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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戍六君子传

 〔清〕梁启超(1899年1月)

康廣仁傳

     康君名有溥,字廣仁,以字行,號幼博,又號大廣,南海先生同母弟也。精悍厲鷙,明照銳斷,見事理若區別白黑,勇于任事,洞于察机,善于觀人,遂于生死之故,長于治事之條理,嚴于律己,勇于改過。自少即絕意不事舉業,以為本國之弱亡,皆由八股錮塞人才所致,故深惡痛絕之,偶一應試,輒棄去。弱冠后,嘗為小吏于浙。蓋君之少年血气太剛,倜儻自喜,行事間或跅弛,踰越范圍,南海先生欲裁抑之,故遣入宦場,使之游于人間最穢之域,閱歷乎猥鄙奔競險詐苟且闒冗勢利之境,使之盡知世俗之情偽,然后可以收斂其客气,變化其气質,增長其識量。君為吏歲余,嘗委保甲差、文闈差,閱歷宦場既深,大恥之,挂冠而歸。自是進德勇猛,气質大變,視前此若兩人矣。

     君天才本卓絕,又得賢兄之教,覃精名理,故其發論往往精奇悍銳,出人意表,聞者為之咋舌變色,然按之理勢,實無不切當。自棄官以后,經歷更深,學識更加,每与論一事,窮其條理,料其將來,不爽累黍,故南海先生常資為謀議焉。

     今年春,膠州、旅順既失,南海先生上書痛哭論國是,請改革。君曰:“今日在我國而言改革,凡百政事皆第二著也,若第一著則惟當變科舉,廢八股取士之制,使舉國之士,咸棄其頑固謬陋之學,以講求實用之學,則天下之人如瞽者忽開目,恍然于万國強弱之故,愛國之心自生,人才自出矣。阿兄歷年所陳改革之事,皆千條万緒,彼政府之人早已望而生畏,故不能行也。今當以全副精神專注于廢八股之一事,鍥而不舍,或可有成。此關一破,則一切新政之根芽已立矣。”

     蓋當是時猶未深知皇上之聖明,故于改革之事,不敢多所奢望也。及南海先生既召見,鄉會八股之試既廢,海內志士額手為國家慶。君乃曰:“士之數莫多于童生与秀才,几居全數百分之九十九焉。今但革鄉會試而不變歲科試,未足以振刷此輩之心目。且鄉會試期在三年以后,為期太緩。此三年中,人事靡常。今必先變童試、歲科試,立刻施行然后可。”乃与御史宋伯魯謀,抗疏言之,得旨俞允。于是君請南海先生曰:“阿兄可以出京矣。我國改革之期今尚未至。且千年來,行愚民之政,壓抑既久,人才乏絕,今全國之人材,尚不足以任全國之事,改革甚難有效。今科舉既變,學堂既開,阿兄宜歸廣東、上海,卓如宜歸湖南,專心教育之事,著書譯書撰報,激厲士民愛國之心,養成多數實用之才,三年之后,然后可大行改革也。

     時南海先生初被知遇,天眷优渥,感激君恩,不忍舍去。

     既而天津閱兵廢立之事,漸有所聞,君复語曰:“自古無主權不一之國而能成大事者,今皇上雖天亶睿圣,然無賞罰之權,全國大柄,皆在西后之手,而滿人之猜忌如此,守舊大臣之相嫉如此,何能有成?阿兄速當出京養晦矣。先生曰:“孔子之圣,知其不可而為之,凡人見孺子將入于井,猶思援之,況全國之命乎?況君父之難乎?西后之專橫,舊党之頑固,皇上非不知之,然皇上猶且舍位亡身以救天下,我忝受知遇,義固不可引身而退也。”君复曰:“阿兄雖舍身思救之,然于事必不能有益,徒一死耳。死固不足惜,但阿兄生平所志所學,欲發明公理以救全世界之眾生者,他日之事業正多,責任正重,今尚非死所也。”先生曰:“生死自有天命,吾十五年前,經華德里筑屋之下,飛磚猝墜,掠面而下,面損流血。使彼時飛磚斜落半寸,擊于腦,則死久矣。天下之境遇皆華德里飛磚之類也。今日之事雖險,吾亦以飛磚視之,但行吾心之所安而已,他事非所計也。”自是君不复敢言出京。然南海先生每欲有所陳奏,有所興革,君必勸阻之,謂當俟諸九月閱兵以后,若皇上得免于難,然后大舉,未為晚也。

     故事凡皇上有所敕任,有所賜賚,必詣宮門謝恩,賜召見焉。南海先生先后奉命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督辦官報局,又以著書之故,賜金二千兩,皆當謝恩,君獨謂“西后及滿洲党相忌已甚,阿兄若屢見皇上,徒增其疑而速其變,不如勿往。”故先生自六月以后,上書极少,又不覲見,但上折謝恩,惟于所進呈之書,言改革之條理而已,皆從君之意也,其料事之明如此。南海先生既決意不出都,俟九月閱兵之役,謀有所救護,而君与譚君任此事最力。初,余既奉命督辦譯書,以君久在大同譯書局,諳練此事,欲托君出上海總其成。行有日矣,而八月初二日忽奉明詔,命南海先生出京;初三日又奉密詔敦促。一日不可留。先生戀闕甚耿耿,君乃曰:“阿兄即行,弟与复生、卓如及諸君力謀之。”蓋是時雖知事急,然以為其發難終在九月,故欲竭蹶死力,有所布置也,以故先生行而君獨留,遂及于難,其臨大節之不苟又如此。君明于大道,達于生死,常語余云:“吾生三十年,見兄弟戚友之年,与我相若者,今死去不計其數矣。吾每將己身与彼輩相較,常作已死觀;今之猶在人間,作死而复生觀,故應做之事,即放膽做去,無所挂礙,無所恐怖也。”蓋君之從容就義者,其根柢深厚矣。

     既被逮之日,与同居二人程式谷、錢維驥同在獄中,言笑自若,高歌聲出金石。程、錢等固不知密詔及救護之事,然聞令出西后,乃曰:“我等必死矣。”君厲聲曰:“死亦何傷!

     汝年已二十余矣,我年已三十余矣,不猶愈于生數月而死,數歲而死者乎?且一刀而死,不猶愈于抱病歲月而死者乎?特恐我等未必死耳,死則中國之強在此矣,死又何傷哉?”程曰:“君所言甚是,第外國變法,皆前者死,后者繼,今我國新党甚寡弱,恐我輩一死后,無繼者也。”君曰:“八股已廢,人才將輩出矣,何患無繼哉?”神气雍容,臨節終不少變,鳴呼烈矣!

     南海先生之學,以仁為宗旨,君則以義為宗旨,故其治事也,專明權限,能斷割,不妄求人,不妄接人,嚴于辭受取与,有高掌遠蹠摧陷廓清之概。于同時士大夫皆以豪俊俯視之。當十六歲時,因惡帖括,故不悅學,父兄責之,即自抗顏為童子師。疑其游戲必不成,姑試之,而從之學者有八九人,端坐課弟子,庄肅儼然,手創學規,嚴整有度,雖极頑橫之童子,戢戢奉法惟謹。自是知其為治事才,一切家事營辨督租皆委焉。其治事如商君法,如孫武令,嚴密縝栗,令出必行,奴仆無不畏之,故事無不舉。少年曾与先生同居一樓,樓前有芭蕉一株,經秋后敗葉狼藉。先生故有茂對万物之心,窗草不除之意,甚愛護之。忽一日,失蕉所在,則君所鋤棄也。先生責其不仁,君曰:“留此何用,徒亂人意。”又一日,先生命君檢其閣上舊書整理之,以累世為儒,閣上藏前代帖括甚多,君舉而付之一炬。先生詰之,君則曰:“是區區者尚不割舍耶?留此物,此樓何時得清淨。”此皆君十二三歲時軼事也。雖細端亦可以見其剛斷之气矣。君事母最孝,非在側則母不歡,母有所煩惱,得君數言,輒怡笑以解。蓋其在母側,純為孺子之容,与接朋輩任事時,若兩人云。最深于自知,勇于改過。其事為己所不能任者,必自白之,不輕許可,及其既任,則以心力殉之;有過失,必自知之、自言之而痛改之,蓋光明磊落,肝膽照人焉。

