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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商》作者:曹建伟

《灰商》:一部新中国的商人史

  经过了一年之久的蛰伏之后,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倾力打造,却低调推出的新闻体长篇巨著《灰商》正式浮出,之前该书曾在数家出版社之中辗转流传,最终花落长江文艺出版社。本书直指中国商贾阶层最为敏感的"原罪"问题,因而可能让工商界失语,也可能引发学界的新一轮激辩。

  《灰商》一书构思奇特,背景宏大,内容亦波澜壮阔。该书细致讲述了一个商贾家族的三代和六十年的发迹与传承,是一部深刻地挖掘与反思生意场漫长演进的长篇巨著。同时,这部作品深刻地探寻了生意场的某些深层次的本性和价值观,以及商贾阶层的本性和价值观。作为一部独特的著作,它也侧面地映射了复杂和深邃的商贾文明和生意文明。

在一个虚构的生意年代,诸多的阶层因为生意而紧密地关联起来,诸多的阶层又因为生意而酿造出人间喜剧、人间悲剧、人间闹剧、人间丑剧。该部小说纵跨六十年时空,描绘了一个商贾家族的三代传承,故事以祖辈的一场生意争夺开始,并且在家族内部和外部埋伏下了深刻的恩怨,然后又以孙辈的一场生意争夺结束。在漫长宏大的故事背景,以及所有的生意争夺背后,潜伏的却是数十年的一个阴谋和骗局,从而深刻反思生意场上不同角色的人性演变轨迹,并且映射出他们各色各样的生意价值观。

  《灰商》一书具备了四个方面的价值,一是"历史之镜",即中国商贾阶层推动下的经济进程;二是"阶层原罪",即对所谓数十年"灰商"现象的挖掘与反省;三是商贾文明,即书中处处体现出的中国生意场及生意文明的道、法、术、理;四是"新闻体文学",即第一例融合新闻体与文学体的长篇作品,与长江文艺出版社鼓励文学创造体例创新的宗旨不谋而合。

  首先,《灰商》一书不同于其它创作型文学作品,其创作根基是建立在60年的宏大历史之中,是商贾历史的局部也是经济历史的框架,即自1943年的民国时期一直到2003年的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代中国,其中对经济进程有重要转折的历史印记往往都是作品隐约的背景,在这个背景下传递的却是对"灰色"的反思。

  由此回顾哲学历史,费尔巴哈说"善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而黑格尔却反而认为"恶劣的情欲事实上往往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而反思近代资本主义的发迹与积累,经济学大师凯恩斯却说过经典结论:"要注意!……至少在一百年内,我们还必须对己对人扬言美就是恶,恶就是美;因为恶实用,美不实用。我们还会有稍长一段时间把贪婪、高利剥削、防范戒备奉为信条。只有它们才能把我们从经济必然性的地道里引领出来见到天日。"

  《灰商》一书正是在庞杂的故事逻辑中,抽出了经济原始积累的一条历史线,而这个线条或许就是凯恩斯所谓的"恶"的线条。如今,在中国开放经济已经走过25周年的时代,在中国经济渐进式改革与高速运转并进的年代,《灰商》一书勾勒出的历史线条既是对过去的反省,也是对今天的镜鉴,更是对未来的明示。

  其次,《灰商》一书也是首次对中国商贾阶层的"原罪"问题进行挖掘与反思。这一长期以来都有些敏感的话题,如今已经被诸多渴望国际化的民营公司正确地面对并且解剖,由此引领中国商业社会的健康成长。虽然大多数的民营公司完成了原始积累,然而一批又一批的商贾富豪却同样因为原罪问题纷纷落马,伴随落马的还包括一大批的腐败官员。在长长的名单中,许多都是那些显为人知的人物:牟其中、杨斌、仰融、周正毅、张海、黄宏生、郑俊怀、唐万年、赖昌星、张恩照、陈久霖、王雪冰、朱小华、王怀忠、成克杰、慕绥新……数量众多的中国民间富豪走过《灰商》的道路,并且由此逐渐在《灰商》的道路上覆灭掉,也由此牵涉到同样数量众多的腐败官员被覆灭掉。事实上,对商贾原罪问题的正视以及由此出台的一系列动作,恰恰体现了政府的态度和力度,以及今天与未来创建透明商业社会的期待。

  再次,《灰商》也是第一次深刻地描绘和探寻中国特色的生意场以及商贾文明,在奇特构思的故事之中处处体现出了生意场上为商、为事、为人、为世之道,而且不乏中国生意文明的特殊智慧。书中处处闪现了绝妙的警言妙语,对从商之人皆为有益的借鉴,例如:商道必随政道,政道必随世道;平衡是一切生意的基础;宁可输事,不可输心;巨大的生意能够改变一切;伟大的投机首先是天意,其次是人意;如果注定要做商人,就随时准备接受被贪婪打败的命运;创业靠胆,守业靠脑,传业靠心,故心有多大,生意有多大;赚钱需有术,花钱需有道;生意场上没有个人问题,都是大家的问题;生意就是冒险和谨慎之间的战争;生意多是资源变现,暴利源于巨大变革;有欲则商,有变则商;"给面"与"识趣"是生意关系的基本原则……等等。因此,诸多工商界人士认为《灰商》既是一部小说,也是一部商务指导手册,还是一部特色的、实用的《商贾兵法》。

  最后,《灰商》还采用了独特的创作手法,并且被贯名为"新闻体文学"。整个作品中有一条独特的主线,即新闻事件主线,即在数十年的历史中,对中国生意场有价值和有影响的重要新闻事件,大多若隐若现地穿插在作品之中,而又巧妙地组合在一起,丝毫不显生硬。据了解,这是作者刻意在小说中融合了新闻事件和新闻手法,避免纯文学可能产生的阅读乏味,同时也是作品价值体现不可或缺的重要构成部分。

  无论如何,融合了以上诸多特征的《灰商》,都将是今年上半年中国书市的一个独特点。

《灰商》:一个阶层的属性

  "恶实用,美不实用"这句话,出自上世纪资本主义最敬仰的经济学大师约翰·梅纳德·凯恩斯之口,这是对资本主义在原始积累期间更贴切的一个反思,并且较之卡尔·马克斯所谓的"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与肮脏的东西"这个概括更为务实一些,事实上比凯恩斯更早提出"恶是资本发展与发源的源动力"的哲人有许多,这包括康德。

  由此,我们反思甚至可以理解一下中国在过去30年的原始积累历程,以及在这个历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工商阶层,既包括国有资本的代表,也包括民间资本的代表,我无法用完全统一的标准概括他们,但是这其间有大概率的一致性。我用五个字粗略地概括他们共同面临的问题和矛盾,当然这个矛盾不是永久存在的,而是特定时期的特定问题。

  这五个字是--赌、藏、骗、庸、难。

  中国第一代原始积累的商贾大多都有"靠胆量"的成分,可以定义为"投机家"也可以定义为"赌手",这是因为中国的国有经济改革和民营经济开放是渐进式的,并且伴随着政策影响下的极大不确定性,在变数和不确定性的幕后企图完成资本积累的商贾,必须要冒险和赌博,而不是循规蹈矩地操作,因为之前没有经验、路径可循。成功的投机家和赌手就能顺利地软着陆,其它的则就结局大异,包括入狱、送命、破产、自杀、逃亡……等等。

  第二个特征便是"藏",这既受到赌的影响,也受到中国商业文化的特定约束。"不透明"是商业原始积累的必然性,因此就需要藏匿一些涉及到原罪的东西,这种藏匿包括很多层面,比如黑金交易和贿赂,多是与监管的政策或法律法规打"擦边球"的事情,还有的藏匿是为了生意的需要,不必要让公众知道太多的真相。另外一个要素就是中国商贾的文化是"保守"型的,而不是开放型的,因此"藏而不露"是中国商业阶层的重要文化。

  其次一个重要的要素便是"骗",这并非起源于"无奸不商"的传统文化,而是在不规范市场中的必然产物,信用制度的不健全是过去三十年中国商业的根本问题之一。因此,在信用体制缺乏的环境下,"骗"不仅意味着进攻,还意味着防范,当然也造成了商业成本的居高不下,比如商业契约的信誉低下,导致了交易成本的高昂,这是违背经济学道理的。不便举例证,也不必举例证,就足以说明中国的商业界"骗字"无处不在,并且成为常识和常理。

  文化层面,中国商业界的重要伦理是"中庸之道",更有许多商贾把这种"中庸之道"与其它中国文化融合起来,比如易学、佛学、禅学、道学乃至毛泽东思想,这意味着中国的商业文化仍然没有完全开放,而且存在极强的个人意志,与资本主义世界倡导的开放商业文明和科学商业是违背的,而在全球经济浪潮的冲击下,这种"商业文明"桎梏着中国商贾阶层的进化。

  第五个特征是"难",这与中国商业阶层所处的环境有关,中国的经济和政治体制是在经济全球化的推动下,渐进变革的,这种渐进变革又伴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和国家的原始积累,因此商业环境是由无秩序走向规范,这个过程中就无法采取规范商业世界的操作路径去生存和发展,因此商业世界就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充满风险。过多的例子不需证明,几年来近百位身价极高的商贾纷纷落马,并且伴随着高级官员的落马,就充分验证了这种风险性,因此在高度诱惑的经济环境里,中国商贾阶层仍然需要一段时间的煎熬。就像凯恩斯所说的"我们还会有稍长一段时间把贪婪、高利剥削、防范戒备奉为信条,只有它们才能把我们从经济必然性的地道里引领出来见到天日!"

  《灰商》一书正是通过新闻体小说的方式,全面挖掘和反思了中国商贾阶层数十年的命运和性格特征,从而验证这个阶层的悲喜。

《灰商》经商及人生妙语集锦

  ★ 越是巨大的冒险,越是需要巨大的谨慎。

  ★ 如果注定要做一个商人,那么就要随时准备接受被贪婪打败的命运。

  ★ 商道随政道。

  ★ 所谓"暗捧",表面上看 来是吹捧和抬举对方,实际上则是暗示对方,给对方施加压力。一般情况下,这种"暗捧"是在谈大生意的时候才会使用的谈话伎俩。

  ★ 宁可输事,不可输心--这是孔熙志所遵循的基本生意原则。

  ★ 很多生意就靠着一个"赌"字,而且无非是赌运气,赌头脑和赌胆量。

  ★ 对孔熙志来说,做烟土生意最重要的生意经就是两个字:一个字是"赌",赌命数,赌头脑 ,赌胆识;另一个字就是"网",网上流社会军政警商,网下流社会三教九流。

  ★ 人生之中的许多变故都是有征兆的,但是人们又经常忽略这些征兆,这大约就是人生的悲哀吧。

  ★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只有生意上的麻烦才会让他们一反常态。

  ★ 能够完全成功的巨大欺骗,只有在朋友之间才能发生。

  ★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和平是打出来的,又总有一些和平是谈出来的。简直就像是在生意场上一样。

  ★ "海棠花好看,不在颜色,而在神韵……做人也一样,不在外表,而在涵养……"。

  ★ 作为一个商人,一个讲究尊严的商人,生意上所遭遇的巨大失败简直就是残酷的人生悲剧。

  ★ 生意场上无朋友。

  ★ 巨大的生意改变一切。

  ★ 如果两个人有了生意,就不能再做朋友了!

  ★ 巨大的机会,人生中只能有一次。

  ★ 伟大的投机首先都是天意,然后才是人意。

  ★ 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 在同样的生意场上,大家都是因为生意才维 持着利益关系。通常情况下,所有参与进来的人都会努力地维护着这个利益关系的稳定,而 对一切交易机密保持"缄默"。只有某一方对利益的分配表示极其不满时,才有可能出现所 谓的"脱线"行为,把关系网上的人全部拖下水去。

  ★ 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

  ★ 拳头能把野猪打死,拳头塞不住人的嘴巴!

  ★ "给面儿"和"识趣"--这两条处理关系的基本原则。

  ★ 很多大事情往往会败在小人物手里,因为做大事情的人总是很容易忽略小人物。

  ★ 永远不要忽视小人物,小人物也能坏掉大事情。

  ★ 无论对于哪一个商人来说,变化都意味着最大的生意机会。

  ★ 生意的 利益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平衡。

  ★ 饭馆主要是人们谈事情的地方,而不是吃饭的地方。

  ★ 心有多大,生意就有多大……

  ★ 打下江山要靠胆;守住江山就要靠脑;传下万年基业就得靠心了。

  ★ 生意场上"面儿上的话",是找那些稍微重要的人物"给面儿",不能冷落了场面上的人,就说些像是捧人的话来。实际上,这些话却全无意义也全非真心。说的人就自 然地说了,听的人也自然不必当真,听完了也就忘了,若是当了真,反倒是麻烦了。

  ★ "811原则"。这 是一个利益分配的原则,按照这个原则:如果生意人赚了十元钱,就要有八元钱贿赂给关系户,一元钱分配给身边掌握机密的幕僚们,最后剩余的一元钱才装入自己的口袋。换一句话 解释这个原则就是,一个商人赚到十元钱,就有八元钱是用来培养生意场上的利益同盟。由此可以看出,利益同盟也是商人的根本法宝。

  ★ 培养利益同盟的根本理论就是:你认识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想认识谁以及谁认识你。

  ★ 永远设法让伙伴觉得你是替他们分担了风险,即便你实际上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 巨大的困难最能够考验合作伙伴的心态和处理危机的能力。

  ★ 软心肠的人做不了商人,这是生意场上的真理。

  ★ 因为"拆台"就是把生意场上藏匿在台面下的灰色的、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内幕,一下子全都揭发出去,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手的生意舞台就瞬间坍塌了,全部的生意也就灰飞烟灭了。

  ★ 商人们都懂得如下的道理:公益的背后往往都是巨大的商业利益。

  ★ 很少有人能靠它赚钱,这就会是大生意;很多人都能靠它赚钱,这就肯定不是大生意……

  ★ 从谈判的技巧来说,生意场上绝对没有个人问题,都是大家的问题,都是大家生意上的问题 ,哪里有什么个人问题呢?虽然生意场实际还是个人的问题。

  ★ 这个世界上,总是会突然冒出一个比你更有钱的人,而且能够一脚把你踢开。但是,如果 你先占领了一小块领地,他至少得听听你的意见,甚至还允许你讲讲条件……我们可不能落 得这个下场,做个连条件都不能谈的角色!

  ★ 一个生意人可不能只懂得怎么赚钱,还要懂得怎么花钱。

  ★ 律师不是打官司的,是打关系的!

  ★ 时间可真是个杀手,能抹杀一切愉快和不愉快。

  ★ 生意就是时机,就是冒险和谨慎之间的战争。

  ★ 如果一个商人陷入了困境,就很难在商人圈子里借到钱,因为只有两个有钱人之间才能借钱。

  ★ 商界名利场,输钱不输心。

  ★ 这世界上的东西,管它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都有生意人敢卖,也都有生意人敢买。

  ★ 失败能打垮人的头脑,胜利却也能冲昏人的头脑。

  ★ 总是有许多生意人,急切地希望别人知道 他都干了些什么大买卖,取得了什么丰功伟绩,然后就能获得别人的赞许和嘘声一片,胜利者就会感觉到充分的快感。

  ★ 使必须像使用一把锋利的剑一样,善于巧妙地使用语言。但是在他的语言的表面,要饰有柔和的羽毛,以便明显表示出亲切。如果他的讲话开始显得严厉,他就应该用柔和之剪修剪一下。 如果他开始说出了冷酷的话,它就应该以和善的、令人愉快的话语来结尾。用动听的话语消除彼此心中邪恶的根源,用甜言蜜语来抚平对手眉宇间的皱纹。最聪明的使节可以使用语言去完成百万勇士无法完成的伟大事业 。那些可以用一句无礼的话,破坏整个和平的人,简直就是莽夫!出色的使节却总是能够用 动听的言语,促成两个敌人言归于好。

  ★ 女人只会对两种男人动手:爱人和流氓。

  ★ 巨大的财富总是先让人有巨大的安全感,然后就会让人滋生巨大的底气,接着人们就会想干 一些更大的买卖。

  ★ 刘备是厚而不黑,曹操是黑而不厚,孙权是厚黑都有都不够,所以天下就只能分成三国而治……我们是厚黑都有了,就赚了大钱嘛!

  ★ 商人需要追名逐利,我们都知道。如果只是追名,那么就可能是徒有虚名;如果只是逐利呢?就可能是惟利是图……

  ★ 贪婪是商人的天性,也是商人的天敌。

  ★ 只有那些头脑简单的商人,才会跟新伙伴抢着说话,然后根本不知道对方想听什么 ,就抢着大谈一通自己的意见。

  ★ 在我这里就三门知识能赚钱--生物、哲学、历史。生物学研究人是什么,哲学研究人为 什么,历史研究人能干什么……生意就是研究人的,把人研究透彻了,生意就通了!"

  ★ 女人的一生只能承载一段最伟大的爱情,那一段伟大的爱情才是心里盛开的花 朵,其它的情感就只能是四散飘零的绿叶了。

  ★ 实现伟大理想的时刻,往往是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刻。

  ★ 男人要是突然有了钱,最想立即告诉一直拒绝自己追求的女人,这也算是一种报复吧!

  ★ 这个聚敛巨额财富的商人,越来越像个投机家了,就是那种惟利是图的人,那种对机会视若生命的人,那种大胆而谨慎的人。

  ★ 打理关系,就应该集中精力去处理和生意伙伴的关系,而不是挖空心思地处理和竞争对手的关系。

  ★ 和渠道的伙伴们搞好关系吧--他们才是上帝,顾客不是上帝!

  ★ 他永远不会和一个对手死掐,活生生地把战争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外人看来,孔 天引似乎永远都没有生意敌人,只有生意伙伴。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一旦遇到生意敌人,孔天引会设法通过联盟的力量一举消灭对手,一切的对抗都会悄无声息地展开。

  ★ 只有那些有着共同敌人的伙伴,才是真正齐心协力的伙伴。

  ★ 在生意场上,只有愚蠢的商人是单凭外表判断一个商人的。

  ★ 监狱里只关两种人:伟大的人和愚蠢的人。

  ★ 每每清理一次官僚腐败,政府就要继续吹响新一轮刺激经济的号角。

  ★ 在生意场上,要了解对手,可是更要了解伙伴,因为背叛的伙伴比对手还要可怕。

  ★ 只有四种关系的人才能结为生意上的死党:一起抗过枪的,一起下过乡的,一起嫖过娼的,一起分过赃的。

  ★ 对于一个政客来说,历史尤其是附着污点的历史是最大的忌讳,因为政治斗争的核心就是"揭底"。

  ★ 男人之间的最沉重的话题就是说到自己的女人,反过来男人之间最轻松的话题,就是说说别人的女人。

  ★ 政治是口深井,有人想爬上来,就必然有人要掉进去!

  ★ 对于背叛者来说,背叛几次根本不重要,忠诚必须是永久的,但是背叛只能有一次!

  ★ 让对手主动地站到你的正对面来,然后慢慢地看着它自生自灭……不要总是想着进攻,那样会暴露自己!也会让自己伤筋动骨!

  ★ 做生意就是尽量地按照合适的规则去分配资源,而"做人"的功底深浅就直接地决定着能否合适地分配到资源。

  ★ 心狠手辣是商人的基本功。

  ★ 中国的银行大多都不是做生意的,而是做关系的,因此,银行的贷款不是冲着生意而是冲着关系。

  ★ 关系在很多生意人的眼里就是最伟大的生意。

《灰商》一

  如果注定要做一个商人,那么就要随时准备接受被贪婪打败的命运。

  一九四八年秋天,孔天引快要过五岁生日了。他的父亲孔熙志,一个民国年代靠着经营药品 和烟土生意发迹的北城商人,正在着手处理一桩像军火和妓女那样有诱惑力的烟土生意。在 骁勇善战的解放军发动的解放全中国的战争席卷北城之前,这笔烟土生意很可能将是孔熙志 所要经手的最后一笔大买卖了。

  为了这笔生意,孔熙志准备了整箱的民国"小黄鱼",这几乎要消耗掉他全部积蓄的一大部分。眼下,孔熙志忙于处理这笔大生意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小心谨慎地提醒自己。凭借着他数十年在生意场上的经验和常识,他心里非常清楚:越是巨大的冒险,越是需要巨大的谨慎。

  这是北城的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孔熙志在他的书房里准备生意上的事情。

  这间书房静静地蜗居在他那庞大而迂回曲折的四合院儿里的一个角落,书房被分隔为两间,外面是一个大间,为典型的中式装修,却也偶有一些西洋的摆设,像悬挂在墙上的长方形吊 钟和榴莲形状的壁灯,茶几上的电话,以及地面上的意大利条纹地毯。从那些按照圆形顺 序依次摆开的中式桌椅来看,这个大间就更像是一个谈判会客的场所了。大间的进门处,靠墙摆放着一排偌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古今中外的书籍,而且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一个 商人一定要有一间很像样子的书房,这样就可以表明:主人不只是拥有金钱--并没有读过太多书的孔熙志,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在外间的书架旁,还辟有一道窄窄的小门,这间小门平日里多是关闭着的。进去就是一 间小隔室,倘若不开灯,即便在白天,这个小隔室也显得有些狭窄和昏暗。隔室里没有太多摆设,房间一侧横卧着一张雕工细致的紫檀木长几,长几的周围摆放着一组美国式样的暗红色真皮沙发。整个小隔室里,比较显眼的是一张非常宽大而且考究的藤椅,孔熙志常常或坐 或靠在这把椅子上沉思他的生意。就是这样一间朴素的小隔室,一直以来才是孔熙志真正的生意中枢。一切重要的生意和谈判,往往都是在这个小隔室里悄悄完成的。

  已经六十四岁的孔熙志有着轻微的肺病。现在,他正宁静而平和地坐在那把宽大的椅子上,随意地翻着新到的报纸,报纸上面大量地刊登了关于战争进展的最新消息,他略微皱了皱眉头。管家仍然站在旁边等候着,他已经进来一会了,并没有打扰主人看报。

  孔熙志示意管家把隔室里惟一的一扇小窗户打开,一片刺眼的阳光突然唰地一下子洒了进来 ,正好打在了孔熙志的脸上。他下意识地快速伸出手,遮挡了一下阳光。书房的外面,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儿里,那一棵他亲手栽下的老楸树,叶子已经稀稀松松地落了一地。小花园里 的黄菊花,也已经开得灿烂夺目。

  "都安排得怎么样了?"

  孔熙志仍然在翻报纸,他语气缓慢,并没有抬起头。

  "按照您的意思,已经全安排妥当了。半个时辰后,大家都会到齐。"

  管家一脸的严肃,语气同样平和地回答着。

  "还把他们安排在书房吧。"

  没容得管家应承回话,孔熙志又接着问了一句:"天引呢?"

  听到老爷询问孔天引的事情,管家似乎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回答道:"跟太太去先生家了,中午能回来,司机照应着呐。"

  孔熙志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朝管家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管家连忙转身准备出去忙 活,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孔熙志突然又问道:"你肯定船不会沉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孔熙志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管家,似乎要把他看透了。

  管家立刻就钉子般地固定在地面上了,也许他没有预料到孔熙志会问这个问题。所谓"沉船",在孔熙志那里就是意味着"生意砸了"。过去,孔熙志一直都对每笔生意有充分的把握,从来也不会怀疑。结果呢,他做过的那么多笔生意,也就从来没有"沉船"过。

  "船绝对不会沉!老爷。"

  管家丝毫不敢怠慢了,也是用同样不紧不慢的语气回答孔熙志的问话,这种不紧不慢的语气 ,在孔熙志看来,就代表着最坚定的信心,就代表着谈话的底气和心机。孔熙志没有再说什么。

  孔熙志的这笔大生意,与以往的许多笔生意都有所不同。

  以往的烟土都是经过云南边境的江城,沿着内地的运输线路运到北城,然后再陆续分销到各 地的烟馆中去。那些货主要是在云南边境的越南、柬埔寨和老挝等几个国家加工。而眼下的 这批货全部是来自土耳其和印度两个国家,这些加工精良而且考究的一等烟土被运输到广州 海港,在沿海接货以后,再运输到北城。显然,这笔生意的货源和发货线路都与以前完全不同。

  让商人们更加忧虑的是,如今解放战争已经如火如荼地打起来了,数十万解放军以重型枪炮 进攻了辽宁省的锦州,战役进展神速,解放军看来很快就要大获全胜了。接下来,解放北城 显然已经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一向小心谨慎又对大势极其敏感的孔熙志,觉得必需安排 一个重要的会议,和那些各个渠道上的生意伙伴们沟通一下,才好安定军心。

  当然了,这些被邀请过来参加会议的生意伙伴们,都正期待着这批货的到来,都期望着赶紧 做完这战争年代最有诱惑力的一笔大买卖。凭借着以往的生意往来,他们都足够信赖孔熙志,早已纷纷支付了定金,并且都答应一旦货物到达北城,就立刻支付剩余货款,绝不拖欠。很快,这些生意伙伴们都陆续到达了孔家大院。各式各样的老式福特T型车,还有尾部带 有火箭尾翼形状装饰的通用凯迪拉克大轿车,都陆续地开到了孔家的大院前,然后又都陆续地离开了。

  还像以前那样,如此重要的会面肯定是要在孔熙志的大办公室里举行。而且,即便是这么重 要的生意会谈,大家也不是先从生意上谈起,而要先谈一些轻松活泼的话题,以便缓和一下会谈气氛。在这种场合之中,即便是谈笑,也要有辈分的讲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商人,首 先开始发言。他是一个清朝遗留下来的太监,对烟土、妓院、官场交际、宫廷技艺等等都颇 有研究。因此,在烟土生意的圈子里,老太监倒一直受到众人尊重。

  老太监剧烈地咳嗽了几下,然后动作缓慢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后,用夹杂着愤懑的语气说:"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啊,五十多万条命就没了!美国人的枪炮再夯实,也救不了党国的命喽 !"

  老太监的嗓音沙哑却又细如游丝。

  众人听得他如此一说,竟然也有人叹气,有人摇头思索。

  一个体态肥胖的商人接着说:"报馆的人都说,这说话的工夫儿,可能就要打到北城了。这边的队伍要真是扛不住,说不 准还就直接投降了。国民党那些熊样军队……就不是能打出好仗的主儿!"

  众商人都被这一席话逗得笑了起来,还有老商人索性朝地下的痰盂里吐了口痰。

  显然,并不是所有的生意人都对这场战争的影响有确定把握,尤其是对他们未来生意的影响 就更加难以判断了。接下来,一个身材矮小的天津商人清了清嗓子,用地道的方言说:"一半的中国人都得靠着我们这个生意圈子谋生活,哪个政府也不会这么绝吧?"

  另一个商人又接着天津人的话题说:"再说了,我们弄来了最好的'黑粮'啊,我们还贡献地方财政和税收呐!"

  众人都纷纷点头称是。

  天津人听到有人接他的话茬,就更加来了劲头,索性站起来发言:"不管它是哪一方的军队,都得用长枪打仗。可是咱们的烟枪谁也少不了吧?"

  众人就再次哄堂大笑起来。

  会场的气氛看上去已经比较活跃了。这个时候,孔熙志站了起来,大家也都停止了说笑,像是很认真地听孔熙志说话。孔熙志的语气和往常一样缓慢,像是在讲道理。

  "所谓商道随政道,无论怎么样,世道是快要变了……"

  他停顿了一下,这是给大家留下点儿思考的时间。

  "大家都是生意人,都是最优秀的生意人。所谓乱世赚大钱,这笔生意虽说是我主持起来的 ,但是要有劳各位捧场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各位信任我孔熙志,实在是感谢各位啊!"

  听孔熙志这么一说,众人纷纷点头说道:"客气了!客气了!"

  看到这个场面,老太监竟然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很像是主持局面一样地说:"孔先生是跟我们客气啦,要是没有孔先生照应着,我们都赚哪门子钱呐?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众人又纷纷点头称是,还有人大口大口地抽起了法国雪茄烟。

  在生意场上,像老太监所说的这番话,被孔熙志称作是"暗捧"。所谓"暗捧",表面上看来是吹捧和抬举对方,实际上则是暗示对方,给对方施加压力。一般情况下,这种"暗捧"是在谈大生意的时候才会使用的谈话伎俩。事实上,这么大的生意,到了如今的地步,每一个人都很明白:赚钱还是赔钱,都在孔熙志一个人的身上了。因此,老太监的"暗捧"不仅仅是给了孔熙志压力,也是讨得了众人的欢心。

  仅用了半个时辰,会谈就匆匆结束了,众人都很有礼貌地告别,孔熙志站在门口"小送"他们离去。一辆又一辆的轿车,就又开到了孔家大院儿门口,然后又快速地消失了。

  今天,孔熙志就要安排管家起程去广州港接货,并且要把大笔的货款带去。

  孔熙志坐在藤椅上,看着地上放着的整箱金条。这样一笔大交易,显然是必须要使用金条的 。近年来,在真正的大生意中,除了金条,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被别人信任的交易工具了。国 民党发动的连年内战,和政府官员的贪污腐败,使经济危机深深困扰着这个国家。连年的通 货膨胀使纸币、法币、关金、金元券、银元券等等货币,都不足以让商人们信赖。

  孔熙志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虽然他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但他又绝对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无论如何,他还是觉得应该充分信任这个跟随他数十年的人,过去是凡他亲自吩咐管家 去处理的生意,从来也没有出过差错。虽然这一笔大生意让孔熙志多少有些担忧,可是他绝 对不能把这种担忧在管家面前表现出来。

  宁可输事,不可输心--这是孔熙志所遵循的基本生意原则。

  "一路上小心,尽快把事情办完。"

  孔熙志叮嘱着,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里分明透露出严厉和威慑。

  "放心吧,老爷,我一步也不会怠慢!"管家仍然是不紧不慢地应承着。

  "我派了两个人跟你同去,他们路上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事实上,孔熙志派去两个保镖显然是保护整箱"小黄鱼"的安全。当面对如此多的金条时, 哪个商人还会首先在乎人命呢?

  随后,管家就带着两名身材骠壮的保镖一同出发了,金条被封在一个掉了油漆做工粗糙的木箱子里,外面加了一把普通的小锁。孔熙志派车子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几天后他们就会到达 广州。

  安排完了这一切,孔熙志的心稍微塌实了一些。他宁可不再去怀疑任何人,或者任何可能发 生的变故了,而且那样也都是徒劳的。本来嘛,孔熙志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深深地领悟到, 很多生意就靠着一个"赌"字,而且无非是赌运气,赌头脑和赌胆量。总之,既然决定赌一把了,就不必再去想它了。

  现在,孔熙志的药品和烟土生意做得非常顺手,而且俨然是个民国的商业大亨了。但是回到几十年前,他却只是个吃不饱饭的落魄孤儿。

  也许,孔熙志天生就是个头脑精明的冒险家。少年时,在他还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让他吃饱饭的生路之前,他就笼络了一群小孤儿。每天晚上,孔熙志让小乞丐们分散到不同的妓院门 前讨钱。这种讨钱和一般的乞丐有些不同,孩子们似乎并不那么可怜,穿得也不那么肮脏, 他们死死地守候在许多家妓院门前,专向那些衣着光鲜,揽着妓女的腰肢招摇地走出妓院 大门的富人们伸手要钱。

  随后,孔熙志会把孩子们要来的钱集中起来,并且定期地把其中的一小部分匀给那些妓女们 。这样一来,孩子们得以认识每一个妓女,他们都是一条线上的人了。有了这些姑娘们做"内线",孩子们很容易就讨到钱。如果遇到那些宁愿把钱塞到妓女的小巢里也不愿意赏给乞丐的客人,姑娘们就会在一旁帮腔,她们只要晃动肥嘟嘟的大胸脯或者扭动滚圆的大屁股,通常都会立刻奏效。

  然而,这种不花体力又不冒险的好生意并不能持续太久,一个比孔熙志体格粗壮得多的小地痞很快摆平了他。最初,孔熙志答应分一部分钱给这个小地痞,但是小地痞经过思量后,觉得完全可以靠拳头拿到全部的钱。当孔熙志有些不服气,并且试图反抗时,在一个雨后的晚上,他的一节小拇指就被用尖利的石块,连砸带切地不平整地割了下来。孔熙志投降了,放弃了那笔生意。是呀,武力和胆识总是能够快速地解决问题。

  即便如此,孔熙志仍然固执地认为:暴力只是愚蠢人的无奈之举。

  命运似乎又出现了转机。没过多久,孔熙志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小药铺老板,让他在铺子里总是可以吃得饱,所以决定安心在这家小药铺里做工。孔熙志是一个聪明机智的伙计,尤其擅长与人谈判论理。这种能力非常适合与那些生意场上的人打交道,无论是顾客还是供货商, 孔熙志既能够向他们公平地要价,又懂得如何与这些人像江湖朋友一般地相处愉快。

  然而,这世界上的万物都是好与坏的辩证。

  孔熙志的善于经营使小药铺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但是这种红火却激怒了旁边的一家大药铺 。生意场上总是有一大批人习惯于"因别人的成就而愤怒痛苦",这是他们的性格和习惯。 那家大药铺依仗着和一群地痞无赖的关系,明目张胆地抢夺了孔熙志这边的生意,很少有顾客敢到药店里买药,也很少有供货商敢向药店里供应好货。小药铺的生意日渐冷清起来,掌 柜和伙计们的日子都拮据起来。

  孔熙志已经习惯了每天能够吃饱饭的生活了,现在却偏偏有人让他不能继续吃饱饭,他怎么 可能对这个问题熟视无睹呢?靠着那一帮自幼一起混世界的朋友们的帮忙,孔熙志得到一条线索,最近那家药铺常常给一个大黑帮头头的夫人送药治病,他立刻想到了对付那家药铺的 办法。很快,孔熙志就在那个药铺伙计送药的途中使了个掉包计,调换了药品。不足十天, 黑帮头头的夫人就命丧黄泉了。又过了数日,那家大药铺就被一帮人放火烧掉了,药铺老板也被乱刀砍死,碎尸街头。

  自此,孔熙志又过上了安生的日子。

  数年后,小药铺的老板也病重去世了,临终前将药铺以较低的价钱盘给了孔熙志。对药铺老 板来说,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他没有儿子能够传承他的家业,老婆和女儿们又都不懂经营 。虽然孔熙志不是药铺的主人,实际上却几乎控制着药铺的全部生意。药铺老板的做法,不仅为自家后人留下了一笔财产,也安了孔熙志的心。孔熙志自此接管了这家小药铺。

  几乎不到一年的时间,孔熙志的药铺就不仅是经营中药材生意了,早年和妓院密切接触的经 历让他对烟土有所了解。那个时代正是烟土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由于政令不一,割据盛行 ,中央政府和地方军阀都努力地扩大他们的地盘,他们纵容甚至鼓励种植罂粟,结果就形成 了军阀武装、地盘割据、鸦片三者息息相关的生意链条,即便是百业凋敝,田地荒芜,烟馆也照样生意兴旺。

  孔熙志在经营传统中药材的时候,就在圈子里了解到了很多重要信息--除了军火和妓女,烟土就是当时市场流通中最重要的商品了。由于上好的烟土可以卖到黄金的价钱,在市场上烟土可以用来交换一切货品,圈子里就习惯地称烟土为"黑粮"。没有钱的人喜欢它,达官贵人们更是以它为荣,彼此互相攀比着,谁抽的货品更上等更够品;他们还优雅地把烟土叫做"黑米"或者"福寿膏",这样就与鸦片截然分开了。

  孔熙志很自然地就开始干上了走私烟土的生意,理由就有一个:暴利。

  那个时候,正赶上了法国人在越南和老挝开荒种罂粟,大量制造鸦片。法国人还设立了专门的鸦片贸易公司,与中国云南边境的"烟帮"合伙,他们买通了军阀政要,用武装力量押送货物到达内地。孔熙志的货物主要来自云南江城的几个大"烟帮"。他们从不惧怕任何势力,押送货物的队伍,往往明目张胆地竖有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卖田卖地,将本求利,有人阻挡,人头落地。"孔熙志非常信赖他们,既信赖他们的"说话算数",也信赖他们的"野蛮暴力",这两条就是江城"烟帮"的生意经了,这种生意经使孔熙志多年来的烟土生意没有出现丝毫的差错。

  对孔熙志来说,做烟土生意最重要的生意经就是两个字:一个字是"赌",赌命数,赌头脑,赌胆识;另一个字就是"网",网上流社会军政警商,网下流社会三教九流。

  这两个字的"生意经"就让孔家的烟土生意一直长盛不衰,即使是在二十年代的军阀混战和三十年代的抗日战争期间,孔熙志的生意都很发达。一直到如今,在解放军与国民党内战期间,孔熙志仍然是北城烟土生意场上的枭雄。他就是这样常年累月地,在混战年代保持着家族生意的平衡,并逐步积累起巨大财富。

  孔熙志先后娶了三房太太。

  大太太相貌平平,但是胸部丰满,屁股肥大,说是一个生儿育女的福相,但是直到入了土也未能开花结果。二太太是上海一个小奸商的女儿,是孔熙志在生意场上经人介绍认识。二太太虽说是娇小玲珑,人如明玉,但是肚子仍然是不争气,为孔熙志生下了一个败家的儿子--孔天亨。孔天亨极奢烟土、赌博和女色,整日挥霍钱财,被孔熙志称为破财的"灾星",即使孔熙志给他买了个小媳妇,也没能把他留在家里。一九四三年底,孔天亨和一个妓女同时死在了一家妓院的床上,死时怀中抱着那个身子赤裸裸的女人,手里还紧紧抓着女人的乳房。但是,孔天亨为孔家留下一个怀着身孕的寡妇。

  眼看着孔家偌大的家业无人续传,这在生意场上也是个"掉面子"的事情。

  孔熙志心里焦急万分,时刻期望着自己能够再有个争气的儿子。一九四三年春天,北京的垂杨柳发芽的季节,孔熙志又迎娶了一房小姨太。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女人,相貌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学生模样,年轻秀丽,而且体态瘦弱。小女人的屁股不肥也不大,但是却紧绷上翘。又有人告诉孔熙志说,这倒是生养儿子的女人了。

  次年的初秋,孔家四合院子里的黄菊花开放的季节,正值孔熙志六十岁大寿前夕,孔家却突然天赐一般地三喜临门。这年秋天,孔天亨的老婆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孔则同。孔熙志的小姨太也出乎意料地生了一个儿子,老年得子的孔熙志感恩上苍,为儿子取了名字叫孔天引。同时得到一子一孙,整个家族为之欢欣鼓舞,连日庆贺。自此,孔天引成了孔熙志生意之外的惟一宠爱。

  现在,孔熙志已经安排好了孔家的这笔大生意,又很快把心思放到了孔天引的身上,因为今天就是孔天引五岁生日了。孔天引每一年的生日会,孔熙志都会把庆祝活动举办得非常隆重,这一天也不例外。

  从一大早,就陆续有各种豪华的轿车往来于孔家大院。这些来自军方、富商、政客等各界社会名流的礼物都非常的奢华,除了包装精美装有美钞的红包之外,还有欧洲式的蛋糕、美国式的巧克力点心、西洋的新潮电动玩具、法国的儿童礼装……除了上流社会有所表示,其它各界人物也都不愿怠慢。黑道上的人物-送来了一只纯种的德国宠物犬,脖子上还挂着祝贺生日快乐的卡片。"冷玫瑰"夜总会的女歌妓,换了庄重的欧式衣裙,为众人演唱了稀奇古怪的美国乡村歌曲。北城里一流的戏班子也被请到了孔家大院,表演了最新的京派木偶戏和魔术游戏。

  生日会隆重而有秩序,客人们个个兴高采烈。最后,仆人们安排了全体客人按顺序坐好,孔熙志坐在中间,孔天引端坐在他的双膝上面。照相师已经把机器布置完备,接着是灯光猛烈地闪了一下,便留下了孔家又一张隆重的庆贺场面。

  孔天引的生日宴会结束以后,孔熙志又回到了书房的小隔室,耐心地等待着生意的结果。

  这笔生意还是在这年春天谈成的。那是一个柳絮飘飞的日子,就是在这间隔室里,孔熙志热情地接待了大太太的哥哥白仁贵,和一个长期的生意伙伴赵先生。

  白仁贵在国民党军队一个后勤保障部门里当着一个小官,掌管物资供应。过去的许多年里,孔熙志通过白仁贵的路子,为国民党军队提供药品和烟土,获得了滚滚利润。他们之间,似乎首先是生意伙伴,然后才是亲戚关系。

  赵先生个子高高的,异常清瘦,儒雅、洋派又保持着学者的形象。赵先生是个有点名分和地位的,留洋归来的知识分子,懂得三个国家的语言,常常和洋人来往甚密。凭借着留洋的背景和满口的洋文,他得以在北城各所著名大学之间"游教",并且在教育界留下了一些口碑。

  多年以前,孔熙志是通过一个教育界的长者认识了赵先生。

  初一见面,赵先生就满嘴中文洋文夹杂地跟孔熙志讲了一些故事。他讲了大不列颠国的皇家海军是怎么建造坚船利炮,然后又如何成了全世界最强大的海盗,然后就是如何创立东印度公司向全世界倾销烟土等等精彩的故事,这倒让孔熙志对他增添了几分敬佩。

  不久以后,这种敬佩就转变成了具体的生意关系。赵先生毕竟是教育界的人士,几番生意做下来,就摇身变成了烟土生意的行家里手,这多少也得益于他懂得外文,懂得如何与洋人打交道。

  这次,赵先生与白仁贵一起来见孔熙志,同样是要谈一笔大生意。在孔天引的隔室里,赵先生还是像个学者一样,没有单刀直入地谈生意的计划。他把自己的浅白色软料西服外套和白色的礼帽,挂在了墙壁的衣帽钩上,然后优雅地坐在孔熙志对面的沙发上。白仁贵递给了他一杯红酒。

  "很多商人都跟我说,他们害怕解放军,害怕战争打到北城,就没了business(生意)!"

  赵先生呷了一口红酒,煞有介事地品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打仗了才会有大生意嘛!"

  听到这句话,白任贵就忍不住在一旁笑了起来,接着就恭维说:"赵先生是个文人,倒是比我们军队里混的人还明白实情了!"

  孔熙志随意地听着赵先生侃侃而谈,也随意地附和着,思索着。

  接下来,赵先生却是来了精神,又批判了上海的商人。他对孔熙志说,他非常瞧不上那些所谓的民国工商业者,非闹着要搞什么民族产业。他说这些商人无非也就是造出一些火柴和油盐,织出一些布匹来,没有什么大前途。

  "他们就害怕战争,非说抗战毁掉了他们的生意。一大帮人闹着去重庆恳求宋子文,又恳求孔祥熙,恳求他们帮忙筹钱,重新在上海建工厂……"

  赵先生像是有点愠怒似的,摘下了镶着金边的眼镜说:"下着倾盆大雨,他们竟然站在宋家大门口,赖着不走,我瞧不上他们的!"

  孔熙志有些不耐烦了,他坐直了身子,点燃了烟斗,暗示赵先生说:"别人家的生意,我们就管不着了嘛!"

  赵先生笑了,立刻明白了孔熙志的意思,连忙呷了一小口红酒,又继续说:"教书先生的嘴大!教书先生的嘴不兜风!我当了几年教书先生,就爱讲story(故事)了。"

  赵先生接着就谈到了大生意。经过多年的合作,孔熙志是信任他的。赵先生就说,眼下的时局比较混乱,两党的心思全都在战争上了,国民党军队只要一滚蛋,天下就要大变了。他建议孔熙志乘机再做最后一笔大生意,之后就安排路子,携带家眷离开中国,可以先把家产转移到澳门。

  然后,赵先生就说到了他已经谈定的新货:"先是英国人,再是法国人,那些都落伍啦!现在要找印度人,找土耳其人,那里的货品才是最正宗的。我研究过世界史的,那里就是'黑粮'的圣地呀!"

  孔熙志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思索着,然后又回到藤椅上坐下来。

  "以前没有接过他们的货,我倒是听说他们的货色正宗……路子能安排妥当吗?"

  孔熙志这么说话,就意味着他想做这笔生意了。

  "我已经和他们接触了几次,洋人虽说不太好打交道,但是也差不多谈通了。不过……"

  赵先生望着孔熙志,停顿了一下。孔熙志同样直视着他,平和地抽着烟斗。

  旁边的白仁贵倒是着急了,赶紧问道:"不过什么呀?"

  赵先生望着孔熙志,笑容可掬地说: "现在他们没有货,恐怕要到初秋了。本来,这没影儿的事儿,不该耽搁您的时间。但是,我怕不提前准备网,鱼可能就溜掉了。"

  孔熙志一直望着赵先生,当然目光却是温和而自然的,像是在认真地听他分析生意的道理。他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这笔生意,他觉得战败潦倒的国民党军队,肯定是需要大量烟土的,炮弹只能麻醉他们的尸体,烟枪却可以让他们的灵魂超脱。另外,渠道上的各个烟馆和妓院,都需要再储备一些存货,观望战争的动静,也许战争打过来以后,供货就更困难了。他能够轻易地判断出,这笔生意将有数倍的利润。这样他确实可以安心地带领家眷离开中国,到澳门先定居下来,当然也可以直接漂洋过海地到美国去。

  他也在内心快速地分析着赵先生这个人,根据这么多年的生意往来,赵先生应该是他的一个忠诚的生意伙伴了。况且,是他亲自把赵先生带入了这个圈子。孔熙志几乎已经把儒雅的赵先生当成了一个朋友。至于白仁贵就更不必担心了,他们可是亲戚啊。

  然后,孔熙志又转过脸望着白仁贵,像是很随意地问道:"军队那边的路子怎么样?"

  白仁贵也是不敢怠慢的,连忙回答道:"路子都通着呐!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对将士们来说,什么都是扯淡,就数'黑粮'是好东西了。"

  "赵先生……您就准备吧。"

  孔熙志不再犹豫了,像是司令员对将军发出了干脆的指令。

  赵先生又微微地皱了皱了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这可是一大笔钱……"

  赵先生很谨慎地替孔熙志考虑着这笔生意。

  "只有钱不是问题……合作这么久了,你是知道的嘛!"

  孔熙志温和而坚定地回答,生意肯定也就谈成了。

  现在,孔熙志还躺在他的大藤椅上,思绪倏地一下从春天又回到了这个秋日的下午。

  今天是个多么重要的日子呀,孔天引的生日庆祝活动顺利而隆重,而且又长大了一岁,过不了几年就可以慢慢地学一些做生意的道理了。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孔熙志的那笔大生意要有结果了。按照预定的安排,管家要在今天晚上赶回北城,然后像以往那样告诉他:全部的货物都已经接收,并且安排妥当。

  这么多年来,管家向来都是不会耽搁一天的。

  孔熙志躺在大藤椅上深深地思虑着,货物很快就会到达北城啦,然后会同样快速地分散到各个渠道上去。一旦货物分发完毕,大量的真金白银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到孔家了,然后他可以兑换成美元,也可以直接把那些硬通货存到国外的银行里。接下来,他就可以着手安排全家出境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管他天下黑白,一走逍遥。

  他就这么平静地坐在他小隔室的藤椅上,想着、等着、盘算着……

  人生之中的许多变故都是有征兆的,但是人们又经常忽略这些征兆,这大约就是人生的悲哀吧。

  当孔天引去向父亲道晚安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整个大院里,竟然是冷冷清清的气氛,依稀能听见秋虫低鸣的声音。孔熙志依然躺在大藤椅上,像是在闭目养神。隔室里没有开电灯,长桌上点着一根蜡烛。孔熙志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把他的宝贝儿子抱起来,然后亲一下儿子的额头。他就好像没有发现儿子进来一样,仍然躺在那里不动。

  孔天引轻声地喊了父亲一声,孔熙志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无力地挥了一下手,眼睛也没有睁开就示意孔天引回去睡觉了。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只有生意上的麻烦才会让他们一反常态,事实自然就可想而知了。这天,孔熙志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但是,直到深夜管家也没有回来。孔熙志立刻就明白了,其它任何的行动都将是白费力气,管家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花费整箱小黄鱼要购买的那批货也不会回来了。

  整个生意的骗局其实并不那么复杂,尤其是对于孔熙志这样见过世面的商人来说。永远像个学者的赵先生设计了整个骗局,他串通了白仁贵以及孔熙志的管家,条件就是让这两个从来都没有赚过大钱的人舒服地过好下半辈子。赵先生这么做的理由并不复杂,他需要一大笔钱离开这个战乱的国家,但是他只是个文人,没有武力去抢夺,那么就只剩下欺骗了。

  要知道--能够完全成功的巨大欺骗,只有在朋友之间才能发生。

  这个道理是孔熙志无意中跟赵先生谈到的。赵先生是个学者,因此很快就能把实践者的经验转化为最有用的理论,然后再用这个理论去获取更成功的实践。于是,他就成功地欺骗了孔熙志,成功地卷走了他积累了大半生的财富。

  很快,整个事情就真相大白了。

  以老太监为首的生意伙伴们,纷纷站出来指责孔熙志骗了他们,要求孔熙志退还全部定金。孔熙志拖着重病的身体还是召集了这群生意伙伴们开了个小会,会议结束后没几天,孔熙志就把要退还的定金,还有一些赔偿的钱,全部给客人们送去了。

  事情总算是平息了,但是孔家的财力显然是被消耗了大部分。

  道理上说,孔熙志的一生是敢于冒险和挑战一切的,他也从来没有惧怕过谁。但是,他现在必须小心谨慎地处理问题。他心里很清楚,乱世当口,总有一批人整天拎着脑袋去赚钱,若是有谁敢欠他们一个银元,他们也会丝毫不顾后果地把谁消灭掉。然后,北城的引水渠里,就会又多出一堆碎肉来。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全,他必须尽力保护孔天引,只要儿子还在,他的家业就能传续下去。

  无论如何,孔熙志算是干了这么一回"花钱消灾"的事儿了。

  又过了些日子,孔熙志就得知白仁贵被一个告密者揭发,说他在军队滥用职权谋取私利。白仁贵被告密者揭发后的第三天,就被上司枪毙了。黑道上也传出了消息,说是那个管家被人碎尸万段后,都没有包裹,那些白花花的碎肉就被直接撒到了广州的海里喂鱼了。这个消息传出来后,并没有太多人在意,谁会在乎一个小人物的死活呢?

  但是,接下来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则在社会上广为传播。报道说,一度蜚声北城教育界的赵先生已经成了美国的富商了,他漂洋过海地捐助了一笔巨资给他曾经执教过的女子大学,呼吁要支持"女权运动"。报纸上的赵先生,仍是西服革履、神采奕奕的样子。这则报道广为传播以后,孔熙志的肺病就更加重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和平是打出来的,又总有一些和平是谈出来的。简直就像是在生意场上一样。

  一九四九年一月末,防守北城的国民党将军宣布接受和平改编。接下来,取得全面胜利的解放军精神抖擞地开进了北城。从国民党缴获而来的美国式军车和重型武器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像是没有打过仗一样。一辆辆军车上面还挂着红布条幅,写着庆祝解放之类的口号。城内一片欢腾,各界人士都派出了代表,换上了新衣服,扯出了红条幅,挥舞着小红旗,隆重地欢迎解放军,平民们更是早就把锣鼓敲得震天响了。

  在一些长期支持国民党的商人看来,和平改编就意味着投降,这多少让他们有些失望。但是,孔熙志却非常欣赏这种"投降",他觉得两党军队通过谈判解决了问题,而没有大动肝火,这就不至于用枪炮毁灭本来就破烂不堪的北城,也就姑且保住了残留的生意和财产。按照孔熙志在生意场上的理论--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谈哪?干吗一定要动了肝火、动了刀枪哪?

  总之,北城算是和平解放了,可是孔熙志却是病得更重了。去年底的那场巨大的生意骗局,彻底打垮了他的身体。现在,他只要稍微运动一下,就会立刻感到胸闷气喘。孔家的家业也元气大伤,因为孔熙志已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举家迁移到海外去了,甚至连台湾也来不及去了。解放军的动作如此之快,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如今,孔熙志只是关心孔家到底还有没有生意可以做。

  天下都变了,谁能猜得准呢?

  如今,又是春花烂漫柳絮飘飞的时节了。天下虽然变了,北城的春天仍像往年一样,樱花、桃花、海棠花三花夺春。孔家院子里的海棠花也是恣意地绽放了,高贵优雅的粉红色花朵似是争相开放,却又全然不显得拥挤,花朵怡然超脱地伸展在空中,温暖而浪漫。小花园里的鲜花也在春暖的阳光下欢快地斗艳,轻轻的一阵风掠过,色彩浓艳的花朵就胡乱地飘舞起来。

  孔熙志仍是一个人躲在小隔室里,斜躺在他那张巨大的藤椅上,椅子的庞大反而显得他更加瘦小和萎缩了。孔天引正在外面的大书房里认真练字,因为孔熙志没有允许他到街上去玩。虽然孔熙志也知道,现在很多人还是沉浸在解放的欢庆中。

  孔熙志就这样安静地躺着,脑袋里盘算着他的家业、他未来的生意、他儿子的将来……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憋闷,心脏像是上紧了的发条突然回转一样咚咚乱跳。他赶紧扶着椅子把手稍微坐直了一下身子,也许他需要赶紧吃点儿药。他轻声地喊了一下外面练字的孔天引,孔天引立刻放下笔,跑进了隔室。

  孔熙志全身无力,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小的汗珠,无力地招招手示意儿子给他倒杯水。孔天引立刻就跑到外面的书房倒了杯水,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孔熙志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瓶美国进口的西药,取出几颗服下,然后又掏出洁白的丝绸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做这些动作时显得那么从容,没有丝毫慌张,或许是不想让孔天引看到他的身体是那样的脆弱。他希望在儿子面前始终保持着坚强的形象,保持着从容沉着的形象。

  服下药后,他似乎觉得好了一些,突然非常想和孔天引说些什么。

  他现在才觉得,自己对儿子的管教也实在是太严格了一些,每天让他练字,把家族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孔熙志已经感到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因此该向儿子传授一些什么道理了,也许是做生意的道理,也许是做人的道理,或者是做事的方法……总之,不管孔天引能否听得懂,他都得跟儿子讲一讲。现在,这个像他一样不喜欢说话、办事不紧不慢的儿子,就乖乖地站在他的身旁。

  "院子里的海棠开了吗?"

  "开了,很漂亮。"

  孔天引一直望着父亲。他的父亲看起来那么虚弱,简直就是一个不堪重击的老头子,跟平时那个威严冷酷的生意人可不一样。

  "海棠花好看,不在颜色,而在神韵……"

  孔熙志压抑不住地咳嗽了几下,连忙喝了几口水。他干吗说这些话哪?是要教育儿子该怎么做人吗?这些问题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儿子还那么小,本该还是个可以朝着饭桌撒尿的孩子。

  孔熙志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沉沉的,可是还在孜孜不倦地教导儿子:"做人也一样,不在外表,而在涵养……你懂吗?"

  他目光坚定地望着孔天引。显然,他的这些话对于孔天引来说,实在是过于深奥了。但是,孔天引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和则同玩吗?"

  孔熙志好像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孔天引身上,希望他将来继承家业。孔熙志现在才觉得,也许是有些疏忽他那个孙子了。除了生意,他能惦记的就是孔天引了,他甚至记不清楚孔则同的样子,只是感觉孔则同是个顽皮的,而且不成气候的孩子。如今,人至终老,孔熙志才多少感觉到对孙子的隐隐牵挂。当然,这种牵挂只是老年人对人生过往的眷顾而滋生的一丝惆怅而已,与生意和孔天引相比,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孔天引连忙点点头说:"喜欢!"

  孔熙志扶着椅子把手儿,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摸着孔天引的头说:

  "以后要学着照顾则同,凡事要谦让着他……知道吗?"

  "我会的,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

  听到了孔天引的回答,孔熙志欣慰地点了点头。

  "您的朋友为什么要骗我们家?"

  孔天引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这个他很早就想知道、可是母亲又从不回答的问题。虽然孔天引并不很清楚这件事情,但是,他还是知道父亲受了欺骗,家里遭遇了不幸,因为轿车不见了,几处房子也被卖掉了。

  孔熙志没有想到孔天引会问这个问题,觉得这个问题就像一把利剑直刺他的心脏,把心灵深处的伤疤立刻戳得鲜血淋漓了。作为一个商人,一个讲究尊严的商人,生意上所遭遇的巨大失败简直就是残酷的人生悲剧。那次失败让孔熙志彻底地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生意场上无朋友。

  毕竟,巨大的生意改变一切,何况是友谊呢?孔熙志怎么就忽略了这个朴素的道理了哪?他最应该把这个道理说给孔天引听听,不管儿子能否理解,都得让他记住这个重要的道理。想到这里,孔熙志目光严厉地望着孔天引,有些气喘吁吁地说:"他们不是朋友……"

  "记住……如果两个人有了生意,就不能再做朋友了!"

  孔熙志说完以后,又重重地躺回到藤椅上。孔天引似乎没有听得太明白,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的父亲,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躺了一会儿,孔熙志还是想看一看院子里盛开的海棠花。他从藤椅上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小窗户旁边,想打开隔室的小窗户。白亮刺眼的阳光就突然从外面倾泄进来,泼在了他的脸上,也把小隔室照耀得通亮。

  透过这春天满满的阳光,透过这个权利中心的小小窗户,孔熙志看到了一样烂漫而高贵的海棠花,像是欢迎他进入美丽世界的迎宾姑娘的面容。他这么平静地想着,望着,盼望着……突然,他的胸口像是遭到了重重一击,剧烈地干咳了三声,每咳一声就伴有大口浓浓的鲜血喷涌出来。他试图伸手去堵住喷涌而出的鲜血,可是他的手却虚弱得抬不起来。

  血喷到了他的白绸上衣上,一大摊红色就滑滑地顺着白色绸缎绽放了,洁白的绸缎被染成了纯正的朱红色。于是,他看到了满世界的海棠花,红的、白的、粉红的……然后,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一直在外面书房里练字的孔天引。

  他迅速地跑进父亲的隔室里,看到了蜷缩着躺在地上的孔熙志。孔天引惊住了,赶紧蹲下身来,使劲地推了推父亲的身体,可是孔熙志丝毫也没有动弹。孔天引迅速地站了起来,飞一样地跑出了隔室。

《灰商》二

  这是北城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明媚的阳光洒落在长方形的大学校园里,阳光映衬下的银杏树的叶子黄的异常绚烂。一群一群的青年男女在学校里穿梭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年轻的激情,似乎对国家的革命建设充满了信念。

  一栋栋灰白色宿舍楼的墙面上和楼前的海报栏里,到处可以看到宣传社会主义建设的口号标语,毛主席的名字和那些红色标语倒是显得非常地协调。楼群之间有一些小小的花园或者是仿古的小亭子,花园里的草地已经是干干的灰黄色,有的学生坐在小石凳上读书交流,偶尔还有爽朗的笑声传来。

  孔则同已经是这所著名大学的学生了,学习的专业是光荣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但是,孔天引却被大学拒之门外了,因为他的父亲是众所周知的资本家。在那个讲究成分的政治迷雾的年代,人们的命运往往就被一些荒唐的政治游戏、个人意志,甚至一拍脑袋的冲动深刻地改变了。一个家族的两个年轻人就因此有了不同的命数,孔天引突然间成了黑资本家的后代,孔则同却成了寡母带大的平民子弟。

  即便这样,孔则同还是为自己能够读大学而感觉到兴奋。这种兴奋让他暂时看到了黑夜里的光明,让他偶尔感觉到有涤荡心灵的清泉在流淌,这种兴奋也因此让他迫切地希望邀请孔天引到他美丽的校园里看上一眼。

  就是这天上午,当孔则同领着孔天引在校园里参观的时候,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快感。这种快感洋溢在他崭新的的卡布料的深蓝色上装上,洋溢在他梳理的工整细致的发型上。然后,这种快感让他暂时忘却了孔天引落榜的事情,也因此有难以抑制的志得意满。当然了,孔则同自然不失时机地向孔天引讲述大学里的各种奇妙见闻。

  "我认识了一个棋友,以后介绍你们认识吧。怎么说呢?他喜欢文学,他能跟你讲讲青年巴尔扎克到底是怎么与父母吵架的,巴尔扎克的第一部作品《克伦威尔》又是怎么一败涂地的……"

  孔则同一边急促地走着,一边兴奋地对孔天引喋喋不休,似乎是想让孔天引知道他在大学里长了不少见识。

  "巴尔扎克这个家伙是学法律的,但是却干不了律师;他还想过去做生意,搞出版印刷,结果也是一败涂地……他不是做生意的料!"

  孔则同谈兴正浓,似乎还想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也许,他还沉浸在初入大学生活的亢奋之中吧。

  正在这个时候,半空中突然掉下了一件军绿色上衣,啪得一声重重地打在了孔天引的肩膀上,裹在了他的脑袋上。厚布料的衣服还湿湿的,沉沉的,往地下滴着水,显然是刚刚洗完却还没有拧干。

  站在旁边的孔则同先是惊恐地闪到一边,又立刻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故意打趣地说道:

  "女生宿舍掉下来的!我们要中桃花运了!"

  孔天引随手把衣服拿在手里,无奈地笑了笑。两个年轻人又抬头向楼上望去,就立刻怔在原地了。

  一个清秀的女孩子正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朝他们微笑着挥手。她穿着一件同样款式的军绿色上衣,却没有让她失去年轻女孩子的美丽清灵。

  孔天引的心底咯噔得颤动了一下,双脚便立刻凝固在原地了。于是,一个飘逸摇曳在胡同口的身着白裙子的女孩子站在了他的记忆里,于是,惊讶、欣喜、疑惑就纠缠在他的心窝里,他的思绪回到了一年前的夏天。

  那是一个清凉的早晨,天空就像处女湾一般清澈湛蓝,阳光温柔地洒落下来,偶尔还有微风略过。孔天引穿过那条狭长而且安静的胡同口,往不远处的车站走去。在胡同的尽头,他突然看到了从旁边走来的美丽女孩子。她走路的姿势很优雅,也很轻盈,更像是欢快的蝴蝶轻轻地飞舞。

  这个年轻人不由自主地驻足凝望,有一股微妙的快感轻轻地撞击了他十八岁的心脏。但是,他很快醒悟过来,然后一直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没走多久,女孩子就停在了对面的公交站台上。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淡绿色的书包斜斜地跨在匀称的肩上,是那么地恬静,并且给人以希望。

  一年多以来,孔天引经常早早地起床,然后静静地守在胡同口,为了能够遇到那个女孩子。他喜欢她了,并且有些牵挂她了。也许是对美丽世界的景仰,也许是对纯净天空的敬畏,一直以来他只是悄悄跟随着她,然后在站台上远远地观望。

  慢慢地,女孩子发现了这个跟随和关注她的年轻人。后来,她偶尔也会在对面的站台上朝他微笑。就是这样简单,年轻人对爱情的渴望如同含苞的花蕾那样,长久地收拢着,又突然在某个夜晚全然绽放出绚烂的夏花。

  如今,孔天引丝毫也没有想到,他又见到了那个让他长久挂念的美丽女孩子。他有些楞楞地站在楼下,远远地望着阳台,看上去简直有些失态。

  女孩子已经看到了他们,于是飞快地跑下楼来,她很快就站在了孔天引的面前,脸庞微微地红着,额头自信又友好地扬着,眼睛里充满了笑容。她望着孔天引,就像是孔天引在站台上凝望她那样,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

  "谢谢你!真高兴能够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她也许还想接着说话,说出许多话来。但是,她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了。她的脸庞还是有些微红,却挂着浅浅的笑容。她安静地站在两个年轻男孩子面前,目光却柔和地望着孔天引。

  "可能弄脏了,回去再洗洗吧!"

