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非烟
柳非烟 [清] 天虚我生 著
第一章 突来之客
姑苏城外,有一处极大的花园。其地面积可五亩,园内有池一泓,碧划玻璃,蓝拖绮彀,每值六月初旬,荷花盛开,仿佛变成了个香海。两岸垂杨绿的可爱,掩映着飞楼高阁,看去不知有多少处数。
往来游人,都是些华贵眷属,云裳水佩,各斗鲜妍。凡是到此地的人,心中除了留连景物,爱玩风光以外,别无遐想。
内中单有一个绅士,独自一人,在湖亭上靠着回廊,对着一池的莲花莲叶,在那里出神。那些红裳绿鬓的游女,望他身边擦着走过,他也一些不觉。正因荷花深处,有一对鸂鶒泳出来。他那眼光,就移在那鸂鶒身上,跟着他渐移渐近。只顾低着头看,猛不防背后有人伸过两只手来,将他拦腰抱起,飞也似的,向前面假山洞里奔去。一时措手不及,自己的脑后又被那人下颈压住,毛刺刺的怪痛,转不过去,只得嘴里说着:“莫恶作剧!莫恶作剧!”那个背后抱着的人,只是吃吃的笑着不理他。一直奔到一所幽僻的院子里,才把他放下地来,道:“施逖生,你今儿也被我撞见了么?”施逖生看时,这人并不认识,一嘴的落腮胡子,状貌着实可怪。因正色道:“我与你索昧生平,怎的在这稠人广众之间,和我开这顽笑?可不是无礼太甚!”那人却也并不辩白,仍笑着说道:“谁教你抛下了心爱人,一个儿赌气跑到这个所在,惹的我好寻?如今没有别的话讲,你拿什么谢我?我有句很密切的话告诉你。”
施逖生道:“你这些话讲的很诡异,谁教你寻我来?你有话什么地方不好讲,又怎么不正正经经的和我讲,要用这玩皮手段,抱挟我到这里来?你到底是什么样人?须知我也是个有体面的绅士,回来不要翻了脸儿,使你下不去呢。”那人正色道:“施逖生,你难道真的不认得我吗?你站着莫动,我终究教你认得我。”说着回身转去,把那院子门砰的关上,转身用背将门顶住,一手扯过施逖生,一手向腰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直对施逖生脸上道:“你可信得我认不得?”说时迟,那时快,施逖生瞥眼见那件东西,不是别样,正是个要人性命的手抢,不禁阿吓一声,面无人色。
第二章 没情理之举动
那人却嗤的笑了起来,道:“施逖生,你不是这手枪的原主人么?你把他送给谁的,你难道便忘了吗?”施逖生猛省道:“阿吓,你敢是我那恩人陆位明么?但陆君是个少年,半年不见,断不会变成这个模样,连影子脾气儿都分毫不像了。你莫是害了我那恩人,前来冒充我的。则你实是个恶人,我喊警察捉你官里去。”那人道:“禁声,我实告诉你,我是从侦探家学了个易容术,所以连说话态度,以及脾气儿都照例应得改变,那亭子里人多,我和你讲不得话,我又怕你认得我,叫出我名字来,我如今是个罪人了,倘或被人认破,可不要真的捉将官里去,所以我才使用着顽皮手段,弄你到这幽僻的所在。这里好在人迹不到,你我本来可以谈得几句,只是被你耽误了许多时刻,你看天色已经晚将下来,这园门便要关了。匆遽之间,也不能细谈,你少停一刻再走,我如今先去了。你出来,便到闸门水口,第四号船上来看我。但千万不可失信,失信则不利于足下。”说罢,那人早将手抢藏入袋里,开了门先自去了。
施逖生先时如被梦魇,见他去后,方始觉悟。听那垂杨里的晚鸦,哇哇的叫个不住,胸中直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打个不住。一头走出院子,一头盘算,不知不觉出了园门,随着石路走去。忽然站定,自念道:“我如今往那里去?回寓呢,路途太远,进了城去,断不得再出城来;若便到那第四号船上去呢,我看那人决计不是陆位明,他虽说用了易容术,所以如此,但又说自己是个罪人,陆位明犯什么罪?这不是个破绽么?我去定是凶多吉少,不中不去,不去。”他讲到第二个“不去”二字,不禁便毅然的放出声来,不防背后早有个人应声道:
“我也知道你是不去的。”施逖生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不是别个,正是那个满脸落腮胡子、形状诡异得很的那一个冒称陆位明的恶人。他又用出那种强硬手段,一把捉住了施逖生臂膊,道:“去,随我去!”
此时施逖生也无别法,只得踉踉跄跄的,随着他去。到了水口,已是天黑。那人向水口叫了一声:“穆西儿!”早有人应声,提个灯钻出船来。那人硬让施逖生先下了船,才扑地跳入舱来。那只船本来不大,船身又轻,因他这一跳,便淌淌荡荡的动个不住。船里又无灯火,施逖生头眩极了,万万忍耐不住,只得摸索个好靠的地方靠了。
一会儿那船仍是摇晃不定,心中骇异得报,隐隐听得船底下水声汩汩,才想到这船是已经开行了的。因大恨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恶人,断断不是陆位明。陆位明那里有这种没情没理的举动!你挟的我什么仇,也得讲个明白。你如今持要弄我到那死去?”说着双足蹬个不住,正怪没有人理他,以为那人已不同在一处,伸手摸去,却准摸在那人毛刺剌的落腮胡子上。忙缩手,那人已哈哈的大笑起来。
第三章 青年妇人
划刺一声,船里面忽然放了一片光明出来。施逖生坐在黑地久了,不禁眼光为之撩乱,瞳人里刺的怪疼。揉了一眼,举眼看时,那落腮胡已不知那里去了,对坐的一人却是一个青年妇人,满腔笑容的,放出娇声道:“施逖生,你不认得落腮胡,认得我吗?”施逖生益发迷惘,道:“这,什么意思?落腮胡诱我到此,其意何居?”那妇人嫣然的笑道:“落腮胡么,你当他冒充陆位明吗?你不信,你问问这落腮胡。”言已,那妇人忽然伸起那纤纤的玉手,手里握着一个罗帕裹成小包料,兜的向施逖生脸上打来。施逖生不妨有此举动,以为又是落腮胡的炸弹,不禁直跳起来。
那一个小包料,恰恰落在施逖生的手儿里。施逖生觉着这小包轻如无物,打量是个空包子,欲持抛去不看,只听那妇人抿着嘴笑道:“你试打开来瞧了,你不打开,你始终也就如睡在梦里一般。不但你不耐烦,便那些看官们也不耐烦极了呢。”
施逖生自在园中时,得此梦魇,神魂颠倒,恍惚迷离,以至于此刻,凡所遇之事,所历之境,悉属不可思议。及至此刻,已真是老大的不耐烦了。但这小包料既在手里,想来这里面,不定是包的绿气,就此熏死我的。若果然是绿气,一下子熏死了我,倒省了许多的懊闷。主意既定,便拼着死命,斗胆的把那手帕打开。不看犹可,这一看时,竟把个魄落胆碎的施逖生,忽地变了个福至心灵的乖巧种子,扑的向那妇人跪下道:“恩人,你莫怪我,我实在有眼不识泰山,我该死,我真该死!”
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便是那个落腮胡子。那落腮胡又不是别人,便是那施逖生的恩人陆位明。方才不是施逖生说陆位明是个少年,不是落腮胡,又不是个妇人吗?便是陆位明,用了易容术,既变了落腮胡,何以又变个妇人?岂不是陆位明有意作弄施逖生呢?这个问题,不但看官要问,著书的要问,便是那当局的施逖生,也忍不住要问了。那妇人不慌不忙,叠起两个指头,讲出一番话来。有分教一一依着水浒的体裁,此处应该诌上两句诗句,下底便接着道“且听下回分解”,这些体裁都是作小说的恶作剧,如今那妇人却能体贴看官们的意思,便毫不作难,对着施逖生,讲给看官们听了。
第四章 怪客之来
此时那船已停泊不动,仿佛已在一荒港之中,四边寂无人声,惟两岸草虫吆吆不已。那妇人正与施逖生并对着一条洋烛,慢慢地讲道:“施逖生,你须知不是我有意作弄你,我因为做了罪人,缉捕我很急,不能再把真面目教人看见,才变了落腮胡的样儿,因你不信,所以趁只黑暗里,又变了这个模样,本当早经打个火,教你见了我好明白。因这船还在热闹湖里,怕你大惊小怪的,坏了我事。我刚把那落腮胡包在帕子里去,却被你一手摸着,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幸而已在荒僻地方,还不妨事。如今你见了这小包里假胡子,对着我这烛光下的真容貌,你该明白了么?”施逖生此时已深知那妇人实是陆位明的变相,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罪人,却倒底不明白他犯的是什么罪。因忍不住道:“陆君,你用这易容术遮人眼目,又口口说自己是罪人,却是什么缘故?此来却为什么事情?此去又到什么地方?”
