外汉的话。那内中要紧的过门,同着名式春点,并未曾提及。今日先时在席上,他们见我同你要好,恐怕走漏他们的风声,骂我是只母狗。我不因为是同你来的,我当时就要想请教他了。后来忍了几忍,我才把这口气咽了下去的。听说他们党中门户很多,有甚么‘反’‘正’‘提’‘拨’。总而言之,不出先同你异样拍马屁,后来一步步分作前中后三起人出现,候你同他好的多一个头了,他必定是那前来的人说是遇着赌骗,要寻死觅活。中间出现的人,便说后来的朋友如何年少无知,如何多金豪富,他自己五木诀又如何千灵万妥,伙你去入局。你受他一番知己,见他要寻死,本有拔刀相助的心,如今听说又不要你费钱,只须各人拼出本银,在台面上摆一摆,转瞬就可以发注大财,既帮扶朋友,自家又利益均沾,心中已是无有不肯的了。他又抓上一把铜钱用碗盖着,做那广东抓钱宝形式与你看,并将那其中的若何宝由你做,他们三人,都照你伸的指头数目,分龙虎单双四门的机关说与你听。你只要动了一点或好义或贪利的心,包管就偏偏在你自己手上,不知不觉的将碗下钱数弄错了。假如碗里是单数青龙,你倒伸了二个指头,报了双数白虎。你想,钱被人家赢了去,还是小事,那同伙的被你带累,可就不好了!”我道:“我也不是个死人,怎么会连几个铜钱都不会数?”素兰笑道:“全局的机关,就在要你自己做错,不能埋怨别人。别人还要来埋怨你这一点儿巧妙。你未身历其境,说了再也不会明白。我曾经留下个翻戏党内容调查簿,明日没有事取出来,倩个画工配起图来,与你一看就知道了。”
我听素兰的一番话,始恍然大悟穆柔斋现在入了赌匪一流,不觉叹道:“好端端的一个佐领少爷,流而为匪,未免可惜!”素兰笑道:“他们这一班人,翰林院的太史公还不知道有多少呢!甚么个把少爷,算甚么希奇?我是甚么人,他就有甚么人来配你。从前我们扬州有个鹾商,喜欢扶鸾,他们党中居然就有善于扶鸾的人上去。一日沙盘飞处,说是张恒侯临坛,还留了四句诗是:
露筋裂眦血痕干,日甲三千午夜寒。
千古伤心千古恨,自今犹望汉门关。
你想,这诗句是若何雄浑有魄力,岂是编口号的人所可想的吗?后来整整的被他们骗了两三万银子去呢!听说还送了鹾商一个标致小老婆。”我笑道:“这还上算,虽是丢掉几万银子,还落得个红袖添香,锦衾侍寝。”说着,阿二已回向素兰耳边咕咙了一大起,又匆匆的走去。素兰候他走过,向我笑道:“岂有此理!他们别人不知道,难不成小穆也不清楚我同你的情分吗?他叫阿二来向我商议,要我做中立国。事成之后,提二成客账送我。我恐怕他们又想甚么主意来损你,已经托阿二回绝了他们去了。”我听毕素兰的前后言语,感激之至。钟上已是子正,觉得身体困倦,想日后读我书的人,也要眼倦了,索性大家睡罢!于是携了素兰的手,权入罗帏,将三十年经过的历史,姑为搁起,先赴阳台一梦。正是:
白衣苍狗寻常事,
都付人间一梦婆。
要知三十年后如何,且俟续部再叙。
第十一回 画葫芦巧计成虚话 翻旧样妙女选情郎
我当日同素兰久别重逢,十分要好,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初方醒。床头报时钟刚敲十一句,急忙披衣起坐,顺手将百页窗推开一看,只见庭前几片新放的芭蕉,嫩绿扶疏,映到纱窗之上,令人心神为之一爽,正合着古人两句诗,却是:
绿阻堕地梦初醒,
红日娇天午不知。
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对景徘徊,忽听外场传进一张请客票。我接过手一看,原来是柔斋在清和坊金小桃家,立等我一路去逛味莼园。素兰正在那里理发,问我是那里来的条子?我道:“你猜猜看是谁?”素兰笑道:“这点事用不着猜,一定是小穆鬼心不死,又弄甚么勾魂票来,想把你当作生意做呢?”我道:“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被你猜着,怪不得人家说当倌人的是七孔玲珑心呢!”素兰道:“甚么玲珑心不玲珑心!俗语说得好,‘识破人情便是仙’,我昨晚既不肯认做中立国,他们今日自然要生出别项法子来待你了。我曾记得从前有一句老话说,有一位卜课的先生,道号叫做甚么赛鬼谷,因为他有个特别的本领,无论你是甚么人,有甚么事,他都能未卜先知,一句话都不错,所以他的金钱界上异常发达。一日,有个乡下人来问卜,那先生一口就问那人道:‘你姓王么?’那人道:‘先生不错。’他又道:‘你是从东南方来的吗?问你母亲病势何如是不是?’那人又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他道:“你莫要着急,回家请一位姓钱的医生来,开个方子吃贴药就好了。’当下那先生有个朋友问他:‘到底有个甚么法儿,怎么就能够一句都不错呢?’”我道:“不但那个朋友要问他,连我今日也要问他,内中是个甚么花头?”
素兰道:“他起先也是不肯说,后来被那人追问不过,只得对他道:‘你们自己粗心,并非是我有甚么异术。你不看见适才那乡下人肩头上背的褡裢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槐堂制”四个大字么?我所以头一句就断他姓王。那人手里提着一包药,那药方子不是字朝外叠的吗?露着“令堂’二字,你想,既是令堂吃的药,除他母亲有病是甚么呢?’那人道:‘以上两层我都知道了,但那乡下人,又不是你同乡旧识,怎么知他由东南方来的,这个又是甚么道理呢?’至于他母亲的病,一定要请个姓钱的医生来,一治就好了。这句话,我格外半点都不懂。好先生,你索性儿告给我罢,省得把我装在葫芦套里,闷得难受。’他道:‘这两件事即是明白易晓,今天刮的是西北风,适才又落了几点小雨,那人胸前现有雨打的湿迹,同布眼里灰尘,背后却一点都没有,他不是迎着风走的大凭据么?若说姓钱的来一医就好了,这更是如今中国四百兆人男男女女得的一个普通病症,万事有了他老人家,自然病是会好的!’那人被他说得恍然大悟,一句口都开不得。小雅,你想想看,那先生哪一句话不是细心小胆体会出来的?非此时下卖课的,抱着一本《卜筮正宗》,指手画脚的信口开河,就算尽他的义务了。你说我们当倌人的心,有甚么七窍!不是我说你,这些话都是十年前顽固党的口头禅,不像你有阅历的人说的话。你若要换个我,代你设身处地的想起来,又有昨日叫阿二来买嘱我那段事,你到上海不久,外面应酬少,又没有甚么知己,今日这样早就有请客票来约你,不是小穆是哪个?”我听了,从心窝里着实佩服,一丝儿都不敢同他强辩。
当下又坐了一刻,表上已是一句半钟,我欲待写条子回柔斋不去,无奈素兰怂恿我去走一遭,看他们到底出甚么主义来骗我。我自家也要想探听他们翻戏党的内容,存了个不入地狱,不知饿鬼变相的思想,于是拿定主意,放心大胆的前去。急忙穿好衣服,别了素兰,走出门,站在马路旁边定一定神,望准方向,刚想由石路一直下去,忽见有一辆橡皮轿车,风驰电掣的飞至我的面前,突然停下。那车里有一个人嘻嘻呵呵的匆匆走出。我忙定睛一看,原来就是柔斋。他因听见请客的相帮回去说,我尚在素兰堂子里未走,又恐怕我恋着同素兰鬼混,不去赴约,所以他自己坐了车赶来相接。
一见面,不由分说,就拉了我的手,一同坐车,对着马夫说了一声“张园”,那辆车便如流水一般的走去。我们两人略微谈了两句世务话,那马车已在一处停下。马夫赶忙的跳下车,拢住缰绳,伺候我同柔斋下车入内,原来就是张氏味莼园。几处小花小草,倒也收拾的十分雅致。早听见远远的锣鼓喧天,人声嘈杂,映着一片京调二簧,顺风吹至。柔斋向我道:“小雅,我们到海天深处去听听髦儿戏何好?”我忙道:“很好!”便一同踱上楼去,拣了一副近台的正桌坐下,堂倌忙过来张罗茶点,有个案目送上一纸戏单,照例收了戏资自去。我再看一看,台上已是唱到第二出戏,叫做甚么《沉香床》。有个花旦,扮了一个时髦倌人的模样,对着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拿着一盆的牙齿,在那里播得同雨点相似。那台下的看客,见了如此神情,都齐声喝起采来。
我拿过戏单一看,再存神一想,哦!是了,这不是那小说上记的《齿盆》一段故事吗?我记得这倌人叫做王菊仙,本是苏州城里一个有名的出色妓女,遇着一位痴公子,异常要好,一个愿娶,一个愿嫁,闹得山盟海誓,除死方休。后来,被那公子的父亲知道了,派了得力的家丁来敦促就道。临行,那倌人向公子讨一样表记,以为异日纪念。谁知公子送他这样,他也不要。送他那样,他也不收。转了若干的圈套,好容易闹明了,说单要一只牙齿,为将来骨肉重逢之兆。那公子是个情重如山的人,当下就照牌行事。回去过了好一晌,那公子禀明了堂上的二老,置备了若干的妆奁衣服来,预备替他拔出火坑。当时公子有个贴身的老家人,领了密嘱,就教给他小主人一个坏主意:叫他改装易服,扮了个叫化子模样,假说家里被了火焚,不数月弄得人死财空,一贫如洗,去向王菊仙作将伯之呼,以便实验他爱情真假。看官,当妓女的人,恩爱二字,哪个被得起实验?这王菊仙见那公子一脸的晦气颜色,十分憔悴,就把外场打杂的申饬了一顿,喊看门的进来,撵他出去。那公子讨了一场没趣,便道:“你人既不认我,这也罢了!但是我那留下的一只牙齿,是受诸父母的骨血,你须得捡出来还我,我就立刻离身,决不再来同你多说一句!”王菊仙叫娘姨捧出一大盆牙齿,对着公子道:“哪个是你的?你自家拣去!”公子再一留神,哎哟!比上海四马路各家牙医生的招牌还多。看了一看,不禁大哭而去。回寓后,把此种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给那老家人听。那老家人心中暗想:“我的离间计已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斩草除根,省得逢春再发。”就叫人将所办的嫁妆衣服,尽数抬到王菊仙的妓院门口。公子此时,换了鲜衣骏马,另是一番气象,就在大街心里,升了一大盆炭火,把那预娶王菊仙的妆奁各件,一样样付一炬。内中有架沉香木雕的床,焚化之日,香闻数十里。可怜万串金钱,顷刻化为灰烬,这就是那《沉香床》的始终历史。
我当时见戏台下的人齐声叫好,引得扮王菊仙的花旦,格外做得淫泼无情,令人可恼。我对着柔斋道:“这种淫贱的泼娼,我可惜无权在手,若是有权在手,非立置重刑,不足以泄我胸头恨!”柔斋笑道:“你又来闹书呆子脾气了!听见人说,我朝康熙年间,年羹尧征金川时,营里唱堂戏,有个戏子,演《逼宫》一出,极其神似,就是当年活司马师,也恐怕未必有那般奸雄气魄,真是惟肖惟妙,栩栩如生。不觉感动了大将军忠义之气,立刻叫戈什哈上去,传那戏子下台。其时,同班各人,皆替他捏着一汗,料他必遭不测之祸,要想大家去替他求情,无奈他老人家军令素严,不敢尝试。只有那戏子本人,急中生智,不慌不忙的穿着一身做戏的衣服,跟定那戈什,踱着方步,走至年羹尧面前,把袍袖一展,学着科白的样子说道:‘大将军请了!’年羹尧此时盛怒之下,不容他开口,便喝道:‘你见了本爵,还不跪下么?’那戏子听了,呵呵大笑道:‘你虽位极人臣,孤亦为晋朝世祖,岂有以帝王之贵,而反屈膝于臣子之礼?且孤当日带剑上殿,入朝不名,威加人主,势压百僚,开两晋禅魏之基,较诸大将军今日,徒有血汗之功,未得心腹之寄。加以外临强敌,内制权臣,性命有累卵之危,功高有不赏之虑,其成败得失,果何如乎?’年羹尧听了,愈加发怒,骂道:‘你不过一戏子耳,何得乃尔!’那戏子也发怒道:‘你既知道我是个戏子就罢了!还要这等举动做甚么呢?’当下年羹尧被他这一句话提醒了,一笑而罢。小雅,你如今要打抱不平,恼这个扮王菊仙的旦角花四宝,岂不是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第二个年大将军出世了么?”我笑道:“那《三国志》上圣叹外书,曾经道破说,奸雄与英雄,皆当用逆,而不当用顺,真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谈。但是这戏子可惜投身下流社会,不然,倒是一个绝妙的说士呢!”
柔斋道:“你莫要小看了下等社会中人。你没有知道,从前有个好古的名士,终日留连山水,凡遇前朝古迹,无不形诸吟咏。一天,雇了一辆小车,去游严子陵钓台,要想做几句怀古的诗。无奈文机迟钝,左做又做不好,右想又想不出,尽在那里对着一树残阳,半坯黄土,低着头,幌着脑,咬文嚼字的踱来踱去。看看日影衔山,新月将上,那推小车的车夫候得不耐烦,向那位名士问道:‘先生,天晚了,我们回去罢,荒郊野外,尽着在那里逛甚么?’那人道:‘我要做首严子陵的钓台怀古,久思未就,尔曹小人,毋预乃公事!’车夫笑道:‘小人倒有几句小诗,不知先生肯赐教否?’那人带应不应的道:‘你试说我听。’车夫遂应声念曰:‘好个严子陵,可惜汉光武。子陵有钓台,光武无寸土。’车夫念头一句,那人尚未留神,到了第二句,已有点悚然起敬的意思,及至四句全完,直把那位名士吓得五体投地,七孔朝天,口中不住的喊:“老前辈!老诗翁!”你想,一个舆台下隶,尚有如此雅人幽致,何况当优人的,那历朝掌故,本是他们的本山货,从前上海马如飞编的弹词,就颇有唐宋人诗意,所以至今堂子里还讲究唱马调呢!”我道:“柔斋,你真博学多才!无论我说一句甚么话,你总要引经据典的有话来驳我,莫非这几年不见,你在上海过上外国律师的见气了么?”
其时台上《沉香床》业已演毕,第二出是《大嫖院》,扮了满台的婊子,围拢着个辫梢上扣元宝的丑角,在那里胡闹。我看了看,无甚意味,刚要回转头同柔斋谈天,只见有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人,身上着了一套半时半古的装束,脚下穿关一双靴子,戴了一副铜边近视镜,眯着一双眼,从人丛里挤将过来,对着柔斋鬼鬼祟祟的问道:“穆君,你是发财人,几时到的?我前天在京里引见的那日,适巧你令兄放了俄国钦差,我由军机处召对下来,就坐了原车到令兄住的八旗会馆那里去道喜。第二日,令兄来我这里回拜,还有一封竹报,叫我便中遇着交给你。大约是招呼你替他在上海访聘一位文案老夫子。听说薪水倒是极优的,每月最少亦有六七百金,将来满任的时候,还拿得稳有个异常劳绩的保举。我到你贵寓里去拜访过两次,他们说你今天陪朋友游张园,我所以赶到这里来,不想就真遇见你这个宝货。”柔斋见了,赶忙的迎上去招呼那人坐下看戏。那人又问柔斋我是甚么人?柔斋便将我的历史,约略告给他一遍。他摸着两撇黄胡子,眼望着天应道:“嗄嗄嗄!”那种目空一切的丑态,我如今有十口十笔总写不出。
当下因他既妄自尊大的不来睬我,我也只管听我的戏,不去惹他。无奈他同柔斋谈的话,句句都朝我耳门里钻,三句话倒有两句不离他是三品大员,甚么江苏候补道,前天在北京厂,有个相士叫做万里云,夸他白面金须,将来非常富贵,恭亲王要他做门生。他因有一班排满革命的朋友,恐怕被人说他是守旧党,所以没敢答应。又说甚么本朝最发达三种人,第一怕老婆;第二不喜花小费;第三便揩着他自己的近视眼,对柔斋道:“你看外面可有一个近视眼做叫化子的么?”我听他的话,忽然想起无影生观察怕老婆、灌夜壶、戴笆斗各节,怪不得他目下有升广东臬司的信,我不由的要笑将出来。只因有那人在座,不便过于放浪形骸,只得妨将过去。
真是无巧不成书,他正在那里议论风生,一个人大话说得高兴,忽从后层座头里,立起一个山西口音的人来,冲着他乱嚷道:“老蔡呀,你一去不回,咱被你害得好苦呀!咱的达达,你今天见了咱,不要再跑呀!”我再看他望见那人,犹如老鼠遇见猫一般,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把适才那副骄傲的面孔,连根都抛向爪哇国去了。呆呆睁着两只绿豆眼,尽望着我同柔斋发怔。过了好一会,那山西人只是守着他不去。过了好一会,柔斋轻轻的埋怨他道:“这种守土的老贵,你怎么不把事情结清了,闹得这样惊天动地的。倘叫今日有一宗正经事在手里,岂不要露狐狸尾巴把人家瞧吗?”姓蔡的回道:“统共只有一尺水,叫我怎么样结法呢?”说着,又拿眼角瞟着山西人向柔斋道:“好在你没有上过台子,他不对付你,此事怪我画了旧样葫芦,千万求你让我骑花勒佛低!”柔斋低低的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便做成了一副满面春风的笑脸,走过去对着那山西人问道:“老客,你同这位先生为着甚么事吵吵闹闹的?彼此既是好朋友,快点儿不要被人家笑话,有事好商量!”那山西人咬牙切齿的嚷道:“咱们同他是甚么好朋好友?被这混账行子,弄甚么广东抓钱摊,骗掉了几百个洋钱,还把咱们的生意闹丢了。今天咱们遇见面,非进巡捕房不可!”
柔斋故意的问长问短,同他拉交情。那姓蔡的早从人丛里一溜烟逃之夭夭,不知去向。直将个山西人急得暴跳如雷,要同柔斋拼死拼活讨骗子。柔斋先时还想同他胡混过去,后来见他越闹越起劲,只得强辩道:“据你自家说,那姓蔡的与你同嫖共赌,显见得是癞虾蟆,莫要说田鸡,都是一条跳板上的人。再者,混堂、花酒店、饭铺、散人船,别人家出钱听戏,你们挨在旁边吵吵闹闹,谁也要来问你一声。如今我不怪你败我们的清兴,你倒反来问我要起人来了,谁是你管人的人?你又交给谁管的?”说着,便撇出滴溜滚圆的二八京腔,对着堂倌道:“来吓!替我把这个不爱体面的侉货叉出去,少爷们瞧戏,他不配在这里混吵!”那戏园里的人,倒有一大半是同柔斋相识的,当下大有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的景象,七手八脚的,拖的拖,送的送,不由分说的钭那侉老西拉下楼去。
柔斋见那山西人走了,脸上颇露出一种忸怩的颜色,对我笑道:“小雅,那姓蔡的同山西人适才对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我道:“你们闹了大半天的六国方言,我连一点儿都不懂。”柔斋听我说,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再假惺惺的了,好在你我是自小儿朋友,也不算甚么丢丑把你看。总而言之,真人面前,莫要说假话,实在苦于业在其中,不得而已。小雅,你总要不可怪我才好呢!”我心里虽是明白,但口中不便认真,只好装着不识不知的样子,一味憨笑道:“你莫要再说罢!你越说越把我说进面糊盆了。”柔斋终是亮脚,忙应道:“不说,不说,彼此心照罢!”其时被他们一闹,连台上唱到几出戏,我都莫名其妙了。柔斋掏出表来,向戏台上挂钟对了一对道:“三点一刻了,我还有朋友等着呢!”刚巧马夫走来,送上一封便信,说是甚么程八大人在昌寿里公馆立等说话。柔斋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便立起身,要约我一同前去。我心中暗想:好容易多谢那老西来搠破了这扇纸窗户,免得他们邪心不死,一出出的变花样,我如今若再同他鬼混,岂不是自寻烦恼么?当下就辞别柔斋,另雇一辆人力车,回至寓所。
只见一顶局轿,放在门口。我一眼望去,认得那轿夫好像是素兰相帮,心里未免动了一动。后来转念一想,唉!我不是闹糊涂了吗?他们当妓女的何处不到呢?准是本栈有人在里面代局,于是低着头走将进去,一迳来到我住的那号房间门口。忽见门帘被风吹起,露出那两扇门,是未经关锁的样子。我心里又未免动了一动,立住脚想道:我本人并未回寓,那房门是谁开的呢?难不成不等我回来,就替我调换别的房间了么?想到此处,不禁大声呼道:“茶房哪里?茶房哪里?”谁知茶房倒没有喊到,不意从我住的房间里唤出一个人来,对我道:“你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呢??我定睛再一看:“咦!素妹妹,你是甚时来的呀?我这房门锁匙又是谁开的呢?”素兰道:“我到了有两句钟辰光了。别人的房门,我不能开,难不成你的房门我也不能开吗?”我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进房坐下,问他道:“此刻正在出堂差的时候,你不在店里招呼,到我寓处来总有件要紧的事,你马前点儿告给我罢,省得我今天尽遇着闷人的事不好受!”素兰道:“莫说是堂差,就是和酒今晚还有几台呢!我因为你走后,细细想着,倒反不放心起来,所以乘日里有空,匆匆的坐轿赶来等你。”说着,又笑道:“你同我相近有十年没见面,以为你学业有进,不料你如今开口就是江湖春点,甚么叫做马前牛后,我一句都摸不着头脑呀!弄得半点读书人的气候都没有了,岂不是反不如初了么??我道:“呸!这几句话你是抄袭的《三国志》上徐元直的母亲对徐元直说的,如今我又不是你的令公郎,说了,谨防罪过。至于你说我满口的春点,我今天还有许多的外国春点,听在肚里不懂,正要来请你做翻译呢!”素兰道:“你说,你说,除掉苍鹰黄鹂的话我不知道,余外不问他三百六十行的流口,我都能还出你的娘家来!”
我听了,就拉他在一张烟炕上坐下,便把髦儿戏馆里所见所闻,同柔斋对我说的话,一层一节的告给他一遍。素兰听一句应一句,候我说完了,他笑道:“恭喜你,同柔斋的一章书,可以就此读完了。”我道:“我也是这么想,他们既是吃这碗翻戏饭,是光棍点到为知的人,非同厌子棒打不退可比,但是我告给你的那起口切,你千万要译出来与我听。”素兰道:“你拜我先生,我非但教给你做挛把(翻戏党别名)的暗号,还有一件新闻,说与你好开开智慧呢!”我道:“你又急我了,莫说师生,连母子都比过了,尽着不说,卖关子做甚么呢?”素兰道:“我不因为是你,谁肯把人家赚钱的法门告给你呢?还要冤枉我这些瞎话,你晓得小穆他说‘老贵’是甚么东西?”我道:“我知道,谁再来问你?我说你卖关子何如??素兰笑着指我道:“老贵就是你,他们喊局外叫老贵,是当挛把恭维人的特别徽号,诸如长住名‘守土’,过客曰‘浮生’,骗人叫‘做事’,钱叫‘水’,如一尺水,即是一百元之类。听说作俑的人很有恶才,要想你破钞,必先同你拉交情、调兰谱、焚誓书,无一不做,归总到赌上了事。即或投告到官,那誓书上都载着一团糟通同骗人的话。在焚的时候,早掉换下来,预备同你打官司,租界上章程,亦不过罚几两银子,押几礼拜罢了!再他们神手通天,一不得法,还要得与受同科的罪名。”说着,从怀里抽出张小报来与我道:“你看,这件事前天我一见面,就知道是他们出的新花样。”正是:
租界已成荆棘地,
青楼犹有指迷人。
要知后事如休,且听下分解。
第十二回 祸中得福老虎做官 笑里藏刀乌龟出丑
我接过那张报纸姑且不看,先问他道;“还有那‘骑花勒佛低’一句话,是怎么讲呢?”素兰笑道:“你这个人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总而言之,有句俗语叫万相归挛,当挛把的五光十色,各种人都有。现在上海他们党中,一大半是先吃了挛把的亏,把几个牢钱,挛得掉蛋精光,不得已即以受人之挛者,还以挛人。那个说骑花勒佛低的挛把,必定是个回子。你如不信,明天见着小穆,一问就知道我告你话不错了。”我忙应道:“然也!怪不得那姓蔡的两撇黄胡子剪得齐濯濯的,一望我就疑他是摩罕默德(回教始祖名)的子孙。但这个人,你并未见面,怎么就知道他是回子,这却奇了!”
素兰道:“有甚么奇!都是你自己粗心,不肯在人情上研究,如剃头匠爱卷袖子,当家人的喜欢垂手。由此类推,不一而足。所谓三句不离本行,一个人向来习惯的举动言语,任凭他发了横财,居移气,养移体,总会在微细之中露出马脚来。那骑花勒佛低是他们回回教里的一句方言,勒佛低,就是逃跑。骑花勒佛低,譬如快点儿逃跑的意思。那姓蔡的我虽没有见过面,但是他的履历一本都在我肚里。这碗挛把饭,他吃的未免十分委屈。并不是我替他吹牛皮,还是个堂堂的前任江南盐巡道呢!而且做过制造局督办,只为那种好赌的臭脾气改不掉,终日在衙署里公然的呼卢喝雉,伙了些不肖的同寅赌正账。(按局赌分‘反’‘正’‘提’‘拨’四派,反即翻戏党,正最为赌中之上乘,须将心眼手色赌具总名合为一家,即赌经中所谓‘以我之心印彼之心,以我之眼观彼之眼,以我之手防彼之手,以我之色换彼之色’之意。苟明此诀,五木之奥妙尽矣。提账无定局,不问新欢旧谊,均可下手,犹虎之有伥,其做法一如翻局。若夫拨之一门,更为卑卑不足道,最为彼党中之污点,以其专用假老贵,脱骗同堂之资本,总之,真赌假赌,并可真可假之赌,皆属败产亡家这具,而何况含沙射影,防不胜防?寄语普天下四万万同胞,慎毋欲念意外之财,而坐失有用之金钱于俄顷也。游沪者盍更留意诸!)后来被制军知道了,很要同他过不去,要不亏他老师俞荫甫一封八行书,不但官参掉了,还要办罪呢!”我不觉诧异道:“曲园太史同我伯父是儿女烟亲,又是进士同年,怎么这样一位道学君子,居然有门生会做骗匪呢?”素兰道:“你又来少所见而多怪了。俞荫甫这个人,生平恃才傲物,道德不足以补文章的缺憾。听人说,他当某省学差的时候,忽然高兴,连‘龟动乎’、‘鳖生焉’、‘王速出令反’、‘君夫人所欲阳货’这种荒廖绝伦的题目,都能丧心病狂的想得出。甚么个把拜的门生,品行好坏,更不在他老人家的意下了。你是扬州人,我比一桩扬州事把你听:徐怀礼若不因拜陈六舟做门生,就是闹一百回瘐子的乱子,也数不到他做新胜营的统领。如今政界中人要紧是换把子,拜老师,做升官发财的机关呢!”
我听了正要追问他徐怀礼是个甚么人,忽见老二匆匆跑上楼来,对着茶房嚷道:“那间房是王大少住的呀?”素兰听得出是他用的大姐声音,忙迎出去,附着耳朵说了一大阵的话,我道:“你生意既有事,快回去应酬罢,候闲着我们再谈!”素兰点点头道:“这么也好!我们索性等打了暗再见罢!”说着,就立起身,匆匆的要走,忽又停住步,指着那张报纸笑道:“哦!我几乎忘却了一件事,适才我所说的那个新闻,就是这张小报上登的姑苏女儿一段故事。你要看着不懂,回来等我做老师的再慢慢教导你。”我笑道:“你那个老师,是学的外国派,专门教夜馆的,就是每天要换学生,未免劳碌点儿。”一句话,连老二都带得要笑将出来。当时我就忙着送他们下楼,看素兰上了轿,直至连个人影儿都瞧不见了,我方才回寓。茶房早送过灯火,开上夜饭,我就拿过来胡乱吃了一顿,忙将素兰给我看的那张新闻纸摊开,从头看去,原来是张《笑林日报》。在那告白栏内,刊着“姑苏女子鉴”五个飞白隶书,下面紧接着一行小启,是:
仆镶黄世胄,长白名家,为觉罗氏之子孙,充神机营之教习。青衫落拓,空怀鼓瑟之诗;红袖无缘,难合如琴之调。窃有姑苏女子者,以伶仃孤苦之身,行自由结婚之志。情殊可悯,事非无因。兹寄上小诗短简,聊代红丝,倘荷春风有意,正不妨屋同藏;忍听叫月无声,从此后玉楼共倚。
我再朝下一看,是几首七绝,写的是:
误卜行藏海上回,新翻花样选夫台。
年来独处怜同病,愿咒莲花作酒杯。
卿家生小是金阊,客路流离枉断肠。
我有一言忠告语,田园不拣拣夫郎。
人面桃花不再逢,车尘马迹各西东。
可怜一瞬洋场路,似隔云山几万重。
昂头一笑问青天,草草劳人廿四年。
我未敦伦卿未嫁,相逢或竟是前缘。尾书“亲爱觉罗氏谨识。”我在灯下反复玩了十数遍不过是一封吊膀的情书罢了,总看不出甚么骗人的花样来。正在一个人悉心研究,忽见我那身后有个黑影子一幌,接着就被人掩着我两只眼睛不放,用力去掰又掰不开。后来我急了,就起劲把头一拗,才看出是柔斋来。他见我看破,也就松下手,笑道:“你一个人看报,好自在呀!”我道:“你往新马路去,刚回来么?好端端吓我做甚呢?”说着,我想把那张报纸顺手藏过,不意已被柔斋看见,急急的问我道:“你怎么不买张大报看,这个《笑林报》有甚么意思呢??我待朋友终是不过意打诳语,就将这张报纸的来历说了一遍。他听了怔了一怔,问我道:“他既送给你看,上面有甚么特别新闻么?”我笑道:“隔行如隔山,我们局外人就是有甚么事看在眼里,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柔斋笑道:“你是局外人,谁是出娘胎就是局内人呢?都是相夫从厌子做起来的呀!”
我听了暗中一想,柔斋虽是同我旧友,只因无意中行藏撞破,不便再来瞒我,未必是真心同我要好,何不借着这件事去试他一试?主意已定,坐下来对柔斋道:“我有一件事甚不明白,素兰但叫我自己去想。我想了半日,不过是一封情书罢了!但是做首把歪诗,送到报馆里去,是上海人普通性质,不是一件甚么出奇的事,素兰决不会拿来把我当着灯谜猜的。柔斋你是个路路通的人,其中谅必另有别项缘故,我想你总不见得不知道!你倘把我当作老朋友看待,将这件报上的事,根根柢柢告给我,也好让我在素兰面前说得嘴响,充一员社会侦探。”柔斋见我说,又怔了一怔道:“你说的是甚么话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的呀!”我道:“你莫要再装假死人了,光棍的光字,是两只眼,你认得出我是个朋友,你就告给我;你认不出我是个朋友,你的舌头生在你的嘴里,我也不能有勉强你告给我的道理。”柔斋究竟是个白相人,又同我认识在先,非初次碰头的朋友可比,见我言语来得沉重,他就赶忙的随风转舵,向我一味的憨笑道:“来来来,我告给你。但我们行事里有个规矩,叫做‘江湖一点诀,莫对妻儿说。’你要情愿把我做徒弟,我就来告给你听。”我心中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怎么素兰想做我的先生,如今他也要来做起我的先生来了。”不如将假就假,索性应承他,看他说出来的话,明日同素兰向我说的,比较起来看对不对。
想定了,我就对他道:“只要你告给我的话真实不虚,我就拜你做学生子,也不打紧;倘若你说的话不足以开通我的智识,我不但不拜你做先生,还要你拜你做先生呢!那时节,可不许学那位蔡老道骑花勒佛低就是了。”柔斋听我说出翻戏党的暗号来,突地吓了一跳,只是睁着两只眼,尽对我呆看。怔了好一会,沉着脸对我道:“小雅,你我虽是从前交好,然而其中有多年不见了,所以彼此的底细,皆不甚清楚。但是我就是有甚么得罪你的地方,你既是个会家,却不应拿着装洋吃相的手段来矇混我!”我不等他说完,忙笑道:“你既怪我来矇你,你也莫要再来矇混我,快点儿告给我罢!是会家不是会家,停一刻儿再说。”
柔斋被我逼迫不过,只得笑了一笑道:“你怎么倒成了无赖了!”说着,便将那张报随手拖过来,先把日期看了一看,对我道:“这件事说起来很有趣:先是有个女人家,登《笑林报》告白,说他怎么个广有家私,怎么个人才出众,只因使君已死,椟坏珠存,命不甘贫,色难自弃。素知上海为人文荟萃之区,万国通商之埠,敢仿西法自由结婚,倘有燕都公子,志在乘龙;赵国王孙,情殷跨凤。不妨将出身营业,暗通尺一之书;或另成咏絮迎风,仍送笑林之报。被我一个朋友看见了这张告白,说得铺张扬丽,已自垂涎,又听说他有若干现钞,就动了要想吃天鹅肉的念头,预备用老门道去翻他。到了第二日,探听他坐马车去游张园,我那朋友就到我这里来借了车跟去。在园子里,两个人虽没有答话,然而路上车窗里,或前或后,很打了几个照面呢!后来一回来就欢喜对我说:‘好个女老贵,要莫做不着。倘若做得着,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水。’他就诌了这几首诗,一面登报,一面送到他住的长发栈十七号去。谁知一拍即上,比放炸弹还来得快!立刻有人过来请,由此一板一眼的做去,我也曾同他们吃过两回大菜。据那女子说,姓赵,小名叫阿娇,丈夫是去年死的,带了一身的重孝。我留神看他,手腕上带的钻石手镯,头上插的珠花,真的虽有几粒,假的却也不少。再加那人举止轻浮,嘴里离了大人称生不开口,很不像个大家闺范的气度,而且眼光上时刻露出防人的样子。我当时就动有几分疑心,无奈这件事,是我那朋友走前面子,硬不相信,一定要做到底掰开竹叶看梅花。不料到了要出亏空的头一天,那女忽然有意无意的露出一句话,才几乎把人吓死了呢!”
我忙道:“你们胆怎么这样小?他到底说了甚么,也值得如此张惶失措的?”柔斋道:“你不知道,娼不笑人娼,盗不骂人盗。大凡世界上营业不正的人,最忌被人道破。小雅,那女子平空的说他丈夫在日,同陈老八是同山弟兄,朱祥麟还喊他师伯呢!你想,陈老八即李三大人,是我们吃挛把饭里头的有一无二大好老,朱祥麟是陈八爷的高徒。他丈夫既同他们相契,岂有不是里手的呢?好在我一向留神,赶紧知照我那朋友,切莫要露本相把他看。但是他既敢一个人单枪独马的来同我们胡混,来人必定也是一份子生意,倒要格外存他的神,免得想做人的,倒被人的做了去。闹出事来,被大家耻笑。我那朋友此时也明白了,从此绝口不提前事,但一味的死命灌他米汤。后来过了好几日,客栈也不住了,两个人在新马路毓麟里租了一幢房子,就立即搬了家,别项事都权且搁起。自从进了门,每日总要坐了包车出去,兜一趟圈子,不是今天沈督办的姨太太来拜会,就是明日叶总理的少奶奶请吃酒。忽然有一天,他拿出两粒骰子来,掷了与我那朋友看,说是甚么比目鱼眼珠子做的,还有四句咒语是:
博神五鬼住五方,我今请汝入钱场。
呼色喝钱随我转,不怕金银着斗量。
念了这个咒语,再用那骰子掷起来,一定要三就三,要六就六。只是他现在客边,一时没有许多本钱,叫我那朋友替他张罗四五十两金叶子,让他好去把小姊妹的钱赢几个来贴贴开销。说也奇怪,那两粒骰子在他手里真是声叫声应,如同活的一样。我那朋友来告给我。我也就猜着他是用的吸铁石,但看不出他的机关安在何处。小雅,天下事千变万化,这就是一门不到一门黑了。”我笑道:“后来怎么样办呢?”柔斋道:“后来我教给我那朋友,索性把我们平时做老贵用的头牌,(内质铅片,外裹真金,为各种条叶式,翻戏党谓之头牌。)拿了去把他。及至他打开来一看异道‘怎么你这么一个人,是哪里来的这件混账东西的呢?’我那朋友道:‘做龙要像龙,做虎要像虎,你如今做的是这件混账事,就得用这混账东西呀!’他听了也不言语,依旧的欢天喜地。又过了一个礼拜的光景,说陪姊妹道里看戏,就此一去不回,连那包车夫也是无影无踪。现在我们托了许多侦探,都没有访出他的实在消息呢!此事要不是我脑气筋灵警一点儿,设或闹出乱子来,岂不是一场笑话么?”
我笑道:“这也没有其么笑话,他也有个身体贴在里头,你那朋友就是用去几文零钱,也不算得吃亏。但是他做强盗,不应做到梁山泊上来,这就是他的不是了。柔斋,我实对你讲,你们道中的规矩,我不过记问之学,实在不是个里手。如今别的话,我也大致清楚了,就是还有你适才说的那句甚么出亏空,又不是领本钱做生意,我未免有点不明白。你千万一个情做到底,告给我罢!”柔斋笑道:“呆子!这句话有甚么难明白?你假如不闹出亏空来,怎么能开口请他帮忙呢?不帮忙,如何能输钱呢”总而言之,归拢一句,起先帮忙入局,也要拿交情去逼他自己开口;后来输钱,也要在他自己手中做错,始终都还他个自家坏事,不能埋怨别人。”我笑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肯自己做错了呢?”柔斋笑道:“这个就叫做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了。我如明明的来伙你去骗人,你又怎能知道是我伙人来骗你呢”自然是没有疑我的心了。再者,做宝的规矩是一个人开,一个人数。我只要等你赢了几宝,然后在数的时候,轻轻儿的添上一个,或是除去一个。我如今不说破了,那时节连你自己也不得明白是怎么会做单开双,做龙变虎的!”我道:“你可学过仙人摘豆么(中国戏法名),不然,怎么能随你添添拿拿他不看见呢?”柔斋道:“这个更容易了,虽不是玩把戏,也须得借那张画摊路的纸做毯子遮一遮,任凭你有多少钱(指钱宝),添不上去,除不下来呢!”
我听了心中才恍然大悟。正要再朝下谈谈,忽听外面警钟乱鸣,刚刚敲的是四句。柔斋忙道:“四句是大马路之南,我有个朋友住在格致书院后面,让我去望望,莫要烧掉了,不是玩的!”我想留他用点消夜,他再也不肯,只得随他走去。再看那报时钟,已是十一点半,我心里要想到素兰那边去逛逛,无奈我眼也糊了,腿也酸了,觉得十分困倦,只得放下头就睡。
一觉睡到第二日十一句钟,茶房进来开饭,方将我推醒。我就赶忙的起来洗了洗脸,随便吃了点中饭,锁好房门,在栈外雇了一辆人力车,一迳往素兰那里去。才踏进大门,我一眼望去,见他那门帘未曾放下,我就知道是没有客人在内了。及走进去,素兰正在那里梳拢,望见我,忙握着发过来招呼我卸去外面长衣。房里大姐娘姨,见主人如此,也就起劲的拍马屁,装烟送茶,忙了个一团糟,我对着素兰笑道:“从来只有门生接先生的,哪有先生接待门生的呢?老师尽可奉请自便。这样的客气,倒叫我做门生的不安了。”素兰也笑道:“现在非比从前行八股子的时代,那受业师是很尊贵的,无如目下学堂里规矩,一个教习倒教了几十个学一生,人多嘴杂,动不动就闹罢课风潮,聚众挟制。前天听见人说,江阴有个甚么南菁学堂,里面的课程是很腐败呢!内中有个国文教习,他素有鸦片烟嗜好,那日在上课的时候,讲解《孟子》广土种民一章,他说孟子是战国时一个维新朋友,见西土为文王发起,他就教国民仿种广土以挽利权,好与人同,是要同胞有普通吸食广土的性质,乐取于人,这就是他老人家爱在烟间里过瘾,以取于人者,为乐的意思。不意他还未说完,就被那一堂学生子一拥上前,将他拖翻在地,几乎连老膏都捶下来。后来还亏提调到来,才将他老人家护救出去。当时那起学生,要有你这个纯静的程度,是断断乎不会闹出野蛮的举动来的。”我笑道:“打得好!谁叫他侮弄圣经,喜爱做人先生的呢!”说着,他也笑了笑,自去梳洗。
忽见老二走进来,拿着小手巾揩眼泪。我向素兰问了问,方知昨夜敲四记警钟,正是他的小房子火着,说是一件物事都没有抢得出来。我听了,心中着实难过。又知道他同柔斋相好,不便直接用情,只得摸出一张二十两的汇丰银票来,交给素兰,叫他转赠老二,随便添点零星用物罢!当时他正在急处,得此二十余元,不无小补,不由的千好人万好人多谢不了。素兰不真不假的望他道:“你到如今才知道他是好人吗?前天我要信人的话,做中立国……”一句话还未说完,早引得老二又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我道:“素妹妹,你这又何苦呢?人家女孩儿家说错了句把话,晓得甚么?如今遭了不得意的横事,这时候是最容易伤心的。你欢喜拣这些尖酸的话来说,做甚么呢?来来,还是你我师徒们谈谈外间新闻好。”便一手拉了他在烟铺上,一个人一边躺下,就把柔斋昨晚要讨我的便宜,叫我做他的徒弟,并所谈的那段事源源本本背了一遍。
素兰道:“照这样看起来,小穆虽然插身下流社会,还算是小人中的君子呢!他那件事,我是知道的。有个甚么另外朋友,却是句句都是他夫子自道也。现在他既已做了你的师傅,适才送老二的银票,只算是拜见师母的贽敬罢了!”我笑道:“你不说,我也有点疑心。那报上登的觉罗氏,不是明明是个旗人么?但你也是我的师傅,今日上课讲点甚么呢?”素兰道:“我就谈那徐怀礼可使得么?”我道:“很好!我正要问你,他是个甚么人呢?”素兰道:“你怎么在外面跑了许多年,连个徐宝山都不认识吗?”我道:“哦!我想起来了,敢就是那庚子年盐枭投诚的徐老虎是不是呢?”素兰道:“可不是呢!听说这个人的良心交关的不好,他从前有个同山弟兄,叫做蔡金标,在扬镇一带开堂放票,贩卖私盐。姓徐的从湖北犯案下来,就一迳去投奔他。当时众弟兄都是说,这个人收留不得,恐怕将来学宋江夺梁山泊的故事,反客为主。只有蔡金标倒很有义气,一见面就分一半私盐船与他带,从此长水走宁国府,短水走十二圩,生意异常发达。后来又遇着个教蒙馆的先生,名字叫做任春山。他们两人商议起来,开甚么‘春宝山堂’,自称为红帮大爷。又编了许多的帮规,诸如行礼叫‘丢拐子’,问好叫‘请安道喜’,洋枪叫‘牲口’,开枪打人叫‘铳牲口’。同帮人遇见了,不是说甚么梁山上的根柢,就是甚么桃园的义气,瓦岗的威风,离了这些胡话不开口。但他们红帮里规矩甚重,非比安清帮(即安清道友)可以胡乱在外打巴掌敲竹杠的。倘若瞒着他,走一趟私盐,或是打一趟文武差事,(明劫为武差事,暗偷为文差事,皆江湖流口。)轻则剜眼睛,重则废命。所有扬州一带,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徐老虎的名头。也是他官星发现,可巧庚子那年,北京闹义和团,大局糜烂。其时刘忠诚做两江总督,深恐他乘危起事,就暗中嘱咐长江水师提台黄芍岩宫保,托他相机剿抚。时黄宫保有个二公子,向同蔡金标要好,就用了个反间计,怂恿姓蔡的杀徐老虎,以为进身之阶。无奈蔡金标不忍下手,踌躇未决。黄公子又送了他一匹川马,故意叫手下人在外面扬言,说蔡某已同宫保约定,好歹早晚觑便杀徐老虎的首级来请功。不到一二日,便将此信传遍了大江南北。先是徐老虎得了蔡金标一臂之力,饷糈渐裕,再加任春山、万忠良、时明斋、朱万全等一班亡命之徒,助纣为虐,言出令行,威权日重,只有蔡金标不在他属下。但徐老虎是个生性多疑多忌的人,一向同姓蔡的已成怨重仇深,两雄不并立之势了。及至听见这句消息,恨不得即刻就先下手,借姓蔡的脑袋去换大红顶子。又恐怕提台不准他报诚,岂不是白送了一个自家兄弟?后来,还是任春山替他想出个主意,去拜陈六舟做老师,一面请老师向黄提台把话说明白了,许他杀了姓蔡的,招安旧部,归他做新胜营的统带;一面就在十二圩把蔡金标整整的剁有十七八块,可怜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蔡金标,只因救错了个徐老虎,不但自己送了命,还连累了我的一个姊妹叫做大乔替他做寡妇呢!你想,还叫人将来敢救人吗?”
我道:“蔡金标固有可杀之罪,但徐老虎非应杀蔡金标之人。况他有情在先,更不应如此的恩将仇报。不过他们本属强盗行为,不足为异。至于一位终日念阿弥陀佛的陈六舟,肯竟收盐枭做公门桃李,而且去替他运动升官发财的机关,这真是异事了。我终恐是杯弓蛇影,传言失实罢!”素兰笑道:“呆子!”正是:
画虎从骨里描,
知人谁识心中事?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再叙。
第十三回 死中丞误认大小马 活月老巧判前后夫
素兰道:“呆子!我早经同你说了,越是官场做出事来,越会出人意外。我早几天听见一个湖北客人说的一件事,才叫人好笑呢!他说武昌有一位同知黄大老爷,到省没有一礼拜,就得了铁政局的坐办,还未到差,就闹出个乱子来,几乎把功名?误了。连头搭尾算起来,没有二十天。”我笑道:“古人五日京兆,他如今已加了三倍了,还算是长命的呢!”素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起先有人闹些谣言,猜他捐官的银子不是正路上来的;又疑他是冒名顶替,被人告发了的,谁知都不对。原来他的母亲黄老太,绰号乔国老,是镇江有名的一个老鸨,带着他两个妹子大乔、小乔,一向在镇江西门外小街上开私窑子。”我忙插嘴道:“这个大乔,就是你所说跟蔡金标的那个姊妹罢?”素兰摇头道:“不是!镇江人吃把子饭,最喜欢起这个名字。就照我耳朵里所听的,已经有十几个大乔、小乔了!”我道:“哪里有许多孙伯符、周公瑾来做他们的爱婿呢?”
素兰笑道:“黄老太家的两个大小乔嫁的人,虽比不上江东坐领的孙伯符、赤壁鏖兵的周公瑾,却也大乔嫁了现仕湖北藩司王之春,小乔嫁了瓜洲镇军吴家榜。这位黄大老爷,仗了他大妹夫的势力,就在新海防报捐了一个大八成遇缺先的即补同知,指分湖北。其时两湖制台因库项奇绌,正想延访一位理财的老手相助为理,可巧他大妹夫在制台面前保举他这一门,所以一到省就破格录用,委了他的铁政局的坐办。中国官场恶习,大凡得了差缺的人都要受爵公朝,拜恩私宅,到各上司衙门去谢委。况这铁政局的差事是制台主政,那院上承发房、文武巡捕等的费用,更是一处少不了的。不意他自己仗着是藩司的小舅子,竟属铁公鸡一毛不拔。后来一连几次去禀谢禀见,都是照例的碰钉子,一面见不着,不是说大帅看公事,没有闲工夫是见客,就是说宫保才睡觉,不敢上去回。如此两下又死迸了几日。一天,制台向幕府里人闲话,偶尔说起前天委的本省铁政局坐办黄丞,怎么还不见他来禀知到差?这句消息传出来,那些巡捕知道不能再捺搁了,候他再来禀见,就有意同他拉交情,替他随到随回,随回随见。记得那日是制台衙门期,所有同城司道府县文武各局所的总会办,都在院上官夺里坐着未散。忽见里面出来一个戈什说大帅传江夏县进去,有话吩咐。又过了好一会,只见他光着脑袋,随了首县匆匆的走出来。连他的妹夫都被他吓了一跳,又不好当面去问,只得暗暗的派人去探听。接着,巡捕出来说:‘大帅今日身体有点不舒服,请各位大人大老爷改一天再见罢!’众人得了这个信,都一哄而散。他妹夫也赶忙的下了院,回到自己衙门,正值江夏县来禀见请示,才知道那位黄同知上去禀见的时候,先时制台很同他要好,说了几句例行的话,便问他从前干过些甚么事,谁知他一句都回不出,尽着答应了几个‘是’。后来,他忽然向制台问道:‘卑职请问大人贵省?’制台被他这一问,心中已有点不是味了,慢腾腾的回他道:‘兄弟是直隶南皮县的人。’他听了,又紧问一句道;‘请问大人尊姓?’制台登时把脸变了,便大声对他道:‘怎么?连兄弟的姓老兄都不知道么?说着就随手拿过一张札饬来,指着那官衔道:‘这两湖总督部堂张,就是兄弟。’制台说完了这句话,就端起茶碗来送客。他此时心里也有点明白了,赶着站起来,请了一个安。不意把头一低,制台在他背后肩头上,猛见得一个东西摇头摆尾的在那里乱动。再留心看去,原来是一只碗口大的剪纸乌龟,不知被甚么人代他粘在后心补子上,迎风幌漾,如同活的一般。那两旁站班的文武巡捕戈什哈见了,都掩着口好笑。制台此时实在被他气得忍不住了,就一面叫人传江夏县,叫他带下去看管,听候查办;一面坐下来问他道:‘你照直说,你究竟是个甚么人?’他自己也吓慌了,只得跪下来道:‘求大帅的恩典,还看卑职的妹夫薄面,饶了卑职罢!’制台道:‘你妹夫是谁?’他又道:‘卑职的妹夫,就是现任湖北藩司王某。’旁边有个文巡捕走上来回道:‘巡捕听说现在藩司大人没有正太太,是买个镇江土娼做小的,不知黄大老爷是王大人的大太太身上的亲,还是姨太太身上的亲呢?’制台见他举动粗鲁,背心上又挂了这么一面大招牌,就是那文巡捕不顶这一句,心中已是明明白白的了。便借他巡捕多嘴,发作道:‘混账东西!不要你多说,滚下去!这样不爱体面的忘八,还问他做甚么!’说着,又回过头对那戈什道:‘快点儿请江夏县进来,交给他带出去,叫他自行检举。’及至首县进去,见他光着头,一个人跪在地下,制台已是进去多时了。后来在江夏县捕厅押了好几日,毕竟还亏他妹夫从中运动,过了好几时,制台要查办的话也不提了。铁政局的差事也另外下了委札了。江夏县便暗中去请了制台的示,悄悄的儿的将他放将出来,叫他即日离省,不准再逗留湖北藩署。就此一场天大的祸事,落得云消雨散。你想,他一个好好的小本家不去做,妄想做甚么大老爷,丢掉银子还是小事,白白地淘一场瘟气,几乎把自家功名参掉了,还要连累着妹夫上讨没趣,这是哪里说起的呢?”
我道:我们中国官场就是这样不好,只要有了几文铜臭,素妹妹,你莫要多心的话,无他是龟屁忘八贼,都能够做老爷、做大人。前天报上有位刑部主政,那名姓我一时忘记了,为吁恳政府慎重名器,澄叙官方,呈请都察院代奏的一封折稿,其中措词风雅,洞中时弊,声叙官场腐败情形,尤为痛切。内有曰:
无端而首耀崇衔,无端而冠飘孔翠,鲜衣照马,俊仆骄童;窗饰纱罗,墙雕花绣。鞍勒施以金玉,奴仆被以簪缨;宅第拟夫王公,举止溢乎规范。一燕之费,动逾百金;一人之行,从者数十。军兴以来,勋赏稍滥,在当时原以之鼓励戎行,至今日竟以之赏贱役。功牌奖札,视为贸易之资;水晶车渠,反作招摇之具。亟宜停止捐纳,严禁滥保,庶辨等威而崇爵秩。云云。”
素兰听完了,笑道:“这个做折稿的,一定是位科举中人。他那满纸作八股的酸气,还未脱尽呢!但你不该对着聋骂瞎子,你刻刻说的龟屁忘八贼那句话,头一个字就明明的是道着我,还要说叫我莫要多心,这究竟是个甚么舅舅礼呢?”我笑道:“你又是这样的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脾气来了!且这句话,并非是我先说起来的,你又没有三个五个的姊儿妹儿在那里吃堂子饭,吃这个干气做甚么呢?”素兰又笑道:“我自家讲就罢了,人家说我是不依的。我就是没有姊儿妹儿的吃堂子饭,你不晓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一句话么?何况我目下又是做的甚么事呢?”
我同素兰正在那里谈得起劲,忽见相帮送了一封火烧三角的信进来,说是客栈里茶房送来把我的。我听了倒吃了一惊。再接过手看那信面上,确是写着我的名字,还贴着双挂号的邮票。我虽未拆开,早已猜着,不是甚么好消息。当时依我心中的念头,这封信连拆都不必去拆他,定是我妻子身上甚么事,最好拿过来付诸一炬,免得看出不好的话来,反添苦恼。无奈素兰一定不肯,早替我代拆代看了,他还未看了一两行,就大惊小怪的道:“哦!不好了!姊姊……”说到这里,又顿住口,对我望了一望。我道:“你说,姊姊怎么?”素兰道:“姊姊不怎么!不过近日偶感时症,服了两三贴乩方,反觉病势沉重起来,嘱你迅速回里,料理后事。照我看这封信上的话,闪烁得极,多半是凶多吉少的样子。不是我来劝你,一个人夫妻的情分却不可以忘却,你要赶紧的回去望望才好!”
