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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乾坤】

  妻子娄虹调进市城关小学上班了。尹凡小两口结婚这么多年,总算开始了正式的居家过日子的生活。锅碗瓢盆协奏曲,油盐酱醋交响乐,里面充满凡人的幸福,也平白消磨着一个人的豪气。

  河阳市原市委书记王启贤调走,在河阳市官场上引起了一段时间的兴奋,几乎人人见了面都要谈这个事。大家猜测这里面的背景,分析哪些人会随着他的调离而倒霉,哪些人则会时来运转,在新的利益格局中分得一杯羹。有的人兴高采烈,喜上眉梢,有的人灰头土脸,情绪低沉。大多数人都知道,再怎么利益调整,自己背景有限,未必一定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好处,但长期处在河阳这种封闭落后的地区,又是在单调而枯燥的机关里,生活向来缺乏亮点,那些重要的人事变动无异就像重大的节日,它能刺激机关大大小小干部们的神经。

  尹凡一般不愿参与这些议论,不是他不关心这类事,而是他至今还没有参透这里面的奥秘。他觉得那些无根无据、空穴来风的消息和事后诸葛亮的判断传来传去毕竟是浪费时间,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但渐渐地,他开始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一类传言了。

  首先,是组织部副部长杜南的调离。

  大家都说,杜南是王启贤的“五虎”之一,甚至是之首。王启贤走了,他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虽然杜南外表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处变不惊的态度,上班时见了部下依然会笑着拍拍肩膀,说一声“努力工作呀,小伙子!”在城府不深的年轻人面前依然造成一种领导的压力,可是老到的机关油子却似乎能从表象下看到另外一种东西。

  果然,河阳市新的班子一上任,首先重新安排的就是组织部的人选。

  在潘仁和接替袁风担任市委主管党群工作的副书记后,组织部部长系由外市的一个组织部副部长提拔、交流而来,杜南这个组织部第一副部长暂时还是个副手。新来的部长姓薛,叫薛长征,他担任副部长的时间比杜南长,却没有在县里当过县委书记的经历,一些习惯了用论资排辈眼光来看待官场职位升迁的人就觉得,杜南这下心里可要不舒服了。杜南倒是沉住了气没有表露什么,可是下一步市委就决定任命他到市委农工委当副书记。传说潘仁和代表市委找他谈话时,杜南一改平时的做派,一脸严肃,沉默了半晌。他平时烟瘾并不大,可当时却足足吸完了两支烟。潘仁和说,老杜,这是组织上的决定。我们市是个农业市,农业这一块相当重要。常委会研究来研究去,觉得还是你去那儿作些指导和调研工作最合适——毕竟你当过县委书记嘛,以后好跟市委就发展农业问题提些建设性的意见,为振兴河阳的农业多做些贡献。杜南回答的话是:我们都在组织部工作过,上级的决定还会不执行吗?我心里想得通想不通,都不会对方书记有什么意见的!

  潘仁和是代表市委和杜南谈话,宣布关于他的调动决定。可杜南却说决不会对方书记个人有意见,可见在杜南的思维中始终这样认为,一个地方重要的人事安排,其实是由一只手(这只手是一只巨型的手,相对于它来说,市委常委会讨论这类问题时举起的其它的手都是弱小的)全面操纵的,所谓集体讨论和研究只不过是一种形式。

  再就是自己的工作安排。

  以前,尹凡有睡懒觉的习惯。晚上看书看得晚,第二天早上就不大起得来。于是就随便弄点开水泡面。进机关后,这样的习惯也没有轻易改掉。虽说不能再整上午地窝在被窝里,但也总是要挨到七点多快八点才起床。现在不一样了。娄虹嘛,晚上有一大堆作业要改,早上起来准备好早点,自己先吃了要赶到学校招呼学生早读,买菜之类的事就只好由尹凡担任了。

  这天尹凡起来,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杯奶,对着镜子把身上的西装整了整,又用手理了理头上几根散乱的头发,就上去菜市场去了。

  菜市场离家不远,就在市委机关食堂旁边。尹凡和妻子娄虹两人都喜欢吃鱼,他看一个菜摊子上有新鲜桂鱼卖,就买下一条,等着卖鱼的给破膛。恰巧知工科乔敏科长也在买菜,看见尹凡,便向他走过来,一边作出挑鱼的样子,一边低声对尹凡说,听见关于你自己的事了没有?尹凡说,没有呀,我有什么事呀?乔敏就说,你看你这个研究生,还是干部科副科长呢,不要老是考虑工作,考虑别人的帽子,还要考虑自己的位子!

  乔敏用眼睛看看周围,又看看尹凡,见尹凡果真一脸茫然的样子,就说,你这个同志呀,人的确是不错,可也不能太单纯了呢。你知道吗?有人在领导那儿说你了!

  尹凡吓了一跳,说我什么?他问。同时心想,是哪些人在背后说我,我又有些什么值得让他们说呢?他马上在脑子里回忆,自己进机关以来哪些事情做错了,哪些方面被人抓住了把柄?要说工作,似乎还没有出过什么明显的差错,也从未被领导公开批评过,那么除非是,出差接受了些土特产,再就是上次跟随杜南去阳谷县考察时到邻省武仪县洗温泉的事被人家知道了?又回过头一想,这不大可能吧?接受土特产,这简直是公开的秘密。不用说出差,就是坐在机关里,只要管着一点权的地方,逢年过节,上门来拜年送礼的不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吗?至于洗温泉的事,杜南调走时都没人说这个事,他作为领导,才会有真正的政敌,政敌没拿那事当靶子,说明没人掌握这个情况的嘛。那还会是什么事呢?

  见尹凡一副意外又尴尬的样子,乔敏示意他跟自己靠近一点,然后几乎是附在他耳边说,越是了解你的人,越要提防着点。有人想回到干部科去,接替你那个位子呢。说完,一双大大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里面似乎有更多的含义让他自己去体味。

  这下尹凡心里才明白,一定是乔敏的副手刘咏在背后弄了什么鬼。

  上班后,他在机关院门口远远见到刘咏。由于有了乔科长的话在耳边,他对刘咏的目光中就带了一种警惕的成分。他仔细观察刘咏的神态,却见他只要是对同级以上干部,不论本部的还是外单位的,依然是一副笑脸逢迎,频频点头的样子。尹凡走过他的身边,他正好在向市委办的一位副秘书长殷勤地打招呼,看见尹凡过来,刘咏忙里偷闲,隔着上班的人流,用一副生动的笑容向他致意。

  这个刘咏,他能搞我什么小名堂呢?我又有什么必要值得他到领导那儿去费口舌呢?哼,一介中专生,爬到了机关中层还不够,还想钻营到更加要害的科室去。组织上并没有亏待他,他却想踩着别人上去,让这样的人得逞,那机关里谁还会有工作积极性呀!刘咏的第一学历是河阳中师,不过他进机关的时间比较长,到机关后又先后读了党校大专班和省社科院的本科训练班,填起学历来也就填本科了,但部里干部提到他仍然把他看作是中专毕业生。

  前面那些话,如果是别人告诉他,尹凡可能不会相信,他不愿意把别人看作小人,尤其是刘咏这样天天见面,见了面还表现得挺客气,挺有礼貌的人。可是乔敏,她的话哪里会随便说呢,看她平时处事那么认真严谨,而且对自己说话从来显得那样温和。

  尹凡假装对刘咏的微笑没看见,加快了脚步从两个人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继续想自己的事:要说乔科长这个人还真不错。别看一个女同志,作风果断,干事泼辣,说话却总是能很好地掌握分寸。不过在某些特别的场合,她的言辞却很锋利,机关里有些干部喜欢开玩笑,尤其平时一些关系相对密切些的,有时放开了还会开些荤玩笑,但却不大敢占乔敏的便宜。乔敏一张嘴,在关键的时候,文的武的荤的素的全能来,经常会噎得那些存心损别人的人不敢再出声。不过,她对自己说话却从来像一位大姐,她今天特意告诉我的信息决非出于个人目的,而且这样的信息对于自己的确是很要紧的。

  不过,尹凡又想,像刘咏这种人,平时倒没看出他有多少坏水,即便他真的在领导那儿说自己的坏话,领导能听吗?难道领导没有自己的判断力吗?他宽慰自己道:没事,刘咏要真的那样干了,不过证明他小爬虫一个罢了,又能怎么样呢!

  然而,事实又一次证明尹凡还是没有彻底摆脱他的书生气。

  每年市委党校都要举行县、科级干部培训。尹凡事先一点没得到消息,陈科长却在一天上午通知他,到党校学习半年。论说,干部培训是中央干部人才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其意在强化干部的理论水平和知识结构,从中央到省、市对此一直坚持不断,其实已是一项经常性的工作了。但它既然做为干部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也就理所当然地与各地方的官场格局结合了起来。河阳向来有一种说法,说是那些被选去参加培训的干部,有意味着即将提拔、官运亨通的。因为上面看中了他,所以让他深造一下,镀镀金。也有的意味着让他先去坐一下冷板凳,好腾出位子,以免妨碍其他人。甚至还有的据说是要清查他的问题,怕他在位子上会捂盖子,因此必须要“调虎离山”等等。但哪些人是要提拔了,哪些是去坐冷板凳,哪些将受审查,传言则多是语焉不详,惟有事后有人会洋洋自得地回顾当初的种种迹象,显示自己那时的判断正确。那么这次组织上为什么事先没打招呼就派自己去学习呢?陈科长说是正常安排,尹凡也的确相信是这样。但他到党校报到没几天,部里就下了文,将刘咏调回到干部科任副科长。后来他又听说,部里有人向新来的领导反映,讲他曾经跟随杜南去河阳考察涂小明,考察意见将涂小明几乎夸成一朵花。还说尹凡原本就是王启贤的“门生”,他和王启贤的小姨子有比较密切的来往,他的提拔由杜南在部务会上亲自提议都说明了这一点。还有人说,干部科科长陈立平在组织部呆的时间长,按惯例很快要放出去任职,将来接替陈立平的就是刘咏。

  尽管都是些传说,但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看,尹凡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嗅出里面的名堂。

  妻子娄虹刚调进河阳的时候,一方面对生活充满新鲜感,一方面也是对尹凡有几分感激,与阳谷小学的同事们告别时,大家对她充满羡慕的祝福话语,不由得使她在心中对自己的老公也高看了一眼。她过去在父母家里从来不做饭的,进城后开始学着干,一有时间,还会想着弄点花样;她以前对衣着也不怎么注意,现在却满嘴时装、美容之类,一些常上电视广告的化装品品牌也不时吊在嘴里。可有一天,娄虹从学校里听说尹凡已被划入原市委书记王启贤的“帮派”,很快将调出组织部的消息,怒气冲冲回到家,饭也不做,等着尹凡回来。尹凡这一向脑子里都想着,部领导难道真的会听信某些人的背后挑唆,真的会把对涂小明的考察提拔的帐算到自己头上?不大至于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选拔干部由领导抉择,出了情况则由具体干事的来承担,岂不是太……回到家,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娄虹却没注意那么多,她见尹凡进门,立马高声叫了起来:

  好哇,尹凡哪尹凡,想不到你是这么个人!

  尹凡被她的怒气弄得莫名其妙,心里一边猜测她这无名火从何而来,一边也没好气地说,我是怎么个人,你应该早就知道的,用得着现在问吗?

  娄虹听他这样回答,心中更来气,说,家里这么重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你说你这个人不是缺德吗!

  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尹凡这下奇怪了,他问道。

  什么事?你自己的事。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见尹凡真的糊涂了,娄虹稍稍放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

  谁犯错误了?我还不知道错误怎么犯呢。尹凡本来心中就有不大舒服,见娄虹这样说,便硬硬地顶了一句。

  那为什么别人说你的职务已经被其他人接替了,你马上要调离了?

  什么接替?我的职务又没有免。领导要在科里增加一个职数,难道我能阻止不成?

  看见娄虹依然气鼓鼓的样子,尹凡放缓了声调,说,机关派我去党校学习,这一去就是半年。干部科的事多,人手又少,总不能我走了没人干活吧。这样的事很正常,用得着解释来解释去吗?调离不调离,也是工作需要,难道非要犯错误才调工作吗?

  娄虹对机关的事本来不大懂,见尹凡这样说,这才觉得外面听来的话并不准确。但她还不放心,又问道:

  别人都说你进组织部,还有提拔靠的是裙带关系,你和王启贤小姨子,那个危什么箫究竟有没有关系?

  尹凡见她提到危雅箫,心里不觉有点紧张。他字斟句酌地说,我进组织部不是靠自己硬考过关的吗?当时连是不是参加考试都和家里反复商量了的。考试的整个情形和结果谁不知道?至于说到提拔,机关里像我这样条件的,当个副科长还委屈了呢。不是为了把你调进河阳,我才不会花那个精神参加什么公务员考试。

  那危雅箫呢?娄虹盯住了问。

  危雅箫,不过见过两回面。如果说要和她关系不正常,那首先是巫军和她不正常才对,因为我和她认识还是巫军介绍的呢。别人为什么不说巫军提拔也是靠王启贤的裙带上去的,这不明摆着要有意要臭我吗?

  巫军是尹凡的高专同学,娄虹见过几次,对他爽朗果决的性格颇有好感。见尹凡句句说得都似乎有理,也就不再吵了——主要是尹凡别因为犯什么错误而受处分,她心里就放心了。她虽不大懂机关的事,但官场上一旦犯错误就不再容易翻身,这一点在河阳倒是听得多也见得多了。

  晚上,娄虹在灯下批改作业,尹凡一个人躺在床上回味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以及刚才的争吵,心里想,想不到自己和单位上的一些事,竟然被人这样歪曲地传到了社会上甚至妻子耳边,这机关人事中暗藏的旋涡可真是太险恶了——看来主要是那个刘咏,别看平时会表演,可做人真的不大地道!

  党校干训班的班主任叫肖亦田,长得矮矮胖胖的,戴一副轻度近视眼镜,头发轻柔地梳往一边,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他年纪不大,和尹凡差不多,省城师范大学毕业,读的是政教系,后来又搞了个省委党校社科专业的研究生文凭,30几岁,已经弄到副教授的职称了。他出了一本书:谈改革中社会主义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互动关系,书名挺醒目,但内容不过是将历来发表的各个时期领导人的讲话和文章中的相关观点梳理一下,分成章节,同时加进报纸上剪下的与之相匹配的材料和数据,就变成了自己的学术成果。即使这样的成果,在市委党校也并不多,所以他在职称上理所当然超越了一些毕业较早、年纪较大的同事。

  班主任平时笑嘻嘻的,挺随和。他知道来党校干训班学习的,不管在单位上地位怎么样,起码多少担任了一点职务,大大小小是个官儿,有的还掌着一定的实权。他虽然现在没什么有求于官场上的人,但保不准将来会有什么事。即使自己没什么事,亲戚朋友当中要是有人找自己帮忙,那还不得靠这些人?况且现在来学习的,将来在河阳的官场上会混出些名堂也未可知,因此他从不摆出班主任的架子。党校学习也的确和其他学校不一样。那些什么基础理论呀,政治时事呀,多数人从小学到大学都反复学过的,虽有一些新知识科目,只要平时有点学习习惯的也多少接触过,所以听课并没有多少新鲜感。倒是这么些各个单位的小头头们在一起,说不定将来就是可资利用的权利资源,因此成为一个互相交流,建立感情的机会。那些有点权的科级干部,便做豪爽状,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地请同学们的客,请客的时候,班主任肖亦田多半要请到,尹凡是组织部干部科的副科长,别人也想方设法请他到场。有时尹凡也想回避,但多数却推脱不了。

  这天,工商局办公室主任沈强请了十几个同学到新马泰大酒店吃饭,饭局设在一间超豪华的大型包厢里。到场的有民政局的民政科长黄日伟、检察院的侦察监督科副科长韩玉昆、交通局的办公室主任卞虎以及人事局职称科科长马兰等。

  豪华包厢里暖气融融,直径近两米的枝型吊灯放出灿烂的光芒。墙壁上面挂着几幅本市知名画家的国画,有山水、仕女、花鸟,显露一副典雅气派,还有一副狂草书写的李白诗《南陵别儿童入京》,笔墨恣肆,大气纵横。赴宴的虽有人来过新马泰酒店,但多未进过这个包厢,一到里面,不由啧啧赞叹,说今天不仅是吃宴席,简直就是吃文化嘛!

  大家热闹一阵,分宾主入席。由于同学当中已不是第一次聚会,且党校学习也开学有若干日子,河阳的官场逸事、政坛趣闻都谈得差不多了,于是今天在酒席上主要就是敬酒逗趣开玩笑。讲过几个段子,加上几杯酒下肚,气氛很快达到高潮。人事局职称科的马兰,原本算得上“大家闺秀”,她父亲是“文革”前河阳市(那时还叫地区)的老地委副书记,但她一方面酒量大,凡是向她敬酒的,她几乎是来者不拒,而且说话也十分放得开。她听了前面几个段子,不屑地说,你们说的那都是啥玩意,早都馊了的嘛。众人就起哄:你说个没馊的来听听嘛。马兰果然就说了两个,博得大家一片叫好声。交通局的卞虎一语双关地说,马兰的玩意果然新鲜,只可惜咱们只能听,却不敢看,更不敢动。马兰马上回击,你想动也动不了,我看你的玩意已经成了蔫黄瓜了。

  这一下,酒桌上的笑声又掀翻了天。

  韩玉昆正好带了照相机,站起来“喀嚓喀嚓”把整个热闹的场面都拍了下来。沈强就提议:听说咱们的马大姐当年是河阳的一枝花,早先的时候河阳照相馆的橱窗里还摆过她当少女时的照片,趁今天这个机会,咱们和她照张相,也幸福幸福吧!于是韩玉昆马上忙碌起来,手上的照相机闪个不停。黄日伟几个人说光照碰杯的没意思,要照就照喝交杯酒的。马兰说,交杯怎么的啦,怕和你交啊!边说边将胳膊伸过去,与黄日伟的胳膊缠在一起,两人几乎头碰头才把杯中的酒倒进嘴里。韩玉昆一边照,一边笑,说明天相片洗出来,也还放进橱窗展览吧。

  尹凡虽说经过到机关这段时间的锻炼,稍稍能喝一点酒了,但量不大,还是不大敢喝。看着大家这样闹腾,心中受到感染,心想同学之间就不一样。虽说党校在一起只能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却能放纵心情,用不着相互设防。恐怕大家在各自的单位都不敢这样子的吧?

  沈强举了举杯子,以东道主的身份说道,今天这次聚会是“有史以来”最开心的,大家说对不对?众人连忙说对。沈强又说,过去大家虽然同在一个市,有的认识,但多数却不认识。难得这样的学习机会,以后咱们就是“黄浦同期”了,大家要互相照应,互相关心……没等他说完,黄日伟马上补充:互相关爱!又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开席时,肖亦田以班主任的身份抢先敬马兰的酒,但被马兰连灌了三杯精品河阳老窖,立马就面红耳赤,汗珠子顺着脖颈一直往下淌,再不敢出声。听沈强那样说,他兴趣又来了,接过话头说,实话说吧,党校培训,重要性我不再讲,但是我归纳了几条经验,送给你们共勉。卞虎马上问,几条什么经验?

  就是——学习学习,休息休息,米西米西,联系联系。

  精辟,不愧是班主任。卞虎站起身来和肖亦田作握手状:你不光把我们学习期间的任务布置了,连我们学习结束以后的活动都安排好了,我个人认为,我们不仅现在是你的学生,以后要永远当你的学生。

  哪里敢当哪里敢当?肖亦田酒喝多了些,没觉出卞虎的话里是不是包含了嘲讽的意思,他连连摇手,指着尹凡说,要说当老师,真正功底厚实的还是尹凡,货真价实的研究生!

  又一杯酒下肚,肖亦田脸色由红转白,说话口齿也有些不大清楚了。他抬起头,看见挂在墙壁上的书法,伸出一只手指头,一边点,一边念(其实上面的狂草字他多数认不全,只是凭记忆背诵):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嘻嘻,我辈岂是蓬蒿人!

  瞧肖老师的雄心壮志,果然不简单!有人马上说。

  这……这不是指我,是,指的是你们哪,你们,将来要成为河阳政坛的精英,不要辜负了我,我对你们的一片期望。哈哈……

  见肖亦田醉了,众人连忙将他扶起,马兰指挥着让卞虎开车送他回党校,这边众人还不忘了“派”定下一回聚会的东道主。

  在党校学习,看起来天天排满了课程或各种活动,但由于最后的考试和所谓“结业论文”都不过是一道形式,所以用不着动多少脑筋对付,尹凡对机关的事眼不见心不烦,脸上还渐渐胖了起来,别人看见都说他长了几斤肉。尹凡自己趁这个机会思考了一下今后的前景。他想,新来的部长还没接触过,不知道人到底如何?假如真的像刘咏这样的人得宠,那机关还有什么混头?自己一介小科长,还是副的,虽然还挂了主任科员这个职级,能够接近于讲师待遇,但就这样熬下去也不知何日是个头。唉,正所谓得兔忘蹄,得鱼忘筌。他把桌子上那些党校发的课本扫了一眼,又想,反正当初报考公务员的目的是为了将妻子调进河阳市,现在这个目的已经实现了,再这样混下去也没有必要了,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想到了走,那就要选择一个去向。去哪儿呢?河阳一个区区小市,贫穷落后,经济不发达,文化教育事业更落后,像自己这样学社会学专业的,除了教学,只能搞一点研究。可市里面只有一家高专需要社会学专业的老师。自己从那地方出来,再回去是不可能了,无颜见江东父老。而社会科学研究单位,除了一个市委党校沾点边,再别无分店。想来想去,他忽然想到了范老师。

  范老师是自己的硕士生导师,不知他现在身体怎么样?范老师近年来除了带研究生,学问已是不大作了,毕竟高龄了。在尹凡看来,作学问和所有的脑力劳动没有太大差别,虽说出成果要靠积累,但一旦年龄大了,思维不再活跃,新知识难以吸收,创新的灵感也渐渐熄灭,即使写论文也只能是炒炒现饭。像范老师这样很早就在国内出名的社会学专家,不再写书也不影响他的名气,如果写出跟不上学术潮流的论文,反倒会损坏声誉。不过他虽然不再亲自动笔写书,但学校乃至校外一些指令性的研究课题还常常会请他挂名甚至领衔,这些课题出版时,他的大名依然摆在显赫的位置。这是因为,课题虽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做,但挂了他的名字,就使得其学术价值自然而然得到“提升”——这似乎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研究方式。老师从教几十年,弟子门生满天下,本省各学术单位、大专院校甚至省直一些厅局都有,就连上海、北京也有他的学生。想到这儿,他忽然开了窍:我为什么不想法到省城去发展,何必留在这个地方呢?当初毕业之所以分回到河阳,一是因为没有门路,二也同时是缺少社会阅历,不知怎样操作。现在可得在这方面动动脑筋了。

  想到这里,他给范哲老师写了一封信,信上先是向老师和师母问候,说又隔了这么久没有见到老师师母,心中十分想念;然后再说上次去省城参加社会学年会,老师关于希望自己的弟子中能够有专心作学问,以后好传承和发扬老师的学术精神的人,这番话对自己震动很大。回来后思之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想回过头来教书或搞研究。可河阳已是无用武之地,祈望老师向学校领导推荐,让自己能到省城大学、到范老师的门下、到社会学专业去教书。

  虽说给老师的信已经发出,但尹凡知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同时又给一位已经在省社会科学院院报担任副主编的师兄打长途电话,把自己的处境和想法说了一下,问能不能去那儿“高就”一下。那位师兄先是对他的想法“不敢苟同”,说现在的人都巴不得往机关里跑,省社科院这几年调进机关,给领导当秘书、到处室当科员,甚至到机关的下属单位去混的人是一拨又一拨。即使留在这儿走不了的,真正作学问的扳起指头也算不出几个,其他人不是偷偷在哪儿开个店,就是暗中替一些厂家搞推销拿提成,反正比作学问来钱。“作学问多苦,吃力不讨好的事,简直不是人干的”!这是师兄最后的总结。不过师兄又回过头来说,社科院虽然地方“不怎么样”,毕竟是省城,你要来,从人事上讲,肯定有困难。不过再困难,我找人帮你问问还是可以的。

  能不能调成,尹凡知道这是几乎没多少把握的事。但万一呢?世界上说不定就会有万一的事。晚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娄虹,倒不是征求她的意见,只是预先让她知道一下自己的念头,免得到时候她又说自己隐瞒什么。娄虹听了他的考虑,心中倒是很高兴。虽然随着尹凡调进河阳已经让自己有了“成就感”,但能够进省城不是好上加好的事吗?她当然支持尹凡的意见,而且希望这事真的能办成。

  只是,她声音有些紧张地说,只是这个月,我那个没来了,会不会是肚子里有了?

  尹凡看了她一眼,然后撩起她的衣服,装模作样对着娄虹浑圆的肚子听了听,说,没听见里面有动静,不知道小家伙是不是准备上路了?

  娄虹捏起拳头敲尹凡的背,说,你这个人啥也不懂,就知道学问学问!

  既已想到联系调走,尹凡觉得还有必要把工作做得充分一点。他把自己以前读研和在高专上课时发表的几篇论文找了出来。他的论文数量虽然不多,但当初都发表在一些有关的核心期刊上,而且是寄过去被编辑看中了才刊载的。不像现在许多人发论文是靠关系或花钱买版面,更不像肖亦田出书是所谓“自费协作出版”,所以肖亦田尽管有了“专著”,但在他面前仍作出一定的谦虚姿态,其缘由盖出于此。

  尹凡把自己的论文复印两份,给范老师和社科院那位师兄分别寄过去,一方面让他们的推荐有说服力,另一方面也有催促的意思,毕竟直接通过电话和信件来催问不够礼貌。但遗憾的是,不久,两个方面都有了回音。

  先是社科院的师兄来电话,说他与主管的副院长关系还算比较好,将尹凡的个人情况和学术功底都做了介绍。分管副院长也觉得要办好现在这份刊物需要加强力量。但把问题提到院务会上讨论的时候,院长和书记都说这是不可能的。现在事业单位编制这么紧张,本院连行政带事业加工人编制,总共100多个,行政人员和工人占去了60%,剩下40%,也就5、60人吧,有图书馆、编辑部、社科普及站,还有10几个研究所。现在你编辑部已经有5个人了,早已超过了平均数,再要调人,别的部门怎么办?副院长说这本刊物是我们院里的门面,搞得好了可以在全国打出影响,所以加强一些力量是有益的。院长则说,加强力量我看注重在于质上面,提高现有人员的素质和敬业精神,比增加一、两个人更重要。他的话里头听上去就有批评杂志人员不够敬业的意思。本来,编辑部有5个人是不错,但其中一个常年以来一直病恹恹的,一年当中只能上三几个月的班,还有一个女的则在外面帮外省一家知名药厂做医药代表,已经挣得盆满钵满,早已经没有兴趣在这里干了。她之所以还把关系放在社科院,主要是为将来金盆洗手留个退路。副院长心想,院里面明知道这种情况,还认定编辑部有5个人在干活,只能说明对这一块不重视嘛。但院长的态度既然那样明确,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至于书记后面说的一句话更是让人难堪。在转到下一个议题的时候,书记又回过头来说,早就说刊物要在全国打出影响,打到现在也还就这个样子——当然这不怪你们,学术成果只能与经济发展水平同步嘛。

  副院长担任院领导时间并不长,还有一股热情想把自己主管的业务弄出点名堂。要使刊物成为国内的名牌刊物也是他想出来的。书记那样一说,虽然明确讲了不怪谁,也等于是嘲笑自己好高骛远,他更不好再提调人的事了。

  尹凡听完师兄的话,心想,自己不能调进去也就罢了,凭什么副院长那么个体现事业心与责任心的想法就成了好高骛远了呢?