     君嘗慨中國醫學之不講,草管人命,學醫于美人嘉約翰,三年,遂通泰西醫術。欲以移中國,在滬創醫學堂,草具章程,雖以事未成,而后必行之。蓋君之勇斷,足以廓清國家之積弊,其明察精細,足以經營國家治平之條理,而未能一得藉手,遂殉國以沒。其所辦之事,則在澳門創立《知新報》,發明民政公理;在上海設譯書局,譯日本書,以開民智;在西樵鄉設一學校,以泰西政學教授鄉之子弟;先生惡婦女纏足,壬午年創不纏足會而未成,君卒成之,粵風大移,粵會成,則与超推之于滬,集士夫開不纏足大會,君實為總持;又与同志創女學堂,以救婦女之患,行太平之義。于君才未盡十一,亦可以觀其志矣。君雅不喜章句記誦詞章之學,明算工書,能作篆,嘗為詩駢散文,然以為無用,既不求工,亦不存稿,蓋皆以余事為之,故遺文存者無几。然其言論往往發前人所未發,言人所不敢言。蓋南海先生于一切名理,每僅發其端,含蓄而不盡言,君則推波助瀾,窮其究竟,達其极點,故精思偉論獨多焉。君既歿,朋輩將記憶其言論,裒而集之,以傳于后。君既棄浙官,今年改官候選主事。妻黃謹娛,為中國女學會倡辦董事。

     論曰:徐子靖、王小航常語余云,二康皆絕倫之資,各有所長,不能軒輊。其言雖稍過,然幼博之才,真今日救時之良矣。世人莫不知南海先生,而罕知幼博,蓋為兄所掩,無足怪也。而先生之好仁,与幼博之持義,适足以相補,故先生之行事,出于幼博所左右者為多焉。六烈士之中,任事之勇猛,性行之篤摯,惟复生与幼博為最。复生學問之深博,過于幼博;幼博治事之條理,過于复生,兩人之才,真未易軒輊也。嗚呼!今日眼中之人,求如兩君者可复得乎?可复得乎?幼博之入京也,在今春二月。時余适自湘大病出滬,扶病入京師,應春官試。幼博善醫學,于余之病也,為之調護飲食,劑醫藥,至是則伴余同北行。蓋幼博之入京,本無他事,不過為余病耳。余病不死,而幼博死于余之病,余疚何如哉?

楊深秀傳

     楊君字漪村,又號孴孴子,山西聞喜縣人也。少穎敏,十二歲錄為縣學附生。博學強記,自十三經、史、漢、通鑒、管、荀、庄、墨、老、列、韓、呂諸子,乃至《說文》、《玉篇》、《水經注》,旁及佛典,皆能舉其辭。又能鉤玄提要,獨有心得,考据宏博,而能講宋明義理之學,以气節自厲,岧嶢獨出,為山西儒宗。其為舉人,負士林重望。光緒八年,張公之洞巡撫山西,創令德堂,教全省士以經史考据詞章義理之學,特聘君為院長,以矜式多士。光緒十五年,成進士,授刑部主事,累遷郎中。光緒二十三年十二月,授出東道監察御史。二十四年正月,俄人脅割旅順、大連灣、君始入台,第一疏即极言地球大勢,請聯英、日以拒俄,詞甚切直。時都中人士,皆知君深于舊學,而不知其達時務,至是,共惊服之。

     君与康君廣仁交最厚。康君專持廢八股為救中國第一事,日夜謀此舉。四月初間,君乃先抗疏請更文体,凡試事仍以四書、五經命題,而篇中當縱論時事,不得仍破承八股之式。

     蓋八股之弊,積之千年,恐未能一旦遽掃,故以漸而進也。疏上,奉旨交部臣議行。時皇上銳意維新,而守舊大臣盈廷,競思阻撓,君謂國是不定,則人心不知所響,如泛舟中流,而不知所濟,乃与徐公致靖先后上疏,請定國是。至四月二十三日,國是之詔遂下,天下志士喝喝向風矣。

     初請更文体之疏,既交部議,而禮部尚書許應騤,庸謬昏橫,輒欲駁斥,又于經濟科一事,多為阻撓。時八股尚未廢,許自恃為禮部長官,專務遏抑斯舉。君于是与御史宋伯魯合疏劾之,有詔命許應騤自陳,于是舊党始惡君,力与為難矣。

     御史文悌者,滿洲人也。以滿人久居內城,知宮中事最悉,頗憤西后之專橫,經膠旅后,慮國危,文君門下有某人者,撫北方豪士千數百人,适同侍祠,竟夕語君宮中隱事,皆西后淫樂之事也。既而曰:君知長麟去官之故乎?長麟以上名雖親政,實則受制于后,請上獨攬大權,曰:西后于穆宗則為生母,于皇上則為先帝之遺妾耳,天子無以妾母為母者。

     其言可謂獨得大義矣。君然之。文又曰:“吾奉命查宗人府囚,見澍貝勒僅一褲蔽体,上身無衣,時方正月祈寒,擁爐戰栗,吾怜之,賞錢十千。西后之刻虐皇孫如此,蓋為上示戒,故上見后輒顫。此与唐武氏何异?”因慷慨誦徐敬業《討武氏檄》“燕啄王孫”四語,目眥欲裂。君美其忠誠,乃告君曰:“吾少嘗慕游俠,能踰牆,撫有昆侖奴甚多,若有志士相助,可一舉成大業。聞君門下多識豪杰,能覓其人以救國乎?”君壯其言而慮其難。時文數訪康先生,一切奏章,皆請先生代草之,甚密。君告先生以文有此意,恐事難成。先生見文則詰之,文色變,慮君之泄漏而敗事也,日騰謗于朝,以求自解。猶慮不免,乃露章劾君与彼有不可告人之言。以先生開保國會,為守舊大眾所惡,因附會劾之,以媚于眾。政變后之偽諭,謂康先生謀圍頤和園,實自文悌起也。

     文梯疏既上,皇上非惟不罪宋、楊,且責文之誣罔,令還原衙門行走。于是君益感激天知,誓死以報,連上書請設譯書局譯日本書,請派親王貝勒宗室游歷各國,遣學生留學日本,皆蒙采納施行。又請上面試京朝官,日輪二十人,擇通才召見試用,而罷其罷老庸愚不通時務者,于是朝士大怨。

     然三月以來,台諫之中毗贊新政者,惟君之功為最多。

     湖南巡撫陳寶箴力行新政,為疆臣之冠,而湖南守舊党与之為難,交章彈劾之,其誣詞不可听聞。君獨抗疏為剖辨,于是奉旨獎勵陳,而嚴責舊党,湖南浮議稍息,陳乃得复行其志。至八月初六日,垂帘之偽命既下,党案已發,京師人人惊悚,志士或捕或匿,奸焰昌披,莫敢攖其鋒,君獨抗疏詰問皇上被廢之故,援引古義,切陳國難,請西后撤帘歸政,遂就縛。獄中有詩十數章,愴怀圣君,睠念外患,忠誠之气,溢于言表,論者以為雖前明方正學,楊椒山之烈,不是過也。

     君持躬廉正,取与之間,雖一介不苟。官御史時,家赤貧,衣食或不繼,時惟佣詩文以自給,不稍改其初。居京師二十年,惡衣菲食,敝車羸馬,堅苦刻厲,高節絕倫,蓋有古君子之風焉。子韍田,字米裳,舉人,能世其學,通天算格致,厲節篤行,有父風。

     論曰:漪村先生可謂義形于色矣。彼逆后賊臣,包藏禍心,蓄志既久,先生豈不知之?垂帘之詔既下,禍變已成,非空言所能補救,先生豈不知之?而乃入虎穴,蹈虎尾,抗疏諤諤,為請撤帘之評論,斯豈非孔子所謂愚不可及者耶?八月初六之變,天地反常,日月异色,內外大小臣僚,以數万計,下心低首,忍气吞聲,無一敢怒之而敢言之者,而先生乃從容慷慨,以明大義于天下,宁不知其無益哉?以為凡有血气者,固不可不爾也。嗚呼!荊卿雖醢,暴嬴之魄已寒;敬業雖夷,牝朝之數隨盡。仁人君子之立言行事,豈計成敗乎?

