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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梦》清代历史传奇小说,共68回,书题吟梅山人著。书前有烟波散人作的序。这是一部发人深思的古典小说。宝珠从降临尘世起,就被女扮男妆。他貌若天仙,聪颖惊人,十三岁中举,十五岁钦点探花郎,任左副使御史时,屡破奇案,政绩卓著,十七岁挂帅南征,迭出奇计,大破敌军,功盖神州,扬名域外,使寇贼闻风丧胆。本书情节生动曲折,语言优美,富有机趣;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确是一部难得的佳作。

兰花梦(清)吟梅山人著

  

  

  

  

   第一部

  

  

  

  

  

  序

  前人每谓扶舆清淑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殆有所激而云然耶?窃怪叔季之世,须眉所为,不啻巾帼,傥亦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阴阳颠倒,有如是耶!吟梅山人撰《兰花梦奇传》,离奇变幻,信笔诙谐,草创均出心裁,花样全翻旧谱,可以资谈柄,可以遣睡魔。而前人有激而云之旨,即寓乎其中。有识者均能辨之,或无俟鄙人之赘论也。兹因麈尘山人以序属,爰题数语,弁之简端。

  

  

  

  

  

  

  光绪御极三十一载乙已元旦日

  

  

  

  

  

  烟波散人题于沪江窗明几净斋

  

  

  

  

  

  目录第一回小才女家学绍书香老学士文心沉渭水第二回松小姐钦点探花郎佳公子共作寻香客第三回见美色公子起淫心赋新诗宝珠动春兴第四回见诗句阿姊肆娇嗔正家法闺娃遭笞辱第五回开酒筵花街杀风景舒忿恨柏府打陪堂第六回俏丫环偷看佳公子松宝珠初识张山人第七回行酒令名士庆生辰沐皇恩美人作都宪第八回深心叵测奸计通同一味歪缠作法自毙第九回堂前闲话妙语诙谐冰上传言书呆拘执第十回警芳情密言传心事夸大口无意露奸谋第十一回打茶围淫鬼闹淫魔发酒兴恶人遭恶报第十二回话不投机焉能入彀药非对症反足为灾第十三回识病源山人施妙手图好事篾片献阴谋第十四回出神见鬼相府奇闻嚼字咬文天生怪物第十五回翻新样状词成笑话写别字书信寄歪文第十六回生辰会令集红楼梦美人计酒醉玉堂春第十七回将计就计假作温存昧心瞒己终当败露第十八回刘公子充发黑龙江松小姐喜动红鸾宿第十九回关门赎当快订良姻所欲随心已偿私愿第二十回未过门刑于施雅化作主试巾帼掌文衡第二十一回小拍清歌花能解语灯红酒绿玉自生香第二十二回许银屏名园观画景松宝林高阁理瑶琴第二十三回诸大臣会议论军情三小姐清谈成雅集第二十四回怨鬼魂黑夜诉沉冤称神明青天断奇案第二十五回悬明镜卓识辩奸情雪覆盆严刑惩恶棍第二十六回都察院御史巧伸冤城隍庙鬼魂亲写字第二十七回慧紫云除夕通情话勇松筠元夜闹花灯第二十八回肆筵设席宾客称觞论曲谈诗老翁饱学第二十九回传警报外甥逢舅氏惩不肖阿姊似严亲第三十回上封章天子识奇才老夫人家宴感离怀第三十一回掌兵权女儿拜大将美玉郎痴心谈别恨第三十二回兵宜练精将宜选勇未窥豹略先伏犬韬第三十三回假正直执法诛亲弟真侥幸飞剑斫吴方第三十四回松经略初次立奇功重义王全军遭大难第三十五回积寒暑松帅染微疴决雌雄苗兵逢敌手第三十六回大元戎智取福州城小公主兵出罗华岛第三十七回拒虎将酣战木都统失龙岩怒斩呐皇亲第三十八回多愁女絮语诉幽情可怜宵芳魂惊幻梦第三十八回重义气仗义救同年顾私情徇私赦小叔第四十回以贼攻贼智本如神知法犯法秃而且毒第四十一回观星斗良宵得飞剑冒风雪寒夜捉姣娃第四十二回清内地松帅喜成功征苗疆大兵齐出海第四十三回施毒计决水破岩关乞灵丹求仙寻古庙第四十四回生急智官兵开地道运神机大炮炸天门第四十五回畏天威乌喜缚渠魁定蛮方红旗飞捷报第四十六回奉圣旨大经略班师显神通老道人作法第四十七回慧紫云求签灵隐寺老制府饮酒莫愁湖第四十八回立功扬名加官进爵一门将相四代荣封第四十九回授显官二人同上任传喜信两侄各求亲第五十回破机关玉珠还本相试清白美玉竟无瑕第五十一回亲上亲嫁女又婚男乐中乐佳人配才子第五十二回闹新房灵机生雅谑排喜宴卯酒荐辛盘第五十三回真贤良小心全妇道浅见识百意振夫纲第五十四回识好歹慈姑怜爱媳斗口角莽汉虐娇妻第五十五回松宝林酒令戏群芳许银屏新词翻妙语第五十六回宴宾客李府设华筵撒娇痴阿姐闹标劲第五十七回重国色画阁看梳妆赏名花芳园集词句第五十八回泼天祸乱郎舅挥拳平地风波夫妻反目第五十九回许文卿反面即无情松宝珠伤心怜薄命第六十回松小姐已得膏盲病许夫人枉费爱怜心第六十一回探姊病阿弟起疑心请名医老人空缩手第六十二回小银屏痴心怀侠义老道士隐语破情关第六十三回嘱遗言断肠弹恸泪救恩主割股感诚心第六十四回画眉人灯窗怀隐恸司花女月夜返香魂第六十五回美二郎闹丧打松勇贤使女殉节愧文卿第六十六回荐亡媳许府大开丧庆佳儿紫云新得子第六十七回赐诔文天子重加恩设路祭王侯亲执绋第六十八回伤离别守义即多情庆团圆偏房作正室

  第一回小才女家学绍书香老学士文心沉渭水

  

  词曰:

  

  男子赋形最浊,女儿得气偏清。红闺佳丽秉纯阴,秀气多教占尽。崇嘏连科及第,木兰代父从军。一文一武实超群,千古流传名姓。

  

  

  

  

  调寄《西江月》

  从来天地绮丽之气,名花美女,分而有之。红闺佳丽,质秉纯阴,性含至静,聪明智慧,往往胜过男人。所以词上说男子重浊,女儿纯清。贾宝玉道得好:“男子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足见女胜于男,昭然不爽。至于椒花献颂,柳絮吟诗,那些曹大家、贾若兰等人,我也记不清楚。单看这词上一文一武,留名千古,又有那个男人及得他?看官莫谓他两个,就空前绝后,听我说个奇女子,文武全才,尤为出色。我非但说一个,还要说两个,竟是一个克绍书香,一个守成家业,不但生同斯世,而且萃于一门。

  朝中有个内阁学士,姓松名晋,号叫仲康。原籍钱塘江人,是个世家,七代簪缨,祖孙宰相,兄弟督抚,父子都堂,叔侄鼎甲,家财千万,自不必说。这位松学士,家世本是经章学术,十九岁就登第,入了词林。有一位乃兄,也曾中过举人,十余岁就去世了。到了松学士,已是三代单传。夫人李氏,亦是巨族之女,兄弟荣书、麟书,皆为显宦。生下了二子二女,长女宝林,长子松筠,是夫人生的;次女宝珠,次子松蕃,是妾所生。宝珠生时,松公梦人送他一枝兰花,只道是个儿子,逢人夸张,谁知生下来是个女儿!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庆,他就将错就错,告诉人生了儿子。皆因望子心殷,不过聊以自慰,徒做个热闹生日。后来虽然有了儿子,松公仍不能说破。宝珠五岁就请了先生,同姐姐上学。两个姿色聪明,俱皆绝世,几年之中,文章盖世,学问惊人。松公见儿子尚小,就把他作为儿子抚养,不许裹脚梳头,依然男妆束,除了几个亲人之外,一概不知,都叫他做大少爷。

  光阴易过,宝林十四岁,就不进书房,松公将内外总帐叫他一人管理。宝珠十三岁,与两个幼弟仍在馆中诵读。也是事有定数,松公忽发狂念,见内侄李文翰附大兴籍考试,暗想自己的虽是假儿子,何不也去观观场?就替他取名松俊,号秀卿,遂一同报名进去。他两个本是聪明宿才,俱皆高标出来。八月乡试,又是文星照命,文翰中在二十九名,宝珠倒高高的中了一名经魁!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有宝珠心中不快,只是何故?他今年也有十多岁,知识已开,想自家是个女身,如何了局?每常凭花独坐,对月自伤。他做房在夫人套间里,两进前三间做书房,后三间两厢作卧房,收拾得富丽辉煌,与绣房香闺,一般无二。有两个丫环,叫做紫云、绿云。紫云与他同岁,还大两个月,绿云小两岁。紫云姿容美丽,性格聪明,能知宝珠各事之意,私对宝珠道:“小姐今年岁数不小,虽说中了举人,究竟有个叶落归根。老爷、太太俱不想到此,只图眼前热闹,不顾小姐日后终身。就如大小姐,现在与李少爷结亲下礼,何等风光!小姐又不好自说心事,依我看来,不如先将脚裹好,日后要改妆,也就容易。不然,再过两年,一双整脚,就是吃亏,也裹不下来。”宝珠道:“就是裹脚,我也不便说。”紫云笑道:“裹脚何必告诉人?我替小姐裹就是了。只要靴子里衬些棉絮,就好走路。但裹的时候,要忍些疼痛呢!”从此紫云就替宝珠裹脚,正正裹了一年,也亏忍疼得起,竟裹小了,虽有五寸长,竟然端正。日间在外,仍是男妆,晚间回房,方改女妆。

  他姐姐素性严厉异常,妹子兄弟以及家中奴仆,无不怕他,所以帐目等件,笔笔分清,谁敢欺心!宝珠见两个兄弟已过十岁,要将改妆之意露在姐姐面前,一者惧怕,不敢启齿,二者害臊,不便开言。

  且说松学士内有女儿理事,外有假儿子应酬,倒也有趣。

  春闱点了副总裁,女婿儿子,遵例回避。及自出闱之后,松公受了风寒辛苦,病了几天,就去世了。可怜松学士五十二岁,百万家财,一身荣贵,化一场春梦。家内妻子儿女,哭泣不休,还亏有个假儿子治丧,宝林内理调处,井井有法,更有李公父子,也来相助。宝珠作为长子,承继大房,服制只有一年。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有个举人儿子,也就冷淡了,宝珠见家中无人,父亲去世,改妆之事,则弄得欲罢不能。月下灯前,常常堕泪,一则思念父亲,二则感叹自己,三则家资无数,兄弟又小,虽有姐姐精明,总之是个女流,不能服众,倒弄得心里千回百转,就借着父亲的灵床,哭自家的苦气。宝林最是留心,久已窥见妹妹之意,晚间无事,常到套间里来劝他,说:“父亲已死,两个兄弟太小,外事在你,内事在我,你我二人,缺一不可。你须念父母之恩,代领小兄弟成人。而且家财又大,外面生理虽有,我总理大权,究竟是个女儿家,人不怕事。你如今是个举人,可以交接官场,书香仍然不断,人就不敢弄鬼子。”姊妹们谈到伤心之处,不免也相抱痛哭。宝林又道:“我劝你明年除了降服,恩科还要会试,遮人耳目。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候兄弟长成,你也不过十八、九岁,我自然同母亲说,总叫你得所罢了。”二人复又抱哭。夫人知道,格外关心,有时也劝他们两句,无如愁人说与愁人,转增一番伤感。松公七中,免不得开丧受吊,百官上祭,也还成个局面。

  他家做官多年,就外边立了坟墓,离城不远。宝珠领了两个兄弟,将父亲安葬好了,回家守制,足迹不出门外,只在家内同姐姐料理些家务,连房屋也整理一番。松府住宅甚大,本是他祖太爷的相府,八字门墙,门楼里面,鼎甲扁额,以及尚书宰相、翰詹科道的扁额,不计其数。进仪门一条甬道,一眼无际,厢房两边甚多,上面就是大厅,过穿堂、二厅、三厅,住宅七进,后楼花园,中间明巷,左边住宅,是住厅、大厅、二厅、花厅、船房、书房;右边还有两个住宅,前面轿房、马房等屋,俱在其内,外有厨房。松公在日,帐房在右边宅子,松筠兄弟书房在左首照厅上。宝林商议更章,将书房移在船室内,帐房移在照厅上,右首空下来的宅子,着各执事家人分住。中间正宅第一进住宅,作为内帐房,第二进,两个小公子对房居住,夫人仍居第三进,宝林在第四进。对房里排列些砚台笔墨、大小帐簿等件,自己的卧房内外,收什得十分精致,床帐被褥、桌椅器用,华美异常,真是香闺似海,金屋藏娇。有两个贴身女嬛,一名彩云,一名彩霞,是宝林的心腹,小帐目等情,彩云等多可作主,所以他的侍儿格外有权,人都怕他几分。后进宅子,是姨娘领的奴仆居住。后楼锁断,着家人带火器弓矢在上面防夜。当日松公还请了两教习来保家,也就住在楼上。宝珠仍在夫人内房,由厢房六扇小格子进去,方方的一小间,有四扇白粉屏风,天井内回廊曲槛,亚字栏杆,上三间一带玻璃窗格,陈设精雅,当中挂一幅《汉宫春晓》,左右有一副盘龙金笺,对联是墨卿的大笔:

  

  桂子秋风天上,

  杏花春雨江南。

  两边都有短栏隔开,左一间排列许多书橱,以及各样花卉盆景;右一间笔砚琴书,布置楚楚。上面一带书架,列成门户,中间屏风反隔断了。由右首书架暗门转进去,就是里间厢房,对面也是一重书架,当中嵌一面穿衣大镜,有西洋关棙。推开来就到三间内房,外面皆用玻璃环绕的。挂窗上首,宝珠隔着卧房,右首厂着一排紫檀椅子,有张大炕,几席华美。炕后有个小房,乃紫云、绿云做卧室,挂一个中堂,是个墨笔洛神。香几桌上,周彝鼎器,匙筋炉瓶,西洋钟表,无不备具。桌椅杌凳,花梨紫檀,垫褥被围,云锦顾绣,一带书橱衣架,排列俨然,一个精工落地。房里面一张玻璃大床,帐幔被褥,锦绣妆成,金钩金铃,各件俱备。两边红须有数尺多长,灿烂辉煌,似一片云锦。壁上四幅群仙高会图,洋镜挂屏,布满窗前,一张长大理石桌,排设工雅。厢房里镜箧珠箔,金翠辉煌。在玻璃内看天井里,有各色花草,兰蕙最多。此处房子,宝珠取其紧慎,一时改个女妆,没得闲人看见。只有大小姐时常进来,连夫人、姨娘,无事总不到的,两个小公子,更不敢擅入。此刻宝林、宝珠姊妹,商量要事,皆在其内。

  

  且说宝林、宝珠二人,本非同胞姊妹,性情自然各别,一般总是国色的面貌,更有不同,宝珠是柔媚一路,瘦瘦的身子,长长的脸儿,春山横黛,秋水含情,杏靥桃腮,柳腰莲步,犹如海棠带雨,杨柳迎风,软温温无限丰韵,娇滴滴的一团俊俏,且有一种异人之处,满身兰花香气,醉魄销魂,到了暖天,淌出汗来,格外芬芳竞体,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

  论他的性情,聪明不露,宠辱无惊,奸滑非常,权变已极。到底是个女子,又在髫年,未免失之柔弱,将来阅历下来,自然也要好些,不然后来那番功业,也干不来。宝林则又不然,生得花容月貌,腰细身长,宜喜宜嗔,似羞似怒,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性气燥烈异常,生小娇痴已惯,且好的是洁净,美的是风流,敢作敢为,有才有智,出言爽快,作事刚方,家内人怕他,自不必说,就是各业的老年管事,见他也是服服贴贴,不敢仰视。他行事说话,也处处服人,人亦不敢弄鬼欺他,就欺他亦欺不过去。虽是个小女孩子,比历练老到的人,还要精明百倍呢!至于那算法小技,尤为精工入神,所以他如今掌家,百事振作,倒比松公在日,反有些头绪起来。

  

  转眼之间,一年已过,却好去年有个闰月,宝珠二月初旬已起了服。一日,李文翰同了一个年家之子到来,这人姓许名翰章,号文卿,是新科亚元,生得风流出众,矜贵不凡,齿白唇红,神清骨重,好比潘安再世,宋玉重生。再论胸中才学,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同墨卿比较起来,品貌文章,真是一对,还觉稍胜半筹。他父亲也是朝臣,与松府本是世交,与宝珠又是同案,前次也曾会过,如今同墨卿来约宝珠,一齐去会试。不知宝珠去是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松小姐钦点探花郎

  佳公子共作寻香客

  话说李、许二位,来约会试,宝珠不便推辞,只得收什,同他们进场。三场完毕,彼此看了文章,果然是篇篇锦绣,字字珠肌,互相赞叹。到了放榜的日期,李文翰中了会元,许翰章、松俊皆五十名之内,两人又是同门。三家新贵,喜不可言。

  转瞬殿试,一个个笔花墨彩,铁画银钩,金门万言,许翰章竟大魁天下,榜眼是个姓桂的,镶黄旗人,宝珠探花及第,墨卿二甲第一,是个传胪。琼林赴宴,雁培题名,好不有兴!松府夫人见儿子、女婿,皆点鼎甲,欢喜非常,究竟有些美中不足,却把个假儿子,当为珍宝看待。大凡仕途,最是势利,人见松家中了探花,又是十五岁的小孩子,将来未可限量。

  那个不来恭维?与松公在日,仍然一样热闹,更觉新鲜些。宝珠授了职,就在翰林院供职走动。

  

  日复一日,到了冬末春初,忽然星变异常,皇上下诏:文武百官,皆许进言。松俊呈言二十余条,缕晰详明,有关政治。

  圣心大悦,召宝珠便殿见驾。宝珠乃是个柔弱的女子,来至殿前跪下,不觉羞羞涩涩,满面的飞红。皇上见他年纪太小,面目娇羞,又怜又爱,只道他害怕,和着颜色安慰他道:“孩子,你不须惧怕。好好儿奏答,自有恩典到你。”宝珠一条条奏明,果然才识兼优,机宜悉中。奉旨:松俊年纪虽轻,经术甚足,且家学渊源,可胜封宪之任。其父原任内阁学士松晋,亦当简赏,以示朕慎重人材之至意。外翰林院修撰许翰章、庶吉士李文翰,言多可采,着一体加恩。钦此。发下内阁来,松俊掌河南道监察御史,赏加三品卿衔,巡视南城,其父松晋,追赠尚书。许翰章授侍读学士,李文翰升右庶子。宝珠心中也觉得意,夫人道:“人家儿子,替祖增光,你这个女儿,胜过儿子十倍了。你父亲有知,亦当欣慰,真不枉他这番做作,倒合着一句《长恨歌》:不重生男重生女了!”宝珠本来温和得体,喜怒不形,朝中大臣,皆爱其聪明美丽,个个与他往来,每以一亲香泽为荣,一见颜色为幸。一日,春风和暖,李荣书来看姐姐,宝珠陪他闲谈,见仆妇手里取了一封全帖进来,说:“门上来回,家乡有人来,是本家少爷。”宝珠接来一看,叫做依仁,送与母亲。夫人道:“远房本家,是个当刑名的,你父亲在日,还代他荐过事的,你就出去见见。”宝珠吩咐仆妇:“你去叫门上引他东边二厅上见罢!”仆妇答应去了。李公见有人来,也就起身。宝珠送过舅舅,就到二厅上来,一眼瞧见依仁,面目颇为奸滑,衣服不甚时新,约有三十岁年纪,只得上前相见。依仁见宝珠出来,细细一看,见他还是个小孩子妆束,华美异常,耳朵上穿了四个环眼,带了一对金秋叶,一对小金圈,珠神玉貌,比美人还标致几分,遂满脸推下笑来,抢步上前,半揖半叩的跪将下去,宝珠还礼不迭。二人见过礼,依仁要进去见婶母,宝珠引他由明巷入内。依仁一路走着,暗暗羡慕:好一处房子!我浙江抚院衙门,总不及这样宏壮富丽。到里边,宝珠请夫人出堂,依仁恭恭敬敬拜了几拜,说:“家母甚为挂念,命小侄特来请安。”夫人也问了他母亲好,就对宝珠迫:“请大哥外边坐罢,就在东厅耳房里住下。”宝珠答应,依仁谢了,随宝珠到东厅坐下,家人送茶,二人寒暄几句,依仁道:“叩日期,年底就该到了,因路上雨雪阻住,所以迟了一个月。”宝珠道:“去年雨雪,本来太多。”依仁道:“在家闻得叔父天去,甚是伤感。后来又看题名录,知吾弟高发,不胜欣喜,真是家门有幸!我们族下谁不沾光?愚兄连年失馆,就是谋事,也容易些,此番来京,全仗贤弟栽培!”宝珠谦了几句。到有一桌洗尘的酒席,宝珠叫出两个兄弟来一同陪着。依仁总是一团的恭维,哄得两个小公子颇为欢喜他。席散,宝珠吩咐家人几句话,辞了依仁,领着兄弟入内。依仁叫小使在房铺设床帐,从此就在府中安息住下了。

  

  再说李、许二公子,与宝珠原是至交友好,还有二、三个同年,时常来往,依仁都见过了。他见两个公子风流富贵,刻刻巴结。两个公子,与他虽非同调,觉得此人无甚可厌,不过一时拿他取取笑。他有时也将些风月之事,引诱他们。宝珠是个女子,本不动心,李、许二位,说得甚为投机,津津有味。

  那天饭后,李、许到来,他两个是来惯的,不消门上传报,直走进花厅坐下,适值宝珠在内濯足,才扎缚停当,愁眉泪眼的,用手握住金莲,坐在炕上下肯出去。依仁赶忙来陪,说道:“南小街新来一家,有三个姑娘,我昨日同人去过一次,排场甚大,是扬州来的,有个月卿最小,更比两个姐姐美貌。诸君有兴,何不同去走走?”文卿被他说动了火,即刻要走,墨卿道:“且等秀卿出来,再为商酌。大约这位道学先生,还未必从权。”文卿道:“此事在我,不怕不去!”依仁道:“舍弟前千万别说我的意思!”正说着,宝珠慢慢踱进厅来。各人笑面相迎,起身让坐。

  墨卿道:“秀卿如此游移,在房中梳头还是裹脚,累我们久候,是要罚你的。”文卿笑道:“罚你一台花酒!”宝珠道:“弟从来不惯风月,诸兄莫作此想。在我家小酌,倒可奉陪。”文卿道:“你就算个姑娘,陪陪我们,比那残花败柳好多着呢!”宝珠见他两个说话,不象意思,忙用话支吾开了。文卿道:“前天南边来了一位画士,住在南小街,本领笔法颇佳,舍亲荐在我处,今日正要去会他。秀卿专爱此道,何不同去一游?”大家道:“好!一同去无疑。”就要起身。宝珠道:“车还没有伺候,倒走了么?”墨卿道:“我们来未坐车,是走来的,你到底还是姑娘家怕见人?还是脚疼不好走?我看你明日,放外任,作封疆,怎么好?”宝珠笑道:“奇谈!做封疆不是当塘汛,你瞧见那个做封疆要跑路的?”依仁道:“舍弟并无他意,恐怕失了官体,所以孔圣人当日说: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众人大笑。宝珠道:“我真不能走,我腿脚上常患湿气。”文卿笑道:“裹紧了,放松些就好的。”墨卿道:“你看春光明媚,大地皆成文章,只当踏青的,我们扶着你走,好在没有多路。”宝珠尚在迟移,文卿焦燥道:“秀卿好象深闺处女,真有屏角窥人之态。”扯住宝珠就走,宝珠无奈,只得也带了两名小书童出门,缓步而行。

  

  不多一刻,已到南小街,依仁指了门,书童去敲了几下,里面答应,出来一个小女使,认得依仁是昨日来过的,笑道:“松老爷来了。”宝珠问:“他如何认识你?”问了两遍,依仁笑而不言。宝珠心知奇异,也就不问了。小嬛把众人打量一番,就满面添花,让众人进去,请房里坐下。房中洁净清雅,壁上贴多少斗方诗句,有副对子:

  翠楼妆罢春停绣,红袖添香夜校书。

  

  宝珠明白是个妓家,口内不言,心中是知道依仁引诱。有人将门帘放下,送进茶来,忽闻一阵笑声,进来三个美人,时新妆束,也还觉得可人。见过众人,道:“还没问少爷们贵姓?”众人还未开言,依仁忙答道:“

  此位许少爷,是尚书的公子;这位李少爷,是侍郎的公子,就是我妹丈;那边坐的是我舍弟,新升的都老爷,皆是同科鼎甲。”三人也问了三个的芳名,亦是依仁代答,长翠红,次玉柳,三月卿。三人见三个阔少爷,格外巴结,待依仁也就好多了许多,很为亲热。宝珠笑道:“文卿如今真会撒谎,不是令亲做画工,倒是家兄做牵头。”说得众人大笑。文卿笑道:“谁叫你出来迟了?原说罚你一台花酒,令兄怕人把你作姑娘,故牵你到此。若说明白了,你肯来吗?”依仁道:“我替舍弟作东,奉陪诸位。”墨卿道:“何能扰你?我比他两人僭长一二年,从我吃起,明日是他,后日是他,可好么?”依仁大乐道:“老妹丈调处得极妙。他们姊妹三个,配你三位少爷,刚刚却好。”墨卿道:“叫你一人坐隅,如何是好?”宝珠道:“派我一个让与家兄罢。”依仁道:“岂有此理!他见你们少年富贵,怎肯有心于我?况你们是新贵阔少,我是个区区幕宾,自然要吃些亏。”说着,自己先笑,于是拉过翠红来,送到墨卿怀里,又将玉柳,送与文卿,月卿送与宝珠。

  

  少刻,炕上开了烟灯,轮流吸了几口。月卿就去上了一口烟,笑向宝珠道:“都老爷吸烟。”宝珠道:“欠学。”墨卿道:“你太欠学了,难道一口吸不得?连当日圣人也吸烟,不过不上瘾罢了。”宝珠道:“笑话!”墨卿道:“你没有念过书吗?可记得’二三子以为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不吸烟,这些门人就疑他有瘾么?”众人大笑。宝珠吸了两口,文卿笑道;”墨卿讲解,也同松老大不可徒行差不多,你们两位都用古人化。”墨卿道:“搁起你那贫嘴!”大家又笑说一会。依仁道:“我们要吃酒,就早些罢,舍弟还要回去巡夜呢。”于是排开桌子,大家让依仁坐了首席,对面李、许二位,上首宝珠、月卿,下首翠红、玉柳,三姊妹送酒。饮了一会,又来了一回拳,唱了几支曲子。玉柳道:“我出个令罢。今年二月十五,是个望日,月色团圆,月卿妹子又与都老爷团圆,就用月宇飞觞吃杯酒,好不好?”墨卿道:“难道我们不是团圆么?”依仁道:“妹丈同他团圆,文卿先生要恼呢?”文卿道:“我倒不恼,你们弟兄只怕要告他停妻娶妾呢!”玉柳道:“我先起句:二十四桥明月夜。松大老爷吃酒。”送上一杯。文卿道:“你一总吃罢!梵王殿前月轮高。”墨卿道:“这些句子,是你最爱的。”文卿笑了一笑。依仁道:“好!我吃酒,不怕你们捉弄!”墨卿道:“吾兄既爱吃酒,一发借重了,”说道:“一帘凉月夜横琴。”依仁道:“很好!愈多愈妙!”三杯吃下,笑向月卿道:“贤弟妇,怎么样!”倒把宝珠脸羞红了,月卿怡然自若,笑道:“我也得罪大老爷罢,我是:风清月朗夜深时。”依仁对宝珠道:“一客不烦二主,外人尚且如此,一家人敢不效劳?快说,我并起来喝,才爽快呢!”宝珠笑而不言。文卿道:“难得他的好意,你就说。”宝珠笑道:“大哥既勉谕谆谆,兄弟遵命,我叫人陪你一杯:二月杏花八月桂。”大家好笑,依仁依次都饮了酒。墨卿道:“轮到我了。我说句出色的,席生风,你们三个是美人,我说个月明林下美人来,岂不大妙!”众人大奖,玉柳道:“又是一杯送上。”依仁道:“怎么又是我吃?我来数数看。”把指头才点了一点,一句也不开言,把酒干了,又摇摇头道:“岂有此理,我竟被你们弄昏了!”众人见他光景,又笑起来。翠红道:“我来陪松大老爷一杯,收令是唐伯虎的《花月吟》:月自恋花花恋月。”依仁忙斟了一杯,送与翠红道:“我也瞧人吃酒!”翠红饮干,也回敬一杯道:“松大老爷,陪陪我!”依仁推住酒,起身大嚷。不知吃是不吃,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见美色公子起淫心

  赋新诗宝珠动春兴

  话说翠红送上酒来,依仁大嚷道:“我吃过五六杯,也没个人陪我。我为甚么要陪你?连你也来欺负我!”翠红道:“应该你老人家吃呢!”依仁道:“没有的活!”翠红道:“请大老爷把诗句子念念,再数一数,就知道了。”依仁口里念着诗,手指着翠红,一个个数去,轮到自己,果然是个月字,道:“晦气!今天运气不佳,让了你们罢!”取杯饮干,又笑道:“万事无如杯在手,还算我便宜,大家用了几箸莱。”依仁又笑道:“谁说个笑话,我再吃三杯。”文卿道:“叫你兄弟说给你听。”墨卿道:“秀卿向来安于简默,笑话二字,非其所长。”依仁正色道:“舍弟是贵人少语,诸君不可太轻了。”墨卿道:“姑娘腔罢了,甚么贵人?倒是个佳人。”宝珠听了此话,似乎有些惊心,桃花脸上两朵红云,登时飞起。文卿已有酒意,目不转睛,越看越爱,拍桌狂言:“奇哉秀卿!娇媚如此,若是女,吾即当以金屋贮之!”宝珠看了他一看,带愧含羞,低头无语。那墨卿只道他有气,笑道:“文卿狂言,未免唐突良友,罚你三杯,请秀卿说个笑话解秽。”文卿道:“该吃!该吃!”当真饮了三杯。宝珠挡不过众人逼迫,笑道:“笑话只有一个,诸兄不必见怪。”文卿笑道:“恕尔无罪。”墨卿道:“不过是骂我们,只要骂得切当,那又何妨!”宝珠道:“有个老教官到任,各秀才总去谒见,教官道:‘岁考功令森严,老夫备员师保,先考考诸兄的大才。我有个对子,不知诸兄可否能对?’各秀才齐声道:‘请老师指教。’教官道:‘对子就拿我说,我老而且穷,是:老教谕,穷教谕,老当益壮,穷且益坚,老穷壮坚教谕。’秀才们那里对得出来?想了半天,再想不出,一个个低着头,闭着口,屁也放不出一个,只落了两个白眼,翻来翻去。还是个新进的少年说道:‘门生倒对了一个,不知可用不可用,求老师更改。’教官道:“少年英俊,文才必高,请教罢!”少年道:“献丑了。”宝珠说着用手指李、许二位道:“大年兄,小年兄,大则以王,小则以霸,大小王霸年兄。”李、许二人笑道:“好兄弟,骂起老仁兄来了!该罚多少?”宝珠道:“我原告罪在先,你们说不怪的,”文卿笑道:“我被你骂罢了,你骂墨卿王八,未免留令姊余地?”墨卿道:“你们别小觑他,他是皮里阳春,其毒在骨。今日听他笑话,就知他为人同官箴了。”依仁在旁,只管点头赞叹。月卿道:“都老爷好才学,出口成章,求你老人家赐副对子,以为终身之荣,不知赏脸不赏脸?”李、许二位道:“我们各人,都该送一副,明日就送来,秀卿谅不推辞。”三姊妹起身道谢。

  

  笑笑谈谈,也有更鼓以后,宝珠的家人各役,带了灯笼火把,拉着空车,来请巡城。依仁道:“舍弟有正经事,先请罢。”宝珠正要起身,只见进来两个少年,跟着三四个家人,多远的一个笑声道:“众位年兄,在此大乐,也不知会我一信儿,今日被我闯着了!”诸人认得是乡榜同年刘三公子,那个是陪堂柏忠。

  这刘公子名浩,父亲是个宰相。他专在外眠花卧柳,倚势欺人,无恶不作。目不识丁,上科夤缘中了一名举人。更有柏忠助纣为虐,官场中人都怕他,看他父亲面子,不肯同他较量。他同李、许、松三家,总有世谊,虽然彼此往来,恰不是同调。今日他既到来,大家只行让坐。宝珠道:“有时候了,我要去巡城,不可奉陪诸位了。”柏忠道:“松大人恶嫌我们公子,所以要走了。”刘公子道:“都是至交,千万不可外我!”宝珠道:“兄不可多心,弟有正事在身,本来就要走的。”李、许二位也道:“刘年兄勿疑,你瞧,高灯都点上了!”柏忠陪笑道:“门下取笑的言语。松大人既有公务,何能耽搁?明日我们少爷在此,洁诚奉请罢!”刘公子道:“也好!明日专候,在局诸君,缺一不可。再不来,就真外我了。”说着,一副色眼钉在宝珠身上。宝珠应了,有人送上衣冠。公子道:“兄头上这宝石,好明亮!”宝珠道:“先君遗下来的。”文卿笑道:“你这耳朵,两对秋叶,同金圈儿平时恰好更显妩媚。穿上补褂,未免不甚雅观。前天老师还背地说笑你呢!”宝珠脸红红的不语。依仁忙道:“我们家乡风俗,从小戴惯的,要到娶妻生子方可除去,就连项下金锁练子,也是除不得的,忌讳最要紧。”文卿笑道:“一句话总要你替他辨白,真是个好哥子!”宝珠起身,大家相送,一揖而别。

  

  刘公子扯众人从行入房,又饮了一个更次。依仁同柏忠颇谈得合式,从此订交。李、许两家车也来接,刘公子道:“我今日就住在此,明天恭候诸兄罢。”二人齐说是必来的,一同上车而回。依仁只得带了小使,步回府中,才到门口,恰好宝珠巡城已回,随从护拥,正在下车。依仁上去说了两句话,说到刘三公子今夜在翠红那里宿歇,明日一定要请客,托我致意请你。

  宝珠说了一句”明天看光景,”就进去了。依仁回房去睡,心里暗想:“我是个穷幕友,今日接交多少贵人,到底京城里有些际遇,将来是要靠他们发财的!”又想翠红姊妹,人物标致,心火大动。前日我去,甚为冷落,今见我同些阔少爷去,就亲热了许多。我明天也做个东,请请诸人,一来可以拉拢,二来可以交接刘三公子,三来他姊妹也看得起我。但是银子如何设处?一刻欢喜,一刻烦愁,真弄得七上八下。

  

  且说宝珠进内,在夫人房中谈了几句闲话,说到蕃儿还好,筠儿不肯用心读书,夫人只是叹息。宝珠道:“娘不必烦心,我明天请姐姐劝谕他就是了。”夫人道:“你父亲去世太早,留下两个孩子来,没有管教,我也不中用,倒累你们两个了,将来不知如何呢!”夫人这句话,提起宝珠的心事,只不好在夫人面前露相,反说了两句宽解话。夫人道:“你进房去歇息罢!”宝珠答应起身,早有紫云拿了绎纱灯照住,宝珠入内,进房坐下。紫云泡了一杯浓茶,送上漱盂漱了一口,绿云装了两袋水烟,起身脱去袍服,紫云来将靴子拉去,露出一双窄窄金莲,雪青绣花鞋,瘦不盈握,不过觉得稍长些,套上大脚红缎镶边裤子,随意穿了一件玉色绣袄,向妆台坐下。紫云启了镜荚,宝珠对镜理发。他的头发本来留得低,紫云将他上边短发梳下来,恰好刷成两边兰花髩,梳了一个懒梳妆,戴上金钗翠钿,耳朵上除掉小金圈,换了一对明,淡淡施些脂粉,向妆台内随手取了一技绒球蝴蝶,插在鬓边,天然妩媚。宝珠本是个国色,再妆束起来,格外风流俊俏。向镜中一照,不觉长叹一声道:“我松宝珠,颜色如花,岂料一命如叶乎?”对镜坐了一会,想到日间之事,与现在所处之境界,如同做梦一般。又羡慕李、许两个,真风流少年,一段细腻温柔,令人芳心欲醉,我姐姐可谓得人的了。细比起来,许文卿尤觉得美貌些,他今年十七岁,长我一年,格外相当相对,若是与我配合,他年不小,做媒的接踵而来,他皆不合式,万一有个佳人,中了他的意,我再要想此等人物,就点灯笼也没有处寻呢!他日间说我若是个女郎,当以金屋贮之,可见属意于我,若知我是个女郎,绝然不肯放过。

  又想:姐姐严厉,就有心事,何敢多言?兄弟又不肯上进,要歇手,如何歇手?不知将来是何了局,想到此处,愈觉动情伤心!真是一缕柔思,几乎肠断!叫紫云收拾镜台,取笔砚过来,想做月卿的对子。趁着春兴勃然,取过一张花笺,信手写了几句,连自己都不知写的什么。

  

  每届花锦却生愁,十五盈盈未上头。

  诗句欲成先谱恨,风情初解尚含羞。

  香痕永夜怜红袖,春色撩人冷翠楼。

  自是梦魂飞得到,银屏珠箔耐勾留。

  二八闺娃娇可怜,不知情在何处边?

  要无烦恼须无我,欲了相思未了怨。

  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

  旁人未必传心事,修到鸳鸯便是仙。

  娇羞莫上晚妆台,脂水凝香界粉腮。

  罗帐四垂红烛冷,背人低唤玉人来。

  而今自悔觅封侯,一缕相思一缕愁。

  怕见陌头杨柳色,春风不许上妆楼。

  又写了一副对子:

  月自恋花花爱月,

  卿须怜我我念卿。

  

  宝珠写成诗句对子,一遍也没有看,把笔一掷,觉得心头很不自在,起身到床沿边呆呆的坐了一会,和衣而卧,就昏昏的睡去。紫云见他光景,就猜着他几分心事,见他睡下,不敢惊动,替他盖上锦被,下了绿罗帐子,慢慢放下金钩,走上镜屏,到桌上挑了灯,烛光剪剪,垂下大红顾绣门窗,同绿云出了外间,掷升官图耍子。

  

  再说宝林在房中算了一回帐,觉得长芦盐务,今年亏空多了,要同宝珠商量,请管事的来京,问问那边光景。看看约有三更多天,钟上打过两点,遂将各帐收起,捧了一枝水烟袋,轻移莲步,踱进夫人房中,见夫人尚在炕上吸烟,就在对过坐下,说道:“娘吸烟呢,不知妹妹睡没有。”夫人道:“你妹妹巡城才回来一刻,我方才着金子送莲子给他的。”宝林道:“我同妹子商量件事去。”就站起身来。夫人道:“他辛苦了,你留他早些睡罢。”宝林道:“不妨,我知道。”推开小格子入内,过屏风,到天井,见一轮明月当空,如同白昼。走进玻璃窗子,中间挂一张玻璃盏,灯光闪闪。右间桌上,残灯半明半暗,也有一枝红蜡烛,花倒有半寸多长。宝林用手剔亮了,走进书案暗门,见对面穿衣镜半掩着,推开来,看见紫云、绿云正掷得高兴,二人抬头见是大小姐,一同起身,低低的道:“大小姐,此时还没睡么?”宝林道:“还早。你小姐呢?”二人道:“小姐改了妆,写了一回字,和衣睡着了。”说着将门帘打起来,让宝林入内。宝林进房一看,斐几银缸,光彩耀目。向妆台上一望,厢房内点了一枝书烛,笔砚狼藉。坐下来,见有一幅花笺,从头看到了尾,心里暗想:我妹妹春心动了,本来也有岁数了。想了一会,不觉心内动起气来,将花笺笼在袖中,走上床来。不知宝林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见诗句阿姊肆娇嗔

  正家法闺娃遭笞辱

  话说宝林上床,见宝珠玉山推倒,云护香封,叫道:“宝珠,宝珠!醒醒罢!”连叫两声。宝珠从梦中惊醒,开眼着时,见是姐姐,赶忙坐起身来,一手掠着髩鸦,含笑说道:“姐姐此刻怎么来的?”紫云已送上茶来。宝珠被宝林上下细细一看,见他云鬓微松,脸潮犹晕,一段风流娇媚,令人魂消。暗想这等一个美貌,如何不动情?也不能怪他。但是他终日在外边,与男人相处,若不驾驭一番,将来弄出笑话来就迟了。冷笑一声道:“好女孩子,做得好事!还不替我跪下来!”宝珠一时不知头绪,只道日间事犯了,吓得站起身来道:“姐姐,妹妹没有干错了事。”宝林将案桌一拍,道:“你还不跪么?”宝林气性严厉非常,妹子兄弟,要打就打。此刻见他动怒,怎敢违拗?只得对住他双膝跪下。宝林问他:“你知罪么?”宝珠道:“妹子实在不知道。”宝林道:“取戒尺来,打了再告你!”宝珠道:“好姐姐,妹子真没有犯法,不知所为何事?”宝林道:“你敢不服么?”将花笺在袖中取出,向地一掷,道:“好女孩子,太不顾体面!”宝珠拾起来一看,不觉两颊飞红,半言不发。宝林不容分说,将他手扯过来,重重的打了二十。可怜春笋尖尖,俱皆青赤,在地下哭泣求饶。宝林那里肯听?紫云两个都吓呆了。宝林向紫云道:“出去取家法来伺候!”他二人怎敢不遵?就忙忙的出去,到大小姐房内,

  取了家法,走到正房,见夫人正在解手,急急的说了一句道:“太太不好了,大小姐打小姐呢!”夫人又不得就进去,心中空自着急,说道:“又为什么事?林儿真不安分!”再说宝珠见取了家法进来,格外惧怕,哀求道:“好姐姐!都怪妹子不是,饶我一次罢!妹子身子不好,打不得了!”宝林喝令紫云、绿云将春凳移过来,扶起宝珠,伏在凳上,二人按定。宝林取过家法来动手,宝珠实在忍痛不过,哀求道:“好姐姐!妹子年纪轻,就有天大的不是,求你还看爹的分上罢!”又哭道:“妹子实情受不起!姐姐定不肯饶恕,就取带子勒死我罢!”宝林只当不听见。宝珠急了,痛哭道:“爹呀!你到那里去了?你这重担子,我也难挑。你不如带了我去罢!一点不是,姐姐非打即骂,他那里知道我的苦楚?”宝林听见此话,不觉心里一酸,手就软了,将家法一掷,回身坐下,也就落下泪来。紫云扶起宝珠,仍然跪下,低头只是哭泣。宝林用手帕拭去泪痕,勉强问道:“谁叫你不顾体面?下回还敢不敢?”宝珠道:“真不敢了!如再有不是,姐姐就打死妹子,总不敢怨的!”正说着,只听外间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我同苦命的孩子一搭儿去,让你们好过受用日子!”夫人带哭带嚷,跌跌的跨进房来,不由分说,向地下拉起宝珠,望椅子上一拉,把宝珠搂在怀里,道:“打坏那里了?”又指着宝林,气喘喘的道:“我的姑太太!你就留我多活几年罢!”又对宝珠道:“好孩子,姐姐得罪你,你看娘分上,娘陪不是!到底为着何事?我不懂得。”宝珠流泪道:“娘说那里话来!是我的不是,不怪姐姐。但是我的爹那里去了?娘!我要爹爹呢!”夫人心如刀割,泪如泉下,道:“孩子!你很心痴!爹去了,把你同娘撇下来。如有他在,你也不得受人欺负!”说着,母子相抱大哭。宝林见妹子如此,也难为情,似乎今日太打重了,听见母亲言语,又不敢辨白,此刻也是泪垂满面。紫云见三个难解难分,又不敢上前解劝,只得暗暗出去,请了姨娘进来。姨娘取了一杯桂圆汤,送到夫人面前,金子拧了一把毛巾伺候。紫云捧支水烟袋站在一边。姨娘忙陪笑道:“太太别为他们操心。孩子不好,也是要打的,姐姐管的是正理。”夫人此时舍不得宝珠,又不便过于责备宝林,一肚脾气,正无处发泄。听见姨娘说话,不由大怒,用手巾拭了泪痕,接过烟袋,吸了一袋,劈面对姨娘啐了一口,道:“你得了失心病,还是做春梦?你的肚皮好,生下好孩子来,人不如你!我这个宝珠,胜过儿子百倍,真比宝贝还贵重,我全家靠他过日子呢!他有点长短,我先是个死!你只知道打牌吃饭,知道享的谁的福?”骂得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身来劝大小姐出去。夫人代宝珠拭了泪,劝他吃了两口龙眼汤,见无人在面前,对宝珠道:“好孩子,你不要生气!这个坏丫头,在家能有几天?明年李家就要娶了。那时让你为尊,谁敢委屈你!”宝珠道:“娘说什么话!姐姐是家里不能少的,等兄弟大了才能放他出阁,娘千万不可错了主意!若没有他,我更难处置了。”夫人又劝了许多言语,哄他住了哭,要候他睡下,方才出去。宝珠不肯,夫人就亲手替他除花卸朵,脱了衣服,解去鞋脚,看他上床,将锦被替他盖上,又拍了几下,说:“睡罢,我去了。”宝珠道:“娘走好了!”夫人答应出房,又叮嘱紫云几句,吩咐今夜不要关门。金子掌灯照着,紫云一直送至正房,回去各处检点一番,同绿云进房,说道:“今日不要睡,太太是必来的,我们下象棋罢!”到了四鼓以后,果然夫人又来一回,问了紫云两句话,也就出去了。

  

  宝珠在床,睡了片时,想起心事,又哭了一会。次日十点钟,方才起身。梳洗已毕,闷闷的坐在房中。夫人进来闲谈,一同吃了饭,夫人就在右首炕上吸烟。只听云板声敲,紫云、金子两个出来一看,见夫人房中寿儿在外说道:“姑老爷来了,请姐姐回一声。”原来宝珠房中,闲人不敢擅入,事事来回,都敲云板。紫云进来回了,夫人又替宝珠更衣,随着夫人一同出来。到了正房,李墨卿上前见了姑母,又与宝珠见过,吃了一回茶烟,谈了几句闲话,对宝珠道:“文卿一同来的,在花厅上,你令兄陪着他呢,我们出去坐罢!”辞过夫人,二人起身。

  宝珠又进去叫了一声姐姐,与墨卿到了花厅,大家相见让坐。

  宝珠见桌上两副对子,问道:“谁的对子?”墨卿道:“你倒忘了么?请你改正改正。”宝珠笑道:“好快当。”展开一看,李墨卿的是集《西厢》两句:

  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绡玉笋长。

  

  再者文卿的,也是集句: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宝珠看过,微微笑道:“过誉了。”文卿道:“你的写成了没有?”宝珠道:“我没有做,我倒忘了。”文卿道:“你太无趣!过日入时快写起来,去赴老刘之约。”宝珠道:“你们请罢,我懒得去。”墨卿道:“你不可过于执意,昨日又是你先走,今日再不去,老刘面子下不来。”文卿道:“谁愿去吗?刘三是个恶人,有造祸之才,也不可过于削他面子。”宝珠道:“倒委屈你了。”随唤书童喜儿取了对子来,宝珠提笔,一挥而就,又落款巡花都御史。二人道:“妙极!妙极!”又朗诵一遍道:

  月自恋花花恋月,卿须怜我我怜卿。

  

  墨卿笑道:“秀卿于月卿,有情极了,还在我们面前假惺惺的!看这副对子,可被我们识破了。”依仁道:“才情二字是联的,舍弟有才,所以就有情了。”坐了一会,吩咐套车。宝珠叫家人也替依仁备了车,自己入内,禀过夫人,又在姐姐面前撒个谎,才放出来,同众人上车,还是两个书童跟随到南小街来。

  再说刘三公子同翠红宿了一夜,起身也有午后。柏忠进来陪住烧烟,刘公子道:“今日可要着人邀他们一邀。”柏忠道:“可以不必,他们大约必来的。”刘公子道:“小松儿实在标致!我少爷喜欢他。我看他,倒象个女子。”柏忠微微笑道:“少爷看他象女子,门下看他未必是个男人。他的面貌声音,都是美人态度,而且腰肢柔媚,体态娇娜,男子家那有这样丰韵?更有一件可疑,他走路与人不同,步子总不能放开,又踹不实,似乎脚疼,大约是裹过的,以门下细看,定然是一双窄窄金莲呢!”翠红等道:“说破了,果然可疑。他年纪虽小,已是做官的人,怎么还戴耳坠子呢?”刘公子道:“我少爷同他顽一顽,就是死也甘心!柏忠,你想个法子,我有重赏!”柏忠道:“少爷,今日且试他一试,看怎样?”刘公子道:“怎么试法?”柏忠道:“少爷今日踹他的脚,故意装做失脚的光景,看他怎样?他是双小脚,必要疼痛的。再诱他睡下吸烟,捻他一捻,就知道了。那时门下再想个法子,不怕他不双手送来把少爷受用!”刘公子大乐道:“好计好计!但小松儿是个御史,不好惹的。”柏忠道:“我们的声势,还怕人么?就有点小事,老大人当朝一品,岂怕他新进的一个无知也乎!”说着,把鼻子掠了一掠。刘公子大笑道:“胡乱通文,又该打了!”柏忠道:“区区小事,你的门下须要带点子书气呢!”正说得高兴,外面忽报诸位少爷到了。只见李、许、松等四人踱进来,刘公子同三姊妹赶忙出迎,笑道:“信人,信人!”三姊妹也见过了,大家叙坐。柏忠道:“诸位大人在此,那有门下坐位?”刘公子道:“都是我的同年世交,不必拘礼,赏你坐罢。”墨卿道:“年兄快人,出口如箭。”刘公子见了宝珠,格外亲热,不住的问长问短。文卿叫书童取过对子来,说道:“献丑了!”大家一看,赞不绝口。三姊妹谢了又谢。刘公子道:“我也每人送你们一副,但是不耐烦做。老忠时常咬文嚼字的,今日罚你做两副对句。”柏忠道:“门下受公子厚恩,虽汤火亦所不避。至于文墨之事,非我所长,只得有妨台命了!”刘公子道:“你方才还讲甚书气的?”宝珠笑道:“惟其有了书气,所以书有诗气。”刘公子道:“敢不做?把他磝出去!”柏忠道:“少爷莫急!我来想。我还小时候做对子,是对过的,七个字实在不曾问津。”刘公子道:“你何不学诸年兄用个诗句子呢?”柏忠道:“这还可以。我念过两本《千家诗》的,连年有了事,就不在诗上讲究了。我就说个云淡风轻近午天,待少爷对一句罢。”公子道:“放你的屁!我少爷,对你的诗么?”柏忠道:“果然……果然不敢劳尊。”刘公子道:“这句也不好,没有他们名字在内,重来重来!”柏忠道:“就难了,留我细细的思索。”又唧唧哝哝的道:“又要诗句子,又要有他们名字在内,那里有这么巧呢?”闭着眼,摇着头,想了一会,忽然大笑道:“有了,有了!我想了一句好的。”不知好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开酒筵花街杀风景