  不几天,尹凡又收到范哲老师的来信,信中所讲的情况与师兄那儿也差不多。

  范老师在信中说,自己年龄已高,自上回开完社会学年会就应该退了,学校还是破例让自己多干了一年,说省城大学的一块招牌,能多留一年也是好的。可毕竟自己已经66岁了,再干下去,与退休规定不符,而且其他有些老教授还不太服气,于是也就给院党委写了退休报告。报告学校研究后批了,现在正送教育厅备案,不几天也就要办手续了。你的事我和院领导专门讲过,他们说我推荐的人选肯定错不了,再加上你又是本校毕业的研究生,对学校情况熟悉,也有感情的。只是听说你没有职称,这让他们感到为难。学校刚刚做了一个规定,没有副高职称一律不能调进,除非是本校某些学科需要的博士。校方说,你这方面的条件差得太远,不仅他们爱莫能助,就是档案送到人事厅,也会被卡下的。另外,你说想看看其它单位工作有没有哪儿能够接纳你,但这几年我疏于和外界来往,过去的学生也不常见面,他们现在的工作情况已经不大了解,一应门路,尚难落实,云云。范老师最后在信中感叹,我在学校工作了一辈子,现在只剩下一个广告的作用,而且,马上就连广告的作用也起不了了,将奈之何,将奈之何!

  信是范老师亲自执笔的,字迹有些凌乱,一些笔画明显有颤抖的痕迹。范老师过去的字可不是这样,写得龙飞凤舞,流利中带遒劲,让人从中窥见他少年时的童子功夫,同学们都羡慕不已。可现在……真是岁月不饶人,即使如范老师这样的学界泰斗,如今说起话来也是轻如鸿毛了。而且从他的信中,还可以读出一种心情的悲凉。

  放下范老师的信,尹凡摇摇头,心中暗想,自己原来设计了一个泡沫,而这个泡沫还没来得及把它吹大,很快就破灭了。

  娄虹的母亲听说娄虹总算怀孕了,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她一定要来河阳照顾女儿,说小两口工作忙,自己吃饭什么的都顾不上,还要照顾肚子里的孩子,那哪能成。于是把老头子一个人留在县里,自己拣了几件衣服就住到女儿家里了。

  岳母能来河阳住,不仅娄虹愿意,尹凡也挺高兴。一是岳母毕竟是过来人,知道怎样照管孕妇的饮食;二是晚上娄虹没工作的时候,可以和她聊聊天,免得两口子成天面对面,无话找话说。

  岳母来了以后,娄虹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她一有空就和母亲谈将来的小宝宝长得什么模样,会是什么性情……母亲就告诉她怎样喂奶,怎样换尿片,怎样防止孩子出现夜啼症等等,还手把手教给娄虹动作。说到兴致来了,母女俩会高兴得“咯咯”直笑,脸上都露出幸福与陶醉的表情。而且,娄虹又恢复了从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惯,吃了饭把嘴一抹就去上班或午休,脸上的光泽也越来越好看了。就连尹凡也跟着沾光,每天连菜也不用买,全部由岳母代劳了。

  岳母照顾怀孕的女儿是不遗余力的。每天早晨起来,她不嫌厌烦地煨好粥,煮好几个秤砣蛋。小菜不是山涧溪水里的小干鱼,就是腊肠炒干笋或者肉沫炒雪里蕻盐菜,都是娄虹爱吃的。中、晚餐就更不用说了,总是精心搭配,而且时常更换。尤其是三天一只老母鸡,用乡下自制的土砂钵,一点点大的煤气火炖上三、四个小时。下班的时候,人还没到家,就能闻到鸡汤的香气弥漫在楼道里。只是有一点,岳母始终不愿用洗衣机,而是用一块搓衣板,把两个人换下来的衣服(除了该送去干洗的以外)一件一件搓干净。娄虹总责怪她放着现代化不用,岳母回答,以后孩子出世了,那么多尿片怎么能用洗衣机?那还不一洗就给搅成碎片了。娄虹说,孩子出世了不会给买“尿不湿”呀!岳母的话是:尿不湿?还有尿不湿的?要真的尿不湿,那尿都沤在裤裆里,还不把我老崽的屁股给沤烂了!

  老崽是阳谷县乡下的土话,意思是最小同时又最宝贵的儿子。娄虹怀孕才几个月,根本不知将来生下的是男是女,岳母就随口这么说,可见老人的心里所想了。

  岳母在河阳呆了差不多三、四个月,临时要回去一下。因为娄老师前两天到外面散步淋了点雨,身体有些感冒,尹凡请卞虎找了辆车将岳母送回去,干脆再到自己老家把父母亲接过来。回到河阳工作几年了,父母还没来过河阳,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尹凡心里一直有愧;况且娄虹已经有人照顾惯了的,就让父母照顾她几天,等岳母回来,再送二老回去。

  二老本不愿进城,但听说是媳妇怀孕了,要人临时照顾几天,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就说还没看过老大的新家,去看一看也好。好在现在农活不多,走几天也不打紧的。

  尹凡自从家里正式般来后,分的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岳母来住后,小两口的卧室就兼了书房,腾出书房摆了一张床。二老过来仍然睡那张床上。

  来的头一天,恰好是星期天,娄虹说爹娘都没到过河阳,尹凡你就带他们出去走走、看看。尹凡带着父母到河阳公园里转了转,看了动物园。里面动物并不多,不过三、四十种。公园里的豹子,父亲以前在山里见过,老虎却只是听说却未见过。对着笼子里那个被称为“山君”、“山大王”,农村人谈之色变的猛兽,父亲不错眼珠地看了许久,老太婆在一边等不及了,连声喊他走,他却说,这家伙可真是不简单咧,要是在野地里遇见它,命都要给它吓掉半条的。

  第二天,娄虹上班,尹凡去党校上课。走之前,尹凡将三十块钱交到母亲手上,说是买菜的钱。问买几天的菜,尹凡说就是今天一天的呗。你们爷娘两个从来没来过我这里,这回是第一次来,我又没时间老陪着你们;加上娄虹怀孕,每天要吃点好的,你们就上菜市场替我们买点菜。

  父母亲昨天从公园回来看见过菜市场,尹凡两口子走了不久,两人就结伴去那儿买菜。

  机关宿舍院子里的菜市场规模不大,但禽肉蔬菜一应品种还算齐全。二老往日在家其实是不怎么买菜的。乡下人土里刨食,园里种菜,一般吃的东西都是自给自足,难得赶一回集才买点东西。到了菜市场那儿,两个老人一家一家菜摊地看,先从东看到西,又从西看到东,始终决定不了该买些什么菜。后来两人就商量开了。

  先是老太婆说,我看老大这崽俚平时回家虽然少一点,还是蛮有孝心。你看我们来这里住几天,他一天把这么多菜金给我们来买菜,真是太舍得了。

  老头就说,还有媳妇怀孕,他心疼着呢。不是哇了媳妇每天都要吃点好的吗。

  媳妇吃点好的也应该。不过现在还是在带肚,还没生呢。到时候生了崽,发奶还有得要花钱买好的吃。他两口子工资有几多钱,现在就每天这样吃,哪里吃得消?

  老头向来听老太婆的。听她这样说,就说道,昨天一碗红烧肉还没吃完,我看冰箱里还有一碗剩下的鸡汤,给媳妇热一热也行的。我们两个到城里看一看心里已经就满足了,吃好吃歹用不着讲究。

  两个老人过惯了苦日子,一天三十块钱的菜金实在舍不得花。找到了给儿子省钱的理由,他们就开始买菜了。

  老太婆记得刚走过的一家摊子上有已经死了的鱼卖,死鱼比活鱼的价钱差不多要低上一倍。于是就去称上斤把鱼,还对着那座台秤看了半天才付钱。又称了几块豆腐,买了豆芽和青菜,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做饭去了。

  每期党校干训班的伙食都办得很不错的,那是因为给党校食堂有专项补贴。尹凡以前中午一般都不回来,就在党校食堂吃饭。这回父母亲来了,他中午饭前便赶了回来。娄虹也下班后,父母亲摆开饭桌,将饭菜端了上来,只有一盘青椒炒鱼,一碗豆腐,再就是前天和昨天剩下的红烧肉和只能捞到骨头的鸡汤,娄虹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尹凡看看娄虹的表情,又看看厨房那里,问道:

  妈,还有什么菜?

  见儿子问还有什么菜,母亲有点没回过神,因为在乡下家里,这样的菜已经算够不坏的了。

  父亲就说,崽呀,我们来一趟你这里,不是要吃什么好的,这已经足够了。你不要挂意。

  母亲接过来说,是呀是呀。你今天早上拿那么多钱买菜,我们觉得浪费不是?你猜今天才花了多少菜钱?一共才四块七毛钱。

  我不是给了你们三十块钱吗?那是今天一天的。尹凡有些哭笑不得,说,谁让你们这样节省的?!

  母亲马上说,老话说了,要将有时当无时,莫将无时做有时。你们两个的工资并不高,又马上要生孩子了,所以钱要省着些花。

  娄虹听着他们讲话,并不吭声。自己扒了几口饭,说肚子饱的,吃够了。就回卧室睡觉去了。

  尹凡知道娄虹嘴刁,特别前一段时间岳母来这里,天天给她做好的吃,乍一吃这样的饭菜肯定吃不下,但又不好当着老人的面说出来。他自己用筷子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一嚼便吃出来味道不太新鲜,便把碗放下。二老见他也放下碗了,心想这可真是,老大读了书,后来又教书当干部,每次回去还不都是家里做什么就吃什么,和以前小时侯一样不讲究;就连媳妇去乡下时,也没在意说吃饭上面亏待了她。两位老人忘了,娄虹平时并不大上公婆家,逢年过节去一下,那都是家里有好菜好饭的时候。

  见两个人都吃不下饭去,两个老人面面相觑,觉得第一餐饭就做成这个样子,媳妇肚子里肯定在生气,尹凡虽说不会生父母的气,但看起来他是向着媳妇那一边的,心里面就有点惴惴不安的惶恐。

  尹凡看见父母一副觫然的样子,心里不免产生同情。他说,没什么,娄虹单位上工作忙,现在又怀了孕,容易疲劳。你们先把这碗红烧肉吃了吧。

  说完,他端起盛肉的碗,用筷子分别拨给两位老人。老人想拒绝,又怕肉会掉到地上,只好任尹凡拨。直到肉把菜碗里剩下的肉全部拨完,尹凡又起身到厨房里找出几个蛋,打碎后搅散了,放在火上做成蒸蛋,等娄虹起床后,让母亲端给她吃。娄虹心想,还是尹凡心细。别看婆媳闹别扭时他总是向着父母,可实际上对自己还是看重的……

  第二天,尹凡不再将钱交给父母去买菜,而是稍稍起早一点,提个袋子上菜市场“采购”去了。

  日子就在琐琐碎碎中过去。白天去党校,晚上回家陪老婆、陪父母亲。不几天父母回乡下,又把岳母接了过来。不过尹凡还是不想就这样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心想,如果在机关实在呆得没意思的话,迟早都得想办法再离开。自己学的社会学知识,原本说在学校里没多少实际用处,后来到了机关,本想离社会多少近一点,是否能派上一点用场?结果也差不多。以后要离开的话,仅靠硕士研究生文凭看起来不够了,还得想办法弄张博士文凭才行。于是他利用空闲时间温习英语,同时还看点社会学方面的书,找点资料,心想能再写几篇文章,发表几篇论文,对将来是不是会好一点?不过,现在又回过头来作学问,心可是没那么容易静得下来。特别是随着干训班学期结束的临近,尹凡又开始想到将来回去后和刘咏再度共事,即便刘咏能装出人模狗样的姿态,自己对他恐怕已经会有心理障碍了。那就要求组织上先将自己调开,能和刘咏换个岗位,到知工科也行。知工科的乔科长,那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她对自己的关心,仔细品味一下,似乎不一般……

  尹凡这一向处心积虑为自己设计今后的道路,命运却在冥冥之中替他作出了新的安排。

  当尹凡想着党校学习结束后,回去调离干部科,不和刘咏面对面工作,部里却传来刘咏想再一次抓住机遇走仕途捷径的新说法。

  原来,根据省委关于加大青年干部选拔培养力度,积极选送其中优秀者下基层锻炼的精神,河阳市委也作出决定,从市直属机关里选派一批年纪轻、水平高、素质好的青年干部下到乡村工作,这批人主要从现任科级干部当中挑选。他们下去的时候,根据具体情况和实际需要,职务上可以平行配置,也可以适当高配。这里面的意思就是,科级干部可以作为副县级干部放下去工作。当然他们回来,原则上还是先恢复自己的本来职务,是否进一步安排则一看他们下去时的表现,包括工作能力、工作业绩等等,二也要看市里干部的职数空缺情况。但河阳历来在干部工作的实际操作中都是能上不能下的,就是说,一个干部,一旦提拔到一定的级别上,只要不是犯了严重错误,具体说也就是不触犯刑律,其能力再有限,其表现再平庸,甚至造成了一定的工作失误(只要不是被发现是故意的),就不会被撤职,连降职也不会,只不过挪动一下位置。可能挪动后的权利变小了,但人也相应逍遥了。所以河阳的官场一直给人以人满为患的感觉。这些年,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于是这里流行一句话,是骡子是马,就看能不能当得上去;只要当上去了,骡子也被看成马。要是没上去,马也被当成骡子!那么这次选派干部下去对于想在政坛上发展的人来说显然是一次机会。虽然市里明确说了,下去挂职即使是低职高配,回来暂时还按原职级安排。但不少干部根据经验认为,既然有过上一个台阶的工作经历,那么回来后登上这个台阶就像新娘子必然要上花轿那样是理所当然的。正因为此,下去锻炼虽然会辛苦一些,想趁这个机会下去的年轻干部还是有不少。

  这次下派一共10个人,按指标分配到一些相关的单位。组织部分得一个指标,而且是低职高配的指标。部里还没将这个消息正式发布,就有人已经知道了情报。据说有些自认为符合条件的马上开始了活动,其中最为积极的就是干部科副科长刘咏。

  这样的竞争是激烈的。部里想搞一次民意测评,通过测评摸一摸底。机关党委为此特意通知出差在外的人都回来参加,外出学习的也不例外。但尹凡恰好参加党校学习结束前的所谓社会调查去了,没赶上回来测评。

  组织部内部的测评也和到外单位考察干部一样,测评结果并不公布,一些重要的、需要严格保密的测评甚至连工作人员都不用,而是几个部领导亲自统票计票,这样,测评结果自然一般人也不知道。最后部里准备上报的人选居然正是刘咏,可部里将名单送交市委常委会讨论之前,按常例先送呈分管的市委副书记潘仁和审查时,潘书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潘书记是这样说的:这次选择干部下派锻炼,一方面是贯彻省委有关精神,一方面也是我们河阳干部工作和经济发展的需要。外地一直没有干部下派低职高配的做法,这次是我提出,得到方喻书记支持和肯定的。我认为,既然是贯彻上级的方针,就不仅要认真,而且要主动,要敢于创新嘛,敢于采用前人——当然也包括今人没有采用过的方法,我个人认为低职高配正是这样一种做法。潘书记这个观点,自然让薛部长等组织部的领导佩服不已,连连点头称是,说潘书记不愧是省委党校下来的领导,看问题、做决策就是有理论前瞻性,有新思维。潘仁和马上摇手说,这并不是我的决策,这是市委的决策,你们这样讲就错了。特别是你薛部长,市委常委会做出这一决定,你是参加了的,怎么能这样说?薛部长便故意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哦,是的,我是参加了市委这一决定的讨论。潘书记接下去又说,毕竟我在市委组织部呆过,虽然时间不算长,但组织部那几十号人,总体上还是了解的。你们这个名单上报来的这个小刘,我记得他提拔的时候是在知工科的嘛。于是之就解释,他原来是在知工科,最近又把他调整到干部科了。因为干部科工作任务繁重,恰好这一段他们的副科长——那个叫尹凡的年轻人,不知潘部长还记得不?——到党校学习去了,科长陈立平,部里已经考虑他在组织部工作时间长,也应该放出去任职了,到时候万一人手接不上不好办,就把小刘调过来了。说到这里,于是之用眼睛稍微瞄了一下薛部长,又说,好像刘咏调过来的时候我们向您做过汇报。潘书记摆了一下手,这个事情我知道,就不谈了。我现在要谈的正是那个尹凡的问题。潘仁和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喝了一口水,薛部长马上亲自提过暖瓶,给书记续上水,潘仁和仰身靠在宽大的皮靠椅上,又接着说道:

  说实在的,我对这个尹凡印象不错。这个人诚实,稳重,理论功底扎实,说话办事,条理性逻辑性都比较强,而且做人比较有主见,看问题也比较清晰。我记得他当初是通过公开考试进到组织部的——说到这里,组织部几个领导都连忙点头:对对对,潘书记说得不错——过五关斩六将,不简单哪。薛部长插话说,部里有些传言,说他在社会关系方面有点……薛部长只把话说到这里,因为要直接点出前任市委书记王启贤的名字是十分不恰当的。潘仁和又是一挥手,这个我知道,传言并不能说明什么,何况据我了解的情况,说他是河阳市谁谁谁的人,起码是个误解。我们用干部,培养选拔干部,关键看干部的个人素质和品质,把尹凡放下去锻炼一下,我看对我们干部工作的导向会起到一定的作用。

  由于有了潘部长的提示,于是,组织部最后上报的名单就换成了尹凡。

  当然,这些都是尹凡后来听说的。像这一类名单的形成,在一般人眼里,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真实情况谁也看不清,群众唯一能知道的就是结果。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河阳市10名下派挂职锻炼的人员中,市委组织部干部尹凡的名单赫然列于其中。

  东阳县处在河阳市的西部,东阳再过去就是本省的另外一个市——山阴市了。整个河阳的地势是:东南低,西北高,从河阳开始,东南方向基本是一座小平原,河东县就处于河阳的东部;而西北方向则由丘陵逐渐过渡到山区,一条隆起的山脉从北部斜向西南方向,尹凡的老家阳谷县和他即将挂职的东阳县一北一西,分别处于这条山脉上。不过,阳谷境内的主要山峰叫紫峰山,中间隔着骆驼峰、宝剑峰、大雾岭、大槲山等好几座山峰,到东阳这边,最高的一座山峰叫栖凤岭。栖凤岭海拔高度为1900多米,是河阳境内最高峰。河阳最知名的山除了玉笏山,就是栖凤岭。从栖凤岭到东阳县城,空中直线距离只有30公里,但乘车绕山区公路行走,至少有100公里以上。山高水冷,交通不便,栖凤岭一带在东阳这个贫困县中属于最贫困的地区之一。

  尹凡到东阳所挂的职务是县委副书记,同时他还有一个使命就是担任市委组织部驻东阳县前岭乡岭下村扶贫工作组组长。扶贫是河阳市乃至全省农村工作中的一个重点,从省到市,各级各单位都按照指令分别派出工作组实行包村扶贫,目的是让那些穷困的乡村能尽快富裕起来。但各单位的人手有限,派出的扶贫工作组人员不可能很多,有些单位只派了个把人。市委组织部将尹凡派作工作组的兼职组长,另派了刚进部里工作的小秦担任组员。

  到东阳报到的头一天,东阳县委全体常委在县委书记翟燕青的带领下一起聚集在东阳宾馆迎接。一个下来挂职的副书记,本来用不着这么隆重,关键是市委组织部的领导于是之会亲自送尹凡前来。

  县委组织部部长居正在县境那儿迎接于是之一行,县委书记翟燕青则带着班子成员在宾馆的会议室里边打扑克边等待。莫约10点半的样子,翟燕青的秘书钟亚接到居正的电话,说于部长一行已经到了,现在正在赶回县城的路上,钟亚赶忙向书记报告。翟燕青手上正抓着一副好牌,不由喜形于色。他先是专心致志扑好底牌,又放出一个黑桃尖,对着和他打对家的党群书记王进民说,会不会配合,这下看你的了!说完,又朝秘书挥挥手:

  告诉办公室卢主任,把开好的几个房间再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秘书答应一声去了。

  翟燕青这把牌出得极其顺利,两个拖拉机下去,把副牌的分跑得差不多了,然后吊主,对家王进民把牌封死,再拉副牌让这边上手。几个回合下来,县长陈林和常务副县长李青云仅仅只拣到5分,打了个小光。翟燕青面放红光,拍拍陈林的肩膀说,怎么样,老陈,不服不行吧?!

  陈林很随意地笑笑:你手上王牌多嘛,当然要占上风喽。

  当市委组织部的车在居正的桑塔纳导引下进入宾馆,停稳在大厅门前时,翟燕青和县委一班人早已站在那儿迎候。居正用很快的动作先下车,然后跑到这边,替于是之拉开车门。于是之、尹凡还有小秦下车后,翟燕青热情地迎上来和于是之紧紧握手:

  哎呀,我的老兄,你好久都不到东阳来看望我们山里人了。

  于是之笑着说,你这个山大王,我哪里敢轻易惊动哟。

  然后,于是之将尹凡介绍给翟燕青,翟燕青一边握手一边连声说:早就听说过,听说过。欢迎到县里指导哟。

  尹凡说,我是来接受锻炼的,哪里敢指导?

  翟燕青就说,锻炼完了,还不要高升呀?提前指导也是应该的嘛!

  接着,翟燕青将自己班子成员一一作介绍。东阳的领导,于是之作为市委组织部协管干部工作的领导,大部分都认识,他一一和他们打招呼,开着玩笑,翟燕青就带着他们一边往楼上贵宾室走。

  贵宾室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紫檀木的小型会议桌上,摆好了时鲜水果和软包装的中华牌香烟。服务员马上给事先预备好的杯子里倒开水。翟燕青说:

  尝尝我们栖凤岭上的茶,这是极品毛尖,专供省委常委会的。

  于是之吹开茶杯边上的浮叶,呷了一口,说,真不错!香气清淡,味感纯爽,汤色青碧,叶型纤薄——可以算得上河阳一绝呀!

  想不到于部长这么会品茶,说出来竟是专家的口气哪!陈林听于是之的品鉴竟是行话,赞叹道。

  人家于部长是农林专业毕业的,这点水平算得了什么!翟燕青笑着说。

  于是之当年学的是农业中专,翟燕青有意不点明,让人听了还以为于是之的学历是大学呢。

  班门弄斧,班门弄斧,算不了什么,在座的各位都是农业专家呢。于是之摆摆手,将这个话题放下。

  于是之将两只手交迭着放在热腾腾的茶杯盖子上,喉咙里不自觉地“咳”了两下,翟燕青知道该进入正题了。他用手指点了点桌子,目光扫视了一遍在座的人,说道,同志们,市委组织部于部长今天亲自到我们县里指导工作,充分体现了市委对我们的关怀!首先,让我们热烈欢迎于部长一行!说罢,带头鼓起了巴掌。县委常委们纷纷鼓掌,表示响应。于是之连连摆手笑道:罢了罢了。老翟呀,你真会来事呀你。

  翟燕青说,这不叫会来事,这叫尊重领导。

  于是之说,你是一方诸侯哪,谁敢随便领导你?

  翟燕青说,凡是在上级部门工作的,我们都得看成领导。他讲了几句开场白,便请于部长作指示。

  于是之再度清了清嗓子,说道,市委为了贯彻上级有关大力选拔、培养年轻干部的指示,提出了一些具体措施,从市直机关选派一批年纪轻、素质高、条件好的干部到基层锻炼,是其中最为重要的措施之一。这次市委组织部有幸分得一个指标,经部务会研究通过,派尹凡同志到东阳县来挂职,这是市委的信任,也是尹凡同志个人的荣誉!说到这里,他抬手指指尹凡,把他再次介绍给大家,尹凡便站起来亮相,并向各位常委们点头致意。

  同时我们带来一个任务就是按市委统一部署的包村扶贫,扶贫工作组组长也由尹凡同志兼任,部里另外还派了小秦作为组员。这次来,我代表市委组织部,把尹凡同志交给你们了,也把工作组交给你们了。对尹凡同志,你们可得好好培养,有什么好的工作经验,可不许保留哟——尤其是你,老翟同志,你打扑克抽老千的技术河阳可是没人能比得上!于是之接着说了这几句话,里面夹杂了开玩笑的语气,贵宾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又活跃起来。

  翟燕青说,放心好了于部长,小尹我保证他挂职期间的一切需要,镀完金后完璧归赵。工作组的工作我们也一定配合到位。翟燕青又说,组织部派下来的肯定是人才,特别像尹凡这样的。将来有了发展,我老翟也算是铺垫了一块砖嘛!其他常委也跟着这样说,便弄得尹凡有些不好意思。

  正事谈完了,接着吃中饭。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翟燕青一边开玩笑,一边说了许多话。比如说,老于呀,你们组织部门不能总让我在这里做个山里人,不能让我老翟在这个地方扎根呀。

  于是之就答,你们县太爷是市委直接关注的干部,那要尚方宝剑才能请得动你们。想我老于给你发过一个帽子,我就是有这个心意也没这个能耐。

  翟燕青又说,在我这个位置上当差,看起来要总结一些道道。

  于是之回答,你老翟的道道还少了呀?我看你肠子里有九十九道弯呢,你今天应该向我们大家传授传授才是!

  翟燕青便说,我还真总结了一条,就两个字,你看对不对!他正要开口的样子,看见大家果然都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忽然又停住不说了。转口说道,我先不讲,你们大家猜猜看,是哪两个字!

  众人先沉默一会儿,有一个大胆一点的就说:

  是不是——耐心?