  孔天引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手有些轻微地抖动,顺便把衣服递了过去。他的内心有些慌乱,心脏也咚咚得乱跳起来,倘若不是努力地控制,肯定会满脸胀得通红了。他可真是感到高兴呀!他因为她考取了大学而感到高兴,因为她还是那么健康快乐而感到高兴。当然了,他也为能够再次见到她而感到高兴。

  他把衣服递给她,她伸手接了过来。他真想乘机看看她漂亮的小手,眼睛却不敢往下瞥。

  她显然也是因为幸福而激动不已,又因为幸福而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打破了孔天引的思考,也打破了他的慌乱和无措。

  然后,她对他们两个人都笑了笑,又平静地说道:

  "我叫林禾,是外语系的新生……你们呢?"

  她的言辞算是得体大方,故意礼貌地问了"你们呢",或许是不想忽略站在旁边的孔则同吧。她的眼睛开始故意地望着他们两个人,纯净得像是清泉。

  "他叫孔天引!我叫孔则同……很高兴认识你……真是很高兴呀!"

  还没有等到孔天引做出任何回答,孔则同就迫不及待地把话接了过去。

  说实在的,孔则同完全被林禾的美丽震慑了,他的心绪竟然也是像杂草丛生那样。他因为林禾对孔天引的热情而怀疑起他们的关系,也因此感觉到一丝嫉妒。他也暗自庆幸自己认识了林禾,认识了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三个年轻人都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动,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禾手里的湿衣服还在啪嗒、啪嗒地向地上滴水,声音倒让现场的气氛更显得尴尬了。

  "我先上楼了?谢谢你们!"

  林禾温柔地微笑着,朝他们两个人点了点头,又稍微站了一会儿,就转身上楼了。

  一直目送着林禾上楼以后,孔则同赶紧地问道:

  "你们认识吧?……她是不是胡同口的那个女孩子?她可真美呀!"

  孔天引的心思也有些乱了,根本没有心思回答孔则同的疑问。

  他感觉自己刚刚做了一场梦,然后又突然地被一大盆冷水激醒了。他们又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孔天引就慢慢地平静了心绪。然后,他拍了拍孔则同的肩膀,很随意地把话题岔开了,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那样。

  "没有美丽的女人就没有大文豪,你们信不信?但丁九岁的时候,一眼就喜欢上了比阿特丽斯。八年以后,但丁又在阿尔诺河的一座桥边见到了那个女人,她震撼了但丁的灵魂。后来比阿特丽斯嫁人了,年纪轻轻就死掉了。但丁真是很难过啊!就写了《新生》。后来但丁还是想念那个女人,就又写下了《神曲》,这都是献给比阿特丽斯的……这都是精神之爱,没有肉体诱惑的精神之爱,真像柏拉图倡导得那样!"

  这个酷爱文学的年轻人就散漫地坐在草地上,坐在孔天引和孔则同的对面,滔滔不绝地讲着文学。旁边的孔则同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孔天引也像是很认真地聆听催嘉伟说话,还不时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刚认识的文学青年。

  催嘉伟算是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俊朗得甚至有点儿女性气质。他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但是看上去并不斯文,他的举止和气质让他显得有些不羁。孔天引知道他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穿着自然也显得比普通同学要稍微好一些,干净得体又略带个性,这种个性还可以从他那蓝色的大箭尾型的衬衫领子看出来。

  催嘉伟继续饶有兴致地谈论着文学,似乎压根儿就不会在乎别人爱不爱听。

  "文人沾了生意也就倒霉了。莎士比亚的父亲是卖手套的,赚了很多钱。后来,他非要做点儿大生意,就到黑市上贩羊毛,一下子被法庭逮个正着,家里就变穷了……女人哈瑟维怀了莎士比亚的孩子,就只好嫁给他了。从此,莎士比亚就能创作了……但是,一个女人不够啊!莎士比亚真正恋着的女人还不是哈瑟维,是神秘女人'DarkLady'。如果没有她的刺激,莎士比亚根本写不出那么美丽的十四行情诗……"

  孔则同耐心地听着,还不断地笑着。

  虽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孔则同有时候也会觉得催嘉伟的文学天分并不算高深,催嘉伟甚至写不出孔天引写过的那种优美的诗歌。但是,孔则同与催嘉伟还是迅速地成了好朋友,这种友谊的基础跟催嘉伟的口才多少有些关系。孔则同自幼就喜欢讲故事,后来渐渐地不讲了却更加喜欢听了。催嘉伟正好是个喜欢讲话而且又善长讲话的人,于是两个人就成了好友。

  现在,真是出乎孔则同的预料,催嘉伟突然说起林禾。

  自从上次遇到林禾以后,孔则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了。他很快地就与林禾认识了,也知道了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子,会说流利的英文而且会弹奏钢琴。从那以后,孔则同不断地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接近林禾,虽然他也知道林禾就是孔天引疯狂地喜欢的女孩子。因此,孔则同多少感觉到有些内疚。但是,女人天生就是让男人糊涂的,他怎么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哪?

  催嘉伟依然很兴奋,就像讲神话故事那样对孔天引说,孔则同在追求他们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子,那个会说英文又会弹钢琴的女孩子。催嘉伟满脸地兴奋,和那些谈论到女人时就满脸诡秘的男人差不了多少。

  孔则同立刻就紧张起来,他真害怕催嘉伟会接着说出林禾的名字。那样的话,他可真是有些无地自容了,也没有办法跟孔天引解释了。

  孔则同一边愠怒地瞪了催嘉伟一眼,一边又赶紧带着点儿委屈地自嘲,说即便是最愚蠢的女孩子也不会喜欢上他这种穷光蛋的,即便是最丑陋的女孩子也不会喜欢他这种舌头僵硬的人。无论孔则同怎么努力地掩饰,他内心必须承认自己隐瞒了孔天引,甚至算是背叛了他们的友谊。

  孔天引平静地作在草地上,低头沉思着。

  显然,孔天引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年轻人都有相爱的权利和自由,这本来就没有对错之分,况且林禾和他也只是普通的朋友罢了。无论怎么样,在家族的辈分里,他还算是孔则同的叔父,总不能跟孔则同去争抢什么吧?他就这么胡乱地想了一会儿,就装起了糊涂,笑着对他们说道:

  "别只想着聊天,咱们下棋吧?"

  孔则同见状,赶忙地附和着说:

  "对了!下棋!下棋!"

  很快,三个年轻人就沉迷到象棋中了。

  天空还是那么湛蓝,草地也是那么软绵舒适。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街道上的宣传干事忙碌地宣传和号召城市知识青年到边疆去,支援祖国热火朝天的建设,接受无产阶级思想的锻炼。尽管孔天引希望能够继续他的学业,希望来年能够考取大学,最终还是毅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把人生的理想压抑到心灵深处,让时间把它掩埋焚烧。他决定离开北城,自愿到宁夏贺兰山区的林场。他的家里实在没有可以变卖的东西了,再也没有钱到学校读书了,也许去了林场还可以缓解家庭窘迫的生活。

  当听说了孔天引要下放到贺兰山林场时,孔则同的心理变化是波澜起伏的。

  起初孔则同有些难过,因为就要与这个二十年的好伙伴相隔千山万水了,许多方面他们可是相互帮助的,有点儿像左手和右手那样。没过多久,孔则同不自主地高兴起来,这种高兴不是因为孔天引,而是因为林禾。孔天引如果去了西部,也许就会逐渐断了和林禾的往来。长期以来,孔则同有些嫉妒孔天引,因为林禾似乎爱上了孔天引。

  这种想法让孔则同自己也觉得有些内疚,但是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那么想。他实在是喜欢上了林禾,甚至比孔天引还要喜欢林禾。除了林禾,孔则同不希望再有任何事情让他背叛孔天引,背叛这个他最要好的朋友。为了林禾,他是可以牺牲一点儿男子汉的信誉的。或许就像催嘉伟说得那样:女人能够毁灭男人的一切信誉。

  但是,孔则同还是如实地告诉了孔天引,说半个月后学校里有场晚会,林禾会在台上弹奏钢琴,她专门请孔则同替她邀请孔天引。孔天引犹豫了很久,心里矛盾极了,觉得自己不该去看这场演出,应该塌塌实实地到西部大山里去,不能影响心爱的女孩子了。但是,他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也许这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搏斗以后,肾脏还是打败了大脑,孔天以决定到晚会上观看林禾的演出。

  晚会上的林禾漂亮极了,静静地坐在钢琴前面,竟然还是穿着那件白色连身裙。一束淡淡的乳黄色灯光洒在了她的肩膀上,衬托着她白皙的脸庞,她看上去那么地安静漂亮。结果,林禾演奏了一支她自己谱写的钢琴曲,而不是人们期望的那些著名的曲子。

  晚会结束以后,孔天引提出要送林禾回家,林禾愉快地答应了。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肩并肩地往前走。当走到振兴桥上时,林禾站住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我弹的曲子……"

  "非常美!……让人想到娜妮·莫扎特。"

  "真是谢谢你的赞美!"

  林禾始终微笑着,感觉到了甜蜜的幸福,她希望夜晚别那么短暂。

  "意大利的佛罗仑萨,那里出产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因为琴师们都念念不忘克里斯托福,那个发明钢琴的人……"

  如果不是站在林禾面前,孔天引绝对不会说这么多话,更不会向别人炫耀自己都知道些什么。他自幼就受到了父亲这样的教育:"不要总是主动或者企图让别人了解你都知道些什么,无知和自卑之人才会这么做!"

  如今,站在了林禾的面前,他竟然想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他是多么地喜欢钢琴,严格地说是喜欢林禾演奏的钢琴。他接下来就真得冲动地跟她谈了谈法国的埃拉尔是怎么改进钢琴的,以及波兰的亚瑟·鲁宾斯坦凭什么能成为这个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她显得那么地开心,为孔天引欣赏她的爱好与情趣而感到由衷的幸福,她轻声地说:

  "真没有想到,你对钢琴那么了解!"

  他们在桥上的路灯下并肩站着,沉默着。

  这时,孔天引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幅水彩画,递给了林禾。

  这是一幅在孔天引那里保存了很久的画,那是一年前他对林禾产生难以抑制的迷恋以后,才动手画下的一幅画。画面上美丽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碎花长裙,身形高挑丰满,明亮的大眼睛如清澈的高原清泉,鹅蛋脸圆润而且白皙。画面中的女孩子安静地站在开满白荷花的湖边,微微地扬起额头,凝望着远方,旁边还写着一首表达年轻人炽热相思的诗句。

  这个晚上,孔天引终于决定把这幅画亲手交给林禾。他本来准备了满腹的话语,如今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林禾把画慢慢地接了过去,轻轻地把画展开。她看到了那首清秀隽永的诗歌,然后竟然柔声地读了起来:

  你是漂亮的白荷花

  安静地开放在清水园

  你自由地伸展骄傲的花瓣

  水露就染遍了蓝天

  鸟儿们在远处轻柔地盘旋

  向你致以爱慕的晨安

  喜欢你的孩子忧伤起来

  悲伤已经让他夜夜不安

  那却是对你最深切的想念……

  听着这熟悉不过的诗句,孔天引又看到了站台上那个安静的女孩子,那白荷花一般的脸庞,那明月般的眼睛,那弹性调皮的嘴唇,还有她那一缕从耳朵后面无意滑落在脸颊旁的头发……

  "这画有名字吗?"林禾打断了孔天引的思绪。

  "《阳光下的白荷花》……"

  "你为什么送我白荷花?"林禾打破了尴尬。

  "白荷花象征美丽清白,有一个荷花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林禾点了点头。

  "越王勾践为了战败吴国,就把西施送给了吴王。几年后,越王卧薪尝胆,再次战败吴国后,又把西施请回了越国。但是,越王却说西施失去了贞节,把她绑上巨石沉入到江里。虽然越王这么做了,但是人们却怀疑西施变成了荷花,并且说她是'六月荷花神'……"

  孔天引也不知道为什么讲了这么一个凄惨的故事,与这样美丽的夜晚那么地不协调。

  故事讲完后,气氛就稍微凝重了一些。

  "其实,我也送了你一份礼物。"林禾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今天晚上的钢琴曲是为你写的,我一直没有想到好名字,就叫《阳光下的白荷花》吧。"

  接下来,孔天引本来想告诉林禾自己要去贺兰山区的事情,并且再也不能继续读书了。他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庞,那样会乱了他的心绪,于是凝望着远处。他真得该告诉林禾这件事吗?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两个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为什么还要增加无谓的痛苦呢?就这样分开算了,也许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的。孔天引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林禾并没有察觉出孔天引微妙的心事,她爱眼前的男子汉,甚至觉得两个人也许从今天晚上就要真正地开始一段浪漫的故事了。想到这些,她的内心深处感觉到甜蜜,于是她暗示地问道:

  "如果你喜欢听,我会经常为你演奏那首曲子。"

  孔天引的内心深深地痛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林禾的问题,而是敷衍地说:

  "希望钢琴能永远带给你快乐……"

  然后,他们面对面地站着。

  她感觉到幸福。这时,孔天引却突然希望能够主动地牵一下她的手,或者抚摩她乌黑顺滑的头发,或者轻轻地拥抱她。

  远处突然打过来一束刺眼的光芒,照在了他们的身上,白亮亮的一大片。巡夜的公安人员正远远地走了过来。或许,这就是命运安排吧,孔天引无缘拥抱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了。

  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孔则同、林禾、催嘉伟也已经毕业了。

  孔则同仍然是那么狂热地爱着林禾,这么多年来都在挖苦心思地想尽各种办法去追求她,甚至恳求她。他向林禾表达了自己狂热的情感,甚至愿意为她牺牲一切,哪怕挖出他的心脏献给她。

  林禾坚决地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孔则同,却耐心地等待着孔天引,甚至只是等待着孔天引的来信。而孔天引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从来没有给林禾主动写过一封信,因此林禾所有的去信都石沉大海。孔则同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林禾就偏偏对孔天引那么痴迷。他多么希望在他和林禾之间,能够永远没有孔天引的影子。

  又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孔则同突然收到了孔天引的来信,信中说孔天引结婚了。对于孔则同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喜讯了,比快要到来的尼克松访华,中国加入联合国等等那些举国欢庆的事情要重要得多。他立刻跳上自行车赶往林禾的宿舍楼,他正巧也已经约好了去看望林禾。

  夜幕降临的时候,孔则同来到了林禾的单身宿舍。林禾正在屋子里等着他,她仍然是把孔则同当作好朋友看待。她准备了两个家常菜,稍微地收拾了一下房间。

  孔则同优雅地走了进来,虽然以前来过这里,竟然还是有些紧张。孔则同在小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二锅头白酒,这种高酒精含量却不让人头晕的纯高粱酒很受北城人的喜爱。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爱情故事,男人舍弃一切,就是为了心爱的女人……"

  孔则同已经喝了几杯酒了,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上。他还是没有说明来找林禾的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林禾又接着说:

  "爱德华八世不要国王的位子,当了个公爵,与辛普森夫人结婚,私守在温莎古堡里;特洛伊的小王子帕里斯,拐骗了希腊斯巴达国王的美妻海伦,把国家沦丧在木马蹄下;埃及将领拉达梅斯,为了拯救沦为女奴的埃塞王爱女阿依达,被打入死牢……还有很多很多!"

  孔则同又连续地喝了几杯,像是要失去控制了。

  林禾望着他,并没有制止,制止也是徒劳的。多年以来,孔则同都是这样顽固地追求她,向她喋喋不休地表达爱情,虽然她永远不会答应他,却也从来不会直白地伤害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爱上了一个漂亮女孩子,这能有什么错误哪?她还是耐心地听他唠叨,然后猜测他到底会说出什么事情来。

  "你死心塌地……可是,他已经结婚了!"

  孔则同的眼睛热烈地望着林禾,像是一头嫉妒的雄狮。

  林禾没有想到他会说到孔天引,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消息。她竟然一时怔在那里了,像是掉进了万丈冰窟,她知道孔则同是没有必要用这件事情欺骗她。

  林禾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迅速地站起来转过身去,低下了头,肩膀颤抖着,感到了撕心裂肺的委屈。是呀,她刻骨铭心地爱着他,等待着他;她忍受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不应该忍受的爱情考验与折磨;她不断写信给他,却从没有回音;他突然结婚了,甚至希望永远地隐瞒她。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都是生活中的尘埃,挥挥手就消失了。她依然爱着孔天引,在心里不断地企求上帝:她听到的只是一个错误的信息。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的爱情在这个初夏的晚上宣告结束了。

  "你走吧!"

  林禾不愿意让孔则同看到她在流泪,也不愿意让他感觉到她的内心像刀绞一般地痛楚。

  孔则同喝醉了,坐着那里纹丝不动。事实上,他今晚本来就不打算从这个房间里出去。他决定占有她,彻底地占有她。无论她当时多么痛苦,只要他们以后过上了美满的生活,她就会原谅他。时间会改变一切嘛!

  孔则同这么想着,就慢慢地站了起来,突然地从身后把林禾抱得紧紧的。他的双手向钳子一样地卡住了她,嘴唇在她顺滑浓密的头发上胡乱地蹭着,在她的脖子上狂热地侵蚀着。她立刻就意识到了威胁……

  事情像突然袭来的无耻的暴风雪那样把一个美丽女孩子的心冰封了,然后又旋风般地结束了。林禾没有叫喊也没有求助,在这种环境下,在这个政治极其敏感的年代,她只要轻轻地喊上一句,孔则同就不会得逞,然后他们两个人的前途也就结束了。她不想毁灭孔则同,也不想毁灭自己,也没有把孔则同的行为想成是犯罪。她甚至预感到这也许是迟早的风暴,因为那个海盗早就守候在大海上了。

  "事情怎么会这样哪?"她的心绪一团乱麻了……

  孔则同衣衫凌乱地跪在水泥地板上,痛哭着又使劲地用拳头捶打着床角的栏杆。他的关节已经被捶打得渗出了血。他就这样瘫软在地上,瘫软在她的旁边,恳求她的原谅。

  他希望林禾原谅他,这样以来他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也表明他在她心里可不是坐冷板凳的,他也就没有白白地冒这个险了。他甚至担心如果没有征得她的原谅,也许她会把他揭发出去。想到这些,他就害怕得全身发抖了……

  林禾终于恢复了平静,冷冷地对孔则同说:

  "我很快就会结婚,但不是和你!"

  孔则同没有想到林禾会这么冷静,她竟然真得没有责备他,羞辱他,或者威胁他。

  事情就这么平淡地结束了吗?暴风雪没有打碎船只就结束了吗?他可是个真正的赢家!但是他又悲痛起来,悲痛自己只是能够占有林禾的身体,却没有得到她的灵魂。但是,那也许是迟早的事情哪?他这么想着,心里就平衡多了。

  当他从林禾的房间里离开以后,全部的事情就真得像林禾承诺得那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巍峨险峻的贺兰山脉,连绵起伏百余公里,像游龙一样横亘在内蒙古和宁夏的交界。山脉的东面是辽阔的银川平原,西面就是浩瀚的阿拉善大沙漠。地域广阔的贺兰山脉覆盖着数十万亩茂密的森林,远远地望去,青山叠翠,似一条绿色的巨龙横卧在漫漫沙海之中。在那葱郁如盖的林海中,云杉树郁郁葱葱,松柏挺拔苍劲,白桦树素洁淡雅,山杨树亭亭玉立……

  就像是西晋年间,大漠以北十余万名贺赖部的游牧匈奴人浩浩荡荡地南迁此地,形成了贺兰山那样,孔天引也是随着数十万热情高涨的革命知识青年,来到了这个古老的山区。知识青年组成的大部队可不是来贺兰山游牧的,而是来砍伐森林,开荒种田,为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国家生产更多粮食。

  在建设兵团的林场里,孔天引过着热情高涨的革命生活。数百万知识青年怀着革命的理想和抱负,努力地把森林、草原和荒地开垦成大片可以种植粮食的良田。当然,谁也没有想到这种为了解决饥饿的砍林拓荒运动,会导致土地的沙漠化蔓延,更不会想到阿拉善的沙尘暴以后还会常年地吹到可爱的首都。

  贺兰山粗犷的美丽也孕育着年轻人的激情和对爱情的渴望。但是,孔天引早就已经把自己对林禾的思念深深地隐藏在心灵深处了,似乎这已经变成了他少年时代的情结。

  几年以后,孔天引结婚了。

  那是一个同样来自北城的女孩子,漂亮而且贤惠,她可以像男人那样冒着风雪去林场里拉木头,也会偶尔设法为生病的战友煮一碗鸡蛋面。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一直以来都在默默地关注着孔天引。那年初夏,他们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孔天引过上了衣衫干净,吃得饱肚子的幸福生活,惹得林场的单身汉们一阵羡慕。

  但是,孔天引没有想到,林禾会在这个夏天来到贺兰山林场。

  在那个海盗出没的暴风雨的晚上以后,林禾就毅然地决定要亲自来到贺兰山去,要亲眼见见长久思念的孔天引。她只是希望再看他一眼,希望确认他还健康地工作、学习,这样就足够了。然后,她就会结婚生子,过上自己的生活,甚至还计划着要到一个再也见不到孔天引的地方去。

  山里的天空更是湛蓝的,一望无际的白桦林里偶尔有成群的鸟儿飞来飞去。

  孔天引就站在林禾的对面,他看上去稍微有了点儿变化,竟然有点儿工人阶级的气质了。在他看来,林禾还是那么美丽,但是他必须克制一切因为她的美丽所激发的情绪。

  他必须讲一些与个人或者两个人的关系无关的话题,这样才能让他放松下来,让他更自然一些,不然他还是会紧张的。虽然他已经结了婚,已经把女人的身体和全部隐私都摸了个遍,也把女人了解得透彻了。但是,在他的心里林禾依然是仙境里的传奇,永远都是那样。

  "贺兰山自古都是枭雄善战的地方,易守难攻,成吉思汗在这里和西夏王朝决战过,在军事上它象征着和平……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说,贺兰山是西夏王朝的首都。"

  孔天引望了望远处,尽量地避免自己的目光与林禾的眼睛正面相撞。他停顿片刻,又用手指了指着远方的山脉说:

  "山那边是阿拉善沙漠,在贺兰山面前,它也照样也败下阵来……"

  孔天引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他看到林禾始终低着头,而且早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于是,孔天引也停了下来,望着林禾的背影,那背影和那婉约乌黑的头发依然能否让他的记忆迅速拽回到北城里,拽回到振兴桥。

  他开始盘问自己:到底是个有种的男人吗?这个疑问在他的脑海里只是瞬间激起一个旋涡来,然后便自然平静下来。他必须把林禾沉淀在内心底处,甚至此生不再打扰。

  人生的路有很多,可是方向只有一个--孔天引坚信这个道理。

  然后,林禾也是慢慢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孔天引的脸,目光里还是那么地清澈明亮。

  "你别说了……别说了……"

  林禾的语气却是婉转的,有些像自言自语,刚才她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听孔天引说话。她又转过身去,声音有些沙哑地自语道:

  "这是命运,是我的命运!"

  林禾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深深爱恋的男人了,她只是想心平气和地和孔天引在山野里坐一会儿,什么话也别说,就是静静地坐一会儿。他的手也不一定要搂着她,他们也不一定要肩并肩地紧挨着。总之,她只要感觉到他们是呆在一起的,能够感受到彼此的气息,这样就足够了。然后,这一切就像是一粒永不发芽的种子埋在了心田里。

  "可是,我们不能责怪命运……永远也不要责怪命运!"

  孔天引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也不知道究竟是要说给谁听。

  然后,他们就真的坐在草原的斜坡上不再说话了,背后是望不到边际的白桦林。

  他们就那么坐着,直到夕阳如血。

《灰商》三

  巨大的机会,人生中只能有一次。

  这是一个夏天,夏花绚烂,绿树葱葱。一大早,崔嘉伟就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赶到一家大医院去。崔嘉伟是帮孔天引的母亲买些西药。一直以来,崔嘉伟和孔则同都帮忙照料孔天引卧病在床的母亲。

  崔嘉伟很快就买完了药,走在医院大院里的时候,他早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像是穿着衣服跳进了热水坑里一样。闷热让崔嘉伟有些烦躁不安。"狗日的天气!"他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停靠自行车的一个长长的简易遮雨棚前面。

  崔嘉伟慢慢地拉了一下自行车,车子并没有动。他烦躁地使劲向外拉了一下,只听哗啦一声,他那辆自行车左侧的车子依次地倒下来了。崔嘉伟就想着赶紧离开,他可不愿意挨个儿地把那些倒下的自行车扶起来。

  这时候,崔嘉伟却听到一个娇媚的声音--"哎呀!",就像是娇俏的小女人被男人突然抓住了屁股蛋一样。

  崔嘉伟很不耐烦地顺着女人的尖叫声,就势向左边望了过去。他立刻愣住了,不远处正站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女人在取自行车的时候,可能是被那些自行车倒下的巨大声响惊吓了,玫瑰红的自行车也被砸在了十几辆车子的下面。

  崔嘉伟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女人。女人穿着一身洁白的制服,一看就是个护士了。

  女人优雅地弯着腰身,像是要扶起她的自行车,她那紧紧地包裹在白色护士裙子里的丰满挺俏的小屁股就扬在了半空中,晃动在白亮亮的太阳光里,像是一颗饱满的果实。

  崔嘉伟的心里立刻就下了一场细雨,一大片鲜花就瞬间在心田里怒放了。他的神经被一根细细的银针突然地穿透了,先是猛烈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释放开来,似乎是那些释放出来的力量把他的身体嗖地一下就弹到了小护士的身旁。

  "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来帮帮您吧!"

  崔嘉伟连声地说着,就势地弯下了腰,轻轻地把小护士的自行车扶了起来,又推到了空地上。然后崔嘉伟转过脸来,乘机望了小护士一眼。显然,他那俊朗的外形是很容易讨得发情发闷的姑娘们欢心的。

  "我再帮您检查一下吧?看看有没有砸坏?"

  他关切地问道,简直就像是一个神甫不怀好意地关爱一个弱女子一样。

  小护士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了微笑,泛着红红的晕,小山包一样的胸脯害羞地起伏着。

  整个夏天,崔嘉伟都是一粒癫狂的情种了。到秋天时分,早已发了情的小护士再也无法抵挡崔嘉伟的进攻了。然后,小护士就像剥春笋一样地把嫩嫩的身子剥得干净了,摆在了崔嘉伟的面前。崔嘉伟就把小护士含苞待放的花蕾打开了,又把花瓣揉碎了,吞入嘴里,吸入肺里。整整持续了一个晚上的花祭让小护士满足极了,她真想马上就嫁给他……

  但是,这一场有伟大转折意义的爱情,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风情的小护士竟然是一名高干的女儿。这位高干独自住着一栋前后院都有小花园而且绿树成荫的二层小楼,家里还有警卫员、厨师、司机、医生和保姆。对于崔嘉伟这个在机关里混日子的小科员来说,这位高干的地位简直就是遥遥苍天,永远无法企及。

  次年夏天,孔天引拎着一个黑黑皱皱的破皮包回到北城。

  他的儿子孔元道已经一岁了,他曾经为儿子的降临欣喜不已,他早就想着应该把儿子带到北城老家,让自己年迈的母亲亲亲孙子的小脸蛋,感受天伦的欢欣。但是,他根本没有钱买回北城的火车票。如今,孔天引好不容易才凑了点钱,买了张火车票,终于能把儿子带到北城让母亲瞧瞧。

  孔天引又约了孔则同和崔嘉伟到家里来小聚,现在孔则同已经先到了。

  "嘉伟马上就是贵族了……要娶高干人家的姑娘啦!那可真是高干的女儿,真正的高干……家里有一栋小楼,前后带花园,一大堆人伺候着,还有轿车……"

  孔则同说话时,就使劲地抽了一口烟,也没有看孔天引,却是低着头,像是深思。自从知道崔嘉伟像撞大运那样地遇到了高干人家的姑娘,孔则同就羡慕不已,起初也是不信的,看到了小护士以后就屈服于现实了。

  孔天引有些惊讶,惊讶于放纵不羁的崔嘉伟竟然能做出这等宏大的事业来,他也没有把他的惊讶表现在脸上。坦白地说,孔天引不太关心别人的事情,尤其是别人的私事,这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也没有这方面的情趣。他倒是潜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好消息,无论对于崔嘉伟还是对于他和孔则同两人来说,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正说着,门外就响起了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崔嘉伟笑着走进了屋里,看上去满面春风的。三人寒暄着坐了下来,孔天引也就注意到了崔嘉伟的变化。崔嘉伟穿了一件崭新的天蓝色衬衫,脚上蹬一双擦得透亮的带着条形麻纹的皮鞋,手腕上戴着一块白白亮亮的不锈钢手表,偶尔随着他故意挥舞在半空里的左手,就发出了哗啦啦的清脆声响。

  "你没变,不像工人阶级!"

  崔嘉伟喝了几口茶水,插科打诨地冒出了一句。

  "这边正说着你呐!则同说你有喜事情了!"

  崔嘉伟一听,就知道两人是在说他那旷世经典的爱情,也就满心喜悦了,白皙的脸庞就唰地红透了。说实在的,崔嘉伟本来想炫耀炫耀,倒不是炫耀小护士的家世,而是炫耀他本人对付漂亮姑娘们的能耐!要知道,不是每个男人都能用白纸黑字就把高干的女儿玩到床上去。眼下,崔嘉伟却没有重复那个讲了千百遍的故事,却从崭新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小牛皮纸信封,递给了孔天引,一边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儿东西……"

  孔天引就伸手接了过来,顺便就往牛皮纸信封里望了一眼,然后就从信封里面摸出了几张崭新的白色票证来,这些小小的票证看上去比粮票稍微大一些,都是用来购买工业产品的各种凭证。在那个年代,中国的计划经济体制限制着大量工业产品的生产,购买工业产品都需要这些工业购物券,用这些小白票就可以购买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等等一切紧俏的商品。

  "从哪儿弄的?"

  孔天引说着话,就随意地把牛皮纸信封重新封好了,又装进了旁边凳子上的黑包里。

  "她给的呗!这些小票可不是一般的纸,拿着它就能买东西。咱们没有钱买那些好东西,但是有人有钱买,很多人也想买呀。但是政府管得严,买东西都得凭票购买,很多人就疯抢这些票了。这些票可是很难弄到的,要通很多路子,很多人都想要却偏偏搞不到。还有很多人可是把它当钱看呀!"

  崔嘉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是要不经意地强调这些购物券的来路复杂,可不是寻常的小角色就能够搞到手的。

  孔天引回到贺兰山林场的一段时间里,那几张购物券就一直藏在包里,跟谁也没有说,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孔天引想过向战友借点钱把这些购物券用掉,哪怕就买块手表呢?孔天引也想过把这些购物券送给领导,甚至还悄悄地研究过送给哪个领导。

  伟大的投机首先都是天意,然后才是人意。

  孔天引正为购物券的事情动脑筋,事情就有了转机。这天晚上,孔天引的铁杆同乡找来了。这个人叫王中,是林场里的司机。他算是贺兰山区林场建设兵团里的一个名人,说他是名人因为他最喜欢闹事情,林场里发生的那些打架斗殴事件大多与他有些关系。

  "干司机还是好呀!老遇到新鲜事情……那个军马厂的东北人不知道从哪儿买了张买缝纫机的购物券,就偷着进城了,想去买台缝纫机。结果呢?就偏偏遇到商场里疯狂的抢购,大家都要挤疯了,他就活活地给踩死了……也够冤的吧?"

  王中讲完了,大口地喝了几口水,就兀自叹息起来。

  孔天引迅速地就坐直了身子,眼睛里像是突然有了一股钢锥般的亮光,端着搪瓷缸的手就凝固在脸前了,像是突然间被人捆紧了坐骨神经一样。王中还没有来得及注意到孔天引的细微变化,孔天引就恢复了平静。说实在的,孔天引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心里立刻就滋生了一股异样的敏感。他甚至隐约就看到了一小片亮光在远处晃动着,这种感觉似乎是本能的闪念突然间冒了出来。

  孔天引算是想通了:凭票购物就是限制了人们的欲望,有欲望才会有满足欲望的生意。而且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有一个道理:有人拥有很多,就有人缺少很多,又总有人巧妙地站在中间,拿一方的拥有去满足另一方的缺少。这个站在中间的人只是架了一座桥,两边就都得靠着他了。现在,孔天引瞬间领悟了这个复杂的投机理论。

  按照这个理论,孔天引得尽快把购物券卖掉。

  "算是巧了吧,我这儿就有几张购物券……找对路子,它就是钱;找不对路子,它就是废纸!"

  王中立刻就愣住了,缝隙一般的眼睛拼命地睁得像沟壑。真像是上帝恩赐呀,今天说到了购物券,怎么就偏偏遇到了购物券。王中心里猛地欢喜起来,连忙大声地说道:"什么东西到了咱们这儿,绝不能变废纸!"

  孔天引紧接着轻声地提醒了一句:"路子一定要可靠!"

  虽然孔天引确定王中在林场里的路子处处畅通,但是又知道王中是个做事粗心大意的人,常常像瞎眼的雄师在森林里到处乱撞。这可是一笔典型的"小收益,大风险"的买卖,所有环节必须万无一失。因此,孔天引也感到有些担忧,这些购物券倒手就能赚点儿小钱,但是风险可不小。然而,风险一旦伴随着机会同时出现,谁还会在乎风险哪?

  想到这里,孔天引就又叮嘱地说道:"不要对外人声张……"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十几天,两个人再次在院子里碰面的时候,还是在晚上。

  王中真的把那些购物券给卖掉了,而且交易非常顺利,他们小赚了一笔钱,也是相当于很多知识分子一年的工钱。

  这只是一笔小生意,王中却得到了比他预想中要多的分成,他为这笔钱数夜难眠。

  秋天时分,孔天引又回到了北城。

  孔天引是专程回来参加崔嘉伟的婚礼的,要知道回一趟城可得费尽周折,崔嘉伟心里自然感动不已。孔天引却有他的私人目的,他可不是个随便行事的人。一方面他要为购物券的事情向崔嘉伟表示感谢,当然是间接地表达谢意;另外,孔天引当然是想再设法弄到一些工业购物券,他已经品尝到这笔小生意的甜头了。

  孔天引表现得可真是热心呀,每一个朋友都会感动。他热情地帮助崔嘉伟安排那些琐屑小事,还带了些宁夏特产的中药材,说是补肾的。一整天他都显得那么忙碌,像是要把婚礼的一切细节都照顾得妥当了,像是比自己的婚礼还要认真负责。

  孔天引做的这些事情,可真是合了崔嘉伟的心意。崔嘉伟觉得孔天引帮助他把婚礼办得体面而又有秩序。事实上,孔天引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小小的付出换回来的可是不可估量的收获。

  从北城回到贺兰山林场以后,孔天引又找到了王中,崔嘉伟又帮他弄到一些购物券。这次可是好几沓,足有数十张之多,而且也是孔天引主动开口向崔嘉伟索要的。当然啦,孔天引并没有直接说明目的,崔嘉伟也自然知道其中的用意了。

  贪婪往往让人们失去防备之心,小心谨慎的孔天引竟然捅了大娄子。

  在堆放着大堆木料的场地上,孔天引和一个老顾客站在石头垒起来的厕所后面,他正准备把几张购物券卖给那个老顾客,他们的交易却被一个人发现了。

  这个人叫赵易文,也是孔天引的北城同乡,是一个个子高高、面容清瘦的知识分子,厚厚的近视眼镜片后面,永远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目光。赵易文是林场书记的文秘,绰号叫"笔杆子"。在孔天引看来,赵易文的全部成就以及他在任何阵线中的坚固地位都主要依靠一个利器,就是他那支笔。

  孔天引认为赵易文算是一个成功的人,他总觉得:每个人一生只能拥有一项根本优势,把这项根本优势充分发挥出来的人就是成功的人。赵易文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是能够清楚地判断出在什么时候、为哪个领导、写什么内容、怎么样写等等这些敏感的问题。

  现在,赵易文发现了孔天引和老顾客在厕所后面站着,他显然看到了他们倒卖购物券的交易。他踱着步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温和地笑着说:"忙着哪?"

  孔天引就同样冷静地朝他笑笑,还点点头,就算是客气地回应了,他得尽量保持镇静。

  "继续忙吧!我就是随便看看!"

  赵易文仍然是温和地笑着,然后竟然走开了。赵易文的举动让那个老顾客吓出了满身冷汗,就在孔天引旁边语无伦次地说:"我们赶紧想想办法吧?他要是捅出去了,我们就都完蛋啦!"

  孔天引拍了拍老顾客的肩膀,然后脱口而出地撒了个谎,镇静地说道:"我和他是好朋友,没什么大事情!你放心吧!"

  孔天引也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这么镇静地就撒了大谎。

  然后,孔天引就不禁地想,觉得撒谎是人的天性,更是人的天分。事实上,他虽然知道赵易文却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更谈不上朋友关系了。孔天引心里担心极了,但是他必须要让老顾客有足够的安全感,这样就能给他处理麻烦的时间了。

  孔天引私下把赵易文邀请到了家里,说是要请北城同乡吃一顿饭,王中也被拉过来陪伴客人。孔天引的妻子就赶紧下厨房炒了几个热菜,摆上了一瓶烧酒。赵易文是善酒之人,也许是长时间呆在领导身边的缘故吧。

  然后,整个场面就好像是同乡聚会那样,像几个亲密朋友怀念往昔岁月那样。他们说着笑着,谈论着北城,谈论北城里的特色菜肴。赵易文酒足饭饱且情绪翻涌之时,孔天引才说出一些套近乎的话来:"你也是工作太忙啦!可别跟我们客气!遇到什么事情都说上一声……"

  听孔天引这么说了,王中就赶紧附和着说:"是呀!是呀!我没有别的能耐!在这林场里我就敬佩您那一支笔!谁要是敢动着您一根毫毛……我跟他拼命!"

  当晚,三个人吃得痛快,聊得愉快,却都没有喝醉。

  当赵易文故意地装出丁点儿醉意的时候,孔天引就乘机把钱塞给了他。

  于是,整个麻烦就被彻底地摆平了。

  而且,赵易文和孔天引的关系也开始逐渐地建立起来。赵易文替孔天引挡住麻烦,孔天引为赵易文提供收益,赵易文再靠着这些收益继续往上爬,孔天引的后台根基也就更稳当。这就是基本的关系循环。

  在随后的一年多光阴里,孔天引时不时地就倒腾一些工业购物券。但是,这笔不大的生意却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崔嘉伟提供稳定的货源,孔则同提供经济情报,孔天引运作整个事情,王中具体执行业务,赵易文从中做个小小的保护伞,并且疏通和林场的关系。

  这个小小的经济交易体看上去非常散漫无序,实际上却非常地灵活和高效,参与交易网的所有人都赚到了应得的收入。孔天引却总是很大度,大部分收益公平地分配给伙伴们。

  很多大事情往往会败在小人物手里,因为做大事情的人总是很容易忽略小人物。

  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王中和同屋的南城了发生了矛盾,他把那个南城人打了一顿。不料,一个月后,那个事事胆小的南城人揭发了王中倒腾购物券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南城人到底是怎么掌握证据的,何时掌握证据的,何时告发以及怎么告发的。总之,这件事情立刻在林场机关里引起了震撼,林场决定严肃查处此案。显然,王中是低估了瘦弱的南城人的勇气,他总是觉得南城人向来都是最容易被殖民的性格,向来精明务实善于变通,从来不是积极反抗而是设法迎合。但是,这个南城人怎么就偏偏这么倔强呢?这也许就是命运吧!

  赵易文在某天夜晚就悄悄地溜到孔天引家里,孔天引和王中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事情闹大了!事情闹大了!"

  赵易文进来以后就压低嗓音连续地说着,显然也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棘手,而且已经牵扯到他本人了。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

  "还能通路子吗?"

  "不可能啦!肯定是要付出代价嘛!就是大小的事情了!"

  赵易文的话实际上是在暗示孔天引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让王中承担全部责任,否则大家都得收拾铺盖滚到监狱里去吧,那样的话事情可闹得更大了。

  "只要把王中保住就行!你想个办法?"

  赵易文沉默着不再说话,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卷。想了很久以后,他像是非常为难的样子,断断续续地说:"事情至此……就两条路了……要么剪断线头……要么把线团都拿出来……"

  赵易文的话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王中最好能够承担全部责任,把恶果降到最低。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沉默了很久以后,王中就粗声粗气地说:"不管怎么着,我都自个儿担着!绝不能再牵连你们……"

  赵易文就等着王中说这句话了,但是还不能放松得太早了,他要让王中坚定独立承担责任的信念,不能把任何其他人再卷入此案。他望了望孔天引,又看着王中流满大汗的黑脸说:

  "这种事情……卷入的人越少,处理得就越轻!"

  孔天引抬起头来,语气诚恳地说道:

  "无论怎样,必须要想办法减轻处罚!我们总得尽力!尽力疏通关系吧!"

  孔天引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放松了。

  这件事情最好的处理办法当然就是王中独立承担全部责任。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还减轻了王中的罪责,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被牵连进去啦,大家都得应承着王中的人情。否则的话,孔天引辛苦栽培的交易网,可就会稀里哗啦地垮掉了。

  现在好啦,问题已经解决了!

  孔天引仍然在心底感谢王中,感谢他对自己忠心耿耿。他用坚定的语气向王中承诺,肯定会帮助王中照顾好他的父母,并且等着他出狱继续干些伟大的事业。

  不久以后,王中就被发配到河北省一所监狱里,刑期是三年。王中入狱以后,孔天引倒腾购物券的生意链条就暂时地断掉了。

  孔天引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得悄悄地让这件事情在时间长河里悄无声息地被冲刷掉。

  一个蕴藏在孔天引心底多年的大计划,现在就要实施了。

  这个计划就是回城,回到熟悉的北城。那个红墙青瓦的古城才是孔天引真正的未来,他已经在贺兰山煎熬了太久啦,快要熬垮了他的意志力。这种漫长的等待是忍受了煎熬以后对新生的渴望,而根本不用在乎所渴望的新生能延续多久。这就像数十亿只蛰伏在美国东部地区地面下的红眼蝉那样,依靠吮食树根在地面下煎熬了十七年,然后才钻出土面放纵地鸣叫、交配、产卵,几周后却又迅速地死去。对新生的渴望本来就是这样,那只是对陈旧反叛的激情。

  这是中国大地最后一波回城运动了,知识青年们像是经过了汪洋大海里漫长的飘荡,拼命地寻找着逃脱的小船,一块漂浮的木头也会让让他们流下热泪。这种持续了十多年的大规模禁锢,快要泯灭了他们思想的火花了,他们需要保留这微弱的火种,冲到新的阵地上点燃自己的人生。

  返城运动暗流涌动,有些像暴风骤雨,千万名知青又掀起了全世界最浩荡的人流大潮,就好像上帝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发动的惊天动地的大洪水,毁灭了一切生灵,只有与上帝定下了契约的挪亚一家在方舟里保留了生命。

  孔天引心里很清楚,这可能是他回城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等待回城的知识青年像海水返潮一样,人们翘首期盼着回城的名额。但是,有限的名额被牢牢地控制在权势人物手中,许多人只能望潮兴叹。许多人都盼望着能像挪亚一样乘着方周在洪流中安全地回港,回城的诱惑让许多人绞尽脑汁,各种交易在暗中迅速地蔓延开来。

  "全是关系!全是关系啊!"

  赵易文点燃了一根烟,像是很无奈地叹着气说。

  他手里拿着的香烟,就是几天前一个生了两个孩子但是胸脯丰满的女人塞给他的。似乎除了那两条烟,女人什么也拿不出来了。当时,女人的眼睛热辣辣地望着赵易文,他就时不时地用同样热辣辣的目光,望着女人的胸脯。然后,他就看到了女人外套里面的花衬衫上,隐约有一些班驳的奶渍。他使劲地咽着口水,使劲地抽着烟。女人就走近了,拉着赵易文的手往她的胸脯上面胡乱地摸了一大把。几天后,赵易文就帮女人疏通了关系,女人就顺利地拿到了回城名额。

  事实上,赵易文觉得他可算是心地宽厚之人了,他并没有掠夺那个女人太多便宜。他知道有些人是会彻底地把女人的身子要了的。

  "现在……走后门和知青一样流行了!"

  赵易文把烟头扔在了地上,也不再看孔天引。

  "你过去帮了我很多事,你有办法的!"

  孔天引像是很随意地说着漠不经心的话。

  赵易文却知道孔天引已经在暗示他:他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孔天引如果愿意的话,足以毁掉赵易文的仕途。

  "你也没有亏待我!"

  赵易文没有再多说什么话,他必须帮助孔天引解决回城问题,而且他认为孔天引是绝对值得交往的一个人。他们已经是很好的利益共同体了,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切,未来肯定也会是这样。孔天引很看好赵易文的前程,赵易文也很看好孔天引的前程,他们彼此需要--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

  数月以后,贺兰山区大雪飘舞的日子,孔天引和赵易文都告别了白桦林,告别了大沙漠,告别了贺兰山夜晚的月亮。回到北城以后,赵易文很快就在市政府的机关里做了文秘,孔天引却成了无业游民了。

  回城运动却给了孔天引一个深刻的启迪:培养坚固的统一战线非常重要。

《灰商》四

  无论对于哪一个商人来说,变化都意味着最大的生意机会。

  像是非洲草原上饥饿的猎豹,潜伏在木丛中敏锐地捕捉着羚羊的味道那样,孔天引回到北城以后,就不断地关注着经济社会暗流涌动的变革。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孔天引倒是没有闲着,他不断地看报纸然后就去找孔则同和催嘉伟聊天,仔细地聆听他们的看法。

  然后,孔天引每天也在等着王中出狱。

  这是个秋天的上午,空气清爽,天高云淡。灰黄的树叶落满了地,城市里有一股新鲜的味道。孔天引亲自到火车站把王中接到了家里。

  王中看上去削瘦多了,两只眼睛更像深深的两口黑坑了,狮子头那样蓬乱的长发也变成了寸头,还是满脸的浮躁相,倒是没有大变化。

  所谓接风洗尘的聚会就安排在王中的家里。孔天引把聚会都安排得比较细致妥当,还帮王中买了必备的私人用品。催嘉伟和孔则同也赶来了,还稍带了几瓶烧酒和点心。

  王中一回家,他的父母就不断地在他耳边唠叨,说孔天引像亲儿子那样帮助他们安排生活,也常常托人来看望他们。总之,王中的父母唠叨了满满的感激的话。当然了,即便两位老人不说这些感激的话,王中心里也是亮亮堂堂的。

  王中清楚得很,孔天引算是北城里最让他惦念的朋友了。即便在深牢大狱里,王中也觉得往后的未来可能还得靠着孔天引,他死心塌地地相信孔天引的能耐,远远胜过相信一切天神。

  春天到了,崔嘉伟得到了一个消息:政府允许回城的知识青年,尤其是那些找不到工作的人搞一些个体经济。崔嘉伟觉得这个消息可能对孔天引很重要,如果孔天引想做些小生意,他是可以帮他弄到营业执照的。

  他约上孔则同,当天就带着一些关于新政策的材料,到了孔天引的家里。

  "干吧?听说蛇口那边都要试着开放了,还是对外国人开放!"

  崔嘉伟望着孔天引说,是一种鼓励的语气,他是期待孔天引早做决定。

  "嘉伟能想点办法,可以提前拿下执照……"

  孔则同也是鼓励孔天引,又在提醒孔天引这种事情还是需要费点儿周折。

  "开个饭馆吧?"

  决定要开一家饭馆以后,孔天引就找到了王中,要撺掇他入伙儿,王中自然是感激不尽。

  孔天引向崔嘉伟借了一笔钱,他觉得崔嘉伟不是那种视钱如命的人,崔嘉伟更在乎情分和面子,在乎伙伴之间相处的感觉。崔嘉伟也不会为了钱的事情闹出什么事端,而只可能因为情分闹出不快。

  另外,孔天引也当然想把崔嘉伟拉入到他的生意圈子,也想和崔嘉伟保持紧密的伙伴关系。所以,孔天引需要先欠着崔嘉伟一份面子,然后就有机会更多地偿还他。如此的面子交易,几来几往以后,他们就可能成为亲密的伙伴了。

  孔天引给饭馆取了个雅俗共赏的名字叫"老朋友",饭馆也是托崔嘉伟帮忙张罗,在政府机关附近的一条街道上,寻了一间不大的门面,找了一个做家常菜的厨师,生意就算是低调开张了。

  孔天引和王中一门心思地经营着小饭馆,到了年底,孔天引就偿还了崔嘉伟所有的借款,并且附带了一笔利息和分红,孔则同也得到了一笔分红。总之,每一个对饭馆的生意有过照应的人,都得到了意外的分红。孔天引的态度很坚决,不容任何人拒绝。

  于是,伙伴们都领略到了孔天引的慷慨大度和为人的义气。拿到了分红的人们,都可以估计出来,孔天引本人并没有赚到多少钱。无论怎样,孔天引都固执地坚持着一个道理:生意的利益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平衡。

  王中满心欢喜地打理着饭馆的生意,忙得不亦乐乎,他赚了钱又有了生意可做,心里当然对孔天引感激不尽。王中还努力地为饭馆创造更多的收入,甚至还想出更新鲜的招数来,比如让一个卖冰棍的小贩每天送一箱冰棍,放在饭馆里卖掉,双方分成。

  但是,孔天引的心思却并不在饭馆里。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研究人的事情上。他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来饭馆吃饭的客人,然后热情地招待那些政府机关里的常客。他留意着客人们的神态和衣着,留意着客人们谈论的话题,他能清楚地知道哪些客人是有身份地位的,哪些客人是市井草莽之人。

  把人研究透彻了,也就有了生意。

  这个饭馆对于孔天引来说,更大的价值不是每天有多少钱的收入。他逐渐地认识了一批人;孔天引了解他们都在干什么?他们都能干什么?哪些人赚了钱?他们怎么赚钱?……

  慢慢地,孔天引就发现了这个餐馆还有更大的价值。因为,孔天引发现在餐馆里吃饭的客人们,大部分人的心思并不在吃饭上,而是在所谈论的事情上。换句话来说,饭馆主要是人们谈事情的地方,而不是吃饭的地方。

  一个炎热的夏天,他听到两个客人像是在谈论黑市上粮票的交易,一方就使劲地吹嘘自己如何能够搞到粮票,另一方就迫切地吵吵着想要大量地购买粮票。不多时,其中一个客人就不小心地拔高了嗓音:"这东西不比钞票差,马上就是中国第一票,中国第二货币。拿着这个票,什么都能买!硬挺着哪!"

  第二天,孔天引就把崔嘉伟和孔则同约到了饭馆里,向他们询问市场上粮票的流通情况。所谓流通无非是两个关键的问题:哪里能够大量地低价买到粮票?哪里能够迅速地高价卖掉粮票?孔则同就详细地把市场上粮票的情况讲得清清楚楚。由于政府按计划供应粮食,市场上却不是按计划需求粮食,于是有些人急需粮票,有些人的粮票却大量闲置。当时的粮票在市场上分类很明晰,包括地方票、省票、全国统购票等等,在市场上交易的价格也有很大的差异。人们使用粮票可以在所有的农贸市场,以及商业街和商业点,交换主副食品、水果蔬菜、日用百货、服装鞋帽、花鸟虫鱼、各式家具等几乎所有的商品;也可以用来支付修理钟表、皮鞋、提包等花费的费用;甚至还可以用粮票,雇佣短工,雇佣保姆。黑市上的粮票交易也逐渐地活跃起来。粮票就真的像那个客人所说的那样,就要成了中国的第二货币。

  "没工作的人,就干这个了!"

  孔则同又接着说,眼下什么票都能卖掉,粮票、布票、油票、购物券都一样。

  事实上,孔天引的想法却不仅仅是倒腾粮票,他更希望能够把倒卖粮票的渠道建立起来。他希望这些卖粮票的人和买粮票的人,都集中到他的饭馆里去。他希望自己的饭馆能够成为一个小小的票券交易市场,无论是粮票,购物券,或者是其它任何票证都可以在饭馆里悄悄地交易。作为中间人,孔天引肯定会有一笔可观的收益。

  不久以后,孔天引的想法被伙伴们认可,并且很快就达成了默契。孔天引吩咐王中,在饭馆的后面辟出一间小屋子,与外面的饭馆完全隔开了。还是像在贺兰山区那样,孔天引迅速地建设了一个新的交易圈:崔嘉伟和孔则同能够帮助他开拓稳定的票源,王中总是能够迅速地找到买家。渐渐地,这个小小的隔室就变成了各种票证交易的集中地,客人们放心地隐蔽地在这里买进或者卖出。

  人们在饭馆里吃饭、聊天、交易、赚钱,每个客户都像长了铁嘴一般,丝毫不会透出口风,也当然没有哪个"蠢蛋"会把交易的秘密透露出去。于是,孔天引不仅经营着"老朋友"饭馆,还经营着一间名副其实的"地下票庄"。这是一笔很合算的生意:所有来这里买卖票证的客人,也都是饭馆里稳定的客源;大多数来吃饭的客人,都会渐渐地被拉入了"地下票庄"。

  一切的生意都非常顺利,饭馆还是那么的朴素,看上去就是一间简单装修的普通菜馆,但是每天来往的客人却源源不断,而且大多数又都是有身份的客人或者是有钱的客人。于是收入源源不断地像水一样地流了进来。

  接下来,又是按照孔天引所谓"利益均衡"的原则,每一个帮助他维持"地下票庄"生意稳定的伙伴,都获得了比预想中要多一些的分红。孔天引很清楚,这种灰色的生意是冒险的,最大的成本也就是冒险,而减低成本和降低风险的最好办法就是要让这支队伍稳定。慢慢地,孔天引就把这种组织松散却总能稳定运转的利益共同体,叫做生意场上的"利益同盟"。

  几年以后,这个客源滚滚的饭馆和同样客源滚滚的"地下票庄"为孔天引和王中带来了滚滚的财富。在别人眼里,他们就是两个有勇无谋的普通个体户。事实上呢?他们转眼间就变成了新中国第一代"暴发户"。

  秋冷的时候,孔则同就要把一位英雄介绍给孔天引认识。孔则同说此人名叫王宗德,是真正做了大买卖的生意人,在中国也早已经声名远扬了。

  一番交谈后,王宗德诚邀孔天引加盟大德集团:"天引,你是做大事情的人,大德现在就是做大事嘛!你要是不介意,我是希望你能来大德,一起做点大事……我先入为主,把话儿先搁在这儿了!"

  与王宗德交谈以后,孔天引认真地思考了几天,孔则同和崔嘉伟也积极地建议他去海南创业。几天以后,孔天引就做出了去海南创业的决定,然后他就单独地跟王中说了此事,希望王中也一同去创立大业。他们决定把饭馆委托给一个人打理,这个人就是老安。

  孔天引和王中来到了海南。

  孔天引就做了大德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像是王宗德的大秘书。王中就常常到外地跑业务,多是吃饭喝酒耍嘴皮子,这是投合了王中的秉性,如鱼得水一样。自从为大德做事以来,孔天引也是没有闲着,王宗德就不断带领着他拜见各个上流阶层的人物。这些人物大多是大德在官场上和生意场上的关系户,孔天引也逐渐与这些人熟悉起来。

  这一次,他们拜访的是一个西部的官员,主要目的是协调一批轻工业品顺利出境。吃饭的排场与以前有所不同,以前都是安排得很有气势,那种气势不仅是要体现在上等精细的菜肴上,还要考虑到现场的气氛。这次饭局却是在普通的饭馆里,似乎没有什么刻意的安排。四个人在小小的包间里坐着,上了那些普通的菜肴。

  桌子上有一些进口的香烟,却没有备酒。

  饭后喝茶聊天之际,王宗德就让孔天引把一副字画送给了官员,然后就说是从北城带来的一份薄礼。官员看上去五十多岁,浅灰色的夹克,戴着眼镜,一幅学者的模样。他接过了字画,就慢慢地打开来。孔天引和官员的秘书就连忙在两旁帮忙拉着,让画展平了。

  官员摘下了眼睛,凑近了看那幅字画,仔细地研究了片刻,皱着的眉头就逐渐地舒缓开来。然后,他摇头叹息着说:"古人还是上了品位的!"

  王宗德见状,就很认真地介绍说这幅画是明代人物写真大师曾鲸代表作品《张卿子像》,在传统肖像画强调墨骨和传神的基础上融合了西洋画法,创造出更着重墨染和体积感的凹凸法,为中国传统肖像绘画艺术开辟了新路。

  "画中的杭州名医张卿子,身为一代名医,不求名利,和善坦荡,真是画得淋漓尽致呀!"

  王宗德在旁边不失时机地恭维着说。事实上,王宗德也是丝毫不懂翰墨,偏要装作懂得艺术鉴赏,或许是遵循了生意场上最简单的道理:投其所好。

  "我们倒要向张卿子学习喽!"

  官员就缓缓地转过脸来,笑眯眯地望着王宗德,面色诚恳地说。

  几个人又随便喝了些茶水,抽了几根香烟,聊了聊闲情逸致的话题。

  官员还当场表扬了孔天引,说他谈话得体又后生可畏,虽然孔天引并没有讲多少话。孔天引知道这种话是生意场上"面儿上的话",是找那些稍微重要的人物"给面儿",不能冷落了场面上的人,就说些像是捧人的话来。实际上,这些话却全无意义也全非真心。说的人就自然地说了,听的人也自然不必当真,听完了也就忘了,若是当了真,反倒是麻烦了。然后,大家就作别散开了。

  当然,事情也是办妥当了。

  后来,孔天引就知道送给四川人的那幅画是王宗德教人随意在店里买到的赝品。然后,当面送出的时候又借口说是孔天引专门从北城带来的艺术礼鉴赏品。不出半个月,就会有画馆的人登门拜访四川人,高价买下那幅字画。当然,这个画馆的人是王宗德托付人去办理的。一番周折以后,这幅画就回到了王宗德手里,四川人就拿到了一大笔钱。下一次,这幅画还是可以轮流使用。

  这样一来,虽然是颇费了许多周折,却在场面上维护了交易的面子,给对方走下去的台阶,也让对方有了安全感。而且,这种交易既不伤风雅又非常识大体,官员们喜欢,商人们也喜欢。孔天引知道这种套路并不是王宗德的原创,而是从大清朝北城的官商场上学习得来的。

  孔天引还了解到四川官员的两个子女都在国外读书,全部的费用也都是王宗德托人安排。这都是生意场上朴素的贿赂之道,当然没有谁把这些事情当作贿赂,都看成是关系户之间自然遵循的规矩。

  王宗德曾经跟孔天引颇为得意地讲了讲他发明的著名论断,这个论断就是"811原则"。这是一个利益分配的原则,按照这个原则:如果生意人赚了十元钱,就要有八元钱贿赂给关系户,一元钱分配给身边掌握机密的幕僚们,最后剩余的一元钱才装入自己的口袋。换一句话解释这个原则就是,一个商人赚到十元钱,就有八元钱是用来培养生意场上的利益同盟。由此可以看出,利益同盟也是商人的根本法宝。

  王宗德还解释了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利益分配给关系户,因为这些关系户需要网罗更多的关系户进来,或者把自己培养成更高地位的更大权势的关系户,这些事情都需要巨大的财富。因此,培养一个关系户是需要代价的,反过来毁灭一个关系户同样是代价惨重。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利益同盟网络会那么坚固,轻易不会破灭。

  王宗德讲述的种种生意场上的理论,就像是一场细雨灌溉到孔天引的心里。这些理论中就有一个最重要的道理,那就是培养利益同盟,而且培养利益同盟的根本理论就是:你认识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想认识谁以及谁认识你。

  春天的时候,孔天引又回到北城。

  他把孔则同和崔嘉伟约了出来,这段时间虽然孔天引在海南创业,也照样频繁地回到北城,并且不断约见孔则同和崔嘉伟两个人。孔天引心里计划着一桩新的大生意,这笔生意就是利用价格双轨制的空子倒卖几批工业用的重要物资,例如钢铁、石油、煤炭、药材等等。这些物资都是按照计划经济的指标供应,但是远远满足不了工业需求,于是,市场价格和计划价格就会出现巨大的差异,这个差异就是利润。

  这种倒卖活动就不再是针对着普通大众,而是直接针对生意人。但是,这种大宗物资的批文和流通渠道往往需要通过重要的官员关系,因此在社会上被称作是"官倒"。

  对孔天引来说,这些生意的原理和他曾经做过的倒卖购物券和粮票的生意并没有太大差别。孔天引觉得他既然抛家弃子地去了海南,就不可能永远跟在王宗德的后面转悠,他需要尽快地完成自己的原始积累。只有完成了原始积累,他才可以做自己的生意,才可以有自己的家业,虽然从王宗德的生意看来,原始积累肯定避免不了血腥和灰色,那又有什么办法哪?

  几个人又约在了老朋友饭馆。

  这段时间,老安把老朋友饭馆的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原来稳定的客源还是不断地前来吃饭聚会,只是少了一些罢了。孔则同和崔嘉伟还是照样的把机关里的生意往饭馆里招揽。这天早上,老安仔细地把饭馆后面那间小隔室打扫得干干净净。

  以前,这间隔室是孔天引的"地下票庄",现在倒票的生意已经没有什么大利可图了,小隔室就变成了孔天引每次来北城和崔嘉伟、孔则同谈论事情的会客室了。

  孔天引一边为其他人斟茶水,一边说道:"说正事情吧!有笔生意能给大家赚大钱!"

  王中就赶紧识趣地说道:"海南那边要建省了,现在什么都缺,钢材、煤炭、石油、药材、水泥……咱们只要能够弄到批文,就能赚到大钱!所有的路子我们这边负责!"

  王中通常都是替孔天引说出这些牵扯到具体生意的话,他们之间这种说话方式算是默契的配合。听到王中这么说,孔则同像是也来了精神,就补充着说:"现在就有三笔生意最赚大钱:搞官倒、揽承包、做走私。倘若现在不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政策也变得很快嘛!"

  看来,孔则同对这种生意了如指掌,这种了解当然是属于理论派的了解,能够在逻辑上和理论上把生意解释得清清楚楚。但是,孔则同是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生意,并不知道这种生意在实践中会遇到哪些细微的问题,都有哪些操作技巧,要怎么样才能够趋利避害。因此,孔则同倒是非常想参与几把,倘若真的赚了钱又躲避了风险呢?虽然这么想,孔则同的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崔嘉伟大口地抽了一口烟,犹豫了片刻就说道:"既然能赚大钱的话,只要别出大事情,就干吧?"

  "我们都是共同做过事情的人,彼此都心知肚明。生意肯定是好生意,风险也肯定会有。但是,我们都是聪明的人,谁也不会闭着眼睛往前冲吧?现在也是先做做铺垫,我们也在观望形势,如果看好了机会,大家再共同讨论吧!"