     漪村先生可謂義形于色矣。

楊銳傳

     楊銳字叔嶠,又字鈍叔,四川綿竹縣人。性篤謹,不妄言邪視,好詞章。張公之洞督學四川,君時尚少,為張所拔識,因受業為弟子。張愛其謹密,甚相親信。光緒十五年,以舉人授內閣中書。張出任封疆將二十年,而君供職京僚,張有子在京師,而京師事不托之子而托之君。張于京師消息,一切藉君,有所考察,皆托之于君,書電絡繹,蓋為張第一親厚之弟子,而舉其經濟特科,而君之旅費,亦張所供養也。君鯁直,尚名節,最慕漢党錮、明東林之行誼,自乙未和議以后,乃益慷慨談時務。時南海先生在京師,過從极密。南海与志士倡設強學會,君起而和之甚力。其年十月,御史楊崇伊承某大臣意旨,劾強學會,遂下詔封禁,會中志士憤激,連署爭之。向例,凡連署之書,其名次皆以衙門為先后,君官內閣,當首署,而會員中,F君FF亦同官內閣,爭首署,君曰:“我于本衙門為前輩。”乃先焉。當時會既被禁,京師嘩然,謂將興大獄,君乃奮然率諸人以抗爭之,亦可謂不畏強御矣。

     丁酉冬,膠變起,康先生至京師上書。君乃日与謀,极稱之于給事高君燮曾。高君之疏荐康先生,君之力也。今年二月,康先生倡保國會于京師,君与劉君光第皆會員,又自開蜀學會于四川會館,集貲鉅万,規模倉卒而成,以此益為守舊者所嫉忌。張公之洞累欲荐之,以門人避嫌,乃告湖南巡撫陳公寶箴荐之,召見加四品卿銜,充軍机章京,与譚,劉、林同參預新政。拜命之日,皇上親以黃匣緘一硃諭授四人,命竭力贊襄新政,無得瞻顧,凡有奏摺皆經四卿閱視,凡有上諭皆經四卿屬草。于是軍机大臣嫉妒之,勢不兩立。七月下旬,宮中變態已作,上于二十九日召見君,賜以衣帶詔,乃言位將不保,命康先生与四人同設法救護者也。

     君久居京師,最審朝局,又習聞宮廷之事,知二十年來之國脈,皆斲喪于西后之手,憤懣不自禁,義气形于詞色,故与御史朱一新、安維峻、學士文廷式交最契。朱者,曾疏劾西后嬖宦李聯英,因忤后落職者也;安者,曾疏請西后勿攬政權,因忤后遣戍塞外者也;文者,曾請皇上自收大權,因忤后革職驅逐者也。君習与諸君游,宗旨最合,久有裁抑呂、武之志。至是奉詔与諸同志謀衛上變,遂被逮授命。君博學,長于詩,嘗輯注《晉書》,极閎博,于京師諸名士中,稱尊宿焉。然謙抑自持,与人言恂恂如不出口,絕無名士輕薄之風,君子重之。

     論曰:叔嶠之接人發論,循循若處子,至其尚气節,明大義,立身不苟,見危授命,有古君子之風焉。以視平日口談忠孝,動稱義憤,一遇君父朋友之難,則反眼下石者何如哉?

林旭傳

     林君字暾谷,福建侯官縣人,南海先生之弟子也。自童齔穎絕秀出,負意气,天才特達,如竹箭標舉,干云而上。冠歲,鄉試冠全省,讀其文奧雅奇偉,莫不惊之,長老名宿,皆与折節為忘年交,故所友皆一時聞人。其于詩詞駢散文皆天授,文如漢、魏人,詩如宋人,波瀾老成,瑰奧深穠,流行京師,名動一時。乙未割遼、台,君方應試春官,乃發憤上書,請拒和議,蓋意志已倜儻矣。既而官內閣中書,蓋聞南海之學,慕之,謁南海,聞所論政治宗旨,大心折,遂受業焉。

     先是膠警初報,事變綦急,南海先生以為振厲士气,乃保國之基礎,欲令各省志士各為學會,以相講求,則聲气易通,講求易熟,于京師先倡粵學會、蜀學會、閩學會、浙學會、陝學會等,而楊君銳實為蜀學會之領袖。君遍謁鄉先達鼓之,一日而成,以月初十日開大會于福建會館,閩中名士夫皆集,而君實為閩學會之領袖焉。及開保國會,君為會中倡始董事,提倡最力。

     初,榮祿嘗為福州將軍,雅好閩人,而君又沈文肅公之孫婿,才名藉甚,故榮頗欲羅致之。五月,榮既至天津,乃招君入幕府。君入都請命于南海,問可就否?南海曰:“就之何害,若能責以大義,怵以時變,從容開導其迷謬,暗中消遏其陰謀,亦大善事也。”于是君乃決就榮聘,已而舉應經濟特科。會少詹王錫蕃荐君于朝,七月召見,上命將奏對之語,再謄出呈覽,蓋因君操閩語,上不盡解也。君退朝具折奏上,折中稱述師說甚詳。皇上既知為康某之弟子,因信任之,遂与譚君等同授四品卿銜,入軍机參預新政。十日之中,所陳奏甚多,上諭多由君所擬。

     初二日,皇上賜康先生密諭,令速出京,亦交君傳出,蓋深信之也。既奉密諭,譚君等距踊呼號。時袁世凱方在京,謀出密詔示之,激其義憤,而君不謂然,作一小詩代簡致之譚等曰:“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何曾報主恩。愿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蓋指東漢何進之事也。及變起,同被捕,十三日斬于市。臨刑呼監斬吏問罪名,吏不顧而去,君神色不稍變云。著有《晚翠軒詩集》若干卷,長短句及雜文若干卷。妻沈靜儀,沈文肅公葆楨之孫女,得報,痛哭不欲生,將親入都收遺骸,為家人所勸禁,乃仰藥以殉論曰:暾谷少余一歲,余以弟畜之。暾谷故長于詩詞,喜吟詠,余規之曰:“詞章乃娛魂調性之具,偶一為之可也。若以為業,則玩物喪志,与聲色之累無异。方今世變日亟,以君之才,豈可溺于是。”君則幡然戒詩,盡割舍舊習,從南海治義理經世之學,豈所謂從善如不及邪?榮祿之愛暾谷,羅致暾谷,致敬盡禮,一旦則悍然不問其罪否,駢而戮之,彼豺狼者豈复有愛根邪?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朝杯酒,暮白刃,雖父母兄弟猶且不顧,他又何怪!

劉光第傳

     劉君字裴村,四川富順縣人。性端重敦篤,不苟言笑,志節嶄然。博學能文詩,善書法。詩在韓、杜之間,書學魯公,气骨森竦,嚴整肖其為人。弱冠后成進士,授刑部主事,治事精嚴。光緒二十年,以親喪去官,教授鄉里,提倡實學,蜀人化之。官京師,閉戶讀書,不与時流所謂名士通,故人鮮知者。及南海先生開保國會,君翩然來為會員。七月,以陳公寶箴荐,召見,加四品卿銜,充軍机章京,參預新政。

     初,君与譚君尚未識面,至是既同官,又同班,則大相契。譚君以為京師所見高節篤行之士,罕其比也。向例,凡初入軍机者,內侍例索賞錢,君持正不与;禮親王軍机首輔,生日祝壽,同僚皆往拜,君不往;軍机大臣裕祿擢禮部尚書,同僚皆往賀,君不賀;謂時事艱難,吾輩拜爵于朝,當劬王事,豈有暇奔走媚事權貴哉?其气節嚴厲如此。七月二十六日,有湖南守舊党曾廉上書請殺南海先生及余,深文羅織,謂為叛逆。皇上恐西后見之,將有不測之怒,乃將其摺交裕祿,命轉交譚君,按條詳駁之。譚君駁語云:“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若曾廉之言屬實,臣嗣同請先坐罪。”君与譚君同在二班,乃并署名曰:“臣光第亦請先坐罪。”譚君大敬而惊之。

     君曰:“即微皇上之命,亦當救志士,況有君命耶?仆不讓君獨為君子也。”于是譚君益大服君。

     變既作,四卿同被逮下獄,未經訊鞫。故事,提犯自東門出則宥,出西門則死。十三日,使者提君等六人自西門出,同人未知生死,君久于刑部,諳囚獄故事,太息曰:“吾屬死,正气盡。”聞者莫不揮淚。君既就義,其嗣子赴市曹伏尸痛哭一日夜以死。君家貧,堅苦刻厲,詩文甚富,就義后,未知其稿所在。

     論曰:“裴村之識余,介口口口先生。口口先生,有道之士也,余以是敬裴村。然裴村之在京師,閉門謝客,故過從希焉。南海先生則未嘗通拜答,但于保國會識一面,而于曾廉之事,裴村以死相救。嗚呼,真古之人哉,古之人哉!与裴村未稔,故不能詳記行誼,雖然,犖犖數端,亦可以見其概矣。

譚嗣同傳

     譚君字复生,又號壯飛,湖南瀏陽縣人。少倜儻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俠,善劍術。父繼洵,官湖北巡撫。

     幼喪母,為父妾所虐,備极孤孽苦,故操心危,慮患深,而德慧術智日增長焉。弱冠,從軍新疆,游巡撫劉公錦棠幕府。

     劉大奇其才,將荐之于朝,會劉以養親去官,不果。自是十年,來往于直隸、新疆、甘肅、陝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蘇、安徽、浙江、台灣各省,察視風土,物色豪杰,然終以巡撫君拘謹,不許遠游,未能盡其四方之志也。自甲午戰事后,益發憤提倡新學,首在瀏陽設一學會,集同志講求磨厲,實為湖南全省新學之起點焉。時南海先生方倡強學會于北京及上海,天下志士,走集應和之。君乃自湖南溯江,下上海,游京師,將以謁先生,而先生适歸廣東,不獲見。余方在京師強學會,任記纂之役,始与君相見,語以南海講學之宗旨,經世之條理,則感動大喜躍,自稱私淑弟子,自是學識更日益進。