  舒仇恨柏府打陪堂

  话说柏忠想了半日,忽笑道:“有了有了,人家门上常贴,又吉利又切题,又有一个月字在内。”朗吟道:“天增岁月人增福。”李、许、松三人大笑道:“这匪夷所思。”刘公子道:“下联呢?”柏忠道:“就此一句,真费了门下许多心思。再对下联,就难死门下了,而且好句不可多得。”刘公子道:“胡说!没有下联成个什么对子呢?”柏忠道:“真是苦我所难,肚里打不出油来,我请松大先生替我对罢。”依仁道:“有个什么案件,还可以妄参末议,诗句对联也荒疏久了,不能相代。”柏忠道:“好人好人,成全我罢。”依仁道:“不敢允你,只好想想看。”起身背着手踱来踱去。一会工夫,笑道:“对了一句,倒还自然。”刘公子道:“请教请教。”依仁颇有喜色,念道:“我爱芳卿你爱钱。”墨卿等笑得打跌道:“真亏他想得到。”依仁只道赞他真好,脸上颇为得意道:“舍弟的对子,怜他我就爱他,都是怜香惜玉之人,莫笑幕宾不通。我们案件上,批个批语,也还用四六联呢。”刘公子还不住的问是谁的诗句。依仁道:“就是我的诗句,知道是谁的?”刘公子道:“你的句子,不现成用不得。”柏忠着了忙道:“今人也是诗,古人也是诗,只好的就是了。少爷不信,问三位大人,可好不好?”三人笑道:“好极了,连我们也要退避三分呢。”刘公子道:“我看也不见得,那能如年兄们的是真好呢。”柏忠道:“少爷莫看轻了,这副对子,我们报效少爷足了。门下家贫,谋衣谋食,诗词歌赋无暇及此。记得十年前的诗,连张山人还赞我的好,说我再做两年,也就同他一样,可以做得个小山人了。诸位大人是知道的,张山人是个大诗翁,人家何等敬他,我象他也就好了。”宝珠道:“既要做山人,就该在山中,为何在宰相门下呢?”众人大笑。柏忠虽是副老脸,也就羞红了。刘公子吩咐摆酒,因依仁是宝珠哥子,年纪又长,大家让他首坐,依仁谦之再三,只得坐了,刘公子在酬酢之际,故意将宝珠靴子一踹,宝珠双眉紧皱,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摸着靴尖,捏了一会,那种可人的媚态,画也画不出来。刘公子失口叫了一声“好”,同众人又谦了一会,仍照昨日坐法,刘公子主席,柏忠末坐,欢畅饮呼。翠红姊妹敬歌唱曲,好不高兴。刘公子道:“李年兄是松年兄姊丈,松年兄的令岳是谁家?”宝珠道:“尚在未订。”刘公子道:“我来执柯。我有个姨妹,今年十六岁,同松年兄年岁相当,才色二字,也还得过去,我们就他一门亲戚不好吗?不知年兄意下如何?”宝珠尚未回答,李、许二位道:“此是美事,全仗玉成。”刘公子道:“年兄现有几位尊宠?”宝珠道:“一个没有。”刘公子道:“通房丫头,定是好的。”宝珠摇头,也不言语。墨卿道:“你那个丫头紫云,光景同他有一手呢,人品真美。”宝珠急了道:“什么话?使唤的村丫头,你……你们也要取笑。”墨卿道:“你说村,那就没有俏的了?”刘公于道:“诸兄不知,我兄弟圣经却一句记不清,嫖经是通本背的,上面有两句道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的好处,真不可言语形容呢!家母房中有个玉簪,兄弟同他最好,没有事闲着,就叫他到书房内去见一面,并无别故,说的是人间艳语淫词,对答如流,均不能入耳,只张嘴儿,真正是会说,等我明日讨来,送与松年兄,同他试试,就知道他利害了。”宝珠听他艳语淫词,谈得津津有味,也就羞得无地自容,又说要将淫婢赠他,两颊飞红,低着头只不开口,心想避他一避,遂起身向炕上躺下烧烟。刘公子看见,正中心怀,说道:“松年兄逃席了。”说着,走近炕沿,用手把宝珠靴子一捏,虚若无物,心里明白八、九,笑道:“年兄靴子大了,也是你脚太小些。”宝珠赶忙缩回,无言可答,心里跳个不住。此时刘公子胆就大了许多,上前一把将宝珠一只尖松松的手拉住道:“起来陪我吃酒。”宝珠见他如此,吓得心惊胆战,一点不敢违拗,起身跟他入席。刘公子心想把他灌醉了,验出真假来,即可上手。叫人取大杯来,满满斟了一杯,送与宝珠道:“罚你一杯。”自己也斟一杯道:“我也陪你。”遂一饮而尽。宝珠从来在外不敢多饮,推辞道:“小弟量浅,不能奉陪。”翠红道:“都老爷海量,何必推辞?”刘公子出席,到宝珠面前道:“那不能,我的酒已喝过了,你不能下我的面子。”宝珠见他双眉轩动,两眼圆睁,有些怕他,说道:“年兄请坐,我慢慢的吃。”刘公子道:“使得。”依旧下坐。宝珠将酒饮一半下去,刘公子道:“酒凉了,我代了罢。”举起杯来,一口吸尽,还呷一呷道:“好香!”又斟一杯送来。宝珠道:“万不能饮了,请年兄原谅。”李、许二位也替他讨情,刘公子那里肯依?柏忠走过来道:“松大人酒量虽浅,我少爷情义方长,看门下的薄面,干一干罢。”宝珠道:“不要胡闹,我是不能多饮的。”柏忠将帽子一除,取了酒杯,放在头顶上,双膝跪下道:“请吃我家的酒,就是我家的人了,大人快干了罢,赏门下一个脸,愿你老人家做大官,发大财,身藏大元宝,日进一条金罢。”说着叩头不止,引得众人大笑,倒把宝珠的粉面羞得通红。翠红等不知利害,也随着取笑几句。李、许两个心里暗想,老刘为何欺负秀卿?看他挟制的光景,颇为动气,只见柏忠怪模怪样,也不言语,看他到底怎样。到是依仁说道:“舍弟年轻面嫩,受不得顽笑,你们不识他性格,闹急了是要生气的。”柏忠只当不听见,又说道:“大人不吃酒,门下只好跪穿此地了。”宝珠无奈,只得在他头上接了酒杯,放在面前。柏忠道:“好了,救命王菩萨开恩了。”起身拍一拍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我门下的几个狗头,也值几两银子呢。”刘公子道:“你也陪一杯。”宝珠只得又饮了一半,见他们闹得不成体统,再看看天已不早,乃将书童叫过来,咐耳说了几句,书童匆匆出去。刘公子执着一大杯,送到宝珠面前,深深一揖道:“只一杯是实情酒,我要你高攀。”直送宝珠唇边,翠红低低笑道:“我来做媒。”刘公子说着,脸儿笑着,身子偎在宝珠一旁坐下,把酒送至宝珠口边。宝珠用手推开道:“实在量窄,不必啰嗦。”刘公子将他两个秋叶捏了一捏,又在他脸上闻了一闻道:“

  粉花香,我少爷爱极了。”宝珠羞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几乎要哭出来,翠红姊妹也在一旁附和。此时书童已将各役传到,宝珠见护从已经伺候,欲将发作,又不好变脸。谁知柏忠见宝珠柔软可欺,不知好歹,走过来帮腔道:“松大人吃的是喜酒,你同我少爷正是才貌相当的。”宝珠借此发作,不觉大怒道:“好大胆的奴才,也来胡说!你仗谁的势,也来欺我?你这奴才可还了得?我定要你的脑袋,明日同你在主子面前讲话。”说罢将杯撇在地下,不别众人,吩咐伺候,竟出来上车。家人上马,各役点了高灯火把,簇拥而去。

  此时刘公子大为没趣,李、许二位道:“柏先生言太重了,不怪他有气。”刘公子一团高兴,弄得冰冷。众人俱皆不欢而罢,向刘公子谢过上车。依仁还周旋刘公子两句话,也就去了。刘公子送过客,一肚子脾气无可发泄,将柏忠叫到面前,怪他多嘴,说道:“才有点意思,要你来放屁,弄决裂了。”气一回,想一回,又把柏忠臭一顿骂,骂了四五场。到三更时候,才放他回去,灯笼也不许他点,又不许人送他,叫他黑走,遇见巡城的好挨打。不想话说巧了。

  再说宝珠上车巡城,一路暗想,又气又愧,他捏我的脚,大约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敢调戏我,以后各事,更要小心。又想他既识破我,怎么放得我过呢?罢了,从此不同他往来就是了,好在没有实迹他拿了。翠红姊妹也帮他取笑我,处置他们也是易事。还有柏忠尤其可恶,明日想个法子,重重的办他。心中想着,已到南小街口。一对藤棍在前开路,高灯上是监察御史,巡视南城。适值柏忠冒冒失失由巷里钻将出来,正撞个满着。各役一把扯住道:“什么人狂夜!”柏忠酒也多了几杯,回道:“是我,怎么样?”众人将他拥至车前道:“都老爷在此,还不跪下?”柏忠不服,众人乱推乱拉,将柏忠按倒在地。宝珠见是柏忠,大怒道:“你这奴才是谁?敢于黑夜独行直步,若不直供,刑法伺候!”柏忠向上一望,见是宝珠,叫道:“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方才你与同席的。”宝珠道:“该死的奴才!一派胡言,打嘴!”各役不由分说,两三个服侍一个,把柏忠打了二十个嘴巴,打得柏忠满口流血,如杀猪一般的叫。宝珠又问道:“你这奴才,究竟姓什么?”柏忠只得回道:“松大人既推不认识,我姓柏,叫做柏忠,是刘相府的。”宝珠冷笑道:“你原来仗着宰相势,你可知王侯犯法,我总是一体办的。你既是相府的,我也不打你了,明天真要同你在主子面前讲话。”吩咐带着各役,取过铁练套上。可怜柏忠崭新的一身衣服,锁在车尾子上,跟着儿跑。宝珠回到府中门首下车,吩咐将犯人锁在耳房里,听候发落,回身一直进去了。其时依仁在房未睡,他的小使说道:“柏先生被少爷锁回来了。”依仁道:“所为何事?在那里呢?”小使道:“在耳房内。”依仁道:“我去瞧一瞧。”走到耳房,果然见是柏忠,问了原由,方知是犯夜。这一夜倒亏依仁照应。

  且说宝珠入内,到母亲姐姐房中走了一走,回自己房中,换了女装,向妆台闷坐,不觉流下泪来。紫云问了备细,宝珠将今日之事,气愤愤的细述一遍,紫云就听呆了。又说:“冤家路窄,我把他打了二十,锁回来了,依我的气,明早上一本连姓刘的齐办,你看好不好?”紫云沉吟道:“小姐,不能由你的性儿。刘家势大,如今做官的省事为佳,且缓一天,看他如何。你打了柏忠,也算得出气了。”宝珠深以为然,谈了一会,收什睡下。次日,一早起身,梳洗方毕,外面传进一封书信,一张名帖,宝珠一看,是刘相的名字。将书取出,见是刘三公子的信,前半说柏忠犯夜,感恩没有重办,后半说柏忠专倚弟家之势,在外横行,请年兄代为整治,重重责罚,再为释放云云,宝珠看过,笑了一笑,递与紫云,细看一遍,也说道:“罢了,卖个人情罢!俗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宝珠道:“原信内说他打了再放,我气他不过,要看两条狗腿呢。”紫云道:“别打人罢,我害怕呢。”宝珠道:“只个人情不能讲,那天我挨姐姐打了,怕不怕?”紫云道:“我都替你怕死了。“宝珠叫绿云取衣冠来穿戴,又吩咐出去伺候,自己缓缓踱出来,在夫人烟炕上坐下。一会儿,外面进来回说,各役都齐,上堂伺候。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俏丫环偷看佳公子 松宝珠初识张山人

  话说宝珠出厅坐下,有人将柏忠带来,跪在阶前。宝珠道:“柏忠,你这狗仗人势的奴才,可知罪吗?”柏忠叩头道:“求大人开恩,愿大人朱衣万代。”宝珠道:“本当重重办你,看你主子面上,姑饶一次,以后再犯在我手里,那就真要你脑袋了!”柏忠道:“大人恩典,小人再不敢无礼了。”宝珠叫取大棍,重打四十。各役一齐动手,将柏忠拖翻,一五一十只管数。柏忠跪在地下,哭一回,说一回,又求一回,可怜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宝珠吩咐磝出去,众人带拖带扯的,赶出大门。宝珠退堂,到内书房坐下,写了一张谕帖,仰兵马司将翠红姊妹逐出境外,房屋封锁入官。兵马司接到都老爷的谕帖,自然雷厉风行,下了一支火签,差了一名吏目,带上十名番役,到南小街打进去,不分皂白,一个个都逐出门外,将前后门上了封皮。可怜翠红一家,箱笼物件,一件没有出来,不敢存留,空身人出京去了。吏目到松府复令,适值宝珠在姐姐房中闲谈,仆妇进来说:“门上回说,兵马司吏目在外边回说,翠红家房屋,已经封锁,人都逐出境外。”宝珠道:“你去对门上讲,说我知道了,叫他回衙理事罢。”宝林道:“什么案件?”宝珠不敢说出真话,支吾道:“是个娼家,有人告发的。“宝林笑道:“娼家媚人,犹之乎和尚骗人。京城甚大,此辈甚多,谅也禁止不住,可以含糊了事的,也不必过于顶真。”宝珠答应。

  不题姊妹谈心,再讲柏忠一步一跌的爬了回去,进相府,到书房见了公子,哭道:“门下吃苦了,求公于要替我出气呢!”刘公子道:“打得好,打得有趣,我少爷叫打的。昨日一天的好事,被你这奴才闹掉了。今日打了多少?”柏忠道:“不瞒少爷说,昨晚一见面,就是二十个透酥的薄脆,夜间竟把门下陷於缧絏之中,今日午堂四十大棍,在门下敝臀上整整打了好一会呢。”刘公子道:“他说些么来?”柏忠道:“他口口声声叫门下奴才,借你的尊臀,打你主人的薄面。又对我拱拱手,说得罪得罪,借重大力,改日还要陪礼。我说敝上心领了,门下代为致意罢。奈他一定不行,说不是打的你,打的你家主人。少爷不知,可煞作怪,打在身上,果然一些不疼,不知少爷脸上疼不疼?”刘公子听罢,一口臭痰吐了柏忠一脸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谎都撒脱节了。小松儿是看我的金面,不曾重办你,真同我少爷有情。不然,你还有命吗?他打你,是怪你咋日闹了我们的好事。你当什么,你再敢挑唆,我拿帖送你到小松儿那里,敲断你的狗腿。”又回头道:“书房里人在那里呢?替我把老忠磝出去,我看见这副苦鬼脸,我怕他呢。”柏忠原想主人出气,谁知倒挨一场臭骂,只得跛了出去。

  刘公子吩咐套车,到松府传进帖去,说是面谢大人的,门上一会出来说:“少爷到都察院去了,改日到府谢步罢。”刘公子少兴,就到南小街翠红家。到了门首一看,兵马司封皮横在上面,再问问左右邻舍,都说兵马司奉松都老爷的谕帖,逐出境了。刘公子大为诧异,只得问去。心里痴想道:“是了,他见我同翠红好,大约是吃醋呢。”回到书房闷坐,倒弄得糊思乱想,废寝忘餐。次日又去,宝珠仍然不见。一连数次,不是说有恙,就是说有事。又请过几次酒,也是辞谢。刘公子无法可想,妄想道:“难道有气,连我都怪了?”想到闷处,就叫柏忠来大骂一顿。

  再说宝珠自在翠红家生些闷气,又着了些惊恐,身子不爽快,告了十天假,在房中静养,足不出户。许文卿到来要见,宝珠因是至交,不妨相会,请到内账房坐下,自己慢慢改装出来。文卿见宝珠恹恹娇态,弱不胜衣,笑道:“年兄玉体违和,还不怎样么?”宝珠道:“受了风了,也无甚大事。”文卿笑道:“秀卿太为薄情,月卿待你甚好,你为何倚势欺人?我们要不依你呢?”宝珠笑道:“你们不依么?我就一同办,就说你们窝娼,要你们顶戴。”文卿笑道:“果然利害。打柏忠手段,谁不知道?相府的人,尚且如此,我们没有势力的,还敢强么?怪不得行人相怪避撞马御史呢。”宝珠道:“既知道害怕,就小心些,不可犯法。”文卿笑道:“老刘只管犯法,也不害怕,也没个人敢办他。足见恶人有人怕,我们善人就有人欺了。”宝珠脸一红道:“你别忙,看罢了。”文卿道:“前天老刘想是发疯病呢,将你竟当做女郎取笑,那些言谈光景,令人真下不来,我同墨卿颇为动气。那个柏忠更不是个东西,只知道奉承主人,全不顾一些体面,打得很好,不但你可以出气,连我们心里也觉爽快。最有见识是打了就放,真有许多的便处呢。”宝珠道:“依我的意思,连老刘上一本,紫云劝我说不必。次日一早,老刘有书信求情,所以含糊了事,没有深究。”文卿笑道:“原来还是尊宠意思的。如夫人不但有貌,而且有才,真是才貌双全的了。你在气头上,谁敢劝你?是如夫人一言,解勉不可。足见忱边言语,是最动听的。”宝珠尚未回答,只见进来一个美丽女嬛,若有十三、四岁。一身俊俏,媚态动人,手里拿着一件竹青洋皱长袖马褂,笑嬉嬉道:“紫姐姐恐怕少爷凉,请少爷换件衣裳呢。”宝珠道:“不凉,你拿进去罢。”文卿呵呵大笑道:“你进去请紫姐姐放心,房里没有风,别这样操心太过。你去对他讲,不要忘了。”绿云笑着点点头。文卿笑道:“你叫什么?”绿云道:“婢子叫绿云。”文卿道:“你少爷待你好不好?”绿云脸一红,低头就进去了。文卿道:“秀卿真有香福,房中竟有两个美人,怪不得你不想夫人呢。但不知比老刘家那个玉簪如何。”宝珠忍不住好笑。文卿道;”他明日讨来赠你呢,究竟同你二位如夫人较个高低。”宝珠道:“我也被你欺落够了,你今日来有何话说,难道来尽说混张话的?”文卿笑道:“话也有一句,却不要紧。二十六,墨卿小生日,你去不去?”宝珠道:“二十六我也要消假了,是要去的。”再说绿云进去将文卿的言语向紫云说了一遍,紫云暗想,小姐常说许少爷好,今日在此,我去瞧瞧,究竟面貌如何。遂走到屏风后,望了一会,心里赞道:“果然好风流年少,一团英气逼人,比李少爷还要好些。”就细细的赏鉴,听他闲谈。文卿瞥见屏后有个金装玉裹的美人在内窥视,不知是谁,恐怕是他姐姐,不敢多说话。

  忽听内里叫道:“紫姑娘,大小姐叫你呢。”只见一个花蝴蝶一闪,又听得履声细碎,一路进去了。文卿虽未曾看明白,见他回头一笑,百媚俱生,一团俊悄风流,几与秀卿相捋,想道:怎么标致人都出在他家?他那姐姐久已闻名,美貌极了,李墨卿可谓有福。想我至今尚无配偶,就如紫云这种人物,也就罢了,那个绿云也还可爱,过一、二年,同秀卿讨来做小。我们如此深交,谅不好回我,但不知秀卿可欢喜他?同秀卿一房相处,自然占去头筹。不语不言的胡思乱想。宝珠明白,他看见紫云,暗暗好笑,文卿人物是好极了,但过于好色些,也不说破他。

  二人又谈了一会,文卿辞去。

  再说二十五,李府着家人仆妇到来请姑太太,大小姐,以及三位少爷。松府年例,皆有礼物,不过衣料玩器等件。次日,夫人起身得早,十二点钟,已装束齐备。宝珠一早起来道:“今日应酬甚多,庄御史放浙江巡抚,是要送的;刘通政五十寿;吴子梅生儿子,总是要去的。”紫云送上莲子一杯,宝珠吃了一半,递与紫云吃了。绿云将补褂取出,宝珠套上靴子,扎缚停当,穿了衬衣,加上线皱开气袍,束了玉带,穿了元青缎外褂。紫云道:“这个獬豸补服,口里喷火通红的,配这挂蜜蜡珠子还好。但是珊瑚纪念配了色了,换挂翡翠的罢。”宝珠道:“也是,红纪念不如茄楠的翡翠纪念好。”紫云道:“太素了。”宝珠道:“不妨,有金补服衬起来,怕什么?”紫云在书架内取出来,替他换上。因为南城获盗,宝珠新换一枝花翎,此时戴起来,就如旁插一朵鲜花,天然俊俏。绿云先出去传伺候。紫云拿了漱盆、面盆、衣包、水烟袋等件,交与内跟班。宝珠出来上车,家人上马,各处应酬已毕,到李府已交一点多钟。却好夫人在堂后下轿,宝珠上来扶着母亲,到二厅内里,李夫人以及姨娘、小姐,一齐迎将出来。到了内堂,大家见礼道喜。众女眷花团锦簇,翠绕珠围。李墨卿进来叩见姑母,又与宝珠平拜了,就请宝珠外边坐。到了花厅,只见亲友甚众,宝珠也有认识的,也有不曾谋面的,两个兄弟也在座。墨卿道:“文卿在大书房里,你那边坐罢。”宝珠随着墨卿,弯弯曲曲,到大书房来,各人起身让坐。宝珠一看,总是一班同年交好。依仁也随进来。墨卿指着首座一个老者道:“此位是张先生。”原来这老翁,就是张山人。他本是一个老名士,今年九十六岁,精神颇佳,天文地理,三教九流,以及诗词歌赋,书画琴棋,无不精通。朝中大臣,个个同他来往,是个热闹场中最有趣的人。宝珠见张山人童颜鹤发,如蔼如春,不象个近百岁的人,暗想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有道之士。忙致敬道:“老先生名士班头,骚坛牛耳,在晚闻名向慕,觌面无从,今企末尘,曷胜欣幸!”张山人笑道:世兄兰台清品,阆苑奇葩,今幸相逢,不胜起敬。今日裙屐风流,英才会合,而寒皋野鹤,亦可翔翱其中乎?”张山人口中说着,将宝珠细看一番,暗想此人秀丽非常,定然早年发达。但他是个风宪官,怎么一点雄风英气没有,纯是一团娇柔之态?看他体度,观他气色,好象是个女儿。宝珠见张山人不转睛看他,心里倒有些疑惧,脸色通红,转回头同旁人讲话去了。张山人再看他举动,细听他声音,心中俱已猜透,暗赞道:“不意小小女郎,竟是出入头地,干出这种大事业来,松仲康竟不亚于蔡中郎矣!”老翁心里颇为羡慕。又想他偏又生出这等一副美丽姿容,非有仙骨,不能如此等事。我虽看破,也不可明言,若说出来,即有天大的祸事了!况我是他祖辈,还是替他包容。此时席已排齐,主人请客入座。不知席间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行酒令名士庆生辰 沐皇恩美人作都宪

  话说大书房都是墨卿几个至交同年,除了张山人、文卿、宝珠、依仁之外,还有四位,一个赵璞,是刘三公子的妻舅;一个洪鼎臣,是同乡;又有两个旗人,是弟兄两个,一个叫桂荣,一个叫椿荣。主宾共是九人,席是两桌。张山人道:“我们都是至好,不尚繁文,用个圆桌,大家好谈心。”众人齐声说好。遂让山人首席,宝珠就坐在张山人旁边。老翁与他颇为亲厚,谈到当日同他乃祖太傅公是最好,又说令叔祖冢宰公征苗匪,曾请我运筹帷幄。又把宝珠一只纤纤玉手看了一会,暗暗好笑,嬉嬉的道:“这一道纹,将来必生贵子的。”宝珠一听大惊,脸上羞得飞红,心中一动,将手赶忙缩回来。文卿笑道:“敝年兄尚未娶亲,老先生怎么说到生子?请老先生看他何时喜星照临?”张山人笑道:“也不远了,婚姻大约还有几年。前推吾兄的贵造,与松世兄的喜期,倒增差不多。松世兄可将贵造开明,待老夫效劳推算。”宝珠被他道着几句,满面含羞,低头不语。张山人见他害羞,倒觉得不好意思,自悔失言,笑道:“世兄今年贵甲子了?”宝珠羞涩涩的道:“十六岁了。”张山人笑道:“正是芳春二八。华诞是那天?”宝珠知道张山人算法非常,怕他算出他的马脚来,不敢开口,文卿代答道:“八月十五日生,时辰却不知道。”墨卿道:“他是亥时罢,我听姑母讲过的。”张山人默默的手中推了一推,果然是个坤造,倒是个夫人局格,惜乎没寿。又替他同文卿的八字合了一合,真配得相当相对。心里喜道:“我原想替他两人作合,不意果是天生定的。罢了,我来做个撮合山,成就他郎才女貌罢。但二人的红鸾,俱皆未动,还得两年。”又吃了一巡酒,墨卿在外厅应酬一会,进来在众人面前敬了一杯,道:“我们行个令罢。”文卿道:“还是飞觞罢,象那天也还有趣。”墨卿道:“今日没有妙人,有何趣味呢?”众人道:“就请老先生出个令罢。”张山人笑道:“诸兄不必太谦,老夫还是附骥尾。”墨卿道:“我新办一副骰子,酒令是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挥拳,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今日试他一试,看闹出些什么笑话来。”张山人道:“我有个道理,我见人行过一次令,是用骰子掷个骨牌名,有是什么色样,下面接一句五言诗,一句曲词,一句曲牌名,一句《毛诗》,要关合骰于的意思,又要贯串押韵。我们如今把骨牌名丢开,用这副骰于掷,照他的格式,要说得凑拍,好的贺三杯。”众人道:“好虽好,就是太难些,请老先生说个样子。”张山人取过副骰盆来,掷了一掷,是妓女方丈酣眠,笑道:“这个妓女也下流极了,竟去偷和尚!”笑道:“诸兄莫笑话。”遂念道:

  

  妓女方丈酣眠,春色满房栊,门掩重关,萧寺中,花心动,甘与子同梦。

  众人大赞道:“接得一点痕迹都没有,我们是甘拜下风的了。”公贺三杯。张山人将骰子送到二席,是洪鼎臣,掷了个老僧市井参禅,倒想了好一会,说:“曲词要《西厢》么?张山人道:“只要是曲子皆可。”洪鼎臣道:“捏了儿句,不好。”众人道:“愿闻。”洪鼎臣念道:

  老僧市井参禅,归来每日斜,亦任俺芒鞋破衲,随缘化,五供养,谁谓女无家?

  众人也赞了几句,贺了酒。以下是赵璞,赵璞道:“我这些杂学一概不能,就是曲牌名,一个也不知道,我吃三杯,求那位年兄代说罢!”众人笑道:“我们自顾不暇,何能代庖?”赵璞求之再三,文卿道:“你先掷下看看。”赵璞道:“掷得下来,说不出来。”文卿道:“你别怕,掷下就是了。”赵璞道:“我掷,年兄代说。”先把三杯一口气吃了,才把骰子掷下,看是妓女花街卖俏,众人笑道:“骰子倒掷得巧呢!”文卿也没有思索,随口说道:

  

  妓女花街卖俏,杨柳小蛮腰,翠裙鸳绣金莲小,步步娇,顾我则笑。

  众人大赞道:“真妙极了!我们当贺三杯。许年兄竟是个风流人物!”李墨卿笑道:“他是久惯风月,所以描写得入情。“骰子到桂荣面前,掷了个乞儿闺阁卖俏。众人道:“了不得了,花夫竟闯到房里卖起俏来了!我们看桂年兄怎么办法。”桂荣想了一想道:“我也无法可施,只好让他讨点便宜。”说道:

  

  乞儿闺阁卖俏,春眠不觉晓,想俺这贫人、也有个时来到,玉美人,与子偕老。

  众人笑道:“好是好极了,但这个便宜被他讨去,尊夫人心中未免不自在。”一个个哄然大笑。桂荣笑道:“你们还替我留点地步。”椿荣道:“我来掷个好的骰子。”落盆是乞儿古墓酣眠,笑道:“我们弟兄怎么撞见花夫!”众人道:“花夫讨了便宜,自然又来。”椿荣道:“不必糊闹了,听我献丑罢!”念道:

  乞儿古墓酣眠,长夜影迢迢,讨得些剩酒瞱,月儿高,河上乎消遥。

  众人道:“好!令兄把便宜他讨,你就赏他酒瞱,怪不得花夫跟着你贤昆玉。”栓荣道:“一句话都搁不下来,实在讨厌。”众人又笑。骰子到了依仁,依仁道:“这是捉弄我了。我一句也不能,莫讲诗词,就是曲词,也没有一句。不然说句小唱儿,还可以。今天一定要难死我了!”宝珠见他光景可丑,说道:“你掷,我说罢。”依仁欣然道:“好极了。”取过骰子要掷,众人道:“三杯酒是要罚的。”依仁道:“我家里人代说,还要罚么?”众人道:“自然。”依仁吃了酒,掷的妓女闺阁刺绣,宝珠顺口念道:

  妓女闺阁刺绣,照见双鸳鸯,红袖鸾绡玉笋长,傍妆台,可以缝裳。

  众人道:“端庄不佻,不象个妓女的身分。这个妓女,一定从良的了。”宝珠任凭众人取笑,只不开言。依仁道:“你们的贺酒还没吃呢!”就替众人将酒斟斗满。文卿将骰子一掷,是公子闺阁酣眠,并不思索,念道:

  

  公子闺阁酣眠,床前明月光,我与多情小姐同鸳帐,蝶恋花,中心养养。

  众人笑道:“年兄真是个趣人,怎么就说得如此入情?无怪乎墨卿说你久惯风月。”文卿道:“不必笑话,聊以塞责罢了!你们听秀卿的,才真妙呢!”就把骰盆送过来。宝珠也不言语,掷了个少妇章台卖俏。墨卿笑道:“这个少妇不是个东西,必定是个偷香妙手。”众人对着宝珠大笑。宝珠脸上飞红,倒弄得说不出来。张山人看他羞得什么似的,暗赞好个有廉耻的女儿,把他混在男人队里,真委曲他了。怜爱之心,不觉随感而发,说道:“松世兄,你不必睬他,你说你的!”宝珠含着娇羞说道:

  

  少妇章台卖俏,是妾断肠诗,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惜奴娇,螓首蛾眉。

  众人赞不绝口,道:“五句如一句,风流香艳,兼而有之。”文卿笑道:“好个少妇,竟想佳人配才子,所以跑倒章台之上来卖俏。”宝珠低着头,也不回答。文卿又笑道:“你那个紫云,不愧为佳人,你就是个才子。我那天见他半面,真是螓首蛾眉,娇态可爱。”墨卿笑道:“你怎么看见的?真妙极了,你看好不好?”文卿道:“怎么不好?那时秀卿有恙,告假在家,我去会他,他请我在内帐房坐着,见他尊宠在屏后一闪,好个妙人!秀卿福也享尽了,把我也爱煞了!到如今夜间闭上眼,还想呢!”说罢,自己大笑。宝珠道:“什么话?粗使丫头,你们也糊闹来,太没意思了!说一回有趣,常说就讨厌了!”文卿笑道:“护小老婆,不可放在面子上,叫人笑话!”宝珠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了。墨卿笑道:“这种媚态,都是学的他如夫人。”张山人见宝珠颇不自在,道:“李世兄还没掷呢,不必讲笑话了。”墨卿笑着,掷了个老僧方丈酣眠,随口念道:

  

  老僧方丈酣眠,凝情思悄然,将一座梵王宫,化作武陵源,秃厮儿,不醉无归。

  众人大笑,赞道:“李年兄说得有意思,和尚被你骂尽了。”众人贺了酒道:“我们收令罢。”数了数,共是九个。张山人道:“九个不成体段,李、松、许三位,每位再说一个,凑成十二条,才是个编幅呢。”文卿道:“很好。”不由分说,取过骰子就掷,看是屠沽花街挥拳,笑道:“这个屠沽还了得!我不依他。”说道:

  

  屠沽花街挥拳,波澜动远空,吉叮咚敲响帘栊,好姐姐,亦不女从!

  众人大赞道:“蛮劲儿是行不去的,这个姐姐有些志气!”文卿把骰子送到宝珠面前道:“请罢。”宝珠道:“我不说了,你们取笑我呢。”文卿笑道:“你这话把我都说软了,真爱煞人!”宝珠道:“我还没有说,你倒闹了。”众人道:“有我们,不许他闹就是了。”宝珠掷的公子闺阁挥拳,念道:

  

  公子闺阁挥拳,鸳梦起鸳鸯,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骂玉郎,人之无良!

  文卿忽然大嚷,正色说道:“你不必骂!我们是惜玉怜香,最有良心的,不肯挥拳打你。”众人倒怔住了,既而大笑起来。宝珠急了,道:“太没有趣味,顽笑两句就罢了。”墨卿道:“翠红月卿都骂你没有良心呢!”张山人笑道:“翠红、月卿,又是谁?”文卿道:“是他贵相知。”宝珠两颊通红,道:“老先生别理他们,有正经话讲么?都是拿我开心。”文卿道:“谁教你生出这种美貌来?令人可爱呢!”众人道:“别顽笑罢,天也不早了,李年兄收令罢!”墨卿掷下一个公子章台走马,大家都说:“掷得好!快说罢。”墨卿道:“我倒不耐烦了,勉强说两句。”道:

  

  公子章台走马,谁为表子心?我这里去万种风情,醉花阴,萧萧马鸣。

  众人都道:“收得更好。我们酒也多了,吃面罢。”正在散席,只见松府家人进来回道:“内阁有旨意下来,有人来送信,请少爷回去。”宝珠不知何事,只得别过众人,进去同母亲说了,又辞了舅舅、舅母,墨卿同兄弟送出来,上车去了。

  回到家中,门上人上来叩喜,送上报条,并抄来的上谕。宝珠进厅坐下,看了一看:内阁奉上谕:庄廷栋升浙江巡抚,所遗左副都御史缺,着松俊补授,钦此。同日奉上谕:大理寺正卿员缺,着侍读学士许翰章升授。大理寺少卿赵洪达年老昏庸,才力不及,勒令休致,所遗之缺,着左庶予李文翰补授,钦此。这赵洪达就是刘三公子的岳翁,赵璞的父亲。宝珠看罢,就进去了。次日早朝谢恩,三家贺客盈门,个个称羡。李、许二位做了同寅,欢喜自不必说。只有宝珠心中不喜,想自己是个女儿家,官升大了,格外难以罢手。松夫人道:“想你父亲当日仕途,并不甚利,十九岁点翰林,四十岁外才升到三品,五十岁才换上红顶。你小小年纪,已是三品,不要二十岁,还怕不是极品么!”叹口气道:“但是……可惜!”说着伤感起来。宝珠也不言语,宝林忙用闲话岔开。从此,松府热闹非常,也有贺喜的,也有请酒的,不计其数。不知宝珠升了官怎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深心叵测好计通同 一味歪缠作法自毙

  如今说到刘三公子在家思念宝珠,倒弄出相恩病来,因为岳翁休致,常去替老人家解个闷儿。那天赵璞请到书房坐下,谈了一回闲话,赵璞道:“老爷子年来顽小老婆顽昏了,皇上说他昏庸,是不错的。但小李儿我恨他极了,恨不得我拿刀子砍他!他老人家好好的个官,被他夺了去,如今很少些出息呢!小李儿脸蛋子好,皇帝老儿欢喜他呢!”刘公子道:“皇帝应了《隋唐》上两句话:“恶老成,喜少年。”赵璞道:“怎么不是!你看小许儿,小松儿,都是美貌,所以个个升官。“这句话提起刘三公子的心事来,说道:“小松儿真爱煞人!他那种媚态,令人销魂!你知他是谁?他是个女子!”赵璞道:“你如何知道呢?”刘公子眼都笑细了,说道:“你不要声张,我告诉你。那天我同他们几个在南小街翠红家吃酒,我同他取笑,他那光景,害羞的了不得。我先踹他的脚,他那神情真好了,我也形容不来。”刘公子说到此处,竟笑得拢不起口来。笑了好一会,又说道:“我又捏他的脚,竟是一双瘦小金莲,我就同他饮酒取乐,他倒很有情于我。正有点意思,谁知我家柏忠这奴才上来说了几句混话,弄决裂了,大约因人多,脸上下不来了。我次日去会他,没有会着,一连去过几次,他总不见我。请他又不来,不知为着何事心里恼了,把我真想坏了!”赵璞道:“原来如此。我看他一团姑娘腔,我也疑心,你说破了,一点不错。前天我同他在小李儿家拜寿,我心里还想的,就带相公,也没有这种妙人。那天酒席真快乐了,你要见他么?”刘公子道:“怎么不想他?心都想空了!”赵璞道:“不难!在我身上。”刘公子道:“吾兄有何妙计?”赵璞附耳说了儿句,刘公子乐得了不得,连声道:“好计好计!全仗玉成。事成之后,当有厚报!”赵璞道:“你我至亲,莫讲套话。”又谈了一会,刘三公子辞去。

  次日,赵璞坐车到松府拜会,没有会见。午后又来,说有要话面见大人,门上传进去,宝珠想:他有甚话说?着门子请了进来,到二厅坐下。宝珠出来相见,赵璞先道了喜,笑嘻嘻的恭维一番。谈到刘三公子,赵璞拂然道:“年兄不知,我们虽是至亲,却不是同调。不知什么缘故,性气大合不来。而且他的行为,小弟也看不入眼,所以不大往来。”又道:“年兄高升,小弟尚未尽情。明日姑苏会馆备一两样小菜,万望赐光。日间恐年兄有公干,申刻候教罢!”宝珠道:“你我也不拘俗套,明日家母舅约定了,吾兄的盛意,心领罢。”赵璞道:“年兄说那里话!弟就知道年兄不赏脸,所以亲来奉请,务必成全薄面。明日不得闲,就是后日。”说着,又打了两恭。宝珠见他出于至诚,只说他是巴结意思,况且面情难却,问道:“同席还有何人?”赵璞道:“不敢另请外人,致挠清兴。”宝珠问这句,是怕席上有刘三公子。今见他说没有一个外人,就慨然允了道:“年兄既勉谕谆谆,后日定来叨忧。”赵璞心里欢喜,又打一恭,告别而去。

  隔了一日大早,赵璞就有帖来邀过两次,午后又有人来。至五点钟,宝珠上车,到姑苏会馆,赵璞远接出来,邀了进去,直到后边一个玻璃房里叙礼坐下。宝珠道:“此地倒还幽静。”璞道:“在外边恐有俗客闯进来,所以内里觉得好清雅些。”有家人送上茶来,二人寒温几句,排上酒来。赵璞定席,喜孜孜一团和气,不住的说长说短,想出些话来恭维。约有上灯的时候,只听外面一阵脚步进来,喊道:“那一处不寻到,原来在此请客呢!”宝珠一看,见是刘三公子,心中大惊,只得起身让坐。刘公子道:“松年兄,你把我想煞了!”说着,送上一杯酒来,道:“年兄满饮此杯,也不枉我一番情意!”宝珠颇为动气,明知两人同谋作祟,暗想:今日落他圈套,如何是好呢?刘公子吩咐家人暖一壶酒来,道:“你们众人都退出去,不奉呼唤,不许进来!有人来偷瞧,我少爷是不依的!”家人答应,赶忙出去。宝珠见他喝退家丁,心中格外害怕,粉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转一念道:“不可乱了方寸!凭着胸中谋略,对付他就是了。”刘公子见无人在面前,笑道:“前天柏忠不知轻重,得罪了你,我倒很过不去。你也打过他了,可以出气。你千万别要怪我,你同我是最好的!”宝珠故意笑了一笑,道:“他也太孟浪了,不怪我恼他,人稠众广的,象个什么意思呢!”刘公子心花都开了,笑道:“我的人儿!我说你不恼我,我就知道你的心。”宝珠道:“我恼你干什么?”遂斟一大杯酒,送到刘三公子面前,微微笑道:“你饮了罢!”刘公子心里喜欢,接过来一口饮尽,还把杯照了一照,道:“干!宝珠又送一杯与赵璞,赵璞道:“我量浅,半杯都不能。”刘公子道:“人家的好意,你也不能下人面子!”逼着他饮干。刘公子道:“你也吃一杯。”宝珠道:“我吃,你要陪我吃呢!”刘公子道:“很好。”自已斟上一杯,又代赵璞斟满,先催赵璞吃干,自己也就吃尽。宝珠将酒吃了一口,递与刘公子道:“你吃我这杯残酒。”说着,嘻嘻的笑了一笑。刘公子大乐得当不得,又吃尽了。宝珠又送上一大杯道:“你把这杯吃了,我有话对你讲。”刘公子道:“你先讲。”宝珠把眼睛一笑道:“我不依。”刘公子见他媚态横生,真是见所未见,身子如提在云端里,心里早已就醉了,又加上四大杯急酒,心内有些糊涂,说道:“该吃,该吃。”倒把一大壶酒,抱在怀里,也不要人灌,左一杯,右一盏,只管吃了不住,大叫:“来人!送上十壶暖酒进来!你们就出去,不许在房里伺候!”家人送酒,随即走开,刘公子还叫把门闭上。此时,刘公子已有八九分酒意,说道:“我的人儿,你有话,可以讲了。”宝珠在刘三公子耳边说道:“我怕赵年兄听见呢,你再进他两钟酒,我就讲了。”赵璞见他两人顽得有趣,呆呆的望着。刘公子执着一大杯酒过来道:“你再吃一杯。”赵璞道:“万万不能!”刘公子也不多言,直送到他唇边一灌。赵璞这杯热酒下去,顷刻天旋地转,瘫在椅上。宝珠笑道:“他酒量就不如你,你的量好,我倒要瞧你能吃多少!”遂将酒壶取在手中,走了几个俏步,到刘公子身边坐下。刘公子喜得骨软筋酥,笑不拢口。宝珠撒娇撒痴的,将酒壶套在他嘴上,只顾往下灌。刘公子道:“慢的也好。”宝珠道:“我喜欢看人吃爽快,看你不吃,我就恼了!”刘公子骨都骨都一口气吃下大半壶去,已有十分大醉,还说道:“我的……人儿,爱你…我……不”一把将宝珠扯到膝头上坐下。宝珠究竟柔媚,挣扎不得,心里着急,反笑道:“你把赵年兄送上床去睡,我们再顽。他睁着眼看我呢,我不喜欢他。”刘公子听见宝珠说话,如父命一般,卖了若干力气,将赵璞拖上炕去,又替他拉了靴。宝珠道:“我同你替他盖上衣服,别叫凉着。”刘公子才爬上去,宝珠在后用力一推,刘公子一个头眩,滚进去了,再也不得起来,倒反睡着了。宝珠看见好笑,说道:“何苦如此!我得罪了,让你二位同上阳台罢!”走出来,将门仍然闭上,一直到外边,吩咐套车,又对刘、赵家人道:“你们不奉呼唤,进去不得的。我有正事,一会子还来呢!”众家人答应,又不敢多问,不知他们什么意思,只得在外伺候。

  宝珠上车回去,进房将此事述与紫云听,心里气极,倒反笑了一回。紫云道:“你以后处处要留神,不是当耍的!”宝珠道:“这些庸才,又何足惧!”紫云道:“不是这等讲,恶人有造祸之才,外边物议也是难听的。”不题宝珠回家,再说刘、赵二人,睡到二更以后,家人又不敢进来,烛也灭了,一盏残灯,半明半暗。刘公子先醒,坐起身来,呆呆的想,不知在什么地方。又要撒尿,下床来摸夜壶,摸了半日,摸着赵璞一只靴,撒了一泡大黄尿,倒又上炕来坐下,心里模模糊糊,记不得在何处吃酒的。再看旁边有个人睡着,细细看了一会,再认不出谁来。想想又看,看看又想,倒被他想起来了:“我今日用计赚小松儿的,被我弄上了手,这睡的是\227是小松儿了。”此时心里一喜,遂将赵璞急急抱住,口口声声:“我的人儿,我少爷乐得受不得了!”用手去扯他衣服,扯也扯不下来。格外用力,赵璞一件衣裳,撕得粉碎,一片片挂将下来。刘公子见寻不出门户,把住赵璞只管抖,又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倒把赵璞抖醒了,酒气上拥,嘴一张,一阵瞏酱东西随口吐出来。刘公子正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却好对准吐了一脸,满满敬人一个皮怀,花花绿绿,堆有半寸多厚,一股臭味,闻不下去。刘公子把头两边摇,口里乱吐道:“这个丫头,了不得!倒了马桶了。”此刻赵璞已醒,见人搂着他,骂道:“谁在少爷炕上!”刘公子道:“你还假充少爷呢!你这作怪的丫头,我识破你了,你还敢强么?”赵噗听见人口口声声叫丫头,心中大怒,道:“谁是丫头!你这王八蛋是谁?”刘公子道:“你还赖呢,快些从我少爷,跟我回去做小!”赵璞大怒,一手打去,正打在刘公子脸上,倒把手沾得湿搭搭的,闻了一闻道:“这王八羔子,好个臭脸蛋子!”刘公子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就打起少爷来?我少爷想升官发财呢!”赵璞急了,极力用手一推,刘公子不提防,一跤跌下炕来,坐在地下大骂。赵璞喊道:“我的人在那里呢?放这王八羔子在少爷炕上胡闹,快些替我打出去!”众家人在外,听见主人叫唤,大家进来,见这两个好模样,忍不住好笑。将烛台点起,见地下坐着一个花脸,指手画脚,还在那里骂人。炕上一个就同花子一般,身上披一片,挂一片,也在那里乱骂。众家人不知是何缘故,只得站立一旁。赵璞道:“你们进来,还不把他磝出去!”家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赵璞问道:“他究竟是谁?”家人道:“姑老爷。”赵璞道:“他又怎么来的?只怕未必真,你们细看看。“刘公子道:“我少爷谁认不得?你装不认识,才好打我呢!你这怪丫头,不要支吾罢。”家人道:“没有什么丫头,这是我们少爷。”刘公子道:“那个少爷?”家人道:“赵二少爷。”刘公子道:“我不信!你们充他来吓我么?”爬起来,向赵璞脸上一认,赵璞也在刘公子脸上细望,这副龌龊脸,看不下去,七孔都堆平了,只见两个眼睛在里头翻来翻去,二人不觉好笑起来,问家人道:“松大人呢?”家人道:“一晚去了,说有正事,一会就来的。少爷吩咐不许进来,只好在外伺候。不是我家少爷叫,还不敢来呢。”刘、赵二人说不出苦来,只有暗暗会意。家人送上水来,刘公子洗了脸。赵璞见炕上糟踏得同毛厕一样,看看身上,撕得不成人形,也不好开口。坐在炕边,将靴子取来一蹬,只听咕吱一声,套裤袜子都浸透了,一股骚气,冲得人都要呕了。赵璞恨道:“这是怎么的!糟了糕子了!”家人上来,赶忙褪下,只见脚上湿淋淋的。刘公子想了一想,不觉大笑。赵璞又好笑,又好气,说道:“我真被你坑死了!”刘公子道:“我还怪你呢,是你的妙计!”彼此埋怨一番,不免又好笑起来。家人同看会馆的借了一双靴袜,把赵璞换了。赵璞道:“谅来不得成,丢了这条肠子罢!”刘公子道:“今日怪我大意了。

  这个冤家,他不上我手,我也不见你!”看表上已有两点多钟,二人只得上车回去。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不知刘三公子可肯罢休,且看下文分解。

  

  第九回 堂前闲话妙语诙谐 冰上传言书呆拘执

  且说宝珠自受了这番惊恐,到处留心,同宝林商议,将家中小厮松勇做了亲随。原来松勇是个家生子,他母亲是夫人的陪房。松勇今年十九岁,从小有四五百觔蛮力,又同保家教习学了几年武艺,手脚颇精,而且飞墙走壁,如履平地;虽则一团侠气,作事精细异常,宝珠将他作为护卫。宝珠也把昨日刘三公子之事,在姐姐面前,细说一遍。宝林道:“外边坏人太多,你也生得美丽了,令人动疑,你自己不觉得,你走路的步法,身段的体态,全现了女孩子相了,我看还宜收敛为是,倘有点子长短,不见人还是小事,你是三品大员,有大乱子闹呢,不是当耍的。”正谈着,彩霞进来道:“舅老爷来了。”宝林虽同表兄结亲,并不回避,姊妹二人,即出房,到前进来见了舅舅。李荣书见他两人,笑迷迷的问长问短,道:“你舅母想你们的了不得,大姑娘全不肯到我家去走走了,家里老亲怕什么?”宝珠掩着口儿,只是笑。李公对夫人道:“我你几家儿女,都还出色。前天在许月庵家,见有两三个女孩子,个个美丽,我问他,总说是他女公子。第二个是他夫人所生,那两个是庶出的,但是比较起来,总不如我们大姑娘。”松夫人道:“承舅舅谬赞。我前天在家,见红鸾、翠凤出落得格外标致了。”李公道:“红鸾性气还好,翠凤被他娘惯得不成样子了。”松夫人道:“十三、四岁的孩子,还小呢。”李公道:“秀卿明天会见文卿,探探他口气,我要他家一个女孩子,配你二哥呢。”原来李公两个儿子,李墨卿之下,还有一个兄弟,叫做文彬,十六岁,是妾所生,还在家中读书,也曾捐过一个部郎。宝珠见李公托他执柯的意思,满口应承道:“一有好音,即来舅舅处报命。”少刻,松筠、松蕃来见舅舅,作了揖,一旁坐下。李公一看,都是翩翩少年,也还彬彬儒雅。李公道:“两个孩子也好了,有大人气了。”松夫人道:“无用的东西,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一点的功名还没有;他的哥哥十三岁倒中了经魁了。”李公道:“功名迟早总是有的,要如我们秀卿,天下那有第二个?”宝林道:“功名倒不在乎迟早,但不肯读书,那来功名呢?蕃儿还好些,我看诗赋文章,还可得下去;筠儿这下流东西,我也没嘴说他。”李公最爱这个媳妇,而且从小闹惯的,笑道:“还了得,这个姐姐还比娘利害,日后出了阁,是不接他回家的。”宝林脸一笑,道:“这是个舅舅讲的话?”李公大笑。松夫人道:“舅舅是知道的,我家不是有个林儿,□帚还要舞呢!”李公笑道:“如此说,你家少他不得了。”松夫人道:“怎么不是,万不可少。”李公道:“我家要人,怎么呢?”松夫人也笑道:“那也要商量商量,多告几年假呢。”李公笑道:“我把文输送上门来,大姑娘愿意么?”宝林瞅了一眼,起身入房。李公笑着一把扯住道:“别走罢,舅舅老了,言语有些颠倒,大姑娘莫恼罢。我有句话同你讲,我把翠儿给你蕃儿,要不要?”宝林道:“问我干什么?有娘呢。”李公笑道:“问他不中用,家里是你作主,不要推辞罢。”宝林道:“舅舅既肯俯允,一言为定的了。”李公笑道:“我几时敢同大姑娘扯过谎的?我不要胡子?”松夫人道:“就怕我们孩子配不过二姑娘。”李公道:“没有的话。“说着,将宝林扯到膝上坐下,拉着一只纤手,闻了一闻道:“舅舅几根骚胡子,戳手呢。”宝林半睡在李公怀里,笑道:“舅舅是美髯公。”李公笑道:“戒指上好长链子,借与舅舅,明天出门会客,壮壮观也好。”宝林笑道:“一嘴的胡子,好象个老妖精。”李公笑道:“你别小觑我。我胡子掩起来,还能妆小旦呢。”说得个个都大笑。松夫人笑道:“你把孩子惯成了,明日同你没人相,可别生气。”李公道:“我家的人,不干你事。”松夫人笑道:“那就是了。”宝珠道:“舅舅今天在此吃了下顿去罢。”李公道:“今天不得闲,改日罢。”宝林道:“我知道舅舅不赏脸,我也不留。”李公笑道:“姑奶奶别挖苦罢,舅舅当不起。”适值紫云送水烟袋出来,看见李公,忙上前来叫道:“舅老爷。”李公道:“姨奶奶。”紫云满面羞得飞红,将支水烟袋向宝珠手里一递,转身就进房去了。李公还大笑不止。宝林笑道:“舅舅太没意思,不拘什么人,耍耍闹闹。”李公道:“承教了。你问你娘,舅舅小时候才讨嫌呢。”宝林道:“年纪大了,也该好些。”李公笑道:“舅舅是下愚不移。”说着大笑,推开宝林起身,向夫人作辞。夫人、宝林送至穿堂,宝珠同两个小公子直送上车。

  次日宝珠到都察院,见无甚事,同些属下御史谈了几件公事,就吩咐伺候,到许府来。他是往来惯的,不等通报,下车一直进书房来坐下。书童见是宝珠,赶忙送茶,陪笑道:“少爷还没下衙门呢。”宝珠道:“也该回来了,我坐一会子。你二老爷呢?”书童道:“也没有在家。”宝珠向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消遣。小喜儿装了儿袋水烟。正值许月庵在家,没有到部,从屏后踱将出来,宝珠忙趋上前请安。许公看见,满脸推下笑来道:“年兄今日没进衙门么?”宝珠道:“小侄从衙门里来,要会文卿谈谈的。”许公道:“小儿尚未回来,我陪年兄谈谈,但是老头儿不入时了。”说罢,笑嘻嘻的扯宝珠坐下道:“这几天见令母舅没有?”宝珠道:“昨日午后在舍下的。”许公道:“你二位令弟还好?”

