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案
李公案奇聞(清)惜紅居士編【古文小說繁體版本】
目錄
序
第一回 傳奇聞野老閑評 編新詞稗官借鑒
第二回 嘉善路初次登程 天河館一人獨酌
第三回 夜行船賊人探路 天妃廟公子遇仙
第四回 老道士預卜前程 凶賊徒再窺蹤跡
第五回 忙中錯黑夜偷頭 客船上天明驚盜
第六回 偷上岸船戶報案 施鐵鎖地保詐錢
第七回 寫呈詞代書刁難 憑報單縣官准狀
第八回 搭屍棚預備官臨 謁私宅初聯世誼
第九回 石門埠程官驗屍 杭州城李公返旆
第十回 趁夜月荒郊趕路 坐春風內署餞行
第十一回 用嚴刑假逼供招 設藥籠巧施妙計
第十二回 治奇病晨施藥餌 訪真情夜上茶樓
第十三回 緝賊蹤茶坊得信 感靈機古廟訪仙
第十四回 窮開心周起尋春 趁利口虔婆接客
第十五回 活神仙醫病治人 死囚徒殺人祭鬼
第十六回 訪神醫惡賊投羅 派捕役李公設計
第十七回 割肉瘤凶徒就縛 交銀信眾役銷差
第十八回 結命案了卻前因 敘出身言歸正傳
第十九回 解京餉戶部交銀 赴新任民房借宿
第二十回 欺鄉愚刁商受罰 失嬌女寡婦呼冤
第二十一回 遣潰勇清官捐薄俸 哄鄉愚乾僕訪姦情。
第二十二回 得確情張榮復命 聽堂訊鍾氏訴供
第二十三回 陸大榮當堂具結 李老婆意外發財
第二十四回 李瞎子暗中遭害 兩公差堂上銷案
第二十五回 雪沈冤賢侯明察 闖公堂潑婦咆哮
第二十六回 問拐帶許國楨到 堂思愛女張王氏入夢。
第二十七回 門下生當堂對供 殺人賊自行投案
第二十八回 假和尚供出真情 賢父母夢准鬼狀
第二十九回 還煙壺貧婦知大義 斗紙牌更卒慢嘉賓。
第三十回 瀹茗挑燈窮嫠訴苦 飛符召將酒店傳書。
第三十一回 闊排場財主迎親 裝糊塗大媒受責
第三十二回 杜大隆娶媳得女 徐二混因貪破財
第三十三回 陸大榮獄底遇冤魂 許國楨堂前供伙盜。
第三十四回 盜黨設計放火燒衙 眾匪認供申詳定案。
序 1
餘識李公三十年矣。李公護廣西,撫篆之日,中法方失和,交兵南越。餘以敵國之人,滯跡西粵,深慮不免,乃蒙李公派弁護送至滬。同行有英教士二,意、德、荷蘭人各一,皆李公援救得生者也。然則公之於外人,其素無仇視之心也明矣。及東山再起,改厥宗旨,庚子一役,遂以身殉。
嗚呼,豈無故哉?蓋其性本偏於好名,而中國自甲午之敗,創鉅痛深,民心憤激,非疾視外人不足以媚民而邀名,遂不遑他顧,一意孤行,而不知潰敗決裂之至於斯也。故前之愛護,後之仇殺,皆非分之本心,悉受祟於好名之一念,卒至殺身誤國而不及悔。嗚呼慘矣!
是以心不可偏,偏則蔽,偏則溺陷而不知返。觀李公之末路可以鑒矣。雖然,偏於短者必偏有所長,在用人者節而取之。
使李公得終其身於牧令郡守,以盡其撫字芻牧之長,則繭絲保障,當不得專美於前,龔黃不足言矣。而惜乎用人者不之察也。
餘不能忘李公之恩,亦不敢曲諱其失。讀是書益有感於餘心,爰推原其後先異轍之由,書之簡端,以質之中外之操人倫之鑒者。
法國勞德氏口授丹徒張士同筆述
序 2
李案奇聞何書乎?小說也。小說則曷為乎序之?曰:序之者非以其書也,非以其書之為小說也;讀其書,有所感於心,心有所感而書之,固不必其為序也。
夫幼而學者壯而行,儒生之素志也。乃不得行其所學於時,因記其所聞而為說;說又無濟於當世之大用,僅而得署曰小,不亦重可悲乎?雖然,吾更因其所說而有說:如李公者,非所謂得行其志者乎?由令邑而守郡,而監司,而封疆,而督師,何莫非得行其志者?何莫非得見其所學者?而尤得死於王事,以名始,以節終,不亦幾完人乎?乃骨肉未寒,而罪名加矣;詔墨未乾,而恤典撤矣。紀功無尋,歸獄有辭,詎始願之所及乎?
故儒者非必得行其志為幸。得志而徑情直行,以暢吾意之所欲,謂吾能得吾民之心,事皆可稱此而行也;而不知軍國重要之圖,度海量力之詣,貿貿焉以萬乘為孤注,一鹵莽滅以行之,雖一瞑而萬古不視,而大局更何堪迴首乎?設李公有以陶淑其情性,不徒尚意氣以用事,吾知其決不出此。設李公不能得志,終其身於一州一邑之長,得竭盡其能於繭絲保障之餘,吾知其必能追蹤李杜,比肩龔黃,將血食廟祀而無匱也。惜皆未然,竟鑄此錯。則得行其志,固非李公之幸也。然則,優游泮奐,得專心學問以考察當世之務,優其識以老其材,以待仔肩大任,而無復潰防覆餘之虞,豈非儒生之大幸而鉅公元老所求而不可得者乎?吾讀是書,吾烏能無所感而不書?
光緒二十有八年清明後一日,恨恨生書。
第一回 傳奇聞野老閑評 編新詞稗官借鑒
詞曰:
藉藉頌聲載道,悠悠眾口鑠金。
是非功罪未分明,青史何年論定?
一枕黃粱乍熟,半窗紅日西沈。
村言市語任紛紜,姑妄言之妄聽。
這首詞是惜紅居士的杜譔,也算小說家的通例。凡作小說,無論高底好歹,必有一首詞開首。這詞的排調,十書有九是《西江月》。因此,惜紅居士編纂此書,也不能不照例辦理。
這部書,本來說的是近今一位大員。這位大員卻並不由科甲出身,亦並非是軍功保舉,就是從小小知縣起家,一直昇到尚書總督,五省的欽差。這也算得功名到頭,富貴不盡的了。
誰知道這位大員卻天生成的一種古怪脾氣:生平不喜銀錢,不貪衣食;穿的是破衣舊帽,吃的是淡飯粗茶;見人破爛齷齪的他便喜歡,有人送金玉錦繡的他便生氣。凡是他老先生的屬下,所有戲園、酒館、估衣、綢緞、古董,以及柳巷花街,秦樓楚館,多弄得一星生意毫無,只好叫苦連天,閉門歇業。所以,雖歷任封疆,卻未曾絲毫享用。偏又值國家多事之秋,兵連禍結,從長江欽差奉旨督師,帶了數十營不練之兵、烏合之眾,星夜趕程北上,魯莽從事,竟至一敗塗地,不可收拾。嗚呼哀哉,一命歸天,盡忠報國。朝廷加恩優恤,加官蔭子,賜祭立祠,這也算得忠義流芳,傳揚不已了。誰知道,倒樹尋根,追原禍始,以縱庇匪人定為罪首,官階追奪,恤典撤銷。可憐一輩子赫赫烈烈的聲名,竟弄得此慘慘淒淒的結果。
是非功罪,朝有信史,野有輿評,此非吾輩所得議論,編這部書的更不敢褒貶一字。今就他做州縣的時候,到處頌揚有幾樁奇奇怪怪的公案,故老相傳,熟在人口,茶坊野店,你談我講,說是青天老爺的政績,就是小地方的典故,活龍活現,仿佛宋朝的包龍圖,國初的施不全一般。惜紅居士吃飽了老米飯,穿暖了粗布衣,閑空得不耐煩,便將茶坊野店你談我講的一段段故事搬演出來,為消愁解悶的活計。至其事之有無虛實、遲早後先,編書的得之傳聞,並非目睹,不敢說語語對真,事事靠實。真的不得假,假的不得真,看此書的必能理會得,固然不必多慮。
但說了這大半天,到底所說的這位大員姓甚名誰?諸公聽我道來:這就是人人皆知、個個盡曉的銅錘李,李大人。
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
第二回 嘉善路初次登程 天河館一人獨酌
前回說銅錘李,李大人,原本是遼東人氏,雙諱持鈞,表字鏡軒。因有一身絕好的武藝,慣使兩柄熟銅流星錘,所向無敵,因此人給他上個徽號,叫做『銅錘李』。年輕的時候,因老大人在江蘇做官,便隨任讀書,所以,雖則祖居北地,卻是生長南方。氣宇軒昂,人才表表;方面大耳,虎背熊腰。論文,下筆千言;說武,穿楊百步。自幼便有大志,不肯以一筆一墨見長。因此,老大人就不肯拗他的性兒,便替他援例報捐知縣,以成全他仁民利物的志向。
這是賢父母因材施教的道理,是天下做老家兒的所當傚法的。往往人家子弟聰明伶俐,敢作敢為,就是不能埋頭伏案做老學究的功課,無奈這為父母的偏偏指望他讀書,想要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盼個正途出身。卻也不能說他不是正經道理,哪知道正與他兒子的脾氣不對,一年耽誤一年,反弄得一事無成,青春枉度,到後來要另改旁的主意也來不及了。所以,教子弟讀書,只要他明白道理便是真實受用,倘固執成見,妄想發科發甲,卻是誤人不淺。即如李公的父母,若然不是明白,定規要他念書,巴結正途功名,則功業成就反未可知。
閑言少敘,且說他做州縣的公案。
這公案從哪裡說起?倘平鋪直敘,未必處處都有奇聞,案案皆為異事,無非是行香拜廟、攔轎呼冤、枷杖發落及驅逐流娼、捉拿賭博、訪察訟師、嚴辦地棍。這些尋常案件,處處皆然,年年多有,演說些老生常談,豈不令看此書的討厭?今只得將稀奇的案卷,揀那緊要的編出,其餘尋常公牘,一切概不登錄。庶幾買此書的不枉費錢文,看此書的不虛耗目力,乃編書的一片苦心,並非偷工減料。倘必說道:李公做過某縣,為何不編?李公署過某州,因何漏載?某事在前,因何落後?某事在東,為何說西?這實是編書的限於才力,迫於篇幅,尚乞看書諸公包涵。這過節兒不得不預先交代明白。
今先說他未做官以前一段奇聞:李公隨任的時候,由江蘇到浙江公幹,稟明堂上,獨自出門。皆因李公素性不愛排場,最不喜的是跟班、家丁前呼後擁,所以江浙相去數百里之遠,竟不要人跟隨。為的是閱歷程途,操練筋骨。正是有心人的深謀遠慮,非少年哥兒怕拘束的可比。因此,家中上人也能放心。
不然,宦家公子豈有獨自出門的理?
卻說李公自從出得家門,手攜行李,也不坐轎,也不騎馬,走盡大街,便將行李扛起,將雨傘柄挑在肩上,大踏步望官塘大路行來。飢餐渴飲,不一日到了嘉善地方。
這嘉善是個熱鬧去處,雖非六街三巷,富麗繁華,卻也是一條五里長的大街,兩邊各行店鋪收拾得十分齊整。李公一面行路一面看那街上買賣。不覺迎面橫著一條極高大的石橋,橋上有一酒飯面店,上寫著『天河館』三個大字,兩邊掛著『三鮮大面、十錦小碗』的招牌。李公走上橋來,望裡看去,裝修座落倒也清幽潔淨。便轉過身來,踱進店門,到裡間靠窗的一副座上落下,將行李放在身邊的板凳上,雨傘就橫在旁邊。跑堂的便帶笑過來,說:『客人用酒?用飯?今天有新鮮的大活鯉魚,還有新出水的活剝蝦仁。要酒有牛莊高粱、陳陳紹興、玫瑰佛手露,請客人隨便點用。』一面說,一面將一雙烏木筷、兩碟小菜、一隻五彩花酒杯放在桌上。李公正在思想,堂倌又說道:『近來本館新添魚翅、扒鴨。客人愛吃,也可零拆。』
李公說道:『你說這許多,我一概不用。你給我來二兩燒酒,一大碗清湯麵。』堂倌說:『菜呢?』李公伸手指桌面上話道:『這兩碟小菜就足夠我吃的了。』堂信心知沒大意思,將嘴一撇,手拿帶手,回頭高聲的叫道:『燒刀二兩,清水面一碗。』
少停,酒已燙熱,便拿來放在桌上,回身就走。李公也不去理他,一邊斟酒慢慢的飲,一邊望窗下河邊上觀望。
此時正在二月勁三月初天氣,柳綠桃紅,風和日暖,河沿上有淘米的,有洗菜的,有淨衣服的,盡是婦女,卻老少不一。岸上有十幾個小孩放風箏。有一個小風箏鉤住柳梢上,咋也下不來。一中年輕人替他拿竹竿去挑撥,竹竿短樹株高,又夠不著。李公正看得出神,忽聽得一棒鑼聲,喤喤震耳,李公突地的嚇了一跳。正是:春風三月桃花浪,驚起鴛鴦拍岸飛。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夜行船賊人探路 天妃廟公子遇仙
卻說李公正在吃酒,觀看河邊春景,忽聽鑼聲震耳,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卻是一隻船,從橋那邊過來,上邊插著黃旗,上面寫著字,是天竺進香的。後面又是一隻大船,旗上寫的是『欽命頭品頂戴四川總督部堂』。兩隻船一起敲鑼,所以鑼聲震耳。探頭望窗下一看,卻有只航船停泊在那裡,桅上燈籠的字是『杭州嘉善』。原來南方與咱北省不同,來往盡是水路,有航船搭客裝貨,定准日期來回,就叫航船,與北方的集船相似。這條船就是嘉善到杭州、杭州到嘉善的來回船。
李公心中想道:『我走了幾天,旱路的風景也都領略過了,今何不就搭這航船去,也見見水路的情形,豈不方便。』因趕緊催面,拿過來就吃,吃完算賬,共是二十一文銅錢,又額外兩文錢是賞堂倌的酒錢。
立起身,取了雨傘,背上行李,剛要出門,對面來了一人,身穿紅青哈喇馬褂,頭戴青緞邊的夾氈帽,青緞套褲,白布長筒襪,紮著護膝,黑布皂鞋,馬褂的鈕扣都不扣上,胸間露出紫花布襯衣,紮著一條玫瑰紫褡膊,背著一小卷行李,那梢頭露著刀柄,與李公打了一個照面。李公仔細一看,那人有三十來年紀,鷹頭鼠目,凶惡異常,便知不是個善良之輩。那人這一雙眼睛也盯住在李公身上。李公趁其回頭的工夫,看見他耳朵後邊有一個小瘤,便記在心上,轉過身望外就走,心中想道:『此人好生奇怪,難道想看我這一肩破爛行李不成?』一面想,一面走下大橋。由東邊行道轉到河下一看,正是停泊航船的地方,便向前高叫道:『管船的,什麼時候開船?我是要到杭州,特地來搭船的。』那船上有個夥計,正在那裡劈柴燒飯,聽見有人搭船,他便探出頭來招呼,說道:『開船還早得很哩!我們這航船有一定的規矩,要到吃過晚飯,落過太陽,還要點完一支蠟燭方纔開船。你看這太陽還在樹頭頂,客人有事且請去乾,到掌燈再來也耽誤不了。』李公聽說,道:『這也罷了。
我且問你,搭船到杭州要多少錢?』船家道:『每位四百,飯錢在外。』李公道:『飯錢多少?』船家道:『你這客人真沒出過門。一飯一菜,每客三十。這也是我們船家的老規矩,是祖宗留下的這個定例,出門人哪個不知道,你還要問嗎?』李公道:『這就叫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搭船我就不問你了。我且把這行李放在船上,待開船的工夫我來。』船家說道:『可以使得。』說完,便上前來接。李公把行李、雨傘就交待他,問道:『你這管船貴姓?』船家道:『我叫燒火阿二,本姓姓張,因為我媽嫁了姓李的,便又姓李。』李公道:『我這兩件東西,你卻收明白了。』阿二說:『錯不了,你就是一包金子交給我也錯不了,不要說你這點兒鋪蓋。你且瞧真了,這雨傘是拴在包袱上的,回來還照樣交給你。』李公道:『是了,是了。』
說罷,仍轉身由夾道回到橋上。靠橋欄望西看去,見是十里塘河,兩岸人家接連不斷,房後多有水閣,一群群的鵝鴨隨波上下,游泳往來,甚是好看。怎見得?有詩為證: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李公觀看一回,見天色尚早,便想道:『我既到此地,何不隨喜一回,等吃過晚飯,然後下船。』便順著腳步過橋來。
行不多遠,見有一座大廟,修蓋得莊嚴華麗,檐下豎著一塊雙龍蟠金的匾額,大書『敕建天妃宮』,正門卻是關著,右邊門洞裡坐著一位道士,穿著青佈道袍,手拿棕拂,面前擺著香盤卦筒,一塊小小粉牌,上寫著『善斷吉凶』四個字。李公向來不信九流三教,見有許多人在那裡問長問短,便走上前去看個熱鬧。見那道士童顏鶴髮,碧眼朱瞳,三綹白鬚,飄飄欲仙。李公雖不信江湖,見這道士品格非凡,倒也肅然起敬,不覺上前一步。道士抬起頭來,看見李公,便立起身來拱手道:『貴人何來?請裡面待茶,貧道尚有一言。』李公道:『師傅看錯人了。小可初學經商,路過貴地,即欲下船趕路,沒有工夫耽擱,有負美意,改日再奉擾罷。』說完便轉身要走。道士攔住道:『貴人,不必相瞞,此非說話之所,貧道也非本地人氏。早知今日之會,自嶗山專為閣下而來,在此恭候已非一日。
緣分既到,豈可錯過?閣下試看,貧道豈是江湖騙子?何必見拒如此!』李公聽他說話有因,知非平常,便拱手道:『師傅言重,學生遵命就是。』道士哈哈大笑,叫一個小童將卦攤收起。道士將袍袖一整,深深的向四圍作了一個揖,說:『有慢眾位,改日再請光臨,恕貧道不得奉陪。』眾人看道士舉動古怪,個個看著李公,想知個究竟。誰想這道士忽然下這麼個禮,分明是攆大眾走的意思,卻又是恭而且敬,萬不能挑他的錯處。
只得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都出門去了。
道士讓李公先行,叫小童領路。走過穿堂,轉彎進月亮門,是一個寬大院子,松柏成蔭,綠苔鋪地,中有一個團瓢,便讓李公進去。你道什麼叫團瓢?就是在平地搭一個草屋,仿佛窩鋪的樣子,卻比窩鋪高大,並且整齊乾淨。大凡修仙學道的,多用這個去處存身,為的是雲游天下,到處安身,來得簡便省事。
閑話少講,言歸正傳。李公走進團瓢一看,並無桌椅,地上鋪著一張棕墊,壁上掛一個葫蘆,西壁下一個石爐,炭火通紅,煎茶初熟。道士讓李公坐定,便親將葫蘆取下,探手進去,取出兩隻茶杯,就爐上提壺斟茶奉上。李公接在手內,覺得一陣清香直通腦際,非尋常雙窨官片的香味。正是:寶鼎香濃茶乍熟,幽居人靜鳥窺簾。
不知道士留待李公到底是什麼意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老道士預卜前程 凶賊徒再窺蹤跡
且說李公接茶在手,問道:『老師傅留待學生有何指教?
並且一見學生便以貴人相稱,是何緣故?請指示明白。』道士說道:『閣下家世、事業、貧道卻不盡知。但觀尊容、氣度、骨相,將來必是方面大員。目下小有災難,自有天替星解救,可以無礙。但是貧道有一偈言,君須切記。』便在葫蘆中探出一張紙條,授與李公。李公接在手中一看,卻是四言詩句一首,上寫道:自南至北,自西徂東。
四三長短,效忠則通。
李公看罷,說道:『蒙師傅指迷,奈學生凡夫俗眼,不識仙機,尚求明白指示。』道士說道:『這四句偈言,即是閣下一生仕途閱歷的境地,日後自見分曉。閣下無分科名,可以不必應考。
惟官星極旺,從二十八歲以後,便當一帆風順,步步高昇。五十歲後小有風波,也無大礙。六十歲後更是順利,致君澤民,在此十年。但有一言,請閣下弗忘。』李公道:『更有何言,並求指教。』道士長嘆了一聲,說道:『盛名難副,旁門多誤。
日後得志,莫忘此言。以閣下的骨相,倘能捨去紅塵,修真學道,大羅金仙可到。惜乎俗緣未斷,不能超脫,一生勞碌,徒博空名。可嘆可嘆!』李公聽道士的說話,有點不大投機,便起身告辭,說道:『天已不早,師傅請便,學生尚要趕路。』
道士也不挽留,便送出團瓢,命小童引路出來。道士看李公出了月亮門,又遙囑道:『方纔所言,千萬勿忘。』李公隨聲答應,一直走出廟門,別過小童,便一徑望西走去。細想道士的話,似乎在可信不可信之間。看天氣,已過申牌時分,便道:『我且去找個地方吃了晚飯,也正是開船的時候了。』便轉向大街,找了個小飯鋪吃飯,不必細說。
看官要知,這道士的四句偈言,卻是字字靈驗。今且將這個道理破解一回:『自南至北』這一句,說李公隨任南方,服官北剩『自西徂東』,乃由廣西開缺,後來又放山東。『四三長短』,四三兩個字,是四川與東三剩那個長字,想亦必是指著長江。這個短字,解說不來,或者是此後日子不長,也許是短見的意思。至於末句,卻分明說是效忠在通州地方。其『盛名難副,旁門多誤』二言,又隱隱概括李公一生,且並其身後事,亦預知之,句句靈驗,字字響應。倘非神仙中人,哪裡能這樣前知?可惜劫數難逃,事機湊合,終為左道旁門所誤,喪其生平,辜負了老道士的一片婆心,豈不可嘆!這是後話,表過不題。
李公吃完了晚飯,出了店門,看天氣已傍晚,日輪西下,明星東現,因是月初時光,卻無月色。街上店鋪半已點上燈火,各家下招牌,上牌門,滿街劈闢拍拍亂響。李公趁著街上燈光,便急急走過大橋,到泊船的地方,見船家、水手、夥計,多圍在一處吃晚飯,已有六七位搭客先已上船,在那裡閑談。李公便招呼道:『管船的,我那行李、雨傘呢?』那燒火阿二見是先前來的客人,連忙放下飯碗,掀起艙板,將行李提出,對李公道:『客人,您的東西在這裡。您請上船罷。』李公走上跳板,跨上船沿。阿二便將行李遞過,說:『客人你瞧,可對不對?雨傘照舊拴上,卻沒有動一點兒。查對明白,便不與我阿二相干了。』李公雙手接過,說聲『勞駕』,便彎下腰走進船艙,將行李打開,鋪得停當;將鞋脫下,同雨傘捆做一處,便當枕頭。正在收拾的工夫,又來了四五位客人。船家晚飯亦已吃完,阿二點了一盞燈籠,提進艙來,掛在橫梁上,說道:『眾位客人都用過晚飯沒有?如沒有用,趕快上岸去吃。等這支蠟點去一半,就要開船了。』眾人道:『都吃過了。』李公看艙中客人,連自己共十二位,卻都是買賣場中的人。只有一個少年,方面大耳,舉動大方,不像個生意人光景。
少頃,又來了一人,李公一看,正是白天在天河館遇見的。
那個人跳上船頭,在艙門口望裡一張,便說道:『擠得很啊,我另搭船走罷。』翻身復跳上岸走了。船家高叫道:『客人齊了沒有?』阿二望艙中一看,說:『齊了。』管船的便叫開船。
水手們解纜的解纜,拔跳的拔跳,橕篙的橕篙,七手八腳,忙亂一陣。李公回頭,看岸上房屋,燈火旋轉移動,便知船已開了。只因這一開,有分教:血濺船頭,屍橫艙板。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忙中錯黑夜偷頭 客船上天明驚盜
前回說到李公上船,等得開船的時候已是黃昏將荊因是逆水,水手們上岸拉縴。李公因走了幾天旱路,身體睏乏,放倒頭便呼呼的睡熟。到半夜裡,忽然腹痛,起來大解,見船已停泊。兩岸蘆葦叢叢,一望荒涼,不聞雞犬,只看見滿天星斗映入水中,隨波蕩漾;水手七橫八豎的睡在篷席上。李公攀住船舷,蹲下出恭。管舵的正睡,腳下聽見有人起來,他便坐起敲火吸煙。李公道:『這是什麼地方?為何停船?』管舵的道:『此地名八里蕩,前面河身寬闊,強人出沒。這兵荒馬亂時候,夜晚間都不敢走,須等東方發白,後面船來,搭了幫方敢前進。
』正說之間,忽聽前艄『撲通』一聲,像個人落下水去的聲音。
李公與管舵的都吃了一驚。李公連忙束上中衣,立起身來望前艙一看,並無動靜,只聽眾客鼻息聲如雷動。管舵的道:『此地水鬼很多,必是夜靜出現。待天亮尚早,且睡他一覺再說。』
李公也進艙仍舊安睡,卻翻來覆去,再睡不著。
等到天色將明,聽管船的喊水手起錨開船。約行有一二十里,天才大亮,後艄已炊火作飯。李公坐起身來,見眾客人多睡得很香。船家燒熟了水,喊眾客人打水洗臉,方纔一個個的起來。管船的將艙門卸開,透進亮光。眾客人穿衣服的穿衣服,揉眼睛的揉眼睛。忽然,中艙一個客人大叫:『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打艙板上爬起,連跳帶喊的說道:『了不得了!你們大家夥快來!』眾人聽他叫喊,又見他這麼著忙,便一齊湊向前去。那個客人向他身旁指道:『你們眾位快看看,這位怎麼腦袋瓜子沒有了?』眾人一聽,個個驚得面如土色。有幾個膽小的嚇得牙齒捉對兒的撕打,手腳癱軟,動彈不得;有膽大的勉強望前一看,可不是,一個客人彎著身子躺下,那個腦袋竟不知哪裡去了,枕邊褥子上一大攤血。管船的聽見艙中發喊,急忙進來,看見這個光景,早扒在艙板上,瞪著兩隻眼呆看,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李公一看,卻就是那個方面大耳的書生。雖然面目和耳朵都沒有了,他的身段衣服,總還認得出來。那眾客中有個年老的,便向管船的道:『人命關天,非同小可。你這管船的倒好,呆瞧著,還不快想個主意!』管船的哭道:『求客人救命!這個天大禍事,叫我怎麼著好呀!呵唷,這個天大的禍事,叫我怎麼著好呵!』李公道:『你且別哭,哭也是不中用了。且問你,這個客人姓什麼,叫什麼,你可知道不知道?是本地人還是外來的?』管船道:『搭船的你來我去,哪裡個個知道他姓名居處去?』李公道:『這船到什麼地方了?』管船的便探頭望外一看,說:『叫毛家灣。』李公道:『是哪裡該管?』管船的道:『是石門縣。』李公道:『這裡離石門多遠?』管船的道:『只有二十多裡。我的爺,千萬不要到官,我可吃不了。
』李公道:『不到官,你說這事怎樣辦法?』那老客道:『旁的且慢,你且將船攏岸,讓我們上去,誰在這船上陪死人。』
管船的急得說不出話來。李公看他可憐,便說道:『老客人,咱們出門人,誰不願意平安無事?今攤著這個沒頭的人命,哪一個也脫不了干係。古人說得好:同船共命。昨兒個咱們十二個上船,今兒個只剩了十一個。這個死的,是怎麼樣個死法的?
非經官追問,斷然不能清楚。既經到官,咱們這十一個人自然免不得要做見證,也斷然沒有拿咱們十一個人給他一個人抵命的理。但要分辨清楚,大家便脫了干係。若然走了一個,問官必定追究,且必要疑心是他謀害的。所以,若要逃走,那時追拿到案,倒是有口難分。倘然遇見糊塗官,一動刑法,更是不得了了。老客人經歷得多,仔細想想學生這話,務必出個妥當主意。』那老客人說道:『這位先生的話很是有理。但是我們眾人不過是個旁證,也要曉得些因由,若到官一問三不知,不是去討嘴巴吃嗎?昨兒晚上你們眾位到底也聽見些聲響沒有?