我耳朵里猛听乩方两个字,便忙对素兰问道:“乩方么,但不知是哪里坛上发的?”素兰道:“不是你提我这一句,我倒忘却了。”说着,便把那封信又翻过身看了一遍,不觉失声道:“不好了!可被我说到坏时刻上去了。姊姊服的药,就是那吃死陈六舟的坛上求来的!”我道:“怎么?陈中丞是被乩方吃死的吗?你又从何知道的呢?”素兰笑道:“这句话说起来,要惹人家说是无巧不成书呢!我不怕你笑的话,我自从吃了这碗风流饭就没有回家过。及至来到上海,那更是一日到夜的没有闲空了。今年春天,刚巧我母亲有病,就一连发几次信来,催我回去。我也恐怕他年纪太大了,一时死了不得见面,岂不是做儿女的一宗恨事吗?当下就把堂子里的事,一应都交给老二,托他代我照料几天,趁此就回扬州去走一趟。不意我搭的那只小火轮才到了钞关城外,早听见一片人声嘈杂的声音。我怕是沿河人家闹火,赶忙走出舱外一看,见那岸上的人比上海四马路还多。原来是几名江都县的护勇押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前面还有一个戴缨帽的人,手里提着一面更锣,在那里一头走着,一头敲着,犹如耍猴戏的一般。我看了心中甚不明白,当时向船上人探听,也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他是犯的个甚么罪。后来,我坐轿进城,在路上听见有几个书呆子谈心,一个说:‘岂有此理!这不是其父攘羊,其子证之了么?’又有一个说道:‘岂但是岂有此理呢!简直是岂有此外了!’我听了格外的不明白了。又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指的这件事,不是指的这件事?难不成那老者做贼,是他儿子告发的么?或者他还有个父亲在堂,做出下流的事来,牵累他去做证见么”这么一想不好了,我竟想到糊涂套里去了,索性将他丢过一边。及至回到家里,为着我母亲的病,一连几日,衣不解带,忙得个人天昏地暗的,哪有闲工夫再去问别的事。好在我母亲是害的个思儿病,只要见着我的面,再服上两贴元宝汤,那病也就好了。直至我回上海的那日,在路上偶然向一个同船的扬州人提起这件事,谁知他全知道,就告给我。
“原来扬州有个阔绅衿,就是我所说的那个收徐老虎做门生的陈六大人。他在安徽巡抚任上就喜欢看经念佛,闹得个抚台衙署一日到夜的和尚道士不离门。后来他属下有个合肥县,出了一件奸占民妻,攒殴本夫致命的案子。他当下不问闹事的是谁,就在该县通详上批了一个‘彻底根究’。由此开罪巨室,不到一礼拜,就奉到调署顺天府尹的电旨,还注明‘新抚未到任以前,着该省藩司护理’的字样。虽然知道是这件事的祸水,究竟君命难违,只得勉强接了顺天府尹的印。不到几日,他就乞休回里。由此更是一味的徜徉山水,迷信神权,每日同一班倚佛穿衣、赖佛吃饭的东西在一处鬼混。又在本城创建了一所吕祖坛。那个押着游街的老者,就是这吕祖坛上的总经理。因为他善于扶乩,为六舟中丞所赏识,就派了他这个执事。平日公馆里,无论大小人有病,都归他请乩仙吃药,竟有造化高医好了的。
“一日,也是冤家凑巧,陈中丞得了个伤寒症,就叫一名家丁到坛上求药。那位总经理也不问清病源,意谓年老的人都是气血双亏的症候居多,就架起乩笔,在沙盘里糊里糊涂的画了一味独参汤。公馆里的人也就糊里糊涂的照方检药,煎出来把病人吃下去。你想,伤寒是个何等病,可是能服人参的?所以一下咽,就气阻神昏,不到半日,早赴阎老五家里去吃中饭了。当陈中丞未死之先,曾经同六太太谈过说:‘这吕祖坛上,是我一生的心血所成,经营缔造,煞费苦功。倘我有个不测,要想我那两个儿子照应,恐怕是万万做不到的。你可紧记着:千万在丧费项下,减省一千两银子,送到坛上去做永远得香火之用。’不意这句消息早被个跑上房的小斯传到总经理耳朵里去。两个商议着,要想出个主意来骗这笔捐款,后来竟被他想着了。”
“那一日,借着敬吊为名,答讪着走到孝幔里,笑成了一幅老太太的脸,对六太太道:‘晚生有句话,要过来禀知’六太太见是乩坛上总经理,不好怠慢,忙叫人拉了一把椅子进来请他坐。他一面嘴里答应着不敢,一面斜欠着屁股在椅子边上坐下。用一只手理着胡髭说道:‘晚生替老太太回,恭喜老大人已经做了本省的都城隍了!’六太太笑道:‘老先生,你怎么知道的?’他又把身子欠了一欠道:‘晚生平日承老大人的恩典,实在看得起。如今他老人家虽说归了天,未免有人神之隔,然而他老人家虽死犹生,一灵不昧,迥非寻常人可比。再加这个吕祖坛又是他老人家心血组织的,正是交通人神的所在。所以昨日特地亲自临坛,,一切言语举动,比平时待晚生还要好,说了许多阴阳暌隔,不能时常见面的话。又说有甚么一千两功德银子已经同老太太说过了,吩咐晚生改一天进公馆里来领。当时晚生因为感恩无地,已自一个人哭糊涂了。还承老大人的情,说某人你不要难过了,我公事多,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还要累你的步,替我到公馆里去走一趟,叫他们明天下午四五句钟到坛上来,我有话要当面吩咐。老大人写完了这几句。那乩便不动了。晚生因此一夜都不睡觉,今天一大早,我赶忙过来,禀知老太太。’说着,他又立起身垂着手请了一个安道:‘晚生还要请老太太一声示,明天是几点钟同公馆动身,好让晚生一预备着过来伺候!’老太太听了,连忙的挡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明日自已会来,你老人家请自便。’他又答应了几个‘是’,请了一个安,才退将出来。”
“其时众人听了这句话,大半将信将疑。惟有六太太心中,以为一个人出而将相,没而星辰,本是古今常有的事,不足为怪。且那一千银子这句话,只有老夫妻两人说过,余外并无三个人知道,因此就把总经理的话,当为真实不虚。当晚吩咐管家婆,预备香烛犒赏一切。到了次日未牌时分,那位总经理已在公馆门首候着老太太的素帷大轿子起身,他就一路扶着轿杠,直到吕祖坛的大殿上伺候下了轿,方才放手,反把老太太恭敬的十分不安,口中连连的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约莫停了一小时,他上来请老太太拈了香,故意的踏罡、步斗、上表章、焚符,拿班做势的忙碌了一大阵。后来忽然说‘到了’,便扶着乩笔,先在沙盘里画了几个大圈子,又写了四句落坛诗是:
误学长门卖赋才,(《明皇实录》载梅妃仿司马相如长门体作《楼东赋》,以悟明皇。)渔阳鼙鼓实堪悲。君王情量杨妃妒,留与旁人判是非。
下书:
吾新授本省都城隍前顺天府尹仪征陈某也,顷奉帝命,裁判梅妃遭妒事,数千年酸风醋浪,至此尽雪矣,故纵笔及之。唉!唉!
六太太见真是老大人降坛,不由的毛发悚然,首先跪在地下,拿着小手巾擦眼泪。跟去的孙男弟侄,见六太太跪下了,也就挨着六太太跪了一条鞭,真是雅雀无声,微风不动,只听见那枝乩笔,在沙盘里,索索索的乱响。其时只有老大人的大少爷,由湖北盐法道任上丁忧赶回的,听说他老子是因误服乩方致命,白白地送了一个现任道台,已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如今又见这样的弄神弄鬼,看看六太太要把白花花的一千银子送与别人用他未免心中又是不服,又是不信。只碍着死老子骨肉未寒,母亲又活跳跳的站在面前,不便显违遗命,无故得罪先人的旧友,所以今日只有他一个人,背着手立在乩盘旁边,用心伺察。忽又见那沙盘里写出一句道:‘老妻请起,大马小马,长幼两儿听训;尔父一生忠直,所交友皆系正人君子。’他看到此处,早就他看出一个大破绽来,不肯再让他朝下写了,就揎起袖子走上去,连头夹脑,着着实实的打了几个耳刮子。那位总经理还嘴里嚷道:‘反了!反了!我是你死老子的代表,都打起来了,好!好!好!我们有理再讲!’大少爷道;‘混账东西!讲甚么?我是午年生的,所以乳名叫做大马,你就硬派我兄弟叫小马,难不成他同我是一年出世的吗?’六太太此时也站起来了,起先还怪儿子野蛮,不该打老子平时要好的人,何况今日是老大人临坛大典。正要叫人上去劝解,及至听见这句话,也就勃然大怒,指着那总经理骂道:‘我把你这班人面兽心的混账忘八蛋,原来老大人是你们谋害死的!’那位总经理忙答应着‘是’。及至答应出口,自己也知道有点不好听,又赶忙的改说道:‘晚生不敢!’六太太道:‘还有甚么不敢?从前的事是死无对证了,如今须是我眼见的,岂有真是老大人临坛,连自家人小名都记不清楚的吗?你不是明明的欺我孤儿寡妇是甚么?还强辩呢!’说着,忽然想起老大人用人不明,死后还要闹这么一个笑话,不觉又流下几点老泪来。
“大少爷生怕母亲心软,一时饶了那厮,忙插上去向六太太道:‘母亲,他冒认我们兄弟俩做儿子,已经是罪大恶极了,还要喊你做老妻,这不是得了失心疯的病了么?’六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中,被儿子这一顶,可顶出火来了,把个鸡皮皱的脸涨得飞红,忙叫随身的侍女传轿班进来:‘替我把这个老畜生捆起来送江都县,问他以后还敢假名神佛诈骗钱财呢?’大少爷见母亲真翻脸,也就喊跟班的一齐动手。那些跟班的听见老大人是被他乩方吃死的,把个好端端道台衙门摇钱树弄倒了,心里早恨的了不得。如今听见主人一声令下,巴不得借沟出水,两个吆喝,早把他四马攒蹄,捆得同肉元宝一样,只候发下片子来,就捉将官里去。可怜六舟中丞在世,当作神仙一般看待的一位总经理,今日只因利令智昏,遭此奇辱。又见他母子都在盛怒之下,知难幸免,索性把那送信的小厮说出来,好打官司有个伙伴。无奈他说迟了,早已闻着不好的信息,走个无影无踪。只得把他一个人送到县里去。
“现在做江都县的葛毓清是个举人教习知县,在省里已经候补了十数年,所有江苏一带土俗民情,无有不熟。当日接到陈大少爷的函片,就立时升坐花厅,把那位总经理传进来,细细的问了一遍,当堂戒责了几下,发出去游了一天街,就轻轻的取保释放了。后来陈大少爷还嫌他办的过松,就写了一封信去诘责他,他回覆的话才好笑呢!我当时问那同船的扬州人,葛大令到底回句甚么?他道:‘那位葛大老爷说,这件案子本是三个人做的,除死掉一个,其余的两个人,一个在你那里跑了,一个在我这里跑了。’我因此才知道扬州吕祖坛上的仙方是一定靠不住的,但愿姊姊不是在那里求来的就好!”
我道:“天下老鸦一样黑,就不是在陈六舟倡建的那所吕祖坛求来,也是碰着就要吃死的人的。总之,扶乩这件事,只可以当作儿戏耍子,决不能拿着性命同那一方沙盘,一乩乱笔去碰死活。无奈现在扬州人害病吃乩方,已经成了一件牢不可破的恶习,只好把他当作劫数罢了!”我说了这几句,就想去探听今日是哪家船,预备动身。无奈素兰立意要留我过一天,明日再走,我也恐怕本日来不及,只得又坐下来向他问道:“你适才不是说的那葛大令吗?他回覆姓陈的几句言语,讽里带刺,着实倜侃得极。这个人从前署如皋县的时候,我就听人传说他断了一件悔婚的案子,当时早猜他将来是州县班里一员好手。当时如皋城外有个土财主财主,先把女儿许了一位穷秀才,后因那秀才无力迎娶,未免动了个嫌贫爱富的心,又怕女儿过了门,不耐清苦,遂决计另将女儿许配一家富户。无奈那穷秀才别项事业虽都穷光了,惟有这三寸毛锥,是越穷越来得尖利,由此换一任官,就告一次。及至告到姓葛的手里,已是官经三任,事隔六年了。当葛大令接着穷秀才的状子第二日,就有一位本城绅士来替那富户运动,请他将此案断归后夫,情愿送纹银二千两,随将一纸银票当面呈上。葛大令想了想,对那来人道:‘兄弟此案尽可帮忙,但须他女儿亲自到堂,说一句情愿跟谁,方足以昭平允。那时兄弟就是断归后姓,谅原告也无得异说!’后来提讯的那一日,他故意升坐大堂,哄动了满城的男男女女,都来听审。先传那穷秀才到公案面前略讯了几句,便拍案大怒道:‘谁叫汝穷来!目今四方多事,一个人不思为社会干公益,徒为着一个乡下女,经年累月的缠讼不休,你还是个好人吗?’那穷秀才还想强辩,他又喝道:‘跪下去!不准你开口!’其时穷秀才心中想道:‘不好了!大老爷这番变了卦也!’富户也想道:‘此案二千两用得着也!’”正是:
金钱有力填青海,
月老无心击赤绳。
要知此案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梦断鸳鸯魂销谷埠 书传鱼雁泪洒申江
谁知站堂的差役,是预先奉过本官命令的,吩咐他们在带案的时候,暗领后夫,在女子前头跪下。此番喝教穷秀才跪下去的地方,正在那女子身后。忽然他喊那女子道:‘姑娘,本县有句话对你讲。嫁人这件事,虽是要遵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但其实都要你自己愿意。就是本县也不过因人成事而已。今日你前后夫都在这里,本县须凭你自己说一句,究竟你意中还是愿随前夫,还是愿随后夫?好让本县替你做主!’后来那女子被他逼迫不过,只得照着父母嘱咐的话,低低儿应道:‘小女子情愿随后夫。’他又故意的假作耳聋听不清楚的样子,要他说高些。那女子便又大声将上项话说了一遍。他得了这句,随即立起身,望着听审的众人高声说道:‘好一个贞烈女孩子,不像他父母嫌贫爱富,你们听清了么?他说了两遍,情愿跪在后面的丈夫!’说着,先对那富户道:‘婚嫁一事,他自家已拣定了。你便是没事的人,可以好好儿的回去,另行婚娶。至于前蒙惠赐,本县已代你转赠某氏,作为妆奁之用,从此认为兄妹可也。’又喊那穷秀才复至公案前道:“某翁不以汝为婿,某氏不以汝为夫,皆汝穷之一字有以害之。今有某富户,行赂银二千两,原票在此,汝可将去,以为膏火之需。汝妻本县当收为义女,不再令势利翁主婚嫁也!’说毕,即令夫妻当堂交拜成礼。又派了两名亲丁,鼓吹舆马送他们回去。其时感动得那两旁听审的人,都啧啧叹羡。一个个说:‘我们如皋县的百姓,不知修了几百世,才修到这葛大老爷,来做我们的父母官呢!’”
素兰道:“不知你们做男子汉的,到底是生的个甚么心?只要看上了一个女人,无论他肯不肯,总想钻墙打洞去谋干他。你说的这位秀才先生,他是为着发妻被人谋夺,就去打场把官司,也是情理之中的了。至于我前年听见一个广东人说,他们那里有位在籍绅士,因为要娶一个珠江画舫上当我辈的,竟甘冒万世不韪,那才不识他是何居心呢?”我道:“你不要说了!这句话记得是香山许家的事,我是久已知道的。从前我到广东去的时候,我有个世叔,名字叫何西林,他曾经对我谈过这段事。说他们广东谷埠有一个色艺双全的婊……”我说到这句,恐怕素兰他又说我是对着聋骂瞎子,就赶忙的勒住口,心里要想改句甚么同音的话说,不意被他已经听见,拿着眼角对我着实的瞟了一下,问我道:“珠江谷埠我却没有去过,难不成也像北京琉璃厂有裱画铺子么?你那世叔在他那里是裱的册页,还是裱的中堂呢?”我被他这一问,格外的问得我不好开口了,只得勉强分辩道:“你如今怎么学的这样一张刻薄嘴?说出话来,就犹如唱十八扯的,人家谈的是广东谷埠,你便硬拉到北京琉璃厂上去,还要说开甚么裱画铺子,这是个甚么古怪脾气呢?”素兰笑道:好!好!好!你现在是心里有事的人,无论说我甚么,我总须让你几分。再者我正在这里要想甚法子来替你开心还想不出,谁肯再拿着甚么刻薄嘴去同你拌呢!但你所说的那个裱不裱,究竟是句甚么话?快点儿说了罢!省得闷在心里,连我都替你难受呢!”
我当时虽是归心如箭,一肚皮的不快活,究因平素夫妻不过于要好,再加会少离多,今日对着这样一个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温柔事寨主,也就将满天愁闷暂时丢开了,便对素兰道:“他说是那谷埠有个标致看家婆,叫甚么阿姑崽,被他一位太亲翁就是那许筠庵尚书的老太爷看上了,要想讨他回家做小。无论这阿姑崽情愿跟他的心一分都没有,那才合着两句古语呢!是:
凭君情似桃潭水,
难买钱塘苏小心。
后来被那位老太爷缠急了,阿姑崽便对他道:‘我的身体早已许了做小经纪的某人了,除非是他不学好,入了下流社会,或是不幸做了短命鬼,我才可能嫁你呢!’谁知过一向,那人忽被南海县捉了去,说他是会匪,就立刻钉镣收禁。这句话传到了阿姑崽耳朵里,正要寻姓许的去问信,可巧许老太爷也到了,便笑嘻嘻的向阿姑崽道:‘你那心爱的人,听说是个会匪,业已在县里吃官司,不日就要身首异处的了,你还嫁他不嫁?’阿姑崽听了,发怒道:‘我一定嫁他!这件事都是我前天一句话害他吃苦,只可以瞒别人,却不能来瞒我。如今老实对你讲,这个人你要弄杀他,来世里也莫要想我同你做夫妻。’许老太爷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嫁我呢?’阿姑崽道:‘你如果真心想我跟你,须依我三件事:第一,要赶紧替他将诬裁的罪名昭雪了,拿你的轿子在监牢里接他出来,安安稳稳的送回去;第二,一个生意人全仗名誉吃饭,如今被你为着我的事,这样的败坏他,以后还有谁来肯请匪类做伙计呢?你须赔偿他二十年的薪工银子,一年不要多,只要你照五百元核算;那第三,却是我从小儿就许下的一个心愿,无论谁要我嫁他,都要准我好日的那一天穿着麻衣缞绖,到他家里去,就是那个经纪人,也是这样说过的。’素妹妹,你想:那香山许家,在广东省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巨室,这位许老太爷做这个梦的时候,膝下许因暌他们昆玉两个还未生,堂上尚有一位老太太还未死,在一千个须微知道情理的人,心中目中都打量他这第三层是万万做不到的。谁知外面的事竟难以逆料,真是一家床上不睡两样人,有那个丧心病狂的阿姑崽说得出,就有这个不顾大局的许老太爷能做得到。后来,那个许老太爷除掉了脑袋是搬不下来的,其余阿姑崽只要说一样,他就依一亲,到底把这个宝货得了去。听说进了姓许的门,不到半年,竟一肚皮养了两个尚书儿子。你看奇怪不奇怪呢?到现在连他们广东人都不明白那位许老太爷拼命的要讨阿姑崽做小老婆,究竟是被他看出那一点儿贵处?这事除却他自家肚里明白,别的人真是莫名其妙了!”
素兰笑道:“我早经说过了,官场中的笑话,真是千奇百怪,说三年也说不尽。这件事是你我知道的,然而不过万分之一,其余你我不知道的,还不晓得有多少呢?”我道:“男女相爱谓之情,如这个阿姑崽,一味的拿人当作双料寿头,惹得那位姓许的做了若干的难题目,害了无数的单相思。在我的愚见看起来,莫说一肚皮养了两个正一品,即是一肚皮养了两个伯里玺天德,也算不得一件甚么便宜事!”素兰听了,笑了一笑道:“天下做妓女的,哪里能有许多有情人呢?自然是情之所钟,都在你辈了。然而照我的意见,那阿姑崽还算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莫说无情还有情呢!倘若存了一个我心如石,不可转也的念头,许老太爷纵有惜花妙手,又将如何呢?”我道:“素妹妹,你怎么今天忽然变了宗旨,三句话说不到,就要同我碰钉子呢?素兰见我问他这一句,不由的把眼圈儿一红,对我道:“唉!这句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自从今天听得你要动身,我就不由的心里乱七八糟,一个人深不是浅不是的不好受!”说着,又拿手向后面一指道:“好在我后面还有一个小房间呢!你索性今日在这里多谈一刻,就是前房间有客人来吃酒,也不至于没地方坐。回来等我把那些例行公事办毕了,还有几句要紧的话同你商量呢!”我道:“你要有甚么话,不会就在这个时候说么?一定要等到回头说,又做甚么呢?”素兰此时手里正端着一杯茶要吃,听了我的话,猛然间把那茶杯平空放下,拿眼睛对我狠命的睄了一眼,嘴里似乎要想回我甚么,却又把个小脸儿涨得通红的,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得出。我看见这番情景,知他心中怪我薄幸。那一种柔媚温存的样子,真是令人可爱,令人可怜。我只得忙安慰他道:“我不是有心辜负你,不肯多坐,不过恐怕你为着我在这里,未免有点儿提不起精神去应酬正事,岂不要惹你那起娘姨大姐,心中怨我这个人不识趣么?”素兰道:“这件事却不打紧,我又不是个当讨人的身体,用过哪个一千八百的带当,能有谁敢来管我呢?莫说你同我破题儿头一遭的分,我是终身记在心里忘不掉的。就是那些寻常客人,只要他看得起我,我都决不肯去待错了他们的!”
其时房间里内外的自来火,业已点得如同白昼一般。我再看了看表针,刚刚是七点一刻。那叫堂差的条子,已是络绎不绝的左一起右一起到来,不是说一品香番菜馆,就是说甚么三马路的鸿泥阁。却都被素兰叫老二去回说,先生有点发寒热,停一刻请到生意上去坐坐罢!我想挡他莫要去回,无奈总挡不住。末后有一处姓余的,一连来了三发条子叫局,我听见素兰嘱咐老二对他说:“伲先生刻刻发寒热,弗能出堂差。余大少真要照应伲先生,请到生意上去叫仔个本堂罢!”我听了,忙问素兰道:“假如人家真来叫堂唱,看见好端端的一点儿病都没有,那时你脸上怎么过得去呢?”素兰笑道:“你怎么在外面走了这几多路,还是这样大惊小怪的呢?我们吃堂子饭的,同客人离了打诳语掉枪花,还有甚么戏唱呢?”当下我们两人,又谈了一刻,素兰就陪我吃了晚饭。
忽然听见外面喊了一声“客来”,那房间里的娘姨,便手慌脚乱的去收拾那棹上碗筷。素兰就一手提着一支烟袋,一手抱着我的衣服,拉我一同到小房间里去坐。只见老二早抢先一步,忙着把门帘掀起,口中说道:“各位大少,里向坐呀!我便推素兰叫他快点过去,他对我摇着手低声说道:“这一种瘟生客人,要姑太太过去陪他,慢慢叫,我正要骗他来,向他讨酒局账呢!”我听了,谅情不是甚么好客人,也就随他坐去。再从门缝里向前房一望,只见拥了一房间的人,都是吃得脸上红而发亮,各省口音皆有。忽听一个白胡须的老者,打着一口的湖北话,对着个同来的朋友说道:“少珊你家,我昨天从你尊大人道台衙门里出来的时候你家,我就高兴拢城隍庙去逛了一逛你家。忽在一处小书摊上觅着了几页残稿,那上面题的是《东清二百年失机史》,可惜前后都不全了你家。我就单爱他内中有一段军中五鼓词,说是一个甚么女子,到山海关外去寻丈夫做的你家,照这么说起来,那林琴南先生译的《鲁王孙万里寻亲记》,敢是有的你家?”
我听了,便对着素兰问道:“他怎么嘴里一口一个你家你家”是个甚样缘故呢?”素兰笑道:“这是他们湖北人的方言,犹如宁波老离了口叉嗱不开口的,是一样脾气。你莫要吵,听他到底说甚么?”我只得不做声。又听他说道:“少珊,这部小说稿子,究竟不知道是个甚么人著的?名词既起得醒目,那书上的词调又清超得极,就是可惜残缺不全了,能在哪里觅全稿来看看才好呢你家!有个年纪约莫二三十岁的人应道:“那首五更词,你老伯可曾记得么?”老者又道:“我怎么记不得你家?”他说着,便拿起手中的扇骨,在台角上一面敲着,一面唱着道:
一更鼓声咚,酒绿与灯红,和戎宰相去匆匆。抬头忽见新生月,疑是天公挂宝弓。
二更鼓声隆,报国贵精忠,男儿有志觅侯封。可怜万里长城血,染得将军顶上红!
三更鼓声喧,关塞起狼烟,军门刁斗静无言。请看百万军民骨,尽是君王买命钱!
四更鼓声沉,相思两地分,鹂歌高唱最伤心。银烛暗传双泪白,梦随明月访情人。
五更鼓声停,虎账罢谈兵,东南保障缺金瓯。闺中少妇朝中将,儿女英雄一样情。
我听完了,忙拉素兰道:“这个人嘴里唱的军中五更词,是我从前初学手做的一部《东清二百年失机史》上面载的一段故事,记得回目是:‘张佩纶失机逃相府,刘坤一拼命出榆关。’怎么会把稿子散失在外面,被他得了去呢?’素兰道:“你稿子上说的是些甚么?怎么又有起鼓儿词来呢?”我笑道:“你怎么耳朵有点背气么?我说的是五更词。当时有一个柔弱女子,为着丈夫跟随刘忠诚大军出关,其时讹传这枝兵业已全军覆没了,他就一个人改装易服,历尽危险,去寻访他丈夫的尸骨。谁知逃到山海关,才知道连一仗都没有开。无奈从军的人太多,一时寻找他丈夫不着,只得扮着乞人模样,就一块牧马场上,搭盖了些窝铺,暂避风雨。不意有一天晚上,被那军中的刁斗惊扰得睡不着,他就走出了窝铺一看,只空中半轮新月,映着一片白草黄沙,酸风刺骨,不觉就流下了几点眼泪。正在一个人悲悲切切,忽听见远远的有踏歌声音,随风送至。他留神听了听,就是这军中五更词,不禁大喜道:‘唱歌者必吾夫也!’及至见了面一看,不是他丈夫是谁呢”那部书上记载的关节甚多,我一时也记不清楚了。大约本朝二百余年的事实都有,诸如年羹尧被赚、白中堂遇害、和珅查抄、端华谋反,降及近年中法、中东两战事,以至康梁东渡、乘舆西归,种种的失败,皆被我收罗净尽了。不是我说嘴,这部书将来要算得信史呢”素兰笑道:“你又是第二个董狐出世了,就怕如今的相国是姓李不是姓赵,你那张佩纶马江失守上一段直笔,要着实的替我留点神才好呢!”
我当时要想同他分辩两句,却无可分辩。猛见老二走进来,冲着素兰打了一句外国话道:“尤,忘脱嗳司开嘻克刺麦咧罗忘脱克刺麦咧!”素兰道:“也司忆,夫忘刺!”我正要问素兰是说的甚么话,忽见老二又答应了一声“也司”,便匆匆的退出去,向那个老者喊他少珊的少年客人说道:“余大少,伲格本家因为个两天近节边哉,外面账头没分收进来,请余大少体谅伲先生点,今朝开销仔罢!”那人正躺在炕上吸烟,嘴里嘻嘻呵呵的,说甚么他家有一个烟斗,已经传下四五代了。当初买的时候,是一只元宝的价钱。有枝烟枪,足有九斤四两重,过起瘾来,定要用架子驾着才好吃呢!忽听老二娇滴滴说了声“请余大少体谅伲先生点,今朝开销仔罢”,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心上平空浇下。起初还想装着聋子,仍在那里一味的嘻嘻呵呵,信口乱说。后来被老二又喊着他说道:“余大少,做啥假痴假呆呀?像侬照应伲先生吃台把酒,伲先生实在无啥好处呀,只有贴点轿饭账来!”他此时也是实情忍不住了,只得放下脸,嘴里摔着不完全的二八京腔问道;“你说甚么?怎么咱爷们吃酒,要你先生贴轿饭钱干甚么?你说!”老二道:“余大少,耐弗要性急听我说前日台面上,耐大少弗是开销过四块头格下脚,伲先生是一个铜钱得不着格。照规矩,是堂里相帮大家分格,还有余多八块洋钱,除得本家娘娘六块头菜钱,一块洋钱格本堂差,同烧饭大司务分格,还多一块洋钱,是派着房间里带当娘姨格。耐大少自家想想看,吃台把酒,伲先生有啥个好处介?还弗如碰场把和,叫几个堂差,伲先生还可以稍微沾光点。”
老二一席话劈劈拉拉,说得比放爆竹还快,可怜把那位余大少爷逼得脸上红里转白,白里转紫,鼓着嘴一言不发。末后竟一个个搭讪着,寻人的寻人,恭遁的恭遁,转瞬之间,已如鸟兽散去,落得个大家溜之乎也。
我忙对素兰道:“素妹妹,你同人家要钱,又何苦这样的叫人过不去呢?岂不要合着一句笑话,叫做讨账断主顾么”怪不得适才老二向你咕噜咕噜的翻了一大阵儿话,我就有点疑心是这件事,谁知到底竟被我猜着了!”素兰道:“你不晓得他们那班荷花大少的利害呢!到堂子里来白相,身边是奉旨不带分文的,靠着老子做过上海道,在城里面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弄惯了的脾气,陪着朋友来吃台把酒,就像是连四块下脚钱都是冤枉花的,还要想甚么糊涂心事,这是瞒不过你的。我素兰可是这样的烂污东西?只要你有一点得罪了他们的地方,不是说张家先生偷戏子,就是说李家大姐姘相帮,不问是甚么无影的西厢,他们都信口开河的造得出。就如前天小穆在那里等你的地方,那个先生叫做金小桃,他们也造过他的谣言,栽他同甚么细崽轧姘头,还有个相帮在旁边吃醋。后来闹得一塌糊。要不是那金小桃神通一点,这碗上海把势饭,还想有他吃的么?”我道:“金小桃的人品、弹唱,都还过得去,我就是有点儿嫌他那副颦眉龋齿的臊劲,未免做作的太重了些儿!”素兰笑道:“我说你像呆子,你就果真有二分呆气。这不是我自己说句丢丑的话,大凡我们吃堂子饭当先生的,嘴说卖艺不卖身,究竟不靠着点臊劲儿去迷惑入,我倒要请问你一句:到底拿着点甚么物事去做骗钱的本事呢?所以从前上海有两个时髦倌人,哪个不是媚态一个重似一个的?”我听了他的议论,嘴里虽是强辩,却是心中佩服得极。又坐了坐,候他酬应过两转本房间的酒局,已是夜晚一句多钟了。我就同他两人吃了点稀饭,大家就寝。
这一夜,说不尽桃花潭水长生殿,不及分离一点情。哪消两三个时辰,早见凉月西沉,朝暾东上。此时我反觉心神归一,有几分困倦起来,索性放下头鼾睡。一直到下午一两点钟,还是素兰的梳头娘姨到来,方才把我们惊醒。及至起身,各人吃了一点东西,那左右房间里,一起起碰和吃酒的客人,又已纷纷不绝。我心中实在不能再坐了,只得辞别素兰,匆匆回栈。
谁知走回我住的那间房门口一望,方知行李等件,已被素兰派人送去江裕轮船。房饭各账,亦皆开销清楚。我心里又感激,又怨恨他做事冒昧,只得雇了一部人力车,迳往招商局码头来。早见老二站在江裕船栏上向我招手,素兰也在下面官舱里守着。见着我,便把箱笼各物,点交明白。老二又递过一张船票,两个包裹,几件罐头食物。素兰忙对我道:“你转去没多时就要来的,我也不买甚多东西送你了。这里有两包绸绉,是我历次做衣服余剩下来的,你不嫌弃,可以带回去把家里人随便添补点甚么。另外还有几斤哈士蟆,两罐头鱼松肉松,那都是有恙的人能吃的东西,你回去见了我们姊姊,就说我做妹子的,改一天再来替他请安罢!”说着,那副眼泪已是扑簌簌落个不住。过了半晌,又指着老二道:“这张船票是他孝敬你的,那船上的买办,敢是已经招呼过了,听说还是你同乡呢!”我忙接过手一看,见是一张免票,心里想到:怪不得人说招商局生意每年折本,单是上下水应酬倌人的免票,核算起来,听说一年竟有一万多张。我初听见甚为骇异,照现在看起来,一个大姐竟能讨得着官舱的免票,那其余的时髦先生,就可想而知了。当下就不想去接他,又恐怕拂了素兰的美意,只得勉强收下。要想同他主仆说两句世务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想了半日,才迸出一个“妹妹珍重”!那两行热泪,早已情不自禁的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素兰他也回我道:“哥哥放心,青山不老,绿水长存,千万莫忘却昨宵言语。”我再想去答应他,不意我那声音,被泪线咽住,莫想答应得出,只好将脑袋点了两点。
老二立在一旁,拿那小手巾儿擦泪。三个人都静悄悄的,各不言语。却被那船上汽笛呜呜的响了两下,接着,开车的铜铃,又当的一声,茶房水手便在那里上上下下的赶逐闲人。我同素兰各人皆吃了一惊,知道那只船已是快开的了,就忙着送他们上岸。谁知才走出舱口,那船上跳板已自抽落,轮身便离开趸船有四五尺无了。老二见了,急不暇择,急想涌身往岸上跃去,却被我忙用两只手抱住道:“老二,你敢是不要命了么?即或你能够跳上去,丢你先生一个人在船上又怎么呢?索性坐一刻到通州再下来罢”老二听了我的话,也就立住脚不动。只有两名抬轿的相帮,站在趸船边上望着我同素兰,指手画脚的乱跳。我再朝素兰脸上一望,却并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反欣欣然有喜色之状。那时天已大亮了,我心中真是万分的对素兰不起。
船上的搭客,把这件事当作新闻传说,都拥挤到官舱面前来探望。不意惊动了船上的买办,同一个外国人走来,查问是甚么事?那些闲人便一哄的都走散了。当时我一眼望去,见那人穿了一身的洋装,载了一顶外国草帽,我越盾越像是我表兄刘多山的堂弟仲芳,但他那条辫子业已别去,一时认不清楚。后来不还他看见了我,忙走来问道:“小雅,你是几时到上海来的?怎么我是绝不知道的呢?”我便把前项事大略对他说了一遍,想请他设个方法,好让素兰主仆登岸。正是:
桃花潭水深千尽,
不及卿卿送我情。
要知仲芳设出甚么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渡长江扒手放谣言 保国粹伤心惊鬼语
我正在那里同仲芳说话,忽见老二也抢出来嚷道:“刘大少,船没开哉!伲先生弗好转去,倷没那哼弄法?”仲芳看是老二,我见他怔了一怔,便转过脸来对我道:“小雅君,他可是来送你上船的么?”我忙应道:“不错!老二跟的先生,是我一向认得的。”仲芳笑着对老二骂道:“小臊蹄子!刻刻来船上要免票的辰光,嘴里就像含着一样甚么,说得不清不楚的。要是早些儿提出是送王大少,我好亲自过来照料着,何得有这件事情呢?如今是来得去不得了!老二,你同你家先生说去,不如跟我们到汉口去玩一趟再来罢!”老二听了,明知他是一句顽话,尽支着嘴在那里憨笑。说着,仲芳又对那外国人叽叽浓浓的一阵,那外国人便走来同我拉了拉手,又在插手袋里摸出了一支雪茄烟送我吸。仲芳对我道:“这是我们本船上的船主,适才因这件事,我向他商量过,说你是督办那边的世交,叫他把船开一开倒轮,好放送你的人上岸。现在他已经答应了,你尽管同他客气,其余有我替你当翻译呢!”我一面向仲芳点点头,一面就同那外国人又拉了拉手,说了几句承情费心的官话。仲芳又对那外国人咕哝咕哝的说上一大套,那外国人便对我把帽子抬了一抬,一迳的去了。到把我难得拱手也不好,拜揖也不好。乱了半会,只得也把帽子学他抬了一抬。
不多时,机舱里铜铃又当的两声,我知道是已经发下倒车号令了。那只船便慢慢的向岸边退拢。其时,趸船上人不知底细,陡然望见本日已经开驶的船,忽去折回,都猜不着是出的一件甚么乱子,一个个手忙脚乱,撩缆的撩缆,抛锚的抛锚。顷刻,那只船已在原处泊定,我忙同仲芳二人送素兰主仆登岸,一直候他坐上轿,我们方才回船。那船上的大副怕开头迟了,忙发足快车,一霎时,船如天马行空,转瞬之间,已驶出吴淞口外。我究竟是夜间没有睡足的人,精神未免困倦,一俟仲芳走后,就和衣困觉。谁知神闹散了,再困也莫想困得着,反觉有点烦燥起来,便顺手推开百页窗一看,只见江天一色,万里无云顿觉襟怀为之一爽。偶忆江文通《别赋》,回思素兰昨宵送我的一番情景,如在目前,真是古人已有先得我心之概。自己心口盘算了一回,不禁凄然泪下。忽又想起柔斋,他虽是营业不正,然而尚有故人念念之情。此番回去,竟忘却托老二带个口信与他,殊非交友之道。
我一个人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猛听前舱一片嘈杂的声浪,异乎寻常。我恐是闹出甚么意外的乱子来,忙着抢出去一看,先听见一个人吵说他有只衣箱没得了,不一刻,都纷纷的闹起来,不是这个说我不了一支水烟袋,就是那个嚷他丢掉一只表。我替他数了一数,倒有七八位是同时失物的。后来有个老出门的人说:“我们搭的船尚未靠过码头,这班偷东西的铳手,必定还未起岸,只要你们大家齐了心去找买办,前后舱寻一寻,能够寻得出还不定呢!”那起失物的搭客都回道:“有理!”便夹着许多闹豪兴的闲人,一齐哄到买办房门口去,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那里闹个不了。一时仲芳被他们闹急了,便亲自带了两名茶房,一处处的挨铺搜检。搜了一会,哪里搜得着?内中有人说,当那人失落箱子的时候,邻铺上本有一个客人看见,有人端着一只皮箱朝后面走去的,只是未敢喊破。后来大约是偷的东西多了,恐防被人一经知觉,怕走不掉,真是贼人有贼智,他就忽然在人丛里喊了一声“火着呀”,登时把全舱的搭客吓得搅做一堆,一个个楼上跑到楼下,楼下搬到楼上。及至惊魂甫定,各人才晓得失落了东西。还有几个小心过度的人,四面找火,谁知一点火星儿都没有,却是那班扒手放的谣言,希图把水搅浑了,好让他捉鱼。
仲芳听了,便领着人往后面水手舱里查去。见有一个人在舱板上铺了一床洋毯,上面摆着一副十样锦的烟具,两支银沙斗的广竹烟枪。那洋毯旁边还放着一口极大的头号皮箱。看见仲芳同一群搭客走来,便扭转身,将那只箱子就着地朝里面拖了一拖,谁知用力过猛,又是反着手拖的,无意中被舱板上一个小枣核钉头儿拌了一跳,忽把下面套的一只皮箱露将出来。仲芳一眼瞥见,那只箱子是个无底空壳。正欲上前揭看,忽听后面人一齐喊道:“抓住呀!那地下箱子是假的呀!里面还盖着一口呀!”早被那失箱子的客人,抢上前一手掀起,果真大箱子下面还套着一口小箱子,正是那失主的原物。其余失东西的众人,便不由分说的一拥上前,将那人提着小辫子,打的打,骂的骂,都同他一个人讨还。仲芳恐怕将他攒殴死了,反不稳便,就分开众人喊道:“现已赃贼齐获,理应由我们船主送官究治,请你们诸位万不可动手!至于各人失去的物件,既已抓住人,让我们问他要还便了!”其时那人也知道要命了,尽着跪在地下向仲芳磕头。我便插上去说道:“你拿的他们诸位先生的东西,到底藏在何处?快说出来还人家,免得自己吃苦。尽管耍脑袋做甚么呢?”先他还不肯说,后来被仲芳要叫水手来把他扯了桅竿,他才说出在舱面上架着的那只划子船里面收着呢!众人听了,又要拥到舱面上去,被仲芳急忙的叫人挡住,说:“上面是外国人住的大菜间,万不可以乱上去。如果他的话是真的,我们派了人去取来便了!”众人听见外国人三个家,也就立住脚不动。
我同仲芳一面约住众人,一面就跑到舱面上去,在那左右两只舢板里一看,我几乎唿喇笑将出来,又怕仲芳怪我幸灾乐祸,只得敢忙的忍将过去。看官们,你想我要笑的是甚么事?原来那两旁吊着舢板里面,比人家开的京货铺子还强,凡行李中应有之物,无一不有。我当下就同仲芳商议不可叫人胡乱取去,不如先搬到账房里,叫他们失物的人报了花名来认领,才不致舛误呢!仲芳亦深以为是。
其时船主听见下面喧闹,正跑出来向仲芳招手,咕噜咕噜说了好一会。仲芳先时还答应他两句,末后脸上很露出不好看的样子。那句“也斯”,直等在鼻子里哼了一哼,便一迳的同我走将下来。我忙向他是说的甚么话?仲芳怒道:“他直头是放的外国屁!”我笑道:“中国人放的屁,我都听见过,就是我自家也放过的,但那外国人虽说遇见过几次,总没有凑巧碰见他放屁的时刻。仲芳,不是我做表弟的同你闹句戏言,到底你足下现在吃了外国饭,究竟比我们见识多呢!”仲芳道:“我今天被这件混账事倒气昏了,你还要来同我闹笑话呢!他先说扒手是得罪不得的,叫我到了码头,就假说送官,将他好好的护送上岸,免得同他们小人种仇,明天酿出放火的乱子来。后来又忽然的说了一句:‘如今你们中国二十世纪上明抢暗夺,是下流社会的普通性质,所以搭客就是扒手,扒手就是搭客。好在是他们自家人葬送自家人。’知照我不必拿着合船人的身家性命,同着股东的生意财产去多管他们的闲事。小雅,你想他这句话还有一丝儿文明气象么?不是放的屁是甚么呢?”我笑道:“他们外国人本来就见我们同胞瞧不起,你不知道一向广东出洋的工人,他们喊做‘猪仔’,这不是把我们中国人当作畜类看待的一桩大凭据么?”仲芳道:“话虽如此说,究竟想起来不能尽怪人家瞧不起。我们从来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侮而后人侮之。谁叫我们中国四百兆堂堂的黄帝子孙,终日酣歌嬉舞,不知振作呢?”
我敬听之下,不胜佩服,就随同他下了账房,将诸人失物分拨已定,那只船早已驶过通州有半个钟次了。我才猛然想起,适才出来看火的辰光,竟忘却舱门上锁,当下着实的吓了一跳,不觉一颗心就勃勃的按捺不住,便不暇知照仲芳,就一迳跑回去一看,尚喜大致并未损失,我心中又是一喜。及至细细的检查,方知床上一只枕头箱子,业已不知去向了。幸而其中并无长物,只有几本臭墨卷,是久经置高阁的,不过做个读书的幌子罢了!还有各处的日记,是留着将来预备做小说资料用的,这两件都不是我甚么心疼的东西。但是另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素兰拍了送我的,其他的那一张,就是我在北京避难的那日得来的,现在这张照片的女子已在上海唱髦儿戏多日了,虽说不是甚么宝货,然而丢掉了心中总未免可惜。所喜庚子那年,托人在顺直赈捐局报捐的一张广东试用通判的产部执照,不曾收在里面,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呢!
我正在那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闹得不清楚,忽见仲芳走来对我道:“你可有失落了甚么东西么?”我笑道:“别的并未丢掉甚么,就是适才同你寻铳手的辰光,我一时忘却锁门,不意竟被他乘空铳了一只枕箱去。可巧里面只有几本科举绝命的纪念品,并两张女人家小照,余外连铜钮子都没有一粒。但是你又怎么晓得的叱?莫非扒手你是连当么?”仲芳笑道:“遇兄再腐败些儿,也不至同他们做扒手的通同一气。不过适才放那人上岸之后,我又到他睡的舱里去看了一看,见有这么个枕头箱子放在铺底下,那箱上的锁是已经扭掉的。我恐怕里面有甚么贵重物件,就未敢开开来看,忙叫人前前后后的去招人认领,无奈喊了半日,并没有人说失了甚么枕箱。再把他上面贴的红纸笺条一看,是写的‘宝应宫保第王封’七个字,我就一封打算到是你的。现在听见你这么一说,那可却猜的不错了!”说着,便叫茶房到账房里去搬了来还我。
我当时虽是失的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究竟能够合浦珠还,我心里总觉喜欢得很。何况尚含着影里情人,画中爱宠同那同心里活证,浩劫留痕的一段佳话在里头呢?就急忙接过手,打开一看,见那里面的各物都原封不动,只有两本闱墨,已被他扯得粉碎稀烂,连一张整纸都没有。我看了,笑对钟芳道:“这件东西还不定是甚么时候偷去的呢?但那个做扒手的人,难不成也是个科举中不得意的朋友么?何以见着这八股子这般恨呢?”仲芳笑道:“你这句话,恐怕未必,他要真是此道中人,平日见着闱墨,没有不奉为前辈圭臬的,哪敢去毁坏他一个字儿呢?依我看起来,拿不准是个二命党罢!”我道:“仲芳,你越说越博学了,我眼睛里倒见过有二臣传、耳朵里却没有听见过甚么二命党。这种特别的新名词,你到底是在何处剽劫了来的?倒要说明白了好让我除除疑!”仲芳道:“你怎么连个二命党都不知道吗?现今世界上新发明的一种豪杰,叫做革命党,说破了就是造反,却是有真有假,还有先真后假,先假后真的。总而言之,一个人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前是闭户读书,现在是出洋游学;从前是青灯黄卷用工夫,现今是航海梯山寻道路。宗旨即不同,趋向即各异。再加外人又存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见,各教员却把平权革命诸说,群相输灌。大凡游学诸君子,类多年少恃才,血气未定之士,偶一失足,即成唐才常一流人物。镇日间纸上谈兵的信口乱说,不是甚么推倒政府,就是甚么排满流血,简直把圣清二百余年深仁厚德,看得如同围棋子一般,可以随手拈掉的。及至捺实了一调查,原来他们常中的人物,却是各界都有,只要扫帚戴个帽子,皆可以兼收并蓄,拉了来做同胞看待。诸如当扒手的,怕还算是他们内中实业界上的大好老呢!非我说句刻薄话,古语族大还难遮丑,莫说是聚多数乌合之众,我恐怕里头连忘八兔子都敢是有的呢!难怪一旦小人得志,只要被他骗着个磕头虫儿的官儿,就包管立地改变方针,将从前打算革政府命的一番本领,就反过脸来,去革同党的命。从前要想流满人血的各种手段,就掉转头来去流部民的血。无一事不是譬如昨宵死、今朝活,实行反对宗旨,因此东洋人就赠他们一个二命党的徽号,这句话真是讽刺得有趣呢!”
我道:“就是留学界腐败点儿,也不至于生计界上要等扒儿手做大好老,你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仲芳听了,冷笑道:“古人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怎么你我一别有数年之久,还是这样乡下人不识骆驼,当作马肿背的脾气呢!莫说刻下的政府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就是从前康熙年间,那般的尧天舜日,还会有现任臬司做江洋大盗呢!甚么留学界里出了个把三只手,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我道:“不错!这话记得在什么小说上见过了,是说个臬台做强盗,后来一旦败露了,除他自己正法以外,连保举他的人还得了个大大的处分呢!但是我记不大清楚了,你索性说出来我听,看是对不对。”仲芳道:“这件事书上记的很多,但是言人人殊,都未免有传闻失实的地方,我是在里面当差的时候,从刑部档册上看了来的,可是一点儿都不会错的了。先是有名海盗投诚,被他积功保到藩臬并放,就部选了一个云南按察司。不意他到了任之后,地方上的盗案就层见叠出,无论你设甚方法去缉捕,都莫想捕得着。其时滇抚是个很有才识的老吏,候他来禀见的时候,对他道:
外间童谣云:
君莫行郊薮,陆有拦路虎;
君莫仗舟楫,水有吞舟鱼。道路传说如此,贵司亦颇有所闻否?他听了,唯唯不复置一词。
“回署后,即严檄所属,勒限缉捕,如逾期不获者,听候参办。各州县接着这种词严限迫的檄文,只得斧头打钉钉入木,一层层的压下去,将承缉各捕快,收禁的收禁,带比的带比,闹得县署花厅上面一片数小板子的声音,终日不绝。抚军也被盗案闹得没法了,就一面知会各籍绅举办团防,一面认真整顿营务,构线踩捕。无奈捕者自捕,偷者自偷,即或拿着一两个来,亦属无业游民,并非正盗。那各处呈报无迹可勘的窃盗案,仍是日有数起。彼时有个老捕快,退卯乡居已有多年了,滇黔数千里的绿林豪客,无不知其英勇。当下各役被比急了,只得回明本官,想去请他来,看看有甚么法子破案。又恐怕他是早经退卯的人,请他不动,万一他不肯来管这个闲事,又是怎么了呢?只假说去替他候候安,却并不提起请他破案子的半个字。候至酒酣耳热时,但盛夸盗贼的神技无匹,恐时下诸少年,未足与彼一较身手,继又各人缕述收妻监子种种苦累,相向饮泣,合座为之不允。他始则沉吟,继而忽掀须叹曰:‘老夫本不当以迟暮之年,与竖子争优劣,奈以君等受累故,盍一作冯妇,庶使绿林中知我辈未尽无人也!’各役知其心已动,乃以言挑曰:‘公幸自珍重,设较之不胜,则公数十年威武扫地矣!彼时某等虽肝脑涂地,亦不足以报公。公其幸自珍重。’他听了,更自怒不可忍,急以杯中残酒注地,对各役道:‘老夫苟不克杀此贼,誓不与君等相见!’乃呼其子曰:‘以乃翁老伴当来!尔等在家,当勤灌瓜豆,毋使枯死。约十日我必归,否则将有不利,亦毋学小儿女戚戚为也!’老伴当者,是他平日所用的铁背弹弓,少时与诸盗驰逐于蛮烟瘴雨中,均持此弓以为伴,故以老伴当呼之。当下他嘱咐过儿子这句话,就随同来役,星夜赴省。先在外面察勘了一遍,然后来禀县官道:‘小人历瞰盗踪,实在臬署。苟可仰仗大老爷的福庇,小人的阅历,能在今晚得其消息,则此案不难破也!’县官微哂曰:‘否,汝休矣!岂有堂堂臬署而可为逋逃薮耶?’他听了,不辩而退。
候至夜晚,即换了一身夜行的衣靠,伏在臬署近处人家天沟内,悄悄伺察。不意刚至三更时分,忽从臬台上房里飞出一个人来,如败叶飘风,如饥鹰逐影,瞬臬间已失所在。约莫有两小时的光景,只见那人仍由原路飞回。细之,斜剽直掠,狡捷无俦。那老捕役就对准了他一弹弓打去,但听“嗳唷”一声,觉得坐下去的声音十分沉重。知道是已经得手的了,就忙去对县官说:‘大盗斯得矣!’问盗在何处?他道:‘现在臬署。’县官复哂曰:‘呸!汝岂老惫耶?此岂有行法之臬署而真为逋逃薮也?’他又道:‘小人虽颟顸,然不致捕风捉影,为一世羞。且此案殊易了了,只要求臬台大人将署中人逐加点验,只拣额角间有弹伤者,即为真盗,似不难一鞫而服。然事机急迫,间不容发,稍缓之,则鸿飞冥冥,此后殊难弋获矣’郡县官听他说得凿凿可据,倒反不敢怠慢了,只得赶忙的上臬台衙门去禀见。准知一连去禀见数次,都被门上人回说:‘大人请了感冒假,今天一大早就传示出来,吩咐过不见客的,谁敢上去碰这个额外钉子?’县官无法,只得又去见抚军,便把那老捕快说的一番话备细述了一遍。
抚军到底是个科甲出身,心地明白,就早猜到此案有八九分是臬司的旧日羽党所做,盗就藏在他署里,也未可知。当即特地亲自过去拜会,假托探病为由,直达寝所。只见左右侍妾,类皆戎服佩剑,臬司以重衾蒙首而卧。家人坚辞病剧畏风,抚军此时心知有异,乃绐之曰:‘仆少精岐黄术,盍为若诊之?’因命从者强揭其覆,见青绡抹额处,血犹涔涔下也。抚军召使老捕役近验之,确系弹伤无误,不觉叹曰:‘咦!拦路虎,吞舟鱼,固在是乎?’当即讽使自行检举其生平作事,历历无隐,不数日而弃市之朝旨下矣!小雅,你想臬台是个甚么官?强盗是做的甚么事?恐怕问三岁小孩子也会知道他们是冰炭不同炉的。不意居然竟通起家来,而且还在满洲人入主中夏的最承平时代出现,何况目下风俗人心,业已达儇薄的极点了呢?再讲那学界里头的人品,自从政府倡议停止科举,格外是漫无稽考的了。你适才驳我所说那扒儿手,敢是个二命党的一句话,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说我是无意顺嘴溜的话,就是当真说起的,你要我保他们那一班小热昏,是个个能举得孝廉方正,就打从我数起,先是头一个靠不住。。
我笑道:“读书所以变化气质。古人原意,本不是定要猎取功名才可以读书的,也不是定要会做八股才可以叫做读书的。总之,无论他是个甚么野蛮,只要肯读几句书,认得几个字,都可以文明一丝儿,你倒不必替他把界限分得清清的,学从前一定要世家才配读书那些臭话,这就是自甘腐败了。我说一件奇事你听,虽是过于诙诡,却句句被他诡着了,倒难尽当杯弓蛇影凭空谣诼的看待呢!我记得他是说的一个举子下第,康了一声,整装归去。刚走入山西界,日已曛黑,忽见有一老苍头,控双白卫来,问举子曰:‘君系江南某生乎?’举子应曰:‘然!’老苍头喜道:‘然则家主人拱候久矣。’不容置辩,便以一骑授举子,恍惚间觉超乘不可控制,约半夜已达其所。至则金钉浮瓯,宛然甲第,左右侍卫,皆执戈擐甲,肃静无哗。见举子至,只接甚恭。老苍头乃引举子入侧室下榻焉。主人亦和蔼可亲,但眉宇间时露英爽之气,令人恒起畏敬心。饮食供具,备极丰美。一日,主人忽谓举子曰:‘敝处有游民多数,欲得先生一施教诲,未知可否?’举子方以素食为耻,得主人一言,如获至宝,急应之,从者以白金二锭为举子寿。
迨任事年余,从未见诸弟子一面,但于广厦间搭高台,略如演剧状,下置几案数十而已。所读书亦非举子目所经见者,类皆环球地理志、中国各家古文、五洲政治沿革史等书。每于台上讲一编,则台下群相附和,其志啾啾然,如泣如诉。久之,微见人影惮惮,往来如织,然皆不辨其面目之所在。如此者,约三历寒暑。主人忽置酒饯行,兼以逐年脩脯为举子治装。席将半,举子因前席请曰:‘某以异乡落魄,承君适馆授餐,恩礼日重,私心惭愧,匪可言宜。惟与诸生共事一堂,始终迄未谋面,寸衷自抚,殊觉难安耳!’主人闻之,似有难色。继又踌躇久之,对曰:‘既属通家,正不妨令其一见,实告君:此间确非尘世,若辈受业者,均系殁于明季闯贼之难,上帝以浩劫将来,虑暴戾之气,非藉文字不足以镇压。今幸得夫子时雨之化,此后降生人世,或不至过于残酷也!’法子问此辈出世作何营业?主人良久应曰:‘作官,或散充各学堂总副教习。’举子又问学堂教习系何品秩?主人但笑而不答。因呼两巨鬼,命舁一大古铜镜来,邀举子对镜视之,始则断头缺足者纷至沓来,莫可名状;继而红巾露刃,又继而短衣仄袖,甚或禽兽忽被冠服,妇女尽改男装,种种离奇,瞬息百变。”正是:
莫谓天心能悔祸,
须知干宝善搜神。
要知到底看出甚么情形,且俟下回再叙。
第十六回 信数理新学辩神权 误歧途杞人忧国事
“那举子看了半响,犹如乡下人拿着赶面杖吹火,连一窍都不通,只得又去请问主人是何解说?主人就写了:
黄牛以下有一洞,可藏十万八千众。先到之人得安稳,后到之人半路送。的二十八字于掌中示之曰:‘此即镜中所现最近消息也,君但记“一六不见面,山水倒相逢。六君三杰继奇踪,菜市巧同风”之语,则离此不远矣。所幸者,君家系乐土,差可慰耳’举子复叩镜为何名?主人笑曰:‘此即将来中国小说家所谓立宪镜耳!得真者王,得伪则败。其主动力实种于金鼠之变,而有土犬推翻新政之余波也。’临行,又坚嘱举子曰:‘彼此遭逢诡异,别后乞勿告人,否恐不利。’举子乃唯唯听命。时更欲有言,而主人已下送客令。日前导归之老苍头,肩一极大皮排来,使数力士吹气鼓之,渐吹渐大,两翼便勃勃便响。因系举子及所赠之金钱糇粮于其下,转瞬间,已飘然远举,历一昼夜,气尽乃堕地野田中。农人惊为妖物,谋击杀之,经举子力辩始已。问是地,则淮属盐邑之东海滨也。去晋省已千余里,幸喜离家不远,遂负排至上海售之,后为一美国人以三十金购去,其实系一军用气球耳!据云,此为光绪初叶事,至庚子拳匪之乱,确三十年。
仲芳,我想遇鬼不足异,鬼竟能得学堂风气之先乃足异。前知不足异,鬼竟置有军用气球乃足异。我们无论他是人是鬼,或假或真,都且权时搁起,莫要学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刻下只就这读书的一件事研究起来,足见得连做鬼都是少不了的。诸如现世我们中国人的程度风气,均尚在幼稚时代,有心人要想行强迫教育去开通他们,还怕有做不到的地方呢!何可再存甚么旧社会贱视同胞的谬习,去阻人向善呢?