  宝珠道:“都不肯用心读书。”许公道:“闻得你令姊颇为有干,家中事件,全是他料理。”宝珠道:“是。就是两个舍弟,也还亏家姊督责。”许公道:“不意世间也有这种有才志的闺女,听说模样儿,也是美极的,李君真可谓佳儿佳妇矣。你令母舅处两位表兄,我知道的了,还有几位表姊妹?”宝珠道:“两个表妹。”许公道:“多少岁数了?”宝珠回道:“一个十五岁,是舅母生的;一个十四岁的,同二表兄一母所生。”许公道:“许人家没有?”宝珠道:“还没有。”宝珠谈着,心中暗想舅舅托我做媒,何不探探此老的口气?问道:“年伯有几位世姊?”许公道:“我倒有三个,大的今年十六岁,还有十四,十二两个。第二个是老妻所生,那两个是小妾生的。”宝珠道:“有几位受聘了?”许公道:“婚姻大事,些微不慎,必致失身匪人,终身抱恨。”又摇摇头叹道:“俗子颇多,英才难选!”宝珠见他一团书气,暗想好个迂人,比我舅舅就大不相同,怎么生出个文卿来,倒是个风流人物呢?遂笑了一笑道:“小侄冒昧,有句话,求年伯切莫推托。”许公道:“好说。你我通家,我当日同尊翁,真是道义之交呢!”宝珠道:“家母舅那二位表兄,年伯是常见的,同大、二两位世妹,年岁也还相配,门第格外相当,小侄意欲多件事,如蒙年伯俯允,小侄致意家母舅,过来相求。”许公听了,沉吟不语,只是点头,半晌方说道:“年兄不知,第二个小女才貌兼优,口舌颇利,愚夫妇最是钟爱,不肯轻易许人。我意中有个心许的人,久已中选,同小女正是一双两好,我此时又不便明言,少不得年兄日后自知。至於你二表兄,人品还可取,我将大小女许他,尚可商量。但他还没有发过科第,未免不中我的意思。”宝珠道:“家表兄文才是好的,科第是囊中之物,年伯先许下了,俟大登科后,再为小登科,也还不迟,况年纪都轻。就是家姊,家母暂时也不放他过门呢,舍下亦少他不得。”许公道:“也待我同老妻辈商量停当了,自然有以报命。”遂不住的问:“你二表兄才学何如?”宝珠总是答应一个好。说说谈谈,文卿已下衙门了,与墨卿一同踱进来。见宝珠正同许公讲得高兴,就走上来见过,墨卿也见了许公,许公扯他们坐下。许公也不藏隐,开口就对墨卿道:“你令表弟在此替你令弟说亲,我瞧各事都还相当,我就为你令弟不曾发过科第,所以尚在游移。令表弟说俟登科再娶,也可使得,究竟你令弟文才何如,至此不妨直言。”弄得个李墨卿深浅不是,回答不出。许公又对文卿说:“你是见过二世兄文学的,可配得过你大姊丈?”文卿道:“二哥品行文才都好,我们素来佩服的。”许公道:“我也要同你母亲商量商量。”又低着头道:“要如我意中之人,便无可推敲矣。”文卿抿着嘴,对宝珠笑个不住。宝珠暗想,也觉好笑,我代人做媒的,倒反要被人缠住了。他那个意中人,非我其谁?许公对宝珠拱拱手道:“另奉复。”又同墨卿哈一哈腰,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墨卿道:“适才年伯问我舍弟的文才,叫我如何回答呢?”宝珠笑道:“我在年伯面前力保。”文卿笑道:“还是我在家母面前力保,方有成意。”墨卿深深一揖道:“全仗玉成。”文卿又问道:“连日可曾会见老刘?”墨卿道:“听说病着呢。”宝珠就用话支吾道:“你们今日回来得迟,衙门里事多么?”墨卿道:“在桂柏华那边谈了好一会子呢。”宝珠道:“他令弟椿仲翁,大后日寿期,你们去不去?”文卿道:“生日彼此都有往来的,万不能不去。”谈谈笑笑,就在许府用了午膳,又话了一回闲话,二人一同辞了文卿,出来上车。宝珠道:“舅舅不知可在家,我同你一搭儿走罢。”墨卿道:“很好。”二人进了金牌楼,到李宅下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警芳情密言传心事 夸大口无意露奸谋

  话说宝珠到了李府,墨卿邀请入内,到上房,见了舅母问好,又谈了几件家事。李夫人道:“我新得一个戒指的花样,倒也好看,上边金链子有一尺多长呢。还有些小坠脚,是翡翠玛瑙洗的,小顽意儿,我在宝和楼打了十几对,明日着人来送大姑娘两对,送你紫云一对。”宝珠起身谢道:“又要舅母费心。”正谈着,李公已踱进来,宝珠忙上前相见。李公笑道:“来了一会子了?”宝珠道:“适才同大哥一齐来的。”李公道:“在你家来的么?”宝珠道:“在许文卿处吃了饭来的。”李公道:“见许月庵没有?”宝珠道:“谈了好一会子呢。”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谈心,你头也该疼了。”宝珠也笑道:“真有点子腐气。我倒将二哥的喜事提了一句,老人家竟有许多推敲,好容易说得有点意思,说大世姊还可,要二哥发过科甲,才许过门。二世妹竟是个天仙化人,世界上少有的,轻易不肯许人家。”李夫人道:“难道比我们大姑娘还好吗?”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讲什么?秀卿、文翰明天托文卿在内里周旋,只要他夫人肯了,不怕此老作难。”墨卿笑道:“已同文卿说过的了。”李公道:“我明日再请张山人去走一趟。我家翠儿昨日已与你姐姐面订过了,也请张山人为媒罢。要热闹就再请几位,即如正詹事吴子梅,内阁学上周伯敬,左都御史赵砚农,都是几代世交,可以一约就到的。”宝珠答应,李夫人定要留宝珠吃晚膳,宝珠道:“回去迟了,姐姐讲话呢。”李夫人道:“不妨,有我呢。”宝珠道:“舅母一定留我,着人回去说一声。”李夫人笑道:“你胆子太小,怕他干什么,他究竟怎么利害?”宝珠笑道:“打得利害呢。”李夫人道:“你倒做了官,他还打你么?你就给他打!”宝珠道:“敢吗?记得那天二更以后,到房里打我,把衣服脱了,单留个小褂子,拿藤条子乱打。我扬着袖子,让了下子,他倒说我回手,捆我起来,打了还要跪半会子呢。”李公笑道:“看他一个柔媚女郎,怎么倒有这些狠处,文翰明日格外小心为是,听听可怕不怕?”李夫人道:“男人没个女人收管,还要上天呢。”李公大笑。闲谈一会,就在堂前用了晚饭。李公道:“早些送他回去罢,恐他姐姐讲话,就是他母亲也不放心呢。”宝珠谢了舅舅、舅母,墨卿送出来上车,跟班上马,李府又派了几名家丁送去。

  宝珠回府,进了宅门,见内账房里灯烛辉煌,再到房门首一望,两旁丫嬛仆妇,手中执着家法,排列两行,宝林俊眼圆睁,长眉倒竖,恶恨恨坐在中间,松筠一言不发,两泪交流,惨凄凄跪在地下。原来松筠连日被依仁勾引在外顽耍,宝林知道了,正在问口供呢。宝珠看见,吓得心惊胆碎,又不敢多问,更不敢插口,只得进来叫了一声姐姐。宝林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宝珠面如土色,回答不来。宝林知他胆小害怕,又见他低头而立,倒心里怜惜起来,反和着一分颜色,问了一句:“怎么不言语?”宝珠战兢兢的答道:“舅母定要留吃晚饭,扯住不放我,曾着人回来告诉姐姐的。”宝林点点头。宝珠慢慢退了出去,到后边夫人房中来见夫人,正在落泪,宝珠不知头绪,只得呆呆的站在一旁。夫人命他坐下,一长一短,说依仁引诱筠儿出去顽笑,在大帐房里私用五十多两银子,你姐姐盘帐知道的,对起来,筠儿没有话讲,只得招认,你姐姐把他带到内帐房去了,打死了倒干净些,你去对姐姐讲去。宝珠道:“筠儿原是不好,也要慢慢的管教,万一打出事来,怎么对得起爹爹呢?”说着,也就用帕子试泪。夫人叹道:“这种下流东西,也丢爹的脸,还累你姊妹两个呢。”宝珠劝了两句,进去请他生母到来,劝宝林替筠儿讲情,自己就回房去了。改了妆,坐在案上看看公事,又同紫云闲谈,下了两盘棋。约有三更时候,着紫云先出去探看,众人可曾都睡。紫云进来说:“都睡熟了。”宝珠轻移莲步,踱出房来,紫云提着绛红灯、水烟袋随在后边。到夫人房内,见大丫嬛金子正替夫人烧烟,宝珠并不回避他们,夫人见宝珠出来,道:“好孩子,此时还不睡么?”宝珠道:“还同姐姐说话儿去。”夫人道:“不早了,快去快来罢。”宝珠答应。走到后面,见两边房里几支大烛,照得满室光明,一人不见。宝珠到对房帐桌上坐下,将帐看了一看,又把书一翻,见有几幅花笺,宝珠取过来看,是词句,微吟道:

  

  可怜我水晶帘下懒梳妆,算尽风流帐。撇了金钗,换了罗衣,解了明,背了银缸。但见那光分宝镜花容瘦,却不道响振金铃锦帐。香阳台上,撩人夜色凉。只怕梦魂中,何处见檀郎。右调《倾杯玉芙蓉》

  凝妆上翠楼,春光半收娇羞。笑解金翠裘,懒催鹦鹉唤梳头。亦任红绡遗恨,绿窗掩羞。曾记得背人隐语蹑莲钩,镜启菱花怕见容颜瘦,可怜春来绿水流,春归碧草愁,泪湿了咱衫袖。右调《楚江罗带》落款龙纹女史戏笔。宝珠看罢,口中不言,心里暗笑,好个正经人!那天我做了两首诗,就打得那么利害,我今日也拿他起来,臊臊他的脸。又想使不得,他是得罪不得的,不必多事罢,对紫云道:“你瞧!”紫云也看了一遍,微微而笑道:“别惹他罢,没有好处。”宝珠反复观玩,暗道姐姐才学真好,我们虽会做诗、填词,究竟总不如他说得有意味。他如妆个男人,还要胜我几倍呢!正看得出神,听见外间脚步细碎,已进房来,宝珠忙把花笺藏过。起身见彩云在前,提一盏明角灯,宝林淡妆素服,着一件藕白色罗衫,玉色百摺绸裙,瞖瞖婷婷的走来。宝珠道:“姐姐那里去的?”宝林坐下道:“在内帐房查帐。你才来么?”宝珠道:“才进来。”彩云送上茶来,紫云正要装烟,宝林道:“你把烟袋给他自己吃罢。你同彩云到那边坐去罢。”紫云就知道他姊妹有要话商量,就扯了彩云一同出房。这里姊妹两个上炕,对面盘腿坐下,宝林道:“你今天何处去的?”宝珠道:“早间在许年伯那边,替舅舅家二哥说媒。”宝林道:“允没有?”宝珠道:“似有允意,还未定实呢。午后又同墨卿一齐回去见舅舅复命,舅舅说请张山人去再说呢。又对我讲蕃儿亲事,也请张山人为媒。”宝林点点头,沉吟半晌道:“筠儿全不要好,在你看如何呢?同诗书是对头,专爱抡枪使棒,常随着几个保家的教习,同松勇在圈子里乱舞乱跳,连日又被五房大哥引诱出去,私用大帐房里五十八两银子。我看帐知道了,被我狠打一顿,知会帐房里,一文不许私付。又把门上老头儿松顺,叫进来痛骂一场,发出去叫总管打了四十。从此门口出入号簿,格外吩咐严紧,晚间上锁时交进来,再着总管内外查点人数,一点子疏防没有。就是家里这些帐房、管事,以及家丁人等,有几个很不妥当,我得暇总来着实整饬一番。你明天在五房大哥面前也要说几句。”宝珠道:“他本来不是人,虽说亦未必有用,他也不爱脸。”宝林道:“我倒替你愁,没有个接手的,你如何收场呢?”宝珠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宝林又叹口气道:“妹妹,我真舍不得你,终日提心吊胆,受人戏侮,为的谁来?”说着眼眶一红。宝珠一阵心酸,泪珠点点道:“姐姐也别为我操心,我顾一天是一天,各尽其心,对得住爹爹罢了。就是姐姐,也不可灰心,还照应他们,岁数大了,也该好些,万一到那顾不住的时候,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的了。”宝林道:“你的事总有我,你放心就是了。你的心事,除我之外,连娘都未必知道。好在你今年才十六岁,还小呢。”宝珠一句总不回答。宝林叫道:“彩云,拧把手巾来。”彩云、彩霞赶忙进来,送手巾的,送茶的,紫云也来装烟。宝林道:“我们南小街那个银号管事的,甚不安分,明日换一个罢。”宝珠道:“那个管事的名叫蔡殿臣,是我们保定当铺里姓刘的荐的,我听他声名不好,久已想说,却不敢在姐姐面前多嘴,倒同崇年伯说过两次。”宝林道:“你是甚么话,难道我一个人的事么?我就看出他光景来,你既如此说,就便宜行事罢了。如暂时没有人,可着松勇的父亲权管几天。第一叫蔡殿臣交明白了帐要紧。至於崇年伯,年纪也有了,我们家里事也太多,他倒有些忙不来,单是盐务同这许多当铺,就够他忙的了。他也只好当个总办的虚名,奉行故事罢了,究竟离不了我操心,疏忽一点子,就有乱子闹。前天老人家交盐务总帐进来,狠碰我个大钉子呢,他一句没有敢言语。”宝珠道:“崇年伯告诉我的,他年来多病,不要紧的事,就委他之令郎了。”谈了一会,宝林留他吃了莲子。只见金子笑嘻嘻的进来道:“太太说:二小姐有话明天讲罢,天不早了,请回房早些睡呢,就是大小姐,也请安歇罢。”宝林道:“真不早了,你就去罢。”宝珠起身,紫云点上纱灯,金子随后,彩云等要送,宝珠止住。走到夫人房内,夫人笑道:“打过三点钟,别坐了,睡去罢。”宝珠答应,遂一直走进自己卧室,少不得还有些锁事,不必尽言。

  次日早间,仍旧进衙门办事不提。

  再说依仁在府中,一住半年,原拟进京发财,不料仍旧画饼,宝珠总是淡淡的,正是三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终日游手好闲,颇不得意。先见李、许二位可以巴结,遂刻刻恭维,此时也冷落了。后又有个刘三公子,声势甚大,如今同宝珠又不来往,遂无阶可进。两日引诱松筠出去,不想家里又知道了,就是昨晚打松筠、松顺,这些事闹得沸反盈天,他岂有不知之理?今早起来,自觉无颜,又怕宝珠来请教他,心想出去走走,到何处去呢?想起柏忠同我颇好,又是同调,何不访他一访?遂出门到金鱼胡同来。寻到小杂货店间壁一个小门,敲了两下,内里出来一个老妪,问是什么人,来寻谁,依仁道:“柏先生可在家?”老婆子道:“出去一刻的工夫,到相府里去了。”依仁少兴,只得一步步踱回来,想想不如听戏法罢。走了半箭多路,见柏忠在一家子门首站着,同个老者说话。依仁忙上前问了好,道:“适在尊府奉拜。”柏忠道:“失迎了,就到舍下坐坐去罢。”依仁道:“很好。”柏忠回头,对老者说,“我此刻同朋友回去,晚间来讨信。大约公子是回不去的,你自已估量估量。”那老儿叹了口气,也不答应。依仁看那老者有五十多岁年纪,衣裳破损,光景甚苦。瞥见门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却是旗妆,眉心有个红痣,有豆子大小,如胭脂一般。依仁问道:“什么人家?”原来柏忠因宝珠之事,刘三公子大为恼他,一见就骂。柏忠无法可施,人急计生,见他巷口一家姓英的旗人,夫妻两口,只有一个女儿,叫做宝玉,有八分姿容。柏忠以为可欺,就在刘三公子面前极力保荐,要讨他做小。老夫妻同女儿相依为命,立意不行。刘三公子原是个色鬼,就将此事委把柏忠包办。柏忠只顾讨好赎罪,全不顾他人骨肉分离。今见依仁问他,就一长一短却说出来。此事在别人面前,再说些也不妨,在依仁面前说了,就有一场大祸。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打茶围淫鬼闹淫魔 发酒兴恶人遭恶报

  话说柏忠将前事告诉依仁,扬扬得意,又道:“他好说,必不得行,我意思晚上带相府几个家丁前去,好说话就随意赏他几两银子,如其不肯,就硬抢他回去,谅他老夫妻有何本领,同相府要人?不瞒吾兄说,就是小弟仗着公子势力,在这街坊上也算一霸呢!”谈着已踱到门首。敲开门来,柏忠邀依仁入内,到小客座坐下。依仁细看房屋,是对合两进,厨灶在厢屋里,上三间做内室,下三间一间门楼,两间客座,也还齐整。有老婆子送茶上来。二人谈了一会,依仁谈到在府里,全无出息,又无别处可投,谋事更是难的。柏忠道:“吾兄不讲,弟不敢言。我看令弟为人,反面无情,而且不知好歹。兄弟骨肉尚无好处,无怪乎前天待弟那番举动。我想同公子商量,转至老中堂,办他个罪名,又碍着吾兄的面子,我不同兄交好就罢了。那天晚间,还承照应。”依仁道:“说那里话!你我自好,那天我也很劝了一番,无如他总不肯听,孩子家是会闹脾气的。”柏忠道:“他闹脾气,小弟的敝臀,没有得罪,他竟当做大鼓敲了顽,虽然他有个隐情在内,不是敢打我,究竟同我有些痛养相关呢。”依仁大笑。柏忠笑道:“有人说你令弟是个女孩子,这话确不确?”依仁道:“没有的话。是谁讲的?他不过生得娇柔,妆束得华丽些。我知你的意思,见他戴着金坠子,金链子,心里疑惑,那是我们南边风俗,我叔太爷得子迟,把他妆做女孩,取其好长的,那里当真是个女孩子!”柏忠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依仁连日赚了松筠几两银子,胆就壮了,对柏忠道:“有好地方,我们坐坐去。”柏忠道:“很好,半截胡同有一家子,我最熟,就到他家去罢。”遂同依仁到半截胡同来。上前敲门,一个老妈出来,见是柏忠,道:“还没有房呢。”柏忠也不答,同依仁一直走进内里,见上首有个空房,就攒进去,自己将门帘放下。

  向床上一睡。依仁坐在椅上,见走进一个小女孩子,来望了一望,冷笑一声道:“柏老爷倒又来了。”柏忠道:“你姐姐在那里?他想我呢。”小孩子哼了哼道:“他怪想你的。”柏忠道:“他在内里有什么事?知道我来,还不可来么!”小孩子也不答应,就走出去了。依仁看他光景,甚为可恶,也不开口。又停了半晌,才有人送上茶来。柏忠道:“我瘾来了,要吃烟呢,快开灯来。”那人微笑道:“烟脱了,要煮呢。”头也不回,就出去了,坐了一顿饭的工夫,见帘子一揪,进来一位五短身材,脸皮微黑,还有几点鹊斑,倒是双小脚,跨进门,口中含糊叫了两声老爷,就在倚子上坐了。柏忠道:“桂香呢?”那女子道:“有事呢。”依仁道:“还没请教芳名。”柏忠道:“他叫桂琴。”就指着依仁道:“此位姓松,是副都御史松大人的令兄,也着你妹子出来陪陪。我同他是老相交,原不较量,今日有新客呢。”桂琴也不开口。柏忠问道:“你的妹子,那里去了?”桂琴道:“不瞒你说,云少爷在后边呢。”柏忠道:“那个云少爷?”桂琴道:“就是木都统家少爷。”此时柏忠颇下不来,只得说:“我到同他不拘形迹,外人不知道,只说冷落我呢。快把烟灯开出来,你烧口烟罢,松老爷是爱躺躺的。”桂琴道:“适才云少爷要烟,还没有呢。”柏忠道:“拿钱去挑,我这里有。”桂琴无奈,出去一回,有人送进一个破灯盘,一支瓶子枪,一个竹根子里有三四分烟,灯罩子都是打碎了,三五片凑成的,浮在灯上,很不成模样。柏忠请依仁过来自烧。连那个桂琴都不见了。二人谈谈,每人吃了两小口烟,已完了,灯里油也不足,昏昏的提不上来,一上一下,这个破灯罩子,颇为忙人,吃了三四口烟,倒真忙了好一会子。看时刻,已有未正,只见桂琴同着一个女子进来。依仁细看那女子,长挑身材,圆圆的脸儿,觉得比桂琴好几分。满面笑容道:“你来了。”柏忠颇为得意,道:“来了来了。”对依仁道:“他就是桂香。”又对桂香道:“这位松老爷,是御史的令兄,同我至好。”桂香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笑嘻嘻的道:“有件事对不起你们,云少爷今天要在此摆酒。你知道的,我家房屋窄,意思要请你们让下房子。

  柏老爷就同家里人一样,我也不说套话,倒得罪这位松老爷了。”柏忠大难为情,老脸通红道:“我们是逢场作戏,只要有房,我们坐就罢了。”桂香当做不听见,站立等候。依仁见他刻不容缓的逐客,心里颇为有气,又听那个桂琴道:“你们横竖也闲着,过一天再来也是一样。”柏忠也装不听见,坐着不言语。依仁想了想,心里又算一算,道:“我们也摆一台酒,可好不好?”柏忠道:“我今日没有多带银钱,这些地方我是不欠帐的。”依仁道:“银子我这里有。”原来柏忠在他家顽了三个多月,只用过三吊京钱,弄得屎嫌屁臭,今听见依仁有银子作东,胆子就大了许多,喉咙更高了两调,脸一沉道:“我今天同客来,你们偏下我的面子,什么云少爷,雨少爷,难道他是大钱,我在你家用的是小钱么?今日偏要吃酒。”又对依仁道:“拿出银子他瞧瞧。”依仁赚了松筠二十多两在腰内,一齐取出,放在桌上一大包。桂香等见大包银子,也就软了,笑道:“不让罢了,生什么气?还是熟人呢。”柏忠此时兴会了许多,不住的要茶,要烟,闹得不亦乐乎。少停排开桌子,大家入席,柏忠、依仁同两个妓女嘻笑怒骂,信口胡闹,又蝩了一回拳,唱了两个小唱,笑也有,说也有,吃得呕吐狼藉,臭气熏人,还不肯歇。柏忠、依仁两个花酒是不轻易有得吃的,纵或有时入席,也是陪人。今日自尊自大,不吃个淋漓尽致,如何肯罢休?一直吃到上灯后,吐过几次,还不住的讨酒要肉,不可开交。且说桂香有个相好,是京营副都统木纳庵的侄儿,带了三五个跟随,还有几个朋友,也在此吃酒,就在对面房里摆席。吃了一会,桂香、桂琴也轮班陪过几次。谁知两边都有酒意,彼此要争,桂香到这边来,那边乱叫,到那边去,这边狂呼。柏忠仗着相府势头,欺人惯的,就对那边骂了几句。那个云少爷如何怕你?跳起身来骂道:“是那个王八羔子,在这里混骂人?是汉子出来讲话!”柏忠虽不敢出头,还在里间发威。外面骂一句,他也在房中回一句。

  云少爷恼极了,就闯进房,先将酒席一脚踢翻,杯盘打得粉碎,一手将柏忠揪住。云少爷身材高大,又是个将门之子,把柏忠提过来,就同饿鹰抓鸡一般,桂香等众人来劝,那里劝得住?柏忠只叫:“有话松下手来讲!”云少爷也不理他,大声叫道:“我的人呢?”外面五、六个旗丁,最喜生事的,听得主人叫唤,一窝风进房。依仁见势头不好,才要溜走,早被些旗丁捉住。云少爷将柏忠打了几拳,向地下一掷道:“捆起来!”众旗丁上前将衣服剥下,紧紧缚住,也有人把依仁捆了。柏忠还要说:“打得好,我们慢慢儿讲话。”云少爷道:“谅你也经不起打,我有法处置你。”着人取两支大蜡烛来,再到剃头铺子里,将刮下来的短发同头皮子取些来。云少爷吩咐动手,柏忠大叫道:“那不能,一世的累呢!”众旗丁那里睬他?上来一个先将他按定,又对着他尊臀相了一相,用当中一个指头在油灯里一溅,就同个胡萝卜一样,向柏忠屁眼里一抠。可怜柏忠咬着牙,叫了一声”哎呀”,把头望颈项里一挫,满身起了一层皱鸡皮。那旗丁又将指头拔出,取些短头发,只管望里塞,又加上些山药皮,用大蜡烛塞在门口。有个旗丁照样也服侍依仁,依仁口口声声道:“不干我事。”众人只当不听见。柏忠此刻口也软了,却也迟了。云少爷见他二人蜡烛塞好,叫人把他两个爬下来,用人捺定,不许他乱滚,就将蜡烛点起来,油淌淌的,烫得皮破血流。

  云少爷更恶,还不住的把蜡烛弹走了花,渐渐已卸到根子,二人大叫道:“不是当耍的,烫到心了不得呢!”众人大笑,做好做歹的,放了绑,二人也算晚年失节,起身道:“好顽笑,罢了罢了。”又用手在屁股上,擦擦摸摸了一会子。依仁银包也不见了。

  依仁失去银子,比刚才受苦还要难过,又不敢多言,只得套上裤子,来穿衣服。旗丁道:“你还要衣服么?”每人又是一个嘴巴。众人说情,各人与他一件袄子,依仁鞋子又失去一只,柏忠就同开笼放鸟,得了性命一般先跑出去了。依仁一高一低,也随着走,生伯遇见熟人,又怕遇见巡城的盘问,前车可鉴,屁股是打不得的。

  两个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彼此埋怨,直奔到柏忠家,方才放心。在客座内坐下,可怜后门口焦辣辣的,又疼又痒,坐也坐不安隐,对面站着。依仁道:“这个苦吃足了。”柏忠道:“原是取乐的,倒弄得乐极生悲。”依仁道:“讨些水来,洗洗也好。”柏忠道:“小弟的敝臀,真是有用之才,前天令弟当做鼓敲,今日竟能当烛台用,岂非奇事!老哥不必作恼,我明天进相府去,想了小法,他叔子的芝麻官,少不得在我手里包断送。”依仁迫:“全仗吾兄出气。我家那个是不行的,在他面前,连说也不能说。”柏忠家里取出水来,洗了一会,依仁道:“我听人讲过的,有了东西进去,要趁早掏出来,不然生了毛,为累一世,要成红毛疯呢。”柏忠道:“那还了得!你我这副嘴脸,又讨人嫌,那个肯来下顾?岂不痒死了而后已,不如你我换着掏掏看。”就将屁股一蹶送过来。依仁用灯照着道:“吾兄洞府颇深,望不见底,用个竹筷子试试看。”柏忠道:“也好。”依仁见桌上一双铜火箸,拿起来才送进去,柏忠大叫使不得,就站起身来,抠抠擦擦道:“隔江犹唱后庭花,原是韵事。”依仁道:“怎么样?”柏忠道:“我想起来了,你我就做个胀头疯,或者遇见个掏毛厕的,还可借此有点子出息呢。吾兄请回罢,吾还要同相府里人去抢亲。”依仁讨了一个小灯笼出门,屁股夹得紧紧的,一步步挨回去了。到家进房睡下,哼了半夜。

  次日微雨,依仁借此不出去,起身也迟。吃了饭,在房中坐立不安。只见一起一起家人跑进来道:“少爷下来了。”听见宝珠在外叫道:“大哥在家么?”依仁急趋出来,笑容可掬道:“贤弟,今天下雨,可曾上衙门?”宝珠道:“今天无事,来同大哥谈谈。”遂坐下来。就有许多家人站在窗外伺候,送茶装烟。二人说了些闲话,依仁极力恭维。宝珠开言道:“筠儿不长进,不肯读书罢了,又在外边顽笑,大哥知道些风声,也要管教他。”依仁满面羞惭,咕噜了一句,就用话支吾道:“贤弟,可知道刘三公子的新闻么?”宝珠道:“我不同他来往,他的事我如何得知呢?”依仁道:“昨日在金鱼胡同会见柏忠,见他街头上一家子姓英的同他讲话,我问是谁家,原来是个旗人,老夫妇两个,只有个女儿,颇为标致,刘三爷讨他做小,那家子立意不行,柏忠的主意,昨晚着人抢回去了。不知英家如何处置呢,谅不敢同相府里要人。那个女孩子,我倒瞧见一眼,有十五、六岁,长挑身材,眉心里有个豆子大的鲜红的痣,模样儿还罢了。”宝珠道:“老刘倚势欺人,也非一次,都是那个柏忠的指使。无论什么人,遇见不良的人引诱,他就更坏了。”依仁默然无话。今日又是个阴天,屁眼作痒,竟痒得不可开交,连坐也坐不住,起欠欠的。宝珠只见他乏趣,意欲起身。忽见门上传进帖来,未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话不投机焉能入彀 药非对症反足为灾

  话说宝珠看了帖,是张守礼,知道张山人来拜,吩咐快请,别了依仁,就迎出来。到了左首正厅,见执帖的引着张山人,笑嘻嘻已走进来。宝珠上前相见,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寒温数语,宝珠道:“今日如此大雨,老先生高年的人还蒙光降,负罪良多。”张山人笑道:“老夫今日出来,专为几件正事,要与兄细谈。”宝珠道:“请教。”张山人道:“令母舅托老夫替令表执柯,适在许大司寇那里,诸位今日又在他那里吃饭,费了许多唇舌,好容易才说成了。他大令嫂与你贵表兄,年岁相当,才貌也是相配的,明日请令母舅订个日子送聘,还要借重吾兄呢。”宝珠道:“一定奉陪老先生。”张山人道:“还有一事,令母舅说将他一位小千金,面许了二令弟,也托老夫为媒,吾兄择个日子,就拉令亲同去走遭。”宝珠起身一揖道:“全仗老先生玉成,容当厚报。”张山人连称不敢。又笑道:“许公有位二令爱,竟说得天上无双,人间第一,他专属意于你。此老的意思,不是他令爱,足下竟难其妇,不是足下,他令爱亦不得其夫,真是一双两好。叮嘱再三,要老夫成全此事,谅世兄也无可推敲,就请禀明令堂,一言为定的了。”宝珠听罢,春山半蹙,秋水无颦,满面娇羞,低头无语。暗想那有个女孩儿家,自己讲亲事的?羞愧极了。心里发急,无可如何,只得含羞带愧的道:“老先生此事休题??”说了半句又不说了。张山人道:“世兄是何尊意?不妨谈谈。”宝珠道:“老先生虽是几代通家,怎知在晚的难处?先君去世,兄弟年纪轻,在晚的愚见,要候两个舍弟订亲之后再议。许年伯处,还望老先生善为我辞。”说罢,凄然叹息。张山人已看出光景,又怜又爱,反悔来得冒昧,忙陪笑道:“世兄如此居心,足见孝友,许司寇是个迂人,不能直言,待老夫向他婉婉回复就是。世兄的难处,老夫亦复知之,你我通家,断无不关顾的,世兄只管安心。”宝珠谢了。坐谈一会,起身作辞,宝珠直送出仪门,看着上车。回到房上,将张山人来做媒的话,向母亲、姐姐说了,夫人也觉欢喜。宝林见妹子不乐,问道:“张山人还有别的话讲么?”宝珠道:“没讲什么。”呆呆的坐了一回,就进自己房里,叫紫云泡了一杯浓茶,吃了半杯放下,向妆台改妆,对紫云把张山人的言语,同他讲了,紫云也觉诧异。梳妆已毕,紫云道:“你同我一齐做的那件藕色夹罗小袖衫子,把你穿罢。”宝珠点点头。紫云取出来,替他披在身上,笑道:“配大红裤子不好看,穿上玉色百褶裙罢。”宝珠道:“也好。”紫云忙送上来。宝珠系好,走了几步,格外显得国色天香,十分俊俏。在穿衣镜一照,自己也觉得可爱,看了一看,反不自在起来,就上床去闷睡。紫云怕他受凉,道:“虽是气候和暖,下雨的天,可别着了凉,起来顽顽罢。”宝珠道:“全无意兴。”紫云道:“今天闲着无事,洗洗脚罢。”宝珠道:“没有精神。”紫云道:“我替你洗呢,那一回要你费过事的。”笑着扯他起来,吩咐绿云去取水。紫云将个盆放在自己面前,自己用小杌子坐在旁边,宝珠解了罗裤,在椅上坐下,绿云伺候倾水。宝珠脱去玉色绣鞋,褪去一钩罗袜,将缠足带一层层抽出,露出一条玉笋尖尖,紫云替他那只也脱了,慢慢的洗濯。宝珠道:“我的脚也算瘦的了,究竟还不如大姐姐苗条。”紫云道:“什么话,他是从小裹的,不过短些,你的脚比他长半寸,脚心还是平的呢。”宝珠道:“我瞧姐姐底平指敛,也是同我一样。”紫云笑道:“你好明白,这么说他五六岁就裹了。还告诉你,从小裹脚,连疼都不很疼,你赶得上他么?你也算好的了,不是同他一般瘦,你不信,穿他的鞋,就知道了。我一只手捏着两只脚,还没有一握呢了。”宝珠道:“长得难看,你替我裹短些好吗?紫云道:“不走路了,你在家两个月,别进衙门,我替你裹,但明日走不来路,可别怪我。”又笑道:“有了喜信,再讲究小脚不迟。”宝珠啐了两口,又将紫云打了两下,紫云笑了一会,宝珠道:“你手太重,轻些也好。”紫云道:“是我手里裹惯的,难道疼么?这还想脚小呢!”宝珠道:“我怕疼么?怎样裹小的?”紫云道:“也该谢谢我才是。我看你此刻倒反忍痛不起了。”说着,紫云就替他缠裹,穿上袜套,跋上花鞋,将黑绸带子捆好。宝珠起身上炕,盘腿坐下。绿云将房中收拾干净,天已晚了。少刻晚膳摆齐,宝珠呆呆的坐着不动,紫云请了两遍,宝珠道:“我懒得吃,收过了罢。我头痛,要去睡呢!”紫云道:“怎么样?”就服侍他睡下,觉得满身火炭一般的热起来,紫云摸了一会,说道:“怎么好呢?”原来张山人来说亲,宝珠又羞又闷,说不出苦来,又怕许家歪缠,心里更急,刚才吃了饭,停住食,如今洗脚,又受了凉,身子本来柔弱,此刻竟发作起来。紫云担不起,忙出去禀知夫人、大小姐。夫人一听,吃惊不小,遂同宝林一齐进来,一路道:“阿弥陀佛!怎么好?”到了床前,绿云掀开了帐子,铃声锵然。夫人道:“好孩子,那里不自在?娘在这里呢。”宝珠道:“娘放心,也无甚大事。”夫人用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觉得灸手,夫人大惊,回身对宝林道:“了不得了,你瞧瞧看。”宝林上前,先靠下子头,又摸他身上,其热如火,见他面色通红,眼波带赤,心里知道有几分病症,却安慰夫人道:“娘别慌,妹子不过着了凉,请王大夫来瞧瞧,吃一两剂药就好的。”夫人传出去,叫快请王大夫,总管派人随即去请。紫云道:“小姐月事到了,总是烧人的。”夫人道:“你一向为何不讲?”恨了一声。紫云道:“丸药膏滋,难道不是天天吃?无如没有用处。”夫人也不言语,在房中坐立不安,一刻儿去床上看看面色,一会儿向被中摸摸身体。

  少刻大夫请到,金子进来回了说:“王大夫出门,请了一位张大夫来,说是很好的。”夫人吩咐快请。有总管将大夫引至穿堂,就有小丫嬛掌灯来接,走到夫人房门首,又换了金子,紫云捧了玻璃罩子照着大夫入内房。这大夫留心细看,暗想真是人间天上,富贵神仙,就是这两个丫嬛,也是目中创见。此刻大夫心里,倒有些迷迷糊糊的起来。及至转过书架暗门入去,卧室一看,锦天绣地,耀目争光,好不富丽。宝林见大夫来,就避入床巷玻璃格子里去了。夫人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回避,就站在玻璃屏外。紫云对大夫道:“这是我们太太。”大夫忙上前请安。夫人道:“倒劳驾了,全仗妙手回春,我改日自有重谢。”大夫连称不敢。紫云取个杌子向床前放下,从帐子里取出宝珠一只手来,搁在几本书上。大夫见这只春纤玉手,滑腻如脂,心里颇为动情。诊了一回脉,大夫闭了眼,凝了好一会子神,又诊那一只,倒被他暗暗的摩弄一番,对紫云道:“要将帐子挂起来。”大夫用灯烛一照,看见宝珠这副绝代花容,不觉如痴如醉。又见他耳上有秋叶金圈,赏鉴一会,却不敢久留,只得转身对夫人道:“小姐的贵恙,还不妨事,天癸可调不调?”夫人听罢,大惊失色,回不出话来。倒是紫云笑道:“尊驾休得胡言,这是我们少爷。”把个大夫的狗脸,羞得通红,说道:“是松大人的少爷么?”紫云道:“就是我们大人的。”吓得大夫一身冷汗,不敢多言,对夫人道:“待晚生外去,拟个方子,请太夫人定夺。”金子仍然掌灯送出房外,自有小嬛送出宅门。少刻,方子开了进来,夫人同宝林商量吃不吃的话,紫云道:“我看这个大夫,也没有本事,连人都认错了。”宝林道:“那却不然,他原是个女孩子,该不说破他,由他当作女孩儿治,倒可以投门呢。”夫人道:“我看他的药到是补药多,他身子弱,吃下去,谅不妨事。”紫云道:“是。”随即前去火炉上,亲自煎好,捧着银吊子,倾在杯中,到床前来。夫人掀开锦帐,宝林接过药碗,叫道:“妹妹,吃药罢。”宝珠答应,宝林将药凑在他口边,慢慢吃下去。谁知补药太多了,将恶露补住,睡了片刻,下面的天癸倒干净了,口内胡说,心火上升,夫人上来看他,竟认不出,嘴里乱言道:“要人愿意呢!他女儿没人要了,也不能缠住我。”又冷笑两声道:“岂有此理,真是奇事了。”此话只有紫云心中明白,夫人、宝林都不知他说些什么。夫人慌极了,不由的泪珠乱落,回身向椅子上一坐,哭出”苦命的儿来。”宝林忙劝道:“娘不要急,妹子不过是虚火太旺,一会儿就好了。”劝住夫人,大家守在床前,连晚饭都无心去吃。少刻姨娘也进来了,夫人心绪正烦,姨娘晦气,说出话来,动辄得咎。两个小公子是要进来问候,托金子进内致意,夫人回道:“知道了,叫他们滚出去罢。”紫云忙对金子道:“请你去说一句,有劳两位少爷。”夫人道:“先还好些,吃下药去,倒反糊涂了,全不省人事,怎么好呢?那个大夫,真是个杀人的庸医。我们着人再请王太医去。”宝林道:“明天一早再去请,还不迟。”谁知到了下半夜,宝珠忽然烦燥,发起喘来。夫人害怕,自不必说,就是宝林、紫云也有些慌张,对夫人道:“我看妹子不好,着人请王太医来瞧瞧也放心。”夫人不发一言,只是流泪。宝林着彩云传出去:“赶快些,我们备车去接罢。”夫人掀开帐子,见宝珠半边嘴歪在枕上,粉面通红,朱唇反白,辗转反侧,气短声嘶。夫人叫了两声:“好孩子,你要可怜娘呢!”宝珠总不答应,倒转过脸去冷笑,及至问他,又不言语。夫人回身倒走出房外,宝林也跟出来。夫人满眼垂泪,蹬了几脚,几乎放出声来。一会儿说:着人快催王太医,家里人这般无用,连太医都请不来,怎么会吃饭的?一会儿又吩咐:着人去回声舅老爷,请大姑爷把张大夫那个王八羔子,先锁在衙门里,恐他溜走了。众人见夫人发急,只好一一答应。夫人坐在外间,饮食不进,烟也不吸,呆呆的流泪。宝林又怕夫人急出事来,出来解劝,夫人倒反咽咽呜呜的哭个不住。宝林道:“娘心里难受,不如出去哭两声,别闷着,也要过瘾了。”好容易劝了夫人出去,金子扶着,宝林不放心,也随在后边。夫人回房,向炕上一坐,放声大哭,口口声声”我的亲儿,你若有点子长短,我还要这老命干什么呢?”宝林已觉伤心,用帕子拭泪,同金子劝了好一会,才住声。金子上了一口烟,夫人吃过,倒又哭了。宝林正色道:“娘不要伤心,叫人乱了方寸。妹子也是年灾月晦,一两天就好的,只管哭,也不吉祥。”夫人道:“我看孩子这么样,心里不由的苦,他再有个别的缘故,姓松的就拉倒了。你看筠小子两个,赶得上他吗?这个家,单靠你掌不住也!”宝林道:“娘放心,何至如此?”小丫嬛来回王太医请到了。

  不知看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识病源山人施妙手 图好事篾片献阴谋

  话说夫人听得王太医请到,吩咐快请,把烟一掷,起身入内。金子已将王太医引进来。他是来惯的熟人,一路恭维姑娘长,姑娘短,说个不了。进房见过夫人,又见紫云、彩云周旋两句,才诊脉,望闻问切,颇为细至。夫人急急的问道:“还不妨事么?”王太医躬身答道:“大人的贵恙甚重,至于不妨事的话,晚生却不敢说,多请两位高明,商量商量也好。”夫人听罢,心里一酸,泪如雨下道:“适才着人去请尊驾,说是出门去了,请了一个张大夫来,吃他的药,倒反不知人事起来,真被他误尽了。小儿的身体娇怯怯的,好象个女孩子,受得起他那狼虎药吗?请尊驾想个方子,治好了他,要多少谢礼,我都不敢吝惜。

  我这个孩子,金子也打不起来。”王太医欠身道:“晚生无不尽心,看这剂药下去若好些,那就无虑的了。”辞了出去,天已大明。开方配进药来,煎好灌下去,仍然无效。又叫人去请王太医来看,太医不去开方,总叫多请几位斟酌要紧。夫人无法,请李荣书来商议。李公要进去看看,宝林引路,李公进房,暗想好华丽地方,我还是初到,这些孩子享福尽了。到了床前,紫云掀开帐幔,李公看过,也没有开口,就走出来,对夫人道:“我看外甥有几分病,不是要事。西河沿有个太医,名叫泰伯和,同我有交,是个院使,医理很通,且是我辈的出身,请他来瞧瞧看,怎样?”夫人道:“我此刻还有主见吗?舅舅谅不得错。”李公吩咐跟班拿自己片子,又着松府家人,也取了宝珠的帖,一同去请。李公就在夫人房中等候。此时许文卿也知道,同了墨卿来候问,就在堂前坐下,两个小公子陪着。外边亲友来候,以及僚属请安,门上一概辞谢。

  少刻泰伯和已到,李公出去迎接进来,就陪他入房。细细诊了脉出来,李公陪上东厅,分宾而坐。茶罢,李公道:“舍外甥的病症,在吾兄看怎么?”泰伯和道:“贵恙虽重,看来大事无妨。令外甥受了郁闷,着了重凉,气裹住食,胸次不通,加之吃了补剂,虚阳上升,所以不省人事,烦燥乱言。必得先要散了外感,消去痰滞,自然清减。”李公拱手道:“全仗高明。”伯和连称不敢。开方送与李公看过,告辞而去。李公着人配药,赶忙煎好,还是宝林、紫云灌下去。外边李公同宝林等劝夫人用饭,夫人勉强吃了点子。李公不放心,同儿子也未回去。宝珠睡到将晚,觉得清醒了。夫人摸他头上热,也退了许多,说话也就明白,总觉心里不宽,闷得难受。此刻大家放心。李公到晚饭时,催着人煎了二和药,还叫用药渣揉揉胸口,李公就同墨卿回去。

  且说紫云将药渣用新布包好,微微掀开锦被,慢慢揉了一回,宝珠道:“别揉罢,肚子疼呢。”紫云道:“那个怎样?趁人不在这里,替你收拾下子。”宝珠道:“也好,我倒不知道了。”紫云看了一看,半点全无,骇然道:“怎么倒干净?”宝珠道:“去掉他罢。”紫云正收拾清楚,夫人、宝林已走进房,夫人坐上床沿道:“好孩子,你此时可大好了。”说着又笑起来。宝珠道:“娘同姐姐操心了。”夫人道:“好了是大家的福。”宝林道:“你如今身子爽快些么?”宝珠道:“就是心闷得慌,还有些喘,肚子又痛了。”宝林劝夫人歇息,夫人不肯,着金子将烟具移在外间炕上,宝林也吸了两口提提神。夫人要取被褥,就在炕上住宿,宝林苦劝道:“娘不要着了凉,如一定不放心,我今夜进来歇罢。”夫人才肯回房。紫云早将自己铺盖移在绿云床上,又取了两床锦绣被褥叠好,请大小姐安歇。宝林吩咐彩云、绿云守上半夜,紫云、彩霞守下半夜,自己也起来照应几次。夫人不住的进来探看。次日又请泰伯和来看,服了药,外感痰滞虽清,腹胀胸闷,总不得好,人都不知他经水不调,何能见功?延了几日,夫人又慌起来,仍请李公商议。李公想了半日,道:“这姓泰的医道也算好的了,其余更不足信。不然,请了张山人来瞧瞧,他是九流三教,医卜星相,无不精通,年纪也高,或者有些见识。”夫人无可无不就,就催李公去请。李公着跟班同松府家人拿帖去了。

  候至将晚,张山人才到,李公接上厅,略坐片刻,即邀请入内。张山人慢慢走着,细细赏鉴,好个香闺绣阁,不是这个金屋,也不能贮这个出色美人。小姐见他年老,又是几代通家,又不回避。大家见礼,夫人道:“倒劳老先生的驾,改日着小儿登门叩谢。”张山人道:“岂敢岂敢。”又看看宝林,也是个夫人品格,但觉得威严太重,蛾眉微竖,眉欲语而含情,凤眼斜睃,眼乍离而仍合,姿容绝世,华光射人,一段风流俊俏,从骨髓里露将出来。张山人暗想光景,虽与他妹子不同,标致却与他妹子一样。转眼看见几个侍儿,站立一边,个个矜贵不凡,美丽异常,心里暗暗称奇。到床前坐下,宝珠谢了几句,看了脉,又着人将日前所吃的几个药方取来一看,心中猜着八分,但不好出口,笑道:“小便通不通?”紫云低头答道:“不见得。”张山人已了然明白,起身告辞,同李公出去开方,专用调经的药,如阿胶、牡蛎、川芎、当归、更有桔红、木香,化痰降气,开了出来,又用藕节做引子。倒坐了好一会,同两个小公子谈谈。暗想两个孩子还好,都是极品相貌,小的是个科甲,脸上气色,今秋有望,大的要由异路出身,方能显达。问了一回学业,赞了几句,也就别去。李公送进方子,对夫人道:“这方子不对症,好象给女人吃的。”宝林过来一看,心里倒吃一惊,也不好措辞,只得笑道:“老人家是有见识的,别有用意,好在都是吃不坏的药。”又吩咐人煎起来。宝珠吃下,到半夜里,下路就通了,淋淋漓漓,行得颇畅,腹痛也止,胸口已宽,就嚷饿要吃。夫人以下,个个欢喜。次日又请张山人加减。但凡看病,就如钥匙开锁一般,投了门,一两剂就可奏功。宝珠吃了张山人三剂药,病已全好。夫人仍不放心,又请张山人来替他调理,养歇半个多月,夫人才许出房。又择了一个吉日,清早公服出来,先在家神祖先堂上进香,来谢了母亲、姐姐。两个小公子,见哥子道喜。宝珠出门到李府,谈了半日,李府留饭。饭后又到张山人以及许府各亲友、同年处走了一遍,回来也不早了,下大帐房坐了一坐,就有许多门客同管事人等进来,趋跄陪待。宝珠略为照应,起身入内。从此仍然进衙门理事不题。