陆位明道:“这事难怪你不明白,我如今到了这荒僻地方,可以告诉你了。”因喊道:“穆西儿。”当见一个小厮,钻入舱来。陆位明道:“你到船头上留心看着,倘有人来,咳嗽为号。”穆西儿应着去了。陆位明才低声向施逖生说:“那日你在深林中,遇着那凶人卫默生时,他把那个明晃晃的刀子,逼着你。你拿着这手抢,不敢施放,倒反丢的一丈多远,眼见那刀子已是到你的头皮上了。我路见不平,才拾了你手枪,击中了他的手腕。他狂窜而去,你把这手枪便赠了我。嗣后我也不曾见你,你又不曾见我。那以后的事,自然不明白了。谁知卫默生被我一枪之后,他恨你到了极处。这日他集了许多无赖,在百胜桥下等着,希图结果了你的性命。却又鬼使神差的,把我不知不觉引到这个区处。我见那厮引着五六个人,伏在桥下,心里知道有些奇怪,便把手枪摸在手里,开了机关,也伺在桥侧看他待怎么样个举动。猛不妨背后有人,把个索子在我头上一套。我待回身时,早回不得。他那一干人,便蜂拥而来,把个巡捕灯向我脸上一照。我疾忙避过灯光,用力看去,那提灯的正是卫默生。他们既要置我死地,我也便不能再让他们。一枪一个,应手而倒。再回身一枪,我那头上的索子,忽地往后一坠,我也早倒在地下。急忙套出索子,远远地早见许多灯笼火把飞拥而来。我便扑身跳入水里,隐隐听得岸上人声嘈杂,中有卫默生的口音说:”杀死五命的重犯,便是素来认识的陆位明。“我初意黑暗之中,卫默生必不致认得出我。及致听他指出我的名字,我这一急,几乎呼吸不灵,险把个河水一齐灌在肚里,直至岸上人声寂静,才游泳过一里多路,爬起岸来。逖生你想,那时节幸而不是个你,若是你,只怕早已化为异物的了。”
施逖生因叹口气道:“好危险呢,我也因卫默生与我夺那美人之故,险些身遇不测,幸而当日遇着你这个恩人,方才得免于难。但是我由此见机,才知道天下的尤物,简直是个祸水。所以我从那一日起看破了,便避到这姑苏地方来的。但心里终有点恝置不下我那美人。如今落在这凶人手里,不知道他的性命,也可保不保呢。”陆位明道:“我也是为着这个,放心不下,早想去望望你那个心上人,却恐卫默生在那里不方便,也就没个方法。又怕官府捉我,我便投入教会里去,却好这教士,乃是个老侦探,他很爱我的侠肠,便授了我这个易容术,教我帮助他做侦探。我自得了易容术之后,便扮做个卖花婆子,往你那心上人的家里,好客易得个机会,才把你我前后的事故,告诉了他。可怜你那心上人,自你绝迹之后,他竟被卫默生玷污,以至今日,他说本待早死,但因为不知道你的消息,死了又不瞑目,所以托我必得找寻着你见他一面,他把心地对你表明白了,说便死也瞑目。我因可怜着他,才来找寻你的。此去便是回到故乡,请你与那美人一面,便算尽了我的义务罢了。”
施逖生听了这番言语,如痴如醉,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月听远远的荒鸡乱号,其时已将黎明。忽闻船头上咳嗽声,两人便截然不语。静候半晌,不见别的响动,陆位明心里疑惑,钻出舱去一看,原来穆西儿已经睡熟在船头之上,晓风拂拂,吹动他头上的短发,鼾声呼呼。背上着了一天的露水,肩衣上露出一片黑痕。心里不忍,便推他醒来,道:“穆西儿,这风地下睡不得。你醒来,天明了,咱们开船罢。”那穆西儿才猛醒过来,口中答应,犹咳嗽不已。解维拔篙,但见旭日之光,已如一片红霞,照在远远之阳面臭。
第五章 施逖生之敌
距江苏省城,约四五百里有一个绝大的都会,这都会里面,有一个绅士。这绅士不是别个,便是陆位明口中所述,当日在森林中拿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要杀害施逖生的卫默生便是。这卫默生何以与施逖生有这种嫌隙?说来话长,倘不厌我絮烦,当追述其梗概。
卫默生的有贝才,施逖生的无贝才。在这都会之中,都是占着独一无二之地步。财与才本来是个死敌,却偏偏的在这二人中间,又夹着一个爱才不爱财的绝世美人。又偏偏在这美人之上,又压这一个爱财不爱才的积世老虔婆。趣向既不同,而性情又各异。那美人的心中,只有一个有才的施逖生;那虔婆眼中,却只有一个有财的卫默生。若使卫默生竟爱上了那虔婆,倒也是芥珀相投的了,却偏偏又爱上那爱才不爱财的绝世美人。这美人的名字,叫柳非烟。那柳非烟的一心一意,却只在施逖生身上。任你卫默生是个招财童子转世,他也不把他瞧在眼里。有时老虔婆问他的主意,他早也说愿嫁施逖生,晚也说愿嫁施逖生。若提起卫默生三字,他便连个老虔婆也不认他做妈了。你说这个柳非烟的心性儿,可是老虔婆耐得的吗?幸而那老虔婆是靠他做摇钱树的,不敢把指尖儿去弹他一弹。只有指唆着卫默生驱逐了施逖生,好教柳非烟死心踏地,搬运卫默生的资财。但是卫默生也乖巧的了不得,当初很利用着施逖生,总说是因为有着施逖生,所以他不犯着多化费钱。其实卫默生虽是个财主,却是个悭鬼出身。那老虔婆本来不妨下个逐客令,把施逖生屏绝了,但是柳非烟的脾气古怪,施逖生在这里,他还肯帮着老虞婆弄卫默生几个钱;若是施逖生居然屏绝了出去,柳非烟必然与老虔婆拼死命,莫说不肯替他弄钱,只怕那一株摇钱树,也就此扑地倒死了。所以这卫默生也要博柳非烟的欢心,对于施逖生,也就不敢有拈酸吃醋的状态。那一日深林之中,以白刃相向的缘故,卫默生也出于不得已。因为老虔婆说施逖生要毒死自己,所以便成了个死敌。那里知道施逖生不死,那柳非烟的生路却从此得了一线之因。
陆位明与施逖生本不是个旧相识,他替施逖生出死力,其实是替柳非烟出死力。柳非烟在幼稚时,曾与陆位明共读,非烟与之颇莫逆。不过非烟的文才高出位明之上,位明舍击剑游泳而外,别无他能,尝以武士道自居,早日也有娶非烟的意思,但非烟不属意于他,位明也就罢想。但是心里总爱他到了极处,只愿一生一世,能够非烟感他的情,朝夕聚在一处,谈谈讲讲,也就和夫妻一样。所以要替非烟找个情人,又和自己做个朋友,那就心满意足。后来看出施逖生是非烟的爱物,位明也就很自欢喜,极愿作成他两个,自己在中间做个两造的恩人,岂不很好。所以此来早与非烟计议定当,现在当施逖生之前,也就不禁倾吐。
第六章 美满之希望
施逖生方据篷早膳未毕,陆位明忽对着施逖生嗤嗤的笑个不止。逖生固骇异道:“你这人委实的有些奇异,对着我有什么好笑?敢是想起我前日被你欺弄的形状好笑吗?我问你,这船已经摇了五六天,摇到这里又停泊着不动,却是什么意思?”位明道:“逖生,我何尝是嘲笑你,我如今实是替你喜呢。你那心上人柳非烟,再迟六句钟,便欢天喜地的,到了我这船里,和你作对儿谈心,趁着顺风开到太湖凹里,人迹不到之处,和你向世外桃源,白头偕隐去了,你说美满不美满?”逖生笑道:“果如你说的话,自然是美满极了。但我决不妄想及此。”陆位明道:“你不信,你停会儿瞧罢。看我可是哄你也否?老实告诉你,非烟姊自遭那卫默生的挫辱,他已久有此心,要高飞远举的了。那日我扮了卖花婆去时,他便和我讲出剖心指腹的真话。说除了你,实在没有人可以依靠。所以嘱托我来找你。我并且已经替他在那太湖里面,买下一所楼屋,留个退身之处。你前儿不见那宝带桥里面一丛修竹,几株垂杨,绿葱葱的所在么?那便是我替他营下的别业。如今日到了此地,只等天晚,我便前去引他到来船上,人不知鬼不觉,那么着风帆一扯,把个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提出了火坑,也就了我心愿,并且还了你两个的心愿,你道好也不好?”说着,那陆位明早已手舞足蹈起来,施逖生也是乐不可支。