還有,中艙那位客人緊挨著他,難道一點兒影兒都不知道麼?』
這正是:
無端禍事從天降,憑是神仙也皺眉。
到底這個中艙客人能知道些影響也無,且聽下回細細道來。
第六回 偷上岸船戶報案 施鐵鎖地保詐錢
那個中艙客人說道:『唉,這是哪裡來的晦氣!我是到杭州去望看我丈母的,本來打算遲幾天再走,只因我家裡死活的催昨兒個上船,不想撞著這倒霉的事。昨兒開船後我便睡覺,並沒聽見什麼聲響。今兒早起穿衣服,看見我袖子上沾著一片血,回頭一看,就嚇得我魂都掉了,急忙爬起來喊眾位同看,不是眾位大家都看見的?』那老客人道:『你老貴姓?』中艙客人道:『我姓黃,名叫道梅。沒有領教你老呢?』老客人道:『我就叫裴道運,世代行醫。杭州上中下三城,提起姓裴的五世郎中,也頗頗有點小名氣的。』說話未畢,那管船的道:『怪不得那個倒霉,這個倒運,我這管船的更該死了。』李公道:『少說笑話,且看看這個客人的腦袋是從哪裡出去的。我們大家的行李先齊一齊,等船靠碼頭,便打地保報官。』
那管船的便前後左右的細細看了一回,並沒有出路,就是中艙上首篷窗上的銷釘卻沒有了。再看那死的,身上穿著藍棉綢小棉襖褲;旁邊疊著一個繭綢大棉襖,一件紅青羽毛夾馬褂,上放著一條香色綢褡膊,一頂青緞瓜皮小帽,並無有動;一條印花粗布禱子差不多被血濕透了;一條綠綢棉被,一半墊在身子底下,也有血污;枕頭底下壓著一個帖包;身後邊有一個藍布包袱。李公道:『若是謀財,怎麼包裹一切都沒有動?若是有仇,特地來害他的,這一船的人難道就聽不見一些聲響?況且這船是水當中走的,這賊從哪裡上來?從哪裡下去?這事實屬可疑。』那管舵的在後面說道:『昨兒晚上那聲響不是嗎?
還當是水鬼出現。那位客人在後艄出恭,不是也聽見的嗎?』
李公聽說,也不能不疑心是這個緣故。
這個時候,眾客人嚇壞的也都回過氣來了,七嘴八舌的亂說。這個說:『必是妖精,能水遁的。』那個說:『也許是劍客,能駕雲的。』還有一人說道:『這不是偷頭嗎?是有典故的。先前跟我舅舅聽戲,有這麼一曲,想必就是這個事。』
正說之間,船已快到碼頭,遠遠望見市廛的房屋。李公恐賊在船上,便悄悄囑咐管船的先上岸找著地保在船埠等候,免得攏船的時候逃跑。管船的喊個暗號,那拉縴的便將縴繩嗖嗖嗖的攏起,管舵的把舵望懷裡一帶,那只船便慢慢的望岸邊靠了。管船的趁勢往上一跳,將腳往後一蹬,船身重複漾開。那拉縴的仍舊將繩放開,隨走隨放,隨放隨走,一直望前去了。
這裡船上眾客人仍是議論不了。李公細看眾人,實在不像有殺人的凶手。看那死人的頸上和那塊血漬,許多蒼蠅攢滿了。
因叫個水手,拿兩塊板豎在兩旁,免得看著惡心。
不多時,船已到岸。管船的同著地保在那裡等,看見船到,也不等鋪跳,地保便跳上船頭,鑽進艙來,管船的也跟著進來。
地保將板拿開,將他的被子掀起看了一看,又叫管船的摸他腰裡有無物件。管船的皺著眉,捏著鼻子,伸手望棉襖裡一摸,說道:『有個褡膊,仿佛有一包洋錢。』地保親自動手,將褡膊解下,摸出一個紙包。打開看時,卻是本洋三十六元。又摸出一個小手摺,上寫著『李代記』,又有順隆布店的紅字戳記。
地保便向管船的說道:『這個東西你且收好,回來要呈堂的。
看這個摺子,這位客人必是姓李。這順隆布店不知在哪裡,既有字號,便沒有個打聽不出來。』說罷,向眾客人道:『你們諸位也都看明白了,昨天晚上到底有人聽見些聲響沒有?』眾人說『沒有』。地保又對管船的說道:『你當眾位的面,將這客人的行李點個數兒,好讓我照數兒開個清單。』一面說,一面在襯衣內掏出一管筆,一本小賬本。管船的點一件,地保就寫一件,寫完,又將屍身的服色、刀傷記上,又對眾人說道:『這個事非同小可,船主人自然脫不了干係,就是眾位也少不得委屈做個見證。我們奉公而行,也叫無法。現在先同這位管船的老哥到縣報案。你們眾位先不要下船,在船上等候,回頭大老爺來相驗,伺候回話。』
說罷,就拿出一條鐵鏈,望管船的頭上要套。管船的再三哀求,地保道:『公事公辦,人命關天。就單單套這麼個鏈子,還不是便宜你?請走罷!大清早起,為你這屁事跑到這時候,水米還沒沾牙,你倒偏偏有這許多講究,我們當官差的便該死嗎?』說罷,將鏈子套上,還在加鎖。管船的沒法,在身邊掏出兩塊洋錢,雙手奉上,說:『地保哥,地保爺,實在對不起您老。這兩塊錢權且先吃些早點心再到縣報案罷。』
地保看見錢,便說道:『這個客人也不是你殺死的,不過誰叫你做船主人,還能不報案嗎?咱們哥兒們有什麼話不好說,又要您破費。』管船的道:『這也不是給你老哥,就給夥計們喝碗早茶。』地保笑道:『我倒看不出,你這位老哥真懂交情,我倒不好意思不收了。但是衙門裡的朋友眼寬手大,你須要明白。這是我為好關照你的意思。』說罷,便將鎖鏈退下,兩人一同上岸,又招呼岸上的夥計,叫他坐在船頭上看守,便一同到縣報案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就叫:有錢使得鬼推磨,無事莫經官里人。
第七回 寫呈詞代書刁難 憑報單縣官准狀
卻說地保同管船的上岸,拉到飯館裡先吃得個酒醉飯飽,又到煙館裡開燈吃煙。一面去找了個代書先生,同到煙館內,叫管船的把原委細說。那代書先生搖頭閉眼,嘰咕了半天,說:『這個案件非尋常可比。人死在你船上,你便是個凶手,倒反要做原告,這不是太便宜了?要說是地保訪聞,把你帶到縣裡,先打夾你一回,下在牢監裡,還算委屈你嗎?』地保拍手道:『先生到底是老公事,見得到。好在船老哥也不是外人,這張呈子還能照常的老價錢嗎?』代書先生道:『誰叫咱們相好,也沒有法!管船的,你先拿十塊錢出來,少不得我筆下超生。』
管船的請安作揖的央告,地保從旁又假意的做好做歹,算拿了四塊錢。寫完呈子,吃完煙,管船的完了賬。代書先生別過管船的,跟了地保到衙門,伺候報案。
轉彎抹角到得縣前大街。地保叫管船的先上茶館內坐下,他先進衙門,找了值日的班頭,同到茶館,先將呈子看過,講好了價錢,又說了許多交情的話,一同來到衙門。卻好午堂未退,大老爺正在坐大堂,收呈放告。這位大老爺姓程,名方壺,是一位清廉正直的好官,自到任後,把這石門縣治得個吏服民安。這日,從早起坐堂審理案件,到晌午尚未退息。值日班頭便將管船的呈子遞上。程大老爺接過一看,上寫的是:具呈船戶張富有,年五十四歲,嘉善縣人,以航船為業。本月初二日,由嘉善開往杭州,共有搭客十二人。今日天明,船行本縣毛家灣地方,忽見中艙一位客人被殺身死,並頭失去。檢點行李無失,其餘客人未傷,亦並無失物。特此叩求青天大老爺恩賜相驗,緝凶伸冤。伏乞憲施行,實為德便。
程大老爺看完,見還有一張地保的報單,上寫道:本縣十七都八圖地保趙伯良稟報:本日卯刻,有嘉善杭州航船,行到本縣毛家灣地方,搭客被人殺死。
小的當時上船查看,見屍身側臥無頭,身帶銀洋並行李、衣服無失。謹開具清單呈鑒,附黏單一紙,計開:包袱一個,鋪蓋一副,銀洋三十六元,帖包一個,隨身衣服均全。
看罷,便提筆將呈子批准。該房立刻開了點單,隨同原呈報單一起呈案。
程公便用朱筆在地保趙伯良名上一點,值堂吏役便一疊連聲的喊趙伯良上堂跑下,程公問道:『你就是地保趙伯良?』
回道:『小的十七都八圖地保。』程公道:『杭州航船這被殺的客人,是盜是賊?還是謀財害命的?』趙伯良道:『小的上船看過,見船上並無損傷,惟西邊篷窗鋪釘是用刀削斷的,這顯見得不是盜。若說是賊,船上貨物並無遺失,便是屍身的鋪蓋、包袱也是原封不動,這又顯見得不是賊。若設是謀財害命,屍首身上所帶銀錢尚在,這又顯得不是謀財。』程公道:『這必是有仇故殺。』趙伯良叩頭道:『大老爺明鑒。但屍身的首級不知下落。』程公道:『船上客人有偷走的沒有?』趙伯良道:『小的著夥計們看守,共是十一個人,一個也不敢放走。』
程公點頭,將手一揚,趙伯良叩頭退下。
程公又將朱筆點張富有的名字,值堂的便將張富有帶上跪在案下。程公問道:『你是張富有?』回道:『小的就是。』
又問道:『你這船是自己的,還是租賃的?』張富有道:『是自己的。』又問道:『你自昨晚開船,路上停船沒有?』富有道:『因八里蕩地方荒野,晚間不敢走,在那裡停了有一個時辰。』又問道:『停船是什麼時候?』富有道:『有三更來天,東立發白的時候便開行了。到天亮,走到毛家灣地方,艙中客人都起身洗臉,就說這位客人的腦袋不見了。』程公道:『這位客人的名姓可知道?上船的時候,是一個人來的,還是有朋友伴當送來的?』富有道:『姓名小的不知,今早地保哥看他身邊有個摺子,上寫著「李代記」,想必是姓李。上船的時候,並沒有人送來。』程公道:『你船上有幾個夥計?』富有說道:『共五個,一個是小的兄弟。』程公道:『那四個是舊人還是新上的?』富有道:沒有新上的。』程公道:『昨晚一路開來,有同行的船沒有?』富有道:『沒有。』程公道:『你開這航船有幾年了?』富有道:『先前是我哥哥開的,我哥死了,小的接管三年多了。』程公喝道:『你行船多年,這走熟的道路,哪裡太平,哪裡不太平,難道還不知道?致客人被人殺死,並取去首級!這不問你,還問哪個?來,給我拖下去打!』兩旁吏役齊聲吆喝,嚇得富有魂不附體,磕頭不止,哀告道:『我的青天老爺,小的實在冤枉!』程公道:『賊人下手的時候,上船下船,你們船上人難道都沒聽見?你管船的管的是什麼?
就這一節,還不該打嗎?』富有道:『小的該死。夥計們拉了半夜的纖,小的把舵,指望停船歇歇睏乏,倒下頭睡熟了,竟聽不見。求青天爺爺的恩典。』程公將驚堂一拍,說:『本該重責你的不加小心,因你話尚實在,權且寬免。候本縣驗過屍身再行發落。』值日差便將富有帶下,程公吩咐掩門退堂。地保和值日差頭趕緊到碼頭搭蓋屍棚,預備公案,伺候相驗。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搭屍棚預備官臨 謁私宅初聯世誼
話分兩頭,且說這邊船上,候管船的和地保去後,眾客人你談我講,驚疑不安。唯李公仔細思想日間所見,夜間所聞,於這樁事猜透個八九,便想了個主意。知道這程大老爺本山東人氏,曾做過江蘇華亭縣,與老大人同寅至好。後來因惰起復,改歸浙江,補這石門縣。恐怕少停相驗時候,同船的客人必定要一個個的提問,那時倒不好回避。因向船家借副筆硯,在行李內取出護書,拿了名帖,寫了一封信,就叫燒火阿二趕緊送縣衙門投遞。
看看天已晌午,船家便收拾早飯給眾客人吃了。望見岸上來了七八個官人,扛了一大堆杉篙、蘆蓆、繩索,將地下打掃乾淨,七手八腳便搭起一座席棚,中間擺上公案。那些看熱鬧的大大小小圍了一圈,也有張頭探腦望船上看的,也有三三兩兩想往船上跳的,都被那地保的夥計同官人拿馬鞭子打開。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程公退堂,正想這起命案為難得很,心想凶手必在這眾搭客的裡頭,須要細細盤詰。卻好門上送進一封信來,拆開一看,知是同寅至好的李世兄在這船上,有的確見證,這事便好辦了。又想同是搭客,提問時有許多不便,不如先請他來問個仔細,到相驗的時候,胸中方有把握。主意已定,便叫門上趕緊打發一乘轎子,著差人拿本官的名帖,到杭州船上接李少爺到署,並行李等件,同跟隨人一併帶來。吩咐去後,門上就遵諭備辦。一面傳廚房開飯,一面發梆,傳外堂伺候。申正一刻,赴碼頭驗屍。
程公用飯已畢,恰好接李少爺的轎子已到。程公命請入書房。寒暄已畢,程公便問道:『賢侄因何在此船上?』李公道:『小侄奉嚴命到杭州公幹,走旱路到嘉善,無意中碰見此船,心想趁便,不料趕著一樁奇事。』程公追:『夜來到底有無動靜?』李公道:『小侄昨夜四更光景起來大解,這時候正停船在八里蕩。聽得船頭水響,似一個人落水的聲音,及至細聽,並無動靜。這時候滿船的人盡皆睡熟,唯小侄與管舵的聽見。
就此一節可疑,其餘卻都不知。』程公道:『據此說來,必是水賊。但行李財物並無損失,這其中情節不無可疑。』李公道:『老伯高見極是。』程公道:『既到此間,且盤桓數天,再為賢侄餞行。』李公道:『小侄既在此船,不幸遇此命案,便是案中證見。本不應脫身,但既蒙老伯推愛提拔,擬趕緊到杭州,將公事辦完,五日後必可回來,或者於這樁案件上尚能助老伯一臂之力。』程公道:『賢侄如此說法,老夫倒不好屈留。且請暫住一宵,略為賢侄洗塵。』李公道:『辱在世末,小侄不敢自外。但事關緊要,恐誤程期。待回來的時候,再擾老伯。』
說罷,便欲起身告辭。
程公堅留不住,只得允行,並欲派僕役護送。李公再三辭謝,仍是一身出來。到門房口立定,將行李取出。門上定要派人相送出城,李公也只得依允。便一徑同到城外,另搭一個小船,前往杭州去了。這送的人獨自回衙銷差不題。
且說程公送李公走後,復到書房,與老夫子商量了一回,即傳伺候。門上回稟,人馬夫役均已齊備。程公道:『不必多帶夫役。』僅點了仵作一名,刑房、招房各一名,快皂二名,跟隨出城驗屍。門房便將點單傳了出去。程公換上衣服,便出宅門,在大堂上轎,前呼後擁,打道出城。該房和地保帶了張富有先往屍場伺候去了。
正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石門埠程官驗屍 杭州城李公返旆
卻說船上眾客,見縣衙門打發轎子來接李公,方纔曉得這位客人是個少爺,又紛紛議論不休。有的說是私行察訪的;有的說是改裝遊玩的;還有那管船的知道這事,更捏著一把汗,心中亂跳不止。今且擱過一邊。
且說程公坐轎出城,來到碼頭,見屍場上看熱鬧的人圍得鐵桶一般,前導官人拿馬棒打也打不開。官轎到此落平。地保趕上前,分開眾人,到轎前請安。
程公下了轎,走入席棚,昇公案坐定,跟隨吏役分站兩旁,喊過堂,送過茶,刑房便將點單呈上。程公便傳地保將屍身搭上,諭仵作用心細驗,招房研墨濡筆,等候填寫屍格。地保便同他夥計,又叫了兩個水手,帶同將屍身從船中搭出,扛抬上岸,在一張蘆蓆上放平。然後拿他的鋪蓋、包袱也一件件都搬上岸。仵作將長衣掀起,一手拿尺,一手拿了一個簽,走近屍旁,將屍衣前襟解開看了一遍,用尺從足量起,高聲報道:『無頭屍身一具,身長四尺五寸八分。頸上致命鐵器傷一處,右胳膊不致命手足傷一處,斜長二寸八分,寬五分,青黑色,餘無故。』招房便照他報一句寫一句,報完寫畢,呈案。程公看過,起身出位,親到屍旁相驗,復照屍格,報驗相符。又叫拿行李過目,命將包袱打開,裡邊都是些單裌衣服。便命地保一件件的點過,開上清單,仍舊回到席棚,昇坐公案。傳船上的水手回話,共是四人,燒火阿二打頭,跪在公案前磕頭。程公問了一遍,與早間張富有所供大略相同。
那個管舵的望前爬了一步,跪著說道:『昨日四更天氣,李客人起來出恭,小的敲火吸煙,兩人正在說話,忽聽前艄「咕咚」的一聲。小的當是水鬼出現,嚇了一跳。再用心細細一聽,又不響了,不想這水鬼會吃人。』程公道:『既聽見聲響,怎麼不喊醒大眾?』管舵的道:『那時候人都睡得好好的,大喊小叫不挨罵嗎?』程公便喝聲:『退下!』便傳眾客問話。
計船上客人共十二位,今死一個,走了一個,還整整的剩十位客人,一齊上岸,到公案前跪倒,通報名姓。招房便將各人名姓照寫一單,遞在程公面前。程公道:『傳張富有。』張富有就趕緊上去跪下。兩旁報說:『張富有到。』程公道:『張富有,你船上的客人都齊了麼?』富有道:『齊了。』程公道:『到底這個客人是怎麼死的,從實說來,免得拖累。』眾人齊聲稟說:『實在不知。今早起身,是黃客人先看見了,大眾方纔得知。』程公便問黃道梅。黃道梅復訴說一遍,到底怎麼死的也不知道。程公喝叫:『暫且退下!』眾客人一齊磕頭哀告道:『小的們多是出門在外,正經買賣的人,求大老爺恩典開脫。』程公道:『本縣也知與大眾無乾。但俗話有的說道:「同船共命」。今出這無頭人命,凶手未獲,本縣就願開脫你們也做不到。今且格外恩典,就帶張富有、黃道梅、裴道運三名回衙,晚堂聽審,其余且交地保在船上看管。屍身飭地方暫行棺殮;衣物封貯,候出示招屍屬承領,統俟緝拿凶手,獲日結案。』
眾客無奈,磕頭下來。程公起身,打道進城。該班押張、黃、裴三人在後跟隨。程公先到城隍廟拈香,然後回衙。禮房已預備鞭炮,在大門口點放。進了衙門,復開公座。排衙已畢,吩咐掩門回宅。這張富有、黃道梅、裴道運三人,權在班房候訊不題。
且說李公自石門縣搭了個小船,一夜工夫便到了杭州,在武林門外大關停泊,離城尚有十里之遙。吃過早飯便進城,將公事辦完。心中惦記著石門這起命案,越想越疑,料定在一個人身上破案。也無心遊山玩水,辦完事,便找了個宿店,住了一夜。次日,出霸子門,沿著官塘大路,一徑望石門縣進發。
正是:
心忙只覺行程遠,意急常嫌舉步遲。
走了一日,飢用乾糧,渴飲淡水,但遇涼亭歇腳,不尋客店打尖。看看天晚,到了個地方,名叫長安鎮,是宋高宗南渡駐蹕的地方,離杭州已有百里,便向路旁一個茶館內坐下,問道:『此地到石門尚有多遠?』那茶博士道:『此地離石門不過一九多路。』李公不懂什麼叫『一九』,又叫回那茶博士細細問他。
欲知茶博士怎生回復,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趁夜月荒郊趕路 坐春風內署餞行
茶博士道:『我們這裡路程都叫幾九幾九。九里路叫「一九」,二九十八里便是「二九」。從此地望北去,過了七里亭,即是石門地界,再有五里,便進城了,所以說不過一九多路。』
李公方纔明白。吃了茶,用了點兒乾糧,趁著新月朦朧,復又前進。
不到一更天,早已到了石門縣城外。城門已閉,不便進城,且在城外找個宿店住下,便打聽航船上這起命案。店主人道:『客人為什麼問他?』李公道:『我有個朋友在這船上,聞知闖下禍,特來看望他的。』店主人道:『前日縣太爺相驗後,便帶了船上兩個客人到縣,晚堂細審,也沒有問出根由。又密差得力家人押同差役到船上細搜一回,也沒有搜出什麼。縣太爺也沒有法,只得仍將船主人等還押,其餘的客人仍舊在船上看管。船是上鎖又加封條,這真是叫沒頭的官司。』李公道:『也聽見拿凶手沒有?』店主人道:『沒聽見說。』李公道:『你們這位縣太爺做官好麼?』店主道:『若說這位太爺,真是好官,若換了別位官府,這管船的早該打得個稀糊腦子爛了。
今聽見問了兩堂,並沒用刑。但怕仁慈太過,這凶手總不肯招承,倒難為了陪打官司的了。』李公聽說,點頭稱是,便回房歇息。
次日大早,起身梳洗,用過早飯,便換了衣服,備了柬帖,進城到縣衙投謁。程公正因這命案凶手未得,心中納悶,見李少爺來到,甚是歡喜,便叫請進。李公就隨執帖的走進宅門,到花廳坐下。少頃,程公出來,李公趕忙起身,上前請安。程公帶笑還禮,說道:『老賢侄真是信實。』李公道:『小侄到杭,將公事辦完,恐老伯盼望,所以兼程趕回。未知這案件有無頭緒?凶手有無主名?』程公道:『正因此為難,連問兩堂,毫無眉目。昨天簽差望八里蕩一帶緝拿凶手。既無主名,恐亦難得。想賢侄必有高見,尚乞賜教。』
李公道:『此事據小侄聞見,頗有形跡可疑之處,但無確據,出不敢昌昧指名簽拿。今特來請示老伯,求派幹練捕快各二名,並帶搭客數名,仍由原船放回嘉善。船上除管船的仍在縣管押外,其餘水手等交小侄帶往。此外,搭客還求老伯恩典,准其取保開釋,以免牽累。小侄此去,也不敢說必能拿得凶手,但請限一月,或二十天,必可得一實信回報老伯。』
程公聽說大喜,亟起身打躬說道:『賢侄青年具此幹才,真是難得。頃所處置,無一不當,佩服之至。一切悉聽賢侄指揮便了。』李公起身答禮道:『小侄尚有事稟商。今日午堂,請老伯提審管船,佯為發怒,用刑逼管船承招行凶,發監拘禁。
將黃、裴等數人管押,以便小侄密行帶往。其餘即當堂取保開釋,使外邊知道凶手已定,那真凶便不防備,庶容易緝訪。』
程麼道:『賢侄所見極是。但有勞賢侄,老夫心中實在不安之至。』李公道:『小侄亦系案中要證,蒙老伯矜全,已屬格外。
既有所見,敢不竭力?』程公道:『既賢侄如此懇誠,老夫也不敢自外。俟成功後,再行拜謝。此去尚應備何物,請詳細開示,以便備辦。』李公道:『別無所需,但請備藥箱一個,大小藥瓶十個,大小膏藥二百張,藥針、刀剪一副,白布五尺,破舊衣帽兩襲。』程公便命將紙筆錄出。吩咐廚房備席,為李少爺洗塵餞行。李公再三堅辭,程公執意不允。一面傳前稿進來,將李公囑咐各節,命其嚴密備辦。一面攜了李公的手,請到籤押房赴席,以便細談。
李公見程公如此至誠,只得從命。程公見李公年紀輕輕,如此明決幹練,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命他兩位少爺出來陪席。
少頃,酒餚已具,爺兒四個便一同入席,也不另請陪客。李公少不得坐了首位,程公對面主席,兩位少爺側坐相陪。李公看酒餚豐盛,十分不安。因是老世伯的面子,便不敢十分推辭。
安蓆已畢,李公起身謝過,復把盞回敬程公,然後歸坐。主賓?O酬,你談我講,十分酣暢,不必細說。
那前稿奉命便去備辦一切,並喊值日房班,傳齊伺候,起點發梆,提案卷,開點單,標聽審牌,等候大老爺宴畢陞堂。
這就叫:
酒絲紅燈座上,鐵鎖鋃鐺階下囚。
要知李公預備這些藥箱藥瓶有何妙用,且聽下回細細道來。
第十一回 用嚴刑假逼供招 設藥籠巧施妙計
卻說程公陪李公宴飲,罷席後,便命兩位少爺陪李公在書房小坐,一面傳鼓陞堂。在班房提出張富有、黃道梅、裴道運等三人上堂聽審。外邊差役在船上帶到眾客人、水手,亦已齊集轅門,聽候發落。
程公先傳張富有跪倒案前,便大喝道:『張富有,你這狗纔,害了客人性命,尚敢巧言亂說,先自出首,希圖卸罪別人。
不用大刑,想你必不肯招。來,拖下去打!』張富有聽了,嚇得魂飛天外,把頭磕得山響,連連喊道:『大老爺,小的實在冤枉!小的實實不曾害客人的性命,青天爺爺明鑒!』左右不由分說,拖下去打了五十板。程公拍桌道:『打!』又打了五十,問道:『你招不招?』張富有喊道:『小的實在冤枉!』
程公命暫且帶下,傳眾水手到堂,將驚堂一拍,喝道:『本縣已訪得這客人是張富有殺的,與你們無乾,可從實說來。』
眾水手一齊叩頭,稟道:『小的們實在都不知道。』程公喝道:『不打決不肯實說。給我每人重打二十!』左右一齊動手,一個個按下,左右開弓的打個滿堂紅,只聽得殺豬似的叫喊。打完問道:『還不快說!』那個燒火阿二喊道:『大老爺,小的那天上岸拉縴,張富有在船上殺人,小的實實不知。』程公便大聲道:『張富有在船上殺人,是他夥計親口供招,你們大眾都聽見了。』便傳張富有,問道:『你在船上殺人,你夥計已經供出,快快將實情說來。那個人頭放在哪裡?有半字不對,看夾棍伺候。』富有叩頭道:『冤枉,冤枉!』程公道:『還敢胡說,再打!』又打了一百,富有仍是不招。程公道:『這個後生倒會熬刑。且拿來釘上鐐,發監拘禁,聽候再問。』又標了一枝簽,派兩名差押張富有的兄弟去沿路尋取首級,其餘水手從寬取保釋放。原船本應追取入官,因是往來客船,暫免封鎖,准其照舊生理。
判畢,傳眾客人上堂,黃道梅、裴道運外,又點了張申、王福、趙甲三名,說道:『你們這五人,張富有供稱知情,著還押聽候再審。其餘眾客,著取具結實托保開釋。』那黃、裴、張、王、趙五人不知頭路,叫苦連天。程公也不去理他,吩咐退堂。那取保的俱退到外班,各人覓各人的親友,取具保呈,候批不題。
程公退回書房,將堂上各情與李公說知,便叫班管家人進來,叫他將黃、裴等五人帶到一僻靜之處,聽李少爺親自吩咐,並替這五人起個病狀,免得早晚點名。一面催前稿,趕緊備辦應用的物件。那班管家人將黃道梅等五人帶到土谷神祠的廂房內,李公便悄悄的進去。這五個人認得是李客人,便一齊的稱冤求救。李公道:『你眾位且不要著急,只要聽我調度,便能設法救你。』那五人齊聲道:『無不聽命。』李公道:『你們五位之中,可有懂得些外科的沒有?』那裴道運道:『小可是五代家傳的跌打損傷,出杭州城二三百里,提起五世郎中沒有不知道的。前日船上那個客人,小可本想醫好他,後來看見沒有頭,這就沒法了。』李公道:『這就巧極了,我的事可望有成,你們眾位也可免累了。』裴道運說:『想必是衙內有病,叫小可效勞?』李公說:『非也。這樁事必定先訪著真凶手,方能救你們眾位。』裴道運說道:『知道真凶手在哪裡?又要去替他醫玻』李公道:『你且別管。我已經在縣太爺面前討下你們五位跟我去緝訪凶手,到那裡,但聽我調度便了。』眾人聽說已經在縣尊前討下,可以不回班房管押,無不歡天喜地,情願效力。李公道:『你們跟了班管二爺回到班房,將行李等收拾停當,仍舊到航船上等我。傍晚時分,我便來到,開船前往。』眾人連聲答應同去。
李公回到書房,前稿二爺將置備的藥箱、藥瓶、刀剪、膏藥,照單點付。李公便取筆硯在那白布上寫道:『浙江五世醫裴,仙傳妙手,起死回生。一切跌打損傷、癰疽瘤痔,手到病除。』寫完,旁又寫一行小字道:『計日包治,不效不取分文。
』那一邊寫道:『路過貴地,暫留揚名。』寫畢,叫人做了上下配頭,折起了疊在箱內,將破衣舊帽單另包好。程公又送了百兩紋銀為路中費用。李公也不推辭,便起身告辭。程公握手道:『賢侄此去一定成功。萬一沒有端倪,也不必固執,且回來從長商議。』李公唯唯聽命。
