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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叢詩話 清‧方世舉

  詩話屢作而屢失,今老矣,復何心哉!惟是工匪良而心獨苦,薄有甘苦得失,無以質之當世,鼠璞終未分,雞肋又可惜也。初從朱竹垞先生遊,值友人顧俠君《箋洋昌黎詩集》新出,凡宋人有說皆收之,用力勤矣。而諸說於昌黎身世,多有不合。少年率爾,遂貿貿指摘於先生前,先生不責而喜之,且慫恿通考,以為異日成書。此余為《韓詩編年箋注》所自始也。既而泛覽唐詩,又有詩話,未及成而以事入都,先生亦歸道山矣。無所就正,蒼黃行李中,遂棄去不遑顧。  康熙末,留都下者十年,諸翰苑之初為布衣交者,不時過從,談詩為事。汪武曹、何屺瞻不甚為詩,而特許語有根柢。末契少年舒張編修子展一一錄之,以為《梁園詩話》。梁園者,水木清華,余寓居也。及雍正初南歸,汪、何已先歿,舒亦旋以訃聞,不復知所錄猶在人間否也?

  南歸舟過揚州,表弟程編修午橋留箋注李義山集。一日,宜田侄來自金陵,一見而立成《語言》一律,已覺老成,又出其古近體十數篇,尤佳。余驚喜過望,深談數日,辭歸,遂於江舟中記一小冊,余不知也。歷久為兒子所有,始見之。王武子竟以癡叔為不癡耶?門內個中,文望溪而詩此子矣。後以徵辟起,從相國鄂公視河,又一遇之,為誦前軍中五律十數首。時余臥矣,聞至〔馬嚼冰連鐵,狼奔雪帶沙〕,〔辨面戈攢火,開關鑰墜霜〕等句,不覺決然起,拍其肩背:〔子欲搞高、岑塞上作,直入杜《秦州雜詩》耶!〕久之累官直臬,奉使閱兵,便道故鄉,匆匆一宿去,不及言詩。官直藩,余送兒子入監肄業,道病熱,迂折至保定休養,遽得家書,以事而返,遂無商略風雅事。逮其秉節鉞,撫浙江,督直隸,凡通顯者故學多廢,而書來省問外,輒復言詩。其《次京口不得拜先隴》七律,有云:〔舟邊鶴過山沉月,江上烏啼夜有霜。〕情致獨絕。後又寄《三世詩刻》、《述本堂集》屬余筆讀,余方有《漢書辨注》、《世說考義》、《家塾恒言》諸小著述,兼盧雅雨使君為刻《韓詩箋注》垂成,零星樣本,寄本正訛,未遑答也。今雜著已成,而詩話之屢作屢失者,猶有宜田小冊子在。見獵心善,程子且不免,而況小子,因復理而出之。凡前人所有者,不敢剿說,不敢雷同,惟吐胸中之片知只解,而宜田之有當余心者,入之以為一家言。

  詩屢變而至唐,變止矣,格局備,音節諧,界畫定,時俗准。今日學詩,惟有學唐。唐詩亦有變,今日學唐,惟當學杜;元微之斷之於前,王半山言之於後,不易之論矣。然其規模鴻遠,如周公之建置六官,體國經野;又如大禹之會同四海,則壤成賦,後學能驟窺耶?登高自卑,宜先求其次者,以為日漸之德。五古五律先求王、孟、韋、柳,七古歌行先求元、白、張、王,庶有次第。王荊公以為先從李義山入,似只謂七律,然亦初學所不易求。其文太繁縟,反恐五色亂目,五聲亂聰也。

  余家傳詩法多宗老杜。明初,先斷事公殉建文之難,有絕命詞五律二首,所謂〔死豈論官卑〕者,已是杜《初達行在》之沉痛。至先太僕公好為七律,全得《秋興八首》之鴻音壯采。先宮詹公又集學杜之大成,晚而批杜,章法、句法、字法皆有指授。小子才薄力弱,不能專宗,老而自傷,終莫能一。望溪兄、宜田侄實確守之,兄以文勝而詩居功半,今藏於家;侄則表見於世矣。

  古體皆有平仄,但非律體一定,無譜可言,惟熟讀深思,乃自得之。趙秋谷宮坊笑人古詩不諧,不諧則讀不便串,古有此謇澀無宮商之古詩乎?一篇之中,又當間用對句,李天生太史言之。對乃健舉,如《古詩十九首》中〔胡馬嘶北風,越鳥巢南枝〕是也。余推而求之,七古亦多,歌行尤甚。至若杜、韓二家,有通篇對待者,益見力量。