夕阳西匿,薯烟四起,一叶之小舟,泊在幽僻的荒港里面。陆位明与施逖生晚餐毕,位明便站起来,一手摸摸手枪,却在腰袋存着无误,又转身把皮袋打开,检点了几包物件,一古脑儿揣在怀里,把皮包提在手里,又把头上的假发摸一摸,走上船头,向水中照一照影子,居然是个青年妇人,毫无破绽。便向施逖生道:
“你与穆西儿等在此地,少顷我同一个人下来,你们莫问是谁,速率把船并力摇开去便了。”逖生与穆西儿唯唯承命。位明便扭扭捏捏的,装着妇人行走去了。施逖生不禁哑然失笑。
第七章 侥幸入城
是夜,正是望后三日,天气很觉凉爽,微风吹岸柳,凉露湿疏花。入城的大路中间,穿花拂柳的走着一个青年妇人,手里提着一个皮包,跚跚的往前走去。忽然城头上吹起角号,哄哄的放起两个大炮,震着他的耳鼓,不禁吃了一惊。那脚步便和钉住在地上一般,再移不动。心里懊恨道:“我不该走的这等慢,如今已是二炮,这城门定早关了,进去不得。我若回到船里去时,岂不是被施逖生见笑?我说六点钟后保管教那柳非烟出来的话,谅他定是记着。如今怎好空手回去?”想到这里,便觉进退两难。忽又道:“且莫管他,我既到此地,无论如何,且到城门口再说。或是打水门里游进去,或是从旱城门上,花几个钱,挂进城去。只要到得柳非烟家里,那就可以想法子了。例在明早出城,也算不得迟。”因不禁回头一笑道:“施逖生,劳你呆等一夜,委实对你不起罢了。”想定,便仍往前走来。
看看已近城门,自己究竟是个犯人,不禁有些胆怯。才转个湾儿,忽见有一群人马,点着许多高照灯笼,蜂拥而来,疾忙避入深林。看时,却是一位大吏,方从城里出来的,想必有甚大事,所以才开城出来。“趁这机会,或可混进城去,倒也省得冒险,我不免迳到城口去等他转来时,跟着进去。”方待举步,迎面又接接连连来了府县等官。心中大喜,想必城门兀自未闭。奔到城口,果然豁朗朗的大开着,还有许多的香车宝马,也从城里出来。灯火照耀,宛如白昼。见了这景象,不禁心中骇异。进得城来,也没有人向他盘查。此时陆位明就如盼榜的举子,居然幸中,欢喜的心花儿怒开,身上倒反急出一身冷汗,一路向柳非烟家里寻去。
第八章 柳非烟之历史
柳非烟并不是个娼妓,他父亲因犯了罪,充边出去,他母亲方氏尚在青年,顾念家计艰难,便设法引些良家子弟拢来,抽头聚赌,养活小女。其时柳非烟才十二岁,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梳起两个丫髻,便和画上的美人儿一般。知识未开,竟也不知道那些来来往往的阔公子,为着什么缘故,都肯把尽多的银钱,搬运来孝敬他母亲,自己倒落得好吃好穿,享些痴福。过了几岁,才有些觉得他母亲的事,不很体面,心里一个老大不愿意,便一天到晚,没个好脸色给人家看。
他那两湾蛾眉,便变了似颦似蹙的绿得可爱,一双媚眼,也变了个含愁含怨的俊得可怜。那些阔公子,不是恶区他笑,便是硬弄他哭。内中只有一个施爱生公子,稍解怜情。因为他们住的屋子窄小,便独出巨资,替他们起了一所园亭,叫做柳烟别墅,给他母女居住。落成以后,带他兄弟逖生到来游玩。
这逖生早有神童之号,柳非烟闻名已久。他两个一见便觉倾心,他母亲和爱生是个旧交,所以也不防范他们两小。后来施爱生做了江苏的官去,那方氏已是徐娘,爱生也就把他当作鸡肋,竟此舍了。逖生因随着他哥子上任去,这个空当儿,便钻了个卫默生。那卫默生的宗旨,又是与爱生不同,面子是恋着方氏,心里却爱的非烟,老菱芋奶几乎一祸煮熟。亏得施逖生一灵不爽,不上一个月,便又单身跑到此地来,与非烟厮恋。这所园子,本来是施家私产,并没有卖结方氏,亦未尝租与柳家。园主到来,谁敢讲个不字?卫默生本想给他母女搬出去另住,只是方氏又恐怕女儿落在他手,日后不能另生方法,因此不愿。他先前实想逖生既恋他女儿,便在逖生身上发注大财。那知逖生手头竟不名一文,全挂子都在他哥子手里,只算笔尖上挣得几个零钱,是他自己的私蓄,这却能得多少?因此便深恶痛嫉了这逖生。幸而卫默生拔刀相向,以后逖生竟尔绝迹。方氏差觉满意,以为从今而后,他女儿便无牵绊,却不道他那极世聪明的非烟,就在这当儿,做出一当好运动,那满身侠骨的陆位明,也就在这当儿,成了一椿大功劳。
陆位明因犯了罪,扮做卖花婆,到柳家去。遇卫默生在时,总要弄他好许多银钱。凡是陆位明拿进去的珠翠和些钻石,柳非烟见了总要买他许多,这笔钱就要卫默生会钞。卫默生要结非烟欢心,怎敢讲个不字?但陆位明到底不是个卖花婆,这些殊翠钻石,难道真个该资本,去贩了来不成?说也奇怪,那陆位明竟是不费一个本钱,得了银钱,也不把货价去归原主,竟原封不动的全挂子去存在银行里生息。不上半年,已积起万把银子。运到江苏,把一半钱买了一座精致楼屋,一半钱仍存放在银行里,自己不用,却替非烟去营别业。陆位明敢不是呆子吗?这个理由,著书的当时也解索不得,只好暂屈看官们存个疑案。
第九章 夤夜扣门
是夜陆位明趁着月色,走到柳非烟家里来,已是三更。见门已关了,里面静悄悄的。心想叩门,又想这半夜三更到此,如何措辞对那老二?低头一想,主意定了,因便放胆叩门。好半晌,才听得有人接应,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呀的一声,开了门一看,不是别个,正是老虔婆方氏。方氏因笑道:“怎的难得,好多天不来,今儿半夜三更,却从那里来呢?”陆位明道:“我今儿失了一件珠宝,往各处找到这时候,也不得见。我回去,我丈夫定要和我拼命,我因此不敢家去。想到妈妈这里,借住一宵,明儿再往典铺里查去,定得查着了才好。不呵,那便不知怎么好?”说着那泪珠儿便扑的吊将下来。方氏因也替他担忧道:“这个可不是你的晦气,你如今也不用着急,明儿再查查瞧,或者运气好,仍就回来,也未可知。你便在我这里住一夜。心里已是苦了,省得再受你丈夫的气。”陆位明道谢,方氏便阖了门,引他入内,到自己房里坐下。陆位明留心看那西楼上一些灯光也没有,粉墙上照着一片月色,静悄悄没些声息。因道:“姐儿敢睡了吗?”方氏道:“你忘了,今儿是十八夜,他们都出城去了。”陆位明一想,不禁恍然道:“我真正糊滁了,怪不得城门不关,那些官员也都出城去呢。”著书的至此,才悟到这都会不是别处,便是杭州。杭州的风俗,每年六月十八夜,倾城仕女,都雇了灯船去逛夜湖。又因十九是个大士诞日,大吏要破晓前赴天竺拈香,这些僚属,便自二三更起,络绎出城,先到天竺伺候站班,所以这钱塘涌金两门,便似金吾不禁。由此推来,那陆位明泊船的所在,定是松木场,转湾的地处,定是石塔儿,进的城,定是钱塘门了。