再一说,中国没大没小的脾气,都是念了书就想考,考了就想做官。他们既存了个身家贵贱恐防受人罗唣的念头在心里,自然就得法中生法,天外寻天去出洋游学。好在自费也用不着中国官护照的,只要挨到三年毕业,无论他是进的甚么科,学的是甚么门,但能骗着那张从左边朝右边写的外国文凭到手,一经回国,政府里诸公就得当他一纸认票不认人,支取举人进士的汇票看待。你想,假如这种人被他入了仕途,权了文柄,我们中国的国粹,那还想保得住吗?国粹既保不住,莫说是西学无中文根柢是万万不行的。既或就行,则一动一静,皆须用别人的文字,就别人的范围,那还成个亚细亚开化最早的中华大国么?所以东西各国的国势强弱,天演家无不以国文能普及不能普及为为优胜劣败的基础。我想,中国目下第一着救穷的无上法门,最好是能多有一个人向学,即可以多免一分子穷气。破坏一个人读书,即是多添一分子积弱。仲芳,你是一个极有经济的人,而且又出过一趟洋,究竟听了我的议论,以为何如呢??
仲芳道:“小雅君,我又何尝说你的话是错呢?不过这件遇鬼的事,我可以断定他是个附会之谈。若说拿来在酒后茶余当做话柄消遣,那还可以使得。倘是竟认真的看得庚子年义和团,各学堂的总副教习都是明季死于闯贼之难的人转劫,而且在未出世以先,就已经读过了书,这句话不但分隔阴阳,年湮事远,无处示同他对证,即或事属有凭,亦觉得未免过于骂得龌龊点儿。只有无论他是个甚么人,都该派读书。还有那无论学哪一国的语言文字,都该派拿中国的学问做根柢,这两层话我却是很佩服你的。”我道:“别的事我们权且不谈,你但先说出口那一句话是附会的实据来,也好替我添一分考据之学。”
仲芳笑道:“这又何难之有呢?我适才一入耳,不但他的本身我早已知道,就连他的外公外婆,我都已明明白白的在心里了。小雅君,你就没有见过那唐人做的《幽录怪》一种说部吗?他上面所记的牛僧孺,也是下第回里,途遇一个人,邀至极大宫殿中,与历代后妃相接洽。及至酒阑灯灺,还公然的会同杨太真抵足而眠。你想他这种热说,岂不是附子干姜太吃的多了吗?还有《隋唐佳话》上的《开河记》,那更是说得荒诞不经了。要是说把那不懂的人听,定要疑我是随心作画,信口开河呢!他说的是炀帝时,因欲赴广陵巡幸,乃诏使麻叔谋为开河总管。不意叔谋有个奇癖,他专喜蒸食小儿肋肉,美其名曰‘人参果’。不到一年,竟聚积小儿的骸骨有一百余担之多。其时民间失儿之案,已成数见不鲜,迄未一破。只得大家公议,自相守备。每晚用木柜将小儿藏着过夜,父母则吆吆喝喝敲锣击鼓的保护。及至第二日早上,开柜见儿无恙,亲友群相走贺,如获至宝。因此淮河一带被他闹得人心恐惧,举国若狂。所以至今江北小儿夜哭者,绐以麻虎子来吃人了,则哭声顿止。可知隐痛在民,迄今未已。后来又说他开河至一处,因有古墓碍道,叔谋拟平之,忽被墓中神人召去,嘱其设法绕越,感且不朽。叔谋初以君命不允,继经神人允赠二金刀,叔谋始诺而出。途遇一大鼠,项系金牌,上有‘阿么’二字,被一金甲人击其脑,鼠吼声如雷,遥闻殿上呼曰:‘渠当明年今日死,姑缓之。’叔谋知阿么为炀帝之字,因秘不敢泄。迨明年河成,炀帝驾亦寻至,果于是岁病脑,闻监国景阳宫之变,崩于广陵行在,而叔谋则以故绕河道及窃食小儿两事,被开河副总管举发,竟以金年金日诛于炀帝未死之前,适符击脑及二金刀之谶。其实这两件事,都是后来好事者捏造出来的。一宗是嫁祸牛相,说他自居以一身与历代王后本朝贵妃相幽会,证其非人臣之相,居心不轨;一宗是炀帝当时造迷楼、开淮水,滥役民夫,天下骚动,所以国人就借着鬼神之谈,以为泄怨之具。与你所听见的那件事,却是同一用意,用一附会,更是同一骂人。简直是如同秀才抄袭《大题文府》,照模儿脱模儿,生吞活剥的下来的。但这几句话,还不算是他附会之谈的致命实据。我且更就着他那本地风光,再指出一件毛病来,好让你死心塌地的破这个疑团!”
我道:“你也没有学习过刑钱的程度,怎么会一味的这样驳中驳呢?”仲芳笑道:“你可惜不能根究出这个谣言是哪个人捏造的。”我道:“即或能根究出来,又怎样呢?”仲芳又笑道:“你如果能根究出来,去知照他,莫要抄上抄,那我可不是就不驳中驳了吗?现在我们别的话姑不具论,但就他那‘黄牛山下有一洞,可藏十万八千众,先到之人得安稳,后到之人半路送’这几句话研究起来,其目的实在刘坤一、张之洞身上。指的庚子那年,同外国人密订和约,不令东南同时开衅的一件事。所谓黄,乃黄河,牛,系牛庄,山,为山东,下即指江南而言。一洞就是说的刘张二公的名讳。至于‘一六不见面,山水倒相逢’,却是用拼法含着康有为的康字在内。以上都在袁天罡、李淳风的《推背图》上剽窃下来的,并非出诸那造谣言的人。庐山真面目,只有甚么‘六君三杰,菜市同风’二语,显系为着戊戌政变、庚子拳匪那两回乱子里的国事犯,是同在北京菜市口先后正法的,所以他就平空的添砌起来,以为鬼神前知之证。若是说到立宪一层,本是外洋政治家的命词,如日本现在踞起东亚、凌驾欧美,浸浸乎成地球大国,这就是那立宪上立出来的好处了。我却从来没有听过世界上有种古镜铭,同那小说家的口头语用过这立宪两个字,而且还加上将来的语气,益发是前路茫茫,不可捉摸的了!”
我听了就忍不住插嘴道:‘仲芳,你把立宪这件事,就夸得这么珍而贵之的,怎么我们中国现在事事步人后尘,拾人牙慧,为甚么放弃着这么好的立宪不去学呢?”仲芳当下就对着我叹了一口气道:“咳!小雅君,你哪里知道,譬如一个人家,向来是由家长做主惯了的,一旦改弦易辙,遇事同那些小辈去磋商,能商议的好,自然是不用说,定收集思广益的效东了;万一人多嘴杂,弄成个一名名尚挑水吃,两名和尚抬水吃,三名和尚倒反没得水吃了的局面。非但筑室道谋,徒乱人意,亦且事权一失,要想从前令出必行,却是很不容易的事呢!一家尚且如此,一国可想而知了。何况中国自唐虞以后,即传子不传贤,早把神州大陆视同私产。迄今数千余年,都是一律行的专制政体,至今日已达进化完全的极点了。若有人贸贸然倡议立宪,无论政府里的人必不肯行,即或肯,亦不过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从,将计就计的拿着立宪两个字来做楚歌用,想去吹散了革命的意思。所以我说对专制国议立宪,实无异对聋牛低声讲性理,遇夏虫故意语春冰。今日不是我更说句龌龊话,大约外国人用的溺器,我们中国同胞竟会有人拿得来当作菩萨供养的。若说这立宪一层事,恐怕我们中国人即是做一万年的春婆大梦,也莫想做得着呢!然而未来事黑如漆,我既没有子贡的术数程度,那可就不敢说这个大话,去谅定了我们中国人,竟得不着那立宪国的权利。或者有一日,天佑我黄人,睡狮忽醒,政府里的诸公,俯念革命党之煮豆有因,外惧列强国之瓜分将及,与其同归于尽,不若肉烂汤锅,赫然变计,先复民权,使我四万万同胞不折一矢,不流一血,竟自专制国之奴隶,一变而为立宪国之国民,亦未可知呢!”
我笑道:“我刻下不过说了一句甚么鬼不鬼,就惹动了你老先生,如同万把钩搭着五路财神似的,说了一大套富贵不断头的厌话。又说我甚么顽固党,又说我甚么迷信神权。如今你足下的尊臀还未离宝座一步呢,就已经是满口的术数术数了。难不成这术数一件事,也是你们新学界中人新从外国学得来的么?何以同是一句话,一经到你们嘴里说起来,就不是顽固党迷信神权了呢?怪不得人说我们中国人的性质,是越聪明越会有嘴说人,无嘴说自己呢?”
仲芳道:“你想拿这句话来报复我,却又单单的没有被你报复得着。我今天索性同你谈句知己话,虽说我是个新学界里的人,那新学界里的恶习,我却一分儿都没有沾染,所以我看见他们见着外国人所有的东西,就是一个臭屁,也当着香囊般崇拜,倘或是外国人所无的,即是当真的一个活宝,也视同狗矢般的鄙薄。那一种井蛙冰鼠的谬见解,我是至死都不佩服的。何况外国是真有本领的人,遇着自己国里没有的学问,无不虚心采访,想收截长补短的效力呢?诸如从前英国天文家南怀仁尝夸说我们中国术数之学,实有不可思议的道理在里头,决非他们外国推算家所能望其肩背的。可见得并没有像我们中国里的人,那般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肮脏念头。再要说,信鬼与信数,本来是两件事,若从表面上看了去,似乎是差不多的。其实一经研究起来,岂但各不相谋,竟有风马牛不相及的远呢!小雅君,你如果不相信,好在刻下天色尚早,我们的船,适才到泰兴码头,不妨寻一两件证据出来,给你评论评论,你就不好再笑我是有嘴说人,无嘴说自己了。现在姑无论那数学一道,已为孔子立为专科,用殿六艺之后,是早经彰彰在人耳目的,非同说到鬼神身上的事,就一味的敬而远之那番敷衍话可比。即就王文正所辑注的《阙里遗事》一部书上而论,也说孔氏最重数学,犹以子贡为精益求精,当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就去想掘孔子的墓道,不意掘地得一碑,上书:
登我堂,入我室,颠倒我衣裳,行至巴丘而亡,
五百年后秦始皇。这几句话。后来始皇行在驾崩,果符其说。但他那碑阴,并无款识,文正竟大书特书,某年月日,秦政发孔子墓,得子贡碑,事遂中止。这又是个甚么道理呢”我若要不说明白了,你不是说记事的人任情武断,就必定要回驳我亦属是附会之谈了。谁知他其中倒有个缘故。实因从前孔子的坟墓,是子贡一手组织的。所以这个碑,也就断定了是他的雪泥鸿爪。据说,当时子贡还同了个极有名誉的一位舆学家协理地事,也不知寻遍了多少地方。过了几个年头,才寻着安徽凤阳府现在做明陵的那个地脉。子贡看了看,仍然不以为是。无奈那位同去的舆学家,对着子贡说,这块地穴,如何左映旴山,右襟泗水,如何沙明脉秀。枝干完全的一大篇好处,何以尚不足当先生一盼呢”子贡因笑道:‘我也知道他好,然不过数百年帝王业耳!且山虽明而寸草不生,是为穷山;水虽秀而只鳞莫睹,是为恶水。苟葬之者,子孙必以非命结局,岂所以酬我夫子耶?’及至看到山东曲阜县阙里地方,前以黄河为池,后以泰山为靠,子贡乃欣喜道:‘黄河不枯,泰山不颓,吾夫子之道,岂有已时乎?’当时那位舆学家又建议道:‘先生之言诚是,但近墓缺少活水一道,未免美中不足耳!’子贡听了,不觉大叹服,因对他道:‘此事吾亦筹之熟矣。但五百年后,自有秦人送水,可无过虑。’迨始皇挑山填海,果在孔墓前开了一条河道,至今土人犹以始后涝呼之,言其水系秦始皇劳民而成也!你就照他记的这两件事上看起来,可知我羡慕子贡的术数之精,是并非臆誉了。无奈后世小儒,谬于一孔之见,误执‘子不语怪力乱神’一语为孔氏不谈数理之证,相戒缄默不言,更强世界叠出英明之主,其目的在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诚恐数学进化,则吉凶成败,过于分明,人将以天下事尽委之于数。不但人主无以驾驭人才,亦见有阻各社会励精图治之意。以为诬世惑民,莫甚于此,故历代县为厉禁以解散之,而犹以本朝为更甚。坐使良法美意,旷代一传。自近世邵尧夫、刘青田以后,竟无所闻,未免可惜。”
我听了,心里很想说他两句,怎么你这么一个通品,连头顶上十万八千烦恼丝都拔掉了,还是装着满腔的劫数风水在心里,可知古人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话是不错的呢!但是仲芳的脾气,我是已经摸着点儿了,又何必尽着同他一个竹眼钉一条钉的去互相问难呢?倒不如掉换句把话去谈罢!当下我计较已定,就去对仲芳道:“听说你们老哥拜过康有为做门生,这句话我前年在京里的时候,一见面就想着问他的,后来被那几天在枪炮堆里过日子这么一岔,就岔忘记了。到底这件事还是真的呢?还是有人忌妒我山当的差事太红了,想拿这个丑话来倾轧他呢?你既同他是弟兄,大约无有不清晰的,今日何妨说给我听听,也好让我把一向的疑团破掉了。”
仲芳道:“这句话何尝没得呢!我至今提起来,还在这里极格极格的发抖呢!当时我也曾经劝过他几次,无奈我们老兄的拗性,你是知道的,不问你说出血来,他也当作一口苏木水,光抱着个外而督抚,内而王公,要想去巴结他,还怕巴结不上呢!不趁此刻风炉子尚没有大热的辰光去扇,等到将来火候足了,还来得及么?记得我们兄弟俩说这句话的那日,以后没有几天,就闹出那个搜捕新党的大乱子来了。听说这一回事,全个儿是林旭一个人岔出来的,我当时虽是晓得,却没有敢对人说。现今好在是早经宣布的事,已讳无可讳了。又喜这两年的政府,也文明了许多,所有戊戌案子里的人,除罪魁不赦外,其余牵累的,业已开复的开复,起用的起用了。我们就私下谈谈,也不算得甚么讥刺时政。先是老爷子虑一旦实行新政,有几个守旧大臣,顽固国戚,势必起而反对,反对不效,则必特别阻挠,运动强有力者出为干预,在所不免。不意康有为就利用了这个机会,怂恿老爷子下了一道空白上谕,饬谭嗣同、林旭会同妥议,在驻京的五大军里头便宜调用,以便预防一班反对新政的皇族大臣暴动地步。
“其时五军中,犹以袁廷尉、马玉昆、董福祥为军威最盛。当下依谭嗣同的意见,想叫董福祥去干这件事。无奈林旭坚执不肯,说:‘董回子出身微贱,且入卫未久,恐难胜任,不若袁某人世受国恩,才名藉藉,万一事机决裂起来,还可以多一个人商议商议呢!不比用那一勇武夫的好么?’谭嗣同急争道:‘我要派董回子去,就是为的这两层。你就不想想看么?他既出身微贱,则我们必易用其力;既入卫未久,则他自己必急于见功。能有了这两种的性质在里头,你还怕他不入我们的彀中么?若袁某为人,鹰视狼顾,多诈多疑,至有仲达第二之号。设或阳奉阴违,临事变局,你我几个人的性命本不足惜,其如大局糜烂何?’林旭笑道:‘一句话,到了你的嘴里说起来,就有这么若干的花样了。从来干大事的人,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那还能做么?怪不得人说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谭嗣同道:虞公(旭外号虞山),你莫要把此事太看的容易了,须知不为功首,即为罪魁,你我切不可以意气用事才好呢!’
“林旭见谭嗣同坚执不允,又被掯着那张朱谕不发,没奈何,一人想来想去,竟被他想出了一个奇想天开的主意来。于是对谭嗣同笑道:‘你说的那番话虽然近理,究竟也未免太过虑了,莫说我们现在的君臣是一德一心交融水乳的时候,就是寻常办事,亦不至于如此。现你既掯着这张朱谕不交,难不成我就不是钦派的人么?难不成我除了你的,没有第二张了么?’说着,竟自抢过一枝墨笔来,依稀仿佛的誉写了一纸,揣在怀内,跳上车就走。再等谭嗣同赶来阻止,他已自车辚辚,马萧萧的去远了。康广仁同杨深秀还说:‘何不追虞公回来呢?’嗣同道:‘事已如此,追之何益?’只得把脚跺了几跺,叹了一口气道:‘唉!虞公此去,我等无噍类矣!’足见康有为当日夸谭嗣同才质可为伯里玺天德这句话,是很有知人之哲的。
“其时袁廷尉的行营是驻在京师小站上一个关帝庙里,林旭就得意扬扬的一迳跑到那里去。正值初更时分,营中上火,一见面便将那张墨谕交给他看,又对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不意袁廷尉竟一言不发的,将那张墨谕在炕几上一个玻璃灯置旁边边,翻过来覆过去的看,及至看了好一会,忽然笑容可掬的对林旭道:‘你这件东西到底是哪里拿来的?怎么我出仕数十年,又随侍许久,从未见过上谕是会用墨笔写的呢?即或在国孝期内,也不过是用蓝的呀,而何况现在不是这个时候?’林旭见他搔着痒处,猛把一个白脸沉下来道:‘此一时,彼一时,老爷子爱用甚么笔写,就得用甚么笔写,你能问我,我却不能问他。至于此事的内容如何,你明天召见了下来,自然是会知道的,却也不须我现在细细的告给你。今天但要你回我一句行不行就是了!’姓袁的听见明天召见下来自会明白的那句话,又证诸他们近日的圣眷宠重,千古无比,就猜着这件事有九分是通天的买卖,并非撞木钟可比,就是朱笔墨笔上一点分经,还在那里疑惑不定。当下又同林旭谈了一会,陡装出一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来对林旭道:‘此事关系甚大,我一个人即或牺牲了性命以报诸君子,本不是一件甚么要紧的事,但求于事有济才好呢!倘我一时利用兵力,他们那四营误认我为造反,岂不要合力来同我反对么?固无论乱军中万无理喻的道理,即能从容将这道密谕宣布出去,我也预料是法不及众的。好在我可以随到随办,是一件现成就事,你只要回去商议妥了,甚么时候能将那四军设法调开,我们就在甚么时候再斟酌就是了。’说毕,又重复屏退左右低声道:‘自古办大事的人,首贵机密,所以往往机事不密则害成。此等物留之实足误事,不如烧掉了,以免后日或成祸水。’他说着,就一手拿起来,在烛火上付之一炬,嘴里还是不住的说:‘我们再斟酌,再候信。’林旭此时正恐这张墨谕为害,见他先自烧却,暗暗的甚为欢喜,以为是真心为己,遂坦然不疑而去。
谁知袁廷尉自从林旭走后,就轻车减从的星夜赴津。次日,京津铁路的火车就奉到直督荣中堂停止买票的密谕。第三日约在黎明时分,我就听外间沸沸扬扬的传说,九门提督会同五城上有奉懿旨捕拿新党的信了。内中不过单单的走掉一个康长素,一个梁超回,那其余四人,都是一串儿牵着走,比杀几个小鸡子还不如呢!其时另有一班人说,袁廷尉接那张墨谕的第二日,居然还召见过几次,老爷子就派他到天津去阅兵。”此一去有分教,正是:
老佛有灵存社稷,
书生无福转乾坤。
要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小司员冒险拜门墙 老中堂荐才遭党祸
“可巧这一趟差事,是有圣安的,照例直隶总督该派到车站上去伺候行礼。不料……”我听到这里,便没有让他说完,就接着问道:“仲芳,我一向听得人说,甚么钦差出京,沿途地方官都是要请圣安的,也到底是一回甚么仪注,你可知道么?”
仲芳笑道:‘这件事提起来,儿戏得很,也不是一定钦差出京才有。大约是三品以上京官外放,以及各省的学差主考,都可照例有的。听说是陛辞的那一天,皇上对他说过一句:某人,你此趟出京,所过沿途文武,如要请问朕安,你就代朕回他们一声朕安就得了。这个不过是皇上敷衍臣下的一句话,军机处就得即时咨照兵部,兵部就得即时由五百里排递,通行经过各省督抚,好预备届时到码头上去行礼。我从前也是只闻其名,不知其实。后来还是丹庭兄放过一任湖北主考回来说,我才知道的。但其中还微有不同:凡主考出京,是放到那一省,直至那一省,才有圣安呢!非比别项大员是一出京就有的。向例是主考未到码头以前,本省总督、本科监监就早在接官厅上伺候了。及至主考登岸,下了轿,步行到接官厅上靠阙牌站着,此时即或是认识的,也不能言语。直候该省文武行过三跪九叩首礼,口中报过某省总督臣某人,某省巡抚兼本科监临臣某人,统率藩臬两司所属文武,跪请皇太后、皇上万福圣安,那主考回过朕安这一番话,然后才叙旧的叙旧的,说一路辛苦的说一路辛苦呢!小雅君你记着,这就是请圣安的一番仪注了!那其余还有种官场腐套,叫做寄安,是候主考试毕回京,本省督抚,仍是一样的在码头上照前伺候。等见着面,两下先说上些叨扰怠慢的话,然后主考换了行装,脸朝外立下,督抚着公服,也是脸朝外行礼。那其余的仪节,皆是差不多,不过是一个嘴里改了寄请皇太后后、皇上万福圣安。一个嘴里改了臣某人此次回京敬谨代请皇太后、皇上万福圣安罢了!但闹过这仪节,便是有圣安在身,就要立刻起马,同主考学差奉旨出京,不能拢家的是一个规矩。从此经过沿省各督抚将军,都要照式寄请圣安,不比考前是有关防的人,不便同外官授受。其实是主考的车子一过了芦沟桥,就送关节的送关节,交条子的交条子,一个个齐天大圣,大圣齐天了!”
我笑道:“你怎么说请圣安说得好好的,忽又拉到齐天大圣身上去呢?”仲芳:“哦!原来你不知道。这件事是说的从前有一个人,得了个关节,拆开来一看,却是‘孙猴子’三字。他就尽着一个人嘴里不住的左也是念孙猴子,右也是念孙猴子。念来念去,却被邻号里一位考先生听见了,就过去查问是件甚么事?不意他倒也还老实,竟把如何得关节,如何拆开来竟是‘孙猴子’三个字,想来想去,却没有孙猴子能上文章的道理,所以在此异常的焦燥,总急切寻思不出一个好妥当主意来。谁知那位邻号里考先生,自听见他念孙猴子,就早有成竹在胸了,便笑道:‘我倒有个好法儿,在肚里决然合式。但是你不能一个人独得,我才可以告给你呢!’那人道:‘只要你想得出,装得上,就是多中出一个来,也不占了我甚么地步。
好在大主考是我舅舅的小门生,即或有点疑惑,谅他也不好意思丢掉我的,你尽管说就是了!’当时那位邻号里考先生,见他为人倒也还慷慨得极,且到底关节是主考送他的,却不过意吃独分儿,因对他道:‘你就不想想那题目是“大哉!尧之为群也’一章吗?你只要在起讲头上安上个齐天大圣,我也在起讲头上安上个大圣齐天,岂不是彼此都有了孙猴子在里头了吗?也值得如此的聚精会神做甚么呢?’那人听了,才恍然大悟。后来听说是两个人都中了出来的,还是中的经魁呢!”
我道:“原来如此!孙猴子居然会中举,怪不得猪八戒要被上海时报馆个冷血撺撮他去做留学生了。但是你适才被我拿请圣安的话打断了的那句不料,究竟是袁老先生不料甚么?”
仲芳道:“不是姓袁的不料,是不料荣中堂刚巧举发湿气,腿脚不便行礼,就委直隶提督聂功亭到车站上去代请圣安。其时袁廷尉还是一个侍郎衔,所有山东巡抚、直隶总督,又钦派练兵大臣加宫保衔等等的飞黄腾达,这都是戊戌以后一气呵成的。当日爵位既与荣中堂悬殊,再加怀着这么一个鬼胎在心里,且生性多疑,自然是犹如八公山故事,草木皆兵了。及至聂功亭整队而来,荣禄又适不到,他就更是一肚皮的摸不着深浅,竟疑猜到事机败露上去了。就即时把那番挺而走险的主意,转变一个老成谋国的心过来,因想道:怎么变法图强,是泰东西一件极文明的事,诸大臣中又没有显露甚么极力反对的意见,何以要叫我用出野蛮手段来,拿兵力去压制他们呢?莫非是几个新党别有用意在内,想乘间煽惑,图谋不轨么?此事我总得要通通天才好,别要明天闹出大乱子来,和尚跑掉了,拉住我没辫子的人当秃驴用,那才是骑在虎背上不能下虎呢!可不是顽的。因此等候聂功亭行过了礼起来,就一把将他拉到后面去对他道:‘功亭,你知道大事不好了么?现在他们几个新党很闹得利害,我总怕老爷子一时被他们矇蔽了,弄出大事来,怎么了?依我的愚见,须得好要大家想个法子,赶紧儿清君侧之奸,免生肘腋之祸,才是正办呢!’聂功亭听了,也很吃一惊,便邀廷尉一同去见荣禄,好公共商议个办法。当日就一面停止京津铁路的火车,一面荣中堂就随袁迁尉进京赴颐和园,吁请皇太后回宫。风闻他们到园子里陛见的时候,老佛爷正在里面看戏,听了这句话,不动声色,还赏他们每人听戏吃肉,嘴里说:‘不过几个小孩子们闹脾气,怕甚么?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干么?’这件事敢是老爷子全不知道的。荣中堂恨不得即时就走,见老佛爷这样从容不迫,心里直急得如火烧一样,嘴上却又不敢说,只得耐着性子,盘着腿坐在下面呆守,三番五次的要想立起来上去碰头,都被袁廷尉狠命的止住。谁知一出戏还未做完,那里面的太监已自传谕出来说:‘老佛爷适才借着往后面更衣,业已回宫,叫你们迅回防次,毋庸在此逗留。’小雅君,你看皇太后是何等机警,何等从容,这才算自古及今第一个巾帼中的大好老呢!可知从前端华肃慎闹的那么个大乱子,同两次垂帘听政,反败为功,不是寻常侥幸可以做得来的呢!岂非本朝厚德载福,消患无形的大凭据么?不然,何以康梁诸逆的阴谋诡计,怎么他已得挟天子令诸侯的大权在握了,就可以指日推倒政府,实行排满革命,谁叫他不迟不早的出了一个林旭,要相信袁廷尉,又偏偏的袁廷尉福至心灵,机关参破,得以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这么一干呢?幸而老佛爷做事盛德如天,把搜出来的党名册子,连看都没有看,就投诸一炬。不然,我们老兄还能够这样安稳望御史传到么?”
我道:“康有为是广东南海县的人,我山表兄怎么能同他认得呢?”仲芳笑道:“天色不早了,我爽直儿告给你几句罢!你这个人,怎么就如同睡在梦鼓里过日子的?康有为中举的原名,叫做康祖贻,后来他妄想富有四海,贵为天子,才改名康有为的。一向就文名藉藉,谏阻中东和约一疏,竟被他号召天下士子,同声响应。事虽未成,然康南海三字,久已脍炙人口。若不是这件事露出马脚来,谁知他是个坏人呢?这就叫做: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年身
便死,一生忠佞又谁知!的四句千方百计了。而且他又是翁师傅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们老兄同金坛冯煦,都是出在翁师傅门下。俗语有句话,叫两只船合使一篷风,怎么能不认得呢?所以前年出了搜捕新党的乱子,我们老兄就由总署户部调到都察院去候补。不然,各省的海关道同军机处的打拉密,也不知道已得了多少时了,哪还能再在京里坐冷板凳,靠人家送那十两八两的炭敬银子养活小老婆呢?”我道:“你们老兄,小老婆也真是多,怎么一个人就弄上了七八位?:而且还都是骗人家做大太太来的,究竟成了甚么体统呢”要不是我们表嫂利害点儿,那还有屋盛么?怪不得前年我代你们老兄带箱子出京的时候,在上海大方栈一见了我们表嫂的面,就拉着我,横也是说,你表兄弄了许多的臊蹄子,这个吃醋的罪,我是不能受,我是受不了。倒把我没有醋吃的人,难得劝又不好,不劝又不好,只得在喉咙管里哼了几个是,就被我把这句话像糊差事的一般竟糊过去了。但是你们老兄,几几乎入新党的那件事,要果真照你这样说起来,岂不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也算他冒险一次么?”仲芳道:“怎么不算冒险呢?但他要比翁师傅,为保荐一个康有为,险得连脑袋儿都丢掉了相较起来,还算是险得上算些儿呢!”我道:“你说的话真岂有此理!那里有皇帝老子杀受业师的道理?你不是越说越好听了吗?”仲芳道:“你真不相信么?我不妨再破点工夫念一件铁据出来把你听,你可就明白翁师傅的吃饭家伙,是真在颈脖上已经是幌了几幌了。若不亏孙毓汶、李鸿章他们几个顾命的老臣,跪在皇太后面前,没命的碰响头求了他下来,莫说是一个翁师傅,就有上几百十个翁师傅,也早做一字平肩王了!”说着,便高声朗诵道:
联自受读以来,翁同和辅导无方,从未以经史大义剀切敷陈。每日只以书画古玩,不时陈说。且遇事巧立事机,刺探朕意,稍有不从,翁同和辄拂然不悦,怒形于色。今春又力保康有为才学胜伊百倍,意在举国以从。乃康有为大逆不道,已有明征。该翁同和滥保匪人之罪,实无可逃。前令其休致回籍,事后思维,殊不足以蔽其辜。翁同和著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不准滋生事端,以为大臣居心险诈者戒。
钦此。
仲芳念完了,又道:“要不是他们拼着身子求,怕在那‘翁同和著’底下,就有下不去的话出来呢!岂不是比我们老兄还要险得加倍了么?”我听罢,心里想道:惭愧!惭愧!翁师傅他还是我父亲壬子北闱同年呢!同张之洞、许庚身、孙毓汶诸人,都是吕贤基做大总裁那一榜中出来的,怎么就单拣他老人家一个人这样的不好结果呢?难怪我上回由北京回来去见他的那年,把名刺生了毛,都没有见得着。我当时并很怪他,任凭分隔云泥,也不配待年家子这样的薄法,或是疑心我是个冒充的,所以总是不肯接见。现在想起来,敢是为的这件事,心里有点不大快活,不肯见我,也未可知呢!
仲芳见我骨都着嘴,并不言语,他又接着道:“唉!说起来却也可怜人子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不好,专门会跟着人家撵败鸡子,听说没有下这道革职的上谕以前,竟很有几个揣摹时事的京官,交章参他甚么‘一不饮酒,二不见客,三不写字,四不出门,深居简重,意欲何为’那些文致人罪的话呢!还有人说,是上头授意下来的。究竟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着实是不是的呀!。”我道:“那么,岂不是同参和珅的一件事差不多了么?”仲芳道:“和珅是件甚么事?你说说把我听。”我笑道:“好!好!好!你也有肚里不知道的话了,可知一个人是学问之道无穷,任凭宰相肚里不懂得的事,种田的老农倒反能知道却多的很呢!相传和珅为人,奸诈无比,心怀不测。老皇帝一晏了驾,新主就想借事去办他,无奈廷臣不是他的羽党,就是被他积威所致,莫敢谁何。于是授意言官,叫他们揭参和珅的坏处。一时翰詹科道,六部九卿,都闻风兴起,迎合上意。谁知众人所上的参折,竟有多数留中不发,内有几件参得和珅极利害的,倒反批驳下来,交部议处,说他们擅议大臣。其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也有说他神手通在,有了特别运动的;又有人说他是先帝的旧臣,今上不过一时气忿而已,哪是真心想去办他呢!不料皆是刁三不着两的话。当下有一个小小的给事中,竟被他用了十六个字的考语,就将和珅一颗绕腮胡髭的脑袋搬掉家了。”仲芳道:“他用的是两句甚么话,就有这等的力量呢?”
我道:“他用的是‘禹尧在位,尚用欢兜;大舜登庸,先诛苗鲧。’把先皇帝比做尧,新主比做舜,和珅比做两个极坏极恶的兜、鲧,其得窍全在先皇帝知而不杀,实无以伤先帝之明。新主知之而杀,正所以为新主之决。三面都被他说得全全美美的,所以同原钥匙投原锁的一样,一开就上了。”仲芳道:“你家里可有和珅的小照么?”我被他猛然这一问,倒把我问痴了,只得应道:“我家里没有呀!你忽地问这一句话做甚么呢?”仲芳又道:“你家里既没有他的小照,何以能知道他是绕腮胡髭呢?”我笑道:“这不过是句顽话罢了!我因为看见做戏上是唱到奸臣的戏,都是一律的白鼻梁,绕腮胡髭,我所以就随嘴说出来。你也拿他当句话来问我,真是问得有趣了。”钟芳听了,也自觉问得无味,笑将起来。我道:“别的话我们也不说了,但是你左一个袁廷尉这样,右一个袁廷尉那样,假如有个搬老婆舌头的人,传到他耳朵里去,或是被小说家编上小说,一经被他看见了,又怎么了呢?听说他那个人很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呢!岂不要寻根究底,来同你过不去么?”仲芳笑道:“昔宋唐介上疏丑诋潞公,而潞公坚请召介还朝。寇莱公数短王文正,而王文正荐准愈力。袁廷尉不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便罢,倘真是一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知东西各国言论自由,是我们国民的天职,连政府尚不能干预,何况我所谈者,在公而不在私,是国事而非伊家事,或不至因此包藏宿怨。设更引我为知己,亦未可预料呢!”
我们两人正在那里高言阔论,说地谈天,忽然瞥见一个风格翩翩的女子,衣衫素雅,态度轻盈,适打从我所住的官舱房门口经过,陡立住脚,探身朝里一望,见仲芳是面朝里坐的,他就有意无意间,冲我秋波那一转,觉得一种似笑非笑,瓠犀微露的神情。令人看着了,不禁荡心动魄。我心里急转念道:天下哪有良善女子在客路里,同人一面不相识,竟会无端用情的道理呢?古人说,甘言卑词,尚是诱我之具,何况这尤物妖姬,岂不要更加一等了么?莫非是湖海上一份子生意罢!我且休要管他,只尔为尔我为我就是了。天下决没有不割口子会上刀伤药的事。想到这里,我就笑他把一颗万丈情丝的心,平空放下。彼此又坐了一会,仲芳掏出表来,看了一看道:“时刻不早,已有三点多钟,快开饭了,你安息一刻儿罢!”我忙应道:“日间我是没有睡得惯的,你我亲戚,却是难得常会面,就多谈一会儿也要紧甚么呢?”无奈仲芳说:“今天夜里还要办事呢!下午不睡觉,人要没得精神的。”刚要别我转去,忽听见舱面上叫人钟叮叮的响了几声,仲芳怨道:“那倒头钟又敲了,不晓得又喊我做甚么呢?”
原来洋人是喊甚么人,就敲甚么钟,凡细崽买办都有分别的。他们听惯了的人,一到耳朵里,就知道这是叫谁的了。不意话犹未了,只见一个小茶房走来,对着仲芳道:“口叉嗱,那处没寻到,口叉嗱,你先生还在这里,娘个细劈,船主叫请买办呢!快点儿上去罢!口叉嗱,细劈急的狠呢!”仲芳听了,便随着那宁波老,三步两步的走去。我也掩好房门,靠着一扇百叶窗子旁首的格铺躺下。
忽听见隔壁房间里洋钱声响,忙着伏下身子,拿眼睛套在板缝边一望,原来就是打从我门口经过的那个标致女人,盘着双搭膝,在被单上摊了好些洋钱,用一条元色绉纱的裙角,在那里一个人有心有肠的揩抹洋钱上两面印花。揩好了,又五十一封,五十一封拿了许多旧字纸包起,对着笑了笑,便放在一方小枕头拜匣里。又宁着神朝外听了听,也和衣睡下。嘴里还听得他低低的骂道:“耐格滑头,碰着子伲,要算耐格时运哉!”我听了不解所谓,但觉那副媚骨天成,令人可爱。虽在骂人之时,亦不害他的本来妖艳,始知王嫱、郑旦,非画工所可得而传的。不禁已死春蚕,情丝又起,未免在那里一个人颠倒乱想。幸被窗口几阵习习清风,同那江涛怒涌如在枕边咽过的声音,竟把各种妄念,轻轻洗脱。不一刻工夫,究系夜间欠困,不觉渐入睡乡。后虽微闻外面略有嘈杂,然事不关己,任他石破天惊,也就不在意了。
及至一觉醒来,那百叶窗口的西晒日影射得我满身皆是。船上的汽笛又呜呜的响了两下。忽听仲芳走来敲门,说是:“快要到镇江了,你还不趁早收检行李,回来人多手杂的,防备失落了东西!”我听见,赶忙的一骨碌爬起,开了房门,头一句就先问他:“昨夜外国人喊你,是为的一件甚么事?”仲芳笑道:“说给你听,倒也好顽子的。昨天我们船上,上来一位通州客人,是同船主在美国大学校同过学的,来时我并不知道,他也没来拜过我,不晓得昨儿晚上,怎么样同你住的这间壁房里一个苏州娘娘们,吊膀子吊来吊去,竟把他的四百块洋钱吊去了。不晓得怎么,他又心痛起来,就在我们船主面前扯了一个大谎,说是有几百块洋钱,在本船上遇铳手铳去了,请船主喊买办来替他查查看。所以我们船主就立时喊我去,叫带着通班的茶房水手趁船还未到岸,照着他所指的地段数目,挨排的去搜一搜。倘能搜着了,或者赏那铳手几块子钱也使得。我当时已答应着下来了,他忽又喊住我道:‘这是我的旧朋友,他们倒业已这样不分疆界了干了,要是那起搭客,还不受他们任意罗唣么?明儿招商局轮船的名誉,岂不要送在几个铳手手里吗?你总得乘此利害办一办!’那时,我却报复了他一句道:‘怎么搜,怎么办,我都理会得。但是闹出意外的乱子来,却莫要又去抱怨我就是了!’船主虽然明知我这句话,是回驳他昨天那段言语的,却没答我甚么就进去了。小雅君,不料洋钱搜倒被我搜出来了,就是那个婆娘,说出几句轻如鹅毛,重似泰山的话来,即我生了十六只手,也莫想拿人家东西得动。”
我忙问道:“他说的是几句甚么话?会把你这样的一个大好老吓得缩手缩脚的?”仲芳道:“他说是‘身边洋钱,出门的人谁没有?就是钱的数目也会凑巧相同的。只有那洋钱上的图书花押,是各人有各人的暗号。拿出来,一千个人里头,都难得有一个同样的。叫我转问那位先生一声,他所失的洋钱,可有甚么戳记?说明了,好大家拿出来对一对,免得指鹿为马的乱赖。’谁知那客人还没有等我开口,就早已指手画脚的嚷道:“我的洋钱是一律通州大生纱厂里的。生字图记,共计是四百块,分为八包。你们诸位不相信。生字图记,共计是四百块,分为八包。你们诸位不相信,候搜着了看一看,就明白了。’那婆娘等他说完,笑道:‘耐格闲话,大家听见哉!伲身边格洋钱,数目也是四百,拢总也是八包。但是伲格洋钱,是零零星星积起来个,勿是啥今朝拿来二百,明朝拿来三百,有啥一色个图记,只要小钱庄浪先生说勿铜就罢哉!亦有个洋钱才是捉生活(做绣货俗称)来个,所以就用旧账簿包起来,想来也可以做伲的招牌。’一头说着,一头就把他床上的一个枕头箱子打开来与大家看。我当时曾经走近前去数了一数,确是四百元,但只没有那客人所说的生字图记。且这婆娘身上,不晓是洒的一种甚么非兰非麝的香水,没命的朝人脑子里钻,叫人家闻着了怪心软的,我就头一个不情愿替他查这件无头的案子。再去看那客人自己,也是睁着眼,张着口,露着一嘴红绿牙秽堆嵌起来的蛀齿,望着那洋钱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又听那婆娘轻言巧语的道:‘各位叔叔伯伯才看见哉!今朝碰着子俚,倒是指鹿为马,要算伲个勿色头,伲也有句闲话交代明白子。个种世界,真正人心难测,乌眼珠看见白铜钱。伲是女娘家,出门出路,归格客人,朝子伲忒出子眼睛,像煞有介事。假使有啥三长两短,伲是要同俚耐算账个!俗语说,财勿露白,要到子尴尬个时候,倒说伲是谩藏诲盗。伲个铜钱,是推板弗起个。’我先听他说指鹿为马,已经有点吃惊了。现在又听他说出这谩藏诲盗四个字来,知他不是个寻常女子,也就不敢深追了。”正是:
世界愈新愈变局,
江湖越老越寒心。
要知此事如何,下回书中交代。
第十八回 梓乡归去灾象惊心 噩耗传来良箴动魄
仲芳说:“听那婆娘叠连嘴里露出指鹿为马,谩藏诲盗的两句话来,知他不像没受过教育的寻常女子,因此不敢深求,只得看着他把几封洋钱包包裹裹的收将起来,竟无法可治。”我笑道:“你莫非是见他生得太体面了,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心坎里未免有点儿回护他罢?”仲芳道:“你又来取笑我了,这趟尚好,还没有说出我是同他连党呢!”我道:“现在此人还在船上么?”仲芳道:“怎么不在?我记得他是写的九江官舱船票,下船的时候,还要在你之后呢!你又问他做么事?敢是有甚么方法,能把那位客人失去的四百番花边,原璧归赵么?我心里虽已明白,但不便在嘴上说出他的破绽来,挡人家财路,只得笑道:“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倒又犯这种倒树寻根的老毛病了,岂不要吓得我连口都不敢开么?”仲芳也笑道:“你说你说,我不来问你就是了。”
当下那条船已自快要驶过金焦脚下,我猛然想起上年出门的光景,一望涛声塔影,仍在目前,未免有江心依旧在,人事已全非的许多感慨。红颜欲老,白首无成,不禁潸然欲涕。仲芳见我难过,就误认我是思家念切,便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又叫人替我收拾行囊。可巧诸事甫毕,那船刚在招商局码头上靠下,早有许多客栈里的接江道一,你抢我夺的,各人争先伺候。我忙在人丛里急急的一面拣了个三元栈的熟伙,将行李各件点交把他经管。一面同仲芳拉了拉手,彼此都说了些承情后会的世务话,一揖而别。
当日我就在镇江城外歇自半日,想到城里去找寻几个早年的旧朋友,问问他们近来光景何如?不意我一连走了好几处,他们家里人不是回我出外谋生去了,就是回我连下落都不晓得,还有家把竟是关门上锁,阒无居人。问了问邻舍,方知近年江北一带,水旱频仍,米珠薪桂,地方官同几个在籍的富绅,不但不肯拯救民主,反要讳灾不报,好开征上下忙钱粮漕米,敲诈了民脂来,官绅分用。所以闹得十室九空,迁徙无定。我直至今日想起那种萧索气象,印在脑筋里,还是突的惊心动魄呢!跑了一回,只得又走出城来,往万家巷一带小街子上几处当妓女的人家去逛。却都是养得肥头大耳朵的,见着我一个个欢天喜地,满口里生意兴隆通四腿,财源茂盛达三头。还有两家院落里,堆着多高的香港白米,替他估了估,那个囤子极少,一家也有三四十担。我看了不觉诧异起来,就对一个年轻的妓女问道:“听说你们这里米粮很贵得极,哪里还有这许多洋米堆在家?难不成是留下来防荒的么?怎么镇江这地方又没人敢抢呢?”那妓女望着我笑道:“好在我们是白人情来的,原没有花甚么本钱在那里,就抢了去,也不值得甚事!”等我再要想追问他,这样的上好白米,就照香港原来的行情,也要值得七元五六角,再加上关捐水脚,怕不要有八九元上下一担么?哪里会有白送人情的道理呢?你们这句话究竟是怎么讲?莫非是说了玩的罢?却被内中一个年岁略大些儿的中等乌龟,对着那妓女把眼睛睚了一下子,那妓女便任凭我问他甚么,再不肯言语,但只笑了笑,扬长的去了。倒反把我弄得不晓得他们是葫芦卖的哪个药,未免心中疑惑不定。
当下又略坐了一刻,只那种装束言谈,应酬一切,处处都觉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真是俗不可耐。要拿他同上海堂子里倌人比较起来,实有天渊之别。怪不得我那个滑稽宗弟,他做的《沪江竹枝》内里有甚么“身段苗条看上海,口音清脆认苏州。若还不问青和皂,上一髻分下一沟”呢!当时我看了,不免误会他是年少风狂,笔头轻薄。如今我身历其境,一经实验过来,方知天下妇女,真要首推苏州人第一,更要首推常住在上海的苏州人第一。现在我才明白,他的那笔下,就是随便诌几句感怀诗,也是煞有用意的。五言如“花喜迎人放,山多向客行”,“鸟喧知院静,蝉噤觉秋深”。又如七言“交谈半因官况冷,医精都为病磨多”等句,皆系见道之语,颇深阅历的。但我甚怕后来有人讥刺我像那怪现状的小说上,论《品花宝鉴》这部书笔墨倒也还干净,就是开口喜欢念诗,未免是他的短处,因此我吓得不敢轻易多说。然而彼时,我即欲多说,亦不能对驴作画,替牛弹琴,只好在自己心中过了一过,勉强寻了引起东扯西拉的淡话,去同那几个姊妹应酬了半会,然后一个人踽踽回寓。说出来却也可笑,如此情形,倒不是我去寻他们的开心,却像他们来寻我的开心了。所以人说,爱做官的叫做禄蠹,爱赚钱的叫做财虏。如我们这爱逛堂子的,岂不是要叫做色隶了么?闲话休提。
当晚一宿无事。次早八点钟,就搭了顺昌局的内河小轮,望扬州进发。一霎时,江声澎湃,已进了三叉河口,便是扬州府江都县的地界了。说不尽那两岸上风景依然,乡音不改。但是听到耳门里竟有点格格不入,大约都是我多在外少在家的道理。当日我因为要急于归家,也就无心去听。正合那《马蹄会》一出戏上胡子生口里唱的“无心观看路旁边景,披星带月转家门”,却是同一境界。无奈后来那只小轮刚驶到五台山脚下,恐防冲刷堤岸,便开了极慢的慢轮,一步步行走。我实在是不能再等他驶近钞关上岸了,就将行李一切,点交小轮上押水,托他存放城外轮局里,候我着人去取,随即雇了一乘小轿,坐着进城。
及至家中一看,我妻子已于发信给我的次日,即回宝应原籍去了。家里只有寡嫂,带着几名女仆过活。我问了问我妻子如何得病,如何误服乩方。谁知他们个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驴唇不对马嘴的,推做不知。我才明白,是我妻了防我不回来,发的一道矫诏。但我业已来此,索性到宝应去走一遭。只是我近日体气瘦弱,不耐那小轮船中的嘈杂拥挤,就立意换雇了一只三道舱的南湾子民船,说定是第二日早上动身。一直到临上船的时候,忽在无意中问我嫂子道:“我出门这一向时,家里可有甚么外客来拜过我么?”他才笑道:“叔叔不问,我竟忘记了,前月陈六舟家里的大少爷,曾经叫轿班送来一封信,还有两本旧书,说是甚么前任湖北荆宜道钱大人寄来,请他们少爷转交把你的。我们就回他人不在家,他也不肯听,就硬把那信同书本放下来去了。你没有回来的早一天,还来讨过收条的呢!”我听了,莫名其故,心里想道:我何尝认得谁在湖北做道台的呢?莫不是那轿班送错了么?但丽卿那里是同我们老世谊,决不会也错了不追问的道理呀!管他如何,是不是等我拿来拆开一看,就知道了。说着,我嫂子已将那封信同包好的两本书取到,我忙接过来一看,见封面上写着:“内信并外件,统祈饬交宫保第王少大人甫小雅台剖,军机处钱缄。”下首日期上,又叩了一方鲜红的‘晋甫过目’四个字小长方图章。我看到这方印章,才忽然触起机来道:“咦!这不是钱老六发了来的吗?又如何认识丽卿托他转交的呢?”这句话倒是我嫂子明白,他道:“这寄信的人既在湖北做官,陈大少爷正是湖北的盐法道,他们既属同寅,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呢?又知道你是同大少爷一处的人,且有年谊,自然是托他带的妥便了!”我笑道:“还是你们比我聪明,的确不错!”及至拆开来,方知晋甫已由幕而官,自他们叔大人子密先生故后,他的官竟又挂误了。现在住在上海,闲着无事。可惜我一向未知,不然,在客边也可以多一处去逛逛,岂不是好么?至于这两本书,却是我们前几年,同在江宁府署,其时大家偶尔谈及讼师可怕,他就说有甚么两本分门别类的《讼案汇稿》,明日闲着寻出来,送给我看。如今一眨眼已是七八个年头了,他还把这句闲话放在心里,竟辗转践约,不肯失信于我,也算是他交友界上的美德呢!
当下看了看,见不是甚么要紧的话,我就随手丢开,想再去拿过那两本书来望。不意信壳里还露着一张附启,急忙抽出来一瞧,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此正信竟要多得几倍。看官,我当日这张附信不看,倒也罢了,不意一看,险些把我的真魂吓走了。不由的手也抖了,眼也花了,心也战了,三十六个牙齿又捉对儿厮打了,就如同庚子那年在北京避难的时候,无意中从穿衣镜里面看见秘戏图的那种老毛病一样。但我到底是看见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值吓得这样的神经失守呢?原来他说我年伯李筱轩,自从皖南道调署山西藩司,就值拳匪起点的时代。其时巡抚毓贤,曾将或剿或抚写信去问过他,谁知他就回信说:
如今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官又怕皇上,已成牢不可破的循环公理了,若再屈抑民气,必致将来使洋人一无所怕,那就要实行瓜分手段了。不如乘此民智开通之际,广为提倡,或可仰仗宪台威福,得保主权,使白人不敢入中原一步,亦未可限量呢!再此事成,固邀万世不拔之功,败亦可卸过。三五会匪茫中煽惑,以致愚民无知,一时附和暴动。在地方官,不过任保护不力,另调人地相宜的缺分,在宪台及两司道府等,亦不过得失察之咎,照例罚俸三个月,公罪准许抵销。似此利害,明若月星,中外已成水火。既承下问,本司不敢壅于上闻,惟管见所及,未知是否有当,尚乞密示只遵,云云。
不道这番议论,正合了毓贤的本意。由此器械资粮,连翩致送,公侯王伯,极力揄扬。于是京师各寺院习拳矣,各百姓习拳矣,后来竟各邸习拳矣。以致六七月间,该拳匪盗兵辇毂之下,焚杀叫喊,日以继夜。又烧前门外千家,京师财产所聚,一旦成空。卒至众怒难犯,各国联军,五云楼阁,忽为游牧之场。万乘銮舆,竟驻西安之驾。幸而天心厌祸,大难旋平。当两宫西狩之时,正毓贤抚晋之日。而我年伯李公,亦由山右调任长安布政。迨和议成,毓贤杀,朝议有以李公继贤任者,贤遂于和戎旨下日,即泣谓李公道:“筱轩,此事我以保国得祸,虽死何恨?更以杀一毓贤,而能使我国主权不失,宗社完全,诸臣得免禾黍之悲,是不但无恨,亦且死得其所矣。但贤死不足惜,奈老小百余口,皆无依靠。尚求公俯念两省同官之谊,出全力以保护之。贤死有知,必有以报公大德也!”