  再说刘三公子受了宝珠那番捉弄,也该死心塌地。无如好色人之本性,况宝珠这副勾人魂、摄人魄的绝代花容,任你铁石人见了他,也要意惹情牵,岂有惜玉怜香如刘三公子,倒反轻轻放他得过?刘三公子吃了苦,不怪宝珠毒,反怪自己粗。此时柏忠用计,抢了个美人回来,将功折罪,刘公子也不恼了。如今坐在书房,空想无聊,着人叫他进来,要他想想法。柏忠思索一会,附刘公子耳边说了几句道:“门下此计最善,不怕他飞上天去,还可验出他真假来。”刘公子道:“这个美人计虽好,但我同他又没有仇恨,不过想顽他,并不想害他,要这毒计干什么?你想个法子,只要弄他上手就是了。”柏忠抓耳搔腮的想了半会,蓦然笑道:“有计了。”刘公子欣然道:“怎么说?”柏忠道:“门下这个计成了,求公子多多赏些喜钱呢。”刘三公子道:“那自然。”柏忠道:“我听他哥子讲,小松儿病了半个月呢。”刘公子喝道:“小松儿是你叫的?我不依!”柏忠忙陪笑道:“少奶奶好不好?不然就叫姨奶奶。“刘三公子大笑,乐不可支。柏忠道:“公子就说知他有病,没有尽情,着人请他吃酒。”刘三公子道:“不行,他断不敢来。”柏忠道:“门下原知道他不来,公子就着人挑了酒席,到他家移樽就教,他难道还好回吗?而且在他家里,他必不疑心。公子到半酣时候,着家人送上酒去,用两把鸳鸯壶,认了暗号,一壶好酒,一壶酒母,只要他醉倒了,此时天暖,衣衫单薄,好验的很呢。公子又是捏过他脚的,知道是一双莲瓣,就上去拉掉他的靴子,露出真赃来。”一面做手势道:“公子就不走了,拍起令牌来,问他官了?私休?他是三品大员,女扮男妆,是个欺君大罪,不怕他不服服贴贴,让你老人家受用。成功之后,门下喜酒是万不可少的。”刘三公子听得眉欢眼笑,乐得受不得,只叫快活,大笑道:“你竟是我个孝顺儿子,我就依卿所奏,照样而行。”随即吩咐家人,用帖去请,果然不来。次日,刘三公子叫厨房内备办上等酒肴,又同柏忠将酒壶认定,用一对鸳鸯自斟壶,大红顶子是酒,粉红顶子是酒母,安排停当,心想此事晚间才好行呢。到了申刻,自己坐了车,着人挑了酒席,到松府来。家人传进帖去,少刻门上出来挡驾说:“少爷进衙门去了。”刘三公子也不理会,就下了车,向内直走,门上不敢阻挡,只得跟在后面。刘三公子一路说道:“我昨日洁诚请你们大人,不赏我脸,我也不敢劳驾,今日洁治一樽,前来就教,谅你大人也不好外我。就是不在家,我也没有事,坐一会儿等等,就等到二更三更,我也要尽情的。”说着,走上厅来坐下。家人没法,只得送茶上来,又将刘府跟班厨役,邀进门房坐。宝珠原是在家,不过怕那刘三公子,不肯相见,今见门上又来回了这番话,心里又惊又气,半晌不言。

  夫人说道:“他既来了,也难回他,你就出去见见,妨事的吗?”宝珠点点头,进房同紫云商议几句,道:“他既来送死,就怪不得我了。”紫云道:“凡事不可任性,都要小心,见机而作。”宝珠答应,挨到上灯后的时候才出来相会。不知宝珠可曾中计,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出神见鬼相府奇闻 嚼字咬文天生怪物

  话说刘三公子见宝珠出来,一身罗绮,更显得衣香人影,娇韵欲流,抢步上前,两个问了好。刘三公子道:“知道吾兄贵恙初好,不敢劳尊,今天治了几个小菜,来同年兄畅谈。”宝珠道:“多承美情,又累久候,何以克当?”刘三公子道:“你我至交,不必客套。”谈谈说说,公子装做正经面孔道:“我们早些饮一杯罢。”宝珠凝神一想道:“很好,但此地嘈杂,不如花厅里幽雅,我们里边坐罢。”二人起身,宝珠引他上花厅来。刘公子一看,正中下怀,笑道:“此地颇好。”家人排齐酒席,宝珠请刘三公子上坐,刘三公子道:“岂有此理,小弟此来做主人的。”宝珠道:“在舍下何能有僭?就是序齿也年兄坐。”刘公子立意不行,宝珠也就不同他让,坐了首席。刘三公子送过酒,二人对酌。刘三公子将一对黄眼珠子凸出来,对着宝珠,只管赏鉴,见宝珠脸色虽清减了些,反觉得世外仙人,总不及他淡妆飞燕。刘三公子越看越爱,故态复萌,有些捏手捏脚的啰唣。宝珠芳心一动,恶念顿生:我索性叫家人退出去,看他怎么样?对两边跟班道:“你们送两壶酒来,走了出去,我有话同刘少爷讲呢!”家人答应,将酒送在桌上,就到外面去了。刘三公子好不欢喜,心痒难挠,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说个不了。宝珠实在厌他,还想灌醉他了事。谁知他立定主意,不肯吃酒。宝珠心慌,微微笑道:“你到底想怎样?”刘三公子道:“你想罢,你真害死我了。我从那天,想到如今,晚间做梦,倒还是亲亲热热的,很有个趣儿,竟弄下遗精的病症!”宝珠心中生气,只不开言。刘三公子道:“你怎么不言语了?我瞧你总是陌陌生生的,不肯同我拉个交情。那天姑苏会馆吃了你的亏,整整同赵老二闹了半夜,你倒走了。你如今说罢,肯同我好呢,你我两个倒是个好对子。不然,你又何必害我性命呢?我就死了,魂灵儿也是随着你的。”说着,装出许多温柔样子来,更讨人嫌。宝珠怒极,倒反笑了一笑。刘三公子只道他有意了,骨头没有四两重,鬼张鬼致的做作一番,伸出硬铮铮的一只短而且秃的手,扯住宝珠尖松松的一只雪白粉嫩的手,在脸上擦一擦,还闻一闻,道:“我送你一对金戒指罢。”宝珠急于要缩手,无奈刘三公子男人力大,缩不转来。刘三公子见他纤纤春笋,柔软如绵,心里火动,两腿一夹,将这只手握得死紧的,叫道:“哎蚜!算得春风一度!到底还是刘三公子称得起,是缘分不浅。”宝珠看他这种鬼形,有些懂得,粉面羞得通红。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只听脚步进来,宝珠忙道:“有人来了,再不撒手,我就恼你!”刘三公子只得放手。见是刘府家人送上两把自斟壶来,一把送与宝珠,一把送与刘三公子,本来在家吩咐过的,到半酣就送上来。宝珠处处留心,见他壶来,大为疑惑,暗想:吃了半会,为何将酒分开?其中必有缘故。再看壶顶子,也有分别。又想:他不论有意无意,我宁可乖些的好!心里踌躇,听见刘三公子道:“你我谈谈心事,不便着人进来斟酒。我同你各执一壶,省得费事,你道好不好?”宝珠道:“很好!我敬你一杯。”将自己壶里酒斟了一杯,送到刘三公子面前,刘三公子那里肯吃?笑推道:“你先请!”宝珠见他推得什么似的,心里明白,倒不强他,笑道:“罢罢,送进暖酒来,你一杯不饮,我倒想酒吃呢!”刘三公子道:“我敬你!”宝珠道:“我不要人敬,自己会斟,总得你陪我一杯。”就将刘三公子的酒壶取在手里,又取一个空杯,趁刘三公子起身谦让,转眼将壶盖换个转儿,斟了一杯,先将酒壶送过去,使他不生疑,就走过去,笑迷迷的将酒送到刘三公子唇边,道:“好哥哥,你饮了这杯酒,我才欢喜呢!”刘三公子见他这个娇媚样子,温柔口声,就是一杯毒药,也不肯回不吃。况亲眼见他在大红顶子壶里斟下来的,一点不疑,清水流流的,张着大嘴,等了酒到口边,一吸就干。宝珠又在壶内斟满,再灌一杯。原来这酒母是酒的精华,一大杯炼成一滴,刘公子一连两杯,足有六七癬酒,饶到刘三公子大量,也就支持不住,瘫将下来,两个白眼,红丝缕缕的睁大了,望着宝珠发喘。宝珠笑道:“自作自受,今日叫你认得我就是了。”遂走出厅来,将门反闭起来。到了东厅,着家人传进刘府跟班来道:“你少爷醉了,懒得动,我留他住下,还有话讲呢,你们先回去罢。”家人尚在迟疑,经宝珠再三催迫,不敢有违,只得回去。宝珠又将松勇叫来,吩咐了几句,松勇答应去了。宝珠又踱进厅来坐下,看看刘三公子,已醉得不省人事。少刻松勇同两个心腹家人进来,手里取着衣服、绳索、颜料等件。松勇领头,将刘三公子扯起来,把戏房里取来的一件蓝袍替他穿上,腰里用带子束紧,又把手扣了,衣袖底下穿两个孔,将扣手的绳子透出来,紧紧绑在腰带上,叫他亦抬不上来。脸上用五彩颜色,画了一副鬼脸,头发散开,梳了一个高髻,戴上许多纸花,背上驮一大捆纸钱箔锭,妆束起来,分明一个活鬼,好不怕人!众人看见,个个发笑。守到半夜,将他扛进一辆破车,还怕他说话,用个麻弹子塞在口里。松勇点起灯火,一直送到刘府。时已四更,松勇叫取一块石头,把大门乱敲。老门公听见,不知何事,起身出来,隔着门问是谁,外面说:“内阁有紧要事来回老中堂的。”门上不敢怠慢,说:“请少待,我去取钥匙来。”松勇叫道:“快些!”说着,将刘三公子扶下车来,站在门首,带众人一溜烟走了。

  这里门上开了大门,问是那个。只见一个活鬼踱进来,老门公一吓,跌了一跤,将个烛台摔了一丈多远,大声喊道:“兄弟们快起来!不好了!”门房里有人听见,赶忙穿衣起来,见老人家坐在地下揉腿,口里喘嘘嘘的也说不明白,只把个手望里乱指。有几个人进去一看,见一个蓝袍活鬼在前跌跌踉踉的乱撞,已上大厅。众人大惊,发一声喊,把内外人都惊醒了。胆小的不敢出头,胆壮的都走来看。内里传出话来,着火夫厨子会同轮班人役捉鬼,各执棍棒,赶进厅来。有个大胆轿夫,先上前一棍,打得活鬼跳了一跳。众人齐上,棍棒交下,活鬼已倒。轿班上来压住,取绳索过来,想要把他背剪,扯他膀子,那里扯得动?众人道:“这个鬼力气不小呢!”又来脱他袍服,才知他手捆在腰带上,替他解下来。刘三公子挨打之时,酒已醒了,但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如今松下手来,忙将口内麻弹子摘掉,大喝道:“你们这些瞎眼的奴才,连人都不认识!”众人见活鬼说话,很吃一惊。有个家人,听出口音,问道:“是少爷吗?”刘三公子道:“正是我!”众人慌了,连忙扶起,搀进上房。

  刘相与夫人听说话鬼是儿子装的,大为诧异,也就起身来问。见了这个模样,都吓呆了。讨水洗脸,脱去破蓝衫,摘去头上纸花,纸钱锞锭,久已打掉了。刘三公子头面青肿,已有八分伤,扶他上床睡了,哼声不止。刘相夫妇来问备细,公子只得一长一短,将前后的事都说出来。刘相大怒,不怪儿子寻苦吃,反怪别人使毒计,口里说:“不长进的东西,自取其辱!”长叹一声,就进去了,心内却深恨宝珠,就想害他,捉他的错处。又想他圣眷正隆,一时害他不到,只好慢慢留意,少不得有个狭路相逢。就做了两句口号,在外传扬道:“不愿到天上蕊珠宫,但愿一见人间大小松。”着人四处传说,坏他的声名。在人面前,常说他是个女儿,讽科道奏明参劾。无如松府为人好似刘府,交情甚广,阔亲更多,宝珠谦谦自守,人都爱他。知他圣眷又隆,谁敢将没影响的事,来混?天听?从此松、刘两家,成为水火。

  再说松筠自从宝珠有病,忙乱之中,无人理论,他同几个小朋友,又在外边顽笑。如今宝珠病好,只得在家闲坐,心里颇为耐闷。连日宝珠因衙门公事回来得迟,他捉了空儿,想出去闲走走,在师父面前撒了谎,叫了两名书童,在马房里牵了一匹劣马,出后门上马。心里踌躇,不如还到樱桃巷月仙家去。加上一鞭,绿儿、寿儿跟着,飞也似的来到了樱桃巷门口。绿儿接马,寿儿敲门,有人开了,松筠一直进去,匆匆的就进月仙的房,撒开门帘,跨进去一只脚,抬头见有人在内,倒弄得进退两难。月仙看见,笑道:“二少爷么?”松筠也笑一笑。那人问道:“那个二少爷?”月仙道:“松大人家二少爷。”那人就起身道:“都是世交,何不进来同乐?”月仙来扯,松筠只得在房弯一弯腰,道:“贵姓?”那人道:“坐!我好讲。“松筠坐下,细看那人,生得一个黑圆脸,浓眉近视,身材阔而且扁,倒是一脸的书气,问道:“请教!”那人道:“小弟姓刘,行四,赋字雨三。尊姓是松,秀卿先生是令兄么?”松筠道:“正是家兄。”刘四公子道:“还没有请教雅篆。”松筠道:“草字友梅。”刘四公子道:“高雅极矣!寻花问柳之事,吾兄还时常高兴者乎?”松筠心里好笑,答道:“闲时来过两次。”月仙接口道:“二少爷是贵人,轻易不踏贱地。”松筠道:“我还在家读书,不能常出门。烟花之中,不过逢场作戏,安能如雨三先生钟情娇艳,惯作风月中人乎?”刘四公子此时扬扬得意,把一副眼镜除下来,又把近视眼擦了一擦,道:“兄弟喜欢访翠,最爱眠香,家君性慈,不加管束。所以风月之事,得遂其愿者也!”二人谈了一会,刘四公子又咬文嚼字的一回,松筠只是笑来不住。刘四公子道:“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岂可无酒与吾兄为欢者乎?”就吩咐摆酒。停了片刻,有人进来排席,刘四公子推松筠上座,松筠推辞不得,只得坐了,刘四公子文绉绉的说长说短,松筠听他满口胡訾,就不大理他,倒同月仙谈笑取乐。月仙见松筠俊俏风流,比刘四公子来,竟是戏台上的岑彭马武,神色之间,就显出高低来了,待刘四公子竟冷冷的,同松筠调得火一般热。刘四公子大为不悦,他原是个废物,那有度量藏得住句话?拂然道:“吾今者费其钱钞,请吾兄吃其酒而赏其花,而兄反争其风,割其靴。斯人也,竟不可以同处也明矣!今日之钱,吾其不认!”说罢,起身就走。不知刘四公子去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翻新样状词成笑话 写别字书信寄歪文

  话说刘四公子起身就走,月仙上来扯他,那里扯得住?袖子一摔,匆匆的去了。月仙道:“这不是没意思吗?”松筠道:“这个厌物,走了很好。”二人重新坐下,畅谈快饮。原来松筠在此,月仙虽然爱他,鸨儿却不欢喜。从来说的粉头爱的俏,鸨儿爱的钞。松筠私自出来,身边并无银钱,来过三次,尚未用过分文,鸨儿颇为厌他。今见刘四公子为他走了,又恼去一个财神爷,格外雪上加霜,恨上加恨,就进来发话,骂月仙道:“你人鬼都不认识,瞎眼的小东西!好端端的个刘四少爷,难道在你身上钱用少了?你反去得罪他!他是相府里公子,明日惹出祸来,那我可吃不起,而且一家子,开门七件事,虽是老娘承管,总要出在你身上,那里有白大把人顽?替我滚进去罢!不希罕你接客了。”松筠听他七夹八夹的,心里颇为生气,冷笑一声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这些讲给谁听?”大凡京都开窑子的,总是市井无赖,这鸨儿是出名的母老虎,那里怕你小孩子?说道:“我们门户人家,将父母遗体,就的几个钱,接客也要吃饱了接,打也来,骂也来,不使钱是不来的。莫见恼的恼,都象你少爷,我们这碗饭吃不成了,只好喝西北风罢。”一席话,说得松筠满面飞红,那里容得?大骂道:“大胆的奴才,你瞎了眼了!把你少爷当做谁?”说着,手一抬,一张桌子飞了多远,碗盏家伙打得粉碎,酒菜拨得满地。进来两条大狗,在地下抢吃,乱咬乱叫,打成一处。母老虎见打翻桌子,也就急了,嚷道:“不给钱,还打我东西吗?”话未说完,一张椅子又在头上过去,正打在窗格上,脱脱落落,这一声更响得有趣。母老虎大怒,大叫道:“杀人了!”一头撞过来。松筠身子一偏,顺手一个嘴巴,一个狗吃屎,跌有一丈多远,松筠趁势将一张木炕一摔,连炕几都瘫将下来。房中这些器用物件,那里经得他动?一时刻功夫,打得落花流水。又打出来,索性将外边桌椅陈设,以及板壁等类,打个干净,只剩房子没有拖坍,那个月仙已躲得不知去向。

  有几个捞毛火夫人等来解劝,上来一个,跌一个,上来两个,倒跌一双。两个小书童虽无大用,碰碗盏、掀桌椅也是会的。松筠已是打个畅快,出门上马,还回头指道:“你家小心些,在坊里同你讲话。”打着马去了。母老虎见松筠已去,爬起来,头已擦破,睛鼻一样平,血淋淋的,用手一抹,涂成一个鬼脸,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道:“我同你这个小杂种拼命!着人快去请刘少爷来,同他商量话呢!”打杂的赶忙去了。

  少刻,刘四公子到来,见打得这般光景,又听母老虎哭诉一番,心里大动其气,高声叫道:“汝力不能肆松筠于市朝,亦必与之偕亡。你就到兵马司里告他一状,连他哥子的官都没有了!”母老虎道:“还要请人写状子呢。”刘四公子道:“不必请人,有砚台笔墨,我来写罢。”有人送上笔砚,就摇头闭目,咋嘴动腮的,写一两句,抹去又重写,整整半日工夫,才写成功。念一遍与母老虎听道:今有恶棍松筠,专门花柳陶情,从来没有钱使,而且最爱打人。老身名为母老虎,其实并不吃人,终日只想糊口,在京开了堂名,但接王孙公子,不接下贱愚民。谁知松筠太毒,打得不成人形,头上打个大洞,可怜鲜血淋淋。

  伏望老爷做主,将其活捉来临,把他狗头打破,办他一个罪名,老身方得心快,敢求立刻遵行。

  刘四公子念了又念,颇为得意道:“你去告他,见了我这状辞,自然准的。我还写封书到他哥子呢。”刘相公回去写信不题。

  母老虎到兵马司去告,兵马司知道松府势大,又见状辞不成模样,白字连天,赶出衙出不肯收。母老虎又到府尹、九门提督两处,也是不准。母老虎无法,只得到那部里去叫冤,却却值少司寇李公在部知道,比即将状词权且收下,着人暗暗调处,半哄半吓,带硬带软,才说得了事,也赏了一二百金,把状词退回。李公就抄成一个底稿,改日与宝珠看。

  那天空珠在花厅同许文卿闲谈,门上传进一封书信,就是刘相府送来的。宝珠取过来,文卿也起身同看,见信面上写道:“秀卿世兄大人升”,下款是”刘相府拜托”。又写着”酒资照例”。

  二人见字迹歪斜,也就好笑。再看到酒资照例,不觉大笑起来,“家人来信,还给酒钱吗?”宝珠道;”且看信上写什么,不知道多少笑话呢。”取出信来,二人念道:

  

  秀卿世兄大人阁下:敬禀者,凡三品大员副都御史,赫赫戚然,定然福禄寿财喜;矫矫虎臣,必做公侯伯子男。

  至于百僚之长,才貌双全,又其余事耳。弟象君作宰,童子何知,在府中无事,遂去名妓月仙家,寻花问柳者也。

  谁知令弟友梅,亦有同心焉矣!弟看事交情义,待他颇好。

  孔子云:“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此天之公心者,弟则大公无我焉。岂料令弟竟不念世交情义,待他反情无义者乎?行其炕气,与其真风,是可忍也,弟则兹不悦。无余他何,只得趋而避之可也。他在娼家,竟挥其拳而打其人,冲其房而砸其破。此等恶棍,最难悠容。万望吾兄开天高地厚之恩,施济扶为之术,言加管束,令彼不得其门而出,庶几哉真豆无人,而弟遂不安者也。非然者,不先齐其家,欲治其国也难矣!肃此,敬请坤安。伏乞。萱帏朗照不宜。

  世愚弟刘沐百叩首泪并书二人看罢,哈哈大笑。文卿道:“这是老刘的孽弟,天下竟有这种废物,同他乃兄真是难兄难弟。不通同白字,不必讲了,怎么用起‘坤安’‘萱帏’来了?他令尊到处说你是个女子,他如今又把你当做娘子,岂不是件奇事?”说着,大笑不止。宝珠笑得如花枝乱颤,听得文卿话,又笑得伏在桌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停了半晌,用手帕子擦了脸,叹口气道:“不料舍弟竟作狎邪之游,闹出祸来,不是耍处。”文卿道:“顽笑原不要紧,但是刘氏昆玉,万不可以同处。况且他尊翁很不愿意你,看他那神情,常想捉你的空儿。必得小心些,不可授之以隙。令弟年轻,不知利害。”宝珠点头,深服其论,二人谈论一回,文卿辞去。

  宝珠回房,将信与紫云看,紫云也笑得了不得。宝珠道:“姐姐面前,还是告诉不告诉呢?倒难住我了。”紫云道:“别说罢,大小姐知道那个乱子,就不小呢。也不能就这么不问,你背后给他书信瞧,看他怎么说。你的脾气我知道,断不敢教训兄弟,不如劝劝他罢。”宝珠道:“他同刘氏兄弟来往,总无益处。”紫云道:“笑你好糊涂东西,这封恶札到你,从此还有来往么?”宝珠笑道:“说得是,但恶札两字,切贴不移。”二人笑了一回。隔一日,李公请宝珠到家,将状词底稿与宝珠看,又告诉他如何了事的话。宝珠自然谢了又谢,说改日奉还银子。回家踌躇,还是不敢在姐姐面前题起,背后倒着实劝了几回兄弟。

  谁知宝林耳朵甚长,竟有风闻,叫宝珠、松筠两个去问明白了,打了一顿,用链子将松筠锁起来,早间牵进书房读书,晚间方许牵进卧房睡觉。连宝珠都是骂了一场,几乎也被打几下。

  如今且说张山人生日,宝珠一早也去拜寿。因为那天是他表叔庆宗丞家有事,张山人款留不住,只好放他去了,约定午刻必来。这里李墨卿、许文卿等人都留住了。日已过午,宝珠才到,众人已等了一会,主人就吩咐排席。论张山人交游广,来祝寿的阔人也数不清。李墨卿等叙了一桌相宜的,在小书房内是七人,李、许、松三位之外,还有桂荣,椿荣,内阁中书潘兰湘,右赞善云竹林,大家推潘兰湘年长,坐了首席;次席原该桂荣,因桂、椿二位同张府关点亲,就让墨卿,许、松、坐对席,桂荣兄弟坐上横头,云竹林是张山人的孙婿,坐在末位。都是少年英雄,谈谈笑笑,颇为有趣。还有些老朋友,如大司寇许月庵,少司寇李竹真,正詹事吴子梅,光禄司卿朱祝三,阁读学士周伯声,九门提督晋康,都统呐兴阿、兀里木诸人,总在花厅上坐。且说小书房里众人,吃了一回酒,桂荣道:“那天在李年兄处祝寿,行的那个令还有趣,就是难些,我被你们取笑够了。今天何不也行一行?”潘兰湘问是什么令,墨卿一一说明。潘兰湘笑道:“好是好,过於费心些。我有个令,直捷了当。”诸人道:“请教。”兰湘遂饮了门杯道:“我是一口一杯,诸君各说唐诗二句。”众人道:“你先说两句,给我们听听。”兰湘想了一想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众道:“底下人那个说呢?还是叙次了。”兰湘道:“不拘,有卷先交。”宝珠道:“他说五言,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云竹林道:“我就是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对桂荣道:“贤昆玉快说罢。”桂荣道:“我说什么呢?我说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好不好?”椿荣道:“我偏与你们不同,说两句七言: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文卿道:“我看少说几个字的好,令官是五言,我们不可违背。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墨卿道:“你这话很是。我是席上生风,绿醅新蚁酒,红泥小火炉。”众人说完,兰湘用手一算道:“松大哥四杯,云年兄只有一杯,桂老太苦了,共是七杯。”桂荣嚷道:“什么话,我吃这许多酒干什么?”兰湘道:“你忙什么?我说给你听,你□字就是四杯呢。”文卿道:“哦,我知道了,有个口字,就是一杯酒,他所以说一口一杯。”将自己的诗句念一遍道:“我只有何字,一杯。”兰湘数过椿荣四杯,墨卿一杯。

  椿荣道:“不来不来,你们弄松我的。”兰湘道:“我原说一口一杯,谁叫你们不晤出来呢?就算是我捉弄你们,令是你们自己说的。酒令严於军令,谅你也赖不去!”逼着他饮干,众人也都饮尽。宝珠笑对桂荣弟兄道:“就是我们吃亏。”桂荣道:“这个令不好,又不公道,我是不行了。”云竹林道:“有个令,我们老泰山常同人行令,还有点意思。”对家人道:“你进去向老太大说,把那副新酒令取出来。”家人答应。少刻取到,见满满的一大筒牙筹。不知筹上是什么顽意儿,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生辰会令集红楼梦 美人计酒醉玉堂春

  话说云竹林接过筹筒来,摇了一摇道:“这一筒,共是一百根,都是《红楼梦》的目录以及故事。吃酒的法子,是我们老泰山化出来的,各抽一根,照筹上注法饮酒,是最公道的。”桂荣高兴,就要来抽。竹林道:“你也慢些,叙次来才是。”就将筹送到首席来。潘兰湘抽了一枝,上面一行隶字,是史湘云醉眠芍药圃,下一行小行书,是对坐为晴雯,先蝩三拳,湘云用鸭头两字飞觞,晴雯用桂花两字飞觞。大家看过,都说有趣,竹林笑道:“也有几个没趣的在内,抽到了就有笑话了。兰湘看对席坐的是许文卿,就蝩了三拳,胜了两拳,输了一拳,飞了一句:“鸭头春水绿。”顺衣领数去,该是自己一杯,墨卿一杯。文卿也飞一句道:“冷露无声湿。”桂荣、云松二人各一杯。桂荣道:“别依次叙了,就逆行罢。”顺手抢了一枝,贾宝玉品茶拢翠庵,下注同对杯酒。众人笑道:“好个出家人,也不戒酒。”桂荣道:“胜者为宝玉,负者为妙玉,宝玉吃茶,妙玉吃酒。”蝩了三拳,桂荣输了,吃了三杯酒,竹林陪了三杯茶。众人笑道:“好个出家人,也不戒酒,只怕要走火入邪魔了。”竹林道:“这故事里面也有的。”椿荣道:“就是我来了。”抽出筹来,是猜灯谜,贾政悲谶语,下注说谜一个,给合席猜,猜得着,自饮一杯,猜不着,合席饮一怀。椿荣道:“叫我说什么?”众人笑道:“听凭你说。”椿荣想了一会:“我有一首七绝,打件物事。”念道:

  弹指韶华即梦乡,茹毛饮血古风光。

  谋生惯作依人计,一曲琵琶隐凤阳。

  众人正想,宝珠笑道:“我猜着了。真是好心思。椿二哥吃酒,我说给你听。”椿荣尚未回答,文卿笑道:“好象是虱字。”宝珠道:“一点不错,令人测摸不着。”椿荣一笑,吃了一杯,对许文卿道:“请抽罢。”文卿道:“我抽好的。”取来一看,自己先笑了。

  众人看时,一行大字,贾宝玉通灵会金锁,下注一行,是并者为宝钗,对坐者为黛玉,宝王吃令酒,宝钗使个眼色,叫他不吃,宝玉就将残酒送到宝钗唇边,又用手摸着宝钗金锁。宝钗装着羞态,黛玉要装作怒色。众人大笑道:“全要神情装得象呢。”宝珠鶁颊无言,俯头手睰衣角。众人笑道:“令还没有行,秀卿倒装羞态了。”墨卿笑道:“这是他的故态,不消装得。巧得很,偏偏他戴着金锁呢。”竹林道:“我见别人行这个令,解开钮扣就算的,偏他真有金锁,那就更妙极了。”宝珠粉脸低垂,凭人说笑。文卿道:“只好借重了。”宝珠只不开口。众人道:“刚才讲的,酒令严于军令,万不能更改的。”墨卿道:“秀卿,怎样?只得委屈些儿。”宝珠摇摇头。众人见他光景,又笑起来,遂你一言,我一语,宝珠被逼不过,也就肯了。众人还说要做作得好呢,文卿取杯,饮了一口,宝珠把头略抬一抬,秋波转,众人道:“好!”文卿将酒送到宝珠唇边,笑道:“宝姐姐吃酒。”宝珠才要吃,听他叫一声,反把头又低下去,脸上起了一层红晕。文卿又凑进些,笑嘻嘻的道:“不要害羞,你饮了罢。”宝珠勉强吃了一口,众人道:“真好温柔劲儿,这个交杯吃得有趣。”又道:“取出锁来才算呢。”文卿伸手来取,宝珠心想,倒不必强,摸到胸前,不是耍处,就把头来抬起,让他来取。文卿在他项下,慢慢理出金练子来,掏出一把二三寸长的金锁,倒细看了好一会。众人个个羡慕,都道:“有趣,香艳已极,羞态本来有的,不消妆了。”对席潘兰湘道:“我来装怒容。”就把脸沉了一沉,令就完了。众人甚为高兴,只有宝珠含羞带愧,低头无言。文卿以筹筒送过来道:“这回抽支好的罢。”宝珠只得抽了一支,看了一看道:“不来了。”就起身要走。竹林一把扯住道:“到底是什么?”众人来看,又大笑起来。原来是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下书一行,是并肩为宝玉,下首为薛蟠,同薛蟠蝩一拳,无论胜负都是薛蟠吃酒,玉菡敬宝王一杯,宝玉用手扯着玉菡裤带。众人笑道:“谁是薛蟠呢?”文卿道:“自然是云竹翁。”竹林道:“总是我吃酒,也不必蝩拳了。”众人道:“那不能,令是一点乱不得的。”竹林就同宝珠蝩拳,也是竹林输了。众人道:“快敬酒。”斟了一杯,递到宝珠手里,宝珠羞涩涩的,来敬文卿,又怕他要掀衣服,褂下也挂大红绦子,送将出来。文卿一手扯住须带,一手按杯饮酒,看见宝珠微微露出大红洋绉裤子,正在偷瞧,忽闻一阵甜香,从鼻子里直透入心坎里去,荡魂消魄,倒觉得迷迷糊糊的了,握住绦子,竟不忍释乎。宝珠赶忙一扯,低低的道:“难星也过了。”引得众人又笑。云竹林抽了一支庆生辰群芳开夜宴,下注合席满饮双杯。众人道:“好,又即景,又象个做主人的。”竹林在众人面前,敬了两杯。宝珠道:“怎么人家就这样爽快,我们就这样累赘呢!”桂荣道:“别人也不陪。”宝珠就不言语了。竹林道:“李大哥抽一支收令罢。”墨卿抽出一支来看,对宝珠道:“你今天好运气。”就把筹递过来。宝珠细着大字,是熙凤贾瑞起淫心,下注对席是王熙凤,贾瑞过来一斟,敬一杯酒,扯出手来道:“嫂于戴的什么戒指?”凤姐姐道:“放尊重些。”贾瑞又捏凤姐姐鞋尖,熙凤道:“别胡闹,人瞧见成个什么模样!”宝珠见要捏他脚尖,立意不肯行这个令。大家逼着,七言八嘴的,墨卿道:“众怒难犯,就过来送酒。”宝珠也就饮了。

  墨卿扯住宝珠的手笑道:“嫂子你戴的什么戒指?”宝珠满面通红,羞得一字说不出口。文卿笑道:“你不先叫我哥哥,他如何肯答应?”宝珠瞅了他一眼。众人大笑道:“快说罢!“宝珠心里想叫姐夫,只管扯住手,也不成意思,不如说了罢!低低的道:“放尊重些。”墨卿弯下腰去,捏着宝珠脚尖,宝珠赶忙缩起来,口里又说不出来。众人道:“怎么不开口,就算了吗?”宝珠还是不言语。墨卿道:“你又不是个女孩子,当真做凤姐儿么?不说,料想是过不去的。”众人道:“如其不说,就重来,这回不算。”宝珠真羞得无地自容,就嚷出急声来道:“别闹罢,人瞧见不成模样。说过了,还有什么说的呢?”众人大笑道:“今日实在有趣,还比瞧游戏好百倍呢!就是秀卿吃亏了,怎么今天都是他上当?”桂荣笑道:“别人也装不出来这种娇柔样子来。”竹林道:“秀卿怎么这样害羞,我不怕得罪你,你倒真有些姑娘腔。要是我,就老起脸来,凭他们笑话,又待如何?”宝珠听众人议论,满面娇嗔,起身道:“今日还有点小事,不能陪了。”说着就要想走。

  竹林拉住道:“秀卿真有气了,这不过顽意儿,你这样倒是恼我了。你走了,我们老泰山岂不怪我?”众人都道:“从此不许说笑话,再顽笑一句,就罚他。”“天也不早了,不必再行令,倒是谈谈的好。”你一言,我一语的苦留。宝珠还站着不肯坐。墨卿道:“要走也候吃了面走,你教张老先生面上过得去吗?又闹孩子脾气了。”宝珠只得坐下,还是不言不语的。众人解释一番,宝珠勉强吃了半碗面,竹林心中颇过不去,想出话来跟他周旋。才散席,宝珠就吩咐套车,大家留他不住,竹林送出来,李、许二位,也跟着送宝珠到花厅上。张山人面前谢了一声,又见了舅舅同些老前辈。张山人也留了一会,见他立意不肯,只得说晚间一定候驾,宝珠含糊答应,张山人直送出来。李、许、云三位也是谆嘱晚间必来的话,宝珠带理不理的,点点头。看他上车,盘好腿,对人弯了弯腰,家人都上了马,风驰电闪的去了。

  如今要说那刘三公子在家养伤,睡了半月,方能出来走动。到了今日,方知宝珠是赚他的,心里恨极,反爱为仇,常想报复,无如没个计较。同柏忠商量好几次,只得仍行前计。安排已定,就着人去请松大人,有要事面议。宝珠见刘府来请,是中堂的片子说请议事,酉刻候驾,宝珠虽然疑虑,既是中堂传请,没个不去的理,只得答应。到了酉刻,将松勇唤到,吩咐几句,教他总不可远离,就上车到相府里来。门上传进去,说请,宝珠下车,随着传事的进去,到大厅后一座垂花门入内,就是花厅。才上台阶,刘相笑迷迷的接下来,宝珠抢步上前请安,刘相双手扶定,拉了手,请宝珠上坐。宝珠不肯,师生礼坐了。家人送茶,刘相殷殷勤勤,叙了一番寒温,谈了许多闲话。刘相道:“有件要事,欲与年兄细谈,请里面坐罢。”宝珠道:“已到了中堂,有言不妨明示。”刘相道:“内里清静些。”就站起身,让宝珠道:“老夫引道罢。”宝珠无奈,只得随后进来。松勇也就跟定,曲曲弯弯,走了许多路,到了底处院落,洞房曲槛,好象内室的光景。左首隔着一间,门帛垂下,陈设颇为精雅,酒席业已摆齐,刘相就上席,宝珠推辞道:“小侄前来,原为中堂有事见教,万不敢叨扰盛筵。如有什么使令,请中堂明言,小侄还有点小事,不能久陪。”刘相道:“年兄说那里话?老夫同尊府几代世交,几个小菜,笑话死人了。况且今日还有件要事面议,正好借此细谈,就请坐罢。“宝珠不便再辞,说道:“既蒙盛意,只得领情。”刘相大喜,推宝珠上坐。宝珠道:“小侄何敢僭越?中堂勿太谦。”刘相道:“年兄是客,老夫是主人,况且老夫舍下,不比朝堂叙爵,年兄但坐何妨?”就带推带拉,把宝珠捺在首席上,宝珠说声“有罪了”。刘相送过酒来,对面坐下,笑对宝珠道:“老夫同尊府几代通家,年兄刚才这个称呼,是以世俗之见待我了,要罚三杯才是。”说罢大笑,不住的恭维。宝珠细看神情,总有些疑惑,也看不出破绽来,但是处处留心。吃了一巡酒,蓦见左首门帘一动,有个女子在门边张望,对他笑了一笑,使个眼色,一闪就进去了。宝珠看那女子,颇有几分姿色,虽未看真,眉心里这个红痣,甚为刷目。宝珠沉吟一会,心里彻底明白,暗笑道:“原来又使美人计来害我。刘家父子,真是个蠢才。我若怕他,也不叫个宝珠了!”只听刘相对家人道:“请少爷出来。”家人答应去了,刘相瞥见松勇站立窗外,问家人道:“这是谁,放他在此?”宝珠起身道:“这是小价。中堂如有要言,不妨着他退去。”随即出来,在松勇耳畔说了几句,又吩咐道:“你听我咳嗽为号,你再下来;不然,总伏着,别动手。”松勇一一答应,出去行事。不知宝珠怎得脱身,且看下文。

  

  第十七回 将计就计假作温存 昧心瞒己终当败露

  话说松勇出相府,先到李、许两处,请墨卿、文卿将柏忠拿赴法司。李、许两人不知头绪,只得依他,差人前去锁拿。却好柏忠由相府来家,一个捉定,差人交签。二人心里颇放不下。就坐车到松府来问信,见宝珠在相府未回,知道又闹出乱子来了,只得坐候消息。松勇回来,又将情节禀明大小姐,宝林大为诧异,着实不放心。知道夫人胆小,不敢告诉,同紫云商议了一会,着松勇多带几个家丁去,将金鱼胡同英家老夫妻拿来,交与总管锁在闲房里,不必惊吓他。松勇领令前去,事毕之后,已有更鼓,就到相府围墙边,飞身上屋,过了几处,到后进对面屋上一望,见灯烛辉煌,觥筹交错,宝珠同刘相父子,正在劝酒,也就伏着不动。

  且说刘相陪宝珠吃酒,想着些不要紧言语,同他支吾。宝珠故意告辞,刘相那里肯放?看看时刻,也有二更以后,刘相起身更衣。又饮几杯,刘三公子道:“不好,小弟肚腹疼痛,意欲告辞,进去解手,年兄宽坐,就来奉陪。”宝珠微笑道:“年兄只管请便。”刘三公子也就起身。宝珠见人都走了,连家人都不见了一个,站起来,前后走了几步,望了一会,见门户都闭得铁桶一般,心里也有些惧怕;但是骑虎之势,只好由他。他进来坐下,吃了两袋水烟,见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婷娉瞖瞖,走路颇为风骚,望着宝珠含笑而立,细细的赏鉴一番,也是情不自禁,就在宝珠身边坐下了,格格的笑。宝珠心里明白,并不惊慌,将他一只纤手扯过来,笑道:“你是谁,来干什么的?”那女子也不开口,只是笑个不住。宝珠就同他温存一番,那女子就拉宝珠进房。宝珠不拒,跟他进来,二人在炕沿上问坐。宝珠看房里,虽然富丽,觉得俗臭不堪,笑道:“你我今日有缘,也是三生定数,你不要嫌我粗鲁,你我早些睡罢。”那女子羞涩涩的,反低下头来。宝珠道:“也没有别人,害羞什么?我要吃茶呢。”那女子就去泡杯茶来,递与宝珠,宝珠笑道:“你拿着我吃,我才吃呢。那女子果然送到宝珠口边,笑道:“吃罢。”宝珠吃了两口,顺手将女子扯到怀里,脸上闻了一闻,做出多少肉麻样子来;又将他一只金莲,握在手里,倒有五六寸长。还装着高底,就捏了一把。那女子怕疼,赶忙一缩。宝珠笑道:“如今旗人也有许多裹脚的了。”那女子道:“我是到这里来才裹的。”宝珠看他的脚虽长,倒是尖尖瘦瘦的,轻轻握住,婉惜道:“还没多时呢,倒亏你裹好了,你还想着你父母么?”那女子见宝珠百般俊俏,万种温柔,迷人的人倒被人迷住了。听他问话,随口就答出来道:“怎么不想?要得出去呢!”宝珠道:“你跟我出去罢,就见着你父母了。你进来的一段故事我也知道,我倒见你可怜。”那女子叹了口气,宝珠也就叹道:“我不但怜你,而且爱你,我也没有娶少奶奶,房里又没有个得用人,要想你这种人有一个就好了,可惜我没有刘年兄的福气。”说着伸手在他袖子里摸了一会,那女子见他这副尊容,又听他这番说话,焉得不入其彀中?主意已定,反推开一句道:“只怕大人敌不过相府的势头。”宝珠道:“那倒不妨,他也是抢你进来的,这种暧昧事,他还怕我们宪官知道呢!怕你心上不愿意,那就不必谈了。总怪我缘浅福薄,这段好事,只好结在来生罢!”说罢长叹一声,把眼睛看那女子,只见他颜色惨淡,沉吟一会,就跪下来,欲言又止。宝珠作惊慌,连忙扶起,搂到膝上坐下,陪笑道:“我是同你取笑话,不要作恼。”那女子感激到十二分,泪流满面,说道:“大人,我此刻竟是你家的人了。”宝珠道:“不要折坏我罢。”那女子道:“大人说那里话来?他家父子请你吃酒是好意吗?”宝珠笑道:“将酒劝人无恶意。”女子道:“无恶意呢,公子同你有仇,想要害你,教我引诱你进房,明天早上,就说你强奸他妹子,同你面圣。你说毒不毒?”宝珠听他言语,一点不忙,笑道:“我与你得遂其愿,就教我死也是甘心!”那女子叹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但我怎么忍于累你?我放你出去,你再想法子来救我。”宝珠道:“那反不便,而且我也舍你不得。我出去,他就要难为你也,我心何安?倒有个两全的法子,你我总可无事,反能成全美事。”那女子道:“好极了。”宝珠道:“总要你依我。”那女子道:“我既是你的人,还有什么不依你的话呢?”宝珠道:“那就好了,明天早上,我也不同他辨白,只要你到三法司里,照直说出来,我包管你无事。”女子道:“那个不难。”宝珠又教了他几句话。二人倒反欣然,又坐谈一刻,那女子忍不住求欢,宝珠又推辞起来,笑道:“不性急,我们日子正长呢!今天有利害在内,许多的不便,而且有了实事,那就不好说了。我先那么急呢,此时一想,万万使不得的。你的话不错,倒是我的人了。

  日后真正干,夜里的话,不可忘却了呢!”那女子也就不来缠扰。谈谈笑笑,天已大明,宝珠笑道:“快来了\227”话未说完,只听后门一响,刘三公子进来,见宝珠同那女子坐下在一处,装作大怒,骂道:“我好意请你吃酒,你闯到妹子房里来干什么!”宝珠对他笑一笑,也不言语。刘三公子急得暴跳,道:“还了得吗?着人快请老爷进来!”此刻,前门已开,有人答应去了。刘三公子气得仰在椅上摇头,道:“反……反……反了,交接不得人了!”说着,用手在胸口捶了两下,虽然做作得象那木瓜脑袋吓人,鸡肋身材却不动。少刻,刘相入来,喘嘘嘘的嚷道:“大胆的小东西!我这个寡女,在家贞节异常,你今日坏他的名节,我与你怎肯干休!同与你面圣去!”就要来扯,宝珠道:“中堂何须生气?真假到圣前自有辨白。”刘相道:“我知你圣眷隆重,老夫拚着这个宰相不要,总不肯折这口气!”宝珠喝道:“不必多言,同你就去!”遂起身前走,刘相随出来,外边轿马已备。松勇带了众跟班,也将车套来伺候。

  二人进朝上殿,刘相哭奏一番,总说宝珠仗着圣眷隆重,只说乞见欺负他,好意请他吃酒,他趁醉闯进寡女房子强奸云云。及至皇上问到宝珠,宝珠又无别话,奏道:“此事发下法司,只问他寡女,自知虚实,如果是真,臣情甘认罪。”皇上细看刘相神情,例象是真,宝珠理屈词穷,是个情虚的光景,倒代他耽惊。沉吟半晌,无可如何,就发下大理寺推问回奏,二人各归府。

  却再说宝林、紫云,见宝珠一夜不回,着实牵挂,也就不曾睡觉,今见宝珠道他告状,大理寺接到圣旨,大家赶忙来问,宝珠细说一遍,二人又惊又喜,专候大理寺的信息。又将英老夫妻叫出来,安慰一番。就着李、许二位,坐堂审问。二人差人到相府请小姐,刘府只得将宝玉妆束起来,坐了车,奔大理寺衙门。宝玉就将真情供出,说怎么公子同松大人有仇,怎么使美人计,想法害他。又说:“我并不是他女儿,父母姓英,住在金鱼胡同,是他抢回来的,总是柏忠的奸计。”一一说得分明,有人录了口供。许、李二人正要回奏,英老夫妻又告状,二人只得将状词夹在奏章内,呈上去了。皇上大为震怒,传旨将刘浩先行下狱,女子着伊父母领回,柏忠严加拷问,毋得循情。大理寺奉旨,锁了刘三公子,下在狱中。晚间审了一堂,柏忠矫辩异常,不肯招认,也上了些刑具,仍然无供。李、许二位,只得退堂,明日再审。看看天色还早,文卿道:“我们也该瞧瞧秀卿去。”墨卿欣然上车。到松府来,门上不须通报,就引进花厅。

  少刻,宝珠出来,二人道了喜,宝珠也向二人道谢。文卿就将口词以及回奏的底稿,递与宝珠看了一遍,宝珠起身道:“真费了心,凡事还要仰仗。”二位齐道:“什么话,我们至好,还作客套吗?”墨卿笑道:“我不解那个女子,怎么顺你的呢?”文卿笑道:“那沾的美貌的光了。”宝珠脸一红,微微而笑。墨卿道:“这件事坏也坏在美貌,好也好在美貌。”宝珠笑道:“我倒是沾的家兄的光。”二人诧异,忙问道:“怎么说?”宝珠就将柏忠同依仁相好,依仁知道他用计抢亲,如何回来告诉我,说女子怎么甚美,眉心里有个红痣的话,从头细说一遍。又笑道:“昨日我才进去,见他在门帘里一望,我就彻底明白,所以晚间着松勇出来,将情节禀明家姊,就将英老儿夫妇接来家,安排已定,才敢在他家过夜的。”二人啧叹服。墨卿笑道:“你记得魏忠贤赞王尚书的话?看你妩媚如闺人,竟有此种阴谋诡计!我今日听你的说话,竟是成竹在胸,并非行险侥幸。”文卿笑道:“你这一夜,乐够了?”宝珠如今回头一想,倒羞得桃花满面,回答不来。二人鼓掌大笑道:“这叫做周郎妙计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文卿道:“那女子也还可人,他又同你好,我当堂断与你罢。”墨卿道:“有个人不依。”宝珠瞅了一眼道:“什么话,顽笑得没趣了。”二人大笑不止。墨卿道:“别闹罢,讲正经话了。柏忠那个奴才不肯招供,如何定罪呢?”文卿道:“奴才这张狡口,我们竟辩他不过。”宝珠道:“连这奴才的供都问不出来,还做官呢!”文卿笑道:“承教了!但不能白白受你教训,有什么好主见,教教我们也好。”宝珠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个主见,与两兄商议。”就在二人耳边说了几句,二人拍案叫绝。文卿道:“教训得不冤,你果然有才有貌。”宝珠道:“我好意教导你,又来说混话了。”墨卿进内去见姑母,夫人嘱托自不必说。出来又谈一会,天不早,一同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蘭花夢》清代歷史傳奇小說,共68回,書題吟梅山人著。書前有煙波散人作的序。這是一部發人深思的古典小說。寶珠從降臨塵世起,就被女扮男妝。他貌若天僊,聰穎驚人,十三歲中舉,十五歲欽點探花郎,任左副使御史時,屢破奇案,政績卓著,十七歲掛帥南征,迭出奇計,大破敵軍,功蓋神州,揚名域外,使寇賊聞風喪膽。本書情節生動曲折,語言優美,富有機趣;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確是一部難得的佳作。

蘭花夢(清)吟梅山人著

  

  

  

  

   第一部

  

  

  

  

  

  序

  前人每謂扶輿清淑之氣,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婦人,殆有所激而雲然耶?竊怪叔季之世,鬚眉所為,不啻巾幗,儻亦小人道長,君子道消,陰陽顛倒,有如是耶!吟梅山人撰《蘭花夢奇傳》,離奇變幻,信筆詼諧,草創均出心裁,花樣全翻舊譜,可以資談柄,可以遣睡魔。而前人有激而雲之旨,即寓乎其中。有識者均能辨之,或無俟鄙人之贅論也。茲因麈塵山人以序屬,爰題數語,弁之簡端。

  

  

  

  

  

  

  光緒禦極三十一載乙已元旦日

  

  

  

  

  

  煙波散人題於滬江窗明几净齋

  

  

  

  

  

  目錄第一回小才女家學紹書香老學士文心沈渭水第二回松小姐欽點探花郎佳公子共作尋香客第三回見美色公子起婬心賦新詩寶珠動春興第四回見詩句阿姊肆嬌瞋正家法閨娃遭笞辱第五回開酒筵花街殺風景舒忿恨柏府打陪堂第六回俏丫環偷看佳公子松寶珠初識張山人第七回行酒令名士慶生辰沐皇恩美人作都憲第八回深心叵測奸計通同一味歪纏作法自斃第九回堂前閑話妙語詼諧冰上傳言書呆拘執第十回警芳情密言傳心事誇大口無意露奸謀第十一回打茶圍婬鬼鬧婬魔發酒興惡人遭惡報第十二回話不投機焉能入彀藥非對症反足為災第十三回識病源山人施妙手圖好事篾片獻陰謀第十四回出神見鬼相府奇聞嚼字咬文天生怪物第十五回翻新樣狀詞成笑話寫別字書信寄歪文第十六回生辰會令集紅樓夢美人計酒醉玉堂春第十七回將計就計假作溫存昧心瞞己終當敗露第十八回劉公子充發黑龍江松小姐喜動紅鸞宿第十九回關門贖當快訂良姻所欲隨心已償私願第二十回未過門刑於施雅化作主試巾幗掌文衡第二十一回小拍清歌花能解語燈紅酒綠玉自生香第二十二回許銀屏名園觀畫景松寶林高閣理瑤琴第二十三回諸大臣會議論軍情三小姐清談成雅集第二十四回怨鬼魂黑夜訴沉冤稱神明青天斷奇案第二十五回懸明鏡卓識辯奸情雪覆盆嚴刑懲惡棍第二十六回都察院御史巧伸冤城隍廟鬼魂親寫字第二十七回慧紫雲除夕通情話勇松筠元夜鬧花燈第二十八回肆筵設席賓客稱觴論曲談詩老翁飽學第二十九回傳警報外甥逢舅氏懲不肖阿姊似嚴親第三十回上封章天子識奇才老夫人家宴感離懷第三十一回掌兵權女兒拜大將美玉郎癡心談別恨第三十二回兵宜練精將宜選勇未窺豹略先伏犬韜第三十三回假正直執法誅親弟真僥幸飛劍斫吳方第三十四回松經略初次立奇功重義王全軍遭大難第三十五回積寒暑松帥染微疴決雌雄苗兵逢敵手第三十六回大元戎智取福州城小公主兵出羅華島第三十七回拒虎將酣戰木都統失龍巖怒斬吶皇親第三十八回多愁女絮語訴幽情可憐宵芳魂驚幻夢第三十八回重義氣仗義救同年顧私情徇私赦小叔第四十回以賊攻賊智本如神知法犯法禿而且毒第四十一回觀星鬥良宵得飛劍冒風雪寒夜捉姣娃第四十二回清內地松帥喜成功征苗疆大兵齊出海第四十三回施毒計決水破巖關乞靈丹求僊尋古廟第四十四回生急智官兵開地道運神機大炮炸天門第四十五回畏天威烏喜縛渠魁定蠻方紅旗飛捷報第四十六回奉聖旨大經略班師顯神通老道人作法第四十七回慧紫雲求籤靈隱寺老制府飲酒莫愁湖第四十八回立功揚名加官進爵一門將相四代榮封第四十九回授顯官二人同上任傳喜信兩侄各求親第五十回破機關玉珠還本相試清白美玉竟無瑕第五十一回親上親嫁女又婚男樂中樂佳人配才子第五十二回鬧新房靈機生雅謔排喜宴卯酒薦辛盤第五十三回真賢良小心全婦道淺見識百意振夫綱第五十四回識好歹慈姑憐愛媳鬥口角莽漢虐嬌妻第五十五回松寶林酒令戲群芳許銀屏新詞翻妙語第五十六回宴賓客李府設華筵撒嬌癡阿姐鬧標勁第五十七回重國色畫閣看梳妝賞名花芳園集詞句第五十八回潑天禍亂郎舅揮拳平地風波夫妻反目第五十九回許文卿反面即無情松寶珠傷心憐薄命第六十回松小姐已得膏盲病許夫人枉費愛憐心第六十一回探姊病阿弟起疑心請名醫老人空縮手第六十二回小銀屏癡心懷俠義老道士隱語破情關第六十三回囑遺言斷腸彈慟淚救恩主割股感誠心第六十四回畫眉人燈窗懷隱慟司花女月夜返香魂第六十五回美二郎鬧喪打松勇賢使女殉節愧文卿第六十六回薦亡媳許府大開喪慶佳兒紫雲新得子第六十七回賜誄文天子重加恩設路祭王侯親執紼第六十八回傷離別守義即多情慶團圓偏房作正室