  孔天引这么说就是为了把话题暂时搁置下来,并不需要任何人当场就做出明确的答复。再说了,孔天引当然也不喜欢那些卤莽行事的人。

  半个月以后,四个人就决定同心协力地做几笔官倒生意。

  生意的分配也比较简单:孔则同和崔嘉伟负责搞到官方批文,主要是利用他们在北城和部委的关系,以及崔嘉伟高干岳父的关系;孔天引私下通过大德的关系,负责寻找下家;王中在业务上理顺关系,并且具体完成生意。为了维持这些关系,所需要的资金都由孔天引和王中负责筹集。同时,老朋友饭馆将作为培养和维护关系的中心基地。

  在回到海南之前,孔天引还找到了老安,吩咐他把老朋友饭馆全部重新装修,改成老北城返古的富贵风格,并且改做北城私家菜。孔天引专门邀请了一个神秘人物,此人与孔天引的家族算是两代世交,也是宫廷菜名厨的后裔,其父辈和孔熙志来往甚密,生意上也长期受到孔熙志的照应,他家的菜肴当时甚至超越了总统段祺瑞的家菜。孔天引雇佣此人做老朋友私家菜的大厨,并且分给他一部分股份。

  不久以后,老朋友饭馆就迁移到了一处老北城的旧式四合院里。在孔天引看来,这就是他未来基业在北城打下的第一根桩,而且要打得扎实有力。老朋友私家菜馆就是维护生意基本关系的据点,凡是有头有面的人物,无论是商人还是政客都慢慢地汇聚此处。在老朋友饭馆,客人们主要的目的都不是来吃饭,而是在于感情沟通和生意谈判。

  孔天引的私家餐馆改头换面以后,盛情款待的头一位重要客人就是赵易文。

  自从在贺兰山区结识并且成为朋友以后,孔天引和赵易文长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但是,孔天引却从来也没有打扰过赵易文,也没有恳求他办过什么事情,只是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罢了,常常地登门拜访问候。

  如今,赵易文却已经是市政府的重要人物了,在北城里虽不能呼风唤雨,却也是能办成大事情的人物了。当然了,在没有达到仕途的绝对顶峰时,赵易文仍然是比较谨慎。

  赵易文能够爬到如此的高位,与他的父亲有着蹊跷的关系。文化大革命期间,他的父亲是监狱里普通的狱警,负责管辖的牢房里关着一位年轻人。年轻人的胳膊被红卫兵打折了。赵易文的父亲看着年轻人可怜,遂动了恻隐之心,每天送饭时就多给他添些饭菜。

  年轻人自然感激不尽,把赵易文的父亲当作了恩人并且发誓日后必报。"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那位年轻人的父亲被平反了,而且担任了要职。虽然赵易文的父亲早就退休在家,但是赵易文的仕途却平步青云了。

  如今,孔天引必须把赵易文拉进来,他们之间向来就有培养关系的基础。当天的饭局设置的规格也很高,并且是大厨亲自掌勺,亲自选菜。虽然只有两个人用餐,菜肴的设置却刚刚恰如其分。

  几番客套话以后,两人就谈起了私事。

  所谓私事并不是什么具体的交易,而是回忆从前那些相处的激动人心的岁月,那些值得缅怀的伙伴之间的情意。然后,他们再顺着这些话题,谈谈两个人的事业,对中国未来的看法等等。

  总之,两个人所谈的私事无非就是那些亲密朋友之间才聊到的话题。因此,包间里虽然只有两个人,气氛却十分的融洽。在孔天引看来,赵易文是他未来从海南回到北城的重要根基。在孔天引回到北城以前,这个伙伴关系都是不能轻易动用的。

  孔天引再次把四个老伙伴聚集到老朋友饭馆的时候,北城已经是大雪纷飞了。

  "不管大雪怎么有灾,老天算是照应我们了。咱们的几笔生意都很顺利!虽然钱赚得不多,却也该知足了。趁着你们都有空,就分了吧……"

  王中就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后面拿出了两个黑色的皮包出来。两只皮包大小都一样,每一只都塞得很饱满。王中又坐了下来,把皮包放在了圆桌旁边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崔嘉伟和孔则同说:"全是现钞,大家就各自想办法保管吧……过些日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了!"

  大家闲聊了一番之后,孔天引突然说:"我们都是想做事情的人,也许还能做出些大事情来!我和王中肯定是想做自己的生意,大家合作了那么长时间,完全可以

  孔天引突然地邀请孔则同和崔嘉伟共同下海创业,这倒立刻让他们两人不知道如何应答,就只能沉默了。两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又各自低下头。

  孔天引当然不希望孔则同和崔嘉伟立刻给他明确的答复,他不希望他的伙伴们这么草率,这向来不符合他本人做事的习惯。

  他既然已经发出了邀请,已经坦率地把他的想法表达清楚了,也就不想继续围绕这个问题谈论下去。他的右手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银色指环,这是两年前妻子送给他的结婚礼物,每每思考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这样摩挲着它。

  然后,孔天引就微笑着,友好地朝三个人摊了摊双手说道:"今天就这样吧?老安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呐!"

  于是,四个老伙伴的会谈结束了,他们愉快地走出了书房,准备共进午餐。

  院子外面依然大雪纷飞。

《灰商》六

  今天,王中要去接孔则同和崔嘉伟,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到海南来创业,要跟着孔天引一起干点儿大事情。

  孔则同和崔嘉伟来到海南岛的最初几天,孔天引并没有安排任何计划,就是让王中带着他们到处转悠,到处吃喝玩乐。

  孔则同长期在机关里从事经济研究,因此多少还是了解海南岛,也了解这里的激情生活。但是,孔则同并没有真实地感受过这个城市,更没有认真地闻闻海水的味道,没有闻闻小女人胸口的味道,没有亲眼看着别人都是怎么数钞票。

  如今,孔则同都可以亲身感触了,也有机会亲身感受赚大钱的滋味了。崔嘉伟却是像吃了兴奋剂那样,连续多日的亢奋不休,脑袋里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就是想玩得尽兴然后再能大赚几笔,回去以后能向妻子交差就足够了,管它什么宏伟的事业呢!

  孔则同这种焦灼的心态并没有持续很久,半个月以后,孔天引就把四个人召集到一起。他们决定创立他们自己的事业--天通集团,所有的注册程序和相关机构的关系也都已经打点完毕。虽然当时并没有政策约定的股份公司,但是四个人仍然是按照出钱的多少占有股份,并且据此享受收益。孔天引出资最多,因此就成了最大的股东。

  虽然崔嘉伟和孔则同都意气风发地把积蓄投入到了天通,孔天引却让他们感觉到谁也没有确定的把握能够赚大钱,也就是说投资最大的人也承担着最大的风险。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乐意让孔天引占公司的大股。这就是孔天引做事的习惯:永远设法让伙伴觉得你是替他们分担了风险,即便你实际上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于是,四个老伙伴就像江湖好汉那样把全部的家底都放在了一起,如果未来有了收入就按照约定的说法共同分享。在春花烂漫的海南岛上,他们播种了伟大事业的种子,伟大的生意就这样起步了,办公室就设在了城外农民的简易平房里。

  遵照孔天引的预想,天通集团的生意真的就从倒腾土地开始了。

  那个年代,政府打算把海南建设成直辖省,一瞬间像是满世界的投资都涌进了海南岛,冲在前面的投资当然是土地交易。毕竟,来自中国各地的成堆的生意人和当地的政府,都迷茫地但是又充满热情地期望着能够在海南岛的白纸上画出一幅绚丽的画来。当然,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期望着临走的时候能够带着满满的金银财富幸福地离开。

  倒腾土地的生意并非孔天引拍拍脑袋就决定的事情,他在大德的时候就已经密切地关注到了这笔生意。他悄悄地又小心谨慎地利用大德的资源,利用大德的财富培养了许多属于他自己的伙伴关系。在利益的分配上,孔天引对这些伙伴们是尽量公正的,即便偶尔是有些不公正,他也要让别人充分相信他是非常公正的生意人。

  就是凭借这些伙伴关系,孔天引囤积了两块不错的土地,而且都是上风上水的好地。如今,他终于等到了海南岛建省的利好消息,也等到了自己的公司建立起来。这种生意赶上了高潮而且又没有任何法律风险,虽然没有法律证明这种生意合法得体,但是又没有任何明确的政策和法律限制这种生意。于是,这种生意交易迅速而且利润丰厚,简直是天通原始积累的天然选择。

  孔天引终于找准了时机把两块土地顺利地出手了,天通狠狠地捞了大笔财富。这笔生意仅仅用了他们两个多月的时间,但是天通却完成了大额的原始积累。面对着真金白银,四个伙伴简直都要疯掉了,他们一时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花掉这笔钱。

  他们就去大吃大喝几顿,王中又领着崔嘉伟和孔则同去疯狂地找女人。望着那些崭新的钞票,操着各地方言的各种年龄的女人们笑得合不拢嘴,简直要把男人们吸干了。然后,伙伴们就冷静了也就不知道干什么了,就只能等着孔天引做决断。

  孔天引就说要赶紧继续寻找上好的土地,继续囤积土地。看着大把的钞票又要流失出去,除了孔则同积极地赞同孔天引的做法,其他两个人竟然有些不忍心了。

  孔天引就跟他们讲了十五世纪末期发生在英国的"圈地运动"的故事:当时英国的纺织业飞速发展,需要大量的羊毛,英国地主就开始大量地圈地养羊,地主们疯狂圈地的目的是为了养羊,然后等羊毛长出来,再把羊毛剪掉了赚钱。但是,后来就有人只是圈了地却不养羊,就直接把土地卖给那些需要用土地养羊的地主们。孔天引就借助这个故事说:"那些土地的根本价值不是用来养羊,而是在于有人需要土地,哪怕这些土地最后不能养羊,那也无关痛痒。总有人是想卖土地赚钱,总有人是想卖羊毛赚钱,这完全是不同的生意……"

  结果,倒卖土地批文的生意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天通就像是一台贪婪的小抽钱泵那样,汩汩地把大笔的金钱抽了进去。孔天引并不是把目光全都盯在倒卖土地的生意上,这是一种无法长远的生意,是典型的依靠政策的投机生意,是投了历史的机会。天通可不能做个永远的投机分子,那可不是伟大的事业。

  孔天引把这些想法苦口婆心地讲给孔则同和崔嘉伟听,尽管他知道他们的心已经被金钱灼烧得滚烫了。

  孔天引把倒腾土地的生意大多都交给了其他三个人去做,他却不断地往返在海南和北城之间,和政府的官员们吃饭聊天,还开始密切地和银行界的人来往。这些往来都还没有什么直接的生意目的,就是一种关系网的培养。

  后来,孔天引和孔则同私下吃饭的时候,孔则同就跟孔天引随意地讲了几个有关乌托邦的故事,说是十六世纪中叶有个英国人托马斯·莫尔,提倡要建立一种理想主义社会,名字就叫乌托邦。这个社会里的人们共产共需又和平共处,是那种消灭了自私本性的社会,后来这种思想就不断地有人追捧。

  孔则同只是随意地讲了这个故事,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孔天引就觉得当时的海南岛也像是个投资者的乌托邦,早晚都是要破灭的。

  他得做好撤离的准备,当然在撤离海南岛之前,天通必须要赚得盆满钵溢为止。

  在这段时间内,天通集团就接连失去了两笔大生意。这两块土地都已经谈得很妥当了,但是对方并没有说出任何恰当的理由,只是说不想做这笔生意了,然后就拒绝了与天通的合作。接下来,这两块土地就到了大德的手里。

  孔天引感觉到了来自大德的明显的威胁,如果他不做出有效的还击,大德很容易就会把天通排挤出局,天通根本就没有能力再获得土地,也就根本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了。另一方面,许多优良的土地资源都早早地被揽到了大德集团手里,那可是让孔天引垂涎已久的肥肉呀!

  孔天引预感到天通与大德之间的战役是不能避免的了,他必须掌握战争的主动权。再说了,孔天引已经尝到了"倒腾土地"的甜味,巨大的利润已经渗透了他的末梢神经,只要轻轻一碰也会无比敏感地行动起来。但是,孔天引没有把这种担心暴露出来。

  孔天引想了很久,然后就把孔则同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与他商量对策,一是因为孔则同和他的关系最为亲密,他们毕竟是叔侄关系;二是因为孔则同长时间研究经济又非常智慧,应该是最适合商谈大事的伙伴。

  "这是最后的机会,机会之后也许就是泡沫!"

  孔则同说出了自己真实的判断,也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观点,他的理论知识越来越可以运用到生意场上的实践之中了。孔天引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直白的说法,当时倒腾土地的大潮正像风暴一样激烈,商人们要是听到有谁胆敢发表这样悲观的论点,简直能一刀就把谁阉割了。孔则同的这个判断就像是他起初谈到的乌托邦的故事那样,又让孔天引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智慧的人,以前也许低估了他。

  孔天引不停地摩挲着左手的指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到冰柜旁,从里面拿出了一大瓶冰水,倒了两杯。这个小冰柜是有人走私到海南岛的,受到了有钱人的欢迎,很容易就能在内地出手。

  孔天引把一杯冰水递给了孔则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德明明有漏洞,却偏要往风头上赶,早晚要站到悬崖边上,若是有人推一把,也就掉入万丈深渊了……"

  孔则同喝了一大口冰水,一下子似乎凉透了心底。

  他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是没有道理。他在经济研究所的时候,就一直研究大德,早就发现了大德的许多漏洞来。当时,大德是作为改革典型被研究的,他当然就不敢有相悖的观点。

  如今,他和孔天引站到了一个队伍里,大德也就是他的敌人了。

  他刚刚开始品尝到赚钱的滋味,如果大德真是阻挡了天通的生财之道,他恨不得直接把大德揭发出来。眼下,孔天引单独跟他谈论天通与大德的恩怨,也是表明了两个人的私交关系,他就索性多讲一些想法。

  "官倒就要查完了,典型也被抓出来了,政府不会清仓的,不能一下子揪出太多腐败来。腐败都是一拨一拨地查,一拨有一拨的道理。再等一等,大德还会露出新的尾巴!"

  孔则同一口气把话说完了,也分析得很透彻。

  孔天引一直拿着一杯冰水,低头听孔则同讲话,一边认真地思索着。他心里很高兴,那么短的时间内孔则同就把生意场摸得如此透彻,而且总是对政策的变化极其敏感。孔天引觉得孔则同显然是能帮助他解决大问题的。

  "很多情况下,打败一个胜利者比打败一个失败者还要容易……因为胜利者很容易骄傲自满,我们就等一等吧!"

  孔天引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窗户旁。外面的天空是湛蓝的,海水却懒洋洋的,一波一波地疲倦地向前方推涌着,炽热的阳光要把椰子树晒得昏迷过去了。

  崔嘉伟怎么也没有想到,王宗德会主动约请他吃饭。

  崔嘉伟感到有些蹊跷,但是转念就不去多想了,他向来都不是那种喜欢把事情想得很周全细致的人。因此,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王宗德请他吃饭的事情。他也没有怎么准备,还是保持着西洋式的扮相,就匆忙地前往赴约了。

  王宗德觉得崔嘉伟和孔天引完全是两种性格的人,他们不会有相同的爱好,也不会有相同的处理问题的方法。他约了崔嘉伟过来,目的也是很明确的,就是希望两个人共同做几笔走私的生意,共同赚一些大钱。这就需要崔嘉伟帮点儿小忙,崔嘉伟的岳父在北城的能量至今也没有发挥出来。当然了,王宗德并不是必须借助崔嘉伟的关系才能做成走私生意,他只是需要把崔嘉伟拉下水,拉到大德的船上来。

  "开门见山吧!天通的生意那么惨淡,你是知道的……你来海南干什么哪?不就是赚钱吗?想做一点大事业吗?"

  王宗德的话算是说得很明白又很露骨了。说完话,他就直勾勾地望着崔嘉伟。

  崔嘉伟明白了王宗德的意思,便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

  是呀!天通的生意是被大德断了奶,现在像是四面受敌。他们之前是赚到了一些钱,可是全部都留在公司里,大家还没有分到手。即便那些钱分到手了,他也只是个小股东。崔嘉伟绝对不愿意背叛孔天引,毕竟都是那么多年的好伙伴,倘若在不伤害天通的情况下,他倒是可以偷着赚几笔大钱。

  "你有什么好主意哪?"崔嘉伟就问道,

  然后,崔嘉伟似乎又觉得不太妥当,就补充了一句:"坑害天通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

  听到崔嘉伟的这个问题,王宗德就轻蔑地笑了起来。

  "坑害别人的生意,大德从来都不做!如果这么样做生意的话,我们还能坚持这么多年吗?那种事情都是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才干的事情!"

  接下来,两个人就谈起了他们的生意。

  这笔生意不怎么复杂,只需要周密地运作一下。王宗德已经疏通了海南这边的一切关系,然后他将把一批美国原装的汽车进口到海南港口,然后再运输到内地销售。这批汽车当然要卖到北城去,他需要崔嘉伟帮忙找那个能够通天的岳父,让这批汽车安全地抵达北城,然后再安全地快速地卖掉。

  当然了,这中间肯定会有一批复杂的程序,那并不需要崔嘉伟操心,他只要当个中间人疏通关系就可以了。换句话说,崔嘉伟不用花一分钱,也不用怎么操心,事成之后却肯定会有大笔提成,当然了,崔嘉伟还可以得到一辆高级轿车。如果他的娇妻一定闹着要一辆跑车的话,倒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崔嘉伟真的动心了,觉得这么干绝对不是背叛天通。在他看来,走私轿车与天通的生意完全是两笔不同的生意。他只是利用了自己的亲属关系做几笔自己的生意,再乘机赚一些钱罢了。一想到巨大的财富和豪华的轿车,崔嘉伟又热血沸腾,只要快速地赚到几笔钱,就能快速地给妻子买她喜欢的跑车了。

  不管怎么样,崔嘉伟决定干这笔生意了。

《灰商》七

  催嘉伟刚刚回到海南岛,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孔天引,就被心急火燎的王宗德约到了办公室里。看来,王宗德真是把催嘉伟当成了不可缺少的亲密伙伴了。

  王宗德傲慢地坐在那张小牛皮的大转椅上,一边大声说着轻蔑的话语,一边就递给催嘉伟粗粗的棕褐色古巴雪茄。这种雪茄烟草在中国的生意圈子里慢慢开始流行了,也是有胆大的生意人悄悄地走私进来,所以昂贵的价格让很多人空流口水。

  "那个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三边瞎忙乎,又访问中国嚷着要恢复双边交好,又要忙碌着和美国总统里根抢夺星球,还要忙碌着和叶利钦争总统宝座……他的阵脚全都乱套了,国家也肯定就要乱套了。其实呀,做生意也同样不能乱了阵脚!"

  王宗德当然因为他的生意而心情爽朗,几年前海南走私汽车的浪潮已经被政府成功清剿,八万多辆汽车把整个日本国的汽车仓库都清理到中国,一大批腐败官员也都相继落马。但是,他和催嘉伟安排的这笔生意却出奇地顺风顺水。

  当然了,王宗德知道如果他们出了麻烦肯定要比以前更加遭殃。

  "我如果没有判断错误的话,这两年苏联肯定要出大风波!它那边只要乱了,我们就能做大生意喽!说不好那边的军火都要降价哪?所以我们先得把钱攒够了。"

  王宗德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睛却深不可测地盯着催嘉伟。

  事实上,王宗德必须乘着这股难得的投机浪潮,迅速地做完几笔走私生意,然后才有机会实现宏伟的蓝图。眼下,王宗德忙着和天通抢夺那块利润肥沃的土地,并且企图乘机把天通彻底覆灭。眼下,王宗德需要把这些处心积虑的阴谋捂得严严实实的,毕竟催嘉伟还是天通的合伙人呐。他只要把那些肥得溜油的生意摆出来让催嘉伟瞧瞧,自然就轻易地拉他上钩了。对于那些尝过赚钱滋味的生意人来说,还有什么能够比利益的诱惑更直接哪?

  催嘉伟自然也是动了心肠,早就决定接着干下去,只是想拿到比以前更多的分成。但是,催嘉伟并不是那种谈判生意的好手,无非从孔天引那里学到些谈判的皮毛。他打算使用那些学来的谈判之道,跟王宗德耍耍心计。

  他使用了生意场上的辨证法--越是想要从生意中获得更多的利益,越是要装作对那笔生意满不在乎。

  稍作思量以后,催嘉伟装作心不在焉地样子说:

  "苏联冰天雪地的,人们都懒得搞经济,只是被迫要制造导弹和石油等等那些保家卫国的东西。然后,人们就闲在家里做艺术,所以就出了芭蕾舞、小说、音乐、歌剧……我想不懂苏联的生意,倒是对那里的文学颇有些兴趣罢了。"

  催嘉伟随意地说着话,就优雅地缓步走到了窗户旁边,顺便点燃了古巴雪茄烟,装作懂行地抽上几口。雪茄烟虽然卷得又粗又紧,抽上去却是软绵绵,含在嘴巴里也让人显得更加塌实沉稳。倘若是抽着那些做工精良的传统香烟,却像是单薄的嘴唇上衔着根火柴似的,丝毫没有霸气可言。

  催嘉伟故意地说完了这些听似调侃的话,无非是假装对王宗德所谓的苏联生意反应平淡,也显得不是那么急功近利。

  王宗德自然明白了催嘉伟的意思,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微笑着走到了催嘉伟的身边。然后,他豪放地拍了拍催嘉伟的肩膀,像对待老朋友那样地承诺催嘉伟会得到更丰厚的收益。王宗德的语气和神态都显得极其诚恳,丝毫不像生意场上的随意附和。

  催嘉伟也只好相信王宗德了,总不能让他当场立下字据吧?

  鬼都知道,商人的字据和随口的谎言没有什么区别。

  崔嘉伟匆匆忙忙地赶到孔天引的小书房,孔天引、孔则同、王中都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

  然后,孔天引就稍微地坐直了身体,直来直去地说:"开门见山吧,大德要跟我们争那块地。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得靠那笔生意活命呀!所以,天通要不惜代价做成那笔生意。如果生意搞砸了,我们就得从海南岛滚蛋!"

  他们可是很少见到孔天引这么直白地谈话,虽然孔天引从来不喜欢说无聊的废话,可是他也很少那么直白地把麻烦事抛给大家讨论。

  事实上,孔天引有自己的考虑,事到如今不能再遮遮掩掩了,要把天通遇到的大麻烦毫不留情地砸到伙伴们的脸上,再仔细地留意他们都有什么反应。要知道,巨大的困难最能够考验合作伙伴的心态和处理危机的能力。

  "我们绝对不能就这么忍着,就像是躲在帐篷里眼看着别人朝我们的帐篷撒尿!你们要是不反对的话,我能摆平这个麻烦。谁不知道,有钱人的性命珍贵得很呐!"

  王中说出的这番话实在让孔天引失望极了,作为孔天引长期的伙伴,王中就是学不会忍耐也学不会用脑袋解决矛盾。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国家能够用军队一劳永逸地打败入侵者,哪个组织也很难靠武力制服对手。

  但是,王中的姿态至少表明他坚定地站在天通利益同盟里,似乎是心甘情愿为天通肝脑涂地。耐心地听王中说完话,孔天引就平静地望着孔则同。

  孔则同也在努力地思考着。

  在他看来,天通的生意如果砸了,就意味着他也是个失败的下海者。但是,孔则同怎么愿意当个失败者呢?他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说道:"@#$%^"

  几天以后的清晨,太阳还像红红的灯笼在海面上漂着。王宗德派来的黑色奔驰轿车抵达了催嘉伟的寓所,悄悄地把他接走了。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街道两旁的旅馆、妓院、发廊、饭馆大多都还紧闭着大门,偶尔有勤奋的生意人在小铺面门前打扫清理,准备着开市。

  车子穿过狭窄冷清的街道以后,立刻驶入了沿海公路。催嘉伟疲倦地打了个哈欠,顺手把车窗摇了下来。海风吹在了他的脸上,冰爽清凉的空气里混合着绿色植物的味道,这让催嘉伟略微清醒了许多。

  王宗德还是在那条中式游船上等待着催嘉伟,那条游船就像孔天引的书房那样,专门用来商谈大生意之用。今天,他们需要落实那些生意上的细枝末节,因为这批货物全是从欧洲走私过来的高档轿车,和以前从日本接过来的货物大有区别。

  催嘉伟丝毫也不担心生意上的事情,只是希望王宗德能够大度地放过天通和孔天引,也算是卖他一个薄面。催嘉伟觉得自己非常了解孔天引,觉得孔天引在大生意的争夺上同样是毫不留情,而且是极其智慧的生意人。如果王宗德坚持要断掉天通的活路,孔天引未必就输掉战争,反而可能把大德击败。如果王宗德立刻停战议和,孔天引肯定也会不计小节。

  轿车在海滩边缓缓地停了下来,等待催嘉伟下车以后,又迅速地离开了。

  王宗德的游船远远地在海面上漂着,一艘小小的黑色快艇如利箭那样地冲到海边,胖胖的水手礼貌地把催嘉伟请上了快艇。然后,快艇又如利箭一般地飞驰到游船旁边。催嘉伟小心地踩着伸到水面的钢梯,走上了游船。

  两个人约在了游船二楼的西式餐厅里,王宗德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麻料西服,旁边还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

  事实上,催嘉伟却想赶紧谈谈天通和大德的矛盾。

  于是,他不停地晃动着三分满的香槟杯,并且仔细地琢磨着如何启齿。王宗德似乎猜到催嘉伟藏着心事,就催促他快点儿说出来。

  催嘉伟也就不再客套了,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做我们的生意,我们赚我们的钱,干嘛非要和天通过不去哪?我同意和你做完这笔买卖,你能不能给我一个面子哪?别再和天通抢那块地了?总得给天通留条活路吧?"

  催嘉伟有些激动地把话说完了,赶紧乘势把剩下的香槟酒满口喝光了。

  王宗德突然沉默了,黑黑的大脸就兀地变成了紫黑色。他迅速地睁了睁细如缝隙的眼睛,撇了撇厚厚的嘴唇,又皱了皱眉头,接着就长叹一口气。然后,他迅速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愤怒地走到窗户旁边,猛地拉开了丝绸的窗帘。

  阳光扑面打进了西餐厅里,游船好像已经开出了很远,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

  王宗德真是感觉到失望透顶,觉得催嘉伟不识抬举。

  他把最漂亮的女人和最丰厚的利润都公平地分了催嘉伟,每次都客套地把他当作亲密的伙伴,每次都把足够的面子给足了他。可是现在哪?催嘉伟竟然当面干涉他的生意,而且是为了天通干涉他的生意。王宗德心想催嘉伟并不是那种有天分的商人,竟然把毫不值钱的情分摆在台面上跟前辈去谈判,却压根儿不去考虑个人的利益。

  王宗德愤怒地望着远处的海面,尽量平静地说道:

  "我得坦白地告诉你,我不能接受这个条件,也非常失望你会提出这个条件!我们俩的生意与我和天通的关系,那完全是两码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催嘉伟的脸色也阴沉下来,觉得自己被当面羞辱了,觉得自己的情面被别人当场撕破了。催嘉伟当然非常不愉快,甚至感觉到有些气血上涌,也是声色俱厉地说道:

  "如果是这样话,这笔生意我就不干啦!我可不想捅出什么娄子来,把我的命都搭进去!我太了解孔天引了,他可不是那种甘愿被打败的生意人。"

  催嘉伟这些撕破情面的话却是他真实的想法,立刻就把王宗德激怒了。

  王宗德不禁想如果催嘉伟是他的部下,那么他肯定会疯狂地冲过去,狠狠地抽他几个耳光,再把该死的香槟酒泼到他脸上。他怎么那么不识抬举呢?怎么敢当面威胁给他分配财富和漂亮姑娘的人呢?再说了,催嘉伟已经登上了大德的战船,怎么还能够下得去哪?如果催嘉伟的高干岳父派不上用场了,王宗德就会狠狠地把催嘉伟踹开,或者干脆找些"路子"把他送进监狱。像催嘉伟这种刚刚赚到小钱的角色,根本都不配登上他的游船。

  想到这里,王宗德撇了撇了嘴巴,狡诈地说:

  "你必须得干!道理我就不再讲了。你还是回去吧,躺在床上大睡一觉,醒来以后再对着镜子照照你的脸,看看自己是不是昏了头?……你已经激怒我了,可是我暂时不跟你计较,毕竟你还年轻嘛!"

  王宗德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而且也把顺便把威胁抛给了催嘉伟。

  他老奸巨滑的思维判断告诉他,催嘉伟肯定吓得不知所措了,而且催嘉伟根本掀不起什么大浪。催嘉伟这种智商的生意人怎么能绊倒大象呢?再说了,也许催嘉伟只是暂时闹闹情绪呐。过几天,催嘉伟要是缺钱了或者渴望啃啃风骚女人的大屁股,肯定还会向前来道歉的。

  谈判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催嘉伟被礼貌地送了回去。

  软心肠的人做不了商人,这是生意场上的真理。

  崔嘉伟就偏偏是这样的人,十几天来崔嘉伟都非常矛盾和担忧。

  王宗德已经明确地警告他这笔走私的生意必须要做,因为他已经登上了大德的战船。然后,崔嘉伟也担忧大德走私成功以后,就会趁机把天通彻底打败。那个时候,崔嘉伟也迟早会在伙伴们面前露馅,背叛老伙伴的罪过简直让他无地自容。

  崔嘉伟躲避在寓所里空苦心思地琢磨,最终也没有想出妥当的办法。他想找个贴心人商量一下,就想到了孔则同,然后在晚上把孔则同约到了寓所。

  他准备了两瓶白酒,从饭馆里点了一些饭菜上来。现在,他们两个老同学面对面地坐着,喝着闷酒。崔嘉伟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顾闷着头喝酒。

  孔则同进门的时候就猜出了崔嘉伟可能有心里话要说,否则两个男子汉躲在家里喝什么闷酒呢?

  崔嘉伟憋了很久,借着酒劲才说出了一句话。

  "大德……要做走私!"

  孔则同非常惊讶,端着酒杯的手顷刻停在了眼前。

  他绝对没有预料到崔嘉伟会跟他谈论大德,更没有预料到崔嘉伟会知道大德走私的秘密,这对于天通来说肯定是个大好消息。当然了,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都没有表现在孔则同的脸上。孔则同冷静地望着崔嘉伟,耐心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崔嘉伟几次欲言又止,看来真是矛盾极了,满脸的无奈表情。

  "我……被卷进去了!我被卷进了走私!"

  然后,崔嘉伟如释重负,像是吐出了憋在胸口的大口淤血。

  接着,崔嘉伟就简单地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一直讲到他现在面临的尴尬处境。然后,崔嘉伟就眼巴巴地望着孔则同,希望他能帮助他想出解决问题的好主意。

  孔则同当然没有想到崔嘉伟会卷入大德的走私生意,直觉告诉他这是个非常好的消息。眼下,天通正好遭遇大德的重压,简直都要被逼到死路上了。现在,崔嘉伟却掌握了大德走私汽车的证据,这也许就是消灭大德的武器了。但是,如果大德遭殃,肯定会直接牵连到崔嘉伟。

  孔则同慢慢地琢磨着,眼下最重要的麻烦是天通的生死,而不是其它任何事情。因此,崔嘉伟必须稳定情绪把这笔生意做完,顺便拿下大德走私的全部证据。这样不仅是拯救天通的最好的机会,也让崔嘉伟占据了主动位置。至于将来怎么处理,孔则同完全可以接着和孔天引商量。

  想到这里,孔则同就镇静地说道:"你得把生意做完,不能让王宗德怀疑你。但是,你要掌握足够的证据。如果生意顺利,就算你走运;如果出了差错,你也掌握了主动。你不用顾虑天通的任何事情,大家都是好朋友嘛!你要把最要紧的麻烦解决掉!"

  崔嘉伟频频地点头,就像陷入绝望的人们对任何生还的希望都充满信心。连续地喝了两小杯酒以后,崔嘉伟还是为天通担忧起来,这似乎就是他最大的悲哀了。

  "如果大德不给天通留活路,那怎么办呢?那块地如果拿不到,天通不就没生意做了吗?你和天引总得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吧?"

  孔则同心里很清楚,他必须设法说服崔嘉伟拿到大德走私的证据。当然了,孔则同绝对不会把真实的目的透露给崔嘉伟。一旦抓住了大德走私的证据,覆灭的也许就不是天通而是大德了。

  现在,孔则同最关心的自然是天通的前途,因为那毕竟是他自己参股的生意,其它的任何事情都无足轻重。

  于是,孔则同就继续安慰崔嘉伟说:"眼下是你的前途问题,而不是天通的前途!"

  这句话把崔嘉伟彻底地说服了,他决定采纳孔则同的建议,做完最后这一笔走私生意,然后迅速拿到大德走私汽车的证据。孔则同答应崔嘉伟在幕后支持他,并且随时帮助他出谋划策。

  "别告诉天引,这事情到你这儿就结束了!"崔嘉伟不放心地叮嘱一句。

  "老同学了,你多虑了!"

  接下来,两个人就少说多喝,直至崔嘉伟酩酊大醉。

  几天以后,在孔天引的小书房里孔则同就把崔嘉伟参与大德走私汽车的事情全盘告诉了孔天引。他显然没有遵守和崔嘉伟的君子协定,那能值几个钱呀?天通是他们的生意,这个原则就足够让他做出隐瞒崔嘉伟的事情来。

  大德集团被政府清查了。

  崔嘉伟怎么也想不到王宗德竟然把他和他的岳父都推到了第一线上,如果清查的证据确凿,他很可能就得身陷囹圄。他的高干岳父也难逃干系,更不用说保护他的安全了。

  崔嘉伟痛恨王宗德,痛恨得咬牙切齿,痛恨得想立刻把他阉割掉,痛恨得想把他撕碎了喂鱼。

  崔嘉伟歇斯底里地冲到了王宗德的办公室里,声嘶力竭地大声质问他。

  王宗德却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不断地嘲讽他又故意激怒他。王宗德慢条斯理地说自己早就经历了人生沧桑,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留恋了。然后,他满脸不屑地嘲笑崔嘉伟还年纪轻轻就断了前程,断送了人生。

  崔嘉伟愤怒地冲了上去,想挥起拳头狠狠地把他揍扁。这时候,两个身材粗壮的汉子就扑了上来,迅速地把崔嘉伟死死地按在沙发上,重锤一样的拳头把他的鼻腔打出了鲜血。崔嘉伟龇牙咧嘴地捂着小腹倒在沙发上,痛哭流涕地大口喘着粗气。

  然后,王宗德就潇洒地躺在了那个真皮座椅上,点燃了一根雪茄烟,故意语重心长地向崔嘉伟透露出那个让他感觉到是晴天霹雳的事实--孔天引揭发了大德和崔嘉伟。

  崔嘉伟瞬间就崩溃了,感觉整个身体被卷入了暴虐的雪崩之中了。他的心肺将要因为愤怒而爆裂了,他全然忘记了鼻腔里还在汩汩地流血。崔嘉伟宁愿相信王宗德在故意欺骗他,可是快要进监狱的人怎么还会有心情去欺骗他呢?

  崔嘉伟真是迷惑彷徨--孔天引为什么会这么冷酷呢?为什么出于私利断然葬送了伙伴的前程呢?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伙伴身陷囹圄呢?这么想来,崔嘉伟真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蠢夫了,一直以来都在考虑天通的利益,一直以来都在考虑他和孔天引的友谊。

  崔嘉伟在心底痛苦地呐喊:"他们就这样愚弄我了吗?就这样把我当作蠢驴来愚弄吗?"

  催嘉伟疯狂地开着车子,躁热难当的空气烘烤着他的喉咙,让他口干舌燥,根本无法控制愤怒的情绪,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欺骗了他,愚弄了他。这个世界怎么会这样哪?他全部的理想瞬间就要崩塌了,他得去找孔天引说清楚!这可不是什么伪君子正襟危坐的谈判,只是要孔天引清楚地说上几个背叛老伙伴的理由。他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被关进监狱了吧?

  "这些狗娘养的!……"

  催嘉伟满怀怨恨和痛苦地来到了天通的那座小楼,一直疯狂地冲到孔天引的书房。门口有个保安竟然还想拦住他,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一拳就把保安打倒在地上。

  他嘭地一声就把书房的小门踢开了,把站在门后的王中撞了个大趔趄。

  书房里的空气顿时冷凝住了。

  孔天引坐在正对着门的沙发上,平静地凝望着催嘉伟。孔则同坐在旁边无聊地抽着烟,王中则在门后的冰柜旁愣愣地手足无措。

  他们显然是在开个小会,根本没有料想到催嘉伟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孔天引和孔则同立刻就明白过来,王中却蒙在云雾里并且以为催嘉伟在北城忙碌天通的大生意呐。

  看到催嘉伟像一头发疯的雄师,孔天引并没有慌张,却缓缓地站了起来,准备打招呼让催嘉伟坐过来。催嘉伟却突然愤怒地冲了过去,一拳狠狠地打在孔天引的右脸上,一点鲜血就飞溅出去。孔天引连连向后退了两步,就势重重地倒在了沙发上。

  催嘉伟简直疯狂了,弯下腰来把沙发中间的圆桌也猛得掀翻了,圆桌上的茶水、香烟、报纸都甩到了孔则同的身上。然后,催嘉伟痛苦地坐在地板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直直地望着孔天引,不停地责问孔天引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要揭发他。

  除了催嘉伟的辱骂和质问声,书房里就一片寂静,一片狼狈。

  孔天引扬了扬手示意王中把房门关上。然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王中赶紧从冰柜里拿出一条消毒毛巾递给了孔天引。孔天引随便地擦了擦鼻腔里流出来的鲜血,又用难以琢磨的目光望了望孔则同,然后就缓慢地说:

  "不管因为什么事情,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们也不想知道你因为什么发脾气!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啦!谁会喜欢大发雷霆的生意人哪?我们还在等着你开会呐!"

  孔则同看到孔天引非常镇静而且丝毫不承认揭发大德的事情,他当然也得装作一无所知。于是,孔则同也假装迷惑不解地说:

  "到底是怎么啦?什么事情不能私下里说哪?为什么一定要闹到办公室里来哪?"

  听到孔则同这么说,催嘉伟更加愤怒了。

  他心里无奈地想:孔则同可真是虚伪呀!这个大学同学和多年的老朋友怎么就变得那么快呀?在所有的事情发生之前,他就已经把全部的细节都告诉孔则同了呀!孔则同怎么还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哪?

  孔天引就缓步走到催嘉伟旁边,慢条斯理地说:

  "好啦!好啦!不管是什么人要陷害你,或者说要挑拨我们的关系,或者说要把我们的伙伴关系变成敌对关系,甚至是谁想乘机把天通扫地出门……我都希望大家能像做生意那样地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今天就这样吧!"

  孔天引说完就走到了窗户旁,拉开了窗帘。

  王中就递给他一杯放了柠檬片的冰水,他客套地接过来喝上几口,站在那里望着窗外,不再说话了。王中又端了一杯冰水,走到催嘉伟的身旁,本想劝劝他消消气,催嘉伟却扬手打翻了杯子。

  催嘉伟腾地站了起来,似乎是平静了一些,望着孔天引的背影愤愤地说:

  "把我在天通的股份兑换成现金,全部交给我妻子!"

  说完这句话,催嘉伟就踢开了地上的零碎物品,望了孔则同一眼,就甩门而去了。

  三天以后,大德集团宣告破产并且很快被政府清查。

  王宗德剩下的人生就要在监狱煎熬了,催嘉伟也要忍受六年的徒刑。

  不仅如此,催嘉伟的岳父也被革职审查。战争漂亮地结束了,孔天引指挥天通拿下了大德想要夺取的那块土地,然后又拿下了其它土地,然后又顺利地把一块一块的土地高价卖出去。

  天通在海南岛几乎势统天下了,又变成了庞大的抽钱泵,把巨额的财富滚滚地吞进来。

《灰商》八

  三个老伙伴都在沙发上坐下了,围着大圆桌,圆桌上放着一些香烟。

  孔天引先是开门见山地说:"天通要撤离海南岛,我们要把手里的土地处理掉,就像巴西人民从里约热内卢搬走那样干净利落!我们可以到北城做些地产的大买卖,再到广西做些贸易。你们知道,这两个地方,天通都有一些根基……"

  紧接着,孔天引又简单地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希望孔则同能够到北城把地产生意扛起来,让王中直接到广西去做中药材贸易,从零开始打下一个江山。所有的想法都清楚利落地说完以后,孔天引就停了下来,也是想听听孔则同和王中的想法。

  孔则同多少感觉有些意外,虽然觉得天通迟早要撤离海南岛,可是并没有预料到孔天引会如此仓促地做了决定。倘若还能再捞上几笔大买卖呢?另外,孔则同觉得天通并没有做贸易生意的经验,就仓促地跑到西部去搞贸易,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呢?孔则同在心底仔细地掂量着微妙的想法,正在考虑到底该怎么去说,王中却把话抢了过去,冒失地说道:"为什么要撤呢?生意做得很好呀!别的地方也没有这么开放嘛!"

  孔则同倒是当真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天通早晚是要离开海南岛,早晚也要走出去,因为我们要做真正的大生意!只是……我们是不是这么急切地就离开呢?广西和北城是不是肯定会有更好的机会呢?"

  孔天引噘了噘嘴巴,又随意地扬了扬手说道:"很少有人能靠它赚钱,这就会是大生意;很多人都能靠它赚钱,这就肯定不是大生意……也许你们不赞同这个观点,这也不打紧。那些小年轻,都能在海南岛上,随便的卖地赚大钱,你们觉得很正常吗?我们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谁都不希望后悔,谁都不喜欢赔钱!你们觉得呢?"

  王中显然还是没有想通,还是要顽固地反驳几句。他满脸焦躁地说道:"好吧!就算你是对的!但是……你总不能……每件事情都自作主张吧?"

  孔天引冷冷地望着王中,不停地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指环,像是在认真地聆听他说话,又像是仔细地替王中考虑。

  然后,孔天引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后的冰柜旁,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又向里面放了一小片柠檬片。

  他端着杯子,慢悠悠地走到王中的沙发旁边,友好地把冰水递给了他。

  随后,孔天引又轻轻地、安慰式地拍了拍王中的肩膀说:"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好让我们大家都再仔细地考虑一下,所有的麻烦都能解决掉!"

  半个月以后,三个伙伴对孔天引的提议达成了统一意见,也就是天通要尽快把海南岛的土地处理掉。然后,王中直接去广西筹办天通贸易公司,孔则同负责在北城开拓地产生意,而且天通的总部也要逐渐迁移到北城。

  总之,一个崭新的生意帝国也许就要开始了。

  如今,广西的贸易生意和北城的地产生意,都分别交给王中和孔则同打理了。在孔天引这个司令的指挥下,生意肯定会顺风顺水。

  孔天引也没有闲下来,而是悄悄地去了香港,就像处理他私人的事情那样,同样是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是经生意伙伴们介绍,孔天引拜见了一些香港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且这些人都是自称懂得"用钱赚钱"的生意人。

  换句话说吧,这些人对于怎么花钱很有研究。孔天引拜访这些人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学会投资的本领,要做一些投资事业。

  一个生意人可不能只懂得怎么赚钱,还要懂得怎么花钱。

  也是在这一年,中国好像一夜之间就有了资本市场,有了股市。有钱的人们或者没有钱的人们,都好像要疯掉了。人们疯狂地购买股票,再疯狂地抛售股票,因此有人转眼就真的赚了大钱,而有人就全赔光了(索性从楼顶跳了下去)。

  坦白地说,孔天引虽然弄不懂股票,可是他绝对不是那种眼巴巴地看着机会溜掉的生意人。之所以没有跟任何人打个招呼,就是因为孔天引觉得事情还不是足够成熟,因此只是先探探风向,先去尝试一下罢了。当然了,如果真是能赚大钱的不错的生意,孔天引也许就会用合适的办法与伙伴们分享。

  不久以后,孔天引秘密地在香港成立了天通投资公司,并且开始利用这台机器,去吞噬那些他非常看好的股票,也许还有那些他非常看好的公司。总之,凡是能够花大钱再赚大钱的买卖,孔天引都会敏锐地观望、快速地出击。比如,孔天引不失时机地购买了一大批原始股票,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立刻抛出去。

  悄悄地创立了天通投资以后,孔天引就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助手,并且最好是一个律师。孔天引觉得懂法律的人可能更善于思考和观察,更善于捕捉事情的细节,也更善于研究人的心理。孔天引就想起了一个人来,并且专门在老朋友饭馆的书房里约见了他。这个人叫秦正,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相貌平平,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看上去算是斯文,可是却总是不苟言笑。

  孔天引能够欣赏秦正,就是因为秦正在一个饭局上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律师不是打官司的,是打关系的!"

  孔天引立刻对这个年轻律师产生了兴趣,因为他欣赏秦正的沉默寡言,也欣赏秦正对所谓"打关系"的把握。就冲着这两条原则,孔天引就可以尝试着去考察一下这个年轻人。

  秦正当然也非常地敬重孔天引,爽快地答应了孔天引开出的条件。孔天引提供一笔钱,让秦正办一个小小的律师事务所,实际上却是未来天通大业的法律中枢。按照秦正"打官司就是打关系"的说法,这个律师事务所也是天通的关系中枢。

  总之,孔天引决定尝试着培养这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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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商》九

  夜幕降临,老安的车子就黑蛇一样钻进了老朋友饭馆的胡同里。然后,老安就敏捷地下了车,替王中拉开车门,两个人就径直走进了饭馆的一个包间里。包间里只亮着几盏壁灯,泛着淡淡的光,并不刺眼。

  孔则同坐在饭桌的右侧座位上,对面也坐着一位客人。见王中进来了,客人就客气地起身打了招呼,孔则同倒是坐着没有动,开始跟王中介绍客人。

  这个瘦高的中年商人叫杨武,神色抑郁,皮肤黝黑,也穿着一身深黑色唐装,就像刚从煤矿里爬出来一样。几年前,杨武在北城一场风波中不幸落马,严格地说是他的大靠山们不幸落马。于是,他就转眼间从一个官员变成了一个商人,在广西北海笼络了一大堆的生意人脉。

  "富贵都是有尽头的!几天前那个姓包的香港船王死了。六十年代中东的石油都是他的船队运到全世界,八十年代他就和英国人打,硬是把英国的几个财团买下了。他倒不如去当官喽!"

  杨武说完话就兀自叹息了,并没有笑,就像在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听到这里,孔则同很自然地就说到了生意。

  "他还不如去做地产。香港的几个大亨,哪个不去做地产呢?香港寸土寸金嘛,全世界的城市就数着它最挤了!"

  然后,孔则同就随意地谈了谈天通在北城的地产生意。王中就听出来了,孔则同在北城的事业如日中天。王中倒不是嫉妒孔则同,只是觉得他也照样能干出点儿不俗的业绩来,毕竟大家都是在海南岛上练出来的。但是,孔天引却偏偏让他搞什么药材贸易。

  想到这里,王中不禁轻声叹息了。

  "有人说北海的地产生意快日落了,我倒不相信,我手里的几块黄金土地,都握得死死的哪!"

  杨武就随意地跟了一句。

  王中的神经突然被触动了一下,一股温热的血气就顺着身子从下而上地直冲到脑袋里,思绪就嗡嗡地飘到了海南岛。

  是呀,他实在是熟悉这种生意,被这种生意实实在在地刺激过,孔天引为什么就偏偏不让他搞地产呢?他竟然坐在那里思绪起伏了,直到孔则同嚷嚷着让大家举杯喝酒,他才回过神来,心里却是热浪翻腾。

  回到北海不到半个月,王中就找到了杨武,迅速地把北海的一大块地接了下来。

  王中盘算得很清楚,他只想再冒一回险,靠着这笔生意再大赚一笔钱,接着肯定就是悬崖勒马,老老实实地做药材贸易。他完全可以做出些大成就来,也好让孔天引对他刮目相看。他也羡慕孔则同,能够在北城建造天通的高楼大厦,可是他为什么不可以呢?他为什么不能在北海建造一座最高的大楼呢?总之,王中决定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情。

  一切的计划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孔天引当然也不知道。

  生意就是时机,就是冒险和谨慎之间的战争--孔天引说的这句话,王中终于要信了。

  王中可真是时运不济呀,北海的那一笔地产生意现在成了一个幻想,刚建了好几层的大厦看来必须停工了。很多生意人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泡沫",像暴风雪一样地劈头盖脸冲了过来,准准地打在了很多商人的脸上。

  王中实在是彷徨无措了:他还欠着杨武的一大笔钱(这个人也许早就逃之夭夭了呐!);他也欠着银行的一大笔钱;他还欠着建筑公司的一大笔钱。当然了,王中又是那种即使遇到天荒也能很快就想得开的人。他已经尝试了许多条路子,想着能筹集点儿钱来。结果呢?没有一个商人愿意帮助他。

  他可真是愚蠢啊!谁都知道--如果一个商人陷入了困境,就很难在商人圈子里借到钱,因为只有两个有钱人之间才能借钱。

  他坐在大椅子上深深地思索着:到底该怎么弄到钱?怎么向孔天引交代?怎么尽快把麻烦处理掉?这些该死的烦恼!已经让他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了,根本不知道怎么解决。现在,王中实在是不想再去理会这些烦恼了,只能观望一下再说了。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马上就要来了,也许她能让他彻底放松一下。

  王中的大手快要伸到女孩子滚烫的胸口了,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他呢?他可没有什么大钱!王中示意女孩子整理好衣衫,然后就心烦意乱地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堆人,看上去就像是游荡的农民。站在最前面的人像是首领了,是一个肥胖高大的人,穿着一双布鞋,目光很呆滞,麻木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手腕上带着一块冒牌的劳力士手表。王中就觉得诧异,自己也穿着布鞋,也戴着劳力士,竟然跟农民一个档次了。这只是一个闪念,王中可不敢笑。

  王中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就是所谓的亡命之徒了。

  "你的事情我们就听说两条,一条是说你有很多钱,第二条是说你欠别人很多钱……你有很多钱,我们管不着;你欠别人很多钱,我们就得管!"领头的胖子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然后就神色平静地望着王中,态度十分友好。

  王中什么也不能说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把王中请进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里,然后飞速地开到了郊外的一个小树林里。

  王中刚从车里下来,一个矮小消瘦的谈判代表就走出来了。谈判代表看上去很斯文,像是个吃不饱饭又每天做爱的研究员。谈判代表没有说太多话,也十分地客气和礼貌,只是说让王中尽快偿还全部债务,不要存在任何侥幸心理。

  王中是真的害怕了,害怕自己的性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害怕自己被撕碎了再扔到海里喂鱼。他得赶紧筹集资金把债务还清,但是他根本借不到钱,也不可能去跟孔天引说。如果他说清了真相并且诚恳地道歉,孔天引肯定会帮助他把事情圆满地解决了,而且也会原谅他的过失。但是,王中不想这么做,也不想去恳求孔天引的宽恕。

  他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危机,他不能一辈子都靠着孔天引。

  感谢上帝,王中终于找到了一线生机。

  这个人叫黑鱼,早年是大德集团的旧部,也算是王宗德的死党。黑鱼和王中算是比较熟悉了,在大德的时候,他们一起跑过业务,一起玩过女人,一起把别的生意人打得稀巴烂。在大德的时候,黑鱼就常常去苏联联络生意,现在他仍然是和独联体的国家做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

  半个月后,黑鱼就带着王中来到了俄罗斯与新疆接壤的一个边陲小镇。他们见到了一个叫波沙涅夫的人,此人是爱尔兰人后裔,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没有扎领带,外面套着黑色的风衣。他的头发很短,梳理得也非常工整细致,像一个儒雅风度的中年教授。

  按照黑鱼的交代,王中不需要询问太多对方的信息,他只是粗略地知道波沙通过错综复杂的生意网络控制着许多石油生意。王中知道俄罗斯仍然处在内乱时期,黑手党控制了俄罗斯三分之一的经济命脉,各种武装派别和民间组织疯狂地争夺石油资源。但是,王中当然不敢胡乱地猜想对方属于哪个组织,或者有什么来历,他只需要把波沙当作一个友好合作的生意人就足够了,其他任何的考虑都可能让双方极不愉快。

  这是一间不普通的废弃的厂房,像是生产轻型军工设备的大车间。车间像是典型的德国包豪斯建筑,厂房的顶棚是浅灰色的混凝土半圆弧,简洁流畅,墙体四周开了一些横线形的窗户,冬天冷冷的阳光像白布幔一样地铺进来。波沙就站在王中的旁边,他们迎面的水泥墙上悬挂一张巨大的俄罗斯石油矿井分布图,密密麻麻的各种颜色描绘出来的石油输送管线,像是蜘蛛网一样地分布在地图上。

  "生意要是搞大了,我们可以专门修一条管线,直接通到中国……"

  波沙像个学者一样,对王中讲述征霸者的伟大抱负。

  王中安静地站在那里,谦虚地听着。他激动极了,简直看到了一整座金矿。这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呀!是突破国界的大交易。以前呢?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呀?他们只是为一辆轿车而辛苦地赚钱,别人早都赚来一艘油轮了。

  他真是庆幸自己被别人追债,要不然的话他还挖空心思地在北海搞地产,或者做药材生意呐!那是多么小的生意呀,哪像男子汉做的生意呀?

  王中早就渴望着自己干出点伟大事业来,如今上帝真是恩赐给他机会啦!

  王中一闪念想到了孔天引,就突然觉得孔天引可没有想象中那么伟大了。他以前那么信赖孔天引,那是因为他只是没有见过场面的井底之蛙。如今,他要真是把石油生意做大了,孔天引恐怕也要向他学习啦!那时候,他就得亲自批评一下孔天引,批评他的胆量太小,哪里像个男子汉呢?想到这里,王中竟然激动得难以自抑了。

  想归想,王中还是尽量控制着激动的情绪,同样谦逊地模仿着波沙平和的语气说:"我们要感谢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一直打到了里海,那里的石油可是你们的财富呀!"

  波沙听到这句话,就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优雅地拢着王中的肩膀,邀请他一起共进一顿俄罗斯的传统晚餐,然后商谈生意的细节。

  接下来,王中打点各方面的关系,做完了一笔石油生意,而且整个操作过程也非常干净利落。然后,王中偿还了部分债务,还赚得了丰厚的利润。那块土地也落在了天通的名下,显然一切都风平浪静了,他也可以坦荡地面对孔天引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几个月以后,王中在广西的渠道就出了大麻烦。那个合作很愉快的老伙伴,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猝死了。新上任的家伙可是小心谨慎的,而且得有一段适应的过程,怎么敢刚刚上任就使劲地往火坑里面跳呢?

  可是,俄罗斯方面早就已经把全部的货备齐了。王中一点儿也不敢怠慢了,赶紧地和黑鱼一块儿去了俄罗斯,去向波沙当面解释清楚。他甚至还想着要像孔天引那样去谈判,去平息对方的怒火。显然,王中是高估了自己的能量。

  他们见面的场合显然是换了,也是在那个厂房里,却不是在同一个大厅里。这个大厅的正面墙壁上没有悬挂着俄罗斯境内的石油分布和石油运输管线的地图,而是一个高高方方的钢筋焊制的笼子。笼子里面关着两只庞大的东北虎,两只像小牛一样强壮的东北虎,在笼子里静静地卧着,丝毫没有进攻性,像是人类的朋友一样。

  波沙抽着一根细细的雪茄烟,围着王中和黑鱼转了两圈,像是在思考一道数学题。然后他就在王中和黑鱼面前站定了,还是像个学者一样地说:"我们的国家物产贫乏,我们照样把比黄金还贵重的石油都拱手给你们。你们呢?好像是不感兴趣……你们的国家盛产东北虎,我们一度很感兴趣,也就设法买来两只,你们应该很感兴趣吧?"

  波沙的话音刚落,王中和黑鱼跟本就没有反映过来,两个像装甲车一样的黑人就冲了上来,死死地拖住黑鱼,把他往笼子里推。

  黑鱼就号啕大叫起来,拼了命地喊救命,两只悬在空中的腿就不停地乱蹬着,踢打着。当黑鱼被扔到了笼子里时,笼子就自动地关闭了。黑鱼叫喊着,还想往笼子的角落里躲闪,两只温顺的东北虎却突然腾空而起,疯狂地咆哮着扑到了黑鱼身上。

  很快,黑鱼就被盖在老虎的身下,不再动弹。

  王中完全惊呆了,其中一只老虎生生地把黑鱼的半张脸抓了下来,另一只老虎就贪婪地啃着一截小腿。不多时,笼子里就是一堆血肉模糊的碎肉和碎骨了。

  王中正愣愣地站在那里。

  波沙就走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王中的肩膀,非常温和地说:"你别担心,我们之间的问题就是钱的问题……你先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吧,没有人会把你推到笼子里去!想个办法找你的伙伴来解决问题,也许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孔天引仰躺在孔则同办公室的沙发上,不停地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指环。

  他的脸色很凝重,眉头紧锁,再也没有什么其它的表情了。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加了柠檬片的冰水。屋子里非常安静,孔则同就坐在孔天引旁边的沙发上,也低着头沉思。

  孔则同打破了沉默,望着孔天引,语气坦诚地说:"我们得把他弄出来,不然事情闹大了,天通就结束了!"

  见孔天引没有说话,孔则同又接着说:"谁能想到呢?他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他可从来都没有跟我们说过呀!"

  孔天引没有过多地评论整个事情,然后就轻描淡写地说出他的想法。

  "我去想办法弄些钱来,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能想办法平息了……我去处理这件事情,你照顾天通的生意!"

  事已至此,除了这条路,还有什么办法呢?王中真是伤透了孔天引的心,而且天通的大业差一点就要毁灭在王中的手上了。孔天引当然也在心里深深地自责了,他怎么能这么信赖王中呢?

  不久以后,孔天引亲自去了俄罗斯的那个边境小镇。

  他面对着最棘手的谈判,也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谈判。他又像一个外交使节一样,遵循着最古老的波斯手稿《君主训诫》里的谈判理论:大使必须像使用一把锋利的剑一样,善于巧妙地使用语言。但是在他的语言的表面,要饰有柔和的羽毛,以便明显表示出亲切。如果他的讲话开始显得严厉,他就应该用柔和之剪修剪一下。如果他开始说出了冷酷的话,它就应该以和善的、令人愉快的话语来结尾。用动听的话语消除彼此心中邪恶的根源,用甜言蜜语来抚平对手眉宇间的皱纹。最聪明的使节可以使用语言去完成百万勇士无法完成的伟大事业。那些可以用一句无礼的话,破坏整个和平的人,简直就是莽夫!出色的使节却总是能够用动听的言语,促成两个敌人言归于好。

  "法西斯帝国什么条件都不讲,只要战争,可是伟大的苏联军队不是照样把他们赶跑了吗?大家都是出色的商人,无非都是价格问题嘛!我们就坐下来吧,像好朋友一样地,认真地把价格谈妥了,谁愿意发动战争呢?"

  孔天引就这样耐心地跟波沙谈了谈自己的看法,摆出一些可以信赖的道理。然后,他就说他同意按照对方的原则全部用现金赔偿波沙的损失。然后,他又继续谈论生意上的事情,真像是两个马上就要展开合作的伙伴一样。

  在孔天引看来,波沙也是个生意人,既然这样,干嘛不做伙伴呢?干嘛不能一起做些稳定的生意呢?当然了,孔天引并不是要和波沙谈走私石油的生意。他可以不在乎波沙还有哪些不正当的生意,这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他们可以做一些阳光下的生意,这种生意到处都是。

  "大家都是做正当生意的,傻瓜才会跟政府过意不去哪!不管你们是不是同意,我觉得中国的未来会有数不尽的财富,数不尽的生意。我们只要耐心地等着,细水长流也能汇成江河!"

  孔天引的谈判永远都离不开生意,把生意的利益说得清清楚楚,并不需要再谈其他更多的东西。谈判非常地顺利,波沙很欣赏孔天引,欣赏他的绅士风度和处理矛盾的方法。波沙当然控制着许多阳光下的生意--生意之间倒是没有什么分别,只要是双方都能赚到大钱,就是好生意。

  王中安全地回到了北城,真是虚惊一场呀!他实在感激孔天引,感激他又一次拯救了他的性命。但是,孔天引从俄罗斯回来以后,就直接去了香港,却没有着急地要去听王中跟他说一大堆感谢的话。孔天引只是说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让王中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听他谈谈心里话。

  王中就感觉有些蹊跷了,于是找到孔则同诉说心底的苦闷。他给天通带来了巨大的损失,花费了孔天引一大笔资金,而且什么生意也没有做出来,还差点儿毁灭了天通在广西的关系网。他怎么面对孔天引呢?他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呢?

  王中闷闷不乐地喝着小烧酒,不停地牢骚着,抱怨着。

  孔则同就耐心地听他诉说,然后就谈了自己的看法。

  "谁能保证以后没有人会揭发你走私石油的事情呢?你怎么敢确定你是安全的?当然了就算你是安全,你在天通还怎么干呢?天引还敢放心地把大生意交给你吗?……这都是我自己的看法罢了,你自己考虑一下吧!"

  王中接受了孔则同的建议。王中想兑现他在天通的股份,然后离开天通到东欧去创业,就打算干那些往东欧倒卖轻工产品的生意。王中和黑鱼接触的时候,就看好了这些生意。

  调整了一段时间以后,王中就找到孔天引:

  "我实在是感谢你的恩情!你救了我的命!我呢?却给你还有我们的生意添了一大堆的麻烦……还花了你那么一大笔钱!"

  孔天引冷静地坐在王中对面的沙发上,像是仔细地聆听一个好伙伴在讲述自己的委屈一样,显然他是平静地接受了王中的感谢之情。

  然后,孔天引就非常友好地说:"我们都是伙伴,都是生意上的伙伴。你出了麻烦,我们怎么可能撒手不管呢?你就别再提钱的事情啦,虽然是一笔大数目,但是我们把钱花在伙伴身上,可没有什么遗憾的!"

  "我已经决定了,想退出天通……我的股份就兑换成现金吧,算我偿还给你……如果不够的话,以后我会再还你。"

  "你干吗一定要离开大家庭呢?"

  "我想……我想干点儿自己的事情,做些自己的生意!"

  他们的谈判就是这样简单,王中要离开天通,孔天引答应了他,还把他的股份如数退给了他。王中呢?他就按照他的设想去东欧做自己的生意去了。

  事实上,孔天引心里很清楚,他怎么会动用自己的钱去帮助王中呢?他悄悄在香港注册的天通投资,购买了许多上市公司的原始股票。真是幸运,他赶上了股票市场股疯的高潮,整个中国都在炒股票,那可真是丧尽理性的年代呀!这些股票大多数都上涨了许多倍。

  秦正已经帮助他变现了一大笔钱,其中解救王中的钱只用掉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天通投资本身就应该有王中的一部分,但是王中怎么可能知道这其中的玄机呢?

《灰商》十

  巨大的财富总是先让人有巨大的安全感,然后就会让人滋生巨大的底气,接着人们就会想干一些更大的买卖。孔则同也许就是被财富冲击得有了底气,他可真是帮助天通赚来了滚滚的利润呀。天通在北城的两笔地产生意,都变成了粗壮的抽钱泵,汩汩地把有钱人的财富流入到他们的口袋里去。

  他们几乎是转眼间就拥有了庞大的资产,一片北城里最高最大最豪华的写字楼建筑群,和一座在北城里最豪华的酒店,而且这两笔生意立刻奠定了天通在北城商人圈子里的地位。哪怕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商人也都能算出账来,如今孔天引和孔则同真是不折不扣的富翁了。

  这两笔大买卖似乎像一根钢针一样,狠狠地扎了孔则同的神经一下。然后,孔则同的野心就迫使他赶紧做一些新鲜的买卖,尤其是那些以前没有尝试过的大生意。眼下,孔则同需要和孔天引商量一下他的想法。

  如今,天通集团可只是剩下他们两个人并肩作战了,他们总得达成共识吧。

  孔天引随和地朝老安挥了挥手,示意他拿一些冰水过来,老安就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关上了。孔天引和孔则同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他们中间还是摆放着一张精致的圆桌。

  老朋友饭馆的书房还是老样子,只是书架上换了一些更新的书籍,墙壁上的大相框里还是平放着那一张六人合影的黑白照片。春天上午的阳光就像少女一样温暖,柔和地照满了小书房。这真是一个让人感觉到舒服优雅的天气,一个适合于老伙伴面对面地谈论大生意的天气。

  "刘备是厚而不黑,曹操是黑而不厚,孙权是厚黑都有都不够,所以天下就只能分成三国而治……我们是厚黑都有了,就赚了大钱嘛!"