看官,此事若在别人,何难权为答应,则以后之实行与否,权固我操,何不可通融办理呢!无奈我年伯李公,他为人一诺千金,出言不苟。意谓我既心里不肯答应他,那嘴上就不能随意认可。当下硬回毓贤道:“朗西,我实不忍胡哄你,这个担子莫说我挑不动,即或就挑得动,岂不要惹那些行在的都老爷说我与你同党吗?那时我老小又去拜托谁呢”与其答应了你,明天做不到,不若现在回绝,好让你早些儿再去拜托别人。在我看起来,罪人不孥,你身后官眷们,不会没有人照料的。何况你做了这几年提督,哪里就没有赏识过牝牡骊黄之外的人么?若要去明明白白的在事前拜托,将来必致自累累人,这又何必呢?”我年伯此一番话,过于直决,竟把个毓朗西气得三尸迸火,九窍生烟?不觉拍案大怒道:“筱轩,你欺我太甚!既不肯照应就罢了!哪里有这许多的废话来说的?但你以为不照应我家小,我真得干净么?岂不知劝我庇匪,又是谁呢?”他略息了一息,又冷笑道:“我也是气昏了,好在你函札具在,笔墨犹新,来日谢恩时,(按《大清会典》附载,三品以上大员奉旨处决,皆须于行刑前望阙谢恩。)我定要将你致我的原信呈上台湾省,请监斩官代奏,那时看你可能够置身事外,安安稳稳的坐我这一席么?”
诸君听说,此事却难怪毓公发怒,就连我今日听见,也有点替他不服。但毓公亦不过一时的忿话,事过情迁,也就云消雨散了。圣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凡言为心之苗,言既可善,心未有再能恶毒的道理,所以后来并未在做到。无奈我那年伯李筱轩,又是古道害了他的性命,以为毓贤倘真在临时供出,则我固被株累,即或他就是不说,我想此事从前明明是两人公议的,如今拿他一个人去受祸,我已是内疚难安了。若再不肯承认他保护老小,又公然继他的后任,死者有灵,我又怎么对得住他呢?因此惩前毖后,一夜没有安枕。第二日黎明时候,竟于毓贤未死之先,就服毒自尽了。一时奴仆星散,宾客风流,云卿、葆生诸昆弟,亦即扶榇回黄皮珂里后,迄今杳无动静,恐亦看破世情,不欲再做禄蠹了。
我看了晋公的来信,大半是我自己亲身历验的,旧事重提,凄凉万分。因思此举,他或是不知我庚子北上一层,意谓居停主人既与我有密切之关系,自不得不备细函知,连类相及,以尽朋友的义务。谁知我受恩既重,闻祸愈惊,就不知不觉的露出那以上各种的怪像了。
当下实无心再去看那书上的记载,只得权时搁起,忙着派人带了条子,到城外小轮船局里去起行李。就叫他顺便送上坐船,不必再往返朝公馆里搬了。一面我就预备想招呼我嫂子一声,起身上船。不意甫经动步,忽见一个仆妇进来说:“大少爷,外面来个背黄色包袱,身上子衣服拖一片挂一片,穿得龌龌龊龊的,手拿着个一尺多长红红绿绿的纸封套,闹着要见你呢!叫他把我们传进来,他又不肯。现在大厅格子边站着,你老人家自己出去望望看,到底是做甚么的?不要是个白日闯罢!”我笑道:“你们真是老鼠睛寸寸光了,怎么身上穿的褴褛一点儿,就定是个白日闯呢?”我说着,就跑出去一看,哪晓是个驿卒,手里拿着一封马递的文书,见了我,忙迎上来问道:“你们这里是王公馆么?”我道:“正是!”他又问道:“可是做过前任上元县儒学的王公馆么?”我见他问得郑重,便半厅廊上一对衔牌指给他看。他才笑嘻嘻的道:“小的是江都县马号里来的。我们管号的大爷,派我送一封文书到你老公馆里,说是随着运台大人的排递,由湖北武昌发来的,所以没有四五天就到了。还要给一张收条,再赏小的随便几文酒钱,好让我回去销差。”我当下接到手,先把那两面文书壳上三处印花一望,见是盖的两湖总督紫色关防,再映着日光照去,里面好像是装的一件札饬,我心里就不由的欢喜道:现在鄂督,正是我那老年伯张之洞呀!莫非是他闻得我近来捐了一个磕头虫儿官,竟推念先情,来委我一个差事么?然而他们大人先生一日到夜办正事还怕来不及,哪里再有这许多闲空去寻人照应呢?且那外封又不类个委札的样子,或是有甚么世交,替我吹嘘了一句,他因我是未经到省的人,又同他没有统属,不便堂而皇之的写在外面,也未可知。但官衔地二址无一不对,那决不会有递错了的道理了。
想到这里,就立意收下来,照例填了一纸回销,又叫人给了他一百文铜钱,那人便接过去,掉转脸就走。一下台阶,嘴里便唧唧哝哝的自言自语道:“我跑了半天,只找到一百个钱,还不够过一餐鸦片烟瘾呢!”我欲待发作他两句,问他嘴里说甚么?这可是你本官的差使,并不干我事。酒钱多寡,却没有一定的道理在那里。你这个混账东西!须知我这个地方,可不是能够让你撒泼的。后来我又转念一想,不去添给他钱足够了,何必再去收拾他呢?不知拆那封文书来看,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混过去罢!及至拆开来一瞧,唉!哪有甚么委札呢?原来是件讣闻,同夹着一封信!讨气,讨气!这才是梦见整夜戴珠冠霞佩,早上醒来,还是满头的乱稻草,只落得一大场空欢喜呢!我就一头想,一头抽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不孝男懋曾等,罪孽深重,不自陨越,祸延皇清诰授文林郎晋赠奉政大夫显考西林府君,痛于某年月日时,寿终湖北差次。
哎唷!不好了,何西林世叔去世了么?我记得他是选的福建知县,怎么又故在湖北差次呢?不要急,等我把那封信看过,定知道的。说着,我就想伸手去拆那封信套,谁知十只指头如同发寒痁疾一样,拆了半日,再也拆不动。后来被我自己发急了,不觉用力轻重失宜,竟把那封信一拉两断。再等我去拾拢来一看,谁知正是西林世叔给我的遗笔,因念道:
小雅世弟览:兄别后幸得一官,当因时局难知,决意息影。又以敝省演临大海,风声鹤唳,动魄惊心。适宸章二弟听鼓鄂垣,而香帅又与寒家有旧,因挈眷止焉。彼时实深虑足下,如果冒险北上,设有不测,则伯仁虽非我杀,究因由我而死。私心自疚,刻不能安。后有南来者,闻足下已安抵沪江,幸无所损,兄不觉喜跃者竟日。惟数载以来,不欲以殷浩空函,徒劳左右者,实意再图良会。本欲将受之于先师者,仍还这于足下耳!不料天不从人,命难自主,即此百余字,亦不知几费经营,始克成事。自顾实旦暮人耳,决难再会。惟愿吾弟勿以小节而形迹不拘,勿以大事而非关己任,勿以恩重难酬而遂萌退志,勿以直言贾祸而袖手旁观。异日弟能如此,兄即所以报先师于地下矣。至吾弟清况,兄所深知,宸章二弟与兄昔年同为公门桃李,已坚嘱其或幕或官,代谋一席,想永诀之言,当不至视为河汉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某月日,西林伏枕书。
我才看到“即此百余字,亦不在几费经营”上,已自咽不成声;及见他坚嘱宸章二世叔为我或官或幕,代谋一席,竟忍不住哀哉西林!痛哉西林的嚎啕大哭,连我今日,也不知道当年就何以如此伤心到这步田地的?可知人生恩仇二字,是最容易感发天良的了。不意倒把我嫂子同一班仆妇,还有个守门的老苍头,都吓得目瞪口呆,大家围拢上来,问我是件甚么事?我便把柯西林世叔世去世的话,约略同他们说了几句。恰好取行李的人也带着船家到来,说:“今天顶好的顺风,请早点动身罢!他们还要赶路呢!”我听了,当即别过寡嫂,吩咐众人:“好生看守门户,伺候主母,我到宝应去走一走,就要回来的。”说完,便随着那船家,一路步行出便益门上船。
管船的抢忙买了些米盐小菜,乘着一帆风顺,水急船轻,哪消得半日程途,已驶到邵伯镇。不意江水过涨,就改由陈家沟出甓社湖,便离高邮约有十多里。可惜眼望着把一天的好风,竟慢慢儿息得无影无踪,那只船便不能再照适才的那样冲风破浪了。我其时因为心中烦恼,兀自一个人在舱里坐不住,就走过去伏在船舷上,推开窗格一看,哪晓得县分一不同,方言也就不对了。所有住在那两岸旁边的邻水人家,竟是一个个都变做了一口的秦邮土语。
我当时伏了一会,见没有得甚么看,就想抽身带上那扇窗格。忽然瞥见远远的一大丛人围着个半老的妇女,在那里跳进跳出的,千杀头万剐骨骂个不了。及至我坐的那只船行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家夫妇两口儿吵嘴,却听不清楚。那男子回了那妇人一句甚么话,那妇人便同惹动胡蜂窝一般走上去,向那男子迎脸三呸,骂道:“哇,你平时连三个钱一根骨头簪子都不肯买,怎么养起儿子来会晓得要一个高是一个的哇?”我听了他这种高邮腔,又是一味的泼横,就猛想起,我从小儿我母亲对我说玩过:“有一个人间高邮老可会学老鸦叫?他道:‘老爹,我们高邮人是那个道理会做老鸦呀?”那人便又道:‘你果真不会,我就杀你!’他吓得赶忙的应道:‘哇!’这个虽是我母亲当时哄我的句把玩话,现在究竟想起来,他们高邮人却真有离了老鸦不开口的脾气,可知年纪大的人,是不会说无根之语的。正是:
物华自是呈天宝,
人语须知属地灵。
要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甓社湖魔王识天文 苏州城周郎归地府
然而话虽如此,却是扬州府的八属口音欠雅,不尽是秦邮一县为然。即我们宝应地方,古号安宜,又名八宝。国朝以来,文风倒也还说得去,就如三鼎甲都曾见过个把。(状元王式丹,榜眼季愈,探花朱士淹。)但总各有各的笑话。除掉状元、探花两个人的事,未免迹近荒唐,姑不具论。单就那榜眼公季愈说起来,他本来就是个赤寒的寒士,自从点了鼎甲,想去靠他吃饭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及至后来部选着一个云南大理府知府,所有那班想靠他的亲戚本家,何止数千余众,都各人自备资斧,还有先借银子把他用。做带肚子的官亲,想明日到了地方上派好事,就可以一本万利发财的,全跟着他领凭赴任。不料甫至云南省城的码头,他老人家偶然出舱闲眺,没提防那鹢首板上小雨初晴滑似油,竟一个斤斗骨咚下水。等船上伺候的人同邻船上官眷们知道老大人唱下河调了,就忙着派水手下去打捞。谁知慌乱了好一会,却像大海捞针,连一点影儿都莫想捞得着。可怜把那些想随宦发财的人,抛在万里之外,一个个都是有了来的盘缠,却没预备回的路费,竟有落魄异乡,身填沟壑的。所以至今宝应人还有句流口,叫做季榜眼上任,坑杀人万千呢!只有谈到方言上头,也是有名的重浊。不然,何以从前黄漱兰做我们江苏学差的时候,按临到扬八属,会在考棚里大堂上,不知被何人于两楹贴了一副长联,是:
接卷声中,两县□腔听宝泰;
点名队里,一般标脸看仪扬。
呢!至于要问何处人口音好么?此话曾经乾隆你七下江南的辰光,以此询过金山长老。长老当时对乾隆爷说:“乡亲遇乡亲,说话真好听。”今日我听见宝应人说话,虽不过觉犯嫌,却也不甚好听。再证诸考棚里那副联语,决不会是扬州府八属以外九属人撰的。依我说,无论做甚么事,都要习惯但更为佳。那“习惯”二字,直是两情融洽的主动力。他若改过“乡亲遇乡亲,习惯就好听”,这就不错了!何能不问他怎么,只要是个同乡,就硬派他口音入耳呢?
我当下初上船时,自念应世以来,只有这一何一李是遇我恩礼备至的人,其余不是有恩无礼,就是有礼无恩,何以单拣他们这两个人,老天就替我一网打尽呢?此不住如痴如迷,万分懊恼。谁知被两个乡下妇人几句土白,竟把我各种烦闷解脱得十有八九。正要回身到炕上去歇息一回,不意猛听得岸上有人喊叫搭船,我就又坐下身。抬头一看,见是一位苍髯老者,身上背了一柄雨伞同一个小小包裹,脚下赤了一双足,穿着两只麻鞋,在岸上行步如飞的,一头喊着,一头走着。看他那种神理,好像是个走长路的人样儿。无奈本船上水手,都以为他们船是我独雇的,不敢招揽。后来我又忽见那老者指着天对船上喊道:“呔!那船上的人听者,天快要下雷暴了,还不趁早儿把篷下了傍岸,寻一个僻静地段躲一躲么?再停一刻,这只船使到湖心里去,那还了得吗?”原来这高邮甓社湖,又叫做邵伯湖,为淮汇荟之区,俗传下面有所龙窝,是个极容易坏船的所在。大凡吃水面上饭的,多有点害怕,其实是个活沙。当时我就随着那老者所指的地方朝天上一望,仰见一轮红日当空,微风不动,只有一朵形似柳条布式样的墨云,在日缠边轻轻浮过,很不像个要下雨的气候。不意我们船上的舵工也喊道:“伙计们,如今风转了,你们可看见那西北角上挂下雨脚了,我们快点改篷傍岸,仍摇到上河里去罢!”一时各水手,落篷的落篷,驾橹的驾橹。忙乱甫定,雨点子已是同倾盆似的落个不住。我再朝那老者一看,见他还兀自站在那边岸上。此时雷雨被风搅的越发大了。幸而是夏季里,还可招架;倘要换了个严冬落雪,岂不要把整个儿人旋下河去么?
我实在是越看越过意不去,就招呼船家替那老者接了包裹,请他到舱里来,权时躲避一刻。及见他走上船头,一面不慌不忙的卸去外面湿衣,一面就对着我打了一个稽首,口里说道:“老夫打搅了!”便傍近舱门坐下。那一种鹤发童颜,已自令人起敬;再加仓卒之中,竟能不改常度,我就猜着他不是个草野遗贤,定是个山林隐士。不觉站起身答道:“岂敢!岂敢!人到何处不相逢,而且彼此都在客边,就是坐一坐又是甚么要紧呢?但我却有一句话要想请教你:适才像那样的晴天,一轮旭日,万里无云,却非船家因见有雨脚挂下可比,何以你就知道要起雷暴,预先报告我们靠船呢?”那老者笑道:“此老夫平生小可之事耳!凡属天文、地理、兵民、财艺诸学,都有个老先生指教过的,并不是我平空杜撰。”我道:“你老先生的老先生又是谁呢?”那老学者即掀着白银条似的胡子笑道:“老夫的老先生,并非无名下士,就是那万古云霄一羽毛的诸葛亮!”
我听了,止不住大笑起来道:“人家说嘴上无毛,才做事不牢,怎你这么偌大的年纪,也是这样随嘴的打诳语呢?”那老者道:“你估量老夫哪句话是打的诳语?说出来我听,只要真不错,我虽非葛天氏的国民,却也不像别人不服善的。”我笑道:“这还有甚么说头?就算你年纪大,最多也不能过一百岁,那诸葛忠武是汉末的人,离现在已是数千余年了,其中还隔了个晋、魏、六朝、唐、宋、元、明,连本朝共是八代,哪里能够得上他授受的道理呢?”那老者听我回他这一句,他就正言令色的对我道:“我这个老先生,却是同你们从那孔夫子的一样。那孔夫子是战国时代的人,还要在汉末以上呢!难不成你足下也是亲承色笑,会见过他的么?所以从来会做人家学生的,并不用耳提面授,尽可以道统遥传。倘若是不会做人家学生的,即或朝夕琢磨,又属何用呢?”我不提防被他这一回驳,竟把我驳得想不出一句话来同他说。忽听那老者又道:“说起来也不值得甚么,不过老夫幼好兵事,曾得过一部武侯注解的《白猿经风雨占》,以之行军三日前推验三日后,疾风暴雨,百不失一。诸如适才所见日度分野,那几条黑云,他名字叫做‘雨师倒海’是主即时有大雷雨的。老夫一时欲庇宇下,故不觉冲口而出,幸勿见笑。”我忙道:“彼此出外的人,正要一见如故才好,哪有会来见笑的道理呢?”说着,那风雨已是停止多时了。船家正自安排酒饭,我就叫他们多一双杯箸,移到船头上去,便请那老者一同坐食。
其时仰观空际,见湿云片片如画,当中推出半轮新月,照映得一线长淮,光明滉漾,正不减昔年与李氏弟兄在秦淮夜宴时风景。遂不觉令人追念筱轩中丞一生结果,竟顷刻万斛愁肠,又平空翻起。及至再去看那老者,也是紧族着两道剑眉,举杯叹道:“唉!风月依然,究竟江山何在呢?”我听了他虽是短短的说了十个字,即已逆料他胸中实有大不得已的事蕴藉于中。我就想拿话去试他一试,因对那老者道:“老先生,你早时可曾经做过甚么营业么?怎么我同你谈了许许多时,竟会忘记请问你高姓大名,贵乡可处呢?岂不要惹你怪我是个目空一切的荒唐人么?”谁知那老者见我问他这句话,便脸上陡然的添出一种愁惨气象,放下杯,拿眼睛对着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重复叹道:“唉!足下莫非是问我名姓住址么?”我道:“正是!正是!”那老者又道:“老夫自入川以后,乡里姓氏不传久矣!足下如果欲为异日纪念,但乞足下呼老夫为四川客,老夫亦呼足下为东道人便了!若交友不以意气相重,龂龂然定欲通名道姓为崇,则不但惧异日为好事者蜚短流长,适足有累清德;亦且老夫年岁不伦,更恐转滋物议耳!今与足下约,彼此只可谈风月,慎勿再效乡间儿女,问里求名,备作嫁娶资也。”
我当时见那老者举止粗豪,已有几分疑惧;再加听他说了这么一大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闪烁话,我就格外疑心他是金钩吕胡子一流人物,不觉栗栗危惧起来,生怕言语间或不留心,犯了他们绿林中忌讳,闹出乱子来,岂不要讨船家笑话我是自寻苦吃么?当下就只得装着吃醉了酒的样子,伏在一块船板上假困,不意一时气静神全,竟会由假人真的沉沉睡去。
及至再等我醒来,已是满天凉露沾衣,晓星欲坠,船家正乘着早凉起身收拾赶路,那老者早不知于何时拿了包裹上岸。我就急忙回到舱里一看,幸尚大致无损,只有那老者一柄雨伞,尚倚在原处未动。我就想走过去举起来看,不意沉重得很,再莫想举他得动。看官,试去想一想看,这个又是怀着个甚么鬼胎呢?再者,古今只有烂柯长树,哪里会听过有雨伞生根的?原来他其中却有个道理在内。不然,世传韩淮阴手无缚鸡之力,若我连一柄雨伞都拿不动,岂不是连韩淮阴都不如,直要被人笑我手无缚鼠之力了么?须知言皆有意,事岂无因。要晓得那人的一柄雨伞,除却外面纸皮不算外,所有其余伞撑伞柄,皆系用汉铁铸成,是以一经到我们这文不像个秀才,武不像个兵的人手里拿起来,就格外显得异常沉重了。及我再一展玩,只见那伞柄上还镌着“羽异王府制”五个小字,我才猛然如梦初醒的道:“哎哟!怎么我闹上一夜,还是同着这么一个魔王在一道鬼混呢?险些儿是不曾得罪了他,倘若是要惹起了他那魔性,只须举动这柄伞在我那脑袋上碰一碰,那时我还想有命么?怪不得他那一种桀傲不驯的样子,令我至今仍有点越想越害怕呢!岂不也算陪着三十年前的人,经过了一次红羊小劫么?可见李氏家集中,载曾文正平匪记略,奏报石逆在逃的密折上,有:
该匪自举事以来,时隔两朝,祸逾十载,计其中蹂躏一十八省,屠毒七百余城,皆由彼时民不知兵,所以人尽从匪。迨至飃枪匝地,烽火弥天,始仰仗七庙威灵,两宫福庇,得以多年积匪,次第弭平。然而江南为中原财赋之区,经此兵燹之余,未免元所大伤,精华尽瘁矣。伪翼王石达开,旧本书生,人尤凶悍,闻其早年曾领乡荐,再试南宫,贼之狡谋,半出所授。当其城困之日,犹敢以同胞革命诸谬谈,与臣数四诗札往还,意在煽惑。迨知事不可为,敌复乘间窜逸川滇一带,为害殊深,似未便以穷寇勿追,稍羁显戮。应请旨敕下沿江沿海,及川滇各督抚将军,一体严拿,务获究办。臣遇见,意谓石逆一日不能就擒,则粤匪一日不能视为肃清,养痈成患,死灰难保无复燃之时;星火燎原,粉饰岂得谓升平之福哉。云云
那些话,不是言过其实呢!而且可知同胞革命诸谈,彼时已见奏报,不过曾文正公深谋远虑,不肯宣布出来,为后人作俑罢了!当时天已大亮,料他既已从容不迫的取了包裹下船,哪里有这柄防身的伙伴,不记得拿了去的道理呢?可想这都是他故意留下来,与人做个绝大纪念的了。”所以我就立意不再痴等,即刻就叫舟子扯起了满帆,一直望宝应进发。
此后便早行夜住,渴饮饥餐,一路上安抵舍下。见着我那妻子,彼此都谈了些别后话,我就忙问他道:“你就要想我回来,又何必写那种扯谎掉白的信去哄骗我呢?内中还怕我不相信,又狠命的砌上了一大篇子甚么被乩方吃坏了的鬼话,你须知我共你是夫妻情分,非同路人可比。若是有这番恩爱,就是不说得病,我也可以回来的。倘要恩断义绝,两不相干,你莫说是得病,即或说是病死,又有个甚么用处呢?再加你别的比譬,或者肚里没有听见过,难不成那列国上一段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你也未曾知道么?就不防我下一趟出门,倘或你真有起病来,写信把我,我倒把你当做仍像前番扯谎,竟不回来,那时你又怎么了呢?所以人家说,无论是夫妻,是朋友,那信实两个字都少不了。不然,又何以从前有势利出于家庭的那一句话呢?”
当下他被我一收拾,竟是哑口无言,只翻着两只又黄又大的白眼,煽了煽的望着我干笑。及至见我说急了,却又撇着嘴要哭,无奈把眼睛挤红了,竟连一点儿眼泪都没有挤得出,只是尽够伸着头,闭着眼,望我发怔。我看了他那种非痴非傻的神理,真是又要好气,又要好恼,怎么一个个只要他离父母过早,来不及受教育,就竟会变成这种样子的呢?罢!罢!罢!我也是同他会少离多,又何必认真计较呢?不如乖乖糊乖乖的,大家胡混一场罢了,当下就一向无话。
不觉在家里勉勉强强的又过了两个年头。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那年已是三十正岁。屈指从十九岁上往金陵数起,二十岁上随李筱帅赴皖南道任,二十一岁前往粤东,二十二岁又由翻东折回桑梓,即于本年冒险北上。那以后二十三、四、五、六、七、八,便都在沪江株守了。所以其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以致叙事间,不能与岁时风景,一一吻合。如今在家里,又已不知不觉的两度春风,我想无论是个甚么人,精神寿数,都如石火电光瞬息易逝的,可能学那些不知死活的人,有了一个黄脸婆子抱着过一世,便死心塌地的与草木同朽呢?
当时我一个人想定,就去同我妻子说明白了,即日动身,仍由水路坐民船到镇江,再定往何处的宗旨。不意那一路上的河线都被三十一帮,五十一搭的大小米船,拥挤得实实壁壁,不能行走,以至每日间只可进十数里路便要住下。我看了看,真是心里不懂,怎么岁岁闹年荒,处处说米贵,还会有这许多成船累载的米谷往南装运呢?难不成人说扬州虚子,竟连年荒米贵,都可以随嘴虚得来的吗?我后来又一想,哦!是了,莫非是地方上官绅办的平粜罢?何以我在家里,就简直儿没有接到过父母官的照会呢?然而细细的想起来却又不像,何以呢?若说他既是装了来办平粜的,就该派沿途交兑才是,怎么如今又是一船船的朝南路开去呢!再看那些米船上,不是挂了英国的商旗,就是悬着美国的国徽,并没有一只船是用的我们自己国里的那条五爪金龙。总之,都不会有地方上办善举,再去借重外国人洋旗做免税单子的道理的。大约那其中想必都有个缘故,不过是我不时常出门,所以就这样的少见多怪了。倒不如去问一问人,还可集思广益,省得白费了无益的脑筋去瞎猜他,又做甚么呢?
我就一时想站起身来往舱外走去,不意猛听得邻船上有一个客人,同着那米帮里争走航路,以致两下吵闹不休。后来我再一留意,只见那米船上踱出个一五十余岁的人,长瘦身材,三绺胡须身上穿了一件湖色杭绉的接衫,手里摇着一柄古而且大的旧团宫扇。我一时望去,那扇上的字看不清楚,只有末了一行“小乡观察大人雅政”,须微觉得笔画大些,还可以依稀仿佛的认得。当下听他对着那邻船上的客人喝道:“呔!你是哪里碰出来的外国野人?就不知王法么?可晓得我们这运米出口是因为谷贱伤农,奉到皇上圣旨,总督命令办的,你是甚么人?敢伸头领项的来阻挡运路?莫不要活得不耐烦,想去尝那毛竹笋煨肉的滋味么?这时邻船上客人,在回声骂道:“呸!我倒摊不着尝毛竹笋煨肉,就怕你们这一班要钱不要命、丧尽天良的混账行子,转瞬之间,即要饿得自家吃自家的肉了,怎么还来说我是外国野人呢?就不去想想看,你们自己究竟是做的甚么丧心病狂的事,哪里来仍有这一副在城墙上撞一百个来回都不得破的厚脸,犹敢耀武扬威的对着我赌咒呢?”我听了听他们两人的说话,却有几句懂,却又有几句不懂。但那邻船上的人,不说那米船上人骂人,反倒说他是自家赌咒这一句话,未免觉得调侃得极,新鲜得极。我就意欲想插上去,假作鲁仲连为名,便中问他一声那些来船究竟是何来历。
谁知还未等我开口,那邻船上人就早一拉着我问道:“你可是江苏人么?”我笑道:“正是!正是!你又问我这句话做甚事呢?”那人道:“你既是我们江苏人,就不妨告给你一宗切己的利害事,好让你明白明白,转眼嘴里饿得淌清水的日子,知道这件比黄连还加十倍的苦,是谁给你吃的。”说着,又拿手指着南边道:“你知道现在做我们江苏制台的不是那个大帅周福么?他是从山东巡抚任上调了来的。听说这个人虽是没有甚么大坏处,然而是已成了衣架饭囊尸居余气的废物了,每日只有一两点钟可以稍清白些,勉强说话办事,那其余的一应用人行政,都是归他大少爷做主。一把擒拿的儡傀登场,线索在手,从来外间事的只要鸡蛋札破孔,就得会惹蚂蚁来钻。可巧此时上海潮汕各帮的米业董事,正想设法破坏这禁米出口的一件公事,当下就先去同一个素有名的商会里老总商议,要叫他利用平日普救同胞热心公益的名誉,去运动周少大人,好达这一宗弛禁米谷出口的目的。不意后来被他们用了些鬼圈套,没有多日,竟把弛禁上谕也弄准了,制台饬知上海道开放洋米的札子也下了,所以现在各处的米贩子,都成船累载的将我们内地里食米,皆向外洋装运。照这样剜却心头肉,医了眼前疮的闹法闹起来,还怕我们江苏人的身家性命不在那几个囤积居奇的米伧手里送掉了么?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他们简直儿把我们国民的生命都装了去。你想这件事做的可恶不可恶?难怪连那周督帅自己都说他们虽逃国法,难免天诛呢!”
我道:“照你这样的谈吐,岂不是一个偌大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连奏案都是他大少君做主么?”那人道:“怎么不是呢!我有个亲戚前天才从南京来,他一向就是做制台衙门的房科,所以无论是甚么案卷,都要比别人家知道清楚点。我记得他说,制军每日有八只箱子,类皆下行上奏的公事,呈把他老人家画行的。但平时却都归他大少爷代看代画,惟有这一天冤枉凑巧,周老头子忽然高兴,就扶着一位最得宠的姨太太下到签押房里,想画一两件公事,作为醒醒目。哪里顺手拿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苏松常太兵备道兼江海关监督为遵札申报开放米禁日期由。’可怜就把他险些儿气得三魂杳杳归空际,七魄悠悠返太虚,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后来过了好一会,才跺着脚叹道:‘唉!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说过了这一句,便一叠连声的叫戈什去喊大少爷。不意喊了半日,大少爷都没有喊得来。此时那位姨太太心里想道:怪不得前天大少奶房里的丫头,送那二千两银子一张汇丰期票过来,说是甚么上海米业董事教敬我的,当时我也糊里糊涂的就收下了。不料今日弄出这么一件笑话来,我若不在内做个解人,还有谁能来担这肩重任呢?既得人钱献身,就该与人消灾才是呀!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忙将周老头子连拖带抱的抱到一张醉翁椅上,轻轻躺下。恰好去喊大少爷的那个戈什,也同着一个伺候账房的家人走进来,回道:‘替老爷回,(凡文官三品以上,例得称大人者,本署中所用仆从,仍以老爷呼之,非同武职大员,即无事时,家人父子中,亦以某大人某少大人互相推许也。)大少爷不在衙门晨,今天一大早,就坐了一壶南洋官轮到苏州去了,听说是为甚么抢米暴动的事。适才老爷派人下去喊,家人又到大少奶奶那边去问了一问,据房里人回,还要顺便弯一弯上海,同几个米董算……’不防那姨太太正在周督帅椅子后面站着,为着这件事出神,忽听见他回说到上海去同甚么米董算账,就不等他吐完这一句话,便狠命的举着两只尖如春笋,白如凝脂的嫩手,对准那回话的家人不住摇摆,想止他莫要再往下说。可巧这时候周玉山业已又如醉如痴的沉沉睡去了,且喜并未听见一字。那家人同伺候签押房的戈什哈,猛见姨太太装出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来,对他摆手,也就立时住了嘴,不敢再说,只得笑了笑,点点头退将出去。及至稍停一刻,老周梦醒过来,恍如在封神榜上赵公明的妹子琼霄娘娘那颗混元金斗里翻了一转,所以适才的事件,也就浑同隔世,不再记忆了。你想:这一班已达到糊涂极点的糊涂虫,伪君子的做伪君子,活死人的做活死人,一旦政府里诸公叫他掌着封疆大吏领袖群商的重柄,怎么能不把我们种族社会那百万生灵,当作南洋‘猪仔’贩卖呢?”我笑道:“你且莫要动气,姑且听我说来!”正是:
鹤唳竟天原有意,
鸿嗷遍地岂无因?
要知我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
第二十回 晴川阁两次宴嘉宾 黄花涝一番谈骗术
我笑道:“你老哥且不要动气,自古非常事,必待非常人而后做。但事既非常,哪里会再叫你我寻常人得知道的呢?你且看那几个不知名姓、无足重轻的海外华工,他们尚肯拼着老命去设法抵制,虽说虎头蛇尾,成效未彰,然而是美孚洋油、茂生香皂也很受了他们一番挫折呢!甚至影响所及,连胡礼记制造的卫生绒衫裤都大亏其本。岂有这弛禁米粮出口的一件事,系关乎全局安危,倒反不细心研究的么!或者他们里面当局确有把握,不过你我旁观的人学浅才疏,未能领略得到耳,也未可料呢?”那人道:“有甚么把握不把握?无非是死命的抱了那一句谷贱伤农的病话,一层层的骗去罢了!我别的都不怕,只恐现在兴高采烈的卖出去,固然是不贱。明日再要鬼哭神号的买进来,那也就可想而知的不能不贵了。好在是他们抱的儿子当兵不肉疼,苦有大家来吃,便宜只是几个少数人去讨,这不同鹬蚌相争,渔翁获利吗?已成中国数千年父传子,子传孙的发财老门道。如今叫我一个人干作气,又有甚么用处呢?落得惹人家笑话一场,说发羊颠疯罢了!”
我笑道:“你既晓得卖出去不久就要再买转进来的,那又何必自寻苦恼去干作气呢?依我说,这事还不算得我们中国的文明进步吗?不然,你看哪一国能有连食米都配出洋游历的呢?但我很有一件事不放心,惟恐沾染了外人平权革命的毒气,一经回国担任平粜义务,设使弄到饥民喉咙管里暴动起来不服吃,或者就是吃下去,竟在肠胃部当作天津火车站一样放上两枚炸弹,又怎么了呢?”不意那人被我一句话,竟也说得笑将起来。再看两旁边所有的米船,早已走去大半,那河道说像是平空的宽了好些。由此我便叫管船的挨着当儿,一步步前进。直至第四日午后,才挨到扬州三叉河,换坐小火轮过江。
谁知我一到镇江,就听见金山寺一个方丈他告给我说,周督帅的少爷在苏州客死了的信。我不觉一时间毛发悚然起来,惊道:咦!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这一句话,竟被他活死人的老子骂着了么?怪不得外国人民事诉讼法上,要叫一公堂的官民邻证,都指手画脚去对着上帝发誓呢!但我还有一句不懂的话要说,如今那些讲西学的人不是尝笑我们为迷信神权吗?何以外国人又十分相信上帝呢?难不成他们的上帝是一种非怪非妖,非人非畜,所谓姜子牙的坐骑四不相去冒充的么?倘也是鬼神一流人物,竟连打官司都要去借重他,做升降祸福的大主宰,岂不更比我们中国人平日不烧香,临时抱拂脚的那般宗旨,还要加倍迷信么?可笑一般新学界种子,就闭口咋舌不去同人家驳诘了呢!就照从前旧社会里那些《太上感应篇》上甚么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说起来也不过是千篇一律,勉人家自己去做好事,做好人,何尝落有半点权柄在鬼神手里的呢?若要因为后世几个靠佛穿衣赖神吃饭的不肖僧道巫祝,便竟把历古大圣人作俑,神道设教的一番防微杜渐苦心,都连根辜负了,岂不是又成了因噎废食的那种局面么?再者,那周督帅的公子,不过因一时利令智昏,受人怂恿,遂致无端种了这么一个一路哭的因,就转瞬结了一个一家哭的果,怎不叫同他一案做手脚的人听着了,心里不觉得勃勃的乱跳呢?任凭他不信神权,藐视天道,我也总恐怕一经午夜扪心,未能自己罢?
当下就一个人在客栈里寻思了一番,又打算了一番,满想先到上海去望一望素兰,看他这两年可曾如意。及至转念一斟酌,若要他竟自美人已归沙吒蚱,那时我就韵士徒充没罪军了。至于往返徒劳,那都属小事,不过犯不着拿有用之精神,寻这无根之花柳罢了!虽说有情,又有甚么益处呢?倒不如还是照何西林的那句遗嘱,往湖北去走一趟罢!即或不大得意,好在还有许多熟人在那里,似乎不见得会有一处都不好的道理呢!我想定了,就往账房里去要了一张上水轮船票,立刻动身。
一路上那只轮船,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不上三日程途,已到汉口。当时暂将行李等搬往一家客栈住下。第二日,就渡江往藩署里去,探听何宸章公馆下落。不意他已于数月前得着黄花涝厘局的差事,久经不住在省里了。我听毕心里想道:“大凡外面事,有意栽花花不发,或者无心插柳倒可以柳成荫。既是姓何的不在省中,我倒不若先去见一见张向陶罢!或可得个机缘,也未可必。”当晚仍回汉口,辗转终宵,不能成寐。
第三日一大早,就在江干雇了一只红船,将所带一切行李铺盖,都移到武昌省城里去,拣所督署相近的栈房住下,从此一天天脚靴手版去随班谒见,不意一连跑了好几日,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后来还亏一个督辕传事号房,他私下对我说:“你老爷如果真要找我们家大人,须得好先去见一见丫姑爷,那才可以得窍呢!”及至我再细细的一问,方知现在做督辕武巡捕兼充中军卫队的那个张虎威,本来是制台厨房里一名挑水,也是他该官星发现了,不晓得他怎么样,会弄香帅一个得宠的丫头做大老婆。一时妻荣夫贵,不到几易春秋,竟保举至蓝顶花翎,尽先拔补都阃府,居然的是一名轻裘缓带,儒将风流了。看官们听真,我这句还是数年前的旧话,目下又已过了几个年头,恐怕那颗大红顶子是早经换上了呢!
闲话少说,彼时就谨遵那号房的台命,立刻备下一副大红全帖,写上“世教弟王某顿首拜”那一行俗字,又夹了一张官衔名片,随同年愚侄的手本,传将进去。不意还没有半个小时,忽见从暖阁里踱出一位五十余岁的文巡捕来,身上穿了一套半新旧的茜纱单袍,头上倒还是戴着一个五品式翎顶,手里把一大把子手本,拿得好像似一柄撒开的红婕扇一样,站立在大堂上,口中喊道:“由扬州来的王大老爷,初次禀到的某大老爷,均见。”说着,便将其余的手本,如同乱稻草相似,交给那号房拿将下去。
我其时眼中看得明白,耳里听得清楚,知道是已经得窍了,就想整一整衣冠,走将上去。谁知忽从官厅里跑出一个人,年纪约有十七八岁,身上穿了一身的时式簇新袍褂,头上却又不伦不类的戴着一顶凉篷,还装了副极长极重的披肩羽缨。我一眼看去,知他那件货色,定是在北京城里王二麻子家买来的,不然,外省牛尾是决不会有这样出色的。但是他既穿了一身公服,何以又戴上这一顶行装羽缨凉帽呢?莫非是初入仕途,不懂得官场仪注么?可知即穿衣吃饭四字,要想出色当行,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呢!当时,我正在这么想,不料他猛从我腋下气狠狠貌昂昂的掠将过去。及至我再朝前一望,只见他一面走着,一面在那身边又掏出一副外国式的金丝眼镜来,低着头向鼻上乱架。一时那个号房,也肋肩并足的斜着步子,侧着身子帮上来,对我道:“张大人说,王老爷的帖子称呼不敢当,宫保面前,业已替王老爷回过了,请见过上头下来,回寓没有事,便衣到那边公馆里去谈谈罢!”我起先一听见张大人三个字,只疑惑是张向陶还有一所小公馆在那里。后又再一沉吟,方才想过来是张虎威张票。我就忙笑着点了点头。一迳随着那位文巡捕走将进去。
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不觉来到一所花厅门口。那文巡捕便立住脚,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忽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缨帽的家人,忙着用一只手将花厅门帘高高打起,只见大帅早便衣穿了一双靴子,站在主位上候着。那一种白面金须,神怡气爽的样子,却不愧三朝柱石。就是一头花白发养得有二寸多长,同上海堂子里倌人前刘海竟不相上下,未免殊欠雅观。我看了,忙紧走一步抢上前行礼,口中便顺便说道:“小侄一向奔走四方,少过来替宫保请安!”他回我道:“自家人不要客气,我腿脚有点不便,不能回你的礼了。”说着,就坐下来,问了问我父亲是哪年去世的,从前中举的那科是出在哪一位老师房里,听说我是选的一个知县,怎么不做,又去改就教职呢?我当时都一一的回答了。方想再找几句别话去说,不意刚一回脸,就猛看见那位同时谒见的人,忽然立起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本簇新红纸的履历来,对着大帅,左右开弓似的请上个双安,然后就用两只手扯开那本履历,先是左手举起,右手落下,斜欠着身子,对准大帅一献。后来又用右手举起,左手落下,仍前斜欠着身子,又是对着大帅一献,便把那本履历从新收拢,呈到大帅坐近的那张茶几上。复行屈一膝,请了一个安,答讪着坐下。我再去朝他脸上一瞧,不料那副小金丝眼镜儿,还架在鼻子上安然未动。细想他那种神情举止,直算在制台茶厅上演了一出跳加官的堂戏,真就很替他十二分捏着一把汗,生怕老头子看着反脸。
谁知我偷眼看去,造化他,大帅并未动气,还是满脸的笑容可掬,只徐徐的对他说:“你适才这个样儿,是谁教给你的?难不成在家庭里见着师父也是这样的任意顽皮吗?现在我们这个湖北省分,照你报捐的那个通判班次,差事实在少得很,而现在我这里就是人才缺乏,也不至于用得着这种优孟衣冠。今天好好儿的照呼你,可以赶快点回去,更多念几年书,学习学习世务。好在你年轻,再讲到出来做官还不甚过迟!”说着,忽又沉下脸来道:“我要查出你再在这里逗留,尽着闹笑话,除却我一面写信知照你的父亲,一面可就不要怪我要严参你的哪!听见了么?那人听着大帅一席话,说得全个雪白的白脸可怜竟涨成一叶隔宿猪肝模样,挣了半天,那个“是”字,还是在喉咙管里没有被他挣得出。
我此时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很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大帅就回过脸来对着我道:“这是瞿某人的公子,好端端不在家里做少爷,要想出来做官,却又连一点官礼都不知道。我倒不懂,他们一向在里面,这少爷怎做的?所以我说他还是回去好,候明天得了荫生再出来不迟!”后来,又略歇了歇了,重复对我道:“我们随便用茶罢!等一有了机缘,再派人过来知照你。”那花厅门外的站班,便一叠连声去喊叫“送客”,一般戴颜色顶戴的,头上红红绿绿,还拖着花翎燕尾,有的跨着刀,早已立了一条鞭,一个个都文绉绉的文绉绉,挺胸突肚的挺胸突肚,装出一种尚武精神,文明气象,在那里站班伺候。我就忙着离了座,请上一个安,谢了谢,便侧着身子,一步步退将出来。刚走到花厅转角上一个腰门口,就垂着手立下。那两旁伺候送客的家丁,还抢着在那里喊叫:“把王老爷的轿子请进来!”我急忙回道:“年侄没有坐轿,是步行了来的。”大帅也笑了笑,点点头道:“这倒还是书生本色,难得的!难得的!”说完这句,便把腰对着我躬了一躬,回身进去了。
我再看那位跳加官的朋友,此时却也不再同我争道,脸上的汗珠,足足有黄豆大小。一顶凉帽上面红羽缨,都全个儿倒披到前面来,被汗沾得满头满脸,一塌糊涂。只有那副外国金丝眼镜,还是耀日争光,晶华夺目,不减先前进去时一种丰彩。我看着他当时跟在我后面,一步步挨了走,便满拟回过脸去,同他周旋两句,好彼此都遮一遮羞耻,闹一闹客气。无奈被一班戈什哈才候大帅掉转身,便就一齐拥上来,七言八语的替我道喜。内中还有一个笑着道:“我们老头子从来见客都没有这么种大工夫,今天你老爷真正是泥金的面子呢!”那些话一岔,及至转过身找他,已不见了。大约是乘着我同那班人说话的工夫,竟自溜之乎也!我也就笑着谢了谢他们的照应,立时返身回寓。
接下来制台在晴川阁公请司道,明日又是司道回请制台,却都摊着我食指预动,我却不便过屠门而大嚼,直同摆活祭的样儿,受一口热气罢了!如此又因循了好一向,真是光阴易过,又早夏尽秋回,凉风渐至。张巡捕虎威那里,虽也曾去过几次,但其人利重于身,难期匡掖;又因为督辕谋事一层,迄无消息,只得想再去望一望何宸章,再作道理。及至问人黄花涝厘局,佥称归黄陂县经管,由汉口坐车去还有四五十里多路呢!当晚预备来日一早动身,不意到了夜间三点多钟,忽然接着督辕传见的差信,说是制台立等问话。我听了,急切摸不着深浅,正不知是吉是凶,只得即时上院禀见。
谁知从夜里三句半钟进了手本上去,直至午后一时才得见面。原来是为的一时没得甚事可以去调剂我;又加大事班子够不上,例差非本省人员不能轮委。至于洋务交涉,本可以随便委人的,及问了问我,又不甚谙练,所以就想到何丞身上去。因他到差未久,竟被空解一万余金的指拨甘肃协饷,本意就想撤差查办的,后来听说我父亲同何小宋尚书那边有渊源,何丞既是小宋尚书的侄儿子,我却不见得不认得的,因此就想着留这个大人情把我去做。一者可以和衷共济,叫何丞早早弥补亏空,不至名挂弹章;二者也使我得沾余润了,此年家子一点世情。
第三日辰牌时分,就奉到湖北厘金总办司道会衔的委札,上面说得词旨严切,限文到十日内,扫数解清,如违即着该委员会同黄陂县印官,将亏欠正款之某某,押解来省,听候详请督宪严参,仍着设法补缴,毋违。此札一大篇子官样文章,但我有了上头的先入之言,看着未免好笑。当即循例到各处去谢委禀辞。
本日江夏县又闻风要好,送了四名夫马、一乘中轿过来,伺候动身。直至黄昏左近,始抵该局驻扎之所。见了面,两人都是悲喜交集。大家稍微谈了谈公事话,宸章世叔便提起一件事来对我道:“小雅世兄,你来得正好!我兄弟自西林老三去世,就早想请你过来替我帮帮忙,只是久未通信,又不在知你是驻足何所,是以这一颗心迟迟未发。现在恭喜你比我先得近水楼台了,可羡!可羡!但是目下做官一层,我兄弟真是越做越怕。即如这湖北地方,年年乱旱,灾歉频仍,民间连自己衣食两个字都兼顾不足,哪里还有余钱来行商坐贾去买卖货物呢?他既不买卖货物,我们这厘金哪里有得来抽税?上头却打杀老婆睡死妻,不问你是一粒瘪芝麻,也都要榨出油来,闹得打杀较。然而不管他,究竟还算是有颗木头戳子抓在手里,不至于忍饿。若说到我们老三身上,不但闹成叫化子没蛇弄,竟是为着一宗奇怪的案子,气得连性命都送掉了。当时他写信把你的辰光,本因事太烦琐,一时病中未能备载,所以没有提及。现今你既是自己来,我不妨枝枝节节的告给你,也好增长增长阅历,将来恭喜你自己临民的时候,肚里能多添一件案情,即可以少有一分误会呢!”我笑道“小侄就怕没有这个遭际,但是三世叔怎样好端端的一个人,竟会气坏了,倒要请问请问是回甚么事?”
宸章听了叹道:“唉!提起来,此事殊突兀得很。先是汉阳那边有个小叫化子,虽是身上衣履褴褛,然而一副面孔,却生得四平八满,不像个少饭吃的人。有一日,正在街上讨了些残羹冷炙,预备提蓝归去,不意迎面来了一窝蜂长袍短套的人,走上来先对着他端详了一会,内中有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笑问道:‘像么?’那女子也笑道:‘很像!’说着,便走拢大家喊:‘姑少爷,你老人家出门溜溜,也不知照人,带累小的们谁地方没寻到。’又一个人道:‘你们莫要多说闲话了,太太同小姐还不知道我们找着姑少爷呢!你赶快儿请一声示,到度是骑马回去,还是坐轿回去?好早点预备着走路。’那个小叫化子起先被他们许多男男女女围拢来叫姑少爷,倒很被一吓。后来自家心里一想,好在我是瘫子落井,捞上来也是坐,到不如将错就错的跟他们回去,看是件甚么事,即或认穿了,也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谅无妨碍。当下想定了,就硬着头皮应道:‘骑马。’那来的人听着,笑了笑回道:‘替姑少爷回,马在公馆里未备,还是坐轿罢!’那小叫化子也顺道:‘好!好!好!我就坐轿,就坐轿。’一时肩舆得得,大家跟随着,到了城外一所古庙里歇下。原来他们这庙宇是几日前就向和尚租定的,说是一个甚么京城里的福晋(王爷夫人名)带着格格儿(满洲小姐之称)出来玩耍,不期把个姑少爷走失了,所以暂时住下来寻找几天。当那小叫化子一下轿,就见有一个满洲装束的中年妇人,率领了一班红男绿女,迎拢着他,叫女婿的叫女婿,喊丈夫的喊丈夫,居然还有两名男女孩子,走上来对着他请了一个安,嘴里称呼他‘老爹’。此时交谪声,解劝声,仆从叹息声,和尚艳羡声,声声并作,忙乱了好一会,才叫人领姑少爷到后面去沐浴更衣,归房歇息。
“由此不到几天,就从汉阳城外过了江,在武昌另寻觅了一所僻静据住下,便对那小叫化子说道:‘你妹子(满洲人小姨皆喜作此称,以其亲热也。)不久要出嫁,咱们想绸缎还是南边的好。这里有个配好了花式的单子,是从前你媳妇儿出门用过的,现在咱们也想照样儿办一份,好在有的是银子,你就此去看哪一家东西好,照顾他买一点儿就得了!’他此时已是居移气,养移体的出落成一表人材,威仪不俗,当下就答应着‘是’,便带了两名仆从,拿着账单银票,走到一家极大的绸缎店里去,照着那单上所开的花色,一宗宗配好了,算清价目,就将货物交把用的人手里先行拿回,他随后慢慢儿又拢了几处地方,买点零碎物事,方才回寓。不意一进门,早听见里面老福晋拍着台子骂道:‘好一个混账行子!三番五次的跑出去,咱们都朝女孩子身上看,不记他的恨,怎么被白米饭养黄了牙齿,连自家的妹子出嫁一点东西都办不了?不知道要他干甚么的?’说着,又听见里面对着他那妻子道:‘孩子们,你候他回来,就说我吩咐的,叫他赶快儿去把这杭绉里面的两油渍货换掉,别的话咱们都不讲,候回了京见着你老你爹爹再说,问他拣来拣去,怎么拣着这种好孩子!’接着便又听见他妻子呜咽着答应。那小丫鬟抱了那两匹退货,走将出来,正同他打个对面,两下脸上,都搁着有点不好意思。世兄,你听清了,却莫要错会了他两人的用意,在那小叫化子是养育之深恩图报,我不由俯仰生惭;在那假格格儿是夫妻之旧谊难忘,你怎晓分离在即!所以他两人如各怀意见,两不相谋。
“当下依那小叫化子就要即时去换;无奈公馆里已开午饭,他妻子坚留吃点东西再去不迟。他只得就坐下来胡乱刨了一两口,气冲冲的夹了那两匹杭绉,也不用仆从们跟随,竟一直的跑到那个绸缎庄上去,将两匹有油渍的货物朝柜台上一掷,口里是亲爹爹臭奶奶骂个不了,把他在家里受的那丈母娘一肚皮瘟气,都整个儿发泄出去,同那绸缎铺子里的人加倍寻衅。谁知还未等及那铺伙回出一句换与不换的话来,他就早自平空跌倒,不省人事。再等铺里经理人走过去一望,见他已是气绝身亡,伏维尚飨了。一时大家知已肇祸,就忙着一面知照地保,报县请验,一面就关请本邑绅董,向尸亲出头调处。无奈那位老太太价码要得过大,开口就轻轻的说了个二十万,把一个绸缎铺子兜底抄了把他备抵,也不够其数,只得就挺起肚子来同他打人命官司。那个旗婆也是硬着头皮,要铺子里人偿命,却又指不实哪个是杀人的凶手,只是胡打官司瞎告状,一直控到督抚衙门,奉批饬仰臬司秉公集讯,无任延讼。
“冤巧这个时候,正是我们老三由福建改省过来的那年,才算得了个臬辕发审局帮办,就碰见这么一起七世对头星,在他手里承审,便拿出一味子书呆脾气,死命的抱着江夏县原详,有验得该尸身遍体鳞伤,委系生前攒殴身死一语,竟硬断他是被铺子里人恃强打杀的。由此将店东铺伙,每日分起隔别刑讯。熬炼了好多堂,都不得实供,只得禀准臬宪,暂为定店东十年监禁,余人省释。一俟破获正凶,再行另拟。当时这起案子,也就这么将就结了。谁知那个旗婆,犹自贼心未死,竟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胆敢又到孝感县境一个大字号店里去,仍照这么一做,这回他却是恶贯满盈,自寻败露了。”正是:
天道直如三峡水,
人心曲似九回肠。
要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再叙。
第二十一回 戴高帽政界有心传 误圣经俗儒多耳食
何宸章说:“那旗婆又在孝感县境一个大字号店里仍旧这么一做,希图讹诈银钱,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忽被那做现任孝感县知县寇若准当场察破,供认前后计诱无主游丐,行毒尸诈赃,计共有一百余起之多。即我们老三承审不实的那宗案子亦在其内供出来。还算是上头看交情,才肯委曲成全的记了一次过。然而他业已气得连命都不要了,所以这件事,实实在在是他那送命的病根子啊!现在我兄弟有个唯一主意,多求安乐少求财。昨日一奉到宪札,就嘱办报销的朋友预备补解欠款,大约四处搜罗起来,再添上点现有的款子,总可以不出十日限期,赶紧汇齐备解。这边湖北省分,本来就不是甚么完全富庶之区,再加这几年又接着闹赔款,闹会匪,近来又闹甚么革命党。有个姓唐的叫唐才常,一日到夜睡在汉口娼窑子里,一味胡烧热说,同疯子一样。不是说他们军火有几十万,从哪里运到哪里,就是说他们军队有几万团,从哪一省布置到哪一省。自己全不知居其国而谋其主,是个甚么险事,还想做别的大举吗?不过城外闹的地方上民穷财尽,带累着在这边吃饭的人受苦罢了!”
我道:“据世叔说,那姓唐的既不秘密,难不成汉口同武昌一江之隔,那边各大宪就一无所闻么?”宸章道:“咳!怎么不知道呢?那个唐才常未正法的前几日,制台还派了亲信员带着令箭,去他寓里知照过他几次,叫他放安分点儿。地奈他此时业已骑虎不能自下,久不有君师在眼里了。胆是越闹越大,嘴里越闹越滑,外洋派他来的头目,又加紧一天几次减字密电来催他起事,哪里还能够在口舌上禁止得住呢?后来没有隔几天,就先把自己的革命掉了。还听说这一回,是吴元恺镇军亲身去逮捕的,连大令都没来得及上院请,不得已就将就着用自己营里的军令正法的呢!可见得当日事机是何等急迫了。”我道:“怎么三大宪近在同城,连支大令都来不及请叫?”宸章道:“怎么原是这句话,在可解不可解之例,或是当时恐请令露风,反多不便,亦未可知。但是目前政界中人,要紧是送上顶高帽子戴,恭维得他连屁都不放一个,才可以苟安其位。这个吴镇军做事,徒快一时,就怕他将来都有个将来呢!”