正說話間,門稿帶了點單,跟去的四名捕快,將名單呈上,乃趙昇、李益、吳太、周起。程公點過,交與李公,復向四人道:『你們小心伺候李少爺,倘有不周到處,回來重重責罰。』
四人叩頭稱是,又向李公磕了頭。李公便將置備各物交與趙昇、李益,先到船上等候,叫吳太到城外店中取行李,到船上會齊。
自己帶了周起慢步出城。程公尚欲派家人跟隨,李公固辭。程公再四叮囑,送到宅門分手。
李公便一徑出了衙門,來到船上。見班管帶了這五個人已在船上,見李公到了,便將五個人點齊交付,請了一個安,告辭去了。少停,趙、李、吳三人亦都到船。李公叫船上趕快預備夜飯,叫燒火阿二將航船的燈籠摘下,另換上一盞沒字的燈籠。吩咐吃完了飯,趕快開船。正是:預備深坑擒猛虎,安排香餌釣鯨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治奇病晨施藥餌 訪真情夜上茶樓
上回說到李公帶了捕快人等上船,吃過晚飯即便開船,望嘉善進發。走了二十餘裡,天色已黑,李公就叫停船,派這四個捕快,分更次輪流守夜。次日天明開船,到晚便找一熱鬧的去處停泊。到第三日落太陽的時候,已到了嘉善地方了。那水手等巴不得靠了岸,忙到張富有家去報信,說富有已經問定了殺罪,下在縣監。他兄弟也差人押去尋人頭去了。
李公帶了這九個人上岸,分做三個住處:派趙昇同趙甲、王福住在一處;周起同張申、黃道梅住一處:李公同裴道運、李益、吳太住一處。先咐咐道:『你們都要改裝。趙甲可裝個爛腿,趙昇裝個駝背,王福裝個算命測字的先生,到各煙館、酒店打聽。黃道梅、周起裝個窮秀才,每日到各處茶坊,向吃茶的客人求幫告助。裴道運就掛招牌,在十字街行醫。張申系本地人,人都認得,不能改裝,就逢人稱說為裴先生揚名。每日酉初、酉正、戌初、分做三起,到我的寓處見面,告訴日間耳聞目見的情形。』吩咐已畢,各尋住處,多相離不遠。
李公便同裴、吳、李三人,找了一個小店,將破衣舊帽同吳太兩個人分穿。李益就給裴道運背藥箱。到了明日,裴道運就在三仙街十字路口將招牌掛起,地下鋪了個包袱,將藥箱擺設中間,上面排列著藥瓶、刀剪,把膏藥攤在箱履內,口中高叫道:『杭州五世醫裴道運,路過貴地,揚名三天。有緣的趁早來治,試試我的手段,治不好的分文不要。貧窮的、施醫捨藥,也分文不要。』道言未了,早團團的圍了一大圈的人。
忽有一個爛腿的,一蹺一拐的來,分開眾人,說道:『先生,我這腿疼痛得了不得,卻是乾痛,你看這一大片發黑,又不腫,又沒有水,就是觸手便連心的痛。請問你可治得好?』
裴道運說:『治不好那還算五世醫麼?我叫你立刻不痛,好好的走回家去,叫大眾看看。我瞧你是個窮人,也不要你錢。你先將這腿用布好好包上。』那客人感謝不盡的便坐在地下,將那條腿用手巾紮上。老裴取出兩粒丸藥,說道:『哪位行方便的,佈施一碗清水?』真有個年輕好事的,貪看把戲,取了一碗水,分開眾人,遞給老裴。老裴便叫那爛腿客人用水將兩丸藥送下。老裴又在他腿上用手磨擦了半晌,便說道:『客人,你站起來。』那客人立即起身。老裴說:『還疼嗎?』那客人說道:『怪呀,不疼了。』老裴說:『你且用力在地下一蹬,看疼不疼。』那客人連蹬了三四下,哈哈笑道:『不疼,不疼。
』老裴說:『這就好了。我再給你兩張膏藥,回家貼上,保你永遠不犯。』那個客人口叫『活神仙』,磕頭道謝,說道:『我窮人沒麼報答你,只能天天給你跪香揚名。』老裴道:『這是你與我有緣,倘沒有緣法,任憑你給我千兩黃金也治不好。』
那客人磕完頭,拿了膏藥,竟飛跑的去了。
那看的人無不個個稱奇,人人說怪。老裴道:『不要說他這條腿,就是爛去了一半,也能給他立時醫好。』旁人聽見,更加稱奇。就中有個老翁,擠過來說道:『活神仙,我老漢今年七十三,這雙耳朵不通氣了,有治法沒有?』老裴大聲的向他說:『容易,容易。我給你兩丸藥,就此吃下,再給你七丸,回家去隔一日吃一丸,不可出門,靜坐半個月,保你聽得見。』
那老翁吃了藥,將那七丸包好,放在褡褳內,歡天喜地的去了。
因此一傳倆,倆傳仨,通時立刻,『活神仙』的名就傳出了,看的人更擁擠不開。老裴道:『我每天在此,送醫三天。今開尚有小事,諸位明早再來光降。』
眾人中尚有要求醫買藥,那裴道運故意不肯,收拾起招牌,回寓去了。這裡眾人便稱奇道怪的傳揚開了。那個爛腿客人真請了一封香,跪在街心頌揚活神仙的靈驗。於是,來來往往的人,個個想見活神仙的面。合境內有病的,都想求活神仙醫,就怕活神仙明日不來。茶坊酒店議論不休,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李公同吳太兩個人,這一日就扮做窮途落魄的模樣,在大街小巷往來。到了午後,聽得人人傳話活神仙治病的原由,知是裴道運作得機變,心中甚喜。但是仍察訪不出凶手的消息。
看看天晚,只得仍回寓所。李公與老裴雖然同店,卻是分做兩起。老裴同李益早已回來,見李公回店,也不交談,彼此心照不宣。少頃,趙昇、周起等陸續來向李公處悄悄的回話。今早那個爛腿客人,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趙甲。卻不便同李公說話,拿了香在店門磕了個頭,說道:『謝活神仙。』李公便會意了。
那店主人問了趙甲的緣故,知道這位裴客人有起死回生的本領,便加意的巴結,不在話下。
晚上各自歇息,吳太向李公說道:『我們今日跑了一天,也察聽不出一些消息。到底知道這凶手定在何處?這樣的瞎訪,不是海中撈月麼?』李公道:『你不要忙,五七天內,我保你自有著落。』吳太便不敢再說,卻是心中納悶。看看不過定更天氣,便推說出恭,溜到街上去散步解悶去了。
李公待他出去,也到街上打探消息。想起前日天河館時情形,便一直向天橋走來。尚未過橋,看巷口有個茶館,底下賣茶,樓上是個煙館,來來往往,熱鬧非常。李公進了茶館,走上扶梯,見吳太正在那裡開燈吃煙,見了李公,似乎不好意思,急忙立起身來。李公使個眼色,叫他不要如此,便也在煙鋪下首坐了,叫吳太照舊吃煙。那個跑堂的便給李公倒了一碗茶,摘了一把手巾,問要添一個燈不要。李公擺手道:『等會兒再說吧。』跑堂的接過手巾,轉身去了。李公留心聽眾人的口風,有說活神仙治病怎麼靈驗的,有說南河下跳板船來了個新人兒會唱京調的。
忽聽見壁鋪上說道:『老三呀,天底下竟有這種冤枉事。』
一個說道:『什麼冤枉?那個說:『你不知道咱鎮上開航船的張富有會打人命官司?問成死罪,下了監牢了。』一個說道:『殺人償命,咋說冤枉?』那個說道:『你知道這個人是他殺的麼?這個事也怪不得你不知道,除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可惜我不做問官。』李公聽說話有因,回頭仔細一看,見一個約三十來年紀,盤著辮,穿一件青布小袖棉襖,黑絨坎肩,盤著腿,坐在下首吃水煙。那個先說話的四十餘歲,穿一件白灰夾小襖,青布坎肩,束著腰,紫絨帶子,兩太陽貼著頭風膏,躺在上首,拿了煙在那裡吸。李公知道對路,將身移的,聽個清楚。這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知這兩個人到底說出些什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緝賊蹤茶坊得信 感靈機古廟訪仙
卻說李公聽二人說得針鋒相對,便用心細聽。那個躺著的道:『我前日在李大腳家聽曲兒,看見小白鰷賽張順同了兩個朋友在那裡大樂,說這個仇報得痛快,可惜張富有倒霉。你想想,這不是小白鰷乾的事麼?』那個吃水煙的說道:『他報他娘的什麼仇?』那個道:『你真是個沒耳朵的,你知道他殺的是誰?就是華亭李官的兒子。因他哥兒們去年五月間搶婁湖寶興當那一案,被李官拿祝單就是小白鰷赴水逃走,那張二麻子、李大丫頭一大幫子都正法了。前幾天,小白鰷在天河館遇見李官的兒子,就一路跟去,乾出這事。不想張富有竟替他抵了命,你說晦氣不晦氣。』
李公聽完這一段話,心中又驚又喜。喜的是正凶已有著落,果不出意中所料;驚的是自己險遭毒手,倒須加意提防。又想,不白鰷不知在什麼地方,打算找他個下落;又因方纔所說,卻是與自己有仇,恐怕露出真情,倒反不便。只要有這小白鰷賽張順這六個字,就不怕沒處尋了,便想起身出來。回頭看吳太,已煙迷睡著了。李公也不去理他,徑自回寓。想起天妃宮道士的話,不禁悚然汗下。心中想道:『明日何妨再去問問這道士,必有個著落。』聽譙樓已報二鼓,便脫衣歇息。又停了半天,吳太方纔回來,見李公已安息,不敢驚動,便縮在被窩裡睡了。
次日天明,李公起身,看吳太正在好睡,便悄悄走出房門,到老裴房檐下輕輕咳嗽。老裴急忙披衣出來,李公附耳道:『正凶已有指名,就是小白鰷賽張順。其人三十上下年紀,耳後有一個瘤。今日倘有來請治瘤的,必須設法拿祝』裴道運點頭領會。李公仍回自己房內梳洗不題。
看書的看到這一段,必定疑惑,說道:『李公在那茶館樓上只聽說是小白鰷賽張順,並沒有看見這個人,怎麼對老裴說,就知道是三十上下年紀,並且耳朵後有一個瘤,仿佛親臨日睹的一般,難道李公能未卜先知?還是別有人告訴他呢?豈不是編這書的荒唐,前言不對後語麼?』這其中有個緣故。李公在天河館這個時候,剛剛出門,就碰見這個人盯住眼睛的看他,李公就疑心必有緣故。等到晚上開船的時候,這個人也來搭船,復又上去,這分明是看個實在的意思,李公因此心中更明白了。
可巧第二日便遇見這樁事。李公是個大經濟的人,處處用心,步步留意的,便拿這事瞧出了十分。心知必是錯殺,就是不知道這凶手名字,所以叫老裴用醫病哄動眾人,原是打他耳朵後這個瘤上生髮出來。不想昨兒個又聽見這個實在消息,便印合得一毫不差。這就叫大人心細。常言說得好,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不然,船上這許多人,單單李公明白這個緣故?那個小白鰷要殺李公,偏偏會殺錯了,殺了別人。倘若沒有李公隨事留心,那船家只好冤冤枉枉的抵命。倘若小白鰷不殺錯,也便沒有人破他的案。連這部書只好編這樁事,後來許多新鮮奇怪的公案都沒有了,還能成這一大部書麼?造化弄人,奇奇巧巧,曲曲折折,編書的只好隨事敷衍。但看書的本為消遣,誰有工夫前後的體會,所以不能不將這關目表白一回。
閑話少敘。且說李公回房,叫起吳太,囑咐今只在裴道遠左近來往,不可遠離,以便臨時幫拿凶手。吳太答應。李公專誠要訪老道士,隨便吃點乾糧充飢,便出店門,往天妃宮而來。
及到門前,只見廟門洞開,卻不見道士的卦攤。一個伙工在那裡掃地,李公便上前問道:『借光,鋪辦哥,貴廟有一位老師常在這門前占卦的,可在家麼?』那伙工將李公看了一眼,停了笤帚,說道:『先生問的可是擺卦攤的老道。』李公說:『正是。』伙工道:『先生是姓李麼?』李公道:『正是。因何知道?』伙工道:『說也奇怪,那老道不是個好人。昨兒交給我一封信說:「明早有姓李的來找我,就把這封信給他。」哪知道夜裡三更來天,把他的草棚放火燒了,帶他的小童跳牆逃跑。累咱們大眾挑水救火,忙到天亮。咱們當家的還要報官拿他呢!』李公道:『信在哪裡?』伙工便從身邊掏出遞上。李公接來拆開一看,不覺吃了一驚。正是:完成舊約三生事,泄漏天機一紙書。
要知老道士信中究竟是些什麼話頭,且聽下回細細說來。
第十四回 窮開心周起尋春 趁利口虔婆接客
卻說李公接了道士的信,拆開一看,卻仍是一首四字的偈言,上寫道:莫道無神,信哉有仙。
拳拳股膺,匪我思存。
下邊寫著『山石道人』。李公看罷,始知是純陽呂仙臨凡顯化,不覺驚嘆感佩。雖素來不信神鬼仙佛,經此親身試驗,自不能不心中折服。但是看這四句偈言,不知仙意指在哪裡,不覺得往復玩味,看了又看。那伙工道:『先生快將這信收好,不要給我們當家的看見,又添羅唣。』李公點頭,將這偈言收好,別過伙工,出了廟門。心想,昨兒這兩個人說是在李大腳家看見賽張順,想必是時常去的,何妨到那裡打聽打聽。但不知道李大腳住在哪裡。心中一頭想,一頭走,不知不覺已上了大橋。
看見王福在橋上擺測字攤,李公便將昨天聽見的話告訴他一遍,便問道:『可看見周起?』王福道:『過橋去不多工夫,想必還在前面。』李公聽罷,就望橋那邊尋去。
走不多遠,見周起正在前面,穿了件百補的長大褂,拿個辮子,曲了幾個彎,駝著腰,趿拉著破鞋,斯斯文文的踱著方步,口裡高聲念道:『救蟻中狀元之選,埋蛇享宰相之榮。』
又道:『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青雲得路,』剛剛念到這一句,李公從他背後在左肩膀上一拍,把個周起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一看,見是李公,倒有點不好意思。李公便將細情說給他聽了,便問道:『此地有個樂戶李大腳家,你知道在哪裡?』
周起道:『在街北百花巷,小的昨天去看過一回。』李公忙說道:『你不要這樣稱呼。我們且到那裡看看。』周起道:『我們這樣個打扮,哪能進得了門?』李公道:『不妨事。我們先給他錢,他還不接待麼?』周起道:『這也使得。』李公便叫周起在前引路。
轉了兩個彎,穿過了個過街樓,巷口有個黑油漆柵門。裡面靠東一個臨街門,兩扇花隔卻虛掩在那裡,門框上貼著個紙剪葫蘆。周起指道:『這裡便是。』李公將指在門上彈了兩下。
裡邊出來了一個老婆子,年紀五十上下,頭包元青縐紗,身穿藍綢棉襖,外罩青緞領褂,黑綢褲腳虛鑲裹著繡花褡膊。尺二金蓮,一雙鞋跟露著白襪。一臉粉花皺紋,兩個頭風膏藥。分明積世虔婆,親自開門接客。
李公道:『我們倆專誠拜訪,討碗茶吃。』那虔婆一手攀著門框,一手拿著根長煙袋,斜溜著眼,將兩人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將身子望後一扭,說道:『您兩位找錯了,我們不是茶館呀。』說話未完,隨手要將這隔扇門帶上。李公忙上前一步,將門扳住,一手在袋裡掏出一塊錢,遞給虔婆,說道:『我們聞名來的,並沒走錯。這塊錢,請你隨便給我們沏壺茶,我們歇歇腳。』那虔婆見了錢,笑著說道:『你瞧瞧,我真是老糊塗,連自己人都不認得。』說著,一面將門開了,說道:『快裡邊坐吧。』李公同周起便跟著他進去。
虔婆讓過二人,復身將門關上,回過來在前面領路。走進後院,穿過了月亮門,有一溜五間南向的矮房。虔婆將門簾掀起,讓二人進去,便高喊道:『四兒,有客呀,還不快出來』聽見隔壁嬌聲嬌氣答應道:『讓我洗完臉就來。』李公看那屋子,是通長的兩間。西屋靠牆擺著一張炕桌,鋪著半新不舊的紅嗶嘰坐褥靠枕。炕桌上供著一大籃子佛手。四扇時花炕屏,朝外持一幅五彩牡丹的畫。桌上分列著花瓶、帽鏡,中間桌上擺著個盤香盤。牆上掛著一面琵琶。李公就在東邊凳子坐了。
周起不敢坐,李公遞了個眼色,也就在西邊椅上坐下了。虔婆遞過水煙袋,李公是不吃煙的,轉送給周起。虔婆道:『兩位大爺貴姓?』李公道:『我姓張。』指著周起道:『他姓周。
我們久仰你姑娘大名,今天特來見識見識。』正說著話,一個小使送進一盤茶來。虔婆接過送上,回頭向小使道:『叫你姑娘快來。』周起接口道:『不忙。』虔婆道:『我給二位開個燈,好躺著歇歇。』一面說,一面將炕桌搬開,底下襬著副煙具,劃根洋火,將煙燈點上。李公便走過來靠上首躺著。周起也拿了水煙袋過來,尚未坐下,聽隔壁房門響,出來個人,直望外走。周起便回身望窗眼裡一張,卻看不清。虔婆將他袖子一拉,說:『請用煙,有什麼看的。』
周起放下水煙袋,躺下燒煙。忽見簾子掀起,進來個粉頭。
虔婆忙說:『四兒,快來給兩位爺請安。』李公定睛一瞧,見是倜儻中等身材,有五尺高,團頭團臉,眼微凹,烏黑頭髮,濃濃的眉毛,鬢簪茉莉,口上點櫻桃,輔頰鮮紅,眼圈青黑,脂粉蓋銀頸。蔥綠寬衫,絳紫的襖,大紅褶褲,寶藍絛。半尺蓮船,光著地步步也嬌,滿頭花簇簇壓雲翹,真個魂銷。
粉頭進門來,烏溜溜的對兩人看了一回,忽又『嗤』的一笑,拿手帕子掩了嘴,裊到炕前斜簽坐了。轉過身望周起手中拿過煙簽,替他燒煙。那虔婆就躲向外邊去了。李公到此,也不能不敷衍一回,問粉頭多少年紀,怎麼著你這雙手長得這樣白,又道:『你的頭梳得真光滑。』那粉頭只嗤嗤的笑。周起道:『我有個朋友這幾天來了沒有?』粉頭道:『誰呀?』周起道:『小白鰷賽張順。』粉頭道:『他呀,前幾天來嘮著。』
周起道:『你知他家在哪裡住?』粉頭道:『他不是這里人,他家叫什麼湖,離這裡還好遠哩。他們逢三、六、九,有船望這邊來,昨兒初六沒見他來,初九是准來。您要瞧見他,給我陪來,問他我要的鎦子辦了沒有?』李公道:『他耳朵後有個瘤,治好了麼?』粉頭道:『嗷,你老也認識他?他那個瘤比先前更大了,哪裡治好?怎麼先前沒見你兩位同他一塊來?』
周起道:『我們出遠門方纔回來。』粉頭道:『怎麼知道他上這裡來?』周起道:『初三那一天我見他,他告訴我的。』粉頭道:『對呀,初三晚上來的。那天走了就沒有來。』周起道:『是了,今天他不來,我割他個靴腰子行不行?』粉頭放下煙簽,用手將周起腿上擰了一下,哪知道周起的褲子是糟得不堪的了,一擰,竟擰破了一塊,連腿上的肉都露了出來。粉頭更將他一推,說:『你倒會窮開心。』李公看此光景,也覺忍不住笑。周起就將他裝的這口煙拿起來,對著燈吃了。吃不到一半,聽見門響,又進來一個人,粉頭就立起身出去了。李公對周起說:『走罷。』周起說:『且看來的是誰。』放下煙槍,立起來向窗外裡張。
不知進來的是不是訪問的那個人,且聽下回分解。正是:未向深山擒虎豹,先從水上戲鯨鰨
第十五回 活神仙醫病治人 死囚徒殺人祭鬼
卻說望窗外一張,見來的是一個鬍子,知道不是那人,便轉身向李公搖了一搖手,在炕上拿茶喝了一口。虔婆便走進來說道:『再沏壺茶。』李公道:『不用沏,我們要走了。』虔婆說:『四兒!』粉頭應聲而來,見二人起身要走,便道:『忙什麼,再抽口煙,等我唱個曲給二位聽。』周起道:『晚上來再聽唱罷。』一面說,一面便同李公走了出來。剛剛將門簾掀起,粉頭說:『晚上來呀。』兩人也不便答應,一徑出來。
走到大街,到一個茶館裡,進去坐定。李公覺得飢餓,叫周起買了幾個燒餅,泡了兩碗茶權且充飢。看吃茶的人你來我往,紛紛不絕。對面桌上有四個人在那裡吃茶,是一個老翁,兩個少年,一個和尚。聽那老翁說道:『咱們鎮上來了個活神仙,我前兒個聽張申說他治病的靈驗,我還不信。今兒早起打那邊走過,見圍著許多人,便走上前看了半天。實在奇怪,莫非真是神仙?』和尚道:『施主見他治的什麼病?』那老翁道:『真是奇怪,不是我親眼見,再也不信。有一個駝背,三十來年紀,羅鍋著腰,像一個彎弓,來請那活神仙治。活神仙一見,便道有緣,叫那個羅鍋子靠地牆上,拿個針,隔著衣針上,給他泡了兩丸藥,用手伸進去摸搓了幾回,那個彎弓式的好例像硬弓卸了弦的一般,慢慢的,慢慢的就伸直了。只聽見看的人喝彩叫好的聲音山響,震得耳聾。我看了,呆了半天。你說奇怪不奇怪?我活了六十八歲,頭遭兒看見。你想,要是咱們城裡的大夫要有這樣能耐,不定要拿多大的身份,不定要多大的價錢。還要裝模作樣,讓人三請四請的不來,也不管病人的死活。要緊你看這位先生,就在當街治好了病,也不一定要錢。
這個羅鍋原是個窮人,磕了三個頭就完了。這真是不愧為活神仙的稱呼。』和尚道:『要是這樣,我這白濁病定可以治得好,明天定要去求求他。』李公聽說,知道裴道運同趙昇弄的把戲,倒難為他裝得這麼像。
吃完餅,看天色已將申牌時分,便完了賬,同周起出了茶館,向周起說道:『看那個人初九必來。你回去悄悄的知會眾人,大家用心,不要耽誤。但是石門縣差來嘉善拿人,須有個移文,你們可帶來沒有?』周起道:『有給嘉善縣的公事連簽票,都在趙頭兒身邊帶著。我們來的那一天,趙頭兒已到縣裡拜過眾班頭。這個是我們公差的規矩,不得錯的。』李公道:『這麼著很好。你就將這細情知會大眾,叫他們今兒個也不必到我寓裡來了。』周起聽說,答應了幾個是,便分頭去告訴眾人。李公也自回店歇息不題。
話分兩頭,且將那小白鰷賽張順的根腳細情聲說一回。此人也算得這一案內的緊要人犯,鋪敘了這許多回書,還沒有題名道姓,就在第十三回剛剛表了個綽號。並非編書的有意藏頭露尾,實在一張嘴說不了兩人的話,一枝筆寫不出兩面的事,沒有那雙管齊下的本領,只好抹完了東壁再泥西牆。列位知道這張順是什麼人?原來是太湖的大盜。因為他頗識水性,能在水中往來,開目見物,仿佛水滸傳的張順一般,所以人都稱他小白鰷。因他姓張,所以又叫做張順。其實,他的本名叫張福田,這綽號叫開了,本名反沒人知道了。他滓在太湖中螺螄山,一向同張二麻子、李大丫頭並他的哥哥張大光棍,他的侄子張瞎子,在太湖中過活。名為打魚,其實是專門打劫客商,搶掠富賈,無惡不作。歷任地方文官武將,多為太湖波浪凶險,捕拿不易,所以雖屢屢犯案,從沒有認真拿辦。那一幫強盜益發膽大,要搶就搶,說殺就殺。那往來的商賈,並沿著湖邊的居民也不知受了他多少的累。因為告到官司也不過一紙簽票,虛名緝捕,奉行故事的勾當,從沒破案。倒是吏役借此勒索,捕快借此取費,強盜逍遙法外,事主反加了一番的累。所以大家忍氣吞聲,做個啞子吃黃連。還有那湖邊的居民,更是沒法,反倒給他往來,供他的驅用,不敢得罪他一些,求個目前安靜罷了。
李公的老太爺做州縣候補的時候,只聽見各處報案,從沒聽說破案的。深知民間苦累無窮,沒由申訴,因立意要替民除害。做華亭縣不到三個月,便將張二麻子、李大丫頭、張大光棍並他手下的許多人,一個個拿到,正法梟示。小白鰷因能浮水,屢次漏網。其餘只剩張瞎子、鍾得祥、柴禿子、鄭小虎這一幫後輩,也不敢橫行無忌了。張瞎子綽號獨眼虎,柴禿子綽號禿尾龍,這時候年紀還小,後來長大仍入湖為盜。李公做長江欽差的時候,方纔拿著,這是後話,表過不題。
小白鰷因李公的老太爺殺了他的哥哥同眾朋友,又巡緝得十分嚴密,壞了他的衣食買賣,因此蓄意報仇,常常在華亭衙門左右探聽。那一天,聽說李公出門,單身獨自,不帶跟隨,正中下懷,計可趁此機會下手,便候李公動身這一天,一路跟了下來。因李公是個有心計的人,處處提防不測,在路無處動手。這一日,見李公上了船,小白鰷心中大喜,以為此番再不能跑了。趕緊上船,認清了李公的臥處,便翻身上岸,暗暗的跟了船幫。到八里蕩停船的工夫,他便隱身入水,乘眾人熟睡,悄悄的由篷窗進去。他哪裡知道,李公是個大福命的人,豈能暗算得的。剛剛碰見這個替死鬼,吃了他的刀,他就得意非凡,縱身跳入水中。所以這『撲通』的一響,這便是前前後後錯中錯的緣故,不得不從頭至尾敘說一回,省得看這部書,悶氣不出。
小白鰷怎麼樣的就擒,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訪神醫惡賊投羅 派捕役李公設計
且敘小白鰷得了這替死鬼的首級,滿心歡喜,從水中走過對岸,將濕衣換下,就將這個頭包在裡面,要拿回去祭他的哥哥並眾朋友。到得嘉善西門,把這包兒安放在個隱僻的地方,就同著柴禿子一大幫狐群狗黨在李大腳家大樂了一天。夜間利便,便取了首級,趕回螺螄山,邀齊了各家的弟兄,一同祭奠。
自以為替眾兄弟報過大仇,還要學列國內趙襄子的故事,拿這仇人頭用漆漆起來當溺壺。且慢,小白鰷既認清楚了李公的面目,難道晚上殺錯了,到白天還認不出?會拿這別人頭去祭奠,還要用漆漆他,這不又是編書的造謊嗎?非也。這人頭殺下,在水裡泡過,又在濕衣服內包裹了幾天,早蒸變得個血肉模糊,不過剩個耳目口鼻的大概。況這個人的相貌也頗魁偉,又經他親手取來的,哪裡還想得到錯的這一層,拿個吼臭稀爛的死人頭再細細端詳他。因此,小白鰷到了不知,以為李公是死的了。
不但小白鰷,就是螺螄山大眾也都認定是仇人的首級,感激小白鰷,每天輪流著備酒席謝他,所以這幾天沒到嘉善地方來。
吃了幾天,小白鰷惦記著李家四兒,還想著四兒要的東西還沒有辦,怕粉頭說他小氣。就叫他侄子替他置備,約了柴禿子,一同望嘉善而來。到了北柵孫家煙館,便進去歇腳。這孫家煙館就是他的窩主,來往所必到的。那老闆名叫孫錦彪,綽號孫飛虎,也是個無惡不作的。這天,見小白鰷叔侄同禿子進門,就上前招呼,請他到樓上開燈。
小白鰷道:『老孫,這幾天發財。』飛虎道:『想發一注財,專等你來商量。』小白鰷道:『什麼財?說給我們聽聽。』
飛虎道:『吳家花園吳知府家,上月打任上寄回萬數銀子,叫他兒子買地的。你想,他兒子現成的地還要想法賣了他來花,這整莊的現銀子肯買地不肯?』禿子道:『他銀子藏在哪裡,你知道嗎?』飛虎道:『怎麼不知?從上海票莊上兌來,有五箱是洋錢,聽說是兩千一箱。還有三箱是銀子,每箱一千二百兩,說是要送到中堂家去的。郭老二的船裝來的,都在他上房東邊那個多寶閣地窖裡放著。你前次來,我要告訴你,因看你忙忙的,沒有得說。今日幸得您爺兒兄弟都來,咱們想個法兒上他一上。』張瞎子道:『我這幾天因多喝了酒,左邊這個好眼也有點不吃勁,晚上幹事怕不大行。』飛虎道:『那不打緊,有個湊巧的大夫在這裡,叫「活神仙」,手到病除,立刻就好。