  孔则同突然说出这个比喻来,可能也是无意说笑吧。

  孔天引听了就笑一笑,说实在的他可不赞同孔则同的说法,也许孔则同是表明他自己在维护生意利益方面的原则,但是天通可不能这么做生意。伙伴们谈话时,最好能避开那些原则不一致的话题,孔天引当然很清楚这个原则。

  于是,孔天引就直接把话题转移到现实的生意上了。

  "政府要搞宏观调控了,听说力度很大嘛?"

  事实上,孔天引心里很清楚眼下的形势,中国已经向全世界表明要搞市场经济了,学术界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中国到底姓社还是姓资?等等无聊的问题。中国甚至还在努力地挤到全球贸易体系中去,一些报纸大量地报道说中国要对全世界开放经济。转眼之间,满中国的商人们都开始唯利是图了。

  "主席南方视察以后,暗示大家可以搞大一点,结果全国的投资就满天飞了,外国人也纷纷搅合进来!股市和银行都快要抗不住了……但是,政策是有局限的嘛!没有新政策,很多人反倒没了油水了嘛!"

  孔则同说完就点燃了一根烟,接着就想谈谈自己的看法了,对于天通未来生意的看法。

  "物质决定精神根本就不对!上帝是公平的:人要是有了钱,精神就得空虚!巴黎的红磨房,你知道吗?……"

  孔则同正要接着往下说,看到老安推门进来了,就兀自停了下来。老安给孔天引倒了七分满的一大杯冰水,然后又给孔则同打开了一听可乐。然后,老安就转身离开了。

  "那可是百年夜总会,能让一万多人在里面享乐,英国的、澳洲的、俄罗斯的漂亮女人一起跳裸体舞,那是什么场面呀……法国印象派绘画大师土鲁斯罗特瑞克,你是知道的嘛!当年就死死地爱上了红磨房夜总会的舞女!"

  孔则同兴奋地描述着巴黎那间著名夜总会的壮丽场面,他说天通的豪华酒店已经建好了,非常想在酒店的顶层建一座像红磨房一样的高级夜总会。谁敢小瞧这种生意哪?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呀!哪个聪明的商人能够放过闪闪放光的金山银矿哪?巨大的生意机会一生中只能有一次,这也是孔天引的道理呀。他就这样挖苦心思地试图说服孔天引,让他同意这个宏伟计划。

  孔天引没有直接回绝孔则同的计划,觉得应该给孔则同一个面子。

  "我同意你的说法,很多有钱人就是喜欢买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有人买欢乐,有人买痛苦,有人买刺激!……但是,能够卖这些看不见的东西的人,一定也要足够的有钱。我们是赚了一大笔钱,但是这算什么哪?"

  但是,孔天引当然不会同意在天通豪华酒店的顶层开一家夜总会,整天让那些光屁股的女人在里面歇斯底里。他非常看好这种提供性享受的生意,知道这无疑是比银行还要赚钱的生意。富人们既然都愿意把裤裆里的活儿掏出来,也当然愿意把大把的钞票掏出来,扔到夜总会里,恨不得塞到舞女门的无底洞里。

  但是,不管这笔生意怎么样有诱惑力,不管别的商人是不是靠它赚了很多钱,孔天引都不会同意这么做,至少眼下是绝对不会同意。

  孔则同似乎不同意孔天引的说法,有些急促地说:

  "我们担心什么哪?我们的后台坚实得很呀……美国人当年怎么开发西部?就靠两种生意:军火和娱乐!你可不要小看娱乐业呀?拉斯维加斯、阿姆斯特丹、曼谷、澳门……都是靠娱乐业!……天通要看得远一些,要看到国际上去嘛!"

  孔天引静静地望着孔则同,聆听他慷慨激昂的谈话。

  他非常感谢孔则同,辛苦地为天通在北城打下一片江山,建造了最好的酒店和写字楼,赚来了巨额的财富。他也得允许孔则同有野心,有伟大抱负,但是这种野心和抱负绝对不能触犯天通的长远利益。

  天通的生意能够那么顺利,离不开许多关系户的帮助,尤其是赵易文的帮助。孔天引早就把赵易文当作统一战线上最重要的伙伴之一,赵易文还想在仕途上爬得更高一些。那次运动会以后,赵易文就是政治明星了,再差一级就可以爬到顶层了。孔天引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帮助赵易文,他们的利益可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夜总会的生意出了大麻烦,就会影响到天通的伙伴关系,也会让赵易文很尴尬。这怎么可以哪?要知道,任何破坏天通统一战线的生意都可能带来大麻烦!

  孔天引很随意地扬了扬双手说:

  "商人需要追名逐利,我们都知道。如果只是追名,那么就可能是徒有虚名;如果只是逐利哪?就可能是唯利是图……天通当然需要逐利!但是天通也需要追名!即便我们不追名,我们的伙伴们也需要追名嘛!"

  孔天引还是慢条斯理地讲自己的道理,显然是非常不愿意伤害孔则同。

  如今,天通就剩下他们两个老伙伴啦,他也需要孔则同这样能干事情的伙伴。

  听完孔天引的这一番话,孔则同似乎并没有接受,他还在迂回曲折地谈谈夜总会的生意。孔则同把烟头使劲地按在圆桌上景泰蓝的烟灰缸里,看上去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了,有些激动地说道:

  "好吧!如果你担心夜总会的生意会影响天通的声誉,那么我可以找一家合作伙伴,美国的合作伙伴。我们用它们的名义去经营,我们只要入一点股份就可以!你觉得怎么样哪?"

  然后,孔则同又接着对孔天引说,天通的生意越做越大了,而且和上流社会打交道越来越多了,总得考虑上流社会的娱乐需求。紧接着,孔则同就提到了一个叫"天堂"的夜总会。

  "那家新开的夜总会叫天堂!听说是美国人投资的,一个年轻太子党撑腰……里面的舞女都是大学生了,轮流地换,每天都要开新花,富人们争着去享乐,钱就流水一样地进来了!"

  孔天引沉默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他又走到了窗户旁,望着院子里快要盛开的海棠花,漂亮的花蕾像是在温和的阳光下等待甘露,然后一夜之间就满园春色了。

  看来,孔天引真得好好地想一想啦。

  贪婪是商人的天性,也是商人的天敌。

  这一次,孔则同怎么这么固执哪?他怎么对夜总会的生意这么情有独衷哪?孔天引今天本来想和孔则同谈一谈,天通怎么继续在北城圈地?怎么摆平银行?现在哪,孔则同为什么就偏偏盯着夜总会不放哪?无论如何,他可不愿意怀疑孔则同的动机问题,这也许没有必要。但是,孔天引必须坚决地回绝孔则同,让他放弃这个计划。

  孔天引转过身来,又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喝了一大口冰水,然后摊了摊双手说:

  "在没有确定方向之前,要有人探路……既然有什么国际伙伴对这种生意感兴趣,那么就先让它们去做好啦!我们观望一下吧!"

  说话的时候,孔天引冷静地直视着孔则同,看到他的脸上有些不愉快的神色。孔天引想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是比较中和的办法,他觉得这个办法肯定可以给孔则同一个面子、一个台阶。他想了一下,就继续说道:

  "我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们可以在酒店顶层做一个俱乐部,名字也叫做老朋友,老朋友私家菜在北城的名气可不小呀!这样的话,我们经营了北城最上流的私家菜,也经营北城最豪华的富人俱乐部!富翁们同样会把钞票大把地扔进来,我们也觉得有面子嘛!"

  孔天引说完以后,就又摊了摊双手,然后就仰躺在沙发上,右手就轻轻地揉了揉前额。通常情况下,这样就表示他不想再继续谈判了,因为他觉得已经把谈判的底线表达得清清楚楚了。

  于是,他们结束了谈话,又愉快地共进了午餐。

  生意上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放弃夜总会,做一家最豪华的富翁俱乐部。

  几个月以后,天通的根基全面转移到北城来了。

  那一座霸气十足的银色建筑群被命名为天通中心,主人站在其中最高的一栋写字楼顶层,就可以俯瞰到振兴桥,那是孔天引和孔则同少年时代的回忆。

  孔天引的办公室就设在最顶层的书房里,顶层与其它楼层并没有电梯连通。这里除了一间并不宽阔的书房以外,再也没有其它什么了。

  书房的装修也是中式的风格,和孔天引父亲的书房布局十分相似,可能是孔天引小时候习惯了这样的布局。书房区隔为两间,外面的大间是一个会客厅,中间也是一张圆形的茶几,周围摆着一圈沙发,侧面靠墙就是一座高大的书架,满满地摆放着各类中式书籍。会客厅隔壁就是一间小小的隔室,入门左侧放着一张长长的木制书桌,书桌后面就是一张普通的真皮座椅,沙发正好靠着一面竖形长窗,对面却摆着几张沙发。

  就是这间小小的隔室,以后就是天通全部伟大生意的命脉。只有那些最重大的生意谈判才会安排到这里,只有那些天通统一战线上最重要的伙伴们,才能在这里喝上一杯什么。

  孔天引静静地望着孔则同,聆听他慷慨激昂的谈话。

  他非常感谢孔则同,辛苦地为天通在北城打下一片江山,建造了最好的酒店和写字楼,赚来了巨额的财富。他也得允许孔则同有野心,有伟大抱负,但是这种野心和抱负绝对不能触犯天通的长远利益。

  天通的生意能够那么顺利,离不开许多关系户的帮助,尤其是赵易文的帮助。孔天引早就把赵易文当作统一战线上最重要的伙伴之一,赵易文还想在仕途上爬得更高一些。那次运动会以后,赵易文就是政治明星了,再差一级就可以爬到顶层了。孔天引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帮助赵易文,他们的利益可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夜总会的生意出了大麻烦,就会影响到天通的伙伴关系,也会让赵易文很尴尬。这怎么可以哪?要知道,任何破坏天通统一战线的生意都可能带来大麻烦!

  孔天引很随意地扬了扬双手说:

  "商人需要追名逐利,我们都知道。如果只是追名,那么就可能是徒有虚名;如果只是逐利哪?就可能是唯利是图……天通当然需要逐利!但是天通也需要追名!即便我们不追名,我们的伙伴们也需要追名嘛!"

  孔天引还是慢条斯理地讲自己的道理,显然是非常不愿意伤害孔则同。

  如今,天通就剩下他们两个老伙伴啦,他也需要孔则同这样能干事情的伙伴。

  听完孔天引的这一番话,孔则同似乎并没有接受,他还在迂回曲折地谈谈夜总会的生意。孔则同把烟头使劲地按在圆桌上景泰蓝的烟灰缸里,看上去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了,有些激动地说道:

  "好吧!如果你担心夜总会的生意会影响天通的声誉,那么我可以找一家合作伙伴,美国的合作伙伴。我们用它们的名义去经营,我们只要入一点股份就可以!你觉得怎么样哪?"

  然后,孔则同又接着对孔天引说,天通的生意越做越大了,而且和上流社会打交道越来越多了,总得考虑上流社会的娱乐需求。紧接着,孔则同就提到了一个叫"天堂"的夜总会。

  "那家新开的夜总会叫天堂!听说是美国人投资的,一个年轻太子党撑腰……里面的舞女都是大学生了,轮流地换,每天都要开新花,富人们争着去享乐,钱就流水一样地进来了!"

  孔天引沉默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他又走到了窗户旁,望着院子里快要盛开的海棠花,漂亮的花蕾像是在温和的阳光下等待甘露,然后一夜之间就满园春色了。

  看来,孔天引真得好好地想一想啦。

  贪婪是商人的天性,也是商人的天敌。

  这一次,孔则同怎么这么固执哪?他怎么对夜总会的生意这么情有独衷哪?孔天引今天本来想和孔则同谈一谈,天通怎么继续在北城圈地?怎么摆平银行?现在哪,孔则同为什么就偏偏盯着夜总会不放哪?无论如何,他可不愿意怀疑孔则同的动机问题,这也许没有必要。但是,孔天引必须坚决地回绝孔则同,让他放弃这个计划。

  孔天引转过身来,又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喝了一大口冰水,然后摊了摊双手说:

  "在没有确定方向之前,要有人探路……既然有什么国际伙伴对这种生意感兴趣,那么就先让它们去做好啦!我们观望一下吧!"

  说话的时候,孔天引冷静地直视着孔则同,看到他的脸上有些不愉快的神色。孔天引想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是比较中和的办法,他觉得这个办法肯定可以给孔则同一个面子、一个台阶。他想了一下,就继续说道:

  "我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们可以在酒店顶层做一个俱乐部,名字也叫做老朋友,老朋友私家菜在北城的名气可不小呀!这样的话,我们经营了北城最上流的私家菜,也经营北城最豪华的富人俱乐部!富翁们同样会把钞票大把地扔进来,我们也觉得有面子嘛!"

  孔天引说完以后,就又摊了摊双手,然后就仰躺在沙发上,右手就轻轻地揉了揉前额。通常情况下,这样就表示他不想再继续谈判了,因为他觉得已经把谈判的底线表达得清清楚楚了。

  于是,他们结束了谈话,又愉快地共进了午餐。

  生意上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放弃夜总会,做一家最豪华的富翁俱乐部。

  几个月以后,天通的根基全面转移到北城来了。

  那一座霸气十足的银色建筑群被命名为天通中心,主人站在其中最高的一栋写字楼顶层,就可以俯瞰到振兴桥,那是孔天引和孔则同少年时代的回忆。

  孔天引的办公室就设在最顶层的书房里,顶层与其它楼层并没有电梯连通。这里除了一间并不宽阔的书房以外,再也没有其它什么了。

  书房的装修也是中式的风格,和孔天引父亲的书房布局十分相似,可能是孔天引小时候习惯了这样的布局。书房区隔为两间,外面的大间是一个会客厅,中间也是一张圆形的茶几,周围摆着一圈沙发,侧面靠墙就是一座高大的书架,满满地摆放着各类中式书籍。会客厅隔壁就是一间小小的隔室,入门左侧放着一张长长的木制书桌,书桌后面就是一张普通的真皮座椅,沙发正好靠着一面竖形长窗,对面却摆着几张沙发。

  就是这间小小的隔室,以后就是天通全部伟大生意的命脉。只有那些最重大的生意谈判才会安排到这里,只有那些天通统一战线上最重要的伙伴们,才能在这里喝上一杯什么。

  孔天引绝对不是那种急躁冒进的生意人,一旦赚了一些小钱,就不知道自己的睾丸在哪里了。他不知道孔则同已经和美国人承诺了什么,或者孔则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野心怎么会一下子就飞到了美国?无论如何他都得拒绝美国商人,当然他绝对不想惹得美国人不愉快,更不想让孔则同不愉快。

  他站起身来,亲自为客人沏了一杯中国绿茶,又走到冰柜里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然后,他就慢吞吞地说:

  "我当然也非常尊重我们的关系,我们也希望和伟大的伙伴一起做伟大的事业,也胸怀远大的志向。但是,我们现在连翅膀都没有长出来哪!更不要说飞出中国了!当然了,你门可以为我们装上翅膀,带着我们飞到美国。那样以来,我们大家都太辛苦啦!……天通总有一天会学会飞翔,那时候我们在美国就能干出大买卖来!"

  孔天引就这样婉转地拒绝了美国商人的邀约,也否决了孔则同的计划。

  谈判显然不是很愉快,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哪?美国商人倒是很懂得中国文化,他像是很大度地跟孔天引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彼此都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再接着说一些畅想未来的"有用的废话"。谈判就结束了,孔天引和孔则同一起送走了美国商人,又送走了参加俱乐部开业的所有伙伴们。

  他们回到老朋友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孔天引也显得有些疲倦了。

  他们在靠近游泳池的西餐厅里休息,半躺在巴西进口的大躺椅上,老安吩咐服务生送上来一些西式的点心和一些果汁。孔天引索性就放松了一会儿,随便地吃了一些点心。孔则同连续喝了大半杯橙子果汁,用洁白的纸巾优雅地擦了擦嘴巴,然后就继续谈他的看法,似乎是对刚才的谈判有些不满。

  "猎豹基金是美国的赚钱机器,我们只是个小角色,我们得跟人家学习赚钱吧?我们得跟人家学习知识吧?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拒绝了哪?"

  孔则同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质疑的味道,虽然他并没有说那些情绪激烈的话。

  听到孔则同这么说话,孔天引是多少有些不愉快的,可是依然耐心地说:

  "在我这里就三门知识能赚钱--生物、哲学、历史。生物学研究人是什么,哲学研究人为什么,历史研究人能干什么……生意就是研究人的,把人研究透彻了,生意就通了!"

  孔天引仍然用很平静的语气说话,而且他就那样放松地躺着,眼睛也微微地闭着。淡蓝色的游泳池水面反射过来的班驳的光晕,在他纯白的衬衫上晃来晃去。

  他这么说并不是要教导孔则同什么道理,而只是对一个老伙伴说出一些真实的想法罢了,这种想法可不是随便跟人去说的。在做生意方面,孔天引的意志就像是装甲车上的大块钢板那样,很难被轻易摧毁,也是固执而自信的。他顽强地信奉着自己的生意经,甚至拒绝接受别人在生意原则方面的任何说教,他只信奉自己的生意原则。在很多商人看来,这种做法简直就是一种极端行径。

  孔则同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他继续建议孔天引要敢于到美国去冒险和投机,他就像教授一样地讲了许多西方投机家的故事。他说英王威廉三世如何入股组建了英格兰银行,和王后一起做股东;邱吉尔的爷爷和戴安娜王妃的曾祖父,如何在美国铁路狂飙时代成了华尔街最著名的投机者;美国著名政客伯纳德*巴鲁克和老肯尼迪,如何投机地逃过了二十年代的大崩溃;著名经济学家李嘉图和凯恩斯,如何投机钻营成为大富豪……

  孔天引就安静地躺在大躺椅上,听孔则同在旁边大段大段地讲那些富翁和投机家的历史。他当然不会讨厌这些精彩的商业神话,因为他也在书上看到过这些故事。他的心思并不在孔则同讲到的这些故事上,而是冷静地思索为什么孔则同这么希望和国际投资机构合作。

  他真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孔则同刚赚了一笔钱,就那么地浮躁和不安分了。他当然不能让孔则同察觉到这些心思,即便是他暂时想不通,也不能再这样拒绝孔则同了,因为这样做就是伤害了老伙伴的面子了。无论如何,孔天引得给孔则同一个面子,给他一个台阶下。

  想到这里,孔天引就颇有耐心地说:

  "天通是应该胸怀大志,但是我们也得一步一步走路……这样吧!你如果感兴趣,可以先不断地到国外去了解情况,我们再做决定吧?"

  孔天引只能把话说到了底线,算是给孔则同一个面子。

  大半年的时间里,孔则同都异常地忙碌,像是为了天通的伟大事业鞠躬尽瘁了。

  他不停地往来应酬,频繁地奔忙在各个地方,他去上海、去海南、去东北、去广西……也像个使节一样地陪同各种新老关系户吃喝玩乐,歌舞升平。他甚至还大量地出使到国外,真像是去谈判伟大的生意一样,到美国、香港、东南亚各个国家。

  孔天引本来希望孔则同真能为天通创造一个奇迹出来,可是冬天飘雪的时候,孔则同就被抽干了精血一样地病倒了,竟然一下子昏迷了两天不省人事。医生就说孔则同是因为饮酒过量,肝脏解毒功能严重降低,酒精还让他的胰腺充血水肿,损害了胰岛的功能,甚至还可能引起胰腺癌。

  几天以后,孔则同还是幸运地脱离了危险,然后又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

  孔则同出院以后,天通的一个生意伙伴就突然死去了,据说也是因为应酬繁忙、声色犬马、积劳成疾了。孔则同和孔天引一起参加了这个伙伴的追悼会。追悼会非常隆重,各类车牌的豪华轿车就停满了山脚下的车场,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一大堆,有脑满肠肥的官员,也有富霸一方的大亨,还有戴着性感墨镜的女明星。

  商人葬在了北城郊外的一处佛教名山上,山上依次分布着八个寺院,传说香火旺盛。商人生前孜孜不倦地给佛祖捐钱贿赂,相信到了天堂佛祖也会帮他安排几笔大买卖做的。商人年仅四十岁,抛下了一双儿女,一个年轻娇媚的妻子,一大堆没了着落的情人。

  孔天引也是在生意场上认识了这个商人,知道他是卖建筑材料发家的,偶尔也搞一点儿走私生意。商人是东北穷苦人家出身,有钱以后每逢遇到圈中伙伴,就会夸夸其谈他赚钱的动力。商人年轻的时候很穷,没有漂亮女人看上他一眼,于是就发誓赚到大钱以后,一辈子要享受三千个不同类型,不同年龄,不同国度的女人,肯定要超过秦始皇。

  另一件让商人受了刺激的,却是无意间遇到的一件小事情。商人第一次住进豪华酒店时,是在上海的一个酒店里,正要在柜台前办理手续,服务生却先是帮一个日本女人办理了手续。商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当场就狠狠地骂那个上海人奴颜媚骨,然后在心里狠狠地发誓,赚到大钱以后就到日本建造最大的妓院,把最漂亮的日本女人全都招聘过去,跪着给中国客人服务,还要是那种用舌尖添遍全身的性套餐服务。

  商人哪里就知道,后来反倒是中国沿海遍地的夜总会专门赚日本人的钱了。当然,商人还有许多许多其它的伟大理想,比如在东北的老家捐建一个希望小学,他也可以像别的商人那样,有一群小朋友围着给他扎红领巾,然后大幅照片就被报刊发表。结果哪?商人的伟大理想都还没有实现,就早早地死掉了。

  孔则同说商人死在了一个饭局上,而且他也在场。当时,客人们喝酒喝到尽兴,都分别跟陪在身边的姑娘们插科打诨。商人也就乘着酒兴讲了个段子,兴高采烈地借着酒兴说:

  "许多年轻干部一起开会,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一个女干部总是为难一个男干部,专门挑男干部的毛病。男干部忍了很久,还是着急了,就对女干部说:你不要总是抓我的把柄,我马上就找你漏洞!"

  商人一边说一边笑地讲完了这个段子。

  客人们一时并没有反映过来,都以为还没有收尾。因为客人们都等着商人把段子讲完,场面就突然异常寂静。

  于是,商人就一个人独独地爆笑,笑得咧开了嘴,笑得喷出了饭,笑着笑着,一口气就憋住了似的,肥胖的大脸就像一个红黄的南瓜。然后,商人的脑袋就重重地击在了桌面上,顿时哗声一片,杯盘狼藉。

  "赚钱没有累死……花钱累死的!……日本人叫过劳死,也是一种病的!"

  老安开着的林肯轿车刚刚一下山,孔则同就若有所思地对孔天引说,好像商人的死触动了他的内心深处。说完这句话,孔则同还深深叹息了一声。

  对于商人的死,孔天引却丝毫没有什么感觉。

  事实上,车子一下山孔天引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那些悲痛的情绪只是在葬礼上用的,只是用来表达情绪、做做场面罢了,表达一下对死去伙伴的深刻怀念和伟大友谊。然后,这些事情就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原因很简单--他不可能去和死去的商人做什么生意了。

  大雪在傍晚的时候就开始大片大片地四处乱飘,飘到晚上就已经压弯了树,铺满了路,盖住了房子。天通中心高高地耸立在振兴桥畔,像一座峻拔巍峨的雪山一样直通夜空。大楼里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剩下零零散散的亮光,就是随意撒向空中的一大把星星。

  在天通中心顶层孔天引的书房会客厅里,孔天引和孔则同就站在宽大的玻璃窗下,望着大楼下一览无余的北城里的夜景。振兴桥就像一条横卧的白龙,路面上的白雪也被路灯照耀得白亮白亮的,汽车也就像一条条蠕动着的白虫了。

  孔天引和孔则同--两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老伙伴,现在得好好地谈一谈啦。孔天引并没有想到孔则同会在这个时候要离开天通,离开他们共同辛苦打下的江山,他们的伟大事业才刚刚开始呀!他们的生意可是已经顺风顺水啦!

  但是,孔则同还是坚定地说要离开天通,理由是他感觉到疲惫了。孔则同计划到美国去生活,到一家名叫一九九三年经济研究所里,做一个研究学者,专门搞搞经济研究,这也正是他大学时代的理想。再说了,孔则同赚的钱也足够他一辈子生活的啦,干嘛还要这么辛苦奔波哪?

  孔天引走到了书柜旁,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精致的雪茄烟,那都是专门为客人们准备的。

  他走到了孔则同的旁边,打开那个精致的银白色的金属盒,里面装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哈瓦那"淳尼达"牌雪茄,据说是专为古巴总统卡斯特罗制造的。他把雪茄烟递给孔则同,自己也拿了一根。

  孔天引平常是不抽烟的,也许今天抽上一根雪茄烟,能让他们的谈话轻松一些,毕竟老伙伴分别可是一个不轻松的话题。他们可不想总是围绕着尴尬的问题谈论不休,他们应该像年轻时候一样谈天说地,什么无聊的话题都可拿来说一说。

  两个人就站在窗户旁,看着北城夜晚的大雪飘扬,偶尔还有大片的雪花被风吹到了窗户上。他们用木质火柴优雅地点燃了手里的雪茄烟,轻轻地吸上一口,让烟雾在口腔里弥漫着,仔细地品味着丝丝的苦涩在唾液中分泌成浓郁的香甜,就像是上好的咖啡那样,幽幽的苦涩中伴随着醇厚丰满的浓香,

  孔则同悠悠地说道:

  "要感谢哥伦布了,他的船队到了新大陆,不仅洗劫金银珠宝,还把雪茄烟和种子带到了欧洲,惹得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欣喜若狂地造雪茄……据说只有古巴的穆拉塔,就是那些黑白混血的漂亮女人,用她们的纤纤细手把烟叶撕成几毫米的碎片,在她们漂亮的大腿上,才能卷出味道最好的雪茄!"

  孔天引也接过这个话题,饶有兴致地说:

  "五十年代卡斯特罗当了古巴总统,就搞了社会主义社会,全国就开展了拒烟运动,雪茄被打入冷宫,只有他自己偷偷地抽……四川有两百亩沙地,专门种植最好的雪茄烟叶,肥料都得用麻酱和香油,古时是献给朝廷的贡品,后来专门为毛主席种植雪茄烟叶。主席逝世以后,中国也像古巴那样禁雪茄烟了,专门为主席卷雪茄烟的一三二小组也解散了,领导们就只能抽纸烟……现在哪?卡斯特罗抽雪茄,领导也抽雪茄,商人也抽雪茄了!"

  孔天引说出了一大堆话,不像他平日谈生意那样简洁有力,可能是因为他们很长时间也没有这样闲聊淡扯地聊天了。

  "老干部都喜欢吐痰,不抽雪茄怎么行哪?好雪茄抽了能止咳清痰,常吸雪茄的人都不会随地吐痰的,根本没有痰吐嘛……所以丘吉尔说:古巴常在我唇间!"

  孔则同说完这句话,就不禁笑了起来。

  然后,孔则同转过身,走到圆桌旁,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又拿起一杯沏好的绿茶喝了几口。孔天引也走过来,在孔则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然后,孔则同又兴致昂然地跟他讲全世界的名人都怎么抽雪茄:英国首相丘吉尔不抽雪茄,二战胜利就得拖延;法兰西大帝拿破仑少了雪茄烟,就打不了胜仗;美国总统格兰特是个大烟囱,每天要抽二十多根雪茄;古巴将军切·格瓦拉抽雪茄抽成了肺病,嘴里还顽固得叼着近半米长的雪茄;牛顿看到苹果落地,如果不抽雪茄也不会有伟大发现;英国的达尔文不抽雪茄烟就写不出《进化论》,爱因斯坦不抽雪茄烟就搞不出《相对论》;巴赫、贝多芬都得靠雪茄烟创作伟大的音乐……

  聊完了雪茄烟,他们就安静下来了。

  两个人就喝着茶,抽着雪茄烟,半躺在沙发上,沉重地思索着,盘算着该怎么谈谈那个尴尬的分家的话题,这还牵扯到一大笔财产呐!

  孔天引还是先提出了这个问题,摊了摊双手说:

  "你是决定要离开吗?说实在的,我可不愿意你离开天通!我们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嘛!

  孔则同还在使劲地抽着那根雪茄烟,表情看上去那么严肃,这也表明他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他的眼睛望着窗外,脸上有些憔悴,悠悠地说道:

  "一转眼,我们都是五十岁的人了,钱也赚了一大把。你是知道的,做生意本来就不是我的理想,我还是喜欢搞研究……我骨子里喜欢美国,喜欢它的自由和民主,你可别笑话我。这又什么办法哪?"

  孔天引似乎还要挽留孔则同,于是接过话说:

  "也不一定非要离开嘛,你可以做你的研究,生意上的事情交给新人去办吧……我们马上就都成老古董了,得让年轻人登上台来了!"

  孔天引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还是有些疑虑。

  坦白地说,孔天引并不想让孔则同离开天通,因为他觉得孔则同是个出色的商人,而且现在他还是很需要这样的伙伴,帮助他把生意做得更大一些,把堡垒做得更稳固一些。另外,孔天引仍然在不停地猜想,孔则同为什么那么坚决地放弃做生意,为什么偏偏突然要去搞什么理论研究。孔天引对这些理论研究的事业可是丝毫不感兴趣,除了生意,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只有在生意场上,他才觉得自己是个有种的男子汉!

  孔天引又接着劝说孔则同了,他必须耐心地劝说他。这样以来,他至少可以确认孔则同是不是真心想离开天通,也可以顺便探一探孔则同的真实想法。也许,孔则同确实是有一些苦衷哪?也许孔则同是憋着一些其它的想法哪?

  于是,孔天引还是不厌其烦地劝说道:

  "你是一个出色的商人,我们是很好的生意伙伴,我们也都是那种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是坦诚相对呀!你要是有什么伟大的抱负难以实现,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地商量嘛!"

  孔则同连忙放下了雪茄烟,连连地摇着头说道:

  "不!不!不!不是你想得那样。我真是很满足啦!我们一起做生意,又一起赚钱!……这一点很重要,我得感谢你……要是没有这些钱,我也不敢到美国去搞研究的。"

  孔则同说了一番客套话,而且听上去却是那么真诚。孔则同就这么随意地、自然地把钱的事情说了出来,一点儿也不显得牵强。反正大家都要散伙儿了,财产也要说得清清楚楚,毕竟都是商人嘛!

  孔天引还是一动不动地半躺在沙发上,右手开始不停地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指环。他轻微地皱着眉头,好像是真得有些左右为难了,而且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他得认真地思索一下,脑袋里就像有一台小马达一样,快速地绞动着他的脑汁。说实在的,财产分配根本不是一件头疼的事情,那种事情他处理得多啦,而且他绝对会像普鲁士军队分割面包一样公平地、合情合理地分割他们的利益。

  让孔天引头疼的事情,仍然是孔则同要离开他,而且在大生意还没有做完的时候离开他,就像希腊国王要决定征战特洛伊城了,阿喀琉斯却要离开了一样。但是,孔天引向来都不喜欢强求别人,向来都懂得尊重别人的想法。既然孔则同决定要散伙,一意孤行地要去搞无聊的研究,他还有什么办法哪?

  "既然是这样,那么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我为我们的友谊感到幸福!"

  自从他们合作做生意以来,这可是孔天引第一次用"友谊"这个词来评价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前他只是把孔则同称作亲密的老伙伴。不管怎么样,孔天引接受了孔则同分家的提议,并且把不愿再做生意的孔则同称作朋友。然后,他们就结束了生意的合作关系,像幼年时候那样开始一段伟大的友谊。

  谈判没有如想象中的那么尴尬,而且他们会公允地分配财富,然后就可以像幼年时那样做一对好朋友,这是多么简单轻松的事情呀。

  结束了这场谈判,两个人就塌塌实实地下了一盘象棋。他们好久都没有这样下棋了,丝毫也没有顾虑,丝毫也没有戒备。

  半个小时以后,孔则同很顺利地就赢了这一盘棋,不禁轻笑着摇头叹息了。也真是难怪,棋道也真像在捉弄人一样,以前他可是经常输给孔天引的。

  这么想着,孔则同就慨叹道:

  "想要出局了,却偏要我赢!像是诱惑一样,真算我的手气背了!"

  孔天引也摇了摇头,笑着说:

  "商人才论输赢的,以后你算解脱了!"

  接下来,两人就约定了,说分家以后每逢见面就要下几盘象棋,而且不管输赢、只论开心。然后,他们继续抽雪茄烟,喝上好的中国绿茶,那是用八十度热水在纯纯的白瓷壶里慢慢沏出的纯香浓郁的翠芽。他们就轻松地谈论着往事,窗外早已是夜深人静了。

  狂风仍是夹杂着浮躁的雪花,漫天飘飞,像是冬天的狂欢夜……

《灰商》十一

  林禾在洛杉矶的小镇上已经生活了近二十年,岁月已经让她成为中年女人了,她在七十年代就从北城来到了这个美国第二大都市。

  林禾的丈夫,就是那个狂热地迷恋她的男人,虽然没有什么才华和财富,却一直都像忠诚的仆人那样不知疲倦地关爱着她的生活。他根本不像大多数中国男人那样,一开始把姑娘捧上云霄,随后就把姑娘抛入深谷。他们有个美满的家庭,他们的儿子叫苏云哲,自幼就沉默寡言,却也聪明伶俐。

  稳定的生活八十年代末期就结束了,林禾的丈夫在东欧出差时,不明原因地死掉了。有的人说是死于车祸,有的人说是死于东欧大动乱,有的人说是死于打击共产主义间谍运动。几年之后,林禾就把家搬到了洛杉矶,带着苏云哲过着平静的美国家庭的生活。没过多久,美国文化就彻底浸染了林禾,她到了一家华人慈善教会做些翻译工作,很快就像千千万万的美国人那样成了虔诚的基督教徒。

  从此以后,林禾平静的生活中的涟漪就算是孔则同了。

  这么多年来,孔则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林禾,孜孜不倦地给她写信,甚至费尽周折地跟她通电话。那个黑夜里发生的一切都逐渐被时间冲淡了,又随着孔则同永不熄灭的激情和诚恳变得刻骨铭心。他们就这样保持着联系,像是又恢复了老朋友的关系,林禾也偶尔通过孔则同了解一些孔天引的消息。

  说实在的,这真让孔则同感到嫉妒啊。

  事实上,孔天引根本不知道孔则同和林禾保持着联系,更不知道关于林禾的一切消息,也许孔天引根本就把林禾忘得干干净净了呢?因此,每当林禾向孔则同询问孔天引的消息时,得到的答案永远都是一句:孔天引是个商人,生意很忙。

  孔则同当然不满足和林禾的关系那么单纯,他是一个雄心壮志的男子汉,林禾是他惟一爱恋的女人,因此他放弃一切都愿意跟随她。孔则同的野心终于再次强行地让他和林禾的关系变了样。

  林禾的丈夫去世还不到一个月,孔则同就赶紧找个借口飞到美国。

  他把林禾约到了自己住的旅馆里,为她倒了一大杯的红酒,然后他们就尴尬地坐在那里面面相觑。孔则同先是简单地表达了慰问之情,说那些"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之类的假意话。

  事实上,孔则同痛恨那个男人,觉得他早就该死掉了,因为那个笨头笨脑的家伙竟然霸占了孔则同爱恋终生的女人,还霸占了那么久,林禾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被赤裸裸地侵略了。每当夜晚来临,孔则同思念林禾却只能聊以自慰的时候,他就会痛恨那个男人正在把林禾当作美餐吃了一顿又一顿。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喝了好多杯红酒,神志也已经有些错乱了,至少林禾是这样。孔则同又掏心挖肝地恳求林禾了,红着脖子,胀着脸,滔滔不绝地把爱情、思念、宠爱、压抑……都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我得要你!我要离开中国,要到美国的乐园中来!我们再也不回去了……"

  孔则同甚至流下了眼泪,混合着红酒溅得到处都是,而且浸透了衬衫。

  他像个孩子那样,而且是放肆地乞讨母乳的孩子。然后,林禾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拒绝他,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难为情,她也不能确定。他们在那家旅馆里过了一夜,在一张床上,也是在一个被子里。这个夜晚把孔则同和林禾的关系变得微妙了,事情过后孔则同告诉林禾他早晚要到美国来,过上平静的学者的生活。

  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那么怪诞:实现伟大理想的时刻,往往是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刻。

  几年以后,孔则同负责经营的天通地产在北城顺风顺水,而且让他摇身就变成了中国富翁。有一次,孔则同找个自然的借口说去纽约会见几家基金,实际上却顺便去拜访林禾。毕竟,男人要是突然有了钱,最想立即告诉一直拒绝自己追求的女人,这也算是一种报复吧!

  就是在那一次,孔则同去了林禾在洛杉矶的家里,正好赶上苏云哲的生日。

  这个年轻人已经考上了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看上去算是个抑郁的年轻人,身材高大,脸庞硬朗,不爱说笑,有着东方人的中和气质。孔则同初见苏云哲,就兀自怔了一下,眼睛死死地盯着年轻人的脸,心脏瞬间像是被细钢丝勒紧了,停止了动弹,一股血气就憋在了心里。他一时喘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孔则同就觉得自己失态了。但是,他们三人还是友好地、勉强地吃了一顿午饭。

  孔则同坚持要送给苏云哲一件特殊的见面礼,而且苏云哲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原由了。孔则同送了一辆福特新款"美洲虎"牌深蓝色敞篷跑车,几年前英国人把这个欧洲贵族血统的豪华轿车品牌卖给了美国的福特公司。小跑车看上去霸气又激情充沛,一只敏捷前扑的美洲虎张扬着奔跑的力量和拼抢的速度。

  林禾当然是满口地拒绝孔则同赠送的这件礼物,她怎么能收下这么昂贵的礼物呢?她怎么可以收下孔则同的礼物呢?这可真是让她尴尬不已呀,倘若是苏云哲怀疑她和孔则同的关系,那可真让她无地自容呀!

  但是,孔则同顽固得像一座山,林禾还能说什么呢?

  结果,苏云哲也没有拒绝这份精美的礼物。要知道,很多美国男子汉都盼望有一辆美洲虎敞篷跑车,在星光闪烁的夜晚,一口气开到高山上,然后和喜爱的姑娘互相摸上几个时辰。

  次年夏天,苏云哲从斯坦福大学商学院毕业了。

  苏云哲开着孔则同送给他的那辆"美洲虎"敞篷跑车,也是沿着一号公路赶往旧金山。苏云哲要去拜访的基金就是猎豹基金,这也是孔则同向他推荐的。孔则同虽然已经不再经商了,道理上应该和商界的朋友们断绝了往来,但是孔则同和猎豹基金还是很熟识的,总应该给个面子吧。

  苏云哲来到了旧金山蒙哥马利街附近的金融区,那里聚集着一大堆金融公司,是美国的西部华尔街。苏云哲很快就找到了那栋五十多层高的大厦,猎豹基金的总部就在顶层办公。

  苏云哲就在角落的一间红黑两色的小吧区里,见到了猎豹基金的老板。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大红色的圆圆的沙发上,中间摆着一张银色的铝合金板小圆桌,有个黑人端上来两杯苏打水。

  这位猎豹基金的老板,就是孔天引约见过的那个美国商人,当年孔则同曾经试图推荐他和孔天引谈一笔大生意,结果谈判却不欢而散。他高大清瘦的身躯还是让人望而生畏,看上去还是有些沉默寡言和清心寡欲。苏云哲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巴仑特。

  现在,巴仑特冷森敏锐的眼睛紧盯着苏云哲,但是,他的两个胳膊却非常放松地搭在沙发扶手上。这倒让苏云哲稍微感觉到放松一些。

  巴仑特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说:"我们谈谈生意上的事情吧!你知道,宋代中国人最喜欢和外国人做生意,因为宋朝的陆地边境都被外族人封锁了,它被逼无奈只能走海路。皇帝设了二十多个港口,四百多种中国商品源源不断地流往国外,双方都赚了大钱!……如今,总统也许要鼓励美国商人到中国去投资,其实是去赚钱。我们也要去中国赚钱啦,我们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大家都赚到大钱……记住:我们是去中国赚钱,不是去投资!"

  听巴仑特这么说,苏云哲也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且算得上干干脆脆。

  "当然了,如果我能有幸负责那里的一切,我想我会努力地为大家赚到钱!"

  苏云哲说出的这句话也算是颇有技巧的,既表明了自己愿意承担猎豹委托的任务,也表明了自己能够胜利完成任务,又表明了承担和完成任务的前提条件--他有权负责一切。这种在表达雄心的时候,顺便也把谈判条件带出来的伎俩,在生意场上用得很多,而且通常都是势弱的人向势强的人谈判才会使用这种技巧。

  说完这句话以后,苏云哲就放松一些了,也把胳膊轻松地搭在软软的沙发扶手上。

  "那是当然啦!如果你真能为大家赚来大钱,你当然可以负责那里的一切!"

  巴仑特使劲地抽了一大口雪茄烟,而且竟然使用了和苏云哲同样的谈判伎俩回答了苏云哲的话。只不过,巴仑特是表明他已经答应了苏云哲,让他全面负责猎豹基金在中国地区的投资业务。当然了,巴仑特也顺便就把赚钱的重担放在了苏云哲的肩膀上。

《灰商》十二

  孔天引打算和BK集团合作两笔大生意。这家马来西亚财团在亚洲赫赫有名,并且在亚洲娱乐业界和不动产业界简直像霸主一样,他们建造楼房、兴办赌场、投资电影公司、开办夜总会……他们首先要合作拍摄一部大型古装电视剧,计划在整个东南亚和香港、澳门、台湾地区发行,投资超过两亿元。孔天引的野心全部藏在心底了,一旦天通娱乐在影视界站稳脚跟以后,他就会像鲨鱼那样把其它的影视公司一举吞掉。

  另一笔生意就更是庞大了,他们要共同投资购买北城黄金地段的一块地王,计划建造北城最庞大的地标建筑群,投资要接近百亿元。

  孔天引当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而且政府还在加快推动紧缩调控,银行的口袋还是捂得紧紧的,所以孔天引迫切需要马来西亚财团这个合作伙伴,而且日渐崛起的马来西亚财团当然也需要到中国淘金。

  在孔天引看来,这两笔生意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必须要耐心地等着秦正汇报生意的战况。

  秦正当然明白孔天引的心思,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同样是用平和的语气说道:"电视剧的拍摄很顺利,渠道方面也快安排妥当了,BK集团也很满意……北城地王项目……"

  秦正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孔天引。

  孔天引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冰水,咂了咂嘴巴。然后他站了起来,示意秦正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孔天引又走到门后的冰柜旁,从里面拿出一杯碳酸饮料,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把饮料打开递给秦正,又面对面地听秦正汇报工作。看来,孔天引是把秦正当作重要的伙伴了。

  秦正继续措辞谨慎地说道:"北城地王项目的审批还是有些麻烦,当然没有什么太大的麻烦了。但是,您向来不允许让小麻烦破坏大生意……您可能要亲自出面啦!"

  秦正说完以后就低头喝了一口碳酸饮料,像是不敢正对孔天引的目光。这么大的项目谈判当然不是他能够谈判成功的,但是他多少还是有点儿歉疚。

  孔天引一直冷静地望着秦正,然后沉稳地说道:"我们的生意都是细水长流,要有耐心!我当然要拜访他们啦,要亲自拜访他们!这么重要的伙伴,我们怎么能怠慢呢?你得知道,很多生意都是大家共同的事业,所以大家才是伙伴嘛!帮我安排行程吧。"

  几天以后,孔天引就在天通中心的小隔室里约见了赵易文。

  赵易文还是低调的扮相,可是他的眉宇间却透露出霸气,透露出可以解决任何麻烦的霸气。赵易文可算是个成熟老辣的政客了,而且他的地位已经非常巩固了。在没有人统管的大都市的政权里,官员们大多是各霸一方,虽然偶尔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但是没有谁敢去动赵易文的地盘,就是因为他特殊的上层关系还有他八面玲珑的为官之道。

  孔天引当然知道赵易文能解决这个麻烦,而且赵易文也是故意让这笔生意出点儿小麻烦,赵易文也得让人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那么容易顺风顺水的,需要付出代价和精力。如果每笔生意都那么顺畅,他的面子也就不那么金贵了。所以,赵易文也是想让孔天引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虽然是老伙伴,孔天引也应该深深地应承着他的面子和人情。

  正是了解了赵易文的这些心思,孔天引就客气地说道:"外国人看到中国的好东西,可都是心急气躁的。他们都是做大生意的嘛!看到金山银矿怎么能安心呢?马来西亚那边也是着急催我们,他们哪里有中国生意人的耐心嘛!"

  孔天引当然不能直接地催促赵易文,这些话虽然是借别人的理由谈自己的生意,也已经是说得明白清楚了。听到孔天引这样说,赵易文立刻就装作惊讶的样子,好像是全部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却出现了小小的纰漏那样。

  赵易文用惊讶的口吻说道:"现在要讲效率的呀!时间就是金钱嘛!下面的人办事就是这个作风,拖拖沓沓的,又不是他们的生意,这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他们也不敢把大事情拖砸了,那是要承担责任的!"

  孔天引当然听得出赵易文的话意。赵易文的话里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说这笔生意的麻烦肯定能解决掉,二是说解决麻烦的代价很高。

  孔天引客套地为赵易文斟满茶水,又顺便拿起桌上的清水随意地喝了几口,然后语气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这是我们大家的生意,虽然我们做生意都不想拖拖拉拉,但是我们也都是有耐心的人嘛!"

  不管怎么说,这次的会谈也算是成功的,天通和马来西亚BK集团合作的北城地王项目很快就能审批下来。接下来,孔天引就要亲自到马来西亚会见BK集团的后台老板。每当做这些大生意,孔天引就需要亲自出任亲善使节了,因为其他的人根本难以担当重任。

《灰商》十三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也是崔嘉伟出狱的季节。

  崔嘉伟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成了短短的寸头。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洁白的衬衫、深灰色的直筒长裤、硬底的黑色的手工纳制的布鞋。

  这身衣服是他六年前进监狱的时候,妻子最后一次送来的礼物。从那以后,他恋床的妻子就和他离婚了,他的高干岳父也落马了。不久之后,他的妻子就带着孩子和一大笔钱去了欧洲,说是嫁了一个外国佬。外国佬身材魁梧,是床上的将军。那时候,崔嘉伟才领悟到妻子一直都是不满足的。

  六年的牢狱生活把崔嘉伟折磨得变了样子,再也不是当年的文学青年了。

  他一直认为是孔天引把他骗进了监狱。每当想到孔天引,崔嘉伟就先是嘲笑自己,痛斥自己,把自己羞辱成一条粪便里的寄生虫。然后他就把牙齿咬得嘣嘣响,像是要硌碎了门牙,喉咙里就像堵住了一大块硬硬湿湿的棉花,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憎恨孔天引,他没有觉得孔天引是个讲道理的商人,反而觉得孔天引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出狱这天,崔嘉伟绝对没有想到,一辆豪华的法拉利跑车会停在监狱门口接他,接一个穿着八十年代文学青年服装的释放犯。崔嘉伟当然也不知道那是一辆什么车,需要花掉多少钱。

  崔嘉伟正在纳闷,就看到了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从车里出来了。男人摘下了变色的蛤蟆墨镜,崔嘉伟才认出了那个人就是王中。

  王中可真是一副大款的模样呀!洁白的麻料裤子,在洁白的软质皮鞋上飘飘晃晃的,上身是一件中式带盘扣的褐色绸缎上衣,嘴巴上叼着一根粗长的雪茄烟。

  他们就亲密地拥抱,互相拍肩膀,互相寒暄,长吁短叹,然后,他们就上了车,一溜烟地离开了,扬起了高高的一大片尘土。

  "憋坏了吧?我真想带个肥嫩的货色来犒赏你,但是这车也太小啦,地方不够用呀!汽车的设计师还是忽略了很多需求嘛!"

  王中一边疯狂地开着车,一边对坐在一旁的崔嘉伟说话。

  崔嘉伟愣愣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就让王中打开车窗。他使劲地清清嗓子,朝车窗外吐了一大口浓痰。然后,他就冷不丁地问道:"你发财啦?"

  "没有!没有!卖了一大堆假冒伪劣的东西,赚了一小笔钱。结果呢?社会上都嚷嚷着我是大富翁啦!有人找我投资拍电影,还有女人要傍着我一辈子!"

  王中心烦意乱地叹了一口气,使劲地踩了油门,车子就嗡嗡地向前飞驰,像脱弓的利箭一样。一路上,崔嘉伟就聊了聊监狱里的琐碎话题,王中就吹了吹一段东欧的经历,两个人慢慢兴致盎然了。

  中午,车子就在北城新开张的最贵的一家粤菜馆门前停下了。

  席间,崔嘉伟突然地问到了孔天引,皱着眉头说:"孔天引赚了大钱吧?"

  王中就立刻僵住了,他们真得认真地谈谈天通,谈谈孔天引了。

  本来,王中想先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以后,再去谈这个话题。崔嘉伟和孔天引的恩怨已经是公开的了,当年孔天引为了保护天通的大业揭发了大德,把崔嘉伟牵连到监狱里。后来,王中才逐渐地知道了那件事情,就觉得孔天引是个自私的商人,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为弟兄两肋插刀的朋友。但是,商业社会里谁能是那样的人呢?当然了,王中可以自私一些,不去理会崔嘉伟和孔天引的恩怨。

  但是,王中更没有想到孔天引也会欺骗他,他们可是一起下过乡的铁党呀!王中在东欧的时候,就有人悄悄地告诉他孔天引去俄罗斯解救他的真相。孔天引为了解救王中花费的那笔钱,根本就不是来自孔天引的腰包。

  当年,孔天引悄悄地创办了天通投资,然后大肆炒卖原始股票,赚到了巨额资金。道理上说,这些财产也应该分给王中一份。可是,孔天引不仅欺骗了王中,还用那件事情换了王中一个恩情。显然,孔天引是使用了伎俩把王中从天通排除出去了。以上的这些秘密,是几个自称了解孔天引的生意人透露给王中的。

  每每想到这些,王中就越发觉得自己像一个演木偶剧的小丑那样,被孔天引摆弄了十多年。他把孔天引当作仗义的大哥,当作可以一辈子靠得住的靠山,当作可以不分你我的伙伴。结果呢?孔天引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脸不红心不跳地把他戏弄了一番。

  想到这里,王中的脸和脖子就憋得通红,愤懑地说道:"孔天引是赚了大钱,可他是个骗子!他口口声声地告诉我们:世界是我们的,做事要大家来!结果呢?做事要大家来,世界是他一个人的!"

  "这么说你也是受了委屈啦!我可没有想到呀……他是大亨,我是瘪三,我拿他没办法呀!"

  崔嘉伟说着话,眼睛却是盯着手里的酒杯,并没有看着王中。

  他没有想到王中也是对孔天引怀有仇恨了,这可算是个喜讯了。在监狱里,他就想着出狱以后要做出点儿事业来,然后有了大钱也许能把天通的家业买了去哪,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复仇。总之,这就是他心里的一个理想、一片太阳了、一朵盛开的鲜花了!既然王中决定对抗天通,也决定从头再来,崔嘉伟倒是非常愿意与他合作。

  "你是有办法的嘛!你读过大学的,也是见了场面的人呀。我们就真的不如孔天引了吗?"

  王中像是很迫切地望着崔嘉伟,还举起了酒杯要敬酒。于是,两人就喝光了。

  当天晚上,王中就想着法子犒赏崔嘉伟。

  他们去了天堂夜总会,这可是当时北城里最好的娱乐帝国了,并不比荷兰的红灯区相差多少次,虽然姑娘们不敢脱光衣服站在橱窗里向路人展示,但是姑娘们在包间里和舞厅里变着法儿地炫耀,姿势也都是国际化的。

  长达两个小时的"礼乐花赞"让崔嘉伟迷茫了,被抽干了,也精疲力竭了,就像是被许多支曲子麻醉了。

  王中和崔嘉伟真是感到幸福呀!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天堂夜总会里不仅吃到了昂贵的套餐,还谈了一笔大生意。

  那天晚上,天堂的经理大虫向王中和崔嘉伟详细地谈了谈天堂夜总会的投资方华通集团,大虫透露说华通要在中国做大生意,正在物色生意伙伴。

  王中和崔嘉伟听了以后就一阵欣喜,他们刚刚准备干点儿大生意,还梦想着在娱乐业做笔大买卖。现在好啦!他们遇到了财大气粗的华通集团,遇到了娱乐行业的教父。当晚,大虫就爽快地答应王中和崔嘉伟,说要帮助他们牵线搭桥与苏云哲见面。

  苏云哲的办公室就在一座写字楼的顶层,当然只是顶层的一小部分。办公室并不大,甚至有些狭窄,布置得却非常西化,风格有点儿像猎豹基金在旧金山的办公室,大多都是红色和黑色两种色调。

  王中和崔嘉伟就坐在小会客厅的红色沙发上,小方桌上放着雪茄烟和柠檬果汁。苏云哲放松地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窗外有一大片阳光洒进来,照耀在方桌上。

  苏云哲观察着面前的两个中国生意人,心里不停地盘算着。

  在苏云哲看来,这倒是气质鲜明的两个中年商人。王中仍是大款的派头,苏云哲能察觉到王中是赚了钱的人,继而猜测王中应是一个做事果断、胆大心粗的生意人。苏云哲又瞟了几眼崔嘉伟,就能判断出崔嘉伟是个知识分子,是个喜欢享受生活的人,也许是头脑聪明但是心智不足。

  过了一会儿,苏云哲就故意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中国是座金矿,你们都是淘了金的人了!华通也是来淘金的,但是我们只会去找我们能淘到的金子。就像中国生意人说的那样,有所为有所不为。"

  王中并没有多想,就接着苏云哲的话说道:"中国是座金矿,但是矿长是政府呀!很多人还是偷着淘了金,有倒买倒卖的,有走私贸易的,有搞金融的,有做地产的……现在还是有机会的!"

  苏云哲就轻笑着,大口地抽着雪茄烟,思考着王中的话。

  事实上,苏云哲约见王中和崔嘉伟之前,就已经对他们有所了解。巧合的是,猎豹基金总部也对王中和崔嘉伟有了解,像是做了调查一样,也赞同苏云哲尝试和这两个人合作。

  崔嘉伟见王中说话了,自己也得说上几句,也算是给王中帮腔:"中国就两大特点:人口众多,资源稀少……所以,大生意要么是抢资源,要么是抢人口。"

  苏云哲听到这句话,就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崔嘉伟,感觉崔嘉伟至少是个有思想的人。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坦诚地说道:"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们要抢资源,也要抢人口。土地应该是稀缺资源了,我们很感兴趣;娱乐业是面对大众人口的,我们也感兴趣。"

  苏云哲把意图表达得很清楚了,这出乎崔嘉伟和王中的预料。

  他们以为双方会互相博弈地谈判一轮又一轮,不会那么直接地就把生意说得明白清楚。也许华通对他们两个人有足够的了解,也许是华通对他们两个人有足够的信任。管它什么原因呢?反正华通是愿意和他们两个一起做几笔大生意。王中熟悉地产业,崔嘉伟迷恋娱乐业,华通有钱又看好这两个行业,三方的合作可真是巧妙的安排呀,简直就像有上帝之手在刻意操纵一样。

《灰商》十四

  只用了半年时间,崔嘉伟就做完了几件伟大的事情。他从狱友手里买下的长篇小说出版了,并且立刻就被媒体炒翻了天,还接着获得了一连串的大奖,又接着被一大批失业的剧作家改编成了大型电视剧。

  然后,崔嘉伟又把那个叫"秀才"的狱友拉拢过来,又让狱友帮他物色了一大帮年轻的剧作家和作家。他们为了养家糊口,像雇佣军那样,像不生锈的机器那样,不知疲倦地替崔嘉伟编纂小说和剧本,署名当然都是崔嘉伟。

  不管怎么说,华通投资的天地娱乐公司真要大刀阔斧地干出宏伟事业了。

  眼下,王中和崔嘉伟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第一部大型电视剧上。

  无论对于华通集团来说,还是对于崔嘉伟和王中来说,这部电视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部投资亿万元的大型电视剧,将一举捧红崔嘉伟,把崔嘉伟捧成真正的影视界大亨。当然了,只要崔嘉伟红了,也就奠定了华通在中国影视娱乐业的地位了。

  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他们会遇到一桩大麻烦。华通拍摄的这部电视剧与天通和马来西亚共同投资的古装大型电视剧《嬴政秘史》的发行档期发生了冲突,也就是说两家公司都希望在金秋收获的季节,让他们的电视剧在那家垄断全国的电视台播出。

  崔嘉伟已经把遇到的麻烦的原委简单地向苏云哲陈述了,崔嘉伟心里清清楚楚,华通和天通的较量已经不能避免了。双方的电视剧都投资巨大,谁也不会像瘪三那样地谦让对手,而且这部电视剧也是华通娱乐崛起的机会。

  苏云哲当然也很清楚这次战争不可避免,而且华通必须要赢得战争。他已经得到总部的批示,美国总部方面也是这个意思。苏云哲考虑的并不仅仅是打赢电视剧渠道的争夺战,而是有更大的野心。他得想出个一石多鸟的好办法,先让天通的电视剧胎死腹中,然后华通可以乘胜追击,拆散天通和马来西亚的生意关系,迅速夺取天通耗资巨大的北城地王项目。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一旦成功,天通就像是抽干了空气的气囊那样瞬间干瘪了。

  想到这里,苏云哲冷静地说道:"我听说很多的中国电视剧和电影都不能赚钱,除了中国人的盗版技术世界一流以外,该死的渠道垄断了电视剧的发行。渠道上的事情,算是小问题了吧?这难道不是小问题吗?哪个上了台面的生意人不知道华通控制着他们的吃喝玩乐呢?"

  显然,苏云哲是在暗示王中和崔嘉伟要尽快贿赂发行渠道,而且摆平这些小麻烦,丝毫也不必在乎投入,也不能有任何闪失。

  在天堂夜总会的紫色房间里,崔嘉伟和王中约见了那个低调的商人。

  这是个看上去低调朴素的中年人,身材矮胖,皮肤白净,满口的外地方言。崔嘉伟和王中都不知道此人为什么、凭什么成了影视发行渠道的大亨。关于这位影视渠道大亨的传说也不多,有传言说他是地位坚固的太子党,也有传言说他是和黑道人物往来密切。

  不管怎么样,崔嘉伟和王中都得仰仗他摆平华通和天通之间的麻烦。

  商人软软地瘫坐在紫色的沙发上,像是被抽干了精气,剔去了骨骼。崔嘉伟和王中就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崔嘉伟已经知道这位商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平日里多吃素食,像是虔诚的佛教徒那样。

  所以,崔嘉伟和王中就把商人请到了天堂夜总会,想着女人也许能唤醒商人沉睡麻木的欲望。当然了,对一个影视发行渠道的大亨来说,怎么可能少了女人呢?

  三人正在闲聊一些话题,两个穿着浅紫色薄纱芭蕾舞短裙的俄罗斯小姑娘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她们在三个人前面不远处的小舞厅上站住了。这两个俄罗斯姑娘像是从大草原里飘过来的天使,可真是年轻清秀呀。她们一样的高矮胖瘦,像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俄罗斯小姑娘,刚满十八岁,是孪生姐妹,走私进来的,可不容易呀!"

  王中边说边瞟了商人一眼,看到商人不经意地咽了大口唾沫,端起来一大杯清水连续喝了几大口,身子也不再那么瘫软如泥了,却是坐直了一些,死死地盯着那双俄罗斯姐妹。

  王中站起身来,走到吧台附近。

  不一会儿,房间里紫色的灯光暗淡下来,小提琴演奏的柴可夫斯基《天鹅湖》音乐就弥漫了房间。然后,两个俄罗斯小姑娘就是两只悲伤的小天鹅了。

  闲扯了几句之后,王中就自然地谈起了生意,笑着说道:"你们都是生意人,但更像个文人,能把琐屑的小事情想得高远深刻。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生意还是要做下去嘛!我们做小生意的,您只要抬抬手,我们就闯出一片天呀!"

  崔嘉伟就又连忙地补充说道: "我们也是守着行规的,讲究公平合理,分配问题就不多谈了。这种小事情,下面的人该办的时候很快就办妥当了。要紧的是把生意做好嘛!"

  商人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然后说道:"我们都是守信用的生意人,您也不希望我不守信用吧?我得实话告诉您,我不能直接拒绝孔天引,来与你们合作……"

  停了一会儿,商人就说道: "那部戏的女主角吸毒,你们知道吗?"

  商人说完以后,崔嘉伟的眼睛唰地一亮,立刻就坐直了身子。王中也自然领悟到了这个消息的重要价值,兴奋得像一只发情的雄狮。但是,两个人都克制着没有接话。

  商人轻微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 "本来嘛,这种事情也很正常。哪个明星不寂寞呀?寂寞了就找点儿刺激,这很正常……我也真是多嘴了!"

  "吸毒正常!吸毒正常!不过,我们生意人可管不着那个,管它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哪!对我们生意有好处的,都是正常的嘛!我就代表华通感谢您啦!"

  崔嘉伟说完以后,王中也赶紧在一旁点头客套,一边就示意俄罗斯姑娘们停下来。然后,两个人就礼貌地寒暄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两个双胞胎姐妹就像小鸟那样飞了过来,一只落到了商人的肩膀上,一只停在了商人的腿上。

  崔嘉伟容易地就约到了那个天通投资的电视剧《嬴政秘史》中的女主角,并且要把她约在长城山腰的别墅里。这一次,他非常自信,觉得自己能够把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然后就让天通的电视剧臭名远扬,天通娱乐公司丢尽脸面。

  崔嘉伟还安排了另外的杀手锏,那就是让王中立刻去东欧,并且在那里活动一些老关系,设法让天通贸易和俄罗斯的贸易生意出点意外的差错。这样一来,天通就会前院、后院同时起火,孔天引纵然有天大的能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交代这件事情的时候,崔嘉伟只是非常隐晦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时王中就狡诈地笑着说:"那个女主角吸毒,谁知道是不是天通给她的呢?"听到王中这么说,崔嘉伟立刻就放心了。

  总之,一切计划都安排得周密妥当,只等着悄悄地、慢慢地推进了。

  这天晚上,崔嘉伟也没有布置什么花哨夸张的场面,只是派了一辆加长的豪华轿车把女演员接到了长城山腰上的别墅里。崔嘉伟和女演员都放纵地光着脚,仰卧在越南进口的竹藤摇椅上,喝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房间的顶棚也开着一扇一扇的小木格,可以看到天上闪烁的星星。在这样美丽的夜晚,崔嘉伟可不想跟女演员谈什么金钱,那样真是太庸俗了。他像是找回了十几年前文学青年的激情,因而他的诗兴和创作欲望又再次冉冉升起。他玩命地、优雅地跟女演员谈叶芝、谈黑格尔、谈卡夫卡,谈到尼采和太阳,最后还谈到电影。

  女演员显然是对崔嘉伟敬佩极了,跟这样的有钱又有品位的富翁聊天,可真是心情愉快呀。她觉得崔嘉伟与那些脑满肠肥的暴发户可不一样,与那些农民富翁也不一样。总之,她的小胸口有些痒痒了,她的舌头也被威士忌酒浸泡得软绵绵的,声音也软软地说道:"您可真风趣呀!和您聊天,真是让人开心呀!就像是……就像是文学家!"