  见翟燕青颔首不语,另一个又说:

  活动。

  也有的说:

  勤政。

  见他仍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有一个人便干脆说:

  跑与要!

  这句话一出来,像是点到某个穴位一样,大家都不出声了。于是之说,这话说得太不像了——尹凡注意到,他说的是“不像”,而不是“不像话”或“不像样”,这里面批评的意味似乎就少了点,或许,他这是在照顾翟燕青的面子吧?

  于是之这样一说,便不再有人继续猜了。

  见大家沉默,翟燕青咽下一口菜,然后说话了:政绩,政绩呀同志们!他抬眼扫了一下大家,放下筷子,又说:我借用一句时髦的表达方式吧,在我们这个位置上,也许政绩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政绩却是万万不能的。他转过头来对着于是之:怎么样,于部长?

  没等于是之回答,桌上有人轻声地说:妙!

  紧跟着又有人说,翟书记的总结非常精辟,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翟燕青脸上便掠过一阵春风的样子: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了这么些年山里人,这点门道还悟不出来,那就永远要出不了山了。

  于是之笑着说,老翟呀,我说你肚子里弯子多。你批评我,我接受,你这样拐着弯批评我,那我可不敢接受了。

  哪里哪里,哪里是批评你,是批评我自己!说罢,翟燕青举起杯,和于是之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饭后,翟燕青让于部长和尹凡、小秦都休息一下,下午的活动下午再安排。

  到了下午,尹凡说先熟悉一下办公和居住环境,翟燕青也不勉强,他让办公室主任卢燕带尹凡过去安排,小秦也留下跟着尹凡,自己则和陈县长陪于是之去了。晚上又是宴请。于是之在翟燕青的挽留下,在东阳住了一晚,次日一早赶回河阳。

  县委常委会还没给尹凡具体分工,尹凡想,既然部里在前岭乡挂点,自己还是先去那儿看看吧。他向翟燕青书记请示,书记说,不先在县里休息几天,熟悉熟悉情况?尹凡说,不了,既然来了,我还是先下去看看,边看边熟悉情况吧。翟燕青就说,那也好,随你自己。第二天天气不错,尹凡就带着县委办公室给他配的助手马行出发了。

  马行这个小伙子个子并不算太高,170公分的样子,但人长得清瘦,身材修长,看上去比实际要高一些。尹凡之所以在心里把他看作“助手”,是因为他记得上面有过文件,说县级干部不能配备个人秘书,何况自己还仅仅是个临时而非正式的县委副书记。再说自己年纪还轻,又是来接受锻炼的,配秘书就更没有必要。但卢燕说,尹书记你刚来,从衣食住行到县里情况都不熟悉,没个人引导、关照不好,出了什么意外我可担当不起;再说这是你来之前县委就决定了的,我没权力更改。你要是一定不要秘书,那我就稍微通融一下,小马,他还是县委办的秘书,只不过相对固定地跟着你罢了。你有什么招呼和要求,跟小马说一声就行,小马就代表县委办负责完成你这边的工作任务。然后她转过脸对小马说:明白吗?小马点头:明白!卢燕说,那就好。就这么定!你看呢,尹书记?从这件事上,尹凡已看出卢燕处理事情很果断,且很会动脑筋,有心计。卢燕这样一来,既落实了“县委决定”,又没有让尹凡觉得自己的意见不受尊重,同时还保证了尹凡在东阳期间工作和生活的实际“需要”。卢燕的意见,尹凡只能接受。

  东阳县的公路和阳谷一样,除了那条由河阳来的路修得比较宽敞平坦,县城通往各个乡镇的路都不是太好。半旧的桑塔那沿着铺得十分马虎的柏油路朝前走,车轮不时会突然陷入一个坑里,然后又弹跳起来。

  青紫色的栖凤岭高高耸立在县城西边,整个蓝天成为它的背景。岚气缭绕在它的周围,将它如一副水墨图案一样溶化在背景里,远处只能大致看出那起伏绵延的轮廓。车子朝着那个方向开去,坐在车上却始终没能感觉大山靠近了一点。

  一个半小时之后,尹凡他们到了前岭乡党委和政府所在地。由于事先没打招呼,乡领导们都不在,只有一个乡干事在那儿。马行上前询问,说是书记和乡长带人外出学习考察去了,几个副书记副乡长有的已经下村,有的住在县城,可能家里有事,现在还没来。马行让那个干事给下乡的领导打电话,通知他们回来,尹凡说不用了,我来这里只是先看一看,用不着影响乡里正常工作。说完,他又问司机去岭下村的路认识不认识?

  知道市委组织部将岭下村作为包村扶贫的点,干事说,我带你们去吧。于是马行往车里挪一挪,让出位子,干事就上了车。

  出了乡里,路更不好走。一路颠颠簸簸,又走了个把小时才到村里。干事事先给村书记打了电话,小车还未停稳,书记亲自将准备好的一挂爆竹点燃,“劈劈啪啪”之声立刻响遍村头,惊得村里的狗“汪汪”直叫。

  村书记姓郑,叫郑二根。他将尹凡一行人引进村委会办公室,然后就有一位20多将近30岁的女性进来倒水。水杯还是那种70年代人们用的搪瓷缸,茶缸的边沿和缸底搪瓷已经多处脱落,露出黑色的内囊,缸内茶垢的斑痕累累。他端起杯来稍稍地抿了一口水,喝出里面的烟火味道。尹凡知道乡下过去烧水不像城里用的是电热壶、钢精水壶一类,而是用一个陶瓷瓦罐,做饭时将瓦罐放进灶膛里,这样可以节省柴火。但这样烧水的时候,柴火冒出的烟会进到瓦罐里面,使得烧开的水也夹杂着烟火味。他转眼看看小秦,见小秦将杯子端在手里,踌躇再三,最后还是没喝,而是将它放回到桌子上面。

  乡干事向村书记作介绍,说这就是新来的县委副书记,而且兼这儿岭下村扶贫工作组的组长,他边上那位是工作组的小秦。郑二根连声说,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郑二根小声对乡干事说道,听乡领导说过了,上面要在这儿设个扶贫点,说是大概还要过上个把星期上十天才会来的,还说到时候会提前通知,要我们准备个房子给扶贫工作组住呢。

  马行这边听见了,解释道,原来县里是说让尹书记他们在县里先熟悉熟悉情况再下来,可尹书记一来就要深入基层,所以没来得及打招呼。

  郑二根很少和这么大的领导接触,招呼尹凡他们坐下后就不知该干什么,两只粗糙的手互相搓着,一双眼睛盯着乡干事,一副随时准备听吩咐的样子。

  干事看出他心里紧张,心中有些暗笑。心想,你郑二根在村里说一不二,在乡里也从来不是省油的灯,今天做出这副样子做啥?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说道,尹书记下来,当然首先是搞调查,看看你这里集体经济发展情况,村民收入情况等等,你跟书记简要汇报一下。

  尹凡以前搞干部工作,按管理权限只管到县一级,所以即使下基层也仅仅是到县里而已,连乡里都到得不多。像这样一直到村里来,是头一次,见了基层干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真没有经验,乡干事老练的一番话,倒是解除了尹凡的某种尴尬。

  郑二根掏出个已经翻得皱皱的小本本,用右手食指蘸口唾沫,把小本本打开,喉咙里“吭吭”一下,正儿八经汇报起来。

  他把岭下村共有村民小组多少个,农户多少,人口多少,水田和旱地各多少以及山林面积多少都一一道来,有些数据连小数点都不拉掉。当汇报到村民人均收入的时候,他又“吭吭”了两声,抬眼看了看乡干事,干事就说你们去年不是有统计报表吗?郑二根马上把报表翻出来,一字一句地念道:去年我村农民人均纯收入是……一共是1098元。

  乡干事解释,去年我省农民平均收入是1254元,河阳市是1251元,东阳县是1249元,我们前岭乡是1195元,岭下村只有1098元,所以县里把这里作为重点扶贫对象。

  听乡干事把一串数字背得那么熟,尹凡不由得赞叹了一句。乡干事说他是搞统计的,搞统计就是和数字打交道嘛,对一些重要的数字非记熟不可。

  尹凡对乡干事的赞叹归赞叹,心里却另有想法。他不知道自己家乡阳谷县的农村人均收入报的多少,但根据父母和弟弟尹平两夫妻一年种几亩田养几头猪和鸡之类的收入看,一年怎么样也到不了1000元。而河阳市除了东南部地区像河东县、河川县一类的平原地方农村富裕一些外,西北部山区农民的收入方式和自己家里一般也不会有大的区别,那收入为什么竟能平均超过1000呢?但这个问题他现在不便提出来,不过在心里想一想而已。

  中饭就在村委会吃,菜的数量不多,但都是刚从菜园里摘下的时鲜菜蔬,什么莴笋、油菜柳、青菜,用的是柴火灶,热锅高温快炒,盛进盘中端上来,青碧可人,让人眼馋;再有红烧猪肉,切成大块的肉墩,油旺肥腻,香气四溢;两条鲢鱼,却油放得少,没有煎透,尾部那儿又因火大煎过了头,显出焦色。本来饭桌上已经摆好几个酒杯,还有一瓶河阳大曲,郑二根说喝点酒吧,拿过开瓶起子就要把酒打开。尹凡再三不同意,乡干事见状就说,那还是听尹书记的,酒就不喝了。郑二根只得作罢。尹凡在农家长大,对这样的饭菜,吃起来挺香,但小秦过惯了城市生活,从小一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块的油腻肥肉不敢吃,而烹制不佳、隐隐透着腥气的鱼也不敢吃,只能吃一点蔬菜下饭。饭吃了一半时,又上了一盆砂钵炖土鸡汤,汤色金黄,上面漂浮着一层油花,香气飘溢。小秦只有在喝鸡汤时才有爽口的感觉。但他做得比较矜持,也只是喝了一碗就不再喝了。尹凡暗暗瞧了瞧他,心想小秦这下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吃住行上,真的要接受锻炼了。谁知由于部里工作任务紧,小秦过了两天就接到部里电话催他回去参加干部考察,接着又是这里的中心工作那里的中心工作,整个扶贫期间,小秦竟是在部里的时间远比在村里的时间多。大部分日子,岭下村的扶贫点要不没有人,尹凡有时来一下,如果市里或乡里没人陪同的话,就只是他一个人单枪匹马了——这是后话,这里不表。

  吃过中饭,时间还早,尹凡说到村里走走、看看,郑二根就带着众人从村委会往外走。村里面新楼房不多,只是村委会旁边有几栋新盖的楼,或瓷砖贴面,或水泥粉墙,在整个村庄中显出鹤立鸡群的味道。郑二根把尹凡他们带到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前,说,进去坐坐,进去坐坐,说罢自己首先跨了进去。一进门,他就吆喝道,快,县委尹书记到我们家光临来了,快把茶端上来!尹凡便知道这原来是村书记自己的家。

  郑二根家的房子不用说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了,外墙贴的明黄色瓷砖,用紫红色瓷砖隔成一些造型不明的图案,铝合金窗户上配的是青绿色的玻璃。房门口的台阶砌得高高的,使整栋房子显出一种压过四邻的气势。可走进去,房子里面的结构却和传统的农房几乎没有多少区别。中间是面积很大的厅堂,两边是呈对称样式的厢房。厅堂后面两侧的门通向厨房和杂物间,从门口看去那里很暗,但也可看见里面停着的摩托车以及冰箱等物件。厅堂正中靠墙位置是一长条桌,这在过去是放置祖宗牌位或佛龛的,这里则供了一尊红脸长髯,手擎大刀的关帝像。挨着长条桌放的是一张仿红木的雕花八仙桌。郑二根用袖子将八仙桌揩了开,连连说,我这里是寒舍,寒舍,难得书记下基层来一回。很快,就有一妇女,看去比郑二根老相不少,送过一个塑料托盘,里面放几个雪白的景德镇瓷茶杯,搁在八仙桌上,接着又端来放满各种点心的果盒,里面是南瓜饼、红薯片、炒花生、旺旺雪饼、高粱饴软糖、开心果等土洋皆备的果点。

  郑二根用手指指那妇女,说,这是我老婆,尹凡对那妇女点点头,想打个招呼的意思。但郑二根的老婆却好像没注意到,脸上木然地做自己的事。等她觉得该做的都做了,便默默无声地退回厢房,不再出来。

  郑二根一边说,请、请,一边抓起开心果或炒花生往大家手里放。尹凡摆摆手说,刚吃过午饭,不必客气了,我看还是到村里面看看吧。

  郑二根带着大家往村中走,一只大花狗站在路当中对着尹凡一行人吠个不止。郑二根跺一跺脚,对着大花狗吼了一声,大花狗稍稍退后一步,又抬起头,对着他身后的陌生人叫起来。郑二根就骂开了:

  谁家里死绝了人的,放一条死狗在这里挡道?再不喝走老子一脚踢死它!

  马上有一个面色枯焦,头发蓬乱的男人出来,见是郑二根,脸上堆着笑容说,不知道是郑书记。不用说狗,我们家老鼠都认得你,哪里敢对你吼。说完,对大花狗踢了一脚:还不快滚回去!对书记你都敢吼,明天拿你去顶提留。

  郑二根笑道,怀宝呀,狗贱不压称。你那条见人就咬的破狗,不如下次拿来宰了,招待县上民政局的干部,说不定还能多骗几块钱救济。

  乡干事马上问,这就是你们村的郑怀宝呀?

  是呀,连你们乡里干部都知道他呀?

  知道。上回民政局农救股的王干事在乡里说到他。他那年到民政局去上访,说家里没钱过年,连饭都吃不饱,想要民政局给点救济。说到这里,乡干事见尹凡他们也在听,便顿了顿,转身对尹凡他们说,这个郑怀宝本来不属于救济对象,后来县民政局到下面搞调查,来岭下村的时候,顺便到他家看看,到底是不是特困户。谁知郑怀宝家刚做熟了一锅白米饭,见民政局的来了,想把白米饭藏起来。急忙之中却来不及,就让老婆把被子打开,将一锅米饭统统倒进被子里,然后在锅里倒上水。等王干事进门,他把锅揭开,说自己每天就喝这样的稀汤过日子。倒是郑书记鼻子灵……

  郑二根马上接过话来:他家里的底我还不知道?所以他说连家里老鼠都认得我。那天我陪民政局王干事去的。见他耍花招,我鼻子一闻,就闻到刚起灶的白米饭的味道。我把他家被子一掀,白米饭撒了一床。那死怀宝一脸通红,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说罢,他有些自得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人村里还有吗?尹凡问。

  没有了,像他这样的就他一家。多了的话,还不尽给我这个村支书丢脸啊!说完,他又补充一句:什么怀宝,我看就是活宝!

  郑二根觉得尹凡这个人不像以前看到的那些前呼后拥的领导那样盛气凌人,而是没什么架子,加上这半天的接触,有些熟了,说话也开始随便些了。

  在尹凡心目中,大多数农民就像自己的父母亲一样老实巴交,不会耍什么花头。像郑怀宝这样的村民也许各个地方都有,但毕竟只是个别的。有些人说这就是“刁民”,尹凡不以为然。他觉得,如果这就叫“刁”的话,那城里人比这刁的就太多了!

  郑二根带着众人看了几家农户,尹凡印象和自己弟弟家的日子差不多,说不上富裕,但基本生活水平还是有的。他想,既是来扶贫,这儿最困难的家庭还得要了解一下,于是就问:村里哪几家最穷的,今天先看上一、两家吧?

  郑二根有些犹豫,旁边马行说话了:

  市组在这儿建扶贫点,以后常有工作组的人在这里的,你想藏也藏不住。让尹书记了解实际情况,对解决村里贫困问题有好处嘛。

  好吧!郑二根说,上田村小组有一户老复员军人,老伴过世了的。家里原本有一个女儿,又嫁得远。现在年纪大了,种不得田,靠一点抚恤金生活,自己又不会划算,日子过得比较紧。再就是村委会所在地的我们这个村西头有一家比较贫穷的。

  乡干事看了看手表,说,上田那儿要走一段路,时间不够了,就到村西头那家去吧。

  郑二根就带着大家往那儿走。那户人家住的地方已经出了村口,离村子还有一、两百米远,一条高地不平的小路通往那儿。没等近前,就看见两间碎砖和茅草搭建的简陋房屋,外面看尽是窟窿,窟窿眼用塑料薄膜遮着。一扇狭小的窗户,从窗户口冒出一股柴烟。

  到了门口,郑二根说,就是这家!说完,对着里面喊了一声:丙生,丙生,领导到你们家视察来了。

  里面传出回答:书记呀,这么近你都难得来我这里视察的,今天刮什么风喔。

  刮什么风?刮东风!你这个死丙生,县委尹书记来了,你还这样阴阳怪气,惹得领导不高兴。

  没等里面再出声,尹凡等人已经弯着腰从低矮的门走进屋里去了。进去后,先被柴烟呛了一口,几个人一阵咳嗽;咳嗽过后睁开眼,又感到光线暗淡得很,视觉一下子适应不了。过一会儿才看清楚,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身材矮小,少了一条胳膊的人。他瞪着一双冷淡的眼睛看着进来的人,说,我这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领导来了就委屈你们站了。

  看你说什么话!郑二根叱道,又说,金花,金花,你还假忙三十夜,还不快来接待领导。

  灶下那个叫金花的女人便起身出来。她的腿脚明显不便利,一瘸一瘸。看得出这是一对残疾人家庭。

  拿什么接待领导?我屋里连热水瓶都没有,总不能叫领导喝凉水吧?丙生口气生硬地说。

  你不是在烧茶吗?郑二根问金花。

  烧什么茶?她是在烧猪潲。人填了肚子,总不能让猪饿死吧!

  你这个东西真是油盐不进。你过得这个样子是我弄得呀?郑二根有些恼了。

  乡干事马上对郑二根嗔道,看你这个官当的,丢人现眼嘛!

  尹凡摆摆手,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尹凡顺势坐在丙生刚推过来的一张有些歪斜的条凳上,招手让丙生也坐下。丙生不坐,不知是不敢坐还是不愿坐。尹凡又让他坐,他便坐在了稍远的床上。尹凡和颜悦色地询问他一些关于家庭和生活的情况,就像和自己村里的人拉家常一样。见这位县委副书记这样年轻,一副书生模样,说话挺和蔼,也并没有嫌自己家里不干净的样子,丙生的对立情绪稍稍缓解下来。他带着愁颜将自己的收入和生活手段一一作了回答,只是不肯说家里共有几口人。他不说,进来的人其实也看见了。灶边金花一边烧火,手里还搂着个两、三岁的女孩,另有一个五、六岁和一个更大些的女孩跑进跑出,像是在玩捉迷藏。丙生几次想喝止那两个女孩,但看看尹凡,又忍住了。

  郑二根说,你看看你过的日子。这能叫日子吗?政府的国策你不执行。你两个人三条胳膊三条腿,还要跟下猪崽样生啊生……

  国平、华茂都生了三个,凭什么我就生坏了?丙生又要叫起来,郑二根马上用更高的声音堵他的嘴:

  他们罚得起款,你上次生老三的罚款还没交清呢,这回不是我们工作做得早还想生四胎,你不知道计划生育一票否决呀!

  丙生不做声了。

  尹凡对丙生说了一通计划生育的重要性,说他生活能力本来不强,就不该这样生孩子。最后又问:老大几岁了?

  八岁。

  读书了没有?

  哪有钱读书?女孩子也不用读什么书,长大早点嫁人算了。

  那不行的,书还是要读的,女孩子也要读书。说罢,尹凡站起来,在人一多显得拥挤的小屋里走了几步,看见门后面写着一副对联。别人家对联都贴在正门口的两边,这家却把对联写在门背后,尹凡心里奇怪,近前去看,只见那对联纸张已经破损泛白,字迹很不工整,却还是看得清楚。是这样几个字:

  两间东倒西歪屋

  一对缺手少腿人

  门框上还有横批:

  断子绝孙

  尹凡看过后,心情变得阴郁起来。郑二根也凑上去看见了这幅对联,他叫起来:哇哈,你这样子咒自己吗!

  尹凡转身对丙生说,生活困难,但不应该丧失信心。这样的对联不要贴了,要相信政府和上级会通过发展经济解决你们的生活问题的。孩子千万不能再生,现在社会不同了,生男孩生女孩都一样。大孩子一定要送她去读书,今后她才会有出息。

  尹凡说着,丙生只是木然听着,并不做声。尹凡知道这时候批评也好,教育也好,勉励也好,对丙生的心情都不会有很大的作用。像他这样的问题,只能等以后设法解决了。

  离开丙生家之前,尹凡掏出二百元钱放在丙生床头,说,赶紧送女儿去上学。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见尹凡掏了钱,小秦、马行和乡干事也各自掏出一百、几十元不等的钱,交给丙生。丙生嘴里嗫嚅着,金花和几个孩子也看着。他们从没有经历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看着尹凡他们离开。

  走到村委会的时候,尹凡叮嘱郑二根说,计划生育要继续严肃抓好,对贫困村民的生活也要关照,尤其不能让适龄儿童失学。丙生的大孩子,你马上让她上学去……尹凡边说,郑二根边点头,连说,是,是!

  小车颠颠簸簸地驶离岭下村,路上乡干事接到一个电话,是乡党群副书记吴天恩打来的。他说他下乡回来,听说县委尹书记来了,口气里责怪干事为什么不向他汇报一声。乡干事连忙道歉,说这是尹书记的意思,不让打搅你们领导。吴天恩就说,请尹书记接电话。尹凡接过乡干事的手机,那边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连珠炮一样说开了,说尹书记下来指导也不通知一声,乡里面有失远迎,万分抱歉;说书记乡长出差了,他临时主持工作,自己没尽到责任,请书记原谅等等,最后要尹凡留在乡政府吃晚饭再回县里。尹凡再三拒绝,但那边不容推辞,并说书记第一次来不与乡干部们见面,别人会骂我不会搞接待得罪了你。听那边这样一说,尹凡不好再推脱,只得答应。

  当他们返回到乡政府的时候,吴天恩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儿迎接。尹凡一下车,他快步迎上来,一双大手把尹凡的手握住,还连连摇晃,说书记亲自下乡,给我们做表率来了。

  对这样热情的恭维话,尹凡十分不习惯,因此也显得不自在。但吴天恩一点没觉得。他说,书记晚上还要赶路回去,我这里早安排好了,吃了就走,吃了就走!说罢,领众人往街上一个叫“聚仙楼”的餐厅去。

  到了餐厅,他一定要尹凡坐主席,要小秦坐次席,本来还要马行坐尹凡左边,马行说你这样可要远离领导了。吴天恩便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坐下,他就张罗倒酒。尹凡不喝,他不敢勉强,却硬是给小秦、马行他们都倒了满杯。席间,听乡干事和马行谈了一下下村的情况,吴天恩说,农村老百姓呀,名堂多着呢。说完,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自己的亲身体验。他说,有一回乡里遭灾,上面发救济款,某村的一个农户也要领救济款,乡里说你提留还没完成怎么有资格领救济款呢?你们猜他想什么办法?他采用欺骗的手法。

  小秦好奇,问怎么个欺骗法?吴天恩说,由于发救济款的名单要报上去的,我们不能克扣,我们就让他先领,领完拿那个钱来交提留。你们猜他怎么样啊,他先是赌咒发誓,说领了救济款一定交提留,可钱一到手,马上又去上访,说乡里要变相克扣他的救济款。当时把王乡长气得呀,说这样的刁民不想法整治是不行的。

  吴天恩讲完故事,用手把袖子一掳,然后站起来敬酒。他敬酒称得上豪气冲天,包括尹凡,每个人都是连续三杯,说一杯是代表书记的,一杯是代表乡长的,还有一杯则是自己敬的。自己敬完了,又挑动别人回敬,三来四去的,渐渐显出醉意。马行说,吴书记,你是不是有些贪酒啊!吴天恩脖子一拧:

  老弟呀,这你就不知道了。尹书记第一次来,我必得舍命陪领导的。实话告,告诉你吧!和领导喝,喝酒,最佳效果是要喝醉。你只有喝,喝醉了,下回领导才记,记得你;要是不喝醉,那等于白,白喝!