     時和議初定,人人怀國恥,士气稍振起,君則激昂慷慨,大聲疾呼,海內有志之士,睹其丰采,聞其言論,知其為非常人矣。以父命就官為候補知府,需次金陵者一年,閉戶養心讀書,冥探孔、佛之精奧,會通群哲之心法,衍繹南海之宗旨,成《仁學》一書。又時時至上海与同志商量學術,討論天下事,未嘗与俗吏一相接,君常自謂作吏一年,無异入山。時陳公寶箴為湖南巡撫,其子三立輔之,慨然以湖南開化為己任。丁酉六月,黃君遵憲适拜湖南按察使之命,八月,徐君仁鑄又來督湘學,湖南紳士口口口口口口口等蹈厲奮發,提倡桑梓,志士漸集于湘楚。陳公父子与前任學政江君標,乃謀大集豪杰于湖南,并力經營,為諸省之倡。于是聘余及口口口口口口口等為學堂教習,召口口口歸練兵,而君亦為陳公所敦促,即棄官歸,安置眷屬于其瀏陽之鄉,而獨留長沙,与群志士辦新政。于是湖南倡辦之事,若內河小輪船也,商辦礦務也,湘粵鐵路也,時務學堂也,武備學堂也,保衛局也,南學會也,皆君所倡論擘畫者,而以南學會最為盛業。設會之意,將合南部諸省志士,聯為一气,相与講愛國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從湖南一省辦起,蓋實兼學會与地方議會之規模焉。地方有事,公議而行,此議會之意也;每七日大集眾而講學,演說万國大勢及政學原理,此學會之意也。于時君實為學長,任演說之事,每會集者千數百人,君慷慨論天下事,聞者無不感動,故湖南全省風气大開,君之功居多。

     今年四月,定國是之詔既下,君以學士徐公致靖荐,被征,适大病不能行,至七月乃扶病人覲,奏對稱旨,皇上超擢四品卿銜軍机章京,与楊銳、林旭、劉光第,同參預新政,時號為軍机四卿。參預新政者,猶康、宋之參知政事,實宰相之職也。皇上欲大用康先生,而上畏西后,不敢行其志。數月以來,皇上有所詢問,則令總理衙門傳旨;先生有所陳奏,則著之于所進呈書之中而已。自四卿入軍机,然后皇上与康先生之意始能少通,銳意欲行大改革矣,而西后及賊臣忌益甚,未及十日,而變已起。

     初,君之始入京也,与言皇上無權、西后阻撓之事,君不之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開懋勤殿設顧問官,命君擬旨,先遣內侍捧歷朝圣訓授君,傳上言謂康熙、乾隆、咸豐三朝,有開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諭中,蓋將以二十八日親往頤和園請命西后云。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真無權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咸知懋勤殿之事,以為今日諭旨將下,而卒不下,于是益知西后与帝之不相容矣。

     二十九日,皇上召見楊銳,遂賜衣帶詔,有“聯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及同志速設法籌救”之語,君与康先生捧詔慟哭,而皇上手無寸柄,無所為計。時諸將之中,惟袁世凱久使朝鮮,講中外之故,力主變法,君密奏請皇上結以恩遇,冀緩急或可救助,詞极激切。八月初一日,上召見袁世凱,特賞侍郎,初二日复召見,初三日夕,君徑造袁所寓之法華寺,直詰袁曰:“君謂皇上如何人也?”袁曰:“曠代之主也。”君曰:“天津閱兵之陰謀,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聞。”君乃直出密詔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聖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則救之。”又以手自撫其頸曰:“苟不欲救,請至頤和園首仆而殺仆,可以得富貴也。”袁正色厲聲曰:“君以袁某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輩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護之責,非獨足下,若有所教,仆固愿聞也。”君曰:“榮祿密謀,全在天津閱兵之舉,足下及董、聶三軍,皆受榮所節制,將挾兵力以行大事。雖然,董、聶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變起,足下以一軍敵彼二軍,保護圣主,复大權,清君側,肅宮廷,指揮若定,不世之業也。”袁曰:“若皇上于閱兵時疾馳入仆營,傳號今以誅奸賊,則仆必能從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補救。”君曰:“榮祿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袁幕府某曰:“榮賊并非推心待慰帥者,昔某公欲增慰帥兵,榮曰:‘漢人未可假大兵權。’蓋向來不過籠絡耳。即如前年胡景桂參劾慰帥一事,胡乃榮之私人,榮遣其劾帥,而己查辦昭雪之以市恩。既而胡即放宁夏知府,旋升宁夏道,此乃榮賊心計險极巧极之處,慰帥豈不知之?”君乃曰:“榮祿固操、莽之才,絕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袁怒目視曰:“若皇上在仆營,則誅榮祿如殺一狗耳。”因相与言救主之條理甚詳,袁曰:“今營中槍彈火藥,皆在榮賊之手,而營哨各官,亦多屬舊人,事急矣,既定策,則仆須歸營,更選將官,而設法備貯彈藥,則可也。”乃丁宁而去。時八月初三夜漏三下矣。至初五日,袁复召見,至初六日,變遂發。

     時余方訪君寓,對坐榻上,有所擘畫,而抄捕南海館之報忽至,旋聞垂帘之諭,君從容語余曰:“昔欲救皇上,既無可救;今欲救先生,亦無可救,吾已無事可辦,惟待死期耳!雖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為之,足下試入日本使館謁伊藤氏,請致電上海領事而救先生焉。”余是夕宿于日本使館。君竟日不出門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則于其明日入日本使館,与余相見,勸東游,且攜所著書及詩文辭稿本數冊,家書一篋托焉,曰:“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別。初七八九三日,君复与俠士謀救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逮。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數輩,苦勸君東游,君不听,再四強之,君曰:“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難。君既系獄,題一詩于獄壁曰:“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倉。”蓋念南海也。以八月十三日斬于市,春秋三十有三。就義之日,觀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少變。時軍机大臣剛毅監斬,君呼剛前曰:“吾有一言。”

     剛去不听,乃從容就戮。嗚呼,烈矣!

     君資性絕特,于學無所不窺,而以日新為宗旨,故無所沾滯,善能舍己從人,故其學日進,每十日不相見,則議論學識必有增長。少年曾為考据、箋注、金石刻鏤、詩古文辭之學,亦好談中國古兵法,三十歲以后,悉棄去。究心泰西天算、格致、政治、歷史之學,皆有心得。又究心宗教,當君之与余初相見也,极推崇耶子氏兼愛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既而聞南海先生所發明《易》、《春秋》之義,窮大同太平之條理,体乾元統天之精意,則大服。又聞華嚴性海之說,而悟世界無量,現身無量,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淨,舍救人外更無他事之理。聞相宗識浪之說,而悟眾生根器無量,故說法無量,种种差別,与圓性無礙之理,則益大服。自是豁然貫通,能匯万法為一,能衍一法為万,無所罣礙,而任事之勇猛亦益加。作官金陵之一年,日夜冥搜孔、佛之書,金陵有居士楊文會者,博覽教乘,熟于佛故,以流通經典為己任。君時時与之游,因得遍窺三藏,所得日益精深。其學術宗旨,大端見于《仁學》一書,又散見于与友人論學書中。所著書《仁學》之外,尚有《寥天一圖文》二卷,《莽蒼蒼齋詩》二卷,《遠遺堂集外文》一卷,《興算學議》一卷,已刻。《思緯吉凶台短書》一卷,《壯飛樓治事》十篇,《秋雨年華館叢脞書》四卷,《劍經衍葛》一卷,《印錄》一卷,并《仁學》皆藏于余處。又政論數十篇,見于《湘報》者,及与師友論學論事書數十篇,余將与君之石交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等共搜輯之,為譚瀏陽遺集若干卷。其《仁學》一書,先擇其稍平易者,附印《清議報》中,公諸世焉。君平主一無嗜好,持躬嚴整,面棱棱有秋肅之气。無子女。妻李國,為中國女學會創辦董事。