  第一回小才女家學紹書香老學士文心沈渭水

  

  詞曰:

  

  男子賦形最濁,女兒得氣偏清。紅閨佳麗秉純陰,秀氣多教佔盡。崇嘏連科及第,木蘭代父從軍。一文一武實超群,千古流傳名姓。

  

  

  

  

  調寄《西江月》

  從來天地綺麗之氣,名花美女,分而有之。紅閨佳麗,質秉純陰,性含至靜,聰明智慧,往往勝過男人。所以詞上說男子重濁,女兒純清。賈寶玉道得好:「男子是泥做的,女兒是水做的。」足見女勝於男,昭然不爽。至於椒花獻頌,柳絮吟詩,那些曹大家、賈若蘭等人,我也記不清楚。單看這詞上一文一武,留名千古,又有那個男人及得他?看官莫謂他兩個,就空前絕後,聽我說個奇女子,文武全才,尤為出色。我非但說一個,還要說兩個,竟是一個克紹書香,一個守成家業,不但生同斯世,而且萃於一門。

  朝中有個內閣學士,姓松名晉,號叫仲康。原籍錢塘江人,是個世家,七代簪纓,祖孫宰相,兄弟督撫,父子都堂,叔侄鼎甲,家財千萬,自不必說。這位松學士,家世本是經章學術,十九歲就登第,入了詞林。有一位乃兄,也曾中過舉人,十餘歲就去世了。到了松學士,已是三代單傳。夫人李氏,亦是巨族之女,兄弟榮書、麟書,皆為顯宦。生下了二子二女,長女寶林,長子松筠,是夫人生的;次女寶珠,次子松蕃,是妾所生。寶珠生時,松公夢人送他一枝蘭花,只道是個兒子,逢人誇張,誰知生下來是個女兒!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慶,他就將錯就錯,告訴人生了兒子。皆因望子心殷,不過聊以自慰,徒做個熱鬧生日。後來雖然有了兒子,松公仍不能說破。寶珠五歲就請了先生,同姐姐上學。兩個姿色聰明,俱皆絕世,幾年之中,文章蓋世,學問驚人。松公見兒子尚小,就把他作為兒子撫養,不許裹腳梳頭,依然男妝束,除了幾個親人之外,一概不知,都叫他做大少爺。

  光陰易過,寶林十四歲,就不進書房,松公將內外總帳叫他一人管理。寶珠十三歲,與兩個幼弟仍在館中誦讀。也是事有定數,松公忽發狂念,見內侄李文翰附大興籍考試,暗想自己的雖是假兒子,何不也去觀觀場?就替他取名松俊,號秀卿,遂一同報名進去。他兩個本是聰明宿才,俱皆高標出來。八月鄉試,又是文星照命,文翰中在二十九名,寶珠倒高高的中了一名經魁!合家歡喜,自不必說。惟有寶珠心中不快,衹是何故?他今年也有十多歲,知識已開,想自家是個女身,如何了局?每常憑花獨坐,對月自傷。他做房在夫人套間裏,兩進前三間做書房,後三間兩廂作臥房,收拾得富麗輝煌,與繡房香閨,一般無二。有兩個丫環,叫做紫雲、綠雲。紫雲與他同歲,還大兩個月,綠雲小兩歲。紫雲姿容美麗,性格聰明,能知寶珠各事之意,私對寶珠道:「小姐今年歲數不小,雖說中了舉人,究竟有個葉落歸根。老爺、太太俱不想到此,只圖眼前熱鬧,不顧小姐日後終身。就如大小姐,現在與李少爺結親下禮,何等風光!小姐又不好自說心事,依我看來,不如先將腳裹好,日後要改妝,也就容易。不然,再過兩年,一雙整腳,就是喫虧,也裹不下來。」寶珠道:「就是裹腳,我也不便說。」紫雲笑道:「裹腳何必告訴人?我替小姐裹就是了。衹要靴子裏襯些棉絮,就好走路。但裹的時候,要忍些疼痛呢!」從此紫雲就替寶珠裹腳,正正裹了一年,也虧忍疼得起,竟裹小了,雖有五寸長,竟然端正。日間在外,仍是男妝,晚間回房,方改女妝。

  他姐姐素性嚴厲異常,妹子兄弟以及家中奴僕,無不怕他,所以帳目等件,筆筆分清,誰敢欺心!寶珠見兩個兄弟已過十歲,要將改妝之意露在姐姐面前,一者懼怕,不敢啟齒,二者害臊,不便開言。

  且說松學士內有女兒理事,外有假兒子應酬,倒也有趣。

  春闈點了副總裁,女婿兒子,遵例回避。及自出闈之後,松公受了風寒辛苦,病了幾天,就去世了。可憐松學士五十二歲,百萬家財,一身榮貴,化一場春夢。家內妻子兒女,哭泣不休,還虧有個假兒子治喪,寶林內理調處,井井有法,更有李公父子,也來相助。寶珠作為長子,承繼大房,服制衹有一年。從來說人在人情在,不是有個舉人兒子,也就冷淡了,寶珠見家中無人,父親去世,改妝之事,則弄得欲罷不能。月下燈前,常常墮淚,一則思念父親,二則感嘆自己,三則家資無數,兄弟又小,雖有姐姐精明,總之是個女流,不能服眾,倒弄得心裏千回百轉,就借著父親的靈床,哭自家的苦氣。寶林最是留心,久已窺見妹妹之意,晚間無事,常到套間裏來勸他,說:「父親已死,兩個兄弟太小,外事在你,內事在我,你我二人,缺一不可。你須念父母之恩,代領小兄弟成人。而且家財又大,外面生理雖有,我總理大權,究竟是個女兒家,人不怕事。你如今是個舉人,可以交接官場,書香仍然不斷,人就不敢弄鬼子。」姊妹們談到傷心之處,不免也相抱痛哭。寶林又道:「我勸你明年除了降服,恩科還要會試,遮人耳目。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候兄弟長成,你也不過十八、九歲,我自然同母親說,總叫你得所罷了。」二人復又抱哭。夫人知道,格外關心,有時也勸他們兩句,無如愁人說與愁人,轉增一番傷感。松公七中,免不得開喪受吊,百官上祭,也還成個局面。

  他家做官多年,就外邊立了墳墓,離城不遠。寶珠領了兩個兄弟,將父親安葬好了,回家守制,足跡不出門外,只在家內同姐姐料理些家務,連房屋也整理一番。松府住宅甚大,本是他祖太爺的相府,八字門牆,門樓裏面,鼎甲扁額,以及尚書宰相、翰詹科道的扁額,不計其數。進儀門一條甬道,一眼無際,廂房兩邊甚多,上面就是大廳,過穿堂、二廳、三廳,住宅七進,後樓花園,中間明巷,左邊住宅,是住廳、大廳、二廳、花廳、船房、書房;右邊還有兩個住宅,前面轎房、馬房等屋,俱在其內,外有廚房。松公在日,帳房在右邊宅子,松筠兄弟書房在左首照廳上。寶林商議更章,將書房移在船室內,帳房移在照廳上,右首空下來的宅子,著各執事家人分住。中間正宅第一進住宅,作為內帳房,第二進,兩個小公子對房居住,夫人仍居第三進,寶林在第四進。對房裏排列些硯臺筆墨、大小帳簿等件,自己的臥房內外,收什得十分精緻,床帳被褥、桌椅器用,華美異常,真是香閨似海,金屋藏嬌。有兩個貼身女嬛,一名彩雲,一名彩霞,是寶林的心腹,小帳目等情,彩雲等多可作主,所以他的侍兒格外有權,人都怕他幾分。後進宅子,是姨娘領的奴僕居住。後樓鎖斷,著家人帶火器弓矢在上面防夜。當日松公還請了兩教習來保家,也就住在樓上。寶珠仍在夫人內房,由廂房六扇小格子進去,方方的一小間,有四扇白粉屏風,天井內回廊曲檻,亞字欄杆,上三間一帶玻璃窗格,陳設精雅,當中掛一幅《漢宮春曉》,左右有一副盤龍金箋,對聯是墨卿的大筆:

  

  桂子秋風天上,

  杏花春雨江南。

  兩邊都有短欄隔開,左一間排列許多書櫥,以及各樣花卉盆景;右一間筆硯琴書,布置楚楚。上面一帶書架,列成門戶,中間屏風反隔斷了。由右首書架暗門轉進去,就是裏間廂房,對面也是一重書架,當中嵌一面穿衣大鏡,有西洋關棙。推開來就到三間內房,外面皆用玻璃環繞的。掛窗上首,寶珠隔著臥房,右首廠著一排紫檀椅子,有張大炕,几杖華美。炕後有個小房,乃紫雲、綠雲做臥室,掛一個中堂,是個墨筆洛神。香幾桌上,周彞鼎器,匙筋爐瓶,西洋鐘錶,無不備具。桌椅杌櫈,花梨紫檀,墊褥被圍,雲錦顧繡,一帶書櫥衣架,排列儼然,一個精工落地。房裏面一張玻璃大床,帳幔被褥,錦繡妝成,金鉤金鈴,各件俱備。兩邊紅須有數尺多長,燦爛輝煌,似一片雲錦。壁上四幅群僊高會圖,洋鏡掛屏,布满窗前,一張長大理石桌,排設工雅。廂房裏鏡篋珠箔,金翠輝煌。在玻璃內看天井裏,有各色花草,蘭蕙最多。此處房子,寶珠取其緊慎,一時改個女妝,沒得閑人看見。衹有大小姐時常進來,連夫人、姨娘,無事總不到的,兩個小公子,更不敢擅入。此刻寶林、寶珠姊妹,商量要事,皆在其內。

  

  且說寶林、寶珠二人,本非同胞姊妹,性情自然各別,一般總是國色的面貌,更有不同,寶珠是柔媚一路,瘦瘦的身子,長長的臉兒,春山橫黛,秋水含情,杏靨桃腮,柳腰蓮步,猶如海棠帶雨,楊柳迎風,輭溫溫無限豐韻,嬌滴滴的一團俊俏,且有一種異人之處,滿身蘭花香氣,醉魄銷魂,到了暖天,淌出汗來,格外芬芳競體,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

  論他的性情,聰明不露,寵辱無驚,奸滑非常,權變已極。到底是個女子,又在髫年,未免失之柔弱,將來閱歷下來,自然也要好些,不然後來那番功業,也幹不來。寶林則又不然,生得花容月貌,腰細身長,宜喜宜瞋,似羞似怒,柳眉暈殺而帶媚,鳳眼含威而有情。性氣燥烈異常,生小嬌癡已慣,且好的是潔淨,美的是風流,敢作敢為,有才有智,出言爽快,作事剛方,家內人怕他,自不必說,就是各業的老年管事,見他也是服服貼貼,不敢仰視。他行事說話,也處處服人,人亦不敢弄鬼欺他,就欺他亦欺不過去。雖是個小女孩子,比歷練老到的人,還要精明百倍呢!至於那算法小技,尤為精工入神,所以他如今掌家,百事振作,倒比松公在日,反有些頭緒起來。

  

  轉眼之間,一年已過,卻好去年有個閏月,寶珠二月初旬已起了服。一日,李文翰同了一個年家之子到來,這人姓許名翰章,號文卿,是新科亞元,生得風流出眾,矜貴不凡,齒白唇紅,神清骨重,好比潘安再世,宋玉重生。再論胸中才學,竟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同墨卿比較起來,品貌文章,真是一對,還覺稍勝半籌。他父親也是朝臣,與松府本是世交,與寶珠又是同案,前次也曾會過,如今同墨卿來約寶珠,一齊去會試。不知寶珠去是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松小姐欽點探花郎

  佳公子共作尋香客

  話說李、許二位,來約會試,寶珠不便推辭,只得收什,同他們進場。三場完畢,彼此看了文章,果然是篇篇錦繡,字字珠肌,互相讚歎。到了放榜的日期,李文翰中了會元,許翰章、松俊皆五十名之內,兩人又是同門。三家新貴,喜不可言。

  轉瞬殿試,一個個筆花墨彩,鐵畫銀鉤,金門萬言,許翰章竟大魁天下,榜眼是個姓桂的,鑲黃旗人,寶珠探花及第,墨卿二甲第一,是個傳臚。瓊林赴宴,雁培題名,好不有興!松府夫人見兒子、女婿,皆點鼎甲,歡喜非常,究竟有些美中不足,卻把個假兒子,當為珍寶看待。大凡仕途,最是勢利,人見松家中了探花,又是十五歲的小孩子,將來未可限量。

  那個不來恭維?與松公在日,仍然一樣熱鬧,更覺新鮮些。寶珠授了職,就在翰林院供職走動。

  

  日復一日,到了冬末春初,忽然星變異常,皇上下詔:文武百官,皆許進言。松俊呈言二十餘條,縷晰詳明,有關政治。

  聖心大悅,召寶珠便殿見駕。寶珠乃是個柔弱的女子,來至殿前跪下,不覺羞羞澀澀,滿面的飛紅。皇上見他年紀太小,面目嬌羞,又憐又愛,只道他害怕,和著顏色安慰他道:「孩子,你不須懼怕。好好兒奏答,自有恩典到你。」寶珠一條條奏明,果然才識兼優,機宜悉中。奉旨:松俊年紀雖輕,經術甚足,且家學淵源,可勝封憲之任。其父原任內閣學士松晉,亦當簡賞,以示朕慎重人材之至意。外翰林院修撰許翰章、庶吉士李文翰,言多可采,著一體加恩。欽此。發下內閣來,松俊掌河南道監察御史,賞加三品卿銜,巡視南城,其父松晉,追贈尚書。許翰章授侍讀學士,李文翰昇右庶子。寶珠心中也覺得意,夫人道:「人家兒子,替祖增光,你這個女兒,勝過兒子十倍了。你父親有知,亦當欣慰,真不枉他這番做作,倒合著一句《長恨歌》:不重生男重生女了!」寶珠本來溫和得體,喜怒不形,朝中大臣,皆愛其聰明美麗,個個與他往來,每以一親香澤為榮,一見顏色為幸。一日,春風和暖,李榮書來看姐姐,寶珠陪他閑談,見僕婦手裏取了一封全帖進來,說:「門上來回,家鄉有人來,是本家少爺。」寶珠接來一看,叫做依仁,送與母親。夫人道:「遠房本家,是個當刑名的,你父親在日,還代他薦過事的,你就出去見見。」寶珠吩咐僕婦:「你去叫門上引他東邊二廳上見罷!」僕婦答應去了。李公見有人來,也就起身。寶珠送過舅舅,就到二廳上來,一眼瞧見依仁,面目頗為奸滑,衣服不甚時新,約有三十歲年紀,只得上前相見。依仁見寶珠出來,細細一看,見他還是個小孩子妝束,華美異常,耳朵上穿了四個環眼,帶了一對金秋葉,一對小金圈,珠神玉貌,比美人還標致幾分,遂滿臉推下笑來,搶步上前,半揖半叩的跪將下去,寶珠還禮不迭。二人見過禮,依仁要進去見嬸母,寶珠引他由明巷入內。依仁一路走著,暗暗羨慕:好一處房子!我浙江撫院衙門,總不及這樣宏壯富麗。到裏邊,寶珠請夫人出堂,依仁恭恭敬敬拜了幾拜,說:「家母甚為掛念,命小侄特來請安。」夫人也問了他母親好,就對寶珠迫:「請大哥外邊坐罷,就在東廳耳房裏住下。」寶珠答應,依仁謝了,隨寶珠到東廳坐下,家人送茶,二人寒暄幾句,依仁道:「叩日期,年底就該到了,因路上雨雪阻住,所以遲了一個月。」寶珠道:「去年雨雪,本來太多。」依仁道:「在家聞得叔父天去,甚是傷感。後來又看題名錄,知吾弟高發,不勝欣喜,真是家門有幸!我們族下誰不沾光?愚兄連年失館,就是謀事,也容易些,此番來京,全仗賢弟栽培!」寶珠謙了幾句。到有一桌洗塵的酒席,寶珠叫出兩個兄弟來一同陪著。依仁總是一團的恭維,哄得兩個小公子頗為歡喜他。席散,寶珠吩咐家人幾句話,辭了依仁,領著兄弟入內。依仁叫小使在房鋪設床帳,從此就在府中安息住下了。

  

  再說李、許二公子,與寶珠原是至交友好,還有二、三個同年,時常來往,依仁都見過了。他見兩個公子風流富貴,刻刻巴結。兩個公子,與他雖非同調,覺得此人無甚可厭,不過一時拿他取取笑。他有時也將些風月之事,引誘他們。寶珠是個女子,本不動心,李、許二位,說得甚為投機,津津有味。

  那天飯後,李、許到來,他兩個是來慣的,不消門上傳報,直走進花廳坐下,適值寶珠在內濯足,才紮縛停當,愁眉淚眼的,用手握住金蓮,坐在炕上下肯出去。依仁趕忙來陪,說道:「南小街新來一家,有三個姑娘,我昨日同人去過一次,排場甚大,是揚州來的,有個月卿最小,更比兩個姐姐美貌。諸君有興,何不同去走走?」文卿被他說動了火,即刻要走,墨卿道:「且等秀卿出來,再為商酌。大約這位道學先生,還未必從權。」文卿道:「此事在我,不怕不去!」依仁道:「捨弟前千萬別說我的意思!」正說著,寶珠慢慢踱進廳來。各人笑面相迎,起身讓坐。

  墨卿道:「秀卿如此游移,在房中梳頭還是裹腳,累我們久候,是要罰你的。」文卿笑道:「罰你一臺花酒!」寶珠道:「弟從來不慣風月,諸兄莫作此想。在我家小酌,倒可奉陪。」文卿道:「你就算個姑娘,陪陪我們,比那殘花敗柳好多著呢!」寶珠見他兩個說話,不象意思,忙用話支吾開了。文卿道:「前天南邊來了一位畫士,住在南小街,本領筆法頗佳,舍親薦在我處,今日正要去會他。秀卿專愛此道,何不同去一游?」大家道:「好!一同去無疑。」就要起身。寶珠道:「車還沒有伺候,倒走了麼?」墨卿道:「我們來未坐車,是走來的,你到底還是姑娘家怕見人?還是腳疼不好走?我看你明日,放外任,作封疆,怎麼好?」寶珠笑道:「奇談!做封疆不是當塘汛,你瞧見那個做封疆要跑路的?」依仁道:「舍弟並無他意,恐怕失了官體,所以孔聖人當日說: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眾人大笑。寶珠道:「我真不能走,我腿腳上常患濕氣。」文卿笑道:「裹緊了,放松些就好的。」墨卿道:「你看春光明媚,大地皆成文章,只當踏青的,我們扶著你走,好在沒有多路。」寶珠尚在遲移,文卿焦燥道:「秀卿好象深閨處女,真有屏角窺人之態。」扯住寶珠就走,寶珠無奈,只得也帶了兩名小書童出門,緩步而行。

  

  不多一刻,已到南小街,依仁指了門,書童去敲了幾下,裏面答應,出來一個小女使,認得依仁是昨日來過的,笑道:「松老爺來了。」寶珠問:「他如何認識你?」問了兩遍,依仁笑而不言。寶珠心知奇異,也就不問了。小嬛把眾人打量一番,就滿面添花,讓眾人進去,請房裏坐下。房中潔淨清雅,壁上貼多少斗拱詩句,有副對子:

  翠樓妝罷春停繡,紅袖添香夜校書。

  

  寶珠明白是個妓家,口內不言,心中是知道依仁引誘。有人將門簾放下,送進茶來,忽聞一陣笑聲,進來三個美人,時新妝束,也還覺得可人。見過眾人,道:「還沒問少爺們貴姓?」眾人還未開言,依仁忙答道:「

  此位許少爺,是尚書的公子;這位李少爺,是侍郎的公子,就是我妹丈;那邊坐的是我舍弟,新昇的都老爺,皆是同科鼎甲。」三人也問了三個的芳名,亦是依仁代答,長翠紅,次玉柳,三月卿。三人見三個闊少爺,格外巴結,待依仁也就好多了許多,很為親熱。寶珠笑道:「文卿如今真會撒謊,不是令親做畫工,倒是家兄做牽頭。」說得眾人大笑。文卿笑道:「誰叫你出來遲了?原說罰你一臺花酒,令兄怕人把你作姑娘,故牽你到此。若說明白了,你肯來嗎?」依仁道:「我替舍弟作東,奉陪諸位。」墨卿道:「何能擾你?我比他兩人僭長一二年,從我喫起,明日是他,後日是他,可好麼?」依仁大樂道:「老妹丈調處得極妙。他們姊妹三個,配你三位少爺,剛剛卻好。」墨卿道:「叫你一人坐隅,如何是好?」寶珠道:「派我一個讓與家兄罷。」依仁道:「豈有此理!他見你們少年富貴,怎肯有心於我?況你們是新貴闊少,我是個區區幕賓,自然要喫些虧。」說著,自己先笑,於是拉過翠紅來,送到墨卿懷裏,又將玉柳,送與文卿,月卿送與寶珠。

  

  少刻,炕上開了煙燈,輪流吸了幾口。月卿就去上了一口煙,笑向寶珠道:「都老爺吸煙。」寶珠道:「欠學。」墨卿道:「你太欠學了,難道一口吸不得?連當日聖人也吸煙,不過不上癮罷了。」寶珠道:「笑話!」墨卿道:「你沒有念過書嗎?可記得』二三子以為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不吸煙,這些門人就疑他有癮麼?」眾人大笑。寶珠吸了兩口,文卿笑道;」墨卿講解,也同松老大不可徒行差不多,你們兩位都用古人化。」墨卿道:「擱起你那貧嘴!」大家又笑說一會。依仁道:「我們要喫酒,就早些罷,舍弟還要回去巡夜呢。」於是排開桌子,大家讓依仁坐了首席,對面李、許二位,上首寶珠、月卿,下首翠紅、玉柳,三姊妹送酒。飲了一會,又來了一回拳,唱了幾支曲子。玉柳道:「我出個令罷。今年二月十五,是個望日,月色團圓,月卿妹子又與都老爺團圓,就用月宇飛觴喫杯酒,好不好?」墨卿道:「難道我們不是團圓麼?」依仁道:「妹丈同他團圓,文卿先生要惱呢?」文卿道:「我倒不惱,你們弟兄只怕要告他停妻娶妾呢!」玉柳道:「我先起句:二十四橋明月夜。松大老爺喫酒。」送上一杯。文卿道:「你一總喫罷!梵王殿前月輪高。」墨卿道:「這些句子,是你最愛的。」文卿笑了一笑。依仁道:「好!我喫酒,不怕你們捉弄!」墨卿道:「吾兄既愛喫酒,一發借重了,」說道:「一簾涼月夜橫琴。」依仁道:「很好!愈多愈妙!」三杯喫下,笑向月卿道:「賢弟婦,怎麼樣!」倒把寶珠臉羞紅了,月卿怡然自若,笑道:「我也得罪大老爺罷,我是:風清月朗夜深時。」依仁對寶珠道:「一客不煩二主,外人尚且如此,一家人敢不效勞?快說,我並起來喝,才爽快呢!」寶珠笑而不言。文卿道:「難得他的好意,你就說。」寶珠笑道:「大哥既勉諭諄諄,兄弟遵命,我叫人陪你一杯:二月杏花八月桂。」大家好笑,依仁依次都飲了酒。墨卿道:「輪到我了。我說句出色的,席生風,你們三個是美人,我說個月明林下美人來,豈不大妙!」眾人大獎,玉柳道:「又是一杯送上。」依仁道:「怎麼又是我喫?我來數數看。」把指頭才點了一點,一句也不開言,把酒幹了,又搖搖頭道:「豈有此理,我竟被你們弄昏了!」眾人見他光景,又笑起來。翠紅道:「我來陪松大老爺一杯,收令是唐伯虎的《花月吟》:月自戀花花戀月。」依仁忙斟了一杯,送與翠紅道:「我也瞧人喫酒!」翠紅飲幹,也回敬一杯道:「松大老爺,陪陪我!」依仁推住酒,起身大嚷。不知喫是不喫,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見美色公子起婬心

  賦新詩寶珠動春興

  話說翠紅送上酒來,依仁大嚷道:「我喫過五六杯,也沒個人陪我。我為甚麼要陪你?連你也來欺負我!」翠紅道:「應該你老人家喫呢!」依仁道:「沒有的活!」翠紅道:「請大老爺把詩句子念念,再數一數,就知道了。」依仁口裏念著詩,手指著翠紅,一個個數去,輪到自己,果然是個月字,道:「晦氣!今天運氣不佳,讓了你們罷!」取杯飲幹,又笑道:「萬事無如杯在手,還算我便宜,大家用了幾箸萊。」依仁又笑道:「誰說個笑話,我再喫三杯。」文卿道:「叫你兄弟說給你聽。」墨卿道:「秀卿向來安於簡默,笑話二字,非其所長。」依仁正色道:「舍弟是貴人少語,諸君不可太輕了。」墨卿道:「姑娘腔罷了,甚麼貴人?倒是個佳人。」寶珠聽了此話,似乎有些驚心,桃花臉上兩朵紅雲,登時飛起。文卿已有酒意,目不轉睛,越看越愛,拍桌狂言:「奇哉秀卿!嬌媚如此,若是女,吾即當以金屋貯之!」寶珠看了他一看,帶愧含羞,低頭無語。那墨卿只道他有氣,笑道:「文卿狂言,未免唐突良友,罰你三杯,請秀卿說個笑話解穢。」文卿道:「該喫!該喫!」當真飲了三杯。寶珠擋不過眾人逼迫,笑道:「笑話衹有一個,諸兄不必見怪。」文卿笑道:「恕爾無罪。」墨卿道:「不過是罵我們,衹要罵得切當,那又何妨!」寶珠道:「有個老教官到任,各秀才總去謁見,教官道:『歲考功令森嚴,老夫備員師保,先考考諸兄的大才。我有個對子,不知諸兄可否能對?』各秀才齊聲道:『請老師指教。』教官道:『對子就拿我說,我老而且窮,是:老教諭,窮教諭,老當益壯,窮且益堅,老窮壯堅教諭。』秀才們那裏對得出來?想了半天,再想不出,一個個低著頭,閉著口,屁也放不出一個,只落了兩個白眼,翻來翻去。還是個新進的少年說道:『門生倒對了一個,不知可用不可用,求老師更改。』教官道:「少年英俊,文才必高,請教罷!」少年道:「獻醜了。」寶珠說著用手指李、許二位道:「大年兄,小年兄,大則以王,小則以霸,大小王霸年兄。」李、許二人笑道:「好兄弟,罵起老仁兄來了!該罰多少?」寶珠道:「我原告罪在先,你們說不怪的,」文卿笑道:「我被你罵罷了,你罵墨卿王八,未免留令姊餘地?」墨卿道:「你們別小覷他,他是皮裏陽春,其毒在骨。今日聽他笑話,就知他為人同官箴了。」依仁在旁,只管點頭讚歎。月卿道:「都老爺好才學,出口成章,求你老人家賜副對子,以為終身之榮,不知賞臉不賞臉?」李、許二位道:「我們各人,都該送一副,明日就送來,秀卿諒不推辭。」三姊妹起身道謝。

  

  笑笑談談,也有更鼓以後,寶珠的家人各役,帶了燈籠火把,拉著空車,來請巡城。依仁道:「舍弟有正經事,先請罷。」寶珠正要起身,只見進來兩個少年,跟著三四個家人,多遠的一個笑聲道:「眾位年兄,在此大樂,也不知會我一信兒,今日被我闖著了!」諸人認得是鄉榜同年劉三公子,那個是陪堂柏忠。

  這劉公子名浩,父親是個宰相。他專在外眠花臥柳,倚勢欺人,無惡不作。目不識丁,上科夤緣中了一名舉人。更有柏忠助紂為虐,官場中人都怕他,看他父親面子,不肯同他較量。他同李、許、松三家,總有世誼,雖然彼此往來,恰不是同調。今日他既到來,大家只行讓坐。寶珠道:「有時候了,我要去巡城,不可奉陪諸位了。」柏忠道:「松大人惡嫌我們公子,所以要走了。」劉公子道:「都是至交,千萬不可外我!」寶珠道:「兄不可多心,弟有正事在身,本來就要走的。」李、許二位也道:「劉年兄勿疑,你瞧,高燈都點上了!」柏忠陪笑道:「門下取笑的言語。松大人既有公務,何能耽擱?明日我們少爺在此,潔誠奉請罷!」劉公子道:「也好!明日專候,在局諸君,缺一不可。再不來,就真外我了。」說著,一副色眼釘在寶珠身上。寶珠應了,有人送上衣冠。公子道:「兄頭上這寶石,好明亮!」寶珠道:「先君遺下來的。」文卿笑道:「你這耳朵,兩對秋葉,同金圈兒平時恰好更顯嫵媚。穿上補褂,未免不甚雅觀。前天老師還背地說笑你呢!」寶珠臉紅紅的不語。依仁忙道:「我們家鄉風俗,從小戴慣的,要到娶妻生子方可除去,就連項下金鎖練子,也是除不得的,忌諱最要緊。」文卿笑道:「一句話總要你替他辨白,真是個好哥子!」寶珠起身,大家相送,一揖而別。

  

  劉公子扯眾人從行入房,又飲了一個更次。依仁同柏忠頗談得合式,從此訂交。李、許兩家車也來接,劉公子道:「我今日就住在此,明天恭候諸兄罷。」二人齊說是必來的,一同上車而回。依仁只得帶了小使,步回府中,才到門口,恰好寶珠巡城已回,隨從護擁,正在下車。依仁上去說了兩句話,說到劉三公子今夜在翠紅那裏宿歇,明日一定要請客,托我致意請你。

  寶珠說了一句」明天看光景,」就進去了。依仁回房去睡,心裏暗想:「我是個窮幕友,今日接交多少貴人,到底京城裏有些際遇,將來是要靠他們發財的!」又想翠紅姊妹,人物標致,心火大動。前日我去,甚為冷落,今見我同些闊少爺去,就親熱了許多。我明天也做個東,請請諸人,一來可以拉攏,二來可以交接劉三公子,三來他姊妹也看得起我。但是銀子如何設處?一刻歡喜,一刻煩愁,真弄得七上八下。

  

  且說寶珠進內,在夫人房中談了幾句閑話,說到蕃兒還好,筠兒不肯用心讀書,夫人衹是嘆息。寶珠道:「娘不必煩心,我明天請姐姐勸諭他就是了。」夫人道:「你父親去世太早,留下兩個孩子來,沒有管教,我也不中用,倒累你們兩個了,將來不知如何呢!」夫人這句話,提起寶珠的心事,只不好在夫人面前露相,反說了兩句寬解話。夫人道:「你進房去歇息罷!」寶珠答應起身,早有紫雲拿了繹紗燈照住,寶珠入內,進房坐下。紫雲泡了一杯濃茶,送上漱盂漱了一口,綠雲裝了兩袋水煙,起身脫去袍服,紫雲來將靴子拉去,露出一雙窄窄金蓮,雪青繡花鞋,瘦不盈握,不過覺得稍長些,套上大腳紅緞鑲邊褲子,隨意穿了一件玉色繡襖,向妝檯坐下。紫雲啟了鏡莢,寶珠對鏡理髮。他的頭髮本來留得低,紫雲將他上邊短发梳下來,恰好刷成兩邊蘭花髩,梳了一個懶梳妝,戴上金釵翠鈿,耳朵上除掉小金圈,換了一對明,淡淡施些脂粉,向妝檯內隨手取了一技絨球蝴蝶,插在鬢邊,天然嫵媚。寶珠本是個國色,再妝束起來,格外風流俊俏。向鏡中一照,不覺長嘆一聲道:「我松寶珠,顏色如花,豈料一命如葉乎?」對鏡坐了一會,想到日間之事,與現在所處之境界,如同做夢一般。又羨慕李、許兩個,真風流少年,一段細膩溫柔,令人芳心欲醉,我姐姐可謂得人的了。細比起來,許文卿尤覺得美貌些,他今年十七歲,長我一年,格外相當相對,若是與我配合,他年不小,做媒的接踵而來,他皆不合式,萬一有個佳人,中了他的意,我再要想此等人物,就點燈籠也沒有處尋呢!他日間說我若是個女郎,當以金屋貯之,可見屬意於我,若知我是個女郎,絕然不肯放過。

  又想:姐姐嚴厲,就有心事,何敢多言?兄弟又不肯上進,要歇手,如何歇手?不知將來是何了局,想到此處,愈覺動情傷心!真是一縷柔思,幾乎腸斷!叫紫雲收拾鏡臺,取筆硯過來,想做月卿的對子。趁著春興勃然,取過一張花箋,信手寫了幾句,連自己都不知寫的什麼。

  

  每屆花錦卻生愁,十五盈盈未上頭。

  詩句欲成先譜恨,風情初解尚含羞。

  香痕永夜憐紅袖,春色撩人冷翠樓。

  自是夢魂飛得到,銀屏珠箔耐勾留。

  二八閨娃嬌可憐,不知情在何處邊?

  要無煩惱須無我,欲了相思未了怨。

  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

  旁人未必傳心事,修到鴛鴦便是僊。

  嬌羞莫上晚妝檯,脂水凝香界粉腮。

  羅帳四垂紅燭冷,背人低喚玉人來。

  而今自悔覓封侯,一縷相思一縷愁。

  怕見陌頭楊柳色,春風不許上妝樓。

  又寫了一副對子:

  月自戀花花愛月,

  卿須憐我我念卿。

  

  寶珠寫成詩句對子,一遍也沒有看,把筆一擲,覺得心頭很不自在,起身到床沿邊呆呆的坐了一會,和衣而臥,就昏昏的睡去。紫雲見他光景,就猜著他幾分心事,見他睡下,不敢驚動,替他蓋上錦被,下了綠羅帳子,慢慢放下金鉤,走上鏡屏,到桌上挑了燈,燭光剪剪,垂下大紅顧繡門窗,同綠雲出了外間,擲陞官圖耍子。

  

  再說寶林在房中算了一回帳,覺得長蘆鹽務,今年虧空多了,要同寶珠商量,請管事的來京,問問那邊光景。看看約有三更多天,鍾上打過兩點,遂將各帳收起,捧了一枝水煙袋,輕移蓮步,踱進夫人房中,見夫人尚在炕上吸煙,就在對過坐下,說道:「娘吸煙呢,不知妹妹睡沒有。」夫人道:「你妹妹巡城才回來一刻,我方才著金子送蓮子給他的。」寶林道:「我同妹子商量件事去。」就站起身來。夫人道:「他辛苦了,你留他早些睡罷。」寶林道:「不妨,我知道。」推開小格子入內,過屏風,到天井,見一輪明月當空,如同白晝。走進玻璃窗子,中間掛一張玻璃盞,燈光閃閃。右間桌上,殘燈半明半暗,也有一枝紅蠟燭,花倒有半寸多長。寶林用手剔亮了,走進書案暗門,見對面穿衣鏡半掩著,推開來,看見紫雲、綠雲正擲得高興,二人抬頭見是大小姐,一同起身,低低的道:「大小姐,此時還沒睡麼?」寶林道:「還早。你小姐呢?」二人道:「小姐改了妝,寫了一回字,和衣睡著了。」說著將門簾打起來,讓寶林入內。寶林進房一看,斐幾銀缸,光彩耀目。向妝檯上一望,廂房內點了一枝書燭,筆硯狼藉。坐下來,見有一幅花箋,從頭看到了尾,心裏暗想:我妹妹春心動了,本來也有歲數了。想了一會,不覺心內動起氣來,將花箋籠在袖中,走上床來。不知寶林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見詩句阿姊肆嬌瞋

  正家法閨娃遭笞辱

  話說寶林上床,見寶珠玉山推倒,雲護香封,叫道:「寶珠,寶珠!醒醒罷!」連叫兩聲。寶珠從夢中驚醒,開眼著時,見是姐姐,趕忙坐起身來,一手掠著髩鴉,含笑說道:「姐姐此刻怎麼來的?」紫雲已送上茶來。寶珠被寶林上下細細一看,見他雲鬢微鬆,臉潮猶暈,一段風流嬌媚,令人魂消。暗想這等一個美貌,如何不動情?也不能怪他。但是他終日在外邊,與男人相處,若不駕馭一番,將來弄出笑話來就遲了。冷笑一聲道:「好女孩子,做得好事!還不替我跪下來!」寶珠一時不知頭緒,只道日間事犯了,嚇得站起身來道:「姐姐,妹妹沒有幹錯了事。」寶林將案桌一拍,道:「你還不跪麼?」寶林氣性嚴厲非常,妹子兄弟,要打就打。此刻見他動怒,怎敢違拗?只得對住他雙膝跪下。寶林問他:「你知罪麼?」寶珠道:「妹子實在不知道。」寶林道:「取戒尺來,打了再告你!」寶珠道:「好姐姐,妹子真沒有犯法,不知所為何事?」寶林道:「你敢不服麼?」將花箋在袖中取出,向地一擲,道:「好女孩子,太不顧體面!」寶珠拾起來一看,不覺兩頰飛紅,半言不發。寶林不容分說,將他手扯過來,重重的打了二十。可憐春筍尖尖,俱皆青赤,在地下哭泣求饒。寶林那裏肯聽?紫雲兩個都嚇呆了。寶林向紫雲道:「出去取家法來伺候!」他二人怎敢不遵?就忙忙的出去,到大小姐房內,

  取了家法,走到正房,見夫人正在解手,急急的說了一句道:「太太不好了,大小姐打小姐呢!」夫人又不得就進去,心中空自著急,說道:「又為什麼事?林兒真不安分!」再說寶珠見取了家法進來,格外懼怕,哀求道:「好姐姐!都怪妹子不是,饒我一次罷!妹子身子不好,打不得了!」寶林喝令紫雲、綠雲將春櫈移過來,扶起寶珠,伏在櫈上,二人按定。寶林取過家法來動手,寶珠實在忍痛不過,哀求道:「好姐姐!妹子年紀輕,就有天大的不是,求你還看爹的分上罷!」又哭道:「妹子實情受不起!姐姐定不肯饒恕,就取帶子勒死我罷!」寶林只當不聽見。寶珠急了,痛哭道:「爹呀!你到那裏去了?你這重擔子,我也難挑。你不如帶了我去罷!一點不是,姐姐非打即罵,他那裏知道我的苦楚?」寶林聽見此話,不覺心裏一酸,手就輭了,將家法一擲,回身坐下,也就落下淚來。紫雲扶起寶珠,仍然跪下,低頭衹是哭泣。寶林用手帕拭去淚痕,勉強問道:「誰叫你不顧體面?下回還敢不敢?」寶珠道:「真不敢了!如再有不是,姐姐就打死妹子,總不敢怨的!」正說著,只聽外間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我同苦命的孩子一搭兒去,讓你們好過受用日子!」夫人帶哭帶嚷,跌跌的跨進房來,不由分說,向地下拉起寶珠,望椅子上一拉,把寶珠摟在懷裏,道:「打壞那裏了?」又指著寶林,氣喘喘的道:「我的姑太太!你就留我多活幾年罷!」又對寶珠道:「好孩子,姐姐得罪你,你看娘分上,娘陪不是!到底為著何事?我不懂得。」寶珠流淚道:「娘說那裏話來!是我的不是,不怪姐姐。但是我的爹那裏去了?娘!我要爹爹呢!」夫人心如刀割,淚如泉下,道:「孩子!你很心癡!爹去了,把你同娘撇下來。如有他在,你也不得受人欺負!」說著,母子相抱大哭。寶林見妹子如此,也難為情,似乎今日太打重了,聽見母親言語,又不敢辨白,此刻也是淚垂滿面。紫雲見三個難解難分,又不敢上前解勸,只得暗暗出去,請了姨娘進來。姨娘取了一杯桂圓湯,送到夫人面前,金子擰了一把毛巾伺候。紫雲捧支水煙袋站在一邊。姨娘忙陪笑道:「太太別為他們操心。孩子不好,也是要打的,姐姐管的是正理。」夫人此時捨不得寶珠,又不便過於責備寶林,一肚脾氣,正無處發泄。聽見姨娘說話,不由大怒,用手巾拭了淚痕,接過煙袋,吸了一袋,劈面對姨娘啐了一口,道:「你得了失心病,還是做春夢?你的肚皮好,生下好孩子來,人不如你!我這個寶珠,勝過兒子百倍,真比寶貝還貴重,我全家靠他過日子呢!他有點長短,我先是個死!你只知道打牌喫飯,知道享的誰的福?」罵得姨娘閉口無言,只得回身來勸大小姐出去。夫人代寶珠拭了淚,勸他喫了兩口龍眼湯,見無人在面前,對寶珠道:「好孩子,你不要生氣!這個壞丫頭,在家能有幾天?明年李家就要娶了。那時讓你為尊,誰敢委屈你!」寶珠道:「娘說什麼話!姐姐是家裏不能少的,等兄弟大了才能放他出閣,娘千萬不可錯了主意!若沒有他,我更難處置了。」夫人又勸了許多言語,哄他住了哭,要候他睡下,方才出去。寶珠不肯,夫人就親手替他除花卸朵,脫了衣服,解去鞋腳,看他上床,將錦被替他蓋上,又拍了幾下,說:「睡罷,我去了。」寶珠道:「娘走好了!」夫人答應出房,又叮囑紫雲幾句,吩咐今夜不要關門。金子掌燈照著,紫雲一直送至正房,回去各處檢點一番,同綠雲進房,說道:「今日不要睡,太太是必來的,我們下象棋罷!」到了四鼓以後,果然夫人又來一回,問了紫雲兩句話,也就出去了。

  

  寶珠在床,睡了片時,想起心事,又哭了一會。次日十點鍾,方才起身。梳洗已畢,悶悶的坐在房中。夫人進來閑談,一同喫了飯,夫人就在右首炕上吸煙。只聽雲板聲敲,紫雲、金子兩個出來一看,見夫人房中壽兒在外說道:「姑老爺來了,請姐姐回一聲。」原來寶珠房中,閑人不敢擅入,事事來回,都敲雲板。紫雲進來回了,夫人又替寶珠更衣,隨著夫人一同出來。到了正房,李墨卿上前見了姑母,又與寶珠見過,喫了一回茶煙,談了幾句閑話,對寶珠道:「文卿一同來的,在花廳上,你令兄陪著他呢,我們出去坐罷!」辭過夫人,二人起身。

  寶珠又進去叫了一聲姐姐,與墨卿到了花廳,大家相見讓坐。

  寶珠見桌上兩副對子,問道:「誰的對子?」墨卿道:「你倒忘了麼?請你改正改正。」寶珠笑道:「好快當。」展開一看,李墨卿的是集《西廂》兩句:

  翠裙鴛繡金蓮小,紅袖鸞綃玉筍長。

  

  再者文卿的,也是集句:

  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寶珠看過,微微笑道:「過譽了。」文卿道:「你的寫成了沒有?」寶珠道:「我沒有做,我倒忘了。」文卿道:「你太無趣!過日入時快寫起來,去赴老劉之約。」寶珠道:「你們請罷,我懶得去。」墨卿道:「你不可過於執意,昨日又是你先走,今日再不去,老劉面子下不來。」文卿道:「誰願去嗎?劉三是個惡人,有造禍之才,也不可過於削他面子。」寶珠道:「倒委屈你了。」隨喚書童喜兒取了對子來,寶珠提筆,一揮而就,又落款巡花都御史。二人道:「妙極!妙極!」又朗誦一遍道:

  月自戀花花戀月,卿須憐我我憐卿。

  

  墨卿笑道:「秀卿於月卿,有情極了,還在我們面前假惺惺的!看這副對子,可被我們識破了。」依仁道:「才情二字是聯的,舍弟有才,所以就有情了。」坐了一會,吩咐套車。寶珠叫家人也替依仁備了車,自己入內,稟過夫人,又在姐姐面前撒個謊,才放出來,同眾人上車,還是兩個書童跟隨到南小街來。

  再說劉三公子同翠紅宿了一夜,起身也有午後。柏忠進來陪住燒煙,劉公子道:「今日可要著人邀他們一邀。」柏忠道:「可以不必,他們大約必來的。」劉公子道:「小松兒實在標致!我少爺喜歡他。我看他,倒象個女子。」柏忠微微笑道:「少爺看他象女子,門下看他未必是個男人。他的面貌聲音,都是美人態度,而且腰肢柔媚,體態嬌娜,男子家那有這樣豐韻?更有一件可疑,他走路與人不同,步子總不能放開,又踹不實,似乎腳疼,大約是裹過的,以門下細看,定然是一雙窄窄金蓮呢!」翠紅等道:「說破了,果然可疑。他年紀雖小,已是做官的人,怎麼還戴耳墜子呢?」劉公子道:「我少爺同他頑一頑,就是死也甘心!柏忠,你想個法子,我有重賞!」柏忠道:「少爺,今日且試他一試,看怎樣?」劉公子道:「怎麼試法?」柏忠道:「少爺今日踹他的腳,故意裝做失腳的光景,看他怎樣?他是雙小腳,必要疼痛的。再誘他睡下吸煙,捻他一捻,就知道了。那時門下再想個法子,不怕他不雙手送來把少爺受用!」劉公子大樂道:「好計好計!但小松兒是個御史,不好惹的。」柏忠道:「我們的聲勢,還怕人麼?就有點小事,老大人當朝一品,豈怕他新進的一個無知也乎!」說著,把鼻子掠了一掠。劉公子大笑道:「胡亂通文,又該打了!」柏忠道:「區區小事,你的門下須要帶點子書氣呢!」正說得高興,外面忽報諸位少爺到了。只見李、許、松等四人踱進來,劉公子同三姊妹趕忙出迎,笑道:「信人,信人!」三姊妹也見過了,大家敘坐。柏忠道:「諸位大人在此,那有門下坐位?」劉公子道:「都是我的同年世交,不必拘禮,賞你坐罷。」墨卿道:「年兄快人,出口如箭。」劉公子見了寶珠,格外親熱,不住的問長問短。文卿叫書童取過對子來,說道:「獻醜了!」大家一看,讚不絕口。三姊妹謝了又謝。劉公子道:「我也每人送你們一副,但是不耐煩做。老忠時常咬文嚼字的,今日罰你做兩副對句。」柏忠道:「門下受公子厚恩,雖湯火亦所不避。至於文墨之事,非我所長,只得有妨台命了!」劉公子道:「你方才還講甚書氣的?」寶珠笑道:「惟其有了書氣,所以書有詩氣。」劉公子道:「敢不做?把他磝出去!」柏忠道:「少爺莫急!我來想。我還小時候做對子,是對過的,七個字實在不曾問津。」劉公子道:「你何不學諸年兄用個詩句子呢?」柏忠道:「這還可以。我念過兩本《千家詩》的,連年有了事,就不在詩上講究了。我就說個雲淡風輕近午天,待少爺對一句罷。」公子道:「放你的屁!我少爺,對你的詩麼?」柏忠道:「果然……果然不敢勞尊。」劉公子道:「這句也不好,沒有他們名字在內,重來重來!」柏忠道:「就難了,留我細細的思索。」又唧唧噥噥的道:「又要詩句子,又要有他們名字在內,那裏有這麼巧呢?」閉著眼,搖著頭,想了一會,忽然大笑道:「有了,有了!我想了一句好的。」不知好的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開酒筵花街殺風景