  他转过脸来:是不是呀尹书记?我肯定下回你一定,一定会记住我的……

  马行见他真的醉了,赶紧吩咐乡干事:早点散了吧!乡干事就让端饭进来,几个人匆匆吃了饭,就告辞了。

  桑塔那在淡淡的星光下朝县城开去,两盏柱子一样的灯光不时照得路边的物体熠熠发亮。尹凡的心情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被什么郁塞了一样。他问两个年轻人这次下乡有什么感受,小秦说,

  看起来,基层干部看到农民的消极因素和落后面更多一些。

  马行则说,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考虑应对上级领导呢。

  尹凡心里一动:别看两个年轻人阅历不深,看问题还真的是敏锐呢。

  东阳县委、县政府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叫做加速脱贫致富奔小康,尽快建设新东阳。口号是令人鼓舞的,而口号的后面还有具体的内容,这就是,全面启动“百千万”工程,争取财政收入翻番,农民人均收入翻番。

  东阳县一贯是吃饭财政。所谓吃饭财政的意思是,县里一年的财政收入满打满算仅够支付政府工作人员、离退休人员以及老师等“吃财政饭”这部分人的工资(且不说有时候还有工资不能准时发放的情况),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财力搞建设和从事经济发展。按照学校里教的理论,就是说,东阳的财力只能“维持简单再生产”。对于一个讲求“发展是硬道理”的时代,这样的景况是非常被动的。而对于肩负着发展一方经济使命的县委领导们来说,他们感到的压力更大。

  翟燕青那天在迎接尹凡——实际是迎接于是之的晚宴上所说的“政绩”观念,并非灵感偶发,而是经过长期思考、深思熟虑的。什么叫政绩?政绩就是看得见的变化,就是让群众,更是让领导、让上级能切实感受到的变化。这几年,他认真观察了邻省邻市甚至邻县的一些做法,发现——他自己心中用的是“发现”这两个字,而公开场合则用的是“学习”两个字——那些经常在报纸和电视台上亮相或露脸的地方及领导,都是善于开创政绩和表现政绩的高手。他们的工作热热闹闹,他们的宣传红红火火,他们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们的官运也差不多都是平步青云。这几年,在东阳这个地方,县委不是没做工作,也不是没有深入基层,但总的来说效果不是很明显,财政收入增长不快,农民生活没有明显改善,这里的发展没有产生轰动效应,所以上面对这里的印象始终不深刻。那么,问题在哪里呢?问题就在“政绩”这两个字:政绩不显著,当然引不起上面的重视。发现了问题所在,就要有解决问题的办法。翟燕青和县长陈林、县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副县长以及农业、林业等有关局的负责干部商量,最后作出决定,就是要在东阳县全面发展畜牧业,具体说就是养羊;在养羊的同时,县里还要办一个冷冻厂。翟燕青的思路是,随着经济发展,城市人民收入增加,猪肉在城里人的餐桌上已经越来越掉价了。而羊肉温热带补,营养丰富,味道鲜美,将会逐步取代猪肉在城里人餐桌上的地位的。那么,养了羊就必须有储存的能力。那么多羊一旦养了起来,眼下深加工条件还不具备,只能通过冷冻、冷藏先储存,然后逐步向外调运。这样一来,东阳县向外调运的羊肉源源不断,这里的经济指标也就与日俱增,一个新的产业就这样形成了。

  当然,翟燕青思考这个问题并非一朝一日,他在脑子里反复想,反复推敲,看看是不是站得住脚。最后,他下定决心了,觉得东阳这个地方山多草多,养羊应该是得天独厚,没有问题的。更要紧的是,养了羊,带来两个翻番,东阳的名气就会如股票牛市一样飚升,东阳的名气大了,那么作为东阳的主要负责人翟燕青,难道不也应该水涨船高吗?这个“水涨船高”是什么意思,那是不好细说的。当他在县委常委会上提出自己的设想时,常委们多数都有些吃惊。他们有的说东阳这个地方从来没养过羊,老百姓有些连羊什么样都没见过。有的说羊肉在南方城市里是否会受欢迎值得考虑。虽说从理论上羊肉比猪肉富有营养,但这里有个长期生活习惯问题,而且据说吃羊肉会发燥,大热天受得了吗?有的说大规模养羊和办一个大型冷冻厂需要资金,这笔资金成千万计,到哪儿弄到那么多钱?还有的说……总之,养羊的事情冷下来后,仍在县里的常委们都说自己当初是如何持反对意见,力陈己见,甚至到了几乎与书记拍桌子的地步。但事实上,常委会上的确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但那时的看法是温和的,说话的口吻也是委婉的。而且还有一些常委的确是明显支持和响应(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翟燕青的倡议的,他们说,早就知道翟书记就养羊这件事做了深入调查和论证,不仅带人外出考察过,甚至还征求过自己的意见(尽管自己在这件事上也是外行),书记的决定肯定是不会错的,等等。翟燕青在会上讲了一番鼓动人心的话,他说,搞不搞这个“百千万”工程,是落实不落实发展是硬道理的问题,是关系到东阳经济腾飞、农民奔小康的问题,是有没有气魄和胆略的问题……这一连串的“问题”一摆,其他原本对发展养羊业有看法的人不敢再说什么。于是,一个关于东阳县经济发展战略的文件就这样正式出台了。

  尹凡当时没有参加这个会,关于“百千万工程”的具体内容他是在看到正式文件后才清楚的。所谓“百千万”指的是,全县农民每户养羊10只,总共一百万只;建设一座投资5000万元人民币的冷冻加工厂;争取全年财政收入在最短的时期内过万万元——其实也就是财政收入过亿的意思,但为了使整个“工程”给人一个协调配套,整体统一的印象,又念起来琅琅上口,就把亿字改成为万字。

  “百千万”工程一出台,立马在县里形成一个宣传热潮。县电视台天天都有关于这方面的报道,县委书记翟燕青也几乎每天出现在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亲自宣讲这一“工程”的重要性和远大意义。就连河阳日报、河阳电视台也报道了东阳县“百千万”工程将造福地方百姓的消息。

  这样,东阳县的“养羊工程”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势造够了,接下来就是动真格的。县里一边派人到外地采购种羊之类的,一边就是筹款。冷冻厂投入5000万,而养羊的投入至少是得以千万计。对于一年财政收入不过几千万的县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为解决资金问题,县委提出的方案是:上下联动,多方筹集,集贷结合,农户自理。这一方案的内容很明确,就是通过贷款和集资筹集一部分(主要是建设冷冻厂的部分),农村养羊户的买羊和饲养经费则自行解决。县里的集资,文件上讲的是根据“自愿”的原则,但文件后面的附件上却制定了一个详细的集资数额。首先,集资的对象包括国家公务员系列的全体人员,还有像文化馆、电影院等等所谓事业编制人员以及中小学教师等等,也就是说,全部“吃财政饭”的人都在集资对象里面;另外,没有下岗的县属企业职工也包括在内。其次,具体的集资数额是根据行政职务来确定的,正县级干部每人2000元,副县级干部每人1500元,正科级每人1000元,副科800元,其他人员每人500元。

  集资方案一下,整个县城就沸沸扬扬起来。有骂的,有闹的,有叫的,真正心甘情愿掏腰包的实在不多。因为县里某些单位过去曾经有过类似的集资做法。当时集资时也说保证还款,而且偿付远远高于银行的利息。结果项目后来并未搞成功,而首倡的领导却调走了,集资的款项便一直没法归还。这次虽然宣传得热火朝天,大家依然担心这个“百千万”工程到时候会成画饼,集资款便成为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是县委集资决心很大,措施强硬,各单位领导只好做工作。他们向群众解释,说这是一项造福东阳百姓的工程,有人就说就怕到头来又是一项烂摊子工程;再解释说这次是领导带头,县委翟书记和县长陈林工资也不高,可他们在常委会上当场就掏出了2000元钱,又有人说他们掏2000元算什么?没听说“工资基本不动,烟酒基本靠送”吗?——还听说“老婆基本不用”呢!另一个人马上压低了嗓子补充说,县委办的卢主任,和咱们的翟书记,正是“一对双飞燕”哪。单位领导就有些恼火:你这样诽谤县领导,将来要负法律责任的!那人却嬉皮笑脸地学着京剧《红灯记》里的反派人物鸠山的腔调说,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呢。

  意见归意见,牢骚归牢骚,财政局最后采取了从工资里扣款的做法,个人集资还是完成得比较圆满。个人集资措施虽硬,但数额毕竟有限,主要的款项还是要靠银行,银行贷款的解决据说也是花了一番力气的。

  县里面召集各家银行开了多次协调会,银行多少有点瞻前顾后。由于银行机制正在改革,贷出去款要是收不回来,行长们是要担责任的,不像从前把钱贷出去可以不再过问。所以他们开一次会,挤一点出来,再开一次会,再挤一点出来,始终离所需要的数目相差太远。

  情况汇报到翟燕青那里,翟燕青大发雷霆:

  别以为他们是条管单位,我们就卡不着他了;别以为他们是财神爷,我们就得给他下跪。他们不贷款,明天让他们的孩子不用在东阳读书了,他们的汽车也别从东阳的马路上过!

  听说县委书记发了脾气,银行行长们心里都有点紧张,但觉得贷款毕竟是大事,哪怕单纯为了应对上面的检查,也要有个交代、有个说法才行。信息再次反馈到翟燕青那里,翟燕青把行长们都找来说,好,没问题,我知道你们银行借钱出来要收得回去,担心收不回去就得有东西作抵押——他打个电话把县委办公室主任卢燕叫进来,让她把县委的大印也带来——这个做抵押总可以了吧?这个东西还抵不了你们那区区5000万块钱吗!

  这个细节是否属实,如今已无法考证。最后县委是采用房产置换、地皮抵押的方式,从各家银行凑齐了所需的款项的,而且其中一块地皮就是现在的县委大院。

  县委分工给尹凡的工作包括交通、政法、旅游、乡镇企业,还有侨务、地方志编撰等八、九上十项工作,里面文的武的硬的软的都有。工作项目虽多,但尹凡心里清楚:这些工作原本都有人分管,自己来这里挂职,县里名义上将一部分工作分工给自己,并非让自己负全责,不过协管一下,锻炼锻炼而已。尽管如此,他觉得这还是自己熟悉基层全面工作的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利用一些时间,先后和这些单位的领导见了见面,了解(他自己总是谦虚地说学习)了一些工作情况,不少东西听着跟一团雾一样,朦朦胧胧,似明白非明白的。

  后来他又到岭下村去了一回,这次在那里住了一晚,对村里情况作了更详细些的调查,认为村里报的人均收入不大实在。他把这个情况和郑二根说,郑二根说,那有什么办法?那都是乡里规定的,说任何村人均收入不得低于1000元,不能拉乡里和县里的后腿。实在说我们村虚报还算少的,你下次到岭上村、高田村去作作调查看,那些地方在真正的高山顶上,山高水冷,负担又重,种点茶叶,每户还要交几十上百块的农业特产税,比我们村更穷。可他们上报的人平收入比我们还多几块钱呢。弄得我几次挨王乡长的骂。尹凡了解到丙生的大女儿已经开始上学了,是郑二根让学校老师到他家把孩子领去的,心想这个郑二根别看有些痞的样子,恐怕这也是经年养出来的毛病,其实不能把他设想得太坏。

  尹凡下派后第一次回河阳,到市里的时候,已经下午4点多快5点的时候了。这时候到部里去,已经快下班了,如果要到部领导那儿去汇报一下情况,又怕来不及;光到办公室去坐一下,又没什么事需要处理,就干脆明天吧。于是他让司机小邢把车直接开到家里。到了家门口,他让司机找个地方住下,小邢问,明天我几时来你家里接你?尹凡一下没反应过来:接我干什么?接你到市委去上班呀!尹凡笑笑说,回到河阳,我就不用车了。明天到部里,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走路的,要不然,别人不要骂我官还没正式当,就坐小车摆官架子呀?小邢说,如果你这几天不用车,那我就不住了,今晚赶回家。等你什么时候回东阳我再来接你。见尹凡点了头,他鸣一下笛,小车又沿着来路开走了。

  尹凡走进家门,岳母正在厨房里忙活呢,菜刀切得砧板当当响。等尹凡进到厅堂里,岳母隔着厨房门发现有人来,就走出来看,一见是尹凡,心里十分高兴,嘴里就唠叨开了。

  哎呀,尹凡你总算回来了——岳母念“尹凡”两个字时“尹”字总是念不太清,让人听起来只是一个“凡”字——凡啊,你饿了吧?我马上煮碗面条给你吃……尹凡说别忙了,你还是做你的饭吧,不是马上到晚饭时间了吗。岳母说,你看你走了这些天也不回来看看,虹儿天天都盼着你回来呢。

  尹凡知道工作上的事和岳母说不清,她说不定还以为自己这是出趟差呢,就不解释,自己进卫生间去洗了把脸,又开始清理带回来的包,然后打开电视随意调了个频道坐下来看。

  没过多久,娄虹下班回来了。这时的娄虹,肚子又比自己离开时凸出了许多,走路已经看出有些困难。她见到尹凡,开始还是一脸淡然的样子,没说话也没打招呼,径直先到厨房,和她母亲两人嘀嘀咕咕交流了几句,然后才走回厅堂,坐在尹凡侧对面。尹凡想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没想到还没开口,娄虹忽然“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尹凡走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问怎么了,娄虹也不做声,还是哭自己的。等哭到差不多了,娄虹抬起头来,说,你一个人下去当官,可舒服了啊!

  尹凡见她这样说,有些急了:

  我这回下去挂职,你不是积极鼓动的吗?

  原来,当部领导将选派尹凡下去挂职的决定通知他时,给了他三天的考虑时间。

  就在这三天里,尹凡征求了娄虹还有过去一些同学比如巫军、吕丽娜、吴心仁、贾新等人的意见,大家一致都说这是个好机会。贾新还说,想不到尹凡小子文质彬彬,一点不像会跑会要的样子,怎么就那么吉星高照,官运亨通!而娄虹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掩饰不住地高兴,她甚至说,这样的话你调不调到省里都一样了嘛。哼,我看还有谁在外面说我们家的坏话!

  对于娄虹这种虚荣心态,尹凡心里觉得不大是滋味。但他想上次部里传出的谣言,这下在社会上将不攻自破,娄虹心里高兴是当然的,因为她很在乎丈夫的形象,娄虹希望自己进步快一点,这里面固然有虚荣的因素,但毕竟还是希望自己好嘛。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

  可是她现在又哭个什么劲呢?她后悔了吗?

  他正想说什么,娄虹却不哭了。她自己擦了擦眼泪,脸上透着红润,倒是一脸焕发的样子。她用手抚着肚子:你倒轻松,可我整天却太难受了。

  原来她不是心理不适,而是身体的不适呀!尹凡放下心来,一边帮她揉着肚子,一边说,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确实难为你了。好在岳母在这里,我下去也放心……

  放心,放心,你放心我可不放心!

  尹凡莫名其妙:你不放心什么?

  娄虹捶他一拳,破啼为笑:不放心你呗。看你那个傻样!说完就把头埋进尹凡怀里,就这样,一直到娄虹母亲从厨房出来招呼他们小两口吃饭。

  第二天尹凡到市委组织部去,心想还是要先到科里打个招呼吧。他走进干部科,只有陈科长一个人在那儿,刘咏却是不在。他想这样也好,免得和刘咏照面。和陈科长打完招呼,他便到于是之的办公室里,准备向他汇报下去这一、两个月的情况。

  于是之说,正好薛部长今天在家,免得你做几次汇报,我们就直接到他办公室去吧。

  薛部长笑眯眯地听完汇报,说不错嘛小伙子,下去锻炼锻炼会有长进的。你们那里最近很热闹呀!

  尹凡心想,部长指的是不是东阳县准备养羊的“百千万”工程呀?果然,薛部长接着就说了,东阳是河阳市的一个山区县,那个县委书记我还没见到过——于是之在一旁说,翟燕青同志挺有魄力的——是呀是呀,这就好,就是要有这样敢闯敢干的干部在一个地方创造出业绩来。薛部长又说,部里挂点的岭下村,人均收入才1000多元,不到全市的平均数嘛。听说养羊需要资金,尤其是农户家的资金要自己筹集。他们本来就比较穷困,这资金一时半会恐怕还很难筹吧?

  见薛部长这样问,尹凡便说,资金的确会遇到困难……

  那我看这样,既然是组织部的扶贫点,我们不能不出一把力。我建议我们部里的干部也和东阳县的干部们一样,每人捐出一些钱,不一定规定数目,捐多捐少是个意思吧,部里另外再挤出点钱,用于支持东阳县的养羊事业。当然,部里捐出的钱不可能解决东阳全县的问题,我们就把钱捐给岭下村的村民!你看这么样,老于?薛长征转头征询于是之的意见。

  于是之马上回答,薛部长这个建议非常之好,它具体体现了组织部门扶贫济困的热情,也是为发展地方经济作出实际的贡献嘛。

  那好,那就在部务会上通过一下,尹凡下次回去就把钱带过去。

  尹凡没想到薛部长对扶贫工作如此重视,亲自提出这样的建议,心里面很感激。心想自己一定要在下面好好工作,好好锻炼,这才对得起组织上的培养和关心。

  县委办公室主任卢燕长着一双俏丽的丹凤眼,脸型稍长却不显得消瘦,皮肤光滑洁白,就像细瓷一般。她戴着一副细金属框的树脂眼镜,发型总是很精致,但看上去又似乎很普通。她喜欢穿一身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或西装套裙),胸花却是经常地更换。脚下的高跟鞋颜色隔两天就要变换一下,或果绿,或乳白,或淡黄,或绯红,或黑色,那纤细的鞋跟让她的腰脊总是挺得直直的。她在公开场合,脸上的笑纹总是不断,但那种笑纹里包含的内容却是千变万化的。在亲近的上级面前,那笑容包含着亲昵;在上面来视察的领导面前,则带着由衷的尊敬;在同僚面前,她的笑容潜藏着优越和自信,在下属面前,她的笑容则常常是和她不容抗拒的意志联系在一起的。

  在东阳县党政机关的女性干部中,卢燕的外貌不算最漂亮,但她差不多是最引人注目的,这里面有气质的原因,也有身份上的原因。由于工作关系,她和县委领导们都能保持密切接触,这是一般人所无法做到的;尤其与县委书记翟燕青的接触就更紧密。有时,翟书记外出开会会带着她,这就引起一些人的猜测和非议。县城里就这么大,有些议论翟燕青可能听不到,但卢燕偶尔会听到一些。她却并不把这些非议放在心上,反倒以为这正好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运气,而这运气也是由别人不可比拟的个人综合素质带来的。因此在她微笑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几分矜持和高傲,而这高傲惟有那些对她心怀嫉妒的人才能观察(或者说品味)出来。

  在县委办公室工作了几年,卢燕已经习惯了各色人等(从领导干部到普通群众)落在她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眼神。那些眼神可谓包蕴丰富,有欣赏,有羡慕,有妒忌,有色情甚至有嘲讽,这些眼神落在她身上,形成不同分量的压力。她已经习惯了这些压力,这些压力给她的感觉有点像电影明星所获得的感觉一样。她常常觉得,即使是翟书记看她时的眼光,也与他看别的女干部时的眼光是不同的。用一句时尚的话来说,卢燕身上具备了吸引旁人(尤其是男性)眼球的某种“磁力”,她对于自己的这种磁力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然而,最近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磁力在某一双眼睛那儿竟然消失了。她仔细回想这双眼睛,这一双眼睛,虽算不上很年轻,却仍然清澈,经常表现出认真和专注,但它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不像其他的眼睛会形成一种压力,不用说欣赏和赞叹,甚至连好奇都没有,而是表现出相对的淡漠和空泛,这使她有了一种奇怪的失落感。她已经不习惯任何一双眼睛在面向自己时不包含任何内容,哪怕是不可告人的内容,而这双眼睛,为什么偏偏会对自己“视而不见”呢?它是轻视吗?据她的经验,轻视也会有分量,也会形成压力的呀!那么是愚钝吗?可那双眼睛里面明明闪动着这座小县城里的人所不多见的灵秀之气。

  那双眼睛的出现,使卢燕对自己的信心第一次受到打击,她以为这是不是象征着自己的魅力已经开始丧失?女人就是这样,一旦产生了某种令人沮丧的想法,便无法抛开它,反倒千方百计想去证明它是不是真的。卢燕也同样如此,她总想核实她自认为的那双眼睛中所谓的冷淡和空泛究竟所为何来?

  尹凡所住的地方是东阳县委招待所。过去在计划经济时代,每个县都分别有一个县委招待所和县政府招待所(也有的是两所合一),它的主要功能是接待上级党委和政府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或外省外地来出差的机关工作人员。后来,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入,原有的这种吃大锅饭、管理落后、漏洞百出的接待体制逐渐成为县里财政上的一个巨大负担。每个县每年在招待所上投下去的钱成百上千万,可回收的仅仅是零头而已,于是大多数地方都进行了招待所体制的改革。改革的方法各有差别,但基本上大同小异。东阳县委招待所的改制经过了几个阶段。先是由县里投钱将招待所装修后改为宾馆,实行承包制。但承包后的宾馆经过两、三年的使用,不仅没将投入的钱收回多少,反而里面的设备之类都用得破旧不堪,承包人在账面上做出亏损,就不再负责,一走了事。而这时外地纷纷兴起建宾馆的风,东阳县委又筹钱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划出一块地,建设起新的宾馆,上级来检查工作便往新宾馆带,老宾馆就显得“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新宾馆实行的是股份制,县委以政府名义投入的是地皮和房产,装修和里面的设备则由一个外地老板投资。由于为吸引外地老板前来,地皮的估价很低,几乎就是不算钱,房产的估价是按造价算的。外地老板的入股股份主要是宾馆内部装修和购置设备,其经费是他自报的。在装修之前,他拿了一份价目表送到县委办,卢燕接到后先是找财会上去审核,同时向分管的县领导作了汇报。分管领导过了两天告诉她,引进外地老板来东阳参股搞宾馆,这是县委决定的,这个老板也是通过别人和县委主要领导接触过的,县委主要领导和他接触后觉得这个人很热情、很可靠,于是指示说,既然我们要依靠人家来搞建设,就要对人家表现诚意,诚意之一就是要充分相信人家。所以对于他提出的预算,没必要一一详细核查。现在我们支持他,以后东阳的接待和建设之类的事,需要人家支持的地方还多着呢!

  听完分管领导的一番话,卢燕并没搞清他所说的到底哪几句是“县委主要领导”的意见,哪几句是他个人的意见。但卢燕这点把握得还是充分的,就是只要是领导发了话的,不管是谁,都百分之百地照办。因此她代表县里和那个老板签定了合作协议,而那份预算价目表,她通知财会上交还,不必再作核查了。在协定上,东阳县和老板的股份是各占50%,经营权归老板,县里和老板在利润上进行营业分成。但实际上,县委和县政府的接待任务也由宾馆承担。只要来了客人,带到宾馆开房住下,县委办的有关人员签个单,或者不用签单而是挂个电话,就可记在县里的帐上,到年终最后结算。结算不是实行划帐的办法,而是从分成利润中扣除,所以县里一年接待费用开支情况,只有宾馆经理也即那个外地老板能够随时掌握,县委办的人包括卢燕只有到年终结算时才清楚,平时却未必知道。尽管如此,卢燕的权力还是蛮大的。毕竟县里所有需要接待的客人记帐销帐需要经过县委办,最后统一由她签字才能得到认可,而且重要客人的接待规格、接待费用等等标准都由她直接确定,这里面的弹性往往不小,所以宾馆经理对卢燕是恭敬有加的。据说当协定签完的时候,那位老板和卢燕握手,并学着西方的做派,当着众人的面,将卢燕的手举到唇边作亲吻状,说今后能和卢主任亲密合作,实在是三生有幸。卢燕则忍俊不住地在他的胳膊上捏了一把,说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老老实实把帐做好,别暗地占我的便宜就行了。

  在习惯上,县里的人对老的东阳宾馆还是称作县委招待所,而只称新建的那一块为东阳宾馆。下来挂职的干部,县里考虑他们往往一住就是一、两年,到宾馆住开支过大,一般都安排在招待所里。这里条件比宾馆当然差一些,虽然可以特意为他们增加诸如空调、电冰箱之类的日用设备,但其它还是不好跟住宾馆相比。

  由于接待工作的需要,卢燕经常会到宾馆去。她就想,尹书记住在后楼老招待所那儿,在生活上不应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才是。于是,这天,卢燕安排了一批客人在东阳宾馆住下,便到尹书记住的地方去看一看。东阳宾馆和招待所都是卢燕的管辖范围,在这里,卢燕无论在哪块地方走动都不会感到有什么隔碍,但走近尹凡的房间的时候,她却感到自己有些紧张起来。尹书记来了有这么些天,她不知道他对自己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印象,为什么他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会和别人不一样?虽然尹书记只是来挂职的,但她不知为什么特别在意他的印象。也许他不仅是临时挂职,而且他来自市委组织部。她早就听说,对于那些已经走上仕途且有心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人来说,市委组织部就象一座高高的岗楼,这座岗楼是给那些朝这个方向迈进的人发放通行证的,没有这里的通行证,就像汽车上高速公路没有缴费卡一样,是不能够往前走的。除此之外,尹书记还有些特别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学历很高,这不仅在东阳,就是在整个河阳市的政界里也为数不多。据说他当年是河阳高专有名的才子,读研的时候又很受导师青睐,他的文采和学问功底都叫人仰慕。

  她叫晚班服务员带他到尹书记的住处,当服务员轻轻叩门的时候,卢燕下意识地用手将衣领和衣襟整了整,又将头发理了一下。

  门开了,尹凡正好在房里。他打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本没来得及放下的书。

  尹凡房门一开,服务员很乖巧地让到一边,卢燕的身姿便显现在尹凡面前。

  尹书记,你好!说完,卢燕将自己纤细的手伸了过去。

  尹凡没想到卢燕会来,楞了一下,握住卢燕伸过来的手,说,原来是卢主任,请进,请进。他感到卢燕的手虽然纤细,却带有骨感,她的手心部位微微有汗。

  卢燕进到房里,说,尹书记,委屈你了,让你住在这个地方。

  尹凡说,哪里,这个地方很好嘛,挺安静,又没人打扰。

  我怕有时招待所来顾客,会影响你休息。

  我来了这些时间,觉得顾客不是太多,没什么大的影响。

  卢燕的紧张心情还没有调整过来,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她看见刚才那个服务员还等在门口,便吩咐道,快去给尹书记倒杯水,用点好茶叶!