我笑道:“世叔说官场戴高帽子同放屁,小侄倒听有一个笑话在这里呢!是说的两门生同放一省主考,又同出宰辅门下,就相约去辞行,便中带问老师可有甚么关节?谁知他老师春秋已高,饮食不化,不住的行浊气。两门生上去谒见的时候,适当他老先生后宰门放炮,素来又双耳重听,看见他们世弟兄两个嘴巴不住的动,只疑惑是门生垂询老师这件事,就以讹传讹的笑着应道:‘老夫无他,下气通耳!’其时两京曹听见老师说‘无他,夏其通’,就忙当圣旨捧着,赶紧的应了几个‘是’,退将出来。照例驰驿前往入闱,遍嘱十八房帘官,叫他们公找这本夏其通的卷子。谁知及至荐上来一看,却是个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然因重以师命,莫敢或违,只得勉勉强强的放了一名第五。后来试毕回京,一俟覆过命,两个人就忙着到老师那里去回‘这个夏其通的卷子,业已遵命中式了,但笔底下实在荒疏得很,只好有屈大才,中了他一个第五’的话,先轻轻儿说了一遍。不意那位老师尽张着嘴,一句不懂。他们两个又共同高声的说了一遍,无奈还是不懂。竟自左一遍,右一遍,闹了大半日,才辨明白了,前趟辞行的那日,不是关照他们甚么夏其通,是因为自己放屁,一时过意不去,所以就掉了这么一句臭文,不意竟成全了那个姓夏的一句科甲。世叔你倒想想看,一个半死的宰相放了个空屁,竟能使桂蕊飘香,秋风得意。倘若是吐了一口有形质的实痰,或是撒了一泡智伯头颅里的便液,那时岂不要竟成了翰林学士、榜眼探花么?怪不得出洋回国的学生一个个放着别项出身不要,单死命的争这举人进士的那些名词呢?我先时只疑他们科举的遗毒还未退得尽,现在才晓得是为的这举人进士,于宰相一官,有密切的关系,所以他们想将来做宰相,就不得不今天在这举人进士上着意了。世叔你看可鄙不可鄙呢?我们这中国的学界前途,还想有振兴一日吗?至于那些戴高帽子一段事,却也是出在老师门生身上,却也是说的两个京官外放,约同去拜辞老师,就奉请指授那出仕机宜,如何才能达其名利双收,归途满载的目的。当下那老师就对他道:‘照你们现在初出去做官,也没有别的甚么心传,只要逢人送上一顶高帽子便了!’其时内中有一个门生,抢忙的回道:‘是如今外面像老师不喜受戴高帽子的,又能有几人呢!’真是一句话,直把他那个老师恭维得连心花儿肺叶儿都撑开了,便一叠连声的叫道:‘好孩子唣!唣!唣!’少顷,两人辞了出来。大约才到着宅口,那个恭维老师不喜爱戴高帽子的人,悄悄儿拉着同时进谒的道:‘某兄,我兄弟的高帽子,刻下业已送掉了一顶了,你听见么?’”
宸间听我说完了,笑道:“世兄,你适才说那京官的老师,嘴里快活起来,喊甚么‘唣唣唣’,倘若有人于此时,弄一个吴下骂街的荡妇,出其不意,翘中指对着他道‘哪哪哪’,岂不是一联绝妙好辞,无双韵语么?惜乎他们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能弄到一块儿去,未免可惜了!”我也笑道:“世叔真倜傥,真高兴,加以记性又好,就是随便说出一两句话,也都是很能开通人智慧的,小侄真正要甘拜下风了!”宸章道:“我不但光是这句话呢!你先时不是说过那么一声后宰门放炮么?我就一时因此及彼,忽然触犯起十年前在你们扬州路过,偶而一个人游到那城里小校场一爿碧芗泉茶馆里去品茗,不意忽从壁上看见一首后门口竖旗杆的诗,现在同放炮合拢起来,岂非一部天造地设的冠冕鼓吹么?当时因爱他那词句俏皮得极,令人一见面,就知道是个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人口吻,即或想赖,也莫想赖得脱,所以我至今还记着在肚里呢!就是匆遽间未能访实那作者为何如人,所指者又为何如人,殊属恨事。”说着,便朗诵道:
绿呢小轿满街抬,不是乡绅不宪台。
月白衫儿真俊俏,水红顶子费疑猜。
后门旗杆高高竖,内室台基暗暗开。
听到碧芗茶社里,走堂高唤大人来。
我笑道:“据世叔所说的这首题壁,那作者名姓我虽不甚清楚,然而目的所在,确系指一个盐商朱四麻脚而作的。所有内室台基,后门旗杆,同那费疑猜的水红顶子,真俊俏的月白衫儿,各种诽语危词,猛然间朝字面子上一看,觉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未免有伤忠厚。及至实在调查起来,竟是言无不实,事属有因。而且当时敝地的一般读书人,文字油滑已成了见惯司空,不足为异了。即如某中丞前得小军机时,也曾被人做了一首:
对表双鬟报丑初,披衣懒坐倩人扶。
围炉待妾翻貂褂,启匣娇童理数珠。
流水似四龙似马,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头直入军机处,低问中堂到也无?的那些诗去嘲笑他。又咏新进士回籍有两句:
非是京官喜告假,要从桑梓晾朝珠。世叔,你想他这晾朝珠的晾字,同以上昂头低问等语,到底是具有何等样力量才能使各方面当局神理,一齐活跳到字里行间里来描摹尽致呢?”宸章道:“怎么不是活跳呢?直算是那结虚字,都被他安上了辘轳,可以随着舌头转的,一经念到人嘴里,就像是一个极不会说话极老实的人,也要变得滑头起来了。怪不得我们老三从前偶从旧书箧里翻出一两页破碎竹枝词,上头有甚么:
红皮白肉大萝卜,未到人前巳发科。妻妾有情皆
外向,缺差无分奈愁何?一团茅草胸中塞,五品花翎
脑后拖。那其余的两句尾韵,已被蠹鱼吃掉了。大约是说的个前任江苏候补知县胡兆麟胡大萝卜。当时我们老三就一口咬定是个扬州人做的。我嘴里虽不分辩,但是心中却是很不佩服的。现在要这么一想,可知从前他那句话是确有理解的了,不过我们自己少见多怪罢了!”说着,已是家人们走过请吃下顿,并回说:“那边请的客业已到齐了,就请老爷这里陪王老爷过去罢,他们几位都候着的呢!”宸章听说,随即立起身,邀我一同前往。
不意才转过签押房一个小角门口,就早听见客座里一片嘈杂声浪,达于户外。宸章笑道:“魏呆子又在那里说呆话了。你少停见着他,可以不必多说甚么,回来引动他的那酸风醋风得不断头的脾气,要叫你听了讨厌呢!”我一头就答应着,同头跟同宸章进去。原来是上面一排坐着了两个老者,都一家脸上架着副古黑大三字兼全的墨晶眼镜,有一人袖足足有一尺多宽,还支着个露筋露骨鸡皮皱兰花手指,在那里遍饷座客鼻烟。下面两个人作对待形,一个是穿着二蓝素缎,库金滚边的马褂,周身都是用白羊毛做起四面的出风,襟扣下挂了一枚有三寸碟子大小的老黄其佗铜表,脚下还登着一双挖绿皮云头的薄底快靴。令人一望,就已猜知八九分是个营混子气习。那其余的一人,却是个没辫子的,穿了一身东洋便服。
大家看见我同宸章走进,就一齐站起身来,除眼镜的除眼镜,抓帽子的抓帽子,只有那穿羊毛出风马褂的人,越众走到我面前,陡冲着我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倒把我吓得一面还礼不迭,一面就请问他尊姓大名,现居何职?谁知他听见我问?又站起身请了一个安,斜欠着身子坐下来回道:“标下是湖北盐捕营准补守备萧菲的便是。于光绪庚子年蒙我们徐哥子(指徐怀礼)的栽培,荐由前任湖北盐法道陈大人拔委令职。的说王大爷同我们何大公祖是世谊,又是督宪的通家,以后都要求恩典,提拔标下才好呢!”我听了他那些不伦不类的话,心里就暗想:怎么何世叔会同这班盐枭认识的呢?而且还请他做陪客,在大庭广众之中,尽着由他闹笑话,这是个甚么道理呢?就只得随便谦让了一两句,掉过身同那两位老者,并一个穿东洋装的人,照例通了名姓。原来吃鼻烟的那一位现办汉阳中学堂监督、黄陂县儒学训导贾钧之号乐天,一个是教育会总经理真晓轮字旭初,日本装束的是警察学堂教同笪沓,都是一班热心公益的人。我不由从心眼里就悚然起敬。
接着伺候的人已走上来回说:“席摆好了!”贾老先生年纪最尊,我要让他坐首座,他不肯,只得大家随便坐下。宸章便次第敬了一圈酒说:“诸位随意吃菜。”我忽然见那姓贾的问道:“阁下此次是车来乎?是马来乎?”我方欲回答,不意宸章已替我应道:“王世兄是乘舆来的。”我也跟着说:“本想预备坐车,因为后来江夏县陈令送了几名夫马过来,又听说大智门以外,现正测量路线,安置铁轨车头,所以我就改由坐轿来的。”
贾钧之道:“是,敝邑奈无溱洧之水,不然,阁下又可以继子产公之后矣了!”我笑着谢道:“岂敢!岂敢!鄙人何德何能,取于上比春秋贤相?先生以此相许,未免奖饰过当了。”贾钧之道:“不然,凡人宁可以无作圣作贤的命,却不可无希圣希贤的心,所以我兄弟忝颜任事以来,屡次嘱咐各教员,以分班讲解《四子书》及《春秋左传》、《周礼》等书,为学堂中何全国粹第一要义。无奈那些现在做教习的,既无经师人师之资格,又鲜作才作育之特能,真正是教无可教,习无可习,十个之中倒有矣个半是狗屁不通的。”说着,又拿鼻准把那副大眼镜往上凑了一凑,然后用手向宸章一指道:“次丹公祖,你府上却是个读书破万卷的人家。从前小宋中丞,听说家里有个藏书楼,名曰十万卷楼,不比是别个人是学无根柢的。我告给你一件事,看是我不好,还是他们那些教习不好,倒要请你替我权且充一充裁判员呢!我因为几天上头叠次下来札子,雷厉风行的叫我实行改良教育,本府又当面招呼我说,监督有监察全堂学务之权,凡属于学生应行添革的事,都可以随时便宜行事的,不可敷衍塞责,听其腐败。我想那些洋文的好歹,我却是一个门外汉摸不清楚,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但是中学一层,自从一进书房门,就在里头混日子的,如今已是陶了数十年了,虽不敢说确有心得,然而也不是班门弄斧可比。所以我就同那些教国文的教习们商议着,托他每日添进《四子书》及各家古文一遍。
谁知到他们上课的时候,我踱过去一望,正有几个二班的学生拿了一本书在那里听讲。我就仔细听了一听,原来正是讲的《大学》开篇第一节朱熹辑注那几句书。只见那教习手里也拿着一本书,站在那讲台上面,先拿着中指对台下的一班听讲的学生点了几点,又画了一个大圈子,口中讲道:‘你们大家听着,这《大学》头一句是“子程子曰”,子为子姓,如文王姬姓之类。程子是姓子的人名字。“《大学》孔子之遗书’,是说的孔子当日入大学的时候,也读过这本书来,所以谓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这“入德”二字,恐是记者当时笔误。你们大众听着,我也不是孔子同时的人,何以就能知道他是笔误呢?只因孔子既有诗书六艺之学,就该派有初学八德之门。而且我们中国向来儒释道三教异学同源,释教既有八德池以浴清净之众生,孔子就不应有八德门以为初学之捷径吗?’那台下的学生,还一个个在那里说:‘是呀!是呀!’我听到这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犯不着再朝下听了,只得又转到头班学生那里去。
可巧一个教国文的也在那里讲《大学》上开章第一节,其余的章旨都还敷衍过得,就是这头一句‘子程子曰’依旧是没有讲得清楚,仅在鼻子里哼了一哼,就过去了。我站在窗子外面,远远的听见,就好像是‘子程子曰’四个字拼作一个子字的声音模样。后来忽然又见他替一个半大的学生,讲《古文观止》上的那篇《阿房宫赋》,起首四句是‘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居然会讲出六王是秦始皇的兄弟,每日由阿房宫散步出来,都拢到蜀山上去兀坐一会,大约就如现在他们外国人喜欢拣名山避暑的性情仿佛。你想:他们那些教习老夫子,竟连个程子是朱子的先生,以卑记尊,本不能直书其名,所以就加上了这么一个子字的尊称在上头,略如《论语》通篇记者口气,不书孔子曰而书子曰的意思,同一章例。至于那《阿房宫赋》头四句更是浅而易见了,所说那齐、楚、韩、赵、魏等六王,悉为秦平,而四海归于一统,蜀山多大木,砍伐净尽,只见其蜀山兀突在外,而阿房宫之营造力始达目的。你看古人那蜀山兀的‘兀’字,是何等字斟句酌,一发万钧!亦是当时有识者,哀秦政只顾土木大兴,不恤民力,才用这等妙语深文,以见其横暴达于极点,卒演成楚人一炬之惨剧,而不独近为秦人失国之原因,亦当远作万世专制之殷鉴。所以他那尾内‘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当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三十字应作一气读,是作者通篇的大主义。这一句义都耳食不全,中国的学界前途,还想有进化完全的一日么?推而至于西学,一切气、光、化、电、语言、文字中有无舛错,我更是不敢妄赞一词了!你看,这样的局面,叫我于改良二字名义上如何才能尽实行的义务呢?次公,你是个聪明人,又系世家,真君又是西山前辈的嫡派,你们二位老先生倒替我想想看,有甚么良医能医他们那些不通的病?免为学界之羞才好呢!”
宸章方欲启齿,不意真晓轮早欠身答道:“贾老先生本来家学渊源,宜乎一般新学界的草茅后进未能望其肩背。再他们半多失业游民,临时改造的,只要稍得一知半解,便自诩为新学已得三昧。其实何尝有完全教育的程度呢?所以名虽教员,实则无赖。而又类皆捉住和尚要辫子的人,所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滥竽充数,所在不免。至于洋教习一层,说出来更属令人可发一笑。这是我从前在上海一家新闻报纸上亲眼所见的。说是有一个热心志士,组织了一所高等学堂,其规模宏敞,程度高尚,悉照京师大学堂所订,且将来学生毕业,出路较各学堂为优。开校之日,董其事者,欲为该堂郑重名誉起见,就遍请沪上官商学界名公巨卿,并美国大教育家李提摩太君为该堂临时演说员,一时远近闻风兴起,来宾颇众。不意到了第二日,那个李提摩态度君出外告给人说:‘该学生将来效果,定不满今日莅堂诸君之意,因他们聘请的那两个洋文教习,一个英国人,我不认识他。其余的那个美国人确是从前在我们美属旧金山充当过剃发匠的,怎么会受你们中国的士大夫特别欢迎,竟请他来担任教育义务的呢?岂不要明日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剃头匠的资格么?”姓真的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道:“你们诸位倒听听看,倘若他这一句话是同我的姓联过宗的,上海一地,早得风气之先,倒已会请了剃头匠来做洋文教习了。若要到内地里不开通的所在,还怕不要拉了红头巡捕来当做达摩祖师出现么?”
宸章笑道:“他们若能拉着印度人认做达摩祖师,那倒算是认得人了。如今你以为学堂里请了个把外国剃头匠务来做洋文教习,又当作是一件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新奇事了么?不晓昨我所见的那一件事,才可以算得有一无二的笑谈呢!”众人听了,都一齐道:“请你且说出来是件甚么事?若要边翰林院待诏的人品都不如(俗称剃头匠为翰林院待诏),难不成那外国营业界上还有甚么修脚的吗?”宸章又笑道:“剃头的未免太高,修脚的却又比得太低了些儿!我所说的这个人,倒是一个不高不低正合中庸之道,就如同那日本人敬重我们华人,请坐椅子的一句和文,译出来是‘阁下请挂’四个字名义相同。”其时众人又都笑将起来。贾钧之道:“这挂字的字义,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究竟是拿中国人比了一个甚么东西了?次丹,你爽直儿说罢!别要叫我们大家吃了你一点酒菜,闷在肚里,即时还你的席,那你可就是打死儿子招女婿,情而不情了!”宸章笑道:“我说就是,你别要又来刁酸人了。但是座中若有担教育义务的,却不许多我的心!”贾钧之道:“你尽管说,打从我就头一个赞成你的这句话,如若有人找你讲礼,有我呢!”
宸章听了,才笑了笑说道:“听说不久南京换的这位南洋大臣,本来就是个外交老手,又加新从各国去游历一番回来,所有那些崇拜外人的性质,更是成了一千年的仙鹤,神色都变定了。有一日,正在花厅上接见属员,忽然巡捕进来回说,有一伙子女东洋人要见。他耳朵里听见是有个洋字,就来不及叫人请,顷刻之间,请进来了。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村的,也有俊的,把个花厅子上站了一大堆,一个个都向他打着不完全的日本话,要求发给一张护照,到内地里去塞过塞过。他起先看见进来这么一阵外国妇女,倒老大的吃了一惊,不晓得又是闹出甚么交涉乱子来。及至听他们说要到内地里随便过过,才突自把一颗心放下,知道不是甚么棘手的事,便叫人请文案老夫子来,看着书办,当面填给了他们一张准往中国内地游历的护照。又特别小心谨慎,问明白他们赴内地里去调查甚么事,以便飞饬所过地方官照约严密切实保护。
当下那一伙子女东洋人之中,有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听他诘责的讨厌,就有意咬文嚼字的学着中国官话道:‘我们到你贵国内地里去,是意欲研究民种发达的主动力,可同我们敝国人性质对不对,这是五大洲富国强种的第一要着呀!’谁知那个女东洋人的一句话倒合着了他老人家的口味了,便即时另眼看待起来。随即电饬沿途经过关道:‘于该东洋妇女到时,留心细察,如果于种族学问上确有心得,可为母仪教育之助者,着即据实飞报,以便本大臣为将来延请该日妇女充铛女教育顾问官之预备。又当面拜托那一起女东洋人,此番赴各处游历,务望将敝国种族腐败,民智不开的原理,切实研究,本大臣将来还要借助他山,以为改良地步呢!’说着,又有一个文巡捕上来回,德国总领事过来禀见,他老人家一面招呼人请德国总领事进来,一面亲自送这起女东洋人出去。可巧就与那德国总领事打了一个照面,倒把他看了怔上一大怔。及至两人回到花厅里坐下,德领谈了谈公事,便问道:‘适才贵大臣送出去的那伙子女日本人,可是从前贵大臣出洋游历时候相识的?’他道:‘本大臣不认识他,不过因为他来说要请一张护照,所以本大臣才照约接待的。据云,是赴敝国内地里去研究种族发达原理,刻已飞电经过各属,一体保护云。难不成贵总领事倒与他们有甚么交涉否?’德国总领事听了,知道他还未晓得他们的来历,只得含糊着答应了一句否,坐了坐,说完他自己的正事,就退出来了。
不意才走到督辕的左近,忽然遇见一位学德文的朋友,他就一把拉着他,先掼了几个哈哈笑,然后对他说:‘怪不得人说某大臣外交上政策好,又说日本同你们中国同文同种,凡百事件都可以享特别利益的。从前我还不过相信,如今亲眼看见了一件事,那才是千闻不如一见的实据呢!可见得平日是人言不诬了。’那个学德文的人听了半日,就如同遇着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出头脑,只得笑着道:‘先生,你是说的甚么曲曲折折,九腔十八调的话呀!怎不明明白白的宣布出来把我听呢?只管这样呆笑做甚么?拿不准又是得了我们中国的甚么特别利益了罢?不然,就在胶州湾的远东势力,近日又澎涨得许多了,所以要攀个日人做比例。先生,我猜的你这一句话,可是不是的呢?’那德总领事着,又掼了一个哈哈笑道:‘我说的是个人营业界上污点,你猜的是中外国际上的交涉,若用算学算起来,真正有南极到北极的远呢!你可别要瞒我了,定规是这几日,你的脑气筋里中了那些日报上腾说德国提议交还胶州湾的毒,所以才存诸中而发诸外的。先生,我猜你的这句话又可是不是呢?”那人道:‘你到底是件甚么事,也用得这样阴腔阳调的?’他道:‘我也没有甚么大事,不过今辰接着我们驻京公使的电训,叫我到南洋大臣那边去,就近会商一件禁止各国私运军火的公事。不意走到那里,就迎面遇着一伙子东洋丑业妇,正由南洋大臣恭恭敬敬的送出来。听说还给了他们一张游历的护照,又电饬所过各州县严密保护。将来照这样的局面看起来,岂不是他们到一处地方,每日塞过几次,还要由地方官遵照洋人出境入境随时申报的例了,替他委一名典史,跟着他记账么?我晓得从今你们内地里,那此灯笼店,又要多出一起“奉准大清国南洋大臣官许卖淫”的新式灯笼了!”此话在当时德领事,不过一句戏言,谁知倒把听的朋友觉得受不下去,气了四处告给人。
你想,东洋卖娼,俗称地狱,既是地狱中人可做中国女教育顾问官,美国剃头匠就可做男学堂洋文教习了。而且彼一时此一时,诸公就没有见着现在那些学堂里文明种子么?谁不是身上无论寒暑,一件蓝竹布大衫洗得俏俏的,脸上汗毛剃得光光的,前刘海槛发披得长长的,衣服袖口卷得高高的,那一样还不像个剃头司务么?所以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如今照这表面上看起来,下流形式已成,那内容固不固,也就可想而知了!总而言之,中做八个字的批评:‘国运如此,夫复何言!’”正是:
下流容易上达难,
妖孽祯祥皆国运。
要知道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笑官场鼓吹散鸳鸯 演帮匪么魔出社会
我当时一个人坐在那里,心定神怡,听他们一问一答的说话,类皆往复讥诽,两不相下。及至被宸章一句东洋地狱,又把大家说得都低着头好笑起来。我私自想道:“若要再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来说去,岂不要这一席酒吃到太阳落还没有有终局么?不如我插上去,替他们做一个和事老罢!省得来笑话说得过了分,倒未免不好笑了。当下便对着他们道:“你们都不要开口,听我说一句话。那上海某学堂里请的外国剃头匠来做洋文教习,揆诸现在新学名义宗旨,均无不合的地方。你们就不晓得,我们中国里人一向喊剃头的叫做‘扫清码子’吗?既是清儿可扫,就与排满革命宗旨暗合了。当时李提摩太对那人说:‘你们中国将来,岂不是要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剃头匠的资格来么’那一句话,犹云‘你们中国将来,岂不是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革命党的性质来么’是一样解义啊!不过因为我国政府讳言革命,所以他就变了这么一个谜语出来,把人猜着玩罢了!惜乎那人不悟,倒未免李君反存了流水高山知音绝少的观念在心里了。至于南洋大臣要请日本妓女做教育女顾问官,德总领事就笑他要添出一发官许卖淫的灯笼来,更不是一件甚么异事。殊不知我们中国做官的人家,哪一个不是门口暗暗悬着一只官许卖淫的灯笼呢?而且是官阶越做得大,那灯笼越悬得多。这‘官许’二字,更越行得实。
“你们就没有听见过人说,有两位大员遇在一处,私下互相叹气么?一个说是:‘唉!某翁!你晓得我们可怜,连个平民百姓都不如,白做到这么偌大的一个官,弄得出去也要放炮,进来又要放炮,直算是替他们那一班混账男女,暗暗的寄了一个巡风的耳目在鼓乐亭子同炮手身上,好让他们放心大胆的尽着胡闹,岂不是闹到头发白都没有破败的日子么?可巧我有一日,就故意的说今天出去拜客,要到极晚才转来呢!又故意的外面打了一个花儿,就急忙更换一身便服,也不坐轿,也不开锣,悄悄儿的跑回衙署。到大姨太太房门口一看,只见银蒜低垂,湘帘不卷,我就揭起门帘要想朝里去,谁知几乎把脸上一副近视眼镜撞破了。再存神一望,才知道那两扇门是开着的,只有贴着那对纸和合人儿对着我笑。及至再走到二姨太太那里去一望,也是照式一样。我便一口气把九位姨太太的往处都周历到了,不意都一色。甚至连那瘟丫头都躲得无影无踪,连一丝儿女人星子都瞧不见,竟不知道他们是藏到哪里去了。后来还是我气极了,一时没法想,只得老着脸,派了几名戈什哈,去那几位姨太太的房门口,分头一叫唤,喊说:“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才有几个慌慌张张的开了后房角门,伸着头朝外望。还有两个我平时最喜欢最得宠的糊涂东西,竟敢仍然大着胆硬不开门。慢腾腾的过了好半日,犹自在里面,瓮着声骂戈什们,说是有意吓他,岂有并没听见外面放炮,怎么就会胡乱报说大人回来呢?小心着回来送到中军那里去敲屁股。我一时也是气昏了,别想说得出一句话来,只好拚命挣着嗓子骂道:“我把你们这一班狗畜生!炮都被你们在里头放完了,那外面哪里还有甚么炮放呢?’”
“一个说:‘某翁,你真好精神,有这么心肠去管他们闲事。要依我的马矣见,与其私卖,不如官许,还可以稍示限制,不至于玩我等于股掌之上而不觉呢!要不就索性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装一点马矣,随他们过去。所以我每届出行的时候,都预先叫人招呼执事班上,吩咐他们把回衙锣照向例格外多敲几十下子,好知照他们那些在里面闷着的人,快点儿替我回避。至吹鼓手同炮手,要格外加气力,加火药,务必放得响,吹得高,那更不是不消说得的一件事了。再者,某翁,你还不晓得其中的道理呢!我说出来把你听听,你就懂了。自古道:“月里嫦娥爱少年”,即如你做了一个标标致致的女人家,可肯同着你我这一起老梅桩子在一处厮混么?从古老夫得其少妻这一句话,在《周易》上谓之“枯杨生梯”,一上起首,就带着三分勉强气,不是顺天行运的事。若再处处顶起真来,不准他们同一个男人星子碰一碰,岂不要勉强上更加上一个勉强,要拿勉强做高帽子戴了么?就是驾驭得法,不至急出别项事故来,只恐那副从心眼里就不如意的样儿,譬如一朵鲜拂拂的好花,上面喷许多热醋,颜色自然是立刻变了,叫你我看着,心里还好受吗?所以我说,倒不如照我适才的那个计较,只要把面子糊起,一者可以养他们廉耻,二者又可以省我们淘气,三者免得丑声外扬,叫那些疯狗一般的都老爷听见了,又要来参甚么帷薄不修。落是大家闭着眼睛,混几年过去,各滚各的雄黄弹,岂不一举而三利存焉吗?’你们想想看,那两位大老官所说的一问一答,竟至要闭着眼混去,不是官许还是私卖吗?我恐怕就是日本那起官许卖淫的新名词,还是拾的我们中国大人先生的唾余呢!”一句话,把在席的人都说了笑将起来。
宸章道:“小雅世兄,不是我兄弟同你今天闹一句玩话,你的这一张嘴,就活像是在那些说书的嘴上借了来的,比那一马闯到高楼上,马会腾空人驾云,还掉转得快。不晓是怎么几个螺螺旋,竟把各人所说的话,都被你一网打尽,而且引证得面面俱到。幸亏今桌面上没有做过督抚司道的人,都配不上升旗放炮,奏乐开门;倘若是真个有这里,岂不要被你教会了他许多坏见识么?再或被个讲男女平权的听见了,你可替我小心点才好呢!”说着,又把众人都引入笑将起来。
我笑道:“世叔适才说我一张嘴好像是在说书的嘴上借了来的,小侄想那说书的是一家八张口,都仗着他两片皮。如今那些讲男女平权的女志士们,若竟能达其目的,或不仅止平权,直欲驾男权而上之,尽反其平日一衣一食,均仰鼻息于男子宗旨,或以教授薪资所入,瞻顾翁姑,或以劝办义举所余,抚蓄老小,岂不是从此我们二万万男同胞,人人的家主婆,都要变着一个两片皮养活了八张口了么?”一时又把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贾钧之才故作镇静的首先止住笑道:“小雅君自是我做截搭题的能手,不然,何以能把各种话都消纳无形,联合一气呢?”
真晓轮道:“次丹偶然说起了一句说书的,贾君又偶然说起了一句截搭题,我也就偶然感支起一句俚谈。还是那做无情截搭的时候,一个钝秀才在那里做窗课,题目是‘乘肥马衣轻裘至子路为之宰’,辗转寻思,殊难得手。后来不晓得怎样,门外又来了个说淮书的,敲着破多破鼓,格外的聒噪得一字皆无。不得已,先叫人出去同那说淮书的商议,叫他多走几家,不要在这里打场子。谁知那人,人虽是个说书的,脾气却古怪的极,说是:‘这率士之滨,莫非王土,我又不是做犯法的事,怎么不准我在这里?须知这营业自由,是我们当国民的特权,谁也不能来干预我!’他说过,仍然是敲着锣鼓,说他的书,不来逗睬。秀才急得无奈,只得自己把这个苦衷告给你,求他远让一步。他听了才止住口,放下锣锤道:‘你说得这样的艰难痛苦,比黄连还难吃,究竟是甚么题目,姑且说的来,把我们门外汉听听看。’说着,就斜着头闭着眼睛等他说。
那秀才此时心里欲待不告给他,奈因急欲敷衍他远去,就不得不故作周旋,因对他道:‘题目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既不能说子路的邑宰就是变卖肥马轻裘报捐来的,当时战国时代却又没有开过捐例;又不能说子路穿着轻裘,策着肥马,去上邑宰的任。所以左思右想,都没甚么好接笋处,才叫你让让开,不要来乱人文兴的呢!’不意那人听一句,望着他点了一点头,及至听完了,睁开眼哈哈一笑道:‘我倒有两句俚语在这里,不知道可合你那题目的程度?’说着便拿起锤,敲着锣鼓,先打了一个七咚八咚昌,然后高声唱道:‘不表豪富贵公子,且说为官受禄的人哪!’唱完了,一笑自去。秀才此时也言下顿悟,由此揣摹入彀,遂成做截搭题的名手。
可见得这从前八股文的一件事,并不一定做秀才的才该派懂得,也不是不做秀才的就不派懂。要之,总是一个唠叨子东西,只要他飞黄腾达,就是不好,也是好。甚或有不通的地方,还要说是他学问渊博,别人一时领略不到;倘或时运不济,文章憎命,即或把管世铭、苏东坡的灵魂,一齐收拢来,装在他肚里,也是一文不值。等至身上无衣,肚中无食的时候,要拿去换一尺布,一斗米,都莫想有人要。所以欲富国强兵,还是振兴实业的好。即如我所说的那个说书的,既能说出这两句相当的话来,八股一层,谅想就不是个弱手,仍未免拿着些鼓儿词,沿街混饭吃。可见得这个唠叨子,是个扶起不扶倒的废物了。所幸政府里的诸人,这场大梦还算醒得快,竟肯举数百年前明积习,一扫而空,还不算是我们下一辈子的读书人遇了皇恩大赦么?怎么贾君你还兀自舍不得似的,常把他挂着在嘴上说做甚么呢?”
我笑道:“真君这一席话,要算抵过一篇吊八股文的绝命赋呢!不然,就是科举革命后第一次纪念大演说也罢!俊哲如此,诚不愧为西山先生之后,敬服!敬服!”
笪沓接着说道:“你们说了这大半日,倒便宜了我,多有偏了许多酒菜。如今也该轮着我来消消供了。小雅君,你不是说那大人先生们借吹炮手做打内署德律风的特别回避机关吗?我记得心里有一件事,与此绝相类,真是如同一个娘胎里养下来的。就是去年奉派到淮安府属盐城县去办征兵的那一趟。适值有一天晚上,城里善恶巷陶死人家被抢,由地保报了上来。县官并不临场捉贼,只派了几名练勇,在县署前狠命的通通通放洋炮,又叫典史们带领乱喊的;他自己仍然是高卧衙斋,陪着姨太太抽他的鸦片烟。如此忙乱了一会,倒说是强盗吓走了。我当时猪八戒吃人参果,是初次见面,意谓劫盗在本城明火执杖,威劫多金,是与县官有绝大干系的,怎么救兵如救火,竟会这样的当儿戏耍子呢?再等后来一问,方知道是从顺治元年,就历任移交下来的一个老例,从来不晓得甚么叫做当场捉贼,而且做贼也从来不晓得甚么东西叫做犯法。一面不过是他富我贫,软商不肯,不如硬借罢了。一面是白日劫抢之案,已成数见不鲜,实在办无可办,捉不胜捉,只好急则治其标,虚张声势的把他吓走了便罢!你想这样的宗旨,还不是活像在那上司跟前秉承了下来的吗?怪不得人说:‘上有行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又说甚么‘上行下效’,我到现在才死心塌地的相信呢!”说着,各人又胡卢了一阵,伺候席面的家们便端上饭来。
此时大家业已醉饱,略微沾一沾唇,便起身各各散坐。贾钧之、笪沓二人是各有义务在身的,所以一散了席,就辞了主人先走。只有真晓轮同萧菲,是时常过从惯的,又加上两人的公馆离此不远,所以都把外面的马褂宽了,两人躺到炕上去过瘾。一时双枪并举,烟雾弥漫,呼吸嗗之声,几与临要绝命的病夫喉里那夺命痰声音相似。何宸章又到里面去,久久未出。我一个对着这两条半死不活的活死人,眼见们虚拢四只眼,在那里烧着龙眼核子大的烟泡,上上去,摘下来,卷了又滚,滚了又卷,一递一口的抽吸,放着个不吃洋烟的人,坐在一旁看着,不由自己难受,又替他难受。
正想寻找几句话出来同他们搭讪着好解闷,不意忽然听得真晓轮猛把烟枪放下,抬起头来,喝了一口热茶,狠命的把那含在嘴里的余烟往下一咽,然后透过一口气来道:“哎唷!我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呀!直到此时,才能够让我得着一口好通快烟啊!真是这个唠什子,比我们适才说的那个烂八股时文还要逼得人利害呢!只要你同他亲近上了,不问你是个甚么英雄好汉,铜打铁浇的人,也得遵依他的命令。一经发起瘾来,一时一刻也莫想违背得过呀!不然就得叫你无论在人前客后,淌眼泪,打呵欠,一伙儿丢脸,你还得不敢同他挣一挣儿。小雅君,你想这个还不比那爹娘师保管束得人直手直脚的吗?可怜你们都是一班天堂里的人啊。不晓得我们这地狱的活罪呢!”说着又伸欠了一个呵欠,说道:“我的那观世音菩萨呀!中国人说得你这么样法力无边,寻声赴感,怎么我们同胞里头四百兆痴男怨女,现今倒有二百五十兆人有了鸦片烟瘾,终日左一个呵欠,右一个呵欠,打得应天的响,你竟自垂着眉,眯着眼装聋做哑的,听不见呀!”我道:“听说现在政府里的人预备实行禁烟,那就是皇天萨的感应了!”
萧菲听着,忽然在烟炕上一个鹞子翻身起来道:“我的两位老爷子,你你就称呼一句南海老佛,或是慈航道上也罢,何苦把他老人家尊讳搬弄着玩子呢?”真晓轮道:“你又喝酒,又抽鸦片烟,难不成也在那一门么?”萧菲听说,把脸红了一红道:“我从前也曾点过理来,后来也是因为应酬多了,就无意中反掉了。所以至今听着人家喊到老佛爷的尊号,还就像有点儿忌讳似的呢!”真晓轮道:“这就怪不得你了!我说怎么样?你一开着口,就像是沾着三分内行气呢!怪不的那些江湖上人有一句流口,甚么‘三个不开口,神仙都难下手’,又说甚么‘张口洋盘闭口相,是相不是相,全看话头亮’呢?可知一个人出身学问,存生活上中而发乎外,都要不时在闲话中无意流露出来的。不过旁观者,冷眼的少,粗心的多,不能有观人于微的程度罢了!所谓天自有文,寄于日星;地自有理,附诸山陵;人自有形,发乎言行。其奈后世学者之不识天文地理人形为何物呢!”
我听了,就凑上去问道:“旭初,你们两个人嘴里说的甚么外国话?怎么讲礼不讲礼,一个人生在文明世界,若要不讲起礼来,岂不是真个要像萧菲翁说的反了么?这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真晓轮道:“非也,不是说的甚么讲理不讲理,是说的江湖上有一种邪说,叫做点理,又叫在理,大约是同哥老会、安清帮鼎足而立。说进这个一门的人,都是下流社会多,宗旨一切,也鄙俚得很呢!”我道:“这件事的内容,先生可得知大略么?”真晓轮听着,望萧菲把嘴一噘道:“你请问他,他是个坐过忠义堂第一把交椅的人,凡那些老师傅、大字班、坐山大爷一切规矩,都派得懂。”萧菲把脸红了一红,假做没听见的样子,仍然是抽他的烟,不来兜揽。我想了一会,猛然的醒悟道:“哦!我说是甚么哥老会、安清帮呢?多半就是那清红两门帮匪的外号罢!听说他们里头的规矩严厉得很。凡属师父对徒弟,真是叫跪不敢站,叫死不敢活,比人家父母教训儿子还要利害几十倍呢!”真晓轮道:“一个人有了子弟,自己放弃了教育上天职,悍然不顾,任凭送把别人去教训,就要该吃这种哑苦呢!”
我笑道:“小而一家,大而一国,何处不是这个道理呢?譬如一个人,抚有四海,眼看着自己的地利不能兴,自己的子民不能教,一切早弊,皆若吴越人之肥瘠,漠不相关。及至民气郁而不伸,山灵急于献宝,东三省之矿产,尽属他人;普天下之穷黎,半为教友。或有气习鸱张之辈,铤而走险,遂一变其望治主义为革命邪说,辗转蔓延,不可收拾。然后当道诸公,竟犹欲用百年前杀以止辟之政策,以为治标之计。殊不知教者一二人,或十数百人,其拼使此躯同达一杀目的者,或竟即以其人之杀,还杀其人之身,报复循环,而强俄虚无党暗杀之风潮,随日俄战舰载与俱来,恐不止如恒河沙数,何尝不是放弃教育天职不顾一语为害呢?至于我说的这个清门帮匪,虽然没有虚无党的程度,但以暗杀为宗旨,却是如出一辙的。何况他们帮中初入门的人,都要报效师父几件没有本钱的买卖,名曰“献艺”;或是杀几个人玩玩,名曰‘试毒’。大约此风从本朝康熙年间初行南漕的时候,就有了相传。当时有潘、钱、老三个异姓弟兄,素以操舟为业,往来江湖上面,带做点水面上生意。因为一时得着了这个招人承运漕米的机会,就大开东阁的立了潘、钱、老三个山堂的名目,招徒接众,一时无赖之徒,闻声响应。其中有个把三家村里稍辨之乎者也的学究,又献议立了许多十帮规、八世系、三堂、六部、九代的帮头那些妙策。你说是甚么叫十帮规呢?原来是定的一不准违条犯法;二不准藐视前人;三不准重财轻义;四不准奸盗邪淫;五不准爬灰倒陇;六不准违背师尊;七不准私收徒众;八不准毁道灭僧;九不准贪吃懒惰;十不准反出清门。何为八世系呢?诸如元字班,说是他们安清帮的开头一代,以后接序明、清、礼、大、通、武、侠七个字,一直的朝下排去,名为八代。”
真晓轮道:“那八代的底下呢?”我笑道:“八代底下,字数还未序出,恐怕如今新学昌明,文明日进,他们那些野蛮胡说,竟要应一句绝八代的谶语呢!”真晓轮道:“管他绝八代也罢,绝九代也罢,好在你我都不是沾着味儿的人。但还有三堂、六部、九代帮头,又作怎么讲呢?”
我笑道:“我幸亏有点记问之学在肚里,不然,今天竟要被你考经济特科似的考住我呢!总而一句,他们的话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三堂大约是指的潘安堂、钱安堂、老安堂三堂名而言。至于六部,却是不通得极。而且三句不离本行,多半是船上的俗话,甚么端把为吏部,门帘叫户部,柁叫工部,篙橹叫刑部,帆樯叫兵部,中炕叫礼部。九代帮头,就是说那各人当进帮之始,都要由穿跳师介绍在前、引进师带领在后,然后再请本命师择日,大开香堂,或就古庙,叵人家,均俟人静更深,高烧红烛,敬名香,三师排班而坐,众徒子徒孙都一个个依次鹄立。继由引进师下座,带领其人至本命师前,匍匐跪倒,口称老某人,一心皈依大道,千求师父慈悲收录等语。如是三遍,然后做本命师的,便高声将以上十帮规、八世第、三堂、六部,以及三师各人名下的所有三代名号粮船,当时在第几帮,旗用何色,并兑粮所在,交粮地方(大约以兑粮在浙江省交粮在北通州居多)一一宣布,便一一默记。如此又由引进穿跳二师,互授以帮中口号,及途遇学长平辈各种礼仪,演习已毕,始各如鸟兽散去。还听说他们开堂徒弟烧的香,都不能一权少一枝的,其数目恒视班字为转移。诸如师父是个元字班,那香自然是古庙前旗杆,独一根了。若要拜了个武字班做师父,则星星燐燐,恰成北斗之数。所以进过帮的人同人说话,辄自谦道:小孩子香头低,尽站在第五枝香上,不过是沾着一点子祖爷的灵光罢了,还要望你们诸位大老爷们,叔伯们,照应点慈悲点才好呢!人家就知道他是第四代礼字班的子孙,自己是大字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在清江浦城外一爿茶馆里吃茶,谁知那个腐败地方,安清帮比上海翻戏党还多。没有一爿吃食店茶馆里不是挤得满满的。我只得望了望,随便拣一副座头坐下去。不意从我左边的一张桌子上忽然立起一个人来。看他那个样儿,并且像个世家子弟,但是那种大拇指头竖竖的拿了一把黑油纸扇,在手里不住拾得同放鞭相似,就已经不像一个道理了。我后来又猛听他对着一个歪戴帽子、提画眉笼的人,说了一大串甚么‘兄弟沾祖爷的灵光,三师的慧照,在香堂上面,站在第七枝香上。不过是没有穿过皮底鞋子,跑过同东道儿,文不能像秀才,武不能当兵。兄弟来的慌,去的忙,敝前人若有交代不到的地方,还要望你们贵地一班老师父们、少师父们,还有那些一岁两岁,出了娘房;三岁四,进了学堂;五岁六岁,来到校场;七岁八岁,站在香堂;九岁十岁,左手拿着大片子,右手带着小宝,六响洋炮,班得喳喳叫的十方广众大小师父们,慈悲我做后辈的几分才好呢’那些草野奇谭,倒很把我吓了一跳。及至轻轻的问了问堂倌,才知他是我们扬州阮太傅阮元的孙子。我心里想道:他们家里,我认识的人很多,不要回来被他认出我,就黏搭住不好弄了。不如我眼睛放亮些儿走罢!便头一想,一头拿着小手巾,搭讪着掩住嘴,装出咳嗽怕风的样子,匆匆走去。”正是:
沧桑变幻虽天运,
贵贱循环总自求。
要知以后如何,且俟下回再说。
第二十三回 讯理会堂上露真情 开喜筵同人出公份
“我当时听见堂倌告给我,他是扬州阮太傅的孙少爷,我就生怕他认出我来,倒不好不招呼,只得拿手帕子掩住嘴,装着咳嗽怕风的样子,三步做两步,两步做一步的赶忙走了。旭公你想,他那种样儿要叫一个会唱传奇的人听见了,岂不要疑他是从那《小和尚下山》一折上甚么‘一年二年,养起了头发;三年四年,讨个浑家;五年六年,生下娃娃”七年八年,成人长大;九年十年,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剽窃了来的么?”
真晓轮道:“你这话倒有点儿像。那么一大篇子,实在很亏你有这许多的记性记他呢!就是一班下流社会的人,本来就不知道甚么东西叫做道德范围,甚么东西叫做名誉得失。一经被那些自私自利的邪说入到脑气筋里,就如同云从龙风从虎,物类相感,自然吻合。还可以拿不知不罪一句话,替他为解脱地步。若这个姓阮的,明明是阮太傅的孙子,邗江世家大族,总不见得从小儿没有受过教育的罢?怎么也是这样乐下流而忘返,视一般强盗行为比封侯相还要看得重大些呢?这就是令人索解不得了!”真晓轮说到这里,又拿眼睛眇了萧菲一下,见他仍自在那里低着头抽他的鸦片烟不动,遂又笑了一笑道:“我听得人说,目下那些红帮里的人,自从徐怀礼一人归正,便如同蛇无头而不行似的,也就安分的许多了。还听得人说,内中有几个很有名誉的盐枭头目,如任春山、沈葆义各人,也都见异思迁,陆续的做了官了。所以这两年,由长江路上来的人就没有再像从前那戊戌己亥年分,听见沿途村市上,没一处不是三三五五,不衫不履的人,聚着讲甚么桃园义气,梁山根基那些风话了。这件事的影响所及,还算是刘忠诚在江督任上一宗大大的善政呢!”
我笑道:“这句话倒还不错。若不是他信从长江提督黄苟岩宫保的话,把徐怀礼设法招抚,一直蔓延到现在,那还了得么?设或再勾结了那些海外党人乘机起事,不免癣疥之疾要变成心腹之患了,真多亏这么擒贼擒王的一解散呢!至于这些瞎话,我当时也曾听见过来,不外乎假仁义以诱胁同胞,倡平等以收罗亡命,抗众害群,仇视官府而已。其实都是剽劫的粤匪余毒,又没有才力以济其奸,只晓得奸盗邪淫四字,是他们应尽的义务。正如鼹鼠饮河,满腹即止,又有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做得出来呢?可笑近年那般做梦都想升官发财的官府,一经捉到个把清红帮,便视为奇货可居,不是说开会散飘,图谋不轨,就是夸约期举事,幸得预防。一味的张大其词,以为邀功地步。如今竟被他们真个引出实行图谋不轨,得期举事的花式来了。弄得富有变贵为,贵为变回天,一时不啻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就像是有无数的海外党人散处在内地,无一处不可以放洋枪,无一家不可以藏炸弹似的。又像那些官样文章,倒像是替他们党人预先的出了一纸报告,但现在告示上话虽说吏治既腐败若此,动不动上以杀人为市恩,不以诬良为希宠,中国将来,还想强大的一日么?所以我说他们那些人,正合着四老爷骂强盗一句话:‘都不是些好东西!”
真晓轮听一句,就应一句“是”,末后又连连的赞道:“此论甚是!此论甚是!从来国家败坏,哪一代不是发难在官吏手里呢?盖官吏之性质,为君民间接的要道,在人身上,就如咽喉一样。若此喉咽上有了损病,那个人还想得活命吗?所以曾文正克复南京的时候,在伪天王府看见挂着两副联语,一副是沉痛异常;一副是嘻笑出众。那沉痛的一副上语意,也是含着这个意思在里头的。当下别项禁物都一律销毁了,独有这一副对联,曾文正叫人把他移到后园里石船上挂着,听说至今还在那里呢!惜乎次丹此时不在外面,不然问问他,从前随待他们伯大人小宋尚书在两江总督任上,都该派看见过的。”
我听了,正要请问他是哪两副联语,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拍着手笑道:
旧主本仁慈,只因吏酷官贪,断送了六七王天下;
新君更英武,从此天归人与,收拾来十八省山河。还有一副是滑稽体:
一统江山,七十二里半(金陵城恰七十二里半);
满朝文武,三百六行全。
这两副可是不是呢?我急忙的望了那人一眼,原来正是宸章。真晓轮见着早站起身来,问他怎么进去这么久的工夫才出来的,难不成你们尊夫人还要次公做画眉的张敞、傅粉的何郎么?不然,就定是在里面看了一出新《双摇会》的堂戏出来的。宸章笑道:“适才小妾幸得一男,故而有失陪待,望乞恕罪!”真晓轮中报,便首先的向他道了喜,又拉我出公份,替宸章新生的小孩子做汤饼会。我也向宸章致了两句颂词。宸章又对我说道:“兄弟的解款,现在业已凑齐了,本想来日就派人押解,同世兄动身的。不想如今有了这一件事,只好攀留你多住一两天,等小犬过了三朝,爽直同兄弟一路走罢!好在连头尾日期算起来,还没有逾十日限期呢!”我道:“世叔这里有喜事,小侄理应留此照应的。但是要彼此拘行迹才好呢!”宸章道:“那个自然。你我通家至好,有甚么行迹可拘,只要你不怪我过于简慢就好了!”说着,又对真晓轮道:“旭初,你们谈的甚么古话,不要因为我一出来竟剪断了,那就不如我还是进去的好了!”
真晓轮笑道:“我别要再想借端规避,我正要请问你一件下流社会里的甚么那些在理不在理的事呢!想我平日博学多才,去年年终里又得了同通班子里通省干员第一的考语,这一点子小事,多半你可以知道的,务必望我破点工夫,说把我们听听才好!”宸章此时,颇有趾高气扬的气象,又被真晓轮这么一抬,不觉点头幌脑答道:“此话若在三年前问着我,要算合着《镜花缘》小说上一句‘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了。但是如今我还约略的懂得一点儿,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说着,又把脸对着我笑了一笑道:“小雅世兄,这也是我们老三做了一趟发审局的差事好处。记得前年汉口,拿着几名青红理三帮会匪,上头就提过江来,发到发审局里研讯。那日听审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们老三终是胆小没用,就生恐兴大狱,预先的了服感冒假回避了,单叫我到局子里去听听是甚么消息。可巧我那日几处客一拜,再弯到里,已是快讯过了。点名单上只余着一个山东人,说是甚么理门里的老师傅,还没有审,我就挨到问官的后面去立着。只听见堂上对那人道:‘说你的。’那人就恭恭敬敬的先磕了一个头,然后挺着胸脯子回道:‘小的这理门,不比他们那些强梁霸道的规矩,一举一动,都是劝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先不先头一件戒规,就不准吃鸦片烟,这是大老爷的明见,一个人不吃了鸦片烟,岂不是就省下若干的耗费了吗?所以外面的人都称说在清(指安清帮)必穷,在理必富了。那其余的组织,大约同释教差不多,实在没有丝毫的坏处。不敢在大老爷面前打诳语。’说着,又拿手对着他后面跪的那两个人一指道:‘大老爷不肯信,求恩问问我这两个徒弟就知道了!’那问官真个就把那两个人喊他跪上些,问道:‘你们两个人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向来是做甚么行业吃饭的?怎么样好好生意不做,忽然想去在理做甚么?今天对本委有一句供一句,本委好替你们转求臬台大人恩典,开释你们。’那两旁的野蛮皂役,便一叠连声的吆喝道:‘快供!快供!’其时一个人已经是吓得张嘴说不出话来了;还有一个头上生秃疮的人,胆子略大些,红着脸回道:‘小的叫李阿三,人家因为小的没有头发,所以个个都叫小的做电气灯。他姓赵,名字叫赵鸡子(赵与灶同音),却都是做飘行的。’那问官道:‘本委瞧不起你们,倒是两个做票行的,还是做的汇票呢!还是做的那发财票子呢?怎么好端端的体面商人也会入起会党来?’那秃子又道:‘小的说的飘行,就是那扫清码子,爽直说一句,是两个剃头匠,不是你大老爷心里想的那汇银子票行同那发财票的票行呀!’