  舒仇恨柏府打陪堂

  話說柏忠想了半日,忽笑道:「有了有了,人家門上常貼,又吉利又切題,又有一個月字在內。」朗吟道:「天增歲月人增福。」李、許、松三人大笑道:「這匪夷所思。」劉公子道:「下聯呢?」柏忠道:「就此一句,真費了門下許多心思。再對下聯,就難死門下了,而且好句不可多得。」劉公子道:「胡說!沒有下聯成個什麼對子呢?」柏忠道:「真是苦我所難,肚裏打不出油來,我請松大先生替我對罷。」依仁道:「有個什麼案件,還可以妄參末議,詩句對聯也荒疏久了,不能相代。」柏忠道:「好人好人,成全我罷。」依仁道:「不敢允你,只好想想看。」起身背著手踱來踱去。一會工夫,笑道:「對了一句,倒還自然。」劉公子道:「請教請教。」依仁頗有喜色,念道:「我愛芳卿你愛錢。」墨卿等笑得打跌道:「真虧他想得到。」依仁只道讚他真好,臉上頗為得意道:「舍弟的對子,憐他我就愛他,都是憐香惜玉之人,莫笑幕賓不通。我們案件上,批個批語,也還用四六聯呢。」劉公子還不住的問是誰的詩句。依仁道:「就是我的詩句,知道是誰的?」劉公子道:「你的句子,不現成用不得。」柏忠著了忙道:「今人也是詩,古人也是詩,只好的就是了。少爺不信,問三位大人,可好不好?」三人笑道:「好極了,連我們也要退避三分呢。」劉公子道:「我看也不見得,那能如年兄們的是真好呢。」柏忠道:「少爺莫看輕了,這副對子,我們報效少爺足了。門下家貧,謀衣謀食,詩詞歌賦無暇及此。記得十年前的詩,連張山人還讚我的好,說我再做兩年,也就同他一樣,可以做得個小山人了。諸位大人是知道的,張山人是個大詩翁,人家何等敬他,我象他也就好了。」寶珠道:「既要做山人,就該在山中,為何在宰相門下呢?」眾人大笑。柏忠雖是副老臉,也就羞紅了。劉公子吩咐擺酒,因依仁是寶珠哥子,年紀又長,大家讓他首坐,依仁謙之再三,只得坐了,劉公子在酬酢之際,故意將寶珠靴子一踹,寶珠雙眉緊皺,一手扶著椅子,一手摸著靴尖,捏了一會,那種可人的媚態,畫也畫不出來。劉公子失口叫了一聲「好」,同眾人又謙了一會,仍照昨日坐法,劉公子主席,柏忠末坐,歡暢飲呼。翠紅姊妹敬歌唱曲,好不高興。劉公子道:「李年兄是松年兄姊丈,松年兄的令岳是誰家?」寶珠道:「尚在未訂。」劉公子道:「我來執柯。我有個姨妹,今年十六歲,同松年兄年歲相當,才色二字,也還得過去,我們就他一門親戚不好嗎?不知年兄意下如何?」寶珠尚未回答,李、許二位道:「此是美事,全仗玉成。」劉公子道:「年兄現有幾位尊寵?」寶珠道:「一個沒有。」劉公子道:「通房丫頭,定是好的。」寶珠搖頭,也不言語。墨卿道:「你那個丫頭紫雲,光景同他有一手呢,人品真美。」寶珠急了道:「什麼話?使喚的村丫頭,你……你們也要取笑。」墨卿道:「你說村,那就沒有俏的了?」劉公於道:「諸兄不知,我兄弟聖經卻一句記不清,嫖經是通本背的,上面有兩句道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的好處,真不可言語形容呢!家母房中有個玉簪,兄弟同他最好,沒有事閑著,就叫他到書房內去見一面,並無別故,說的是人間艷語婬詞,對答如流,均不能入耳,只張嘴兒,真正是會說,等我明日討來,送與松年兄,同他試試,就知道他利害了。」寶珠聽他艷語婬詞,談得津津有味,也就羞得無地自容,又說要將婬婢贈他,兩頰飛紅,低著頭只不開口,心想避他一避,遂起身向炕上躺下燒煙。劉公子看見,正中心懷,說道:「松年兄逃席了。」說著,走近炕沿,用手把寶珠靴子一捏,虛若無物,心裏明白八、九,笑道:「年兄靴子大了,也是你腳太小些。」寶珠趕忙縮回,無言可答,心裏跳個不住。此時劉公子膽就大了許多,上前一把將寶珠一隻尖鬆鬆的手拉住道:「起來陪我喫酒。」寶珠見他如此,嚇得心驚膽戰,一點不敢違拗,起身跟他入席。劉公子心想把他灌醉了,驗出真假來,即可上手。叫人取大杯來,滿滿斟了一杯,送與寶珠道:「罰你一杯。」自己也斟一杯道:「我也陪你。」遂一飲而盡。寶珠從來在外不敢多飲,推辭道:「小弟量淺,不能奉陪。」翠紅道:「都老爺海量,何必推辭?」劉公子出席,到寶珠面前道:「那不能,我的酒已喝過了,你不能下我的面子。」寶珠見他雙眉軒動,兩眼圓睜,有些怕他,說道:「年兄請坐,我慢慢的喫。」劉公子道:「使得。」依舊下坐。寶珠將酒飲一半下去,劉公子道:「酒涼了,我代了罷。」舉起杯來,一口吸盡,還呷一呷道:「好香!」又斟一杯送來。寶珠道:「萬不能飲了,請年兄原諒。」李、許二位也替他討情,劉公子那裏肯依?柏忠走過來道:「松大人酒量雖淺,我少爺情義方長,看門下的薄面,幹一幹罷。」寶珠道:「不要胡鬧,我是不能多飲的。」柏忠將帽子一除,取了酒杯,放在頭頂上,雙膝跪下道:「請喫我家的酒,就是我家的人了,大人快幹了罷,賞門下一個臉,願你老人家做大官,發大財,身藏大元寶,日進一條金罷。」說著叩頭不止,引得眾人大笑,倒把寶珠的粉面羞得通紅。翠紅等不知利害,也隨著取笑幾句。李、許兩個心裏暗想,老劉為何欺負秀卿?看他挾制的光景,頗為動氣,只見柏忠怪模怪樣,也不言語,看他到底怎樣。到是依仁說道:「舍弟年輕面嫩,受不得頑笑,你們不識他性格,鬧急了是要生氣的。」柏忠只當不聽見,又說道:「大人不喫酒,門下只好跪穿此地了。」寶珠無奈,只得在他頭上接了酒杯,放在面前。柏忠道:「好了,救命王菩薩開恩了。」起身拍一拍灰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就是我門下的幾個狗頭,也值幾兩銀子呢。」劉公子道:「你也陪一杯。」寶珠只得又飲了一半,見他們鬧得不成體統,再看看天已不早,乃將書童叫過來,咐耳說了幾句,書童匆匆出去。劉公子執著一大杯,送到寶珠面前,深深一揖道:「只一杯是實情酒,我要你高攀。」直送寶珠唇邊,翠紅低低笑道:「我來做媒。」劉公子說著,臉兒笑著,身子偎在寶珠一旁坐下,把酒送至寶珠口邊。寶珠用手推開道:「實在量窄,不必囉嗦。」劉公子將他兩個秋葉捏了一捏,又在他臉上聞了一聞道:「

  粉花香,我少爺愛極了。」寶珠羞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幾乎要哭出來,翠紅姊妹也在一旁附和。此時書童已將各役傳到,寶珠見護從已經伺候,欲將發作,又不好變臉。誰知柏忠見寶珠柔輭可欺,不知好歹,走過來幫腔道:「松大人喫的是喜酒,你同我少爺正是才貌相當的。」寶珠借此發作,不覺大怒道:「好大膽的奴才,也來胡說!你仗誰的勢,也來欺我?你這奴才可還了得?我定要你的腦袋,明日同你在主子面前講話。」說罷將杯撇在地下,不別眾人,吩咐伺候,竟出來上車。家人上馬,各役點了高燈火把,簇擁而去。

  此時劉公子大為沒趣,李、許二位道:「柏先生言太重了,不怪他有氣。」劉公子一團高興,弄得冰冷。眾人俱皆不歡而罷,向劉公子謝過上車。依仁還周旋劉公子兩句話,也就去了。劉公子送過客,一肚子脾氣無可發泄,將柏忠叫到面前,怪他多嘴,說道:「才有點意思,要你來放屁,弄決裂了。」氣一回,想一回,又把柏忠臭一頓罵,罵了四五場。到三更時候,才放他回去,燈籠也不許他點,又不許人送他,叫他黑走,遇見巡城的好挨打。不想話說巧了。

  再說寶珠上車巡城,一路暗想,又氣又愧,他捏我的腳,大約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敢調戲我,以後各事,更要小心。又想他既識破我,怎麼放得我過呢?罷了,從此不同他往來就是了,好在沒有實跡他拿了。翠紅姊妹也幫他取笑我,處置他們也是易事。還有柏忠尤其可惡,明日想個法子,重重的辦他。心中想著,已到南小街口。一對藤棍在前開路,高燈上是監察御史,巡視南城。適值柏忠冒冒失失由巷里鑽將出來,正撞個滿著。各役一把扯住道:「什麼人狂夜!」柏忠酒也多了幾杯,回道:「是我,怎麼樣?」眾人將他擁至車前道:「都老爺在此,還不跪下?」柏忠不服,眾人亂推亂拉,將柏忠按倒在地。寶珠見是柏忠,大怒道:「你這奴才是誰?敢於黑夜獨行直步,若不直供,刑法伺候!」柏忠向上一望,見是寶珠,叫道:「松大人,你不認識我了?方才你與同席的。」寶珠道:「該死的奴才!一派胡言,打嘴!」各役不由分說,兩三個服侍一個,把柏忠打了二十個嘴巴,打得柏忠滿口流血,如殺豬一般的叫。寶珠又問道:「你這奴才,究竟姓什麼?」柏忠只得回道:「松大人既推不認識,我姓柏,叫做柏忠,是劉相府的。」寶珠冷笑道:「你原來仗著宰相勢,你可知王侯犯法,我總是一體辦的。你既是相府的,我也不打你了,明天真要同你在主子面前講話。」吩咐帶著各役,取過鐵練套上。可憐柏忠嶄新的一身衣服,鎖在車尾子上,跟著兒跑。寶珠回到府中門首下車,吩咐將犯人鎖在耳房裏,聽候發落,回身一直進去了。其時依仁在房未睡,他的小使說道:「柏先生被少爺鎖回來了。」依仁道:「所為何事?在那裏呢?」小使道:「在耳房內。」依仁道:「我去瞧一瞧。」走到耳房,果然見是柏忠,問了原由,方知是犯夜。這一夜倒虧依仁照應。

  且說寶珠入內,到母親姐姐房中走了一走,回自己房中,換了女裝,向妝檯悶坐,不覺流下淚來。紫雲問了備細,寶珠將今日之事,氣憤憤的細述一遍,紫雲就聽呆了。又說:「冤家路窄,我把他打了二十,鎖回來了,依我的氣,明早上一本連姓劉的齊辦,你看好不好?」紫雲沉吟道:「小姐,不能由你的性兒。劉家勢大,如今做官的省事為佳,且緩一天,看他如何。你打了柏忠,也算得出氣了。」寶珠深以為然,談了一會,收什睡下。次日,一早起身,梳洗方畢,外面傳進一封書信,一張名帖,寶珠一看,是劉相的名字。將書取出,見是劉三公子的信,前半說柏忠犯夜,感恩沒有重辦,後半說柏忠專倚弟家之勢,在外橫行,請年兄代為整治,重重責罰,再為釋放云云,寶珠看過,笑了一笑,遞與紫雲,細看一遍,也說道:「罷了,賣個人情罷!俗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寶珠道:「原信內說他打了再放,我氣他不過,要看兩條狗腿呢。」紫雲道:「別打人罷,我害怕呢。」寶珠道:「只個人情不能講,那天我挨姐姐打了,怕不怕?」紫雲道:「我都替你怕死了。「寶珠叫綠雲取衣冠來穿戴,又吩咐出去伺候,自己緩緩踱出來,在夫人煙炕上坐下。一會兒,外面進來回說,各役都齊,上堂伺候。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俏丫環偷看佳公子 松寶珠初識張山人

  話說寶珠出廳坐下,有人將柏忠帶來,跪在階前。寶珠道:「柏忠,你這狗仗人勢的奴才,可知罪嗎?」柏忠叩頭道:「求大人開恩,願大人朱衣萬代。」寶珠道:「本當重重辦你,看你主子面上,姑饒一次,以後再犯在我手裏,那就真要你腦袋了!」柏忠道:「大人恩典,小人再不敢無禮了。」寶珠叫取大棍,重打四十。各役一齊動手,將柏忠拖翻,一五一十隻管數。柏忠跪在地下,哭一回,說一回,又求一回,可憐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寶珠吩咐磝出去,眾人帶拖帶扯的,趕出大門。寶珠退堂,到內書房坐下,寫了一張諭帖,仰兵馬司將翠紅姊妹逐出境外,房屋封鎖入官。兵馬司接到都老爺的諭帖,自然雷厲風行,下了一支火簽,差了一名吏目,帶上十名番役,到南小街打進去,不分皂白,一個個都逐出門外,將前後門上了封皮。可憐翠紅一家,箱籠物件,一件沒有出來,不敢存留,空身人出京去了。吏目到松府復令,適值寶珠在姐姐房中閑談,僕婦進來說:「門上回說,兵馬司吏目在外邊回說,翠紅家房屋,已經封鎖,人都逐出境外。」寶珠道:「你去對門上講,說我知道了,叫他回衙理事罷。」寶林道:「什麼案件?」寶珠不敢說出真話,支吾道:「是個娼家,有人告發的。「寶林笑道:「娼家媚人,猶之乎和尚騙人。京城甚大,此輩甚多,諒也禁止不住,可以含糊了事的,也不必過於頂真。」寶珠答應。

  不題姊妹談心,再講柏忠一步一跌的爬了回去,進相府,到書房見了公子,哭道:「門下喫苦了,求公於要替我出氣呢!」劉公子道:「打得好,打得有趣,我少爺叫打的。昨日一天的好事,被你這奴才鬧掉了。今日打了多少?」柏忠道:「不瞞少爺說,昨晚一見面,就是二十個透酥的薄脆,夜間竟把門下陷於縲絏之中,今日午堂四十大棍,在門下敝臀上整整打了好一會呢。」劉公子道:「他說些麼來?」柏忠道:「他口口聲聲叫門下奴才,借你的尊臀,打你主人的薄面。又對我拱拱手,說得罪得罪,借重大力,改日還要陪禮。我說敝上心領了,門下代為致意罷。奈他一定不行,說不是打的你,打的你家主人。少爺不知,可煞作怪,打在身上,果然一些不疼,不知少爺臉上疼不疼?」劉公子聽罷,一口臭痰吐了柏忠一臉道:「放你媽的狗臭屁!你謊都撒脫節了。小松兒是看我的金面,不曾重辦你,真同我少爺有情。不然,你還有命嗎?他打你,是怪你咋日鬧了我們的好事。你當什麼,你再敢挑唆,我拿帖送你到小松兒那裏,敲斷你的狗腿。」又回頭道:「書房里人在那裏呢?替我把老忠磝出去,我看見這副苦鬼臉,我怕他呢。」柏忠原想主人出氣,誰知倒挨一場臭罵,只得跛了出去。

  劉公子吩咐套車,到松府傳進帖去,說是面謝大人的,門上一會出來說:「少爺到都察院去了,改日到府謝步罷。」劉公子少興,就到南小街翠紅家。到了門首一看,兵馬司封皮橫在上面,再問問左右鄰舍,都說兵馬司奉松都老爺的諭帖,逐出境了。劉公子大為詫異,只得問去。心裏癡想道:「是了,他見我同翠紅好,大約是喫醋呢。」回到書房悶坐,倒弄得糊思亂想,廢寢忘餐。次日又去,寶珠仍然不見。一連數次,不是說有恙,就是說有事。又請過幾次酒,也是辭謝。劉公子無法可想,妄想道:「難道有氣,連我都怪了?」想到悶處,就叫柏忠來大罵一頓。

  再說寶珠自在翠紅家生些悶氣,又著了些驚恐,身子不爽快,告了十天假,在房中靜養,足不出戶。許文卿到來要見,寶珠因是至交,不妨相會,請到內賬房坐下,自己慢慢改裝出來。文卿見寶珠懨懨嬌態,弱不勝衣,笑道:「年兄玉體違和,還不怎樣麼?」寶珠道:「受了風了,也無甚大事。」文卿笑道:「秀卿太為薄情,月卿待你甚好,你為何倚勢欺人?我們要不依你呢?」寶珠笑道:「你們不依麼?我就一同辦,就說你們窩娼,要你們頂戴。」文卿笑道:「果然利害。打柏忠手段,誰不知道?相府的人,尚且如此,我們沒有勢力的,還敢強麼?怪不得行人相怪避撞馬御史呢。」寶珠道:「既知道害怕,就小心些,不可犯法。」文卿笑道:「老劉只管犯法,也不害怕,也沒個人敢辦他。足見惡人有人怕,我們善人就有人欺了。」寶珠臉一紅道:「你別忙,看罷了。」文卿道:「前天老劉想是發瘋病呢,將你竟當做女郎取笑,那些言談光景,令人真下不來,我同墨卿頗為動氣。那個柏忠更不是個東西,只知道奉承主人,全不顧一些體面,打得很好,不但你可以出氣,連我們心裏也覺爽快。最有見識是打了就放,真有許多的便處呢。」寶珠道:「依我的意思,連老劉上一本,紫雲勸我說不必。次日一早,老劉有書信求情,所以含糊了事,沒有深究。」文卿笑道:「原來還是尊寵意思的。如夫人不但有貌,而且有才,真是才貌雙全的了。你在氣頭上,誰敢勸你?是如夫人一言,解勉不可。足見忱邊言語,是最動聽的。」寶珠尚未回答,只見進來一個美麗女嬛,若有十三、四歲。一身俊俏,媚態動人,手裏拿著一件竹青洋皺長袖馬褂,笑嬉嬉道:「紫姐姐恐怕少爺涼,請少爺換件衣裳呢。」寶珠道:「不涼,你拿進去罷。」文卿呵呵大笑道:「你進去請紫姐姐放心,房裏沒有風,別這樣操心太過。你去對他講,不要忘了。」綠雲笑著點點頭。文卿笑道:「你叫什麼?」綠雲道:「婢子叫綠雲。」文卿道:「你少爺待你好不好?」綠雲臉一紅,低頭就進去了。文卿道:「秀卿真有香福,房中竟有兩個美人,怪不得你不想夫人呢。但不知比老劉家那個玉簪如何。」寶珠忍不住好笑。文卿道;」他明日討來贈你呢,究竟同你二位如夫人較個高低。」寶珠道:「我也被你欺落夠了,你今日來有何話說,難道來盡說混張話的?」文卿笑道:「話也有一句,卻不要緊。二十六,墨卿小生日,你去不去?」寶珠道:「二十六我也要消假了,是要去的。」再說綠雲進去將文卿的言語向紫雲說了一遍,紫雲暗想,小姐常說許少爺好,今日在此,我去瞧瞧,究竟面貌如何。遂走到屏風後,望了一會,心裏讚道:「果然好風流年少,一團英氣逼人,比李少爺還要好些。」就細細的賞鑒,聽他閑談。文卿瞥見屏後有個金裝玉裹的美人在內窺視,不知是誰,恐怕是他姐姐,不敢多說話。

  忽聽內裏叫道:「紫姑娘,大小姐叫你呢。」只見一個花蝴蝶一閃,又聽得履聲細碎,一路進去了。文卿雖未曾看明白,見他回頭一笑,百媚俱生,一團俊悄風流,幾與秀卿相捋,想道:怎麼標致人都出在他家?他那姐姐久已聞名,美貌極了,李墨卿可謂有福。想我至今尚無配偶,就如紫雲這種人物,也就罷了,那個綠雲也還可愛,過一、二年,同秀卿討來做小。我們如此深交,諒不好回我,但不知秀卿可歡喜他?同秀卿一房相處,自然佔去頭籌。不語不言的胡思亂想。寶珠明白,他看見紫雲,暗暗好笑,文卿人物是好極了,但過於好色些,也不說破他。

  二人又談了一會,文卿辭去。

  再說二十五,李府著家人僕婦到來請姑太太,大小姐,以及三位少爺。松府年例,皆有禮物,不過衣料玩器等件。次日,夫人起身得早,十二点钟,已裝束齊備。寶珠一早起來道:「今日應酬甚多,莊御史放浙江巡撫,是要送的;劉通政五十壽;吳子梅生兒子,總是要去的。」紫雲送上蓮子一杯,寶珠喫了一半,遞與紫雲喫了。綠雲將補褂取出,寶珠套上靴子,紮縛停當,穿了襯衣,加上線皺開氣袍,束了玉帶,穿了元青緞外褂。紫雲道:「這個獬豸補服,口裏噴火通紅的,配這掛蜜蠟珠子還好。但是珊瑚紀念配了色了,換掛翡翠的罷。」寶珠道:「也是,紅紀念不如茄楠的翡翠紀念好。」紫雲道:「太素了。」寶珠道:「不妨,有金補服襯起來,怕什麼?」紫雲在書架內取出來,替他換上。因為南城獲盜,寶珠新換一枝花翎,此時戴起來,就如旁插一朵鮮花,天然俊俏。綠雲先出去傳伺候。紫雲拿了漱盆、面盆、衣包、水煙袋等件,交與內跟班。寶珠出來上車,家人上馬,各處應酬已畢,到李府已交一點多鍾。卻好夫人在堂後下轎,寶珠上來扶著母親,到二廳內裏,李夫人以及姨娘、小姐,一齊迎將出來。到了內堂,大家見禮道喜。眾女眷花團錦簇,翠繞珠圍。李墨卿進來叩見姑母,又與寶珠平拜了,就請寶珠外邊坐。到了花廳,只見親友甚眾,寶珠也有認識的,也有不曾謀面的,兩個兄弟也在座。墨卿道:「文卿在大書房裏,你那邊坐罷。」寶珠隨著墨卿,彎彎曲曲,到大書房來,各人起身讓坐。寶珠一看,總是一班同年交好。依仁也隨進來。墨卿指著首座一個老者道:「此位是張先生。」原來這老翁,就是張山人。他本是一個老名士,今年九十六歲,精神頗佳,天文地理,三教九流,以及詩詞歌賦,書畫琴棋,無不精通。朝中大臣,個個同他來往,是個熱鬧場中最有趣的人。寶珠見張山人童顏鹤发,如藹如春,不象個近百歲的人,暗想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個有道之士。忙致敬道:「老先生名士班頭,騷壇牛耳,在晚聞名向慕,覿面無從,今企末塵,曷勝欣幸!」張山人笑道:世兄蘭臺清品,閬苑奇葩,今幸相逢,不勝起敬。今日裙屐風流,英才會合,而寒皋野鶴,亦可翔翱其中乎?」張山人口中說著,將寶珠細看一番,暗想此人秀麗非常,定然早年發達。但他是個風憲官,怎麼一點雄風英氣沒有,純是一團嬌柔之態?看他體度,觀他氣色,好象是個女兒。寶珠見張山人不轉睛看他,心裏倒有些疑懼,臉色通紅,轉回頭同旁人講話去了。張山人再看他舉動,細聽他聲音,心中俱已猜透,暗讚道:「不意小小女郎,竟是出入頭地,幹出這種大事業來,松仲康竟不亞於蔡中郎矣!」老翁心裏頗為羨慕。又想他偏又生出這等一副美麗姿容,非有僊骨,不能如此等事。我雖看破,也不可明言,若說出來,即有天大的禍事了!況我是他祖輩,還是替他包容。此時席已排齊,主人請客入座。不知席間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行酒令名士慶生辰 沐皇恩美人作都憲

  話說大書房都是墨卿幾個至交同年,除了張山人、文卿、寶珠、依仁之外,還有四位,一個趙璞,是劉三公子的妻舅;一個洪鼎臣,是同鄉;又有兩個旗人,是弟兄兩個,一個叫桂榮,一個叫椿榮。主賓共是九人,席是兩桌。張山人道:「我們都是至好,不尚繁文,用個圓桌,大家好談心。」眾人齊聲說好。遂讓山人首席,寶珠就坐在張山人旁邊。老翁與他頗為親厚,談到當日同他乃祖太傅公是最好,又說令叔祖冢宰公征苗匪,曾請我運籌帷幄。又把寶珠一隻纖纖玉手看了一會,暗暗好笑,嬉嬉的道:「這一道紋,將來必生貴子的。」寶珠一聽大驚,臉上羞得飛紅,心中一動,將手趕忙縮回來。文卿笑道:「敝年兄尚未娶親,老先生怎麼說到生子?請老先生看他何時喜星照臨?」張山人笑道:「也不遠了,婚姻大約還有幾年。前推吾兄的貴造,與松世兄的喜期,倒增差不多。松世兄可將貴造開明,待老夫效勞推算。」寶珠被他道著幾句,滿面含羞,低頭不語。張山人見他害羞,倒覺得不好意思,自悔失言,笑道:「世兄今年貴甲子了?」寶珠羞澀澀的道:「十六歲了。」張山人笑道:「正是芳春二八。華誕是那天?」寶珠知道張山人算法非常,怕他算出他的馬腳來,不敢開口,文卿代答道:「八月十五日生,時辰卻不知道。」墨卿道:「他是亥時罷,我聽姑母講過的。」張山人默默的手中推了一推,果然是個坤造,倒是個夫人局格,惜乎沒壽。又替他同文卿的八字合了一合,真配得相當相對。心裏喜道:「我原想替他兩人作合,不意果是天生定的。罷了,我來做個撮合山,成就他郎才女貌罷。但二人的紅鸞,俱皆未動,還得兩年。」又喫了一巡酒,墨卿在外廳應酬一會,進來在眾人面前敬了一杯,道:「我們行個令罷。」文卿道:「還是飛觴罷,象那天也還有趣。」墨卿道:「今日沒有妙人,有何趣味呢?」眾人道:「就請老先生出個令罷。」張山人笑道:「諸兄不必太謙,老夫還是附驥尾。」墨卿道:「我新辦一副骰子,酒令是公子章臺走馬,老僧方丈參禪,少婦閨閣刺繡,屠沽市井揮拳,妓女花街賣俏,乞兒古墓酣眠。今日試他一試,看鬧出些什麼笑話來。」張山人道:「我有個道理,我見人行過一次令,是用骰子擲個骨牌名,有是什麼色樣,下面接一句五言詩,一句曲詞,一句曲牌名,一句《毛詩》,要關合骰於的意思,又要貫串押韻。我們如今把骨牌名丟開,用這副骰於擲,照他的格式,要說得湊拍,好的賀三杯。」眾人道:「好雖好,就是太難些,請老先生說個樣子。」張山人取過副骰盆來,擲了一擲,是妓女方丈酣眠,笑道:「這個妓女也下流極了,竟去偷和尚!」笑道:「諸兄莫笑話。」遂念道:

  

  妓女方丈酣眠,春色滿房櫳,門掩重關,蕭寺中,花心動,甘與子同夢。

  眾人大讚道:「接得一點痕跡都沒有,我們是甘拜下風的了。」公賀三杯。張山人將骰子送到二席,是洪鼎臣,擲了個老僧市井參禪,倒想了好一會,說:「曲詞要《西廂》麼?張山人道:「衹要是曲子皆可。」洪鼎臣道:「捏了兒句,不好。」眾人道:「願聞。」洪鼎臣念道:

  老僧市井參禪,歸來每日斜,亦任俺芒鞋破衲,隨緣化,五供養,誰謂女無家?

  眾人也讚了幾句,賀了酒。以下是趙璞,趙璞道:「我這些雜學一概不能,就是曲牌名,一個也不知道,我喫三杯,求那位年兄代說罷!」眾人笑道:「我們自顧不暇,何能代庖?」趙璞求之再三,文卿道:「你先擲下看看。」趙璞道:「擲得下來,說不出來。」文卿道:「你別怕,擲下就是了。」趙璞道:「我擲,年兄代說。」先把三杯一口氣喫了,才把骰子擲下,看是妓女花街賣俏,眾人笑道:「骰子倒擲得巧呢!」文卿也沒有思索,隨口說道:

  

  妓女花街賣俏,楊柳小蠻腰,翠裙鴛繡金蓮小,步步嬌,顧我則笑。

  眾人大讚道:「真妙極了!我們當賀三杯。許年兄竟是個風流人物!」李墨卿笑道:「他是久慣風月,所以描寫得入情。「骰子到桂榮面前,擲了個乞兒閨閣賣俏。眾人道:「了不得了,花夫竟闖到房裏賣起俏來了!我們看桂年兄怎麼辦法。」桂榮想了一想道:「我也無法可施,只好讓他討點便宜。」說道:

  

  乞兒閨閣賣俏,春眠不覺曉,想俺這貧人、也有個時來到,玉美人,與子偕老。

  眾人笑道:「好是好極了,但這個便宜被他討去,尊夫人心中未免不自在。」一個個哄然大笑。桂榮笑道:「你們還替我留點地步。」椿榮道:「我來擲個好的骰子。」落盆是乞兒古墓酣眠,笑道:「我們弟兄怎麼撞見花夫!」眾人道:「花夫討了便宜,自然又來。」椿榮道:「不必糊鬧了,聽我獻醜罷!」念道:

  乞兒古墓酣眠,長夜影迢迢,討得些剩酒瞱,月兒高,河上乎消遙。

  眾人道:「好!令兄把便宜他討,你就賞他酒瞱,怪不得花夫跟著你賢昆玉。」栓榮道:「一句話都擱不下來,實在討厭。」眾人又笑。骰子到了依仁,依仁道:「這是捉弄我了。我一句也不能,莫講詩詞,就是曲詞,也沒有一句。不然說句小唱兒,還可以。今天一定要難死我了!」寶珠見他光景可醜,說道:「你擲,我說罷。」依仁欣然道:「好極了。」取過骰子要擲,眾人道:「三杯酒是要罰的。」依仁道:「我家里人代說,還要罰麼?」眾人道:「自然。」依仁喫了酒,擲的妓女閨閣刺繡,寶珠順口念道:

  妓女閨閣刺繡,照見雙鴛鴦,紅袖鸞綃玉筍長,傍妝檯,可以縫裳。

  眾人道:「端莊不佻,不象個妓女的身分。這個妓女,一定從良的了。」寶珠任憑眾人取笑,只不開言。依仁道:「你們的賀酒還沒喫呢!」就替眾人將酒斟鬥滿。文卿將骰子一擲,是公子閨閣酣眠,並不思索,念道:

  

  公子閨閣酣眠,床前明月光,我與多情小姐同鴛帳,蝶戀花,中心養養。

  眾人笑道:「年兄真是個趣人,怎麼就說得如此入情?無怪乎墨卿說你久慣風月。」文卿道:「不必笑話,聊以塞責罷了!你們聽秀卿的,才真妙呢!」就把骰盆送過來。寶珠也不言語,擲了個少婦章臺賣俏。墨卿笑道:「這個少婦不是個東西,必定是個偷香妙手。」眾人對著寶珠大笑。寶珠臉上飛紅,倒弄得說不出來。張山人看他羞得什麼似的,暗讚好個有廉恥的女兒,把他混在男人隊裏,真委曲他了。憐愛之心,不覺隨感而發,說道:「松世兄,你不必睬他,你說你的!」寶珠含著嬌羞說道:

  

  少婦章臺賣俏,是妾斷腸詩,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惜奴嬌,螓首蛾眉。

  眾人讚不絕口,道:「五句如一句,風流香艷,兼而有之。」文卿笑道:「好個少婦,竟想佳人配才子,所以跑倒章臺之上來賣俏。」寶珠低著頭,也不回答。文卿又笑道:「你那個紫雲,不愧為佳人,你就是個才子。我那天見他半面,真是螓首蛾眉,嬌態可愛。」墨卿笑道:「你怎麼看見的?真妙極了,你看好不好?」文卿道:「怎麼不好?那時秀卿有恙,告假在家,我去會他,他請我在內帳房坐著,見他尊寵在屏後一閃,好個妙人!秀卿福也享盡了,把我也愛煞了!到如今夜間閉上眼,還想呢!」說罷,自己大笑。寶珠道:「什麼話?粗使丫頭,你們也糊鬧來,太沒意思了!說一回有趣,常說就討厭了!」文卿笑道:「護小老婆,不可放在面子上,叫人笑話!」寶珠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了。墨卿笑道:「這種媚態,都是學的他如夫人。」張山人見寶珠頗不自在,道:「李世兄還沒擲呢,不必講笑話了。」墨卿笑著,擲了個老僧方丈酣眠,隨口念道:

  

  老僧方丈酣眠,凝情思悄然,將一座梵王宮,化作武陵源,禿廝兒,不醉無歸。

  眾人大笑,讚道:「李年兄說得有意思,和尚被你罵盡了。」眾人賀了酒道:「我們收令罷。」數了數,共是九個。張山人道:「九個不成體段,李、松、許三位,每位再說一個,湊成十二條,才是個編幅呢。」文卿道:「很好。」不由分說,取過骰子就擲,看是屠沽花街揮拳,笑道:「這個屠沽還了得!我不依他。」說道:

  

  屠沽花街揮拳,波瀾動遠空,吉叮咚敲響簾櫳,好姐姐,亦不女從!

  眾人大讚道:「蠻勁兒是行不去的,這個姐姐有些志氣!」文卿把骰子送到寶珠面前道:「請罷。」寶珠道:「我不說了,你們取笑我呢。」文卿笑道:「你這話把我都說輭了,真愛煞人!」寶珠道:「我還沒有說,你倒鬧了。」眾人道:「有我們,不許他鬧就是了。」寶珠擲的公子閨閣揮拳,念道:

  

  公子閨閣揮拳,鴛夢起鴛鴦,全沒有半星兒惜玉憐香,罵玉郎,人之無良!

  文卿忽然大嚷,正色說道:「你不必罵!我們是惜玉憐香,最有良心的,不肯揮拳打你。」眾人倒怔住了,既而大笑起來。寶珠急了,道:「太沒有趣味,頑笑兩句就罷了。」墨卿道:「翠紅月卿都罵你沒有良心呢!」張山人笑道:「翠紅、月卿,又是誰?」文卿道:「是他貴相知。」寶珠兩頰通紅,道:「老先生別理他們,有正經話講麼?都是拿我開心。」文卿道:「誰教你生出這種美貌來?令人可愛呢!」眾人道:「別頑笑罷,天也不早了,李年兄收令罷!」墨卿擲下一個公子章臺走馬,大家都說:「擲得好!快說罷。」墨卿道:「我倒不耐煩了,勉強說兩句。」道:

  

  公子章臺走馬,誰為表子心?我這裏去萬種風情,醉花陰,蕭蕭馬鳴。

  眾人都道:「收得更好。我們酒也多了,吃面罷。」正在散席,只見松府家人進來回道:「內閣有旨意下來,有人來送信,請少爺回去。」寶珠不知何事,只得別過眾人,進去同母親說了,又辭了舅舅、舅母,墨卿同兄弟送出來,上車去了。

  回到家中,門上人上來叩喜,送上報條,並抄來的上諭。寶珠進廳坐下,看了一看:內閣奉上諭:莊廷棟昇浙江巡撫,所遺左副都御史缺,著松俊補授,欽此。同日奉上諭:大理寺正卿員缺,著侍讀學士許翰章昇授。大理寺少卿趙洪達年老昏庸,才力不及,勒令休致,所遺之缺,著左庶予李文翰補授,欽此。這趙洪達就是劉三公子的岳翁,趙璞的父親。寶珠看罷,就進去了。次日早朝謝恩,三家賀客盈門,個個稱羨。李、許二位做了同寅,歡喜自不必說。衹有寶珠心中不喜,想自己是個女兒家,官昇大了,格外難以罷手。松夫人道:「想你父親當日仕途,並不甚利,十九歲點翰林,四十歲外才昇到三品,五十歲才換上紅頂。你小小年紀,已是三品,不要二十歲,還怕不是極品麼!」嘆口氣道:「但是……可惜!」說著傷感起來。寶珠也不言語,寶林忙用閑話岔開。從此,松府熱鬧非常,也有賀喜的,也有請酒的,不計其數。不知寶珠昇了官怎麼,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深心叵測好計通同 一味歪纏作法自斃

  如今說到劉三公子在家思念寶珠,倒弄出相恩病來,因為岳翁休致,常去替老人家解個悶兒。那天趙璞請到書房坐下,談了一回閑話,趙璞道:「老爺子年來頑小老婆頑昏了,皇上說他昏庸,是不錯的。但小李兒我恨他極了,恨不得我拿刀子砍他!他老人家好好的個官,被他奪了去,如今很少些出息呢!小李兒臉蛋子好,皇帝老兒歡喜他呢!」劉公子道:「皇帝應了《隋唐》上兩句話:「惡老成,喜少年。」趙璞道:「怎麼不是!你看小許兒,小松兒,都是美貌,所以個個陞官。「這句話提起劉三公子的心事來,說道:「小松兒真愛煞人!他那種媚態,令人銷魂!你知他是誰?他是個女子!」趙璞道:「你如何知道呢?」劉公子眼都笑細了,說道:「你不要聲張,我告訴你。那天我同他們幾個在南小街翠紅家喫酒,我同他取笑,他那光景,害羞的了不得。我先踹他的腳,他那神情真好了,我也形容不來。」劉公子說到此處,竟笑得攏不起口來。笑了好一會,又說道:「我又捏他的腳,竟是一雙瘦小金蓮,我就同他飲酒取樂,他倒很有情於我。正有點意思,誰知我家柏忠這奴才上來說了幾句混話,弄決裂了,大約因人多,臉上下不來了。我次日去會他,沒有會著,一連去過幾次,他總不見我。請他又不來,不知為著何事心裏惱了,把我真想壞了!」趙璞道:「原來如此。我看他一團姑娘腔,我也疑心,你說破了,一點不錯。前天我同他在小李兒家拜壽,我心裏還想的,就帶相公,也沒有這種妙人。那天酒席真快樂了,你要見他麼?」劉公子道:「怎麼不想他?心都想空了!」趙璞道:「不難!在我身上。」劉公子道:「吾兄有何妙計?」趙璞附耳說了兒句,劉公子樂得了不得,連聲道:「好計好計!全仗玉成。事成之後,當有厚報!」趙璞道:「你我至親,莫講套話。」又談了一會,劉三公子辭去。

  次日,趙璞坐車到松府拜會,沒有會見。午後又來,說有要話面見大人,門上傳進去,寶珠想:他有甚話說?著門子請了進來,到二廳坐下。寶珠出來相見,趙璞先道了喜,笑嘻嘻的恭維一番。談到劉三公子,趙璞拂然道:「年兄不知,我們雖是至親,卻不是同調。不知什麼緣故,性氣大合不來。而且他的行為,小弟也看不入眼,所以不大往來。」又道:「年兄高昇,小弟尚未盡情。明日姑蘇會館備一兩樣小菜,萬望賜光。日間恐年兄有公幹,申刻候教罷!」寶珠道:「你我也不拘俗套,明日家母舅約定了,吾兄的盛意,心領罷。」趙璞道:「年兄說那裏話!弟就知道年兄不賞臉,所以親來奉請,務必成全薄面。明日不得閑,就是後日。」說著,又打了兩恭。寶珠見他出於至誠,只說他是巴結意思,況且面情難卻,問道:「同席還有何人?」趙璞道:「不敢另請外人,致撓清興。」寶珠問這句,是怕席上有劉三公子。今見他說沒有一個外人,就慨然允了道:「年兄既勉諭諄諄,後日定來叨憂。」趙璞心裏歡喜,又打一恭,告別而去。

  隔了一日大早,趙璞就有帖來邀過兩次,午後又有人來。至五点钟,寶珠上車,到姑蘇會館,趙璞遠接出來,邀了進去,直到後邊一個玻璃房裏敘禮坐下。寶珠道:「此地倒還幽靜。」璞道:「在外邊恐有俗客闖進來,所以內裏覺得好清雅些。」有家人送上茶來,二人寒溫幾句,排上酒來。趙璞定席,喜孜孜一團和氣,不住的說長說短,想出些話來恭維。約有上燈的時候,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進來,喊道:「那一處不尋到,原來在此請客呢!」寶珠一看,見是劉三公子,心中大驚,只得起身讓坐。劉公子道:「松年兄,你把我想煞了!」說著,送上一杯酒來,道:「年兄滿飲此杯,也不枉我一番情意!」寶珠頗為動氣,明知兩人同謀作祟,暗想:今日落他圈套,如何是好呢?劉公子吩咐家人暖一壺酒來,道:「你們眾人都退出去,不奉呼喚,不許進來!有人來偷瞧,我少爺是不依的!」家人答應,趕忙出去。寶珠見他喝退家丁,心中格外害怕,粉面上紅一陣,白一陣,低頭不語,轉一念道:「不可亂了方寸!憑著胸中謀略,對付他就是了。」劉公子見無人在面前,笑道:「前天柏忠不知輕重,得罪了你,我倒很過不去。你也打過他了,可以出氣。你千萬別要怪我,你同我是最好的!」寶珠故意笑了一笑,道:「他也太孟浪了,不怪我惱他,人稠眾廣的,象個什麼意思呢!」劉公子心花都開了,笑道:「我的人兒!我說你不惱我,我就知道你的心。」寶珠道:「我惱你幹什麼?」遂斟一大杯酒,送到劉三公子面前,微微笑道:「你飲了罷!」劉公子心裏喜歡,接過來一口飲盡,還把杯照了一照,道:「幹!寶珠又送一杯與趙璞,趙璞道:「我量淺,半杯都不能。」劉公子道:「人家的好意,你也不能下人面子!」逼著他飲幹。劉公子道:「你也喫一杯。」寶珠道:「我喫,你要陪我喫呢!」劉公子道:「很好。」自已斟上一杯,又代趙璞斟滿,先催趙璞喫幹,自己也就喫盡。寶珠將酒喫了一口,遞與劉公子道:「你喫我這杯殘酒。」說著,嘻嘻的笑了一笑。劉公子大樂得當不得,又喫盡了。寶珠又送上一大杯道:「你把這杯喫了,我有話對你講。」劉公子道:「你先講。」寶珠把眼睛一笑道:「我不依。」劉公子見他媚態橫生,真是見所未見,身子如提在雲端裏,心裏早已就醉了,又加上四大杯急酒,心內有些糊塗,說道:「該喫,該喫。」倒把一大壺酒,抱在懷裏,也不要人灌,左一杯,右一盞,只管喫了不住,大叫:「來人!送上十壺暖酒進來!你們就出去,不許在房裏伺候!」家人送酒,隨即走開,劉公子還叫把門閉上。此時,劉公子已有八九分酒意,說道:「我的人兒,你有話,可以講了。」寶珠在劉三公子耳邊說道:「我怕趙年兄聽見呢,你再進他兩鍾酒,我就講了。」趙璞見他兩人頑得有趣,呆呆的望著。劉公子執著一大杯酒過來道:「你再喫一杯。」趙璞道:「萬萬不能!」劉公子也不多言,直送到他唇邊一灌。趙璞這杯熱酒下去,頃刻天旋地轉,癱在椅上。寶珠笑道:「他酒量就不如你,你的量好,我倒要瞧你能喫多少!」遂將酒壺取在手中,走了幾個俏步,到劉公子身邊坐下。劉公子喜得骨輭筋酥,笑不攏口。寶珠撒嬌撒癡的,將酒壺套在他嘴上,只顧往下灌。劉公子道:「慢的也好。」寶珠道:「我喜歡看人喫爽快,看你不喫,我就惱了!」劉公子骨都骨都一口氣喫下大半壺去,已有十分大醉,還說道:「我的……人兒,愛你…我……不」一把將寶珠扯到膝頭上坐下。寶珠究竟柔媚,掙扎不得,心裏著急,反笑道:「你把趙年兄送上床去睡,我們再頑。他睜著眼看我呢,我不喜歡他。」劉公子聽見寶珠說話,如父命一般,賣了若干力氣,將趙璞拖上炕去,又替他拉了靴。寶珠道:「我同你替他蓋上衣服,別叫涼著。」劉公子才爬上去,寶珠在後用力一推,劉公子一個頭眩,滾進去了,再也不得起來,倒反睡著了。寶珠看見好笑,說道:「何苦如此!我得罪了,讓你二位同上陽臺罷!」走出來,將門仍然閉上,一直到外邊,吩咐套車,又對劉、趙家人道:「你們不奉呼喚,進去不得的。我有正事,一會子還來呢!」眾家人答應,又不敢多問,不知他們什麼意思,只得在外伺候。

  寶珠上車回去,進房將此事述與紫雲聽,心裏氣極,倒反笑了一回。紫雲道:「你以後處處要留神,不是當耍的!」寶珠道:「這些庸才,又何足懼!」紫雲道:「不是這等講,惡人有造禍之才,外邊物議也是難聽的。」不題寶珠回家,再說劉、趙二人,睡到二更以後,家人又不敢進來,燭也滅了,一盞殘燈,半明半暗。劉公子先醒,坐起身來,呆呆的想,不知在什麼地方。又要撒尿,下床來摸夜壺,摸了半日,摸著趙璞一隻靴,撒了一泡大黃尿,倒又上炕來坐下,心裏模模糊糊,記不得在何處喫酒的。再看旁邊有個人睡著,細細看了一會,再認不出誰來。想想又看,看看又想,倒被他想起來了:「我今日用計賺小松兒的,被我弄上了手,這睡的是\227是小松兒了。」此時心裏一喜,遂將趙璞急急抱住,口口聲聲:「我的人兒,我少爺樂得受不得了!」用手去扯他衣服,扯也扯不下來。格外用力,趙璞一件衣裳,撕得粉碎,一片片掛將下來。劉公子見尋不出門戶,把住趙璞只管抖,又將舌頭伸在他嘴裏,倒把趙璞抖醒了,酒氣上擁,嘴一張,一陣瞏醬東西隨口吐出來。劉公子正將舌頭伸在他嘴裏,卻好对准吐了一臉,滿滿敬人一個皮懷,花花綠綠,堆有半寸多厚,一股臭味,聞不下去。劉公子把頭兩邊搖,口裏亂吐道:「這個丫頭,了不得!倒了馬桶了。」此刻趙璞已醒,見人摟著他,罵道:「誰在少爺炕上!」劉公子道:「你還假充少爺呢!你這作怪的丫頭,我識破你了,你還敢強麼?」趙噗聽見人口口聲聲叫丫頭,心中大怒,道:「誰是丫頭!你這王八蛋是誰?」劉公子道:「你還賴呢,快些從我少爺,跟我回去做小!」趙璞大怒,一手打去,正打在劉公子臉上,倒把手沾得濕搭搭的,聞了一聞道:「這王八羔子,好個臭臉蛋子!」劉公子笑道:「你這丫頭,怎麼就打起少爺來?我少爺想陞官發財呢!」趙璞急了,極力用手一推,劉公子不提防,一跤跌下炕來,坐在地下大罵。趙璞喊道:「我的人在那裏呢?放這王八羔子在少爺炕上胡鬧,快些替我打出去!」眾家人在外,聽見主人叫喚,大家進來,見這兩個好模樣,忍不住好笑。將燭檯點起,見地下坐著一個花臉,指手畫腳,還在那裏罵人。炕上一個就同花子一般,身上披一片,掛一片,也在那裏亂罵。眾家人不知是何緣故,只得站立一旁。趙璞道:「你們進來,還不把他磝出去!」家人回道:「奴才們不敢。」趙璞問道:「他究竟是誰?」家人道:「姑老爺。」趙璞道:「他又怎麼來的?只怕未必真,你們細看看。「劉公子道:「我少爺誰認不得?你裝不認識,才好打我呢!你這怪丫頭,不要支吾罷。」家人道:「沒有什麼丫頭,這是我們少爺。」劉公子道:「那個少爺?」家人道:「趙二少爺。」劉公子道:「我不信!你們充他來嚇我麼?」爬起來,向趙璞臉上一認,趙璞也在劉公子臉上細望,這副齷齪臉,看不下去,七孔都堆平了,只見兩個眼睛在裏頭翻來翻去,二人不覺好笑起來,問家人道:「松大人呢?」家人道:「一晚去了,說有正事,一會就來的。少爺吩咐不許進來,只好在外伺候。不是我家少爺叫,還不敢來呢。」劉、趙二人說不出苦來,只有暗暗會意。家人送上水來,劉公子洗了臉。趙璞見炕上糟踏得同毛廁一樣,看看身上,撕得不成人形,也不好開口。坐在炕邊,將靴子取來一蹬,只聽咕吱一聲,套褲襪子都浸透了,一股騷氣,沖得人都要嘔了。趙璞恨道:「這是怎麼的!糟了糕子了!」家人上來,趕忙褪下,只見腳上濕淋淋的。劉公子想了一想,不覺大笑。趙璞又好笑,又好氣,說道:「我真被你坑死了!」劉公子道:「我還怪你呢,是你的妙計!」彼此埋怨一番,不免又好笑起來。家人同看會館的借了一雙靴襪,把趙璞換了。趙璞道:「諒來不得成,丟了這條腸子罷!」劉公子道:「今日怪我大意了。

  這個冤家,他不上我手,我也不見你!」看表上已有兩點多鍾,二人只得上車回去。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不知劉三公子可肯罷休,且看下文分解。

  

  第九回 堂前閑話妙語詼諧 冰上傳言書呆拘執

  且說寶珠自受了這番驚恐,到處留心,同寶林商議,將家中小廝松勇做了親隨。原來松勇是個家生子,他母親是夫人的陪房。松勇今年十九歲,從小有四五百觔蠻力,又同保家教習學了幾年武藝,手腳頗精,而且飛牆走壁,如履平地;雖則一團俠氣,作事精細異常,寶珠將他作為護衛。寶珠也把昨日劉三公子之事,在姐姐面前,細說一遍。寶林道:「外邊壞人太多,你也生得美麗了,令人動疑,你自己不覺得,你走路的步法,身段的體態,全現了女孩子相了,我看還宜收斂為是,倘有點子長短,不見人還是小事,你是三品大員,有大亂子鬧呢,不是當耍的。」正談著,彩霞進來道:「舅老爺來了。」寶林雖同表兄結親,並不回避,姊妹二人,即出房,到前進來見了舅舅。李榮書見他兩人,笑迷迷的問長問短,道:「你舅母想你們的了不得,大姑娘全不肯到我家去走走了,家裏老親怕什麼?」寶珠掩著口兒,衹是笑。李公對夫人道:「我你幾家兒女,都還出色。前天在許月庵家,見有兩三個女孩子,個個美麗,我問他,總說是他女公子。第二個是他夫人所生,那兩個是庶出的,但是比較起來,總不如我們大姑娘。」松夫人道:「承舅舅謬贊。我前天在家,見紅鸞、翠鳳出落得格外標致了。」李公道:「紅鸞性氣還好,翠鳳被他娘慣得不成樣子了。」松夫人道:「十三、四歲的孩子,還小呢。」李公道:「秀卿明天會見文卿,探探他口氣,我要他家一個女孩子,配你二哥呢。」原來李公兩個兒子,李墨卿之下,還有一個兄弟,叫做文彬,十六歲,是妾所生,還在家中讀書,也曾捐過一個部郎。寶珠見李公托他執柯的意思,滿口應承道:「一有好音,即來舅舅處報命。」少刻,松筠、松蕃來見舅舅,作了揖,一旁坐下。李公一看,都是翩翩少年,也還彬彬儒雅。李公道:「兩個孩子也好了,有大人氣了。」松夫人道:「無用的東西,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三歲,一點的功名還沒有;他的哥哥十三歲倒中了經魁了。」李公道:「功名遲早總是有的,要如我們秀卿,天下那有第二個?」寶林道:「功名倒不在乎遲早,但不肯讀書,那來功名呢?蕃兒還好些,我看詩賦文章,還可得下去;筠兒這下流東西,我也沒嘴說他。」李公最愛這個媳婦,而且從小鬧慣的,笑道:「還了得,這個姐姐還比娘利害,日後出了閣,是不接他回家的。」寶林臉一笑,道:「這是個舅舅講的話?」李公大笑。松夫人道:「舅舅是知道的,我家不是有個林兒,□帚還要舞呢!」李公笑道:「如此說,你家少他不得了。」松夫人道:「怎麼不是,萬不可少。」李公道:「我家要人,怎麼呢?」松夫人也笑道:「那也要商量商量,多告幾年假呢。」李公笑道:「我把文輸送上門來,大姑娘願意麼?」寶林瞅了一眼,起身入房。李公笑著一把扯住道:「別走罷,舅舅老了,言語有些顛倒,大姑娘莫惱罷。我有句話同你講,我把翠兒給你蕃兒,要不要?」寶林道:「問我幹什麼?有娘呢。」李公笑道:「問他不中用,家裏是你作主,不要推辭罷。」寶林道:「舅舅既肯俯允,一言為定的了。」李公笑道:「我幾時敢同大姑娘扯過謊的?我不要胡子?」松夫人道:「就怕我們孩子配不過二姑娘。」李公道:「沒有的話。「說著,將寶林扯到膝上坐下,拉著一隻纖手,聞了一聞道:「舅舅幾根騷胡子,戳手呢。」寶林半睡在李公懷裏,笑道:「舅舅是美髯公。」李公笑道:「戒指上好長链子,借與舅舅,明天出門會客,壯壯觀也好。」寶林笑道:「一嘴的胡子,好象個老妖精。」李公笑道:「你別小覷我。我胡子掩起來,還能妝小旦呢。」說得個個都大笑。松夫人笑道:「你把孩子慣成了,明日同你沒人相,可別生氣。」李公道:「我家的人,不幹你事。」松夫人笑道:「那就是了。」寶珠道:「舅舅今天在此喫了下頓去罷。」李公道:「今天不得閑,改日罷。」寶林道:「我知道舅舅不賞臉,我也不留。」李公笑道:「姑奶奶別挖苦罷,舅舅當不起。」適值紫雲送水煙袋出來,看見李公,忙上前來叫道:「舅老爺。」李公道:「姨奶奶。」紫雲滿面羞得飛紅,將支水煙袋向寶珠手裏一遞,轉身就進房去了。李公還大笑不止。寶林笑道:「舅舅太沒意思,不拘什麼人,耍耍鬧鬧。」李公道:「承教了。你問你娘,舅舅小時候才討嫌呢。」寶林道:「年紀大了,也該好些。」李公笑道:「舅舅是下愚不移。」說著大笑,推開寶林起身,向夫人作辭。夫人、寶林送至穿堂,寶珠同兩個小公子直送上車。