  不用了,我这里有开水。尹凡说,茶叶我也有,我来给你泡茶。

  哪能让书记给我泡茶?服务员很快就会端来的。卢燕笑道,那笑很带有妩媚的味道。果然才过五分钟,服务员就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端了过来。送完茶,服务员知道这里暂时没事了,便退出去仍干自己的活去了。

  卢燕问尹书记,到东阳这个小地方生活习惯不习惯?说这里条件艰苦,比不上河阳,怕尹书记受委屈。又问:书记对我们县委办的工作有什么要求,我们好及时改进。尹凡回答则都是说,好,不错,我很习惯的,你们工作很细致,我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话说得礼貌而节制,卢燕却从中感到了一种距离。卢燕说,我想替尹书记把住房调整一下,住到前面宾馆去,这样你的生活会更方便和舒适一些。尹凡说,不必麻烦,我知道宾馆是实行经济核算的,我要住到那边会给县里增加开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的。

  见尹凡说得坚决,卢燕不好再说。她用手摸了摸尹凡床上的被子,到卫生间开了开水龙头,又拉了拉窗帘,看是否灵活,最后指着挂在墙上的空调说,这台空调机已经旧了,开起来肯定轰隆轰隆作响,明天让他们给你换一台。尹凡仍是说不必,反正现在的季节也用不大上。

  卢燕和其他领导接触,往往交谈几句,就可进入比较随意、轻松的状态,有时她几句甜蜜的话一说,领导的玩笑话也就出来了。可今天想借这个机会和尹凡拉近一点距离,没想到尹凡竟然完全一副严谨的样子,让人无法接近,心中不免尴尬。好在她应变的本领还是比较强的。她凑近尹凡的书桌,把尹凡刚才放在那里的书拿过来翻了一下,读着书名:《农村经济与改革》,说,尹书记真是勤奋好学呀!又说,听说尹书记的学问很高,是市里有名的才子,我们县委办,既要负责行政这一块,还要担负政务这一块。政务方面很多的时候要写材料,尹书记这方面今后要多加指点。

  尹凡也觉出自己是否太严肃了,便笑着说:这都是误传,误传。我到县里来,情况不了解,对经济工作尤其不熟悉,不能不加强学习。这方面说不定还要请教你卢主任呢。

  看你,这么大的领导还一口一句叫我“主任”,你看我的脸往哪儿搁哟!说罢,卢燕用手捂住脸,似乎很羞赧的样子。

  卢燕的手真的很好看,白皙小巧,十指纤纤,骨肉匀称,每一个指甲盖都完美圆润,在灯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泽,它引得尹凡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下。

  透过手指间的缝隙,卢燕发现了尹凡目光的指向,心里头终于有了一种收获的感觉。她说,尹书记不光对我们的工作有意见要批评,尤其对我个人有什么看法,可要指出哦。尹凡笑笑:对你没看法——哦,对,我对你的看法不错,真的不错。卢燕把头一偏,带着几分撒娇地说,真的不错?你可别骗我哟!说完,高兴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尹凡参加县党政联席会,研究养羊工程的贯彻方案,卢燕让人把尹凡房间的老式壁挂式空调换成了新款的“海尔”变频空调,又将窗帘换成了更柔和的颜色,还叮嘱,尹书记的房间床单要勤更换,不能超过一个星期一次;尹书记的冰箱里要时刻备有快餐食品,领导经常开会加班,不能让领导晚上饿肚子。尹凡开完会回来,发现了房间里的这些变化,一问说是卢主任亲自布置的,心想,卢燕这个办公室主任当得可真是热情细致,怪不得县委领导们都夸奖她。不过,自己来这里锻炼,又不是来享受的,即使有些小困难也能够克服,卢主任细致过了头,也没这个必要嘛。

  后来,卢燕又找机会到尹凡那儿去过一、两次。有一次正好遇见组织部长居正从那儿出来,居正和卢燕说话就比较随便了。他说,我们两个真是巧啊,跑到尹书记这儿约会来了。卢燕说,我和你约什么会呀!人家尹书记到我们县挂职,照顾不好是我这个县委办主任的失职,所以我要来看看他这儿生活上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居正说,对对对,你应该代表我们多关心关心尹书记才对,要不然我们东阳县就对不起上级组织部门的关怀了。不过,卢主任要是有余热的话,也要到我家去发挥发挥,让我也体会一下你的温暖。卢燕把小嘴一拧:看你这个部长,说话一点没有领导的样子!你看人家尹书记多稳重,才不会像你那样油滑呢。居正对着尹凡“呵呵”一笑:你看,我们的小卢就是有眼力,看人就是不会看走眼——她对你的评价可比对我的评价高多了。尹凡说,我是来这里学习的,哪里算什么领导?工作方面的事要靠你居部长多指教;卢燕也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呢。

  听尹凡不再称他“主任”,而是直接称名字,卢燕心里暗暗高兴。这次她没进尹凡的房间,只是站在过道上讲了几句话,问尹书记来了这几天,生活是不是习惯一些了;对县委办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指示。尹凡说,你们这样关心,太热情了,我可觉得都不好意思了。卢燕说,书记你可不能这么说,为你们领导服好务,尽好责,是我们的责任哪。告辞的时候,她想像,尹凡的眼神虽然仍然很平静,但那双眼睛里面肯定蕴藏了许多的温暖,她体会过各种各样的眼神,但差不多还没体验过一种温暖的眼神。她渴望这样一双眼神能关注自己,能给自己带来一种全新的心理体验。

  为了保证“养羊工程”的贯彻落实,东阳县专门成立了“养羊领导小组”,由县委书记翟燕青亲自担任组长,县长陈林、县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屈晴和常务副县长李青云任副组长,县委、县政府班子其他成员都是组员。“养羊领导小组”下设一个常务机构:“东阳县大力发展养羊事业办公室”,简称“养羊办”。“养羊办”的主要工作职责就是督促、检查全县各个乡镇养羊的情况。这项工程开始不到一个月,“养羊办”就已经组织了几次检查。检查力度这么大,频度这么高,各乡镇不得不重视起来。乡镇干部几乎是挨家挨户上门,收取买羊的款项。许多地方的农户手头的一点钱买了农药化肥基本就没剩余的了,但上面催得紧,只好各想办法,有的提前将未长大的猪仔卖掉,有的通过关系到信用社弄点小额个人贷款,还有的就只有将准备好年中交提留的钱拿出来先用。市委组织部挂点的岭下村有尹凡带去的那笔资金,农户买羊倒是没遇到困难,很快就落实了上面交下来的任务,因此岭下村还被“养羊办”作为典型来表扬。岭下村受了表扬,尹凡却体会到不少农户对养羊的十二分不情愿。他听到有村民私下发牢骚称“养羊办”为“痒痒办”;说有这些钱不如多养几头猪呢,将来养的羊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更不用说卖肉赚钱了。开始,尹凡以为是岭下村的村民思想保守,后来听说别的村村民的抵触情绪更大,就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不大合适的地方?但县委书记翟燕青在会上反复强调: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们县委出于爱民富民的心愿,千方百计采取措施帮助农民致富,有少数农民思想保守,情绪抵触,我们要帮助他们扭转过来。他们不想致富,不愿致富,我们要强迫他们致富。要像当年办合作社一样,掀起一个大办养羊事业的高潮。在这样一个高潮面前,我们的干部尤其要清醒,要站在时代的前列,千万不要当绊脚石……

  翟燕青的话斩钉截铁,很有鼓动力。尹凡想,这是长期在基层当一把手所形成的一种能力。这是不是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工作魄力”呢?!

  关于“养羊工程”和“百千万”工程的宣传,一些相关媒体一直在持续不断地进行。一次在乡下检查工作,尹凡无意中从《东阳县报》的副刊版上看到一首诗,诗的题目是《可爱的白羊》:

  可爱的白羊,

  像天边的云朵一样,

  从遥远的高山草原,

  飘到了栖凤岭上。

  可爱的白羊,

  带来了致富的希望。

  幸福的花朵,

  将开满我的故乡。

  诗的署名是“燕子”。尹凡想,这一定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写的,诗句浅白,情绪却容易受感染,被激动。报纸编辑发这样的诗,也不过是配合宣传吧了。没想到回了县城,县委办的机要秘书专门送给他一个封好了的信封。打开一看,正是那张登了诗的报纸,同时附了卢燕的一封短笺,上面说:尹书记——不,尹老师!我写了一首短诗,在报上发表了,送给你,请你一定要指正哦。

  尹凡有些不敢相信,像卢燕那样干练泼辣的女干部,竟会冒出这种小女生般的举动。这是什么呢?是她刻意的做作,还是真诚的举动?尹凡摇摇头,将信封塞进了抽屉里面。

  从县城看栖凤岭,一年四季始终是那个样子。霭青色的山峰,有如高低不齐的锯齿,剪影一般贴在深邃的天空上。只不过这幅剪影是有层次的:近一点的地方,山色深浓一些,有时会呈青墨色,而远一些的地方则淡到若有若无。云雾时常会将山岭围绕起来,有时遮住山顶,使高高的栖凤岭像戴上一顶凤冠,有时又遮住山腰,露出巍峨的山峰,那飘荡的云雾就像一条流动的银腰带。走近栖凤岭,才能看见季节在山脚下面的演化、变迁,尤其是冬天过后,几乎每天一个样子地记录着生命与岁月的进程。山腰间晚开的梅花落尽以后,山下桃花开始次第绽放,差不多与此同时,山茶和梨花也相继开放。不久,山坳坪地里的油菜花一片一片地露出金黄色的颜容。油菜花开的时候,山野里、田地间像被阳光点燃一般,马上鲜亮无比起来。再往后,芝麻也开花了,野桑椹躲躲闪闪,露出青绿色的脑袋,快成熟的小麦,则挺着针尖一样的麦芒。农家的水田,于沉默中度过寒冷的季节以后,在杜鹃鸟的叫声中,开始被锋利的犁铧翻开,涌起一道道泥浪,然后,农民在秧田里播下黄色的稻种,等稻种长成细嫩的秧苗后,插秧的季节又开始了。

  插秧是春耕以来最要紧,也是最繁重的农活。尹凡想,既然下来锻炼,就得真正像锻炼的样子。他决定去岭下村帮助农户插一回秧;尤其是小秦,从来没接触过农活,让他也体验一下干农活的滋味,对他是有好处的。于是他提前给单位打了电话,把自己的意见说了一下。组织部领导很支持他的意见,让小秦把手上工作暂时腾出来,赶回东阳。

  “五一”节前后的日子,阳光灿烂地洒在大地上,田野里四处弥漫着泥土的芳香,触目皆是青葱翠绿的色调。岚雾早已飘散,栖凤岭的山尖清晰地呈露在蓝天底下,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布谷的叫声更加起劲,传得也似乎更加远,让人听了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尹凡和小秦头天晚上住到了村里,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帮助最缺劳力的丙生家插秧。

  丙生全家都动员了。丙生一只手,插秧不方便,但蹲下拔秧还是能够的,于是他就负责拔秧。丙生的老婆金花插秧,八岁的大女儿大凤向学校请了两天假和母亲一起插秧,二女儿二凤在家里照看妹妹三凤。当尹凡和小秦在村支书郑二根和村主任郑小春的带领下来到地头,大家一起脱下鞋袜的时候,丙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连忙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你们这些干部哪能干这种贱活呢!

  郑二根说,你少放屁了,尹书记来帮你插秧你竟说是干贱活,你那张嘴什么时候能学乖一点!

  尹凡说,别说了,你郑二根也别说了,插秧这个活我还是干过的,不信你们等下看看就知道了。

  自从读高中以后,尹凡没再帮家里插过秧,但小时候的童子工夫现在竟还没有忘,他插了几行秧后,慢慢找回了感觉,虽然动作不是那么快,但行是行,路是路,插得还蛮有样子。苦只苦了小秦,他不用说插秧,连田都从来没下过,捧起一把秧不知道该横拿还是竖拿,郑小春就教他。尽管如此,小秦还是弄得浑身上下泥汤点点,连脸上也沾了泥点子,秧却插不了几棵。好在郑二根和郑小春都是干农活出身,丙生家那二亩多田的秧很快就插完了。

  秧插完了,丙生千感谢万感谢,说好歹要留干部们在家里吃顿饭。郑二根说,到你家吃什么?你不要把人家尹书记和小秦饿着。尹凡说,丙生,吃饭的事你就不用操心,关键是小孩别让她耽误课,下午就让她上学去。

  几个人在水沟边洗了洗手、脚上的泥,穿上鞋袜走了。丙生呆呆看着尹凡他们的背影,多年来头一次感到鼻子有些酸酸的。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成了硬块,不再会变软,可今天却似乎有些异样了。他见金花还站在田头没动,突然大声说道,还不快回去做饭,吃了让大丫头去学校!丫头能读出书来,我们今后一样会有指望。

  吃饭还是在村委会,尹凡再三说饭菜简单一点,两三个素菜就行了。结果端上来是一个炒鸡蛋,一个炒青菜柳,一个腌鱼块,一盘腊肉炒冬笋,一个豆腐烧肉,最后还上了一钵清炖土鸡汤。

  郑小春拿来一小坛谷酒,说小秦今天累了,喝点酒解解乏,尹凡看看小秦,见他脸上晒出了红印,不自觉地还会用手去揉揉腰,知道他确实累了,就说,好吧,小秦今天辛苦了,喝点酒,我等下敬你一杯。小秦笑笑,说,今天总算知道了一点“汗滴禾下土”的味道,这样的机会还真难得。吃饭的时候,小秦胃口大开,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说得郑二根和郑小春都笑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就聊村里的工作。尹凡说,农田里的活太辛苦,主要是经济效益不太高,村里面能不能想点新的办法?

  村支书和村主任相互看看,说,我们这儿自古以来就干这个,除了水稻什么也不会种,你能让他们干什么?郑二根说,前些年上面说让办乡村企业,我们好不容易向村民集资凑了些钱,又到信用社贷了十万块钱的款,办了一个骨胶厂,一个榨油厂,结果骨胶厂没原料,榨油厂各个村你也办我也办,最后一个都没办下来。大家的钱都没了,信用社的贷款也一直拖欠在那里,弄得当时的村干部里外不是人,村民说干部们办事不力,把大家的血汗钱都弄没了,银行一笔帐挂着,时不时地又会催一下,我现在到乡里去碰见信用社主任,十几年了,他还老说这个事,烦得人要死。郑小春说,不是不想还钱,我们村实在还不起……还得起也不还!郑二根打断他。郑二根几杯酒下肚,似乎忘记了是在县委副书记面前说话,他唾沫星子乱飞地说,什么嘛,老子跟他说,又不是老子欠下的钱,是以前的村干部欠下的,管我屁事!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村里欠下的钱不错,可你是法人,你就得负责。我就跟他说,你还蒙我!我是中国人我还不知道呀。你要硬说我是法人,那我就说你是美人……

  他一边说,尹凡微微皱起了眉头。看见尹凡皱眉,郑小春在桌子底下踢了郑二根一脚,郑二根这才不再乱说了。

  尹凡想,这个郑二根,叫人怎么看呢?你说他有点痞嘛,他还不是那种太坏,坏到家的人;你要说他扎扎实实像个村干部嘛,可这副样子说出去的确让人不敢相信。尹凡曾个别征求过一些村民的看法,村民们对郑二根多多少少有些意见,可询问有什么人更适合担任村书记,大家却摇摇头,说,难弄!不是负不起责,就是不愿负责。二根起码还拿得起。尹凡知道这里面的意思,他自己老家的情形也晓得一些,穷地方的村干部最难当,软弱绵善了不行,没点手腕也不行。要找那种大公无私的人出来当干部,那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没有人没有缺点,只要不是太强蛮,能够把握村里的局面,维护一定的均衡,大家还是愿意接受。至于办多少公益事业,就农村的现有条件,那就很难说了,除非有本事找到外面的帮助。吃过饭,尹凡又了解了一下村里养羊的情况,察看了几家的羊,见一些羊竟然和猪关在一起,就说这样子养羊能行吗?郑小春回答说,村里多数人家没有羊圈,不是和猪关一起就是和牛关一起。单独盖了羊圈的人家不多。尹凡心里就觉得挺不是个滋味:就这样能把养羊工程做大吗?他不懂得羊该怎么养,但总以为这样养终归不像个什么样子。万一猪和羊互相传染疾病什么的怎么办呢?

  临走时,尹凡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县里号召农户养羊,用心是好的,村里积极响应也很对,但我看我们还要从更多的角度想想办法,比如从村里的产业结构调整方面动动脑筋。上次回县里,我请教了党校一个同学,市农业局农技科的高科长,他说,现在农业上致富的例子还是不少,甚至有完全靠农业立国的。比如欧洲有个什么国家,专门以种花作为国家财政和民众收入的主要来源,整个欧洲市场的鲜花大都被他们垄断。苗木、蔬菜、果业、蚕桑还有一些特种养殖等等,都可以促使农村早日脱贫致富,关键在找到一条适合地方特点的发展路子。高科长说,就说种花,一亩地的花卉收入可以相当于两亩苗木,一亩苗木的收入可以相当于两亩蔬菜,一亩蔬菜相当于两亩棉花,一亩棉花相当于两亩水稻。这样看来,水稻生产的比较效益是最低的。如果我们村能从结构调整上想点办法,村民致富说不定就有可能呢。

  那是,那是。这些事想好想,可做却难做呀!两位村干部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一起想办法吧。说完,尹凡和小秦登上了前来接他们回县城的小车。

  回到县城,找个机会,尹凡把自己在岭下村看到的农户家把羊和猪、牛等家畜关在一起的情形向翟燕青书记汇报了一下。他的本来目的是想委婉地对翟书记提倡的“养羊工程”起个提醒的作用,意思是在东阳这个老百姓从来没养过羊的地方,实施这样的工程可能会遇到一些想不到的问题和困难。没想到翟燕青书记却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发挥了尹凡的意思。在扩大到乡镇书记和乡镇长的县党政班子联席会上,他重新强调“百千万工程对东阳人民的重要意义”。他从“百千万工程”是一个创举谈到一个地方的干部和领导班子应有所作为,应该创造“无愧于时代和后代”的政绩;从各个乡镇和部门应该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上级党委的决定谈到今年的考核方法和指标;从“严格检查各家各户的养羊数字”谈到“不能马马虎虎糊弄上面,从现在开始每家每户要建羊圈,否则养不好羊乡镇书记和乡镇长要负首要责任”……最后,他表扬了尹凡,说“尹凡同志下村调查,及时发现了问题并向县委提出,这说明市委下来锻炼的同志工作就是认真负责,水平就是要高一些嘛!”

  底下有人悄悄在说话,一个说,忠不忠,看行动呗。不就是这个意思,说那么多干什么?另一个说,羊圈的事早就知道,没向上反映,是因为农民抵触很大,让他们买羊已经费了吃奶的劲了,再让建羊圈,哪来的钱?

  尹凡听见这句话,心里很不受用,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般,耳根一阵阵发烧,暗中把头低了下来。

  市委副书记潘仁和要到东阳来视查工作,这是尹凡没有想到的。翟燕青本来说要到澳大利亚去考察准备进口的冷冻设备的情况,接到市委办的通知,便将计划推迟。他先让卢燕打听一下潘书记这次下来主要安排哪些活动,卢燕向市委办一位领导询问,市委办领导说潘书记只是说去看一看,说他到河阳几年,东阳那边去得少,去“走一走”,没有安排多少实质性的内容。翟燕青听了,说那也不能马虎,要高度重视,便一边布置做好迎接潘书记的准备,一边等待着书记的到来。

  潘仁和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随身秘书,一个市委督察办的同志,正好一辆车。到了县里,翟燕青向他汇报了全县的工作,特别讲到了养羊的问题。潘书记说,好啊,你这里的“养羊工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整个河阳都知道了。市委方书记还表扬你们说,想不到东阳那么个贫困县,还有这样的魄力来大规模发展新的产业。这次来了,正好看看!翟燕青便和县委几位领导一起,陪同潘仁和到县城附近的联墟镇去。

  联墟镇离县城只有十几公里,经济条件在东阳县是最好的乡镇之一。镇党委书记许牧早两天就接到县委的指示,说市委潘书记要来视察,要“全力做好迎接潘书记视察的准备”。许牧知道上面来视察,一定得挑最新鲜又最好的典型给他看,东阳最近这方面的工作惟有“养羊工程”拿得出手。联墟这项工程的第一阶段也是受到县委书记翟燕青表扬的,可上次县党政班子联席会上要求所有养羊的农户要加盖羊圈的工作还没来得及贯彻,有羊没羊圈,这让上面看见不会闹笑话吗?好在许牧果断,他连夜布置乡镇干部从镇里的企业砖瓦窑那儿调拨几千块新烧出的砖,选了两户家境比较好,人也伶俐的农户,帮他们盖羊圈。人多好办事,羊圈在半天之内就盖好了。许牧亲自打电话向翟燕青汇报,翟燕青很满意,说,很好,你们办事雷厉风行,在基层工作就是要这个样子!

  当潘仁和在翟燕青等人的陪同下参观联墟镇的养羊户的时候,看见羊圈干干净净,里面关着的羊洁白健康,绵善可爱,心里大为高兴。他说,羊不是说是放养的吗?怎么把它们都关在这里?许牧回答:原先都是放养的,听说潘书记要来,就暂时把它们关在这里,怕的是书记来看不见羊,要说我们弄虚作假了。

  潘仁和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个乡镇书记想得还真周到。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们的工作是做给人民群众看的,不是做给上面领导看的。羊该放养还是放养,不要因为我要来就改变羊的饲养习惯。他用眼上下扫了一下羊圈,说,这羊圈盖得还挺不错,羊住在里面应该舒适了啊?

  许牧见潘书记在注意羊圈,生怕他会看出破绽,心里急得不行。一听书记这样说,暗中舒了一口气,忙说,是的是的,既然发展养羊事业,不给羊住好一点怎么行。

  看完联墟镇的羊,翟燕青又带他去看冷冻厂的工地。工地是在县城边上一座高地上,原先上面的植被已经被推土机推掉,裸露出一片色调鲜艳的红壤。有几台推土机正在将高低不平的地面推平,还有一些人在一起测量着什么。这儿现在任何建筑都还没有,翟燕青带潘书记来看,只是向领导展示县里创意的工程正在有序施行的意思。

  本来,潘仁和还提出到市委组织部挂点的岭下村走一走,但却接到一个电话,说市委常委要开一个临时碰头会,让他马上赶回去,便只好放弃这个计划。在县里吃饭的时候,翟燕青让卢燕通知尹凡前来陪同。潘仁和吃过饭,问尹凡在这里习惯不习惯,又说要多向长期在一线工作的同志们学习,最后他说到尹凡住的地方去看一看,这一下,不光尹凡,在场的人心里都一阵感动,心想,潘书记真是个对下级无微不至地关心的领导。

  饭是在东阳宾馆吃的,所以尹凡的住处走几步就到了。潘仁和走进房间的时候,仔细察看了一下里面的设施,说,条件不算奢华,但也不算简陋,应该还过得去吧,尹凡?

  尹凡说,挺不错挺不错,我感到很满意了,县里各方面对我都挺关照的。

  翟燕青在一旁说,潘书记呀,你们选派下来的同志素质就是高,我看尹凡不仅生活简朴,对自己要求严格,而且工作态度和敬业精神都挺可贵,调查研究很有成果,思考问题也挺深入的。

  听翟燕青这样讲,尹凡十分不好意思,他连忙说,这是翟书记鼓励,我对基层工作不熟悉,还要尽量多学习!

  从尹凡房间里出来,潘仁和心情很好。他说,你们的工作我看了,做得应该说是有成效的,回去后我会把自己的感觉向方喻书记汇报。但还要继续把工作做深做细,要把帮助农民致富作为我们工作的首要任务来抓。潘仁和一边说,翟燕青一边连连点头。潘仁和又勉励了尹凡几句,和大家挥挥手,在众人的注视下,登上小车离去。

  潘仁和到东阳检查工作,其实有一半是因尹凡而来。这里面的原因尹凡后来才知道。那次尹凡和小秦到岭下村帮丙生家插秧的事,被县委报道组一个叫章文彪的小伙子了解到了,他马上写了一篇稿子,自己盖上“报道组”的章子寄给《河阳日报》,《河阳日报》登了出来。不知编辑怎么处理的,竟将它登在了《党风与廉政》这个专栏上。稿件一出来,东阳县的人当然都知道了。尹凡也看见了这篇报道,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是不安。他当即和县委宣传部长高群联系,说自己下来锻炼,插了一次秧就这么报道,恐怕不太合适。还说以后有关自己的活动都不要向外面报道,免得引起误会。高群听出尹凡不是故做谦虚,就说,这件事事先我也不知道,我过问一下,给你个答复。以后有关你的报道,我让他们一定事先给你看过,征得你的同意才能发稿。很快,高群就有了回话,他说,那个什么章文彪,我狠狠地批了他一顿!发稿子也不能这么无组织无纪律嘛。他正在我办公室做检讨。你看要不要他去你那儿当面向你道歉?尹凡说那倒不必了。高群又向尹凡解释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县委宣传部长也难当,报道组那些同志的压力很大,就这么几十万人口的小县,一年规定了好几百篇的上稿任务,完不成任务就扣奖金。小伙子们一天到晚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只要哪里有一点信息,马上就去挖,哪怕是一块铁也恨不得把它变成大金疙瘩,何况你那个是百分之百的真实消息……尹凡没等他说完,就说,老高,我还是坚持我自己的意见,以后有关我的报道还是不要发的好。他怕高群认为自己是在以副书记的口吻说话,便开了句玩笑:我希望你利用一下职权,把我封闭起来。

  高群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好,好,既然你给我授权,我可是不用白不用,有道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

  本来一篇报道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尹凡以为已经和宣传部长说好了,下不为例就行了。可没想到,还没等到下次,这篇报道就引出了麻烦。从东阳县邮局发出的一封信寄到了《河阳日报》总编室,信上这样说:

  你报某月某日所发的关于我县县委副书记尹凡的报道,我读了以后有意见。你们把他当作廉政建设的典型,可据我所知,这个尹凡同志一到我县挂职,就让县委办把自己的住房按豪华标准全面装修一新,县委办还特意为他购置了全套的家电设施,一共花去好几万元……本来下来锻炼,应当本着艰苦朴素的原则,与群众同甘共苦,可他这样的表现,你们却给予表扬,这会在东阳引起误导,我们对此很有意见……

  信的署名是:“一名退休老干部”。

  由于是“老干部”的来信,这位“老干部”的来头究竟有多大,大家弄不清楚,报社不敢怠慢,怕负报道失实的责任,就将信件呈了上去。潘仁和并不是管宣传的书记,不知为什么这封信却转到了他手上。本来像这样的信件,潘仁和最多批个字转给宣传部门去处理就行了。但他看见信的内容涉及到尹凡,而尹凡又是自己亲自提议,以低职高配的方式派下去锻炼的干部,他便不能像对待一般信件那样了。他之所以特意到东阳去,便和实地调查那封信的内容有关。但他采取的是不动声色毫不声张的方式。从尹凡住所出来,他所以心情高兴,就是因为他发现信上所反映的与事实并不相符,他确定自己看尹凡的眼力没有错。回去后,他在那封寄给报社的信上批了几个字,意思是对群众尤其是老干部的上访或告状信,要采取认真对待的态度加以处理,但一定要调查清楚事实,不能打击干部尤其是优秀年轻干部的积极性 !

  知道潘仁和到东阳县搞视察的真相,尹凡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并不是对潘仁和有意见,那天潘书记到自己房间里坐过以后,出来时明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看起来他对自己还是充分信任的。他没想到一件原本并不大的事,会被人“三人成虎”地附会穿凿,闹出截然相反的误会。后来,卢燕通过市委办的关系,将那封信包括潘书记的批示都复印了过来,尹凡看过那封信的复印件以后,觉得那不像是别人恶意陷害,不过是以讹传讹所导致的罢了。

  卢燕倒是一副非常对不起的样子。她对尹凡说,这事都怪我!我考虑事情实在不周到,没想到给你稍微改善一下居住条件,竟会被人利用,损害了你的形象。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当得真是不称职!

  尹凡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我说了旧空调也可以用,而你也的确是一片好心。

  尹凡怕卢燕自责,语调放得很轻,卢燕听了心里有一种湿润的感觉。她抬眼看一下尹凡,见他的目光虽然没有直接注视自己,但里面所辐射出来的温柔似乎可触可感。她本来想问尹书记读了自己在《东阳县报》上发的那首诗有什么评价,可咬了咬嘴唇,还是没问。她怕尹凡对那首诗评价过低,问了反而会影响他对自己的看法,于是决定,干脆还是不问的好。

  县委组织部长居正问尹凡,要不要调查一下那封信是谁写的?查一下笔迹很容易的。尹凡连连摇手:你可千万不要这样做!你这样一做那我成什么了?居正说,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我们组织部出面,没事的,不会有问题。尹凡还是再三摇头,说,这也是对自己一个警醒。我们当干部的连这点风波都经不起,那怎么行?!