     論曰:复生之行誼磊落,轟天撼地,人人共知,是以不論,論其所學:自唐、宋以后,呫畢小儒,徇其一孔之論,以謗佛毀法,固不足道,而震旦末法流行,數百年來,宗門之人,耽樂小乘,墮斷常見,龍象之才,罕有聞者,以為佛法皆清淨而已,寂滅而已。豈知大乘之法,悲智雙修,与孔子必仁且智之義,如兩爪之相印。惟智也,故知即世間即出世間,無所謂淨土,即人即我,無所謂眾生,世界之外無淨土,眾生之外無我,故惟有舍身以救眾生。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誰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故即智即仁焉。既思救眾生矣,則必有救之之條理,故孔子治《春秋》,為大同小康之制,千條万緒,皆為世界也,為眾生也,舍此一大事,無他事也。華嚴之菩薩行也,所謂誓不成佛也,《春秋》三世之義,救過去之眾生,与救現在之眾生,救現在之眾生,与救將來之眾生,其法异而不异;救此土之眾生,与救彼土之眾生,其法异而不异;救全世界之眾生,与救一國之眾生,救一人之眾生,其法异而不异:此相宗之唯識也。因眾生根器各各不同,故說法不同,而實法無不同也。既無淨土矣,既無我矣,則無所希戀,無所罣礙,無所恐怖,夫淨土与我且不愛矣,复何有利害毀譽稱譏苦樂之可以動其心乎?故孔子言不憂不惑不懼,佛言大無畏,蓋即仁即智即勇焉。通乎此者,則游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救眾生。

戊戍六君子传 〔清〕梁启超(1899年1月)

康广仁传

     康君名有溥,字广仁,以字行,号幼博,又号大广,南海先生同母弟也。精悍厉鸷,明照锐断,见事理若区别白黑,勇于任事,洞于察机,善于观人,遂于生死之故,长于治事之条理,严于律己,勇于改过。自少即绝意不事举业,以为本国之弱亡,皆由八股锢塞人才所致,故深恶痛绝之,偶一应试,辄弃去。弱冠后,尝为小吏于浙。盖君之少年血气太刚,倜傥自喜,行事间或跅弛,踰越范围,南海先生欲裁抑之,故遣入宦场,使之游于人间最秽之域,阅历乎猥鄙奔竞险诈苟且阘冗势利之境,使之尽知世俗之情伪,然后可以收敛其客气,变化其气质,增长其识量。君为吏岁余,尝委保甲差、文闱差,阅历宦场既深,大耻之,挂冠而归。自是进德勇猛,气质大变,视前此若两人矣。

     君天才本卓绝,又得贤兄之教,覃精名理,故其发论往往精奇悍锐,出人意表,闻者为之咋舌变色,然按之理势,实无不切当。自弃官以后,经历更深,学识更加,每与论一事,穷其条理,料其将来,不爽累黍,故南海先生常资为谋议焉。

     今年春,胶州、旅顺既失,南海先生上书痛哭论国是,请改革。君曰:“今日在我国而言改革,凡百政事皆第二着也,若第一着则惟当变科举,废八股取士之制,使举国之士,咸弃其顽固谬陋之学,以讲求实用之学,则天下之人如瞽者忽开目,恍然于万国强弱之故,爱国之心自生,人才自出矣。阿兄历年所陈改革之事,皆千条万绪,彼政府之人早已望而生畏,故不能行也。今当以全副精神专注于废八股之一事,锲而不舍,或可有成。此关一破,则一切新政之根芽已立矣。”

     盖当是时犹未深知皇上之圣明,故于改革之事,不敢多所奢望也。及南海先生既召见,乡会八股之试既废,海内志士额手为国家庆。君乃曰:“士之数莫多于童生与秀才,几居全数百分之九十九焉。今但革乡会试而不变岁科试,未足以振刷此辈之心目。且乡会试期在三年以后,为期太缓。此三年中,人事靡常。今必先变童试、岁科试,立刻施行然后可。”乃与御史宋伯鲁谋,抗疏言之,得旨俞允。于是君请南海先生曰:“阿兄可以出京矣。我国改革之期今尚未至。且千年来,行愚民之政,压抑既久,人才乏绝,今全国之人材,尚不足以任全国之事,改革甚难有效。今科举既变,学堂既开,阿兄宜归广东、上海,卓如宜归湖南,专心教育之事,著书译书撰报,激厉士民爱国之心,养成多数实用之才,三年之后,然后可大行改革也。

     时南海先生初被知遇,天眷优渥,感激君恩,不忍舍去。

     既而天津阅兵废立之事,渐有所闻,君复语曰:“自古无主权不一之国而能成大事者,今皇上虽天亶睿圣,然无赏罚之权,全国大柄,皆在西后之手,而满人之猜忌如此,守旧大臣之相嫉如此,何能有成?阿兄速当出京养晦矣。先生曰:“孔子之圣,知其不可而为之,凡人见孺子将入于井,犹思援之,况全国之命乎?况君父之难乎?西后之专横,旧党之顽固,皇上非不知之,然皇上犹且舍位亡身以救天下,我忝受知遇,义固不可引身而退也。”君复曰:“阿兄虽舍身思救之,然于事必不能有益,徒一死耳。死固不足惜,但阿兄生平所志所学,欲发明公理以救全世界之众生者,他日之事业正多,责任正重,今尚非死所也。”先生曰:“生死自有天命,吾十五年前,经华德里筑屋之下,飞砖猝坠,掠面而下,面损流血。使彼时飞砖斜落半寸,击于脑,则死久矣。天下之境遇皆华德里飞砖之类也。今日之事虽险,吾亦以飞砖视之,但行吾心之所安而已,他事非所计也。”自是君不复敢言出京。然南海先生每欲有所陈奏,有所兴革,君必劝阻之,谓当俟诸九月阅兵以后,若皇上得免于难,然后大举,未为晚也。

     故事凡皇上有所敕任,有所赐赉,必诣宫门谢恩,赐召见焉。南海先生先后奉命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督办官报局,又以著书之故,赐金二千两,皆当谢恩,君独谓“西后及满洲党相忌已甚,阿兄若屡见皇上,徒增其疑而速其变,不如勿往。”故先生自六月以后,上书极少,又不觐见,但上折谢恩,惟于所进呈之书,言改革之条理而已,皆从君之意也,其料事之明如此。南海先生既决意不出都,俟九月阅兵之役,谋有所救护,而君与谭君任此事最力。初,余既奉命督办译书,以君久在大同译书局,谙练此事,欲托君出上海总其成。行有日矣,而八月初二日忽奉明诏,命南海先生出京;初三日又奉密诏敦促。一日不可留。先生恋阙甚耿耿,君乃曰:“阿兄即行,弟与复生、卓如及诸君力谋之。”盖是时虽知事急,然以为其发难终在九月,故欲竭蹶死力,有所布置也,以故先生行而君独留,遂及于难,其临大节之不苟又如此。君明于大道,达于生死,常语余云:“吾生三十年,见兄弟戚友之年,与我相若者,今死去不计其数矣。吾每将己身与彼辈相较,常作已死观;今之犹在人间,作死而复生观,故应做之事,即放胆做去,无所挂碍,无所恐怖也。”盖君之从容就义者,其根柢深厚矣。

     既被逮之日,与同居二人程序谷、钱维骥同在狱中,言笑自若,高歌声出金石。程、钱等固不知密诏及救护之事,然闻令出西后,乃曰:“我等必死矣。”君厉声曰:“死亦何伤!

     汝年已二十余矣,我年已三十余矣,不犹愈于生数月而死,数岁而死者乎?且一刀而死,不犹愈于抱病岁月而死者乎?特恐我等未必死耳,死则中国之强在此矣,死又何伤哉?”程曰:“君所言甚是,第外国变法,皆前者死,后者继,今我国新党甚寡弱,恐我辈一死后,无继者也。”君曰:“八股已废,人才将辈出矣,何患无继哉?”神气雍容,临节终不少变,鸣呼烈矣!