  七古音節,李承六朝,杜逆漢、韓旁取《柏梁》、《黃庭》。譬之曲子,李南曲,杜、韓北曲。元、白又轉而為南曲,日趨於熟,亦宜略變。然歌行終以此為圓美,吹竹彈絲,嬌喉婉轉,畢竟勝雷大使舞。

  換韻,老杜甚少,往往一韻到底。太白則多,句數必勻,勻則不緩不迫,讀之流利。元、白歌行,或一韻即換,未免氣促,今讀熟不覺耳。吾輩終當佈置均平。

  葉韻必不可用。不得其唇吻喉舌清濁高下,而惟韻書之附見者是從,徒見窘迫。於本韻中不得已而●扯以便棘手,曾何合於自然之古音乎?李間有之,杜則絕無,昌黎惟用之於四言。四言宜也,是仿《三百篇》。若他體用之,則龜茲王驢非驢、馬非馬矣。

  通韻亦不可依。今韻注者,如一東通二冬,只冬之半耳,鍾字以下則不通。《廣韻》依古另為三鍾,後每部一一分署;今上下平各十五部,乃後人所並耳。作古詩當以《廣韻》為主。

  通只五古耳,七古不通。昔在京言之,館閣諸君問所依據,余舉杜以例其餘。遍尋杜集,果然惟《憶昔》七古二首中通一二字,或偶誤耳。七古之通自東坡始,人利其寬而託鉅公以自便耳。

  昌黎五古通韻有泛濫常格之外者,歐陽子不求其故而臆說之,不可為讀書法也。余考得《史記龜筴傳》〔乃刑白雉,及與驪羊〕一段,凡二十六韻,雜用東、江、陽、庚、青、元、寒、先、真諸部,此韓之所本也。詳在《韓箋》,不復具。

  古樂府必不可仿。李太白雖用其題,已自用意。杜則自為新題,自為新語;元、白、張、王因之。明末好襲之以為復古,腐爛不堪,臭厥載矣。李西涯雖間有可取,亦可不必。杜句〔衣冠與世同〕,可作詩訣。

  唐之創律詩也,五言猶承齊、梁格詩而整飭其音調,七言則沈、宋新裁。其體最時,其格最下,然卻最難,尺幅窄而束縛緊也。能不受其畫地濕薪者,惟有老杜,法度整嚴而又寬舒,音容鬱麗而又大雅,律之全體大用,金科玉律也。但初學不能驟得,且求唐人之次者以為導引。如白香山之疏以達,劉夢得之圜以閎,李義山之刻至,溫飛卿之輕俊,此亦杜之四科也。宜田冊子中未舉香山,而言二劉,一長卿也。然長卿起結多有不逮。

  大曆十子一派,言律者推為極則。然名上駟而實下乘,狀貌端嚴似且勝杜,究之枯木朽株,裝塑佛、老耳。望之儼然,即之無氣,安得如杜之千秋下猶凜凜有生氣耶!

  五排六韻八韻,試帖功令耳。廣而數十韻百韻,老杜作而元、白述。然老杜以五古之法行之,有峰巒,有波磔,如長江萬里,鼓行中流,未幾而九子出矣,又未幾而五老來矣。元、白但平流徐進,案之不過拓開八句之起結項腹以為功,寸有所長,尺有所短耳。其長處鋪陳足,而氣亦足以副之,初學為宜。李義山五排在集中為第一,是乃學杜,雖峰巒波磔亦少,而非百韻長篇,其亦可也。

  七排似起自老杜,此體尤難,過勁蕩又不是律,過軟款又不是排,與五排不同,句長氣難貫也。

  王新城教人少作長篇,恐其傷氣,是也。然杜、韓二家獨好長篇,學者誠熟誦上口,如懸河泄水,久之理足乎中而氣昌於外,亦莫能自禁。余與望溪兄五古所謂〔大兒李杜韓,小兒王孟柳〕,言氣勢也。

  韓昌黎受劉貢父〔以文為詩〕之謗,所見亦是。但長篇大作,不知不覺,自入文體。漢之《盧江小吏》已傳體矣,杜之《北征》序體,《八哀》狀體,白之 《遊悟真寺》記體,張籍《祭退之》竟祭文體,而韓之《南山》又賦體,《與崔立之》又書體。他家尚多,不及遍舉,安得同短篇結構乎?