当下问官被他顶了这一句,倒顶得没趣起来,不由的恼羞变怒,沉下脸虽道:‘唔!谁问你这许多案外的淡话!快些儿照正案供,究竟是怎么样入党的?入了党他又交代你些甚么?倘要仍照前狡展,准备掌嘴!’两旁站堂的皂隶又扯着报丧的嗓子,喊了一声堂威,那秃子吓道:‘莫打!莫打!我说就是了。不敢瞒大老爷的话,小的同赵鸡子都是有口把鸦片烟瘾的人,每日赚了百把子铜钱,均苦不够自给。可巧那一日,有个姓马的理门师傅来对小的说……’问官道:‘他来对你说些甚么呢?’秃子又道:‘他说:“电气灯哪!你们弟兄两个,可想发财不想?可要从今以后吃白大鸦片烟不要?”小的道:“发财是人人都欢喜的,至于鸦片烟会有白大吃,那更是巴不到手的一件美事了。但不知财是如何发法?发了之后,可有甚么后患?白大鸦片烟是如何吃法?吃了之后,还要钱不要钱?”他道:“这件事有甚么后患呢?又谁同你要钱呢?只要你一心顶礼,预备五吊大钱一个,我带你们去点上一个理。从今以后,鸦片烟也不吃了,一切浮费也没有了,,岂不是只悉富不悉贫了么?”当日小的不该一时之愚,伙了姓赵的各备五吊大钱,随着那姓马的走去。’问官听到这里,便紧上一句问道:‘你们跟着他去,到一个甚么地方呢?’秃子透了一口气说道:‘小的当日跟着他,走到汉阳城外鹦鹉洲上,那竹木匣捐旁边一所小板屋里,他便止住小的,叫一个一个的进去,说甚么他们礼堂里的规矩,是六耳不传道的,所以小的同赵鸡子,是分作一前一后两起进去的。’问官又道:‘你进去见着甚么没有呢?’秃子道:‘小的看见里面是一明两暗的房子,四面八方,并无一块砖瓦。原来是那木排上用的排屋,今天安在这里,明天嫌这里不好,又可以迁到那里去的。当下小的才走近房门口,就有一个在家人穿和尚衣服的侉子,上前拦小的,叫莫要走。又把小的两只脚,一只搬到门槛里头站着,一只仍然放在门槛外面站着,然后拉着小的的手,大声问道:“你可是真心在理么?”他说了这一句,便又低低的教小的道:“我就说是真心来在理的。”小的就随着他,学说了一句。他又喊道:“你既是真心在理,咱们今天可就拉你进门了!”说着,又使劲说了一声:“进来罢!”便猛把小的往房里一拖,小的也就身不由已的随他进去了。’
问官道:‘那个穿和尚服色的在家人,你可问过他的名姓么?’秃子道:‘这个却没有,听说他们堂里的执事,叫做甚么接引师、陪堂师,再加当日小的一进了房,他就不容小的抬头,硬喝叫小的跪下来,拿两只腿在地下走路,大约挪了有一二尺远近的光景,就已顶到一张架子床面前了。猛听得床上有人叫唤:“徒儿抬起头来!”旁边那个拉小的进房的人,忙着替小的答应道:“小徒有罪,不敢抬头。”又听得床上人道:“恕你无罪,抬起头来,好听为师的教训。”小的不敢欺大老爷的话,我此时已是早经抬起头来望了他几眼了。原来也是一个戴毗卢帽子,披袈裟的在家和尚,盘着膝坐在那里,后面还拖了老大一条淌三花油水滑的辫子。再朝两旁一看,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屋里,连先时那个拉小的进门的人,也不知何时已自去了。只见床上坐着的那人对小的招招手,叫小的近前一步,说道:“徒儿听着:你自从进我理门,须守我规矩,酒色财气四门,须戒去头尾各半,一切饮食,均须清减。”说着,便拿手望天上一指道:“天上不吃雁鸽鸠。”又朝地下一指道:“地下不吃犬马牛。”复行望空中一指道:“水中不吃鳝鳖鳅。三荤五厌,一概不准入口。以外便是水旱大鼻湖五种烟草,也不准吃。如有逾我戒者,天地人王灭,代代子孙绝。还有五字真言,交代于你,上不准传父母,下不准传妻子。如有违背师言,妄自出口,定有断头之祸,慎之!慎之!倘遇急难之中,对东南若耶山高叫三声出口,自有神人搭救。”后来又教给小的一个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儿,就出来了。以后,便是每逢初一十五朔望两日,带着五百文香仪,去讨老师傅的顺。’
问官道:‘甚么叫做讨顺呢?’秃子道:‘这个却与进堂的规矩不同。进堂的那日,是一师一徒,别项人连要个影子玩玩都没有的。这讨顺的日期,却是大家都攒在一处,或十个人一班,或二十个人一排,个个都一只手捧着香仪,一只手打着单稽首,对着那老师傅致颂词道:“讨老师傅的顺。”老师傅便派人先将各人手里的香仪挨一挨二的收下后,一只手扯着偏衫,一只手举起和尚袖子,向众人一挥答道:“你们都顺遂了,你们都造化了。”这个名字,就叫做讨顺。是我们理门里每逢朔望万不可少的规矩。以上都是小的实实在在的话。灶老爷上西天,有一句讲一句,万不敢瞒混大老爷的。或怜我们两个人,都是属鸡的,每日抓一爪子,才有得吃一爪子呢!姓赵的身上,更多个三日头的阴疾没有好,一总儿都要求你大老爷开开天恩,放我们回去罢!’说着,又尽着碰头。此时我见堂上问官业已替换了一个人了,只见他将供招翻覆的看了一看,便对秃子问道:‘还有五字真言,同那保身立命的甚么小方法儿,未曾供清,索性说了罢,本委好替你们求上头的恩典去。’秃子道:“哎唷!我的青天大老爷呀!小的适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五字真言是要到急难之中才能许出口呢!如有平时当作没事的样儿说出来,可不犯那断头之祸么?别的话小的都可以说,只有这几个字,是不当人子的呀。’
问官见他不肯说,就想了一想,又问道:‘一个好端端的百姓,捉将官里去,杀脑袋打屁股,可以算得急难算不得急难呢?’秃子道:‘小的就没有吃过狗肉,也听见过狗喊过的呀!杀头固然是没有命吃饭,打屁股也是九宗七祖都不得超生的事,怎么还不算得急难呢?算得过!算得过!’问官忙又接着他这句话问道:‘既是算得过,本委今天就替你出个主意,破一破迷信也好,叫你自己实验实验这个五字真言是灵不灵。’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刑杖签筒里抽了几枝行刑的签子,往堂下一撒,嘴里喝道:‘来吓!替我了拖下去重打?’其时真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早把秃子不由分说的拖翻在地,一个人拿一条麻绳络了头,当着小辫子揪在手里,一个人就了腿,便一五一十的数起来。不多时间,已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飞。我当时去留神那秃子,起先百十下还咬着牙齿,忍住痛不肯开口。后来大约是熬炼不过了,才听由轻而重的喊道:‘观世音菩萨呀!观世音菩萨呀!直等一千小板子数完了,他还自在那里如同舌尖上安了转轮一般,不住口的唧唧哝哝念。我看了他那种愚相,真觉得愚的可怜,愚得可笑。只见问官又道:‘你那五字真言,可念好了没有?屁股上的疼痛,念了究竟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秃子道:‘小的从一打起,就业已念了有五六百遍了,无奈念自管念,屁股疼只管疼,并没有见得有甚么影响呀!恐怕是今日菩萨不在家里罢?’说着,又赶忙的改口道:‘恐怕今日老佛爷不在家里。’
问官见他直到此时,还是这们的迷信,连菩萨两字都不敢轻易出口,便气得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好糊涂的东西!这五字真经,明明是他们理门里人借了来骗人钱的,你倒已经自己拿屁股实验过了,是一句没有效力的白话,怎么仍是这么的藏头露尾?还有甚么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儿,快供出来!倘再要有意迁延,待本委拖下去再重打!’那两旁的衙役们,又吆喝一声对他道:‘天气怪热的,带累我们弟兄跟着你受罪,快些儿供罢!不要回来自寻苦吃。’秃子道:‘供供供!我供!我供!自从戒了鸦片烟之后,就是常有点儿血气不定起来,常想要朝汉口花烟跑。谁知我们老师傅早为之备,就预先教小的一个彭祖倒海法。’问官道:‘何为彭祖倒海呢?’秃子道:‘说也奇怪,只要每日于临睡前,先把两只腿同死人一样挺直了,然后一手托着外肾,一手拍着顶门,须要拍一下,提一口气,如同忍大小便的,如此左右换手,拍三百六十五拍,提三百六十五提。候至一百二十日,工程圆满,就可以成金刚不坏之身了。任凭你怎样嫖,舍利子都不会泄的。但是在一个妇人身上,那就可要请他到阎老五家吃汤饭去了。小的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求大老爷开恩才好呢!’问官便看着招房书办,把各供誊写清楚,又加上了堂谕,便将各人打的打,枷的枷,分别收监的收监,押待质公所的押待质公所。我也就乘此时还未退堂,人不过拥挤的时候,走出来了。你看,若照那秃子的供上论起来,在理会就是没有甚么坏处。但这采补一事,照人妖例办起来,也就足够丢脑袋的了。莫说还有假佛敛钱,妖言惑众在里头呢?”我听了,忙应道:“世叔说的极是!”真晓轮便走来,同我约了替宸章开汤饼会的日期,大家都说在洗儿日好,议定,也就随同萧菲各自散去。
如此晨昏迅速,不觉又是玉兔两升,金乌三现。本日便是宸章哲嗣的三朝喜日。由真晓轮预先柬邀了几个知己朋友,贾笪诸人自必在内,不用再说。届期,大家见了面,便先同宸章行了贺礼,又叫人传话到里面去,向夫人道了安。宸章又叫人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哥儿抱出来,把大家看。大家又恭维赞美了几句,才一面将小哥儿送进去,一面依次入席。笪沓便要闹甚么击鼓催花法劝酒,真晓轮道:“这个却使不得!打从我头一个,就不会挝鼓,而鼓声行止,皆由击鼓的人一方私定,难保没有有意捉弄人吃酒的念头。还不如拟个把灯谜儿,或是联句做几首诗的好。再不然,就索性从俗一点儿。”其时座中有真晓轮约来的两个朋友,一个姓罗,名利,号崇欧,是个汉口德昌洋行的买办;一个姓庸,名伊,字亥人,是个新从北洋军医学堂里调来,委充湖北军医官的。都齐声赞成道:“贾老先生之言甚善,自古君子不苦人所难。况这饮食宴会,更是一件怡情悦性的事,倘要像中国科举未停时代,秀才考岁考的那样拘束起来,殊于卫生之道不合。”贾钧之点了点头,便转过脸来对我说:“小雅君于意云何?”
我笑道:“三人行则吾从二人之言,本不当越俎妄拟的,但是这全福寿猜拳一件事,我指下不甚了了。所有从前在上海台面上应酬,都是堂子里倌人代拳惯的,所以真至今日,还会伸错了指头呢!要依我的笨见,倒不如各人随意说个把雅俗共赏的故典儿,不能者罚酒。如此既可以交换智慧,发人心思,又可以替主人翁多销上几坛酒,这却是我从前在南京秦淮画航上行过一次的。彼时大家一个胜一个的说起来,倒觉得很有意味,就是要公举出一个人来做令官,才可以有人总赏罚的机关呢!”
宸章道:“如今是倡行新政的时代,官场中人正在那里提议地方上人人自治的资格呢!我们也不须得立甚么令官,总甚么赏罚,只挨一挨二的说去便了。但是有久思不得,或有心骂座的,必要罚他吃十大杯酒,庶觉有个限制。你们如果怕起头,我不妨就先说一个式样,好成就我们小雅世兄的雅愿。”说着,便扬着眉想了一想,笑道:“有一个人家,老夫妻两口儿,春秋虽高,爱情甚笃。每日更阑人静,辄以金花插银瓶一语,为敦伦暗号。可巧那一天晚上,来了一个说书的瞎先生,到他家借宿。当因地方局促,就在老夫妻卧房外面摆了一床卧具,请他睡觉。及至房内外都睡定了,老头子就要同老奶奶照常淘气。无奈老奶奶坚持不肯,说是:‘瞎先生睡在外房,相离咫尺之间,倘要被他听见了甚么动静,明日出去当作书说起来,看你喏大的年纪,老脸朝那里摆?’老头子道:‘他们走江湖的人,终日辛辛苦苦,一倒头还不睡着了呢?哪里还有甚么神思来听你这个把把戏?’老奶奶道:“我不信,你叫唤叫唤他,看他睡着没有?’老头子就当真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会说唐书呀?’瞎先生尽着打呼,不来答应。老头子停了一会,又高起喉咙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会说宋书呀?’瞎先生仍是那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的一丝儿不应。两老口儿只说他真入睡乡,便放心大胆的行其故智。及至第二日早上,依老奶奶的意见,让瞎先生早些儿走罢,回来人家还要去说书做生意叫!怎奈老头子不肯,唧唧哝哝的道:‘瞎先生,你在我们这里怠慢了一夜,昨晚又吃了夜饭,今早又吃了早点。叫你把钱呢,你又是跑腿的人,我们又不是开的饭店客寓。不如请你把那本山货的书,说几句话把我们醒醒瞌睡,就此抵冲了罢!’瞎先生道:‘用得!用得!我正要有一段新书,要讲与你们听呢!’遂调好弦索,先弹了一个开口调,然后扬着嗓子唱道:‘话说桑榆庄有一对垂老夫妻,头虽白发,心正青春。唉!……临死春蚕,丝犹未断;当风蜡烛,泪已成灰。你看他呵!良宵无事且从容,一对家鸡睡正浓。你问我唐书我唐会说,你问我宋书我宋有名’唱到这里,他忽又提高了一调,唱道:‘你们金花插入银瓶里了,可怜苦了我江湖说书的人哪!’”
宸章说完,对我道:“我如今已起了头了,你是作诵的人,又在首座上,应派轮着你接说了。”众人都望着他掩口胡卢,笑个不住。正是:
责人者明责已暗,
坐谈容易起行难。
要知他们笑的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笑骂由他风生席上 好官做我月旦樽前
我当时见众人对着他笑个不住,也就望了他一望,见宸章年纪虽不过强仕上下,但是那一副老态业已入可怕境界。再加上鬓发斑白,两眼好像画了两个黑圈子似的,自是内政过于鞅掌所致。再朝他上面一望,见他戴的一顶神仙一把抓的小帽子上,不知被哪个同他闹了玩,插上一朵红纸花儿,下面还拖着两根狗尾巴草。远远的望去,就邓似戴上大红顶子双眼花翎一样,在那里点头晃脑的乱动。又趁着他那副得意的神理,黄白净的面皮,只差在鼻梁上拓两笔粉抹,就可以袍笏登场,做一个《桃花扇》上的活活裤子裆里阮了。
我不禁也自胡卢提起来。但事属腹诽,不便自我说破,就赶忙的忍住笑应道:“法自我行,决不至请君入瓮的。你们大家尽管先吃门杯,包管你们酒干我话到,刻不迁延就是了!”众人都领了一杯,向我照了照干。我笑道:“从前有个人,极喜欢吃白食,而且不问生张熟李,都是遇着了就吃,吃了就走,如同抹抹胡髭扰孙子一样。自他出娘胎,就不晓得甚么东西叫做会东道的。有一日,在酒肆中遇着两个把他白食吃惯了的朋友,他就走过去弯了一弯腰,想坐下来,行他那个唯一无二的白食大主义。不意他们两个人都是被白食吃怕了的,一见他来,就早有成竹在胸,一个便抱住酒壶不放,一个便对他道:‘你今天慢些儿吃,我们要行一个酒令,才能达饮啄的目的呢!不然,请君自行沽酒,不干我事,若要说不上来,不但没有酒吃,还要罚他补做十次二十次的东道呢!’他道:“请你们宣布一个宗旨程式,把我看看。”那人道:‘开首第一句,要用一来一去做起点,中心第二句,要用一去不来做承接,第三句煞尾,只要随便寻上些本地风光,能够文情相生,与今日我们三人邂逅的宗旨不相背谬就是了。’他又道:‘如此就烦你们二位先说,我好附你们的骥尾。’那两个之中,有一个嘴快的说道:
一去一来机上梭,
一去不来水上波,
腰里无钱奈酒何?又一个道:
一去一来梁上燕,
一去不来弓上箭,
腰里无钱羞见面。他听了,明知是嘲笑他,然而抚膺自问,却从来没有花费过一文半钞,这也就难怪人心里不愿意了。只得忍气吞声的低着头,在那里想,却又想又想不出。眼见着壶中酒,盘中菜,都要被他们吃得精大光了,不觉心中一急,把一口馋涎往下咽去,顷刻贯三焦,下大肠,化出了一股浊气来。讵料咕噜一声,文思大发,忙笑道:‘我有了!我有了!而且还是天造地设的灵机,说出来,丝毫不扭捏。’便念道:
一去一来口中气,
一去不来屁眼里屁,
我腰里无钱,
受你们两个王八蛋的气!
贾钧之笑道:“怪不得人家说是,诗从胡话起,文从放屁来呢!若是文思迟钝的人,也不用念甚么《文昌宝》,服甚么孔圣枕中丹,只要多吃几剂行气的药,或是竟寻些海沫来暴干了,拌在水旱烟里吃,能得多放几个屁,不是就可会做文章了么?”宸章道:“海沫难得,不如多吃黄豆倒好,一个黄豆十个屁,十个黄豆一台戏呢!”我笑道:“怪不得你们诸位都不知道屁的价值,殊不知这个东西不但可以取斗大黄金印,充起量来,就是生死寿数可以救得。”真晓化道:“小雅君,你索性说一个爽快屁,莫要这么半吞半吐的,叫人听着了难受。我们各人当另外贺你三杯。”说着,便自己斟了三大钟酒,一口气饮干了。同席诸人,也陆续饮了。只见笪沓道:“从古至今,这个臭屁的一件东西,是没有受过人庆贺的,屁而有贺,当以今日始。我回来在日记本上,还要大书特书的,记着某年月日,为倡议贺屁之大纪念日呢!”我笑道:“这么一点点子事,也值得用起中西合参的史笔来,人家说割鸡焉用牛刀,你直是扑个把苍蝇,要用起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子来了!”
罗利道:“今日汉口各报,宣传中国前派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是专为将来回国预备做立宪基础的。此事成败利钝,虽不可知,但照留东的学界报告,调查那五大臣中,有个姓尚的,叫尚其亨,就腐败的很,竟在日本窑子里做起大嫖客来。如今上海改良新戏,听说业已把此事编起脚本来了。现在可巧笪君贺屁的纪念日,不前不后,那项预备做立宪基础的一年发表,我就怕将来这立宪的结果,竟自成了一个大空屁,那就可了不得了。”萧菲笑道:“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不问他宪立得成立不成,我们都不见得有货无卖处,你又何必替古人担忧呢?快些让人家演说臭屁的价值罢!说过了,还要让别人接令呢!”
我想了想,这立宪两字,就像耳朵里似乎在哪里听见过的,不过一时间心忙意乱的想不起来了。遂定一定神,接着前面的话说道:“有一秀才,向来是揣摹古学的。一日,数尽身亡,被拿到阎罗王殿上。阎罗王就问他道:“你这个人在阳间是做甚什事业的?”他答道:“生员是秀才。”阎罗王诧异道:‘听说阳世间南赡部州大清国的科举,业已停止好几年了,哪里还有这些又酸又臭的名色?你莫不是冒充生员,希图我这里也像阳世间黑暗,听见你是个秀才,就害怕你了么?殊不知你莫说是个秀才,就是一个举人、进士、状元、榜眼、探花,一经到了我们这里来,都是铁面无私,众生平等的。’他又道:‘生员实在是个秀才,而且是办古学的秀才,词章诗赋,都可以各式知道一点儿。大王如果不信,何妨赐个题目,生员做一篇策,或是做一段赋,当面试一试,就立辨真假了!’阎罗王笑道:‘如此甚好,现在你们中国湖北省,正有个香涛洞里的猴子精,在那里创办甚么存古学堂呢!将来用的教习必多,你若真是个考究古学的秀才,倒与他那存古两字的名义适相符合,本大王还可以替你延寿一纪,放你还阳,去尽两年教育上义务如何?’秀才听了,好像是千年难得龙华会,万年难得岁交春似的,磕头如捣蒜,巴不得了。旁边陆判官倒也凑趣,便走上来奉请宣布题纸,好让他早些完卷,就可以早些还阳,免得房舍损坏,又要费事。无奈这位阎罗王,是因为那年鬼门关上失火,延烧了十道轮回,几致众生不生不灭。当时阴司里些地利鬼,就撺掇地藏王上奏玉帝,开了王公侯伯的各等爵捐,以便兴办各种要政。多余下来,就修理鬼门关这个机会上捐来的。他生前本来就是个很享盛名的医家,无奈杀的人太多,如今来到阴司里,自己想,设或要被他们遇见了,岂不要扯着淘气么?好在酆都城里,有钱也无处使用,倒不如趁这个空前绝后的机会,报捐一个大王做做,既可以吓鬼,又可以祸人,倒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呢!因此他就援例捐了一个大八成遇缺先,并捐免一切保举引见的老虎班子。阎罗王来到任所,以他肚里只有地团茅草乱蓬松,柴胡桔梗与防风,其余的一概都不知。当下想了半日,再也莫想想出个题目来。正深焦灼,忽然有个小鬼放了一个屁,弄得臭气薰天,各人皆掩着鼻子怕臭。不意阎罗王倒得了主意了,便笑对陆判官道:‘就叫他做几句本大王的放屁赋来应应景罢!不名韵就是了,叫他用章奏体,颂扬点儿。’陆判官便答应着‘是’,传下旨去。那秀才此时生死关头,就只争这一屁上,势不得用心做去。不到一刻工夫,业已缴卷,遂朗念道:‘伏维大王,高耸金臀、宏宣宝屁,依稀有丝竹之音,仿佛若兰麝之气。直使九幽十八狱秽气全消,还教三十六重天仁风远系。臣在下风,不胜景仰徼幸之至。’”
我说完了,众人都笑道:“这一个屁,要算是天下第一屁了,怪不得笪君要替他做纪念呢!”我笑道:“如今应该是贾老先生说了,他老先生道德文章,都是力争上乘的,就是随嘴拓句把笑话,谅必大有可观。我们不要多说,大家洗耳罢!”
贾钧之道:“物以类聚,方以群分,你既是说的个吃白食的,我也说一个吃白食的陪陪你何如?说是有一个人,今日也吃白食,明日也吃白食,不晓得怎样被他吃到了两个仙家身上去。你说这两个仙家是谁呢?原来一个是吕纯阳,一个是韩湘子,都是两个极喜欢游戏人间的。他就假意先同他们两个拉了拉交情,后来竟自搭讪着坐下来,想举起筷子来动嘴了。不意被吕纯阳拔出宝剑,上前拦住道:‘且慢!且慢!大凡要来吃我们东西的,却有一个规矩,都要先说几句自道生平的即口令,再在身上能取下一件东西来,做饮食的代价,才可以吃得呢!你如说不上,或是不能在身上取下一件东西来,再莫想有吃!’他道:‘我不懂得甚么叫做口令,又不懂得身上的东西怎么个样子取法?你二位既是个老白相,请先做个榜样,把我看看如何?’其时天上正在响雷,吕纯阳就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邯郸道上遇仙翁,玉册千年标姓字,金丹一粒误侯封,气数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割下耳朵吃一钟。’说着,就拿宝敛把耳朵割了下来,然后举杯大灌。韩湘子也道:‘嗗咚,嗗咚,当年苦口度文公,云横雪拥留佳谶,秦岭蓝关似转蓬,叔侄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割下鼻子吃一钟。’说罢,便也照式将鼻子割下来,放在棹上,倾壶狂饮。他看了看,一个是割的耳朵,一个是割的是鼻子,都有得吃了。及至再朝自己身上望一望,却是从头至脚没有一件东西可以拿得下来的。”
我笑道:“他既要徒哺啜,也就拼着进宫去当太监,也得有件把东西可以拿下来了。”贾之钧笑道:‘他要舍取得割这样惹祸的祸根子,也用不着做太监,直可步吕纯阳,不肯学点石成金的后尘了。当下他自己踌躇再三,忽然千虑一得,想出一个绝妙的非非想来,遂吟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白食今朝误乃公,插耳或因军令犯,毁容恐是毒疮攻,囚病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拔下眉毛吃一钟。’一面说着,一面就拔了一根顶壮顶粗的眉毛,安放在韩湘子适才割下来的那个大鼻子尖上,便夺过壶,罄爵无算,一口气直到壶底朝天,涓滴不漏,他才方肯罢手。韩湘子终是个纨绔子弟出身,倒还不甚在意。只有吕纯慢按捺不住无明火,不由的骂道:“唗!我把你这个死活都不知的蜾虫,我们两个人,一家割耳朵,一家削鼻子,才够得上吃酒的程度,怎么你只轻轻儿拔了一根眉毛,就老着脸举杯大嚼了,还要来骂我们是毁容插耳,又骂我们是甚么囚病巧相逢,难不成我这个耳朵是有犯军令割掉的?他那个鼻子是为害毒疮烂掉的么?你倒得说个明白,我今天爽直儿告给你一句:我们两家头,可都是两个仙家,你别要看错了,谨防吃我一剑!’说着,就要举着手中剑飞将过来。他笑道:‘你也且慢且慢,我也有句爽直儿的话告给你:我若不因为他们二位都是仙家,要想我拔一根汗毛玩玩还不得呢!’”
贾钧之说完了这个笑话,便将令杯交到第三座笪沓面前,大家又说笑了一会,才静听他说道:“我说的是东海龙王敖广,有一天过七十大寿,所有一班鲤鱼丞相、鳜鱼将军,都在朝房会议,怕届期四海、八河、三江、九道的水族,来的众多,未免良莠不齐,设或竟隐藏几个暗杀党里面,那可不就这座水晶殿要化作俄国皇的冬宫了么?于是各人公议了个阳示限制、阴防不测的法子,奏请龙王爷敕下摩昂三太子,带一班虾兵蟹将,是日在东海口一字摆开。凡来祝嘏的人,无论是本部,是来宾,都要点名过秤,脱衣搜检。若重有九斤四两,并无夹带,方能合上吃寿面的资格;倘要没有九斤四两,或者身藏暗器,并一切不合式的危险物,准立时分别黜退截留两层办理。其时除已有九斤四两,及不止九斤四两,并无一切不合式之夹带的水族,都照例放进去吃面不计。内中单表有一只田螺,虽然生得膨涨,终不能过四两。三太子秤了秤,见他分量差得远呢,而且他那衣服是脱不下来的,既合不上进去吃的例子,也就不去搜检他了。他只得在宫门外朝北碰了几个响头自去。
谁知走到半路上,忽然遇着了一个向日熟识的乌龟大哥,他们两个便站下来答话。一个道:‘田大哥,你是从哪里来的?’一个道:‘龟大哥,你不要提起,我今天才讨了一场没趣不小呢!早几天头里,我就接着传单,说今天是我们本管老龙王的圣诞,我就照例过去祝嘏,想讨一碗寿面吃吃。谁知近日闹甚么暗杀党,凡去祝寿的人,都要问明姓甚名谁,是哪一海龙王该管的。又要上秤称一称,如有九斤四两重,然后再身上搜检过没有夹带,才放进去,你想可该死不该死呢?小弟在水族里头,要算是比上足,比下有余的了,满拟都可以有一碗面吃吃。谁知上了天平秤一称,只有四两零头的数目,去定例还差九斤呢!所以我就遥拜了几拜,就此抽身走回了。你龟大哥列在四灵,要算同老龙王是平等弟兄,非比我们小辈。而且一向听人传说,你的尊尿极能烂石头,他那水晶殿虽然起造的玲珑好看,终是玉石之类做成的,恼了你,只要腾空撒上一泡尿,还怕不把那汪洋沧海化成苍莽桑田么?’乌龟道:‘咳!我如今也是打从他那里来的,可恶这摩昂小厮,轻蔑我太甚,不但不认我做老世伯,还要把我翻过来,掉过去,加意的搜检。又要脱衣服,好在我老乌身上的天然八卦袍,是不怕剥,也剥不下来,不然,竟要被他们那班混账东西连裤子都要褪掉了。’田螺道:‘末后究竟吃到面没有呢?’乌龟道:‘他后来见我身上翻不出甚么东西来,便叫手下人把我抬了,朝一架天平秤戥盘里一跺,称了称喝道:‘你这只老乌龟王八,只有九斤,还差四两呢!没有得面吃,滚你的乌龟蛋罢!”我被他这一骂,想要同他反对两句,又因为他手下人太多,俗语叫做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就此悄悄的走来了。你我今天真才算是同病相怜,不要去管他,人们另外去寻些快乐耍子罢!’田螺道:‘莫急!莫急!我倒有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在这里,不晓得你可肯做不肯做?’说着,便附了乌龟的耳朵,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乌龟听一句,赞一句,道:‘妙啊!妙啊!’后来又连连的道:‘真妙啊!真妙啊!事不宜迟,我们就此走走罢!’
两人便鬼混了一阵,乌龟复由旧路转去,一路步腹蹒跚,好容易奔到东海口,远远的望见人山人海,也有进去的,也有出来的,都在那里纷纷过秤。他就乘着人多,三太子不在意的时候,溜过去朝戥盘里一跃,缩着头连一句话都不说,等他们秤。谁知三太子称了称,见他不多不少,确好九斤四两,正够得上吃面定例,就犯起疑来,因笑道:‘你一只乌龟好造化,就像是晓得要秤,他预先轻重配成的。’说着,便叫左右:‘替我仔细搜检一番,好给他一支照人签,放到里面去吃面!’一班兵役答应着,就拎尾巴的拎尾巴,拉爪子的拉爪子,却都没有甚么夹带。后来有一个小卒,不晓得怎么样会拿一根哭丧棒,在乌龟屁眼里有意一捣,他就不由的浑身酥麻起来,把一只乌龟头伸出,吓得小卒见他有一块像椭圆的东西,黏在头上,不禁大声喊道:‘我们逃命呀!这只乌龟是个暗杀党的实行部呀!他头上现在还顶着一枚新式的炸弹呀!’
不防这么一喊,早惊动了三太子领了兵将赶过来将他拿住,先叫人用绳索将他四只龟爪子捆好,然后问道:‘你怎么敢跑到这里来放炸弹?’乌龟道:‘我何曾是来放炸弹?你们自己吓自己,闹得一个不亦乐乎,怪我何来?’三太子又道:‘你既不是来放炸弹,现在那顶着的又是甚么东西呢?’乌龟道:‘叵耐你还是个世家子弟,怎么连这件宝贝都认不得?这是前年叨利人天玉皇大帝要预备立宪,就派了齐天大圣孙悟空到东西洋各国去考察政治。谁知孙大圣没有学过外国话,无奈就想到猪八戒身上,因他近日被下界时报馆里一个冷血,撺掇他出过一趟洋,当时就托上海《月月小说报》里面的一个甚么我佛山人把猪祖宗找到了,讹着他跟去当翻译。我当时承一个姓王的情,荐与猪八戒做一名随员。后来回到叨利天,荷蒙玉皇大帝论功行赏,他们放督抚的放督抚,放藩臬的放藩臬,我就钦赐了这么一件东西。说也难怪,你们终年撺在水里过日子,哪里晓得天多高地多厚呢?’三太子道:‘这东西叫甚么名字?戴在头上,又有甚么益处?’他道:‘你不晓得啊?原来这个东西叫顶子,又叫做名器,是人天两界一件极贵极荣耀的活宝。只要你有了他戴在头上,就能坐上堂,打人屁股,夹人的脑髓,一切剥肤敲骨,削肉剜心,都可以为所欲为。就做错了一点儿也不要紧,充其量拼着这件活宝抵销,无论甚么大乱子,也没有搪塞不过的。你们不要瞧不起我,我这介顶子,还是四品呢!只要升一升,就是一二品大员。你如不信,前日下界福建藩台、安徽巡抚出了缺,政府里都有信给我,想把我这个人情同我做,我还不情愿去呢!倘若他们一定再要来寻到我,像你们这一班虾大哥、蟹二弟,至小我也和补你们一个首府首县。’三太了听了,知道他是放的龟屁,便叫人来把他的手脚解下,直站去三个铳脑、两个屁兜子,骂道:‘快些替我滚!我这里比不得阳世间世态炎凉,用得着你这势利东西。你快些替我滚!走迟了,防备打孤拐!’说着,又笑道:‘我把你这个乌龟戴了一个顶子,也居然的想来充做老爷吃面?’”
各人听见,刚要好笑,及至朝自己身上一望,见大家都是衣冠齐整的,翎顶辉煌,只有笪沓一人打扮是大和魂装束,怪不得他要这样骂人。想了想,又不禁都笑将起来。宸章道:“我们有约在先,可不许骂座的。你如今既破坏了定例,就得照约,每人罚你十大杯酒。”说着,就叫人往上房里去取了一棹十个白玉雕成的酒海来,每只当中都雕缕一个小玉和尚坐着。我就伸手拿过一只,仔细一看,见上面铁笔刻得极其精致,又镌着一首:
误驾慈航海上回,同波拥断讲经台;
频年说法成空相,愿化莲花作酒杯。的诗,在那酒海的阳面。下款是“文彭刻,六如居士珍藏。”我笑道:“这还是唐伯虎的故物呢!想见当年豪兴不浅。”笪沓接着道:“我实在是一时无心,忘其所以,次丹就要真罚我吃这八十杯酒,那可不想我同他的杯子,一道儿去做唐六如的故物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我也道:“世叔尝说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怎么今日为吃酒,人家骂一句,就忽然做起孝廉方正来呢?”众人也都代笪沓求饶,说:“好在我们没有人是从武当山来的,今日恕他一个初犯罢!”宸章道:“酒既以令名,即为神圣不可侵犯之法律。多少都要吃一点儿应应令的。”众人又说发说歹,地罚他吃了八大杯了事。宸章也暂时起身往内去了。
大家又吃喝一回,便催罗利接说。罗利说:“我们生意人,只有一肚皮小九九,想来想去,想起一段话,又与主人今日的事有碍,我还是不说的好罢!爽直儿罚几杯酒便完了。”真晓轮道:“如今顶嘴的不在这里,你尽管说,不要害怕,只要你不是骂我们就是了。”罗利笑道:“这么讲就好,我说的是一个土老儿,平日极迷信祸福。那一天生了一个儿子,就忙着去寻一位说死不活的张铁嘴替他算命。谁知他嘴虽是铁的,两只膝盖连豆腐都不如,见他儿子命生得好,就嗗口隆咚往土老儿面前一跪,不住声的喊道:‘老太爷,老财星,你老人家真是大喜临门,丁财两旺。这位小少爷,贵造庚金,生于八月,更得天德月德,魁罡种种吉星相助为理,是为真化格。书云:化之真者为名公巨卿。如今又多了一重午火,便成为禄马归槽。如果出在世家大族呢!直取青紫如拾芥耳;若像在你们商业人家,亦不失为富商大贾。如至三十岁,不发五百万金的财产,当抉我双眸子去,誓不再论天下士矣!’土老儿听了,喜不自胜,当下辞别了张铁嘴所断的发财年限,特地铸成了一面银牌,载明以上各节,终日悬挂在儿子的颈项上,以为异日纪念。不意光阴迅速,又早过了十数个年头,土老儿夫妻不幸都次第亡故了,单剩下小土老儿两口儿,糊糊涂涂的过活。又被这面银牌上的五百万金濡目染,终日眼睛看惯了,耳朵听熟了,所以立意一丝儿事业都不肯做,只等三十岁上,拿稳了来发财。谁知一日两,两日三,把土老儿所丢下来的一点家私都坐吃山空的用了。转瞬正交二十九岁,不但不发财,连发财的信息都没有接着一个。竟穷得身上无衣,肚中无食,夫妻两口儿,只在一间破土地庙里暂时存活。所有平日的亲友皆知道他这一段事,说他父子都是个妄人,不肯来匡救。看看残冬度过,早又腊尽春回,小土老儿已是三十整岁了。这年五月间,地们盛行大疫,他就沾染了些时气,眼看着是没救的了,临终遂拉着他妻子的手哭道:‘我之一事无成,贫病以死者,皆张铁嘴那厮说我要发五百万银子财一言所误。如今已是盖棺定论了。务望你候我死后,将从前他所批的那纸命单揣在我的怀内。我倘死而有知,好与他在阎王殿前,三曹对案,也省得日后再有倚命自误的人。’可怜他妻子大哭一场,遵着遗嘱做事,不在话下。
“再说小土老儿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路往森罗宝殿而来。是日,正逢阎罗王三八放告,他就撞上去,将伸冤鼓打得咚咚的乱响。早有一班牛头马面,土地功曹,拥上来问明甚么事,领到阎罗王面前,当堂跪下。他就把如何算命,如何说他要发财,如何穷死的话哭诉了一番。阎罗王初听见,不禁勃然大怒道:‘这富贵穷通,本是上帝予夺的大权,本王驭世的重柄,怎么一个江湖术士,竟敢信口胡诌,乱言祸福,那还了得!’便叫鬼卒去立时拘拿严办,以为诬世惑民者戒。不意及至拿到了再一问,方知阳世间医卜星相、酷吏贪官,以及名优、名妓这八种人,都是早经奉过上帝敕旨,在阴司里十万八千嚎丧鬼同勾魂使者里头拣选的。又等十二年大挑一回,再令揣摹世人好恶,然后分遣降生的。”正是:
朝廷谁识谏臣心?
世界已成众鬼国,
要在此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雨金无死后悟穷因 致病有原生前严胎教
“好教一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禽兽,碰在他们的手里,或无故丧资,或少年夭亡,或妄受飞刑,或钟情贱类。人但知其某人是误服医药丧生的,某人是迷信祸福破产的,某人受官吏之剥削,冤狱难伸,某人恋花柳之邪缘,倾家不悟。殊不识冥冥中,均各有一定不可移的道理在内,这就叫做欠张三不还李四了。而且这位张铁嘴先生,虽说同魑魅魍魉一样应运而生的人,却数理推验一道,颇肯实事求是,博采周谘,所以替小土老批算的命理,竟与阎罗王生死簿子上注定的荣辱升沉一般无二。当下上自判官,不及鬼卒,莫不诧异事。就连阎罗王自己,亦生怕闹出来,担当失察的处分。就忙着拣派了活无常死有分两名鬼役,急速前往叨利天财帛君那里去,将小土老的这笔银子,彻底根究,务得确情回报。
真是黄泉碧落途千里,来去全凭一阵风。不一刻,早查得明明白白,回来俯伏奏道:‘小鬼们蒙大王爷差遣,当即迅往查察。谁知近日天上,被几个紫薇坦里的毛神,运动甚么中内集权,要从改革官制起点,一时把财源府里几堂有名的优缺,都归并的归并,裁撤的裁撤。还有几个年富力强的司员,不甘暴弃,相约运动本司堂官,请咨出洋游历,希图将回国,做一个政治家的大好老。因此把个一向轰轰烈烈的势利渊薮,柴米衙门,转瞬间竟弄成冰消瓦解,鬼哭神嚎。所以小鬼到那边去,从东西辕门起,一直到财帛星君住的后宫里,撩棒子都莫想打到一个人。后来还亏遇着一伙地里鬼,才告给我星君不在宫里,是从早晨就往玉皇大帝新组织的新内部那里去会议去了。要想等他,很有一半天才转来呢!你不如到那储积磅余的库门口,寻一个消耗司里旧吏去问问他,或可清悉这件事,亦未可知呢!小鬼听着这句话,就忙走过去一望,只见真有一个伏在那里棹上睡觉。就先以轻轻的叫了他几声,谁知犹如对聋学蚊虫叫,一丝儿都不听见。后来被我猛起劲一推,才推醒了。正要想前前后后的告诉他一遍,不意他倒皱着眉毛,眯着眼睛,放出一百二十四个不如意的样子,说是正在那里一个人飘飘荡荡,惝恍离奇,走到一所东方病夫国里去。只见六街三市,热闹异常。那街道上行路的人,一个个都是头上戴着颜色顶子,也有红了像萝菔的,也有绿子像乌龟眼睛的,也有白似矾石,明如玻璃的,光怪陆离,不计其数。口里都是一嘴的升官发财,嘻嘻呵呵,欢喜不了。当时有个戴大红顶子的人,正在那里吆吆喝喝,嘴里自骑马自喝道儿的踱方步行走,忽然从对面来了个深目高鼻的欧洲人,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棒,对准那个踱方步的就是一棒,眼见得把血点鲜红的一颗宝石顶子,打得碎碎平安,比烂柿子还烂。他看了,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只说那挨打的人,定有一番狐假虎威的官派发作出来,同打他的人冲突。谁知那人除不动气外,反露出一种胁肩谄笑的样子,一时两眼朝天,五体投地,恭恭敬敬碰了三个响头,然后爬起来,仍然是一味的嘻嘻呵呵,踱他的方步儿,自去摇摆。他看着嘴虽不说,心里却自言自语的道:哎唷!怪不得人说下界南赡部洲有一个甚么奴隶国呢!我所见的莫非就是这个所在罢?不然,何以被人家打着不回手,还要忍痛含羞,对着那外国耍响脑袋呢?不如快点儿离开了罢!回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设或沾着奴隶性质不是玩的。于是又渡过了一重大江,远远看见有一座玉石牌楼,上面镌着:“东三省洞天,长白山福地。”两边还有一副对联是:
万里江山来闯贼
千年富贵谢吴藩写得笔力矫健异常,颇有唐宋人手法。他心里想道:哦!这还是一所洞天福地呢,不晓得是个甚么大福人住在这里呢?再一举目,忽见那边草地上,好像他老友徐菊仁似的,敞着怀睡在那里。他惊道:“哎哟!他素来身体肥胖,又这样的睡得沉酣,倘有促狭人偷偷的在他肚脐里添上灯油,置上灯草,燃起火来,岂不要成了第二个卓灯了么?那时烧得膏流满地,那还了得?或是从青草地里钻出一条赤练蛇来,闹到后窍里去,顷刻就有性命之忧的,更不是玩的啊!”正想过去推他醒来,不料眼前黑了一黑,不知何时来了两个外国人,一个人左手捧着一丸太阳,右手擎了一盒黑白棋子,一个人左手执了一柄铁戈,右手拿了一把禾穗,都笑容可掬的对着他指道:“这厮的大肚皮上面,倒是我们一方绝妙的棋局呢!就是略嫌其中空洞无有,酒肉气太重些儿!”内中有一个人笑道:“他肚子里要有货,就能够肯把自己家里人,连一担两担都不准卖,拿着了当犯私论,当枭匪杀的东西,功能轻轻儿允许你每年销九万担了吗?”说着,便从插手袋里抽出了一副画图样的家具来,竟在他那大肚皮上,横三竖四的画了一个棋盘,两个人便对面坐下来,各争先着。后来竟自为黑白界限不清,两不相让,在那肉棋盘了,你一拳,我一腿,争斗起来。再看他老友仍是直挺挺,鼻息如雷的睡觉。他此时要想不去喊醒他,实于心不忍;要想上前劝去,又因互斗的是外国人,言语不通,兀自不得主意。忽然被小鬼走去推醒了,定了定神,才晓得是南柯一梦。所以望着我愁眉苦眼的发怔。及至听见我是奉了阎王爷的特旨前来查案的,他才把两只朦胧睡眼揉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底簿来翻着,对我笑道:“造化你是来问我,不然,就是去请问星君自己,也莫想清楚呢!”原来这个小土老,从前没有降生的时节,就业已奉过玉帝敕旨,应该他命里注定,不到三十岁上要发五百万银子的财;及至后来他降了生,即将此注存款,忙咨送到文昌帝君那里去,谁知他没有学文;又转送到武帝那里去,谁知他又没有考试。不得已,把三百六十行该管的神,都一处一处咨送遍了,谁知他一行一业都没有做过,因此辗转因循,看看他已是交到三十岁上,阳寿将终。且又闻得这个人业经流落得同乞丐一样,可怜夫妻两口儿,终日睡在一间破土地庙里过活,众神只得公议,不如拿头就他的帽子去戴罢!将这五百万金银就发到他所住的那间庙里去,敕令土神分藏在碎砖浅土之间,以便就近随时发给,了此公案。
“那晓天下事,定数虽属有凭,然而亦有时因人力不足,遂成虚话。所以古语说,人定终可以胜天;又说,天时人事两相扶,这就是这句话了。不然,遇着事动不动就委诸天命,一点人谋都用不着,那还成个世界么?即如这位小土老儿,终日睡在土地庙里,夫妻两口会任凭地方作践得若何邋遢,都莫想扫一帚儿。若肯扫,也可扫出银子来。甚至砖瓦都不肯踢一脚,所以满地黄金,无因出现。及至他死期已近,财还未发,直把几个守藏吏并本籍的土地城隍,都急得抓耳挠腮,一筹莫展,生怕担任勒公款的谴责,只好想出一个穷极计生,铤而走险的主意来。预备要请四大龙王,率领着一班风伯雨师,将这五百万黄金白银都一齐吸上天去,借用行雨法,把那些元宝,一个个由空中往下落,不怕他见了不收。无奈纠察灵官,并四方揭谛,都极力反对不肯,说是金银数至五百万之多,决不是一两个元宝可比,倘要同下冰雹似的洒下来,岂不要顾了他一个人要发财,不问把众人的头都一齐打破了么?”
罗利此时,说一句,拿眼睛朝里面望一眼,生怕何宸章走出来,听见了要多心的样子。好容易才一句一句挨死似的挨完了,便忙着将令杯送到庸伊面前,自己搭讪着走出席去寻水烟袋。我叹道:“可见得一个人无论是富贵贫贱,这勤俭二字是万不可少的。当不起一生一世,终日昏昏,半点儿事业不去做,光空着头想发财,除非像罗君所说,会有元宝从天上掉下来。不然,就恐怕有邓氏铜山,石家金谷,也不值得春风一浪呢!所以老年说,坐吃山都会吃得空,这就是这个见解了。”真晓轮道:“就是天可雨金,也要他肯把腰弯一弯儿,方可以拾得起来。倘若要有陶渊明不屑为五斗米折腰的脾气,岂不是合着俗语一句话,叫小孩子敲锣鼓,各敲各了么?终不然元宝会真变成麻雀和飞到手里去么?你们闲话少提,大家听庸亥人说罢!他是南京人,向来是口齿清利的,说出句把话来,我可以包得住羊脂玉掉在青石板上,迸脆儿透酥的。”我笑道:“这句话也不尽然,从前我听见人说,三个宁波人,滑不过一个湖北人;三个湖北人滑不过一个广东人;三个广东人,滑不过一个南京人;三个南京人,又滑不过一个洋鬼子。及至我后来同几个南京朋友共了一两件事,发现是很有义气的。可知无论是甚么事,都是千闻不如一见了!”真晓轮笑道:“恐怕是三个南京人,滑不过一个扬虚子罢?”我笑道:“扬州人于你何亏?外国人又与你何厚呢?即此一举,就可以见得你们脑筋里是没有爱群的性质了。难怪政府里人说,中国上下社会,是万万够不上立宪国民的程度呢!唉!照这么一想,那立宪两个字,岂不是真要成了一个大空屁了么?”我说着,不由那一股泪,竟自从心坎里流将出来,若不是我赶忙的有强迫观念狠命的咽住,直头儿就要柔情来眼底,热泪洒樽前了。
后来还算是庸伊聪明,见我神情有点不对,就一面冲着真晓轮丢了一个眼色,一面就对着我笑道:“小雅君,你不要多心。真旭初他是媒人狠过亲家,今日莫说胸不是说南京人的短处,就是说,好在是南京人多着呢,贤愚不等,谁处人没有?我们也无所用其回护呀!如今大家莫要吵,好让我静悄悄的说一段田舍翁多收十斛麦,便要娶妾,便要做风雅人的故事,把你们听听,乐一乐罢!”我听了,心中自忖道:瞧不起这个姓庸的,外面很觉粗鲁,脸上又长了一脸的酒痣,怎么说出两句话来,不但事理通达,而且轻重得体呢?可见一个人是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的了。
正在那里这么想,忽然又听见庸伊说道:“我说的这句呢,是出在一部家藏的小说丛编上,现在这书的版子,已是早经没有的了。我记得他是说的一个乡下富翁,一迳怕人说他不风雅,喜欢平时之乎者也的咬文嚼字。那一天独自一个人扶了拐杖,立在门外闲眺,满眼说不尽身针绣毯,榆荚穿钱,牧唱农歌,一片丰登气象。不意一时电走雷轰,乌云四合,那天上便一星星飘下雨来了。他不随旧病勃发,随口的念道:‘濛朦雨至,难耕南亩之田了。’忽然转出个行路的人,走上前不慌不忙,对着他唱了一个大喏,口中答道:‘泥滑途遥,谁作东家之主呢?’他见是斯文一脉,就一面邀他进里面去暂坐,一面吩咐子侄道:‘客已至矣!望前准备茶汤。’那人又道:‘宾既来兮,厨下安排酒席。’两个人宗旨既合,酬酢转殷。不觉已交三鼓,他慢吟道:‘谯楼上,咚咚咚,铮铮铮,三更三点,正合三杯通大道。’那人道:‘草堂前,汝汝汝,我我我,一人一盏,愿将一醉解千愁!’及酒阑人静,扫榻留宾,他道:‘匡床已设,今宵且可安身。’那人笑道:‘主意甚殷,明日定留早膳。’等到第二日早上,他听见外面隐隐有霍霍之声,便起身走出来一望,只见那人蹬在厨房阶台石上,拿着一柄小刀磨弄。他就忙踱过去问道:‘借问嘉宾,何故袖刃而磨?’那人愀然道:“无故扰东,定当杀身以报!’他惊道:‘你若死吾家,眼见一场官府事。’那人又道:‘君欲全我命,手交十两烧埋银。’他听了,只得赶忙的进去,拿了几件零星碎银饰走出来,递与那人道:‘首饰凑成十两。’那人在身旁摸出一竿小戥子来一称道:‘戥头还短八钱。’他此时心里巴不得那人速速走去,省得在这里再另生枝节,便装出一副宜嗔宜喜春风面,一直送那人出了大门,站下来拱拱手道:‘千里送君终一别啊!’那人也笑道:‘八钱约我必重来呢!’他不觉一时性起,挥手道:‘恶客,恶客,速去!速去!速速去!’那人听了,作上一个揖道:‘好东,好东,再来!再来!再再来!’”
我笑道:“这个过路客,虽说是个斯文中之无赖,然而来是一个揖,去又是一个揖,倒还有点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的意味呢!而且‘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用老对庄,也还算工稳。我替他算了一算,十两银子,对七个对子,直算是一两四钱二分五百六毫一个的代价罢!”贾钧之道:“十两银子分七分,若照一七,四七二十八,二七一十四,七八五十六,二七三十五算起来,那下余还多四忽银子,又怎么算呢?”我笑道:“怎么算都不要紧,好在是肉烂在汤锅里,多也是他的,少也是他的。只要在那里,不唱‘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就已经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人情大造化了。我们谁有闲工夫来替古人担忧,算这笔倒钩账呢?”真晓化道:“小雅君,你别要尽着打小九九了,好让老萧说罢!我再接说一个,就完了糖担子了。今天大家还有大家的私事呢,不要为说个把笑话代酒令,回来耽误了工夫,设或再有个好事者听见了,拿笑话当笑话说,那才是一场真笑话呢!”
我听着,方想回驳他两句,忽地听见内室里似乎有一片哭浪,撞入耳轮里来。真、贾诸人也异常惊恐,都一齐站起身,离席散坐。正要叫人往后面去打探,适值宸章已匆匆的走出来,也不同诸人答话,就一屁股往炕沿边一坐,低着头叹道:“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衣吃饭讨便宜,我今年已有四十多岁了,古稀不过一二十年光景,那所有的穿吃二字,却一概都不在我心上。只有这么一个宝货,是我老夫妻三口儿终日祈祷来的,满拟着从此多苦几年,好落得个‘万事不如归去好,青灯黄卷课儿曹’,以慰桑榆暮景。谁知天不从人,彩云易散,今早小儿忽然得了个甚么老鸦惊,可怜把个人扳得嘴唇子也紫了,眼睛也吊了,不食不啼,十分危险。看这种样,多半是不中用了。我们的老太太同内人,还有小儿的生母,也都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味的哭。我兄弟虽然是向来不动心,然面到这步田地,也就没得主意了。好歹我这个崽,如果有个甚长短,我也拼着一条老命不要,里外都还他一个一团糟就是了!”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唉!我说是有句话要想,想不起来呢!适才间壁邻舍张姥姥来说,黄孤县东门外,有个甚么仙姑娘,专门会替人家降神医病,劝我们不要急,死猫当做活猫医,去请他来试一试。我业已在出来的时候派人带了轿班去接了,接了来,也不晓得是个圆和尚,还是个扁道士呢?”
我见宸章说了这几句话,两眼圈儿便一红,似乎好像要流下泪来的样子,却又只在眼圈内滴溜溜的乱转,不往外淌,大约是因为有诸客在座,所以不便过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也是人之恒情,不足为怪。其时真、贾诸人,也都围拢上去,争相安慰。有的说:“次翁吉人天相,少君偶尔不豫,转瞬即可占不药之喜的。”有的说:“小孩子家,顶是胎教要紧,所以古人一月如滴露,两月如桃花,三月分男女,分过男女,做父母的就不能再破胎戒,否则婴儿在先天里受过淫火激射,就保不住后天不闹痧麻痘疹,急慢惊风的各种乱子了。”又有一个道:“哦,是呀!我去年内人生产,那小孩子身上没头没脸好像是敷了一层鸡蛋白似的。后来接连闹甚么赤游内丹、马牙,怪不得人说是我不守胎教,弄出来的把把戏呢!多半就是这个先天期里未能遵戒的道理罢!”我听了,生怕宸章听了不便,就一面叫人撤去酒席,一面忙用话去岔开道:“世叔,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倒不必焦灼过度,回来身体吃苦,反倒不是玩的。好在姨太太岁数还轻,世叔又正在强壮之年,只要两口儿心境宽,就是再养十七八个,也还来得及呢!”真晓轮道:“心宽出少年,这句话我真是相信。次丹,你不要急,我们庸亥翁医理精通,何不顺便请他进去看看呢?”贾钧之也道:“是马有三分龙骨,何况他是出洋在医学校毕过业的人,你我宁叫做过,莫要错过呀!”
一时人多语杂,议论纷纭。宸章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谁说谁好。却巧请仙姑娘的家也回来了,吩咐叫人把轿一抬到二堂落肩。早有内宅里仆妇们出来接待进去。我此时心里急于要想看那仙姑娘是个何等人物,也值得如此八抬八绰的供奉他?谁知跟着宸章及众人进内一看,只见堂屋正中心,早预先撮下一张小四仙方桌,桌面上横竖摆列着许多荤素三牲、水果、素烛之类,另外又放着一碗食米,米里插了一炷线香。原来有个形同人腊的老婆子,坐在那桌上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说话,两旁又站有几个穿天青衫、大红裙的官眷们围绕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谈论。我知是女客中来宾,或有宸章夫人在内,就不便再往前走,只得折转身搭讪着立下,问宸章预备在那里坐?恰好他也回来头来,招呼我们从一带回廊,转到一间耳房里去。正好那老婆子的桌案,就在窗外不远,咫尺之间,看得明明白白,不过稍为分个内外罢了!
当时我因酒席不欢而散,意懒心慵,正想坐下来歇息片刻。不意忽然听得窗外一声“哦唷!哦唷!”又接着“阿嚏,阿嚏”的打了几个喷嚏,便看见笪沓拿手招我道:“小公,你来,你来,我说是甚鲜姑娘、潮姑娘呢!谁知就是那个假冒阴差,替人家看香头骗钱用的死老魅,你存神看他,还有奇形怪状的花样多着呢!你快记清,莫要忘却好留着续《搜神记》呀!”我听了,就赶快站起来,走过去一望,见那老婆子头上笼罩了一方元色绉纱手帕,连眉毛带眼睛,都遮得黑的看不清楚。身上穿了一件蓝底印白花的洋缎棉袄,周身都用三牙辫,桂子栏杆,大镶大滚;两只衣袖上,一边还钉着一通五彩顾绣的袖口,正在那里南腔北调的闭着眼说鬼话。正是:
欢声甫动悲声起,
祸事多随吉事来。
要知何氏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乐极悲生粤人信鬼 盘根错节婆子装神
我当下看见那老婆子闭着眼睛,伸着颈脖,瘪牙瘪嘴的道:“我们神道是泰山姑娘呀,个日得与诸君共话一堂,诚缘法不法哉!呵呵。”停了一会,又道:“你们可是问的那小娃子病症么?须知此病并非由风寒暑湿而生,却是遇着了一个身穿青布衫,脚着黄鱼鞋,年纪约有二十余岁,自称姨太太的女鬼作祟。病现日轻夜重,嘴眼歪斜,似惊非惊的模样。神道听他说,大约还同你们家里主人翁像有点甚么表情暧昧呢!此番不远数千里而来,一路上关河阻隔,风露惊心,业已受尽了辛苦了。现在面色沉怒的很。恐怕不见得肯轻易听人的解劝呢!你们快自去想想看,可有这么样一个人没有?如有,还是赶紧解铃仍着系铃人,从前同甚么人结的冤业,如今仍叫甚么人同他去解呀,好免得把偷马的倒走掉了,反拉着一个骑驴的人来无辜受累啊!你想,那初生赤子有甚不是呢?只落得结到来生去冤仇相报,无有已时了。”忽又低头笑道:“妙啊!妙啊!这小鬼前情未断,旧义难忘,他看见佛龛里供了他一座神主,便喜欢得一跳足有八丈高,尽望着痴笑。你们还不乘这个时候许愿烧纸呀?”