  娄虹快要临产了。

  接到岳母的电话,尹凡请了假赶回河阳,妻子娄虹已经在家休息好几天了。她躺在床上,绵声绵气地对尹凡说,按说生产之前是没有休息的,但学校说市委派你下乡锻炼,这是对你的重视。我快要生产了,不能让你有后顾之忧,就让我先在家休息,这是对我的特殊照顾。学校还说以前怀孕的老师从来没有给予这样的待遇的。说完,有气无力地笑一笑。尹凡说,你们学校领导还真有眼色嘛!说完又觉得,学校里一片好意,自己不该这样去猜度人家。

  到了预产期,娄虹住进了医院,尹凡和岳母两个人轮流值班,照顾娄虹,虽然忙,但尹凡心里还是忙得踏实。

  岳母一到了医院,看见娄虹,就说看你的样子,一定会生个儿子的,那样我就有孙子抱喽!说多了,娄虹就烦了,说,妈,我干嘛非要生儿子?生个女儿不行吗?我非得生个女儿。女儿将来才孝顺呢!

  岳母见娄虹烦自己,就不再说生儿子的事,可嘴里一下忍不住了还会念叨:好,好,女儿是孝顺,可你看人家隔壁黄老师家,两个儿子生了两个孙子,多有富呀,多有富呀。

  当娄虹从产房出来的时候,护士告诉他们,娄虹果然生了个女儿,胖乎乎的,有七斤多重呢。尹凡听了,心里倒是很高兴,却瞥见岳母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等到娄虹出来,她才调整一下,重新露出笑容,但笑得明显不大自然。好在这时候娄虹已经注意不了那么多了。

  生了孩子的娄虹,脸上一脸的平静和慈爱,她整日都把目光投向身边这个满脸皱巴巴的孩子身上,对她唱歌,和她说话,没完没了地亲她,对母亲和尹凡却没什么话说。岳母看见女儿高兴,自己也就高兴起来,整天做这个炖那个的,惟恐对娄虹照顾不周。尹凡也想帮忙做点什么,可岳母嫌他笨手笨脚,做起来让人不放心,什么都不让他做,尹凡倒省心了。

  听说尹凡生了孩子,以前一些同学像吴心仁、巫军还有党校的沈强、卞虎他们都先后带了礼物来祝贺。尹凡说祝什么贺,比起你们来我早都落后了。同学们就说你是讲优生嘛!你这个硕士将来想培养一个女博士呗。说得娄虹心里甜蜜蜜地乐开了花。

  那天卞虎他们来,看了女儿,几个同学一起在客厅里坐,就随便聊开了天。大家问尹凡下乡挂职的感受怎么样,是不是找到了当县委副书记的感觉?尹凡说感觉是我个人的能力太有限了,想做点事总感到很困难。卞虎说你那是客气,你没读过清朝的历史吗?据说李鸿章有一句名言,说一个人连当官都不会当,那这个人还能够干什么?那就彻底没救了。沈强说是不是李鸿章亲口对你说的,我们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句名人名言?尹凡说,这要看怎么讲,一个人在机关混饭吃那是很容易,咱们这些同学在老百姓眼里大大小小都还算个官。但我也知道你们都决不是甘心坐在办公室里熬年头,等升迁的人,想干一点事业,想办一点有用的、让老百姓欢迎的事,没有一个平台,谁也没有辙的。卞虎说,你现在有平台了,你想办点什么大事呢?尹凡说,你别笑话我了,我几斤几两你们还不知道?

  停了停,尹凡说,我们部里挂点的那个岭下村,村里的那所小学我去了几次,破的那个程度你们可能想象不到。那个房子还是很早以前的一座祠堂,门窗和柱子上的油漆都剥落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从教室里朝上看,尽是一丝一丝的天光,下雨的时候,老师要打着伞站在讲台上讲课,学生们则往不漏雨的地方,挤在一起才能不被淋湿。唉,要是能帮他们建一所希望小学,也算干了一件好事。

  听说建希望小学,卞虎一拍大腿:哎,这事你不早说,就有这么巧!上个星期省交通厅的王副厅长到了河阳,我陪他吃饭。那次他就说了,省青少年基金会发动各单位募捐,搞了个希望工程,要帮助贫困地区的孩子解决失学问题以及改善上学条件。王厅长说,他们厅里研究了,说是捐一笔钱还不如干脆找个地方盖一所希望小学,打上省交通厅的捐建标识,这样还可以留个痕迹。尹凡一听这话,眼睛一亮,问:这可是真的?

  卞虎说,当然真的,谁还骗你不成?

  那能不能争取到我们那里建呢?

  试一试,争取一下还是可以的。妈的,上次我陪王厅长喝酒可是把多年修炼的工夫都拿出来了,王厅长喝得晕忽忽的还拍我的肩膀说我是“老弟”呢;那次我们局长也挺高兴,说,把省里的领导陪好了,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没有白当。

  尹凡没想到一次偶然谈话就谈出这么个机会,心里的高兴就不用说了。他再三叮嘱卞虎:一定要想办法替我把这事搞定。

  卞虎拍拍胸说,这事哥们答应了,一定去替你办,所需“活动费用”不用你出一分!

  孩子睡着了,娄虹一直躺在里面听他们扯淡,听见说到这里,在里面扯着嗓子问,建希望小学还要活动经费?

  起码买几条好烟,送几条好酒,这样才好联络,才好沟通吧!

  临走的时候,沈强又四面看了看尹凡的住房,说,你们组织部的干部就住这样的房子,未免太委屈了点吧?你下次去看看人家交通局的宿舍,那才叫小康呢!卞虎说,我的住房是不错,下回到我家去做客,让“贱内”做一手菜给你们吃。

  你老婆可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沈强又跟了一句。

  卞虎反讥道,你别嫉妒我。你们工商局住房会差吗?三室两卫还加个储藏间。你要还嫌小,那就该住市委的书记楼了!

  没过两天,卞虎给尹凡打来电话,说他和交通局一位副局长一起去了一趟省城,到了省交通厅,王厅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是下次抽个空要来实地考察一下。

  田里的秧苗渐渐由嫩黄转为淡绿,又由淡绿转为深绿,再抽穗、灌浆,浮出一层浅黄,浅黄又渐渐变成金黄。

  这是平静的乡村生活,谁也不会去预先设想它背后可能出现的阴影。

  早稻收割的时候,对于农民来说,是个欢喜的日子,因为这意味着付出的血汗可以收获了。

  今年,县里给各个乡镇下达了一个“财政增收达标”的计划。去年,由于前岭乡的财政任务完成不好,在开年终总结会的时候,前岭乡党委书记万和水和乡长王才根双双坐在了最后一排,并被电视台“曝光”。今年他们俩商量,无论如何不能再受这种“屈辱”,于是决定在夏粮征购的时候,对全乡农户实行“一手交粮,一手交钱”的办法。“一手交粮,一手交钱”,外面听起来似乎是农民交粮,政府交钱,不打“白条”的意思,其实不然。前岭乡实行的“一手交粮,一手交钱”,其矛头都是针对农户而言的。所谓“一手交粮”,是指的农户必须按照规定上缴征购粮;所谓“一手交钱”,则是指农户要按照“三提五统”的计划上交规定的钱款。去年前岭乡之所以没能完成财政计划,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三提五统”最终没能收齐,而今年的财政任务增加了,万和水和王才根更是觉得要想新的办法才能完成任务,于是,被归纳为“两手交”的办法便应运而生。但是在实际操作中,所谓“两手交”又被简化成“一手交”,即粮交了,钱还没到手上,就被粮管所从所应得的卖粮款中代乡政府扣除提留款,如有剩余,才能得到现金。

  当全乡各个村的农民挑着刚打下来的早稻到乡粮管所交粮后,他们发现,粮管所发到他们手上的现金已经没有多少,取而代之的是盖有乡政府印章的收款收据,收据上开注的项目是某某“提留款”。先交了粮的农民忿忿不平地出来,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嘴里骂个不停,有的一脸通红,像刚吵了架的样子,有的脸上挂着泪痕,念念叨叨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本来,大家还排着队等着交粮的,一看这情形,就问怎么回事。刚交完粮的农户就把粮管所收粮不给现金只给收据的事说了。这样一来,排好的队就开始乱了。一些人挤到前面询问粮管所收粮的人,说道,凭什么卖了粮不给人家现钱?

  粮管所的说,这是乡政府的规定,我们按规定办。

  听说是乡政府的规定,人群更嚷开了:

  这怎么行呢?我们辛辛苦苦种了粮食,卖给你们却不给钱,这像什么话?

  什么规定,怎么事先没跟我们说?

  提留归提留,卖粮归卖粮,这是两码事,为什么要搅在一起?

  嫌我们农民挣钱不辛苦是吧?卖粮得两个钱还这样七扣八扣,这不是不叫我们活了吗!

  农民们越来越多,把粮管所经办人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大声嚷嚷,吵成一片。大热天,人一多,房间里的电风扇一点不起作用,满房间都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刺鼻的汗味。经办人火了,说:

  你们挤在这里想干什么嘛?想不想卖粮了,不想卖粮回家去!

  一个来自三溪村的农民说,粮都挑来了,谁不想卖粮?我们就是想问问,凭什么你们只收粮不给钱?

  那你去找所长,这个不管我的事。

  所长呢?

  所长在所长室,你们不要都挤在这里影响我们的夏粮征购工作好不好?!经办人怒气冲冲地说。

  找所长就找所长!大家一声喊,又一齐转身朝所长办公室涌去。

  粮管所所长徐发根说,你们不要吵,吵也没有用。不是我不想给你们付钱。这收粮的钱我又不能自己得,不能贪污。是乡里面规定要把提留款扣下,我们不过是帮乡里完成一下任务而已。

  你总不能让我们连一点买盐的钱都没有吧?到年底我们该交的提留总会交,现在你这样不是要断我们的生计吗?!又是那个三溪村的村民说。

  我说了你们不要吵,吵是没有用的。你们要是不罢休,有本事找乡政府,找万书记和王乡长去!徐发根把脚一顿:你们是烧香找错了菩萨,拜佛进错了庙门!说完,他用手拨开人群,径自出去,把一屋子的农民撂在了里面。

  看来,找粮管所的确没有用,要想拿到卖粮的款,还是要找乡里。可是说到找书记和乡长,这些农民踌躇了,毕竟在他们的心目中,书记和乡长代表政府,就像政府的化身一样。平日里,他们难得见到乡里的书记和乡长,偶尔有一、两次看见了,他们不是在村干部面前做指示就是陪同更大的领导在视察。他们的眼睛很有神,很锐利,但从来不朝自己看。他们的衣着打扮越来越朝县城里的干部看齐,即使到了村前田头,也依然西服领带,衣冠楚楚的样子。他们很自信。在农民眼里,他们的形象总是很高大,因为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除了乡间的土话,还时不时会有电视和广播里才出现的一些关于“方针”和“政策”的最新名词。因此这些农民一旦面对他们,总是会显得很自卑的。

  可是,不找他们又不行。不找书记和乡长解决不了问题,这点粮管所所长已经跟他们讲清楚了的。

  现在集中在粮管所的卖粮农民大多数是前岭乡集镇附近三溪、横塘、堡山几个村的,他们中许多人连书记和乡长姓什么都不知道。也有知道的,说书记姓万,乡长姓王,而且听说王乡长的脾气比较急燥。有人就说,不管他急燥不急燥,再没有卖了粮拿不到钱更让人着急的事了。于是大家商量,还是要找乡里的领导才能解决问题。众人又吆喝到一起,涌到乡政府去。正好,乡里干部在开个什么会,万书记和王乡长都在。见来了这么多农民,个个脸上都带着怒气的样子,书记万和水就让王乡长先出去看一下,说我这里总结一下,会议就结束吧。王乡长走出会议室,伸手拦住那些往办公楼里面闯的农民,声色俱厉地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有什么事,一呼隆都跑进来?

  我们找乡里面来要钱的!一个人不加思索地说。

  乡里哪里欠了你们的钱?不要到这里来胡闹!

  不是胡闹,我们卖粮得不到钱,说是乡里不让付钱,这是什么道理?马上有人嚷了起来。

  什么道理?你们自己还不清楚?你们去年就有人不交清提留,欠了政府的钱,还敢找乡里面要钱!

  有人欠钱是有人的事,我们大多数人又没欠钱,凭什么大家卖粮都不给钱?

  去年乡里工作落后了,遭到县里的批评,今年不能再落后了,所以先把部分提留款收起来,免得你们中有人不讲信用,到年底又拖着不交钱。

  王乡长这话把众人惹火了,大家一齐叫了起来:

  谁不讲信用?谁不讲信用?我们农民一年忙到头,结果卖粮给你们政府还不给钱,你说到底谁不讲信用?

  这时,万和水开完会,也走出来,见现场这个样子,农民情绪都比较激动,就说,乡里面一年为你们农民办了这么多实事,修路呀,建桥呀,都要花钱,钱从哪里来?都得从提留款和集资款当中来,我们乡干部又不能凭空变钱出来。可是,乡里已经是赤字财政,收提留也是按照政策办的。今年采取这种边收粮,边收钱的办法,是省得将来乡干部又要下去收钱,你们又要另外再交,双方都省时间,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我们卖了夏粮是要等钱用的。要买下半年的化肥、农药,要解决小孩子暑假以后开学的学费,你们扣下提留就剩不下几多钱了,让我们怎么办?

  王乡长又在一边喊开了:你们手上就那么紧?缺钱花你们自己想办法去贷款!

  王乡长这话让农民们情绪再度激动起来:

  我们当然手头紧,哪像你们拿工资,月月有钱进。

  还上哪里贷款?年头你们硬要我们贷款买羊,现在还要逼我们盖羊圈,我们总不能把田里的土变成钱吧!

  县委翟书记说了,那是逼你们致富!

  什么致富?致富个屁!还不如说逼我们跳河呢。

  万和水一听,不由也来火了,对着刚才说话的那个农民说,你是哪个村的?你怎么可以这样骂县委呢?我们收提留是按政策办,我们一点也没违背上级的政策,你们是服也要服,不服也要服;钱是交也要交,不交也要交!说完,看看太阳,说,现在这么晚了,中午都过了,我们乡干部也要回家吃饭。有什么不满的下午再来找!说完,领着乡干部们走出了乡政府院子。

  有几个农民想拦住他们不让走,可是又不敢先动手,只好眼睁睁看着干部们离去。

  卖夏粮的季节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当顶,炽热的光晃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人站在屋外,明显感到蒸腾的气浪在氤氲上升,就像处在澡堂子里的感觉。许多人粮没卖成,但把粮挑来了又不甘心就这样挑回去。况且挑回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放在家里不卖。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坐在路边树荫下,路近的等家里送饭来吃,路远的有的带了红薯锅巴之类,有的到饭店买两个馒头,还有家境实在困窘的,避开旁人,找个水龙头拧开了,喝饱一肚子水,然后又回到树荫底下。

  刚才到乡政府去找书记乡长的有二、三十人,多数是三溪村的,还有几个是横塘和堡山的,大家就聚在一起,商量下午怎么办。有的说,我们还是要找乡里讲理去;有的说,能不能和乡干部们商量一下不要一下扣那么多钱,每户人家夏粮一共才卖得几百块钱,一下就扣掉三、四百块哪里吃得消?还有的说,就是不能扣,夏粮征购一分钱也不能扣。该交的提留我们自己会交……

  正商议着,三溪村农民叫宝柱的,他那个在省城大学读书,正在家里休暑假的儿子来给他送饭来了。

  宝柱的儿子是去年考上大学的,学的是法律专业。他听见大家讲卖粮的事,便问粮食怎么没卖了?宝柱和村里的农民就把上午的情况对他说了。他说,乡里怎么能这样做?这样做是违反政策的。宝柱忙说,你说得对吗?刚才万书记和王乡长他们还呵斥我们,说他们是按政策办事,我们告到哪里都是这个政策!宝柱儿子就说了,那是哄你们呢。今年省里发了文件,电视里早就播了,说夏粮收购不许给农民打白条,不许扣除提留款,该卖多少钱就要付多少钱。而且夏粮征购款也是由中央下拨,直接拨到每个乡镇粮管所的。

  在场的农民一听,都气愤了,纷纷说,对呀,对呀,记得电视里是说过不许打白条的事,乡干部凭什么糊弄我们!不行,下午一定还去找他们,一分钱都不能让他们扣。

  有一个农民担心地说,这些乡干部可会卖嘴皮子了,他要硬说没有这样的文件,我们上哪儿去找啊?

  宝柱儿子马上说,这个不成问题!电视里播了,报纸上肯定也会登的。找一下前段时间的报纸,一定找得到的。

  听他这样一说,乡亲们就夸奖:到底是大学生,脑子就是比我们灵光!宝柱啊,你可真有福气,生了这么好个崽哟。宝柱脸上就溢出一股得意的表情。

  宝柱儿子带了两个农民来到乡邮政所,说是找一下前些时的报纸。邮政所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现在下班的时候,又热得人要死,谁帮你们找报纸?再说前些时的报纸现在哪里还留着!

  他们不死心,说劳你大驾帮个忙,我们找这张报纸有急用。他们没敢说是找省里的文件,怕邮政所的人知道他们的目的拒绝帮忙。

  见那个工作人员更不耐烦了,一个叫老六的农民犹豫一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五块钱,说你帮个忙,我们身上没多少钱,这五块钱就做为你的辛苦费。

  邮政所的人抬起眼皮看了看那五块钱,说,那你把钱放下,我把今年的报纸都拿出来,你们要找什么自己去找。说罢接过钱,然后走进里面房间,抱出一捆旧报纸往柜台外一扔,就听“噗”的一声,地上溅起一股灰尘。他口里说,拿去吧!

  拿到全年的报纸,几个人心中窃喜,也顾不上计较邮政所人员的态度,马上蹲在一边翻了起来。大约翻了有20多分钟,宝柱儿子叫了起来:

  在这里,在这里!就是这份文件。

  找到了省委关于今年夏粮征购不许向农民打白条的文件,农民们都很兴奋,说下午再去乡政府,看乡干部们还有什么好说!

  下午两点钟左右的时间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中午强烈的太阳辐射把地面烤得火炉一般,到这时,聚集了大量热能的地表、墙面和路面开始将热辐射一齐蒸发出来,让人简直受不了。树上的叶子边缘开始收缩,呈现出蔫了吧唧的模样,上午那种绿盈盈的色泽也褪下去了。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估计乡干部们该上班了,农民们便集中在一起去找乡里领导。这下到乡政府去的农民已经有上百人了。

  大家开始在办公室门口等,等了十几分钟没有等到人,又在会议室那儿继续等,万书记和王乡长还是一个也没来。他们找乡里其他人打听,说万书记和王乡长中午就回县城了。他们家本来就在县城,天这么热,下午又不开会了,所以,中午吃了饭就都回了县里,说下午要到县里办事。

  农民们一听,头都气晕了,说,万书记不是说有什么不满下午再来找的吗?他倒跑掉了,这不是骗我们吗!

  宝柱就问乡里还有没有能够负责,说话能算数的干部在?

  那人告诉他说,副书记吴天恩在呢,正在那边午休。他指了指靠里边的一间房间。这些农民呼呼啦啦就跑到吴天恩睡觉的房间,伸出拳头“嘭嘭嘭”地敲门。

  吴天恩中午喝了几两酒,把电扇打到最大档,“呼噜呼噜”睡得正香,身上的汗把凉席湿出了印子都毫无感觉。可是外面的农民们已经是怒火中烧了,他们从门上的隔窗上看见电扇像疯了一样转得飞快,知道里面一定有人,吴书记一定就在里面,于是不依不饶,直到要把门撞开。

  吴天恩终于被惊醒了。他开始吓了一跳:这是谁在这里拼了命一样敲门,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勉强起身,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去开门。把门打开一看,见那么多农民聚集在外面,一个个眼睛发红,面带怒容,不由大吃一惊,连酒也彻底醒了。酒一醒,他很快镇定下来,问,什么事,你们什么事,跑到乡党委来乱敲门?!

  什么事?找你们乡干部解决问题!一个农民这样说。他一说,其他人马上一起乱哄哄地嚷起来,有骂的,有责难的,有诉说上午的经过的,像炸了的蜂窝一样,“嗡嗡嗡”响成一片。

  听了几句,吴天恩就明白了,还是上午收粮的事情。他说,“一手交钱,一手交粮”,这是乡党委做出的决定,是为了保证今年工作任务的完成,乡里是有道理的。

  道理个屁!有人又骂开了脏话:你们这个道理为啥与中央和省里的道理就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吴天恩也叫了起来,我们就是坚决贯彻上级指示精神的,你说我们和省里精神不一样,你有什么根据?!

  根据?根据在这里!宝柱的儿子没有回家,他知道父亲他们要到乡政府来“讨说法”,也跟着一起来了。他听吴书记说到“根据”,就把手上的报纸拿出来,说,你自己看看,这就是根据!

  吴天恩朝那张报纸瞟了一眼,就知道那上面登着省委的有关文件,心里先自软了下来。但他嘴里还硬,说,你那是什么东西,谁知道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宝柱一听,来火了:什么东西?你说省里的文件是什么东西?你才是什么东西呢!

  马上有人说,把文件给他,让他给我们念念,看上面说的什么,看他们知道不知道什么是根据。

  这时,吴天恩已经彻底招架不住了。他说,我不太舒服,这个这个,头有点痛,你们说的情况,这个这个,主要是,是……

  这时,宝柱的儿子将报纸递过来,要他给大家“解读解读”。吴天恩不肯接报纸,旁顾左右而言他,宝柱就说,儿子,你把报纸上的精神读给他听,看他理解不理解上面的精神。宝柱的儿子就把报纸打开,将上面登载的省委、省政府联合发布的《关于今年夏粮收购有关政策的通知》读了起来。

  宝柱的儿子读的时候,前来找“说法”的农民都静了下来,他们一边听大学生读,一边点头并窃窃私语。吴天恩跟着听了几句,突然想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乡里面有关夏粮收购“一手交粮,一手交钱”的“政策”显然与省里的精神不符,但这是乡党委决定的。现在,乡党委书记万和水和乡长王才根都不在,面对这些带着文件前来“闹事”的农民,自己一筹莫展,无从解释。情况这么紧急,要做什么决定还是要书记和乡长拍板才是。于是,他趁大家不再吵嚷的时候,掏出手机拨号。

  万书记的手机已经关机,他又拨王乡长的。当着众多农民的面,他不敢把情况说得太具体,只是以王乡长能听懂的意思把事情报告了。王乡长在电话里一听,顿时火冒三丈:

  他妈的,这些家伙,是不是不想活了!他们想暴力抗粮抗税还是怎么的?!告诉他们,乡提留一分也不能少,谁不交粮将来派人到他家里去扒。反了不成!王乡长这样说,吴天恩知道不妥,但电话里又不敢多说。见吴天恩不说话,知道他有些为难,王乡长又补了一句:

  谁要是继续捣乱,让派出所刘所长带人把他抓起来!

  说完就挂了电话。吴天恩本想说“那样更不行的”。可是王乡长挂了电话后,手机就一直占线,再也挂不通了。吴天恩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用眼角扫了一下挤得满屋子的人,看看窗外还有许多农民站在太阳底下,心里更加紧张起来。他的额角开始大量冒汗,满屋子的人身上散发出来浓浓的汗味呛得他连续干呕了几下。等宝柱的儿子快把文件念完的时候,他说“我实在憋不住了,去上个厕所小便一下,回来马上给你们答复”!说罢,从人群中挤出去,悄悄地溜了。

  停了片刻,有个农民反应过来,马上跟到厕所去看,哪里还有吴天恩的影子?他气急败坏地跑回来,说,跑了,跑了,那个姓吴的跑掉了!他这一说,屋子里的农民们就炸开了锅。一些人喊,想不到这些干部们都是骗子,骗子。有个人突然冒出一句:

  砸了他娘的乡政府去,让他们坐在这里吃冤枉!

  这一声喊就像一根导火索一样,点燃了大家的情绪。屋子里的农民失去了理智,马上用手里的扁担朝房门和窗户上的玻璃捅去。

  随着玻璃破碎后又落地的“哗啦”声,人们的情绪越发激动,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他们将屋里凡是能砸烂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有个人将搁在桌子上的电视机往地上一掀,电视机的屏幕马上“嘭”地一声爆裂开来。宝柱的儿子拼命喊:不要这样!不能这样!这样干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坏事!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愤怒的狂潮之中,丝毫没得到反应。

  屋外那些等在太阳地下的农民听见屋里“乒里乓啷”地乱响,赶紧朝里面看,发现里面正在砸东西,马上像受了感染一样,立刻呼啸一声,一齐冲向其它的办公室去。

  乡政府办公室有的上了锁,有的没上锁。但不管上没上锁,只要打得开或砸得开,农民们都闯进去,将里面能砸烂的东西通通砸了个稀巴烂,有些连桌子椅子也砸烂了。砸完后,农民们的激动情绪稍稍平复下来,他们走出乡政府,准备回到粮管所再做商议。可没等他们走出院子,外面传来凄厉的警笛声,两辆警车不知从哪儿呼啸着开来,“嘎”的一声停在乡政府的院子门口,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从上面跳下来,把院子门堵住了。

  带队的是乡派出所的刘所长。刘所长一脸黑肉,两个腮帮子像充了气似地鼓鼓的,一顶半褪色的警官帽上总是沾满污渍。这些年,乡里下去收提留、抓赌甚至搞计划生育,总有他带队,所以不少农民都认识他。不仅认识他,而且知道他态度凶,脾气大,打起人来下手狠,所以平时也怕他。他们知道刘所长是冲他们来的,有的农民先自有些担心,因为毕竟把乡政府砸了,要落到刘所长手上肯定就是犯法了,于是脚步不由自主就落到了别人后面;也有的农民觉得乡政府理亏在前,而且自己做也做了,砸也砸了,现在已经怕不了那么多了。他们快走到院门前的时候,刘所长咬着牙狞笑了两声:

  你们干的好事,竟敢冲击乡政府,跑到这里搞打砸抢来了,真是反了你们了!

  农民们面面相觑了一阵,一个胆大一些的说道,我们不是搞打砸抢,我们是找乡干部解决问题来的。

  什么解决问题?你们就是闹事!刘所长咆哮起来。

  我们根本不打算闹事,是乡干部骗了我们!

  骗你们?乡干部会骗你们?你们钱,钱不交,粮,粮不交,你们才是耍骗呢!

  我们耍骗?万书记明明说了要我们下午来找他,可我们来了他人却不见,那个什么吴、吴书记也说给我们答复,一下跑得连个鬼影都没了,把我们丢在这里,叫我们怎么办?有个农民说着说着,声音高了起来。

  你还敢对我叫?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刘所长对站在两边的民警说,把他给我抓起来!

  两个民警上来就动手,一人一边,敏捷地把那个农民的手扭到背后,就要给他戴上铐子。

  不行,你们不能随便抓人。宝柱的儿子见警察要抓人,拨开人群走上前来说,他又没犯法,你又不能证明他有犯罪嫌疑,怎么能随便抓人?