  長篇以杜為最,案之只是讀得《風》之《東山》、《七月》、〔氓之蚩蚩〕、〔習習谷風〕以及《雅》之〔厥初生民〕、〔皇矣上帝〕諸篇爛熟,得其遠近兼收,鉅細畢集。韓只得其細碎以求逸致,如《史》之射虎、牧羝而止。

  韓詩不可專學。東坡云:〔退之仙人也,遊戲於斯文。〕遊戲三昧,何可易言?香山寄韓詩云:〔戶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畢竟是高才而後能戲,亦始可戲。要之還要博學,博學不是獺祭,獺祭終有痕跡。手不釋卷,日就月將,不待招呼而百靈奔赴矣。余家不蓄類書,不蓄《韻府》,剛制於己,使無可以望救,亦是一法。

  《陸渾山火》詩不過秋燒耳,遂曼衍詭譎,說得上九霄而下九幽。玩結句自為一炙手可熱之權門發,然終未考得其人。以詩而言,亦遊戲已甚矣,但藝苑中亦不可少此一種瑰寶。先宮詹為門生子侄之為翰林者,選《玉堂詩膾》一書,又取《董生行》一首,而此詩亦不遺,卻不加點,似默喻以審乎才學,以為取捨。  徐文長有云:〔高、岑、王、孟固布帛菽粟,韓愈、孟郊、盧仝、李賀卻是龍肝鳳髓,能舍之耶?〕此言當王、李盛行之時,真如清夜聞晨鐘矣。余嘗因此言,而效梁人鍾嶸《詩品》,為四家品藻:韓如出土鼎彝,土花剝蝕,青綠斑斕;孟如海外奇南,枯槁根株,幽香緣結;盧如脫砂靈璧,不假追琢,秀潤天成;李如起網珊瑚,臨風欲老,映日澄鮮。此無關於專論大端之詩話,聊及之以資談柄。

  七律八句,五六最難,此腹耳。腹怕枵,一枵則《孟》之陳仲子,《莊》之子桑戶,有匍匐耳,尚何助於四體之手舞足蹈哉!何以充之?要跳出局外,以求理足,又斂入局中,以使氣昌,是在熟誦工夫。

  第七句又難,此尾耳。尾要掉,不掉則如棄甲曳兵而走,安能使落句善刀而藏,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哉!何以掉之?要思鷹鸇轉尾,翔而後集。八句是集,七句要翔。

  宮詹公嘗問人:〔汝輩作詩,今從何句作起?〕此佛門棒喝。蓋料皆先有項聯,而後裝頭,此則非頭矣。內而血脈,外而肢骸,全繫乎首以領之,可不貫冒,可不自然耶?故必先得起句,卻又非下筆即得之滑句。

  押韻未有不取易者,如東韻之〔中〕,支韻之〔詩〕,灰韻之〔來〕,庚韻之〔情〕,皆似易而實難,往往如柳絮漂池,風又引去,須當如舂人下杵,腳腳著實。宜田嘗舉杜〔江從灌口來〕,晚唐人〔巴蜀雪消春水來〕,以一〔來〕字見萬里險急排蕩之勢。太白〔落日故人情〕,老杜〔因見古人情〕,以實字寫虛神,有點晴欲飛之妙。又如義山〔卻話巴山夜雨時〕,東坡〔春在先生杖履中〕,〔時〕字、〔中〕字皆有力。引證甚當,足解人頤。

  古人用韻之不可解者,唐李賀,元薩都刺,近體皆古韻,今昔無議之者,特記之邂逅解人。

  比興率依《國風》之花木草蟲,《楚辭》之美人香草止耳。愚意兼之以《周易》彖爻,《太玄》離測,尤足以廣人思路。

  余嘗覺文格前一代高一代,文心後一代進一代。香山云:〔詩到元和體變新。〕豈元和前腐臭耶?但日益求新耳。老杜自喜有云:〔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然又云:〔賦詩新句穩,不覺自長吟。〕則新必須穩。宜田冊子中有言不可求冷癖事,不可用作態句,此便隱射著求新而不穩者。