  次日寶珠到都察院,見無甚事,同些屬下御史談了幾件公事,就吩咐伺候,到許府來。他是往來慣的,不等通報,下車一直進書房來坐下。書童見是寶珠,趕忙送茶,陪笑道:「少爺還沒下衙門呢。」寶珠道:「也該回來了,我坐一會子。你二老爺呢?」書童道:「也沒有在家。」寶珠向書架上取了一本書消遣。小喜兒裝了兒袋水煙。正值許月庵在家,沒有到部,從屏後踱將出來,寶珠忙趨上前請安。許公看見,滿臉推下笑來道:「年兄今日沒進衙門麼?」寶珠道:「小侄從衙門裏來,要會文卿談談的。」許公道:「小兒尚未回來,我陪年兄談談,但是老頭兒不入時了。」說罷,笑嘻嘻的扯寶珠坐下道:「這幾天見令母舅沒有?」寶珠道:「昨日午後在舍下的。」許公道:「你二位令弟還好?」

  寶珠道:「都不肯用心讀書。」許公道:「聞得你令姊頗為有幹,家中事件,全是他料理。」寶珠道:「是。就是兩個舍弟,也還虧家姊督責。」許公道:「不意世間也有這種有才志的閨女,聽說模樣兒,也是美極的,李君真可謂佳兒佳婦矣。你令母舅處兩位表兄,我知道的了,還有幾位表姊妹?」寶珠道:「兩個表妹。」許公道:「多少歲數了?」寶珠回道:「一個十五歲,是舅母生的;一個十四歲的,同二表兄一母所生。」許公道:「許人家沒有?」寶珠道:「還沒有。」寶珠談著,心中暗想舅舅托我做媒,何不探探此老的口氣?問道:「年伯有幾位世姊?」許公道:「我倒有三個,大的今年十六歲,還有十四,十二兩個。第二個是老妻所生,那兩個是小妾生的。」寶珠道:「有幾位受聘了?」許公道:「婚姻大事,些微不慎,必致失身匪人,終身抱恨。」又搖搖頭嘆道:「俗子頗多,英才難選!」寶珠見他一團書氣,暗想好個迂人,比我舅舅就大不相同,怎麼生出個文卿來,倒是個風流人物呢?遂笑了一笑道:「小侄冒昧,有句話,求年伯切莫推託。」許公道:「好說。你我通家,我當日同尊翁,真是道義之交呢!」寶珠道:「家母舅那二位表兄,年伯是常見的,同大、二兩位世妹,年歲也還相配,門第格外相當,小侄意欲多件事,如蒙年伯俯允,小侄致意家母舅,過來相求。」許公聽了,沉吟不語,衹是點頭,半晌方說道:「年兄不知,第二個小女才貌兼優,口舌頗利,愚夫婦最是鍾愛,不肯輕易許人。我意中有個心許的人,久已中選,同小女正是一雙兩好,我此時又不便明言,少不得年兄日後自知。至於你二表兄,人品還可取,我將大小女許他,尚可商量。但他還沒有發過科第,未免不中我的意思。」寶珠道:「家表兄文才是好的,科第是囊中之物,年伯先許下了,俟大登科後,再為小登科,也還不遲,況年紀都輕。就是家姊,家母暫時也不放他過門呢,舍下亦少他不得。」許公道:「也待我同老妻輩商量停當了,自然有以報命。」遂不住的問:「你二表兄才學何如?」寶珠總是答應一個好。說說談談,文卿已下衙門了,與墨卿一同踱進來。見寶珠正同許公講得高興,就走上來見過,墨卿也見了許公,許公扯他們坐下。許公也不藏隱,開口就對墨卿道:「你令表弟在此替你令弟說親,我瞧各事都還相當,我就為你令弟不曾發過科第,所以尚在游移。令表弟說俟登科再娶,也可使得,究竟你令弟文才何如,至此不妨直言。」弄得個李墨卿深淺不是,回答不出。許公又對文卿說:「你是見過二世兄文學的,可配得過你大姊丈?」文卿道:「二哥品行文才都好,我們素來佩服的。」許公道:「我也要同你母親商量商量。」又低著頭道:「要如我意中之人,便無可推敲矣。」文卿抿著嘴,對寶珠笑個不住。寶珠暗想,也覺好笑,我代人做媒的,倒反要被人纏住了。他那個意中人,非我其誰?許公對寶珠拱拱手道:「另奉復。」又同墨卿哈一哈腰,就大搖大擺的進去了。墨卿道:「適才年伯問我舍弟的文才,叫我如何回答呢?」寶珠笑道:「我在年伯面前力保。」文卿笑道:「還是我在家母面前力保,方有成意。」墨卿深深一揖道:「全仗玉成。」文卿又問道:「連日可曾會見老劉?」墨卿道:「聽說病著呢。」寶珠就用話支吾道:「你們今日回來得遲,衙門裏事多麼?」墨卿道:「在桂柏華那邊談了好一會子呢。」寶珠道:「他令弟椿仲翁,大後日壽期,你們去不去?」文卿道:「生日彼此都有往來的,萬不能不去。」談談笑笑,就在許府用了午膳,又話了一回閑話,二人一同辭了文卿,出來上車。寶珠道:「舅舅不知可在家,我同你一搭兒走罷。」墨卿道:「很好。」二人進了金牌樓,到李宅下車。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警芳情密言傳心事 誇大口無意露奸謀

  話說寶珠到了李府,墨卿邀請入內,到上房,見了舅母問好,又談了幾件家事。李夫人道:「我新得一個戒指的花樣,倒也好看,上邊颈鍊子有一尺多長呢。還有些小墜腳,是翡翠瑪瑙洗的,小頑意兒,我在寶和樓打了十幾對,明日著人來送大姑娘兩對,送你紫雲一對。」寶珠起身謝道:「又要舅母費心。」正談著,李公已踱進來,寶珠忙上前相見。李公笑道:「來了一會子了?」寶珠道:「適才同大哥一齊來的。」李公道:「在你家來的麼?」寶珠道:「在許文卿處喫了飯來的。」李公道:「見許月庵沒有?」寶珠道:「談了好一會子呢。」李公笑道:「同那個書呆子談心,你頭也該疼了。」寶珠也笑道:「真有點子腐氣。我倒將二哥的喜事提了一句,老人家竟有許多推敲,好容易說得有點意思,說大世姊還可,要二哥發過科甲,才許過門。二世妹竟是個天僊化人,世界上少有的,輕易不肯許人家。」李夫人道:「難道比我們大姑娘還好嗎?」李公笑道:「同那個書呆子講什麼?秀卿、文翰明天托文卿在內裏周旋,衹要他夫人肯了,不怕此老作難。」墨卿笑道:「已同文卿說過的了。」李公道:「我明日再請張山人去走一趟。我家翠兒昨日已與你姐姐面訂過了,也請張山人為媒罷。要熱鬧就再請幾位,即如正詹事吳子梅,內閣學上週伯敬,左都御史趙硯農,都是幾代世交,可以一約就到的。」寶珠答應,李夫人定要留寶珠喫晚膳,寶珠道:「回去遲了,姐姐講話呢。」李夫人道:「不妨,有我呢。」寶珠道:「舅母一定留我,著人回去說一聲。」李夫人笑道:「你膽子太小,怕他幹什麼,他究竟怎麼利害?」寶珠笑道:「打得利害呢。」李夫人道:「你倒做了官,他還打你麼?你就給他打!」寶珠道:「敢嗎?記得那天二更以後,到房裏打我,把衣服脫了,單留個小褂子,拿藤條子亂打。我揚著袖子,讓了下子,他倒說我回手,捆我起來,打了還要跪半會子呢。」李公笑道:「看他一個柔媚女郎,怎麼倒有這些狠處,文翰明日格外小心為是,聽聽可怕不怕?」李夫人道:「男人沒個女人收管,還要上天呢。」李公大笑。閑談一會,就在堂前用了晚飯。李公道:「早些送他回去罷,恐他姐姐講話,就是他母親也不放心呢。」寶珠謝了舅舅、舅母,墨卿送出來上車,跟班上馬,李府又派了幾名家丁送去。

  寶珠回府,進了宅門,見內賬房裏燈燭輝煌,再到房門首一望,兩旁丫嬛僕婦,手中執著家法,排列兩行,寶林俊眼圓睜,長眉倒豎,惡恨恨坐在中間,松筠一言不發,兩淚交流,慘淒淒跪在地下。原來松筠連日被依仁勾引在外頑耍,寶林知道了,正在問口供呢。寶珠看見,嚇得心驚膽碎,又不敢多問,更不敢插口,只得進來叫了一聲姐姐。寶林道:「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呢?」寶珠面如土色,回答不來。寶林知他膽小害怕,又見他低頭而立,倒心裏憐惜起來,反和著一分顏色,問了一句:「怎麼不言語?」寶珠戰兢兢的答道:「舅母定要留喫晚飯,扯住不放我,曾著人回來告訴姐姐的。」寶林點點頭。寶珠慢慢退了出去,到後邊夫人房中來見夫人,正在落淚,寶珠不知頭緒,只得呆呆的站在一旁。夫人命他坐下,一長一短,說依仁引誘筠兒出去頑笑,在大帳房裏私用五十多兩銀子,你姐姐盤帳知道的,對起來,筠兒沒有話講,只得招認,你姐姐把他帶到內帳房去了,打死了倒干净些,你去對姐姐講去。寶珠道:「筠兒原是不好,也要慢慢的管教,萬一打出事來,怎麼對得起爹爹呢?」說著,也就用帕子試淚。夫人嘆道:「這種下流東西,也丟爹的臉,還累你姊妹兩個呢。」寶珠勸了兩句,進去請他生母到來,勸寶林替筠兒講情,自己就回房去了。改了妝,坐在案上看看公事,又同紫雲閑談,下了兩盤棋。約有三更時候,著紫雲先出去探看,眾人可曾都睡。紫雲進來說:「都睡熟了。」寶珠輕移蓮步,踱出房來,紫雲提著絳紅燈、水煙袋隨在後邊。到夫人房內,見大丫嬛金子正替夫人燒煙,寶珠並不回避他們,夫人見寶珠出來,道:「好孩子,此時還不睡麼?」寶珠道:「還同姐姐說話兒去。」夫人道:「不早了,快去快來罷。」寶珠答應。走到後面,見兩邊房裏幾支大燭,照得滿室光明,一人不見。寶珠到對房帳桌上坐下,將帳看了一看,又把書一翻,見有幾幅花箋,寶珠取過來看,是詞句,微吟道:

  

  可憐我水晶簾下懶梳妝,算盡風流帳。撇了金釵,換了羅衣,解了明,背了銀缸。但見那光分寶鏡花容瘦,卻不道響振金鈴錦帳。香陽臺上,撩人夜色涼。只怕夢魂中,何處見檀郎。右調《傾杯玉芙蓉》

  凝妝上翠樓,春光半收嬌羞。笑解金翠裘,懶催鸚鵡喚梳頭。亦任紅綃遺恨,綠窗掩羞。曾記得背人隱語躡蓮鉤,鏡啟菱花怕見容顏瘦,可憐春來綠水流,春歸碧草愁,淚濕了咱衫袖。右調《楚江羅帶》落款龍紋女史戲筆。寶珠看罷,口中不言,心裏暗笑,好個正經人!那天我做了兩首詩,就打得那麼利害,我今日也拿他起來,臊臊他的臉。又想使不得,他是得罪不得的,不必多事罷,對紫雲道:「你瞧!」紫雲也看了一遍,微微而笑道:「別惹他罷,沒有好處。」寶珠反復觀玩,暗道姐姐才學真好,我們雖會做詩、填詞,究竟總不如他說得有意味。他如妝個男人,還要勝我幾倍呢!正看得出神,聽見外間腳步細碎,已進房來,寶珠忙把花箋藏過。起身見彩雲在前,提一盞明角燈,寶林淡妝素服,著一件藕白色羅衫,玉色百摺綢裙,瞖瞖婷婷的走來。寶珠道:「姐姐那裏去的?」寶林坐下道:「在內帳房查帳。你才來麼?」寶珠道:「才進來。」彩雲送上茶來,紫雲正要裝煙,寶林道:「你把煙袋給他自己喫罷。你同彩雲到那邊坐去罷。」紫雲就知道他姊妹有要話商量,就扯了彩雲一同出房。這裏姊妹兩個上炕,對面盤腿坐下,寶林道:「你今天何處去的?」寶珠道:「早間在許年伯那邊,替舅舅家二哥說媒。」寶林道:「允沒有?」寶珠道:「似有允意,還未定實呢。午後又同墨卿一齊回去見舅舅復命,舅舅說請張山人去再說呢。又對我講蕃兒親事,也請張山人為媒。」寶林點點頭,沉吟半晌道:「筠兒全不要好,在你看如何呢?同詩書是對頭,專愛掄槍使棒,常隨著幾個保家的教習,同松勇在圈子裏亂舞亂跳,連日又被五房大哥引誘出去,私用大帳房裏五十八兩銀子。我看帳知道了,被我狠打一頓,知會帳房裏,一文不許私付。又把門上老頭兒松順,叫進來痛罵一場,發出去叫總管打了四十。從此門口出入號簿,格外吩咐嚴緊,晚間上鎖時交進來,再著總管內外查點人數,一點子疏防沒有。就是家裏這些帳房、管事,以及家丁人等,有幾個很不妥當,我得暇總來著實整飭一番。你明天在五房大哥面前也要說幾句。」寶珠道:「他本來不是人,雖說亦未必有用,他也不愛臉。」寶林道:「我倒替你愁,沒有個接手的,你如何收場呢?」寶珠低著頭,不說一句話。寶林又嘆口氣道:「妹妹,我真捨不得你,終日提心吊膽,受人戲侮,為的誰來?」說著眼眶一紅。寶珠一陣心酸,淚珠點點道:「姐姐也別為我操心,我顧一天是一天,各盡其心,對得住爹爹罷了。就是姐姐,也不可灰心,還照應他們,歲數大了,也該好些,萬一到那顧不住的時候,也只好付之無可如何的了。」寶林道:「你的事總有我,你放心就是了。你的心事,除我之外,連娘都未必知道。好在你今年才十六歲,還小呢。」寶珠一句總不回答。寶林叫道:「彩雲,擰把手巾來。」彩雲、彩霞趕忙進來,送手巾的,送茶的,紫雲也來裝煙。寶林道:「我們南小街那個銀號管事的,甚不安分,明日換一個罷。」寶珠道:「那個管事的名叫蔡殿臣,是我們保定當鋪里姓劉的薦的,我聽他聲名不好,久已想說,卻不敢在姐姐面前多嘴,倒同崇年伯說過兩次。」寶林道:「你是甚麼話,難道我一個人的事麼?我就看出他光景來,你既如此說,就便宜行事罷了。如暫時沒有人,可著松勇的父親權管幾天。第一叫蔡殿臣交明白了帳要緊。至於崇年伯,年紀也有了,我們家裏事也太多,他倒有些忙不來,單是鹽務同這許多當鋪,就夠他忙的了。他也只好當個總辦的虛名,奉行故事罷了,究竟離不了我操心,疏忽一點子,就有亂子鬧。前天老人家交鹽務總帳進來,狠碰我個大釘子呢,他一句沒有敢言語。」寶珠道:「崇年伯告訴我的,他年來多病,不要緊的事,就委他之令郎了。」談了一會,寶林留他喫了蓮子。只見金子笑嘻嘻的進來道:「太太說:二小姐有話明天講罷,天不早了,請回房早些睡呢,就是大小姐,也請安歇罷。」寶林道:「真不早了,你就去罷。」寶珠起身,紫雲點上紗燈,金子隨後,彩雲等要送,寶珠止住。走到夫人房內,夫人笑道:「打過三点钟,別坐了,睡去罷。」寶珠答應,遂一直走進自己臥室,少不得還有些鎖事,不必盡言。

  次日早間,仍舊進衙門辦事不提。

  再說依仁在府中,一住半年,原擬進京發財,不料仍舊畫餅,寶珠總是淡淡的,正是三餐老米飯,一枕黑甜鄉,終日游手好閑,頗不得意。先見李、許二位可以巴結,遂刻刻恭維,此時也冷落了。後又有個劉三公子,聲勢甚大,如今同寶珠又不來往,遂無階可進。兩日引誘松筠出去,不想家裏又知道了,就是昨晚打松筠、松順,這些事鬧得沸反盈天,他豈有不知之理?今早起來,自覺無顏,又怕寶珠來請教他,心想出去走走,到何處去呢?想起柏忠同我頗好,又是同調,何不訪他一訪?遂出門到金魚胡同來。尋到小雜貨店間壁一個小門,敲了兩下,內裏出來一個老嫗,問是什麼人,來尋誰,依仁道:「柏先生可在家?」老婆子道:「出去一刻的工夫,到相府裏去了。」依仁少興,只得一步步踱回來,想想不如聽戲法罷。走了半箭多路,見柏忠在一家子門首站著,同個老者說話。依仁忙上前問了好,道:「適在尊府奉拜。」柏忠道:「失迎了,就到捨下坐坐去罷。」依仁道:「很好。」柏忠回頭,對老者說,「我此刻同朋友回去,晚間來討信。大約公子是回不去的,你自已估量估量。」那老兒嘆了口氣,也不答應。依仁看那老者有五十多歲年紀,衣裳破損,光景甚苦。瞥見門裏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頗有幾分姿色,卻是旗妝,眉心有個紅痣,有豆子大小,如胭脂一般。依仁問道:「什麼人家?」原來柏忠因寶珠之事,劉三公子大為惱他,一見就罵。柏忠無法可施,人急計生,見他巷口一家姓英的旗人,夫妻兩口,衹有一個女兒,叫做寶玉,有八分姿容。柏忠以為可欺,就在劉三公子面前極力保薦,要討他做小。老夫妻同女兒相依為命,立意不行。劉三公子原是個色鬼,就將此事委把柏忠包辦。柏忠只顧討好贖罪,全不顧他人骨肉分離。今見依仁問他,就一長一短卻說出來。此事在別人面前,再說些也不妨,在依仁面前說了,就有一場大禍。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打茶圍婬鬼鬧婬魔 發酒興惡人遭惡報

  話說柏忠將前事告訴依仁,揚揚得意,又道:「他好說,必不得行,我意思晚上帶相府幾個家丁前去,好說話就隨意賞他幾兩銀子,如其不肯,就硬搶他回去,諒他老夫妻有何本領,同相府要人?不瞞吾兄說,就是小弟仗著公子勢力,在這街坊上也算一霸呢!」談著已踱到門首。敲開門來,柏忠邀依仁入內,到小客座坐下。依仁細看房屋,是對合兩進,廚灶在廂屋裏,上三間做內室,下三間一間門樓,兩間客座,也還齊整。有老婆子送茶上來。二人談了一會,依仁談到在府裏,全無出息,又無別處可投,謀事更是難的。柏忠道:「吾兄不講,弟不敢言。我看令弟為人,反面無情,而且不知好歹。兄弟骨肉尚無好處,無怪乎前天待弟那番舉動。我想同公子商量,轉至老中堂,辦他個罪名,又礙著吾兄的面子,我不同兄交好就罷了。那天晚間,還承照應。」依仁道:「說那裏話!你我自好,那天我也很勸了一番,無如他總不肯聽,孩子家是會鬧脾氣的。」柏忠道:「他鬧脾氣,小弟的敝臀,沒有得罪,他竟當做大鼓敲了頑,雖然他有個隱情在內,不是敢打我,究竟同我有些痛養相關呢。」依仁大笑。柏忠笑道:「有人說你令弟是個女孩子,這話確不確?」依仁道:「沒有的話。是誰講的?他不過生得嬌柔,妝束得華麗些。我知你的意思,見他戴著金墜子,颈鍊子,心裏疑惑,那是我們南邊風俗,我叔太爺得子遲,把他妝做女孩,取其好長的,那裏當真是個女孩子!」柏忠微微一笑,也就不問了。

  依仁連日賺了松筠幾兩銀子,膽就壯了,對柏忠道:「有好地方,我們坐坐去。」柏忠道:「很好,半截胡同有一家子,我最熟,就到他家去罷。」遂同依仁到半截胡同來。上前敲門,一個老媽出來,見是柏忠,道:「還沒有房呢。」柏忠也不答,同依仁一直走進內裏,見上首有個空房,就攢進去,自己將門簾放下。

  向床上一睡。依仁坐在椅上,見走進一個小女孩子,來望了一望,冷笑一聲道:「柏老爺倒又來了。」柏忠道:「你姐姐在那裏?他想我呢。」小孩子哼了哼道:「他怪想你的。」柏忠道:「他在內裏有什麼事?知道我來,還不可來麼!」小孩子也不答應,就走出去了。依仁看他光景,甚為可惡,也不開口。又停了半晌,才有人送上茶來。柏忠道:「我癮來了,要喫煙呢,快開燈來。」那人微笑道:「煙脫了,要煮呢。」頭也不回,就出去了,坐了一頓飯的工夫,見簾子一揪,進來一位五短身材,臉皮微黑,還有幾點鵲斑,倒是雙小腳,跨進門,口中含糊叫了兩聲老爺,就在倚子上坐了。柏忠道:「桂香呢?」那女子道:「有事呢。」依仁道:「還沒請教芳名。」柏忠道:「他叫桂琴。」就指著依仁道:「此位姓松,是副都御史松大人的令兄,也著你妹子出來陪陪。我同他是老相交,原不較量,今日有新客呢。」桂琴也不開口。柏忠問道:「你的妹子,那裏去了?」桂琴道:「不瞞你說,雲少爺在後邊呢。」柏忠道:「那個雲少爺?」桂琴道:「就是木都統家少爺。」此時柏忠頗下不來,只得說:「我到同他不拘形跡,外人不知道,只說冷落我呢。快把煙燈開出來,你燒口煙罷,松老爺是愛躺躺的。」桂琴道:「適才雲少爺要煙,還沒有呢。」柏忠道:「拿錢去挑,我這裏有。」桂琴無奈,出去一回,有人送進一個破燈盤,一支瓶子槍,一個竹根子裏有三四分煙,燈罩子都是打碎了,三五片湊成的,浮在燈上,很不成模樣。柏忠請依仁過來自燒。連那個桂琴都不見了。二人談談,每人喫了兩小口煙,已完了,燈裏油也不足,昏昏的提不上來,一上一下,這個破燈罩子,頗為忙人,喫了三四口煙,倒真忙了好一會子。看時刻,已有未正,只見桂琴同著一個女子進來。依仁細看那女子,長挑身材,圓圓的臉兒,覺得比桂琴好幾分。滿面笑容道:「你來了。」柏忠頗為得意,道:「來了來了。」對依仁道:「他就是桂香。」又對桂香道:「這位松老爺,是御史的令兄,同我至好。」桂香看了一眼,哼了一聲,笑嘻嘻的道:「有件事對不起你們,雲少爺今天要在此擺酒。你知道的,我家房屋窄,意思要請你們讓下房子。

  柏老爺就同家里人一樣,我也不說套話,倒得罪這位松老爺了。」柏忠大難為情,老臉通紅道:「我們是逢場作戲,只要有房,我們坐就罷了。」桂香當做不聽見,站立等候。依仁見他刻不容緩的逐客,心裏頗為有氣,又聽那個桂琴道:「你們橫豎也閑著,過一天再來也是一樣。」柏忠也裝不聽見,坐著不言語。依仁想了想,心裏又算一算,道:「我們也擺一臺酒,可好不好?」柏忠道:「我今日沒有多帶銀錢,這些地方我是不欠帳的。」依仁道:「銀子我這裏有。」原來柏忠在他家頑了三個多月,只用過三吊京錢,弄得屎嫌屁臭,今聽見依仁有銀子作東,膽子就大了許多,喉嚨更高了兩調,臉一沉道:「我今天同客來,你們偏下我的面子,什麼雲少爺,雨少爺,難道他是大錢,我在你家用的是小錢麼?今日偏要喫酒。」又對依仁道:「拿出銀子他瞧瞧。」依仁賺了松筠二十多兩在腰內,一齊取出,放在桌上一大包。桂香等見大包銀子,也就輭了,笑道:「不讓罷了,生什麼氣?還是熟人呢。」柏忠此時興會了許多,不住的要茶,要煙,鬧得不亦樂乎。少停排開桌子,大家入席,柏忠、依仁同兩個妓女嘻笑怒罵,信口胡鬧,又蝩了一回拳,唱了兩個小唱,笑也有,說也有,喫得嘔吐狼藉,臭氣熏人,還不肯歇。柏忠、依仁兩個花酒是不輕易有得喫的,縱或有時入席,也是陪人。今日自尊自大,不喫個淋漓盡致,如何肯罷休?一直喫到上燈後,吐過幾次,還不住的討酒要肉,不可開交。且說桂香有個相好,是京營副都統木納庵的侄兒,帶了三五個跟隨,還有幾個朋友,也在此喫酒,就在對面房裏擺席。喫了一會,桂香、桂琴也輪班陪過幾次。誰知兩邊都有酒意,彼此要爭,桂香到這邊來,那邊亂叫,到那邊去,這邊狂呼。柏忠仗著相府勢頭,欺人慣的,就對那邊罵了幾句。那個雲少爺如何怕你?跳起身來罵道:「是那個王八羔子,在這裏混罵人?是漢子出來講話!」柏忠雖不敢出頭,還在裏間發威。外面罵一句,他也在房中回一句。

  雲少爺惱極了,就闖進房,先將酒席一腳踢翻,杯盤打得粉碎,一手將柏忠揪住。雲少爺身材高大,又是個將門之子,把柏忠提過來,就同餓鷹抓雞一般,桂香等眾人來勸,那裏勸得住?柏忠只叫:「有話松下手來講!」雲少爺也不理他,大聲叫道:「我的人呢?」外面五、六個旗丁,最喜生事的,聽得主人叫喚,一窩風進房。依仁見勢頭不好,才要溜走,早被些旗丁捉住。雲少爺將柏忠打了幾拳,向地下一擲道:「捆起來!」眾旗丁上前將衣服剝下,緊緊縛住,也有人把依仁捆了。柏忠還要說:「打得好,我們慢慢兒講話。」雲少爺道:「諒你也經不起打,我有法處置你。」著人取兩支大蠟燭來,再到剃頭鋪子裏,將刮下來的短发同頭皮子取些來。雲少爺吩咐動手,柏忠大叫道:「那不能,一世的累呢!」眾旗丁那裏睬他?上來一個先將他按定,又對著他尊臀相了一相,用當中一個指頭在油燈裏一濺,就同個胡蘿蔔一樣,向柏忠屁眼裏一摳。可憐柏忠咬著牙,叫了一聲」哎呀」,把頭望頸項裏一挫,滿身起了一層皺雞皮。那旗丁又將指頭拔出,取些短頭髮,只管望裏塞,又加上些山藥皮,用大蠟燭塞在門口。有個旗丁照樣也服侍依仁,依仁口口聲聲道:「不幹我事。」眾人只當不聽見。柏忠此刻口也輭了,卻也遲了。雲少爺見他二人蠟燭塞好,叫人把他兩個爬下來,用人捺定,不許他亂滾,就將蠟燭點起來,油淌淌的,燙得皮破血流。

  雲少爺更惡,還不住的把蠟燭彈走了花,漸漸已卸到根子,二人大叫道:「不是當耍的,燙到心了不得呢!」眾人大笑,做好做歹的,放了綁,二人也算晚年失節,起身道:「好頑笑,罷了罷了。」又用手在屁股上,擦擦摸摸了一會子。依仁銀包也不見了。

  依仁失去銀子,比剛才受苦還要難過,又不敢多言,只得套上褲子,來穿衣服。旗丁道:「你還要衣服麼?」每人又是一個嘴巴。眾人說情,各人與他一件襖子,依仁鞋子又失去一只,柏忠就同開籠放鳥,得了性命一般先跑出去了。依仁一高一低,也隨著走,生伯遇見熟人,又怕遇見巡城的盤問,前車可鑒,屁股是打不得的。

  兩個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似漏網之魚,彼此埋怨,直奔到柏忠家,方才放心。在客座內坐下,可憐後門口焦辣辣的,又疼又癢,坐也坐不安隱,對面站著。依仁道:「這個苦喫足了。」柏忠道:「原是取樂的,倒弄得樂極生悲。」依仁道:「討些水來,洗洗也好。」柏忠道:「小弟的敝臀,真是有用之才,前天令弟當做鼓敲,今日竟能當燭檯用,豈非奇事!老哥不必作惱,我明天進相府去,想了小法,他叔子的芝麻官,少不得在我手裏包斷送。」依仁迫:「全仗吾兄出氣。我家那個是不行的,在他面前,連說也不能說。」柏忠家裏取出水來,洗了一會,依仁道:「我聽人講過的,有了東西進去,要趁早掏出來,不然生了毛,為累一世,要成紅毛瘋呢。」柏忠道:「那還了得!你我這副嘴臉,又討人嫌,那個肯來下顧?豈不癢死了而後已,不如你我換著掏掏看。」就將屁股一蹶送過來。依仁用燈照著道:「吾兄洞府頗深,望不見底,用個竹筷子試試看。」柏忠道:「也好。」依仁見桌上一雙銅火箸,拿起來才送進去,柏忠大叫使不得,就站起身來,摳摳擦擦道:「隔江猶唱後庭花,原是韻事。」依仁道:「怎麼樣?」柏忠道:「我想起來了,你我就做個脹頭瘋,或者遇見個掏毛廁的,還可借此有點子出息呢。吾兄請回罷,吾還要同相府里人去搶親。」依仁討了一個小燈籠出門,屁股夾得緊緊的,一步步挨回去了。到家進房睡下,哼了半夜。

  次日微雨,依仁借此不出去,起身也遲。喫了飯,在房中坐立不安。只見一起一起家人跑進來道:「少爺下來了。」聽見寶珠在外叫道:「大哥在家麼?」依仁急趨出來,笑容可掬道:「賢弟,今天下雨,可曾上衙門?」寶珠道:「今天無事,來同大哥談談。」遂坐下來。就有許多家人站在窗外伺候,送茶裝煙。二人說了些閑話,依仁極力恭維。寶珠開言道:「筠兒不長進,不肯讀書罷了,又在外邊頑笑,大哥知道些風聲,也要管教他。」依仁滿面羞慚,咕嚕了一句,就用話支吾道:「賢弟,可知道劉三公子的新聞麼?」寶珠道:「我不同他來往,他的事我如何得知呢?」依仁道:「昨日在金魚胡同會見柏忠,見他街頭上一家子姓英的同他講話,我問是誰家,原來是個旗人,老夫婦兩個,衹有個女兒,頗為標致,劉三爺討他做小,那家子立意不行,柏忠的主意,昨晚著人搶回去了。不知英家如何處置呢,諒不敢同相府裏要人。那個女孩子,我倒瞧見一眼,有十五、六歲,長挑身材,眉心裏有個豆子大的鮮紅的痣,模樣兒還罷了。」寶珠道:「老劉倚勢欺人,也非一次,都是那個柏忠的指使。無論什麼人,遇見不良的人引誘,他就更壞了。」依仁默然無話。今日又是個陰天,屁眼作癢,竟癢得不可開交,連坐也坐不住,起欠欠的。寶珠只見他乏趣,意欲起身。忽見門上傳進帖來,未知來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話不投機焉能入彀 藥非對症反足為災

  話說寶珠看了帖,是張守禮,知道張山人來拜,吩咐快請,別了依仁,就迎出來。到了左首正廳,見執帖的引著張山人,笑嘻嘻已走進來。寶珠上前相見,分賓主而坐。家人獻茶,寒溫數語,寶珠道:「今日如此大雨,老先生高年的人還蒙光降,負罪良多。」張山人笑道:「老夫今日出來,專為幾件正事,要與兄細談。」寶珠道:「請教。」張山人道:「令母舅托老夫替令表執柯,適在許大司寇那裏,諸位今日又在他那裏喫飯,費了許多唇舌,好容易才說成了。他大令嫂與你貴表兄,年歲相當,才貌也是相配的,明日請令母舅訂個日子送聘,還要借重吾兄呢。」寶珠道:「一定奉陪老先生。」張山人道:「還有一事,令母舅說將他一位小千金,面許了二令弟,也托老夫為媒,吾兄擇個日子,就拉令親同去走遭。」寶珠起身一揖道:「全仗老先生玉成,容當厚報。」張山人連稱不敢。又笑道:「許公有位二令愛,竟說得天上無雙,人間第一,他專屬意於你。此老的意思,不是他令愛,足下竟難其婦,不是足下,他令愛亦不得其夫,真是一雙兩好。叮囑再三,要老夫成全此事,諒世兄也無可推敲,就請稟明令堂,一言為定的了。」寶珠聽罷,春山半蹙,秋水無顰,滿面嬌羞,低頭無語。暗想那有個女孩兒家,自己講親事的?羞愧極了。心裏發急,無可如何,只得含羞帶愧的道:「老先生此事休題??」說了半句又不說了。張山人道:「世兄是何尊意?不妨談談。」寶珠道:「老先生雖是幾代通家,怎知在晚的難處?先君去世,兄弟年紀輕,在晚的愚見,要候兩個舍弟訂親之後再議。許年伯處,還望老先生善為我辭。」說罷,淒然嘆息。張山人已看出光景,又憐又愛,反悔來得冒昧,忙陪笑道:「世兄如此居心,足見孝友,許司寇是個迂人,不能直言,待老夫向他婉婉回復就是。世兄的難處,老夫亦復知之,你我通家,斷無不關顧的,世兄只管安心。」寶珠謝了。坐談一會,起身作辭,寶珠直送出儀門,看著上車。回到房上,將張山人來做媒的話,向母親、姐姐說了,夫人也覺歡喜。寶林見妹子不樂,問道:「張山人還有別的話講麼?」寶珠道:「沒講什麼。」呆呆的坐了一回,就進自己房裏,叫紫雲泡了一杯濃茶,喫了半杯放下,向妝檯改妝,對紫雲把張山人的言語,同他講了,紫雲也覺詫異。梳妝已畢,紫雲道:「你同我一齊做的那件藕色夾羅小袖衫子,把你穿罷。」寶珠點點頭。紫雲取出來,替他披在身上,笑道:「配大紅褲子不好看,穿上玉色百褶裙罷。」寶珠道:「也好。」紫雲忙送上來。寶珠繫好,走了幾步,格外顯得國色天香,十分俊俏。在穿衣鏡一照,自己也覺得可愛,看了一看,反不自在起來,就上床去悶睡。紫雲怕他受涼,道:「雖是氣候和暖,下雨的天,可別著了涼,起來頑頑罷。」寶珠道:「全無意興。」紫雲道:「今天閑著無事,洗洗腳罷。」寶珠道:「沒有精神。」紫雲道:「我替你洗呢,那一回要你費過事的。」笑著扯他起來,吩咐綠雲去取水。紫雲將個盆放在自己面前,自己用小杌子坐在旁邊,寶珠解了羅褲,在椅上坐下,綠雲伺候傾水。寶珠脫去玉色繡鞋,褪去一鉤羅襪,將纏足帶一層層抽出,露出一條玉筍尖尖,紫雲替他那只也脫了,慢慢的洗濯。寶珠道:「我的腳也算瘦的了,究竟還不如大姐姐苗條。」紫雲道:「什麼話,他是從小裹的,不過短些,你的腳比他長半寸,腳心還是平的呢。」寶珠道:「我瞧姐姐底平指斂,也是同我一樣。」紫雲笑道:「你好明白,這麼說他五六歲就裹了。還告訴你,從小裹腳,連疼都不很疼,你趕得上他麼?你也算好的了,不是同他一般瘦,你不信,穿他的鞋,就知道了。我一隻手捏著兩隻腳,還沒有一握呢了。」寶珠道:「長得難看,你替我裹短些好嗎?紫雲道:「不走路了,你在家兩個月,別進衙門,我替你裹,但明日走不來路,可別怪我。」又笑道:「有了喜信,再講究小腳不遲。」寶珠啐了兩口,又將紫雲打了兩下,紫雲笑了一會,寶珠道:「你手太重,輕些也好。」紫雲道:「是我手裏裹慣的,難道疼麼?這還想腳小呢!」寶珠道:「我怕疼麼?怎樣裹小的?」紫雲道:「也該謝謝我才是。我看你此刻倒反忍痛不起了。」說著,紫雲就替他纏裹,穿上襪套,跋上花鞋,將黑綢帶子捆好。寶珠起身上炕,盤腿坐下。綠雲將房中收拾干净,天已晚了。少刻晚膳擺齊,寶珠呆呆的坐著不動,紫雲請了兩遍,寶珠道:「我懶得喫,收過了罷。我頭痛,要去睡呢!」紫雲道:「怎麼樣?」就服侍他睡下,覺得滿身火炭一般的熱起來,紫雲摸了一會,說道:「怎麼好呢?」原來張山人來說親,寶珠又羞又悶,說不出苦來,又怕許家歪纏,心裏更急,剛才喫了飯,停住食,如今洗腳,又受了涼,身子本來柔弱,此刻竟發作起來。紫雲擔不起,忙出去稟知夫人、大小姐。夫人一聽,喫驚不小,遂同寶林一齊進來,一路道:「阿彌陀佛!怎麼好?」到了床前,綠雲掀開了帳子,鈴聲鏘然。夫人道:「好孩子,那裏不自在?娘在這裏呢。」寶珠道:「娘放心,也無甚大事。」夫人用手在他頭上摸了一下,覺得灸手,夫人大驚,回身對寶林道:「了不得了,你瞧瞧看。」寶林上前,先靠下子頭,又摸他身上,其熱如火,見他面色通紅,眼波帶赤,心裏知道有幾分病症,卻安慰夫人道:「娘別慌,妹子不過著了涼,請王大夫來瞧瞧,喫一兩劑藥就好的。」夫人傳出去,叫快請王大夫,總管派人隨即去請。紫雲道:「小姐月事到了,總是燒人的。」夫人道:「你一向為何不講?」恨了一聲。紫雲道:「丸藥膏滋,難道不是天天喫?無如沒有用處。」夫人也不言語,在房中坐立不安,一刻兒去床上看看面色,一會兒向被中摸摸身體。

  少刻大夫請到,金子進來回了說:「王大夫出門,請了一位張大夫來,說是很好的。」夫人吩咐快請。有總管將大夫引至穿堂,就有小丫嬛掌燈來接,走到夫人房門首,又換了金子,紫雲捧了玻璃罩子照著大夫入內房。這大夫留心細看,暗想真是人間天上,富貴神僊,就是這兩個丫嬛,也是目中創見。此刻大夫心裏,倒有些迷迷糊糊的起來。及至轉過書架暗門入去,臥室一看,錦天繡地,耀目爭光,好不富麗。寶林見大夫來,就避入床巷玻璃格子裏去了。夫人心急如焚,也顧不得回避,就站在玻璃屏外。紫雲對大夫道:「這是我們太太。」大夫忙上前請安。夫人道:「倒勞駕了,全仗妙手回春,我改日自有重謝。」大夫連稱不敢。紫雲取個杌子向床前放下,從帳子裏取出寶珠一隻手來,擱在幾本書上。大夫見這只春纖玉手,滑膩如脂,心裏頗為動情。診了一回脈,大夫閉了眼,凝了好一會子神,又診那一隻,倒被他暗暗的摩弄一番,對紫雲道:「要將帳子掛起來。」大夫用燈燭一照,看見寶珠這副絕代花容,不覺如癡如醉。又見他耳上有秋葉金圈,賞鑒一會,卻不敢久留,只得轉身對夫人道:「小姐的貴恙,還不妨事,天癸可調不調?」夫人聽罷,大驚失色,回不出話來。倒是紫雲笑道:「尊駕休得胡言,這是我們少爺。」把個大夫的狗臉,羞得通紅,說道:「是松大人的少爺麼?」紫雲道:「就是我們大人的。」嚇得大夫一身冷汗,不敢多言,對夫人道:「待晚生外去,擬個方子,請太夫人定奪。」金子仍然掌燈送出房外,自有小嬛送出宅門。少刻,方子開了進來,夫人同寶林商量喫不喫的話,紫雲道:「我看這個大夫,也沒有本事,連人都認錯了。」寶林道:「那卻不然,他原是個女孩子,該不說破他,由他當作女孩兒治,倒可以投門呢。」夫人道:「我看他的藥到是補藥多,他身子弱,喫下去,諒不妨事。」紫雲道:「是。」隨即前去火爐上,親自煎好,捧著銀吊子,傾在杯中,到床前來。夫人掀開錦帳,寶林接過藥碗,叫道:「妹妹,喫藥罷。」寶珠答應,寶林將藥湊在他口邊,慢慢喫下去。誰知補藥太多了,將惡露補住,睡了片刻,下面的天癸倒干净了,口內胡說,心火上昇,夫人上來看他,竟認不出,嘴裏亂言道:「要人願意呢!他女兒沒人要了,也不能纏住我。」又冷笑兩聲道:「豈有此理,真是奇事了。」此話衹有紫雲心中明白,夫人、寶林都不知他說些什麼。夫人慌極了,不由的淚珠亂落,回身向椅子上一坐,哭出」苦命的兒來。」寶林忙勸道:「娘不要急,妹子不過是虛火太旺,一會兒就好了。」勸住夫人,大家守在床前,連晚飯都無心去喫。少刻姨娘也進來了,夫人心緒正煩,姨娘晦氣,說出話來,動輒得咎。兩個小公子是要進來問候,托金子進內致意,夫人回道:「知道了,叫他們滾出去罷。」紫雲忙對金子道:「請你去說一句,有勞兩位少爺。」夫人道:「先還好些,喫下藥去,倒反糊塗了,全不省人事,怎麼好呢?那個大夫,真是個殺人的庸醫。我們著人再請王太醫去。」寶林道:「明天一早再去請,還不遲。」誰知到了下半夜,寶珠忽然煩燥,發起喘來。夫人害怕,自不必說,就是寶林、紫雲也有些慌張,對夫人道:「我看妹子不好,著人請王太醫來瞧瞧也放心。」夫人不發一言,衹是流淚。寶林著彩雲傳出去:「趕快些,我們備車去接罷。」夫人掀開帳子,見寶珠半邊嘴歪在枕上,粉面通紅,朱唇反白,輾轉反側,氣短聲嘶。夫人叫了兩聲:「好孩子,你要可憐娘呢!」寶珠總不答應,倒轉過臉去冷笑,及至問他,又不言語。夫人回身倒走出房外,寶林也跟出來。夫人滿眼垂淚,蹬了幾腳,幾乎放出聲來。一會兒說:著人快催王太醫,家里人這般無用,連太醫都請不來,怎麼會喫飯的?一會兒又吩咐:著人去回聲舅老爺,請大姑爺把張大夫那個王八羔子,先鎖在衙門裏,恐他溜走了。眾人見夫人發急,只好一一答應。夫人坐在外間,飲食不進,煙也不吸,呆呆的流淚。寶林又怕夫人急出事來,出來解勸,夫人倒反咽咽嗚嗚的哭個不住。寶林道:「娘心裏難受,不如出去哭兩聲,別悶著,也要過癮了。」好容易勸了夫人出去,金子扶著,寶林不放心,也隨在後邊。夫人回房,向炕上一坐,放聲大哭,口口聲聲」我的親兒,你若有點子長短,我還要這老命幹什麼呢?」寶林已覺傷心,用帕子拭淚,同金子勸了好一會,才住聲。金子上了一口煙,夫人喫過,倒又哭了。寶林正色道:「娘不要傷心,叫人亂了方寸。妹子也是年災月晦,一兩天就好的,只管哭,也不吉祥。」夫人道:「我看孩子這麼樣,心裏不由的苦,他再有個別的緣故,姓松的就拉倒了。你看筠小子兩個,趕得上他嗎?這個家,單靠你掌不住也!」寶林道:「娘放心,何至如此?」小丫嬛來回王太醫請到了。

  不知看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識病源山人施妙手 圖好事篾片獻陰謀

  話說夫人聽得王太醫請到,吩咐快請,把煙一擲,起身入內。金子已將王太醫引進來。他是來慣的熟人,一路恭維姑娘長,姑娘短,說個不了。進房見過夫人,又見紫雲、彩雲周旋兩句,才診脈,望聞問切,頗為細至。夫人急急的問道:「還不妨事麼?」王太醫躬身答道:「大人的貴恙甚重,至於不妨事的話,晚生卻不敢說,多請兩位高明,商量商量也好。」夫人聽罷,心裏一酸,淚如雨下道:「適才著人去請尊駕,說是出門去了,請了一個張大夫來,喫他的藥,倒反不知人事起來,真被他誤盡了。小兒的身體嬌怯怯的,好象個女孩子,受得起他那狼虎藥嗎?請尊駕想個方子,治好了他,要多少謝禮,我都不敢吝惜。

  我這個孩子,金子也打不起來。」王太醫欠身道:「晚生無不盡心,看這劑藥下去若好些,那就無慮的了。」辭了出去,天已大明。開方配進藥來,煎好灌下去,仍然無效。又叫人去請王太醫來看,太醫不去開方,總叫多請幾位斟酌要緊。夫人無法,請李榮書來商議。李公要進去看看,寶林引路,李公進房,暗想好華麗地方,我還是初到,這些孩子享福盡了。到了床前,紫雲掀開帳幔,李公看過,也沒有開口,就走出來,對夫人道:「我看外甥有幾分病,不是要事。西河沿有個太醫,名叫泰伯和,同我有交,是個院使,醫理很通,且是我輩的出身,請他來瞧瞧看,怎樣?」夫人道:「我此刻還有主見嗎?舅舅諒不得錯。」李公吩咐跟班拿自己片子,又著松府家人,也取了寶珠的帖,一同去請。李公就在夫人房中等候。此時許文卿也知道,同了墨卿來候問,就在堂前坐下,兩個小公子陪著。外邊親友來候,以及僚屬請安,門上一概辭謝。

  少刻泰伯和已到,李公出去迎接進來,就陪他入房。細細診了脈出來,李公陪上東廳,分賓而坐。茶罷,李公道:「捨外甥的病症,在吾兄看怎麼?」泰伯和道:「貴恙雖重,看來大事無妨。令外甥受了鬱悶,著了重涼,氣裹住食,胸次不通,加之喫了補劑,虛陽上昇,所以不省人事,煩燥亂言。必得先要散了外感,消去痰滯,自然清減。」李公拱手道:「全仗高明。」伯和連稱不敢。開方送與李公看過,告辭而去。李公著人配藥,趕忙煎好,還是寶林、紫雲灌下去。外邊李公同寶林等勸夫人用飯,夫人勉強喫了點子。李公不放心,同兒子也未回去。寶珠睡到將晚,覺得清醒了。夫人摸他頭上熱,也退了許多,說話也就明白,總覺心裏不寬,悶得難受。此刻大家放心。李公到晚飯時,催著人煎了二和藥,還叫用藥渣揉揉胸口,李公就同墨卿回去。

  且說紫雲將藥渣用新布包好,微微掀開錦被,慢慢揉了一回,寶珠道:「別揉罷,肚子疼呢。」紫雲道:「那個怎樣?趁人不在這裏,替你收拾下子。」寶珠道:「也好,我倒不知道了。」紫雲看了一看,半點全無,駭然道:「怎麼倒干净?」寶珠道:「去掉他罷。」紫雲正收拾清楚,夫人、寶林已走進房,夫人坐上床沿道:「好孩子,你此時可大好了。」說著又笑起來。寶珠道:「娘同姐姐操心了。」夫人道:「好了是大家的福。」寶林道:「你如今身子爽快些麼?」寶珠道:「就是心悶得慌,還有些喘,肚子又痛了。」寶林勸夫人歇息,夫人不肯,著金子將煙具移在外間炕上,寶林也吸了兩口提提神。夫人要取被褥,就在炕上住宿,寶林苦勸道:「娘不要著了涼,如一定不放心,我今夜進來歇罷。」夫人才肯回房。紫雲早將自己鋪蓋移在綠雲床上,又取了兩床錦繡被褥疊好,請大小姐安歇。寶林吩咐彩雲、綠雲守上半夜,紫雲、彩霞守下半夜,自己也起來照應幾次。夫人不住的進來探看。次日又請泰伯和來看,服了藥,外感痰滯雖清,腹脹胸悶,總不得好,人都不知他經水不調,何能見功?延了幾日,夫人又慌起來,仍請李公商議。李公想了半日,道:「這姓泰的醫道也算好的了,其餘更不足信。不然,請了張山人來瞧瞧,他是九流三教,醫卜星相,無不精通,年紀也高,或者有些見識。」夫人無可無不就,就催李公去請。李公著跟班同松府家人拿帖去了。

  候至將晚,張山人才到,李公接上廳,略坐片刻,即邀請入內。張山人慢慢走著,細細賞鑒,好個香閨繡閣,不是這個金屋,也不能貯這個出色美人。小姐見他年老,又是幾代通家,又不回避。大家見禮,夫人道:「倒勞老先生的駕,改日著小兒登門叩謝。」張山人道:「豈敢豈敢。」又看看寶林,也是個夫人品格,但覺得威嚴太重,蛾眉微豎,眉欲語而含情,鳳眼斜睃,眼乍離而仍合,姿容絕世,華光射人,一段風流俊俏,從骨髓裏露將出來。張山人暗想光景,雖與他妹子不同,標致卻與他妹子一樣。轉眼看見幾個侍兒,站立一邊,個個矜貴不凡,美麗異常,心裏暗暗稱奇。到床前坐下,寶珠謝了幾句,看了脈,又著人將日前所喫的幾個藥方取來一看,心中猜著八分,但不好出口,笑道:「小便通不通?」紫雲低頭答道:「不見得。」張山人已瞭然明白,起身告辭,同李公出去開方,專用調經的藥,如阿膠、牡蠣、川芎、當歸、更有桔紅、木香,化痰降氣,開了出來,又用藕節做引子。倒坐了好一會,同兩個小公子談談。暗想兩個孩子還好,都是極品相貌,小的是個科甲,臉上氣色,今秋有望,大的要由異路出身,方能顯達。問了一回學業,讚了幾句,也就別去。李公送進方子,對夫人道:「這方子不對症,好象給女人喫的。」寶林過來一看,心裏倒喫一驚,也不好措辭,只得笑道:「老人家是有見識的,別有用意,好在都是喫不壞的藥。」又吩咐人煎起來。寶珠喫下,到半夜裏,下路就通了,淋淋漓漓,行得頗暢,腹痛也止,胸口已寬,就嚷餓要喫。夫人以下,個個歡喜。次日又請張山人加減。但凡看病,就如鑰匙開鎖一般,投了門,一兩劑就可奏功。寶珠喫了張山人三劑藥,病已全好。夫人仍不放心,又請張山人來替他調理,養歇半個多月,夫人才許出房。又擇了一個吉日,清早公服出來,先在家神祖先堂上進香,來謝了母親、姐姐。兩個小公子,見哥子道喜。寶珠出門到李府,談了半日,李府留飯。飯後又到張山人以及許府各親友、同年處走了一遍,回來也不早了,下大帳房坐了一坐,就有許多門客同管事人等進來,趨蹌陪待。寶珠略為照應,起身入內。從此仍然進衙門理事不題。