不要說你那個眼,就是你那邊的瞎眼,他也能包管治好了。這真活該我兄弟們發財。』禿子道:『真有這麼好大夫嗎?』飛虎道:『我親眼見的。他治好一個爛腿,一個羅鍋子。都是現雛效,看的人大家喝彩,叫「活神仙」。還有那耳聾的,長瘡的,沒一個不治。你想,他這個眼還費事嗎?只怕一治,兩個眼都能治好,那獨眼虎就變做兩眼虎,更了不得了。』禿子道:『好呀,他能治好了我的禿瘡,你就該晦氣了。』飛虎道:『你這禿話我不懂你的。』禿子道:『我的孫大嫂子很愛我,就嫌我禿子。我要長了頭髮,還有你的份兒嗎?不是該晦氣。』
飛虎不等他說完,便要扭他來打,卻沒有辮子,光抓住了他一頂氈帽頭。禿子低著腦袋,打胳膊底下鑽出去了。飛虎還要趕上,被小白鰷拉住,說道:『偌大年紀,也同小孩子一般見識。
快說這大夫在哪裡?我耳朵後這個瘤漸漸的一天大似一天,倒要找他治治。』飛虎道:『那個好辦。我們吃過飯一同去。他天天在三仙街十字路口。』禿子道:『我們就到三仙街景福館吃飯不好嗎?』小白鰷說:『我們還要商量事,那邊說話不便,就在這裡隨便吃點罷。』飛虎下樓,叫夥計去叫了四個碟子,一大碗紅燉肘子,燙四壺酒,送上樓去。又叫他老婆在底下招呼著買賣,他自己便上樓陪三人說話。
少頃,酒餚齊備,四個人開懷暢飲。小白鰷對飛虎說:『你方纔說「口天」那一票貨,你看清了路頭沒有?』飛虎道:『我早就打聽明白了。這個事非拉上郭老二不可。那天搬銀上岸、下窖,他都在裡頭。還有他家的一個二爺叫高昇,綽號叫彈子和尚,那小吳十分相信他,他與我很好,無話不說的。今天晚上我們預備點酒菜,邀這兩個人來入夥,許他個除刀,沒有辦不成的事。』小白鰷道:『我們吃完飯到三仙街看了病,就去找郭老二。』飛虎道:『不用找,他見天見吃過飯要到我這裡過癮的,這時候差不多快來了。』小白鰷道:『那更好了。
我們酒也夠了,快催著來飯,吃完了好辦事。』飛虎就叫夥計趕快盛飯。今暫且擱過不題。
卻說李公從茶館與周起分手,回到店中。店主人說:『有三位朋友在這裡等你。』那三個就出來給李公請安。李公一看,卻都不大認識,便約到自己房裡說話。那三個人都不敢坐,又請了個安,說道:『小的叫王喜,程大老爺打發小的,來給少爺請安,說這事情倘急切不能得手,請少爺先回衙門歇息,叫小的們同捕快在這裡慢慢緝訪。』說完,就指那兩人說道:『這是添派來的捕快頭兒張貴、王順。』李公道:『此地不可露出真形,你們且坐了好說話。』三人告過罪,在下手坐了。李公道:『你們來的很好,凶手的名姓已緝訪著了,是太湖的大盜小白鰷。』張貴道:『是,小的知道這個人。』李公道:『說過不要這麼稱呼。你知道他更好辦了,他來此地,常在百花巷樂戶李大腳家。聽說初九必來,你們大家分頭輯訪。周起盡知底細,你們可用他商量辦去,他就在街後老王婆飯店裡祝』三人聽罷,就一同告辭出來。
恰好裴道運也回來了,李益背了藥箱跟在後頭。李公望見,便假意的出來招呼說道:『先生今天發財。』裴道運帶笑回話,一手拉了李公,到自己屋裡說話。李公便跟他一同來到後院,進房坐定,叫李益將房門扣上。老裴問道:『鬼混這幾天還不見來,怎麼著好?』李公道:『不要忙,初九必來。還要老先生用心,不要放走了。』老裴道:『就怕他不來,只要來,任憑他有孫行者那般變化,楚霸王那般勇力,我也能伏得他祝』便起身湊在李公耳根邊了幾句。李公拍手叫妙,說道:『我再替先生布個天羅地網,那就萬無一失了。』便叫李益過來,也與他附耳說道:『如此如此,你明日細細的吩咐眾人,照樣而行事,不可有誤。』只因這一番話,有分教:浪裡白鰷飛不出游絲細網,市中飛虎再不能舞爪張牙。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割肉瘤凶徒就縛 交銀信眾役銷差
卻說小白鰷一幫人,在孫飛虎家吃得個酒醉飯飽,大家就一同望三仙街而來,已是午牌時分。這正是初九的日子,李益已分派眾人,在附近茶坊、酒肆、煙館內埋伏,只聽鞭炮響,便一齊動手。從早晨到響午,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裴道遠這邊一起一起的打發病人,不過是想巧法兒敷衍等候。正應酬得個腰酸腳軟,想歇歇力,忽見人叢中擠進四個人來,早看明那個耳後有瘤的也在其中。心中想道:『這位李少爺年紀輕輕,真有這麼個神機妙算,實在叫人心服。』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招呼。那個一隻眼的先擁擠上前,說道:『我這右眼珠見不的了,這幾天左邊那個眼也有點不受用,請先生都要給我治好了。』老裴叫他側著腦袋,細細的一看,便道:『都能治好了。我給你上了藥,你將眼閉上,靜坐半個時辰,包的就好。』瞎子聽說,十分歡喜,聽他將藥上好,便真真的閉上眼,盤著腿,坐在地上。
小白鰷看他治病真有拿手,也上前來請治耳後的肉瘤。老裴也叫他走近,背過臉將辮髮撩在一邊,用手在瘤上撳了一回,說道:『您老這瘤裡邊盡是肥肉,須用刀割去,你不要害怕。』
小白鰷道:『什麼害怕?你快替我割罷。』老裴便向身邊掏出兩丸藥,叫他用唾沫咽下。
李益見事已停妥,便走遠幾步,點放鞭炮。劈劈啪啪的響了半天,看的人當作是哪一家店鋪開張,也不以為意。這裡小白鰷吃了兩丸藥下去,不多工夫,便覺得天旋地轉,軟癱在地。
老裴將他身體扶直,用帶將他手腳縛上。剛剛拿了一把小刀要替他割瘤,只見有七八個官人都帶著大帽子,手裡都拿著兵器,分開眾人,高聲嚷喊道:『在這裡了,在這裡了!這躺著的就是太湖強盜,不要放走了!』
眾人看見,紛紛的躲開。瞎子正在地下靜坐,聽見了這話,連忙睜開眼立起,閃過一邊。飛虎同禿子看勢頭不對,想上前爭論。奈手無寸鐵,又寡不敵眾,只得拉了瞎子急忙溜開。這裡幾個官人又將小白鰷加上兩條繩,捆了個結實。還要捆老裴,老裴假意哀求,又找街上鋪家替他做保。鋪家知他是個好大夫,也替他向官人說情,官人向老裴說道:『這賊同來有幾個人?』
老裴道:『四個。』官人道:『那三個呢?』老裴四週一看,見瞎子等三個人還在那邊房檐下站著,探頭探腦的望這邊看,便用手望那邊一指。那三個人見頭路不對,便飛跑的走了。這裡官人也不去追趕,便拿一根大木杠將小白鰷絡上,四馬攢蹄的扛起。另有兩人在旁邊照護,叫老裴收起藥箱,押著他跟在後頭。
這個時候,李益已遵了李公的吩咐,在河下預備船隻。王喜到本汛去要了個炮船,防備他同夥們搶劫。這官人簇擁著抬著小白鰷一直來到船上,拿他將麻繩解下,釘上鐐,套上鐵鏈,就鎖在炮船的將軍柱上。小白鰷藥性未解,人事不知,憑人撥弄,還只當在三仙街醫玻李益跑回店中,請李公一同下船。李公道:『凶手已經拿到,我的心事已了。你們沿路多加小心,不要閃錯。我今日就要回家。』說罷,便在順袋掏出一封信,一個紙包,說道:『你回去替我拜謝你們老爺,所有前後情節,這信內已經寫明。
這一包是你大老爺給帶的用費,現在除用去外,餘銀八十兩有零,交你一併帶回。張申本是此地人,可以不必再去。』李益跪下,懇請同行。李公道:『事已告成,我去不去都不打緊。
你快起去,到船上趕速開行。耽誤工夫,恐凶黨聚眾在中途截擊。
李益見李公堅不肯行,只得磕了一個頭,別過李公,取了書信、銀包,出了店門,放開腳步行到船上,將李公的話告訴了眾人,並叫即刻開船。船上眾人無不心感李公的好處,佩服李公的謀略。王喜、李益、張貴、王順四個人在炮船上看守要犯。裴道運、黃道梅、黃申、趙福同趙昇、吳太、周起,在席篷船上。張申別過眾人,自行上岸回家。這兩隻船便一同開行。
李公自李益走後,也自收拾行李,算清店賬,起身迴江蘇了。且按過不題。
孫飛虎同張瞎子、柴禿子三人出其不意撞著這事,正摸不著頭路。看見神氣不對,三人沒命的飛跑,也不敢回家,一直跑出西關,到了沒有人煙的地方,纔敢找了個樹林子,進去躲避歇腳。你猜我論,正摸不清是哪一起事破的案,又不敢出頭探聽。看看天晚,方敢偷偷的回到北柵煙館內。孫飛虎想,小白鰷到案,倘要供出窩主,必定要來查抄,這個地方是存身不得的了。連夜收拾細軟,將這煙館買賣讓給他舅子管理,自己帶了他老婆,同張瞎子、柴禿子,一齊到太湖螺螄山去了。
李益等自開了船,叫船家同水勇加快前進。次日午後,已到了石門城外。李益、王喜、趙昇三人先進衙門回話。程公立刻傳進。李益請過安,程公便問:『李少爺上來了沒有?』李益便將李公的話回了一遍,並將銀、信呈上。程公拆開看罷,不勝嘆服,便叫:『傳伺候,立刻陞堂提審。』正是:人命關天非小可,森嚴國法豈能逃。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結命案了卻前因 敘出身言歸正傳
且說小白鰷在船上,足足一週時方纔藥性解退。覺手腳都被縛住,口中胡嚷道:『你這個狗大夫好渾帳,怎的拿我捆起來!』被張貴一個嘴巴,說道:『狗攮的,還沒有醒?』小白鰷氣極,睜眼一看,見自己在炮船上拴著,知道被拿,便閉上眼睛,更不打話。不多時,差到提審,便一齊上岸,到縣衙前伺候。
程公升堂,傳齊人證。小白鰷還當他殺的是李公,直認報仇不諱。講明後,敘了供,畫了押。將張富有當堂釋放。程公命取李公剩回的八十兩銀子,賞三十兩給裴道運等五人酬勞。
下餘五十兩,待屍主領認時作為撫恤。敘供結案,疊卷通詳,不便細說。
因什麼不便細說呢?為這部書本編的是李公案,若再連篇纍牘敘下去,不是變了程公案了麼?然則,既不是程公案,為什麼開首就敘這一樁事呢?皆因李公改裝緝訪,實實開端於此。
且其中有許多情節,與李公畢生事業有關,不但為此書後半部張本,且與二集、三集、四集各案均有關係,所以不能不詳細鋪敘,以通線索。迨凶犯已獲,錯殺的緣故業已明白,則以後各事便與李公無乾了。倘再嘵嘵不休,這就叫喧賓奪主,不成章法了。雖系平話小說,也自有個一定的體例,不是亂來的。
既經交代明白,便該接敘正文。
李公自從辦了這一案,不但程公感激佩服,就是江湖好漢也無不知道李公子的威名。因此,他老太爺深知李公有乾濟之才,不肯叫他耗神帖括,耽誤這有用的光陰,就給他援例捐了個實足新花樣的知縣。這個花樣是統壓各班,遇缺即補的,後來叫做『大八成』。那時候卻還沒有這個名目,既經上兌,李公便束裝進京,到部驗收。
此番卻與先前不同,帶了兩名家丁,一個叫張榮,一個叫蕭順,都是老太爺手下多年得用的紀綱。叫他跟了出門,為的是路上可以放心。李公自叩別了堂上,騎了馬,到北門外碼頭下船。有許多世交親故及同學的朋友,都來送行話別。直到天色已晚,將次關城,方纔一起起的散去。李公便命開船,由江陰、鎮江、儀徵、瓜步,一站站望前進發。
舟中無事,每日坐臥篷窗,觀玩江景。青山隱隱,綠水迢迢,加之漁唱棹歌,風帆點綴,雖則獨行無伴,倒也頗不寂寞。
到了清江浦,便須換船倒閘而行。李公嫌他遲誤,便在浦北棄船登陸,包了三頭長行騾子,將行李並擋紮縛,駝在騾背,主僕三人分跨其上。過了黃家營以北,便又是一番光景:風來塵起,雨過泥濘。較之江船瀟灑,其苦樂勞逸是大不相同了。好在李公平日耐苦習勤,不怕勞碌,日日早行晏息。
走不上二十天,早已到了北京,就在西珠市口奉天會館卸下行李,打發牲口去了。會館長班就在正院打掃了三間房,請李公主僕居祝張榮、蕭順收拾房間。李公看天色尚早,就出門閑步。望東不多幾步,便是前門大街。九軌通衢,百行齊列,香車寶馬,輿蓋相交,果然是玉京天府,美富非凡,非尋常都會可比。怎見得?有詩為證:虎踞龍蟠氣勢高,風樓麟閣彩光遙御溝流水如環帶,福地作山列錦標。
白玉庭墀翻?N?|,黃金宮殿起鯨鰨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闕恩光接絳霄。
三市金繒齊湊集,五陵裘馬任逍遙。
隗臺駿骨千金價,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會九州傳禹貢,朝宗萬國祝嵩高。
應劉文字金聲重,燕趙佳人玉色嬌。
曉日旌旗明輦路,春風簫鼓遍環橋。
重關擁護金湯固,海宴河清樂聖朝。
李公觀看一回,覺得繁華奢侈,悶悶不樂,遂不復前行,緩步而歸。
晚間,長班送上同鄉京官住址單。李公便揀那向有往來及親戚、世交、備帖拜會,餘者概不驚動。
過幾日,取了印結,赴部報到,自有吏部茶房、長班前來伺候。驗到、演禮等事已畢,聽候帶領引見。照例發往直隸。
謝過恩,領過憑,便收拾行李,遵限到剩在保定府城內五道廟公義店,賃了一間半房,作為公館。然後稟到繳憑,連日上衙遞履歷,拜同寅,忙碌了好幾天才得清靜。就寫了封家信,打發蕭順回南稟知老太爺,單留張榮在身邊伺候。
要說李公這個花樣班次,本來是見缺就可以補的,所以叫遇缺儘先。因為他既沒有京中大老的八行,又沒有呈送上司的禮物,更沒有孝敬爺們的門包,所以差不多就沒人提著他,眼見出了幾個缺,不是說人地不甚相宜,就是說於例稍有未合,都沒有補他。李公也不去計較,除了牌期上衙門以外,半步也不走動。到署不到三個月,合城的同寅都當他是個怪物,在官場上下不是背後指點論說,就是當面訕笑,故意的拿著他取樂燥脾。李公一概置之不理,於是人又說他是個傻子。
忽然有一天,藩台下了一個札子,送來的人連嚷帶喊的討賞。李公給了他二百錢。那人將錢放在地上,說道:『不要取笑了。』張榮道:『是我們老爺,什麼取笑。』那人道:『老爺沒當過差,還沒聽見說過嗎?就是頂不濟的催糧查丁的例差,也要賞兩兒八錢的,不要說這解餉差使,人家謀都謀不到的。』
李公聽了沒法,嘆了一口氣,叫張榮再添他八百錢,算是一吊。
那人也不再討添,氣憤憤的拿著錢,咕咕囔囔的去了。
李公打開札子一看,是解一批京餉銀五萬兩,還有同委的是個候補府經,也姓李,名樹勛。李公就備了手本,到轅謝委稟見。恰好李府經也到,遂一同進見藩台,不過是些照例敷衍的話頭,不必細說。次日,李府經就過來拜會,商量具呈、領銀、釘鞘等許多事體。李公道:『小弟初次登場,一切全仗指教。』李府經謙遜了一回,約定起程的日子,便起身告辭而去。
明日,回拜李府經,就一同到庫,眼同兌銀,釘鞘加封,標了花押,又領了盤費,取了勘合。諸事已畢,稟報起程,赴各處稟辭,又向李府經道:『弟處只家丁一名,沿途恐不敷照料,請尊處多派一二名纔好。』因此李府經又添派了三名家丁,一共主僕六人。由清苑縣發來官車,當晚佈置停當,次日一早出城。正是深秋天氣,水潦已退,道路平坦,一行人夫浩浩蕩蕩,望京進發。沿途自有該管州縣按站接管護送。不必細說。
到第四天一早,已望見京城。過盧溝橋,進彰儀門,到西河沿,將行李車卸在悅來老店。然後押著餉車進前門,到戶部衙門,將銀鞘卸下,堆在堂下。派家丁在那裡直寧,輪班看守。
重複出城到店,洗臉吃飯,換了衣服,進城投交。正是:驅馳立掌勞王事,報解錢糧重正供。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解京餉戶部交銀 赴新任民房借宿
卻說向來各省解餉來京的委員,都是一到京下了店,便去拜那戶部該管的經承,講妥了部費,然後投文,方能照期兌收,沒有挑剔。否則,千方百計的留難,就是把銀子收了,那批回莫想到手。你想,領了若干的銀子沒有批回,怎麼回去銷得了差?自然說不得東補西湊,將銀子送他,方纔能領批回。這雖不是欽定正例,卻相沿已久,無可奈何之事,憑你是中堂尚書的兄弟子侄來當這個差,那部費也是要的。
此番李公到京之後,便去投文,也不問那經承是姓張姓李。
李府經再三的婉勸,叫他先去見過經承,再辦公事。李公道:『天下的事,都是那幫沒骨頭的弄壞了。我解餉交餉,餉銀又並沒有絲毫短少,有什麼交代不出去的,要鬼鬼祟祟的去鑽那狗洞?』李府經見他十分固執,便不再說了。到了收庫的日子,兩位李公由一大早就跑去伺候,到了上午過,也沒人理睬,看那[書辦]各都紛紛的散出,庫門早經關上,看這個樣子,是不收的了。李府經十分抱怨。李公道:『老哥且回店歇息,我自有道理。』李府經只得憤憤的回去。
李公叫張榮回店:『將我的被囊搬來。』就在銀鞘上搭了個鋪,向管家們說:『你們辛苦了幾天,今天我來看夜,你們都回去罷。』管家中有偷賴的,正願他有這句話,就去了兩個,只留著張榮同一個姓沙的跟著李公,在那裡看守。
李公整天的穿著衣帽,坐臥不離,遇堂官進出的時候,他便恭恭敬敬的趕上前站班。那經承見他這樣辦法,知是個硬頭,倒反著了忙,自己到店裡找李府經說:『下期開庫必收,千萬請他不要如此,萬一堂官問起,兄弟們都不好看。』李府經遂將經承的話向李公轉述了一遍,請他回店。李公道:『非等收了庫,領了批回,我是不回去的。』書辦沒法,只得請他堂官進出的時候不要站班。李公答應了,他們方纔放心。到了下一期開庫,好好的把他的銀子收了,不到三天,批回也有了。等了幾天,各科道的公事也一起辦得停妥,李公方纔收拾了行李,同李府經一齊起身出京。李府經這一回倒佔了個大光,回省銷差不提。
卻說上司見李公到省將及一年,尚未得缺,卻好有個河間府東光縣出缺,應將他提補,尚未奉到部復。有個天津府靜海縣知縣,因事調省察看,就掛了一面牌,委李公前往署理。李公奉委,便到各上司衙門謝委稟辭,擇日起程。標發紅諭後,李公獨自一人,便服先行。所有行李本自無多,命張榮押解,由官路按站前進。李公自保定府動身,先至天津,稟見過了本府,然後改裝易服,望靜海縣而行。天津離靜海路本不遠,因李公沿途察訪采風,所以走了三天,方到靜海縣地界。
遠遠望見個村莊,樹木蔥蔥,房屋齊整。李公心想,其中必是紳富,須進去訪問一回。走至莊口,見桑墩排立,霜條齊密,雖葉已凋落,修剪得整肅可觀。中間有一條路,路旁有個牧童,趕著十幾隻山羊在那裡吃枯葉。李公問道:『借問兄弟,這個村莊叫什麼名兒?』牧童道:『叫尚家堡。』李公道:『裡面有店鋪沒有?』牧童道:『有的是。』李公便邁步進去。
轉過一個樹林,見有座五聖廟,南旁是個茶館,門前用秫秸圍著。李公進去,找個桌兒坐下,買了包茶葉,沏了壺茶,慢慢的喝著。
不多工夫,進來個漢子,喊道:『徐大哥,快給我烙斤餅,吃了要趕路。』店主人道:『什麼事那麼忙?』那漢子道:『明天新官到任,趕緊進城,預備接差。』店主人道:『新官姓什麼?』漢子道:『姓李,聽說是個利害手。』店主道:『也好,活該這幫光蛋們氣數到了。』李公便問道:『怎麼回事?』
店主道:『近來地方上新出一種壞人,都是本地土匪,從外鄉來的,專門勾通捻匪,造言訛詐。倘有得罪他的地方,夜晚間擺佈你,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李公道:『縣裡不管嗎?』
店主道:『哪裡管得了?』就指著那漢子道:『像我們老蕭,還是個壯班頭兒,也短不了受他們的氣。』
李公正要再問他個底細,忽見來了兩個人,身邊帶著鐵尺,手中都拿著短棍,穿著不三不四的衣服,進門坐下,便嚷泡茶。
李公心中明白,不願再問,就給了茶錢,起身出門,回頭問店主道:『此地離城尚有多遠?』店主道:『順大路望南,還有二十里地。』李公聽罷,便走出茶館,向大路緩緩前行。
只見差役一起起的扛著執事、旗傘,望北而去。李公閃在道旁,讓他們過去,仍往河南而行。約去了十餘裡,方到城下。
進了北門,看城中市面十分蕭條。轉過西門,仍由城外繞回北門。看看天色已晚,就挑了個小車店借宿。
那店主姓呂,有八十來歲,為人甚是和氣。見李公不像本地人氏,且器宇不凡,就讓他在自己屋內住下。李公走進一看,卻是兩間小小土屋,靠窗有個大炕,燒著秫秸,頗覺暖熱。呂老見李公沒有行李,便將自用的鋪蓋讓他。又燙了一壺酒,煨了盆白薯,擺上炕桌,請李公飲酒,自己就在對面相陪。李公問道:『府上有多少人口?』呂老道:『妻、子皆已亡過,有兩個孫子,都不中用,終日遊蕩。老漢就仗這小店過活。』說罷,不覺淚下。李公道:『種多少地?』呂老道:『本來也有兩頃多地,都叫兩個小畜生賭完了。』李公道:『此地有賭場嗎?』呂老道:『特多,往年常不分晝夜,聚了若干的人,弄得那兩個小畜生連來家的工夫都沒有了。』李公道:『在哪裡開場?』呂老道:『城隍廟前也是,李家車廠也是。』李公道:『為頭的多是些什麼人?』呂老道:『那為頭的也不知多少。
老漢就知個陸監生,終年開賭,我家的地有一大半押給他的。
李公道:『縣裡也不管麼?』呂老道:『陸監生是個鄉紳,他哥哥做京官,他又在河工上保了個二衙,誰敢管他的閑事。』
李公點頭,也不再問了,吃完飯,便收拾睡覺。
次早起來,又到城裡閑步一回。到了上午,剛剛走出北門,見接官的抬著空轎回來。張榮在後押著行李,看見李公,連忙下車,上前請安。胥役等方知這個鄉下佬就是新官,也連忙上前叩頭參見。李公道:『此非謁見之所,大眾都不必行禮。』
便同到呂家車店。張榮取出衣服來,伺候李公更換昇輿。這呂老方知是本縣大老爺,嚇了一跳,趕上前來磕頭陪罪。李公笑道:『不必多禮。』叫張榮將他扶起。正是:雞黍留賓為地主,旌旗夾道見官容。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欺鄉愚刁商受罰 失嬌女寡婦呼冤
且說李公就在呂家車店上了轎,一路旗鑼傘扇的擺開執事進城。在書院內暫安公館,傳諭書吏人等,薪水一切都毋庸供給。選了吉日,接印進署,算交代、查倉庫、祭門、點卯、謁廟、拈香、忙了好幾日。
這一天,閱視城垣,並拜同城文武。方要回署,走過大街,忽見前面圍著一群人,李公便叫停轎,吩咐值日差查明回復。
差人去查了。回來說是錢鋪內因兌換銀兩口角打架。李公便叫將兩造一起傳來。少頃,便見差役在人叢中拉出兩個人。一個有六十來年紀,是鄉農模樣;一個三十歲光景,穿著灰布大皮襖,青布坎肩,雖是生意人打扮,卻長得十分凶狠,眉目間尚帶怒氣。差役跪稟:『這就是鋪掌。』兩人齊在轎前跪下。李公問道:『你這錢鋪什麼字號?東家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那鋪掌道:『小人陸萬春,小字號「合生永」。東家是小人的同堂兄弟陸永春,現任戶部司務廳。』李公聽罷,將臉一沈,說:『怪不得,這樣大勢力。』便問道:『你做買賣,豈不知道和氣生財,怎麼動就打人?』鋪掌道:『小人不敢打架。這客人來賣銀子,因他分量不足,少算了二百錢,他便不服,硬將小的歐打。』李公又問那客人道:『你是哪里人?賣銀子該多該少,自有公平價錢,怎麼就動手打人?』那客人道:『小的叫朱十二,南鄉人,因主人嫁閨女,進城置買嫁妝。這二兩銀,是叫小的換了錢帶回去的,可恨這鋪家硬說短平,要扣二百錢。小的回去主人前怎麼交代?因此向他取回原銀。他說小的來攪他的買賣,就給小的一個巴掌。』鋪掌道:『我幾時打你巴掌?』李公喝道:『不許多嘴!我且問你,本日銀價每兩該換多少錢?』鋪掌道:『三吊二百。』李公道:『他這二兩銀子,你給他多少錢?』鋪掌道:『他的銀不夠二兩,給他六吊二百錢。』李公道:『差多少?』鋪掌道:『一分多。』李公微微的笑道:『差一分多,就算差二分罷,二分銀就值二百錢,這是你定的價錢。』叫差役將原銀取來。差役領命,到櫃上將朱十二的原銀取到。李公接來一看,共是兩塊足色紋銀,問朱十二道:『這是你原銀嗎?』答道:『是。』又叫拿天平來,當面平準,卻是足足的二兩,一分不差。李公叫鋪掌親自過目。鋪掌自知理短,漲得滿面通紅,跪下磕頭道:『是小的不是,一時看錯了砝碼,情願照二兩算結他。』李公喝道:『好黑心奴才!就是少二分,也不應扣他這許多錢,今你情願照二兩算,我只要算一兩九錢八分,照你定的價錢,一百錢一分賣給你。快去算來,該多少錢,在本縣面前點付,若有一字支吾,本縣就辦你個盤刻窮民,重重的打你一頓,再行罰你!』
那鋪掌無話可說,不敢強辯,只得到櫃上點了錢,到轎前交付。
李公問是多少,答道:『二十吊。』李公道:『太多。』叫朱十二退還他二百,說道:『讓你扣二分罷。』朱十二歡天喜地的磕頭叩謝。李公對鋪掌道:『以後進出再要不公不平,本縣自有訪聞,今且饒你這初次。』判斷已畢,便命起轎回衙。兩邊看的人擠斷了街,無不拍手稱快。原來這錢鋪就是陸監生開的,仗著官勢,專門刻削商民,輕出重入,人人痛恨。可巧遇見李公,小小處治他一番,這也算是個報應。
且說李公剛到得衙門,大堂下跑出一個中年婦人,披散頭髮,攔輿呼冤。李公叫值日差接他的呈子。他卻並沒有呈詞,一味哀哭,口稱『青天老爺救命。』李公問道:『你有什麼冤枉,且細細的說來。』那婦人雙膝跪下,哽咽著說道:『小婦人娘家姓王,丈夫姓張,名叫張雄,向以教學過活,今年八月間身故。學徒許國楨乘丈夫發引忙亂之時,將女兒招妹拐誘逃跑,遍找無蹤。昨日在西門外遇見國楨,趕與理論,要知女兒下落。許國楨推委不知,反將小婦人歐打,將小婦人頭上銀簪搶去。可憐小婦人沒有兒子,就指望女兒養老。叩求大老爺做主,替小婦人伸冤,將我女兒找回,救小婦人的性命。』說罷,叩頭不止。李公問道:『你家住哪裡?』婦人道:『西門內城根。』又問道:『你女兒今年幾歲?許聘人家沒有?』婦人道:『今年十五歲,還沒有婆家。』李公道:『那許國楨家住哪裡?