  宜田又云:〔意有專注,跡涉趨逗,亦見醜態。〕旨哉言乎!只就無學無才而好和險韻者觀之,每於上文早謀安頓,便是趨逗,便是醜態。

  宜田冊子中,又有其別後自記者云:〔詩有不必言悲而自悲者,如『天清木葉聞』,『秋●醒更聞』之類,覺填注之為贅。有不必言景而景自呈者,如『江山有巴蜀』,『花下復清晨』之類,覺刻畫之為勞。〕

  又云:〔《三百篇》之五言,如『豔妻煽方處』,句眼在『煽』字,此少陵字法之祖。〕余嘗喜《考工記》每有一字而曲盡物理物情者,安得與宜田覿面縷指而共論之。

  又云:〔少陵《夢李白》詩,童而習之矣。及自作夢友詩,始益恍然於少陵語語是夢,非憶非懷。乃知讀古人詩文以為能解,尚有欠體認者在。〕

  又云:〔句法要分律絕。余嘗為舟行詩,起句『幾層輕浪幾層風』,自謂是絕句語,不合入律。〕宜田此見,鞭心入微。

  又云:〔余嘗舉宮詹公批杜有云:『是排句,不是律句。』分別安在?質諸息翁先生,先生曰:『排句稍勁蕩耳。』余曰:『匪惟是,音節承遞間讀之,自不可易。』先生曰:『子論更細。』〕

  又云:〔『習習谷風,以陰以雨』。婦值風雨而愁歎,只是觸感生情耳。注云:『陰陽和而後雨澤降,猶之夫婦和而家道成。』婦人之見,豈暇出此?朱子釋經,自應依理立論耳。〕其讀書得間如此。余亦有經史之探微索隱者,惜不能與之印正。今載在《家塾恒言》中。宜田別論甚多,往往附劄子後,再撿續。

  老杜晚年七律,有自注時體、吳體、俳諧體。俳諧易知,時體、吳體不解。案之不過稍稍野樸,以〔老樹著花無醜枝〕博趣,而辭氣無所分別。當時皆未有此,何自而立名目?又杜所稱賞之蘇渙,據《唐書》有為〔白蹠〕者,不知即此人否?其詩有古律二十餘首,不知即杜所稱殷殷几席者否?其事其人皆不足以深究,其詩非古非律,不知何所據而創之?

  晚唐體裁愈廣,如杜牧之有五律,結而又結成十句;如義山又有七古似七律音調者,《偶成轉韻七十二句》是也。

  香山有半格詩,分卷著明。昔問之竹垞先生,亦未了了。意其半是古詩,半是格詩,以詩考之,又不然也。今吳下汪氏新刻本,不得其解,竟削之。然陸放翁七律,以〔莊子七篇論,香山半格詩〕為對,又必實有其體。

  余於七律,取為杜氏四輔者分之,卻皆不可專學。四人中劉夢得差可耳,伐毛洗髓不如白,鏤金錯采不如李,風流自賞不如溫,卻抄撮三家之長,骨肉亦停勻矣,中邊亦俱到矣,不知者幾以為可專學矣。然其氣浮,其音靡,其熨貼近俗,其圓美近時,猶之子莫執中,執中無杜之權,亦與如白如李如溫各偏一長者何異。五七絕句,唐亦多變。李青蓮、王龍標尚矣,杜獨變巧而為拙,變俊而為傖,後惟孟郊法之。然傖中之俊,拙中之巧,亦非王、李輩所有。元、白清宛,賓客同之,小杜飄蕭,義山刻至,皆自辟一宗。李賀又辟一宗。惟義山用力過深,似以律為絕,不能學,亦不必學。退之又創新,然而啟宋矣。宋七絕多有獨勝,王新城《池北偶談》略采之,又由東坡開導也。

  東坡亦未必逼真古人,卻是妙絕時人。王荊公、歐陽子、梅都官工夫皆深於坡,而坡亭亭獨上。

  詩之有齊名者,幸也,亦不幸也。凡事與其同能,不如獨勝。若元、白,若張、王,若溫、李,若皮、陸,一見如伯諧、仲諧之不可辨,令子產〔不同如面〕之言或爽然;久對亦自有異,讀者不可循名而不責實。張、王、皮、陸,其辨也微,在顰笑動靜之間。元、白、溫、李,則有顯著,如元之《騅馬歌》,白或未能;溫之《蘇武廟》,李恐不及。其無和,亦或不能和耶!