  再說劉三公子受了寶珠那番捉弄,也該死心塌地。無如好色人之本性,況寶珠這副勾人魂、攝人魄的絕代花容,任你鐵石人見了他,也要意惹情牽,豈有惜玉憐香如劉三公子,倒反輕輕放他得過?劉三公子喫了苦,不怪寶珠毒,反怪自己粗。此時柏忠用計,搶了個美人回來,將功摺罪,劉公子也不惱了。如今坐在書房,空想無聊,著人叫他進來,要他想想法。柏忠思索一會,附劉公子耳邊說了幾句道:「門下此計最善,不怕他飛上天去,還可驗出他真假來。」劉公子道:「這個美人計雖好,但我同他又沒有仇恨,不過想頑他,並不想害他,要這毒計幹什麼?你想個法子,衹要弄他上手就是了。」柏忠抓耳搔腮的想了半會,驀然笑道:「有計了。」劉公子欣然道:「怎麼說?」柏忠道:「門下這個計成了,求公子多多賞些喜錢呢。」劉三公子道:「那自然。」柏忠道:「我聽他哥子講,小松兒病了半個月呢。」劉公子喝道:「小松兒是你叫的?我不依!」柏忠忙陪笑道:「少奶奶好不好?不然就叫姨奶奶。「劉三公子大笑,樂不可支。柏忠道:「公子就說知他有病,沒有盡情,著人請他喫酒。」劉三公子道:「不行,他斷不敢來。」柏忠道:「門下原知道他不來,公子就著人挑了酒席,到他家移樽就教,他難道還好回嗎?而且在他家裏,他必不疑心。公子到半酣時候,著家人送上酒去,用兩把鴛鴦壺,認了暗號,一壺好酒,一壺酒母,衹要他醉倒了,此時天暖,衣衫單薄,好驗的很呢。公子又是捏過他腳的,知道是一雙蓮瓣,就上去拉掉他的靴子,露出真贓來。」一面做手勢道:「公子就不走了,拍起令牌來,問他官了?私休?他是三品大員,女扮男妝,是個欺君大罪,不怕他不服服貼貼,讓你老人家受用。成功之後,門下喜酒是萬不可少的。」劉三公子聽得眉歡眼笑,樂得受不得,只叫快活,大笑道:「你竟是我個孝順兒子,我就依卿所奏,照樣而行。」隨即吩咐家人,用帖去請,果然不來。次日,劉三公子叫廚房內備辦上等酒餚,又同柏忠將酒壺認定,用一對鴛鴦自斟壺,大紅頂子是酒,粉紅頂子是酒母,安排停當,心想此事晚間才好行呢。到了申刻,自己坐了車,著人挑了酒席,到松府來。家人傳進帖去,少刻門上出來擋駕說:「少爺進衙門去了。」劉三公子也不理會,就下了車,向內直走,門上不敢阻擋,只得跟在後面。劉三公子一路說道:「我昨日潔誠請你們大人,不賞我臉,我也不敢勞駕,今日潔治一樽,前來就教,諒你大人也不好外我。就是不在家,我也沒有事,坐一會兒等等,就等到二更三更,我也要盡情的。」說著,走上廳來坐下。家人沒法,只得送茶上來,又將劉府跟班廚役,邀進門房坐。寶珠原是在家,不過怕那劉三公子,不肯相見,今見門上又來回了這番話,心裏又驚又氣,半晌不言。

  夫人說道:「他既來了,也難回他,你就出去見見,妨事的嗎?」寶珠點點頭,進房同紫雲商議幾句,道:「他既來送死,就怪不得我了。」紫雲道:「凡事不可任性,都要小心,見機而作。」寶珠答應,挨到上燈後的時候才出來相會。不知寶珠可曾中計,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出神見鬼相府奇聞 嚼字咬文天生怪物

  話說劉三公子見寶珠出來,一身羅綺,更顯得衣香人影,嬌韻欲流,搶步上前,兩個問了好。劉三公子道:「知道吾兄貴恙初好,不敢勞尊,今天治了幾個小菜,來同年兄暢談。」寶珠道:「多承美情,又累久候,何以克當?」劉三公子道:「你我至交,不必客套。」談談說說,公子裝做正經面孔道:「我們早些飲一杯罷。」寶珠凝神一想道:「很好,但此地嘈雜,不如花廳裏幽雅,我們裏邊坐罷。」二人起身,寶珠引他上花廳來。劉公子一看,正中下懷,笑道:「此地頗好。」家人排齊酒席,寶珠請劉三公子上坐,劉三公子道:「豈有此理,小弟此來做主人的。」寶珠道:「在舍下何能有僭?就是序齒也年兄坐。」劉公子立意不行,寶珠也就不同他讓,坐了首席。劉三公子送過酒,二人對酌。劉三公子將一對黃眼珠子凸出來,對著寶珠,只管賞鑒,見寶珠臉色雖清減了些,反覺得世外僊人,總不及他淡妝飛燕。劉三公子越看越愛,故態復萌,有些捏手捏腳的囉唣。寶珠芳心一動,惡念頓生:我索性叫家人退出去,看他怎麼樣?對兩邊跟班道:「你們送兩壺酒來,走了出去,我有話同劉少爺講呢!」家人答應,將酒送在桌上,就到外面去了。劉三公子好不歡喜,心癢難撓,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說個不了。寶珠實在厭他,還想灌醉他了事。誰知他立定主意,不肯喫酒。寶珠心慌,微微笑道:「你到底想怎樣?」劉三公子道:「你想罷,你真害死我了。我從那天,想到如今,晚間做夢,倒還是親親熱熱的,很有個趣兒,竟弄下遺精的病症!」寶珠心中生氣,只不開言。劉三公子道:「你怎麼不言語了?我瞧你總是陌陌生生的,不肯同我拉個交情。那天姑蘇會館喫了你的虧,整整同趙老二鬧了半夜,你倒走了。你如今說罷,肯同我好呢,你我兩個倒是個好對子。不然,你又何必害我性命呢?我就死了,魂靈兒也是隨著你的。」說著,裝出許多溫柔樣子來,更討人嫌。寶珠怒極,倒反笑了一笑。劉三公子只道他有意了,骨頭沒有四兩重,鬼張鬼致的做作一番,伸出硬錚錚的一隻短而且禿的手,扯住寶珠尖鬆鬆的一隻雪白粉嫩的手,在臉上擦一擦,還聞一聞,道:「我送你一對金戒指罷。」寶珠急於要縮手,無奈劉三公子男人力大,縮不轉來。劉三公子見他纖纖春筍,柔輭如綿,心裏火動,兩腿一夾,將這隻手握得死緊的,叫道:「哎蚜!算得春風一度!到底還是劉三公子稱得起,是緣分不淺。」寶珠看他這種鬼形,有些懂得,粉面羞得通紅。正在無可如何之際,只聽腳步進來,寶珠忙道:「有人來了,再不撒手,我就惱你!」劉三公子只得放手。見是劉府家人送上兩把自斟壺來,一把送與寶珠,一把送與劉三公子,本來在家吩咐過的,到半酣就送上來。寶珠處處留心,見他壺來,大為疑惑,暗想:喫了半會,為何將酒分開?其中必有緣故。再看壺頂子,也有分別。又想:他不論有意無意,我寧可乖些的好!心裏躊躇,聽見劉三公子道:「你我談談心事,不便著人進來斟酒。我同你各執一壺,省得費事,你道好不好?」寶珠道:「很好!我敬你一杯。」將自己壺裏酒斟了一杯,送到劉三公子面前,劉三公子那裏肯喫?笑推道:「你先請!」寶珠見他推得什麼似的,心裏明白,倒不強他,笑道:「罷罷,送進暖酒來,你一杯不飲,我倒想酒喫呢!」劉三公子道:「我敬你!」寶珠道:「我不要人敬,自己會斟,總得你陪我一杯。」就將劉三公子的酒壺取在手裏,又取一個空杯,趁劉三公子起身謙讓,轉眼將壺蓋換個轉兒,斟了一杯,先將酒壺送過去,使他不生疑,就走過去,笑迷迷的將酒送到劉三公子唇邊,道:「好哥哥,你飲了這杯酒,我才歡喜呢!」劉三公子見他這個嬌媚樣子,溫柔口聲,就是一杯毒藥,也不肯回不喫。況親眼見他在大紅頂子壺裏斟下來的,一點不疑,清水流流的,張著大嘴,等了酒到口邊,一吸就幹。寶珠又在壺內斟滿,再灌一杯。原來這酒母是酒的精華,一大杯煉成一滴,劉公子一連兩杯,足有六七癬酒,饒到劉三公子大量,也就支持不住,癱將下來,兩個白眼,紅絲縷縷的睜大了,望著寶珠發喘。寶珠笑道:「自作自受,今日叫你認得我就是了。」遂走出廳來,將門反閉起來。到了東廳,著家人傳進劉府跟班來道:「你少爺醉了,懶得動,我留他住下,還有話講呢,你們先回去罷。」家人尚在遲疑,經寶珠再三催迫,不敢有違,只得回去。寶珠又將松勇叫來,吩咐了幾句,松勇答應去了。寶珠又踱進廳來坐下,看看劉三公子,已醉得不省人事。少刻松勇同兩個心腹家人進來,手裏取著衣服、繩索、顏料等件。松勇領頭,將劉三公子扯起來,把戲房裏取來的一件藍袍替他穿上,腰裏用帶子束緊,又把手扣了,衣袖底下穿兩個孔,將扣手的繩子透出來,緊緊綁在腰帶上,叫他亦抬不上來。臉上用五彩顏色,畫了一副鬼臉,頭髮散開,梳了一個高髻,戴上許多紙花,背上馱一大捆紙錢箔錠,妝束起來,分明一個活鬼,好不怕人!眾人看見,個個發笑。守到半夜,將他扛進一輛破車,還怕他說話,用個麻彈子塞在口裏。松勇點起燈火,一直送到劉府。時已四更,松勇叫取一塊石頭,把大門亂敲。老門公聽見,不知何事,起身出來,隔著門問是誰,外面說:「內閣有緊要事來回老中堂的。」門上不敢怠慢,說:「請少待,我去取鑰匙來。」松勇叫道:「快些!」說著,將劉三公子扶下車來,站在門首,帶眾人一溜煙走了。

  這里門上開了大門,問是那個。只見一個活鬼踱進來,老門公一嚇,跌了一跤,將個燭檯摔了一丈多遠,大聲喊道:「兄弟們快起來!不好了!」門房裏有人聽見,趕忙穿衣起來,見老人家坐在地下揉腿,口裏喘噓噓的也說不明白,只把個手望裏亂指。有幾個人進去一看,見一個藍袍活鬼在前跌跌踉踉的亂撞,已上大廳。眾人大驚,發一聲喊,把內外人都驚醒了。膽小的不敢出頭,膽壯的都走來看。內裏傳出話來,著火夫廚子會同輪班人役捉鬼,各執棍棒,趕進廳來。有個大膽轎夫,先上前一棍,打得活鬼跳了一跳。眾人齊上,棍棒交下,活鬼已倒。轎班上來壓住,取繩索過來,想要把他背剪,扯他膀子,那裏扯得動?眾人道:「這個鬼力氣不小呢!」又來脫他袍服,才知他手捆在腰帶上,替他解下來。劉三公子挨打之時,酒已醒了,但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如今松下手來,忙將口內麻彈子摘掉,大喝道:「你們這些瞎眼的奴才,連人都不認識!」眾人見活鬼說話,很喫一驚。有個家人,聽出口音,問道:「是少爺嗎?」劉三公子道:「正是我!」眾人慌了,連忙扶起,攙進上房。

  劉相與夫人聽說話鬼是兒子裝的,大為詫異,也就起身來問。見了這個模樣,都嚇呆了。討水洗臉,脫去破藍衫,摘去頭上紙花,紙錢錁錠,久已打掉了。劉三公子頭面青腫,已有八分傷,扶他上床睡了,哼聲不止。劉相夫婦來問備細,公子只得一長一短,將前後的事都說出來。劉相大怒,不怪兒子尋苦喫,反怪別人使毒計,口裏說:「不長進的東西,自取其辱!」長嘆一聲,就進去了,心內卻深恨寶珠,就想害他,捉他的錯處。又想他聖眷正隆,一時害他不到,只好慢慢留意,少不得有個狹路相逢。就做了兩句口號,在外傳揚道:「不願到天上蕊珠宮,但願一見人間大小松。」著人四處傳說,壞他的聲名。在人面前,常說他是個女兒,諷科道奏明參劾。無如松府為人好似劉府,交情甚廣,闊親更多,寶珠謙謙自守,人都愛他。知他聖眷又隆,誰敢將沒影響的事,來混?天聽?從此松、劉兩家,成為水火。

  再說松筠自從寶珠有病,忙亂之中,無人理論,他同幾個小朋友,又在外邊頑笑。如今寶珠病好,只得在家閑坐,心裏頗為耐悶。連日寶珠因衙門公事回來得遲,他捉了空兒,想出去閑走走,在師父面前撒了謊,叫了兩名書童,在馬房裏牽了一匹劣馬,出後門上馬。心裏躊躇,不如還到櫻桃巷月僊家去。加上一鞭,綠兒、壽兒跟著,飛也似的來到了櫻桃巷門口。綠兒接馬,壽兒敲門,有人開了,松筠一直進去,匆匆的就進月僊的房,撒開門簾,跨進去一隻腳,抬頭見有人在內,倒弄得進退兩難。月僊看見,笑道:「二少爺麼?」松筠也笑一笑。那人問道:「那個二少爺?」月僊道:「松大人家二少爺。」那人就起身道:「都是世交,何不進來同樂?」月僊來扯,松筠只得在房彎一彎腰,道:「貴姓?」那人道:「坐!我好講。「松筠坐下,細看那人,生得一個黑圓臉,濃眉近視,身材闊而且扁,倒是一臉的書氣,問道:「請教!」那人道:「小弟姓劉,行四,賦字雨三。尊姓是松,秀卿先生是令兄麼?」松筠道:「正是家兄。」劉四公子道:「還沒有請教雅篆。」松筠道:「草字友梅。」劉四公子道:「高雅極矣!尋花問柳之事,吾兄還時常高興者乎?」松筠心裏好笑,答道:「閑時來過兩次。」月僊接口道:「二少爺是貴人,輕易不踏賤地。」松筠道:「我還在家讀書,不能常出門。煙花之中,不過逢場作戲,安能如雨三先生鍾情嬌艷,慣作風月中人乎?」劉四公子此時揚揚得意,把一副眼鏡除下來,又把近視眼擦了一擦,道:「兄弟喜歡訪翠,最愛眠香,家君性慈,不加管束。所以風月之事,得遂其願者也!」二人談了一會,劉四公子又咬文嚼字的一回,松筠衹是笑來不住。劉四公子道:「今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豈可無酒與吾兄為歡者乎?」就吩咐擺酒。停了片刻,有人進來排席,劉四公子推松筠上座,松筠推辭不得,只得坐了,劉四公子文縐縐的說長說短,松筠聽他滿口胡訾,就不大理他,倒同月僊談笑取樂。月僊見松筠俊俏風流,比劉四公子來,竟是戲臺上的岑彭馬武,神色之間,就顯出高低來了,待劉四公子竟冷冷的,同松筠調得火一般熱。劉四公子大為不悅,他原是個廢物,那有度量藏得住句話?拂然道:「吾今者費其錢鈔,請吾兄喫其酒而賞其花,而兄反爭其風,割其靴。斯人也,竟不可以同處也明矣!今日之錢,吾其不認!」說罷,起身就走。不知劉四公子去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翻新樣狀詞成笑話 寫別字書信寄歪文

  話說劉四公子起身就走,月僊上來扯他,那裏扯得住?袖子一摔,匆匆的去了。月僊道:「這不是沒意思嗎?」松筠道:「這個厭物,走了很好。」二人重新坐下,暢談快飲。原來松筠在此,月僊雖然愛他,鴇兒卻不歡喜。從來說的粉頭愛的俏,鴇兒愛的鈔。松筠私自出來,身邊並無銀錢,來過三次,尚未用過分文,鴇兒頗為厭他。今見劉四公子為他走了,又惱去一個財神爺,格外雪上加霜,恨上加恨,就進來發話,罵月僊道:「你人鬼都不認識,瞎眼的小東西!好端端的個劉四少爺,難道在你身上錢用少了?你反去得罪他!他是相府裏公子,明日惹出禍來,那我可喫不起,而且一家子,開門七件事,雖是老娘承管,總要出在你身上,那裏有白大把人頑?替我滾進去罷!不希罕你接客了。」松筠聽他七夾八夾的,心裏頗為生氣,冷笑一聲道:「你嘴裏放干净些,這些講給誰聽?」大凡京都開窯子的,總是市井無賴,這鴇兒是出名的母老虎,那裏怕你小孩子?說道:「我們門戶人家,將父母遺體,就的幾個錢,接客也要喫飽了接,打也來,罵也來,不使錢是不來的。莫見惱的惱,都象你少爺,我們這碗飯喫不成了,只好喝西北風罷。」一席話,說得松筠滿面飛紅,那裏容得?大罵道:「大膽的奴才,你瞎了眼了!把你少爺當做誰?」說著,手一抬,一張桌子飛了多遠,碗盞家夥打得粉碎,酒菜撥得滿地。進來兩條大狗,在地下搶喫,亂咬亂叫,打成一處。母老虎見打翻桌子,也就急了,嚷道:「不給錢,還打我東西嗎?」話未說完,一張椅子又在頭上過去,正打在窗格上,脫脫落落,這一聲更響得有趣。母老虎大怒,大叫道:「殺人了!」一頭撞過來。松筠身子一偏,順手一個嘴巴,一個狗喫屎,跌有一丈多遠,松筠趁勢將一張木炕一摔,連炕幾都癱將下來。房中這些器用物件,那裏經得他動?一時刻功夫,打得落花流水。又打出來,索性將外邊桌椅陳設,以及板壁等類,打個干净,只剩房子沒有拖坍,那個月僊已躲得不知去向。

  有幾個撈毛火夫人等來解勸,上來一個,跌一個,上來兩個,倒跌一雙。兩個小書童雖無大用,碰碗盞、掀桌椅也是會的。松筠已是打個暢快,出門上馬,還回頭指道:「你家小心些,在坊裏同你講話。」打著馬去了。母老虎見松筠已去,爬起來,頭已擦破,睛鼻一樣平,血淋淋的,用手一抹,塗成一個鬼臉,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道:「我同你這個小雜種拼命!著人快去請劉少爺來,同他商量話呢!」打雜的趕忙去了。

  少刻,劉四公子到來,見打得這般光景,又聽母老虎哭訴一番,心裏大動其氣,高聲叫道:「汝力不能肆松筠於市朝,亦必與之偕亡。你就到兵馬司裏告他一狀,連他哥子的官都沒有了!」母老虎道:「還要請人寫狀子呢。」劉四公子道:「不必請人,有硯臺筆墨,我來寫罷。」有人送上筆硯,就搖頭閉目,咋嘴動腮的,寫一兩句,抹去又重寫,整整半日工夫,才寫成功。念一遍與母老虎聽道:今有惡棍松筠,專門花柳陶情,從來沒有錢使,而且最愛打人。老身名為母老虎,其實並不喫人,終日只想糊口,在京開了堂名,但接王孫公子,不接下賤愚民。誰知松筠太毒,打得不成人形,頭上打個大洞,可憐鮮血淋淋。

  伏望老爺做主,將其活捉來臨,把他狗頭打破,辦他一個罪名,老身方得心快,敢求立刻遵行。

  劉四公子念了又念,頗為得意道:「你去告他,見了我這狀辭,自然準的。我還寫封書到他哥子呢。」劉相公回去寫信不題。

  母老虎到兵馬司去告,兵馬司知道松府勢大,又見狀辭不成模樣,白字連天,趕出衙出不肯收。母老虎又到府尹、九門提督兩處,也是不准。母老虎無法,只得到那部裏去叫冤,卻卻值少司寇李公在部知道,比即將狀詞權且收下,著人暗暗調處,半哄半嚇,帶硬帶輭,才說得了事,也賞了一二百金,把狀詞退回。李公就抄成一個底稿,改日與寶珠看。

  那天空珠在花廳同許文卿閑談,門上傳進一封書信,就是劉相府送來的。寶珠取過來,文卿也起身同看,見信面上寫道:「秀卿世兄大人昇」,下款是」劉相府拜託」。又寫著」酒資照例」。

  二人見字跡歪斜,也就好笑。再看到酒資照例,不覺大笑起來,「家人來信,還給酒錢嗎?」寶珠道;」且看信上寫什麼,不知道多少笑話呢。」取出信來,二人念道:

  

  秀卿世兄大人閣下:敬稟者,凡三品大員副都御史,赫赫戚然,定然福祿壽財喜;矯矯虎臣,必做公侯伯子男。

  至於百僚之長,才貌雙全,又其餘事耳。弟象君作宰,童子何知,在府中無事,遂去名妓月僊家,尋花問柳者也。

  誰知令弟友梅,亦有同心焉矣!弟看事交情義,待他頗好。

  孔子云:「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此天之公心者,弟則大公無我焉。豈料令弟竟不念世交情義,待他反情無義者乎?行其炕氣,與其真風,是可忍也,弟則茲不悅。無餘他何,只得趨而避之可也。他在娼家,竟揮其拳而打其人,沖其房而砸其破。此等惡棍,最難悠容。萬望吾兄開天高地厚之恩,施濟扶為之術,言加管束,令彼不得其門而出,庶幾哉真豆無人,而弟遂不安者也。非然者,不先齊其家,欲治其國也難矣!肅此,敬請坤安。伏乞。萱幃朗照不宜。

  世愚弟劉沐百叩首淚並書二人看罷,哈哈大笑。文卿道:「這是老劉的孽弟,天下竟有這種廢物,同他乃兄真是難兄難弟。不通同白字,不必講了,怎麼用起『坤安』『萱幃』來了?他令尊到處說你是個女子,他如今又把你當做娘子,豈不是件奇事?」說著,大笑不止。寶珠笑得如花枝亂顫,聽得文卿話,又笑得伏在桌上,羞得抬不起頭來。

  停了半晌,用手帕子擦了臉,嘆口氣道:「不料舍弟竟作狎邪之游,鬧出禍來,不是耍處。」文卿道:「頑笑原不要緊,但是劉氏昆玉,萬不可以同處。況且他尊翁很不願意你,看他那神情,常想捉你的空兒。必得小心些,不可授之以隙。令弟年輕,不知利害。」寶珠點頭,深服其論,二人談論一回,文卿辭去。

  寶珠回房,將信與紫雲看,紫雲也笑得了不得。寶珠道:「姐姐面前,還是告訴不告訴呢?倒難住我了。」紫雲道:「別說罷,大小姐知道那個亂子,就不小呢。也不能就這麼不問,你背後給他書信瞧,看他怎麼說。你的脾氣我知道,斷不敢教訓兄弟,不如勸勸他罷。」寶珠道:「他同劉氏兄弟來往,總無益處。」紫雲道:「笑你好糊塗東西,這封惡札到你,從此還有來往麼?」寶珠笑道:「說得是,但惡札兩字,切貼不移。」二人笑了一回。隔一日,李公請寶珠到家,將狀詞底稿與寶珠看,又告訴他如何了事的話。寶珠自然謝了又謝,說改日奉還銀子。回家躊躇,還是不敢在姐姐面前題起,背後倒著實勸了幾回兄弟。

  誰知寶林耳朵甚長,竟有風聞,叫寶珠、松筠兩個去問明白了,打了一頓,用链子將松筠鎖起來,早間牽進書房讀書,晚間方許牽進臥房睡覺。連寶珠都是罵了一場,幾乎也被打幾下。

  如今且說張山人生日,寶珠一早也去拜壽。因為那天是他表叔慶宗丞家有事,張山人款留不住,只好放他去了,約定午刻必來。這裏李墨卿、許文卿等人都留住了。日已過午,寶珠才到,眾人已等了一會,主人就吩咐排席。論張山人交游廣,來祝壽的闊人也數不清。李墨卿等敘了一桌相宜的,在小書房內是七人,李、許、松三位之外,還有桂榮,椿榮,內閣中書潘蘭湘,右贊善雲竹林,大家推潘蘭湘年長,坐了首席;次席原該桂榮,因桂、椿二位同張府關點親,就讓墨卿,許、松、坐對席,桂榮兄弟坐上橫頭,雲竹林是張山人的孫婿,坐在末位。都是少年英雄,談談笑笑,頗為有趣。還有些老朋友,如大司寇許月庵,少司寇李竹真,正詹事吳子梅,光祿司卿朱祝三,閣讀學士周伯聲,九門提督晉康,都統吶興阿、兀裏木諸人,總在花廳上坐。且說小書房裏眾人,喫了一回酒,桂榮道:「那天在李年兄處祝壽,行的那個令還有趣,就是難些,我被你們取笑夠了。今天何不也行一行?」潘蘭湘問是什麼令,墨卿一一說明。潘蘭湘笑道:「好是好,過於費心些。我有個令,直捷了當。」諸人道:「請教。」蘭湘遂飲了門杯道:「我是一口一杯,諸君各說唐詩二句。」眾人道:「你先說兩句,給我們聽聽。」蘭湘想了一想道:「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眾道:「底下人那個說呢?還是敘次了。」蘭湘道:「不拘,有卷先交。」寶珠道:「他說五言,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雲竹林道:「我就是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對桂榮道:「賢昆玉快說罷。」桂榮道:「我說什麼呢?我說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好不好?」椿榮道:「我偏與你們不同,說兩句七言: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文卿道:「我看少說幾個字的好,令官是五言,我們不可違背。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墨卿道:「你這話很是。我是席上生風,綠醅新蟻酒,紅泥小火爐。」眾人說完,蘭湘用手一算道:「松大哥四杯,雲年兄衹有一杯,桂老太苦了,共是七杯。」桂榮嚷道:「什麼話,我喫這許多酒幹什麼?」蘭湘道:「你忙什麼?我說給你聽,你□字就是四杯呢。」文卿道:「哦,我知道了,有個口字,就是一杯酒,他所以說一口一杯。」將自己的詩句念一遍道:「我衹有何字,一杯。」蘭湘數過椿榮四杯,墨卿一杯。

  椿榮道:「不來不來,你們弄松我的。」蘭湘道:「我原說一口一杯,誰叫你們不晤出來呢?就算是我捉弄你們,令是你們自己說的。酒令嚴於軍令,諒你也賴不去!」逼著他飲幹,眾人也都飲盡。寶珠笑對桂榮弟兄道:「就是我們喫虧。」桂榮道:「這個令不好,又不公道,我是不行了。」雲竹林道:「有個令,我們老泰山常同人行令,還有點意思。」對家人道:「你進去向老太大說,把那副新酒令取出來。」家人答應。少刻取到,見滿滿的一大筒牙籌。不知籌上是什麼頑意兒,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生辰會令集紅樓夢 美人計酒醉玉堂春

  話說雲竹林接過籌筒來,搖了一搖道:「這一筒,共是一百根,都是《紅樓夢》的目錄以及故事。喫酒的法子,是我們老泰山化出來的,各抽一根,照籌上注法飲酒,是最公道的。」桂榮高興,就要來抽。竹林道:「你也慢些,敘次來才是。」就將籌送到首席來。潘蘭湘抽了一枝,上面一行隸字,是史湘雲醉眠芍藥圃,下一行小行書,是對坐為晴雯,先蝩三拳,湘雲用鴨頭兩字飛觴,晴雯用桂花兩字飛觴。大家看過,都說有趣,竹林笑道:「也有幾個沒趣的在內,抽到了就有笑話了。蘭湘看對席坐的是許文卿,就蝩了三拳,勝了兩拳,輸了一拳,飛了一句:「鴨頭春水綠。」順衣領數去,該是自己一杯,墨卿一杯。文卿也飛一句道:「冷露無聲濕。」桂榮、雲松二人各一杯。桂榮道:「別依次敘了,就逆行罷。」順手搶了一枝,賈寶玉品茶攏翠庵,下注同對杯酒。眾人笑道:「好個出家人,也不戒酒。」桂榮道:「勝者為寶玉,負者為妙玉,寶玉喫茶,妙玉喫酒。」蝩了三拳,桂榮輸了,喫了三杯酒,竹林陪了三杯茶。眾人笑道:「好個出家人,也不戒酒,只怕要走火入邪魔了。」竹林道:「這故事裏面也有的。」椿榮道:「就是我來了。」抽出籌來,是猜燈謎,賈政悲讖語,下注說謎一個,給合席猜,猜得著,自飲一杯,猜不著,合席飲一懷。椿榮道:「叫我說什麼?」眾人笑道:「聽憑你說。」椿榮想了一會:「我有一首七絕,打件物事。」念道:

  彈指韶華即夢鄉,茹毛飲血古風光。

  謀生慣作依人計,一曲琵琶隱鳳陽。

  眾人正想,寶珠笑道:「我猜著了。真是好心思。椿二哥喫酒,我說給你聽。」椿榮尚未回答,文卿笑道:「好象是虱字。」寶珠道:「一點不錯,令人測摸不著。」椿榮一笑,喫了一杯,對許文卿道:「請抽罷。」文卿道:「我抽好的。」取來一看,自己先笑了。

  眾人看時,一行大字,賈寶玉通靈會金鎖,下注一行,是並者為寶釵,對坐者為黛玉,寶王喫令酒,寶釵使個眼色,叫他不喫,寶玉就將殘酒送到寶釵唇邊,又用手摸著寶釵金鎖。寶釵裝著羞態,黛玉要裝作怒色。眾人大笑道:「全要神情裝得象呢。」寶珠鶁頰無言,俯頭手睰衣角。眾人笑道:「令還沒有行,秀卿倒裝羞態了。」墨卿笑道:「這是他的故態,不消裝得。巧得很,偏偏他戴著金鎖呢。」竹林道:「我見別人行這個令,解開鈕扣就算的,偏他真有金鎖,那就更妙極了。」寶珠粉臉低垂,憑人說笑。文卿道:「只好借重了。」寶珠只不開口。眾人道:「剛才講的,酒令嚴於軍令,萬不能更改的。」墨卿道:「秀卿,怎樣?只得委屈些兒。」寶珠搖搖頭。眾人見他光景,又笑起來,遂你一言,我一語,寶珠被逼不過,也就肯了。眾人還說要做作得好呢,文卿取杯,飲了一口,寶珠把頭略抬一抬,秋波轉,眾人道:「好!」文卿將酒送到寶珠唇邊,笑道:「寶姐姐喫酒。」寶珠才要喫,聽他叫一聲,反把頭又低下去,臉上起了一層紅暈。文卿又湊進些,笑嘻嘻的道:「不要害羞,你飲了罷。」寶珠勉強喫了一口,眾人道:「真好溫柔勁兒,這個交杯喫得有趣。」又道:「取出鎖來才算呢。」文卿伸手來取,寶珠心想,倒不必強,摸到胸前,不是耍處,就把頭來抬起,讓他來取。文卿在他項下,慢慢理出金練子來,掏出一把二三寸長的金鎖,倒細看了好一會。眾人個個羨慕,都道:「有趣,香艷已極,羞態本來有的,不消妝了。」對席潘蘭湘道:「我來裝怒容。」就把臉沉了一沉,令就完了。眾人甚為高興,衹有寶珠含羞帶愧,低頭無言。文卿以籌筒送過來道:「這回抽支好的罷。」寶珠只得抽了一支,看了一看道:「不來了。」就起身要走。竹林一把扯住道:「到底是什麼?」眾人來看,又大笑起來。原來是蔣玉菡情贈茜香羅,下書一行,是併肩為寶玉,下首為薛蟠,同薛蟠蝩一拳,無論勝負都是薛蟠喫酒,玉菡敬寶王一杯,寶玉用手扯著玉菡褲帶。眾人笑道:「誰是薛蟠呢?」文卿道:「自然是雲竹翁。」竹林道:「總是我喫酒,也不必蝩拳了。」眾人道:「那不能,令是一點亂不得的。」竹林就同寶珠蝩拳,也是竹林輸了。眾人道:「快敬酒。」斟了一杯,遞到寶珠手裏,寶珠羞澀澀的,來敬文卿,又怕他要掀衣服,褂下也掛大紅絛子,送將出來。文卿一手扯住須帶,一手按杯飲酒,看見寶珠微微露出大紅洋縐褲子,正在偷瞧,忽聞一陣甜香,從鼻子裏直透入心坎裏去,蕩魂消魄,倒覺得迷迷糊糊的了,握住絛子,竟不忍釋乎。寶珠趕忙一扯,低低的道:「難星也過了。」引得眾人又笑。雲竹林抽了一支慶生辰群芳開夜宴,下注合席滿飲雙杯。眾人道:「好,又即景,又象個做主人的。」竹林在眾人面前,敬了兩杯。寶珠道:「怎麼人家就這樣爽快,我們就這樣纍贅呢!」桂榮道:「別人也不陪。」寶珠就不言語了。竹林道:「李大哥抽一支收令罷。」墨卿抽出一支來看,對寶珠道:「你今天好運氣。」就把籌遞過來。寶珠細著大字,是熙鳳賈瑞起婬心,下注對席是王熙鳳,賈瑞過來一斟,敬一杯酒,扯出手來道:「嫂於戴的什麼戒指?」鳳姐姐道:「放尊重些。」賈瑞又捏鳳姐姐鞋尖,熙鳳道:「別胡鬧,人瞧見成個什麼模樣!」寶珠見要捏他腳尖,立意不肯行這個令。大家逼著,七言八嘴的,墨卿道:「眾怒難犯,就過來送酒。」寶珠也就飲了。

  墨卿扯住寶珠的手笑道:「嫂子你戴的什麼戒指?」寶珠滿面通紅,羞得一字說不出口。文卿笑道:「你不先叫我哥哥,他如何肯答應?」寶珠瞅了他一眼。眾人大笑道:「快說罷!「寶珠心裏想叫姐夫,只管扯住手,也不成意思,不如說了罷!低低的道:「放尊重些。」墨卿彎下腰去,捏著寶珠腳尖,寶珠趕忙縮起來,口裏又說不出來。眾人道:「怎麼不開口,就算了嗎?」寶珠還是不言語。墨卿道:「你又不是個女孩子,當真做鳳姐兒麼?不說,料想是過不去的。」眾人道:「如其不說,就重來,這回不算。」寶珠真羞得無地自容,就嚷出急聲來道:「別鬧罷,人瞧見不成模樣。說過了,還有什麼說的呢?」眾人大笑道:「今日實在有趣,還比瞧遊戲好百倍呢!就是秀卿喫虧了,怎麼今天都是他上當?」桂榮笑道:「別人也裝不出來這種嬌柔樣子來。」竹林道:「秀卿怎麼這樣害羞,我不怕得罪你,你倒真有些姑娘腔。要是我,就老起臉來,憑他們笑話,又待如何?」寶珠聽眾人議論,滿面嬌瞋,起身道:「今日還有點小事,不能陪了。」說著就要想走。

  竹林拉住道:「秀卿真有氣了,這不過頑意兒,你這樣倒是惱我了。你走了,我們老泰山豈不怪我?」眾人都道:「從此不許說笑話,再頑笑一句,就罰他。」「天也不早了,不必再行令,倒是談談的好。」你一言,我一語的苦留。寶珠還站著不肯坐。墨卿道:「要走也候喫了面走,你教張老先生面上過得去嗎?又鬧孩子脾氣了。」寶珠只得坐下,還是不言不語的。眾人解釋一番,寶珠勉強喫了半碗面,竹林心中頗過不去,想出話來跟他周旋。才散席,寶珠就吩咐套車,大家留他不住,竹林送出來,李、許二位,也跟著送寶珠到花廳上。張山人面前謝了一聲,又見了舅舅同些老前輩。張山人也留了一會,見他立意不肯,只得說晚間一定候駕,寶珠含糊答應,張山人直送出來。李、許、雲三位也是諄囑晚間必來的話,寶珠帶理不理的,點點頭。看他上車,盤好腿,對人彎了彎腰,家人都上了馬,風馳電閃的去了。

  如今要說那劉三公子在家養傷,睡了半月,方能出來走動。到了今日,方知寶珠是賺他的,心裏恨極,反愛為仇,常想報復,無如沒個計較。同柏忠商量好幾次,只得仍行前計。安排已定,就著人去請松大人,有要事面議。寶珠見劉府來請,是中堂的片子說請議事,酉刻候駕,寶珠雖然疑慮,既是中堂傳請,沒個不去的理,只得答應。到了酉刻,將松勇喚到,吩咐幾句,教他總不可遠離,就上車到相府裏來。門上傳進去,說請,寶珠下車,隨著傳事的進去,到大廳後一座垂花門入內,就是花廳。才上臺階,劉相笑迷迷的接下來,寶珠搶步上前請安,劉相雙手扶定,拉了手,請寶珠上坐。寶珠不肯,師生禮坐了。家人送茶,劉相殷殷勤勤,敘了一番寒溫,談了許多閑話。劉相道:「有件要事,欲與年兄細談,請裏面坐罷。」寶珠道:「已到了中堂,有言不妨明示。」劉相道:「內裏清靜些。」就站起身,讓寶珠道:「老夫引道罷。」寶珠無奈,只得隨後進來。松勇也就跟定,曲曲彎彎,走了許多路,到了底處院落,洞房曲檻,好象內室的光景。左首隔著一間,門帛垂下,陳設頗為精雅,酒席業已擺齊,劉相就上席,寶珠推辭道:「小侄前來,原為中堂有事見教,萬不敢叨擾盛筵。如有什麼使令,請中堂明言,小侄還有點小事,不能久陪。」劉相道:「年兄說那裏話?老夫同尊府幾代世交,幾個小菜,笑話死人了。況且今日還有件要事面議,正好借此細談,就請坐罷。「寶珠不便再辭,說道:「既蒙盛意,只得領情。」劉相大喜,推寶珠上坐。寶珠道:「小侄何敢僭越?中堂勿太謙。」劉相道:「年兄是客,老夫是主人,況且老夫舍下,不比朝堂敘爵,年兄但坐何妨?」就帶推帶拉,把寶珠捺在首席上,寶珠說聲「有罪了」。劉相送過酒來,對面坐下,笑對寶珠道:「老夫同尊府幾代通家,年兄剛才這個稱呼,是以世俗之見待我了,要罰三杯才是。」說罷大笑,不住的恭維。寶珠細看神情,總有些疑惑,也看不出破綻來,但是處處留心。喫了一巡酒,驀見左首門簾一動,有個女子在門邊張望,對他笑了一笑,使個眼色,一閃就進去了。寶珠看那女子,頗有幾分姿色,雖未看真,眉心裏這個紅痣,甚為刷目。寶珠沉吟一會,心裏徹底明白,暗笑道:「原來又使美人計來害我。劉家父子,真是個蠢才。我若怕他,也不叫個寶珠了!」只聽劉相對家人道:「請少爺出來。」家人答應去了,劉相瞥見松勇站立窗外,問家人道:「這是誰,放他在此?」寶珠起身道:「這是小價。中堂如有要言,不妨著他退去。」隨即出來,在松勇耳畔說了幾句,又吩咐道:「你聽我咳嗽為號,你再下來;不然,總伏著,別動手。」松勇一一答應,出去行事。不知寶珠怎得脫身,且看下文。

  

  第十七回 將計就計假作溫存 昧心瞞己終當敗露

  話說松勇出相府,先到李、許兩處,請墨卿、文卿將柏忠拿赴法司。李、許兩人不知頭緒,只得依他,差人前去鎖拿。卻好柏忠由相府來家,一個捉定,差人交簽。二人心裏頗放不下。就坐車到松府來問信,見寶珠在相府未回,知道又鬧出亂子來了,只得坐候消息。松勇回來,又將情節稟明大小姐,寶林大為詫異,著實不放心。知道夫人膽小,不敢告訴,同紫雲商議了一會,著松勇多帶幾個家丁去,將金魚胡同英家老夫妻拿來,交與總管鎖在閑房裏,不必驚嚇他。松勇領令前去,事畢之後,已有更鼓,就到相府圍牆邊,飛身上屋,過了幾處,到後進對面屋上一望,見燈燭輝煌,觥籌交錯,寶珠同劉相父子,正在勸酒,也就伏著不動。

  且說劉相陪寶珠喫酒,想著些不要緊言語,同他支吾。寶珠故意告辭,劉相那裏肯放?看看時刻,也有二更以後,劉相起身更衣。又飲幾杯,劉三公子道:「不好,小弟肚腹疼痛,意欲告辭,進去解手,年兄寬坐,就來奉陪。」寶珠微笑道:「年兄只管請便。」劉三公子也就起身。寶珠見人都走了,連家人都不見了一個,站起來,前後走了幾步,望了一會,見門戶都閉得鐵桶一般,心裏也有些懼怕;但是騎虎之勢,只好由他。他進來坐下,喫了兩袋水煙,見房裏走出一個人來,婷娉瞖瞖,走路頗為風騷,望著寶珠含笑而立,細細的賞鑒一番,也是情不自禁,就在寶珠身邊坐下了,格格的笑。寶珠心裏明白,並不驚慌,將他一隻纖手扯過來,笑道:「你是誰,來幹什麼的?」那女子也不開口,衹是笑個不住。寶珠就同他溫存一番,那女子就拉寶珠進房。寶珠不拒,跟他進來,二人在炕沿上問坐。寶珠看房裏,雖然富麗,覺得俗臭不堪,笑道:「你我今日有緣,也是三生定數,你不要嫌我粗魯,你我早些睡罷。」那女子羞澀澀的,反低下頭來。寶珠道:「也沒有別人,害羞什麼?我要喫茶呢。」那女子就去泡杯茶來,遞與寶珠,寶珠笑道:「你拿著我喫,我才喫呢。那女子果然送到寶珠口邊,笑道:「喫罷。」寶珠喫了兩口,順手將女子扯到懷裏,臉上聞了一聞,做出多少肉麻樣子來;又將他一隻金蓮,握在手裏,倒有五六寸長。還裝著高底,就捏了一把。那女子怕疼,趕忙一縮。寶珠笑道:「如今旗人也有許多裹腳的了。」那女子道:「我是到這裏來才裹的。」寶珠看他的腳雖長,倒是尖尖瘦瘦的,輕輕握住,婉惜道:「還沒多時呢,倒虧你裹好了,你還想著你父母麼?」那女子見寶珠百般俊俏,萬種溫柔,迷人的人倒被人迷住了。聽他問話,隨口就答出來道:「怎麼不想?要得出去呢!」寶珠道:「你跟我出去罷,就見著你父母了。你進來的一段故事我也知道,我倒見你可憐。」那女子嘆了口氣,寶珠也就嘆道:「我不但憐你,而且愛你,我也沒有娶少奶奶,房裏又沒有個得用人,要想你這種人有一個就好了,可惜我沒有劉年兄的福氣。」說著伸手在他袖子裏摸了一會,那女子見他這副尊容,又聽他這番說話,焉得不入其彀中?主意已定,反推開一句道:「只怕大人敵不過相府的勢頭。」寶珠道:「那倒不妨,他也是搶你進來的,這種曖昧事,他還怕我們憲官知道呢!怕你心上不願意,那就不必談了。總怪我緣淺福薄,這段好事,只好結在來生罷!」說罷長嘆一聲,把眼睛看那女子,只見他顏色慘淡,沉吟一會,就跪下來,欲言又止。寶珠作驚慌,連忙扶起,摟到膝上坐下,陪笑道:「我是同你取笑話,不要作惱。」那女子感激到十二分,淚流滿面,說道:「大人,我此刻竟是你家的人了。」寶珠道:「不要折壞我罷。」那女子道:「大人說那裏話來?他家父子請你喫酒是好意嗎?」寶珠笑道:「將酒勸人無惡意。」女子道:「無惡意呢,公子同你有仇,想要害你,教我引誘你進房,明天早上,就說你強姦他妹子,同你面聖。你說毒不毒?」寶珠聽他言語,一點不忙,笑道:「我與你得遂其願,就教我死也是甘心!」那女子嘆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但我怎麼忍於累你?我放你出去,你再想法子來救我。」寶珠道:「那反不便,而且我也捨你不得。我出去,他就要難為你也,我心何安?倒有個兩全的法子,你我總可無事,反能成全美事。」那女子道:「好極了。」寶珠道:「總要你依我。」那女子道:「我既是你的人,還有什麼不依你的話呢?」寶珠道:「那就好了,明天早上,我也不同他辨白,衹要你到三法司裏,照直說出來,我包管你無事。」女子道:「那個不難。」寶珠又教了他幾句話。二人倒反欣然,又坐談一刻,那女子忍不住求歡,寶珠又推辭起來,笑道:「不性急,我們日子正長呢!今天有利害在內,許多的不便,而且有了實事,那就不好說了。我先那麼急呢,此時一想,萬萬使不得的。你的話不錯,倒是我的人了。

  日後真正幹,夜裏的話,不可忘卻了呢!」那女子也就不來纏擾。談談笑笑,天已大明,寶珠笑道:「快來了\227」話未說完,只聽後門一響,劉三公子進來,見寶珠同那女子坐下在一處,裝作大怒,罵道:「我好意請你喫酒,你闖到妹子房裏來幹什麼!」寶珠對他笑一笑,也不言語。劉三公子急得暴跳,道:「還了得嗎?著人快請老爺進來!」此刻,前門已開,有人答應去了。劉三公子氣得仰在椅上搖頭,道:「反……反……反了,交接不得人了!」說著,用手在胸口捶了兩下,雖然做作得象那木瓜腦袋嚇人,雞肋身材卻不動。少刻,劉相入來,喘噓噓的嚷道:「大膽的小東西!我這個寡女,在家貞節異常,你今日壞他的名節,我與你怎肯干血!同與你面聖去!」就要來扯,寶珠道:「中堂何鬚生氣?真假到聖前自有辨白。」劉相道:「我知你聖眷隆重,老夫拚著這個宰相不要,總不肯折這口氣!」寶珠喝道:「不必多言,同你就去!」遂起身前走,劉相隨出來,外邊轎馬已備。松勇帶了眾跟班,也將車套來伺候。

  二人進朝上殿,劉相哭奏一番,總說寶珠仗著聖眷隆重,只說乞見欺負他,好意請他喫酒,他趁醉闖進寡女房子強姦雲雲。及至皇上問到寶珠,寶珠又無別話,奏道:「此事發下法司,只問他寡女,自知虛實,如果是真,臣情甘認罪。」皇上細看劉相神情,例象是真,寶珠理屈詞窮,是個情虛的光景,倒代他耽驚。沉吟半晌,無可如何,就發下大理寺推問回奏,二人各歸府。

  卻再說寶林、紫雲,見寶珠一夜不回,著實牽掛,也就不曾睡覺,今見寶珠道他告狀,大理寺接到聖旨,大家趕忙來問,寶珠細說一遍,二人又驚又喜,專候大理寺的信息。又將英老夫妻叫出來,安慰一番。就著李、許二位,坐堂審問。二人差人到相府請小姐,劉府只得將寶玉妝束起來,坐了車,奔大理寺衙門。寶玉就將真情供出,說怎麼公子同松大人有仇,怎麼使美人計,想法害他。又說:「我並不是他女兒,父母姓英,住在金魚胡同,是他搶回來的,總是柏忠的奸計。」一一說得分明,有人錄了口供。許、李二人正要回奏,英老夫妻又告狀,二人只得將狀詞夾在奏章內,呈上去了。皇上大為震怒,傳旨將劉浩先行下獄,女子著伊父母領回,柏忠嚴加拷問,毋得循情。大理寺奉旨,鎖了劉三公子,下在獄中。晚間審了一堂,柏忠矯辯異常,不肯招認,也上了些刑具,仍然無供。李、許二位,只得退堂,明日再審。看看天色還早,文卿道:「我們也該瞧瞧秀卿去。」墨卿欣然上車。到松府來,門上不須通報,就引進花廳。

  少刻,寶珠出來,二人道了喜,寶珠也向二人道謝。文卿就將口詞以及回奏的底稿,遞與寶珠看了一遍,寶珠起身道:「真費了心,凡事還要仰仗。」二位齊道:「什麼話,我們至好,還作客套嗎?」墨卿笑道:「我不解那個女子,怎麼順你的呢?」文卿笑道:「那沾的美貌的光了。」寶珠臉一紅,微微而笑。墨卿道:「這件事壞也壞在美貌,好也好在美貌。」寶珠笑道:「我倒是沾的家兄的光。」二人詫異,忙問道:「怎麼說?」寶珠就將柏忠同依仁相好,依仁知道他用計搶親,如何回來告訴我,說女子怎麼甚美,眉心裏有個紅痣的話,從頭細說一遍。又笑道:「昨日我才進去,見他在門簾裏一望,我就徹底明白,所以晚間著松勇出來,將情節稟明家姊,就將英老兒夫婦接來家,安排已定,才敢在他家過夜的。」二人嘖嘆服。墨卿笑道:「你記得魏忠賢贊王尚書的話?看你嫵媚如閨人,竟有此種陰謀詭計!我今日聽你的說話,竟是成竹在胸,並非行險僥幸。」文卿笑道:「你這一夜,樂夠了?」寶珠如今回頭一想,倒羞得桃花滿面,回答不來。二人鼓掌大笑道:「這叫做周郎妙計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文卿道:「那女子也還可人,他又同你好,我當堂斷與你罷。」墨卿道:「有個人不依。」寶珠瞅了一眼道:「什麼話,頑笑得沒趣了。」二人大笑不止。墨卿道:「別鬧罷,講正經話了。柏忠那個奴才不肯招供,如何定罪呢?」文卿道:「奴才這張狡口,我們竟辯他不過。」寶珠道:「連這奴才的供都問不出來,還做官呢!」文卿笑道:「承教了!但不能白白受你教訓,有什麼好主見,教教我們也好。」寶珠想了想,笑道:「我倒有個主見,與兩兄商議。」就在二人耳邊說了幾句,二人拍案叫絕。文卿道:「教訓得不冤,你果然有才有貌。」寶珠道:「我好意教導你,又來說混話了。」墨卿進內去見姑母,夫人囑託自不必說。出來又談一會,天不早,一同辭去。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