有多大年紀?家中有什麼人?』婦人道:『他是東莊人,是我丈夫的學生,年紀有二十多歲。他家沒人,他娘嫁在城裡文廟西金大相家。』李公道:『你女兒拐去有多少日子了?』婦人道:『九月二十八我丈夫出殯,就是那一天不見的。』李公道:『怎見得是他拐的呢?』婦人道:『那天送殯去來,小婦人留他照眼做墳。因女兒肚疼,就是他坐車送回家來。等小婦人回家,女兒同他都不見了,還偷去了許多東西。』李公道:『你家還有什麼人?』婦人道:『丈夫去世,就剩我母女兩口。今女兒被人拐去,小婦人就沒有人了。』說罷又哭。李公道:『你娘家有人沒有?』婦人道:『我兄弟也死了,還有侄子,在北門裡蔣家布店學徒。』李公道:『你女流不要進出衙門。你去補張呈子,叫你侄子報告。我替你找回女兒來就是。』那婦人磕了個頭,哭著去了。
李公進了宅門,到籤押房坐下。吃過飯,見門上送進卷來。
李公打開時,是前任移交未結的案件,其中有一件是遊方僧人在南關外被人殺死,業已驗過,給費殮埋,應緝凶,招屍族領認的。一宗是謀死親夫,業已過堂,姦夫緝獲,尚未提問。李公將這案卷仔細的反復勘詳,情節多有可疑,便將這一宗卷提開。正要再望下看去,忽有運河水巡報道:『有山東來的潰兵一千多名,由水路坐船來此,紛紛登岸進城,百姓十分驚慌,請大老爺趕快派差彈壓。』李公問道:『是哪營的兵?船上有統帶的官長沒有?』水巡道:『都是些旗兵,也有蒙古兵,有戴藍頂紅頂的官兒,這必是有統帶的。』李公喝道:『該死的奴才!既有兵勇過境,怎麼不早報?直等到登岸進城方纔來稟?
』叫門上快帶下監押,事後重責。並另派人出城,到上游查看有無來到的。一面點派兵勇三十名,分頭巡緝,『速速伺候備馬匹,候本縣親自前往彈壓。』正是:方念民依煩擘劃,又傳軍火費供張。
要知後事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遣潰勇清官捐薄俸 哄鄉愚乾僕訪姦情
卻說李公正在批閱案牘,忽報有兵勇過境,立刻吩咐備馬,親自出城。一面趕出告示,曉諭民居鋪戶人等,毋得驚惶擾亂;一面知會營汛,速派兵分頭巡查彈壓。指揮已畢,便上馬出城。
剛到北門外,就見有許多兵勇紛紛南來,一個個丟盔撩甲,落後爭先。有背著個包袱的,有打著蓆子的,也有挑著鍋爐什物的,老少不等,良莠不齊,確係是敗軍之兵。
李公便勒住馬,著人問道:『老總們是哪一軍的將官?從哪裡來的?』便有那為首的答道:『我們是薩都統旗下哈翼長的前鋒,在山東肥城剿殺捻匪,不料中了奸計,著了他的埋伏。
統領不知下落,我們只得各自逃生。在路遇見左營寶大人,允許帶我們回京。無奈糧草俱無,只好求沿途州縣老爺湊個盤費。
』李公道:『你們共有多少人?』答道:『有五百多人。』李公道:『你們的船是哪裡僱的?』答道:『是德州汪大老爺替預備的。』李公道:『你們既要進京,就不必上岸,眾位且回船等候,請你寶大人來個公事。德州汪大老爺既替你們預備船,也必有移知下站的文憑。沿路滄州等地方亦必有公文,請一併見示,本縣自有辦法。眾位進城,恐百姓驚惶,倒怕生出事來,那時,本縣倒不好迴護。』說罷,便叫跟來的壯快趕緊送眾位下船。眾兵勇無奈,只得回頭到船上去了。李公吩咐跟人:『趕緊回署,叫賬房趕快預備粗糧食六百斤,錢六十吊,立刻送到河壩,不可有誤。』那跟人奉命去了。李公便到船上拜會那位寶大人,無非是說地方瘠苦,市面蕭條,求他約束眾兵,不要上岸的意思,並許致送錢糧,聊盡地主之誼。那寶大人也是個好官,見李公至誠懇切,便點頭允許。恰好錢米亦已送到,李公便命點交,扛送到船,李公作別上岸,便叫快手等幫著他們解纜抽跳,又派了許多人幫著拉縴。眼看他各船都開齊了,又叫跟來的家丁押著快班壯丁護送出境,然後回衙,一場風火冰消瓦解。上站縣官因不敢露面,將城門關上,致眾兵沒處得食,在城外打劫搶掠,貽害了多少良民。因此,靜海百姓便感激這位新官,要上匾送傘,以頌德政,這且不提。
卻說李公回衙,略歇息了片時,重複拿那件謀死親夫的案卷,從頭至尾的細細看了兩遍。覺得其中破綻甚多,越看越有可疑。便叫張榮過來,附耳說道:『你如此如此辦去,千萬不可泄漏。限你明日午刻回話。』張榮去了。李公又看那張寡婦喊冤的一案,已補進呈詞,便提筆批准。一面出票提許國楨一案聽審。
且說那張榮領了李公鈞命,改換了衣裝,身邊帶了幾錢銀子,又帶上一串錢,背了一個褡鏈,仿佛是個過路客商的模樣,悄悄的從後門出去。繞過大街,出了西門,一路問來。到了馮官屯地方,便打了個小店進去歇腳。店主人問道:『客人貴姓?
從哪裡來?』張榮道:『小可姓張,從青縣來,路過貴屯。因身上不好,要住一半天再走。』店主人聽說,便將褡褳接過,領他到櫃房間壁屋內住下。張榮看房屋雖然不大,卻也乾淨和暖,便在褡褳內拿出個小褥子鋪下,又將帽子摘下,將渾身的塵土撲了一回,店主人便送過臉水,又泡了一壺開水送來。張榮洗著臉,問道:『掌櫃的貴姓?』主人道:『姓鄭,在此開店三十多年,人多叫我鄭大肚子。』張榮道:『貴村有位姓陸的,你老可認得麼?』主人道:『咱們屯裡姓陸的有十好幾家,知你問的是哪一家?』張榮道:『叫陸進財,年紀有四十來歲的。』主人道:『就是陸四爺,是陸老相公的兒子,怎麼不認得。他爺爺叫陸海秋,是這屯裡有名兒的,我也見過。』張榮道:『現時他的家業可好』』主人道:『提不得了,他家業要不好,也不致打官司了。』張榮故意的吃驚道:『什麼打官司?
是有人訛他麼?』主人長嘆道:『咳,陸進財是死了,還丟下有三十來頃地,一大片瓦房。沒有兒,他女的有幾個月的身孕。
族中人多不依,說是奸生的,又通同把陸進財謀死。在前任縣太爺手裡告准了,過了兩堂,姦夫也拿到,還沒問就換了官了。
』張榮道:『到底陸進獻身是麼病死的?』主人道:『那個說不清?』張榮道:『他女人有多大年紀?』主人道:『他這個女人是續娶的,現在只好三十來歲。』張榮道:『這個女的是誰家的閨女?平素是有不端的事嗎?』那店主剛要說,走進一個少年,向店主人瞧了一眼,說道:『你老人家喝了幾盅酒,又夾七夾八的瞎管人家的閑事。』那店主人瞇著眼笑道:『張大哥又不是外人,咱說個閑話,又要你費哪一門子的心。』張榮已洗完臉,便立起身,將臉盆遞與少年,說道:『這位敢是少掌櫃?』主人道:『那是我二小兒,他哥哥死了,就仗著他。
』張榮道:『好得很。』主人道:『你老同陸家是什麼個交道?
』張榮道:『也沒什麼交情,前幾年也常常交個買賣。』主人道:『你不是販臨清布的張客人?』張榮便隨口應道:『正是。
』主人笑道:『我說不是外人,到了不是外人。你怎麼近幾年不見來?』張榮道:『本錢消乏了,就在家閑祝』正說著話,跑堂的送過來一壺酒,兩碟小菜,又是四張家常餅。主人便立起身來說道:『張大哥請用,恕我不奉陪了。』
張榮復拉他坐下,一同說話。說到高興的時候,便乘機問道:『你老哥方纔說的打官司,是誰出名告的?』店主人道:『這靜海縣還有第二個人麼?就是陸大榮,外號陸監生,又叫他坐山虎。除了他,誰有這樣大勢力?』張榮道:『這姦夫是哪裡來的?』店主人道:『那姦夫就是陸大榮家的門館先生,外號叫李瞎子。』張榮道:『謀死親夫的罪名,姦夫也是要殺的,這李瞎子不要命麼?』店主人道:『老弟呀,你到底年輕,不知世道的險。他們通同一氣,無非是圖陸進財的家產,只要認定那身孕是奸生的,就是養活個小子,也不能承受家產。那謀死親夫,不過是個題目,問准了更好,問不準,哪個帶身孕的女人還能經得起那種折磨?不上半年三個月,自然也是死了。
至於那個姦夫,只要認奸不認謀,還能定他殺頭的罪嗎?你說他們的計策狠毒不狠毒?』張榮聽罷,已經將心事明白,便覺得十分暢快,開懷痛飲。那店主人本是個酒徒,起先還假意推讓,後來見張榮吃得興頭,便不客氣,你斟我遞,一懷一乾。
兩個人直吃得個天翻地覆,酩酊大醉。正是:酒逢知己千盅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得確情張榮復命 聽堂訊鍾氏訴供
卻說張榮將謀死親夫一案訪得個明白,還恐那店主人一面之辭,或有不盡不實,重複到各處細細的訪問,卻是眾口一辭。
料想再也不能差誤的了,便一徑回到衙門,將那店主人的話,並他處訪聞的從頭至尾的稟明李公知道。李公聽罷,十分之喜,誇獎張榮很能辦事,說道:『你這一行辛苦,卻申理了一樁冤案,救了兩個的性命,你的功德也不校且下去歇息,等完了案,再重重的賞你。』張榮下了個半跪,說道:『謝老爺的恩典。』便下去了。李公重將案卷細看,與張榮所訪的情節確是針鋒相對。便傳點單,喊伺候,喚齊兩造,晚堂聽審。
且說那陸大榮指望將這謀死親夫的重情,去了這寡婦並腹中的身孕,好圖陸進財那一份整整齊齊的家業。且喜得前官已經准狀,姦夫已有著落,就不怕他不屈打成招。眼見得這大片的田地房產,指日要歸自己名下的了,心中豈不歡喜?不想碰見李公這樣鑿四方楞兒的官,這番打算就白費心了。這一天,正與他幾個密友及族中的幾個光棍商量,想要找個門路,向本官通通線索。猛聽得官差到門傳呼聽審,倒嚇了一跳。不得已,換上衣帽,跟了差人到衙門伺候。
不多一刻,李公升堂,首傳陸大榮上堂跪下。李公道:『你就是陸大榮?』答道:『是。』李公道:『你與已故的陸進財是什麼輩分?』大榮道:『是從堂弟兄。』李公道:『你怎知道陸進財是他妻子謀害的?』大榮叩頭道:『職員家門不幸,遭此個事。進財這女人是續娶的,年歲不甚相當,平日醜聲傳揚,四鄰都知道的。只為有進財在,旁人不便過問。哪知道淫婦心狠,竟把進財謀害,妄想以奸生子佔有家產,亂陸氏的宗祧血脈。蒙前任父臺明鑒,恩准提問,已將姦夫拿到,未及過堂,便卸了事。幸老父臺明察,為職員辨理,替亡兄進財伸冤。
』李公道:『進財無子,自應過繼。你共有幾個兒子?』大榮道:『職員有四個兒子。第二個名叫承福,是亡兄最愛,久許立為繼嗣。因為續娶年輕,妄想誕育,所以沒有議立。』李公道:『你又怎知進財遺腹身孕是奸生的呢?』大榮道:『亡兄向日多病,久不起床。現有姦夫可證,豈職員所能捏造。』李公道:『既稱進財向日多病,久不起床,又安見得不是病死?
你又怎知道是謀害?婦人雖然狠毒,又豈肯謀殺此久病將死之夫,以自陷極刑?這個道理,實本縣所不解。』說罷,又冷笑了一聲。大榮聽了,好如一桶冷水打頭頂心澆下,不禁毛骨悚然,勉強答道:『老父臺明見極是。但此是眾人皆知的事,職員兄弟之親,豈能置之不問?進財是病死,是謀死,求老父臺開棺相驗,自然明白。至遺腹子是否奸生,但問姦夫姦婦,自然明白。且分娩後,不難滴血以辨真假。』李公拍案道:『開棺事情重大,非同兒戲,設使檢驗無傷,將怎麼樣?你敢具結不敢?』大榮道:『職員情願具結。』李公便命大榮暫退,具結上來。
一面傳陸進財妻子陸鍾氏上堂問話,便見官媒攙著一同上來。李公望下看,這女人有三十多年紀,柳腰蓮足,體態纖妍,穿著一身縞素,正如菡萏臨波,梅花帶雪,卻比濃妝艷抹強勝百倍。雖然風韻非凡,而舉動間自有一股端莊穩重的氣象。李公一見,就知是個正經女子,暗暗嘆息:不料此偏僻州縣,能有此絕色佳人。天既生此絕色佳人,卻又不為愛護,俾遭此橫禍。這正是紅顏薄命,千古同嘆。』閑話休題。
且說陸鍾氏到案前跪下,不覺放聲大哭,喊道:『求青天老爺替寡婦申冤呀!』李公道:『你不必著急,且慢慢訴來,本縣自有公斷。且問你,娘家是哪里人?過門幾年?有無生育?
你丈夫是怎麼病死的?細細講來。』陸鍾氏聽罷,止住哭,嗚咽說道:『小婦人父親本縣人,名諱德祥,曾任鉅鹿縣訓導,去世多年,並無兄弟。小婦過門今纔五年,沒有生育。丈夫自前年夏天得休息痢,醫治半載,方纔見好,卻從此精神不得復元,漸漸的變成癆病,至本年九月底去世。小婦人本拼一死,因有六個月身孕,恐絕丈夫一線血脈,所以不敢輕生。不料,族人陸大榮想佔亡夫遺產,造言污衊,並誣小婦人謀死親夫,要處死小婦人並去腹中的遺嗣,為斬草除根之計。求青天大老爺明鑒,替小婦人申冤。』李公見他語言爽朗,吐屬文雅,又是書香的後裔,更加憐惜。無如陸大榮一口咬定,如何能替他洗刷?躊躇了半晌,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拍案道:『不想你這年輕婦人,倒會花言巧語,可見是個老奸巨滑。你想,此謀死親夫的一樁大案,是你三言兩語所能遮掩得了的嗎?料想你非吃刑當,決不肯招。來,與我看拶子伺候?』兩旁眾役齊聲吆喝,聲似雷霆。可憐如花如玉的女子,嚇得膽戰心搖,面無人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陸大榮當堂具結 李老婆意外發財
上回說到李公假意發怒,要將陸鍾氏用大刑拷問。你想,鍾氏是個不出閨門的婦女,哪裡經得起驚嚇,早已目瞪口呆,軟癱做一堆。官媒趕緊上前攙扶,忽見他腰肢兒一挺,兩個小腳兒一蹬,竟是魂飛竅外,魄散九霄。
李公見此光景,甚過意不去,連忙叫官媒扶向一旁,設法灌救。命傳姦夫李瞎子即李本華上堂。不想那李瞎子早聽得李公是個清官,怕將此事徹底根究,便有些大大的不妙,因就了三十六著的上著。他本來是散押的人,並未帶刑具,趁個眼錯,一溜煙的跑出衙門,沒命的趕出城,逃向他方別處去了。這邊堂上傳他,那該管班頭始覺這李瞎子不見了,還想不到他逃跑,只當他回班房過癮去了。趕到班房傳喚,哪裡有李瞎子的蹤影?
這班頭方纔著忙,著人四處找尋,不知去向。問大門口的人,始知有個瞎子飛跑望西去了有兩刻多工夫了。急忙派個快腿追趕。無奈堂上已經疊次的催傳李瞎子即李本華上堂,班頭急得滿頭出汗,只得上去回李瞎子趁空脫逃的話。李公大怒,將驚堂連拍,說道:『該死的奴才,青天白日,大庭廣眾之下,能放未過堂的要犯偷跑,這還成個事麼?』當堂重責二百,限當日將該犯追回,一面再傳陸大榮問話。
陸大榮在階下,聽得李公要刑陸鍾氏,心中十分得意。倒想不到李瞎子偷跑,心中甚是詫異,甚是著急』正在出神,忽聽堂上傳他,只得勉強上堂跪下。李公問道:『姦夫脫逃,顯見得是情虛畏罪。奈陸鍾氏有孕在身,又不便刑訊,但此事的虛實及罪名的輕重,全在屍身的有傷無傷。今屍棺停在哪裡?』
大榮道:『現停在本家廳上。』李公道:『本縣的意思,須先驗屍,方能訊問。你且具上結來。』大榮道:『職員已具結在此。』說罷,從袖中取出甘結,雙手奉上。值堂的接過,呈在公案,李公拿起看時,見上寫著:具甘結候選縣丞陸大榮,依奉結得亡兄陸進財實係因傷身死,求請開棺相驗。如驗系無傷,情願反坐開棺之罪。所具甘結是實。
李公看罷問道:『陸大榮,這不是兒戲的事,倘開棺後驗得無傷,這罪名你須知道,那時你不要翻悔。』大榮道:『職員知道。職員既具甘結,決不翻悔,若要無傷,情願領罪。』李公道:『情願?』大榮道:『職員情願。』李公道:『既如此,暫且退下,明日午正二刻,聽候本縣臨驗。』陸大榮磕了個頭,說道:『謝老父臺恩斷。』便退了下去。這邊官媒已將陸鍾氏救醒。李公恐他短見,重叫到案前,寬慰了他幾句,又吩咐官媒領他一同下去,好生與他將息。
剛要退堂,忽見前天攔輿呼冤的那個女人又哭叫著進來,到案前跪下。李公道:『你既有侄兒,何不叫他報告,你又自來?』那婦人道:『我侄兒年輕,不敢見官。小婦人沒法,只得親自到堂,求青天大老爺恩典。』李公道:『你女兒平日與許國楨有來往沒有?』婦人道:『我女兒從小跟我一炕上睡的。
許國楨常到家來,卻想不到有旁的緣故。』李公道:『好糊塗的婆子。你且回去,待本縣與你拿到許國楨。找回你女兒就是。
』那婦人磕了個頭,爬起來,眼淚汪汪的去了。李公便掣了一枝簽,添差快班王福、張勇立拿許國楨到堂,限兩日銷差。王福、張勇領簽下堂去了。李公吩咐掩門,退堂歇息不題。
且說陸大榮從堂上下來,回到家裡。想:『李公今天的堂口,分明都是為顧我這邊的意思,我不要不知好歹,須盡個意兒纔好。』又想道:『明日午刻便要相驗,我這份兒須趕今晚送去方能見效。』左思右想,越想越有興頭,便走到老婆房裡,開了箱子,取了四個元寶,又取了兩個元絲錠子。忽想道:『這白晃晃的銀子怎麼個送進去?須得有個過付方纔妥當。這宅門外的朋友是不濟事的,就是那位張榮張二爺是本官最相信的,必得見通了他方能辦事。』主意已定,便收拾了箱子,將銀子拿塊手巾包上,揣在懷裡,到縣衙前,想找個朋友引見張榮。
來回走了幾遍,不想朋友倒沒有尋見,迎面來了個朋友的女人,你知道是誰?就是李瞎子即李本華的老婆,聽見他丈夫逃跑,不知去向,又有縣差到他家拿人,鬧得他不得安身。他便想:『都是陸大榮鬧出來的事。』就要尋他拼命,並著他要男人的下落。哪知道剛轉過一條街,就碰見那該死的陸大榮端著一大包銀子在那裡找主人。那婦人一眼瞧見,就趕上幾步,將陸大榮一把揪祝大榮嚇了一跳,仔細看過,纔知是李瞎子的女人。
說道:『李大嫂,因什麼,有話好說。且到我家坐下,慢慢講罷。』那婦人沒由他說完,便啐了他一臉的唾沫,說道:『放你祖奶奶的屁!你不懷好心,要謀你哥哥的家產,要害你嫂子的性命,與別人什麼相干?你這狗畜生,花言巧語的,哄姓李的去替你頂缸,弄得性命都沒了。今官差衙役擠破了我的屋子,你這狗攮的倒在這閑。我且問你,我男人你弄他到哪裡去了?』
陸大榮聽他大叫大嚷這一大套,急得個沒縫兒鑽,又不好掩住他的嘴,只得倒陪著笑,想哄住他。不想那女人不由分說,一手將大榮的褡膊揪住,一頭望懷裡撞去。大榮將腰一鬆,那懷裡的銀子便咇咇都滾下來。那女人看見銀子,喜出望外,沒命的撲在地下亂搶。這就叫:萬事不由人算計,惡人自有惡人磨。
要知後事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李瞎子暗中遭害 兩公差堂上銷案
卻說陸大榮被李瞎子的老婆一頭向懷中撞來,將銀灑了一地。瞎婆見了大錠銀子,喜出意外,丟開陸大榮便望銀子直撲。
大榮既捨不得銀子,又斗不過瞎婆,沒奈何,在地下搶回了兩大錠銀子,打人叢中鑽出,飛跑的走了。這李瞎子老婆得了一百多銀子,也心滿意足回家去了。可憐陸大榮沒有送成禮,冤冤枉枉的去了一大宗銀子,雖然心疼,也沒法了。明日本官臨驗,少不得刑、招兩房及皂快、仵作又須點綴些使費。
那李瞎子逃出衙門,望西跑去,過了一條街,重複轉向東路,出了東門,望田家嘴一路而行,時刻提防後面有人追來。
看前面有座柳林,密密重重如圍牆一般,中間平坦,對面有間半塌的草房。他想:『躲在這草房裡面,必定妥當。』急急鑽進林子,三腳兩步向草房奔去。不想中間那塊平坦地是個糞窖,李瞎子哪裡知道?縱身跳上,只聽『蹋』的一聲,全身都落在臭糞裡去了。這方知不好,趕緊用力掙扎。哪知不掙扎還好,越掙越往下落,只得用兩手亂爬,弄得渾身是糞,又不敢高聲喊救。幸喜這窖並不甚大。爬了半天,居然爬到對面,也顧不得臭穢,蜷曲在草房底下躲了。等到天黑,又冷又餓,又臭又怕,又是煙癮,實在難熬。心想:『要死在這裡,只好喂了蛆,不如偷偷的進城,躲在家裡。料想半夜三更決沒人知道。』主意已定,便一步步的掙出柳林。幸喜這地方正是東南城角底下,轉到南面有個缺口,便爬進城牆。
走到家,不敢打門,等了半天,他老婆出來登廁,他方纔咳嗽了一聲。他老婆知他的聲音,將門開了。只聞一陣臭味,一個鬼直撲進來,嚇一大跳,瞎子連忙搖手。他老婆定睛細看,纔認得是他男人,只見渾身臭糞,頭髮內鑽滿了蛆蟲。連忙讓他進屋,把逃跑落窖之事訴說一遍。他老婆也將找陸大榮得銀之事告訴他。瞎子也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攏口,把一身臭糞都不覺了。他老婆趕著燒水給他洗裕瞎子又找了個煙炮吞了。
正覺得滿身適意,忽聽大門碰得山響。原來白天那班頭著人望西趕沒有趕著。到他家搜了一遍又沒有見,知他躲在外邊,夜間必定回家,特派了兩個夥計留在他左近守候。方纔見他回來,因知照了班頭,派了許多人,點了火把,守住了前後門捉他。
瞎子知道不好,也顧不了洗浴換衣服,仍帶了一身糞,望後面矮牆跳出。正想伸開腳要走,不料快班王二麻子正在那裡等候,一把抓住,拉向衙門銷差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本圖地保在陸進財家預備屍場,搭蓋席棚,置辦棉花絲、棉油紙、燒酒、雄黃、米醋、木炭及一切應用的物件。值日差傳齊案內一乾人犯及鄰族乾證,齊到屍場伺候。李公用過早膳,換了衣服,吩咐廚房自備茶銚食盒,帶著張榮,點了一名招房,一名刑房,兩名皂役及門吏仵作,就命把李瞎子帶在馬後,一同出城,下鄉相驗。剛出城門,地保便到馬前請安,在前引道。李公並不用旗鑼傘扇,也不用轎夫,自己騎著馬,其餘吏役均步行跟隨。
約走了有五里多地,地保上前稟白已到。遠遠來了兩位有年紀的,穿著衣帽,在路旁打躬,詢知是本村紳耆。李公趕緊下馬還禮,同著走進村來,在席棚坐下。獻茶已畢,兩位紳耆暫退,李公便昇公座。喊堂已畢,便傳陸大榮到案。李公吩咐道:『這一案的出入全在此舉,少頃開驗,你須端詳明白。』
大榮回道:『父臺高見極是。』李公喝令退下。又傳陸鍾氏上來,問道:『你丈夫臨死的時候,還有什麼人在旁?』鍾氏道:『有丫頭素菊,僱工陸老二,王賢,還有李二,王天喜,都是在外邊照料的。』李公道:『你可將這幾個人都叫齊了在一旁,回來本縣有話問他們。』鍾氏答應了『是』,也下去了。李公便命仵作同本家匠人開棺。鄉莊上遠遠傳揚陸家開棺驗屍,這件事是難得見的,人人想看個新鮮,沒男沒女,沒老沒少,懷著丫頭,抱著小子,都圍著瞧熱鬧,把這席棚圍了個大栲栳圈。
匠人把棺蓋開了,將蓋子揭起,將上面屍被掀開,將兩旁的灰包等項撤去。本來仵作預備油紙燒酒等物,以便洗刷蒸檢。
哪知道屍身並沒有朽爛,穿著袍褂,戴著朝帽,面黃肌瘦,病容可掬。仵作先將屍身量了尺寸,隨後用銀針從口探入,拔出一看,並不變色。又將屍首的上下脣撬開細看,牙床、喉舌亦並無毒,均先後據實喝報。又將屍衣解開,上下細看,然後用千箸將屍身翻起。
剛剛轉過,見左耳內有件東西,仵作用手拔出,是三寸長一根鐵釘。大榮在旁連忙喊道:『了不得,了不得,竟把個人活活的釘死了!』李公坐在公案上,聽仵作報到左耳內有鐵釘一條,長三寸一分,不覺吃了一驚。心想:『這不報致命傷,也不聲明皮血情形,其中必有緣故。』因喝叫暫住,親自離坐,走到屍邊,細看左耳,既不破爛,也並無血跡。便問仵作道:『這是什麼傷?』仵作禁道:『這釘是死後插入的。』李公道:『是了。再看別處有傷沒有。』仵忙道:『復從頭至足,翻前看後,並沒有傷,委系病死情真。』
李公待仵作報完,招房已將屍格填明,實係病死,餘無別過。耳內鐵釘既無血痕,耳管皮破,亦無血跡,確係死後插入。
李公又命仵作復看一回,具了結,然後命傳陸大榮同鍾氏等上來。哪知陸大榮見奸計敗露,已嚇得目瞪口呆,到案前跪下,一言不發。李公拍案道:『好大膽,竟敢殘毀屍體,誣人名節!
你從實供來,到底這鐵釘是誰乾的事?』陸大榮道:『職員實不知道。』李公問鍾氏道:『你丈夫入殮的時候,大榮在旁沒有?』
要知鍾氏怎樣稟復,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雪沈冤賢侯明察 闖公堂潑婦咆哮
且說陸鍾氏聽李公問他丈夫入殮時的光景,他便說道:『入殮的時候,大榮確沒在旁,不敢妄說。』李公道:『是誰裝裹的?』鍾氏道:『是王大喜、李瞎子同李二這幾個人。』李公聽說,心中明白,便說道:『先提李瞎子來問。』該班頭便掩了鼻子,將李瞎子押到案前跪下。李公便覺一陣臭味,看他渾身上下,只有一個半眼珠是乾淨的,便拍案大喝道:『本縣早知你不是個東西,原來你比那死人還臭。你快從實供來,到底陸進財耳內鐵釘是哪裡來的?』你自認姦夫,到底這奸是幾時通的?這罪名全在你一個身上,快快從實供來,免受刑法。』
瞎子道:『罪在小的一人,難道陸大榮倒沒有事嗎?』李公道:『胡說!不實供,快打。』瞎子喊道:『莫打,莫打,我實供罷。其實與我是不相干的。陸進財死的那一天,大榮找我幫忙,叫我拿這釘子,背著人插在死人耳朵裡。我怕鬼不答應。他說人死了是不知道的。我說:「既不知道,你又拿釘子釘他做嗎?