  懷古五七律,全首實做,自杜始,劉和州與溫、李宗之,遂當為定格。凡只項聯者,不足觀。

  溫之《蘇武廟》結句〔空向秋波哭逝川〕,〔波〕字誤。既〔川〕復〔波〕,涉於侵複。且〔波〕專言〔秋〕,亦覺不穩,上有何來路乎?老杜云〔賦詩新句穩〕,名手有不穩耶?當是〔風〕字,用漢武帝《秋風辭》,乃非泛設湊句,乃與通篇之用事實者稱。從無推敲及之者,負古人苦心矣。又有詩題《過孔北海墓》,案之是其本朝先輩李北海也,與孔融何與乎?當作〔李〕。凡唐詩誤句、誤字、誤先後次第者,余辨之批於各集甚多,老而倦勤,不能一一拈出。惟辨義山、辨昌黎已刻全集,世可見之。又批有人從不置喙者,如太白《上雲樂》,微之《競渡》詩,玉川《與馬異結交》詩,皆非遊談無根。已載之《家塾恒言》,不重出。

  唐詩大集之有後人補遺者,固多誤收,正集亦有,如杜之《洗兵馬》,王荊公以為偽是也。愚見並《杜鵑》行偽,平拖曼衍,中才所能。若〔西川有杜鵑〕一首,則是中有波致。又如韓之《和李相公兩事》兩篇皆偽,以李漢之為諸婿者,尚且誤編;而《嘲鼾睡》之五言兩篇,又不知其真而不編。各集多有,往往批在本書。新刻《施注蘇詩》,顧俠君補遺,其誤收者不可枚舉,多在北宋人集,何以竟未經目?

  李賀集固是教外別傳,即其集而觀之,卻體體皆佳。第四卷多誤收。大抵學長吉而不得其幽深孤秀者,所為遂墮惡道。義山多學之,亦皆惡;宋、元學者,又無不惡。長吉之才,佶然以生,瞿然以清,謂之為鬼不必辭,襲之以人卻不得,直是造物異撰。余恒思玉樓之召,初非謾語,不然科名試帖中無處著,塵寰唱和中亦無處著,杜牧一序,義山一傳,長爪生可淩雲一笑矣。杜牧序中引昌黎諸比擬語,足以為嘔出心肝者慰。

  孟郊集截然兩格,未第以前,單抽一絲,嫋繞成章,《太玄經》所謂〔紅蠶緣於枯桑,其繭不黃〕,是其評品。及第後,變而入於昌黎一派,乃妙。且有昌黎所不及,比兩人《秋懷》可知也。東坡全目之為苦蟲風味,誠苦矣,得毋有橄欖回味耶?余少不知,老乃咀嚼之。昔聞竹垞先生稱其略去皮毛,孤清骨立。余漫戲云:〔宋人說部有妓瘦而不堪,人謂之風流骸骨,孟詩是也。〕今愧悔之。李賀、孟郊五言,造語有似子書者,有似《漢書律曆志》者,皆安石碎金。

  韓、孟聯句,是六朝以來聯句所無者,無篇不奇,無韻不險,無出不扼抑人,無對不抵當住,真是國手對局。然而難,若郾城軍中與李正封聯者,則平正可法。李賀有《昌谷》五古長篇,獨作也,而造句與韓、孟《城南聯句》同其險阻,無怪退之早已愛之訪之矣。然萬不可學。

  長排隔句對者多,杜有隔兩句者尤趣,局易板,聯宜變也。又有起對而承接轉不對者更活,然只有杜,杜亦惟末年有之,總是功夫熟而後可。

  杜五七律多有八句全對者,後學興會所至,偶一為之,不可有心學,恐才小力薄,領襘不清,收煞不住。

  案《飲中八仙歌》是學謝混品目子弟五字韻語,又學《柏梁》七字音調,學古變化當如此。其命題亦自安穩,《新唐書》乃改為《飲八仙人》,語拙。宋祁好變舊文,而不成語者甚多,何怪乎歐公之於列傳推之,名為讓能而實畏同過也。偶值春暖花開,思及宋子京得名詞句〔紅杏枝頭春意鬧〕,〔鬧〕字亦佳。但詞則可用,字太尖。若詩,如老杜〔九重春色醉仙桃〕,略跡而會神,又追琢,又混成。〔醉仙桃〕不可解,亦正大必求解。晉人謂王導能作無理事,此亦無理詩也。