     南海先生之学,以仁为宗旨,君则以义为宗旨,故其治事也,专明权限,能断割,不妄求人,不妄接人,严于辞受取与,有高掌远跖摧陷廓清之概。于同时士大夫皆以豪俊俯视之。当十六岁时,因恶帖括,故不悦学,父兄责之,即自抗颜为童子师。疑其游戏必不成,姑试之,而从之学者有八九人,端坐课弟子,庄肃俨然,手创学规,严整有度,虽极顽横之童子,戢戢奉法惟谨。自是知其为治事才,一切家事营辨督租皆委焉。其治事如商君法,如孙武令,严密缜栗,令出必行,奴仆无不畏之,故事无不举。少年曾与先生同居一楼,楼前有芭蕉一株,经秋后败叶狼藉。先生故有茂对万物之心,窗草不除之意,甚爱护之。忽一日,失蕉所在,则君所锄弃也。先生责其不仁,君曰:“留此何用,徒乱人意。”又一日,先生命君检其阁上旧书整理之,以累世为儒,阁上藏前代帖括甚多,君举而付之一炬。先生诘之,君则曰:“是区区者尚不割舍耶?留此物,此楼何时得清净。”此皆君十二三岁时轶事也。虽细端亦可以见其刚断之气矣。君事母最孝,非在侧则母不欢,母有所烦恼,得君数言,辄怡笑以解。盖其在母侧,纯为孺子之容,与接朋辈任事时,若两人云。最深于自知,勇于改过。其事为己所不能任者,必自白之,不轻许可,及其既任,则以心力殉之;有过失,必自知之、自言之而痛改之,盖光明磊落,肝胆照人焉。

     君尝慨中国医学之不讲,草管人命,学医于美人嘉约翰,三年,遂通泰西医术。欲以移中国,在沪创医学堂,草具章程,虽以事未成,而后必行之。盖君之勇断,足以廓清国家之积弊,其明察精细,足以经营国家治平之条理,而未能一得藉手,遂殉国以没。其所办之事,则在澳门创立《知新报》,发明民政公理;在上海设译书局,译日本书,以开民智;在西樵乡设一学校,以泰西政学教授乡之子弟;先生恶妇女缠足,壬午年创不缠足会而未成,君卒成之,粤风大移,粤会成,则与超推之于沪,集士夫开不缠足大会,君实为总持;又与同志创女学堂,以救妇女之患,行太平之义。于君才未尽十一,亦可以观其志矣。君雅不喜章句记诵词章之学,明算工书,能作篆,尝为诗骈散文,然以为无用,既不求工,亦不存稿,盖皆以余事为之,故遗文存者无几。然其言论往往发前人所未发,言人所不敢言。盖南海先生于一切名理,每仅发其端,含蓄而不尽言,君则推波助澜,穷其究竟,达其极点,故精思伟论独多焉。君既殁,朋辈将记忆其言论,裒而集之,以传于后。君既弃浙官,今年改官候选主事。妻黄谨娱,为中国女学会倡办董事。

     论曰:徐子靖、王小航常语余云,二康皆绝伦之资,各有所长,不能轩轾。其言虽稍过,然幼博之才,真今日救时之良矣。世人莫不知南海先生,而罕知幼博,盖为兄所掩,无足怪也。而先生之好仁,与幼博之持义,适足以相补,故先生之行事,出于幼博所左右者为多焉。六烈士之中,任事之勇猛,性行之笃挚,惟复生与幼博为最。复生学问之深博,过于幼博;幼博治事之条理,过于复生,两人之才,真未易轩轾也。呜呼!今日眼中之人,求如两君者可复得乎?可复得乎?幼博之入京也,在今春二月。时余适自湘大病出沪,扶病入京师,应春官试。幼博善医学,于余之病也,为之调护饮食,剂医药,至是则伴余同北行。盖幼博之入京,本无他事,不过为余病耳。余病不死,而幼博死于余之病,余疚何如哉?

杨深秀传

     杨君字漪村,又号孴孴子,山西闻喜县人也。少颖敏,十二岁录为县学附生。博学强记,自十三经、史、汉、通鉴、管、荀、庄、墨、老、列、韩、吕诸子,乃至《说文》、《玉篇》、《水经注》,旁及佛典,皆能举其辞。又能钩玄提要,独有心得,考据宏博,而能讲宋明义理之学,以气节自厉,岧峣独出,为山西儒宗。其为举人,负士林重望。光绪八年,张公之洞巡抚山西,创令德堂,教全省士以经史考据词章义理之学,特聘君为院长,以矜式多士。光绪十五年,成进士,授刑部主事,累迁郎中。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授出东道监察御史。二十四年正月,俄人胁割旅顺、大连湾、君始入台,第一疏即极言地球大势,请联英、日以拒俄,词甚切直。时都中人士,皆知君深于旧学,而不知其达时务,至是,共惊服之。

     君与康君广仁交最厚。康君专持废八股为救中国第一事,日夜谋此举。四月初间,君乃先抗疏请更文体,凡试事仍以四书、五经命题,而篇中当纵论时事,不得仍破承八股之式。

     盖八股之弊,积之千年,恐未能一旦遽扫,故以渐而进也。疏上,奉旨交部臣议行。时皇上锐意维新,而守旧大臣盈廷,竞思阻挠,君谓国是不定,则人心不知所响,如泛舟中流,而不知所济,乃与徐公致靖先后上疏,请定国是。至四月二十三日,国是之诏遂下,天下志士喝喝向风矣。

     初请更文体之疏,既交部议,而礼部尚书许应骙,庸谬昏横,辄欲驳斥,又于经济科一事,多为阻挠。时八股尚未废,许自恃为礼部长官,专务遏抑斯举。君于是与御史宋伯鲁合疏劾之,有诏命许应骙自陈,于是旧党始恶君,力与为难矣。

     御史文悌者,满洲人也。以满人久居内城,知宫中事最悉,颇愤西后之专横,经胶旅后,虑国危,文君门下有某人者,抚北方豪士千数百人,适同侍祠,竟夕语君宫中隐事,皆西后淫乐之事也。既而曰:君知长麟去官之故乎?长麟以上名虽亲政,实则受制于后,请上独揽大权,曰:西后于穆宗则为生母,于皇上则为先帝之遗妾耳,天子无以妾母为母者。

     其言可谓独得大义矣。君然之。文又曰:“吾奉命查宗人府囚,见澍贝勒仅一裤蔽体,上身无衣,时方正月祈寒,拥炉战栗,吾怜之,赏钱十千。西后之刻虐皇孙如此,盖为上示戒,故上见后辄颤。此与唐武氏何异?”因慷慨诵徐敬业《讨武氏檄》“燕啄王孙”四语,目眦欲裂。君美其忠诚,乃告君曰:“吾少尝慕游侠,能踰墙,抚有昆仑奴甚多,若有志士相助,可一举成大业。闻君门下多识豪杰,能觅其人以救国乎?”君壮其言而虑其难。时文数访康先生,一切奏章,皆请先生代草之,甚密。君告先生以文有此意,恐事难成。先生见文则诘之,文色变,虑君之泄漏而败事也,日腾谤于朝,以求自解。犹虑不免,乃露章劾君与彼有不可告人之言。以先生开保国会,为守旧大众所恶,因附会劾之,以媚于众。政变后之伪谕,谓康先生谋围颐和园,实自文悌起也。

     文梯疏既上,皇上非惟不罪宋、杨,且责文之诬罔,令还原衙门行走。于是君益感激天知,誓死以报,连上书请设译书局译日本书,请派亲王贝勒宗室游历各国,遣学生留学日本,皆蒙采纳施行。又请上面试京朝官,日轮二十人,择通才召见试用,而罢其罢老庸愚不通时务者,于是朝士大怨。

     然三月以来,台谏之中毗赞新政者,惟君之功为最多。

     湖南巡抚陈宝箴力行新政,为疆臣之冠,而湖南守旧党与之为难,交章弹劾之,其诬词不可听闻。君独抗疏为剖辨,于是奉旨奖励陈,而严责旧党,湖南浮议稍息,陈乃得复行其志。至八月初六日,垂帘之伪命既下,党案已发,京师人人惊悚,志士或捕或匿,奸焰昌披,莫敢撄其锋,君独抗疏诘问皇上被废之故,援引古义,切陈国难,请西后撤帘归政,遂就缚。狱中有诗十数章,怆怀圣君,睠念外患,忠诚之气,溢于言表,论者以为虽前明方正学,杨椒山之烈,不是过也。

     君持躬廉正,取与之间,虽一介不苟。官御史时,家赤贫,衣食或不继,时惟佣诗文以自给,不稍改其初。居京师二十年,恶衣菲食,敝车羸马,坚苦刻厉,高节绝伦,盖有古君子之风焉。子韨田,字米裳,举人,能世其学,通天算格致,厉节笃行,有父风。

     论曰:漪村先生可谓义形于色矣。彼逆后贼臣,包藏祸心,蓄志既久,先生岂不知之?垂帘之诏既下,祸变已成,非空言所能补救,先生岂不知之?而乃入虎穴,蹈虎尾,抗疏谔谔,为请撤帘之评论,斯岂非孔子所谓愚不可及者耶?八月初六之变,天地反常,日月异色,内外大小臣僚,以数万计,下心低首,忍气吞声,无一敢怒之而敢言之者,而先生乃从容慷慨,以明大义于天下,宁不知其无益哉?以为凡有血气者,固不可不尔也。呜呼!荆卿虽醢,暴嬴之魄已寒;敬业虽夷,牝朝之数随尽。仁人君子之立言行事,岂计成败乎?