  让她惊讶地是,崔嘉伟的雄性丝毫没有被激发起来,相反他却开始谈生意。

  崔嘉伟直白地提出了交易条件,就是希望女演员能够加盟华通投资的天地娱乐公司,成为天地娱乐公司的当家花旦,一群枪手们将专门为她写出成堆的电影和电视剧,很快就会让她成为亚洲巨星,而且所有的收入都会比天通优厚得多。对女演员来说,最有诱惑力的条件却是,华通将投入巨资把女演员送到好莱坞拍片,也许就能红透美国呢?

  女演员的心里开出了灿烂的花朵,她咯咯地笑着说:"这个条件真不错!我会认真考虑的,真希望和您有合作的机会!"

  谈判结束以后,崔嘉伟为女演员特意安排了专场服务。

  两名体格健壮、身材魁梧的男人把她领到二楼的宽敞的桑拿房里,而且男人的眼睛都被胶带严密地封住,即便这样,她依然能够很容易地判断出他们是两个健康英俊的青年男人。他们耐心地、安静地伺候她蒸完了桑拿,然后她只要光溜溜地平躺到卧室里宽大松软的大床上就可以了,两个男子汉将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直到她精疲力竭为止。

  两个小时以后,女演员尽情地享受了印度走私的做工精良的吗啡烟……

  这个年轻的女记者有个不错的名字叫丘亿亭,从名牌大学毕业,漂亮得像是含苞的花蕾。

  丘亿亭在娱乐圈辛苦打拼了几年以后,就知道大学里面学到的理论全部都是骗人的鬼话。懂得了这个道理以后,丘亿亭先是大胆地和报社的主编过了一夜,不久以后就荣升到了编辑部主任。然后,她就拼命地、又智慧地和越来越多的上流人物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方法就是巧妙地替他们说假话,严格地说是让媒体替他们说假话。

  当越来越多的生意人都给她面子的时候,丘亿亭就觉得每个生意人都该给她面子。然后她就试图结识从来不在媒体露面的孔天引,因为孔天引控制着声名赫赫的天通娱乐。

  可是,丘亿亭很快就碰了壁,因为孔天引向来都是不接触媒体。

  因此,丘亿亭觉得自己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就像站在宽大的舞厅里,在众多男人的注目下,被别人打了一巴掌那样痛苦不堪。自从在孔天引那里碰壁以后,丘亿亭就迅速地结识了崔嘉伟,因为崔嘉伟不但对她热情有加,而且有求必应。所以,他们合作得非常愉快,丘亿亭帮助崔嘉伟在媒体上煽风点火,崔嘉伟帮助丘亿亭逐渐步入上流社会。

  现在,崔嘉伟客套地把丘亿亭约到了自己的家里,因为他马上就需要她帮个大忙,也就是把《嬴政秘史》女主角吸毒的新闻捅出去。丘亿亭就舒服地坐在崔嘉伟客厅里长长的沙发上,她显然是故意打扮了一下,穿着暗红色的真丝碎花短裙,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都佩带了卡地亚的首饰,身上的香水也是那种带着微微的甜味的香水。

  然后,崔嘉伟就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而且他们实在用不着彼此隐瞒什么 ,就是想让女演员吸毒的消息像火一样地烧遍中国。再说了,明星吸毒可历来都是天大的新闻。

  丘亿亭当然愉快地答应了,不仅因为她和崔嘉伟是死党,还因为她非常憎恨孔天引。

  崔嘉伟把《嬴政秘史》女主角吸毒的照片递给了丘亿亭,然后调侃地说道:"你们媒体只会干两件事情,要么无事生非,要么故弄玄虚……这次可指望你啦!"

  丘亿亭使劲地用小拳头捶打着崔嘉伟的肩膀,娇嗔地说道:"你们商人也就会干两件事情,要么对女人欺骗撒谎,要么对朋友掖着藏着……"

  宴会是在傍晚举行的,主要是为了隆重地庆祝天通影视业和保健品业的财源滚滚,而且天通筹备两年的《嬴政秘史》将宣布杀青。金光闪闪的紫红色大厅里熙熙攘攘地站满了衣着华丽的贵宾,有谦虚老辣的政客,有腰缠万贯的商贾,有风骚性感的明星,有星光闪闪的体育大腕,还有儒雅机灵的学者。溜须拍马的记者们左右逢源,识趣地往来在人群中交换着名片,手里的镁光灯也闪烁不停。

  很快就到了记者提问的时间,这往往都是宴会中最无聊的项目了,就是好献媚的记者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好撒谎的商人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但是,嘉宾们必须要耐着性子应付这种无聊的事情,天通集团的代表、马来西亚BK集团的代表,和丰姿迷人的娱乐明星们都坐到了台上,等待着回答那些编排好的谎言。他们谁会想到快要熬到终点的时候,却遇到了大麻烦呢?

  丘亿亭倒是显得非常有耐心,她穿着黑色的礼服,戴着黑色的首饰,拎着黑色的普拉达皮包,听了很多无聊的提问和虚伪的回答。然后,她喝了一口加了冰块的椰子果汁,姿态优雅地问道: "我听说……《嬴政秘史》的女主角……吸毒……不知道是否属实?"

  丘亿亭的问题无疑像一枚重磅炸弹,本来就要结束的宴会像是沸腾的开水,人群像被突然捅掉的马蜂窝那样,又嗡嗡地热闹起来。舞台上一时尴尬不已,记者们的镁光灯在女主角的脸上闪个不停,像是要把她淹没到无限光芒里。许多接踵而至的问题像炸弹一样轰炸到舞台上去。

  女主角慌乱不已地低下头,她真没有想到会有媒体知道这个秘密,她也不知道媒体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她的秘密。无论如何,她必须镇定下来,镇静地望着媒体的镜头。

  看来,场面有些乱了,马来西亚的代表面色僵硬,尴尬地坐在台上不知所措。秦正赶紧示意主持人稳定住局面,场面才渐渐地安静下来。

  秦正镇定地望了望丘亿亭,深不可测的目光像利刃那样,穿透薄薄的树脂镜片。然后,秦正语气平静地说道:"这件事情纯属造谣!是对天通娱乐和演艺人员的个人攻击!我们会严肃地查清楚这件事,也会按照法律程序处理!"

  秦正说完以后,又直直地盯了丘亿亭一眼,发现女人的脸上透露出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然后,秦正暗示主持人继续主持宴会。善于走穴的主持人倒也是老辣机灵,很快就让场面恢复了冷静,然后又非常巧妙地结束了记者会。

  秦正赶到孔天引书房的时候,孔天引正躺在宽大的黑色转椅上,柜子上的监视器也关闭了。书桌上还是放着一大杯加了柠檬片的冰水。孔天引皱着眉头,半躺在大椅子上,闭着眼睛,右手轻轻地揉着前额。知道秦正进来了,他也没有动弹。

  秦正站在书桌的正前方,他在努力地想着怎么对孔天引说这件尴尬的事情。他甚至想孔天引会不会责怪他办事不力。秦正当然不知道孔天引已经通过监视器,看到了宴会上发生的一切。

  秦正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断断续续地说道:"宴会上,突然有个女记者诬陷我们的女演员吸毒,场面有些混乱……发生这种事情……我们都没有想到……需要召集会议吗?或者调查一下?"

  孔天引坐直了身体,喝了一大口冰水,然后就缓慢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踱了几步。然后,他站到了秦正的对面,冷冷地望着年轻律师的眼睛,语气平和地说道:"把重要的嘉宾先留下来,耽误他们一点儿时间,让天通贸易的负责人陪他们吃饭,友好地吃饭就可以啦!你马上到酒店去,跟马来西亚的客人解释清楚,就说我晚上会邀请他们吃晚餐……关于这件事,别再讨论!别再担心!就这样吧!"

  秦正还站在原地犹豫着,孔天引却客气地扬了扬手说道:"对了!让老安过来一下!"

  秦正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孔天引也不想再听了,也许孔天引还有别的计划需要安排呢?每次孔天引亲自约见老安,通常都是要把复杂难办的麻烦查个水落石出,这些工作往往需要黑道人物伸手相助。也许,孔天引是想让老安查查女记者的来路,也许是要摸摸女演员的底细。不管怎么样,秦正不敢继续耽搁时间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出了书房,客气地告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就像是秦正担忧的那样,四面八方猛烈打来的巨大冰雹简直要把天通覆灭掉。报纸、电视台、广播站和社会坊间,都沸沸扬扬地传播着女演员吸毒的丑闻。天通娱乐在市公安局的高级内线也亲自登门拜访孔天引,紧张地透露说吸毒丑闻影响太坏,最好提前做些打算。

  一些生意上的美妙安排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影视发行渠道的大亨客气地派遣了特派员,亲自到孔天引的书房里道歉寒暄,又假装安慰地告诉孔天引,电视台不得不被迫取消《嬴政秘史》的播出计划,也许要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也就是说这笔上亿元的投资要面临风险了。

  天通贸易的负责人紧张兮兮地向孔天引报告了坏消息,说保健品销售渠道的伙伴们建议天通放弃V2组合担任保健品的形象代言人。这样的话,天通投入的巨额广告费就像被扔到了火里,花为灰烬了。一些新加盟的渠道伙伴甚至要求退货,还有些生意人拒绝销售天通贸易的保健品。

  这些麻烦也许都是在孔天引的预料之中,所以他虽然很不开心,却十分镇静。既然有人把炸弹扔过来了,摆明了要把天通炸个稀巴烂,那么就先让对手忙着吧,至少他可以躲在后面把对手看个清楚。

  然而最大的麻烦,也是孔天引最不愿意看到的麻烦,也丝毫不留情面地冲了过来。

  天通贸易在广西北海港口进口的俄罗斯鲟鱼油货物中,发现了少量世界流行的冰毒。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像是重锤那样狠狠地砸到孔天引的后脑上,足以让他栽倒在地。他把自己关闭在书房的小隔室里,一天都没有出门,茶饭不思地琢磨着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这真是一个残酷的对手!真是一个想要把天通猛地推入万丈深渊的对手!让孔天引感到不解的是,这个对手竟然想到使用毒品陷害天通,竟然能够跨越国界犯罪,竟然能够买通俄罗斯波沙的部下。

  看来,孔天引要亲自披挂上阵,准备打一场恶劣了。

  孔天引首先安排秦正火速赶到广西,礼貌地拜访了老朋友高利民,无论通过什么手段,都要尽快把天通贸易的"藏毒丑闻"控制住。秦正倒是没有让孔天引失望,因为他毕竟是个不错的律师,也是个不错的谈判大使,他成功地在广西政府和公安税务等等各个圈子里斡旋了一番。

  结果,秦正和他们达成了共识。当地政府答应不会大肆渲染此事,只是暂时吊销了天通贸易进出口业务的执照,说是做做样子、走个过场,需要等到风平浪静。事实上,高利民这样大度地处理问题,已经是卖了孔天引极大的面子,否则,天通贸易"藏毒丑闻"就会是惊动全国的大案了。现在,天通贸易的生意无非只是暂停几个月,少赚几个月的钱,象征性地接受政府的检查罢了。

  为了处理这些生意上的麻烦,孔天引不得不频繁地抛头露面,到处拜访那些很容易情绪化的生意伙伴们。孔天引仍是遵循着古代波斯《君主训诫》里那样的谈判教条,耐心地跟生意伙伴们摆摆事实,讲讲道理,说说那些立场坚定的生意原则,做出那些公平合理的分配承诺。

  但是,这又能解决多大的问题呢?天通已经被逼到了火山口,也许有的生意人希望孔天引被活活烧死,也许有的生意人恨不得天通立刻坍塌。

  不管怎样,孔天引可得经受住生死考验。

《灰商》十五

  在约见赵易文以前,王中陪同苏云哲去了马来西亚吉隆坡,专门拜访了BK集团的后台老板。那个马来西亚富商对孔天引和天通集团简直失望透顶了,因为他投入巨资的电视剧竟然可能颗粒无收。不仅如此,天通还惹出了一大堆的麻烦。

  马来西亚富商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个谨慎的生意人,不喜欢大起大落。

  结果呢?天通频繁发生的地震都快把他的心脏震碎了,所以富商断然决定从北城地王项目中撤资,他实在不敢把那么大的项目托付给一个不谨慎的生意人。

  既然这样的话,华通与马来西亚富商的谈判就比较顺利了,富商决定终止和天通的合作,转而与实力雄厚的华通集团合作开发北城地王。因此,只要华通把北城地王的土地拿过来,马来西亚富商就会与华通合作。那样的话,天通集团就会一败涂地。

  眼下,王中就肩负着这笔大生意的重任,他需要和赵易文认真地、耐心地谈谈这笔大生意。来拜见赵易文之前,苏云哲和崔嘉伟专门辅导了王中,他们觉得王中是个头脑简单的生意人,行事卤莽没有分寸。他们就像是辅导刚刚踏进生意场的愣小子那样,彻头彻尾地教导了王中,帮他洗了洗脑袋,又填了填思想。

  无论如何,王中都必须完成这份艰巨的任务,因为这可是华通和天通之间致命的较量。

  赵易文最近的处境有点微妙,他的那个大靠山,也就是把他的父亲当作恩人的大靠山,不久以前在权力的博弈中失败了,势力也被大大地削弱了。大靠山的势力被削弱以后,赵易文也开始胆颤心惊了。更为要命的是,赵易文还面临另外的窘境,另一个杰出的对手正在处心积虑地超越他,甚至可能在新一轮竞选中把他挤出局。不管怎么说,这些烦恼都像是毒瘤那样窝在了赵易文的小脑里,让他夜夜不安。

  北城地王是赵易文亲自批示的大项目,如今天通四面楚歌,而马来西亚却断然要撤资。天通纵然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能一口吞下这头大象。既然如此,赫赫有名的北城地王就可能变成死水一潭,那可是在赵易文的自家老底上又抹下一个重重的黑点,而且是涂也涂不去的黑点。

  因此,当他们谈到北城地王的生意时,赵易文皱了皱眉头,又轻轻地叹口气说道:"我倒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有些不相信华通呀!我们毕竟还一起做过一点儿小事情,那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情,但是至少让我们彼此之间有了一些了解。北城地王是出了点问题,但是政府解决这点问题还是很轻松的嘛!当然了,我替政府感谢你的好意!我们是开放的,包容的,如果华通真想为北城做贡献,我们也不拒绝嘛!北城地王是好生意,谁不想做呢?"

  王中也不敢冷了场面,就用献媚的语气说道:"您说得都在理呀!咱们不是老朋友嘛!华通是想做这笔生意,他们也知道,没有你支持什么大买卖也做不了呀!我这是先拜访您,他们得准备准备再拜见您!生意成不成的也不打紧,华通是看好和您的关系嘛!"

  既然王中已经把姿态放对了,把位置也摆正了,赵易文就不再想兜圈子了。既然是谈生意,那么就索性直来直去地把个人利益谈清楚。

  于是,赵易文就直接地说道:"他们有这个心意就好,你就直接地说说吧!"

  随后,王中也是非常直接地把华通的计划用汇报的语气说了一遍,紧接着又谈了谈利益分配的问题。说实在的,赵易文并不关注华通怎么想这笔生意,怎么做这笔生意,他只关心个人利益问题。王中汇报完以后,赵易文就知道华通的承诺要比天通开出的条件合算一些。

  孔天引悠闲地躺在大转椅上,随手翻阅着新到的报纸。

  他密切地关注着报纸上那些与他相关或者无关的报道,虽然他知道那些报道都被大量地搀水,他也知道媒体说谎的能力可不比政客差多少。报纸上说银行不断地降低存贷款利率,鼓励商人们投资,看来又到了大肆借钱的好时机了;股票市场也像疯牛狂奔那样地暴涨,政府甚至发出了警告,但是天通投资握着的许多支股票看来可以乘机大赚一笔了;筹备了三年的中国驻香港军队已经组建完毕,说是坚决保卫回归祖国的香港岛;日本右翼分子在钓鱼岛的某个小岛上建了个灯塔,中国政府表示愤慨又奉劝日本不要干蠢事……

  孔天引不禁地噘噘嘴巴,皱皱眉头,又看到报纸的夹缝里有个小小的报道,说是海外归来的年轻生意人,开了一家可以上网的咖啡馆,竟然赚了钱,还宣称未来网络是了不起的生意。

  孔天引正琢磨着报纸上的一些消息,门外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然后,秦正就推开门进来了。孔天引放下了报纸,向秦正扬了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孔天引又站了起来,走到门后的柜子旁,从里面拿出了一听苏打水,然后在秦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把苏打水递给了秦正。秦正接过了苏打水,就说道:

  "贸易公司暂时还不能开业,俄罗斯那边有些着急。我已经和他们沟通好了,他们表示谅解……"

  孔天引面无表情地聆听着秦正的汇报,身体就那么悠闲放松地靠在沙发上。

  秦正略微有些急促喝了一口苏打水,继续说道:

  "鲟鱼油货物里藏匿毒品的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王中在货物里做了些手脚……他在东欧找了一些人,又和波沙涅夫的部下串通一气。现在,俄罗斯那边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他们可能想知道我们的想法。"

  秦正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故意地把王中的名字说得很重。

  自从王中和催嘉伟联合起来对付天通以后,秦正就不断地建议孔天引有所准备,但是孔天引似乎没有把对手放在心上。秦正觉得孔天引总是像个推崇和平的友好使节那样,像是要把对手的攻击置之度外,只是埋头苦干自己的生意。当然了,秦正也没有想到王中和催嘉伟能惹出这么大的事端。眼下,秦正自然很想知道孔天引对整件事的看法,尤其是接下来的处理方法。

  孔天引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琢磨的浅笑,摊摊双手说道:

  "他们的速侦网络总是那么有效率……你知道,他们的先辈在西西里岛和世界各地的侵略者不停地征战,用的都是游击战。他们有两项值得骄傲的本领:保守秘密和侦察秘密……告诉他们,生意很快就会正常了!"

  秦正赶忙点头答应,接着又问道:

  "王中的事情怎么办?……需要采取什么措施吗?"

  孔天引没有回答,靠在沙发上,转过脸望着窗外,脸色阴沉着。

  事实上,孔天引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也猜出了此事与王中有关。只不过,孔天引没有料想到王中在东欧的几年间竟然如此神通广大,更是没有料到王中和催嘉伟竟然那么仇恨他。

  在孔天引看来,自己是一个公平的商人,所做的所有事情尤其是利益的分配,都应该是均衡合理的,他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为什么王中和催嘉伟对他怀有深仇大恨哪?孔天引当然没有轻视过这两个对手,更不会轻视站在他们背后的华通集团。孔天引倒是需要判断一下对手的能量到底如何爆发,又到底有多大的爆发力。但是,事情水落石出以前,孔天引并不想谈论太多心底的想法。

  稍微思考了片刻,孔天引就缓缓地问道:

  "其它的生意哪?都有进展了吧?"

  秦正听得出来,孔天引不想继续谈论进口鱼油藏毒的事情,似乎也不想谈王中。

  既然这样,秦正就得顺从孔天引的意思,赶紧把好消息也通报一下。

  "好消息有三条:股市很活跃,我们倒手了几笔股票,进帐不少;我们和银行的关系沟通得也不错,大额贷款没什么大麻烦;美国方面愿意和我们合作开发新的性功能保健品……麻烦就是,您打算收购制药公司的生意……还有点儿小麻烦。"

  孔天引站了起来,走到窗户附近,来回地踱着步子,又走到柜子旁边,从里面拿出一杯冰水来。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什么是投资哪?买了就是为了卖掉,这就是投资……他们都干得不错,也许我该表扬他们!"

  停顿了一会儿,孔天引又接着说道:

  "你把收购的事情盯紧一些,其它的事情先不用管它……今天就这样吧?"

  这些年来,天通投资的生意常由秦正负责打理。孔天引不失时机地在股市中敏锐出击,并且贪婪地捞取了巨额财富,也培养了一批忠心耿耿的庄家。现在,政府要逐渐放手让民间的富豪们在股票市场收购兼并,孔天引当然不能错过这些时机。孔天引也不是看好哪个产业,而只是看好那些能低价买来、并且再高价卖掉的产业,那些可以包装的或者有投机潜力的产业。

  秦正当然知道孔天引看好这笔收购兼并的生意,就连忙地站了起来,礼貌地应承几句,然后就退了出去。

  接下来,孔天引要在这间书房的小隔室里等一个客人,这个人就是他不愿意和秦正过多谈论的王中。

  几天以前,孔天引就确定地知道了,在俄罗斯进口鱼油里窝藏毒品的幕后指使人是王中。然后,孔天引就决定和王中谈谈,既不是修好也不是妥协,只是谈谈生意上的原则。既然王中已经公开地把天通树为敌人了,那么他们就得坐下来谈谈原则问题。当然了,王中可以赴约也可以回绝,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王中倒是个非常识趣的人,老安找到他以后,他立刻爽快地答应了。约见王中的事情,是交给老安私下操办,没有任何人知道。

  王中已经来到了孔天引书房的小隔室里,仍然是一幅大亨扮相,棕色的中式大褂,抽着粗粗的雪茄烟,满脸不屑的神色。孔天引客套地邀请他坐在圆桌旁的沙发上,为他沏了茶水。然后,孔天引就直入正题地说道: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不喜欢遮遮掩掩。大家都是做生意人,可以有不同立场,井水不犯河水。我还是希望你能见好就收,这样的话我们之间那些小麻烦就烟消云散啦。"

  孔天引停了下来,望着王中的脸色,然后又随意地扬扬右手说道:

  "一些伙伴因为这件不愉快的事情离开了天通,谁愿意和走私毒品的毒犯合作哪?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那都不干我的事情。我需要你的承诺,承诺以后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你觉得怎么样哪?"

  孔天引不再说话,喝了一大口冰水,然后冷冷地望着王中。

  王中哈哈大笑起来,细细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黑黑的脸上泛着亮亮的光泽,像是涂了蜡又像是抹了油。他不屑地摇晃着脑袋,用粗鲁蛮横地的语气说道:

  "让你的条件留给自己用吧!请别这样,别在我面前谈什么条件,谈什么无聊的承诺!

  坦白地说吧,应该是我原谅了你的过失。你侵吞了大家的财产,然后又像正人君子那样欺骗大家。这就是你说的生意人吗?"

  王中显然是义愤填膺了,显然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满脸胀得通红,大声地咆哮着:

  "我今天并不想来这里,我哪有时间见你哪?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要来你的书房看看。你整天躲在这间小书房里,装得像个学者。事实上哪?你毁灭了多少人的前途哪?"

  王中说到这里,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又啪得一声重重地放在桌面上。

  杯子的声音刚刚落下,书房的门就突然地被推开了,老安像坦克那样地堵在了书房门口,目光冷峻地望着孔天引。孔天引朝老安挥挥手,示意他退出去。

  然后,孔天引就站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踱了几步,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仍然是客气地说道:

  "看来,我们是谈不拢啦!好吧,好吧,我不同意你的许多说法,也不同意你的许多观点,但是我也不想辩驳。我尊重你的选择!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孔天引摊了摊双手,示意今天的谈判就此结束。

  事实上,王中发完一通脾气以后,孔天引就不再想谈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就表示他没有耐心继续谈判了。孔天引得出了明确的结论,王中与数年前甚至二十年前是同样的脾气秉性,没有什么明显变化。这也就是说孔天引不用担忧王中什么了,他实在了解这个对手的性情。这个对手能做什么以及不能做什么,敢做什么以及不敢做什么,孔天引都一清二楚了。

  王中也算是识趣,手里捏着半截雪茄烟,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狠狠地瞪了孔天引一眼。孔天引还是平静地站在原地,心平气和地跟他点点头,表示送客。

  王中出门以后,才发现老安还是像坦克那样地挡在门外,满脸的麻木。

  王中开着新买的意大利兰博基尼豪华鬼怪跑车,飞驰在新修的三环线快速公路上。

  那辆法拉利跑车已经被淘汰了,被送给了刚刚和他缠绵不休的小歌星。和以前购买每一辆轿车时一样,王中买这辆新款鬼怪跑车也是有理由的。诞生在意大利的兰博基尼跑车,因为天生就是要挑战法拉利跑车而名扬富翁圈子。数十年前,兰博基尼跑车的创始人佛瑞肯·兰博基尼收藏的一辆法拉利跑车出了故障,他心急如焚地跑到法拉利跑车公司讨个说法,却遭到了冷遇。佛瑞肯被激怒了,他卖掉了自己视若珍宝的四辆法拉利跑车,决心制造自己品牌的跑车并且和法拉利决战高下。鬼怪跑车是眼下最流行的兰博基尼豪华跑车,王中欣赏佛瑞肯的挑战精神,因此不惜重金买下了这辆跑车。

  王中要赶到天堂夜总会,会见俄罗斯波沙涅夫涅夫派遣过来的谈判代表。

  由于王中在天通贸易的鲟鱼油货物中藏匿了毒品,天通贸易公司被吊销了营业执照,天通和波沙涅夫的鲟鱼保健品生意已经中断了半年多,双方都损失很大。波沙涅夫已经把整件事情调查得水落石出,王中是幕后的指使人。按照他们的习惯,这算是生意上的坏消息了,他们先是要保守秘密,然后就要尽快找到当事人谈判。

  这种谈判主要达到两个目的,首先当事人要承认他是坏消息的制造者,然后当事人要提出明确的赔偿条件,直到受害方满意为止。如果双方的谈判不欢而散,那么结果就只能是残酷的猎杀。这就是所谓的"先绅士后屠夫"的谈判规则了。

  王中才懒得理会这些无聊的"先绅士后屠夫"的谈判规则,因为他已经是腰缠万贯的大亨了,至少很快就是了。他不怎么缺钱,不缺庇护,不缺黑道势力,不缺一切。这么说吧,王中觉得只要在北城他就可以摆平任何麻烦,不用去管挑衅者到底是什么背景。

  如今,王中回过头来想想当年因为走私石油触怒波沙涅夫以后的窝囊样子,就会嘲笑自己是个懦夫。他怕什么哪?大家都是在表面上装作生意人,都懂得如何用金钱和暴力摆平麻烦,他为什么就矮别人三尺哪?当然了,王中也不会承认他在货物里藏匿了毒品。

  因此,波沙涅夫的谈判代表第三次与他联络时,王中才答应约见。

  按照催嘉伟的指示,王中将单独会见谈判代表。他没有把谈判代表安排在生硬刻板的会议室里,而是安排在天堂夜总会的白色房间里。两名身材魁梧的俄罗斯男人都穿着黑色的绅士西服,冷酷地坐在白色的软皮沙发上,死死地盯住王中。

  王中根本没有心思去谈关于藏匿毒品的任何事情,甚至装作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而是像个只顾吃喝玩乐的富翁那样,嘻嘻哈哈地瞒天过海。

  "干吗那么严肃哪?既然来了中国,就好好享受一下嘛!"

  王中一边说笑,一边就传唤了六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进了房间。

  姑娘们穿着白色的薄纱短裙识趣地围绕在客人的身旁,姑娘们的臀部在俄罗斯人的大腿上磨来蹭去,散发着刺鼻香味的胸部则晃动在他们的眼前,纤纤细手撩弄着他们的肩膀。

  "要看看姑娘们跳几支舞蹈吗?肯定是俄罗斯看不到的舞蹈!你们可以听听盗版的《睡美人》,看几段俄罗斯小天鹅也不错!"

  王中说着就把两只手掌击得啪啪得响,姑娘们就鸟雀般地散开了,跑到小舞台中央欢快地跳了起来,《睡美人》的音乐真得响了起来。王中就顺势地躺在了松软的沙发上,欣赏着眼前的舞蹈了。

  俄罗斯人仍然是面色冷酷,直直地坐在那里,面前桌子上的果汁丝毫未动。他们的心思当然不在舞蹈上,也不在女人身上,而是要尽快展开谈判。也许,他们是要耐心地察觉一会儿,看看王中到底在演什么戏。

  又过了片刻,其中一个俄罗斯人用蹩脚的汉语说道:

  "我们的时间有限,我们还是谈谈正题吧?"

  王中哈哈大笑起来,用玩世不恭地语气嘲弄地说道:

  "在这里,女人和金钱就是正题呀!你们不喜欢这些女郎吗?她们可没有俄罗斯女郎那样的大屁股和大胸脯……你们要是坚持要俄罗斯姑娘,这里也有最年轻的俄罗斯小姑娘,天堂夜总会就是万国城!"

  王中说完以后,就又啪啪得击了几下手掌。

  小舞台中央的姑娘们又迅速地跑到了客人身旁,她们早就一丝不挂了,光溜溜得坐在客人的大腿上,姑娘们拥挤在一处,像是一簇莲藕。

  俄罗斯人满脸青色了,目光像钢锥那样地刺得王中不寒而栗。

  他们缓缓地站了起来,冷冰冰地问道:

  "王中先生……"

  王中转过脸来,不屑一顾地望着俄罗斯人。

  俄罗斯人接着说道:

  "看来这次您是拒绝和我们谈判了,那么……我们以后再找机会吧!"

  王中像是很无奈地摇晃着脑袋,笑着说道:

  "真是可惜了!真是可惜了!那就请便吧?"

  谈判不欢而散,严格地说是没有丝毫的谈判。

  两个俄罗斯人离开了天堂夜总会,一辆深黑色的豪华奔驰轿车把他们接走了。大虫立刻进到房间里,粗声粗气地问王中是不是要采取什么措施,王中冷笑地摇了摇头。

  一个月以后,王中就动身去了美国拉斯维加斯。

  按照苏云哲的安排,王中要在拉斯维加斯呆上半年时间,主要是料理一笔新的大生意。这笔新生意就是打算从美国引进最新的性功能保健品,自从王中知道了孔天引要做这笔买卖的时候,就立刻跃跃欲试。"藏毒事件"没有把天通贸易置于死地,王中胸口的憋闷像块巨石那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今,天地公司虽然已经拿到了北城地王项目和一大笔巨额贷款,却满足不了王中的胃口,他还是想让孔天引彻底败下阵来。因此,王中就决定和孔天引争夺性功能保健品的买卖,他觉得自己更了解这个领域。毕竟,天通贸易的生意本来是王中一手创办的。

  王中的这个想法很快被苏云哲点头认可了,还上报了美国总部。苏云哲想做这笔生意倒不是完全因为对付孔天引,而是有别的考虑。苏云哲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中国套牢一家医药贸易公司,假借引进美国保健品的名义在中国医药流通行业大捞一笔钱。

  看上去,这些生意的安排可真是巧妙呀。

  深夜了,天堂夜总会的小会议室里还亮着刺眼的灯光。

  苏云哲气急败坏地把咖啡杯子摔得粉碎,然后双手颤抖得从兜里掏出一根雪茄烟,叼在嘴巴上。催嘉伟站了起来,用火柴帮苏一哲点燃了雪茄烟,自己也顺便点上一根。一个服务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小心地把破碎的杯子迅速清扫出去。

  苏云哲又重重地坐到了沙发上,抽烟,沉思。

  他怎么也想不到东南亚突然之间就爆发了席卷多国的金融危机,美国金融投机寡头联合了大批的投资家大量地抛售泰国货币,立刻引起泰国货币大幅度贬值,紧接着引发了东南亚国际外国投资者的恐慌,各个国家的货币陆续得像多米诺骨牌那样纷纷贬值。许多声明显赫的财团和富翁们几乎要破产倒闭了,马来西亚BK财团同样受到了牵连,生意帝国像是被捅破了的气球迅速地干瘪了。

  如今,华通处心积虑抢夺来的北城地王项目,正正地撞上了亚洲金融危机。马来西亚财团已经正式宣布撤出这笔生意,以便安心收拾残局。

  马来西亚BK财团的破产无疑像一根钢针那样,瞬间穿透了苏云哲的心脏,让他的神经也立刻收缩紧张起来。正是靠着北城地王项目,苏云哲已经成功地从大商银行贷得第一笔巨款,并且以各种名目把钱洗到了美国猎豹基金的口袋上。

  苏云哲的计划本来很完美:他可以隐瞒大商银行,继续拿这个项目从别的银行敛取巨额贷款;他可以在大楼没有动土之前,就聚敛了大笔的回款,然后继续购买大块土地,继续敛取抵押贷款;他还计划把完全建成的北城地王项目包装上市,敛取股市的巨额资金,然后再去融资购买土地。当然了,他本来还可以继续开办夜总会、继续投资影视剧、继续收购公司和卖掉公司……这一切都可能因为马来西亚财团的破产而陷入泥沼。

  苏云哲正在沉思着,催嘉伟打破了僵局,开口说道:

  "这是上天的旨意!我们得尽快采取行动,不然到手的肥肉就要烂掉……"

  苏云哲仍是抽着雪茄烟,低头沉思着,并没有应答。

  催嘉伟接着问道:

  "王中还在美国,要不要让他先回中国?"

  苏云哲深深地叹了叹气,这个年轻人硬朗的脸有些憔悴了,身体似乎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他已经跟美国总部通了电话,总部命令他要稳定住局面,不要大动干戈,尽快寻找银行支持,稳定住银行的关系。如果事情到了无法处理的地步,猎豹基金会设法提供资金支持,但是需要一段操作时间。

  想了一会儿,苏云哲就烦躁地说道:

  "我们还顾不上考虑王中的事情,他的那笔生意也谈得差不多了。这些事情暂时不要让他知道,否则又不知道惹出什么麻烦来……处理得差不多了,就让王中回国。"

  苏云哲把雪茄烟放在烟缸上,又站了起来,继续若有所思地说道:

  "中国鼓励投资的政策不会变,金融危机会让银行紧张一段时间。但是,我们要继续寻求银行的支持,尽快找些律师和会计师来,把事情周密得部署一下吧……另外,我得亲自拜见赵易文!"

  苏云哲说完以后,又坐回到沙发上,有些紧张地望着催嘉伟,似乎要听听他的具体意见。催嘉伟轻轻地清清嗓子,然后说道:

  "大商银行的白行长……也在暗示我们要暂时谨慎一些,说政府没有经历见过亚洲金融危机,看到东南亚的阵势有些恐慌。据说,金融投机家又要到香港兴风作浪。白行长和上层的关系很紧密,他说连总理都表态了,要不惜代价保护香港……"

  催嘉伟罗嗦了一大堆,停了下来,又快速地瞟了苏云哲一眼。看得出来,苏云哲仍然是有些烦闷的。催嘉伟猛地抽了一口雪茄烟,心里觉得苏云哲还是有些年轻,还是有些心浮气躁。

  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些奉劝的话来,于是就接着说道:

  "中国有句俗话:投身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行至水穷处,笑看云起浮……那个美国金融投机家为什么能挺住大风大浪,他有耐力嘛!"

  苏云哲抬起头来,冷森森地望着王中,眼睛里略过一丝不愉快的神色。

  显然,苏云哲不喜欢催嘉伟这样引经据典地开导他,反而觉得催嘉伟把他自己的身份看得太高了,忽略了他们的生意关系和地位差异。

  "那些无聊的问题用不着我们操心,看来我得提醒你啦!北城地王项目最大的麻烦不一定是钱的问题,有可能是孔天引!"

  催嘉伟猛得抬起了头,望着苏云哲。

  说实在的,催嘉伟也想到了孔天引,怀疑孔天引不会错过这个黄金般的机会,也不会轻易放过北城地王。但是,催嘉伟觉得这个想法不一定成熟,也就没有在这个当口说出来,以免扫了苏云哲的兴致。没有想到,苏云哲却主动地提了出来。

  催嘉伟连忙说道:

  "我也担心过孔天引,我了解他,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投机家!也许,他不会白白地浪费这个机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跌倒了,又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北城地王项目是赵易文批下来的。孔天引也不会因为这笔生意,偏偏要跟赵易文过不去吧?"

  苏云哲似乎放松了一些,把身体靠在了沙发上,然后语气稍微平和地说道:

  "也许有道理吧。眼下我们需要时间筹集资金,也需要时间稳定住局面!这段时间,要看紧那些报馆里的狗,别让他们胡乱咬人!等到需要它们的时候,再放他们出来吧!"

  催嘉伟的脸上露出难以琢磨的笑容,心里立刻就想到了丘亿亭。

  他轻轻摇晃着脑袋,慢条斯理地回答说:

  "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我就暂时当一回'训兽员'吧!"

  两个人都张狂地笑了起来,似乎又找回迷失的自我。

  秦正悄悄地来到了莫斯科远郊的小镇,天气还有些凉爽。

  波沙涅夫涅夫的木制小别墅并不显眼,小小地蜗居在大片山林下。屋子里也照样地布置得那么地简朴乏味,三条看上去像小牛犊那样强壮结实的大黄狗在客厅里不安分地转悠着。波沙涅夫穿着一件宽大的深蓝色睡袍,脚上是一双薄薄的棉拖鞋。他看起来有些消瘦了,头发却依然梳理得很工整,神态还是像教授那样儒雅。

  波沙涅夫显得很无力地挥挥手,邀请秦正坐在对面的红色沙发上,而自己却坐在长长的沙发床上。他们中间的长方形茶几上放着一个大大的圆瓷盘,瓷盘里摆着一大块俄罗斯黑列巴。靠近门廊的小柜子上放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声音微弱地播放着美国国家地理公司制作的《动物世界》,电视画里六头狮子疯狂地撕咬一只小羚羊,一大片鲜血淋漓。

  波沙涅夫的右手轻轻地拍打着沙发的木制扶手,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个节目是女人拍的,拍了很多年。女人如果疯狂了,这个世界就要大变了。"

  秦正微笑着望着电视屏幕,没有接话。他心里琢磨着如何与波沙涅夫交谈,如何把事情圆满地沟通好。

  波沙涅夫又干干地笑了一下,接着说道:

  "瞧瞧吧,都是你们中国制造的,虽然没有什么牌子……听说有些生意人只造茶壶、鞋带、草纸,却成了富翁。但是,除了航空母舰,中国什么都能造了呀!"

  波沙涅夫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摸了摸棉袍,又指了指茶几上的瓷器、柜子上的黑白电视机、周围的沙发等等。

  秦正就接过话说道:

  "所以,我们之间还有很多生意可以做嘛!"

  波沙涅夫继续干干地笑着,声音嘶哑地说:

  "中国真是了不起呀,全世界人民都在用你们的商品。所以,有些中国人就因此觉得自己也了不起,越来越骄傲了,以为可以征服全世界了!"

  秦正听出了波沙涅夫说这句话的含义,也许是在暗示波沙涅夫对王中的不满。于是,秦正就自然地把话接了过来。

  "坦白地说,我们可以不去管别人的事情,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些飞扬跋扈的人毁灭了我们的生意!这可真是让我们头疼呀!再过一段时间,鲟鱼品的生意就可以正常了。但是,我们损失不小呀!"

  波沙涅夫满脸地阴沉,冷冷地盯着电视屏幕,看着暴怒的狮子咬碎非洲羚羊的头颅。

  秦正猜不透波沙涅夫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他必须把孔天引委托的事情都交待得清楚才行。他沉思片刻,继续说道:

  "我们很在乎正常的生意,长远的生意。我们从来都不会让伙伴们受损失,这次事情不论怎么样,我们都要妥当得弥补你们的损失。当然了,钱也许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的伙伴关系要持续下去……这些就是孔先生想法。"

  波沙涅夫听到这些话,就转过身来,望着王中,脸上露出些微笑,语气平淡地说道:

  "有些事情如果不处理掉,生意怎么能顺利哪?我们想保持伙伴关系,可是有人不这么想……"

  没有等到秦正回答,波沙涅夫就继续说道:

  "遇到了障碍,我们不能总想着跨越它,我们要设法毁灭它!"

  听到这句话,秦正的心脏激烈得跳动了一下。他尽量放松地躺在沙发上,一只手自然地搭靠在沙发扶手上,然后语调舒缓地问道:

  "请问,我可以喝杯咖啡吗?"

  "当然可以!我亲自煮的黑咖啡。不加糖可以吗?年轻人多喝点儿苦的,可没什么坏处呀!"

  波沙涅夫起身走到了隔壁的小餐厅里,拿出一大壶热腾腾的咖啡来。然后,他为秦正倒了一小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倒进了白色的带红色花纹的小瓷杯里,还冒着丝丝热气。

  秦正沉思了片刻,端起小瓷杯,轻轻地摇晃一下,又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秦正语气诚恳地说道:

  "孔先生托我带给您一封短信!"

  秦正把"短信"两个字说得很清楚,似乎想强调这封信虽然短,却有非同寻常的价值。事实上,秦正也不知道信里的内容,也猜不来信里的内容。孔天引只是让秦正把信亲自递到波沙涅夫手里,然后用妥当的方式向波沙涅夫致歉,再把未来的生意关系沟通一下。除此以外,秦正就没有别的任务了。

  "我可以打开看看吗?真抱歉,我是个急噪的脾气!"

  波沙涅夫说着就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普通的打印纸,整齐地对折了。打印纸上用铅笔清晰得写下几行俄罗斯文字的小字。波沙涅夫迅速地看完了信的内容,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封好,顺势装到了睡袍宽大的口袋里。

  波沙涅夫的脸上略过一丝狡诈的微笑,然后皱皱眉,耸耸肩,摊开双手说道:

  "别再谈论烦心的事情啦!享受一顿俄罗斯美味的冻鱼餐怎么样?我自己发明的!"

  波沙涅夫说完就站了起来,顺手拿起茶几上放着黑列巴的圆瓷盘,邀请王中到餐厅里来。

  他让王中在餐桌旁坐下来,然后在自己腰上系了一条红格子的小围裙,从冰柜里拿出一大碗新鲜的生鱼片。

  这些鱼是在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的冰面下挖出来的冻鱼,那个世界上最大最老的淡水湖里繁殖着各种奇怪的淡水鱼和海洋鱼。他把这些冻鱼清洗干净以后,用锋利的刀片切成薄薄的小鱼片,放上胡椒粉以后再冰冻起来。然后,这些生鱼片夹在刚从烤箱里出炉的黑列巴面包片里,抹上鱼子酱、椒盐、铺上新鲜的蔬菜叶,喝上一杯欧洲冷啤酒,味道香美可口。

  波沙涅夫很快就做完了这种自创的冻鱼餐,放到干净的瓷盘里,又端过来放到了餐桌上。然后,他打开一瓶俄罗斯生啤酒,倒了满满的两大杯。

  接着,他们就享用波沙涅夫制作的美味冻鱼餐了。

  "俄罗斯人把面包叫做列巴,我只喜欢这种波罗金诺黑列巴,用地道的啤酒花做发酵剂,用传统的木炭土炉烘烤,放入新鲜的杏子酱、酥油、砂糖、精油,还有开胃健脾的草籽……黑面包容易消化,说是含有维生素和生物酶。"

  秦正一边吃着波沙涅夫亲手调制的冻鱼餐,一边微笑着称赞他的手艺。

  波沙涅夫像是完全忘记了他们谈判的主题,完全忘记了生意上的事情,就接着说道:

  "波罗金诺黑列巴还光荣的历史,上个世纪初俄罗斯人民阻击拿破仑的侵略,波罗金诺村修道院的修女们,担心受伤的战士吃饭没有胃口,就把那些开胃健脾的草籽放进了揉好的面粉里去烤制面包。修女们烤出来的面包颜色黑黄,香味扑鼻,让战士们胃口大开……配上一些俄罗斯鱼子酱,真算是天下美食了!"

  两个人吃得愉快,开始谈天说地了。

  王中在拉斯维加斯豪华的米高梅酒店住下了。

  严格地说,他已经开始迷恋这个不夜之城了。这个城市里的秀场、赌场、妓院都让王中迷恋不已,空气里充满了金钱的味道,弥漫着女人的味道。

  这段时间以来,王中疯狂地赌博,以为自己在中国富翁圈里就算是个人物了,看到赌场里大把撒钱的中国富翁以后,才顿悟自己有些捉襟见肘。

  王中不禁慨叹起来:未来世界真有可能是中国的世界。

  王中同样疯狂地玩弄了各色各样的美国女人,更加深刻地感悟到美国女人远远没有电影里那么出众。王中讨厌美国姑娘们皮肤上的细毛和各种颜色的雀斑,也讨厌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膻味。

  钱袋被赌博机抽瘪了,身子被女人们掏干了,王中才开始留意起豪华轿车来。

  外国富翁到了拉斯维加斯,通常都要租用一辆加长的林肯轿车或者卡迪拉克轿车,似乎在这个城市里,"长"就意味着财富和权利。王中开始喜欢加长林肯轿车,这款百年汽车是美国历史上第一辆以总统的名字命名,为总统生产的豪华轿车。王中更喜欢这款车的贵族气质,因为二战以后美国总统大多使用林肯轿车。王中就不禁慨叹起来,倘若不是孔天引也用了林肯轿车,他无论如何都要买一辆的。

  一想到孔天引,王中又开始咬牙切齿了。

  他觉得孔天引是个土气的商人,是个狂热的守财奴,根本就想不到去买一辆加长林肯轿车。王中乘坐过孔天引的那辆普通款式的林肯轿车,样式古板守旧,装饰也并不豪华,与那些富翁们的豪华跑车和奔驰轿车相比,那辆车就像是一辆要进博物馆的老爷车。想到这里,王中就忍不住地得意地笑起来,是那种报复者对原来的胜利者的无奈嘲笑--嘲笑孔天引的低级情趣,嘲笑孔天引的呆板乏味,嘲笑孔天引的守财奴性。

  王中就这么得意地想着,赤条条地躺在宽阔的软软的大床上。

  他喝了太多的酒,脑袋有些晕晕的,倘若不是过于肥胖,身体就要飘起来了。旁边的同样赤条条的美国女人,又爬上他的身体,已经第三次了,她还远远没有够,又继续撩弄他然后试图一举吞噬他。王中疲于应付着,心里就愤懑地揣摩着,这笔买卖到底谁是甲方谁是乙方,继而又深深地体验到别人所谓的"竹筒里的一根筷子"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了。

  女人妩媚地挽留王中,王中还是坚持离开了夜总会。

  门口停着夜总会专门为客人准备的豪华加长林肯轿车,司机会把客人按时送到指定的酒店。王中上了车子,身体松松垮垮地躺到了座椅上,他想索性打个呼噜睡上一觉。车子匀速向前行使,穿过了灯红酒绿,穿过了市区的喧闹。

  当两把冷冰冰的坚硬物体顶住了王中的脑袋时,他瞬间清醒下来,身体变得很僵硬,额头上冒出了渗着酒气的冷汗。王中的眼睛立刻被裹上了几层厚厚的胶带,手臂也被紧紧地反绑起来,口腔里被塞上了硬硬的钢卡。

  当天深夜,王中被装进了美国开往俄罗斯的走私货船,货船似乎不是从拉斯维加斯起航的,而是从西雅图起航至俄罗斯,在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上,王中几乎绝望了。他的脑袋里飞快地盘算着,到底是谁要谋杀他,到底谁要残忍地置他于死地。

  他拼命地绞尽脑汁,想到了孔天引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判断。王中觉得孔天引不会做出这种冒险的事情来,不会使用这种非商业的手段对付敌人。然后,王中又想到了波沙涅夫,就觉得波沙涅夫也不至于为了那么一点儿小事情杀人灭口。

  王中胆颤心惊又思绪烦乱,他的伟大事业刚刚开始就要顷刻覆灭了吗?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命运结束了吗?

  当两名身材结实的黑人把王中推到了一片空地上,又解开了他眼睛上的胶带时。王中软软地跪在地上,努力地睁开黑蒙蒙的眼睛。他的眼睛似乎已经粘在一起,似乎都要睁不开了。等了几分钟,王中才模糊地看到了熟悉的情景,一面高大的水泥墙下面高高大大的铁笼子。那只强壮如牛的东北虎的凶狠的目光盯着他,老虎的口腔里哗哗地流出了粘稠的腺体,肥大的舌头不断地在口腔四周唰唰地添着。

  "虽说生死由命,人死之前却都是有预感的!你有预感吗?"

  波沙涅夫优雅地走到王中的面前,深黑色的西服,配上暗红色的衬衫,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身上喷着淡淡的意大利香水,还是大学教授的模样。

  王中就像见到救星那样,连滚带爬地扑腾到波沙涅夫面前,满脸的鼻涕眼泪,语无伦次地大声央求着:

  "我们再好好谈谈吧?什么条件都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吧?……我恳求你……"

  波沙涅夫不屑地噘噘嘴巴,冷冷地说道:

  "我们的谈判代表恳求过你,被你拒绝啦!即便我答应和你谈谈,东北虎不会答应的!我不能眼睁睁得看着老虎饿死吧!中国人口众多,东北虎却是稀少珍贵呀!"

  波沙涅夫话音刚落,两个身材强壮的黑人就缓缓地走过,动作敏捷地把王中抬起来,又迅速地扔到了笼子里。

  王中的突然死亡对华通集团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苏云哲面临了巨大的压力,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堆几天来的新报纸。这些对假闻、恶闻、丑闻天然警觉的报纸,大篇幅地报道了中国大亨王中在俄罗斯突然死亡的消息。记者们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说王中与俄罗斯黑手党有染,还有的报纸竟然得到了王中被绑架的照片。无论催嘉伟怎么疲于应付,也阻挡不了媒体的进攻了,一切都似乎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样,一浪又一浪地劈头盖脸地冲过来。这些消息无疑是惊雷一样地北城里突然炸开了,一时间,北城地王的生意四面楚歌。

  事情发生以后,苏云哲就动身去了美国,只是吩咐催嘉伟尽快把事情平息下来。

  这个时候,苏云哲才知道自己有些无力应付这桩复杂的生意了。

  真算是幸运了,北城地王的生意一直挂在王中和催嘉伟的天地集团下面,华通集团作为主要投资人,却一直躲在背后。无论怎样,苏云哲都必须尽快赶到美国,跟总部紧急协商这件让他头疼不已的麻烦。

  王中的死也让催嘉伟彻底震惊了,他无法揣摩出到底是谁杀害了王中,报纸上只是传言说是俄罗斯黑社会组织绑架勒索。但是,俄罗斯黑社会怎么就知道王中是个大亨哪?又怎么知道王中在那一天会出现在拉斯维加斯哪?中国满地的富翁都在拉斯维加斯豪赌疯玩,却从没有谁遭遇绑架呀?

  于是,催嘉伟陷入深深的沉思和莫名的恐慌之中了。

  孔天引安静地半躺在书房的大转椅上,目光平和地望着秦正。

  他面前的书桌上放着几张报纸,上面同样刊登了关于王中被谋杀和北城地王项目遭遇质疑的报道。

  "王中的事情实在是突然呀!谁能想到哪?……不过,这件事客观上帮了我们!"

  秦正轻微地叹息着,语气中夹杂着无奈。本来嘛!一个熟悉的活人突然离开了世界,总会让人有些感怀,何况他们以前也曾经共过事业。

  孔天引的嘴角似乎藏有轻蔑地微笑,习惯性地皱皱了眉头,抑扬顿挫地说道:

  "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人拎着脑袋去生存,为了生活得好一些,无奈地要和别人拼命!但是,谁也不知道哪个人会倒大霉,偏偏遇到了这种不要命的人!"

  秦正没有说话,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他本来想和孔天引讨论讨论,到底是谁杀害了王中。

  事实上,王中被谋杀以后,秦正私底下曾怀疑过波沙涅夫,但是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秦正也怀疑过孔天引稍给波沙涅夫的那封短信,也想知道那封短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内容,是否与王中被谋杀的事情有关联。但是,听到孔天引刚才的一席话,秦正就感觉孔天引对王中的话题并不感兴趣。看来,孔天引真是把和王中的情分断得干净利落,秦正心里不禁钦佩起来。

  孔天引喝了一口冰水,又接着说道:

  "那个金融投机家也帮了我们,也许是他挑起了金融危机,不然我们夺不回北城地王……他是个聪明的犹太人,许多犹太人只要跑到了美国就能变成富翁,真像是天意……"

  孔天引停顿片刻,继续说道:

  "坦白地说吧!我们得学学他做生意的手法。在汇率低廉的时候大量地买进,渐渐地就把汇率抬高了,然后就赶紧地卖出去,渐渐地又把汇率拉低了,然后再赶紧地买进来……说起来多么简单呐,像是小孩子的游戏。但是,他靠这个游戏成为美国第一个十亿家产的富翁!全世界的生意人都得向他学习!"

  秦正连忙点头称是,见孔天引不再说话,就开始主动地汇报工作了。

  "我已经和王克林沟通好了,也转达了您的意思。如果顺利的话,北城地王很快就会落入我们手里,政府正在查这件事情,另外……赵易文可能官位难保了!"

  听到秦正谈到赵易文的事情,孔天引的脸色变得阴沉沉的,半躺在大椅子上的身体随意地动了一下,然后就摊了摊双手冷冷地说道:

  "政治是口深井,有人想爬上来,就必然有人要掉进去!"

  事实上,秦正很清楚孔天引又漂亮得赢得了这场艰难的战争。

  当孔天引得知亚洲金融危机袭击东南亚时,也许就意识到马来西亚财团又将从北城地王再次撤资。结果不出所料,华通陷入资金窘境。接下来,王中就在俄罗斯遭遇了谋杀,孔天引当即就吩咐秦正,暗中指使媒体旋风般地炒作谋杀案,并且与所谓的俄罗斯黑社会挂起钩来。这一系列的安排都相当得成功,似乎是早有预谋得那样顺利,而且分毫不差。

  初步的安排成功以后,孔天引胜券在握了,似乎北城地王注定要回到天通的名下。

  但是,孔天引接下来的安排让秦正也感到突然,孔天引决定借助北城地王的事件牺牲掉赵易文,转而扶持一个政治新星王克林。在孔天引看来,王克林和赵易文的冷战该结束了,只要孔天引帮个小忙,冷战就会转化成热战。

  孔天引还是采取了古老的政治斗争手段--揭底,而北城地王的丑闻正好是赵易文的老底。因此,孔天引只要稍稍助力,王克林就将赢得战争,赵易文就可能落马。这样以来,王克林将成为天通统一战线上的新贵,而赵易文也许永远不能翻身,而且必须不能翻身。

  起初,秦正不太赞成牺牲赵易文的计划。他觉得赵易文的官职太高,如果出现闪失就难以收场,而且赵易文并没有完全背叛天通,还可以再拉拢进来。

  孔天引却不这么看,他只用生意场上的一个小道理就把秦正说服了--对于背叛者来说,背叛几次根本不重要,忠诚必须是永久的,但是背叛只能有一次!

  计划敲定以后,秦正就代替孔天引先拜访了王克林。

  一直以来,秦正都是个出色的律师,也是个出色的使节。秦正懂得如何严谨地又周密地组织谈判的用词,既旁敲侧击又意图明确,既息事宁人又添油加醋。总之,秦正需要让王克林感觉到天通既是在帮助他,又是在拉拢他。

  秦正把有些话说得很露骨,却又及时得给对方台阶下,就像那些"既然要向前走路,就得及时把绊脚石踢开,即便为了亲政爱民的理想,也得把绊脚石踢开"之类的话。

  总之,秦正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一切都按照预期的计划那样有条不紊。秦正向孔天引详细地汇报了他和王克林谈判的细节以后,他们就愉快地谈了谈未来的生意计划,会谈就愉快地结束了。

  第二天,孔天引就盛情地邀请王克林到天通俱乐部共进晚餐。

  在那种非常友好的气氛下,不用谈任何生意,不用谈任何尴尬的过结,不用谈任何让大家不放松的事情。孔天引就像和老伙伴们"拉家常"那样地谈谈琐碎的事情,就像亲朋好友轻松地欢聚那样。

  数月以后,赵易文被迫引咎辞职,接着很快被关进了监狱。

  又过了一段日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公安干警搜查了赵易文装修朴素的居所,在书房厚厚的墙壁里藏匿着一捆捆排列整齐的钞票,有人民币、港币、美元、英镑……有些钞票年常日久没有动用,完全地粘在一起,甚至也生了霉菌。公安干警们却见怪不怪,好像摆在面前的不是钱,倒像是草纸了,两台点钞机整整地忙了一个下午。

  赵易文的赃款清理得差不多以后,新上任的政府班子又紧锣密鼓地筹备公开赵易文赃款的方案,领头的组长是王克林,方案集中讨论哪些赃款可以在电视镜头上公开播出,哪些赃款永远也不得见天日。

  又过数日,赵易文的父亲平静去世,对赵易文的父亲感恩一生的高官也患上奇怪的综合病症意外死去,赵易文在美国读书的女儿因吸毒要被遣送回国。终于,赵易文那个长期忍受肝病煎熬又长期和他荣辱与共的妻子也死在了医院里。

  赵易文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每天蹲在监狱的角落里抱头痛哭,并不是为了失去钱财而痛哭,也不是为了身陷囹圄而痛哭,却只是为了他那一份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而痛哭。哭了半个月以后,赵易文就不再哭了,却只是躲在墙角里吼吼地笑,像是动物的哀歌怒吼,又像是人间的喜剧。

  又有传言说,赵易文每天靠在监狱的墙角里,顺着墙壁模仿猴子攀缘的动作,往房顶上使劲地爬,嘴里永远只嘟囔着一句模糊的话:"爬太高!摔下来……"

  赵易文疯癫之后不久,王克林如意地升官了,得到了梦幻里的位置。

  如今,王克林和孔天引像是熟悉的老伙伴了。没过多久,他就客气得到天通俱乐部做客,而且就在孔天引的书房里,王克林客套地请孔天引帮个小忙。王克林拐弯抹角说有个老同学的女儿,刚刚从外语学院毕业,并不喜欢说外语,也不喜欢搞外交,却偏偏喜欢演戏,做梦都想着当演员。

  王克林放松地躺在软软的沙发上,面色诚恳地说道:

  "你是知道的嘛!现在的娱乐圈有些乱呀!那个姑娘还年轻,总不能像别人那样靠着身体换角色吧?……这个风气很乱,政府也不能管呀!要是管得死死的,娱乐业还叫娱乐吗?"

  王克林说着,就兀自地面带难色地笑了起来。

  "这种小事情,本来不值得我们坐下来谈的嘛!但是,那个小姑娘着急呀!"

  王克林又停顿了一下,显然话是没有说完,就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呷了口茶水,又接着说道:

  "演什么都无所谓,她也不是专业演员,就是想演戏。小角色也行,露张脸也就可以了,或者没有台词也行呀!当然喽,若是有几句台词或者唱首歌曲就更好了,别人都说小姑娘的声音就是百灵鸟唱歌!"

  王克林说完以后,就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目光里也含着笑容,温和地望着孔天引。

  孔天引当然乐意相助,他怎么能拒绝哪?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谁都知道,当官员愿意屈尊请商人帮点儿小忙,通常就表示官员把商人当成了朋友。

  "别说您同学的女儿,只要是您提议的,不管是谁都可以演戏嘛!她要是不会演戏,我们也得想办法教她演戏……人人都有演戏的权利!政府不是倡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

  于是,王克林爽朗地笑了起来,满脸闪烁着熠熠的光泽了。

  他索性站了起来,依然爽朗地笑着说道:

  "商人替政府着想好呀!官商一家亲嘛!官商鱼水情嘛!"

  两人都笑了起来,书房里弥漫着新伙伴交好的愉悦气氛了。

  孔天引心里很清楚,王克林说到的这个想演戏的小姑娘肯定不是王克林同学的女儿。

《灰商》十七

  崔嘉伟吩咐大虫处理一件棘手的小麻烦。

  一年多以前,崔嘉伟为了隆重庆祝北城地王的成就,邀请了香港红透半边天的天王歌星开办了一场演唱会,天地娱乐公司已经支付了三成定金。如今,天地公司岌岌可危,崔嘉伟自然没有心情处理这些小事情,就一直拖欠着香港天王的尾款。

  香港方面倒也算是客气,没有动用后台的黑道人物来大陆解决纠纷,大概也是恰逢香港回归,黑道势力动荡不安的原因吧。于是,香港方面不断地派遣了专事谈判的经纪人来大陆谈判,数次往来以后仍然没有结果。

  这已经是香港方面第五次到北城找崔嘉伟谈判,因此崔嘉伟实在是懒得应付香港的谈判代表了。于是,崔嘉伟找个借口说是去了美国公干,实则去郊外与年轻的男歌星度假玩耍了。

  对于崔嘉伟来说,这实在是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情,中国的商人哪有不欠钱的呢?中国的商人哪有讲信用的呢?正因为如此,许多中国生意人被债务拖欠得破了产、生了病、丢了命。正因为如此,每每到了年关,各路黑道人物忙得不亦乐乎,满中国地帮助委托人索取债务。倘若中国商人都讲了信用,黑道势力反而倒没有生意可做。

  因此,崔嘉伟索性把这件棘手的麻烦事情,委托给大虫处理,又吩咐他谨慎地处理,并且尽早地把香港人骗回去。

  可是谈判却并不顺利,那个香港人威胁说,要将他们告上法庭。

  "这个杂种!看来非得用拳头塞住他的大嘴巴了!"