  刘所长一看宝柱的儿子,一脸清清秀秀,不像个农民的样子,怀疑地问,你是哪里来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宝柱儿子说,我哪里来的你先别问,你现在应该先把他——宝柱儿子指指那个农民——放了。

  把他放了?你凭什么叫我把他放了?我偏不放,我要把他抓回去审问。

  你这是执法犯法,你懂不懂?宝柱儿子见刘所长一脸蛮横的样子,不由也把声音放高了。

  好哇,你敢跟老子顶嘴?把他也给我抓起来!刘所长恶狠狠地说。

  又上来两个警察,掏出手铐将宝柱儿子也铐了起来。宝柱见了急了,就往前挤,带着哭腔说,你们不能这样,不能抓我的儿子!农民们也都涌上前来,想阻止警察的行动。

  妈的,这些农民要造反了,快把所里的人都叫来,把联防队员也全叫过来。刘所长一边发指示,一边指挥警察,用警棍威吓涌过来的农民。充足了电的警棍“吱吱啦啦”冒出兰色的火花,宝柱挤到了最前面,被警棍击中胳膊,顿时痛得叫起来。没见过这阵势的农民们一下子竟楞住了。

  很快,对讲机把乡派出所的全体人员还有联防队员都调了过来,几十号人手里都拿着警棍、手铐和枣木棍子。

  谁敢上来,给我打,往死里打!刘所长把声音提高八度,命令道。那些警察还有联防队员个个严阵以待的样子,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刘所长让人将铐起的两个人带上警车,一边说,这两个肯定是主犯,先带回去审问。又指着院子里面说,这些人先不能放他们回去,等把主谋全部抓出来才能让他们走。说罢,开着一辆警车先回派出所去了。

  这边刚抓第一个人的时候,有一个农民就悄悄跑回乡办公室,找到一台没被砸坏的电话机,往村里打了一个电话,说乡政府这里警察在打人抓人,来这里卖粮的村民都被扣住不让回家,让村里赶紧组织些人来解救。村里人不够,最好想办法再通知其它村的农民一齐来,因为扣下的农民并不止三溪村一个村的。

  三溪村民接到这个电话,顿时就像天塌下来一样。男的喊女的哭,一些妇女就骂在家的男人:还不赶快想办法去把人救出来,眼看都要死人了!村里的男人就都拿了扁担锄头出来,往乡里赶;同时派出一些人骑摩托车和自行车到各个村委会去,说乡干部卖粮不给钱,还要抓人打人,各村都要派人去,争取农民自己的利益。

  接到三溪村来人的通知,不少村就像点着了一把火。胆子大一点的农民纷纷拿起家伙,成群结队朝乡里赶去,村委会干部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三溪村的村民率先赶到乡政府,举着锄头、扁担朝正在那儿看守的警察和联防队员们冲去。乡政府院子里的农民听见外边的喊声,知道是村民们赶来了,也就一齐往外面涌。警察和联防队员们一看大势不好,赶紧往派出所撤退。两处农民汇合后,气势更高涨起来。有人说,宝柱的儿子被他们抓了,去把被抓的人救出来。这样,这股人流又往派出所冲过去。

  派出所的刘所长将两个抓来的人带回来后,首先一人给了两拳,说,妈的,你们这些东西作死犯贱,跑到乡里来闹事,今天要你们好看!那个最先被铐的农民脚下没站稳,被一拳打得朝前一扑,脸撞到了墙上。宝柱的儿子踉跄了几下,也差点摔倒。他愤怒地说,你凭什么动手打人?刘所长说,老子打你怎么样?老子打人还从来没有敢还嘴的!你他妈的这副样子肯定就是带头挑唆幕后指挥的,要不那些乡巴佬敢这样大胆?说完,他让两个人背靠墙站好,对一个警察说,

  审问一下,看这个小白脸是哪里来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哪几个是带头的!好好做好笔录,到时候一个也不能放过。

  那个警察说,是!就先问宝柱的儿子。宝柱的儿子倔强地说,你有什么权利审问我?警察说,我们要调查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你说清楚了,我们了解了原因才能够办案嘛。你要这么犟那你们就只有呆在这里……宝柱儿子就说,我是大学生,学法律的,回家来过暑假。刘所长一听,怪笑起来:

  哦,原来是大学生,怪不得有号召力。你他妈的不好好读书跑来鼓动农民造反,你的罪行可大了你知道吗?

  我没有任何罪行,我也没鼓动他们造反。我只不过告诉他们今年夏粮征购省里面的有关政策而已。

  什么政策不政策,乡里定的措施就是政策,这点你都不懂,你还大学生呢,我看是狗屁大学生!

  你完全不懂政策,也不懂法,你还乱骂人,我看你这个派出所长根本不称职!

  哟呵,刘所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说我不称职?好,我要让你看看老子到底称职不称职。说罢,接过另一个警察手中的电棒,朝宝柱的儿子狠狠抽去。宝柱的儿子本能地将身子一蹲,头一低,电棒擦着他的头皮打在墙上,墙灰飞溅开来,撒了靠墙站着的两个人一头一脸,那个先被铐住的农民“啊”的一声,几乎要瘫倒在地。

  刘所长自己的胳膊被震得发麻,他恼羞成怒,操起电棒要继续打,就在这个时候,放在桌子上的对讲机想了起来,话筒里传来急迫而惊恐的声音:

  报告所长,报告所长,来了好多农民,来了好多农民。

  刘所长一听,觉得不妙,他抢过对讲机吼道:发生了什么事?快说,快他妈说!

  各个村起码来了五、六百农民,手里都拿着武器,我们正在朝派出所撤退,他们也跟过来了,他们说要来救人……

  话没讲完,已经听得见窗外喧嚷的人声了。

  刘所长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他仅仅沉思了片刻,马上对手下的警察说,快,我们上车,往县里去。把这两个“犯人”带上,押走!

  众警察一听,赶紧跑出去,打开车门,刘所长也顾不得面子,抢先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其他警察也争先恐后地上车。宝柱的儿子被强行拉上了车,车内已经太挤,这样,另一个“犯人”没来得及上车,大队的农民已经要到门口了。

  开车,快他妈开车!那家伙上不来算了,别管了!刘所长叫道,嗓音都颤抖起来。司机将油门一踩,车子猛地跳起来,又朝前窜去。车子开到门口,农民们已经到了。司机急忙把方向盘一打,警车差点撞到前面的人,然后拐个大弯,“呜”地一声绝尘而去。

  望着开出大门的警车,刚刚赶到的农民知道已经来晚了。他们进到派出所里,派出所一个人影也不剩。农民们气愤难当,说声“砸”,立马把派出所也砸了个精光。往日在农民眼里威严气派的派出所,此刻成了一片狼籍之地,而刚才手持警棍和木棒的那些民警和联防队员则跑得一个都不剩。

  县委书记翟燕青带人到澳大利亚考察冷冻设备去了,随行的有县委副书记屈晴、常务副县长李青云,还有县委办公室主任卢燕、县农业局长张山宾、县财政局长伍书田等,另外省、市也有人参加了东阳县的这个考察团,比如省经贸委的王涵处长、省机械设备局的李鸿飙处长以及市农业局的何涛副局长。

  卢燕走之前,给尹凡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考察团明天就要启程,先到省里集中,然后坐飞机经香港、新加坡再到澳大利亚。

  为什么不直接飞澳大利亚?尹凡问。尹凡因为从没出过这样的差,不知道这种旅行旅途该怎么安排。

  这是省里的领导作的安排,他们国外的情况比我们熟悉,说多数人既然都没出过国,这样走正好顺路,可以多看一些地方。

  尹凡知道她所指的“省里的领导”不过是省里的那些处长们。处长们情况固然更熟悉,但却说“可以多看一些地方”,这不使考察团明显带有旅游的性质了吗?可毕竟这次外出考察是县里的一项工作,尹凡知道自己不好多插嘴的,就说,那祝你们考察顺利,旅途愉快!

  卢燕本来想,尹凡接到自己特意打的电话,会不会说几句叮咛嘱咐的话,最好能带有体贴的意思,可尹凡并没有。尹凡只把这当作县里一项正常的工作看待,而且尹凡也没去想,翟书记他们要出国考察,县里干部几乎人人都知道,卢燕为什么还要特意向自己再说这件事。尹凡对自己即将出远门没有任何情绪表示,卢燕在心里暗自咬牙,但她并不流露,而是问尹凡到澳大利亚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带的,尹凡说没有,不必麻烦。卢燕再问,尹凡只好说,那就帮我妻子带一条澳大利亚产的羊毛围巾吧。卢燕一听,心里更觉得酸溜溜的,差点没把电话撂了。可她却装出很高兴地允诺的样子,嘴里还很爽快地说,我一定买一条让你夫人满意的围巾回来。

  翟燕青他们一去20多天,前岭乡卖粮引起的风波正是在他们快要回来而尚未回来的时候。

  这天,尹凡午觉刚睡醒,觉得心里有些燥,似乎有什么事安定不下来。他想,每次午觉后精神都会好一些,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脑子里把一些正在做和尚未做却正在考虑的工作理了理,想到最要紧的是岭下村希望小学的事。上次卞虎带着省交通厅的王副厅长等几个人到岭下来了一趟,看了地方,觉得岭下村的学校的确破烂不堪,非重建不可,而尹凡在这里挂职,工作十分负责,把盖希望小学的钱拨到这里来,肯定能用得是地方,决不会发生挪用贪污等意外事情,学校的建校质量也会有保证,于是回去请示厅长,一笔20几万的款子就拨了下来。尹凡希望学校能在半年之内建成,赶在冬天之前让孩子们搬进新学校,于是紧赶着派人搞设计,购建材,还让郑二根指派村民挖地基,跟着施工人员做做小工,砌砌砖什么的,挣点工钱。能帮村里盖上一栋校舍,对郑二根而言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毕竟当了这么几年的村干部,还从来没干成过这么大一件好事。学校盖起来了,当然首先是尹凡的功劳。可尹凡毕竟不和村里人过一辈子,他早晚要回市里。他一回到市里,村民们将来提到希望小学,还不要提到他郑二根?毕竟这希望小学是在他的任上建的嘛。他把建好这所希望小学当作树立自己威信的一次极好机会,所以跑前跑后的特别卖力。尹凡不能天天到岭下来,建校工程中的一些具体事情就是郑二根和郑小春们负责,当然主要是郑二根负责。“双抢”前,校舍地面平整的活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双抢”后开始挖地基,已经干了好几天,也应该到扫尾的时候了。这段时间县领导们轮着出差,不是开会就是外出参观,家里人手总是不够,尹凡在县里呆的时间就多一些,村里最近没怎么去过了。他记挂着建校进度是不是在按期进行,于是拨通郑二根的电话,询问这个事。

  大热天的,郑二根正在家里,一边吃西瓜一边摇着扇子休息,地基的事他已经安排了人去做,那是按工作量计酬的,安排到了的村民都求之不得,他知道他们会拼命去做,只会提前不会拖后,因此对工期的按时完成胸有成竹。他犯不着天气正热的时候跑出去进行监督,每天到黄昏以后,太阳彻底落山了,他出去走动走动,顺便到工地上看一看,就知道地基挖的程度了。尹凡打电话来问工程的进展情况,郑二根把昨天的进程并今天估计已经达到的进程做一处向尹书记报告,话说到一半,就听见外面有急促的声音,一些人闹哄哄的,还有大声嚷嚷的声音,声音显得很激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郑二根怕是村里出了什么事,赶快对尹凡说:尹书记,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挂电话了,不好意思!

  尹凡一听也有些着急,说,那你快去看看,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郑二根踏着一双拖鞋走出去,外面的声音已经停息了。他走过两家的门,见那两家人都平平静静地,不像发生了什么事,他就问,老粘,老粘,刚才那一阵乱,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个叫老粘的人说,刚才三溪村来了人,说乡政府警察在抓人,许多卖粮的人在那里挨了打。说是乡政府收粮不给钱,惹得大家不高兴,今天要出大事,要各个村都去人帮忙,向乡政府讨说法呢!

  郑二根一听,知道果然是出大事了。连续几多年了,乡里向下面催钱催粮,还有催命,农民们早已在背后骂骂咧咧了。我们这些当村干部的,替乡里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锅,不知得罪了村民多少次,才算勉勉强强帮乡里完成每年的任务。现在计划生育搞了多年,农村人慢慢也接受了少生孩子的观念,除了少数家庭以外,多数农户并不愿向以前那样拼命去生,因为生多了毕竟抚养困难,压力太大,所以现在催命这一条倒不太那么紧迫,但催粮尤其是催钱,却是一年比一年更抓得紧,农民的意见也更大了。今年乡里布置了说是提留款什么的不能像去年那样拖到年底才收,要不然又会完不成任务,挨县里的骂。但事先并没对村里说夏粮征购的时候从卖粮款里扣,现在突然来这么一下,闹出这样的大事也是难以避免的了。他问老粘,我们村里去了人没有?老粘说,不知道,恐怕去了。刚才青保他们几个后生说,三溪村的人真有种,要跟他们一起去见识见识,还有怀宝,也说要去看看热闹。郑二根一听,心里骂了一句,该死的怀宝,都一把年纪了,越乱的地方还越喜欢去赶场。他想,是不是要去阻拦一下那些家伙呢。可他抬头看看天上毒毒的太阳,马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自我安慰道,青保他们要走早走了,赶也赶不上。再说,万一他们跟着三溪村和其他村的人闹事去,也未必关自己什么事,又不是我郑二根鼓动的。想到这里,他又踏着拖鞋走回家。出门不过几分钟,回到家里,一身热汗,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他把背心一脱,让老婆拿块毛巾在凉水里搓一把,说这个鬼天这样热,心里没火也会憋出一把火来。老婆搓了毛巾出来递给他,脸上依然是那种木然黯淡的表情。郑二根光了膀子,接过毛巾浑身上下擦了擦,骂了老婆一句,你他娘的整天不是像死了崽就像死了老公,一副死样子!便又躺在竹椅上,摇起了蒲扇。没摇两下,忽然想起刚才尹书记说发生什么情况报告他,又赶快起身,拨通尹凡的手机号,把刚才听说的前岭乡政府那儿农民正在和派出所的干警发生对峙并互相动了手的情况作了汇报。汇报完了,他想,这样最好,万一村里的村民跟着别人闹出事,责任起码可以让尹书记帮忙顶着。

  尹凡接到郑二根的报告,大吃一惊。郑二根只知道事情发生的起因是夏粮征购,具体原因就说不清楚了。正好陈林县长和县委政法委书记刘炳贵两人到市里开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会去了,尹凡马上打电话给他们通报前岭乡发生的情况。县长陈林接到尹凡的电话,声音都有些变了,说,这是怎么搞的?偏偏今天开治安会,县里就发生这种事情。他说他和刘炳贵商议一下,向会议请个假,立刻赶回县里,问尹凡能不能先赶到前岭去把握一下局势,防止事态扩大?县长发了话,尹凡二话不说,打电话给小邢,让他把小车开过来,又通知马行和他一起动身。几分钟内,小邢和马行都赶到了招待所。尹凡拉开车门,还没坐稳,就对小邢说,赶快开车,开车!

  前岭乡乡长王才根下午接到吴天恩的手机,报告说卖粮的农民们跑到乡政府“找说法”去了,他火冒三丈,当即给乡派出所刘所长挂了个电话,让他带着人去乡政府把那些“闹事的农民”赶出去,“不听话的抓他几个,教训教训他们,看他们想吃软的还是想吃硬的!”派出所刘所长和干警们就是在接到他的电话指示后赶到乡政府的,接着发生的事情就是激起了更多的农民前来乡政府“闹事”,刘所长不得不带着几个民警趁乱逃出,驾着警车往县城里跑。

  小邢开着桑塔那出了县城,朝前岭方向急驶。一路上,尹凡一言不发,神情严峻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马行也和他一样,脸上神情显得很紧张。尽管参加工作好几年了,除了有时听说有些乡村个别农民同乡干部或者村干部发生矛盾引起带暴力性质的纠纷外,东阳还从未发生过像这样几个村乃至一个乡的大批农民集体“闹事”的事件。以前的“偶发事件”,总是在事发后若干时间才渐渐传开,为县里的机关干部所知,而且还不是每个机关干部最终都能听说。马行在县委办工作,知道的事情多一些,但所有这样的事情,其前因后果起初都由基层干部汇报上来,而且都是说那个农民怎样刁蛮不讲理,导致干部们不得不采取“强制性的自卫手段”来“帮助”他。有部分事件的起因会在以后下乡的时候偶然了解到,真相并非像当初干部们汇报的那样。但已经事过境迁,没有人会去重新判定它的是与非了。

  车子驶到去前岭的中途,只见有一辆警车正从对面向县城方向快速驶来。小邢看一眼对方的牌照,说道,尹书记,那辆警车是前岭乡派出所的,说不定是因为闹事开出来的。马行就问,那要不要先向他们询问一下乡里发生的情况?

  尹凡说,好,请对方停一下车,先了解一些情况也好!

  小邢一边将车停住,一边朝对方鸣了两声喇叭,对方一见桑塔那的车牌号,驶到两车交错的位置上,也“嘎”一声停了下来。

  尹凡和马行都没有下车,马行摇下车窗,问对方乡里情况怎样?刘所长说,不得了,简直不得了,简直是一群暴民!

  马行又问,乡干部呢?

  刘所长说,还问乡干部呢!王乡长电话里让我们去制止闹事,可他他妈的到现在人影也不见。刘所长大概脏话说惯了,这时候也就不管什么领导不领导,连顶头上司也骂开了。

  情况紧急,一下问也问不详细,尹凡就说,我们接到陈林县长指示赶去处理这个事,你们既然是乡里的干警,又从事发地点来,就不要走了,把车掉个头,我们一起去前岭。

  刘所长心里实在不愿意,但尹凡是县委副书记,又说是受陈县长指示的,也就不敢抵触,只好照办。在司机倒车时,他问,尹书记,我想要县里增调警力来处理这件事,你能不能以县委名义让公安局史局长调人过来?

  尹凡说,不用了,警力再多,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弄不好要火上加油。

  见尹凡不同意增调警力,刘所长心里悻悻然,在心里骂了一句娘。当然他骂娘尹凡是不知道的。

  很快,警车就掉好了头,刘所长上车时,尹凡看见警车的后座上过于拥挤,就说,你们来一个人到我车上来坐。刘所长不愿坐到尹凡车上,让一个年轻的小警察过来。那个警察一上车,小邢就把车开动了。

  车子边开,尹凡边问小警察,刚才警车上那个学生打扮,却又一脸悲愤表情的人是干什么的?

  小警察回答,说那是省城大学法律系的学生,这次农民闹事可能就是他背后策划的。尹凡就问有什么根据没有?并让他把事情的起因简单概括一下。那个小警察三言两语说了一些直观到的情况,还把从宝柱儿子身上搜出的学生证给尹凡看了。尹凡毕竟是机关干部下来的,对政策的把握能力更强,他一听就听出这场风波决不像是事先策划,而是因乡里采取的类似于卖粮打白条的做法引起的,心里就有了一些数了。他细细看了一下学生证上的照片,见那上面是一张乡下孩子尚带稚气的娃娃脸,未免想起自己当年上高专的情景,心想,就这样乳臭未干的人,能策划出什么事情!他掏出手机给县长陈林打个电话,把自己的判断简短向陈林做了汇报。陈林在电话里依然是一副十分担心的语气,他说,我和炳贵同志已经向会议请了假,正在赶回东阳的路上。翟书记还有一、两天就回来了。这件事我没向市委汇报,最好能尽快把事态平息下去。我相信你的判断。如果农民们有什么要求,只要在政策允许范围,都可以让步,一切临时由你全权调度!

  得到陈林县长的指示和授权,尹凡心里踏实了一些,却也更沉重了一些。他清楚,发生这么大的事,陈县长之所以不在第一时间向市委汇报,是不想把事情的影响扩大。翟书记不在家,一个县长难以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如果事态能及早控制,一切就好了——这是陈林最盼望的。当然,陈林这么决定是冒了一定风险的:万一局势控制不了,县里的责任就更大了。所以,尽管他本人赶到现场也可能只要两、三个小时,但像这样的事情,是平息还是闹大往往只是瞬间的事,他不能让已经赶到现场的尹凡束手束脚,无所作为。

  尹凡和陈林县长通完话,小车已经开到前岭乡的集镇外边,看得见立在镇上的水塔,水塔的外围有一道长长的如裂纹般的黑色斑痕,那是水渍所造成的印记。此时,太阳的光线已经减弱,天色有些黯淡起来。坐在警车上的前岭乡派出所刘所长突然感到心里不安,隔着车窗,他似乎听到农民们愤怒吼叫的声音,甚至还隐约嗅到一股烧焦的橡胶味道。他心里在打鼓,暗自猜想,那些闹事的农民一旦看见自己,会不会把自己生吞了?于是,他让警车超到前面,打个横停下来。小邢见警车停车了,不知何事,也将车停了下来。刘所长下车走到桑塔那旁,弯下身子对尹凡说,尹书记,我估计那些农民失去理智,会给你造成危险的。是不是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我刚才已经给万书记和王乡长都打了电话,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等他们到齐了再一起进去吧?

  尹凡斩钉截铁地说,不能等,我们要尽快进去和农民们见面。这样的事情你应该清楚,耽误了时间会酿出大祸!

  刘所长还要说什么,小邢已经在挂档踩油门了。尹凡突然问刘所长:那个学生呢?

  哪个学生?刘所长一下没反应过来。

  马行听出了尹凡的意思,说,就是你车上那个。

  还在车上呢。刘所长不知尹凡何意。

  让他下来。尹凡命令道。

  刘所长朝身后招招手:把那个带头闹事的家伙带过来。

  警车内的民警将宝柱的儿子推下车。宝柱的儿子下车了,他那已经变得苍白的脸,正好被车窗所反射的夕阳光映照到,又涂上了一层血红的颜色。

  尹凡见他带着手铐,心里隐隐在发怒。他低声吼道,把他的手铐打开。

  刘所长看看尹凡,见他神色严肃,不敢违抗,只好让警察把宝柱儿子手上的手铐打开。

  尹凡让宝柱的儿子坐到自己车上来,宝柱儿子呆呆地看着尹凡,没有动身。马行说,尹书记叫你坐到他车上来!尹书记去处理下午发生的事情,你知道情况,赶快过来,别耽误时间了。

  小警察往里挤了挤,宝柱儿子一言不发,默默地上了尹凡这辆车。

  桑塔那重新启动,朝乡政府所在地,也就是农民们闹事的地点驶去。尹凡精神专注考虑即将会出现的情况,却没有注意到,刘所长所坐的警车没有跟上来。

  刘所长刚才劝尹凡不要进乡里,正是不敢在此时和农民们见面。见尹凡不听,开车走了,他不想再前去遭遇麻烦,却又不敢临阵脱逃,只好让车横在路上。他叮嘱司机不要熄火,他和其他几个警察在车内等着,一有麻烦,赶紧掉转车头再往县城跑。他估计,像尹凡这样的年轻书生,肯定是控制不了局势的。

  下午,前岭乡的农民们赶到乡派出所的时候,眼看着一辆警车急急忙忙从里面开出,朝县城方向而去,他们知道刘所长一定乘那辆车跑了。到了派出所里面,果然一个警察也没有,宝柱的儿子也不在,只有三溪村那个被铐的村民一脸惊恐、一脸泪痕地呆在院子里。愤怒的农民们将派出所一通乒里乓啷也给砸了,把那个村民扶出来,大家又一起涌到乡政府那儿。

  他娘的,这些乡干部,一个个都钻到洞里去了。

  还有那些警察和联防队,跑得比兔子还快。要不然,抓住非打死不可!

  有人问,粮食还卖不卖?

  还卖个屁!粮管所的人也早都不见了影子了。

  大家七嘴八舌嚷了一通,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有一辆警车仍停在乡政府院子外,有个人朝那里一指,农民们像得到指令一样,一起涌到警车旁。一个人喊着一、二、三!这些余怒未消的农民顿时将警车掀了个底朝上。警车翻过来的时候,车顶和地面碰击,发出“嘭”的声响,车上的警灯马上碎裂成片。油箱里的汽油开始泄露,一股呛鼻的汽油味四散挥发。

  老子烧掉这个乌龟壳!那个喊一、二、三的农民掏来掏去掏出一个简易打火机,把它打着后扔到地上,流淌在地上的汽油立刻燃烧起来,产生一股灼热的气浪。车旁的农民们纷纷退避。很快,火苗燃到油箱部位,火势立刻加大,接着,随着一声巨响,火头一下窜出两、三丈高。巨大的火苗将集镇上所有的农民都吸引了过来,大家看着那辆警车在火焰中渐渐委顿、变形,成为一堆废铁。火焰熄灭了,还有黑色的烟从警车的残骸中袅袅散发出来,一股焦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

  此时,曝晒了一天的太阳已经移到了西边,它的强烈的光泽开始收敛,但却变得更加彤红彤红,像刚从炉膛里锻造出来的一个晶莹明亮的巨大火球。此刻,太阳正落在一棵高大的杨树后面,杨树交叉纷乱的枝条挡住它,使它看上去像一个被切割成许多小块的漂亮的生日蛋糕。

  “闹事”的农民中,有些人开始感到疲倦,下午的高度兴奋、愤怒和发泄消耗了他们的精力。但还有些人心中的愤慨仍未消除,他们对乡里竟敢拒不执行上面规定弄出的所谓夏粮征购办法感到非常的不理解:

  难道我们这里的干部就不肯讲理了吗?

  一个人这样一说,其他就有人附和:

  我们找县里讲理去!

  乡里这样干,县里还不知道吗?这还不是县里同意了的?有人担忧地说。

  县里不讲理,那我们继续往上找,找到市里,市里不行再找到省里,省里总要讲理。那个夏粮征购的政策不就是省里制定的吗?

  对,对,我们要往上找,一直找到跟我们农民讲理的人为止。

  还有宝柱的儿子被他们抓走了,我们要去把人要回来!

  这样一说,人群的情绪又被激动起来。大家说,走!我们现在就上县里去!也有人说,现在这么晚了,天快黑了,大家紧张了一天,水也没喝,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管,菜园子里的水要浇。现在到县里去,还不要走到深更半夜?不如明天再去。

  可是明天聚得拢这么多人么?