」他說他有他的用向。我也不知他麼用向,就依他辦了。後來,他告狀又找我做姦夫。我想,做姦夫是個便宜事兒。不想沒得便宜,倒是我一個人受罪。這都是實話。』
李公聽罷,便把驚堂一拍。哪知道陸大榮跪在一旁聽了瞎子這一套口供,仿佛是一桶冷水打頭頂心澆下,明知三曹對案,奸計敗露,又不敢插嘴爭辯,只急得個面紅頸赤,嚇得個目瞪口呆,三魂六魄直丟去了一半。李瞎子後半截的口供,他也是聽而不聞的了。直等到李公把驚堂木這一拍,纔把個陸大榮拍醒,心裡還是勃勃的亂跳。只聽得李公大聲喝道:『陸大榮,你聽明白了麼?這都是你乾的好事!』陸大榮明知理屈,卻還要勉強抵賴,說道:『老父臺不要聽他這瞎話,職員不敢做這傷天害理的事。』李公冷笑道:『哈哈,你也懂得傷天害理?
我且問你,你既確知進財是被害死的,怎麼臨死的時候不告官相驗,直等到成殮以後方纔呈控?且必要開棺相驗?這不是明明是你的安排!』說到這裡,又把驚堂一拍,喝聲:『來!」兩旁衙役齊聲吆喝。李公指大榮道:『與我拉下去,先重責四十戒尺。』大榮連連磕頭哀告。左右哪容分說,一邊一個,將他拉下,摘去帽子,拿一木凳子放在旁邊,將他左手放在凳上,用繩子扣住了五個指頭。一人在後把住他肩膀,一個屈膝跪在左邊,舉起戒尺,從高落下,這叫做三面發燒,纔只一下,陸大榮已覺疼得個十指連心。接連二三四五,眼見掌心的皮膚由白變紅,由紅變紫,由紫又發青,由青又帶黑,打得個五色齊備。到得第六下以後,掌心便漸漸腫起。到得二十下,已是皮破肉綻。陸大榮起初還竭力叫喊,疼得難受,後來倒不覺得疼了。二十下打完,把扣繩鬆開,將手放下,移至右邊,把這右手也照樣的打了二十。放了手,仍舊給他戴上帽子,復到公案前跪下。
李公命傳鍾氏及鄰右乾證人等,上來一齊跪下。李公說道:『這事已經本縣問明,全是陸大榮設計謀產,傾陷善良,污衊名節,與大眾毫不相干。陸鍾氏釋放回家,好好的將屍身重行殯殮安葬。待分娩後,是男是女,再由族長稟明本縣定奪。陸大榮罪大惡極,應由本縣帶回,詳革削職,歸案嚴辦。李瞎子貪利忘義,罪有應得,暫行監禁,待案結髮落。其餘鄰證既無干涉,各自回家,安分度日。』吩咐已畢,眾人一齊叩謝,歡聲如雷,陸續退下。就剩李瞎子、陸大榮還直挺挺的跪著。
李公正要發落,忽然看見一個中年婦人,披頭散髮,連哭帶喊,從席棚外直滾進來。差役連忙攔擋。哪裡攔擋得住,一徑到公案前,尚是發潑。李公倒吃了一驚,連忙問道:『你這婦人,有什麼冤枉?為何如此情景?』那婦人跪倒喊道:『我的大老爺呀!我的丈夫是個好人,都是叫陸大榮坑死了。求大老爺開恩,放他回家,我一輩子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處。』李公道:『你丈夫姓甚名誰?為什麼被陸大榮坑了?細細講來,待本縣與你做主。』那婦人指著李瞎子道:『我丈夫就是他。』
那李瞎子被他這一指,倒覺有點不好意思,連忙把頭低下,仿佛是害臊的光景。那婦人見他低頭不語,便近前一步,揎衣露袖,指定瞎子,咬著牙發狠的罵道:『你這沒用的王八羔子,你怎麼不言語?你倒安心去坐牢監,叫你老娘喝西北風麼?』
李公這纔知道是李瞎子的老婆,不覺勃然大怒,將驚堂連拍,大喝道:『你這婦人好不知廉恥!這法堂重地,也是你兩口兒吵鬧的麼?你丈夫不知自愛,貪利忘義,你為妻的應該規勸於他。直至犯罪到案,又來攪擾公堂,膽敢在本縣眼前胡言亂語,這平日的行為也就可想而知的了。李瞎子平日縱容,絕無家范,也就可想而知的了。今日本縣且與你整理一番。』喝聲:『來!
』左右吆喝了一陣,跑上兩個皂役。李公命將李瞎子夫婦各掌嘴五十。瞎子連忙叩頭求饒,那潑婦尚岸然不懼,左右不容分說,將夫妻兩個拉在兩邊跪下,左右開弓,一五一十的打完了。
兩個人四個臉都打得個五彩鮮明,仿佛熟透的桃子一般。李公命將李瞎子帶上刑具,同陸大榮一起帶回,把這潑婦逐出。
哪知這潑婦受了這頓打,越發潑了。他也不跪,就坐在地下,把頭髮散開披了一身,兩隻鞋褪下了一隻,弄得纏腳布散了一地,口中連哭帶訴的胡鬧。衙役攆他,他只不理。李公見攆他不動,便叫將瞎子帶過,說道:『你縱容你妻子在家潑悍,已是不應,況又咆哮公堂,你還不過問。我且辦你個治家不嚴。
』喝聲:『來!快與我拉下去打!』瞎子叩頭道:『求大老爺息怒,容小的令他回去。』說罷爬起來,轉過身,彎著腰,輕輕的向他女人說道:『大奶奶,你快回去吧。你不要再給我鬧累兒了,我可受不了。』那女人不等他說完,使勁的啐了他一口,唾了他一臉的唾沫,說道:『誰像你這沒出息的!』瞎子見他這般,急得要死,又不好意思公然跪下求他,弄得兩邊巴掌的血痕裡都冒出汗珠來。這正是:後面有狼前面虎,官威正亟閫威隨。
不知這潑婦到了怎麼樣回去,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問拐帶許國楨到堂 思愛女張王氏入夢
卻說李瞎子老婆當堂發潑,李瞎子勸他回去,倒被他啐了一口。李公看這光景,叫左右快將李瞎子重責二百。快皂兩班過來,將李瞎子拖翻在地。他老婆方站起身來,被左右連拖帶攆的趕了出去。兩旁看熱鬧的人無不匿笑。
李公命將李瞎子放起,吩咐伺候起馬回衙。地方紳耆等在西方庵預備酒飯。李公剛退堂下來,前來迎接的兩個紳士走上,堅請李公到庵赴席。李公再三辭謝,只受了兩杯茶。馬夫牽過馬來,李公便辭了從紳士,拱手上馬。衙役人等在前開道,陸大榮、李瞎子帶著鎖鏈,押在馬後跟隨。紳耆等送至村口方回。
李公進城,行至城隍廟拈香,然後回衙,昇坐大堂。擂鼓排衙,三通已畢,班內走出兩個人來,帶著個年輕的學生,到案前下個半跪,繳簽銷差,原一是飭傳許國楨的原差。李公銷了差票,便傳許國楨問話,說道:『你是許國楨麼?』答道:『是。』又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答道:『二十一歲。』
李公道:『你年輕的人,怎麼乾這不端的事?你師傅死了,怎敢把他的女兒拐跑!如今你把這女子藏在哪裡?從實供來,免動刑訊。』許國楨道:『大老爺聽稟,童生隨我師傅讀書多年,具有天良,哪敢幹這昧理的事?那一天送殯回來,師妹有病,師母命童生坐車送回。不意車到李家砦地方,遇見一伙強人,將童生從車上拉下,連車並師妹一共劫去。童生不捨,跟隨懇求放還,被強人用馬棒在左膀上連打數下,一時疼痛昏暈,到黑夜方纔甦醒,人車已不知方向。童生無奈,就在樹林內暫過一宵,次日各處訪問,查無蹤影。一連幾天追尋,不得下落。
童生忽得一病,渾身發燒,不省人事。幸得白衣庵慧明和尚留在閹中調養,始得痊可。前日方纔進城,又不敢見師母的面。
正在為難,遇見大老爺差人前來,著童生到案,這是實話,並無半句虛言。』李公道:『被劫是哪一天?』答道:『是九月初二傍晚的時候。』李公喝道:『不想你這年輕小子,倒會說謊H你師妹被強人劫去,你又生病,到前日主纔進城。怎你師母在西門外又遇見你,問他女兒下落,你為什麼推說不知,反將他歐打,又將他頭上的首飾搶去?今日拘拿到案,又敢巧言搪塞。』喝令左右先將許國楨重責二十戒尺再問。許國楨再三哀求,左右哪裡聽他,揎衣露袖,每手各責了十下。李公再叫他上前究問。許國楨還認定前供,矢口不移。李公命將許國楨暫押,候傳張王氏到案面質。吩咐掩門退堂。
卻說張王氏自從女兒不見之後,明則告官追究,暗則僱人尋訪。時光迅速,不覺一月有餘,哪裡見一些兒蹤影?急得個老婆兒頭髮都白了。這一天,正到呂祖閣求簽回來,手拿簽句在間壁雜貨鋪裡請卜掌櫃的講解。可巧公差到門,說道:『張奶奶恭喜,你的事有點邊兒了。』張王氏道:『天可憐見,阿彌陀佛,也有尋見我女兒的日子。』公差道:『你女兒倒沒有尋,你女婿已尋著了,請你明日當堂質對。』張王氏道:『誰呀,你老說的?』公差道:『我說尋見的是許國楨。』張王氏道:『呸!那個天殺的,我恨不得咬下他的一塊肉。他到底把我女兒藏在哪裡去了?』那個卜掌櫃道:『師奶奶不用著急,既將許國楨找到了,少不得自有你女兒的下落。兩位貴差辛苦,且請喝杯茶,慢慢的再講。』公差道:『承你費心,我們不喝茶。此來是奉本官吩咐,傳張奶奶明日早堂與許國楨質對。明天務必早早的伺候,不要誤了。我們還要回去銷差。』說罷,兩個人就轉身出來。張王氏千謝萬謝,卜掌櫃也幫著周旋,算把公差打發走了。
張王氏回到家裡,看見他女兒的妝奩,睹物思人,又不覺悲從中來,就在他丈夫張學究的靈位前哭了一常到晚上,也無心茶飯,拿個冷的硬饃饃啃了幾口,喝了半碗水,便和衣倒在炕上。剛覺朦朧睡去,忽聽大門碰得山響,疑心是公差前來催審,疾忙開門仔細一看,原來不是公差,卻就是不見的那個十五歲的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臉白脣紅,覺得比先前分外嬌艷光彩。張王氏不見猶可,一見他女兒回來,不禁得心花放開,趕上前攔腰抱住,說道:『我的兒,你想死我也。你這些時在哪裡過來?叫為娘的哪一處不尋到。今天是誰送你來的?
半夜三更,不要在外邊著了涼,趕快到屋子裡炕上坐去。』一面說,一面抱著女兒進來。方要回身關門,看見一個毛絨絨的東西正堵在門口,定睛一看,卻是個錦紋斑毛的大蟲,大個眼仿佛兩盞琉璃燈一般,金光閃閃,眈眈注視。張王氏哪裡看見過這樣個東西,說聲:『我的媽,是哪裡來的?』道言未了,那虎對面撲來。張王氏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門下生當堂對供 殺人賊自行投案
卻說張王氏見他女兒回來,沒命的一把將他抱進。剛要回身關門,忽見一處斑斕猛虎對著門向裡撲來,張王氏『呵嗄』一聲栽倒在地。睜眼一看,原好好的睡在炕上,卻是南柯一夢,不但猛虎是假的,連他女兒回來也不是真的。回想方纔所見,卻仍在眼睛面前一般。聽譙樓的鼓,正『咚咚』的連打五下,桌上殘燈半明半滅。推開忱頭,回身坐在炕沿,將燈撥亮,拿旱煙袋抽了幾口煙,想就枕再睡,聽老鸛已嗄嗄的打屋頭頂飛過。看窗紙已是發白,便索性起來,將被褥打疊,走下炕來,將燈移過到廚下,燒湯洗臉,隨便用點乾糧充飢。將頭髮一挽,包上一塊藍布,換了衣裙,把燈和灶內的火都打滅了,方纔出門。看天色已是大亮,間壁卜掌櫃業已開門,在街前掃地。
張王氏把大門反鎖,托卜掌櫃就近照顧,說道:『我侄子要來,叫他禮房找我。』卜掌櫃答應。張王氏便慢慢的走到縣前,已是巳初時分,見三班六房已齊在堂下伺候。張王氏便到禮房暫坐,聽候傳訊。原來禮房經承趙明齊是他丈夫的學生,見師母到來,頗盡心的張羅。
不多一刻,李公已傳點陞堂。先點完了一班卯,方問到這起案件,開首就點原告張王氏,堂下便一疊連聲的傳張王氏聽審。張王氏便上堂,到案前跪下。李公問道:『張王氏,你所告的是實情,還是虛言?』張王氏說:『句句實情,沒有半字虛言。』李公道:『你說在西門外遇見許國楨,被毆並搶去首飾是哪一天?你補呈內並沒有敘明。』張王氏沈思了一回,稟道:『我女兒是九月初二不見的,小婦人遇見許國楨是九月二十九那一天。』李公道:『被毆及搶去首飾是真的麼?』王氏道:『小婦人不敢扯謊。』李公道:『他打你的時候,有人看見前來勸解的沒有?』張王氏道:『賣燒餅的教門馬二叔同打索洪大哥都看見的。』李公道:『失的是什麼首飾?』張王氏道:『銀耳挖一枝,銀蓮蓬簪一枝,就這兩件,沒有旁的。』
李公提筆在被告許國楨名上一點,值堂就傳下去。少頃,原差一同上來稟道:『許國楨到。』李公將驚堂一拍,說道:『你說並沒有看見你師母的面,這在西門外打他搶他首飾的是誰?』許國楨見張王氏對面,不免有點羞慚,這也天良難昧的緣故。明知抵賴不過,只得勉強支吾道:『那一天童生是遇見師母,因他逼向童生要人,童生無奈,只得用力將他推開,方得脫身,並不敢打。至於首飾,想是匆忙中遺失,童生實在不知。』張王氏道:『你這猴兒崽子,倒會說瞎話。那一天要不是馬二叔,你早把我填了城壕溝了。我的耳挖子、簪子,你拿了去,馬二叔向你懇情,你尚不肯還我,你今兒又推說不知?』
許國楨到底年輕,又是情虛,被張王氏一番折證,啞口無言,面紅耳赤。李公早已看透情形,便厲聲喝道:『許國楨,你還不從實供來!』許國楨早嚇得說不出,只連連磕頭,口稱冤枉。
李公道:『想你不受刑決不肯供。』便喝道:『與我重打二十板再問。』左右將許國楨拖翻,撳在地下。許國楨喊道:『小的實供,童生實供。』李公命將他放起。許國楨道:『那日在西門外遇見,因他將童生辱罵,一時氣憤,用手毆打是有的。
銀簪子因掉在地下,童生撿拾不還也是有的。』李公道:『這兩件是有的了。你將他女兒藏在哪裡?到底是有的沒有的?』
許國楨道:『那日童生送師妹回家,實在李家砦被強人劫去,不敢說謊。』李公道:『既被強人劫去,你怎不奔告你師母家得知?後他遇見你,你反將他毆打。你想這法堂上是你隨意胡說的地方麼?』喝聲:『來!』左右齊聲吆喝助威,刑皂趨至案前候示。李公擲下一簽,左右便將許國楨拖下。許國楨殺豬似的叫喚,說道:『大老爺青天,童生沒有謊言,實是強人搶去,連車都不知去向。』李公搖手,命且暫往,問張王氏道:『你女兒回家的車是你僱的?是許國楨僱的?』張王氏道:『車是小婦人請間壁卜掌櫃僱的。』李公道:『你女兒不見之後,你見車夫回來沒有?』張王氏道:『沒見回來。』李公道:『車夫名姓你可知道?』張王氏道:『不知他名叫什麼,知他也姓張,是山東人,販棗兒來的。因消耗了本錢,他家裡又被捻子抬子,回去不得,就在這兒趕腳。先前常來求當家的寫家信,所以小婦人知道。』李公聽罷,沈思半響,便問張王氏道:『許國楨家中有無產業,指什麼過活?』張王氏道:『他家並沒產業,他娘再醮在城裡,他依他舅過日子。』李公問許國楨道:『你舅姓甚名誰,什麼營生?』許國楨道:『我舅舅姓趙,叫趙端林。從前在山東生意,現因捻子攪亂,在家度日,沒有出門。』李公說:『你就在他家住嗎?』答道:『是。』李公向張王氏道:『這事其中尚有曲折,本縣從不肯冤屈平民。你且暫退,候本縣訪實再行復訊。』張王氏叩頭退下。李公命將許國楨還押。
方要退堂,忽有個遊方和尚在大門喊冤。李公命速將這和尚傳進,問道:『你出家人,有什麼冤枉?』和尚道:『小僧名叫普恩,在徐州報忠寺出家。因朝山過此,昨晚在城外客店借宿,隨身盤川衣服被賊竊去。找店主理論,店主不但不管,反將小僧打罵。求大老爺看佛面,救度小僧。』李公道:『你既是雲游和尚,為甚不向叢林掛單,卻向客店投宿?』和尚道:『小僧一宿便行,所以免得驚動大眾,就在客店借宿。』李公道:『你這話本縣卻不明白。且問你,被竊的是什麼物件?』
和尚道:『有失單在此。』說罷,雙手呈上。李公接過,舉目觀看,見上寫著:失單計開:紋銀四十四兩;單夾禪衣五件;製錢八百文;黃布包袱一條;大紅褊衫一件;紫金如意一枝。
李公看罷,說道:『客店什麼字號?店主姓什麼?』和尚道:『店主姓呂,叫呂家車店。』李公道:『你可有戒單路引?』
和尚道:『有的,幸在貼身收著,沒有被竊。』說著,就在胸前取出奉上。李公接上,打開看畢,便疊起拿在左手,右手將驚堂一拍,喝道:『好賊禿!你自己殺了人,謀了人的財物,膽敢來此呈控被竊!我且問你,南關外的普恩和尚是誰殺死的?
你又冒普恩的名姓,敢來本縣嘗試?』畢竟賊膽心虛,那和尚被李公蒙頭這一拍,不覺神色俱變,身子矬下了一半。李公愈覺情真,便命左右將這假和尚拖下,重責五十小板,再行細問。
假和尚磕頭稟道:『小的情願實供,求免動刑。』
不知假和尚供出些什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假和尚供出真情 賢父母夢准鬼狀
且說李公為什麼知道普恩和尚是假的?又為什麼知道殺人?
難道李公有諸葛亮的未卜先知,還是有包龍圖的陰陽枕不成?
豈非是編書的當面說謊,故意的神奇其說,哄人玩兒麼?哪知不然,大凡一個人,只怕不肯用心。分明是眼面前的事,尋常人漫不經意,事到臨頭,不是茫然無措,就是躲閃偷懶。一經有心人的作用,便覺得稀罕。有的說異乎尋常,有的說豈有此理。還有那四方楞兒的先生,說天下古今,沒有這個道理,必是說書的亂造謠言。其實說破了,是人人見得到的,無奈人人都不肯用這個細心。
閑話少說,到底是什麼個緣故?原來李公細看接管卷內,有一宗是遊方僧人在南關外被人殺死,業已驗明,就地掩埋,緝拿凶手,尚未弋獲。今天見這和尚形跡蹊蹺:說是遊僧,他又是本省口音;且舉動一切,都沒有出家規模,這就瞧透了一分了。說他不是個和尚罷,他卻有度牒路引,這就瞧透了二分了。迨看他戒牒路引,卻是咸豐三年給的,載明現年三十一歲,到目下這和尚該有五十來歲,與被殺的和尚屍格年齒相符,與現來的和尚形貌老少不合,這就瞧透了三分了。況他竊單又明明寫著有四十多兩現銀,這不是見財起意,殺死了和尚,頂名抄化而何?這已算十頂九真。但是人命關天,非同小可,或恐有個閃錯。又細看他頭,囟門上又沒有受戒的香炷,這方然知道決不會錯,果然一拍便合。那有虛心的人,哪經得起這一嚇,況人命攸關,又有冤魂纏繞,所以聽李公這頂門棍一下,早已骨軟筋酥,魂不附體,便從實供道:『小的曹福成,本縣西北鄉人。向在保府充藤牌兵,奉調到山東剿賊,潰逃回家,窮無生業。九月在南關遇見這和尚在銀鋪內以散銀兌換整銀,便起意劫取,跟至南關外沒人煙的地方動手。不想這和尚力大身雄,幾為所敗。因暗暗拔刀,乘他不防,在小腹下捅了一刀,當時跌倒,遂將他行李、文袋取回。思想在家無可營生,不如趁這現成衣缽,雲游天下,倒得受用。便在朱小福家剃了頭髮,將祖遺土房賣與堂兄福申,沒收清房價,因此不能出游。
前天方得完事,打算到天津一帶。由鄉間起身,到得城外,天已不早,想在叢林掛單投宿,無奈不懂進門規矩,知客的不肯收留,只得在呂家車店住下。不想店主人黑心,至遇見這事。
是小的該死,求大老爺開恩。』李公聽他口供,原原本本,知是冤魂附體,便道:『你取那和尚共是多少銀子?有多少衣服?
』曹福成道:『小的共得五十三兩銀子,零碎用去十餘兩,又得房價六兩二錢,昨天都偷盡了。衣服除小的身上所穿,餘剩也盡被偷去。』李公命刑房查出和尚被殺案卷,與曹福成所供核對,情形相符。命曹福成認了供,畫了押,吩咐先行釘鐐收監。一面出票傳呂家車店掌櫃,並著捕快隨同前往踏勘賊路。
諸事已畢,掩門退堂。
李公用過了飯,喚張榮來吩咐道:『方纔許國楨供他舅舅叫趙端林,他就在他舅家居祝我想傳他質問,怕差役又藉端需索。你可去悄悄的打聽,或見他或不見他都可使得。只要訪明白計國楨平日舉動,並所往來的是哪一流人,李家砦被劫的事是真是假,一一探聽真切。速去速回,不可有誤。』張榮領命去了。李公又出一張票,傳李家砦地保到案問話。簽票已畢,覺得身體睏倦,便和衣在籤押房炕床睡下,倚枕朦朧,似睡非睡,仿佛有個人在炕床前跪著。起身一看,卻並沒有人。因將倦眼揉搓,欠伸起坐。望窗外,日影西斜,正是未末申初的時候。喚值籤押房的斟了一杯茶喝了,仍覺瞌睡,重又躺下。見那個人又來炕床前跪下,稟道:『小的兒婦被人搶去,求大老爺做主。』李公道:『你是什麼人?在哪裡住?』那人用手望西北上一指,忽聽『噹啷啷』的一陣響聲,即時驚醒。原來是小當差的倒水,一滑手,把個銅鏇子落在地下。不料這一響,把個冤鬼嚇跑了。李公寧神細想,覺得奇怪:分明見一人兩次跪著,還說兒婦被人搶去,莫非就是張王氏的男人?他是個學究,不該稱小的。況並非是他兒婦,他女兒又未聘許人家,這必不是,當另是一起冤情。又細想,那個人約有四十來年紀,衣服不甚整齊,像是個鄉下人的光景。他用手望西北一指,想必是他滓的地方,卻又沒通個名姓,叫人從哪裡問起?這個鬼也算是個糊塗鬼了。但看他神色倉皇,必定是個緊急萬分的事,且莫要辜負他這番意思。便叫傳戶房進來問話。
不多一刻,戶房經承宋朝模傳到。李公喚他進來,問道:『你知道這城望西北去多是些什麼地方?』宋經承說:『望西北五里地有個王家集。再去五里多地,叫小土地廟。』李公道:『這兩處有多少人家?』宋經承道:『王家集煙戶不多,小土地廟有八百多戶。望西一里來地是張家井,也有二三百戶人家。
地方還算得富饒,近來錢糧就數這兩個村莊趕先清完。』李公聽他說了半天,仍是茫無頭緒。說道:『是了,你且去罷。』
宋經承答應道:『喳。』退了兩步,走出門望外去了。
李公心中一想,這事除親去訪問,不得明白。便開開衣箱,取出一套粗布衣服換上,戴上頂氈帽,背上個褡褳,只藏一根鐵尺。紮縛停當。吩咐值籤押房的小心看守。他便悄悄的由後門繞出北門,望王家集、小土地廟一路而行。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還煙壺貧婦知大義 斗紙牌更卒慢嘉賓
前一回說到李公因夢私訪,改扮了個買賣人的模樣,獨自由後門出來。一徑出城,照著夢中所指的方向望西北而行。不上半裡,已到河邊,喚渡船擺過對岸。要給渡錢,伸手望順袋一摸,可巧忘記帶了零錢。因向船家說道:『掌駕的老哥方便,纔刻因忙著出門,忘帶了零錢,只好回來再找補罷。』船家道:『您老高姓?在哪裡發財?』李公道:『兄弟姓李,在城裡縣衙門前做個小買賣。為到鄉間要帳,怕天晚了趕不上路,急忙的出門,把個鈔袋忘下了。』船家道:『不打緊,您老難得出城,咱們短不了進城,過一天進城,也好到您老寶號喝個茶兒。
』李公道:『蒙你老哥不棄。』船家道:『聽你老的口音不像咱們這人。』李公道:『兄弟是京東人。』船家道:『怪不得您老說話很像我舅舅似的。我姥姥家是山海關,離你那貴處多遠?』李公道:『有一百來地。』正說話時,已到了對岸。李公道:『借問老哥,要到小土地廟是望哪一條道去的?』船家道:『您順著河沿望西,看有個水槽,再望北拐,就望見王家集老爺廟的旗杆。過了王家集,順大路望西。』李公謝了船家,跳上岸,便依他所指的路徑而行。走不多路,果見個水槽,就轉向北去。
時正仲冬天氣,木落草枯,寒風撲面,莽莽平疇,一望無際。又值夕陽將下,暮色蒼然,無數的烏鴉,成群結隊,翻飛上下。遠遠的望見一座村莊,矮屋低檐,鱗次櫛比。獨見廟脊紅牆聳然高出,旗杆林立,想必就是王家集了。因日暮途遠,疾步前行,約有二里來地,已到王家集,果然是個齊整殷實的村莊。李公就在廟前上馬石上少坐歇腳。因離小土地廟路還不近,不敢多耽誤工夫。不一刻重複趕步前行。
又走有五六里路,方隱隱的望見。無奈天色已晚,看日光漸漸的落下,一陣旋風把田中的殘萁敗葉颼溜溜的亂轉,卷入雲際。李公覺著有點詫異,暗暗的說道:『果是夢中陰魂,當前來引道。』說話未了,旋風過處,果然有一個老鴉向李公呀呀的亂叫。李公道:『你是來引道的麼?可慢慢的向前飛去。』
說也奇怪,那老鴉竟仿佛懂人話的一般,竟轉身往前飛去,在對面樹上歇下,像是等候的意思。迨李公走到樹下,他又向前飛了。如此數次,已到小土地廟的村口,看那老鴉忽然不見。
天光已經昏黑,李公立定腳,望前觀看。忽聽『呀』的一聲,那老鴉卻在左邊的一株極高的松樹上。李公笑道:『罷了,我算上了你的老當,難道你叫我上樹去不成?』一面說,一面仰著頭看那松樹上,卻並不見烏鴉。見樹後忽然有燈光射出,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座更堡。李公便走近前去,將草簾揭起,側身而進。有四個人在炕上抹牌,見李公進去,略略點頭,也不起身招呼。李公便向炕頭上坐下,問道:『借光眾位,貴地可有歇店沒有?』那四人中有個年老的說道:『進口兒望西,那個籬笆門便是個車店。』李公正要再問,忽見有個後生掀草簾進來,手提一筐油果子和吊爐燒餅。李公正覺肚中飢餓。沒處打伙,便向那後生取了四套果餅。吃完了,纔想起沒帶著錢鈔,因問那個後生共該多少錢。後生道:『四十八個錢。』李公向身邊摸出一個瑪瑙珊瑚蓋的煙壺,遞給他道:『我今兒出門,忘帶了錢,你且拿這收著,明天我捎了錢來取罷。』那後生接過煙壺,提了筐,將要出門。李公道:『且慢,你這位兄弟貴姓?在哪裡住?』後生說:『我姓黃,就在這後面祝沒有問你老貴姓?』李公道:『我姓李。』說罷,那後生便提了筐子去了。李公看四人斗了一回牌,正要想走,見方纔那個後生又掀簾進來,說道:『李客人,我媽說,你老那鼻煙壺錢值得多,吃的果餅有限的錢,你老不論哪一天趁便捎來罷。』一面說,一面將煙壺仍雙手奉還,說道:『你將這鼻煙壺收好了,我媽說,怕損壞了,咱窮家子賠不起。』李公將煙壺接在手中,想道:『難得這貧家婦女倒如此大方。』因說道:『你又不認識我,怎放心麼?』後生道:『我媽說了,送不送來都不要緊。
』李公道:『我方纔吃了果餅,口渴得很,還求兄弟替找碗水渴,可使得麼?』那後生答應道:『行,行。』便轉身去了。
李公問那四人道:『那賣果子的後生,你眾位可認得他?』
那年老的道:『怎麼不認得?他家本是個財主,為他爹老實無能,又歡喜賭錢,把個家當撩完了。』李公想道:『怪不得這般大方。』正說話間,那後生又掀簾進來,說道:『李客人,我媽說,家裡沒有開壺,替你老燒著水,請到家去喝罷。』李公道:『你爹在家麼?』後生道:『我爹死多年了。』李公道:『既你爹不在,夜晚間我不便去得。』後生道:『不打緊,我媽說了,我媽已五十多歲的人了,請您到家坐坐也不打緊。』
李公道:『既如此,你頭裡走。』那後生見李公肯去,便歡天喜地的在前引路。
李公跟他出了更堡,轉向西去。後生道:『客人慢慢的走罷,這道兒坑坑窪窪的不好走。』李公道:『好是有月光,腳底下還看得清楚。』走不上一箭地,見前面有一大座瓦房,靠東的頗為齊整,西面的牆都倒塌了,拿碎磚砌了個門框。裡面三間瓦房已破敗不堪,兩邊廂房都沒有了。那後生便推門進去,說道:『媽,李客人來了。』裡面一老婦應聲出來,手內移了個瓦燈,放在堂屋桌上,說道:『請客人這邊坐罷。』李公進屋作了個揖,說道:『無故打攪,不安的很。』那婦人還過禮,說道:『只是齷齪,不當請客人進來,無奈寒家沒個提壺,又沒個茶盤,沒法兒掇送,只好請客人勞步,將就解個渴罷。』
一邊說,一邊取了個茶碗,向灶上沏上開水,便叫後生遞給李公。李公接過茶,問道:『你這令郎十幾歲了?』婦人道:『今年十六。他爹死的時候他纔九歲。』李公道:『念過書麼?』
婦人道:『念了四五年。不怕客人笑話,實在家裡沒個墊補,只好叫他做個小買賣,將就過活。』說完,又叫後生替李公倒茶。李公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後生道:『我小名叫鹿兒,前年先生又替起個學名叫黃祖永。』李公問婦人道:『鹿兒今年已十六歲,眼見得成人,你老人家就可以享福了。不知已定了親沒有?』那婦人不聽此話便罷,一聽此話,便不禁長嘆了一聲,兩行眼淚紛紛的落下,這正是:無限傷心無限恨,儘教觸發一言中。
不知那婦人究因何事忽然如此傷感,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瀹茗挑燈窮嫠訴苦 飛符召將酒店傳書
且說那婦人聽得李公問他兒子定親沒有,不禁感動他的心事,兩行眼淚就不知不覺的流了下來。李公道:『老人家為什麼這般傷感?』那婦人拭著淚,哽咽的說道:『一言難盡,就是說給客人聽也是沒有,不如不說罷。』李公道:『這又何妨?