  崔嘉伟在心里狠狠地辱骂着,就采纳了大虫提出的暴力谈判的建议。崔嘉伟仍然没有忘记提醒大虫要谨慎处理,只可伤人绝不可杀人。事实上,崔嘉伟以前也动用过这种暴力谈判手段,结果却总是立竿见影。在关键的时候,刀枪也许要比女人和金条还管用得多。

  获得了崔嘉伟的口谕,大虫的心里有了底气。他得设法让香港人先消消气,然后临时编个谎言,再友好地喝上几杯,在送他回去的路上好好地教训他一顿。大虫相信,只要香港人皮开肉绽以后,就肯定觉得动用法律是个愚蠢的念头。

  于是,大虫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香港人的肩膀,劝说他坐下来。

  然后,大虫就要了最好的法国红葡萄酒,尽量用温和的语气编造谎言。他说老板根本不想闹上法庭,只是需要暂时周转一下资金,他们尽量在三天之内解决问题,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合作等等。这些妥协的话倒是产生了效果,像是葡萄酒那样慢慢地滋润了香港人的心田。

  既然大虫给了明确的答复,香港人可能也觉得开心。他们喝了整瓶葡萄酒,欣赏了一位泰国小姑娘的钢管秀。当小姑娘舞到全身赤裸地坐到香港人的怀抱里时,香港人就彻底醉倒了。然后,大虫就客气地叫了一辆豪华奔驰轿车,送香港人回住宿的酒店去。

  奔驰轿车开得非常稳当,速度也很慢,软绵绵地像是行驶在地毯上。香港人醉意熏熏地躺在后座上,迷迷糊糊地像是要睡去了。

  轿车行驶到一条弯曲小巷口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然后速度放得更慢了。

  这片街区虽然破烂不堪,却是有着奇特的历史传统,明清两朝的太监和宫女们集中在这个街区偷情或者厮混,甚至还有的成了婚。如今,这片街区却成了很多黑道武装冲突的集中地,曾经有个一夜暴富的娱乐圈大亨网络了近百名喽罗,为了捍卫要被强行关闭的"冷玫瑰"夜总会,在这个街区真刀真枪地跟公安对峙。选择在这个街区下手,主要是因为大虫早先就是在这个街区的公安局里做事,路子很通,万一出了麻烦也便于摆平。

  奔驰轿车再次剧烈颠簸以后,就嘎然而止,停了下来。

  香港人还没有从梦里完全清醒过来,就猛地被拽出了轿车,摔倒在硬硬的地上。

  五个体格健壮的喽罗不知道从哪个方向突然地蹿了出来,接着拳头和大脚就冰雹一样狠狠地砸在了香港人的脸上、腹部、腰身。不多时,香港人就全身无力,满脸鲜血地瘫软在地上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个喽罗蹲下身来,嗡声嗡气地警告香港人不要妄想动用法庭,要懂得识趣。香港人的嘴巴里、眼睛里、脑袋上汩汩地往外渗着鲜血,也根本无力回答。其中一个喽罗招了招手,众人就纷纷地散开了。然后,奔驰轿车又迅速地飞驰而去,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了。

  不到半个时辰,香港人躺在地上,似乎要失去了知觉。

  他正要尝试着起身,又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突然停在了他的身旁。车上飞速地跳下两个肥胖的男人,其中一个男人使劲地朝香港人的裤裆里踢了两脚,另外一个男人则一脚狠狠地踢在香港人的脖梗上,一大口鲜血噗嗤地从香港人的嘴巴里喷射出来……

  黑色奔驰轿车瞬间又无影无踪了。

  孔天引朝老安友好地挥了挥手,微笑着目送他离开俱乐部的书房。

  然后,孔天引就放松地仰躺在了大椅子上,微闭着双眼。他慢慢地感觉到放松了,像是从万丈深渊里爬到了地面,像是从黑暗的大海里漂到了岸边,像是从坚固的堡垒里破门而出……现在,他也许快要安全了,快要靠岸了。

  老安已经向他通报了两件重要的事情,那个宁静的晚上他们的黑色奔驰轿车在合适的时机赶到了那个街区。他们没有花费多大力气,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只是几脚就结束了香港人的性命。

  他们的车子和大虫的喽罗门开着的奔驰轿车有同样的型号、同样的颜色、同样的轮胎,简直就是同样的奔驰轿车。他们赶到街区的时候,香港人已经伤势不轻了,也许就快要断气了,他们只是合适地补上了几脚。

  一切都处理得干净利索,丝毫不留痕迹。

  另外一件事情同样办理得很周到,那个被崔嘉伟诱惑的女演员,也就是演《嬴政秘史》皇太后的女演员,已经被政府检举逃避巨额税收,马上就要被关进监狱。眼下的娱乐圈,几乎每个明星都会逃避税收,但是哪个明星被揪出来充当典型,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无论如何,战斗就要结束了。

  秦正携带着孔天引手书的信,登门拜访了在社会上并不出名的一个娱乐界前辈。这个身材矮小又秃顶的中年人名叫迈克刘,肥胖得像个冬瓜,满嘴蹩脚的汉语。这个中年人相当低调,外界很少有人知道他在香港娱乐界的崇高地位,更不知道他在香港娱乐界简直可以一呼百应,就像是藏匿地下的香港娱乐公会会长。秦正转达了孔天引的信件,信里只是表达了生意上的问候,还谈到以后双方在大陆共同投资影视生意的想法。

  迈克刘认真地读完孔天引用毛笔小楷写的书信以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次,秦正的主要目的当然不是去谈未来的电影生意,他是替孔天引完成一个不算复杂却极其重要的任务。

  他得说服迈克刘发动香港娱乐界的力量,举行游行示威,把不久前发生在内地的谋杀案公布天下。其它的事情,迈克刘就根本不用操心了。接下来,舆论肯定会大肆地渲染,如果香港新上任的官员处理不力,小石块和小黑旗就可能扔得满大街都是。然后,北城政府和公安部门就得承担巨大压力。这样的话,天通就可以稳稳地坐山观虎斗,乘机坐收渔翁之利。

  秦正极其隐晦地把意图透露以后,迈克刘却爽快地答应了。而且,他显得很大度,拍着秦正的肩膀说即便不是为了生意也同样要主张正义,要捍卫娱乐圈的尊严和香港的民主权利。结果,秦正和迈克刘谈判得很顺利。他们就在维多利亚海湾的一艘豪华游轮上,轻松地享用了美妙的晚餐。

  秦正回到北城以后,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北城就漫天飞舞地飘起了冬雪。

  暴风雪阻挡不了英勇的公安干警,他们在大雪飘舞的当天逮捕了崔嘉伟。

《灰商》十八

  三年前,孔元道从军校医学院毕业,直接来到天山脚下的新疆特种兵连队做军医。这并不是孔元道自己的选择,而是他的父亲孔天引帮助他做出的决定,孔天引做出这个不可逆转的决定以后就亲自帮他走通了军方的关系。后来,孔元道慢慢地体会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也接受了特种兵艰苦难熬的生涯。

  几个月以前,做事雷厉风行的父亲又悄悄地帮他办完了退伍手续,他就只能乖乖地从部队转业回家,听候父亲的安排。一方面他自幼就是个听话的人,尤其是对父亲惟命是从,另一方面他也对父亲的顽固和呆板无可奈何。

  孔元道回到家里休整一段时间以后,孔天引开始带领他在商界里"洗生"。

  所谓"洗生"就是不断地结交商界里形形色色的生意人,拜访天通利益同盟里的伙伴们。这种拜访与结交并没有什么直接的生意目的,只是为了熟悉商界的环境,学习商人圈子里的交往方式,这些方式包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见风使舵、投机取巧、给面识趣等等,还包括什么情况下当君子,什么情况下做小人。

  这段见习生活实际上是锻炼孔元道在商界"做人"的学问。在孔天引看来,生意都是人做出来的,生意的资源都掌握在不同人的手里,做生意就是尽量地按照合适的规则去分配资源,而"做人"的功底深浅就直接地决定着能否合适地分配到资源。

  这一年夏天,孔天引带领着孔元道去南城拜访了天通利益同盟上重要的伙伴李世杰。

  拜访李世杰并非纯粹为了"洗生",而是为了天通在南城黄金地段谈下的南城地王项目。李世杰虽然身居高位却根基未稳,且是刚从海南岛的官场转移到了南城不久,因此,李世杰在南城的势力还只能是培养期,不便有任何大宗交易。

  他们在远郊海边的一幢别墅里见面了,这幢暗红色的加拿大风格的别墅名义上是天通的资产,实际上却是孔天引送给李世杰的薄面儿,算是庆祝他荣升南城滩的贺礼。

  三个人聊得很是投机。过了一会儿,李世杰从客厅里捧出来一个四方形的紫红漆盒,轻轻地摆在了桌面上。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生怕是损坏了一丝一毫。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尊小巧精致的陶瓷雕塑,是单手做法式的释加牟尼佛像。

  李世杰一边轻轻地摇头慨叹,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一个专门淘宝的收藏家,在印度和中国边境的村子里便宜地买下了这尊小佛。回来以后,专家就说这是一个经年的宝贝,是佛教转为印度教的时期就有了的……"孔天引认真地端详着佛像,像是仔细地欣赏这个传世的藏品,还偶尔点头赞许。孔元道也装作认真地欣赏佛像,事实上他却完全不懂文物鉴赏,见父亲认真地欣赏也当然要跟着附和。

  孔天引欣赏了片刻,又啧啧地称赞,然后旁敲侧击地说道:"现在中国商人信仰缺失了。有大批商人是有神论,偏偏信仰佛祖的!生意人都喜欢佛,盼望着佛能生财……这个塑像真是珍贵藏品哪!"

  李世杰点头赞许,表示同意,又继续说:"印度教里说人生有四大境界:享受生活、追求成功、帮助别人、超越自我……我那个朋友已经到了第三个境界了,处处想着帮助别人,劝我把这份重礼送给有心的生意人,我当时想到你了!"

  孔天引连忙说不客气不客气,又小心地拿过小盒子,仔细地观赏把玩,然后悠悠地说道: "那位朋友若是不介意,我倒愿意买下来。我是个商人嘛!不破财哪能生财呀?我也是讲究这个的!"

  李世杰轻轻地拿过了盒盖,又轻轻地盖上了盒子,笑着说:"天引,你生性就不爱讨别人便宜,这可能是人生第四个境界,是超越自我了。"

  孔天引微微地摇摇头,优雅地摊了摊双手,端起小茶杯喝了口茶水,半开玩笑地说:"那么,这个珍品我就买下了?这次我还真是讨了便宜,哪个商人不爱讨便宜呀?"

  说罢,三人又开怀地笑了。

  半个小时以后,林肯轿车缓缓地离开了海边别墅,爬上了环海高速公路。

  孔天引半躺在后座上,望着车窗外面平静的大海,随意地对老安说:"尽快把一百万元现金支付掉……好吧,暂时就是这个数目吧!"

  坐在旁边的孔元道感觉到有些惊讶,这个小小的佛像真的值那么多钱吗?他的父亲何时迷恋了收藏佛像?想了一会儿,孔元道还是觉得有些不解。虽然老安也在场,孔元道还是直接地问道:"这个佛像值那么多钱吗?会不会是赝品呢?"

  孔天引迅速地转过脸,冷冷地望了孔元道一眼,目光里隐藏着一丝不满。

  事实上,这段时间孔天引都在孜孜不倦地领着孔元道在商圈里"洗生",他还没有明确地透露出来让孔元道在家族生意里做些什么。

  孔天引是个天生伟大的冒险家,但是又绝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不能立刻就把家族生意的大权都交给孔元道,他得像磨刀那样慢慢地打磨他的接班人,直到这把锋利的刀磨到能够削铁如泥却又深藏不露的时候。

  本来,孔天引以为孔元道知道那尊佛像只是变相的贿赂,没有想到他却提出了疑问。看来,他不得不继续教导这个生意场上的后起之秀了。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一钱不值,但是它能够用来交易,商人要善于发现这些东西!"

  说完以后,孔天引随手把装着佛像的小盒子拿过来,递给了孔元道。

  "说不好,以后还能用到它!送给一个好伙伴,再自己花钱把它买回来……利益同盟是持久战,也是游击战。你不仅要学会战略,还要学一些战术!"

  孔元道也转过脸去,冷静地望着车窗外,沉默了许久。

《灰商》十九

  白色的奔驰轿车缓缓地穿梭在南城市内繁华拥挤的街道里,苏云哲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市井街巷。

  来到中国的这些年里,苏云哲可谓经历了大风大浪。

  他在背后全力扶持的王中和催嘉伟已经彻底被天通瓦解掉,王中惨死在俄罗斯并且至今也未知真相,催嘉伟入了牢狱再无出头之日,华通投资的天地集团也已经全军覆灭了。不过,苏云哲也算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生意人。倘若不是担心一些意外的麻烦会牵连到华通的根基,甚至会牵连到藏在背后的猎豹基金,苏云哲才不会担心别人的生死呐。

  苏云哲妥当地处理了华通遇到的麻烦。在巴仑特的支持和协助下,华通投资的天堂夜总会又在北城和南城隆重开业了,无非是花了一些打点公安的费用罢了。

  现下,苏云哲最艰巨的任务就是在于华通与天通集团的对峙。

  眼下看来,无论是生意场上的巧合还是因缘,华通和天通的恩怨已经根深蒂固了。而且,猎豹基金也已经指示苏云哲,要逐步瓦解天通的势力并且最终全面收购天通。眼下,双方争夺的焦点是南城地王的生意。

  苏云哲当然非常清楚,南城地王项目就是天通在南城滩的命脉。倘若华通赢得了南城地王,无疑就相当于在孔天引的肺部猛击一锤,足以让天通集团半年喘不过气来。因此,在南城地王项目公开招标以前,华通要筹备好充足的资金,并且要尽量阻止天通中标。

  眼下,苏云哲就是去拜访大商银行的行长白建刚,希望他在华通和天通发起的南城地王的血腥争夺战中出谋献策。

  白建刚满面红光地走到门口迎接苏云哲,又客气地为苏云哲赐了雅座,斟了好茶。

  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白建刚突然装作为难地说道:"我的小舅子是个年轻的公安,晚上和几个同事在马路上巡街,看到个年轻人没带身份证,就把人家拘留了。那个年轻人也真是的,不带身份证怎么能到处走呢?而且他的脾气还很暴躁,还敢对公安指指点点。结果,几个公安就急了,不留神把年轻人打死了……"

  稍微停顿了片刻,白建刚又唉声叹气地接着说道:"如果打死一个普通人也就算了吧,这种事情每天多得很呀。但是,那个年轻人偏偏是个大学生!事情闹到了社会上去,那些无聊的媒体就跟着煽风点火……算是点儿背吧?但是,我那个小舅子是冤枉的呀,半个指头也没有伸出去,别人干的嘛!"

  苏云哲深不可测的目光,像是刺刀那样地扎在白建刚的脸上。

  这个年轻老辣的生意人觉得舒心多了,觉得自己已经牢牢地掌控了白建刚的心机,如果说以前他只是把白建刚的人拉到了华通阵线中,现在他却已经把白建刚的心也拉了进来。他当然要帮助白建刚摆平这个和踩死一只蚂蚁同样简单的问题,但是他也当然得要求白建刚帮他完成生意的霸业。

  "身正不怕影子斜嘛!这件事情肯定能解决,你就放心吧?"

  听到苏云哲这么说,白建刚心里就觉得踏实多了。

  接下来,两个人才真正地谈起了生意上的事情。

  白建刚当然知道苏云哲找他就是为了南城地王的生意,他当然也希望苏云哲能够赢得这笔生意,因为华通至今仍是欠着大商银行的巨额资金。

  "南城地王是块肥肉,争的人可能很多。现在,靠地产项目贷款实在是比较麻烦……你该知道政府在倡导国有企业改革吧?"

  苏云哲立刻显得很感兴趣,作洗耳恭听状。

  于是,白建刚接着说道:"有些亏损的国有企业根本没有出路,希望能找到合作伙伴。你知道,南城企业更迷恋外国的生意伙伴,德国和日本就在南城做得最好嘛!他们哪里就知道外国的生意人很聪明,无论是收购还是合资都是为了套现。不过,这可是大好的时机呀。"

  苏云哲立刻就明白了,白建刚是在暗示他在中国大搞国有企业改革的时机钻空子。

  于是,他轻轻地放下了茶杯,低头思索片刻,就抬起头说道:"南城又有江河又有海洋,也是世界上很有名的港口,可以搞物流基地嘛!这个产业在美国很发达了,在中国却刚刚起步,政府肯定欢迎。我想,银行也会欢迎吧?"

  白建刚不假思索地连忙回答说:"政府欢迎的生意,银行敢不欢迎吗?云哲,我早说你是善于抓机会的生意人,物流产业马上就要热了!我在北城开了个会,听说凡是靠水的中国城市都嚷嚷着要做物流,其它内陆的城市着急了,恨不得开沟挖渠也要做物流……他们哪里知道什么是物流呢?中国人做生意都是一窝蜂嘛!"

  苏云哲阴沉着脸,生硬地挤出了一丝微笑来,说道

  "一窝蜂好呀!一窝蜂才能迷惑住政府嘛!银行和股票市场也都被迷惑了!"

  两人谈笑风生,关系融洽似不分彼此。

  陈于福在南城滩虽然是权势通天,却是个极其谨慎而中庸的官员,这也是猎豹基金很少打扰他的主要原因。虽然华通集团的中国总部就设在了南城,巴仑特还是反复地嘱咐苏云哲尽量少打扰陈于福,除非遇到事关重大的生意。

  如今,苏云哲就需要陈于福出手相助了。

  苏云哲想尽快收购一家严重亏损的国有企业,这需要陈于福点头批示。华通打出的旗号是拯救即将丢掉饭碗的工人阶级,以及促进中美两国民间友好,听上去可谓光明磊落。

  华通准备收购的国有企业在南城港口附近有大规模的土地储备,这个制造轧棉机械的国有企业已经连续多年亏损,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利用它们在港口附近的那块土地。华通只需要打出美国公司的旗号,就可以获得国有企业的信赖,然后共同把那块土地包装成所谓的物流工业园,接着再用国有企业资产和包装出来的物流工业园项目,向大商银行申请巨额抵押贷款。紧接着,华通可以将这些巨额贷款挪用出去,争夺南城地王项目,再利用南城地王项目申请抵押贷款。

  如此反复,在南城地王项目销售回款之前,华通集团就已经拿到大笔资金。这些巨额资金将被迅速地洗到美国,至于物流项目和国有企业的结局如何,苏云哲根本不放在心上。

  因此,苏云哲费尽了周折总算把陈于福邀请到了天堂夜总会。

  当然了,陈于福只关心两个问题:一是这笔生意能否推动他的仕途,二是这笔生意能让他本人赚多少钱。

  因此,听完了苏云哲添油加醋的汇报,陈于福没有对这笔生意发表太多看法,只是沉思了片刻,还瞬间地想到了正在悄悄查办的厦门走私大案。然后,他就用官腔对苏云哲说先按照正常的手续办。陈于福这么说其实就是应诺了这笔生意,只不过还要做个台面上的声明,以捍卫他不是那种随便被人揪住脑袋的愣头青。

  既然陈于福作了后台,苏云哲还担心什么呢?他就准备放开手脚大干几场了,心里不禁嘲讽起了天通,琢磨天通或许还是无头的苍蝇呐。

  数月以后,梧桐树淡黄色的叶子落满了大街小巷。苏云哲旗开得胜了,如愿以偿地和那家国有企业达成了合作。

  夜幕降临以后,苏云哲就把那个胖得如黑熊一般的周敬林邀请到了天堂夜总会。苏云哲领导的华通和周敬林掌管的国有企业敲定了这笔大生意。

  苏云哲的生意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整个物流基地的方案获得了南城当地政府的热烈欢迎,报纸上大张旗鼓地赞誉说此举是国有企业改革的典型创新。那家国有企业的管理者和职工们在周敬林满怀豪情的宣传鼓吹下,还自告奋勇地出资入股,要继续做未来物流基地的主人翁,甚至还期待着物流基地能够尽早上市,也许就成了有产阶级了。苏云哲还专门安排了物流基地的奠基剪彩仪式,这种剪彩仪式已经不是为了喜庆或者祝福,而是为了找个借口让官员和领导们前来捧场,找个机会让官员们成为焦点,把他们拿剪刀的手当作新生意的财神供奉着。另外,一旦官员们愿意亲自登台剪彩,也就意味着政府赞同甚至鼓励这笔生意,商人们也就多了几分底气。

  如此一来,物流基地被包装成了政府重点扶持的国有企业改革项目。

  接下来,苏云哲光明正大地拜访了白建刚,商谈向大商银行贷款的大事。两个人又像苏云哲和陈于福那样做了一番"面子上的谈判",并不是谁要恳求着谁办事,也不是谁要谋取私利,而是冠冕堂皇地谈生意。白建刚丝毫也不用担心什么了,因为这笔生意的背后既有政府的强大支持,有国有企业改革的幌子,又有国有企业资产作抵押,还有偌大的海滩土地作抵押,他还担心什么呢?

  看上去,白建刚只是在帮助政府和国有企业排忧解难,甚至是为了工人阶级和人民利益。因此,白建刚和苏云哲的谈判可谓轻松有余。对于苏云哲来说,他却要妥当地处理白建刚的利益分配问题,虽然他知道白建刚藏匿在各处的现金已经成了负累了,已经不知道怎么去花掉了。但是,苏云哲自然也不愿意破坏了生意场上的基本规则。

  按照猎豹基金的常规做法,物流基地的巨额贷款要迅速挪用到南城地王项目,然后尽快通过南城地王项目把大笔资金洗到美国总部。接下来,物流基地还可以包装成别的项目继续套取现金,南城地王的销售回款也可以支撑其它的地产项目继续套现。一旦华通的资金充足,会迅速通过杠杆到香港收购未来上市的天通地产,然后再继续通过美国的合作伙伴阻击天通的贸易生意。

  但是,苏云哲并不想这么心急火燎,反而是想把物流基地和南城地王当作华通的基业,从而在中国踏踏实实地做几年长久的生意,逐渐地和天通对峙直至打败对手。可是巴仑特坚决不同意,这让苏云哲的内心感觉到有些不愉快,觉得自己就像是猎豹基金在中国的洗钱工具那样,源源不断地为它们悄悄地创造财富。当然了,苏云哲自己也赚了一点儿钱,却丝毫也没有成就感。苏云哲并不是坚定地反对猎豹基金的生意价值观,但是他却想在中国做几笔伟大的生意,并且是有着他自己独立风格的生意,而不是永远都像个小投机家,又像个被操纵的小傀儡。

  另外,苏云哲也不想永远和天通那么残酷地拼杀下去,虽然他本人并不喜欢孔天引,也不喜欢和自己有过恩怨的天通集团。但是,这也不至于让他和天通集团永无休止地纠缠下去吧?

《灰商》二十

  孔元道的计划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而且他并没有求助于他的父亲。

  当邵正和孔涵依的隔阂渐渐地消失以后,孔元道就不失时机地与邵光元往来频繁了。邵光元也慢慢地欣赏孔元道了,觉得他是个年轻有朝气的生意人。当然了,邵光元更看重孔天引的面子,看重孔天引在民间富翁圈子里的权势和威望,邵光元需要这种威望和影响力。

  对于邵光元来说,神州石油集团只是国家的财产,自己无非是帮助政府照料一下罢了,即便从中可以胆颤心惊地或者巧取巧夺地揩油,那又算得了什么财富呢?事实上,邵光元为代表的国家巨额财产的看门人也形成了一个商贾阶层,他们掌握着国家最垄断性的生意,掌握着让孔天引为代表的商贾们艳羡不已的资源。他们因为代表党和国家的利益而与政府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半官半商的身份倒让他们无限风光。

  但是,邵光元的这个阶层也有尴尬的地方:他们无法确定自己的前途,因为他们的前途与政客们的变迁息息相关;他们无法从垄断资源那里攫取到巨额财富,因为这些生意属于国家;他们和民间富翁们做着大笔生意,却与民间富翁的圈子永远存在不小的隔膜。

  邵光元又算是个老谋深算的红顶商人,他觉得与孔天引交好对他的前途有益无害,如果两家有了姻缘关系就更为妥当了。一方面,天通可以帮助邵光元把政绩做得更好,若是赶上商贾从官的热潮,邵光元还可以捞得要职。另一方面,倘若邵光元无奈退位,天通的偌大家业也足以支撑他儿子掌管的邵氏集团的生意。

  牵挂着那么多让他心花怒放的利益,邵光元在北城郊外避暑山庄的度假别墅里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孔元道。他耐着性子听孔元道讲那些大生意的道理,说他们即将合作的旅游地产就是要把当地沿海的大片土地圈下来,建造一座旅游小镇,小镇上有广西各个少数民族的主题公园、风情街道和艺术表演。当然了,这些只是给中产阶级消遣的地方。然后,他们还可以在周边建造亚洲最大的论坛和展览会馆,因为中国成为全世界的焦点以后,全中国的生意人都挖空心思地做论坛、做展览、做博览,好像是全世界的人民都要来中国开会和消费。

  孔元道也同样耐着性子地跟邵光元谈论他们的生意,而且谈判的方式和孔天引有所区别。孔元道和他的父亲都是那么喜欢讲道理,喜欢讲那些生意场上的软道理,讲那些让大家都能共同发财的大道理。

  不过,孔元道似乎更加健谈一些,而且谈话的内容也更加活跃。

  "如果我们在这里建造亚洲论坛的会馆,那可是长远的大生意啦!你是知道的,富人们聚集的地方就是赚大钱的地方……这儿就会有西部最大的娱乐场,就会有夜总会、旅馆、赌场、秀场、高尔夫球场、跑马场、游艇港……也许还有全亚洲的年轻女人!"

  邵光元心花怒放,似乎看到了大好前程,接着就用不屑的语气抨击了南方其他沿海城市的旅游地产生意。

  "他们把全世界的景观都做成了假模型,然后搬到公园里去,美国白宫、埃及金字塔、悉尼歌剧院、法国埃菲尔铁塔都在里面啦。然后,许多人就疯狂地拥到公园里,还欢天喜地的,真像是百元钞票游遍了全世界……看来,'自欺欺人'也是能赚钱的生意呀!"

  孔元道就摇着头笑了起来,继续听邵光元说些有趣的段子。

  于是,邵光元就接着说:"西部的生意谁能说得好呢?有的生意人说放开手让外国资本家开发,就能搞出旧金山来;又有的生意人说西部应该做军火生意……这些都不合政府的意嘛!但是,我们的方法很好啊!"

  邵光元的话让孔元道觉得放心踏实了,只要邵光元同意出让土地与天通合作,孔元道也很容易征得当地政府的同意,因为高利民是天通利益同盟上的老伙伴。如此一来,北海的生意有望迅速地包装成功,然后天通地产就能顺利地在香港上市融资,之后乘胜取得南城地王的生意。

  于是,孔元道不露声色地说道:"当然是好生意啦!好生意才会找一家人合作嘛!"

  邵光元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非常畅快坦荡。笑过之后,邵光元点燃了一根中华牌香烟,这种香烟是邵光元阶层里的常用烟。邵光元听到孔元道说到一家人,这顿时让他兴趣备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邵正和孔涵依的关系来。

  "一家人好嘛!一家人最亲啦!嗯!好久没有看到涵依这孩子啦?听邵正说是去巴西度假了?哎呀!我一看到涵依就喜欢上了,又聪明又懂事理……怪不得天引拿她当掌上明珠呐,我们家邵正也是……"

  邵光元没有说下去,并不想把心机透露得过于直白,虽然他时刻盼望着邵正与孔涵依能够成为恋人。孔元道当然立刻就猜出了邵光元的心思,猜想邵正应该在邵光元面前做了铺垫的,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涵依是个有主见的人,邵正也是个出色的生意人,他们的事情还用得着别人操心吗?您就放宽心吧!"

  邵光元很满意地笑了,呷了几口茶水,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倒是!那倒是!对了,我们的生意还不光我们说了算,可是要劳驾政府的,你都处理得妥当吧?"

  孔元道从仿古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走到窗户旁,拉开了窗帘。窗外的藕池里盛开了满塘的荷花,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然后,他缓缓地说道:"这些技术细节的事情,您就甭操心啦!有人会打理得妥当的!"

  邵光元也站了起来,也走到了窗户旁,站在孔元道旁边,望着窗外开满荷花的藕池,悠悠地说道:"我记得你父亲曾经说过:你认识谁并不重要,谁认识你才重要……虽然是饭桌上的闲聊,那句话对我触动很深呀!"

  孔元道连忙谦和地点头称是,并没有说什么话。

  然后,邵光元就盛情地邀请孔元道共赴晚宴,说是专门准备了皇宫里的宴席,传说是慈禧太后专门命李鸿章研究了这套宴席,专门用来宴请西洋的商贾。

《灰商》二十一

  盛夏傍晚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户洒在孔元道的脸上,他放松地坐在松软的淡紫色沙发上,目光温和地望着对面坐着的王克林。

  如今,这个年轻的生意人眉宇间透露出来的自信和威慑力越来越像孔天引了。他已经代替了孔天引主持天通地产的生意,又恰好赶上了北城地王开盘的好日子。

  从这一天开始,北城地王就像巨大蓝鲸贪婪的大口,把巨额的利润吞入腹内,也会让无数嚣张跋扈的生意人大流口水。接下来,天通地产就可以乘胜吞下南城地王。谁还能阻挡年轻商人的野心和霸业哪?

  似乎为了迎合这个重要的日子,孔元道才无奈地穿上了浅棕色的阿玛尼软布料西装。他优雅地打开了暖金色的金属烟盒,取出小直径的古巴"科伊瓦"牌雪茄,客套地递给了王克林,接着就亲自用木制火柴为王克林点燃了

  王克林舒心地抽了几口,面带着愉悦的神色,缓缓地说道:"为了谋取暴利,什么奇怪的生意都有呀!南方有几个造彩电的生意人觉得生意的利润薄了,就招呼了许多造彩电的生意人,在深圳宣布要搞个联盟,限制低价销售,就像是拉队伍起义了!这怎么行呢?明摆着跟市场经济对着干嘛!"

  孔元道的右手优雅地捏着雪茄,轻微地摇头叹息,然后也是附和着王克林的话说:"这算是好的了,要比造假的生意人好一些嘛!河南的生意人还做出了假棉花、有毒大米、有毒火腿……政府说有力打击造假生意人,怎么打得了呀?"

  两个老伙伴都各怀心事地笑了,愉悦地喷云吐雾。

  稍过片刻,王克林又说道:"北城地王做得不错呀!我就希望天通以后盖出更高的楼来,要和南城比比嘛!北城和南城争得不可开交,南城还是积极地靠近北城,北城有龙头嘛!北南铁路今年就要全线通车了,政府花了不少钱呀!"

  孔元道平和地望着王克林,心里琢磨着王克林是在暗示他天通的生意离不开北城的支持,毕竟商人们和政客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无间了,彼此之间互相推波助澜又互相邀功请赏。想到这里,孔元道连忙笑着说:"天通就是靠着北城起来的,靠着政府的关照起来的,无论怎么样都得把根扎在北城。现在,大家不是都喊那个口号嘛--立足北城,面向全国,胸怀世界!"

  两个人都爽朗地笑了,互相揣摩。

  这时候,会客室侧面的小门开了个窄窄的小缝,西装革履的秦正站在门旁,礼貌地朝孔元道和王克林点点头,示意他们开盘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客厅里群情激奋的时候,孔元道却在秦正的安排下,匆忙地赶了天通俱乐部。

  十多名香港和东南亚的不动产投资大亨也已经被豪华轿车送到了俱乐部。

  这些大亨们可是北城地王的最大买主,他们在中国的不动产生意里疯狂地投机,像购买股票和期货那样大量地购买楼房,把市场的价格疯狂地抬高,然后再大量地抛售。这种投机取巧的生意就像二十年代的美国弗罗里达、七十年代的日本东京、八十年代的香港,却让善于钻营又迅速发迹的温州商人艳羡不已,于是也就大肆地追捧、模仿、跟风,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中国"炒房团"。

  作为生意人,孔元道自然也是热情地张开怀抱,欢迎这些投机钻营的投机客,与他们愉快地畅谈并且承诺他们在下周安排工地考察。如此看来,大生意的前途看来一帆风顺,谁也想不到会有什么不可预料的麻烦。

  苏云哲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耐心地听着助手汇报他安排的那个周密的计划。这个酝酿了许久的计划,只是为了一举毁灭天通的北城地王的生意,然后帮助华通顺利地夺取南城地王。因此,苏云哲把这个策划周密的计划称作是连环计。

  苏云哲先是要感谢陈于福穿针引线地把苏北商人介绍给他,这个视金钱如肝胆的苏北水泥商没有什么太大的能耐,却死死地驾御两套生意场上的绝活儿--造假货和跑江湖。造假货是为了谋取最大的利润,跑江湖是为了能够把假货卖掉。许多年来,就是凭借着这两套做生意的绝活儿,苏北商人倒是成了名震当地的小富翁,可是苏州商人并不满足,想着足够富裕了就把苏州园林买下来。

  苏北商人凭借着跑江湖的能耐,竟然分得了北城地王的一点儿生意。苏云哲和苏北商人的交好并不困难,首先是陈于福的面子硬硬地摆在两个生意人中间,刚刚发迹的苏北商人怎么敢不卖个情面哪?另外,充满诱惑的南城地王生意也足够让苏北商人垂涎三尺。因此,苏北商人同意和苏云哲配合,通过做局把大量搀假的劣质水泥供应给北城地王。

  接下来,苏云哲的助手就找到了甘愿为钱财卖命的小建筑承包商,苏北商人的劣质水泥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供应给他。这个心浮气躁的河南商人在北城的生意场还没有站稳脚跟,可能是因为北城的生意人大多不欢迎河南人的缘故吧。

  河南商人在郑州是靠着黑道发迹的,因为可以不眨眼地用刀把人的脑袋劈成两半,所以在郑州算是颇有名望,靠的就是一个"狠"字。后来,河南人靠刀枪抢来了一笔阳光生意,就是把亚洲商贸城工地上的土方用卡车拉走,大赚了一笔劳工费。然后,河南商人接着把土方连夜拉到了另外的工地上,再威胁那个工地委托他把土方转移。如此几番,一批工地土方就足够倒来倒去地赚上好几笔钱。

  后来,河南商人脱离黑道转战北城,发现了新的做生意的绝活儿--榨人。由于并不缺乏吃苦耐劳又乖乖听话的工人,河南商人在所有的生意中都要杀出最低的价格,死命地和别的承包商拼人力又拼价格。河南商人向来不管手下的工人是否死活又如何穷困潦倒,赚来的利润死死地塞到自己的腰包里。

  河南商人曾经翻阅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就顺便总结了自己的生意经--榨干万千人,富裕我一人。脾气暴躁的河南商人靠着最低的价格也从北城地王分到了不大的生意,并且是转包了第三手才到了他的手里。但是,河南商人辛苦承包的小生意到了合约期限却分文也没有收到,虽然全中国的生意人都在拖欠工程款,河南商人还是像被割断尾巴的公牛暴跳如雷。

  在这个当口,苏云哲的助手就拉拢河南商人登上华通的船,只要设法在北城地王的工地上制造些小麻烦就可以追回工程款,还可以参与到未来的南城地王生意。河南商人像往常要去砍别人的大腿那样爽快地答应了。

  按照苏云哲的计划,当那些脑满肠肥的不动产投机家兴高采烈地工地上转悠的时候,意外的大塌方就像晴天响雷那样让他们瞠目结舌。接下来,北城地王就成了众矢之的,工地塌方事故、建筑材料搀假、工程转包丑闻、工程款拖欠事件、民工闹事游行……然后,投机钻营的不动产投资大亨立刻就会捂紧钱袋,天通地产在香港的股票也会疯狂地下跌。到那个时候,华通不仅轻松地取得南城地王,而且还会乘机大量收购天通地产的股票。看来,这像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眼下,苏云哲的助手语气谨慎地向苏云哲做着汇报。

  "北城地王的开盘活动非常隆重,明天大户投资者就会参观工地……苏北供应的水泥大部分都不合格。河南商人已经把工人安排好了,到时候那些劣质水泥梁上的建材肯定会超出承重,就很有可能塌方……"

  年轻的助手停顿了一会儿,敏感地望了望苏云哲的背影,吱吱唔唔地说道:

  "如果塌方的话……也许会有人受伤……我是说,工地上可能有人被砸死!"

  苏云哲立刻阴沉着脸,嘴角挂着轻蔑的浅笑。

  事实上,苏云哲才不在乎民工的伤亡问题呐!他只是个要谋取暴利的商人,哪里有心情去管别人的死活哪?在这个生意主宰世界的年代里,还有谁会想到那些水深火热的农民工哪?即便是新总理也管不了,何况是商人们哪?苏云哲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冷酷地望着助手。

  "不是可能要塌方!那些劣质水泥梁必须要塌方!必须要在大户们考察工地的几天里塌方!你知道吗?……如果有民工被砸死了,那可是好事情呀!事情可就要闹大啦!工地上死几个民工又算什么稀奇哪?"

  年轻助手连忙地点头如捣蒜,心里却早就慌乱不已了。

  苏云哲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

  "我们是为民除害呀!要让政府和富翁们都亲眼看看,天通都是怎么欺骗他们的,都是怎么公然造假的!怎么谋取巨大的暴利……总理不是都说了吗?他最痛恨豆腐渣工程了!"

  助手满脸通红地低着头,像是为刚才愚蠢的说话方式感觉到羞愧。然后,他平静了自己的情绪,又尽量镇定地说:

  "苏北商人说想尽早拜访您,谈谈南城地王的生意。河南商人说随时都可以集结民工到天通闹事,但是希望我们在报馆方面协助他们讨回工程款!"

  苏云哲从上衣内侧的衣兜里随意地摸出了一根雪茄烟,并没有点燃,却只是捏在右手里。他的脸上掠过微妙的烦躁情绪,似乎有些不太愉快。他慢步走到了助手的对面,冷冷地盯着他,声色俱厉地说道:

  "那些都不重要!都不重要!抓紧办好几件事情:把北城地王所有的丑闻资料整理好,随时准备递给南城地王招标委员会;给美国的证券分析师打电话,让他们密切观望天通地产的股票,要留意那些三心二意的小股东,我对他们很感兴趣;尽快联系到丘亿亭小姐,我要请她吃顿晚餐……我忘记什么事情了吗?"

  助手必恭必敬地点头哈腰,满脸严肃地说道:

  "我尽快去办!请您放心吧!"

  苏云哲步履轻盈地走到了办公桌旁,如释重负地躺在了红色的真皮沙发上,优雅地点燃了小直径的法国雪茄烟,阴沉的脸就沉在了烟雾缭绕中了。

  丘亿亭终于另觅新欢了。

  她刚刚傍上了那个在中国风头正劲的洋教练,这个身材高大的洋教练发誓要拯救中国足球,立刻受到了全世界的尖锐质疑和中国人的狂热追捧。结果,洋教练却出其不意地带领中国足球队在亚洲打赢了几场,博得了千万球迷的滚滚热泪。于是,大报小报开始众星捧月,围追堵截也要把洋教练说成民族英雄的化身。

  不出十天,洋教练的巨幅照片频繁地登上中国的大小报纸,人们在公车里、的士里、工地里、厕所里都能看到洋教练的笑脸;洋教练也不断地在电视台接受年轻女人的访问,说那些"中国男球星是龙的传人"之类的赞语;洋教练也被各种投机取巧的生意人拉拢过去拍摄广告,为运动鞋、运动袜、除臭剂、蟑螂器拍摄广告。温州专做女人假胸罩的生意人也央求洋教练做代言人,结果被委婉地拒绝了。发情的姑娘们在春闺里做美梦,幻想能在床上被洋教练折腾几番也是心满意足。

  丘亿亭对那些做梦的姑娘们不屑一顾,她轻松地就讨得了洋教练的雄心。虽然在床上征服了外国人,丘亿亭感到自信又自豪,像是刚从悉尼奥运会摘得了金牌那样充满民族自豪感。要知道,对于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事业比赢得男人还要伟大。

  在这个盛夏的晚上,洋教练邀请丘亿亭到家里做客。

  洋教练精心地把卧室布置成纯粹欧洲式的风格,因为九成以上的中国姑娘迷恋欧洲风格的所有东西。他故意穿着宽松休闲的运动衫,光着长满黑毛的大脚,蓄着短短的小胡子,还胡乱地喷洒了苦涩的香水。他想要带给她那种足球教练特有的狂野和优雅融合起来的感觉,就像绿荫上的足球那样,肯定能让年轻风骚的女记者失魂落魄的。

  现在,丘亿亭就坐在洋教练的对面了。

  她倒是没有怎么刻意打扮,虽然已经和数不清的男人上了床,还是想探究外国男人的兵器艺术。在大学里甚至在记者圈子里,流行各种各样的盗版三级电影,她就被外国男人的雄壮耐力所震撼。她刚刚冲完了热水澡,光着身子就随意地套上了轻薄的运动衫,胸部便自然地晃动起来。

  他们无聊地喝着烈度苏格兰威士忌酒,谁也不愿意先开尊口说要做那种事情,虽然这是他们今晚约会的主要目的。

  他不停地用拗口的中文跟她讲足球为何能跟钢琴列入同样的范畴,接着就谈到了中国人其实是足球的祖先,又反复地用人文特性解释了为什么美国人不喜欢足球。她百无聊赖地听他唠叨着,然后就不厌其烦地提出重复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男人就是不会踢足球?接着又说这是她最感兴趣的问题。

  当她把这个问题重复问到第五遍的时候,就突然放纵地笑了,杯子里的威士忌酒故意地洒在了滚烫的胸口上。

  这顿时激起了他的侵略欲望,快速地走了过来,把满是小胡子的嘴巴凑到了她滚烫的胸口上,贪婪地吮吸着那些威士忌酒……他们成了秘密而甜蜜的小情人,就像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那样,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迅速地交融了。

  两个小时以后,丘亿亭赶到了天堂夜总会。

  她的身上还残留着足球和香水的味道,妩媚地望着满脸严肃的苏云哲。她的脸上还是洋溢着满足的快感,毕竟已经当上大报的主编。因此,她不断地游走在商贾大亨的圈子里,也渐渐地学会了像商人那样珍惜时间,虽然她常常闲得无聊。她明白那个道理,商人只关心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因此,她也装作很忙的样子,直截了当地对苏云哲说:

  "又是天通的事情吧?怎么啦?直接说吧!"

  苏云哲不禁愕然,随即就客套了一句:

  "我喜欢直来直去!确实是天通的事情,不过也是政府和社会的事情,报纸要支持公道嘛!"

  接下来,苏云哲没有拐弯抹角地和她谈生意,只是告诉她说天通投资的北城地王可能要有大麻烦,然后谈了谈工程非法转包、劣质建筑材料等等遮遮掩掩的内幕消息。

  丘亿亭听苏云哲说完以后,就轻蔑地笑了笑。

  说实在的,她实在是不怎么喜欢孔天引,觉得他是个嚣张跋扈的商人又是个呆板麻木的商人。要知道,丘亿亭在商贾权贵的圈子里也算是个风头人物了,那么多生意人都卖她的面子,为何孔天引就偏偏当个顽固的愣头青哪?因此,她倒是非常乐意看到华通彻底把天通击败。想到这里,丘亿亭愤愤不平地说道:

  "孔天引这个人和别的商人不一样,是个没有情趣的人!建筑材料作假、建筑工程非法转包、拖欠工程款都是地产大亨们的常用伎俩啦!但是,别的商人把报馆当朋友,孔天引却偏偏把报馆当臭虫!他不知道报纸是第四权利吗?……他要是出了麻烦事情,那也是罪有应得呀!"

  苏云哲就狡黠地笑了,递给丘亿亭一根雪茄烟。丘亿亭客套地推托了,却从包里拿出了纯白色的日本产的女士香烟,得意地抽了起来。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谈那些烦心事情啦!……意大利的兰博基尼跑车在南城开了专卖店,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嘛!说不定有看好的哪?"

  丘亿亭的目光就腻腻地盯着苏云哲,心底里却突然升腾起一小团欲火来,烧得心口隐隐地疼。说实在的,她还真想和这个沉默冷酷、面貌俊朗的斯坦福大学毕业的生意人欢娱一次,只是她从来就没有察觉到苏云哲对任何女人动过欲念。心里这么想着,思维就飘飘悠悠地走了神。

  苏云哲并没有察觉到风骚女人的心理变化。除了生意上的事情,苏云哲对许多事情都近乎麻木。他接着打趣地说道:

  "报馆的人立场都不坚定!那个出门就带着眼睛、钢笔和手枪的普利策,起初立场坚定地捍卫新闻自由,又是捐建新闻学院,又是捐献自由女神,又是设立新闻大奖……结果哪?不照样是露骨地帮助克里夫兰竞选总统吗?……北城的报馆最爱撒谎了,你这次可要立场坚定呀!"

  丘亿亭突然地回过神来,满脸红晕,尴尬地喝了几口冰水,胸口仍有隐约的晃动。

  "不谈普利策了,兰博基尼跑车还是要看的嘛。事情结束了,我们再细细谈吧!"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笑了起来,以水代酒地互相敬了,又简单地聊了些闲话。

  不多时,丘亿亭起身告辞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顺便带走个"少爷"伺候一晚,可能是被洋教练折腾到筋骨酸痛、无力消遣了吧。

  也许苏云哲摸透了规律:生意场上的巨大打击总是出其不意。

  几天以后的傍晚,老安驾驶着林肯轿车快速地奔驰在长安街上。孔天引疲惫不堪地躺在后座上,满脸的憔悴和疲倦。他的眼睛微微地闭着,眉头紧紧地锁着,右手不停地按摩着前额。

  这个叱咤风云的商贾大亨真是遇到了大麻烦,投资数十亿元的北城地王工地突然爆发塌方事故,当着数十个投资客户的面儿,十几块混凝土结构梁突然地断裂崩塌,两名民工被当场砸死在工地上。

  这也许是个意外,可以找那些想乘机打劫的政府机构说个情,可以找相关的生意伙伴澄清事实,可以找报馆的老板让那些初涉尘世的狗仔们闭上嘴巴,甚至可以让老安找黑道的朋友迅速查清来龙去脉……一点儿也不错,倘若麻烦就到此为止,不再有哪个冒失鬼突然杀出来,孔天引还有把握解决危机,凭借他在生意圈子里的威望足够可以啦。

  即便是这样,孔天引还是觉得塌方事故必定另有蹊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禁想起生意圈子里那些越来越不平静的风波。

  不久以前,他的生意伙伴--南方的工业大王被人谋杀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那个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坦然地用手枪击中了他的前额,顿时血流从两个深洞里喷涌出来。两个好伙伴并无深仇大恨,只觉得小额钱款分配不均,就动了杀机。工业大王生前财大气粗又飞扬跋扈,同样也是保镖成群,抽屉里还放着不同型号的微型手枪,结果还是照样死得不明不白,把庞大的家业留给了不经世事的年轻儿子。

  上帝把巨额财富赐给了那些富贵的投机家,同时也把血海深仇赐给了贫穷的投机家,于是中国商贾权贵们的陆续登场激发了全民族的仇富心理。也是在不久前,福建省的船王在办公室里被仇家连捅数刀顷刻毙命,紧接着浙江省的亿万富翁在别墅前被猛插二十刀当场身亡……每每想到这些事情,孔天引就替孔元道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年轻人不能守住家业。

  孔天引必须承认他的家族也得罪了太多的人,随便都可以数出一大堆人幻想着把他干掉。这些想要把他干掉的人或许是政客,或许是商贾,或许是黑道,或许是伙伴,或许是他早就忘掉的某个得罪过的小人物。总之,任何被财富迷惑心窍的人物都可能把他置于死地。因此,孔天引永远保持着克制与低调,可是他的儿子是否做了那些过于张扬的事情了哪?他的儿子是否在生意圈子里过于招摇了哪?

  孔天引在内心里快速地盘算着这些复杂的想法,便于他把北城地王工地塌方事故考虑得清楚透彻。他就这么努力得盘算着,林肯轿车却稳稳地停在了天通俱乐部的广场前。

  孔天引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俱乐部的书房里,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放了三四片新鲜的柠檬片。然后,他缓步走到了会客的沙发旁,就看到了孔元道和秦正也满脸阴沉地走了进来。说实在的,两个人的脸色难看极了,像是几天没有睡觉又抽了大麻那样憔悴。

  孔天引左手端着冰水,随意地扬了扬右手示意他们坐下来,自己也坐了下来,连忙地喝了几口冰水,平和地望着对面的孔元道和秦正。

  孔元道并没有很慌张,脸色虽然难看,却同样非常镇静,话语中夹杂着些许歉意。

  "事情比想象的糟糕很多,所以……所以没有向您如实汇报!而且您又在欧洲……"

  孔天引感觉有些愕然,目光却深不可测,没有说话。

  秦正望了望孔元道,又清了清嗓子,仍然像律师陈词那样地详细地汇报了情况。

  "几家报馆连篇累牍地报道,我们尽了全力却无法阻挡,他们好像全都知道了,工程非法转包、使用劣质水泥、拖欠工程款、工人被砸死在工地……我们的生意遭殃了,几乎所有的大户都撤消了预定,销售很难进展……天通的股票大跌,有家美国基金突然……"

  秦正似乎不敢继续说下去了,他发现孔天引的目光冷森森地盯着面前圆桌上的报纸,右手不停地摩挲着左手中指的指环,似乎真得感到恼怒了。秦正仍然犹豫不决,孔天引却无力地扬了扬右手吩咐他继续说下去。

  秦正又望了望孔元道,看到他同样是怒不可遏。秦正低头想了想,又接着说:

  "那家美国基金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从小股东和散户那里收购了天通地产的股票,已经收购了百分之十,我们怀疑是杠杆收购,也许又不是!……其他的股东似乎也在动摇,看来您得亲自出面啦!越快越好!"

  这时候,孔元道发现孔天引把目光转向了他,于是就坐直了身体,尽量平静地说道:

  "南城地王的竞标下周开始,虽然北城地王的销售受到影响,但是我们并不缺钱。可是,我们的资质和信誉也许会受到影响,这件事情也许会被对手利用。当然了,如果我们及时做出些补救措施,就能赢得南城地王。"

  孔元道和秦正都不再说话了,耐心地等着孔天引发表看法。

  孔天引喝了一大口冰水,目光沉着地望着秦正,摊了摊双手说道:

  "把下面几件事赶紧办了:想尽办法堵住报馆的嘴巴,别再让他们惹是生非了,要舍得投入;尽快和建筑承包商友好地商量安抚闹事的民工,不能给王克林添麻烦,不能引起社会问题;按照正常程序和南城地王的招标委员会交易,发公告说天通按照原计划应标南城地王,不要去打扰贾官正,掉面子的事情尽量别麻烦官员们……立刻给香港的股东们打电话,说我会亲自拜访他们。"

  秦正非常慎重地朝孔天引点了点头,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办起来可是要费尽周折,但是孔天引可不希望他罗嗦一大堆借口。于是,秦正还是小心翼翼地承诺说:

  "您放心吧!我尽快去办!"

  孔天引沉默片刻,又朝秦正扬了扬手,语气温和地说道:

  "好啦,你先去忙吧。如果有坏消息即刻通知我!"

  然后,秦正就礼貌地离开了书房。

  孔天引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不紧不慢地拉开了书桌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根古巴哈瓦那"淳尼达"牌雪茄烟,点燃了以后就随意地衔在了嘴巴上。然后,他又走过来坐在了孔元道对面的沙发上,目光严厉地望着孔元道说:

  "大火烧到了后院里,别只想着救火,要仔细想想是谁点的火。你怎么看哪?"

  孔元道感觉到有些尴尬,也有些愧疚。刚刚把天通地产的生意接过来,就闹出了那么大的事端,这可真是让生意场上的人笑破肚子。他本来想向父亲顺便道个歉,或者找上几个借口也行,孔天引却在暗示他不要做那些自作聪明的事情。孔天引怎么能忍心让儿子承担罪过哪?他当然是想帮着他的接班人战胜对手了。

  想了一会儿,孔元道就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应该是华通干的,就是那个苏云哲。我们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许是为了抢夺南城地王,我们也不能轻视他们了。卫子已经查了出来,虽然我们拿不到证据,可是那个河南商人可能与苏云哲有些小交易,他使用了劣质水泥造成楼板坍塌,又聚集了民工闹事……我想我们得做出行动,只要时机允许……"

  孔元道停顿一下,还想继续说下去,孔天引就打断了他。

  "你是说你怀疑华通,还怀疑那个苏云哲,是这样吗?"

  孔元道觉得父亲肯定了他的判断,心里感觉到高兴,语气坚定地回答说:

  "是这样,我不只是怀疑他们,而且觉得要采取一些行动了。您觉得哪?"

  孔天引连续地抽了两口雪茄烟,悠悠地把烟雾吐了出来。他平日里并不怎么抽烟,放在抽屉里的雪茄烟也是给客人们抽的,也许是遇到了真正让他头疼的事情,他才想到了抽一棵雪茄。

  "如果对手竭尽全力给你致命的袭击,那么你就要装作受到了重创,即便你没有受到重创,那样才会让对手感觉到大功告成又如愿以偿。然后,他们才会善罢甘休,稍微地停止进攻,给你恢复元气的时间!"

  孔元道沉默了片刻。

  当然了,他觉得父亲的话颇有道理,也从来没有反驳过父亲的教导。但是,他还是觉得父亲越来越保守了,越来越谨小慎微了。换句话说,他觉得父亲越来越有些失去斗争的胆量了。孔元道觉得自己继承了父亲很多的从商之道,可是自己要比父亲更加勇于斗争,或许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微妙的代沟了吧。

  "那么,爸爸……我们就什么也不做了吗?"

  孔天引的右手使劲地捏着雪茄烟,皱皱眉头又摊了摊双手说道:

  "眼下,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让对手觉得我们'什么也不做'……不要总是着急去寻找对手,你要耐心地想办法让他们自己跳出来,让那些对手赤裸裸地、耀武扬威地站到你的面前!……然后,你就知道怎么把他们统统阉割掉!"

  孔天引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旁边,平静地望着窗外,然后又心平气和地说道:

  "既然确定了华通是对手,那么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就足够了!其它的生意都正常地去做,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不要对所有的扔过来的炮弹都统统反击,那样的话敌人很容易就识破了你的防御能力。"

  孔元道当然知道孔天引不想继续谈论下去了,他已经平静地站在了窗户旁,也没有转过身来,似乎有些疲劳或许是想考虑些别的事情。孔元道也站了起来,礼貌地向孔天引告辞。孔天引并没有转过身来,突然觉得胸口隐隐地有些憋闷,于是扬了扬手示意孔元道离开书房并且关上门。孔元道照办了,静静地离来了父亲的书房。

  第二天,孔天引就亲自到香港私下拜访了天通地产的重要股东们,还是像老伙伴和外交大使那样愉快地斡旋,无非是奉劝他们不要转手天通地产的股票。

  他并没有说那些花哨无聊或者讨巧谄媚的交际语言,只是翻来覆去地把生意的利益谈来谈去,虽然丝毫也不感人肺腑,却让每个伙伴为冷冰冰的金钱流下口水。孔天引把这种生意场上的谈判技巧把握得非常到位,一方面谦和友好地给对方足够的面子,另一方面假装完全站在对方的利益和立场上谈判问题。

  股东们愉快地答应了孔天引的请求,这些生意场上的伙伴们,尤其是天通统一战线里的伙伴们往往都把孔天引当成"保护伞"或者"和平使者",因为孔天引的出现通常让他们感觉到安全和信赖。当然了,这种安全感更多是缘于商业利益的均衡分配。

  虽然孔天引保住了天通地产的股票,却没有保住南城地王的生意。在华通的努力下,招标委员会的委员们统统都拿到了天通北城地王的丑闻资料,甚至陈于福的办公室也收到了这些资料,很快其他的官员们就陆续地收到了。苏云哲周密细致的安排终于赢得了南城地王的生意,华通顺利地挫败了天通,苏云哲打败了孔天引。

  打赢了这场伟大的生意战争以后,苏云哲并没有停歇下来。

  苏云哲先是热情地约请了丘亿亭,并且用那辆兰博基尼跑车犒赏了她,然后又吩咐丘亿亭把天通竞标南城地王失败的消息大肆地渲染。那个风骚万千的女人愉快地答应了他,并且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然后,苏云哲又亲自拜访了陈于福,尽量假装满怀感激地表达了谢意。事实上,陈于福并没有直接地插手帮忙,比起他帮助那个面馆大亨发迹来说简直是天壤有别。虽然陈于福只是靠微妙的威慑力间接地帮助了苏云哲,苏云哲还是要装作满怀感激之情,这就是官商交往中的潜规矩--献人情。

  苏云哲首先需要在情面上让陈于福觉得他是心存感激的,并且永远欠着陈于福一份人情,而亲自登门拜访就意味着这份人情迟早要厚厚地偿还。由于陈于福并没有帮上大忙也不会受到任何牵连,因此苏云哲就算是献给陈于福一个人情。

  这次,苏云哲献给陈于福的人情就是把南城地王的大部分建筑材料都委托给陈于福的儿子经营的建材贸易公司,并且直接从美国进口到南城。反过来,倘若陈于福当真插手帮了大忙,那么事情就要反过来处理,苏云哲就要假装陈于福没有帮什么忙,假装双方并非站在一条线上。这种做法就是为了陈于福既得到报答又不受什么牵连,遂感觉到足够的安全舒心。

  这一套复杂的生意场上的官商交混的学问,曾经被孔天引驾御地熟练透彻,如今却被苏云哲也学了去。

《灰商》二十二

  苏云哲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换上一套富贵而风雅的马球西装。

  今天晚上,他要去参加一个富翁云集的隆重宴会。这可不是那种因为生意而聚集的功利的宴会,而是商贾富翁们闪亮出场、互相恭维、彼此追捧的宴会。丘亿亭打理的那家专门靠追名逐利而扬名生意场的报馆,鬼使神差地发布了中国富豪排行榜,除了富翁们的财产数字比美国富豪排行榜相差万千以外,掀起的社会震撼不比美国富豪榜逊色多少。

  在宴会快要的结束时候,丘亿亭兴高采烈地把一个沉默寡言的东欧商人介绍给了苏云哲,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意图,只是说这位商人有经商的造化。起初苏云哲当然不知道,这个东欧商人就是十多年前把北海土地倒卖给王中的广西商人杨武。

  杨武在广西倒腾了几块土地以后,就乘着东欧社会主义解体的狂潮跑到了南斯拉夫,在那里折腾了十年时间,赚了几笔小钱。但是,丘亿亭却把杨武介绍成了真正叱咤东欧的商贾大亨。杨武却始终沉默寡言,不承认也不否认。在生意场上,沉默寡言要么表明全无底气,要么表明底气十足。

  总之,杨武那种不卑不亢的气度,倒真让苏云哲相信他是个商贾大亨。苏云哲和杨武简单地交谈了场面上的客套话,就知道了杨武竟然和王中彼此熟悉,因此两个人就谈了谈王中的许多话题,渐感彼此投缘。

  几天以后,苏云哲竟然和杨武亲密地谈起了生意。

  苏云哲欣赏杨武并没有太复杂的理由,只是因为杨武给他带来了大生意。苏云哲也不知道为什么杨武就对华通陷入困境的物流基地生意了如指掌,也许是从丘亿亭那里了解到了,也许是从任何多事的商人那里听说了,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苏云哲感兴趣的是,杨武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建议。

  杨武建议苏云哲把陷入困境的物流基地改头换面,只要跑跑路子就可以把物流基地做成汽车城,这可是开放中国窜升最快的暴利生意了。这桩生意听上去并不复杂,苏云哲还是先打出国有企业改革的幌子,把物流基地改变立项,变成东方汽车城。然后,苏云哲可以把东方汽车城包装炒作,向大商银行继续申请巨额贷款,也可以通过各种关系募集股东入资。接下来,杨武可以联系到东欧价格便宜的汽车制造商,并且所有的生产线和技术专利一应俱全,东方汽车城只需要用极低的价格收购东欧汽车厂,转眼就可以造出中国自己的廉价轿车。

  这样的话,棉花机的工厂就不再是陷入泡沫的物流基地,而是利润滚滚的汽车城。即便政府不同意把肥得流油的汽车制造项目批给华通,东方汽车城至少还可以做地产概念,直接把土地按照片区出售和租赁给想在汽车领域赚钱的任何生意人。

  这可真是一笔合算的生意,既没有什么风险又挽救了濒临风暴的物流基地生意,而且可以赶上暴利的汽车生意浪潮。苏云哲当然知道,物流基地的贷款和募集资金全部挪用到南城地王了,而南城地王的滚滚利润又要无奈地被猎豹基金洗走。如此一来,物流基地的形势非常迫切。

  另外,苏云哲下定决心要做这笔生意,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可以偷偷地洗出一大笔钱来,真正属于自己的钱,也许就让他的富豪身份名副其实了呢?不可告人的生意利益,很容易就把两个商人捆在一起了。

《灰商》二十三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洛杉矶沐浴在春天清新的空气中。丽兹酒店的灰白色建筑群格外地显眼,清晨的加州阳光和煦地撒在酒店的中央花园里。淡绿色装修的美式咖啡座里,客人并不算很多,因此就显得非常地清净。

  孔天引悠闲地坐在咖啡座角落里的淡绿色餐桌旁,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后背上。餐桌上放着一杯巴西"桑特斯"咖啡,旁边还有一杯添加了新鲜柠檬片的冰水。他已经吩咐秦正去仔细安排下午的活动了,自己却在耐心地琢磨一篇演说手稿。下去,他要去参加一个慈善基金的捐献,据说是援助在去年恐怖袭击中受害的妇女和儿童。

  两天以前,孔天引才谈成了一桩大买卖,或者说为他即将接班的儿子谈成了那桩大买卖。

  他秘密地推动着天通投资集团在美国上市的计划,为了让孔元道能够和美国资本家紧紧地捆绑起来,共同在未来几年中国资源性行业的生意中大肆投机、大发横财。在孔天引看来,中国新一轮的投机浪潮开始风起云涌了:中国已经吸引了全世界最多的外国资本,并且向全世界出口数额惊人的商品;中国逐渐地向外国资本家尤其是美国资本家,开放垄断数十年的生意;中国逐渐同意外国资本家到中国的股票市场参与投机,并且逐渐开放了资源性行业的生意,像石油、钢铁、水务、天然气、电信、电力、铁路、矿山等等利润巨大的生意。

  孔天引想得很清楚,他必须趁自己在生意场上还有余威,悄悄地为孔元道做好继承家业的准备。要知道:生意就是资源变现,暴利源于巨大变革。

  生意的利益会诱惑投机家相聚相合,孔天引顺利地结识了洛杉矶财团。这家财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迅速崛起,逐渐放弃了农业和采矿业的生意,转而开始投资军火生意,并且孜孜不倦地为五角大楼提供战斗机、导弹、火箭等等,成了蜚声美国的军火制造商。眼下,这家西部财团正努力地和新崛起的东部财团抢夺美国攻打伊拉克的军火采购生意。

  孔天引和洛杉矶财团的谈判还算顺畅,需要交割的利益谈得隐讳却让彼此满心欢喜。洛杉矶财团会扶持天通投资在美国上市,并且购买天通投资集团的股份。天通投资集团则承诺与洛杉矶财团携手,在中国西部大举投资资源性行业的生意。接下来,对方还简洁流畅地谈论了投资之道--"我们非常看好几笔生意:汉堡包、战斗机,还有中国!"