我看了,正想要寻宸章,问他老婆子嘴里是说的甚么话,忽然从旁边走进一个像管家婆打扮的人来,用手向外指道:“老爷,太太请你呢!”接着,又有个穿补褂朝珠的女胖子,疯疯癫癫的跑来,对着宸章把右手小指竖了一竖,又拿眼睛睃了众人一下子,便鬼鬼祟祟的道:“仙人说的这个人,你听见了没有?我恐怕就是他罢?”宸章听了,发急道:“甚么他哪你哪的?这些鬼话我不懂。”那女胖子也急道:“哎唷!你敢是忘记了?那年你那心头肉姨太太,为弄个剥皮老鼠充没足月小产的死小孩子,被大众知道了,他自己脸上过不去寻了死,还有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来歪怪我闹醋劲逼杀他的呢!今天可巧他来了,你倒得问问他,可是我逼他那句话不是的?”宸章此时,格外急着跺脚道:“糟糕了!你怎么越老越糊涂的呢?”幸亏这里没甚么坏人听见,若倘我平日是怨声载道,或是有个把冤家对头在内,只要送都老爷五十两银子炭敬,这‘贿和人命,帷薄不修’的八个字参折,还不稳稳的送在你手里么?”
我此时才明白这女胖子是他的内眷。刚想要过去见一见礼,不意忽又听见那个老婆子猛然间哇嗱一声哭道:“天呀!我死的好苦呀!怎么你们连一个人都不来理我呀?我的妈呀!我死的好苦呀!”说了这几句,便接着嗳唷嗳唷的嗳唷个不了。宸章夫人听见,赶忙催促宸章出外抚慰。无奈宸章不肯,他只得一个人又疯了出去,笑对那老婆子道:“我的妹子呀!我说是哪里一个野鬼,同我们混闹呢?却原来是你呀!如今我们是各样的挖苦话都不要说了,只须求你肯照那七字韵小唱本上一句话,叫做不看金刚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鱼情水情你若都不看,还看当年一段情,能予高抬贵手,保佑你的这个崽病好了,就是这回我做主,将这个崽先过继把你做儿子。另外就是没有钱,我们老俩口儿脱裤子当,也得勉力支持,替你烧几库冥资,拜几天皇忏,好超度你早早的投生到富贵人家去,你看好不好呢?我的妹妹呀!你心里有甚么不好意思说的话,尽管说出来把我听听呀!”那老婆子听了,发出一种娇娇怯怯的喉咙来答道:“唉!我的那来意真不是这颗善心呢!怎么如今我一见了你们一团和气的,倒叫我怪不过意思的了。但是适才那些允我的话,若要是在老爷嘴里说出来,你太太不要多心。就是分明是一口血,我也当着是一口苏木水,再不敢相信的。实在他们做官的人,一步三个谎,我是生前听怕了的了。现既是你太太这样说,我答应可是答应,但不许同我失约。再者,玉皇忏是万万做不得的,皆因为那忏现在不得用,目下叨利人天几个执政大臣,都比不得从前文天祥、史可法那班人的正直无私了,类皆本朝咸同年间一般中兴名将,外面却假装着孝廉方正,洁比河清,内里多半是棺材里伸出手来死要钱的朋友。出世为将相,入世为神。若受斋人无钱使用,就保不住不经年累月的捺搁着,不得超升。那岂不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了么?依我说,倒不如叫人多念几卷《法华经》,或是多拜几天大悲忏,还是脚踏实地的。太太你想想看,是不是呢?”
宸章夫人一听这几句话,就没等他说完,忙着点头如鸡啄米似的,连连应允。一面叫人传话出去,快请和尚道士来,即日念经拜忏;一面把左近纸扎店里冥衣冥库,一齐收买来,堆积如山的焚化。我再存神看那老婆子,突自拿小拇指头衬在牙缝里,作色道:“哦!罪过哉!罪过哉!怎么碧霞元君(按碧霞元君为泰山封号)会邀得长桑翁来呢?你们快备茶酒,快拿纸笔,好求仙翁赐个方子,把小倌儿吃了,长命百岁呀!”接着便听见咳嗽声、三人谦让声、议方声,老少卑抗,如论百舌。既而大声呼道:“彩鸾妹子,备法驾未?”似乎有一髫龄女子声音答道:“备矣!”便诸声寂然。那个老婆子依旧一般打呵欠,伸懒腰,闹了大半日,始装着苏醒过来的样子,揉揉眼睛,站起来对着众人说别的话。
我看他那种龙钟老态,竟要一步路走三个钟头,较诸适才举止玲珑,就真像是两世人,活有邪鬼附体似的。便蹙转身对笪旦笑道:“笪君,我就不相信,会真有菩萨做鲁仲连,替人家排难纷,博这点纸锞灰用?但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妇人,他怎么又居然的能将各种人声音笑貌,说得惟肖惟妙的?而且还吐属典雅,不类村婆子口吻,这却真难为他学呢!再宸章家里的隐事,他怎么又能知道得这样清切,说出来语语动听?我更是百索而不得一解了!”笪沓道:“这有甚么大机关在内,也值得如此费解?你到底是书呆子脾气,不晓得外面的鬼卒伎俩。大凡这咱医卜星相到人家里去,那些雅口头禅,是如同你们子曰学而时习之一样,从小念惯了的,不算得是一件甚么稀罕。至于人家远先三代宗亲,以及近年有无横死夭折的人,都要设法探听明白,(江湖中人谓之簧信,言其如乐器之有簧,方吹得响也,又叫买春。)方不至临时驴头不对马嘴的瞎说呢!但是他们内中老少不一,门户众多,竟很有一等漂亮妇女,打扮得标标致致,如同花蝴蝶一般,到人家去穿房入户,好外面拿着些吉凶祸福的话骗钱,内里行其三姑六婆是淫盗之媒的故技。然而亦有时想骗人家钱骗不到手,反白白地贴着一个身体在里头,弄得张天师被娘打,有法无处使呢!”我笑道:“这不是想扠鸡没有扠得着,反丢掉了一把米么?”
笪沓道:“怎么不是的呢?此事是我那一年偶经汉阳,路过一家门首,看见他两扇门是关着的,时正下午,那一边门框上挂了一个簇簇新纸糊蔑丝笼。我当时站下来,就去看那灯笼上的糊的甚么字,不提防门一声,从里冲出了一个年岁约莫有花信上下的娉娉婷婷妇女来,接着后面又跟出个白苍苍的老婆婆,可怜扶着拐杖,一步一跌的追着那先时出来的妇女道:‘女先儿呀!女先儿呀!我的这个儿子病症,可有得好呀?’那妇女被他追问不过,只得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答道:‘你家这个人,促就要把他促死了,还想有得好呢?’说着这一句,便如飞的走去,就好像是有怕人拉着他不放似的。我再朝那家墙上一看,见是贴着‘秣陵朱寓’四个字的公馆条子,怪不得适才老婆婆嘴里,先呀先呀的一口南京话呢!无奈细把他们两造的言语,以及妇人匆遽神情,再四回想,都想不出是个甚么原故来,当时也只好留为疑案罢了!谁知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是皇宫内院里的秘密交涉,如武则天宠张昌宗、张易之两人,其主动力实由于某公主及上官婉儿推荐,言其人丰不垂腴,瘦不露筋,至下令敕太学图其形像尺寸,留为本朝公主以后选驸马者表率,当时史鉴何尝肯秉笔直书呢!讵《袁氏丛书》所载‘控鹤监记’一段故事,早已替他记得清清楚楚了。莫说是他这么一个无足重轻的人干点事,就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了吗?此事碰巧今年六月间,我们内人因为雇了一个针线老妈子,谁知就是那秣朱寓里辞歇出来的,才一丝不乱把这件事宣布与我听。原来那天门里跑出来的那个人,是祖传的一份走阴差生意,因为他为人略有几分姿色,外面人就赠他一个绰号,叫做‘小白菜儿’,生计界上也异常发达,不是今天张翰林家姨太太请过阴,就是明日李大人家大小姐请查寿。谁知冤家路窄,不晓得在哪里被他那旧小东家看上了,就死活不要命,想去同他勾搭上手。无奈那妇女是个老走江湖的人,没有一样事他不过门。再加他家里本来就小康,凡属手里使用的银钱,身上穿着的绸缎,都是从小儿就用惯看惯了的。而且嫁了一个小官人,虽说不是甚么王侯公子,然而人却也干净漂亮得极,就是随便同妇道家说句把话,也是怪惹人疼的,所以把那些风月闲情,云雨密约,都看得穿了。因此任凭你用甚么软奸硬骗的本领去调戏他,他总是个一律还你四衙拜总督,不赏光就完了。小雅君,你想一个妇家,到了人又不爱,钱又不爱的程度,还有甚么法子可以去感动他的爱情呢?不是就早早叠了收起来,不要说了吗?哪知道天下事竟有大不然者,只要你有了个金兀术误走黄天荡,他就会出一个叩马书生献开老鹳河。只要你有个司马懿父子失陷葫芦谷,他就会有天降洪雨,来弄得你地雷不震,火炮无功。凡百事件,只要你想做好人,想成好事,那造物往往会想出主意来破坏你,以大例小,未尝不是。诸如他那旧主人家的小东人,正在怜香没法,惜玉无方,就忽然会来了一个好友,混名叫做‘油煎枇杷核’,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将计就计的坏主意,竟得转败为功,被他遂了心思,你想可恶不可恶呢?”
我笑道:“他那好友的名字叫做枇杷核,已是分明滑的了不得了,再加上一个‘油煎’二字的徽号,其滑而又滑,可想而知。但不知他从哪想出来的主意,可能名称其实么?又怎样能叫他如愿以偿呢?”笪沓道:“说出来真是一文都不值,却又是人人心中目中都会有的一桩事,不过一时想不起来罢!你怎么这样一个聪明的人,难不成就猜不出他的用意么?只要在那‘借题发挥,将计就计’八个字上着眼去,就得窍了。”我想了一会,特自想不出,因随嘴答他道:‘哦!他敢是叫别人去骗他来看病,然后自己隐藏在旁边,行其强迫手段,可是不是呢?”
笪沓道:“是倒有点是的,不过内中关键,还有不对的地方。你莫瞧不起他这个法子,虽说是个下流主意,倒深合兵家以逸待劳的奥妙,能叫他自己吃了苦,还不敢作声呢!小雅君,你就没有见过他们那些走阴差的江北女人,到人家里去,半是在病人房内摆上一张独扇门,门上面铺垫了被褥之类,前后地下,一头点上一盏明晃晃的油灯,只要几个呵欠一打,睡倒头,直挺挺的,就活像是真死去的样子了。当时曾有一人不信,拿了一茎灯草去轻轻的丢在他们那鼻子尖上,试验看有无飞动,谁知竟连一丝儿气都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呢?如此总得捱过一两个小辰,才能够慢慢的苏醒过来,告给病家听,是甚么鬼,甚么怪,或来前世冤家,或遇今生对头,却随他高兴。只要心里想得起,嘴里说得出,都可以无影子造西厢,任意瞎骗瞎嚼。不要紧,好在是这种谎话,就是扯到阎罗纪元亿万万年上,也没有人同他去对证的。如今那姓朱的朋友,就是教他一面瞒家人,一面用计赚了那小白菜来,只要骗得他肯睡下去装死。你想一对少年男女同睡一房,至有一两个时辰之久,还有甚么手脚做不来的呢?不过此时,谅必另有一咱特别情景,非当局者不得而知。可惜我不能将他两人中喊一个来亲口问问,究竟是若何起点,若何结局,或始强而终和,或始终不和,好留为将来做险情小说上一大资料,未免终为缺憾罢了。”
我笑道:‘那姓朱的为着玩笑,把家庭骨肉之间都一搭儿盖在闷鼓里,使父母存‘唯其疾之忧’之心,重劳顾虑,似乎未免成了个教中的罪人了。惟他当得起这名教罪人与当不起这名教罪人,我却不敢强不知以为知,囫囵妄定。笪君,你到底可知道他的底蕴,究竟是个何等人物呢?”笪沓听了,亦深以为然。正要将那姓朱的历史表白我听,忽见后屋里一阵忙乱,有个老妈跑来说:“诸位老爷们,不好了!我们适才大家围在外面听热闹的时候,不知小少爷怎么样会发过昏去,如今可怜我们那姨太太已是哭得死去活来,要命不得。幸亏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太太们奶奶们,在那里帮着掐人中的掐人中,灌万应锭的灌万应锭。求你们劝劝我家老爷,不要瞎着急呀!倘要急出事来,那就一家人千里迢迢的在外面不得了了!”接着,又是宸章的夫人含着两眼泡眼泪朝外跑。那小孩生母更是听见在房里混睡在地下,没高没低的乱滚乱哭。立时间,一个好好的黄花涝厘局,闹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连同局外来报捐的商人,都一个个呆成木雕神一样,站着不动。
我再去看那老婆子,已是不知于何时遁去。依宸章的意见,就要立时派人带了局勇去把他捉转来,送官究治,以为妖言酿命者戒。此时还是我以为那老婆子先时用四人大轿抬了来,继则骑两条腿的驴子空手归去,已是大吃其亏了。若再忽而尊为座上客,忽而辱为阶下囚,惟恐年老气衰,一时变生意外,岂不是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来竟要弄出大笑话来么?且儿子得病时,决非好运可知,因此授意贾钧之,倚老卖老,忙将宸章一把先拖到前头去坐,一面劝其息怒,一面婉辞分解道:“次丹,不是我今天说一句不识时务的话,这件神道设教的事,本是为中下社会人说法的,谁叫你们缙绅之家,把他请了来,拿钱买鬼话听的呢?据我说,如今救你少君的命是第一着,别的还忍气的好!省得一经宣扬出去,倒叫我们自己先担个迷信神权,持家不正的不是。再者,那老婆子或竟是一个脓包货,经不起两吓吓死了,你我做官的人家,要照法律上说呢!是他自己畏罪身死,谅想没有甚么大不得了的事情。不过还是劝你朝了身上看,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作点福罢!从前范文正说,天下能省一事,即多积一德。还是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无的好了。次丹,你听听我老痗的话都不错,我们打起精神来,另炉另造罢!
真晓轮道:“老贾呀!你这句话却说得不清不楚的,未免界限不明。须知此等铸权,是次丹请过百年专利的,你何能越俎代疱呢?可见得这句是老痗话了,真正自批的不错。还有你适才所说那神道设教,是为中下社会人说法的,怎么现在屁股还未离椅子一步,就已就说作点福罢!请问这作福两个的口声,不是神道设教是甚么?可见我们次丹都是中下人了,你如何就不怕有人说你是自相矛盾的呢?”
我忙道:“不然!二君请安坐听吾一言。据贾老先生所说,也不是说上等人不信神道,也不是说中下人该信鬼神,大约是说的上等人扪心午夜,暗室无亏,本来无须鬼神监察,即俗语为人不做欺心事,黑夜敲门不吃惊之意。且我国程度不齐,道德未备,假使非因果报应等说暗为人心秘密之侦探,也不知同胞中一般狠毒残忍之徒,还要增长多少杀机,膨涨多少压力呢?你我目下既无力辅翼名教,抵制异端,使圣道不昌,俾为葛天氏之民,已就罪无可辞了,切不可再将这古圣贤正人心防逸志的一点纸窗糊机关戳破了,致使化地光天,皆成荆棘,良懦之辈,动蹈危机,这又何必呢?且此等荆天棘地,实由人心微细之恶感情而生,微细之恶感情,实由于肆无忌惮而发,是非二氏天堂地狱、万劫犁锄之说不足以儆其后。真君,你想岂吾国的不完全专制法律所得以感发而惩创者乎?所以我说民间这迷信神权一层,还是留着他补补王法之不足好多呢!”真、贾各人亦皆深表同情,大家都说是:“我们中国人若不怕鬼,还不知道要刁狡狠毒到甚么田地呢?”
彼此又琐琐屑屑的谈了一会,忽见先时出来送信的那个老妈子又来报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小少爷回过来了,此刻比先时还觉得清爽多哩!那边张干太太说:‘小孩子家生老鸦惊,都是要扳过去昏一昏,才能够病有转机呢!”他们家里小哥儿也曾得过这个病的,如今倒已长成有二十多岁了。太太叫我来送给老爷同各位老爷一声信,大约是不要紧的。”笪沓听了,便轻轻的拉老爷一下道:“真老说替宸章少君作福,这一回可被他作上了!”真晓轮果嚷道:“我的话何如?要适才听宸公一乱,此时少君倒好了,看拿甚么话去折服那老婆子?”宸也说甚是,便忙向后面看去。又叫人抬出两大盘面食馒头,四碟小菜,传话请大家吃一点。
其时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恨近黄昏,各人带来的家人,都纷纷预备各人主人轿马伺候。真晓轮又约宸章一同上省,看有甚么机会,能调换一处差缺,宸章也想亲去走一遭。我便随同送各人到门口,次第拉了一拉手道:“我兄弟想明日动身,恕不到府辞行了!”贾钧之道:“不敢当,我们也不过来恭送了,还是到省上再会罢!”内中只有真晓轮似乎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对我道:“晓等幸与父台萍水相逢,得陪诗酒,只可惜良辰不再,别在目前。又加单剩鄙人,未能终新酒令之局,不免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叹,殊觉益增惆怅耳!”我笑道:“日来彼此已某君某公的称呼惯了,怎么又闹起官派来呢?且青山不老,绿水长存,相见行有日耳!君如不弃,我当俟诸睛川鹦鹉之间。若鳃鳃以暂别为恨,则又未免成了梁惠王对孟子不识继此可得见乎的意思了。”于是彼此一笑而别,余人亦怏怏归去。
我当晚歇宿一宵,明日便是第八日,看看限期将满,就催促宸章,一同押解厘课起身。仍由汉口大码头换坐红船晋省。到的次日,分别往督及藩台本府暨牙厘总局各衙门,禀知销差。原来藩台是照例会办牙厘总局,本府是提调,所以都是少不了的上司。及至再去探听寻宸章的差事,并未调动,早已禀辞回本局去了。督辕自此调剂之后,送又过两季干修,余下便是更无消息到人间。我又实因一时无甚可去之处,欲作海外游,屡以无伴,欲行辄止。只是一天天游水看山,寻芳买醉,或登黄鹤楼,或上鹦鹉洲,倒还极尽雅人深致。
如此又捱过好几个月,屈指客楚光阴,已逾二载。外间正传说凯军兵变,制台已派队分驻沿江,遇有溃军偷渡及暴动,准格杀勿论。我再走出去一望,只见黄鹤楼一带江干,各军队鹄立持枪,如临大故,却四望并没有一个逃兵散勇闹事。只见对岸倒有几个深目高鼻的外国人,带了照相家具在那里拍照。各军都呆呆的望着江水发怔,内中还有立久了,坐在草地下,怀里掏出旱烟袋来吸烟的。又有解下战裙来,铺着困觉的。竟有几个发了鸦片烟瘾,打着连天的呵欠,向左近人家寻找开水来吞烟泡子的。我看了一晌,见没有甚么动静,方欲回步进城,忽见散坐在地下吸烟困觉的那些兵勇,都一个个站起来,赶忙归队。顷刻间,旌旗生色,鼓角齐鸣。我是庚子那年在北京吓怕了的,所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带子,只疑惑是汉口有变,所以守江军队闻信戒严。
正在无处光避,只见上流头一字儿放下两只红船,船上帆樯并驾,橹桨齐摇。转瞬之间,急如飞马,快似流星,已驶近南岸,江干各军都一齐奏起军乐来,统一喊了四个字,是“请大人安”,又放了一路排枪;另外有几名营官队长,头上戴了双叉燕尾的得胜盔,身上穿着袖口褂三道金线的新军军服,腰里跨着东洋指挥刀,排班在那里报名跪接。正是:
刁斗已传新号令,
送迎犹习旧军容。
要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再说。
第二十七回 吴镇军单骑救同寅 鲍男爵惧祸逃内地
我当时看见那班军官跪在那里,将啜子提高一调报道:“湖北新军第几镇,第几标,沐恩某人某人,跪接统制大人。”船上走出一个捧令箭的差官,对岸上扬和,喊了一声“免”,各军官忙站起身,摆着簸箕阵,拥护那船上下来的官员,进城而去。我细细一想,才知道是接差,不是防变,怪不得大家都嘻嘻呵呵如同儿戏呢!但适才那位统制大人,我好像似曾相识,就怕是一向充当督辕武巡捕的那个张丫姑少爷罢?不晓得怎么样没有几时,竟会被他攀龙附凤荐升到副将,委带督辕中军卫队的?现在又奏补湖北新军第八镇统制。
日前因吴镇军元凯所部凯字营勇,偶逢礼拜日出外闲游,在汉口租界某戏馆里闹事,就有人乘势在制台面前诋毁旧军程度不齐,虚糜饷项,不如遣散为是。又虑遣散非先换统带不可,而统带又必得一威望著者,方能坐镇雍容,指挥如意。当下制台在通省武员里,左拣右拣,拣了这么一位亲信丫少爷去当此重任。谁知那凯字营从前成军时,品质极为复杂,类皆湘皖敢死之士,若要统帅得人,本可以练成劲旅的。如今一闻裁撤之信,都群情汹汹,正在不可终日。适值那位张统制轻裘缓带,奉命而来,方自谓儒将风流,欲效信陵君单骑代将的故事。不意才一进营,就立时全军都哗变起来,甚至控弦露刃,势若寻仇。此时还大亏吴元凯平日深得军心,闻变驰至,将张统制于仓猝中救护出险。据当日暴动时有亲目所睹的人说,张统制倚恃宪眷日隆,威名藉甚,初接凯军印绶时,即欲于营中置五色棒以示威。讵知激动众怒,几遭不测。嗣幸得依吴元凯肘下掖之以出,然而半世英名,已扫除殆尽矣!
我那一日在武昌成外江干猝遇时,正是他乘兴而往,败兴而回的一日。就深怕一眼看见,不好招呼,只得急忙闪入一家小杂货铺子里,权时躲避,好让他队伍走过,再慢慢的进城。一路上低头细想,目下政以贿成,豺狼当道,我即或在这里再多住几时,也不见得有甚么利益。倒不如收拾前往苏浙去游玩一番,还可以落得个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呢!藉访虎丘、天竺诸名胜一旷眼界,庶不负我半世辛勤,十年跋涉。主意已定,就想回寓摒挡一切,明日往各处辞行,后日就乘鸿安公司长安船南下。不意一时心有所专,脚下就错走了两条道路。其时街上各店已是点灯的时候,忽从一家酒馆门首经过,他上面挂的是“醉白园”三个大字的匾额,两旁又挂了许多甚么“应时小吃”,“零拆碗菜”各处小牌,那门里出出进进吃酒的人实在是不少。我自思腹中正在饥饿,此时就是赶回客栈,恐怕晚饭是已经开过了,倒不如就在此处将就吃一点儿,再寻路回寓罢!
于是一个人就走上酒楼,四面一看,见下面是三间蝴蝶敞厅,上面是一带串楼,地方收拾的倒还洁净。当下有个酒保儿走过来,笑嘻嘻的对着我道:“客人可是要饮一杯么?还有客没有?”我道:“没有客,你就随便带一份甚么酒菜来,吃一碗饭就得了!”他听见我的口气,晓得不是甚么大饮食家,就慢腾腾的答应着走去,过了好半会,才拿着四碟小菜,一壶四两头花雕绍酒,暨一副杯箸走来,朝我面前一放,就扬着头,自己去吃他的水烟。我再看那邻桌上,已有两位穿洋装的学生,一个个在那里高谈雄辩,议论纷纷,把半酒楼的人都引得停下杯子来听他们说话。我也随着众人抬头一望,只见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后生,都生得一脸的横肉,飞扬浮躁,旁若无人。内中还有个戴洋瓶底眼镜的人,更是抓耳挠腮,坐立不稳,在那里摇头晃脑,嘴里说道:“朱又孙,你们令兄长孙君嘴说是理财的本事比众人好,然而究竟还不如我们老兄做事来得有斩决,有权变。他那广东南海县不做,是因为同本省学差过不去,两下里抬杠子,才改捐教职的。后来又因做教职做烦了,便讹了知县一嘴,才立意不干,学一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古人,如今更数他快活了。可笑当时外面有一般知一不知二的俗人,都还在那里夸赞他是急流勇退呢!你说天下靠舆论还有凭据吗?我如今先把他同郓学台的一段事说给你听,你就知道他那人的手段辣了!我记得这位郓大宗师,是江苏常州人,名字叫做甚么郓主颐,号子渊。其为人也,尖酸刻薄,直是一无耻小人。平日只知道以钱为命,那其余的整风饬纪,讲武修文,凡学政分内所应行各事,都一概不在他意中。不晓得怎么会同我们老兄两下里弄翻了,等到他临卸任的时候,就把他收拾的要死。”
那人笑道:“鲍国琼,你又来混说了。先不先一个知县,同一个学差比较起来,品秩相差甚远,你若说学台参知县,这句话还有点听听。如今是说的知县收拾学台,岂不是拿鸡蛋去同鹅卵石碰么?这是明明的有意来欺我没有做过官了。你须知道,我官味虽未尝过,但是官风我却听得不少,从古及今,哪里就真有爬根草会绊倒水牯牛的道理呢?”
这个戴眼镜的人笑道:“哦!原来你不知道!他们那些放学差的人一到了任,就恨不得连厨房里铜勺锅铲、太太的裹脚条了、入月布,都要找首县去办差,却又不肯担这个不把钱的声名。所以在接印头一天,照例弄两只锡元宝,上面还贴着提督学院的印封,郑而重之的送过去,县官就得照例替他垫买鸡鱼肉鸭、柴米油盐,以及合署床帐被褥、桌椅条台,降至碧纱厨、文房四宝等件,都要在他未进衙署以先就预备好了。接印这一天,摆列在学院大堂两旁,请他过目。及至考试已毕,任满回京,除代办各物摸摸胡髭扰孙子,一条绳索捆起来带不走不计外,还要一处处送他的棚规,并将前次发下来的那两只锡元宝,原璧归赵。另外再加具上一张并未骚扰分文,所有任内一切供应,皆系学台自备的甘结存案。所以他们做学差的人,三年任满,共派科岁考几县,就得应有几县甘结,好于回京覆命时咨部存案。倘若少了一县没有,外面上看起来,倒像是一张屁轻的东西,其实就派得有大大的处分呢!大约那《钦定学政全书》上,都该有注着的,因此我们老兄早有鉴于此,深知此结有起来轻如鹅毛,设若无起来,就重如泰山的。所以于学差要动身时,他探听得正在杠抬物件,就轻轻的带了全班差捕走了去,抓了几名伕子来,就近在学院东近摆下一张皮马札子,不问青红皂白,拖下去乒乒乓乓的五百小板子一个,然后枷号起来,在左西辕门示众。一面又拿了手本上去,禀安禀见,说:‘卑职是个穷官,所有大人历次开了条子来要的东西,都是由卑职向民间店铺子里赊买来的,现在尚未给价,怎么他们那些混赈东西居然大抬小担,朝外面乱挑乱扛?卑职阻止了他们几句,除不遵依外,反行冲撞卑职,大庭广众之中,竟敢叫卑职面子上下不去。如今替大人回的话,卑职业已斗胆责罚了他们几下,发在犯事地方示众了。但是伕子冲撞了卑职,伕子有罪;卑职南罚了大人用的伕子,卑职也得有罪。所以现在卑职特地来请大人治罪的。’说着,就将头上戴的大帽子自己抓下来,朝学台面前一掼,嘴里嚷道:“请办!请办!咱们不干了,还有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吗?”此时学台心里心里是一肚子气,嘴上却说不出来,只得一面向他敷衍道:‘伕子胡闹,老兄办的极好,兄弟还要饬提调把他们开了名字,送过去请老兄严办呢!至于老兄垫用的款子,兄弟马上就派赈房如数归赵就是了。老兄干吗这样的动气做甚么呢?’又叫文巡捕替某大老爷把大帽子拾起来,整理好了,送给他戴,一面又请本府出来同他从长计议,先时允五千,他不肯,又允一万,他仍然不肯,后来被他来去,整整的讹了五万两,才肯补给那一张印结的呢!你想是这一任学差碰在他手里,晦气不晦气呢?”
那人道:“我不信,做一任学台到底能有多少钱?就是大小县分一扯,每考一次,二十几个秀才都是做买卖进的,所得也有限。如今倒被他一个人讹去了五万,再打上三年用度,幕友薪水,他自己巴巴,放一趟学差,难不成就连一个钱都不想留了么?你请吃酒罢,这些话恐怕是耳食来的,不见得是你亲目所睹。”
他听了,但发急乱嚷道:“怎么我自己家的事,倒不如你知道的清楚呢?本来广东学差,就与别处不同的,即如优拔贡一项,外省至多不过几百金贽敬而已。独有广东,动不动就要上千上万的才能拔到手。俗语说得好:家无千百万,莫想优拔看,可知相习成风,由来已久了。苞苴昏夜,不足为奇。听说他那末考一次所取的一个姓和的拔贡,本来是个香山世家,人品也漂亮得极,一副小嫩白脸儿,比煮熟的鸡子白还嫩,真是大着意连手指甲都可以吹弹得破的。再加上年岁又轻,胆气又壮,穿上两件颜色公服,站在学台公案旁边,越显得秀可餐,风华绝代。只是一样不好,体气未免瘦弱些,素有向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的暗病。不晓得因何受知于郓学台,就奉送了他一个拔贡。后来连朝考部费各事,都是姓郓的一手经理,始终成全的。及至钦用知县,分发浙江。又适当金衢严道鲍超的孙子鲍男爵,因外交上失算,奉旨出关,外人更迁怒到巡抚刘树棠身上,说他办理不善,也奉旨革职离任,以藩司郓野萍署理的那个机会。他禀到一见面,早知道他是阿兄得意的门生,久经在竹报中拜托过的,就不问到省资格深浅,糊里糊涂委了他一个督办温州洋货厘捐的差事,又接署一任山阴知县,一年本辕文案委员。由此凑凑刮刮就拼命捐了一个江苏即补道台。居然绿舆红伞,顶马跟班,大不是那时在州县班里做磕头虫子的气象了。制台也因为他老人家做过这一席,朝自己子孙身上看看,也不肯薄待他。又是一到省就委办警察总监,此一番更是一出门前呼后拥,威断行人了。恐怕连当日曾文正公初克复南京的时候,也无此声势。而且他又官运亨通,人才归附,一班和尚戏子都情愿投效台前,充当眼线,无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爬的,没有一样侦探不着。诸如甚么富有票、贵为票、回天票、飞龙票,还有甚么哥老会、三点会、大刀会、小刀会各种党人,就像是养在家里的,只要上司一声要,他就一声有。其余若禁运军火,若访拿私枭,更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了。你想:如今做官的,有了这一种孙行者七十二般变化的本领,去迎合上意,莫说他是个世家公子,又是五途正贡出身,即或是个一品大百姓,从根上捐起的捐班,也不怕不讨上司喜欢,不出人头地呀!但是他这个人倒还不忘本,每每想起恩师一番提拔之功,尝对人说:古人有二天,他有三天。就时刻叫人去坐探他恩师家里有甚么事,好藉图报效。后来那派去探事的人回来说,他恩师要想娶一房小,以为娱老之计,无奈素惧师母吃醋,不敢轻易启齿。他就阳借送与师母做丫鬟为题,搜买色艺双绝的幼女四名,教以教坊歌舞,娴其表情体操,以便暗中备师不时之需。他师叔辈中,有把持学务,吞勒公款,为绅商学界所不容,连名告发的。他又在制台面前极力保举,得以无事。平日他恩师左右前后红白喜事,甚之看门的家里小孩抓周,挑水的屋里老奶奶过冥寿,他送起礼来,都是一百千五十吊的送。当时有个官亲,谏止他两句,他还说“‘敬其使以及其主,你们就没有读过这句书吗?而且大丈夫处世,当饮水思源,何况我们家里弟兄十人,素无恒产,我所有衣之食之,无一非恩师所赐,就是把子女玉帛分一半送恩师,我也是情愿的。莫说这区区几文薄礼,你们就以为舍不得了吗?’又翁,你要明白,郓大宗师要不是做一任学差,哪里能有这种种的利益呢?所以我说,广东学政,与天下不同,就叫心摆在心窝里做,至公无私,一任也得有二三十万。倘要不顾天良,不顾官声,逢一个卖一个闹起来,我恐怕还不止于此数呢!何况这姓郓的是常州人,有名的常剥皮,是认识他的。无一个不知道他是一生一世按定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宗旨办事。当时我们老兄拼着一任现任知县不做,只向他要了五万银子,还不算是他剥人家皮,我们老兄只抽了他一条筋么?依我看起来,这宗生意要再公道,要再便宜是不得了。”
那人道:“亏你好意思!这样五万十万的狂喊大叫,就不怕有人听见,讥笑你是个官场市侩么?我且问你,你适才说的那鲍超的孙子鲍男爵,他可是从前随曾文正平定发逆那个鲍春霆的孙子么?听说此人在金衢严道任上,专事声色,不理民事。及至百姓仇教,洋人被戕,他事前既漫不经心,事后又不知消弭,直是一个酒囊饭袋,极其无用的人。只可惜自己送掉一个道台不算数,又带累了一个巡抚跟他革职回家,永不叙用。当日事起时,有人亲眼看见他学汉寿亭侯挂印封金故事,不辞而别,趁杭沪小轮转而之苏,又由苏至常,冀欲找盛杏荪宫保出为转圜。谁知盛宫保一迳是住在上海的,他不知道,因而道路相左,未能见面。适值新任浙抚密派的侦探员也追踪而至。这一天,就在常州客栈里访查明白了。先进来一个人,对着他迎面打了一个千儿,口中称呼道:‘卑职替大人请安,请问大人是几时由衙门里动身的?’他听着,忙摇手道:‘我不是大人!我不是大人!你们莫要认错了我。’那人笑道:‘卑职是伺侯过大人的,决不会认错。卑职还承过大人的恩典,赏过一某差事,难不成大人公冗,就一时忘记了么?’他此时自觉无可遁饰,又加后面进来的人,已把个客栈转得满满的,势难回避了,只得随同来委一路回到杭州,听候参办。后来他奉旨遣戍军台,由内河北上,还有我们苏州委员协同送的呢!所以我独有这件事情是知道清晰的呀!但当时只听见说姓鲍,虽然是个革职的人员,然面男爵未曾撤销,沿途地方官不能不另眼看待,就不清楚他是鲍哪个的后人。要不是现在听你说,我还不明白呢!”
他道:“我们大清朝笼统只闹过一回粤匪,出过一个鲍超,哪里还有甚么哪个这个呢?这句话提起来,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老,他家里的历史,你又没得我知道透彻了。从前这个鲍春霆,是四川人,秉性刚勇,好为人排难解纷。只因身当乱世,在家里无业可为,只得贩卖私盐过活。不意得罪了一起捕盐营里的人,因为他无有钱物孝敬,就大家商议着将他私下活埋起来,想活活处死。谁知时正隆冬,忽然天上落下一阵大雷雨不止,把那些埋他的营勇都一个个吓得丢下锹锄,四散跑开。及至等雷雨过后,他再慢慢的撑扎起来,仰见月明如画,时约子正,逢见一人,赤面长须,绿袍金铠,持刀坐于树颠上,笑对他道:‘汝今日合当有难,我特命风雷护汝。东南正当多事之秋,汝其速往!’并指示程途,嘱其投营立功,必得不用。他听了如梦方醒,自己回视己身,已不在原处。远远听见谯楼更鼓,时正三更,不觉就倒身下拜道:‘小人蒙恩搭救,乞赐姓名,留为异日纪念。’那红面人道:‘我关王也。前途珍重,封侯不远。’言讫不见。天明遵路而南,达曾文正大营,投效充护勇。也是他官星应该发现。这一日,曾文正军中偶然缺饷,他就随口的编作小唱儿,教同营的弟兄们三三两两互相歌唱。顷刻之间,就如楚歌四起,全营骚然。曾文正这一惊却吃得不小,只说是有奸细在内惶惑军心所致,就立刻督饬营务处,严密查究。由此三个挤两个,两个挤一个,你推我,我推你,将他推查出来。还算看他是本营兵卒,从宽发落,重责了一百军棍,逐出营门。谁知这一顿打,太重了些,竟把两只腿打得皮开肉绽,气息仅存。当是就有个带水师炮艇的哨长,也是他们四川人,推念同乡情谊,私下留他在船梢上将养棒疮。想将养好了,凑些盘川钱,让他此处不留人,另找留人处。即或伤重身死,替他买些棺木埋葬了,也不枉大家在外同乡认识一场。
不提防曾文正这一天,在营里睡午觉,就像似带了数十名小队出外巡营,不知不觉的迤逦巡到这只炮艇上来。忽然见一只受伤的斑斓猛虎,睡在那里望着他咆哮。他就吓了一跳,惊醒过来,原来是一梦。忙问军政官是甚么时刻,原来正交日间十二点钟。曾文正就随即传令出营,按照梦中路径,委委曲曲也走到那号炮艇上来,坐下点名过卯,只是并没有见着甚么受伤的军士。就问那炮艇上哨官道:‘我且问你:你船上可还有甚么受伤的人在那里?如有,带来见我。’那哨官见大师亲自来点卯,已经有些害怕了。现在又听见这么一问,就惊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来磕头道:‘标下不敢瞒大帅说,前天有个同乡当弟兄的,因他犯了营规,被大帅责罚了几下。这几日棒疮举发,就生起病来,甚觉沉重。标下因念同乡之情,斗胆留他在船上暂住两日,等伤好了,再往别处去。今蒙大帅查问,只得直陈。标下随即就叫人把他送到古庙里去住就是了。’曾文正听说,真有这么一个受伤的人在船上,自己也约略记得前天发落过这么一回事,就暗中深庆得人。一面嘱咐那哨官好生看待此人,本帅不过一时怒他怠慢军心,本当重办。因为要想他自己悔过,才从轻发落的。如今既在你船上,很好!就替本帅留心将养,等他伤好了,还要大大的提拔他呢!’那哨官可怜,跪在地下,听一句答应一句是,就把他名字倒写着,再画上一只大乌龟做肖像,问他可是不是他,他也不敢答应是唔。自然是等曾文正走后,就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中舱里来,像菩萨样供奉着,连夜壶都要派两名老将替他捧了。一面曾文正那里又委了一名随营的军医来,好生看治。
究竟这个棒疮的伤皮不伤骨的东西,哪消半月,业已一律痊愈。哨官就将他领到中军帐来见曾文正。曾文正先把他仔细看一看,见他虎头燕颔,气象不俗,就有意问他道:‘你心里平时想做一点甚么事?’他请了一个安跪在地下道:‘老子想杀长毛,想坐大帅坐的这张椅子。’曾文正笑道:‘你统共只有一个人,能有多大的力量?能杀多少长毛?’他又道:‘老子常听见人说,将在谋而不勇,兵在精而不在多。又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只要大帅肯把营头赏给老子带,老子就能包管打胜仗,将这失去的几座城池,定整个夺回来,双手交与大帅。如有虚言,愿甘军令!’曾文正听他说得激昂好听,倒不像是个徒恃血气之勇的人,随即就拔了一个营五百个人归他带,派他在前敌立功。他从此打一仗,胜一仗,真是攻无不取,战无不克。又把当日救他的那位关王爷神像,画在一面大纛旗上,俟后是打这一面旗出去督兵,粤匪看见都称为鲍家军,不战自退。有时他偶感风寒,不能亲身赴敌,别人借了他的这面关王旗出去,也是一律包打胜仗。
及至后来他功成封爵,解甲家居。有个姨太太,这日无意中打从一间闲屋子经过,忽听见里面气喘吁吁的如同牛吼,就套着一扇纸窗洞朝里一望,只见真有一个无大不大的水牯牛,蹲在里面地下。再看上去,又像虎,又像是野熊,忙轻轻的一个都不把晓得,跑到上房里去,单拉了鲍超来观看。谁知他应当绝命,就不问长短,拿了一杆洋枪,对准那怪物身上放去,顷刻间烟雾迷天,那物不见,他就在当晚,忽然胁下生一恶疽,不久因疽溃陨命。
这位鲍袭爵鲍道台就是他的孙子,世袭男爵。上年在新海防遵例报捐道员,奉旨补授浙江金衢严三府道,大约是到任未多时就出了这个乱子了。浙江各当道还算是看他是个功臣之后,不忍加以苛待,再四同外人磋商,仅仅革职遣戍军台了事。你只知道他孙子一件事,那其余的如我所说,他祖上一生事实,不见得也知道罢?可知我说他那家里事,我知道比你透彻这句话,不是言过其实了。还有你适才说我五万十万,随口乱说,不防有人在旁讥笑我是一个官场市侩。这又是管中窥豹,仅见一斑的话。如今内而待郎、尚书、六部、九卿,外面督抚藩臬通同州县,无论有交情没有交情,是凡在一应会着,都没有一个不是你问这一任外官能多得几文长,我问他一趟优差能余剩几文短。甚至这一个大员说,某世交放某省钦差一次,仅仅的添开了一爿当铺,往返五六个月,风霜劳苦,我甚为他不值得。那一位权贵说,某给事得了某道监察御史,只有某省中丞送了一份干脩,可见得如今外省的银钱,也不如从前活泼了。其余关涉国计民生,奉旨不谈一语,而且交好愈深,则关心愈密。品秩愈贵,则欲壑愈奢。现在我们老兄的官,虽不是当着古董儿卖把姓郓的,然而伯仁虽非我杀,究因由我而死。若非因怕一个小知县不敢同抬到当典同拍卖行都可以当银子用的提督学院碰,谁肯安安稳稳的县官不做,自己改就老教呢?及至他做了老教,又嫌冰清鬼冷的没得甚么权利可操,当巧那一县是向来收惯浑漕,凡民间交纳钱粮,竟有一两银子要完到三四千铜钱不等,他就讹着忘八喝烧酒借这一笔赈,又好好的敲了知县千把银子竹杠,同前次讹的姓郓的钱,一齐带着到原籍去享福去了。”
那人道:“你们老兄理财的本领好,我们家里那个吊膀子的花样更不弱。就以去年那个女过阴的小白菜而论,还不算是神出鬼没的手段么?”他又道:“否!否!这些事任你天大的本事,都是神出几文,没有神进几文的。你就没听俗语戳狗还要折耗两枚黄枚黄烧饼吗?怎么你也是学你令兄的脾气,离了嫖不开口的呢!
说着,堂倌已过来算了账,那边桌上人也纷纷吃毕,我便下了酒楼,一迳回寓。路上自己想,大约那个人所说的小白菜,就是我前年在黄花涝听来的那句话。一路见两边店铺正在打烊,客栈里栈伙见我回寓,就跟着点灯开门,说是:“有个甚么姓真的老爷留了一张名片,来替你老爷请安。他因外面乱,要赶紧回家,恐怕没有工夫再来了,千万叫我说到的。”我就接过名片一看,原来是真晓轮。咦!这就奇怪了,我同他一别许久,并未见来过一次,怎么如今忽然想起我来呢?而且上年临别,只有他最假惺惺的可笑。就此一假之后,杳无信音。大约是见我闲住在省,没有甚么大了不得,就不来阿附我了。倘他真有这种谬解在心里,何以今天又突如其来的呢?总之,小人用心,不可忖度。此地既无甚留恋,倒不如还是趁早走的好!因此终夜盘桓,去志更决。正是:
君子每雪中送炭,
小人才锦上添花。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朱互兰再领莺燕班 祝如椿重酬风月债
我当时去志已决,第二日早起,就写信一封,叫人送到院上去辞行。又想宸章那里,虽然没有信给我,我也得知照他一声南下。并真晓轮昨天来过一次,更要写封信与他,算是辞行谢步。诸事甫毕,适值院上着人送程仪来,我只得如数收下了。
翌日,照例去禀谢。见了面,又勉励我几句说:“目下虽入仕途,苟有志气,仍须安心读书,力图上达。就是现在朝廷科举已停,然读书志在圣贤,只要真学有根柢,也可以另为设法的。”我答应了几声“是”。他又问:“此番回去究竟几时出来?”我回道:“小侄不过因为离桑梓太久,加以节近清明,想回去扫一扫墓,大约在中元左右就可以出来的。”他便点了点头,拿眼线对茶碗上一看,我早知道他是要送客的意思。刚巧有个文巡捕走上来,站在那格子外面,手里拿着一封梅红纸手本,手本上黏着一条极长的耳签,欲进不进的立着。此时已被他看见了,扭过头去问甚么事?那位巡捕就抢上一步,一只手把手本呈上来,一只手把手本耳签理与他看。我就一眼瞟去,无奈字迹太小,又是红纸楷书,我再坐在迎亮地位,看不清楚,只有“吴无凯”三字约略可辨。再听那巡捕低声说:“吴镇过来,禀知本日交卸凯字营关防,并遵札会同新统禀报散放恩饷日期。现在外在外面候着,请宫保的示,还是见他是不见他?”我心里正想凯军到底是裁撤了,只以新旧争权,二虎不睦,遂使久练之军,一旦散而为匪,贻害闾阎,未免可惜可恨。
忽见制台招呼一声:“叫他候着罢!”我知是有客要见,就站起来回道:“小侄此趟也不再过来请安了,等到年伯大拜的时候再来叩喜罢!”他道:“好说!这个造化哪里就能够得上!”便一面端起茶碗,外面戈什人等,一连声喊送客。花厅门外,从阶正直达二堂旁垂花门,早有许多五颜六色顶戴的人,老少俱全,长短不一,都低头垂手,一个个像又整齐又严肃的样子,在那里站班伺候。及至我走下来,刚过宅门口,早见适才那位巡捕老爷,手里高高举着一封大贴,在前头引路,后面又紧跟着一位信字胡须,圆胖面孔,看上去约有五十余岁的人,头上戴着一颗大红顶子,一枝花翎,身上穿着行装开气袍,天青八团马褂,一头走着,一头愁眉不展的,尽拿一只手在那里拈着胡须,嘴里还像不晓得是叽咕的甚么东西,自言自语,迎面走过。我也就不及回避,匆匆撞出仪门。心里想:“大约这人就是吴元凯无疑了。”我看他那番丑媳妇怕见公婆的样儿,就恐怕今日见着老头子,还有钉子碰呢!
一路出了东辕门,就顺便过江,买了一张招商局江裕轮船官舱客票,回来将行李搬上船,即日动身。由此烟波浩淼,时止时行。招商局轮船上下客货,又比别船为多,所以沿途耽搁,直至第三日傍晚至京口。那江干一带洋房,同那金山宝塔,依然矗立云霄,庄严在目。我也就不再下落客栈,即时换坐内河戴生昌局小火轮,迳住姑苏台畔。途次常州、无锡等县,因停轮时刻太少,不便上坡闲玩,直等船到苏州,方始登岸,在城外青阳地寻了一家客栈往下。
明日进城往马医科俞曲园太史那里去一探我们二嫂子消息。谁知这几年音信未通,我们二嫂子业已亡故,灵柩停在幽兰巷本宅,未回宝应原籍安葬。我就又到幽兰巷来,哪晓得一个人都不在家,只有一名又聋又笨的老苍头看守门户。好容易我才把来历告给他清楚了,又好容易才把家里没有人的话问明白了。原来我们二嫂子自从我们豫卿二哥哥去世,又丢下二个侄儿子守节抚孤,不遗余办。再他本是曲园太史的女公子,凡属诗词歌赋,无不家学渊源,因此春露秋霜,益增感慨。不觉积劳成病,医药无灵,遗命同我们豫二哥两柩就在苏州择地安葬,不必拘泥定入祖茔成例,过江过海,播尸动骨的,倒反不美,所以至今未回原籍,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大侄儿念曾,号少侯,是我已经知道他由恩荫刑部湖广司主事,在七八年前头,就已经补过实缺了的。现因守制在籍,随他姑丈现任河南巡抚陈筱石幕中襄理文案,游汴未回。还有那个小的念祖,号少桐,人极颟顸,听苍头说,捐了一个浙江候补知县,正欲打点到省。一者家里太太出了这宗大乱子;二者宝应原籍那边,儒卿大老爷不在了,打发急电来喊,他们二少爷连夜往宝应兼嗣去了,在此也不在家。我听了,就买份纸钱,草率在灵前焚化,又哭奠了一番,取道怏怏回寓。
当下一人无心无绪的暗想:家庭迭遭变故,已属萧条;现在又弱了一个大哥哥,一个二嫂子,如今更是手足中寥若晨星了。及至自顾,尚复一事无成,终年东飘西荡,好似野渡横舟,随风牵引。唉!不知将来到底作何结局呢?后来我又回念一想,一个人在世上,如白驹过隙,繁华易尽,转眼成空,又何必有意自寻苦恼呢?倒不如且上虎阜去逛一逛,然后再定三竺行止罢!于是且行且止的信步踱出金阊门外,度过吊桥,就雇定一只小游湖船,随便买了一点酒果之类,叫舟子顺着山塘一路慢慢放去。
不意我才上跳板,忽有一个人猛在我身后一拍,被他老大吓了一惊。及至再回头看去,原来就是那上年在上海想邀我局赌,事未成机先露的那个穆柔斋宝货。每到寂寞无聊的时候,就偏会遇见他,这是个甚么缘法呢?当下因笑对他道:“我说是谁?却原来是你!我们上船谈罢,不要因来天黑赶不转。听说这里离虎丘来回有二十多里呢!”柔斋一面跟我跳上船坐下来,一面笑道:“好呀!你好自在,好快活!怎么说是回府的人,竟躲在这里住这几年,怪不得前天我陪我们洋东上抚台衙门去,偶然路过城里百善桥幽兰巷,见有一家门首挂了一方黑底白螺钿字的公馆牌子,上面是写着‘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福建巡抚部院王公馆’一行大字。我当时就疑惑到是你住在这里,正想要停个一两天去,问问看是不是?谁知竟被我一卦打着了,你想怪不怪呢?”我道:“你就可巧没有打得着,我何尝住在这里呢?那幽兰巷的宅子是我们大房先兄住的,新近又是嫂子不在了,所以门口那公馆牌子就改用素字。但不知你何时又会冒出一个甚么洋东来呢?别后朱寓光景何如?以前你那几位朋友如鲍宋忠、方天荫,一向生计界上可有做着个把阔老贵的么?”
柔斋笑道:“你别要又来腰里夹着个死老鼠,假充打猎的了。甚么老贵小贵的?这几年我是早经洗手不干了,如今同一个英国人,名字叫C.Y.Madsun(西槐美脱生)的那里充当翻译。但他是久经在中国长大了的,一切风土人情、农工商学,无有不知道。从前在苏沪一带协助李文忠剿办粤匪殉难赫赫有名的华尔衮,就是他的祖父。我看见他到现在日记箧里,还有两张纪念照片呢!一张江水汪扬,如上海十六铺状,上有英国兵舰两艘,其一艘桅竿尽处,架一极巨开花炮,炮上骑一人,左手挟发电机,右手执视远镜,炮口袅袅然作烟弹横飞势。先是粤匪攻上海城,久不下,伪北王某,乃驰书于法兰西兵头,约其假道攻城,得地分治。不道天下从人,事机败露,下书者为华尔逻骑所获,遂密斩来使,行李代桃僵之计,就诈约翌日黎明,嘱贼酋亲领兵由西门进城,法人当为后盾。伪北王得覆,不暇研究真假,遽命依期进发。谁知前军行至斜桥(离西门约五里)地面,忽有一极猛烈的开花炮弹,自空堕落,势同将军从天上飞来,迫不及避,以致前锋各军同时灰烬。伪北王人本机警,这一次虽坦然而来,究竟步步防备,是以得免于难。至当时有人看见有粤匪肢体耳目,被炮击飞至十八里外之龙华镇寺前,黏一杨树上,随风飘荡,宛转如生。我戏改唐人诗句‘风吹手足飘飘举,犹是疆场对垒舞’以纪其事。据美脱生告给我说,那骑在桅竿上放炮的,就是他祖父华尔。其一张则洋装而戴中国红花翎,因当时华尔已积功保至中国提督军门也。如今政府里几位王爷中堂,有晓得此事的,都推念他祖父急难恤邻,无分畛域,又因讨贼阵亡,是个有功于中国的人,不得以非我种视之。所以就爱屋及乌到美脱生身上,派他充商部顾问官,兼办陕甘矿产调查员,藉资调剂的意思。前日他还托我代觅一位中国经史刑律以及公私文件学有根柢的这么个人,想一同前往办理文案。我想一个人学问既好,不见得没处吃饭,恐未必肯跑这么远,充无罪之军,是非一要交情深厚,譬如算拿他薪水做用费,用作无儿的,到长安去走一趟,以便探访唐时古绩;二要其人本有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志趣,素日视五岳三山如在眼底,梯山航海本属惯家,或可高兴前往。小雅,你如果肯走一趟,凑这个趣,你我既可长途作伴,又可往西安研究唐宫花草,更可以如得金银矿。我们入点优先股在内,将来也可以作为谋利之资,一举而三善存焉!你如有意,我当极力推毂,并嘱令薪水从丰,先送一年做安家费,以示特别何如?”