你但細細說給我聽,我或者能替你為力,想個方法也未可知。
就不然,我能給你破解破解也是好的。』那婦人聽說,又嘆了口氣,說道:『提起來話長。我公公在的時候,日子很寬,在這近處幾個村莊,也算得個數一數二的財主。後來到我們當家的手裡,因他人長得忠厚,凡事沒個算計,又遇見連年莊稼不收,把個日子漸漸的完了。我那鹿兒五歲的時候,就定下新莊徐二混的第三個閨女,與鹿兒同歲,今年也該十六歲了。』李公道:『年歲相當,不論好歹,娶過了門,你老人家也完了心事了。』婦人嘆道:『唉!哪裡還提到娶的這話。那徐二混與我當家的素常相好,因把他閨女聘給鹿兒,成了親家,更近和了。不想他就沒安著好心,不是陪著他抹牌,就勾著他押寶,連輸帶借,就這三四年工夫,連房帶地一多半寫給姓徐的家裡去了。因此,徐二混倒成了個暴發戶的富翁,我們娘兒倆沒一天能夠吃飽。這也不怪人家,還怨我當家的不認識人。最可恨的,我當家的死的第二年,徐二混來向我說,說鹿兒爹在的時候,曾托他替借頭谷錢二百五十吊,這幾年連本帶利夠五百多吊了,問我怎麼個歸還。老客人你想,我娘兒倆連飯還吃不上,哪有錢還這沒憑據的賬?哪知道,這徐二混真會想法,他說:「你們既沒錢還,我又沒錢墊,只好將鹿兒定親的金銀首飾退回,折變了價,歸還他罷。」當初還只道他是個好意,不想他後來就將他閨女另聘。咱求原媒問他,他說聘禮已經退回,還能叫他閨女不嫁人嗎?客人,您想這事可恨不可恨?』說罷,又嗚嗚咽咽的哭個不祝李公道:『他既賴婚,你有媒有證,告到官,怕他不輸麼?』那婦人道:『客人講的是理,現在衙門中哪裡講得理?不要說咱孤兒寡婦,就是原媒,眼見得姓徐的有錢有勢,誰不望熱鍋上爬,還肯為顧念咱去給財主作對頭嗎?』李公道:『本縣父母官為一縣之主,難道也專論窮富,不講理麼?』婦人道:『卻聽說本縣新來的李大老爺是個清官,無奈鹿兒年輕膽小,不敢見官。我又是個女流之輩,怎能進得城去呼冤?』李公道:『你可聽說他女兒另聘給誰?』婦人道;『聽說聘本村杜大隆的兒子做填房。杜家也是個財主,聽說不多日子就要娶的。』李公道:『你知道那閨女的人品性情可好不好?』婦人道:『阿彌陀佛,若論那孩子的性格兒、人品兒,在我們莊稼人家真算個頭子,可惜我們鹿兒沒福。聽說因為他爹要把他改聘,他尋死沒有死了,把個頭髮都鉸掉了,提起來真叫人怪可憐兒的。』李公道:『據這麼說,倒是個賢慧的女子。凡事不可預定,天佛保佑,能叫你兒夫婦團圓也不可知。
你老人家倒不要氣苦。』婦人道:『蒙客人的美意,氣苦也是無用。論理我今兒不該留客人在這裡住,看早晚已過二更,估量客人也沒投宿的地方。我已是過五望六的人,又有鹿兒在此,就留客人在東房委屈一宵,當也無妨。就是窮家子,沒好鋪墊,望客人不要見怪。』李公聽他這話,心想道:『難得鄉下婦人能這樣吐屬大方,真是難得,實屬可敬。』便起身拱手道:『老人家的說話太客氣了。本不當打攪,實因出城太晚,趕不及回去,只好叨擾。你老請便,煩令郎相伴一宵,明日大早便要進城,臨時不再驚動了。』那婦人道了安置,就叫鹿兒移了燈,請李公到東屋安歇,他便進西屋去了。
李公到東屋一看,見靠窗一張大炕,後半間缸、甏、筐、擔,並破桌子、爛板凳,推了個歷亂。炕上靠東壁卻掛著一幅畫,因油燈暗淡,看不甚清楚,仿佛是個工筆的人物。因移燈仔細一看,原來是個閤家歡的行樂。一老者白鬚正坐,身後立著個矮胖的身材,正是午後夢中的人,不禁毛髮悚然,十分詫異。細想方纔所說,也正與夢中之語相符。因指著畫問鹿兒道:『這中坐的是誰?』鹿兒道:『是我爺爺。』又問:『這背站著的呢?』鹿兒道:『那就是我爹。』李公聽說點頭,心下明白,便將燈放下,說道:『天已不早,且歇息罷。』鹿兒又去找了個枕頭。李公便和衣而睡,鹿兒躺在腳後。
一覺初醒,聽更鼓已是五下,便起坐不復再睡。稍合眼,養一養神,已聽烏聲呀呀的打屋頂飛過。即喚醒鹿兒說:『天已亮了,我忙著進城。你起來關了門再睡,也不必驚動你娘。』
鹿兒道:『是時候了,我也要上街掇燒餅果子,客人也吃個點心再走。』李公說:『不用了,我進城還有要事。你好好兒做買賣養你母親,不要偷懶。我下次出城定來看你。』一面說,一面將衣服一整,就開了門出來。鹿兒要叫他娘,李公再四止住,便一徑出了外門。
天已大亮,到村口一看,見鋪戶尚未開門,獨街心十字路口有個酒飯店,已挑上幌子。李公便走近前去,那酒保正在那裡生火,一個小二在那裡揩抹桌凳。李公進門,小二道:『客人怎早,敢是吃喜酒來的?』李公道:『我來吃酒,什麼喜酒?
』那小二一笑,也不再言。酒保道:『客人吃酒,先請坐,稍等一等。』李公道:『不忙,不忙。』便在靠窗的一個座上坐下。方見街上各鋪一家家陸續的下排門,掛幌子,又看見許多人一個個的肩著旗鑼傘扇,像是個辦喜事的執事。少頃,又見兩乘彩轎,又有十幾對燈彩,相隨望北去了。心想:『此鄉下地方,倒有這闊綽的排場,必是個有餘之家,怪不得方纔小二說我是吃喜酒來的。』正在思想,酒保已將杯箸放在桌上,就問要多少酒。李公道:『給我來四兩酒,一斤餅,再給我做一碗湯。』酒保答應著,回身要走。李公道:『且慢,我打聽你件事。』酒保道:『什麼事』』李公道:『今天這街上是誰家的喜事?』酒保道:『想您老是客邊人,不怪你不知道。
那是我街上的財主杜二掌櫃的兒子續弦,今兒是正日子。你不見那執事燈彩都打天津衛賃來的,除了他家,誰有這麼大財力?
』李公道:『女家是誰?』酒保道:『新莊子徐二混家,也是個有錢兒的。』李公道:『我聽說徐二混的閨女聘給黃家了,怎的又姓杜呢?』酒保把舌頭一伸,笑道:『怎麼這個事連你客邊人都知道?真了不得。』說完,拿著帶手轉身安排酒食去了。
李公聽了這話,又驚又喜。驚的是,想不到他這樣個快,幾乎木已成舟,豈不辜負這一趟辛苦。喜的是,想不到他這樣不巧,恰好碰見,省得再來回頭費事。但是這事如何個發作?
既不及回衙門簽傳究辦,又不便闖喜宴捉差拿錯。俯首尋思,免不得扒耳搔腮,遑急無計。躊躇了半晌,忽然想出了個主意,說:『有了,有了。』將手望桌一拍。剛剛酒保送過一壺酒,滿斟一杯,這一拍,把個西瓜蒂酒杯拍得仰面翻身,潑了一桌的酒。那酒保倒嚇了一跳,說道:『客人沒喝酒,已經醉了,大早起的生什麼氣?』李公聽說,方覺自己猛撞,倒覺得好笑,便道:『不是,不是。我要與你商量件事。』酒保道:『又是什麼事?』李公道:『這街上的地保,我煩你找他來,有句話說。』酒保道:『這客人還不是醉了?好端端,又不打架,又不拌嘴,找地保幹嗎?』李公道:『我有一封信煩地保送到縣裡。』酒保道:『地保呀,他打前幾天就在杜家幫忙,今兒是個正日,他哪有工夫替你跑腿?您老送信,找他的夥計可使得?
』李公道:『也好。他夥計在哪裡?煩你替我找來,我多給酒錢。』酒保用手一指道:『那靠牆站的不是他夥計嗎?』便喊道:『老吳,有人找你說話。』那人掩著棉襖,便走進店來,說道:『誰找說話?』李公便起身相讓,又叫添副杯筷。一面向酒保要一張紙,借副筆硯,隨便寫了幾,畫了花押,疊成方勝,向老吳說道:『我有個盟弟在縣裡當師爺,你趕快把這封信送去,務必趕快,限你巳刻送到。倘不耽誤,就給你酒錢三吊。』老吳見有三吊錢的事,歡喜得了不得,說道:『現下老陽兒剛出來,到城裡也就十幾裡地,巳刻包你到了。您老酒錢可批明白了。』李公道:『決不冤你。』重又提筆在方勝上寫了八個字道:『巳刻送到,賞錢三吊。』寫罷,遞與老吳。老吳看了一看,掏出塊手巾將信包了,塞在懷裡,拔起腳飛跑的去了。這就叫:有錢使得鬼推磨,作事難叫人不知。
不知李公到底是個怎麼作用,這個信寫的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闊排場財主迎親 裝糊塗大媒受責
卻說李公打發老吳走後,叫酒保將那剩下的二兩來酒重燙一回,又添了一碟咸菜,一個人慢慢的自斟自飲。看日影已漸漸的照進窗內,忽聽得三聲炮的聲音,覺得鼓樂悠揚,遠遠的從北而來,少頃,便見兩輛大鞍兒車接軫而至。坐車的都穿著公服,一個有須的是高提梁兒的帽子,一個年輕的卻戴著個金頂。這一對兒想必是大媒領轎的了。後邊金鑼響處緊跟著清道飛虎旗、肅靜回避牌一對,官銜是欽加六品銜即選縣右堂。還有嚕嚕嗦嗦的許多燈彩,四抬冠帔首飾,兩抬羊酒紅雁,都一對對的過去。新郎穿靴戴頂,披紅掛綠,坐了四人大轎在前。
後面一乘彩轎,是個七八十歲的白髮老婆子坐著,前呼後擁,甚是熱鬧。兩旁看的人扶老攜幼,挨擠不開,沒一個不唧唧誦羡。有的說:『還是前三十來年,黃三林娶親有這般風光。』
那一個說:『你不知道,今兒娶的就是黃三林的兒媳婦。』你言我語,七嘴八舌,仿佛看會的光景。
李公叫酒保拿餅和湯來吃了,問道:『這女家離這裡多遠?
』酒保道:『有五六里地。』李公說:『回來還打這門前過麼?
』酒保道:『不打這兒走,還能飛得過麼?您老好運氣,趕上這熱鬧。我們街上有年紀的還經過一兩遭,像咱這年輕的,還沒有見過呢。』李公道:『好,你再給我燙一小壺酒來,我慢慢兒喝著等他。』酒保道:『要菜不要?』李公道:『不要菜罷。』酒保道:『我給您老來一碟雞子兒。』李公道:『多少錢一碟?』酒保道:『有限,十二個大錢。』李公道:『也罷,得給我好好兒的做,多加點作料。』酒保道:『:呀,我的爺,那是做現成的,統共十二個錢,還給得起加作料嗎?』李公聽他這話,倒也覺得好笑。沒法兒,只好忍著肚子疼,開個葷吧。
酒保琿來,揩臺抹凳,另換杯箸,重新細酌。暫且按下。
再說那老吳想這三吊錢,拔開腳就跑,恨不得長出三條腿來,把他娘肚子裡的勁兒都使了出來。果然不到一個時辰,早到了靜海縣正堂的衙門。哪知道,到了衙門反覺得有點害怕,心想:『那客人來歷不知,這信裡頭又不知說些什麼,倘不是個好人,這封信進去,管保連我都扣起來,那不是玩的。』越想越不是,越想越害怕,一步的發怵,從頭門到大堂這一箭地,倒走了有頓飯的工夫。剛到宅門口,又想:『到底不好,不如不送進去,認個晦氣,白跑這一趟罷。』回轉身要走,正碰見值日的頭兒,拿著公事進來,兩不提防,撞了滿懷。那頭兒姓蕭名起,是個烈火爆的性子,伸手就是一個大巴掌,把個老吳從門外跌進門裡,說:『哪裡來的狗攮的,不睜眼睛,到這地方來白撞。』
司閽俞昇在門房內聽見吵鬧,也跑出來,見是蕭起,因說道:『蕭頭兒,你這公門飯也吃回去了。這是你打人的地方嗎?
』蕭起賠笑道:『俞二爺不要見怪,方纔這小子在這兒賊形賊勢的張望,見有人來,便想要跑,一頭撞在小的懷裡,差一點把這公事都撞掉了,因順手撩了他一下,不想驚動了二爺。』
那門上便問老吳:『你是幹什麼的?來此探頭探腦的討打?』
老吳嚇得個半死,剛剛回過氣來,說道:『是送信的。』俞昇道:『給誰送信?是哪裡來的?』老吳又說不出來。蕭起道:『必是個白撞賊,假說送信。哪有替人送信不知姓名的?快捆他起來。』老吳聽說,越加著忙,急忙向懷中掏出那塊手巾,打開來,取那個疊成的方勝,雙手遞給俞昇。俞昇拆開一看,又把老吳上下的打量一回,問道:『你在哪裡遇見我們大老爺?
』老吳摸不清頭路,說道:『實在不知道這信是送給大老爺的,要是知道,小的也不敢送。』蕭起聽見大老爺三個字,嚇了一跳,連忙到俞昇身旁,在他手中看這封信,見上寫著:諭張榮、俞昇知悉,見諭即點齊六班值日差役並刑、招、禮、戶四房,即刻來小土地廟雙順居酒店伺候。
下面還有個花押,的確是本官的手筆,覺得方纔莽撞,心裡倒有點兒發毛,連忙向老吳作揖請安,說:『老哥千萬不要見怪,是兄弟該死,一家人都不認識。回來城隍廟前三德軒吃酒賠禮。
』老吳到底還摸不著頭腦,倒像做夢的一般,把這三吊錢也忘說了。當時張榮還沒回來,俞昇拿了信到裡邊去知會師爺及籤押上的朋友;又在帳房內支了三吊錢,叫人拿出來賞給老吳。
老吳得了錢,歡喜得無可如何。但到了不知怎麼回事,倒要在這兒看個究竟,便坐在大堂階石上老等。
不多的工夫,便聽宅門上高聲的叫伺候,當時三班六房便紛紛的更衣換帽。又見俞二爺拿了個單子,站在暖閣下高叫,便有該班的接過,傳向各房去了。又是一頓飯的工夫,頭二皂快捕並各位房裡先生都分站兩旁,把個甬道都擠滿了。那俞二爺出來,在堂下騎上馬,頭裡的執事人夫一起起的跟著出門去了。後面抬著一乘轎子。卻是空的。老吳越看越不懂,說管他娘的什麼,跟著走罷,看他是到哪裡。站起身跟在轎後,一徑出城,望小土地廟而來。這時候只不過是午牌的光景,街上看的人見前呼後擁著一乘空轎,也覺得奇怪,不必細說。
再說李公在雙順居等了一回,把壺酒已經喝了,望衙門的人還沒見來,很覺心焦。卻聽見遠遠的鞭炮響個不斷,知是迎娶的業已回頭。李公無心再飲,看那雞子兒還剩下半碟,便交給酒保說道:『你把這碟菜好好的收著,不要糟蹋了。』交代已畢,酒保把前後的賬通共一算,共該是京錢一百二十八文。
李公道:『是了,你暫且記下,等我臨走的時候給你。』說罷,聽鼓樂吹打已相離不遠,李公站在門口等候。見地保王順領著迎親的在前飛跑,滿頭汗珠,把那頂帽子在手裡提著,蹬蹬的身南望北而來。
李公大喝道:『站住,要你這狗纔忙個什麼?』王順聽有人攔頭大喝,吃了一驚,連忙停住腳,抬頭一看,認得是本縣李大老爺。急急的把帽子戴上,趕上前下個半跪,說道:『地保該死,不知老爺駕臨,地保該。。』李公不等他說完,伸手一個嘴巴,說道:『你不該死,卻也該打。有這樣欺貧貪富,一女兩聘,把有夫之婦膽敢鼓樂喧天的迎娶,你做地保的不報本縣知道,卻倒去幫忙跑腿。』這一下,把個地保倒退了三步,只得低著頭,垂著手,連連答應著『喳,喳。』那迎親的執事,頭踏已到面前。李公說:『還不站住!』地保趕緊知會,叫大眾一齊站祝恰好俞昇領了一大幫公差吏役已進街口,看見了本官,連忙滾鞍下馬,趕行幾步,上前請安。後面吏役人等排齊了班,下個半跪,聽候吩咐。李公叫地保過來,向他說道:『這迎親送親的一幫人都交給你,有個走的,唯你是問。』地保答應了下去,穩住眾人,怕他們偷跑。
俞昇在轎內取出靴帽袍褂,給李公換了衣服,就在店堂內打疊開了,臨門設個公案。李公升座,命先提原媒來問。就在車上提摟下來,衣冠齊楚的在街心跪了,卻正是方纔看見的這兩位。那年輕帶金頂的姓白,單名叫實,那有須的姓墨,雙名叫意師,都報了名。李公問道:『徐二混的正名叫什麼?』答應道:『叫徐可忠。』李公道:『你知他的女兒原聘給誰家?』
墨意師道:『小的不知。』又問白實道:『你知也不知?』白實道:『監生也不知。』李公冷笑道:『要真不知就不怪你們,只怕未必。且傳徐可忠並黃三林的妻子火速來案,問明瞭再處。
』發了兩支簽,壯快兩班飛跑的分頭去了。李公問:『送親的是誰?』白實道:『是徐可忠的大兒徐有財。』李公命叫上來,問道:『你妹子原聘的誰家?』徐有財道:『不瞞大老爺說,妹子原聘黃家。後因黃家將聘禮取回,到去年方纔另聘姓杜的。
』李公道:『黃家聘禮多少?因什麼取回?有退婚的憑據沒有?