     漪村先生可谓义形于色矣。

杨锐传

     杨锐字叔峤,又字钝叔,四川绵竹县人。性笃谨,不妄言邪视,好词章。张公之洞督学四川,君时尚少,为张所拔识,因受业为弟子。张爱其谨密,甚相亲信。光绪十五年,以举人授内阁中书。张出任封疆将二十年,而君供职京僚,张有子在京师,而京师事不托之子而托之君。张于京师消息,一切藉君,有所考察,皆托之于君,书电络绎,盖为张第一亲厚之弟子,而举其经济特科,而君之旅费,亦张所供养也。君鲠直,尚名节,最慕汉党锢、明东林之行谊,自乙未和议以后,乃益慷慨谈时务。时南海先生在京师,过从极密。南海与志士倡设强学会,君起而和之甚力。其年十月,御史杨崇伊承某大臣意旨,劾强学会,遂下诏封禁,会中志士愤激,联署争之。向例,凡联署之书,其名次皆以衙门为先后,君官内阁,当首署,而会员中,F君FF亦同官内阁,争首署,君曰:“我于本衙门为前辈。”乃先焉。当时会既被禁,京师哗然,谓将兴大狱,君乃奋然率诸人以抗争之,亦可谓不畏强御矣。

     丁酉冬,胶变起,康先生至京师上书。君乃日与谋,极称之于给事高君燮曾。高君之疏荐康先生,君之力也。今年二月,康先生倡保国会于京师,君与刘君光第皆会员,又自开蜀学会于四川会馆,集赀巨万,规模仓卒而成,以此益为守旧者所嫉忌。张公之洞累欲荐之,以门人避嫌,乃告湖南巡抚陈公宝箴荐之,召见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与谭,刘、林同参预新政。拜命之日,皇上亲以黄匣缄一朱谕授四人,命竭力赞襄新政,无得瞻顾,凡有奏折皆经四卿阅视,凡有上谕皆经四卿属草。于是军机大臣嫉妒之,势不两立。七月下旬,宫中变态已作,上于二十九日召见君,赐以衣带诏,乃言位将不保,命康先生与四人同设法救护者也。

     君久居京师,最审朝局,又习闻宫廷之事,知二十年来之国脉,皆斲丧于西后之手,愤懑不自禁,义气形于词色,故与御史朱一新、安维峻、学士文廷式交最契。朱者,曾疏劾西后嬖宦李联英,因忤后落职者也;安者,曾疏请西后勿揽政权,因忤后遣戍塞外者也;文者,曾请皇上自收大权,因忤后革职驱逐者也。君习与诸君游,宗旨最合,久有裁抑吕、武之志。至是奉诏与诸同志谋卫上变,遂被逮授命。君博学,长于诗,尝辑注《晋书》,极闳博,于京师诸名士中,称尊宿焉。然谦抑自持,与人言恂恂如不出口,绝无名士轻薄之风,君子重之。

     论曰:叔峤之接人发论,循循若处子,至其尚气节,明大义,立身不苟,见危授命,有古君子之风焉。以视平日口谈忠孝,动称义愤,一遇君父朋友之难,则反眼下石者何如哉?

林旭传

     林君字暾谷,福建侯官县人,南海先生之弟子也。自童龀颖绝秀出,负意气,天才特达,如竹箭标举,干云而上。冠岁,乡试冠全省,读其文奥雅奇伟,莫不惊之,长老名宿,皆与折节为忘年交,故所友皆一时闻人。其于诗词骈散文皆天授,文如汉、魏人,诗如宋人,波澜老成,瑰奥深秾,流行京师,名动一时。乙未割辽、台,君方应试春官,乃发愤上书,请拒和议,盖意志已倜傥矣。既而官内阁中书,盖闻南海之学,慕之,谒南海,闻所论政治宗旨,大心折,遂受业焉。

     先是胶警初报,事变綦急,南海先生以为振厉士气,乃保国之基础,欲令各省志士各为学会,以相讲求,则声气易通,讲求易熟,于京师先倡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浙学会、陕学会等,而杨君锐实为蜀学会之领袖。君遍谒乡先达鼓之,一日而成,以月初十日开大会于福建会馆,闽中名士夫皆集,而君实为闽学会之领袖焉。及开保国会,君为会中倡始董事,提倡最力。

     初,荣禄尝为福州将军,雅好闽人,而君又沈文肃公之孙婿,才名藉甚,故荣颇欲罗致之。五月,荣既至天津,乃招君入幕府。君入都请命于南海,问可就否?南海曰:“就之何害,若能责以大义,怵以时变,从容开导其迷谬,暗中消遏其阴谋,亦大善事也。”于是君乃决就荣聘,已而举应经济特科。会少詹王锡蕃荐君于朝,七月召见,上命将奏对之语,再誊出呈览,盖因君操闽语,上不尽解也。君退朝具折奏上,折中称述师说甚详。皇上既知为康某之弟子,因信任之,遂与谭君等同授四品卿衔,入军机参预新政。十日之中,所陈奏甚多,上谕多由君所拟。

     初二日,皇上赐康先生密谕,令速出京,亦交君传出,盖深信之也。既奉密谕,谭君等距踊呼号。时袁世凯方在京,谋出密诏示之,激其义愤,而君不谓然,作一小诗代简致之谭等曰:“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何曾报主恩。愿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盖指东汉何进之事也。及变起,同被捕,十三日斩于市。临刑呼监斩吏问罪名,吏不顾而去,君神色不稍变云。着有《晚翠轩诗集》若干卷,长短句及杂文若干卷。妻沈静仪,沈文肃公葆桢之孙女,得报,痛哭不欲生,将亲入都收遗骸,为家人所劝禁,乃仰药以殉论曰:暾谷少余一岁,余以弟畜之。暾谷故长于诗词,喜吟咏,余规之曰:“词章乃娱魂调性之具,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业,则玩物丧志,与声色之累无异。方今世变日亟,以君之才,岂可溺于是。”君则幡然戒诗,尽割舍旧习,从南海治义理经世之学,岂所谓从善如不及邪?荣禄之爱暾谷,罗致暾谷,致敬尽礼,一旦则悍然不问其罪否,骈而戮之,彼豺狼者岂复有爱根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杯酒,暮白刃,虽父母兄弟犹且不顾,他又何怪!

刘光第传

     刘君字裴村,四川富顺县人。性端重敦笃,不苟言笑,志节崭然。博学能文诗,善书法。诗在韩、杜之间,书学鲁公,气骨森竦,严整肖其为人。弱冠后成进士,授刑部主事,治事精严。光绪二十年,以亲丧去官,教授乡里,提倡实学,蜀人化之。官京师,闭户读书,不与时流所谓名士通,故人鲜知者。及南海先生开保国会,君翩然来为会员。七月,以陈公宝箴荐,召见,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参预新政。

     初,君与谭君尚未识面,至是既同官,又同班,则大相契。谭君以为京师所见高节笃行之士,罕其比也。向例,凡初入军机者,内侍例索赏钱,君持正不与;礼亲王军机首辅,生日祝寿,同僚皆往拜,君不往;军机大臣裕禄擢礼部尚书,同僚皆往贺,君不贺;谓时事艰难,吾辈拜爵于朝,当劬王事,岂有暇奔走媚事权贵哉?其气节严厉如此。七月二十六日,有湖南守旧党曾廉上书请杀南海先生及余,深文罗织,谓为叛逆。皇上恐西后见之,将有不测之怒,乃将其折交裕禄,命转交谭君,按条详驳之。谭君驳语云:“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若曾廉之言属实,臣嗣同请先坐罪。”君与谭君同在二班,乃并署名曰:“臣光第亦请先坐罪。”谭君大敬而惊之。

     君曰:“即微皇上之命,亦当救志士,况有君命耶?仆不让君独为君子也。”于是谭君益大服君。

     变既作,四卿同被逮下狱,未经讯鞫。故事,提犯自东门出则宥,出西门则死。十三日,使者提君等六人自西门出,同人未知生死,君久于刑部,谙囚狱故事,太息曰:“吾属死,正气尽。”闻者莫不挥泪。君既就义,其嗣子赴市曹伏尸痛哭一日夜以死。君家贫,坚苦刻厉,诗文甚富,就义后,未知其稿所在。

     论曰:“裴村之识余,介口口口先生。口口先生,有道之士也,余以是敬裴村。然裴村之在京师,闭门谢客,故过从希焉。南海先生则未尝通拜答,但于保国会识一面,而于曾廉之事,裴村以死相救。呜呼,真古之人哉,古之人哉!与裴村未稔,故不能详记行谊,虽然,荦荦数端,亦可以见其概矣。

谭嗣同传

     谭君字复生,又号壮飞,湖南浏阳县人。少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父继洵,官湖北巡抚。

     幼丧母,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苦,故操心危,虑患深,而德慧术智日增长焉。弱冠,从军新疆,游巡抚刘公锦棠幕府。