  当然了,孔天引也当面奉承了对方的生意之道:说战争是世界上最大的生意,因此全世界的大富翁没有不做军火生意的;说未来天通的大生意肯定是移师中国西部,而且中国西部的大生意应该是军火和娱乐;说中国的军火生意必须对民间商人开放,那样才会诞生像美国那样的商贾权贵……事实上,孔天引知道美国资本家的投机眼光远远超过了中国商人。

  谈判结束以后,洛杉矶财团提出了不错的建议,建议他们未来的合作伙伴--天通投资集团参与洛杉矶财团的慈善基金捐款。几个月以前,美国突然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恐怖袭击,伊斯兰圣战组织使用人肉炸弹摧毁了纽约市的财富荣耀,许多生意人损失了巨额财富。所以,美国总统下令发动对伊拉克的战争,为美国资本家们创造新的赚钱的机会。

  眼下,如果天通投资集团乘机参加慈善基金捐款,很容易在感性的美国民众心里树立口碑,为天通投资集团的上市计划锦上添花,或者就当作是为可怜的受伤人流下几滴鳄鱼泪罢了。毕竟,慈善从来都不是消耗财富而是巨额投资,也必然会有巨额利润。

  慈善活动是在靠近海边的市内公园里举行,一大片开阔的绿油油的大草坪和雨后湛蓝的天空相得益彰,草坪远处的椭圆形演讲台设在像遮阳伞那样的棕榈树下,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绿草气息和淡淡的花香。

  客人们聚集在一处,却并不拥挤,有的女士还撑起了漂亮的遮阳伞,男人们则有的戴上了浅色墨镜。慈善活动被洛杉矶财团策划得非常做秀而且煽情,还专门邀请了好莱坞最新的性感女演员出场,许多客人前来捧场就是专门为了目睹女演员诱惑全美国的大屁股和棕红色的皮肤。他们还专门邀请了迪斯尼乐园的小朋友,在演讲台上扮演时下最流行的魔法师。

  坦白地说吧,孔天引并不乐意参加这种公开场合的做秀活动。

  可是,为了接班人的伟大生意,孔天引又能有什么办法哪?他并没有刻意地换上西装革履,而是穿着淡蓝色的休闲衬衫配上浅棕色的休闲长裤,儒雅地站在椭圆形的演讲台上开始一场虚伪的演说。好在前面已经有几位商人先后高谈阔论了,场下的客人们也都兴致昂然。

  孔天引尽量按照美国式的演说风格,先是谈了谈早期洛杉矶的印第安牧民、西班牙和墨西哥殖民者、西部移民浪潮、南太平洋铁路、巴拿马运河、好莱坞电影……又谈了谈洛杉矶闻名于世的女式时尚衣裳和运动服,谈了谈为何要避免汽车废气和工业烟尘把洛杉矶变成烟雾城。

  最后,孔天引当然要谈谈勇敢的美国人民如何用坚定的毅力抵抗恐怖势力。总之,孔天引没有像许多中国名流在美国演说那样,高谈阔论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化,相反只是语气平和地赞扬了洛杉矶的历史和文化。

  如此殚精竭虑地与美国投机家周旋了几番以后,天通投资集团在美国上市的计划就算敲定了。孔天引虽然身心疲惫却觉得舒心多了,至少为伟大的接班人扫清了生意帝国继续扩张的绊脚石。

  谈完了这桩大买卖,孔天引就要塌实地处理深藏内心许多年的大买卖--彻底地瓦解天通集团的死对头华通集团,那才是阻挡孔元道的生意帝国向前扩张的顽固的绊脚石。

  孔天引回到北城以后,就在天通俱乐部的书房里约见了孔元道。

  他们还是像往常那样平等地、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摆着放了柠檬片的冰水和碳酸饮料。看上去,孔元道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也是那种儒雅而休闲的穿着、那种毫无进攻性的神色、那种深藏不露的巨大威慑力,还有那种讲假话、摆真理的安定自若。

  孔天引靠在舒适松软的沙发靠垫上,习惯地摩挲着左手上的指环,先耐心地聆听着他的接班人谈谈最近的生意情况。

  事实上,孔天引对每件事情都了如指掌,秦正已经及时地向他汇报了生意的所有细节。可是,孔天引往往还要故意听听孔元道的汇报。也许孔天引对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信赖,也许孔天引是故意考验他的儿子。

  "政府仍然在鼓励进出口贸易,而且在贸易领域和东盟的国家来往紧密,说是要做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如果不是政治游戏的话,如果日本不在里面搅和,这对我们在广西的贸易生意再好不过啦!……股票市场还是很低迷,政府要取消国有股减持的计划,我们打算收购能源类行业国家股的方案,可能要暂告停止啦!……有人已经在收购航空公司或者飞机场,看起来没有赚钱,我们也没有必要再尝试了。"

  孔元道慢条斯理地说着,向来都是报喜也报忧。孔天引皱皱眉头,气定神闲地问:

  "地产市场的生意怎么哪?"

  孔元道沉默了一会儿。这可是他亲自负责的生意呀,可是去年丢掉了南城地王的生意,被华通打得落花流水。北城的几个住宅生意虽然还算顺利,可是政府现在却不断地给地产商泼冷水,先是银行被迫紧紧地捂住了钱袋子,接着是掌握土地大权的政府机关要求全部的土地挂牌招标。换句话说吧,那些没有钱的愣头青、撑破胆的冒失鬼、狡猾心细的投机家都要统统滚蛋了。

  "地产的生意还算顺利,不过他们颁布了该死的新法令,银行越来越小心了,土地越来越难买到了……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随便挪用些资金做个局就能拿到贷款,而且只要耐心地摆平政府关系,土地招标也没什么大碍。"

  孔元道算是说得细致入微了,倘若不是面对父亲,才不会那么罗嗦得谈论生意呐!孔天引稍微挪了挪身体,拿起圆桌上的杯子,喝了两口冰水,又咂了咂嘴巴,似乎对接班人的回答比满意。

  接下来,他要和孔元道谈一件真正的大事,也是长久的夙愿。

  "我们谈谈重要的事情吧!天通投资集团不久以后就要到美国上市,我们会拿到一大笔美元,当然我们也得付出许多……天通在美国上市以后,我打算把天通的家业都交给你!我得好好休息啦。"

  孔元道的内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是非常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怀疑、紧张、欢喜、激动、憧憬、渴望。但是,这些复杂的情绪丝毫也没有表现在孔元道的脸上。相反,他控制得不错,看上去也比较冷静,没有立刻答复什么,而是耐心地听父亲指示。

  "所有的生意交给你以前,你得完成一门功课,而且要考出好成绩,必须考出好成绩!你得让我放心塌实……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孔元道望了望父亲的眼睛,看到深不可测的目光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孔元道当然知道父亲所说的那门功课是什么,而且已经提前做足了许多准备。显而易见,孔元道得先把华通彻底地清理掉,才能放心塌实地登上天通生意帝国的王位。华通不仅丝毫不搭理天通的任何情面,而且毁灭了天通的生意。利益和面子--生意场上最值钱的交际原则,华通都擅自破坏掉了,那还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哪?

  或许是因为三年特种兵的残酷训练,孔元道对势均力敌的较量、鱼死网破的争夺、清剿瓦解的战斗非常感兴趣,这种兴趣甚至难以遏制地偶尔会显露出来,也可能是他还非常年轻的原因吧。因此,孔元道和对手较量的方式有点儿像跆拳道,有点儿像疾风骤雨,不像孔天引那样用太极拳,用和风细雨。

  想到这里,孔元道同样冷静地望着父亲的眼睛,镇定自若地说:

  "不管华通怎么看待我们,怎么打算未来,我们都要粉碎这块绊脚石,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搬走它!……它们撕破所有人的脸面,还试图毁灭所有人的生意,谁会喜欢这样的生意人哪?……我正在找它们的把柄!"

  孔天引耐心地听着他伟大的接班人侃侃而谈,心里觉得孔元道是个有判断力的商人,虽然有些年轻气旺,倒也不是什么大麻烦,无非是处理事情的火候不会完全到位罢了,而且时间会慢慢改变他这个小毛病。何况,孔天引早就为孔元道造好了华通的把柄。

  灾有灾理,祸有祸根。

  一年前,孔天引就为华通埋下了灾难的祸根,而且足以让华通全军覆灭、财尽人亡。

  帮助孔天引为华通埋下祸根的人就是杨武,十年前,杨武靠着官场上历练出来的欺诈算计的本领,把北海的土地倒腾给了王中,险些让王中命丧追债人的刀枪之下。随后,杨武揣着投机鬼的心态跑到了东欧,很快就混了个东欧的国籍,也是靠着同样的欺诈算计笼络了一小帮浙江皮包商,说是帮助他们向东欧贩运皮草,实际上却是子虚乌有的连环计,把那些造皮草的小商人骗得欲哭无泪。可是,那几笔空手道的大买卖却为杨武积累了一笔财富,正是那笔财富刺激了杨武,让他想干出更大的买卖。

  杨武竟然想到了孔天引,在去年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拜访了天通。杨武先是满怀情谊地回忆了和王中的交情,又接着夸赞了天通的伟业,最后神秘兮兮地谈到了生意。杨武耐心地劝说孔天引做汽车生意,自己可以做中间人帮忙低价收购东欧的汽车工厂、生产线、技术专利甚至汽车工人,然后天通就能轻松地造出适合中国人的廉价汽车,而且赶上汽车生意的狂潮。

  看来,杨武算是低估了孔天引。孔天引立刻就识破了杨武是要跟他玩耍空手道的生意,识破杨武的理由不在于汽车生意本身,而在于朴素的生意道理--暴利只会让善于欺骗的商人更加善于欺骗。

  但是,孔天引并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喜惊于色。相反,他却是友好客套地鼓励杨武,让他耐心地把汽车生意谈个清楚彻底。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上帝安排的良机那样,孔天引觉得杨武就是上帝恩赐给他的礼物。他当然不会接受杨武的完美骗局,却甘心情愿地给杨武找了个下家--华通集团。

  孔天引知道华通集团的物流基地是个明显的幌子,也是个空手道的生意游戏,既然苏云哲撒了个弥天大谎,就必须想尽办法寻找一笔新的生意把谎言的漏洞堵上,倘若那笔用来堵漏洞的新生意也是个弥天大谎的话,华通就可能崩塌了。杨武策划的那一桩试图死死地套牢孔天引的汽车生意,正好就是孔天引需要的弥天大谎。

  因此,孔天引把华通遇到的麻烦简单地跟杨武透露一番,立刻就让杨武兴奋不已。临走的时候,杨武还是满脸遗憾地对孔天引说,期待着日后和天通有更大生意的合作。随后,秦正代替孔天引客套地陪伴杨武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杨武有意无意地(实际上却非常急切地)询问了关于华通的底细,秦正就同样有意无意地(实际上却是非常故意地)提供了许多线索。两个人萍水相逢,却相谈甚欢。

  如今,就像孔天引预料得那样,苏云哲竟然真得上了杨武的圈套。

  华通意在洗劫国有企业资产的物流基地,已经如火如荼地要改换成东方汽车城。一旦东方汽车城的贷款和股东资金被杨武悉数洗劫清空以后,所谓的汽车生意就无影无踪了。然后,国有企业就要破产倒闭,工人阶级就会群起愤慨,苏云哲面临的就是洗劫国有资产罪……接下来,周敬林、陈于福和所有参与交易的官员和生意人都要卷入旋涡。

  这就是孔天引周密地、悄悄地为华通埋下的祸根,也就是孔元道要抓的把柄。但是,孔天引并不打算把事情的真相和操作内幕告诉孔元道,也许他会隐瞒住所有的人。孔天引只要暗示孔元道,华通的祸根在哪里就足够了。

  孔天引随意地摊了摊双手,暗示地说:

  "你知道,中国画总是有很多留白,西洋画却大多全是充满。这是因为中国人讲究含蓄,凡事喜欢藏着。这要分开来看,隐藏本来是要让人们不知晓,可是隐藏也迫使人们反复地琢磨。琢磨久了,也就可能露出马脚……华通就藏了很多事情,那些看上去很光彩的生意,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相信!"

  孔元道低着头,认真地聆听着父亲的教诲,不敢有任何马虎,也不敢轻易地插话。

  孔天引又喝了一口冰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当然了,许多中国生意人都喜欢隐藏和欺骗!……我可不是反驳他们,只是说我们要善于观察,利用这些幕后的隐瞒和欺骗,这就生意了!……事物起源于根基,毁灭于根基!"

  说完这些话,孔天引停了下来,也许是想听听孔元道的看法。

  孔元道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连忙说:

  "华通的根基是在那家国有企业,如果国有企业的危机加深了,最好是引起了中央政府的警觉,我们就可以出手了!是这样吗?爸爸?"

  说这些话时,孔元道的目光里充满了迫切和焦灼,似乎是对最后的战争充满斗志。

  孔天引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踱了几步,然后用鼓励的语气说:

  "你说得很对,就这么办吧。……不过,要学会小心!"

  于是,这两个默契的生意人,再次达成了统一的意见。孔元道离开父亲的书房以后,就立刻拨通秦正的电话。

  现在,天通与华通的生死战斗终于打响了。

  两月以后,苏云哲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烦躁地站在办公室的窗户下,望着外滩上那些百年老楼的顶层,那些老楼早就褪去了殖民者的租界色彩,可是留恋历史的富翁们还是不惜重金抬高了老楼的租金。苏云哲眺望着窗外,黄浦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曾经让他心潮澎湃,陆家嘴紧紧挨着的摩天大楼也曾经让他无比兴奋。他不择手段从天通集团手里抢来的"南城地王",还将是未来南城最高的摩天大楼,也许是亚洲最高的摩天大楼。

  可是,这一切就要铸就的辉煌也许得稍微放一放。因为,苏云哲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该死的狗杂种!"

  苏云哲不禁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杨武,那个善于欺诈的生意人卷走了东方汽车城的巨额资金,然后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汽车城、生产线、廉价轿车、巨额利润……都消失不见了,苏云哲幻想悄悄地为自己洗上几笔钱的美梦也泡汤了。

  眼下,苏云哲感到阵阵恐慌,担心那家国有企业的工人兄弟们可能按捺不住胸口的怒火,担心周敬林的愚蠢的脑袋阻挡不了国有企业破产,担心物流基地和汽车城洗劫国有资产案件会叫陈于福难以收场。当然了,苏云哲同样不敢立刻奏请猎豹基金,更不敢向猎豹基金寻求支援,那样会让巴仑特暴跳如雷。

  在生意场上,苏云哲眼下迫切要做的事情就是"堵漏",既然他已经打开了一个大漏洞,那么就需要堵住其它的小漏洞,也就是朴素的平衡之理。因此,苏云哲需要稳住周敬林,要让他像个抱着奶瓶的婴儿那样乖乖地听话,倘若周敬林撒手不干了,苏云哲就当真要陷入泥潭。

  苏云哲打算让周敬林配合他暂时隐瞒汽车城的所有内幕,不能引发任何风波。然后,他会去美国想办法,要么是悄悄地寻找美国的投资人,把汽车城的土地转手卖掉,要么是绕给弯子让猎豹基金出面解决。

  他心烦意乱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然后就疲惫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大椅子上,等待周敬林赶过来和他协商麻烦。

  不多时,周敬林神色匆匆地闯进了苏云哲的办公室。

  周敬林的身体更加肥胖了,紫色的真丝衬衫胡乱地扎在高高的裤腰里,汗水似乎浸透了他的衬衫。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行事谨慎,而是把肥壮如山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沙发上,又焦躁地示意苏云哲递给他一杯水。

  苏云哲站起来,走到柜子旁,从里面拿出了一瓶苏打水,递给了周敬林。周敬林粗鲁地接了过来,看也没看就咕咚地喝光了。

  周敬林连续地喘了几口粗气,丝毫也没有耐心地问道:

  "到底怎么样啦?工人们都在等着我们造汽车呐!政府也在等着呀!"

  苏云哲缓缓地点燃了一棵雪茄烟,故意装作慢条斯理地说道:

  "别那么慌张嘛!事情都会慢慢地解决,政府点头的事情有什么担心的哪?"

  周敬林使劲地摇了摇像冬瓜一样的脑袋,满脸的不屑。

  事到如今,周敬林越来越提心吊胆了,觉得自己似乎深深地陷入了别人布下的陷阱,连续几个晚上都梦见自己被关进了监狱。监狱是那种几十米深的地牢,阴暗潮湿的石头屋子里只能容下一个囚犯,围墙四周都是滚圆潮湿的石壁,唯一只有几十米的屋顶上开了个西瓜大小的"天洞"。他瘦弱得像一具干尸,眼巴巴地看着有人狰狞地笑着,从"天洞"往下抛掷棕黄色长毛的大耗子,有人朝地牢里撒尿,腥臊的尿液不停地灌进他的口腔里、鼻腔里、眼睛里,大耗子就疯狂地扑到他的脸上拼命地撕、扯、抓、咬、啃……他惊悚地从梦里醒来,忽地想到了前苏联的政治讽刺小说《1984》。

  周敬林简直被那些连续不断的噩梦折磨得神经质了,如今看到苏云哲还是那么潇洒自如,不禁气从胸生。

  "我不想再听你找借口啦!……你兜什么圈子哪?你在跟政府兜圈子!是吗?你这么弄下去,会丢掉我们的命的!"

  苏云哲不禁冷笑了,放纵地吐出一大口浓浓的烟雾,仍然坐回到大椅子上,悠悠地说道:

  "古巴雪茄烟为什么出色哪?除了古巴姑娘漂亮的大腿、纤细的手指以外,还因为古巴姑娘们沉得出气,耐心地摘烟叶、撕烟叶、掐烟丝、卷烟丝,然后同样耐心地在她们漂亮的大腿上卷出芳香四溢的哈瓦纳雪茄烟!……你要学会耐心!"

  周敬林快要气疯了,觉得苏云哲目空一切地羞辱他,轻蔑地朝他的脸上撒尿。难道他想扔下这个烂摊子不管不问了吗?难道他想要悄悄地溜回到美利坚帝国去吗?

  他满脸通红,不断地喝了几口苏打水,用肥胖的大手胡乱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暴躁地吼了起来:

  "去你的哈瓦纳雪茄!去你的美国幽默吧!事情马上要败露了,工人们会把我碎尸万段,然后扔到大街上,我会死得比文革还要惨!你得赶紧想办法,赶紧把汽车城的麻烦解决掉,让他们见到生产线!"

  苏云哲愤怒了,或者说已经忍耐他很久了。这个该死的胖子只会死乞白赖地向他索取,索取女人、金钱和该死的荣耀。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当面威吓他,而不是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听任吩咐。

  苏云哲愤怒地取下了嘴巴上叼着的雪茄烟,又随意地扔进了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然后狡黠地、充满威慑地对周敬林说:

  "好啦!别在这里大声嚷嚷了!你的大嗓门真该去参加申奥代表团!……着急也没有用,我们在一条船上!你得记住:我们在一条船上!"

  周敬林愕然地转过脸去,望着苏云哲,目光里充满了恐慌。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又无奈地低下头去,大口喘着粗气。

  又过了一会儿,周敬林无奈地答应苏云哲,要尽力摆平工人们的焦躁情绪,并且把麻烦的责任推到无能的政府身上。

  已经很长时间了,周敬林都不断地接到那个还是大学生的情人的电话,或许应该是骚扰,就像他在噩梦中遇到的大耗子的须毛磨蹭他的脸,一点儿也没有错,就是那种能让他产生巨大恐慌的骚扰。

  周敬林感觉到恐慌的时候,也感觉到了疑惑--为什么这个小女人突然如此频繁地骚扰他哪?为什么小女人要乘着他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潭之中时骚扰他哪?小女人是不是受到幕后人的指使了哪?

  坦白地说,眼下周敬林最迷恋的事物就是这个小女人了,倘若不是因为自己身陷困境而被搅得心慌意乱,他仍然会不断地和她狂欢的。

  周敬林深深地迷恋上小女人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因为小女人的嫩嫩的体香(周敬林始终觉得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浑身臭了);二是因为小女人挺拔的屁股(像个巧夺天工的浑圆的白球);三是因为小女人颇像自己的女儿(这大约是恋女情结演变出来的变态心理吧)……周敬林如此迷恋的、还是聪慧的大学生的、像小绵羊那样乖巧的小女人,为什么现在频繁地、野蛮地、无趣地骚扰他哪?

  管不了那么多啦!生意上的致命的麻烦早就让周敬林意志崩溃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圈套了,也许不止是一个人布下的圈套。

  可是,他已经住上了奥地利风格的豪华别墅、已经品尝过成批的年轻女人、已经在别墅地板下藏匿了数百万元现金、已经走马观花地周游了各国、已经让智力低浅的女儿到英国牛津大学读书……命运可真是公正呀,阴阳也总是始终平衡,这些享受却也可能是断送他所有前程、性命、荣耀的祸根。

  已经是傍晚了,他紧张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心慌地盯着高清晰的电视屏幕,心思飞得无限远。他那在英国留学的乖女儿,很洋派地搂着他的肩膀,亲昵地扯着他的大手,跟他谈论戴安娜之死的最新进展、牛津大学的神学起源、徐志摩与康桥的河流、牛顿晚期的神学造诣、不爱洗澡的英国男人……他符合地听着、笑着、点头、抽烟。

  他的妻子在忙乎合家团聚的饭菜,就像往常那样耐心地支持他,甚至帮助他研究行贿的技艺和受贿的艺术,简直像许多贪污腐败官员的"贤内助"那样孜孜不倦。

  谁又能说他的生活不幸福哪?他的女儿在牛津大学读书,足以羡煞崇洋媚外的南城邻居;他的妻子不用忍受任何人的白眼,专心在家里养花种草、打理财政;他的儿子靠着他的眷顾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并且也是个踌躇满志的老板;他还打算尽早地能抱上小孙子……忘掉那些该死的烦恼吧!回到现实的幸福生活中来吧!他在心里反复地提醒自己。

  女儿推了推他,满脸地兴奋。

  "你看看电视呀!那个台湾文化界的女官员和男人偷情,被人偷拍下来了,比伊拉克战争的新闻还热闹呐!……性解放有什么不好哪?说不好许多官员都想和她上床呐!她还要出唱片、拍写真、演三级片,人家床上功夫好嘛!"

  妻子在厨房里烹饪,远远地责怪女儿。

  "疯丫头!什么床上功夫好呀!她就是贱人嘛,古时候要凌迟处死的!……高科技发达了,什么都能拍下来,吃腥的男人都得小心啦!"

  周敬林揪心地慌乱,呆呆地盯着电视里对着镜头如泣如诉的女人。

  "你们……解放啦?说什么呀?……真要解放啦?"

  女儿顿时噘嘴巴、扭屁股、捶拳头,满脸不屑地死瞪着他。

  妻子端上了饭菜,兴奋地催促他们晚餐。

  然而,不幸总是要在人们最盼望幸福的时候来临,这就是生活的残酷。

  他的电话响了,于是故作镇静地接听了,传来那个小女人的凄惨的哭泣。

  她说自己失恋了,因此必须马上见到他,而且需要一笔钱,要去南城旅游购物(旅游、购物、男人的谎言总是能刺激女人的雌性兴奋激素,继而让她们忘掉一切)。这个电话让他害怕极了,倘若多喝两杯水肯定就会尿湿裤子,可是他很快保持了镇静。他必须要答应下来,否则小女人会让他一夜不安生的!

  小小的蛀虫也能毁掉大船,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任何麻烦呀!他的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然后,他就找了很自然的生意上的借口,赶紧逃脱了家门。

  他亲自开着车子,飞快地赶到了别墅。那个娇小的小女人在门口徘徊着,泪水涟涟,焦灼地等待着他。看到他从车子里走出来,她立刻飞蛾一般地扑到了他的怀里,完全稚嫩的哭声竟然更让他心惊肉跳。她紧紧地搂住他,像搂着父亲的脖子那样搂住他(也许更有欺骗性一些,谁知道哪?)眼泪很快就浸透了他的阿玛尼衬衫。

  他实在是烦乱不堪,却只能装作心疼的样子,把她的脸捧在手掌里,然后哄着她进了别墅里。他本来想直白地跟她谈谈不要再骚扰他,或者干脆把钱给她,让她立刻走人。小女人被他拢着细腰,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一直不停地啜泣着,一直把眼泪、鼻涕、辛酸往他的阿玛尼衬衫上擦。

  走到二楼的卧室里,小女人疯癫地剥光了衣服,躺到大床上,拽着他压到自己柔软、嫩白、滑溜的身子上。然后,她哭着恳求他,要他立刻霸占她的身体。

  周敬林简直就要疯掉了,气血滚滚上涌。正是这股突然涌起的疯狂混合着恐惧和矛盾,他完成了第五十次占有她的使命。之后,她喝光了两大杯红酒,就光溜溜地仰躺在地板上,抖动着小肩膀,抽泣着说:

  "他欺骗了我,把我赚的钱全给了别的女人!……他怎么能做那种事情呢?他欺骗了我!"

  周敬林长长地叹着粗气,无奈地问:

  "谁呀?他做什么了啦?"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小拳头使劲地捶打着地板。

  "鸭子!他是个鸭子!……就是我的恋人!"

  周敬林并不知道--什么是"鸭子"?到底是什么生意?利润高不高?

  管它呢?小女人开价是五十万元,真让周敬林吓了一跳--小小一个大学生怎么那么大的口气哪?但是,周敬林还是无奈地答应了她--莫让小蛀虫毁掉大买卖!

  她打算在这里过夜,渐渐地熟睡了。

  周敬林悄悄地翻开了她的红色普拉达手提包,翻出了跑车钥匙、护舒宝、洁尔阴、杜雷丝、博士伦、克里斯汀、MP3、隆胸卡、牡丹卡、小灵通……这就是新世纪的中国女大学生了!

  让周敬林险些跌倒在地板上的发现,是皮包里藏着的十几张数码打印照片、针孔摄像机、录音卡带、录像卡带……显而易见,所有的高科技产品都真实地记录了他的艳情史,足足可以卖给美国"私影"公司,或者委托丁度?巴拉斯原版剪辑成畅销全球的A级别电影。

  真是五雷轰顶呀!真是摇摇欲坠呀!真是悲痛欲绝呀!--她什么时候偷偷地拍摄的?她到底是怎么拍摄的?她到底在哪里弄到这些高科技产品的?可是,死抱着这些愚蠢的问题又有什么用哪?

  他已经被牢牢地抓住了把柄--这个利器是中国泱泱五千年来,人斗的最基本手段了。他却落下了这么多把柄!他几年前的政治生涯真算是白混了!可是,哪个政客又没有被抓住把柄的历史呢?

  周敬林彻底崩溃了、服输了、绝望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三楼的小书房里,瘫软如泥地坐在了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泪水,牙齿咬得铮铮地响,嘴角也咬出了鲜血。他无力地挪到了书柜旁,拉开了抽屉,拿出亮闪闪的工具刀。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靠着床的墙壁前,轻轻地撕下了墙壁上贴着的淡银色壁纸。然后,他用工具刀拧下了墙壁薄薄的铝合金板上的细螺丝,轻轻地卸下了薄板。墙壁里竟然是空心的,隔着几层防湿塑料薄膜,中间散落地搁置了许多干燥剂药袋,里面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厚厚的粉红色人民币、墨绿色美钞、淡棕色港钞、浅黄色欧钞,势如坚不可摧的万里长城。

  周敬林傻傻地注视着金钱铸就的万里长城,突然间就明白了--聚敛巨大财富和失去巨大财富,竟然是同样的快感!分毫无差!

  他傻傻地笑着,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高档苏格兰威士忌,不紧不慢地打开了瓶塞,又从小抽屉里取了一袋白色粉末,缓缓地倒入了酒瓶里,满意地、均匀地摇晃了几下,又把瓶盖重新塞好。

  他完全地平静了、坦然了、放松了、幸福了,就像是找到了人生的路--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不断地寻找路,人们痛苦是因为找不到路,人们幸福是因为找到了路。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路,并且因此感觉到幸福。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轻轻地把酒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然后又脱掉了所有的衣服。他轻轻地把小女人唤醒,说是想和她聊聊天。小女人睡得正香,很不愿搭理他。

  "乖乖地,喝杯酒吧?陪我聊聊天吧,陪'爸爸'聊天吧?"

  他轻声地央求她,并没有要刻意强迫她。

  她无力地、勉强地坐起身来,看着他微笑地打开瓶塞,然后倒出了两小杯酒,又加了几小块冰块进去。她伸了伸柔软的懒腰,打了个香香的哈欠,无奈地把酒接了过去,尤其喜欢他说"爸爸"这两个字眼。

  现在,在她看来,他真像是慈祥的父亲。

  他们对视着、微笑着,举杯共饮……

  孔元道冷冷地盯着十米远的靶子,手里紧紧地握着黑色的射击手枪,啪得一声,子弹打在了九环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裤子兜里掏出洁白色的纯棉手帕,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然后,他把枪放到了旁边的托盘里,转过脸来对站在旁边多时的秦正说:

  "赶不上新疆的战友啦!算了,我们谈谈事情吧!"

  秦正礼貌地点头应诺,跟在孔元道身后。

  他们走出了天通俱乐部射击馆,来到了隔壁不远处的咖啡吧里,面对面地坐下了。漂亮的印度姑娘走过来,把咖啡单递给他们,恭敬地站在旁边听候吩咐。他们随意地点了两杯不加糖的墨西哥咖啡。

  这次会谈可真是该放松心情了,天通在和华通的较量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就像孔天引对孔元道暗示的那样,华通的祸根--那家由轧棉机厂转成物流基地,又转成汽车城的国有企业彻底事发了。这就像引爆在日本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彻底得要预示着战争即将结束了。

  即便是取得了伟大的胜利,秦正照样还是满脸严肃地说:

  "周敬林的自杀已经引起了轰动,李世杰透露说政府内部也要紧急部署,调查东方汽车城案件,而且李世杰向来是站在我们的队伍里!……只是没有想到,周敬林把那个女人也毒死了!"

  事实上,秦正很清楚周敬林的死就是孔天引过去常说的那种"脱线",就是统一战线里的重要伙伴突然擅自惹出事端,而且这种事端丝毫不顾及其他伙伴的生死,也不顾及整个统一战线的生死。因此,周敬林的自杀会迅速牵连到华通,牵连到苏云哲,并且很有可能把他们统统置于死地。秦正只是觉得他们安插在周敬林身边的女大学生,竟然也被牺牲掉了。

  孔元道撇撇嘴巴,似乎丝毫也不关心女大学生的死亡,而只是关心如何接着把华通消灭干净。自从孔天引决定要把家业全部委托给他的时候,这个年轻生意人就越来越自信了,越来越迫切地需要消灭华通了(因此他又不断地喜欢了射击运动),因为只有打赢了这场战争,才能顺利地从孔天引手里接过来天通的家业。孔天引爱子心切,一手帮助孔元道设下了完美的圈套,让苏云哲落入杨武的陷阱。孔元道也不示弱,立刻领悟了父亲的旨意,敏感地抓住了周敬林的弱点,频繁地利用女大学生打击周敬林,直至让他彻底崩溃。如今看来,初步的计划顺利地实现了。

  如今,孔元道迫切要做的事情就是接连出手,也是遵循了生意场上与对手较量的朴素真理--好处要慢慢地给,坏处要一次给清。

  孔元道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苦咖啡,目光冷竣的望着秦正,语气严厉地说:

  "我们要努力,让更多的人重新认识华通,不是为了我们,而是因为华通再也靠不住了。这都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秦正思索片刻,明白了孔元道是要他去说服丘亿亭--让那个只对金钱和男人的身体倍感兴趣的女主编,乖乖地把华通揭个底朝天。当然了,秦正也只能想到一步了。

  虽然猜出了孔元道的意思,秦正还是犹豫地问道:

  "您是说,我们需要丘亿亭帮忙?她的确是掌握了华通太多的秘密!不过,她愿意背叛华通吗?"

  孔元道不禁轻蔑地笑了笑,噘噘嘴巴,又扬了扬手,用不屑的语气说道:

  "这可不是背叛,生意场上哪里有背叛哪?都是交易嘛!都纯粹是个人问题!"

  秦正尴尬地低下头,乘机喝了几口咖啡,避开了孔元道的目光。这个时候,秦正才觉得孔元道越来越酷似孔天引了:是那种自私而冷酷的人,是那种生意至上主义者,是那种靠生意利益分配所有关系的人。也许,秦正压根儿也猜不清楚孔天引。

  孔元道没有等待秦正做出进一步的判断,接着又说:

  "你是知道的,每天叫喊着追求公正的是媒体,而世界上最不公正的也是媒体。伍德·沃德对里根总统来说就是公正,而对尼克松总统来说就是不公正!--利益到位了,一切就到位了!"

  秦正驯服地点了点头,表示极其赞同孔元道的说法。秦正当然知道丘亿亭是个见风使舵的女人,也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只要把华通面临的困境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翻,肯定能让丘亿亭立刻兵变。另外,秦正也自认为摸透了丘亿亭的性情,否则他也无法顺利地安排杨武接近丘亿亭并且取得信赖。

  想到这里,秦正就赶紧信誓旦旦地说:

  "我会处理好的,相信她能把事情闹翻天!"

  孔元道突然阴险地笑了一下,低着头凝望着桌子上的青瓷的咖啡杯。然后,他却用非常平淡的语气吩咐道:

  "南城地王的事情也别忘了,华通从大商的贷款都洗到哪里去了哪?华通还拖欠多少工程款哪?政府换了新总理,据说他最头疼的就是农民闹起事端,尤其在那些在建筑工地上辛苦多年,却分文不取的农民工人!……随便想个办法,民工们就会聚集到南城地王闹事!华通的贷款内幕早晚是要被戳穿的!……您觉得哪?律师?"

  秦正尴尬地笑了笑,猜测孔元道刻意称他律师,是希望他处理这两件事情的时候不要有任何纰漏,而且既要在法律上给华通致命的打击,又要保证在法律上丝毫不能牵连到天通。想到这里,秦正笑着说:

  "我们是最公正的生意人了!法律也是这样!您就放心吧?"

  孔元道温和地笑了,扬了扬手,示意服务生拿来两杯香槟酒。

  就应当这样子,他们不能再围绕这些细节问题纠察不休了,不然简直就是对他们的智慧的羞辱。两个人都端着瘦高的香槟杯,酒也斟得满满的,相视而笑地干掉了。

  这个夏天的郊外的夜晚真是迷人极了,凉风习习,繁星满天,远处的草坪里还偶尔有小虫子在吱吱地叫。

  丘亿亭比这个夜晚的星星还要迷人,穿得简直就像苏格兰皇家妓女那样雍容华贵,却又不失年轻人的气息。她穿着淡紫色的薄纱晚装,挑逗式地裸露出洁白又光滑的肩膀,乳房也挑逗式地露出半弧形,大肉蛋一般地浑圆的大屁股裹在纱裙里。

  事实上,她并没有穿内裤,就像当晚很多富裕的女人那样,也都是没有穿内裤或者胸罩。最近,这种不穿袜子、不穿内衣的"裸露癖"在富人聚会上很是流行,据说象征着极度的自信和不在乎一切。

  她在郊外的乡村俱乐部举办了晚间沙龙,没有人知道费用是天通绕了好几个弯子赞助的。丘亿亭为了庆祝自己的新书出版才举办了这个沙龙,而且这也不是普通的书,是完整地揭露了华通黑幕的报告文学。真是幸运,这本书正好赶上了政府惩治腐败的典型时期,所幸没有被禁。

  她的新书出版还不足半个月,就已经让她成为更知名的人物了,报纸说她是勇敢的新闻斗士,杂志说她是不屈不挠的自由主义者,电视台说她勇敢地捍卫党的反腐倡廉的光辉事业,电影公司打算找个二流编剧把她的故事改编成一部记录电影……

  总之,她的虚荣心再次膨胀起来。

  她鄙视那些迅速崛起的"用下体写作"的女作家,尤其讨厌其中两个女作家:其中一个是东部城市的女人,总是喜欢用"我的下面湿了"刺激读者阅读;另外一个是南方城市的女人,更加离谱地把自己五年来的百余次性生活,悉数兜了个低朝天,并且喜欢用"干"这个字眼,惹得全国男人开始谨防被枕边的情人暗算。不过,后面那个女人的书籍由于号召"全国女人自由做爱"而遭遇禁版。

  无论如何,丘亿亭在中国的生意年代获得了伟大成就。

  现在,她心满意足地招呼所有的客人纷纷散去以后,自己也悠闲地架着跑车赶回自己的别墅里。她的别墅距离这个乡村俱乐部并不算远,开车绕上新修建的五环高速公路,只需要二十分钟时间。她舒心地打开了车窗,让凉爽的夜风吹在脸上,吹在头发上,吹在乳房上,吹在痒痒的小心坎上……

  她的心情还不错,甜蜜地想着家里那个乖乖地等候她的小男生。那个小男生还在孜孜不倦地读大学,无非也是想赚些和年轻女学生上床或者打日本版本的电子游戏的钱。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包养这个小男生一段时间,可能是口味换得太频繁了,就转移到了校园里吧。她必须不断地变换口味,就像吃饭那样--越是常常吃得富贵之人,反而倒越是显得嘴馋。她甜蜜地想着,想着那个小男生已经坐在浴缸里了,等候着为她做胸部推拿。

  风还是比较凉爽,她的脑袋却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因为过于幸福了吧。我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啦!--她这么得意地想着,自己的兰博基尼跑车突然插进了一辆庞大得像一堵厚墙的重型卡车底下……世界瞬间强烈震动了一下。这是纯粹的意外吗?或者是有人陷害吗?又是谁要陷害她哪?

  她就这样在疑问中和幸福中静悄悄地死去了,胸腔里喷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白皙的脸庞。

  孔元道和李世杰约在了南城郊外的高尔球场,是那种有森林、野花、湖泊、草地、飞鸟的高尔夫球场。

  这些年来,中国的商贾们似乎都迷恋了高尔夫球,倒未必是因为诚恳地喜欢这项运动,而是因为它成了时髦的潮流,既不是非常奢侈又显得光明磊落。为了掏空商贾们的钱包,一夜之间中国似乎所有的城市都要建高尔夫球场,在森林里、高山上、湖泊边、别墅区、公园里、市区内、高楼顶,都建了高尔夫球场。商贾们靠高尔夫球场谈生意、讨情人、做面子、求财路,官员们靠高尔夫球场换政绩、圈土地、洗黑钱、泡女人。

  更有钱的商贾们还专门赶到美国去,到最有名的圆石滩高尔夫球场打一场球,或者拐弯抹角地和老虎·伍滋合拍一张照片。

  不管怎么样,孔元道还是和贾官约在了高尔夫球场,倒不是因为孔元道喜欢(他讨厌这种哗众取宠又俗不可耐的运动),而是因为李世杰上了隐(也是因为看到上流社会推崇高尔夫,才强作努力地加入进来)。

  两个老伙伴见面的原因也不是为了打球,而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消灭华通,这桩交易既事关李世杰的仕途,又事关孔元道的生意。孔元道需要借助李世杰的手乘机铲除华通,而李世杰需要借助华通案件铲除陈于福。

  当然了,如果想要获得李世杰的支持,孔元道也得付出许多。

  孔元道还深深地记住父亲说过的那句话--当你想让一个人帮助你,你就必须让他觉得,他会获得比你更多的利益。

  两个人的默契早就没有大碍了,谈话也像亲密的朋友那样单刀之入。

  他们之间的交易也不算复杂,天通肯定会不遗余力地进攻华通并且掌握足够的证据。这些证据都会被隐秘地通报给李世杰,并且由李世杰根据需要处理和利用。另外,天通自然也会设法在媒体上大肆发动攻击,直到华通案水落石出、全盘崩塌。

  当然了,华通案清查的重点首先在诈骗巨额贷款和洗劫国有资产两项罪名上,甚至还包括周敬林自杀事件,还有丘亿亭不明真相的死亡事故,甚至还可以牵连到破坏国有企业改革大局、影响安定团结大好局面、卖国求荣的可耻行径等等遗臭千古的罪名。因此,孔元道和李世杰不仅需要华通彻底覆灭,而且需要大商银行的行长白建刚,和死死压住李世杰的陈于福也要统统崩塌完蛋。

  两个人的意见是基本统一的,并且对事情的推动也是步调有序的,因而一切都按照预期的构想向前猛烈推动了。

  两个月以后,劈头盖脸的打击让苏云哲惊慌失措。

  当周敬林自杀引发国有企业动荡的时候,苏云哲觉得自己还可以控制局面,至少还有陈于福在背后支撑着。当丘亿亭爆出华通内幕又紧着死于"意外交通"的时候,苏云哲才感觉到阵阵惶恐,可是陈于福却频频找借口退避三舍了。当华通在北城的天堂夜总会被彻底清查的时候,苏云哲才预料带华通的生意可能全盘皆输了。

  后来,他胆战心惊地向猎豹基金寻求帮助的时候(也许他有些后悔不该向猎豹基金隐瞒那么多事情,否则不会出那么大的差错),却惊讶地发现猎豹基金无影无踪了,旧金山的办公室无影无踪了,华通在凯曼岛上的注册登记也已经注消了。

  他气急败坏地跟巴仑特打电话,可是所有的电话全部都消失了。当然了,苏云哲怎么也想不到巴仑特已经突然死去了,而且更想不到巴仑特是突然遭遇了奇怪的爆炸,或许是因为电、或许是因为油、或许是因为气,或许是遭人暗算,总之巴仑特是活活地被烧死在突然爆炸的小别墅里,尸首全然化为灰烬。

  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啦?

  苏云哲怎么也想不到在关键的时候竟然找不到根了,迷茫和恐慌让这个年轻的生意人感觉到痛苦和错乱。他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骗局之中,也不知道猎豹为什么要把他拖入骗局,更不知道是谁挖苦心思地操纵了这场骗局。

  然后,他准备立刻启程去美国查个清楚,就被通告限制出境了,理由是华通集团被全面清查。苏云哲彻底绝望了,心里想倘若不是华通案件牵扯到太多的高层官员,也许自己就被立刻逮捕归案了。

  已经是傍晚了,他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前额,消沉而且麻木地躺在大转椅上。他穿着"川久宝玲"的褐色西装,立体而且不对称的剪裁蕴涵着东方的禅机和睿智,看上去还有些东方哲学的典雅和沉郁。

  夕阳穿过百叶窗的隔栅,照耀在他右侧的脸上。

  这张脸庞可真是削瘦,像玩命的摇滚明星那样的削瘦,像玩命的瘾君子那样的削瘦,像玩命的嫖客那样的削瘦。削瘦可不是好事情,会让人联想到肮脏的东西,也可能联想到隐藏的东西,也可能联想到气喘吁吁的惨败……这可真像是苏云哲倍受煎熬的现状呀!

  就在几分钟以前,他给洛杉矶的母亲通了电话,知道母亲的身体还是不太好。他赶紧撒谎说自己的生意和生活都很顺利,然后就不再谈自己的事情了,而是胡言乱语地和母亲聊了聊自己对爱情的想法,告诉母亲说他还是想娶个中国姑娘。母亲在电话那端愉快地笑了,笑得让他觉得拥有了世上的全部幸福。

  通完了电话,他就呆呆地躺在椅子上,紧闭着双眼。他先是想到了斯坦福大学的校园和自己的毕业典礼,然后想到了母亲的二层小别墅和小花园,又想到了旧金山淘金浪潮和因疯狂死去的生意人,想到了前苏联剿灭叛党的心理医生,想到了大清朝监狱里的酷吏……然后,他想到了生意--巨大的生意--迅速地就冒出一身冷汗。一把巨大的钢钳突然伸入他的腹腔内,锋利的钢钩子猛地挂在了他的心脏上,夹着、扯着、扭着、拽着……让他感觉到肠胃翻腾,直想呕吐。

  他的嘴角挂着桀骜不驯又自嘲的冷笑,想把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部转移到性腺上、生殖器上,然后就决定去找个中国姑娘发泄掉。坦白地说,他至今为止从来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女人的身体,也不知道女人的身体会不会比生意更让人冒出冷汗。

  他随意地整了整西服,就出门了。

  街道两旁的餐馆里、酒吧里、咖啡吧里都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到处插着鲜艳的五星红旗,人们纷纷地走出家门,到街头上庆祝北城成功地申请到了几年以后的奥运会。无数的生意人更应该狂欢了,奥运会又将是一翻暴利的生意人和贪婪的政客之间的大博弈了。不过,苏云哲学也许赶不上这些大生意了,也许还能赶上。

  中国的生意场,谁能说得准哪?

  转悠了一大圈,苏云哲故意去了那家刚开张的夜总会,而且那家夜总会口口声声说要取代华通经营的天堂夜总会,因为天堂夜总会已经被关闭清剿。

  老鸨根本不认识苏云哲,却给他点了一个二十岁的雏妓。女孩子的穿着竟然全部模仿天堂夜总会,也是短短的薄纱裙,一切都若隐若现又不够裸露。

  她就腼腆地笑着,害羞地低着头,坐在他的大腿上,顽皮地扭动着浑圆的屁股。

  他竟然有些瞠目结舌,丝毫也没有任何兴奋的反映,怎么也比不上"生意"带给他的复杂的刺激。他厌恶地把她推开了,只顾低着头喝酒。

  足足有两个小时了,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喝酒、思索,她乖乖地坐在旁边,心里默默地盘算着最简单的算术--金钱等于时间的和,或者是时间就是金钱。

  他突然烦躁地扔掉了手里的酒杯,呵斥她站在他面前来,粗鲁地扯下她的短裙,用小拇指拉着她的乳白色弹性的小内裤,轻蔑地玩弄着内裤上的蝴蝶结。

  他的眼睛盯着蝴蝶结,麻木地问道:

  "你知道什么样的女人内裤最美丽吗?"

  她先是恐慌不已,继而放纵地笑着说:

  "我穿的内裤就是最美丽的!"

  她觉得很骄傲,以为自己肯定回答了最佳答案,然后他就不敢小瞧她了,以为她是顽固的没有学养的妓女。事实上,她是外国语大学的高材生,并且对肖邦的音乐有所研究。

  听完了她的回答,苏云哲粗鲁地猛地拉扯了她的内裤,又突然地放开手,内裤的松紧带啪得一声打在了她的小腹上。

  然后,他轻蔑地说道:

  "让男人最想脱下来的内裤,就是最美的女人内裤!"

  女人恐慌了,却依然咯咯地笑,心里想今晚的生意还是合算的,赚了钱又学了知识。

  苏云哲什么也没有做,偏给了她大把的钱。然后,他就悻悻地离开了。

  次日凌晨,他在寓所里被拘捕归案,丝毫也没有反抗。

  听到苏云哲被逮捕的消息以后,白建刚似乎也就预料到自己会陷入贷款危机之中。

  可是,白建刚实在太自信了,因为他固若金汤的政治后台足以让他那么自信,否则他也不能从瘪三的角色混迹到大商银行的行长宝座上。就凭着他自由出入中南海的车牌号码,凭着他掌中宝里录入的电话号码,哪个小脑过剩的家伙愿意轻易地动他一根指头哪?

  可是,白建刚忽略了朴素的道理:任何商业力量,在政治游戏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打遍了掌中宝里存储的全部电话号码,开着特殊车牌的轿车在北城的隐秘地带穿梭许多趟,可是最终也收获甚微。他还有许多远大理想都没有实现呐!比如为他的儿子在美国买一座楼,为他的家乡修一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道路,与他爱慕已久的法国女演员上一次床等等……这么多伟大事业都还没有实现呐!他就被关入大牢了。

  数月以后,寒风凛冽,大雪肆虐。

  互联网上流传了好几件事情:陈于福被"双规"了,仍然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白建刚被投入大牢,只是由于后台力量的博弈,避免了死刑;苏云哲被投入大牢,刑期只有短短的五年;诈骗国有资产的杨武被海外通缉,后又传闻在东欧被谋杀而死于非命……官员们看了报纸,直骂一群笨蛋;商人们看了报纸,轻蔑地一笑;坊间看了报纸,忿忿地说数年以后牢狱里的人又是几条好汉。

  有人痛苦必然有人欢笑。李世杰却仕途荣升,取代了陈于福。

  洛杉矶没有下雪,倒是飘了几天的大雨,如今雨过天晴。

  林禾别墅的小院子里还有些冬季的鲜花,雍懒地徜徉在和煦的下午的阳光里,与被雨水冲刷一新的暗红色的屋顶非常地协调。整个小院子和别墅里面都安静极了,丝毫也没有浮躁和不安。

  二楼的卧室里也是非常安静。林禾平静得靠在床头的松软舒适的垫子上,身上还盖着乳白色的薄薄的棉被,目光温和地望着床边的沙发上坐着的孔则同。他们中间摆着一个小小的竹编的茶几,也是乳白色的,上面放着刚刚煮好的中药。

  他安静地守护着她的旁边,已经好几个月了。

  他们并不怎么说话,他只是帮她做饭、煮咖啡、沏茶、熬药、照料鲜花,也陪着她说话、安静、思索、回忆、痛楚,偶尔也耐心地听她发脾气。她习惯了这一切,也并不觉得感激,只是像平常的生活那样,实实在在地摆在她的眼前,也许不必在意有没有滋润心田。

  现在,林禾遇到了一桩麻烦事。

  几天以前,她跟苏云哲通了电话,可是自从那次以后,就再也联系不到苏云哲了。她起初当然没有想得太多,猜想他应该是忙于生意。这两天,她仍然找不到苏云哲,而且他的寓所里的电话和手提电话全部都停机了。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可是向来都充分地相信他,因而从来也没有想过干涉他。可是,这一次她开始担忧起来,非常害怕他出了什么意外。

  所以,她还是请求孔则同帮他查清楚,虽然每次跟孔则同提到苏云哲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他们从来都没有主动地提起过苏云哲的身世,而且都装作不知道苏云哲到底是谁的儿子。林禾猜测孔则同应该坚信苏云哲是他的骨肉,所以他才帮助他安排工作,并且偶尔还当着她的面挂念苏云哲。不管怎么样,她都希望孔则同帮助她尽快联络到苏云哲。

  孔则同刚刚从旧金山回来,也是受林禾的委托去查查孔则同的消息。

  可是,林禾好像病得不轻,声音有些脆弱。她凝望着孔则同,声音还是有些迫切地问道:

  "你去旧金山,见到那些老朋友了吗?云哲……还是没有消息吗?"

  孔则同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痛楚,迅速地避开了林禾的目光,麻木地望着窗外。

  林禾的心猛地揪紧了,焦灼地望着孔则同,发现他的脸色沉默而且僵硬。她在心里拼命地祷告着,又谨小慎微地问道:

  "云哲,是不是出事了?……"

  孔则同烦躁地站了起来,摸了摸上衣的衣兜,似乎要找烟,却没有摸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痛楚地凝望着窗外的山林,并没有说话,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林禾立刻感觉到一阵眩晕,努力地扶着床沿,坐直了身体,无奈地、央求地问道:

  "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呀?"

  孔则同缓慢地走到了沙发旁,又沉重地坐了下来,深深得埋着头,痛苦地说道:

  "云哲入狱了!"

  卧室里的空气迅速地冷凝起来,死一般地沉寂。

  林禾怔怔地望着孔则同,泪水夺眶而出。

  孔则同缓缓地抬起头来,递给她几张纸巾。

  林禾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睛望着窗外,任由泪水流下来。事情怎么会这样哪?她几乎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地祷告,求乞上帝保佑他的儿子在中国能够平平安安,几乎每天都为儿子取得的成就而感觉到满足和幸福。她满腹地怨恨自己,怨恨自己是个自私的母亲,丝毫也没有照顾到自己的儿子。她就这么怨恨着自己,忍受着刀绞般的痛楚。

  孔则同束手无策,神色麻木地坐在沙发上,并没有安慰林禾,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沉默了很久,孔则同才缓缓地说:

  "不是什么大罪……判了五年!事情总会过去的!"

  林禾的目光有些呆滞了,凝望着窗外,声音沙哑地问道:

  "云哲犯了什么罪?……你说呀,他犯了什么罪?"

  孔则同也显得疲惫不堪,面容瞬间就憔悴了许多。他抬起头来,无奈地望着林禾两鬓的白发。时间真是不饶人呀,他们都有了花白的头发。他沉默了好久,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

  又过了一会儿,孔则同才无力地说道:

  "应该不是大罪,好像是贿赂吧……中国全变了,我也不大清楚。你别再担心了!"

  林禾突然剧烈地咳嗽了几下,有些气喘吁吁。

  孔则同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坐到了床边,有些慌乱地问道:

  "你没事吧?要么……我去熬些药来?"

  林禾痛楚地摇了摇头,泪水还是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了。

  她又能如何哪?几十年没有去过中国,她又能了解什么哪?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也许根本不能再乘坐飞机了。她牵挂了一辈子的儿子忍受牢狱之苦,而她却毫无办法,甚至也不能望他一眼。更让她感觉到痛楚的是,她甚至不知道儿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了。

  她的脑袋要麻木了,也许只有仁慈的上帝能够聆听她的忏悔了,也许只有仁慈的上帝才能够真正救赎她的儿子了。

  "去玛利亚大教堂吧?……现在就去吧……恳求仁慈的上帝宽恕我,宽恕我的儿子!"

  孔则同面色麻木地低着头,憔悴而且非常痛苦,坐在床边,并没有动弹。

  林禾努力地挪了挪身子,用近乎央求的语气恳求道:

  "恳求你!去玛利亚大教堂吧?上帝会拯救云哲的!"

  孔则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面色诚恳地对林禾点了点头。

  然后,他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林禾的别墅,驾驶着黑色凌志轿车赶往大市区的玛利亚教堂。那是一间紫红色外墙的古老的教堂,已经有些陈旧了,也不算很大,却是林禾最常去的教堂。教堂距离林禾居住的别墅也不算太远,驾车穿越一片山间树林以后,拐弯上了快速公路,不用二十分钟就可以达到了。

  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孔则同驾驶的黑色凌志轿车快速地行驶在干净的柏油公路上。他当真去了玛利亚大教堂,并且替林禾真诚地向上帝祈祷平安,虽然他向来都不信任耶酥基督。在教堂附近,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家花店。

  他踌躇了片刻,还是买了一束洁白芬芳的百合花。

  这么多年来,孔则同都坚持不懈地给林禾买那些洁白的百合花,而且永远都是买这种洁白的百合花,虽然孔则同清楚得知道林禾喜欢的是白荷花,可是白荷花是属于林禾与孔天引的故事,而百合花是属于他自己与林禾的故事。这么多年来,孔则同都在白荷花和百合花之间抑郁、徘徊、迷茫、伤感、矛盾,甚至也想过要逃避和放弃,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妖冶的、荒诞的鲜花,甚至被这种抑郁、徘徊挣扎得对鲜花丧失了全部的审美。

  心里胡乱地想着,孔则同飞速地开着车子,快要穿越小树林了,偶尔有夕阳的余辉班驳地照耀在挡风玻璃窗上,又穿透玻璃窗晃闪着他的眼睛。

  车子开得很快,鲜艳的百合花放在他的胸前。

  他得赶紧回到林禾家里,告诉她仁慈的上帝会保佑她,也会保佑苏云哲。他还要帮助她熬药,陪伴她说话,免除她的担忧,还要把鲜艳的百合花插在花瓶里,摆在窗户上,让她看到生活的希望。

  车子在小树林里拐了一个小弯以后,又驶入直道。

  正前方的道路旁边停靠着一辆深黑色的林肯轿车,两个穿着同样深黑色西服的男子无聊地站在轿车旁边,也许是他们的车子坏掉了,也许是他们有人下车小便,也许是他们在等一个人,也许是有同伴到小树林里做爱偷欢去了……

  孔则同并没有怎么在意那两个男子,反而是瞥了几眼黑色的林肯轿车,也许他是有些下意识地多瞥了几眼林肯轿车,因为那是孔天引最喜欢的轿车。说实在的,他并不怎么喜欢这款轿车,觉得它虽然张扬却又张扬得不到位。

  他胡乱地想着,全是一些怪诞的闪念。

  比如说吧,他又想到了百合花和白荷花。白荷花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哪?是少女的鹅蛋形的脸庞?还是处女的清澈的眼睛?那么,百合花又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哪?是女人的平淡的慰籍?还是女人的天然的宽恕?且不去管她们形态的美丽吧,她们的洁白又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差异哪?

  这可真是关于鲜花和女人的谜题了,是需要用生命去诠释的迷题,而且必须用生命诠释。

  孔则同的车子距离林肯轿车,严格地说是距离两名黑衣男子只有五十米左右的时候,两个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消音手枪,一颗子弹悄无声息地在他瞬间的惊诧中击中了他的前额,又一颗子弹准确地在他的眼睛里爆炸了。一瞬间,他的方向盘失去了控制,车子狠狠地撞在马路边一棵粗壮的白桦树上,山崩地裂地一声巨响以后,车子似乎四分五裂。

  一切,瞬间又安静下来。

  两名"绅士枪手"又快速地走到凌志轿车跟前,子弹像下雨一样地洒落在孔则同的脸上、胸口、口腔里、脑壳上、小腹上、裤裆里……目睹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烂肉以后,两名枪手又迅速地跑开了,钻进了远处的林肯轿车,不足两分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落日的余辉照耀在破碎的汽车上,照耀在仰躺在座椅上的尸体上,照耀在尸体血红的脸庞上,照耀在尸体皮开肉绽的胸口上……孔则同胸口的洁白的百合花,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这种红色既不是红荷花的红色,也不是红百合花的红色,或许是那种只属于孔则同一个人的红色,或许又是只有孔则同才懂得欣赏的红色,或许又都不是。

《灰商》二十四

  战斗终于结束了,孔天引的内心里平和地想着。

  这个伟大的投机家和自信的生意人,神态自若地躺在深黑色的大转椅上,微微地闭着眼睛。初春的阳光柔和地穿过明净宽敞的玻璃窗,照耀在孔天引的发白的头发上,照耀在他淡蓝色的咔叽布衬衫上,也把天通俱乐部的书房里照耀得温暖和煦。

  他躺在大转椅上,想着这段时间以来的安排,顺便耐心地等待着孔元道。

  他本人,包括天通集团的生意,包括他的儿子--孔天引此生创造的伟大的生意的接班人,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未来,他的接班人只需要按照他谆谆教导的生意经,把生意的疆土有条不紊地扩张下去就可以了。关于这一切,孔天引倒是非常自信,深知自己已经写就了一部蕴涵真理的生意之道的书籍,足以保障儿子领导的家业的安全,当然了,也足以保障他宠爱一生的女儿的安全。

  天通投资集团已经顺利在美国纽约股票交易市场上市,从贪婪的投机家和善于冒险的吝啬鬼那里拿到了巨额资金。生意圈子的无数前辈、后辈都纷纷仿效,竞相地、前赴后继地到美国股票市场上市圈钱,一时间,善于欺骗中国股票市场的生意人,都希望能够继续欺骗海外的资本家,并且都把"圈到海外资本"作为伟大的光荣炫耀几翻,孰不知欧洲、美国的资本家更善于投机。

  接下来的伟大成就,自然是天通投资的北城地王的摩天建筑群也拔地而起了,整座建筑群坐落在最为热点的金融区,因此,孔元道为这座建筑群取了个名字叫"摩根中心",竟然惹得其他一些善于在地产生意上做秀的生意人羡慕不已。

  孔天引并不欣赏这个名字,反而觉得有些过于霸道和张扬了,可是孔天引却欣赏这座建筑群的势不可挡的高度。孔天引觉得,在商业上"高"永远是一种潜藏的境界,不仅仅象征着物质上的强大,还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尊严。因此,倘若一个人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人们就会用"崇高"来赞誉他。

  事实上,孔天引曾经把自己对"高崇拜"的领悟教导给他的儿子--面对普通的生意人也要假装"高看别人";要在生意场合学会给别人"戴高帽";不要让前辈们觉得自己"高不可攀";要让官员们觉得他们"高高在上"……对于这些交往、处世之道,孔元道自然不敢怠慢,也逐一铭记在心。

  如今,孔天引差不多放心地把全部的家业都一并交给了孔元道。

  即便如此,孔天引仍然孜孜不倦地在幕后帮助孔元道张罗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实际上却事关统一战线的大事。他已经上了年纪,并且也逐渐地退出了商贾权贵的圈子,可是仍然亲自奔波到新、老朋友的俯上,辛苦地为孔元道张罗着所谓的"公益事业"。孔天引还是顽固地认为公益是最大的生意之一,并且顽固地坚守着生意场上的朴素的道理--凡是能够把"人"聚集到一起的事情都是生意,凡是能够把"心"聚集到一起的都是大生意。

  公益事业就是如此。

  因此,孔天引非常乐意帮助这个年纪轻轻的商界新贵。他把那些同样也是上了年纪的、有头有脸的商贾大亨们聚集到一起,倡导创办一个支持北城市人工降雨的公益基金,竟然得到了商贾们的广泛认同。

  有个专门靠做"水生意"发财的商贾还打趣地说出了自己整套的"水生意"的理论,说自己做过纯净水,也做过矿泉水,还做过维生素水,后来满中国的生意人都做饮料水(凡是靠山临泉的地区都做起了水的生意)。于是,商人才知道自己做得水生意都算是小生意,就开始琢磨像外国商人那样搞污水处理生意、城市自来水生意,还有海水变成石油的生意。直到去年,商人才知道自己的生意还是小了,尤其是目睹了政府发起的两笔大生意--南水北调工程、小浪底调水治沙工程。

  因此,当孔天引提出要搞"人工降雨"生意的时候,商人不禁惊叹孔天引是个出色的投机家,反而觉得自己多年积累的"水生意"的经验都一文不值了,因为自己的水生意都只盯着"地理水",而孔天引却想到了"天文水"。

  无论如何,孔天引还是把商贾们号召起来了。

  他公然地打着"人工降雨"公益基金的幌子,因而颇受被缺水困绕的政府的官员们的热烈欢迎,而且让天通统一战线的伙伴们都紧密地团结在孔元道的周围。他们就这样形成了固若金汤的生意网络,也形成了坚不可摧的社会阶层,他们互相加入对方的统一战线,又彼此靠统一战线互相地挟持和博弈。

  不论孔元道怎么去想,孔天引仍然在孜孜不倦地为接班人扫清道路。

  不久以前,孔天引在老朋友私家菜馆里盛情地款待了老安。他们俩可是风风雨雨地相处了数十年了,而且老安似乎永远都是忠心耿耿地追随着孔天引,也保护着孔天引。这么多年以来,老安谨慎地让天通集团避免了许多来自黑道势力的威胁,并且处理了许多复杂而棘手的麻烦。是凡孔天引嘱托的事情,老安都料理得非常妥当,也几乎没有闯下什么大祸,即便与警方打交道,老安同样也是游刃有余。另外,老安帮助孔天引井井有条地安排了无数次款待客人的场面,而且总是能一眼辨认出不同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菜肴,迷恋什么样的女人。这么说吧,为了孔天引,老安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别人的脑袋切下来,或者把自己的脑袋切下来。

  还是像往常那样,孔天引没有和老安谈多少话,只是与老安在老朋友饭馆里安静地吃了一顿晚餐。孔天引觉得老安应该信奉他做出所有事情,以及做出所有决定的道理,虽然老安丝毫也不想离开孔天引,可是总不能拒绝自己的主人吧?

  孔天引把辞退老安的事情处理得大度而且得体,并且为老安找了个很适合的归宿,也就是为老安投资了一家高档的夜总会。那将是老安自己拥有的夜总会,与孔天引和天通再也没有任何剪不断的关系。因此,老安可以选择在夜总会里当老板直至终老,也可以把夜总会卖掉再找个清净的地方安享生活。

  两个人吃了两小时的饭,话也没有说几句。

  可是,老安呆板麻木、满脸僵硬的表情,表明他无奈地接受了孔天引的安排。饭后,孔天引满脸愉悦地敬了老安几杯酒,而且老安当然清楚孔天引是很少喝酒的。起身告别前,孔天引又习惯性地摊了摊双手,用那种为别人着想的语调说:

  "夜总会也是正当生意,不要张扬,树大招风!"

  他们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分道扬镳,老安就可以着手准备他自己的生意了。

  处理完老安的事情以后,没有过几天,孔天引就把秦正约到了俱乐部书房的小隔室里。

  这些年来,孔天引和这个出色的律师、大管家、生意人共同出谋划策,共同把天通的生意帝国不断扩张。而且,正是靠着"打官司就是打关系"的原则,秦正把天通的统一战线巩固得固若金汤,因而他也成了孔天引身边最信赖的伙伴,也是深知天通诸多历史的老伙伴。这恰恰是孔天引需要让秦正离开天通的主要原因,天通漫长的发迹历史中的许多片段都是需要被封存起来,而且在日后的历史长河中被冲淡漂走,这就是孔天引常常所说的资本家的"原罪"。

  孔天引当然明白那个道理--知道许多历史的人,或者是创造许多历史的人,都是最可怕的人,因此他们也往往可能是毁灭未来的人。

  当然了,孔天引从来也没有亏待过这个年轻的管家,而是让他早早地也完成了财富的原始积累。虽然相对于秦正创造的财富来说,那只是一笔不足挂齿的财富,可是对年轻的律师来说也足以了。当然了,倘若秦正主动地张开口索要一些什么,孔天引也丝毫不会吝啬。

  出乎孔天引的预料,秦正在孔天引书房的小隔室里主动地请求了分家。

  当时,这个追随孔天引许多年的生意管家和年轻的律师,竟然看上去有些腼腆,藏在近视眼镜后面的目光也有些深不可测。秦正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天通的家族里继续干下去了,不仅是因为孔天引已经退出了天通,而且他的儿子孔元道也不会真诚地欢迎他。

  鸟尽弓藏--这可是中国人恒古不变的做事原则。

  因此,随便地谈论了一些轻松的话题以后,秦正就半开玩笑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是个律师,可是在中国从来都没有什么官司打,只是忙着打关系了!……这倒没有什么不好的!官司本来也就是关系纠纷嘛……我也许该到国外去走走,看看有没有机会打点官司……我本来就是个律师嘛!"