  宜田論詩,獨不喜怪。怪如盧仝,想所屏棄,然未嘗怪也。《月蝕詩》,退之小減字句,以為效作而入己集,豈漫然耶!王弇州斥之為醉人說夢,特弇州醉夢耳。其詩為元和六年討王承宗軍,正句句有所指,段段有所謂,余詳注之於韓集矣。《與馬異結交詩》則誠似怪,然耐心求之,大有理在。如《易》之爻詞,無所不奇而終歸於法。乃慨世風不古,元氣不存也。余有細批於其集額。大抵胸有經術而貌為詭詞,不然,何至方正如退之,而津津稱道一異端之玉川先生哉!此番詩話,只梗概大端,又老多遺忘,缺漏難想。然至末乃有心泛濫及於盧仝、李賀,豈雅終轉奏曲耶?亦奉杜〔轉益多師是汝師〕之指點耳。

  詩有似浮泛而勝精切者,如劉和州《先主廟》,精切矣;劉隨州《漂母祠》,無所為切,而神理自不泛,是為上乘。比之禪,和州北宗,隨州南宗。但不可驟得,宜先法精切者,理學家所謂腳踏實地。

  有似淺薄而勝刻至者,如《馬嵬》,李義山刻至矣;溫飛卿淺淺結構,而從容閒雅過之。比之試帖,溫是元,李是魁。用力過猛,畢竟耳紅面赤,倘遇趙州和上,必儆醒歇歇去。

  感懷詩必有點眼處,然有點眼不覺者。如白香山《故衫》七律,點眼在〔吳郡〕、〔杭州〕兩地名。故衫本不足以作詩,作故衫詩,非古人裘敝履穿之意,蓋慨身世耳。斥外以來,已遷忠州,苟邀眷顧,可以召還,乃忠州不已,又轉杭州,杭州不已,又轉蘇州,是則衫為故物,而人亦故物矣。如此推求,乃得詩之神理。

  有同一訪人不遇而詩格高下迥別者,太白有兩五律,前六句全揭起不遇之情以入景,至結只一點。一云:〔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一云:〔無人知處所,愁倚兩三松〕,真是天馬行空,羚羊掛角,驟學如何能得?若白香山項聯〔看院只留雙白鶴,入門惟見一青松〕,溫飛卿項聯〔隔竹見籠疑有鶴,捲簾看畫靜無人〕,是則雖平,卻易知易能矣。

  施諸廊廟之詩,尤宜平易。如《早朝大明宮》,杜之〔九重春色醉仙桃〕,仙語也,卻不如賈至、王維之穩。《敕賜百官櫻桃》,亦惟王維合局。後來韓昌黎、張文昌亦有此題一律,則寒儉粗疏,似為長裙高屐,不屑循行逐隊者,而宗廟會同,有此五服五章哉!

  七律章法,宜田尤善言之。只就一首,如劉夢得《西塞山懷古》,白香山所讓能,其妙安在?宜田云:〔前半專敘孫吳,五句以七字總括東晉、宋、齊、梁、陳五代,局陣開拓,乃不緊迫。六句始落到西塞山,『依舊』二字有高峰墮石之捷速。七句落到懷古,『今逢』二字有居安思危之遙深。八句『蘆荻』是即時景,仍用『故壘』,終不脫題。此摶結一片之法也。到於前半一氣呵成,具有山川形勢,制勝謀略,因前驗後,興廢皆然,下只以『幾回』二字輕輕兜滿,何其神妙!〕

  宜田又言:〔七律八句,要摶結完固,婉轉玲瓏,句中寓有層疊,乃妙。若只是四層,未見圓活,俗語所謂『死版貨』。〕

  宜田劄至:〔數年前偶得句云:『破寺門前野水多。』只此七字。〕因記贈公有〔人煙補斷山〕之句,亦只此五字。所謂好句本在世間,為宜田橋梓拾得,正不必湊泊成篇也。

  詩要有理,不是〔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才為理。一事一物皆有理,只看《左傳》臧孫達之言〔先王昭德塞違者,如昭其文也〕之類,皆是說理,可以省悟於詩。杜牧之敘李賀集,種種言其奇妙,而要終之言曰:〔稍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見詞雖有餘而理或不足是大病。

  詩話總說不盡,杜有絕句多首,元遺山又有多首,皆是說詩,學者當尋繹其中。二公之大言炎炎,勝後人之小言閒閒,天壤也。余小言亦且有誤,或誤人,或誤題,直抒胸次而未遑檢對,老不耐煩,又無胥鈔,一氣疾書,擲筆而止。時年八十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