     刘大奇其才,将荐之于朝,会刘以养亲去官,不果。自是十年,来往于直隶、新疆、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各省,察视风土,物色豪杰,然终以巡抚君拘谨,不许远游,未能尽其四方之志也。自甲午战事后,益发愤提倡新学,首在浏阳设一学会,集同志讲求磨厉,实为湖南全省新学之起点焉。时南海先生方倡强学会于北京及上海,天下志士,走集应和之。君乃自湖南溯江,下上海,游京师,将以谒先生,而先生适归广东,不获见。余方在京师强学会,任记纂之役,始与君相见,语以南海讲学之宗旨,经世之条理,则感动大喜跃,自称私淑弟子,自是学识更日益进。

     时和议初定,人人怀国耻,士气稍振起,君则激昂慷慨,大声疾呼,海内有志之士,睹其丰采,闻其言论,知其为非常人矣。以父命就官为候补知府,需次金陵者一年,闭户养心读书,冥探孔、佛之精奥,会通群哲之心法,衍绎南海之宗旨,成《仁学》一书。又时时至上海与同志商量学术,讨论天下事,未尝与俗吏一相接,君常自谓作吏一年,无异入山。时陈公宝箴为湖南巡抚,其子三立辅之,慨然以湖南开化为己任。丁酉六月,黄君遵宪适拜湖南按察使之命,八月,徐君仁铸又来督湘学,湖南绅士口口口口口口口等蹈厉奋发,提倡桑梓,志士渐集于湘楚。陈公父子与前任学政江君标,乃谋大集豪杰于湖南,并力经营,为诸省之倡。于是聘余及口口口口口口口等为学堂教习,召口口口归练兵,而君亦为陈公所敦促,即弃官归,安置眷属于其浏阳之乡,而独留长沙,与群志士办新政。于是湖南倡办之事,若内河小轮船也,商办矿务也,湘粤铁路也,时务学堂也,武备学堂也,保卫局也,南学会也,皆君所倡论擘画者,而以南学会最为盛业。设会之意,将合南部诸省志士,联为一气,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从湖南一省办起,盖实兼学会与地方议会之规模焉。地方有事,公议而行,此议会之意也;每七日大集众而讲学,演说万国大势及政学原理,此学会之意也。于时君实为学长,任演说之事,每会集者千数百人,君慷慨论天下事,闻者无不感动,故湖南全省风气大开,君之功居多。

     今年四月,定国是之诏既下,君以学士徐公致靖荐,被征,适大病不能行,至七月乃扶病人觐,奏对称旨,皇上超擢四品卿衔军机章京,与杨锐、林旭、刘光第,同参预新政,时号为军机四卿。参预新政者,犹康、宋之参知政事,实宰相之职也。皇上欲大用康先生,而上畏西后,不敢行其志。数月以来,皇上有所询问,则令总理衙门传旨;先生有所陈奏,则着之于所进呈书之中而已。自四卿入军机,然后皇上与康先生之意始能少通,锐意欲行大改革矣,而西后及贼臣忌益甚,未及十日,而变已起。

     初,君之始入京也,与言皇上无权、西后阻挠之事,君不之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命君拟旨,先遣内侍捧历朝圣训授君,传上言谓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有开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谕中,盖将以二十八日亲往颐和园请命西后云。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真无权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咸知懋勤殿之事,以为今日谕旨将下,而卒不下,于是益知西后与帝之不相容矣。

     二十九日,皇上召见杨锐,遂赐衣带诏,有“联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及同志速设法筹救”之语,君与康先生捧诏恸哭,而皇上手无寸柄,无所为计。时诸将之中,惟袁世凯久使朝鲜,讲中外之故,力主变法,君密奏请皇上结以恩遇,冀缓急或可救助,词极激切。八月初一日,上召见袁世凯,特赏侍郎,初二日复召见,初三日夕,君径造袁所寓之法华寺,直诘袁曰:“君谓皇上如何人也?”袁曰:“旷代之主也。”君曰:“天津阅兵之阴谋,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闻。”君乃直出密诏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则救之。”又以手自抚其颈曰:“苟不欲救,请至颐和园首仆而杀仆,可以得富贵也。”袁正色厉声曰:“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辈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教,仆固愿闻也。”君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袁曰:“若皇上于阅兵时疾驰入仆营,传号今以诛奸贼,则仆必能从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补救。”君曰:“荣禄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袁幕府某曰:“荣贼并非推心待慰帅者,昔某公欲增慰帅兵,荣曰:‘汉人未可假大兵权。’盖向来不过笼络耳。即如前年胡景桂参劾慰帅一事,胡乃荣之私人,荣遣其劾帅,而己查办昭雪之以市恩。既而胡即放宁夏知府,旋升宁夏道,此乃荣贼心计险极巧极之处,慰帅岂不知之?”君乃曰:“荣禄固操、莽之才,绝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袁怒目视曰:“若皇上在仆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因相与言救主之条理甚详,袁曰:“今营中枪弹火药,皆在荣贼之手,而营哨各官,亦多属旧人,事急矣,既定策,则仆须归营,更选将官,而设法备贮弹药,则可也。”乃丁宁而去。时八月初三夜漏三下矣。至初五日,袁复召见,至初六日,变遂发。

     时余方访君寓,对坐榻上,有所擘画,而抄捕南海馆之报忽至,旋闻垂帘之谕,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余是夕宿于日本使馆。君竟日不出门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则于其明日入日本使馆,与余相见,劝东游,且携所著书及诗文辞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焉,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别。初七八九三日,君复与侠士谋救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逮。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君东游,君不听,再四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君既系狱,题一诗于狱壁曰:“望门投宿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仓。”盖念南海也。以八月十三日斩于市,春秋三十有三。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少变。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君呼刚前曰:“吾有一言。”

     刚去不听,乃从容就戮。呜呼,烈矣!

     君资性绝特,于学无所不窥,而以日新为宗旨,故无所沾滞,善能舍己从人,故其学日进,每十日不相见,则议论学识必有增长。少年曾为考据、笺注、金石刻镂、诗古文辞之学,亦好谈中国古兵法,三十岁以后,悉弃去。究心泰西天算、格致、政治、历史之学,皆有心得。又究心宗教,当君之与余初相见也,极推崇耶子氏兼爱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既而闻南海先生所发明《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干元统天之精意,则大服。又闻华严性海之说,而悟世界无量,现身无量,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舍救人外更无他事之理。闻相宗识浪之说,而悟众生根器无量,故说法无量,种种差别,与圆性无碍之理,则益大服。自是豁然贯通,能汇万法为一,能衍一法为万,无所罣碍,而任事之勇猛亦益加。作官金陵之一年,日夜冥搜孔、佛之书,金陵有居士杨文会者,博览教乘,熟于佛故,以流通经典为己任。君时时与之游,因得遍窥三藏,所得日益精深。其学术宗旨,大端见于《仁学》一书,又散见于与友人论学书中。所著书《仁学》之外,尚有《寥天一图文》二卷,《莽苍苍斋诗》二卷,《远遗堂集外文》一卷,《兴算学议》一卷,已刻。《思纬吉凶台短书》一卷,《壮飞楼治事》十篇,《秋雨年华馆丛脞书》四卷,《剑经衍葛》一卷,《印录》一卷,并《仁学》皆藏于余处。又政论数十篇,见于《湘报》者,及与师友论学论事书数十篇,余将与君之石交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等共搜辑之,为谭浏阳遗集若干卷。其《仁学》一书,先择其稍平易者,附印《清议报》中,公诸世焉。君平主一无嗜好,持躬严整,面棱棱有秋肃之气。无子女。妻李国,为中国女学会创办董事。

     论曰:复生之行谊磊落,轰天撼地,人人共知,是以不论,论其所学:自唐、宋以后,呫毕小儒,徇其一孔之论,以谤佛毁法,固不足道,而震旦末法流行,数百年来,宗门之人,耽乐小乘,堕断常见,龙象之才,罕有闻者,以为佛法皆清净而已,寂灭而已。岂知大乘之法,悲智双修,与孔子必仁且智之义,如两爪之相印。惟智也,故知即世间即出世间,无所谓净土,即人即我,无所谓众生,世界之外无净土,众生之外无我,故惟有舍身以救众生。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故即智即仁焉。既思救众生矣,则必有救之之条理,故孔子治《春秋》,为大同小康之制,千条万绪,皆为世界也,为众生也,舍此一大事,无他事也。华严之菩萨行也,所谓誓不成佛也,《春秋》三世之义,救过去之众生,与救现在之众生,救现在之众生,与救将来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救此土之众生,与救彼土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救全世界之众生,与救一国之众生,救一人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此相宗之唯识也。因众生根器各各不同,故说法不同,而实法无不同也。既无净土矣,既无我矣,则无所希恋,无所罣碍,无所恐怖,夫净土与我且不爱矣,复何有利害毁誉称讥苦乐之可以动其心乎?故孔子言不忧不惑不惧,佛言大无畏,盖即仁即智即勇焉。通乎此者,则游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救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