陆位明来意,是想趁个夜深人静,把个柳非烟易了容,一同逃出樊笼去的。如今听说柳非烟出城去了,一肚子打算,竟如大石投水,一毫也没处用力。心想:“我如住在此地,等到明夜,安知不露了破绽?既是非烟在西湖里,则我不如竟到西湖里去找他。”主意既定,便向方氏道:“今儿我真忘了,这样一个令节,我想闷睡在这里,不如到天竺去求支灵签,指引信失物的所在,倒是很好。姐儿是到那里去的?或者顺便去望望姐儿。”方氏道:“倒也不错,非烟是和卫爷同去的,他们坐了轿子,说先到昭庆随喜去,去了不多时,想来还在昭庆呢。”位明听了大喜,便别过方氏,迳出钱塘门来。
第十章 非烟被劫
到了次日,柳非烟的轿夫,叫做四喜,跑得油头汗出,赶进城来,兜头撞见方氏,正在门首盼望女儿。四喜一见,忙道:“妈妈,不好了,非烟姐昨晚出得城去,进了昭庆,便不出来。直到今早,连卫大爷也不见个影儿,那些香客,都已散尽。小的进寺去寻,那里有什么影子?问那些和尚,也说没有看见。起初还当在左近走了去顽,及至大家寻到此刻,也没寻见。听得乡下人说,昨儿三更后,曾见一个人背着一个女子,往松木场去的。小的赶到松木场去查问,那些渔船上说,昨晚四更时候,果然有一只小船开出去的,但不知可是不是?如今小的已托了人追上去。小的想来,这事定是卫大爷做的,应该怎样一个料理,请你老人家主张。”那方氏听了这些说话,早已魂不附体,回头一想,便自己伸出两手,左右开弓似的,打着自己的嘴巴子哭嚷道:“我老昏了!我不知什么鬼附在身上,便放我女儿一个儿,同那畜生出去,我如今没见了女儿,我这老命还要他什么,不如死了的干净!”说着,双足乱顿,一头向口石柱上撞去。幸被四喜一把扯住道:“你老人家只要去告了官司,便总有一个着落,不会白白的失了便宜。”正说着,却好一乘飞舆赶到面前,歇将下来,里面钻出一人,不是别个,正是卫默生。那方氏就不管死活,一头向他怀里撞去,却好一个朝天,一个合仆,倒在地下。那方氏没头没脑的,只捡那有肉的地方乱咬,卫默生喊痛还来不及,那里有功夫分剖?幸而轿夫将他两个拆开,方氏便一片声喊叫地方,早有几个警察赶了拢来。方氏便一把扯住了卫默生的辫发,拼死的向前拖去。还有一个四喜推着,几个警察拥着,竟向县衙门里去了。
冤哉卫默生!那柳非烟明明是被假装卖婆的陆位明中途劫去,却把这件湿布衫套在卫默生身上。这是看官们大家都可以做得见证,那里想到事出意外。陆位明当晚赶到,果然见卫默生和柳非烟两个,作对儿夹在人丛里拈香。陆位明尾在后面,悄悄的把柳非烟衣角一扯,非烟回头,见是位明,心中只一喜,便喜到极处,无奈一手被卫默生捋着,脱身不得。此时殿上的人愈多了,直和湖水一般,拥将上来,非烟站脚不住,卫默生便携他到一黑暗的地方道:“你站一站,我解个小便去。”非烟刚自站定,忽地后面伸过一个手,向他脸上一摸,登时昏了过去,喊不出声,那身子便和腾了云的一般,忽高忽低,忽起忽落,不知多少功夫,忽又摇摇摆摆的起来,摇个不住,心里却明白定是陆位明怕他声张,用法子来迷了,只是眼里看不见亮,嘴里说不出话,闷得个实在要节。要想动弹,那手足也是软了无力,不由自主。足有两三个时辰,不得苏醒,心里知道从此便已脱了樊笼,和施逖生过好日子去了,也就安神定魄,索性寻个好好的梦境,竟入睡乡。
第十一章 侠情变换
一觉醒来,已知天明,才知道身子是在船里,旁边坐着一人,獐头鼠目,瘦干身材,和戏上扮出来的开口跳一般。打量定是陆位明又改了容了。因笑道:“你怎么一个法子,便把我弄到这里?我真正感激你到极处。”那陆位明听了这话,委实的骇异,因道:“原来你也感激我。”非烟笑道:“我又不是个呆子,你救我出来,我如何不感激你?”陆位明便得意起来,道:“阿吓,正看不出姐儿,倒这样的知趣。那我不用再哄你了。”非烟道:“随你改了什么样一个容,你只好哄哄别人罢了,那里哄得过我?”陆位明骇异道:“怎么改容?怎么改了容哄你?”柳非烟不禁嫣然的笑将起来,道:“好呢,好呢,你又装这种模样来。陆君,你的伎俩,我都晓得了,佩服的很,何苦又对我施这种伎俩?”陆位明道:“阿吓,你真把我糊滁死了,你说陆君,陆君是那一个?”非烟听了他这种话,看了他那种神气,早已笑的和花枝似的乱颤,因道:“好了好了,不要这种样儿,横竖船里也没得旁人,你做作这些形景来什么事?我问你,施郎已经找到了他没有?”陆位明道:“施逖生么,他是在苏州他哥子任上,我如今便是施生叫我来,引你到他那里去的。”非烟便点首儿不再多说,那陆位明却装做了许多鬼脸,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忽道:“柳姐儿,你正经只管叫我陆君,那陆君到底什么人?难道除了施逖生,你还有一个姓陆的情人么?”柳非烟不觉愠的变了颜色,道:“陆君,你便要糊涂我,你也不该讲出这样抹煞了良心的话来。”陆位明道:“奇了,怎么倒说我糊滁你,倒是你,才把我真个糊涂住了。好在你如今已是我笼中之物,我便老实对你讲,也不怕你飞上天去。”柳非烟不禁猛吃一惊,忙道:“好,好,你变了方针,你如今存着一个什么歹意,我听死,你速率讲明白了也罢。”陆位明道:“你若这样的激烈,我也讲不得了。”
此时非烟胸中直有一万股的怨气,因为始终不明白陆位明的用意,不得已,耐着气,把好言去聒他道:“陆君,我蒙你救了出来,你是我的恩人,便我此刻死了,我心里也感激你,到底你救我,还是为逖生,还是为自己?你终须和我讲个明白,好教我定了心呢。”陆位明笑道:“你这个人,真是个趣人,难怪那施家和卫家的两个小子恋爱你。我老实对你说,我起先却是替人家出死力来的,如今见你有趣,我也不由得不恋爱你。”非烟听了大恨,因又道:“那施郎到底可在苏州也不?”陆位明道:“老实说,那是哄哄你的,我本来是个江湖上好汉,因为受了人的雇。”非烟忙道:“阿吓,你受了谁的雇来,敢是逖生?”陆位明道:“不是,是默生。”非烟听到“默生”两字,头上起了一个焦雷,汪的一声,那魂灵儿早从两太阳穴飞出,不知那里去了。那陆位明还滔滔不绝的道:“默生教我哄你,只说到逖生那里去,其实是教我把你藏到他的亲戚家去,待和你结婚。我如今打算,得他三百两雇银,也就可以养一分家小。我便将你做了妻子,走向他方,他也和我讲不得什么,又况你那个心上人施逖生,我不说谎话,老实讲,已经被我结果了性命了,你还希望什么?”看官,你们听见陆位明这番说话么,阿吓,人心难测,鸡肫难剥,有这等可恶的事!害我前半部书写了半天,总说陆位明是个侠义男儿,如今看来,那陆位明的前案,竟是一下子翻尽的了。看官,若使真个如此,我那后半部书也没有了。
第十二章 非烟死乎恶人死矣