我笑道:“你别要着急,我们先把素兰别后的话谈一谈再说。至于这件万里从人的事,却不敢草率定议,须等明天候见过了你们洋东,看是个甚么道理,再定行止不迟!”柔斋听了,就笑道:“要知心腹事,须听口边言。简直一见面起首,至到此时,嘴里不住的素兰朱寓,朱寓素兰问不了,可见得比一千个人都放在心上。殊不知一个妓女,樽前送客,被底迎郎,是其应尽的义务。临行几点相思泪,洒向秋阶发海棠,是其应有的文章,本不足萦人观念。乃往往一个是落花空有意,一个是流水本无情,徒令红氍毹上,演多少才子佳人。绿绮琴中,谱若干凄风苦雨而已。至于钗光斜掠,灯影横灺,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小雅,你须知此等爱情,系君自相爱自相情耳!而非彼美的脑气筋中所有天名之爱情也。即佛老所云,无情者之于有情,如铃借风鸣,风过便熄;釜因火热,火熄仍寒。若莲藕虽干,柔丝未断;柳条既萃,弱絮犹飞,则为有情者之于有情,似非青楼中人所能达其目的。然而天下事亦有未尽然者。”我听了,嘴虽不说,心里却佩服他学有进步,知道这然而句特特下一转语,是夙悉我同素兰交非泛泛,故欲借亦有未尽然者六字,截断上文,另为素兰开一生面,想必却还有甚么话说出来呢?我遂不言语。
只见柔斋又接着道:“即如以朱素兰而论,自从你走后,就厌倦风尘,不欲再作倚门卖笑。但他一向是挥霍惯了的,家无余蓄。听说近日又包了一个甚么四川人姓夏的,是在上海山东路开合记土栈带卖吗啡的那个寿头码子,被素兰圈禁在家里不放,一切穿吃用度,都是你这位贵相知一手经理。不意好花易谢,满月易亏,不上半年,就又弄得支持不住了,只好改挂一扇花文卿的牌子,在四马路领了几个雏妓,重理旧业。我再探听那姓夏的,原来不是真开土栈连卖吗啡。却是大伙强盗卖灯草,不过掩身子的勾当,实实在在是在外面假装体面,挂着金字招牌,内里专把人家做台基,勾引一班良家子女,蝶浪蜂狂,逾闲荡检。这些混账事,本是他衣食父母,不足为奇。所可异的是一个妇人相与人,有的爱名,有的爱利,还有爱性情温柔,也有爱人品出众。现在照我这两只波斯眼看起来,那姓夏的嫖经上‘潘、吕、邓、小、闲’五个字密诀,连一个字都没有。你说我何以见得他没有呢?潘安的貌,邓通的财,这是摆在外面的,有没有也不消我辩得。家里既开了台基,自然是终日没有闲空在女人面前打转转儿了。生得一副大麻脸,说起话来,就是最轻的喉咙,也像唱大花脸似的。若说到那第二层吕不韦上,我看他那副尊范,貌既不扬,土星尤陷。倘照存乎中而形乎外的老法子推度起来,这一个字又是在不可定之间,所以我看朱素兰有如张天师被鬼迷的一般,同他要好,把自己累得落花流水,不可收拾,竟没有一丝抱怨处,真是香油拌藻菜,各人各心爱了。”
柔斋说过了,我想到:“怎么素妹妹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也会做起糊涂事来呢?”既而又转念道:“天下糊涂事,哪一件不是精明强干的人做出来的呢?”顷刻万绪千丝,又似烦恼,又似感伤,要想拿询问方、鲍别后的事,把这颠倒妄想岔开去,谁知越岔越不好受,始知道前人谱《思凡》一曲,内有:
佛殿青灯冉冉,云堂钟鼓沉沉,夜来独自展孤衾,未睡愁难安枕。自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转甚。
等句,实为深于阅历之语。因向柔斋道:“他既自外生成,美人已归沙吒利,我们又何必更寻烦恼,韵士强为古押衙呢?还是你说说你那两个朋友,近来光景如何罢!我倒是很为纪念的。”柔斋道:“唉!方、鲍二公,他们也是时运不济,现在上海翻戏党竟被人连篇累牍的刻出书来了,如今是风声越闹的一天紧似一天,马路上差不多连三岁小孩子都要快知道做正账做反账,甚么抓老贵,上头子(党中人视人为何界中人,即以何界之最可羡慕,最可歆动之事相引诱,名曰“上头子”。大致不外名、利、色三字。)那些生意经了。现在动不动还要坏事,(被受害者举发,将所骗钱退回,谓之坏事),轻则吐钱,重则吃官司,所以他们有几个顾体面的人,都一时开码头的开码头,另谋生业的另谋生业,类皆王道士求雨,各散天尊。惟内中有两种人不散,且更利用别人各散,好让他吃独食,做专利买卖。”
我道:“是哪两种人不散呢?”柔斋道:“一种人是身上除钮子断铜,终日连那话儿二十一口。他们既不怕打官司,又不怕坏事,这是不散的。还有一种财可通神,势能役鬼,在这里头发起家私来的人,诸如朱祥林,他们银子也多了,朋友也广了,住在租界里,外国官不得而知,中国官查考不到,而且新衙门、上海道都同他有交情。再加平时小事不做,是做起来都非是一万就是八千,遇着为难时节,只要拿出他零头数目来,无论是甚么知府也罢,道台也罢,不怕不跟着他桌腿呼呼转。所以这等人,也是用不着散的。”我道:“如今上海各报上,说得城里城外各官,奏调的奏调,怎么竟会受起赌匪驱策来呢?”
柔斋听着,拿鼻子对我一笑道:“要不是清儿明儿的,哪里会有成千成万的黄儿白儿的来呢?你就没看见那上次道台札饬廨员的札稿吗?略谓:
朱祥林系督宪访拿要犯,为租界积年赌匪,该丞岂竟未寓目耶?何以始则一再饬拿,延不获案,既则甫经到堂,又被保出?着限文到十日,速将赌匪朱祥林务获究报,仍将遵办情形,禀道候夺。云云。
后来及至拿到了,他妻子就在道台衙门去拦舆呈诉,说他丈夫朱祥林系瑞祥之祥,林木之林,与督宪访拿的朱祥麟实系两人,求恩饬廨查明开释。当奉批示:
著候饬廨确查该氏夫朱祥林,是否即系督宪访拿之朱祥麟,再行祥候核夺。
如此不消几个磨磨旋,就含糊保释了。你想,要是真心为商旅除大害,为地方谋公益,何难严词拒驳,彻底澄清的办一办呢?又何以未拿到朱祥林之先,札廨公文,就如彼之刻;既拿到朱祥林之后,自批语句,又如此之宽呢?所以我说,他们这件事,若云无运动在内,岂不是告给人阎罗王没有生殖器,连小儿都不肯相信么?”我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心不专。这件禁止翻戏党的事,又不是立宪要资格,要基础,要年限,有许多的难处,如今是没有叫我办!”柔斋道:“如果叫你办,你打算怎么样呢?”
我道:“我有甚么样,一不要出票拿人,二不要开堂讯供,只须延聘深知该党内容者一二人来,将前后圈套,编纂成书,附以图说,然后派委专理其事。每日候各轮船到埠时,先行在码头散放一次。后再到各客栈查照进客簿,按号分给,如不买者,看过随时取回,买者酌收成本。如此款不虚糜,事可实做。只须行之一年,则遍天下妇孺皆知,而右辈本非生而业此。一经无所得食,势必不禁自禁,另外谋生矣!岂不胜诸今日下一逮捕令,明日判一照会签,徒令禁者自禁,翻者自翻,高出乎万万哉吗?”柔斋亦深赞为釜底抽薪之计,可以将来一劳永逸。
彼此方欲再往下谈别后事,忽然听得舟子呼道:“前头留留神,有一只大船来了,我们让开点罢!”又一人道:“不打紧,我们慢慢的靠左岸走,好在是虎丘快要到了,他们船虽大,不见得就会撞到我们呀!”话言未了,早看见一只楼船,打着细十番,吹着箫管,唱着小调,船上一窝蜂坐了十几个红红绿绿的歌妓,都簇拥着一位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这么一个怪物,在那里厮混。我再留神一看,头上卷着刘海发,戴着外国帽,身上裹了一件大红猩猩血、镶三道顾绣花边、白狐天马出风的一口钟雪衣,里面穿的是甚么颜色衣裳,却看不清楚,斜靠在船舱烟炕上抽鸦片烟。下面是鞋是靴,被船栏杆遮蔽了,只见有两只天然足,元色丝袜,跷得无高不高的,搁在一个小丫鬟的肩头上,还嫌他站立不稳,不住的拿脚去在他项脖边蹂躏。另外又有两名年纪在十七八岁的小男家人,立在那炕边伺候着装水烟,滚鸦片烟泡子。当有一名歌妓轻敲檀板,巧转珠喉,唱道:“人儿我的天,人儿我的天,侬这里登档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青山有限三春暮,红豆无言一线牵,看迢迢万里关河月,习习千条柳絮风。”那人唱到此处,又把嗓子提高了一调,唱道:“都收入愁人眼底,孤客樽前,怎么不叫人热泪洒涟涟?”唱完了,那炕上的怪物便竖着左手大姆指喊了一声:“好!真好!”旁边有几个姊妹们也赞道:“再菊唱两声改良格新曲子,到交关好笃,怪弗得俚屋里总归有瘟生吃酒碰和格!”又一个道:“勒浪苏州场化,倒是吃台把酒还呒舍,弗问俚是个舍格客人,只要一到子台面上,呒不两块头坐底洋钿,就弗敢坐,难末一般滑头大少爷弗敢来哉!所以荟芳里格王媛媛、太原里格周兰芬,搭子清和坊格花宝宝三家头,每日夜里,总归打发两个阿姐,一个叫舍老二,一个叫舍老三,到外面去瞎三话四,拉子客人来吃酒格。”
我正在那里看得出神,忽然船窗沿窗轻轻挨过,不提防,被那怪物一搭福橘渣子从窗口抛将过来,刚巧打在我左眼帘上,特地吓了一跳。柔斋笑道:“太太今天唱打樱桃了,要莫就大大方方的过来,陪我们谈谈天,做甚么总归这样龌龌龊龊的吊膀子呀?”那边船上人也嚷道:“舍人吊俚格膀子,覅搁着鸭矢臭戤戤俚。……”柔斋没等他骂完,便高声喊道:“祝如椿,祝如椿,不记申江明月夜,马车同坐笑谈心,软语说更深。难不成一到苏州来,就当真的板着面孔做太太了么?”
我问道:“他是哪家太太?”柔斋用手一指道:“那边船上挂的两只灯笼,你看去!”我再回过头一瞧,只见那只楼船,已将两面遮帘放下,船上鸦雀无声,舟子打着双桨,慢慢的撑将开去,顷刻荡漾中流,相离已远。我才看见那船头上,一边挂了一面号新轿灯。灯上字足有八寸宽五寸长一个,一面是“前湖南岳常沣兵备道”,一面是“江苏即补分府”。那一边是甚么字,却在反面看不见。我笑问道:“原来这个怪物是你认识的熟人,怎么被你参了两句野狐禅,他就静悄悄的走了,这是舍格原故呢?大约看上去,格格当中,总有一个是俚格姘头勒海哉!”柔斋笑道:“你快替我不要说这二苏白了,再要说下去,我的小肚子可要笑疼了。至于这件事,等我们游过虎丘回来,慢慢的告给你,到很可以够做一回书的呢!”说着,已是船到山脚下。
两人走上去没有多远,就是迎面一方千人石,石上题咏甚多,足有三尺余厚,七八丈围圆。我因天色向晚,也无心再去看那石上的诗句,仅仅从身旁摸出一把小洋刀来,拣石上空处,画了“某年月日,八宝渔洋旧主王小雅,偕友穆柔斋至此一游”一行半真半草的字,便从千人石面前过去。寺里寺外,游玩一番,却也没得甚么随喜处。只有两座荒冢,一座是吴王阖闾的坟墓,当日陪葬宫人数千名,珠宝古玩数十万,因金银气太重,葬三日化为白虎,蹲据其上,故名虎丘。这是载在史册,人人都知道的。还有那唐时妓真娘也名附葬于虎丘寺之侧。一时游虎丘者,类喜舍吴王而奠真娘,所以就有一般好议论的人,做了几句怀古。那起首两句,我已经忘记了,末两句我尚可约略记得,就像是:
不吊英雄儿女,
真娘墓上独题诗。后来又有人说是:
何事世人都好色?
真娘墓上独题诗。或者是我一时忘记了,信手拈来,也未可必。当下我们两人闲眺了一番,只见一片白草黄沙,僧归远渡。加以夕阳坠地,回光作惨碧色,几疑磷火照人,益增惆怅。因约柔斋趁早回船,于路叫船家将预先留下的那樽三白酒、几品果菜取出来,两人浅斟低酌,对着那四野黄昏,一弯新月,开怀畅饮;一面听船家唱着山歌,摇着软橹,欸乃而回。我忽然又想起那男装妇人来,因问柔斋,到底是个甚么人?只见他笑容可掬的说出几句话来,正是:
才从鹦鹉洲边过,
又向吴王墓上回。
要知柔斋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
第二十九回 宾鸿栈醉梦两模糊 普天香中西双辑睦
柔斋道:“这个人说起来,五六年前头他就在上海当书寓先生了。彼时年岁又轻,风头又足,再加有一种逐臭之夫去奉承他:说他眼界儿比别人高,身价儿比别人重,心术儿比别人好。殊不知那些瘟生,连一句都没有说得着,全个儿是些门外汉的话。就是有两个阔老官在他身上走。你想,一个人到做了阔老,那心计儿自然是十个之中有九个是粗的了。所以也就人云亦云,猪八戒吃人参果子,食而不知其味。及至去年他在上海同春坊重张艳帜,就同我碰巧是洛阳女儿对门居,听见人说,从前曾经跟过一个甚么咸允升咸老六的,如今是又从咸老六家里重行出来做本家,我就千不合万不舍,不合想去他这一只老虎头上拍苍蝇,同他吊膀子。由在金谷春代过一次局,以后就天天吃大菜,跑马四,看髦儿戏,是可以花钱的事,无一不做到。而且他还喜欢跑个夜马车,专门在张家花园青草地上,席地幕天过夜。一直要挨到第二日大清早,租界工各局里的垃圾车上了街,他才肯转来。等到晚上仍是这种样。不然,就伙了堂子里相帮打杂的,一窝儿坐下来接龙庄、摊牌九,再没得个好好的让你过一夜的。我起先也是疑惑他身价重,眼界高,差不多的客人他瞧不起。后来我小钱花的也不少了,碰和吃酒,日日当饭吃,他还是那副不生不熟的样子。问问他,总以慢慢瞧三个字回覆我了事。
及至走出去一打听,无一个人不说,你怎么同这一个鸦鸦乌双料的婊蛋在一起的呀?他只配想出法子同他掉花枪。你若要用真心去待他,倒反要吃他的苦了。去年有个外路客人,说是在槟榔当细崽的,在他身上先用了若干钱,也是横不着实,竖不着实。后来那人就拿了一张后马路同康庄的一万银子期票来,托他第二日清早派人去折现。到底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他听说有一万之多,就自己坐了包车去,找到那家庄上。刚要朝里走,不意里面也有个人朝外来,身上的衣服是穿得阔阔的,脸上戴了一副茶晶目镜,问他来做甚么事?他道:‘我有一张票子,来照照期。请问你们这里可是某某庄么?”那人道:‘下是!你票子在哪里?拿出来与我看。’他就顺手在身上将票子取出,交给那人一看,那人道:‘哦!这张票是某人的呀!上面尚未到期。’他又道:‘我们想稍微认点利息,先付一半或会付,可好不好?’那人又踌躇了半晌道:‘认利也不必,好在这张票子的期限不远,但他平时要银子用,账上都是一万八千付惯了的,零付又不便付,不如在我这里先垫二百元去用用罢!也不必入账了。票子你还权时带回去,知照他本人,等到了期上,我再照数扣罢!’说着,就在一个小皮匣里查出二百元钞票,递给他道:‘我适因有事,也不请你到里面去坐了,把这个权且带回去,给他先用起来罢!如若不够,再来取就是了。’他接了钞票,一路在车上自思自想道:原来这个人真有钱,我倒要另眼待他才好呢!不然,这白花花的一万银子,岂不是要落到别人手里去了么?便一个人打主意,回去如何灌他米汤,如何拍他马屁,只要弄得他好过,一个人的心,究竟不是铁打的,包管不会跳到那里去。何况他是一上就爱我若掌上之珍,不过我的心不大势罢!如今是两好合一好,还怕不一拍就上么?主意想定,那车子也就到了门。他便从此待那客人一举一动,都大变向日宗旨,甚至那人说太阳是从西边出的,他都不肯说从东边出。那人说,今天要用一千托你替我垫一垫,他都不劝他用九百九。由此一口气就被那人脱骗了整整的有二三千去,身体贴在里头,更是不消说得的了。
再等过几天,那票子到期,他就走到庄上去付钱。不意庄上说,这张票子是假的,叫他退来手。他争道:‘我前半月还来照票的呢!你们这里有一位挡手先生说票子未到期,认息又不便,就好意垫了二百块子洋钱钞票,把我们先用起来。怎么如今一转脸,就说票子是假的了?这句话我不依!’那庄上人笑道:‘你这个人莫非有失心疯么?要莫就是见了鬼了。天下那里有这样好人,同你连一面都不识,就会把大搭钞票把你用,除非你的屁股比别人家脸还要标致点儿。快走!快走!再在这里胡闹,我们就要报巡捕房了。’他心里也晓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上海外国官司是不大好打的,这件私用假钞票的罪名办起来,极轻也得有十年外国牢间,不要回来一万银子没有拿得到,再去丢丑把人家看罢!只得嘴里依旧说硬话,脚底下早像擦上油的一样滑着走了。再回去赶着叫相帮去寻那客人,也不知去向。只算是做了一世的收生婆,还把个脐带子割断在人手里,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哭一场了事。始知我们生意不成,还是银钱未到的缘故。甚么身价重眼界高,都不是真病。小雅你想,我们盗了二十四道毛的人,还要猜不透他的这个古董货,一天一天下去,吃他的痗水。右要是玩笑上一些不通的寿头码子,更要被他哄骗得团团转了。所以我只从耳朵里听见过这句话,就奉旨不敢再同他瞎搭。”
我笑道:“你以后还去过没有呢?”柔斋道:“嗳唷!我吓得连长翅膀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有甚么心肠去呢?”我听了,不觉大笑道:“然则你是一只野鸡了,怪不得那祝如椿嫌你不合口味,只肯学孔夫子三嗅而作呢!”柔斋道:“你这个人割裂圣经,应得何罪?怎么把我好好的一个人当起扁毛畜生来?”我笑道:“柔斋,我莫要急脸,我并非是把你当作畜生看待,只因常听见我们那里人,父母打小孩子有一句譬语,叫做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插翅飞。你想,那些团团转的寿头码子,既名为家鸡,你这插翅飞的大嫖客,自然是一只野鸡了!”柔斋道:“这一比更比得荒廖绝伦,世间上当嫖客的人,本是替娼妓做养老儿子,然而也不能像你这样直言拜上的瞎说!”我笑道:“我以后不说就是了,你何必这样的发急呢?到底现在那祝如椿既是跟了咸老六,为何又到上海做生意,为何又重来苏州?这里头的缘故,你可能知道一点么?”柔斋笑道:“我们平时遇事,真是眼观八面,耳听十六方,这件事情我焉能不知道呢!但他其中的缘故,极为复杂,要是从头至尾告给你,就怕说到光绪六十年也说不清楚。归总一句,他那个人叫做‘今日不谈明日事,这山望见那山高。睡在树下等枣子,掩着耳朵咬核桃。’可为毕世荣枯的谶语。”我笑道:“你在外面空手白脚的创世,创了许多年,怎么又会闹起书呆子脾气来呢?我们两个人又不是和尚,忽然的参起禅语来做甚么?”
柔斋道:“你不晓得他那个人的事实呢!说起来可以算得噜嗦到十二分。即以这一趟重出来做生意而论,大家都晓得他从前跟咸老六同拼命似的跟的,如今因为咸老六的功名是在苏州兰谿捐上,被他到江西上饶县境去一票买了二三十口小女孩子,贩回上海卖的那一件事上发作了参掉的,家里大大小小,无一个不以他为怨府,大太太更是啧有烦言。就是咸老六嘴上虽不便说,到底心里究竟有几分不如意,因此爱情上热度,未免不如从前,就淡了许多。后来咸老六上黑龙江去,想谋干开复,他就乘此到上海重干旧营生。虽然是一个马头儿向东,一个驴头儿向西,然而一天不出姓咸的家门,总一天不能不算他是咸六太太。就是他自己,也以六太太自居。所以那些无新无旧的客人,不问认识他不认识他,都以为他是同咸老六串通出来放白鸽的。你想,这个风声出去,谁是真二百五真洋盘,再肯来花这个冤枉钱呢?又加他外面脸上虽搽着脂儿粉儿,头上戴着朵花儿,身上裹着绸儿缎儿,似乎不老到那里去,无如年岁不肯让人,究竟多一年是一年的局境。而且为人龌龊不过,一双天脚,从正月初一起,一直到十二月三十日,都莫想他同水大哥去亲一亲嘴。穿了一双外国球牌黑丝袜,自从上了脚,定要把袜底穿破了才舍得脱下来换洗。提起鸦片烟,格外是一日到夜抽成了精,不问生张熟李,只要他眼线射得着,手指捞得到,都可以一律捉住打腰翻,大则一元五角,小则一两角数十文,也都是好的。可见得人说一个妇女家吃会了鸦片烟就不要脸,这句话不是假的啊!”
我道:“也不尽然是妇女家吃上鸦片烟就不要脸,就是男子汉因吃上鸦片烟,父母不以为子,妻妾不以为夫,弟兄不以为手足,蹩脚的我也不晓得眼睛里看见多多少少呢!不过是中国的妇人,本来就无自立性质,若再吃上了鸦片烟,那就格外是朝死路上跑了!但是他那种行为,还成个甚么长三上书寓先生呢?岂不是直个儿像花烟间里的烟妓了么?我只可惜他那种白大食吃惯了,来日方长,一旦要用到自己的钱,未免肉麻难过,看怎么好?”
柔斋笑道:“这种特别婊子,本来就是老鼠眼睛寸寸光,得一天过一天的东西。他哪里还有甚么深谋远虑呢?且更比别人多一种坏脾气,最喜欢目天下人为无知,除却他自己是聪明人,那外面的聪明人都死绝了。只要你晦气到他家里去,吃过一两台酒,碰过一两场和,他明日看见你,不问人家身上有钱没有钱,就要同你玩言化子。你若放明白点儿给他便罢,如其不然,无论在甚么体面地方,他就能不顾死活,硬坍人家台,说人家欠嫖钱,就把那种肉麻当有趣的话都一齐出来了:‘哎唷!大少爷呀!侬先生是肉身陪伴耐大少爷的呀!怎么觉倒蛮会困格,酒倒蛮会吃格,现在到讨起铜钿来,就这样格瞎三话四的哇!’倘若要遇着一个些微顾脸面的人,你看怎么能受?你倒替他想想瞧。所以去年七八月间,我曾经听见人说,他同一个五六年前的旧客人讨嫖账,讨反了脸,那人本来就同他没有甚么交情可看,从前吃他的痗水,正在一肚皮牢骚没处发泄呢!现今两下既反了脸,就正好出这口怨气。他自己也明白从前把山东路人家走的不少,就是这几个钱旧账,也记不清是有是无了,赶忙的随风转舵,先又假哭了一哭,后又假笑了一笑,拍着那人的肩背放刁道:‘二少耐还不晓得侬格脾气吗?侬向耐讨还这几个铜钿,实情是因为堂子里生意现在是越弄越弗局哉!耐同侬反仔面孔,阿要难为情?’说着,又把眼梢对那人眇了一眇,无如那人心里是一定主意,任凭你说下天书来都不把钱,索性给他一个三个不开口,神难下手。他也就乘此下台,忍着气转去。前天我又听见人说,他近来把带到上海去做小先生的那两个丫头连胞嫁掉了,身价一个是三千金,一个是九百金。大约此番又回苏州来做太太,就是得的这两笔钱了!”
我笑道:“一个人卖惯了私盐走惯了硝,这倒也难怪他。但是那姓咸的大小是个朝廷的命官,究竟何所图而一定要这种破货,贻中之羞呢?”柔斋道:“这件事越是做官的人家越难保。不是我替咸老六说句遮羞的话,从来强妻逆子,就已无法可治。爱妾流倡,自然是更加一等了,你就没有看见早日报上刊载淮扬道扬文升观察禀报督抚的一通禀稿么?我念给你听,你就相信,大凡小婆子是天下老鸦一样黑了。”
说着,便又在怀内掏出一只小金表来,拿在手中,望了一望,见那表上的小针,刚指到酉正,就对我道:“哦!怪不得天要渐渐的黑下来呢,已快有七句钟了!寓处里开夜饭,忽然少了我这么一个人,岂不回去又要惹他们笑话我到哪里偷打野鸡去了么?”我笑道:“你没看见那月亮,先时是发白色的,此时渐渐放光了么?这就是天要黑了的证据了。至于说迟回去怕有人笑你打野鸡,只要自己从来未经做过这件事,就说何妨?我们只须催船家快一点儿走就是了,你说罢!”柔斋笑道:“我今日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表了。”因一面叫舟加劲荡桨,一面念道:
据丁忧浙江候补府经历谢承忠呈称:职父原任淮扬道谢元福病故后,眷属流寓清江。职因丁忧回籍扫墓,讵有男仆王三、女仆殷奶妈,欺职弟连树等均在年幼,内外勾串,将衣服饰物偷盗一空,计赃值银一万余两。并敢播弄谗言,离间骨肉。职回查知,开单呈县押追,迄今日久,所追赃物无多,乞亲提究办等情到道。饬据清河县面,严讯该犯等,供词习狡,难以清追。查该仆王三及仆妇殷奶妈,欺凌幼主,离间骨肉,已属忘恩背义;尤敢勾通串窃,赃逾钜万,实难稍从宽贷。职道详加查访,该仆等狼狈为奸,平日恶迹累累,其狂悖情形,事关风化,未便形诸公牍。合境士民,咸为发指,即立置重典,亦属罪有应得。若任其狡供幸脱,此等悍黠阴险之徒,难保不挟嫌报复,酿成巨案。应将男仆王三一名,永远监禁,女仆殷奶妈一名,同恶相济,姑念妇女无知,酌予监禁二十年,以昭戒,而肃法纪。除饬清河县遵办外,合无仰恳宪台,俯赐批示只遵。
小雅你想,既云事关风化,未便形诸公牍,不是中之言是甚么呢?但这谢老道从翰林起家,金陵克复后,即以道员分省江苏,两任淮扬海道,提倡后学,雅重儒生,还不失为书生本色,无诈无虞的君子。怎么竟就新死鬼骨肉未寒,未亡人已心肠改变了呢?推原其始,总由于中国女学未明,人格自视太低。兼之妇女冶容诲淫,每甘居于希恩沽宠地位,几欲得男子怜爱则生,失男子怜爱则死。由此勾心斗角,日事花儿朵儿,颦儿笑儿,无一事不欲高出同侪,取悦男子;而又因束缚太过,往往面从心违。是以苟脱羁绊,未有不自幸超越男子管辖权之外,而寡廉鲜耻为所欲为者。我每见有孀妇骂街,开口便说:‘我是没有丈夫的人,谁敢来管我?’即此一语,其自幸丈夫已死,无人管束,已心迹昭著。若定以妻妾之贞淫,为若夫一生名誉之得失,未免又入于刻薄一道了。固无论方孝儒、史可法诸人,若使在今日,取了一个烂污婊子做小老婆,未必即能真会感化得他不发骚不偷人。即或能,亦于道德文章丝毫无补。所以我说,只好把他们当作小猫小狗儿拳养着玩罢了!又去同他们顶甚么真呢?他们又知道甚么东西叫做丈夫脸面呢?倘要一定攻良,我还是抱定这一句话,除非广兴女界教育不可,使中国妇女人人有自立性质,不靠着男子穿儿吃儿的,就自然没有这种下流事做出来了。男人家见他们女界思想一高,文明一进,也就自然不敢来求全责备,把他们当作玩物看待了!”
我道:“柔斋你此论甚是,倒不打算你一二年不见,竟文明得许多了,以后我竟要大大的领教呢!”说着,那只船已是快行抵码头,我忙着开发船家酒钱,同柔斋两人登岸。柔斋便约我明日到普天香去吃大菜,以便提议西行的事,我也就随口答应了他。一面他回他的中华旅馆,我回我的宾鸿客栈。当晚无话。索性吃点东西,早些脱衣就寝。
谁知一觉睡醒,天还未亮,于是就轻轻的开了房门,走出外面晒台上去一望,仰见凉露冷冷,月色正旺,远听城头更鼓,正打四更,始知离天亮尚远。我就重行掩好衣服,趿着拖鞋,一处处巡去。不意十个房间里,倒有一半里面是成双作对的干这个把戏。再去听四远晨鸡,已是一递一声的唱和、各房声息逐渐宁静许多,似入睡乡光景,我也回房重复和衣睡下,自想这可不是做梦,必定那客栈里本来就开台基的。唉!这就远不如上海外国人的规矩了,租界嘴说风俗不好,竞尚淫靡,然而不好有不好的去处,淫靡有淫靡的地方,非同苏州滨里一味的良莠不齐,随地皆是。唉!可怪朝廷日日讲立宪基础,官吏日日讲地方自治,怎么共州这么样一个两省通衢,三吴重镇,竟坐使痴男怨女,到处成双。浪蝶狂蜂,随缘作伴,而有地方专责者,何以不加禁止呢?这就难怪人说,我们官场腐败达于极点了。
忽然又想起日间柔斋所说的,前任淮扬道谢子受,故后流寓青江,为刁仆王三串骗家财,奸淫主母的一件事。现任淮扬道禀中,虽未叙明,然实欲盖弥彰,无可遁饰。曾记从前我年伯李筱轩作过一封荐信于我,命我亲往呈递,说可以就近栽培,或可免离桑梓。至蒙谢观察款待优渥,深感不忘。缘观察系咸丰乙卯补行壬子乡试中式举人,同我父亲与筱轩年伯,都是乡榜大同年,因此又多了一重渊源,倍承亲爱。当时淮杨一带,有童子三五成群,沿街谣唱道:“江以北,谢与徐,育英才,安阎闾。江以南,谁与俱?”徐系指前淮北公司徐星槎分转,其人迷信仙佛,有梁武帝之风,专致其心力财力于人天因果,故自扬以迄于淮海一带而下抵云台山,大小寺观不下一千余所,红墙碧瓦,佛像庄严,皆徐独力修建。所以未几以挪空公款过巨,为前任抚督帅鹿大军机传霖所参,奉旨坐台。然而此二公当时人心未尝不深响慕,何以转眼白云,即成苍狗,竟以一死一戍了之?且谢公身后,更多此一重孽案。这就更难怪人说我们中国天道地凭,鬼神祸水了。由此思前想后,心时辘轳了约有半小时之久。我看见窗纸发白,才渐渐的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一点多钟,忙着披衣起坐,栈伙送上脸水,漱洗已毕,我就捧了一支水烟袋,有意无意的踱将出去。忽听见后面履声橐橐,接着又是栈伙喊道:“三十号房间里客人,有客来哉!”我忙缩转身回头一看,原来是柔斋同一个外国人走将进来。一见面,那外国人就指我问柔斋道:“是他么?”柔斋道:“正是!”他便忙着除了帽子,走过来同我见礼,又说上许多久慕大名,专诚拜谒的话。我一面让他们进房坐下,一面穿好衣服,同柔斋道:“你们从哪里来?昨日回寓可迟了么?”柔斋道:“迟倒不过迟,就是日间说多了话,觉得回去困倦得很。今天本想是到普天香去写条子来请你,后来我们东翁说,用不着写条子了,还是我们自己过去,似乎恭敬点儿,所以就一迳走寓里来的。”我笑道:“真是不敢当!你们贵东人,既文明又说得一口好中国官话,彼此可以直接交涉,却真难得的。”柔斋道:“原来呢!我们美脱生君言语嗜好,就像不是个英国人,所以大家遇起事来,绝不隔阂的。而且逢场作戏,最喜欢选舞征歌,兼之妙解中国音律,就如苏州、上海各处几个堂子里,吃外国饭的先生大姐,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恐怕上起场来,你我还不是他对手呢!”我笑道:“君子交人以礼,久而敬之。你怎么见着面不问有人没人,总是一味瞎三话四的做甚么呢?”柔斋也笑道:“不要紧,我们是闹惯了的。前天有人从北京来,说几位新进军机处的大人先生们,没有事,背着老爷子还是各人胪举各人的姨太太,你是甚么好,我是甚么好呢!莫说我们这些草茅下士了!”说着,便邀了我同美脱生一齐坐了原来的马车,往普天香来。
一进大门,上了楼梯,早有个待者迎过来,笑嘻嘻的问道:“你老爷定了座没有?”柔斋道:“没有定,我们就在一向那间六号里坐罢!”那待者又笑着回道:“还对不起你老爷,六号巧没有空,今天是一大早就被城里一家大乡绅派了人来定去,说是定了请一位广东过来的唐抚台,吩咐的是今天四点钟。此时敢要到快了,请你老爷另外拣一间罢!”我忙道:“随便坐就是了。”那待者也忙答道:“有!有!有!这边五号空着呢!又是四面玻璃窗,就是隔壁局,也可以看得见的。”说着,便把我们领到五号房间里坐,一人面前派了一付刀叉,又送上一搭局票,一搭请客票。又问喝甚么酒?柔斋道:“上好的香槟可有?”那待者道:“有!有!有!待我去取一瓶来。”我听了,正要挡他,犯不着喝这么贵酒,还是改中国葡萄酒好。忽听见外面一阵靴响,走进几个短鬓长须,龟行鹤步的老者,一个个都朝那六号房间里走去。正是:
方共琴樽说豪素,
又从黼黻认衣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释嫌疑妙判仰前型 说考试奇谈出后进
我正在阻挡那待者去拿香槟酒,说我们犯不着吃这么贵物,还是改用中国自制的葡萄好,忽然一阵靴响,走进了几个白鬓斑斑的老翁来,一个驼腰鲐背,鹤发童颜,都怡然有长者之风。我就忙对那一起人看了一眼,只见内中有位是前任江苏巡抚陆公春。唉!这位真正是好官吓!可惜政府里有眼无珠,听其置散投闲,不加录用。一般仗马寒蝉,反得各居显要,尸位素餐,未免好恶倒置,令人不解。且他从前宰江宁时,曾经与父亲同寅,其时我们做上元外翰,他正由实授江宁县兼署上元篆务。及至后来,他开府陈藩,荐长江苏巡抚。我因从北京遭庚子之乱,避难南来,趁在沪寓无事,住苏州去谒见过他两次。当蒙俯念先情,恩礼备至。临行又厚赠资斧,以壮行色。所以我是的的确确认识是他,决不会指鹿为马的。但他那时做州县官,却不像现在一起膏梁文绣之徒,只知一日到夜同小奶奶打马吊,其余就是吓来吓的对着家丁用人,要倒八折二百五官腔。若地方应办事件,如抚字催科,学堂巡警,目下又多添一样洋人交涉,都一律的视官为传舍,等诸具文。
我且说一件陆公从前在江宁县任上断的案子,事属离奇,判尤敏捷,诚不愧炉锤在手,游刃有余。方之蒲留仙《聊斋志异》中《胭脂》一则,洵足后先媲美。事缘有梅幕府者,延金生菊如为子教读。梅素性多疑,又加为诸侯师多年,遇事武断。忽谓其妾周荷姑及婢女银银与金生有私,遂致涉讼。陆公当日廉得其实在情形,授笔立判曰:
照得梅绍章遣控金菊如一案,研讯数堂,迄无确供。中不可言,何况事无实据。缧绁非其罪,肯教士也贪冤?本县观金菊如章句书生,乡村学究。适子之馆,未及半年;招我由房,难通一面。纵使《国风》好色,岂忘君子怀刑?梅周氏貌尚端庄,年非韶稚,久已与梅公而偕隐,何至见金夫不有躬?梅宦生长名阀,身袭崇封,遗抱数言,亦知大体,决不因主宾失好,自污污人。大约别嫌明微者,名门之家范;争妍妒宠者,妇女之恒情。周氏附中妇大妇之班。久抱衾裯而怨命;金生少经师人师之化,惟凭夏楚以收威。此豸娟娟,偶具先生之馔;群雌粥粥,遂疑逾东家之墙。梅宦偏听人言,恐疏闺范,嫌疑原当自白,防闲不厌过严。投牒公堂,初非好讼,今众口雷同,两心冰释。炎凉异性,荷菊非并蒂之花。贵贱殊形,金银岂一炉之汞?宾东未洽,别聘名师;婢妾无辜,仍还旧主。门楣善保,子孙必可兴昌;屋漏稍亏,神鬼岂能宥恕?倘该职专房有属,无调象驯狮之术,何妨开阁放姬?尔生员就馆不终,遇瓜田李下之嫌,益宜守身如玉。此判。
诸如此类,足垂千古者,比比皆是。自有后日为公立传者,任搜罗瑰宝之责,无待我为赘言。惟尚有一事,措置颇极倜傥,足解人颐。
相传公任民社时每喜黑夜微行,查密奸宄。一日,行至某处,忽见有三五秀才,相聚谈笑甚欢。公就立下来乘间问道:“君等议论风生,想皆名下士,应知此间邑宰陆某贤否?”不意内中有一个人答曰:“不好!不好!”公又问:“你如何知道他不好?”那人道:“凡为地方官者,俗称民之父母。现在我已四十岁,尚未娶妻;东邻有某氏女,年亦过花信,尚未有夫。岂有贤父母坐视其子女鳏寡,终其身而不顾耶?懂愦若此,乌得曰贤?”公闻之默然。黎审其姓氏里居,翌晨飞签捕之。一面悬牌示众,略谓:该文生某,藐视官长,肆为蜚谈,本县当定于某日处以极有趣极相当之刑法,以为目无长上者戒。届期许尔军民人等,咸来观审,切切毋违。特谕。一时此唱彼和,传为笑谈。无论认识那秀才及不认识那秀才的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有的说:“这刑法是件极可怕的东西,如今忽然以极有趣三字出之,又为该秀才藐视官长之罪之相当办法,难不成还会破天荒打板子么?或者上面一进说的好过,也叫他下面受相当之好过,弄个木驴子把他骑起来,游四城门,亦未可知!”有的说:“中国岁试放榜,是有名一县轰出二三十名屁股罩子来,向例不准用刑,此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就是这个道理。除非由县先向该学官咨取年貌三代,及入学的年分,将衣领禀请学宪详革了,才可以动手打板子的呢!不然,只要你碰一碰,就是殴辱斯文,与擅责职官的罪名不相上下。”
我这件事,却是熟了不要熟的过来人。只因那年我父亲在南京做教官的时候,上元县陈谟,人一个本学秀才名字叫欧阳魁,绰号叫做欧伯伯,因为南京人遇着可怕的人,每以伯伯呼之,故有此美誉。他祖居金陵城北薛家巷妙相庵,隔壁是一个极不安分的坏人,遇事不守卧碑,武断乡曲。后来合当有事。刚刚他所住的是欧阳宗祠。宗祠旁边就邻近该段保甲局委员驻札之所。刚巧妙相庵一个方丈大和尚道悦,时常同保甲委员胡绍庭的太太作叶子戏,略如宁邑之叉麻雀、扬州之蹩棍各种赌博。不意面是禅房幽邃,一面是局所森严,竟会被欧伯伯侦探着了,遂伙同妙相庵内附设之同文馆一个姓刘的学生,据云系前任淮扬海道刘佐禹的二公子,斩关直入,双双擒下。当经邻右一个姓孔的,行一,人每称他做孔老大;一个姓方的,行二,和每称他做方老二,出为排解,始行释放。谁知那道悦比欧伯伯还坏,自从放他下来,就一口气跑到上元县衙门,击鼓鸣冤,备诉文生欧阳连魁私设公堂,籍端敲诈等情。当奉陈大令准理,饬传质讯。这件举动非是我说就是陈谟陈大令不好了,所谓光棍好打,过门难还。那姓欧阳的既是学校中人,理应会同该管学官派斗协传,不应迳往差提,以致授人以隙,把去的两名差役,被欧伯伯劈劈拍拍拍拍劈劈一顿皮鞭子,打得抱头鼠窜而回,都哭着说:“小的们奉了大老爷钧票,前去拘提文生欧阳连魁,讵料他不但不遵传唤,反说他是秀才,自有他该管老师做主,我们家老爷不配出票子提他。小的们才想说,官差吏差,来人不差,我们伙计们只知奉承本官命令行事!你有甚么理尽可以到堂上去说。不意他竟不由分辩,就叫了两名马夫来,先把大门闭上,然后两个伏伺一个,霎时间捆捆扎扎,硬把小的们各人裤子脱掉了,四马攒蹄,一人赏一千皮鞭子,他嘴里还连说带骂的道:‘本先生本可以不打你们的,只因打了你们的屁股,就如同你的你们本官的脸一样,所以才一家赏你们一吊大。但看这一次还敢再到我门上来放肆么?’小的们那时,业已是打昏了,幸亏同去的内中有个伙计玲珑点,再四哀恳说:‘这一趟求你大先生饶我们小的个初犯,下次就是被本官一板子将屁股打成两截,我们也再不敢来了!’里说方,外说圆,好容易他才肯将小的们放转来。禀求大老爷钧鉴做主,看是怎么办?”内中还有一个去差叽咕道:“你们都不过被一阵穷打,好在是当衙门的人,穿的板子戴的枷,屁股上一上就有老茧,不算得是件甚么事。只有我还被那厮讹着喝一饱回龙汤才来的呢!晦气不晦气!”其时陈大令听见差人回来说,已气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大约是这一番他老先生却动了真气了,就立时移文到学里来咨取那姓欧阳的年貌三代,等不及我们查覆过去,他又先行电禀了学院,请将文生欧阳连魁暂革衣领,以便归案刑讯,一俟学台回电照准,就即刻签派五班出去拿人。
我那一日,正从江宁府衙门出来,打从回上元学署。不意看见县署头门口,拥挤得实实在在,一个个人都喊说:“看秀才打板子啊!你们来呀,看希希罕儿呀!”我也走上去,挨进“公生明”一看,只见陈大令高坐堂皇,一面喝叫重打,一面就顺手在刑杖签筒内抽了一支红头签子,对准下面飞来。我再将两道眼光跟紧他那支签朝丹墀下一看,原来是有三四个戴红黑高帽的皂隶,同捆猪似的按捺着一个年约二十外,团白面,近视眼的人在地下。那支签撩下,正同皂隶们搁在他尊臀上作势的小笞无意中不偏不倚,却成了一个十字架模样,不住声喊说:“求大公祖赏体面!”后来又改口:“求大老爷赏体面,今天若要一打,革生就永远没有地方可以去混饭吃了!”我听到这里,颇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且他终属辱在门墙,不忍再朝下看,只得迳分开众人,取路回署。
到了第二日上,我再打发人去探听探听,究竟此事作何了局?才知道这都是陈大令预先嘱咐站班的好了的,叫他们有意将小板子放在他屁股上,磨砺以须,打倒不一定要打他,只须藉此以生发其羞恶之心,好使他以后勉为善人。再者,这件事不然还不至于闹得这么大,即陈大令亦不尽听差役一面之词,滥用压力,多半因为他自作自受,从殴差夺票之后,犹以为未足,又嫁祸别人,做了好些宝塔诗,要遍贴通衢,肆行毁谤。我当时曾经叫人抄了一张来,见他上面写的是:
胡腐儒,太糊涂,听信妻孥,道悦本凶徒。欧阳子,亦豪奴,争斗理派秃驴输。不修帷薄,腾笑阎闾。
年将半百,眼见要呜呼,又何必助淫僧去见陈谟。一派嘻笑,甚于怒骂,以致激怒陈大令不能不办。诸如现今威而不猛,怒而有节,尚属为读书人留有余地步,即为子孙种无限阴功的一宗善政呢!
如今那位腹诽陆春帅的穷秀才,既未照例详革衣领,焉得有打板子之一日?而且木驴子这一件东西,是从前一部《倭袍》小说上,治淫妇谋害亲夫用的。我朝深仁厚德,早通饬各直省督抚将军,严戒所属,不得以非刑逼供。雍正年又有: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暨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谕旨,分书各州县大堂对面之“公生明”牌楼及暖阁上面朝里挂之匾额上。(此匾直对公案,是专使有亲民之责者见之,触目惊心之意。)天语煌煌,久为定例,何得再有此风?加以《倭袍》一书,半多齐东野人之语,更未可深信,其非处治秀才毁谤官长之罪,可想而知。所以当时这一班人,如杞民忧天,议论传讹,莫衷一是。
光阴转瞬,已交牌上所示日期,一干男男女女,都不约而同的簇拥到江宁县衙门口来看热闹。只见仪门两旁,各摆了一只大木桶在那里,有一名典史带着本署差役们守着。桶上标着:“如欲进内观审处治某秀才一案者,着各输银钱随意。”到底金陵是个省会之区,久称富庶,不消一刻,早已将那只木桶丢得如扑满一般。随即听见里面传鼓升堂,重门洞启。公升坐大堂,命带某秀才,略谕数语,大约不过是说,尔自己短于理财,不知自立,敢以无妻之咎责备长官。本意治尔以应得之罪,今姑念尔四十无妻,势将绝后,背人数语,当是愤懑之辞。且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嗣为大。”本县忝任斯土,义难坐观,兹已思得一策,幸能集腋成裘,共襄厥举。某氏既拒尔云今尚无夫,可凭本县当堂配定,以便各遂所欲。言罢,又离公座立起身来,对着那堂下一班出钱听审的人指道:“某生你看,使尔无到而有妻,使尔妇无夫而有夫,皆堂下诸君之力也。若男若女,若长若幼,均与尔有将伯之谊,催妆之功,是不可以不谢。”爱命秀才望众人笼统四拜,即令鼓吹舆马,并辇资以送其归。
此是当时我偶在普天香大菜馆见着陆春帅,因而一时想起的。他那时做州县的辰光,真不愧儒雅廉明,爱民如子。何以一经升到封疆大吏,倒反听其闲散起来?莫非方今圣明在上,洞烛时艰,不忍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尺因混吹而莫辨,所以才令暂游湖上,留以待时?诸如以上种种思想,现在写出来一大篇话,在当时不过略从心上过了一过,并未出诸齿颊。随即就回转头来对柔斋道:“人说苏州人苏空头,最喜说空头话,怎么这里的待者说六号有人,就真有人,又这样信实起来呢?”柔斋笑道:“他这句话不犯着同你撒谎。但是苏州人所做空头事甚多,也不单是句把空头话呢!诸如有一种甚么叫做‘十可怪’,我却记不清楚了。大约是一可怪,‘祖宗供在二门外’;二可怪,‘小衣尿布拦街晒’;三可怪,‘男人开店女人卖’;四可怪,‘和尚当作老子待’;五可怪,‘囡女偷人娘不怪’;六可怪,‘胡须拖到马桶盖’。柔斋说到此处,刚巧待者送上各人所要的菜来:美脱生是要的一样鸡丝冬菇荡、一样青蟹、一样炸竹鸡;柔斋旧要的一样鲍鱼火腿汤、一样猪排、一样虎皮鸽蛋;我是要的一样三丝汤、一样清炖鲥鱼、一样冬菇鸭饭。他忽然停住不说,举起刀叉来便邀我同美脱生道:“来!来!来!我们来修五脏庙,停会儿再讲。”
如此又过了一刻,名人面前的菜差不多吃到第二样了,我因笑问道:“柔斋,你还有那四可怪呢!怎么就不说了?柔斋听我问,笑了一笑道:“其余的四可怪,都被我变了猪排鸽蛋,吃下肚去了,你还问做怎的?”美脱生不懂此话怎讲,忙向我问:“甚么叫做十可怪?又是甚么会变猪排鸽蛋?”我笑道:“你不晓得!这都是苏州人在日用民生上集出来些土语,因为他们祖宗牌位是向喜供在二门头上,略如我们中国各店铺供奉玄坛一样,都喜欢一律高高乎在上。尿布小衣,从不知卫生为何事,竟是大家小户拦街乱晒。至于市上各店面,无论居何营业,每喜用妇女同买客接洽,相习成风,最鄙薄。囡女苏州未出闺门幼女之通称,偷人又适为囡女道德污点,风化攸关,中外同理。乃苏州人之为娘者,对于囡女偷人一方面,竟含有不怪二字之性质,乃可谓真怪!且更有视其偷人之多寡为姿色优劣之目的者,其或怪不更加一等哉!苏俗粪夫多用男子,每晨由楼上连举三四桶,拾级而下,其顶上之马桶盖,适与须齐,殊为三吴恶俗,亦他处粪夫所不能也。和尚久为中国鬼神代表,吴人信鬼,就不免崇奉和尚,一切输金钱,严供奉,不啻孝子事亲,说把和尚当老子,当是指此。然而寄语吴人,倘能把老子当和尚,一转移间,岂非大妙呢?”我解释甫毕,连美脱生都听了笑将起来。待者来问竹鸡上海还未到,请老爷们另外改点一样罢!我对美脱生道:“鹧鸪何如?”待者道:“鹧鸪这边人叫他做白鸪鸪,恐怕也没有。”美脱生听他回这样也没有,那样也没有,便对待者道:“你们随便做罢!”待者笑道:“蛇面更没有,我们小馆里只有香蕉、猪油、干母、杏仁,各种布西做点心,这件甚么蛇面不蛇面,大约是广东菜,此地苏州人莫要说吃了,连听听还要害怕呢!再不然,你老爷改一样虾仁衣面,或是江瑶同鸡火衣面也罢!我们这是用上等鸡汁,同白塔油做出来的。”美脱生知道那待者是误会,也就笑了笑,点点头道:“好,随你去办罢!”这待者才欢喜答应下去。
其时四面房里吃客,都已络绎不绝的来到,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一座房间代上十七八个局,拉的拉,唱有唱,嘈杂不了。那些人的妆束,若在上海人的眼睛里看起来,不算得时新。却在苏州地面,就要数他是天字第一号的讲究了。我因笑道:“我瞧不起这边人,倒喜欢吃大菜,可见内地里社会风气是开通得许多了。现在平时如此,若到礼拜,还不晓得怎样热闹呢?”柔斋忙接着道:“通倒是通了,只可惜才通得一半,还有那一半,如同人家鸦片烟枪,被老膏塞住了,没有去寻火签通呢!你原来不晓得,如今中国那些人,我要形容起来,真能把鼻堂都气黄了。即如几个新学界的朋友,打扮得不男不女,倒也不要去说他。怎么撮取了几句外国皮毛,无论在茶坊酒肆,同人谈论起来,不是说这件事与卫生不合,就是说那件事同文明有碍。再不然就是说某人期望低,某人宗旨欠正。向日满口之乎者也矣焉哉,今朝都律改成野蛮自由达目的。及至问起他学问何如,莫说甚么天文、舆地、格致、算学是一丝瞎屁不通,即连俄罗斯大彼得、法兰西拿破仑合起来,是生在我们中国哪一朝哪一代,他都茫然不知道。你想可算得开通不算得开通?所以我说他们这班人适如苏浙航船定例,凡江湖术士搭船,无钱名叫全通,半价叫半通,现今替他改上一个不通,用以移赠,倒还算得是衔缺相当,毋庸送部引见的一件事呢!至于大菜馆生意拥挤,内中却有个主动力在内。多半是因为现在苏省民风浇薄,至有请客吃革命花酒,反要客带两元一人的坐地钱去,质言之,只算替老鸨打抽丰。再加现今又多了一班不肖绅士,同娼家狼狈为奸,串通一气,一个任酒席的资本,一个担捉客的义务。譬如今天席上,只要能够上除主人七位,这就是有名可数的二七一十四元;若再加一人代上两三个局,这就又是毛毛的二十上下。不问酒席账收得着收不着,先不先他已是三十多块现洋钱到手了。除干算净,还可以一人分得着分八九元一个余润。以致那些毛厕坑里石头,又臭又硬的一班二八乡绅,竟是目为利薮。稍知自爱者,自然就视为畏途了。去吃只算是晴蜓吃尾巴,自吃自还要加倍,不去吃即立刻得罪人。所以那么一想,倒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还不若以后大家相约是请客都改到大菜馆里,又时新,又得实的好。小雅你想,那班破落乡绅,在地方上不图谋公益,只一日到夜在饮食征逐上用功,又从而于中取利,可怪得人家替他们起一个外号叫做‘乌伥’,说是替乌龟作伥的意思。”
我道:“如今要照你这么一说,岂不是那一班乡绅同开堂子的老鸨,混而为一了么?怪不得上次有人在抚辕上一条陈,要求开办妓捐,又要设立妓女学堂,专收一起龟子龟孙,教授普通国文呢!今这么一想,既是妓女的利权乡绅可以夺得,乡绅的学堂妓女就不可以开得么?总而言之,目下是清浊不分,贵贱倒置的时代。这句话也说不得了!”
柔斋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又笑道:“小雅,你适才说苏州人若肯把老子当和尚一转移间,即成孝子的这句议论,大是大是。但他们也不尽这一层,一切恶才尽有可取之外,倘肯遇事转移起来,莫说中国别处人抵不上他们聪慧绝伦,就是连外国人也恐怕赶不上他们的脚后跟呢!而其中尤以从前科举未停时,考生为最刁最狡。我如今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他们的脑力灵敏,真有人不可及之处了。从前长、元、吴三县小考,学台按临,生童云集。当有一起考生因为日间看见一家候补知府的公馆围墙楼窗上,倚了一个绝色的妇女,临街闲眺,他们竟忽然动了一种人面桃花之感,商议着晚间故意进去,冀逢一面。谁知公馆主人家居未出,见有许多不衫不履的人走进来,问他们做甚么事?他们又你推我,我推你说不出。正熙熙扰扰,两不相下,忽然外面又拥进一大阵人来,嘴里都嚷说:‘你们这里有间屋子出租么?在哪里?可领我去望一望!’公馆主人见头一起人跑进来,已不自在,如今又多加了这一起问租屋子的,更觉忿怒,就拿用人出气,骂道:‘混账东西!这么连大门都看不好,尽管一起放进人来胡闹!’那考生也就插上去骂道:‘我们到你家里混账过几次?你倒说明白。’主人又骂道:‘忘八旦!还不替我滚出去!’考生道:‘忘八旦还会开口骂人呢!’那主人被激不过,又大骂道:‘狗铳的!’他们又道:‘怪不得这样嗥嗥的叫,原来是狗铳的!’彼此翻驳有许久工夫才闹明白了,他那公馆门口,不知被何人贴上一张梅红京片,上写‘三元考寓’四字,旁写‘如有欲租者,请迳入内室接洽可也’。两角上还一面写‘成者大吉’一面写‘破者天诛’八字。这才知道是有人捉弄他的,连考生都是误入桃源。然而是误入不是误入,当局者知之,明眼人知之,即你我亦无不知之也,无庸再耽误说别的话工夫,来替他解释。这是一回。还有也是考期,我初到苏州,见一起考生提了一只纸灯笼到满熏烧摊子上去乱照,这一块又嫌太瘦,那一块又嫌太肥,掂斤播两的迄无成议。如此照了许久,那起考生又提了灯笼望别处照去。谁知过后,熏烧摊子上主人再一检点,这一家嚷说少了一只猪腰子,那一家又吵闹少了一块猪头肉。就此被那起考生拿灯笼一照,都先后的不翼而飞了。当下我就千方百计的在外面查考,才查出是那起考生的灯笼底上,预先就钉了一只倒须铁钩,形同鹰嘴,尖利无比,只要在那肉上略一摩弄,即被提挈以去,而又适隐在灯笼影子底下,人恒不察故耳!此后又有一回,是吴县门口有一名枷犯,忽然那日来了一位考先生,对他同看役说:‘你们两个人可想进账几文么?’那枷犯还未开口,看役就接道:‘我的阿爹呀!你老人家说哪里话?一个人生在世面上,大则做官做宰,小则贸易经商,再不然像我们身为贱役,受人驱使,谁不是为着两个唠叨子买命来!这进账两个字,是我平时做梦都忘却不掉的本命经呀!怎么能不想呢?只恐怕想不到手啊!’他笑道:‘你既肯想就好商议。我如今有一件事拜烦你!’说着,便咕着看役耳朵,唼唼喋喋的咕噜了一大阵。那看役听一句,点一句头道:‘小人理会得!小人理会得!你老人家这件事,包管放在我身上,办得到口酥就是了。只是回来,酒钱要多赏几文。’”正是:
莫说余腥能役鬼,
须知大力可通神。
要知年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全本只有三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