』徐有財道:『大老爺問到這裡,小的都摸不清,都是我父親經管的。』李公道:『黃家的媒人是誰』』有財道:『一位姓張,叫張保田。一位就是墨大爺。』李公道:『哪個墨大爺?』
有財手指墨意師道:『就是他。』李公怒道:『可惡該死的奴才!都是你東掇西攛,播弄兩家!先前黃家富,你就將徐家的女兒說給黃家。今兒杜家好,你又將黃家的媳婦說給杜家。兩面三刀,已是可惡。方纔本縣問你,還敢裝糊塗,推說不知。
來,先給我掌嘴再問。』左右上來,將他的帽子摘下,拿著皮巴掌正待動手,徐有財同白實替他磕頭求饒。李公命『暫且寄下這一頓,快將前後情節與我從實供來。』這正是:未能覆雨翻雲,已見水落石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杜大隆娶媳得女 徐二混因貪破財
卻說墨意師見徐有財供出兩回都是他的原媒,料想推辭不過,只得實說道:『大老爺聽稟,並非小的敢裝糊塗,因徐二混與黃三林本是磕頭弟兄,他倆面對面的結親,不過叫小的做個現成媒人。後來黃三林故了,前年徐二混對我說黃家的親事退了,小的也不知他怎麼個退的。可巧杜二掌櫃二兒斷了弦,托小的做媒,小的就想起徐二混這一門親了,不想一拍便合。
這也是前生緣定,與小的無乾。這所供的都是實話,求大老爺詳察。』李公道:『胡說!』
正要再問,值日差稟黃三林妻子黃倪氏、黃祖永傳到。李公叫到案前,問道:『黃倪氏,你兒子聘徐可忠的女兒,是誰的媒人?』倪氏道:『是張保田同這位墨大爺。』李公道:『張保田現住在哪裡?』倪氏道:『聽說今年夏天已病故了。』
李公道:『聘禮共是多少?有首飾衣服沒有』』倪氏道:『聘禮銀四十兩,是四個小寶。首飾是赤金耳環一副,赤金扁簪一支,包金手鐲一雙,包金如意簪一支,白銀手鐲一雙,白銀髻花一支,白銀耳環一副,白銀冠鑽一支,共是八件。另外,尺頭四個,就是沒有衣服。』李公說:『據徐有財供,聘禮已經退回,你可照數收到沒有?』倪氏道:『我的青天老爺呀,小婦人哪裡收回一件?就只憑徐親家說,將聘禮折賣還了賬了。
小婦人也不知是誰的賬。』李公道:『庚書婚帖退回沒有?』
倪氏道:『庚書婚帖,小婦人一齊收著,並沒退回。』李公道:『將婚書庚帖呈案。』倪氏道:『現收藏在家。』回家叫鹿兒趕快取來。這一回頭,方纔瞥見上首坐的就是昨天喝茶的那位客人,真是又驚又喜。正想再訴賴婚情形,卻遇值日差帶徐可忠到案銷差。
李公問:『你是徐可忠麼?』答道:是。』李公道:『你是不是又叫徐二混?』二混面赤,低下頭不敢答應。李公道:『你女兒既聘給黃三林的兒子黃祖永,怎麼又嫁姓杜的?一女兩聘,是何道理?快快說來。』徐二混明知理短,只得勉強分辯,稟道:『因為黃親家故,家道漸漸的不濟。』李公道:『家道不濟,你便應該賴婚?』徐二混叩頭道:『不敢。只因黃親家在日託小的轉借頭谷錢二百五十吊,前後五六年,分文未還,合計本利已五百多吊。小的又無力代還,只得與親家母商議,將聘禮退回,折變了還帳。小的想,聘禮已經退回,這親事就不能算了,所以將女兒另聘,並非賴婚。求大老爺明鑒。』
李公問倪氏道:『你親家說聘禮退迴折變,交給你手沒有?』
倪氏道:『小婦人並沒看見。』李公喝道:『徐可忠,你敢在本縣面前說謊!你既說退回聘禮,怎的黃倪氏沒有收回?你是親手退回的,還是交原媒退回的?有個證據沒有?』徐二混聽了這話,愣了半晌,方說道:『因為當日債主逼得緊,容不得空,因此向親家母說明瞭,就立刻變價清帳,容不得再來回來去的耽誤工夫。這是實情,親家母都知道的。』李公道:『你這嘴也很會說。就依你講,這聘禮已只算得變賣了,算不得退回;何況還有婚書、庚帖明明的在姓黃的手中,你想將女兒另嫁姓杜的,這個理,憑你利口只怕不容得你講。』便顧左右道:『來,速傳杜大隆回話。』值差的答應著飛跑的去了。暫且按下。
列位聽說徐二混既打算賴婚,豈肯不把婚書、庚帖設法要回,還叫留在黃家做打官司的證麼?這又是編書的胡造謠言。
哪知非也,其中有個緣故。一來徐二混與黃三林結親並非真心願意,原不過借這親家的名目騙黃三林的財產。偏偏黃三林是個沒心眼兒的人,居然被他騙上,錢財房產已經完了,又找補了一條性命。徐二混功行圓滿,心安意足,這兒女姻親哪裡還在他心上?所以挖空心思,還要捏造這五百多吊錢的帳,原為得消除這四十兩聘禮並八件金銀首飾起見。倘沒有這許多東西,他也便絕口不提的了。至於婚書、庚帖,在徐二混原沒有算做憑據,只當是黃三林的勾魂票,料想孤兒寡婦,斷沒這力量與他計較。所以坦然放心,把女兒重又出聘。不想怨重毒深,黃三林死不瞑目,九泉之下起而控訴。又遇見這位不憚煩勞的李明府,單為了這事親身查訪到此。這不但徐二混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就是李公在籤押房做夢的時候,也想不到這事是這樣迅疾。且再想不到徐二混早留下這一套婚書、庚帖,為他聽斷的證據。這也叫害人自害,天奪其魄。並非說閑話打岔,這其中情節不得不交代一番。
且趕緊再說黃祖永,聽他母親叫他回家取婚書,他爬起來就走。趕到家裡,將婚書、庚帖,兩個龍鳳泥金的套帖連拜盒一起,一直捧到雙順居跪下,交與他母親看了,呈上公案。李公接過,打開一看,便舉在手中,問徐二混道:『這是你女兒的庚帖不是?』徐二混面紅耳赤,不敢再辯,只得低著頭說道:『是。』李公道:『既然是,你該怎麼辦?』徐二混還沒有回答,差人已帶杜大隆到案,衣冠齊楚的朝上跪下。李公問道:『你是杜大隆?』答道:『是。』李公道:『你娶兒媳也該探聽探聽明白。徐可忠的閨女已許黃祖永為妻,庚帖現在,怎麼你敢設謀誆娶有夫之女?今本縣已傳齊兩造,訊明原委,供證確鑿,本應照例嚴辦,姑念你兩家也是體麵人家,都被媒人所誤,且傳你來當堂商酌,這件事該怎樣個了法?』杜大隆道:『老父臺明鑒,職員實係不知徐黃兩家的原委。蒙老父臺訊明,免職員誤娶有夫之女,為此感恩不淺。還求老父臺格外成全,職員無不聽命。』李公道:『聽你這話,倒明白的很。你既稱職員,這國家的法律你自然該知道的。且問你,一女兩聘該怎麼辦?娶有夫之女該怎麼辦?』杜大隆道:『職員鄉愚無知,蒙老父台教訓,還求寬典,法外施恩,成全職員臉面。』李公道:『你既這樣說,要照例辦,你是知道的了。你既求寬典,本縣俯准你的意思,准你兩家量力罰錢,你願意不願意?』杜大隆道:『蒙老父臺成全,職員無不從命。』李公道:『你既願意,可暫且下去,趕快與徐可忠商議,問他也願意否罰。既辦,本縣一秉大公,因格外從寬,聽你們自己酌量。』徐二混叩頭道:『求大老爺開恩,小的願意受罰。』李公道:『既你們願意認罰,聽本縣判斷。』喚左右,傳轎內的新人上來。
哪知道杜大隆的兒子本是一團高興的迎新,萬想不到出這意外的岔兒。在轎內坐著納悶,看風色不好,又被那看熱鬧的人七嘴八舌,你言我語,越加不好意思,敞著轎簾又沒個躲閃,只好撩開扶手,抱著頭,一溜煙的跑回家去了。單剩個新娘在轎內嗚嗚的哭。值日差叫喜娘打開轎簾,把新娘扶出,攙到公案前,揭去蓋頭。李公望下一看,雖然是莊家閨女,卻倒長得骨肉停勻,五官端正。又加裝扮得齊齊整整,珠冠霞帔,玉帶蟒袍,越顯得精神丰采。就是兩個眼哭得紅腫,像核桃一般。
迨把蓋頭的彩袱揭去,看見黃倪氏跪在右邊,他便直撲下去,倒在倪氏懷裡,放聲大哭。倪氏也兩淚交流。李公不禁連連的點頭,說道:『姑娘,這是你百年的大喜,不可如此。你的意思,本縣已明白了,可惜你的父母不能體貼你苦心。待本縣給你做主。』那姑娘聽這位大老爺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越發感動,哭個不止。黃倪氏好容易將他止住了哭。李公問徐二混道:『你女兒這情形看見沒有?非遇見本縣,只怕你女兒性命還被你斷送了。』二混叩頭道:『大老爺恩典。』李公叫招房將各人前後口供念了一遍,給大眾聽了,說道:『這親事,黃祖永自幼聘定,媒證、庚帖現在。徐可忠貪利無恥,一女兩嫁。杜大隆為兒娶婦,貪得厚奩,誆娶有夫之女,都該照例嚴辦。姑念自知理短,情願受罰。今兩家各罰地二百畝給黃祖永管業,以償其含冤莫訴之苦。著即各將地畝指明界限,交戶房當堂立案。』徐、杜二人沒法,只得各指撥了二百畝地,戶房照錄了地段、坐落、方向,俟結案後再行過割。李公道:『本縣格外體恤黃家孤寡無力猝辦迎娶,杜大隆枉費辛苦,一旦人財兩空,也覺少興。今為你設法周旋:徐可忠女兒可就此行禮,認杜大隆為義父;杜大隆預備為兒子續弦的喜筵,即借為替義女招贅的花燭;徐可忠陪嫁的裝奩,既已送往杜家,可以毋庸取回,黃祖永就杜家成親,認為義岳。從此三家一樣姻親,和氣往來,莫存意見。本縣這樣調處,你大眾願意罷?』眾人齊聲稟復遵斷,而黃倪氏母子喜出望外,尤為感激涕零。
李公又叫地保王順到案說道:『你為地保,地方有不合理的事,應該稟報本縣知道。你不但不來稟報,反去替他們幫忙,就該重責。今一概免究,著這事照本縣的判斷辦去,倘有不合,惟你是問。』地保答應;『喳。』請了個安,正要下去,李公道:『且慢。本街東頭第二堡的更夫,成群聚賭誤公,應與重責。本縣看此地道旁官溝壅塞,著你查明昨兒聚賭的四個人,各罰他十天工作開溝。待諸事齊畢,你一併銷差。』地保一一答應,退下,遵諭辦理去了。
杜大隆上前稟道:『蒙老父臺公斷,職員感激不荊但是職員尚有個下情:徐氏斷歸黃家,理所應該,但職員為兒子原定的聘禮,還求老父臺追還。』李公道:『你聘禮多少?』杜大隆道:『紋銀一百兩,首飾八件,衣服四套,還有鵝、酒、糕、果、茶葉等項在外。』李公道:『這聘禮是應該追的。但追回來也是沒你的份了,照例應該入官。姑念你傷耗已多,著將銀兩充義學公費,衣服首飾概行賞還。』徐二混道:『銀兩小的願還。衣服、首飾已全數給女兒陪嫁了,求大老爺明鑒。』
黃倪氏稟道:『既徐親家已將衣飾陪嫁,是杜家的聘禮,自然不該留下。待媳婦過門,應當照數揀還。』李公道:『很好。
你各人都具上結來,完案後好趕快成親,無誤吉期。』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萬事不由人算計,巧謀豪奪更何為。
第三十三回 陸大榮獄底遇冤魂 許國楨堂前供伙盜
卻說李公叫眾人各具甘結,乘此吉期,著黃祖永就借杜家現成的花燭完姻。這也是極便宜的事了,誰知卻是他父親一輩子吃虧換來的。也幸他母親能守窮困,不貪小利,方有這一番意外的成全。倘遇見眼孔小的人,眼見兩套燒餅果子換一個瑪瑙煙壺,這便宜事哪肯出門?就是李公有心成全,也是沒法了。
所以古聖賢說的好,叫『貪小利則大事不成。』即此一端可見。
閑話少敘,言歸正傳。李公判完了這件事,心中十分安慰。
既不負泉下人夢中告狀,就是這一番辛苦,也算不冤了。便叫俞昇取一百二十八個錢還了店賬,格外又賞了四百文酒錢。吩咐打道回衙。那地保照著李公交派的話,替黃祖永幫著料理。
一段姻緣,散而復聚,不但黃家一面的人無不感激,合街的眾人,個個贊嘆傳揚,不必細表。
李公回到衙門。張榮上來請安稟道:『訪問得許國楨平日不務正業,所結交的都是些短衣闊辮子不三不四的人。今兒傳他舅舅的原差回來稟復,說因知他外甥平日荒唐,果然被案,恐拖累了他,已於三日前避往山東去了。又探聽得李家砦劫人的案,倒是真的。已將該處地保郜永太傳到,聽老爺發落。』
李公道:『知道了,你歇息去罷。』張榮退下。李公看天色已晚,且待明日陞堂。
用過晚飯,正要安息,忽見管監獄的家人王喜拿了一張稟貼,報的是陸大榮於本日申刻在監內病故的緣由。李公道:『並沒有病呈,怎麼死的這樣快?傳官醫診視過沒有?』王喜道:『說也奇怪,昨兒晚上收封的時候還好好的,到半夜裡,牢頭叫打更的知會小的說:「陸大榮不濟了。」小的夢中驚醒,連忙稟請捕廳黃老爺進監看視。見他兩個眼珠只望上翻,口中流吐白沫。黃老爺說是中邪,急命拿薑湯和正氣丸灌他。咽了兩口,忽然把眼一睜,口中說道:「陸大榮,你這喪盡天良的畜生,我還饒你嗎?」一面說,一面兩隻手不住的打自己的巴掌。
黃老爺問道:「你是誰?與陸大榮什麼仇?」他說:「我就是陸進財。」黃老爺說:「你的案已蒙本縣李大老爺替你昭雪,業經申詳上憲,將陸大榮照律定罪,你還有何冤枉?監獄重地,豈可滋擾?陰陽一理,你宜速退,不可逗留。」陸大陸聽了黃老爺這一套話,爬在蓆子上磕了個頭,說:「蒙本縣的明斷,保全小的家當。哪知道這畜生惡心不死,前幾天因小的妻子有病服藥,他囑咐家裡,買通醫生,下藥墜胎。幸而小的從旁保護,將藥碗傾潑,方得沒事,差一點兒把小的一線血脈斬了。
因此控訴城隍司,准小的報怨。小的費了多少錢鈔,方能進這幾重門戶,到此地方,豈肯空回!」黃老爺道:「有仇報仇,情所難禁。但陸大榮罪名已定,你何必定要他死在監裡,不讓他明正典刑?」陸大榮道:『陰曹還有案,須他對質。』說罷,用手在他自己心口亂拍,便鮮血直流,從口噴出。黃老爺命將刻移在外籠,即刻傳官醫診視。到天明,醫生來診,說已經沒有脈了。當即傳其家屬親丁到獄,叫他補了病呈,故亂了一天,到申刻方才氣絕。』
李公聽說,倒不禁毛髮悚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嘆道:『到處都有鬼神,哪可胡行一步。』說罷,叫俞昇傳該房辦稿,移請鄰封青縣金大老爺相驗。一面命將獄中打掃潔淨。暫且按下不提。
且說張寡婦因女兒被拐,久無下落,時時的在他學生房裡打聽。這一天又遞呈催審,卻好李公正坐早堂,傳李公家砦地保郜永太問話。張寡婦呈遞催審,李公便命他跪在一旁聽審。
李公問道:『地方匪徒,膽敢成群結黨,搶劫幼女,你做地保的知情不報,是何道理?』郜永太道:『大老爺明鑒。九月二十八這一天,太陽將落的時候,許先生同了一幫人跟著車到砦上。大有忽然口角,跟著動手毆打。小的還上前勸解,見許先生被一人揪住,小的上前分開,那幾位就趕著車去了。小的也不知車裡坐的是誰。因他們本是一幫,偶然相爭,並非搶劫,所以沒有報案。』李公道:『你這話真麼?』郜永太道:『小的當差二十多年,從沒敢說謊。』李公喝令暫退,叫傳許國楨到案。李公將驚堂木一拍,喝道:『你一年輕學生,不知安分讀書,乃勾結匪人,通同將你師妹搶去,還敢在本縣前支吾!
本縣尚念你是斯文中人,留你的體面,不想你竟是個敗類。今本縣已經將你平日的作為查訪明白,你老實供來,到底你師妹現在哪裡?免得動刑!』
許國楨聽說出他根底,又知已問過李家砦地保,料想再瞞不過,只得從實說道:『老父臺聽稟,童生。。』李公不等他說完,拍案大喝道:『無恥的奴才,還敢稱童生!你便是個秀才,今兒也不中用了。』許國楨連忙改口道:『小的該死。因師妹送殯的這天,被沙家弟兄瞧見,向小的商量,叫把師妹誘出,答應送小的紋銀一千兩。小的不該財迷。可巧師妹有病,師母叫小的送他回家。不想沙家弟兄約了許多人在半道迎來,小的問他要錢,他不但不給,反把小的痛打。』李公道:『沙家弟兄是什麼人?住在哪裡?作什麼行業?』許國楨道:『大的名叫沙金,外號叫大頭鬼;二的名沙方,外號禿尾狼。』李公道:『聽這名號,必非善良之輩了。現在這些人在哪裡?』
許國楨道:『他們原是灶戶,因連年官鹽不通,他們就在運河的上下、西河一帶,往來販私。近來人多勢眾,又置起海船,走山東、遼陽,做海面的買賣。』李公道:『你一個書房的學生,怎與他們認識?』許國楨道:『起先在陸監生家賭錢識面,後來跟他弟兄們學拳,因此相熟。』李公哼道:『好個安分的學生!你知他們常寓在哪裡?有家眷沒有?』許國楨道:『大頭鬼有個老婆。平常販私,往來沒有一定。現在將要封河。他們常在城裡城外玩耍。裝鹽起卸,都在城南大淤灘一帶。』李公道:『你知他們城裡與誰相好?同黨的還有多少人?』許國楨道:『有個姓施的叫馬販子,姓董的叫土迴迴,常在一起,餘的都不知。』李公道:『你知你師妹被搶後藏在什麼地方?』
許國楨道:『聽說在城隍廟後錢家大院。』李公聽許國楨口供,心中便有了主意。便將公案一拍,說道:『你這不良的畜生,將你師妹拐逃,還在本縣前胡說這些無蹤影沒對證的話。本縣一切不管,就問你要人,限你五天將你師妹找回。』就派了壯頭王信押帶他下去尋覓。吩咐張王氏暫且回家靜候。發落已畢,掩門退堂。
話分兩頭。卻說沙氏弟兄本是個無所不為的光蛋,因聚集了許多亡命,連販私帶斷路。遇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地方官但求遮掩粉飾得過,只要城池沒有失守,哪怕四鄉焚殺搶掠也不與他相干。上司雖然知道,無奈失事的地方太多了,不勝查究,只得迴護自己失察的處分,保全祿位。明曉得百姓遭殃,也只好無可如何,付之一嘆罷了。所以大頭鬼這幫人肆行無忌,十分得意。囊中著實的饒裕,在邯鄲驛劫了個串店的粉頭,弄回靜海,兄弟兩個公用取樂。那一天又得了張招妹,仿佛獲著至寶一般,弟兄倆歡天喜地,悄悄拉進城。到得家裡,不想把那粉頭的醋罈子打破了,一見張招妹,就把他鎖在裡套間,把沙金、沙方臭罵一頓,又每人打了二十棒槌,方纔完事。從此休要想見張招妹的面了,弟兄倆算空歡喜一常所以張招妹雖受些驚嚇,倒保全了清白。
這一天,弟兄倆要想法兒替粉頭消氣,叫了兩個瞎子說書,又請了一班八角鼓,預備了大魚、大肉、大罈酒,約了馬販子施鍾,土迴迴董二,賽黃英陸矮子一班狐群狗黨,在錢家大院開懷暢樂,吃了一陣酒,說明瞭原委,大眾就請粉頭出來,替他兄弟倆說情。粉頭道:『看眾位的面子,再讓我一人打二十棒槌,替眾位下酒罷。』陸矮子連忙上前請了個安,又作一個揖,說道:『大嫂子,看矮子的金面,饒了他倆罷。』粉頭道:『就是罷,饒了打,饒不了跪。叫這倆王八羔子一人頂大碗酒,給我跪在門檻上,要動一動,就是一棒槌。馬販子、土迴迴也上前說道:『大嫂子,算了罷。』粉頭道:『你眾位不知,要這一次不做個樣兒,下迴連觀音庵的龍女都弄來了,還有我的份兒嗎?』一面說,一面斟了一碗酒,先叫大頭鬼跪著頂在頭上。禿尾狼不等他動手,也照樣頂了一碗酒,直挺挺的跪了,一邊一個。粉頭方站起身,拿了壺給大眾斟酒。
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忽然進來兩個人,挑著兩對捧盒,後邊跟著一個人,像是個送禮的光景。二人走上臺階,將捧盒放下,抽出扁擔,就照著沙氏弟兄一人一扁擔,出其不意,連人帶酒都打翻在地。後面跟的那人在捧盒內提出一對銅錘,直奔上堂。說時遲,那時快,馬販子看風色不對,從斜刺裡走出院中,縱身上房。土迴迴見銅錘來得猛,無可抵擋,將身望桌下一蹲,把桌子順手提起,做個擋箭牌,一桌酒菜為飛落地。
可巧矮子望前想走,一腳踐在燴三鮮的海參上,滑蹋一交,跌個仰面朝天,被拿銅錘的一手擒祝土迴迴趁這空兒鑽出桌子,也翻身上房去了。兩個人放下扁擔,就拿出捧盒的繩索,把沙氏弟兄捆了。那粉頭嚇傻了,手裡還拿著酒壺,兩隻腳像釘住的一般,莫想移得動寸步,口中只喊:『八角鼓大爺,快救人呀!』不想那八角鼓子弟早一溜煙跑個乾淨,就剩兩個瞎子,抱住了弦子、鼓板、蹲在牆角裡發哼。這就叫:無巧不成書,不打不相識。
可憐沙氏弟兄一番高興熱闊,竟打得個落花流水。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盜黨設計放火燒衙 眾匪認供申詳定案
看官知道這無端闖席打人是什麼緣故?原來李公聽了許國楨口供,怕簽差捉拿反走了風,所以不動聲色,點齊了壯勇,親身帶往,將錢家大院前後圍祝李公本意只想將張招妹搜出,倒不料沙金、沙方一齊在家等死。方纔挑捧盒的人,一叫蕭起,一叫龔超,是兩個有名的捕頭。拿銅錘的更不必說,自然一定是李公了。當時擒住了陸矮子,蕭、龔二人捆住了沙家兄弟。
門外壯勇聽見裡面動手,一齊進來幫助,倒把馬販子、土迴迴兩個劇賊放走了。李公叫把兩個瞎子引路放出,然後把粉頭鎖上,叫他引路,領到後院,將所有的箱櫃一齊打開檢點,一件件上了清單。又在套間內把張招妹放出,將一乾人齊帶回縣。
細軟物件捆載相隨,其餘粗重物件,記明數目。正要出門,將大門封鎖,見隔扇後還躲著兩個人,帶出訊問,一系廚子,一系遛牲口的小子。李公命一起帶回縣中候訊。街坊聞知此事,爭先恐後的來瞧,把個城隍廟大街都擠斷了。李公留了四名壯勇在錢家大院前後逡巡看守,把大門反關,親眼看著將封皮貼上。俞昇已帶同值日班房打轎伺候。城隍廟道士印月過來叩安奉茶,請李公到客堂歇息。李公婉言謝卻,喝了兩口茶,便上轎回衙。
蕭起、龔超押帶一班男女在轎後跟隨。李公剛進衙門,正要陞堂,執貼的稟道:『青縣金大老爺相驗已畢,現方在福海祠拈香。』李公命請到花廳相會,且叫將男女各犯暫行分別嚴押。一面吩咐廚房備席,兼請捕衙黃老爺,本營蔡副爺,本學曾老爺來署晚酌。執帖的領命,分頭備辦去了,少頃,眾官齊集,李公一一迎進花廳,讓坐獻茶,少不得自有一番寒暄酬答,不必細講。
且說張王氏在家聽說女兒已給尋得,歡喜不盡,也顧不得換衣服,急忙的出來,將門反鎖,一徑到縣衙探聽,找到官媒處,等不得問訊,便一直進去。看見堂屋裡有個年輕的女人在那裡掩面啼哭,張王氏又是喜歡,又是心疼,趕步上前,攔腰的一抱,說道:『我的兒呀,你可想死我了。』那女人不提防,到吃了一驚。回頭一看,見是個穿孝的婆子,說道:『你是誰?
猛咕叮的不怕嚇死了人。』張王氏聽他說話,纔知道不是女兒。
覺得自己冒失,連忙放手。原來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沙家弟兄公用的那個粉頭。官媒聽有人叫喊,急忙出來查問。張王氏道:『大嫂方便,求領去見我女兒一面。』官媒道:『看你這說話沒頭沒腦的,我知道誰是你的女兒?』張王氏道:『我姓張,女兒叫招妹,是今兒大老爺找回來的。』張招妹在裡邊聽見他母親的聲音,三腳兩步的趕了出來。母女相見,抱頭大哭。
正在難解難分,忽聽見一棒亂鑼,街上人聲嘈雜,說是縣衙門後邊火起。官媒連忙將張氏母女分開,將粉頭和招妹都推入裡間,把門扣上,以防意外,張王氏只得出來。見衙門前紛紛亂亂的人,有挑水桶的,有拿撓鉤的,夾著許多燈籠,擁擁擠擠,都向後而去。張王氏抬頭一看,只見二堂後東北角火光沖天,映得照壁都是通紅的。不由的心內發慌,連聲念阿彌陀佛。說道:『老天爺呀,好端端的,這火是哪裡來的?』要說這火,不但張王氏疑心,就是編書的也是疑心,不用說那看書的,更要疑心了,不能不將這起火的原由細說一回。
原來是馬販子同土迴迴,兩個人從錢家大院跳房逃出,就在附近暫為躲避。聽說沙氏弟兄全家被抄,就去找他們伙黨中的一位軍師,姓吳名謂,因他頗有點奸謀狡計,生平以梁山泊的吳用自命,卻又生得身材胖大,所以人都叫他雙料吳用。本是個沒經過院考的童生,糊口無計,就入了沙氏的黨中,為他施謀劃計,居然算無遺策,從鹽梟昇到了海盜,羽黨日多,規模漸大,所以十分得意,更加自命不凡。卻不知道沙氏弟兄已經全家被抄。馬販子、土迴迴兩個上門找他,他還要拿軍師的身分,裝腔作勢,搖搖擺擺的出來。土迴迴急得說不出話,馬販子將原由始末說給他聽了。吳謂把腳一蹬說:『罷了,罷了!
完了,完了!我早說這城廂裡面不是安身的地方,咱們有這許多船隻,哪裡享用不了,偏要這裡窩兒的送死!』馬販子道:『如今還沒過堂,趁早想個法兒救他,特地來求軍師妙計。』
吳謂低著頭想了一回,又細問前後的情形。便叫土迴迴等到天黑的時分,在衙後馬號放火。馬販子帶領就近的黨羽十餘人,在班房左近趁眾人救火的工夫,一哄而入,將沙氏弟兄搶出。
吳謂自己趕往城南,預備接應出城。計劃已定,各自分頭幹事。
這時候,李公正在花廳陪眾賓宴會,燈紅酒綠,酬酢方酣。
忽聽報馬號草房內火起,眾賓都吃一驚,投箸而起。李公就料到是日間逸出二賊的作為,便叫張榮緊守印信,請蔡副爺督同帶來的親兵和本衙壯勇,趕快將監獄班房監緊的看守。又請黃捕廳即速回衙防守緊獄,吩咐各房守定案卷,不許擾亂。但傳值日的快皂兩班同馬夫、驛卒,隨同水會救火。那馬號房屋本不高大,又正西北風,所以火勢雖旺,火頭皆向東南竄去。東南是個大空院,吳謂枉費了一番算計,僅僅燒去了兩大堆草,一間草房。剛燒到馬神廟後檐,水龍已經趕到,就澆滅了。前面馬販子看見後面起火,正想動手。忽見蔡副爺帶著兵勇民壯,把個班房監獄團團圍守,沒處下手,只得在暗裡叫苦。有一個夥友姓鍾名篤,外號叫強出頭,性最躁急,卻也能飛檐走壁,仗著武藝,要想沖頭陣,得個異常勞績。打人叢裡挺身一聳,已上了內班房後牆,卻不知道沙氏弟兄拘押在哪裡,探下身去聽風。不想被民壯看見,一撓鉤紮住褲襠,望後一拖,強出頭立腳不定,仰面翻身,從牆上直滾下來。只聽人聲沸然,說道:『拿住賊了。』蔡副爺命趕緊捆起,派營兵高擎提燈,親身巡查,馬販子見事不濟,望後看,火光又漸落下去了,也顧不得救人,帶一幫夥黨,趁著亂一溜煙走了。李公督著將火救滅,復回到花廳。金、曾兩位同寅、蔡副爺也押了鍾篤到花廳銷差。
李公命交班管看守,請諸位重複入座。眾人也無心飲酒。草草完席,各各與辭告謝而去。
李公送到大堂,單留蔡副爺帶了捕役,各處巡查,又叫關上大門,親自周圍看了一遍。便傳伺候,帶齊人犯,立刻在二堂審問。先傳張招妹,問了一遍,知並未被污,獎慰了幾句,叫傳張王氏當堂領回。張王氏叩頭謝恩,又念了許多的佛號,領了閨女下堂去了。又傳許國楨,拍案喝道:『你雖沒有衣衿,也算是念書的人,怎的通同匪類!更敢忘恩負義,把老師的女兒拐騙,你還能算個人麼?來,先給我重責八十大板,還押候辦。』左右不由分說,拖下去如數的加刑。打得許國楨殺豬似的叫喊,漸漸聲氣不接,矢溺齊下。八十板打完,已是個半死人了。加上鎖鏈:連拖帶拽,還向班房去了。
然後提那粉頭上堂。李公問道:『你是哪里人?娘家姓什麼?』粉頭道:『小婦人是山東人,叫潘小蓮。向跟我爹在邯鄲縣趕店,唱個曲兒度日,被他弟兄強搶到此。我爹不捨,跟到滄州,被那天殺的一腳跌死,就撩在河裡去了。』李公道:『你幾時到此地的?』潘小蓮道:『今年五月從邯鄲搶來,一向住在船上,這月初頭纔到這裡。』李公道:『你是跟沙金,還是跟沙方?』小蓮聽問,不禁羞得滿臉通紅,說道:『大老爺呀,他弟兄倆還分嗎?小婦人沒法呀。』李公聽了,心中也自明白。便道:『他弟兄平日乾的事,你細細說來,本縣可想法兒救你。』小蓮道:『以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一天,邯鄲大來店有個布客人叫我唱,唱完了就留了。哪知四更來天,他弟兄帶了許多人打進來,把布客人殺了。可憐小婦人呀,又沒個衣服,怎麼跑得了,就上了他們的手了,把布客人的行李同小婦人都弄到個姓許的家裡。後來他們常常的搶東西,到家來都是給姓鄭的分的。到八月,到臨清上船,那就遇見我爹了。不想跟到滄州,送了他命。後來又調海船上。到山東不知哪地方搶了個當鋪,綁了個娘兒們,說是什麼陳知府的少奶奶。在船上玩了幾天,忽一日跳海死了。從上月纔回到這裡,不想又搶了張家的姑娘。是小婦人看守著他,不然也就糟了。』李公道:『他們有多少人?』小蓮道:『在海上有兩個船,哪個船也夠幾百人。』李公道:『你都認得他們麼?』小蓮道:『哪裡認得?就是今兒喝酒的,一個叫馬販子,一個叫土迴迴,捉住的叫賽黃英,那都是頭兒腦兒的。還有個先生叫吳謂,有個會浮水的褚祥,是常來的。旁的都不知。』李公命他畫了供,暫且帶下。
叫帶沙氏弟兄上來,李公喝道:『你等幹得好事!給我從實供來,免得動刑!』兩人低了頭都不言語。李公叫房把潘氏的口供念給他倆聽,招房便朗朗的念了一遍。李公道:『你倆聽見沒有,這些事可都有的?』沙金對他兄弟說道:『罷了,好漢不吃眼前虧,老實說了罷,免得皮肉受苦。便說道:『潘氏供的都是實話,也不必說了,求大老爺定罪罷。』李公道:『你同夥的共有多少?現都在哪裡?給我一一供來,本縣當設法救你。』沙金道:『同夥的就是潘氏供的這幾位,此外沒有了。』李公道:『你這個人太不知好歹。本縣有心救你弟兄,所以問你同夥,要能將他們供出,便可開脫你倆的罪名。』沙金道:『實是再沒了。』李公道:『料想要不動刑,你是不肯招的。』命刃棍過來。左右答應,齊聲吆喝。皂役取了兩副夾棍,將沙氏弟兄鞋襪去了,先把左足套上。李公又問道:『你既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怎的情甘受刑,不肯供招?我勸你直說了罷。』弟兄二人齊聲叫冤,不肯直供。李公將驚堂一拍,說聲:『收。』左右齊聲吆喝,用刑的將繩收緊,三收三放。
兩人咬牙熬忍,仍是不招。李公命釘上鐐銬,同陸矮子一併收禁。將潘氏交官媒發賣。餘贓委捕廳督同差役前往查點造冊,暫行寄庫,再候移行各處,傳失主認領。錢家大院房屋查封入官。廚子和遛牲口的小子,訊系本地窮人,無為匪情事,每人重責五十板暫押,候取具妥保釋放。
發落已畢,命押鍾篤到案訊問。李公問道:『你是哪里人?
』鍾篤道:『小的山東登州府人。』李公道:『你在此什麼勾當?是誰指使你放火?』鍾篤便把馬販子等與吳謂怎樣一計,怎樣放火,馬販子打算怎樣劫牢,自己怎樣上房被獲,一一供認。李公道:『現在他們這幫人在哪裡?』鍾篤道:『原本定管在南門外會齊,想必是還在那邊。』李公道:『你們同夥有多少人?』鍾篤道:『我強出頭向不說瞎話。旱路上八十人,是小沙統轄的。水路上六百多人,是大沙統轄的。現在水路朋友有一多半在山東,在這兒只百十來人。』李公又問他歷來所犯案件。那強出頭卻倒知無不言,一起起的都供了。招房握管疾書,供畢寫完,又念一遍給他聽了。叫他畫了押,打上手印,也命釘鐐收禁。又叫請蔡副爺帶著勇丁,並蕭起、龔超,連夜追拿馬販子等,務獲究辦,然後退堂。將沙匪就擒,餘黨尚多,亟宜剿辦情形通詳各憲,無庸細說。
且表那馬販子等見事不成,連忙分散,陸續爬城而出,到南門外會齊。找著了吳謂,告訴他前後情節。吳謂跌足道:『罷了,罷了!不必管他娘罷。此地萬難存身,趕快逃命要緊。』
一幫人齊望海邊而去。剛剛動身,見南門下火把齊明,提燈高照,知是官兵追到,沒命的望前跑。海邊船隻本已備妥,大眾一同上船,扯起篷,順著西北風,便開向山東去了。這邊蔡副爺帶兵役追趕,哪裡跟得上?到岸邊一看,煙水彌漫,並無人影,只見殘蘆枯荻,瑟瑟鳴風。怕有匪人藏躲在內,便命縱火焚燒。風狂焰烈,頃刻間蔓延數裡,照得海水通明雪亮。看燒完了,並沒有人,只得帶了兵役回城去了。後來,吳謂等眾到山東糾合同黨,共推馬販子為首,通同捻匪,大肆猖獗,搶官署,拒官兵。沙金等正法之日,來劫法場,被李公設計拿住,均詳在二集。這初集算已完卷。有一首詩,也是個科甲朋友做的,就照本謄錄,做個煞尾:詩曰:海陬小試笑牛刀,鋤暴安良安憚勞。
聽說而今燕水土,猶傳逸事話漁樵。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