柳非烟听了那番言语,自知此身日落歹人之手,万无生全之理,趁他一个措手不及,泊冬一声,竟自跳入河里去了。可怜可怜,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绝世美人,竟尔死在这淼淼无情的湖水之中,岂不可惜?那陆位明也不禁失声叫道:“阿吓,可惜他竟投水死了,我若不救他起来,我那三百两雇银,便不稳当。”忙喊舟子停橹,却正遇着斗风,一停橹,那这般便倒淌转去,比使着风篷还要快些。只见那水里的一个大晕儿,也一晕一晕的倒退转去,比船还要快些,再也捞救不着。心中实在不舍,因念这人定是死了,但他身上的珠宝,却正不少,不如入水去摸着他的尸首,剥了他来,也可发一注大财,难道怕什么罪过不成?忽又转念道:“这舟子是卫默生的,若是日后被他道破,可便了不得呢。不如趁此也结果了他的性命。”主意既定,便向舟子道:“我和你两个同下水去,救那女子,可好不好?若救得起,我把雇银分给一百两与你。”那舟子利心更重,早有主意,便说:“很好。”就和他一同跳下水去。不妨这陆位明猛地把他抱住,向水里一沈,舟子欲待挣扎,他已一手扯起舟子的一只朵,那舟子早便张开大嘴,咕嘟咕嘟早把湖水咽个不了,再也讲不得别的,两手两脚,虽是挣扎,早已吃了满肚子水,看看就要死了。
陆位明正是得意,想把他尸首沉入河底,猛觉得胸口截然一痛,早被那舟子把个小刀子穿入腹里。便一手去卡住了舟子的咽喉,一手去拔那月子。不道那舟子用力过猛,连一只也穿入腹内,拔出来时,那舟子手中,早已把他的一颗坏良心掏了出来。“阿吓”一声,也就痛死过去。两个尸首,都没了气力,便一齐浮出水面,随着顺水汆了回去。
第十三章 劫非烟者孰知非位明
施逖生泊船的所在,并不是松木场,是在松木场前面一个很幽僻的地方。一夜不睡,直等到第二日傍晚,才见陆位明独自个儿,冒冒失失的奔下船来。既下了船,便一叠声叫:“快走快走,不料祸事便到!”施逖生和穆西儿见这形状,也就不敢多问,急忙解缆开舟,遁入深港里去。
且住,陆位明不是已被舟子一刀,穿了肚肠死了,如何还能鲜龙活跳的跑到这里来?看官休得骇异,须知那个獐头鼠目的人,本来并不是陆位明,不过是柳非烟错认了他,著书的也就跟着柳非烟的口气,称他做陆位明。其实那人是受了卫默生的雇银,教他来劫柳非烟去的,不是那人早经讲明过的,不过柳非烟烟终当他是陆位明,看官们也当他是陆位明,所以也就糊涂住了。如今陆位明既经上舟,避入了小港,才和施逖生讲道:“可怜可怜,如今柳非烟却真的落了恶人手里去了。”施逖生忙问怎样,陆位明道:“我昨晚到柳家去,访非烟到昭庆随喜去了。我便赶到昭庆,果见非烟和卫家小子同在一处。不知道怎么一下子,便不见了他两个的影儿。找寻到天明,也是不见。后来听人说,非烟已被人劫了去了。”施逖生听了大惊道:“阿吓,谁劫了他去?敢是卫默生?”陆位明道:“我起先也道是默生,及至再进城去,道听那默生,却并未走脱,已被老老扭入县署。那县官审了一堂,问不出默生的口供,又得了他的孝敬,忽然翻转脸皮,说老老诬告,要办老老。老老慌了,便又供出我来,说昨晚有个卖花婆子,曾到我家,说要找我女儿去的,或者就是这卖花婆拐去,也未可知。那官长听说,一叠声道:‘是了,是了,那还讲的过去。?我听了这话,早已打个寒噤,不敢再听,连忙赶出城来,免得被祸。如今我只得再改了装,前去细访才妥。”
逖生听了,也就一句话讲不出来。陆位明便带上落腮胡子,仍变了一个男子,打点些随身物件,要上岸去。却令穆西儿送逖生回苏州去,约他半个月后,仍再那花园里相见。逖生也无法设,只得再三拜嘱,便自含悲忍泪,分袂而别。陆位明自去,穆西儿就摇着逖生,仍回原路。
第十四章 第二次美满之希望
施逖生自与陆位明分袂,早和一个呆子一般,这般大暑的天气,那太阳比火还热,他就蹲在船头上听晒,也不出一点儿汗。到了晚餐时候,穆西儿停了船,请他吃饭,他也不知道吃,只把饭碗捧在手里,出一会子神,也就算吃过的了。穆西儿看他实是可怜,因想到岸上去沽点酒来,替他解闷,便自取了一个酒瓶,走上岸去了。这里施逖生却毫无知觉,只道这船还在湖里摇呢。他心里却空空洞洞的,好像连脏腑也都没有了的。正在看那一条洋烛的烛泪,暗暗点首不已,忽地船头上砰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凝了一凝神,却见穆西儿一手拿着个荷叶包子,一手提了把酒壶,连忙放在桌上,指手面脚的对逖生道:“施大爷,你知道喜事吗?”逖生听见喜事,心也清了,忙问怎么。穆西儿道:“岸上的人,纷纷攘攘的都在那里讲新闻,我才听了回来,不道拐那柳娘子去的人,已经在这里被人杀了,岂不是个快事?”施逖生喜道:“敢是卫默生小子吗?”穆西儿道:“不是,听说是个卫家的轿夫。”施逖生道:“那么柳娘子,定在这里了,你赶紧引我见他去。”穆西儿道:“说也可怜,柳娘子的下处,至今尚是没有下落。柳家的人,因为认得柳娘子被人拐了,向这条路去的,他家里的人,雇了小船,赶到此地,却见两具尸首,汆着顺水回来。”施逖生道:“阿吓,那尸首一个敢就是柳娘子?”穆西儿道:“不是,都是男尸,一个穿肠破肚的不知是谁,一个就是卫家的轿夫,他们追来的人,是柳家的轿夫,所以认识就是十八晚抬卫大爷的人,故此知道。他两人定是拐了柳娘子走的,只可惜都已死了,未能问仙个柳娘子的所在。”施逖生道:“那么他们的船,可在不在?”穆西儿道:“船是在呢,但是空船,没得一个人了,里面只有一块绢帕子在地,他们认得是柳娘子的,所以猜说柳娘子定是上岸逃走了,现在还有人追寻去呢。”
施逖生悲道:“只怕我那非烟姐,也是死了的呢。”穆西儿道:“这个断断不会,若是死了,定有尸首,那两人的尸首,既汆着顺水回来,他那尸首,定也依着顺水汆的,怎样会得没有?施大爷,我和你讲,他那去的所在,小的却十知八九。”施逖生忙问:“那里?”穆西儿笑道:“没有别处,定是雇了船只,投向太湖别业而去。”施逖生道:“他不曾去过,如何能够知道?”穆西儿道:“我家爷既替仙营了这所别业,自然早经告诉他过,只是这屋子面,陷阱报多,若是没人带领,一定触了机关,我们不如赶先到那屋里去,等候柳娘子。”施逖生大喜,穆西儿便把荷叶包子打开,却是几片玲珑雪藕,斟了一杯酒,让施逖生吃。施逖生此时,倒觉心定,因喝了口酒道:“穆西儿,我想摇船很是费事,我们不如赶到嘉兴,改趁轮船去的快当。”稗西儿道:“是。”就依着逖生赶到嘉兴,把小船附拖轮船之后,迳望姑苏进发。施逖生此时的希望,便与十八夜在船上,希望陆位明的一样。巴不得到了太湖,和柳非烟抱头大哭一场,出出彼此胸中之闷。
又十四章 白发老妪
那轮船升足了煤,便似蚊龙得水一般,冲风破浪的,一往无前而去。果然快当,不上一天,已过了平湖不测等处,眼见那五十三个窟洞的一座宝带桥,已在面前。穆西儿早把拖费付讫,预先讲定,在此解缆,那轮船行近桥畔,丁的一声,便把机器略停一停,小船解了缆,便自摇进桥来。太湖里水,绿的实是可爱,遥见修竹万竿,垂杨几树,掩映着一座高楼,里面仿佛有人。施逖生喜道:“敢是非烟早在那里了呢。”穆西儿笑道:“这个断断没有这样的快当,柳娘子纵然来此,他是脱逃虎口的人,那里敢趁轮只,多分今儿还在路上摇着呢。我们来的快当,至少也得等待之五天,方可指望他们到来。”逖生道:“这三五天,如何耐得过去?早知道,还该不趁轮船,在一路上慢慢摇着,或可指望途中遇到。”穆西儿笑道:“那也无益,终不成沿路的船只,都只只上查去不成?”逖生也自笑了,心想事到其间,有力也无使处,只得权且耐忍。