  孔天引自然是非常欢迎秦正能够主动地提出分家,至少是避免了孔天引主动开口的尴尬。孔天引也是感觉到非常宽心的,因为秦正没有辜负他这么多年来的辛勤栽培,不仅敏锐地判断出了眼下天通集团面临的新形势,而且心照不宣地给了孔天引一个谈判的台阶。因此,在孔天引看来,秦正算是一个识时务的人、识趣的人,也是个懂得给别人面子的人。

  既然这样,孔天引也没有必要拐弯抹角,便顺水推舟地说道:

  "律师,我得赞同你的意见!你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你做出的决定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信赖你,这次你的决定也应该是正确的!……我也非常赞同你对未来的打算,就是到国外去呆上几年。你肯定是最出色的律师!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的!您说哪?"

  孔天引当时所说的这翻话,无非是想强调两个观点:一是希望秦正不要在中国继续呆下去了,最好到国外去过几年舒服的日子,如果能走得离中国远远的,那就最好不过了;二是希望秦正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老本行,或者说倘若秦正还想创立伟大事业的话,最好别与天通的生意再有任何关联,甚至可以完全地忘记掉自己在天通的日子。

  他们俩的会谈要比孔天引和老安的会谈默契一些,毕竟他们俩都是那种喜欢用脑袋做事情的人。因此,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对方想什么或者要说什么,然后又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或者该说什么。总之,他们俩的会谈是含蓄的、默契的、心照不宣的、令人放心的,而且相对于他们俩的谈判风格来说,也就算是直来直去了。

  如今,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了,也许不会再有什么麻烦让孔天引大伤脑筋了。

  他非常放松地躺在大椅子上,回想着不久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情。阳光还是非常和煦地照耀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舒适而且宽心。书房的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孔元道就敲门走进了书房。

  孔元道一身浅灰色休闲西装,显得有些急匆匆地走到冰柜旁,从里面拿出一瓶碳酸饮料,一边把饮料打开,一边满怀歉意地说:

  "爸爸,真是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

  孔天引慢慢地睁开眼睛,又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就站了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冰水,喝了两口,一边又朝孔元道扬了扬手,示意他在会客沙发上坐下来。

  孔元道连续地喝了好几口饮料,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自从全面接手天通家族的生意以后,孔元道简直像新上任的总理那样日理万机。

  他不知疲倦地拜访天通统一战线上所有的新伙伴和老伙伴,也没有要谈什么天大的生意,或许只是为了巩固睦邻友好的关系罢了。当然了,孔天引并不需要跟统一战线里的伙伴们统统打招呼,他们也都会尽量地支持孔元道。可是,也不排除统一战线里会有一些势利鬼和骑墙派,他们冷冷地观望着孔元道,猜测这个年轻人会不会当众羞红了脸,或者当众摔个大跟头。当然了,孔元道会让所有对他持有怀疑的家伙最终低下头来,因为他素来都是个生意场上的好手。

  "爸爸,您知道波沙·涅夫的事情了吧?"

  孔元道神情严肃地望着孔天引,语气却充满敬畏。

  孔天引当然知道,波沙·涅夫已经身陷囹圄,严格地说是这个模样像教授一样的商人经营的某些生意触怒了政府,才被关进了大牢。事实上,比波沙·涅夫权势高出无数倍的石油寡头都难以逃脱与政府对抗的厄运,何况是名不见经传的波沙·涅夫哪?报纸上说,那个操纵着俄罗斯石油生意的大寡头,在拥有了巨大的财富以后,便滋生了干预政治的念头。而且,他们有足够的能量组建武装力量、购买核弹头、储备金条美元、吸纳学者议员、操控政治选举等等。即便是政府并不打算与他们闹多大的别扭,那些商贾寡头还是被财富冲昏了头脑,结果他们的日益膨胀的政治野心让总统也感觉到非常不愉快。

  于是,在不久以前的某个晚上,荷枪实弹的俄罗斯特种部队驾驶着战斗机,突然围剿了那个庞大的寡头组织。几天以后,寡头犯下的一连串罪名就被公布到全世界。寡头倒闭以后,被他笼络起来的诸多要员也纷纷悄无声息地落马。

  当然,孔天引多少也感觉到放心了。倘若波沙·涅夫没有身陷囹圄,说不定孔元道还会继续与他保持生意往来,也说不定日后他还能毁灭了天通的家业和孔元道的前程。另外,对于天通来说,波沙·涅夫毕竟也属于那种"知道太多历史的人",因此也就是未来潜在的危险人物。

  如今,波沙·涅夫进了监狱,也许终生都要呆在监狱里了。因此,天通和这个俄罗斯生意人之间的瓜葛也全然断掉了,尤其是数年以前王中在拉斯维加斯被谋杀的内幕将被彻底地冲刷掉。

  这么沉着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孔天引轻微地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商不跟官斗,这是古训啦!谁要是愣着脑袋非往前冲,那就等着被撞得头破血流吧!"

  孔天引说完以后,就面色温和地望着孔元道,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对年轻的接班人多讲讲道理。

  事实上,他甚至还想跟孔元道谈谈自己对铁碗的俄罗斯总统的看法,倒不是从政治的角度去谈,而只是从生意人的角度去谈。他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政客--出色的政客,就是能在非常合适的时期,使用非常合理的手段,非常成功地把一批人团结起来,同时又非常成功地把一批人分裂出去。

  这时候,孔元道就突然谈起了石油生意,也许刚才谈到波沙·涅夫的事情,只不过是个随意说出来的由头罢了,却劳得孔天引思索了许多。

  "爸爸,我们的生意不能太保守!现在,所有的生意人都简直要疯狂了,去抢夺那些传统领域的生意。当然了,我们做得也不错,也在努力地收购钢铁厂、自来水、天然气、矿山、小型发电厂、制药厂等等……我非常看好石油生意,虽然很难挤进去,可是我们得努力……如今,凡是黑色的东西都能赚钱!"

  孔天引非常耐心地听孔元道部署天通的生意,并不打算插话,也不打算打断他,却轻轻地扬了扬手,让孔元道继续说下去。

  于是,孔元道又谨慎地思索片刻,然后非常沉稳而且非常有信心地说:

  "现在有一笔大买卖,神州石油集团和西部有一家合资的石化公司,它们控制了广西、新疆等地几家炼油厂,还有几十座加油站……我们如果能够收购这个公司,天通也就有了加油站和炼油厂。再过几年,我们还可以继续收购加油站和炼油厂。我们甚至可以把美国的投资者拉进来,当然也就不缺收购款……当然了,石油生意是利润滚滚的大生意,政府垄断得死死的,可是我们得想办法从边边角角的小缝隙里,先钻进去!"

  孔元道稍微停顿片刻,喝了两口饮料,又继续兴奋地说道:

  "眼下,政府还打算在西部修建一条石油输送管线,计划从哈撒克斯坦通往新疆。如果我们在新疆,甚至在整个西部都拥有自己的加油站或者炼油厂的话,那简直就是守着一座大金山啦!……政府早晚得向民间开放石油生意,多多少少也得开放一些。眼下,中国的三大石油寡头拼命地到海外去购买油田、气田,当然是按照政府的意思去做了,可是外国的资本家照样也到中国抢夺石油生意,他们却是代表私人利益!"

  孔元道似乎非常兴奋,目光里闪烁着贪婪的目光,似乎一张口就能吞下整个大油田那样。他稍微停顿了片刻,也许是要听听孔天引的看法。

  孔天引习惯性地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指环,听孔元道说完了让生意人垂涎三尺的生意以后,就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他沉思了片刻,当然知道这是看得见的暴利生意,而且自己也曾经关注过石油生意,可是那时候天通的手头上还缺足够的现钱,而且生意的重心也不在这个领域。如今,情况可截然不同了,中国生意场的风向标陡转了方向了,原来那些被人瞧不起的生意又一夜之间炙手可热了,比如煤炭、钢铁、石油、自来水等等。既然断定石油是利润可期的生意,那么剩余的事情就在于统一战线的问题了。因此,孔天引倒是非常想知道孔元道是如何打算的。

  想到这儿,孔天引就习惯性地摊了摊双手,非常随意地问道:

  "那么,哪个伙伴能够帮助我们做成这笔生意哪?"

  孔元道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神色,随即又消失了。

  他当然能猜出来,孔天引肯定要问合作伙伴的问题,因为这向来都是孔天引最关心的生意问题--与谁合作或者与谁竞争。可是,孔元道没有料想孔天引开口就问了这一个问题。

  于是,孔元道犹豫了一下,然后镇静地说道:

  "邵光元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说神州石油可以把那家石化公司卖掉,而且他也是能从中帮忙的!……有邵光元在当中撑着,我们肯定能赢得这笔生意的!"

  听到孔元道的答案以后,孔天引几乎脱口而出地追问道:

  "他为什么要帮助你哪?"

  孔元道突然地沉默了,心里打起鼓来。

  说实在的,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操纵的一桩大计划完整地跟父亲讲述一遍。

  几年以前,孔元道与邵光元认识并且合作了北海的旅游地产生意以后,就不断地与邵光元保持着密切的往来。邵光元还是觉得自己有旺盛的政治精力,因此对经商并没有多大兴趣,反而总是期盼着在政治上大展前途。后来,孔元道就慢慢地知道了邵光元的心思竟然在广西,希望美好的仕途能够在广西开始起步,而且恰恰赶上政府从大型国有企业集团遴选官员的好光景。

  孔元道和邵光元的默契很快就达成了,而且双方的利益分配都彼此心知肚明。孔元道希望把邵光元培植成自己的后台势力,并且成为未来天通统一战线里的重要伙伴,就像是美国的富翁们扶植代表他们利益的总统那样,然后天通不仅仅可以成功地开拓石油生意,而且能够从邵光元的权势大山上挖掘更多的宝藏。

  邵光元呢?他可以借助孔元道的幕后支持把高利民的势力瓦解掉,因为孔元道掌握着高利民足够的证据,只要高利民垮台,邵光元就能乘机取而代之。

  当然了,邵光元清楚得知道高利民可算是天通统一战线里的老伙伴,而且是孔天引亲手扶植起来的伙伴。孔元道会不会因为邵光元而毁灭掉原来的伙伴哪?很快地,邵光元就打消了顾虑,觉得孔元道更愿意支持他而不是高利民。

  或许,孔元道觉得到自己的妹妹孔涵依迟早是要和邵光元的儿子邵正陷入爱河,或许,孔元道觉得更应该信赖自己亲手扶植的后台,而不是信赖父亲扶植的伙伴。无论如何,孔元道决定在幕后支持邵光元,至少事成以后,也可以在邵光元的帮助下,开拓石油生意的伟大疆土。

  而且,对于孔元道来说,那个中年女歌星就足以让高利民臭名远扬了,而且尽管孔元道掌握着那些证据,可是谁也不知道女歌星和天通有任何关系,连女歌星本人也丝毫不知情。要知道,在女歌星和高利民之间存在着数不清的错综复杂的中间人。

  整个事情就是这样,为了天通日后在西部的伟大的石油生意,孔元道和邵光元紧密地配合,准备找准最佳时机立刻把高利民挑下马。而且,眼下这个周密的计划仍然在有条不紊地进展之中,孔元道随时等候着配合邵光元打这一场政治歼灭战。

  可是,孔元道怎么可能把这个天大的机密透露给孔天引哪?他倒不是故意地隐瞒孔天引,而是觉得自己有能力处理这些关系上的事情,并且也不想让父亲继续分担这些巨大的压力。当然了,孔元道更是担忧这个计划会招来孔天引的严厉的斥责,甚至孔天引也可能断然否决他的计划。

  虽然心底藏着如此复杂的机密,孔元道仍然是面色冷静,语气平和地回答了孔天引。

  "当然了,他们肯定是有出售公司的计划。而且,这笔生意的利益分配,会十分地公正。我们承诺的收购价格,也不会比任何人低!……另外,涵依和邵正也是非常亲密的朋友!"

  孔元道丝毫也没有提及自己和邵光元策划的那个野心勃勃的政治阴谋,而是非常镇静地从生意的角度把事情说得很圆滑,并且把孔涵依也摆了出来,至少可以说明自己和邵光元的关系是存在许多根基的。

  孔天引犹豫了片刻,脸色似乎有些疲倦。然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也许是有些疲惫了,也许是在谨慎地思考问题,也许是在怀疑孔元道说过的话。

  孔元道略微有些紧张地望着孔天引,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在生意的大事上隐瞒父亲。当然了,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绝对正确的,而且是也是对家族负责任的。孔元道感觉到紧张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担心孔天引立刻识破了他的心机。

  尽量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以后,孔元道继续说道:

  "爸爸,您知道天通已经在东部、南部、北部站稳了脚跟,可是我们在西部还没有足够的地位,虽然北海的生意让我们占尽风光,可是西部的大生意多得很呀!所以,我想我们得这么干!"

  听孔元道说完以后,孔天引就在孔元道的斜对面站定了,面色仍然是显得非常疲倦,目光也没有以前那样冷峻逼人,似乎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孔元道所说的石油生意上。

  然后,他又习惯性地摊了摊双手,用不容质疑地语气说道:

  "家族的生意已经交给你了,你得学会自己判断,也得学着怎么说了算!生意上的事情,你就自己拿主意吧!……不过,你不许把涵依拖到生意中去,绝对不许!你觉得怎么样哪?"

  孔元道立刻觉得塌实了许多,因为父亲不但没有怀疑他的诚意,而且还鼓励他放开手脚去做大事。另外,孔元道也猜到了父亲会说到孔涵依的事情,因为不久以前兄妹两人闹过一些小小的不愉快。

  事情并不算非常复杂。

  在隆重庆祝北城地王的凯旋酒店开业的时候,为了营销做秀,孔元道在嘉宾如云的会场上推出了一幅巨大的绘画作品,竟然是孔涵依在新疆亲手绘出的《哈伊曼》那幅画。而且,会场上超大、超薄的电视屏幕里反复地播放着性感煽情的广告片,广告片里衣着性感暴露的女主角竟然就是孔涵依长期资助的图瓦族小姑娘哈伊曼。

  然后,孔元道公开宣称天通集团要在新疆援建二十所希望舞蹈学校,专门培养民族舞蹈的后起之秀,竟然邀请了哈伊曼做形象代言人。会场上,哈伊曼竟然衣着艳丽妖冶地在舞台上跳起了煽情的、夸张的舞蹈,完全不像是以前那个单纯美丽的小姑娘了,而是一个初入娱乐圈的新明星。

  台下的孔涵依目睹了这场纯粹为了生意的做秀活动,而且自然也能猜出来孔元道捐建新疆希望舞蹈学校的公益活动,无非就是个虚伪的幌子,也许是为了营销天通的不动产,也许是为了树立天通的口碑,也许是为了向政府谄媚,也许是为了给天通娱乐生意的大本营储备漂亮的姑娘……关于这一切,孔涵依之前丝毫也不知晓。

  换句话说吧,孔元道毫不犹豫地就把孔涵依视为神圣的绘画艺术,还有心灵里埋藏着的精神寄托,统统地撕碎了,充当天通生意场上的奠脚石。孔涵依在新疆满怀激情创作出来的绘画作品被生意践踏了,在新疆认识的小天使一样的小姑娘也被生意践踏了。

  孔涵依当然不能理解孔元道的价值观了--在生意人看来,什么都是生意。

  显而易见,孔元道也不经意地伤害了孔涵依。

  看来,孔天引对这件事情也是耿耿于怀,可是他能怎么办哪?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总不能站在兄妹两人之间悄悄地挑唆吧。他得尽量让他们忘掉那次小小的不愉快,尽量抹平孔涵依心灵的伤口。

  孔元道却是十分固执的,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打扰了妹妹的生活,也从来没有觉得孔涵依对绘画的迷恋就是正确的人生道路。当然了,也许孔天引是过于溺爱孔涵依了,或者也是过于担忧女儿的生活了,所以才不断地紧张、敏感。因此,孔元道并不十分理解孔天引的警告--为什么孔天引就偏偏害怕孔涵依染指生意场哪?为什么孔涵依就不能对生意场感兴趣哪?

  这些想法也不过是一些闪念和杂念罢了,孔元道的心脏和大脑全部都被生意紧紧地拽着了,其它的任何事情也许都不足挂齿。因此,只要没有谁去破坏他的生意,他就和每个人都会愉悦地交好,倘若有谁偏偏要染指他的生意,他也许会暴跳如雷的。

  无论如何,孔元道还是坚定地答应了孔天引--以后,绝对不去触犯孔涵依的生活领地。

  家业传续的许多事情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孔天引才感觉到由衷的宽慰。

  他终于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他的妻子和女儿了,也可以不用再过那种商贾大亨的张扬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实在是很少去关心孔涵依的生活和绘画事业,更没有过多地过问她的爱情,也许他可以把自己的生意太忙作为借口,也许他可以认为女儿是个能够独立应付惊涛骇浪的人。即便这样,孔天引的内心还是觉得隐隐地愧疚。

  现在,他们两个人就坐在郊外别墅的小花园里,坐在长长的大藤椅上。

  这是一座仿古的青灰色的四合院落,院子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阳光洒落在鲜花丛中,把那些恣意绽放的花朵照耀得懒洋洋的,偶尔随着柔和的轻风不情愿地舞动着。天空也是湛蓝清澈的,是那种只有远离北城才能欣赏到的湛蓝清澈,

  父女俩的心情并不是像美妙的天气那样舒畅自然,而是陷入了尴尬的沉思之中。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就像那些美好的愿望粉碎以后的寂寥。

  恰恰是在昨天,孔涵依日渐平静的心境再次遭遇了巨大的打击。

  她在最新的、还散发着油墨臭味的、哗众取宠的报纸上看到了噩耗:张召--她曾经的恋人、绘画界的秀手、曾经为了生意抛弃她的男人、曾经震撼她灵魂的男人,在他的寓所里自杀了。报纸刊登的照片就像是一幅巨大的油彩画:张召穿着红色的三角短裤,配上红色的袜子,蜷缩在一大堆纯白色油画里,白色的画纸被丁丁点点的鲜血染成了有机的蝴蝶斑纹,锋利的、透亮的不锈钢刀片弯弯得如一小片月牙儿,静静地呆在被割开的右手动脉血管旁边……

  孔涵依伤心欲绝,也感觉到惊恐错乱。

  这惊恐足以比凡高一刀切下耳朵,或者在火炉上把手烤焦还要惊恐,这惊恐同样是源于未来对现实的恐惧和退让。

  报纸还详细地介绍了张召自杀的来龙去脉。自从被那个有头脑的生意人包装成了蜚声海内外的画家以后,张召的世界里就只有生意了。因为,张召丝毫也不知道生意能够摧垮一切艺术,那些怀抱里死死地揣着生意的人,头脑里也就容不下闪光的艺术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艺术大师们往往都是穷困潦倒。

  可是,这个年轻的画家尝尽了财富的甜头,却偏偏想做个生意人。

  于是,当真有一个香港商人信誓旦旦地拉拢张召,诱惑他合伙经营另类女人服装。香港商人的分析头头是道,说他在广东虎门有两家最大的服装厂,可是他不想再生产假冒伪劣的纪梵希、范思哲、巴宝利,而是想邀请张召担任设计师。这样以来,张召不仅可以成为赚取巨额财富的商贾,还能从画家摇身变成服装设计大师,未来还可能是视觉审美大师、另类艺术大师、平面艺术解构大师、第七代电影大师。

  这些美妙的诱惑足以让张召脚不着地了,于是他靠着自己的名望四处筹集了一大笔资金,和那个口若悬河的香港商人合作女人服装生意。香港商人还特意介绍了一位风骚的女模特给张召认识,说是可以刺激艺术设计大师的灵感,而且为了更仔细地研究女人裸体的曲线和弧度。当张召痴迷地发现女模特的右侧大腿的内侧面,最能刺激他的设计灵感的时候,香港商人却卷走了全部的钱款……然后,所有的生意理想如针扎气球,瞬间破灭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机场和地铁里的书摊上流行一本名为《发情》的小册子,竟然是那个同样无踪无影的女模特化名创作的,书中淋漓尽致地描述了女模特与四十个不同阶层的男人们的床上隐私,社会影响力和历史价值较之《金瓶梅》毫不逊色。那些被细致描述床上功夫的男人们包括名记者、名商贾、名导演、名教师、名官员等等,张召作为"名画家"自然也在其列。

  小册子发行不到两周,张召在寓所里割断了右手腕的动脉血管。

  如今,孔涵依似乎还没有从巨大的悲痛中醒悟过来,虽然这件事情与她已经没有多大关系。至今,让孔涵依迷惑不解的是,张召为什么突然迷恋上了生意场?倘若张召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艺术青年,倘若张召还是把与孔涵依的爱情视如生命,也许他就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了哪?孔涵依还是心事重重地躺在藤椅上,胡乱地猜忌着,凝望着湛蓝色的天空,似乎仍不想说话。

  孔天引缓缓地坐直了身体,亲切地注视着女儿,心底里竟然油然而生一股酸楚。

  "性格决定命数,命数决定生死。人生起落沉浮,谁又能猜得准哪?……你得学会向前看,别总是向后看!

  孔涵依侧过脸来,目光里充满感激地望着父亲,看到了父亲两鬓的白发。在孔涵依看来,孔天引实在是个伟大的父亲,从来都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和利益上考虑所有的问题,从来都诚恳地聆听她、欣赏她、呵护她、纵容她,却又从来都不厌其烦地谆谆教导她。

  她温柔地浅笑着,虽然有些勉强,可是却是坦诚的笑容。然后,她所有所思地问道:

  "爸爸,商人和艺术家……有什么不同?"

  孔天引始终温和地凝望着女儿,心里自然知道孔涵依是想到了张召自杀的事情。于是,他认真地琢磨了片刻,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艺术家和商人都是研究人的,可是艺术家唯名,商人唯利。那个年轻人也许天生是个艺术家,所以根本不能做商人!"

  孔涵依仍是躺在藤椅上,侧着脸庞,体会着父亲说的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平静地问了一个实在是尴尬难解的问题(至少对于孔天引来说,那是个难解的问题)。

  "如果张召还是画家,只是个画家……您会真心地喜欢他吗?"

  孔天引慢慢地转过脸去,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说实在的,孔天引并不喜欢张召,或者说他不喜欢任何与生意无关的人(除了他的女儿以外)。可是,他总不能告诉女儿说自己不喜欢张召吧?那无疑就是否定了女儿以前的审美情趣啦。他也总不能违心地说自己喜欢张召吧?那样肯定会让孔涵依对那个死去的画家念念不忘的。

  盘算了一小会儿,孔天引折中地说道:

  "凡是你喜欢的,爸爸都会喜欢,爸爸永远都支持你!"

  孔涵依也转过脸去,凝望着天空。然后,她用疑虑和无奈的语气继续问道:

  "哥哥也会支持我吗?"

  孔天引敏感地望了孔涵依一眼,然后又迅速地转过脸去,端起桌子上玻璃杯,慢慢地沉思着,并没有喝杯子里的冰水。然后,他的语气有些沉重,缓缓地说道:

  "他是你的哥哥,当然是会保护你,这一辈子都会保护你。爸爸向你保证,我死以后你肯定也会终生幸福的!……我向你保证,你相信爸爸吗?"

  孔涵依礼貌地转过脸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孔涵依突然坐了起来,望着同样坐着的孔天引。她的神色有些严肃,又有些尴尬,又有些迷茫。接着,她就问了一个非常突兀的问题,而且语气也有些迫切。

  "张召和我分手的事情,是哥哥在幕后指使的吗?"

  孔天引愕然地转过脸来,有些迷惑不解地望着女儿漂亮清纯的脸庞。

  说实在的,孔天引非常担心女儿会谈论到她与孔元道的关系。他对这一对兄妹寄托了截然不同的情感--孔元道是铁定的、天然的、不可抗拒的家族生意的接班人,而且必须顺利地把伟大的家业传续下去;孔涵依则是天然的宠儿,不需要考虑任何与金钱和世俗有关的事情。

  可是,孔天引的这两个家庭的意愿之间,似乎开始有些冲突了,比如说孔元道悄悄地拆散了张召与孔涵依的爱情,又悄悄地让张召间接地沦为天通的摇钱树并且直至死亡,又悄悄地把哈伊曼拿到生意场上作为做秀卖弄的工具……可是,孔元道也不是要刻意伤害孔涵依呀!也是要为了推动家族的伟大生意呀!也是与孔天引的为商之道不相违背呀!

  如今,孔涵依竟然也直言不讳地猜忌了孔元道,这真是让孔天引感觉到愕然。她宠爱的女儿的单纯的心灵怎么可能想得那么透彻哪?她是否从来都是对一切清楚明了却又藏匿在心底深处哪?孔天引倒是该换个方式思考一下这些疑问,例如伟大的投机家的女儿、经常与伟大的生意人聊天畅谈的姑娘、继承了伟大的生意人的智慧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哪?

  不管怎样,孔天引还是决定说个小小的谎言。

  "怎么可能哪?元道是你哥哥,因此他永远都得爱护你!他怎么敢做出那种事情哪?……怎么敢伤害你哪?相信爸爸,别再胡思乱想啦!"

  孔涵依凝望着父亲,仔细地听他说完。

  然后,她沉默不语,似乎在盘算什么。

  又过了片刻,她站了起来,走到父亲跟前。

  她似乎想哭,隐约有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永远都不要流泪,凡事都可以解决,如果非要流泪才能解决问题,那也得把眼泪流到自己的肚子里去。她深刻地铭记着父亲说过的那句教导。

  所以,她还是没有流下眼泪。

  她慢慢地坐在了父亲的腿上,那是六十岁老人的坚强的双腿,也是走过无数风雨的双腿。她亲昵地搂着父亲的脖子,轻轻地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她看到了小花园里的鲜花,闻到了淡淡的花香,体味了阳光的温暖,感受了轻风的柔和。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流下了眼泪。

  两个年轻人坐在哈伊曼餐厅的二楼咖啡吧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音乐舒缓,灯光柔和。邵正神色温和地望着孔涵依,也许是望着她的脸庞、眼睛、耳垂、脖颈、头发。

  今晚可真是个求之不得的浪漫约会,他刻意地换上了灰白色的纪梵希牌男装,是那种他认为她会喜欢的休闲装扮。他满含深情地望着她,有点儿像孩子望着母亲,也有点儿像仆人望着公主,或者又像上帝望着天使。

  让他感觉到吃惊的是,她换上了漂亮的、天然就适合她的身形的淡紫色长裙。这裙子可真是适合她呀,严格地说所有剪裁得体的裙子都应该适合她,因为她的身体实在是太完美了,至少在他的眼睛里就是这样。

  对于一个很少穿裙子的姑娘来说,突然穿上漂亮得体的裙装,应该就是个好兆头--他温和地凝望着她,心里喜滋滋地想着。他可真算是不容易呀,这么多年来都孜孜不倦地追求她,从来也没有强迫过她,从来也没有松懈过。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她至少开始接受他的邀约,而且他们的相处还算是友好愉快。

  孔涵依也非常平和地望着邵正,觉得这个年轻的商贾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年轻英俊、富有才华、生意蒸蒸日上,既有中国男人的儒雅中和,又有美国男人的幽默阳光。生活可真是奇怪呀,稍微换个角度,感受就完全不同了,可悲的是,很少有人愿意变换角度看问题。

  他仍然是首先开口说话,事实上每次都是这样。

  "听说,你把那些画都毁掉了,可真是可惜呀!……我是说,那些作品非常有价值……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毁掉它们,那么就毁掉了,也没有什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个生意人放弃到手的金矿那样充满遗憾。

  她浅浅地笑了笑,有些勉强,似乎压根儿就不想谈论这个话题。首先她当然不喜欢谈论感情的伤疤,而且她知道邵正是为了刻意迎合她才去谈论绘画,现在她不想让他那么为难。所以,她还是把话题转到了他最熟悉的生意上。

  "听说你的公司在美国上市了,真是替你高兴呀!"

  听到孔涵依谈论生意,尤其是谈论邵氏集团的生意,邵正自然是异常兴奋。

  "所以,还是美国的钱好赚嘛!眼下,生意人都挤破头地去美国上市。不过,美国的资本家可不是傻瓜,他们疯狂地购买中国的股票,慢慢地就控制了中国的生意命脉!……上市还是有诱惑力,许多商人摇身一变,就登上富豪榜了!"

  孔涵依倒是比以前要有耐心,似乎津津有味地听着邵正侃侃而谈。

  这时候,她竟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又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她觉得邵正和他们都是不同类型的商人,因此她有些怀疑邵正的激情、外露、张扬的性格,究竟能不能适应中国的生意圈,或者说邵正是否会被顽固、中庸的中国儒商文化彻底击败。

  于是,她认真地问她:

  "你真的喜欢经商吗?"

  "那当然了,我很喜欢创造财富,尤其是能够为你创造财富!"

  邵正依然迷恋地凝望着孔涵依,语气甚至还有些玩世不恭。邵正当然不知道孔涵依的真实意图,竟然是质疑他作为商人的素质。因此,邵正的回答更加让孔涵依觉得他还是个稚嫩的商人。

  "你会是个好商人吗?"她继续问他。

  "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有你在,我就是最好的商人!"

  她并不太喜欢这种浮夸的言谈,觉得那丝毫也没有东方式的商人智慧。当然了,她不会把这种情绪表露在脸上,因为孔天引早就教会她沉静内敛的禀赋了。

  "商人是讲究利益的,而不是情感!"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竟然非常地平静。

  她甚至觉得不应该说出这句话,觉得这样实在是太直接了一些。于是,她就顺势地端起了咖啡杯,也许喝咖啡的动作稍微可以掩饰一下她的尴尬。

  邵正却依然灿烂地笑着,他的智慧的眼睛、乌黑的头发、洁白的牙齿看上去都融化在笑容里,也许他是沉醉于孔涵依的美丽面容里了。

  他没有用那种严肃的语气说话,仍然是风趣地说道:

  "你就是我最大的利益,也是我最大的情感!……我太贪婪啦!两个都想要!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这一翻讨巧、风趣、却发自肺腑的话,并没有让孔涵依觉得开心。相反,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这种美国方式的思维方法,或许是觉得这种思维方式不是足够的安全,尤其是在中国的生意圈子,不是足够的安全。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给足了他面子,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贪婪是商人的天性,也是商人的天敌……每个商人都得小心谨慎!否则,贪婪就会首先疯狂地成全他们,然后再用同样的方式打败他们!"

  邵正满脸惊讶地望着眼前清纯动人的姑娘,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心底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感。他早就知道孔涵依是个聪明智慧的姑娘,可是没有料想她对生意场上的是、非、理、道揣摩得如此清楚透彻。这可真是如了他的愿望了,因为他实在是喜欢美丽、善良又聪明、智慧的姑娘。

  于是,他也开始严肃认真地跟她谈论生意场上的是非恩怨了。这个晚上,他们交流得还算愉快,似乎没有觉得生意场是个多么沉重的话题。

  事情的进展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快一些,也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简单一些。

  高利民还没有熬到夏天需要避暑的季节,就顷刻之间人仰马翻了。他与那个中年女歌星,在那个海边别墅里,最后疯癫了一个晚上以后,次日就被"双规"了。政府还没有等到他在规定的时间交代问题的时候,高利民就在规定的地点突然意外地脑溢血暴死了。

  那个中年女歌星也立刻被禁演了,然后她的家庭也支离破碎。即便如此,女歌星也不需要为生活发愁,据说有几家演出公司打算和她悄悄地签约,在私下的场合走穴演出,或许还可以设法到国外去做巡回演出。当然了,演出公司并不是对她所演唱的主旋律的音乐感兴趣,也不是对她已经松松垮垮的胸脯和屁股感兴趣,而是对于她和高利民的隐私机密感兴趣。

  这是个朴素的道理--所有让人感兴趣的东西,都可以做成大生意。

  然后,邵光元也是在许多政客和商贾的惊讶、艳羡中荣升了,顺利地取代了高利民的官位。由于邵光元幸运地赶上了国有企业的商贾们"弃商从政"的大潮流,反而成了宣传的典型。

  邵光元仕途荣升以后,还不足两周的时间,邵正就突然与孔涵依结婚了。

  两个年轻人的婚礼简直比北城申办奥运会、南城建设F1赛车场、深圳与香港修建跨海大桥等等举国欢庆的活动还要隆重,天通集团所有的酒店全部住满了中国各地的贵宾,老朋友俱乐部装饰得如同帝国皇帝登基一样金碧辉煌,政客、商贾、明星、大师、艺员、小朋友、马屁精、直升机、跑车、游艇、良种马、鸽子纷纷参加了奢靡的婚礼……

  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到了洞房。

  这是一栋被森林和鸟巢包围着的四层别墅,外形看上去像是一座古代中欧的青铜色的古堡,别墅的顶层刻意地修建了椭圆形的透明顶棚。

  四层大卧室里的墙壁上有青铜色的蜡烛台,散发淡淡香水味道的蜡烛把屋子照耀得舒适自然。半圆的月亮穿过树梢,透过透明的顶棚,斜斜地照耀在卧室里。

  他们在宴会上已经喝了一些调制精美的鸡尾酒,孔涵依不胜酒力,甚至有些醉意了。所以,他们走进卧室以后,他急不可耐地脱光自己的衣服,随意地丢在地毯上,一边脱衣服又一边搂着她的腰肢,也慢慢地把她的衣服脱光了。

  事后,她觉得不错。

  他们安静地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穿。这是邵正第一次看到孔涵依那么大胆、那么放得开、那么不受约束。他幸福极了,也有些迷惑,绝对没有想到她在新婚夜晚就当着他的面儿一丝不挂。

  孔涵依坐了起来,批上洁白色的绸缎睡衣,轻轻地下床,走到了窗户前面。窗外一轮明月仍是弯弯地、低低地挂在空中,也像是挂在了树枝上。

  他也下了床,走过去,从后面温存地抱住她,双手还是轻柔地握住她饱满的乳房。

  "我就要送你一份大礼,想知道是什么吗?"

  孔涵依幸福地笑着,回过头望着他,又摇摇头。

  他顺势低下头,在她顽皮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邵氏集团--我们俩的生意,马上就要控股西部的一家石化公司……以后,西部就会有我们的炼油厂和加油站,如果'哈新线'石油输送网络开通了,我们的生意会做得更大!"

  他说这些话时,依然优雅地像个绅士那样,不停地亲吻着她的头发。

  孔涵依莫名惊讶,没有想到邵正说到的这笔大生意,竟然和孔元道谋划了近两年的石油生意那么相似。为了能够成功地抢夺到西部的石油生意,孔元道可是殚精竭虑了,而且孔天引也是全力以赴。谁能想到,邵正会从IT的生意圈子突然跑到石油领域分羹哪?

  她在心里快速地、紧张地盘算着,然后急促地问道:

  "是收购神州石油集团的石化公司吗?……什么时候哪?"

  邵正依然是温柔地搂着孔涵依,右手从她滚烫的胸口处拿了出来,用指尖轻轻地挑逗她的脸庞、脖子、耳垂。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就要谈完了,我父亲帮了大忙!……不过,现在还是生意机密,你可要乖乖地保密!谈完了这笔生意以后,我要你做邵氏集团的董事长。我需要你来管着我,你觉得怎么样哪?"

  孔涵依内心矛盾极了,像是突然被挂在了悬崖半腰的树上,一时不知道如何决断。

  显而易见,邵光元背叛了对孔元道的承诺,不仅不会帮助天通集团收购西部的石化公司,反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笔利润滚滚的生意交给了邵氏集团。孔元道会怎么想哪?那个勇猛善斗的年轻商贾已经付出那么多心血,就这样白白地丢失了一笔大生意吗?就这么样被别人无情地愚弄了吗?

  "你为什么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我父亲从来不跟我母亲谈生意上的事情!"

  "我会告诉你我的一切,告诉你所有的事情,这辈子都会这样!因为,你是我的一切!"

  孔涵依慢慢地克制住了情绪,缓缓地转过身来,轻轻地搂住了邵正的脖子。

  她感受到了生命中最为巨大的压力。

《灰商》二十五

  这位六十岁的老人,神态安详地坐在四合院的小花园里的摇椅上。

  他随意地翻阅着最新的报纸,习惯性地关注着生意场上的是是非非。政府大力地倡导要振兴东北,让一大批垂头丧气的东北商人眼睛一亮,或许觉得可以像西部大开发那样掀起一轮新的投机浪潮,说不定有人荣升富豪又有人落入大牢。政府的官员还坚决顶住欧美国家的压力,声称人民币绝对不能升值,无非是想多卖一些廉价的中国货,对许多中国富翁来说可没有什么好处。

  孔天引还是留意了天通的生意,他的出色的接班人领导的天通家族,又在北城的郊外购买了一大片土地,据说是要开发一座古罗马风格的城堡。如今,地产生意圈子里的商贾们崇尚造村、造城、造镇,虽然政府和银行的态度还是非常强硬,商贾们照样还是大腹便便地往前冲。

  政府组织了各种各样的调查小组,分散到各个城市去清查非法占用土地的商人,结果收效甚微,反倒给贪污腐败的官员和擅长贿赂的高手们留了空子去钻。当然了,也有那些愣头青和烂番薯被清查出来,顷刻间富翁变穷鬼,全然威风扫地。

  孔天引不禁噘了噘嘴巴,又使劲地皱了皱眉头。接着,他又看了看最新的富豪排行榜。

  又有一批新商贾崭露头角了:有人在内蒙古挖金子,变成了富翁;有人在中俄边境走私电,变成了富翁;有人开了个让男女虚拟做爱的小网站,变成了富翁;有人争夺埋在地下的电话线,变成了富翁;有人靠着美国股票市场的庄家操控,也变成了纸上富翁……不管怎样,孔天引都不会加入富豪榜,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张扬,而且那些虚假的名分能有什么好处哪?

  靠势利赚钱的报纸还罗列了许多人仰马翻的商贾前辈,说祖国西部的金融大亨行将破产倒闭;北方的汽车大亨至今被美国政治庇护;南方的走私大亨即将被引渡回国受刑;专门造村、造镇的地产大亨被抓投入牢狱;蜚声海内外的南城大亨身陷囹圄等等,报纸还装模作样地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其中有个落马的富翁不禁感慨自己的一生,并且对财富有了崭新的看法,说财富无非就有四个价值:先诱惑人们产生理想,再帮助人们实现理想,又迫使人们改变理想,最后让人们彻底泯灭理想。

  孔天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坦白地说,孔天引觉得那些时运不济的商贾都算得上是枭雄,可是为什么他们就那么不堪一击哪?他们辛苦创建的生意帝国为何如此难以传续哪?想到这里,孔天引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在孔天引看来,数十年的中国生意年代就有两个字的要决:一个字是骗,一个字是藏。"骗"是商贾门做生意的基础,"藏"是商贾门把生意做成的基础。这两个字的要决,缺一不可。

  然而,那些落马的富翁虽然学会了"骗"的本领,却丝毫没有学会"藏"的本领,因此也就不小心地露出了马脚,反倒被身陷政治旋涡的政客们加入利用。

  可是,孔天引却丝毫也不用担忧自己的家族生意帝国,因为他为接班人储备了巨额的财富,然后他们可以不失时机地收购公司,再不失时机地卖掉公司。他的继承者都学会了三样重要的生意本领--其一是靠关系去赚钱;其二是靠面子去赚钱,其三是靠花钱去赚钱。

  因此,孔天引顽固地认为他的家业能够完好地传续下去。想到这里,孔天引就觉得舒心多了,顺便把报纸放在了摇椅旁边的竹藤茶几上。然后,他有些疲倦地躺在了摇椅上,微微地闭上眼睛,让和煦的阳光照耀在脸上,平静地享受这清淡的日子带来的惬意。

  然而,如此清闲的好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天,孔天引就意外地接到了来自美国的邮包。

  也是在这栋别墅的小花园里,他缓缓地打开了那个邮包,里面竟然是一个白色的包装盒,盒子上面写着的姓名是用汉字和英文同时书写的林禾。孔天引思绪翻腾,一瞬间,他的记忆的闸门一下子就拉开了,数十年前的生活和情感如洪水滔天一样地席卷过来,差点儿让他无法站立。

  说实在的,孔天引没有想到是林禾寄来的礼物,却以为是孔则同。前一段时间,他跟孔则同打了几次电话,却一直都没有接通,心想孔则同大概又去了哪个海岛上度假了呐。

  他有气无力地坐在摇椅上,慢慢地平静自己的心绪,尽量让心脏不要跳得那么快,努力地想着盒子里包装的会是什么礼物。慢慢地平静了心绪以后,他又连续地喝了几口水。

  然后,他在摇椅上坐好了,迫切地打开了洁白色的、精致的包装盒,里面放着的竟然是发黄陈旧的一幅画作,那是四十年前孔天引为林禾亲手所作的《阳光下的白荷花》。

  画面已经有些模糊褪色了,可是画面的小姑娘依然清晰可见--她的身形高挑丰满,她明亮的大眼睛如清澈的高原清泉,她的鹅蛋脸圆润而且白皙。她安静地站在晨曦中的湖边,微微地扬起额头,凝望着远方,像是等待甜美的生活和希望。

  画面的右方是用毛笔小楷书写的那首诗句:

  你是漂亮的白荷花,安静地开放在清水园,你自由地伸展骄傲的花瓣,水露就染遍了蓝天,鸟儿们在远处轻柔地盘旋,向你致以爱慕的晨安,喜欢你的孩子忧伤起来,悲伤已经让他夜夜不安,那却是对你最深切的想念……

  这个意志顽强的生意人似乎有些崩溃了,瘦弱的大手也似乎无力拿起那幅画了。他的面容刹那间就憔悴了许多,身体重重地躺在了摇椅上,手里的画轻轻地滑落到摇椅旁边的绿油油的草地上。

  四十年--他似乎遗忘了一切,眼下,时间却需要残酷地把他的灵魂拽到四十年前。他怎么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哪?他又怎么可能控制时间哪?人生本来就是与时间搏弈的游戏,年轻的时候畅想未来,年老的时候怀念过去,临终的时候希望时间停止。如今,他的内心却是杂乱的,瞬间过去、瞬间未来,又瞬间停止不转。他就无力地躺在大摇椅上,忍受着时间带给他的痛苦。

  几天以后,孔天引就来到了洛杉矶的小镇。

  深黑色的林肯轿车缓缓地在停在了林禾的别墅附近,孔天引下车以后,车子又缓缓地开走了,停到了很远处的大树下的空地上。

  孔天引静静地站在别墅小院子的门口。

  上午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阳光暖暖地照耀在别墅的暗红色屋顶上,小院子里各种颜色的鲜花恣意地盛开着。林禾就安静地躺在门廊下的淡绿色大藤椅上,身上盖着一件乳白色的薄线毯,她的旁边是一张乳白色的小圆桌,上面摆着一些咖啡器皿,小圆桌的旁边也是淡绿色的大藤椅。

  她闭着眼睛,沐浴着阳光,宁静祥和。

  孔天引悄悄地走到了门廊下,在林禾旁边的藤椅上坐了下来。他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凝望着她,心里倒是慢慢地平和了。她的面容完全憔悴了,头发也差不多全白了,或许是疾病和岁月彻底地把她击垮了。

  两只鸽子突然嗡嗡地鸣叫着,从暗红色的屋顶上飞了下来,落在了门廊附近的小花园里。

  她醒过来了,立刻就看到了坐在旁边藤椅上的孔天引。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神色,这种神色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慢慢地消失了,变成了淡淡的、幸福的微笑。

  他们互相凝望着,心里或许涌动着难以名状的幸福,可是他们却非常地平静。

  她转过脸来,望着花园里的两只鸽子,它们静静地呆在花丛边,紧紧地靠在一起,用嘴巴互相梳理羽毛,偶尔幸福地、咕咕地鸣叫,一翻鸟语花香的景色。

  林禾望着那两只鸽子,然后又慢慢地转过脸来,望着孔天引,用柔和的声音说:

  "喝杯咖啡好吗?"

  孔天引仍是微笑着望着她的脸庞,然后拿起桌子上的咖啡壶,倒了两杯咖啡。

  沉默了一会儿,林禾又问道:

  "北城的荷花开了吗?"

  "开了!"

  "很漂亮吧?"

  "嗯!"

  孔天引端起乳白色的咖啡杯,拿在手里,并没有喝,杯子还有些暖暖的。

  "身体还好吧?"

  "不是很好!你哪?"

  孔天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色诚恳地说道:

  "也不是很好,可能是心脏不太好吧。"

  他们又沉默了许久,望着两只鸽子轻快地飞走了。

  林禾还是开口说话了,有些为难,有些无奈,还有犹豫。

  "有件事情可能要麻烦你!……"

  林禾稍微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似乎是有些痛楚。

  "我的儿子,在中国做生意,去年底,他进了监狱……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据说是经济犯罪,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怎么会那样做哪?……我不可能去中国看望他,我的身体不行了,你能帮我去看望他吗?"

  孔天引觉得有些意外,内心里却感觉到幸福和满足,因为他终于可以为她做些事情了。四十年来,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逃避情感的懦夫,从来也没有为真诚爱恋他的女人做些什么。现在,她愿意给他弥补历史的机会了,可真是让他感觉到宽慰。

  于是,孔天引立刻安慰道:

  "如果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别再担忧了。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我会去看望他的,也会照顾他……他叫什么名字哪?"

  林禾感激地望着孔天引,似乎还沉浸在儿子入狱的极大痛苦中。

  "他叫苏云哲,我很少过问他的生意,他也从来不跟我讲,可是他是个做事独立的人……"

  孔天引的心脏立刻被重锤狠狠地击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击得粉碎,被击得血肉四溅,然后他就跌入了万丈深渊里了。

  十年来,他与那个年轻跋扈的生意人打得鱼死网破。那个领导华通基业的商贾,恶狠狠地试图击垮他多年来积累的天通家业。这到底是怎么啦?这到底就是命运的捉弄吗?孔天引怎么也想不到苏云哲竟然是林禾的儿子,可是那个年轻人为什么如此仇恨天通哪?

  孔天引坐在藤椅上,先是努力地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然后敏锐地、冷静地想了想。既然知道了苏云哲是林禾的儿子,那么肯定就能顺藤摸瓜地查出幕后的指使者了。

  于是,孔天引转过脸来,有些迫切地问道:

  "他为什么要去中国做生意哪?"

  林禾听到这个问题,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这个问题让林禾想到了孔则同,那个已经被不识真相的人乱枪打死的男人,那个顽固地追求、爱恋她一生的男人,那个实际上可能是苏云哲亲生父亲的男人--每每想到孔则同和苏云哲的关系,林禾就莫名地恐慌起来。三十年来,她已经逃避了那段历史,逃避了七十年代那个夜晚的风暴,逃避了孔则同是苏云哲亲生父亲的真相。

  她该怎么跟孔天引说到孔则同哪?难道跟他说她数十年来都与孔则同保持联系吗?跟他说她与孔则同在美国是名副其实的情人吗?跟他说她与孔则同有个共同的儿子吗?跟他说孔则同已经被不名身份的暴徒乱枪打死了吗?

  另外的一件事情就更让林禾感觉到迷惑不解了。

  去年底,孔则同被谋杀以后,一个她不认识的中年律师登门拜访了她,并且交给她一份沉重的遗产公证书。孔则同将一大笔数额惊人的财产留给了她和苏云哲。那是一笔足够一家人生活几辈子的巨额财产,是她从来也不敢奢望的巨额财产。她差点儿惊倒在地上,倒不是因为巨额的财产,而是怀疑孔则同为什么拥有这么多的财产。难道那个口口声声在美国做研究的学者,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学者哪?

  这些复杂的问题已经让她头晕眼花了,如今孔天引的问题让她再次想到了那些烦恼。可是,她根本不想再欺骗孔天引任何事情。是呀,她怎么能欺骗一个三十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哪?她怎么能欺骗左右她一生情感命运的男人哪?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竟然簌簌地流了下来。

  "是则同……是则同给云哲介绍了那份工作,好像是旧金山的基金……我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啦!……云哲在中国入了监狱,则同在美国……被人谋杀了!"

  她泣不成声了,转过脸去,用手擦拭着脸上的眼泪。

  再次说起这些伤心欲绝的事情,可真是让她感觉到痛楚呀。她至今也不知道,孔则同与苏云哲的生意到底有没有关系,或者说孔则同到底知不知苏云哲在中国的生意的真相。可是,她实在不想欺骗孔天引任何事情。

  孔天引递给她一片洁白的方巾,她接了过去,没有再说话。

  终于真相大白了,孔天引竟然平静地有些麻木了。

  现在,他可以完整地把整个故事(应该是整个骗局)想得清清楚楚了--孔则同是他的铁杆朋友和生意搭档,也和他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他们共同创业,然后孔则同辅佐他建立生意帝国,又辅佐他把王中和催嘉伟统统清理出局;然后,孔则同谋划独自吞下整个天通的基业,所以先是拉来美国猎豹基金诱惑他合作;计划失败以后,孔则同自愿地离开了天通的大家庭,说是要退出商界到美国做研究;然后,孔则同躲避在幕后,通过巴仑特指使他的儿子苏云哲,又通过苏云哲指使王中和催嘉伟,试图逐步摧垮天通的生意帝国;然后,孔则同在美国愉悦地霸占了林禾;苏云哲被孔天引设下的圈套打败以后,孔则同的阴谋也逐渐被瓦解;然后,孔则同把从中国洗劫的财产偷偷地转移到自己的名下;接下来,孔则同的独贪的行为招惹了不满,被乱枪打死。

  这可真是个完美的骗局,也真是个复杂、费力的骗局!倘若换个没有耐心的生意人,干脆一枪把孔天引送到西天,何需如此反复周折哪?

  孔天引彻底崩溃了。

  他是一个疏忽的商人,忽略了男人之间的战争和背叛无非是两条原因:生意和女人;他是一个失败的商人,直到对手死于非命的时候,自己却完全蒙在鼓里;他是一个愚蠢的商人,虽然创建了伟大的生意帝国,却始终生活在对手的愚弄和欺骗之中。

  故事到此为止吧!所幸只有他自己知道全部的真相。

  他的意志再次顽强起来,冷静地望着林禾,沉默片刻以后,随意地摊了摊双手说:

  "放心吧,我会照顾你的儿子!对了,则同的墓在哪里哪?我想去看看他!"

  她的目光里仍然充满感激之情,声音却依然有些痛楚地说:

  "他葬在西普莱斯*劳恩陵园里,你……帮我买一束百合花好吗?就放在他的墓碑前吧!"

  看来,她还是对孔则同充满了感情。

  时间改变一切,孔则同对林禾终生不渝的爱恋还是打动了林禾。倘若不是因为身体实在糟糕透顶了,她应该亲自到陵园里为他献上百合花,那是孔则同生前常常为她买的鲜花。不过,让孔天引替她买花,实在是有些难为情了。

  可是,她至今也觉得孔天引和孔则同之间仍有着深厚的友谊,哪里知道孔则同与孔天引残忍猎杀了数十年哪?

  孔天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凝望着远处的小树林和大草地。

  "好吧,我肯定会为他买一束百合花,你放心好啦!"

  又沉默片刻以后,她还是有些难为情地说: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你!……你把一份乐谱,送给我的一个朋友,好吗?"

  还没有听她说送给谁,孔天引就满口答应了。

  他安静地陪伴着她,在那个小花园里,一直到傍晚时分。

  当晚,孔天引离开了林禾的别墅。临走之前,他承诺说办完事情就过来看望她。

  他想去看看孔则同的墓碑,那个与他数十年为敌的对手的墓碑,那个欺骗他一辈子的对手的墓碑。然后,他要替林禾把那支乐谱送给那家小旅馆的意大利老板。孔天引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故事,也不想知道太多,只要能替林禾再做一些事情就再好不过了。

  次日清晨,孔天引在海边的小旅馆里找到了意大利老头。

  他已经是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了,可是却依然精神矍铄。他热情洋溢地收下了林禾送给他的乐谱,满怀感激地说道:

  "她以后不会再来了吧?但是,我非常感谢她!她给我的旅馆,还有旅馆的客人们讲述了一个最美丽的人生故事。就像是西西里岛发生的那些伟大故事一样……无论如何,我也得支付一笔钱,我不仅买来了音乐,还买来了人生体味……无论如何,我得支付一大笔钱!"

  老头喋喋不休地望着孔天引说,目光倒是非常坦诚。

  孔天引同样坦诚地望着意大利老头,似乎瞬间又找到了谈生意的感觉,于是微笑着说:

  "她不会收您的钱!即便你能买下整个西西里岛,也不能买下西西里岛上的故事!"

  老头尴尬地笑了笑,敏锐地琢磨了片刻,又热情地说道:

  "那么,好吧,我收下这份好意啦!这杯咖啡就免费了!"

  从意大利老头那里,孔天引知道了关于乐谱的故事。他感慨万千,却也深深地自责,觉得自己在人生感情方面是个天然的懦夫。

  他在旅馆里住了一晚上,次日又去了旧金山的西普莱斯·劳恩陵园。陵园里非常安静,环境优雅极了,有大片的草坪和各色的鲜花。有些以色列人肃穆地站在墓碑前,手里拿着小石头,祭奠逝去的亲人朋友。还有一些华裔移民,满怀悲痛地往墓碑前堆放新鲜的红橘。

  孔天引确实替林禾买了一束大大的百合花,放在了孔则同的墓碑前。

  那是一块灰白色的花岗岩雕刻的竖形墓碑,墓碑的铭文简单地刻着"孔则同之墓",落款却是林禾和苏云哲。孔天引在墓碑前站立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因为下面埋葬的亡灵实在让他刻骨铭心。

  这个出色的生意人欺骗了孔天引一辈子,几次三翻地试图毁灭天通的生意帝国并且毁灭孔天引的性命,也悄无声息地霸占了孔天引也深深爱恋的女人。这又能怪谁哪?孔天引忽略了战争学的简单道理--最危险的敌人就在最不危险的地方。

  三天以后,孔天引再次回到林禾的小别墅的时候,别墅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林禾的突然逝去,彻底摧垮了孔天引的意志和身体。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直到深夜来临,仍然在痛苦地思索着。无论如何,他都有可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因此他需要准备自己的遗嘱了,这对于他的家族来说实在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他躺在大转椅上,凝望着桌子上的白纸和毛笔,竟然难以决定到底该如何分配他的家产。孔元道是他多年以来细心栽培、全权相托的家族接班人,并且是把伟大的生意传续下去的希望;孔涵依是他毕生最大的精神寄托,而且他承诺要保护她一生平安;他的温柔贤淑的妻子,从来也不干预他的生意,却忠诚地伺候他一辈子。

  他就平静地躺在大椅子上,反复地权衡了一切的利弊关系,像是权衡一笔大生意那样冷静。起初,他觉得不应该分配给孔涵依巨额的财富,因为孔涵依向来都是对财富嗤之以鼻的,而且巨大的财富也可能刺激孔涵依走进生意场去,这可向来都不是孔天引愿意看到的。再说了,孔元道也需要足够的财富支撑家族的生意帝国。

  然而,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判断,他深深爱着他的女儿,他无法信任任何人能够给她一辈子的安全。万一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生意人背叛了孔涵依呢?(这可是生意场上常有的事情)万一商性十足的孔元道不会像他想象得那样保护孔涵依的安全呢?那么,还有什么会永远保护他的女儿呢?只能是财富,而且是足够的财富。在孔天引看来,财富没有任何其它意义,只是意味着"安全感"。

  这么说来,他需要把家族的一部分股权分配给孔涵依,哪怕是两成的股份呢!在他离开始这个世界之前,他会严守这个秘密,然后他的律师会处理善后。

  老头子就那么躺着,直到很晚。

  最后,他还是决定在遗嘱里把家族的股权分配给女儿两成,这就足够她使用一辈子了,无论她干什么也足够了。这样他就感觉心安了,只有他的女儿安全了,他的精神世界才会圆满。说实在的,孔天引开始感觉到自己有些神志不清、糊里糊涂了。可是,他照样怀着复杂的情绪写完了遗嘱。

  再说了,他只是提前写了遗嘱罢了,暂时还没有谁知道这件事。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再考虑这件事情,也许过几天自己就改变了注意了呢?那时候,他还可以修改遗嘱。

  "我总不会那么突然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直到离开书房,老头子还在心里自嘲地嘀咕着。

  次日清晨,孔天引刻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西装,要知道,他可是很少穿西装的。可是,孔元道建议他穿上西装,出席天通的董事局会议,并且打算让他讲上几句。虽然孔天引已经从家族的生意里退出去了,孔天引还是给了儿子一个面子,穿上了西装,并且同意出席会议。可是,孔天引并不打算在会上讲什么话,毕竟孔元道已经主持大局了。

  会议在摩根中心的顶层举行。

  也许是已经年迈体弱了,孔天引做起事来有些磨磨蹭蹭的,因此他没有按时抵达会议室,不过,他只是迟到了大约十分钟。让他感觉到意外的是,会议已经开始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等着他列席,或者有人提醒他什么。

  孔天引静静地站在会议室门外,心境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有什么奇怪的哪?我应该早就预料到的呀!"他在内心里随意地嘲笑自己一句。

  他走到会议室旁边的办公室,推开了红木的大门。

  这是他的接班人的新办公室,并不算大,也是仿古的装修,也是有会客厅和隔壁的小书房。孔天引走进了隔壁的书房,目光缓缓地扫过屋子里的每一处细节,然后就落在了墙壁上。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字联,是用毛笔草体书写的八个字--动静相及,阴阳中和。

  孔天引盯着这幅字联琢磨了片刻,这是他亲手书写的字联,并且是在孔元道接管天通的家业的时候,专门送给他的礼物。孔天引还是希望他的接班人能够尊崇他的为商、为事、为人之道。不然的话,他实在是不能放下心来。

  这时候,他发现书桌旁边的小柜子上也放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

  他打开了电视,屏幕里展现的是诺大的会议室,孔元道和天通家族的核心人物正在会议室里慷慨激昂地商谈。他有气无力地坐在了书桌后面的大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

  他调教多年的接班人正在对幕僚们慷慨陈词:

  "这个世界最缺什么哪?最缺的当然是信任啦!物以稀为贵嘛,我们也要学会靠信任赚钱!银行和保险公司们的大亨们,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利用信用赚钱嘛!我们那些传统的生意都要落伍啦。大家都很清楚,我们才是最讲信用的人嘛!"

  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一个胖胖的幕僚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地说:

  "眼下,中国突然什么都缺啦!缺电、缺石油、缺煤炭、缺水、缺绿色、缺大豆、缺小麦……有人说中国就不会缺人,他们哪里料到中国现在也突然缺人了!珠江三角洲的工厂里就缺技术工人啦!……最为关键的问题是,中国还缺德!所以政府号召要'以德治国'嘛!"

  另外一个胖胖的幕僚帮腔地说道:

  "这个'中国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哪?我们就是生意人,凡是短缺的时代,就是赚大钱的时代嘛!不知道各位是不是赞同呀?"

  又有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满脸麻木地说道:

  "神州五号已经上天了,中国人也到月球去了,这就是生意机会呀!天通的生意不能只在陆地上做,还要做到海上,做到地下,而且我们可以把生意做到天上嘛!……天通应该有自己的卫星,有自己的空间站,就可以叫做天通一号!"

  众人轰笑起来,还有一片稀疏的掌声。

  "生意就是抢机会呀!伊拉克战争打起来了,温州的商人不就发财了吗?中国的货物都便宜,卖到战场上也受欢迎呀!"

  会议室里的气氛非常融洽热闹。

  孔天引的脸色憔悴极了,心情却逐渐地释然开来。电视屏幕里渐渐地显现出一抹淡蓝色的天空、碧绿的海水、长长的沙滩、绿油油的椰树林……他觉得到自己的身体飘向了遥远的地方,漂泊到了海南岛的大海里。他的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微弱的游气,像幽灵一样地牵引着他的思维。慢慢地,他的脑海里便轻柔地回荡起那首意气风发的诗歌:

  我幸福

  因为我是人

  而不是动物

  是男人

  而不是女人

  是中国人

  而不是蛮族人

  我幸福

  因为我生活在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海南

  诗歌绵延回荡在越来越遥远的天际,一幅淡雅的油彩画模糊地浮现在他的幻觉里--海水汹涌地推涌着沙滩,沙滩上远远地走过来两个少年,男孩子紧紧地牵着女孩子的手,他们一边奔跑一边欢笑。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松开了手,也不再欢笑跳跃,而是朝着各自的方向自由地奔跑。他们到底是谁哪?怎么那么像是他的一双儿女呀?

  也许,他们又不像。

  两个孩子渐行渐远,消失在遥远的海天边际,诗歌的余音也突然间断停了。

  这个自视伟大的商贾就那么憔悴不堪地躺在大椅子上,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是想辨认那两个幻觉中的孩子消失的方向。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浑浊,这种浑浊竟然比那清晰的现实世界更让他清醒起来--他的儿子也许再也不该沿袭他的"灰商"道路了,他花费了一生的精力洗刷了家族的原罪,他的生意帝国因此变得干净正统起来,也许他的接班人应该沿袭着干净正统的道路走下去,才能把家族的江山传续下去,否则就会像那些嚣张跋扈、不守规则的商贾和贪官污吏那样被主流世界湮灭掉。

  老头子就这么胡乱地想着,思维又混沌不清了。

  会议室里,孔元道一翻催人振奋的话,瞬间就把孔天引拉回到活生生的现实中来。

  "我们无论如何也得争夺这笔石油生意,你们知道邵氏集团的势力不可低估……他们竟然向天通发动突然袭击,可是我们向来也不是畏首畏脚的人吧?……"

  孔天引的心脏突然被重重地一击,那柄铁锤分明是狠狠地砸在了心脏的正中,砸得碎裂开来,像是瞬间就崩裂出殷红的血花来。

  他的儿子已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向邵氏集团发起了进攻。这一轮进攻直捣邵氏集团的心脏,那里的主人是邵家。在孔天引看来,邵家当然不干他的事!问题是,邵家还有他的女儿,他辛苦一生试图保护起来的女儿怎么办哪?

  孔天引突然觉得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错误--那一份分割家族财产的遗嘱完全写错了!他不应该给他的女儿分配那么多的财产,那无疑是分配给了邵家,分配给了他儿子的对手。也许巨额财产的分配会彻底摧毁他的女儿、他的儿子、他的生意帝国!

  保护一个原本无心事商的人,是尽量让她拥有更少,而不是拥有更多。

  这到底是怎么啦?他怎么那么麻痹大意哪?得赶紧想办法修订遗嘱!得赶紧想办法跟儿女们好好谈一谈,得设法排除新一轮的内耗--然后,他心脏里溅出的血花彻底地模糊了一切。

  这辈子,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哪……?

  产生这个想法的刹那间,老头子就失去了所有的知觉--这个伟大的战士、伟大的商人、伟大的投机家瞬间停止了呼吸。

  两周以后,中国突然席卷了一场百年不遇的高传染疫情。

  听说:有的商人捐了钱,有的商人赔了钱,有的商人赚了大钱……

  作 者:曹建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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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