正想着,舟已抵岸。穆西儿便把船系在柳下,引逖生登岸,叮嘱逖生,但依着他的脚迹,不可乱走。逖生依命,听那夹道垂杨上面,缀着几个鸣蝉,慧慧不曰。入门一带石路,弯弯曲曲穿入竹径,浓绿可爱,映得衣袂都碧,竹里三间楼屋,玻窗透明,穆西儿引入中间,遥见后窗临着一个荷花大荡,那花正开的极盛。转身登楼,走着扶梯,满屋子都起了登登的饔声。楼上有人问道:“是谁?”穆西儿答道:“是家爷的知友,施逖生公子。”楼上人道:“原来施公子来了。”说了这一句,早听的一阵脚步声迎了出来。逖生上楼一见,是个白发老妪。穆西儿早上前请个安,迅生也就上前施礼。稗西曰告施邈生道:“这位便是家奶奶。”逖生深为骇异,位明年不过三十,如何娶这个白发老妇。正疑惑着,那老妪已招逖生进座,便问如何只身到此,位明那里去了。逖生坐定,因把前后的事情,细说一遍。老妪也道非烟决是末死,姑且在此静候,等他丈夫陆位明转来,再作计较。便留逖生暂住在此。逖生也就没有别样说法,从这日起,就在这竹楼上与老妪对房住下。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总望不见太湖里一个船影,不觉已是十多天了。看那后窗荡里的荷花,已渐衰败,大半结了莲实,心中无限感慨。因念陆位明原约半月后仍在阊门外花园相见,便打谅位明不来这里转了,欲待前去,无奈老妪不许,也就没法,足足闷住半个多月。
这日决计不可久留,与老妪作别。老妪见他执意,因也不便强留,仍叫穆西儿摇船送他前去。逖生在船里无聊得很,因向穆西儿搭讪道:“你家爷,如何娶了这位老奶奶?”稗西儿见问,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道:“你看他老了么?他今年才廿一岁呢。”逖生也笑道:“好罢,好罢,扯谎也不能扯到这样个无影无踪。”穆西儿道:“你不信么?你将来再到这里,若是我家爷在家的时候,你再请见他,看你信我不信?”逖生道:“你这话益发讲的离奇,难道你爷会的变,你奶奶也会变么?”穆西儿道:“一点儿也不错,我告诉你,这节事情,讲来煞是可笑。我家奶奶,本来是个美人,被这太湖里巨盗劫了他来,我家爷知道了,千辛万苦,将他救出。他本是人家家的妾媵,被大妇虐待不过,逃出来的。遇了盗劫,这番救得出来,他感激得很,便愿嫁我家爷。家爷说他相貌太美,将来总是个祸根,因此把他装做个老妪模样,好教人家不去觊觎他的美色。”逖生笑道:“这也是个妙用,但你家爷对着这样一个老妪,不讨厌吗?”穆西儿道:“家爷本说天下至情人,不在美色,只要相契便了。不过有时也要把奶奶的假装卸去,赏鉴他的庐山真面,看他的神情,却得意的万分了不得呢。”逖生不禁失笑,说着那船已抵阊门。逖生登岸,穆西儿曰因问如果日后有事,到那里相告,逖生因说寓处是在黄鹂坊桥,门首有施公馆的门条便是。
第十五章 又是个突来之客
穆西儿开船自去,逖生进得园门,也无心赏玩景物,转弯抹角,寻到那所幽僻的院子里面,却并没一些人影。独自呆等到晚,心想位明竟不到来,我终不成在此寤宿,我自前月出来,不曾家去,我哥子定是担忧,我如今不如回到家里,将此事告知兄长,请他派人替我去访寻非烟,岂不很好?想到这里,倒反懊悔不应在太湖里耽误半月光阴,便在身边掏出一支铅笔,向粉墙上写道:
逖如约到此,不见足下,兹已返舍。倘示消息,住址请问穆西儿。
七月廿四日
写毕,便匆匆走出园门,忽被一人撞个满怀,几乎跌倒。正待发作,只听那人道:“你不是施逖生么?”逖生仔细看见,那人短颈缩项,深目勾鼻,状貌甚是可怖,一些儿也不认识。心想必是陆位明又变了相,因低声道:“你敢是陆君么?”那人笑道:“不错,我姓陆。”逖生道:“非烟如何了?”那人道:“我正为非烟的事来,有人在那里等你,你随我去一走。”逖生便欣然同走。不上五六十步路,到了一所古庙,进得庙门,那人便移过个石礅子,把门反拄了,便领逖生绕过佛座。只见里面黑暗暗的一条长弄,愈走愈暗,竟迷了所在。心中估量是天已晚了,因道:“怎么不点个火?”里面听见,早有人问道:“来了么?”逖生正待接应,背后那人早已答道:“来了。”里面的道:“问他过么?”背后的道:“不曾呢。”里面的道:“就这里问罢。”逖生摸不着头脑,忽被背后的一人将他两手反接了转去,握的怪痛,问道:“施逖生,你把柳非烟藏在那里?你快讲实话。”逖生大吃一惊,方知是中了奸计,要待挣扎,两手早被捆住了,眼睁睁的看不见人,因气愤道:“你们敢是卫默生使来的么?”那人道:“我们也犯不着哄你,老实说,是柳婆子请我们来的,你快实说便罢,不则要你性命。”逖生道:“这个我在苏州,我如何知道?”那人道:“无论你在杭州在苏州,你总知道,只问你要人。我们在你家门首,伺候了半个月了,好容易才今日见到你,你究竟叫什么人拐了非烟去,你快说,便饶你!”逖生道:“我委实不知。”那人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可容你讲得谎话!”说着嗤的一声,里面一片亮光,早就点上了一盏洋灯。四面一看,都是些泥塑的鬼怪,有几个又像活的,会动会讲话,细看却是个人,打着鬼脸,恶狠狠的望着自己,身旁站着那人,却就招呼那几个鬼怪,抬过一架天平来,待把逖生上刑。
逖生到此,也无可置辩,瞑目待死。忽转念道:“我不如骗他们一骗,捱过眼前的刑法,再作道理。”因忙道:“慢着慢着,你们真要我死,我也只得讲了。”那人道:“快讲,快讲,迟一秒钟便死!”逖生道:“老实告诉你,他如今藏在太湖里。”那人迫问道:“太湖那里?”逖生急切扯不出谎,冲口道:“西岸竹林里面一所楼上。”那人道:“不谎么?”逖生已自说出,懊悔不迭,只得不改口道:“不谎不谎。”那人道:“既如此,暂屈你在这黑暗地狱,小住几时,我们取到非烟便罢,不则罪上加罪,管教你死得活不得。”说毕,把那洋灯拍的吹息,一阵乱足声,像是都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像是关上了门,眼前黑得什么似的,呼吸也很是不灵。手已被缚,打算要走一步,不道自己的身子,便和一颗树种在地下一般,移动不得。心里骇异,把背脊略略捱擦,才知道自己是绑在柱脚上面,恨的怪叫起来。叫了一声,好像有人答应。再叫一声,细细听时,原来是空屋的应声,知道外面的人,万听不见,靳无望救之理,也就只得听天由命,僵立等着死罢了。
第十六回 恶人之结果
那干人听了施逖生话,当是真的,便一个个结来停当,留了两个扮做香火,看管空庙。去了五个,迳向水口,偷了一只空船,望太湖里来。已是初更时候,进得太湖,果见有一丛竹林,到得岸口,果然竹林里面,有座高楼,还点着灯火,心中大喜,把船藏过一处,舍舟登陆,一个个遮花掩柳,向前而进。隐隐见有个人来,忙各躲过了。
见那人走过面前,毫不理会,便大着胆,走上石路,到得门首。那门却未掩上,便一个一个闪了进去,把门轻轻的反叩上了。寻着扶梯,头一个飞足踏上,不禁登的一声,忙止步,向后面的道:“不对,我们着的都是象皮软靴,如何走上去会响?”第二个道:“定是你走的不好。”说着便放轻身子,和飞燕似的,掠将上去,不料一个头眩,翻身跌将下来。那座扶梯,就好像是遇了陆沈的一般,忽然陷下地去,嗡的一声,伸手不见五指。有一个忙掏出电气火把来一擦,照见四围都是石壁,水泄不通,上面盖着一块楼板,扶梯仍好好的装着。
因仍走上扶梯去,那登登之声,越发怪响。仔细一看,原来这梯板是铜做的,怪不得要响。走到扶梯顶上一摸,那块楼板,却是铁铸的,眼见的外气不通,里面吸食空气的人又多,万无生理。正已灰念,忽见顶上有个小孔,漏下一点亮光,像是预备给他们通气的一般。却待细看,那孔里忽然放下一道白烟。那人闻着,早就一个昏晕,跌将下去。这些人看见小孔里有烟,忙待上去把这小孔塞住,不道上去一个,下来一个,不一刻那五个人,已如玻璃瓶里关着的苍蝇,用煤纸烟薰迷了的一般。又过了一刻,铸板开处,走下一个人来,却是穆西儿。那穆西儿便用索子捆了一个,拖将上去。早见那白发老妪坐在凳上,哈哈的笑个不了。
穆西把一瓶子药水灌入这人嘴里,这人才苏醒转来。老妪喝问道:“你这毛贼,什么事来送死?我这里莫说是你,便这太湖的一等一好汉,也不敢来轻尝浅试,如今你说你到这里,希望我的什么来?我总教你受用!”这人本来是个懦物,只求免死,便倾筐倒笼,说将出来道:“我们也是江湖上好汉,与卫默生向来认识。只因柳非烟这个祸根,雇了我们一个弟兄,前去劫他。却不道劫到半路,反被人杀死了,丢在河里。那祸根的下落,至今未知。据卫大爷说,定是施逖生转劫去了,所以请我兄弟们来,问施逛生要人。”老妪道:“你问施逖生要人,怎么要到我这里来?”这人道:“只因施逖生那厮,说那祸根藏在此处,所以才寻到这里。娘啊,我如今只求免死,不敢再要那个祸根了!”老妪道:“你们见了施逖生没有?”这人道:“不见他,我也不会被你们捉住了。”老妪道:“你在那里见他?”这人道:“我们一个同事,看见施逖生在阊门外园里,才教我去诱到荒庙里来,拷问他。他供说那祸根在这里,却不知道施逖生那厮,却放下陷阱害我们呢。”老妪道:“施逖生现在那里?”这人道:“在阊门外古庙的地狱里绑着。”老妪道:“不谎么?”这人道:“谁敢谎呢。”老妪道:“既如此,且暂屈你在扶梯下等持片时。”说着便叫穆西儿把他衣服剥去,开了铁板,和一个混沌似的,丢将下去,仍复关上。就叫穆西儿穿了他的衣服,向古庙里去。
第十七回 园中之约
施逖生关在黑牢里,死不得活不得的过了半夜,愤火中烧,喉咙早已喊哑了,只求速死,免受磨难。无奈动弹不得,除了饿死,再无别望。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安”的一声,像山门开了,心想定是那班毛贼回来处他的死,不由的一阵昏迷过去。及至醒来,眼前一片灯光,灯光之下,站着一个不是别人,正是穆西儿。还当是梦,仔细一认,分明不错。举手欲携,不知什么时候,已把绑松了,睡在地下。站将起来,猛见两具血尸,躺在地下。那穆西儿也不多语,急扯着他道:“快走,快走!”施逖生知道利害,不暇细问,便三脚两步,蹬着穆西儿出了寺门,趁着星夜,奔到水口,迳乘船摇入太湖里来。
陆位明自从那日走上岸去,细细打听,才知柳非烟确被卫默生使人劫去。后来又知道劫非烟的两人,已在中途自相戕戕而死,只剩了一个空船,非烟不知去向。位明便沿路探访,不止一日,始终毫无影响。心想:“非烟果然死了,定有尸迹,如果被人劫去,也终有人传说,难道同《红楼梦》上所说女儿家是水做的,他落了水,和那河水化合了不成?”心中万分纳闷。大地茫茫,却从那里入手寻去?不是个极难的难题目吗?这日猛然记得,临行曾约施逖生半月后相见,如今日是七月底了,想那施逖生定是天天到园里去盼望自己,我应得先去见他一见,定了他的心,我再天涯海角的,去找非烟去不迟。主意已定,便迳向苏州阊门的花园里来。正是清晨时节,只见满园的早桂,已都开了黄花,妙香透鼻,神宇为之一清。游人已经不少,有几个像是认识自己,望着他笑。陆位明心里骇异,仔细一想,多分那日抱施逖生时,他们曾经看见,现在还笑他顽皮罢咧。便不理会,迳到那所幽僻院子来。进门便见施逖生所留一行铅笔字迹,看了看,笑道:
“逖生真粗心,他的住处,早经告诉过我,难道怕我忘了,还要问穆西儿,
岂不自己粗了心?当人也是粗心的了。”想着不禁好笑,因道:“既如此,他自必在家等候消息,我须得去见他一见才好。”忽又转念道:“且住,我除了真名姓以外,并没有别号,和他预约,如说了真名姓时,怕有些不便,若不说呢,又待怎样使他明白?”想了半日,才定了一个主意,怀里掏了一张纸、一支笔,写了两句道:
到园见留字,不便趋访,乞即来园面晤,知名不具。
反面又写了住址及施逖生名字,交园中一个小厮送去,自己在这院子里踱来踱去的等他。到得午后,还不见来,腹中饥饿,便出去买点糕饼吃了。再进院子来时,却见一个人在那里四下的找寻自己,便料定是个逖生。
第十八回 危哉侠男儿
那知走到面前一看,那人不认识自己,自己却认识那人,原来是施逖生的哥子施爱生。见他早问道:“方才送条子来,敢是足下?”
陆位明道:“正是。令弟可也来了没有?”爱生蹙额道:“足下难道不知道舍弟的事吗?舍弟打六月初出门,直至今日未回,听说是被匪人弄死了呢,至今尸骨无存。”说着泪随声下。陆位明笑道:“那有这事!他早回府了,你看这一行字,不是他五日前写的么?”爱生便趋向壁上一看,不禁骇异道:“那么如何不到舍下,到那里去了?足下和他在那里约过来?”陆位明看四下没人,因道:“这里不是讲话的所在,可否同到尊府一谈?”爱生应诺,便问陆位明的姓名。陆位明道:“且到府上再告。”爱生也就不便再问,两人同出院子,爱生本有一个小厮,一同骑驴来的,见位明没有驴子,便喊小厮去雇了一头,三人一同骑驴,到得黄鹂坊桥。
下驴进寓,到书房坐定。爱生屏去仆从,因问陆位明姓名。陆位明道:“半年不见,便是平常,也应不认得了,从前替足下监造柳非烟别墅的好朋友,便是我。”爱生一听,不禁愠的变了颜色,道:“你便是陆位明?”位明道:“放轻些,我正是陆位明。”爱生一把扯住他道:“恶人恶人,你今儿既来我处,我必送你到官去治罪!”陆位明骇异道:“这是什么话,我为你令弟,奔波两月,历尽危险,你如何倒说我是恶人?”爱生道:“你受了卫默生的雇,劫了非烟,又逼死他,再把我兄弟不知弄了那里去了,你还不是个恶人?我如今向你要人!”说着一手便去按壁上的电铃。陆位明急待去夺他的手,已来不及,外面有人推门进来。爱生一叠声叫快把这恶人捆送县里去。陆位明要想拒捕,那里禁得人手众多,早把陆位明捆了起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扛送县里去了。可怜可怜,陆位明的厚意,因他兄弟两个,很是休戚相关,打算把那柳非烟找不着的话告诉爱生,又听爱生说逖生未回家来,打算放出一个口信,自己便去找柳非烟去,藏过逖生,这一个大冤,却向哪里申辩?如今捉将官里,别的不打禁,倘被杭州知道,那连杀正命的案件,不是也就一起发作?那还了得!可怜可怜,陆位明一生仗侠,替人效死,不道如此一个收场!看书的宁不掷书三叹?
县官接到施爱生的原告控词,便把陆位明带上堂来,问道:“你便叫陆位明吗?”陆位明道:“小的是太湖里渔户,叫做穆西儿。”那县官笑道:“你不是陆位明,你为什么要带假胡子?左右把他那髭须摘下!”陆位明不防他这样的一问,早吓的魂不附体,那胡须已被左右拔下,便再也没的别说,因供道:“小的实在不是陆位明,这戴假须的缘故,却有个理由。长官不厌烦琐,小的便从头供请长官知道。”那县官道:“谁愿听你的长篇谎话?如今不问你是陆位明不是陆位明,州问你把施逖生弄到那里去了?”陆位明听见不追问他的名字,才把心放下了些,因道:“施逖生和小的本是相识,六月初同在阊门外花园里见过,谈了几句,并约半月后再见。以后便没见过,如今听施爱生说,逖生就从那日走失,多分被别的人拐了去,也未可知。”县官道:“胡说!你拐他去,你当没人知道道?你自己亲口对人讲过,还说已弄死了的,你忘了吗?”陆位明道:“小的和谁讲来?请提那人出来干证!”县官道:“是了,晚堂听质。”说毕,就此退堂,把陆位明收入监里。
陆位明走到监里,不禁叹口气道:“咳,一口咬死程咬金,这是什么讲究?我如今在此落活地狱,到底我是为了非烟和逖生两个!再不知道我如今却被他两人反害了我呢。幸而那杀人的罪案,没有牵出,倘然牵出,岂不就此送了性命?天下热心人,到底没有好处,我从今日起,便该变个凉血动物才好。”一个儿千思万想的,直到晚上,早又被些衙役,牵了上堂去候审。
第十九回 冤狱冤狱
是晚县官却坐了花厅,便把陆位明提上来问道:“陆位明,你说施逖生不是你拐的么?”陆位明道:“小的叫穆西儿,长官叫陆位明,小的不敢答应。”县官笑道:“你状貌还要改,你便改改姓名也不妨事。本县便唤你穆西儿。”陆位明顿首道:“小的委实是穆西儿,不曾把施逖生拐去。长官说有干证人,叫来认认小的,可是不是?”县官便叫传干证人出来。陆位明满肚子打量定是当初花园里见他抱施逖生的那些旁人罢了,却不道那干证人,却从屏背转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脸上学着西洋妇人,戴了一个网罩,认不清来。州听那女子道:
“陆位明,你不是在昭庆扯我的衣角?”陆位明大吃一惊,道:“阿吓,你便是非烟姐?非烟姐,你如何到此?”那女子道:“你当我在河里死了吗?我如今也不必告诉你我所以不死的缘故,我只问你,你在船上,你不是亲口和我讲,说是受了卫默生的雇,已把施郎弄死了,你教我嫁你,你还当面赖到那里去?你快把施郎交出来,还我便罢!”陆位明听了这话,骇异绝了,因四下一看,发出怪声道:“咦,我是在这里做梦吗?”县官把案子一拍,道:“刁徒!你还敢在这里放刁!左右与我打!”陆位明道:“慢来,慢来,施逊生总凭在我身上交案罢了。我且问问个明白。非烟姐,你在船上看见的那人,可不是我呢,那人已是死了的呢。”非烟道:“谁信你这些话。”陆位明还要辩,县官已命非烟退去。
此时陆位明虽遭非烟诬指,心里却欢喜的了不得,因想非烟既已在此,逖生便容易找寻,因道:“现在并无别说,只求宽限出去,找着那逖生回来,交案罢了。”县官道:“你将逖生藏匿在家,还要那里找去?你快把你家在那里供来!”陆位明道:“那里有这些事,我把施逖生藏在家里,有何用处?我费心费力,原不过为作成他们两个情人,非烟既已在此,我还藏着一个施逖生,干什么来?”县官道:“那便是你的恶主意,你快将你住处供来。”陆位明道:“我的住处便告诉你,也不打紧,只是再也找不出个施逖生来,何苦费这一番手脚?”说着便把太湖里的竹楼告诉了上去。县官就叫两上差役要去,陆位明道:
“还有要婿的话,须得告诉你们差役。”县官叫仙快讲,陆位明道:“我那家里,并没别人,只有一个我的妻子。我因太湖是个危险的地方,我那屋子里处处都有陷阱,不知道利害,万去不得。便要去,还须同着我去,不然去十个,便死了九个。”县官听他讲的利害,那里肯放他同去,只逼令陆位明把那陷阱地方指说出来。陆位明却抵死不肯说出,县官无奈,只得多派兵役,分作两起,一起押着陆位明进去搜寻,一起留在船上接应。就此兴兵点将的,把个陆位明当做大盗一般,押赴太湖。
第二十章 柳非烟之结局
太湖本是个盗贼之薮,刻刻防着官府来捕。这会子见有许多兵役到来,早即预备抵敌。一进太湖,早就伏兵四起,把几只官船,一齐翻了在水里厮杀。陆位明原被捆缚,和混沌似的,此番放入湖里,只有随水汆的力量,再没有别法。只怕被兵役看见,捞将起来,那便有死无生。只得放重身体,一兀头钻在水底,伏着不动。足足有一周时工夫,实在运气不转了,只得浮出水来。满湖一看,已是寂静无声,当头一钩纤月,远远望见竹楼,便在水面上像个蝌蚪似的,向竹楼里面钻去。钻到岸边,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便把头仰起,直声喊叫穆西儿。穆西儿听见是主人声音,赶将出来,却只听见声音,不看见人。寻了半天,才寻到芦苇丛中。一见陆位明这般光景,大吃一惊,忙把他扯上岸来,打开了锁练。位明便拖泥带水的直向竹楼跑去。一路上左扳右拔,把些陷阱上的机关,都装置好了,以备不虞。一迳跑到楼上,瞥见施逖生和他妻子坐地。位明失声道:“阿吓,施逖生,你如何真个在此?”逖生因把前节事情,告诉了陆位明。陆位明也把眼前情事,告诉了施逖生。逖生听说非烟已在自己家里,这一喜非同小可。陆位明道:“如今你们两个,都已指日圆成的了,指是我被此番一来,更不得再到外面去出头了。他们总道我是太湖的盗匪,现与官兵开了衅,少不得此间不能安静,这屋子本来是非烟的,他把珠宝交给我,卖得卫默生的钱,买下此屋,打算和你两个住在这里,做个世外桃源。如今可已变了危地了,万无来此之理。他还有五千多银子,我替他存在银行里,如今我把簿子交给你,你带去还他,以后倘然我来,我便说个别号,叫做昌客,你们可便知道是我。只是非烟如今还错怪我呢,你须得慢慢的告诉他才是。若那县官问你,你就竟说我是太湖里的盗首,叫做陆位明,也就罢了。”施逖生道:“这个如何使得?”陆位明道:“你不晓得,大凡官府,最怕的是盗案,这件事,简直说了是盗案,他怕妨碍自己的功名,便不敢申详上去,并且还要去嘱托报馆里莫登。若不然,倘把非烟和我的名字宣扬出来,终究怕没有个好结局。”逖生听了方才明白他的作用,因道:“那非烟不知究竟如何能到了我哥子那里?”位明笑道:“这个不必说了,定是和那些小说上的故事,总是遇了官船救起,那官船一定就是你哥子罢了。”逖生不禁笑了起来。
正说着,忽穆西儿进来报道:“湖里又来了几只官船了!”位明道:“好,好,便趁这个机会,送逖生回去罢。”因叫穆西儿备了空船,令逖生自摇出去。逖生道:“不好,不好,若被他们一炮放死,可不冤枉?”位明道:“你既胆小,便我送你去。你只告诉他们,说我这里利害,万来不得。他们只要得了你,自然收兵回去,不敢再来探虎穴了。”逖生应允。位明便和逖生上了小船,迳向官船上摇来。那官船里看见来船,只当是来迎敌的,便忙着要开炮。位明忙摇手道:“施逖生来了!施逖生来了!”那船上听见,便放船过来。正到面前,一看果是施逖生,便忙放逖生过了船。内中却有个认得位明,早就轰的放了一炮。只见一道白烟过处,那陆位明早已借水遁了去了。
这部书,到此便算完结。那施逖生回去,见了非烟,那两人的欢喜自不必说。施爱生把他两个配扰,也不必说。因为此案,已变成盗案,果如陆位明所料,既不把案情申详上去,又不把非烟的事登上报章,所以直到如今,那柳婆子和卫默生还不曾知道非烟的下落呢。后来非烟感激位明,要去谢他,逖生因说他那屋子里都是陷阱,没人带领,总要触着了机关,因此也就没法好去。只有朝夕心香,将他供奉。直到次年六月,施逖生和柳非烟两个作对儿到阊门前花园里去纳凉,见那荷中里一对鸿鹄,依然游泳出来。施逖生因把这事和柳非烟从头讲起,被著书的听见,就用支笔,一直的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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