  一些人已经走了几步,一些人仍在犹豫。那些路远的农民,有的悄悄在收拾自己的扁担箩筐准备回家了。

  就在这时,一辆桑塔那轿车出乎农民们意外地从县城方向朝集镇开了进来。车子虽然开得缓慢,但它的目标无疑正是前岭乡政府。

  农民们有些骚动起来。这辆车是什么人的车,它此时开来究竟是何意?没有谁能搞得清楚,人们睁大了眼睛看着桑塔那轿车缓缓地朝聚集了一大堆人的地方开过来。此时,车上的气氛也陡然紧张起来。在没看见农民的时候,尹凡还因肩负了县长陈林的指令而抱有临危受命,慷慨赴机的心情,可当他发现农民们那探寻中包含敌视的眼光的时候,心也一下子悬了起来。

  小邢把车子的档位降到最低。他不敢将车开快,一来心里不安,不知农民们看见这辆突如其来的小车会做出何等样的反应。以前他也听说过,外地有农民闹事,由于处理不好,农民们情急之下将政府官员们的坐车烧毁的事件,而且在烧车的同时,司机包括车内的乘员也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打,暴怒的农民在冲动的时候暂时丧失理智是很可能的;二来他从后视镜里发现前岭乡派出所刘所长乘坐的那辆警车没跟过来,心想那辆车一定是临阵脱逃了,眼前的局面对尹书记来说更加危险。假如农民们此刻要冲过来的话,只要尹书记说声“撤”,凭着自己的开车技术,用倒档高速退到开阔地面再掉头,还是来得及的。小邢的心情通过他操纵车子的动作传递了出来并感染给其他人。马行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透过眼镜片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就连宝柱的儿子也屏住了呼吸,脸上紧张得冒出了汗。尹凡发现了车内几个人的神态变化,马上意识到,在这种关头,自己作为受县委指派来处理事故的领导干部,千万不能露出一点内心的胆怯和畏惧来,不管心里多么紧张,在表面上必须做出从容镇静的样子,这样才不会扰乱车上人的情绪,不会给农民们以错误的信号,也才不会因丧失清醒而导致言辞举止失措,造成更大的乱子。他悄悄松开捏紧的拳头,将手心中的汗在长裤上面蹭了蹭,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

  怎么了,小邢,你们是不是有点紧张?

  马行强做镇静地说,不,没什么。

  小邢倒是直言不讳,说道,你看站在前面的那两个农民,眼睛里的光那么凶,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看我们就把车停在这儿吧,先看看他们的反应。

  尹凡说,不行!我们是来处理问题的,车停哪儿都必须到农民当中去。你要是不敢接近他们,那怎么取得他们的信任?

  那……继续往前开?

  继续往前开!

  小邢小心的驾着车,开到离人群七、八米远的地方,踩下刹车,将车停下,却没将发动机熄灭。尹凡没有注意到小邢的动作细节,他脑子里一直在考虑下车后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见车停了,他下意识地用手理了理头发,打开车门,准备跨出去,下车之前,他又伸过手去拍了拍大学生的手背,说,小伙子,我们一起努力,争取合理解决这个事件!

  看见那辆车慢慢停下,十几个本来正准备往县城去的农民围了上来,以怀疑和警惕的态度盯着车内。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农民用手捶着车头的发动机盖子,高声问,什么人?是来找乡干部的吗?他的话音未落,尹凡和马行同时下了车。马行指了指尹凡,对农民们说,这是县委尹副书记!农民们立时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把目光对准了尹凡。

  听说县委副书记来了,很多农民立刻围了上来,各种各样的目光聚焦在这里,不仅有怀疑和警惕,还有敌视、愤慨,也有企盼、希冀。这些目光落在尹凡的身上,使尹凡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他从来没面临过如此紧张的局面,身上突然一阵燥热。那轮正在西沉的太阳就像仍在放射熊熊烈焰一般,尹凡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脊背上流出的汗很快把衬衣里面的背心浸湿了。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呼吸也有些窒息。

  人群背后,有个人在往前挤,一边挤一边哭喊,还我儿子,你们还我的儿子。几个农民错开身子,让三溪村的宝柱挤到前面来。宝柱到了前面还在哭,可是嘴张着,却突然止住了哭声。他看见了刚打开车门,从里面跨出来的儿子。他楞了一下,马上朝儿子扑去,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尹凡趁这个机会挤开人群,走到宝柱父子身边,朝宝柱鞠了个躬,说道,对不起,老乡,让你担惊受怕了。

  宝柱没想到堂堂县委副书记会给自己这个浑身正散发着臭汗味的农民鞠躬,有些不知所措。其他正在重新酝酿情绪准备给这个县委副书记来个下马威的农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尹凡灵敏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马上抓住这个机会,朝旁边一块石头跨过去,登上这块石头后,又转过身对着人群高声喊道:

  乡亲们,我受县委委托,来和大家一起处理今天发生的这场意外事件,请大家相信我以及县委的诚意。我们一定会公正地、圆满地解决问题,我相信大家也是同样的心理。你们说是不是呀?

  人群中有些人仍在怀疑,有些人在犹豫,有几个稀稀拉拉的声音跟着尹凡的问话回答,是!

  是个屁!有个声音狠狠骂道:他们当官的说话能相信吗?还不是官官相护!

  岭下村的村民青保和怀宝等几个人果然挤在人群里,这时,他们看见尹凡,有些惊讶,也有些兴奋,马上在底下小声嘀咕起来,说,这个尹书记就是带人帮助一只手的丙生插秧的那个,还说,尹书记到上面弄了钱来给岭下村建希望小学,“我们几个帮着挖地基还挣了几块现钱”;又说尹书记人满和气的,不像个官,像个书生……青保他们这样一说,农民们对尹凡的印象好了起来,一些人的敌视心理也马上得到稀释,有人就说,不要吵,看人家尹书记怎么说!

  尹凡见底下“嗡嗡嗡”响成一片,正在为难,怕自己声音太小,底下听不见,产生不了效果,可那响声却很快静了下来,农民们都抬起头看着自己,显然是在看自己怎么表态。他当机立断,大声说道:据我们了解,今天的事件的起因是乡里粮食收购没完全按照政策来……底下的农民一听,有人高声说,不是什么没按政策来,是乡里根本不讲政策,不把政策摆在眼里。这人这样一说,又有人要起哄,尹凡不等那些人开口,说道:

  我在这里代表县委郑重宣布,如果是乡政府违反夏粮征购政策,县委将给予严厉的批评,所有违反政策的行为一律坚决纠正!

  底下马上有人叫好,而且鼓起掌来。可是依然有农民不肯相信。一个农民说道:你代表县委表态,可乡里不执行怎么办?报上登的省里文件他们都敢不执行!还有的说,我们已经交了粮,钱没有拿到,能不能补回来?

  尹凡说,乡里要是不执行,我向陈县长建议,明天专门派县里的干部来监督夏粮收购的工作;有农民要是真的被扣了钱,我们核实后一定会补还你们!

  这下,底下的掌声“哗哗”地响成一片。

  尹凡又说,但是我也要说,你们今天的行为有些冲动,有些过火,我觉得这样不妥……他看见人群中又有人要声辩,要喊起来,马上接着说,但是事情的起因查明你们是无辜的话,一切既往不咎!而且我们还要派干部去向这位——他指了指宝柱和他的儿子——向这位农民的家庭登门道歉!

  宝柱一听,竟然马上跪了下来:谢谢,谢谢领导,谢谢!

  见宝柱这样一副姿态,尹凡心里一阵冲动,眼泪都快涌上来了。他想,农民们真是通情达理,真是好讲话的。自己刚才的表态,虽然按照政策是“退”够了,“让”够了,但还留有一些余地,防止被动的话,比如说“如果责任在乡政府”、“核实之后再返还”等等,可农民们却并不计较。身边这位农民,他的儿子被非法戴上手铐,听到一句政府将去道歉的话,他竟如此感激。这些农民啊……他让宝柱的儿子把父亲搀起来,马行和那个年轻的小警察赶快过去帮着搀扶。

  这时,有人将三溪村另一个被铐的农民带上来,说,他怎么办?手上还戴着铐子呢。尹凡让那个小警察赶快想办法给他打开手铐,然后劝大家:天色已经晚了,你们赶快回家吧。我今天代表县委说的话决不变卦,请你们相信县委,相信政府。       

  青保和怀宝在人群里高叫,尹书记,我们相信你的话!有人说开了头,其他农民也跟着说,只要政府帮助解决了问题,我们不会和政府过不去。

  看着农民们在已经黯淡的霞光中三三两两散去,尹凡不由得透出一口大气。他感觉自己的头发湿漉漉的可以拧出水来。回头看看马行、警察和小邢,他们浑身上下也汗津津的,脸上紧张的表情都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尹凡的手机响了,是县长陈林来电话。陈林说他和刘书记刚刚赶回县城,正在往前岭乡赶去,路上他已经电话通知了县公安局史局长,让他调集好人员,随时做好应急准备。陈林问尹凡现在乡里的局势怎么样?尹凡回答,农民们已经散了。

  已经散了?还需要我们去吗?不用去了?你能确定?那太好了!陈林一连几个发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反平时不露声色,言辞稳健的习惯,异常兴奋地喊了出来。

  晚上,陈林主持召开县委紧急常委会,讨论处理前岭乡卖粮事件的几条临时措施,会议一直开到深夜十二点。回到招待所,尹凡打开水龙头冲了个澡,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床上,很快沉沉睡去。奇怪的是,他竟然在夜里梦到了卢燕,不知为什么,卢燕打扮得像一头温柔的小绵羊。尹凡说,这不是你。卢燕说,这就是我。不是!就是!尹凡还要争,卢燕的样子渐渐模糊,变得看不清了……

  卢燕从澳大利亚回来,果然替尹书记的夫人买回一条纯毛纯色的羊毛围巾。那天,卢燕身穿一条样式别致、说不清什么面料的浅色时装套裙,胸前别着一枚金色的紫荆花造型的胸花,头发经过微微的冷烫处理,来到尹凡的房间。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开会,研究方方面面的事情,难得有一个晚上清闲,尹凡正想看看书。自从到县里来,特别是工作开始上手以后,尹凡看书的时间非常少了,不是开会就是下乡,再不就是应酬,还有接待来访的干部和群众、处理白天没来得及处理的文件……总体上来说,他晚上在办公室、会议室或其它地方的时间比起在自己房间里的时间还更多。在外面忙活以后回到招待所,经常是十点、十一点以后,想看书也看不了几页。以前在学校,晚上的时间大多是伴着书籍度过的,所以现在隔得时间长了不看,一到有点空闲就会觉得欠下什么事没办一样,他知道那是书瘾上来了。他洗完澡,换上干净衬衣,从柜子里找出一本已经在手边放了一、两个月还没读完的书,正打算翻开,就听见门铃响了。他走过去打开门,看见卢燕一身亮丽地出现在眼前。

  卢燕进到房间,用手在空调机的出风口前试了试温度,问尹凡:空调效果还行吗?尹凡说行,还挺好的。卢燕说,那就好。本来我是好心差点办成了坏事,要是空调效果再不好,要再给你换,又得惹出麻烦了。

  尹凡知道她指的是上次那封告状信的事,便很淡地一笑,都过去了,没什么。谢谢你的关心。

  卢燕说,关心谈不上,我哪配关心你哟,书记大人。能关心你的,只有嫂夫人有这个福气!

  尹凡听她的语调好像有些酸酸的,便不愿接过她的话头,眼光自然就落在了她身上的衣裙上。卢燕见尹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装,故做羞涩地问道,你看我这套裙子还可以吗?这是从澳大利亚回来时在香港维多利亚超级商厦买的。说罢,她就地转个圈,好让尹凡前后都看到。尹凡边看边点头:我对衣着不是太内行,不过这身套裙穿在你身上的确很,唔,很有……效果。他本来是想说“很有魅力”,但刚才卢燕的话音使他不得不谨慎使用词汇。即使这样,卢燕同样很高兴,说,谢谢书记夸奖了。卢燕又打开带来的一个精致纸袋,从里面取出羊毛围巾,先展开给尹凡看过,再将它披在自己肩上,说,尹书记,你觉得好看吗?没等尹凡回答,又说,嫂夫人戴上它一定很——她也学着尹凡的语调——很有效果的!

  尽管卢燕身上穿的是夏装,但那条质地柔软、色泽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的羊毛围巾披在身上,却与她的肌肤相得益彰,更衬出身段的几分窈窕,尹凡的目光里不禁充满了赞许。卢燕把这点看在眼里,她把围巾取下,仔细包好,递给尹凡:就算我对嫂夫人的一点敬意吧。

  那哪儿行呢!尹凡正想拒绝,卢燕却动作敏捷地闪身出了房门,回头留给尹凡一个深深的微笑。

  以后,尹凡几次和卢燕联系,说要么给钱,要么围巾不能要。卢燕说,哟,你委托我办的事,我千里迢迢给你办来了你又不要,这不是为难我吗?尹凡说那我得付钱,要不怎么好白要你的东西?这不成了占你便宜了吗?卢燕就故意把话说得有些暧昧:我就是想让你白占便宜不行吗?别人想占还没门呢!尹凡知道再不能拒绝,无奈,只得将围巾带回给娄虹。见到这么漂亮的围巾,娄虹自然十分喜欢。由于坐月子期间吃得太好,娄虹的腰身已经大大变形,再也无法恢复,过去的衣服明显不太合身。她把那条围巾披在身上左看右看看不够,又是叫母亲看,又是叫来家里玩的同事看,大家都不住嘴地夸奖,娄虹也就自我感觉非常之好,但尹凡却觉得,比起卢燕来,那条围巾在她身上简直不见丝毫光彩。卢燕身披围巾袅袅婷婷的样子便又在尹凡心里闪过。

  前岭乡夏粮征购风波早已经云开雾散,全乡包括整个东阳回复了风平浪静的局势。各项工作照常开展,群众和干部们该干啥还干啥,就像从来没发生过那样一场大的骚乱一样。尹凡是局内人,他对当时的整个事件应该说非常了解,但他没有想到,在这场事件之后不久,他就看到对事件处理、汇报和解说过程中形成的三种“版本”。这三种版本倘若从各自不同的角度看,都具有真实性,但在经过有意无意的组合、剪辑、重叠、强化、错位甚至失忆之后,它们的性质却几乎有了根本的区别。

  在平息农民们“闹事”的第二天,县里果然如尹凡所答应的,派了工作组去监督前岭的夏粮征购工作,完全按照省里的政策规定,实行现钱交易;凡是在卖粮款中扣除了“提留”的,一律退还。县政府办一名副主任带着人到了三溪村宝柱家中,代表县政府对宝柱一家表示慰问,还送了两百元的慰问金。虽然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仍然有农民提出“三提留五统筹”负担过重的问题,但由于是个别对话,工作组说他们没承担这方面的授权,现在不能给予答复,事情就过去了。当然,县里以后专门下发了文件,对这次事件的当事人进行处理。文件是这样说的:前岭乡在夏粮收购中,由于乡党委和乡政府未能坚决执行省委夏粮征购的政策规定,擅自从农民的卖粮款中扣除今年的“提留”款项,引起农民群众不满,发生了不应有的群体性事件,影响了夏粮收购的正常工作,破坏了党群干群关系。为了严肃党纪政纪,特对有关当事人作出如下处理决定。文件上一共通报处理了四个人,他们分别是:

  前岭乡党委书记万和水,对事件负有领导责任,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前岭乡乡长王才根未经许可,私自调动派出所干警,造成极为不良的影响,免去现任职务,行政降半级,另行安排工作;

  前岭乡党委副书记吴天恩,在事件尚未发生的关头不履行职责,擅离职守,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前岭乡派出所所长刘火荣滥用职权对待群众,严重影响党群关系,给予撤消职务,调离公安队伍的处分。

  这一决定在东阳县产生了很好的反映,都说县委处理事件的措施果断,坚决,不护短,不姑息,树立了县委县政府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良好形象。

  不过,当初在讨论这一处分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说,前岭乡的干部一贯工作还是兢兢业业的。这次发生这场事件,他们虽应负主要责任,但也包含情有可原之处。他们的目的也是为了努力完成工作任务,只是手段太急蛮了点。如果对他们加以处理,以后会不会影响其它乡的干部的工作积极性?陈林县长的意见是,这次市委开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会议,传达了上级精神,再次强调了对发生恶性案件尤其是恶性群体性事件的地方实行一票否决。所以采取处罚干部的措施也是为了大局的安定。如果这次对有关干部不加处罚,以后上面追究下来,说我们姑息迁就,谁负得起这个责?尹凡表态同意陈县长的意见。政法书记刘炳贵说道,如果不对乡干部进行处理,岂不是要县委把责任担下来?工作指标和任务是县委下达的,执行走样却是基层的事,出了事当然只能基层承担,所以要处分只能处分几名基层干部,不要无缘无故扩大化,牵涉到县里面来!讨论到这里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提出,这次前岭乡事件,乡干部固然有责任,但农民们擅自闯进乡政府砸坏东西,焚烧警车,这也是违法行为,我们不该把处理矛头只对准干部。对于农民中极个别幕后策划、挑动闹事的人,我建议也要处理他几个。最好抓他一、两个,判他几年,以儆效尤。要不然岂不要无法无天了?!听见这样的建议,尹凡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本来,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是:自己来这里挂职锻炼,主要职责是学习,对县里面特别是常委会上讨论决策之类的重要事情,要少发言、少表态,多服从。但刚才那个建议在他看来实在很荒唐的,一点也不从事实的角度、不从农民的角度去考察,只知道居高临下看问题。因此他马上回应说,前岭乡事件的发生,据我了解,决没有事先的预谋和组织,也没有所谓的幕后策划和挑动者。它的爆发,完全是前岭乡违背政策,采取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粮”做法所引起的。对这一事件的处理,必须要分清是非,不能采取对农民和乡干部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如果那样,问题非但得不到妥善解决,还很可能引起事件反弹,影响县委县政府在农民中的形象!陈林接过来说,是呀,那样不是更乱了吗?最后,常委们纷纷表态,同意陈林和尹凡等人的意见。翟燕青因为是刚从国外回来,此事的处理又正当燃眉之急,对刚才会议上的发言,他沉吟思考了一会儿,就拍板决定了。

  以后,翟燕青又主持召开了一系列县委常委会议,讨论当前各项工作,有关前岭乡卖粮风波的事后处理方案仍是几次常委会的重要议题,其中包括提供给市委的相关汇报材料。在研究汇报材料的时候,翟燕青说,正因为社会综合治理一票否决,所以我们在向市委汇报的时候要采取审慎的态度,要充分考虑政策因素。有关前岭的事情,昨天我已经和市委方书记个别进行了汇报。我的意见是,前岭乡的处理决定虽然已经作出了,但汇报的角度和措辞可以重新斟酌一下。我们的汇报不能给市委制造被动,不能给政府的形象抹黑,要实事求是,从本质上反映情况、反映问题,而且要体现县委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的果断、坚决和妥当。说到这里,他叉开话头,表扬了在家的县委领导包括陈林和尹凡同志临危不乱,沉着稳妥的作风;他特别对尹凡身临现场的表现进行了赞扬,并且说他把这些都向方书记作了汇报,方书记对你们特别是对尹凡同志的表现也很满意呢!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尹凡一眼。然后,他让秘书钟亚把事先写好的汇报材料拿出来给常委们念一遍。尹凡听完材料后,总体印象是,汇报材料把前岭乡发生的事件写成是“由于乡干部工作不够细致,宣传上级有关夏粮征购的政策不及时,不到位,致使群众发生误会,引起个别群众和乡干部发生冲突。经过县委派出干部进行宣传和劝解,矛盾及时得到解决,加深了农民群众对上级有关政策的理解,也使干部的作风得到转变……”在这份材料中,不仅从卖粮款中扣除“提留”的情况回避了,事件也由农民的群体性行为变成“个别群众”和干部的冲突。尹凡后来回想,这能不能算是一份假材料呢?在这份材料里并没有增加任何不存在的“事实”,它所说的东西全部都是真的而非编造,只不过“遗漏”了某些内容而已。

  钟亚的嗓音很好,浑厚而低沉,他念得抑扬顿挫但又很有节制。材料念完后,翟燕青征求大家的意见。在充满烟味的会议室里,大家起初都没开口,似乎在等待。等了一小会儿,有个人发言说道,我觉得这份材料写得既精练,又完整,既交代了事实经过,又突出了县委在处理这件事时的及时、果断和贯彻上级政策的坚决态度。我个人同意这份材料所表达的意见。他这样一说,其他好几个常委也相继表态,翟燕青很满意地不住点头。看看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他最后说,我们县委一班人在大的事件或大是大非面前,要严守党的纪律,要正确认识事物的本质,要主动担起自己的责任,与县委的决议保持一致。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强调一下,就是我在和方喻书记作汇报时,方书记还特别指出,就是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要维护经济发展形势的稳定;要维护广大干部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在社会舆论和宣传口径上要有一个好的、积极的导向,不要夸大阴暗面。根据这个精神,我认为对于前岭乡所发生的事件,尽可能地不要扩大它的影响面,更不能让它对东阳经济发展产生不利的影响……

  翟燕青说到这里的时候,县委宣传部长高群插话说,这个我们宣传部门已经宣布了纪律。要说那些记者呀,可真是无孔不入。就在昨天,省城《时代信息报》来了两个记者,说是要了解前岭乡事件的真相,要我们提供相关材料。我对他们说,我们的材料会全部如实地写进给市委的汇报材料里,如果需要的话你们以后去找市委要去。那两个年轻记者吧,嘴上还没毛呢,口气却很大,说像这样的事件,他们有责任报道,而我们东阳县政府有义务提供真实情况,向市委汇报的材料他们不感兴趣。我说,那好,你们不感兴趣那就请你们走路!他们还要纠缠,甚至说什么要到一线去调查,我当场就给公安局老史打电话,我说你们要继续在这里无理取闹,我们就要公事公办了。最后他们听话了,老老实实拿出笔记本来听我们作介绍。我给他们说,这件事的起因并不复杂,主要是前岭乡粮管所的同志在工作中态度恶劣引起的。农民们看不得粮管所的人那副官商作风,而粮管所的人又嫌农民在粮食等级上无理取闹,就起了纠纷,一直闹到最后动手。亏得我们县委掌握信息及时,马上派得力干部前往解决,矛盾很快得到化解。现在前岭乡包括整个东阳县局势都很稳定,一切工作都在正常开展。他们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派人陪同他们下去采访。后来我陪他们到县城的天河大酒店吃了一顿饭,饭后每人给了一个红包,晚上又让新闻科的小许陪他们去潇洒了一下,今天一早啥也没说,两个人背着包走了。

  说到这里,高群准备结束插话,又想起一句,补充道,大报的记者一般都比较遵守新闻纪律,没接到上面的指示不会随便下来乱跑。就是那些小报记者,总想到处弄点花边新闻,有时就不太讲规矩。

  好,这样处理很好!翟燕青对高群的发言很满意,在他插话时不断颔首点头表示赞许:高群同志已经对外这样说了,你们其他同志就不要有另外的口径,要不然又说我们不实事求是——他最后对常委们这样叮嘱。

  尹凡后来仔细分析了高群的讲话,发现他的话里也没有对记者添加什么内容在里面。农民们当时确实是在粮管所和工作人员吵起来的,高群说农民们动了手,至于和谁动手,高群没有说,如果别人要理解为和粮管所工作人员动手,那是别人的事。在高群对记者叙述的这个版本里,又省略了事件的一部分内容,使得事件不再涉及政策或干群关系等等,也就不再有任何的新闻价值。省城那两个记者就这样走了,他们的听觉倒挺灵敏,那样快就听到了传闻,获得了信息;但嗅觉未免有些迟钝,闻不出藏在话底的东西,所以只能无功而返。

  因为建希望小学的事,卞虎陪着省交通厅的领导到岭下村去过一趟,回去就在党校同学们当中大肆宣传东阳县怎么怎么美,田园风光,景色宜人,乡风淳朴(他是因为带了人去给岭下村的村民造福,村干部们对他们一行的接待自然是热情有加。更由于省厅的副厅长来了,所以县委书记翟燕青和县长陈林还按照常规高规格地宴请了他们。翟燕青在给副厅长敬酒后还特意满斟一杯敬卞虎,说市里的交通局要多向山区县倾斜,多关照关照山里人),空气清新,是个休闲的好去处。同学们就嚷嚷说要去看县太爷,看他怎么坐堂,怎么断案,怎么吃香喝辣,怎么耀武扬威,总之,把尹凡形容得就像坐在了九天云里。尹凡知道这是他们卖嘴皮,嚼牙胶,所以也不争辩,由他们去胡诌。当然,这些同学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要故意装疯的,不开玩笑不过瘾。开完玩笑之后,还是各忙各的去了。尽管同学们以后没再提来东阳玩的事,尹凡却始终记得这件事。他也希望有机会能尽地主之谊,请大家来这里相聚,热闹热闹,消遣消遣,自己也可以趁机调节一下情绪,放松一下心情。只是下来以后一直太忙,从开始的熟悉情况,到后来分担了具体工作,再加上扶贫点的事,还有不断的中心工作,有时就忙到了穷于应付的程度,于是,一直也就没有机会把大家请过来。可这次刚刚处理完卖粮风波,居然却意外有了一个机会。

  县旅游局接到上面的电话,说省旅游局下属的旅游学校聘请了两名外籍教师,这两名教师对省内保存良好的自然风光和丰富旖旎的旅游资源非常感兴趣,整个暑假都没回去,挑选一些尚未开发、处于原生状态的景区景点挨着个走了一个多月。他们听说河阳市的栖凤岭是一处峰奇岭秀,蓊郁翠绿,有奇特地貌和珍贵物种,原始生态保存完好的地区,非常想一睹为快。在暑假已经结束的时候,仍想抽两天时间去栖凤岭的原始山林看一看。省旅游局一直都在支持他们的旅游计划,现在,栖凤岭作为他们此次旅游的最后一站,希望东阳县能够支持,县旅游局能够做好一应的接待安排。旅游局的赵瑾局长先向分管县长进行汇报,分管县长自然满口答应,说以后我们这儿开发旅游资源的时候少不了要省旅游局的大力支持,这次省局找到我们,我们当然不能推辞,还应做好配合。分管副县长让赵局长再向县委分管这项工作的尹凡副书记请示一下,是否同意他的意见。尹凡当然完全同意,并说一切具体安排请赵瑾和分管副县长商量定下了就行。等赵瑾走后,尹凡忽然想起,何不趁自己眼下稍有空闲的时机跟卞虎说一声,让他把同学们召集一下,也去栖凤岭游上一游?!他马上给卞虎挂电话,卞虎那头很兴奋地答应下来,说,谢谢书记大人给我提供一个圆梦的机会。尹凡问他圆什么梦,卞虎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又说当时不过替你吹了牛,现在终于可以由你买单,而我也不用再开空头支票了。

  那两个外籍教师来东阳的时间是后天,即9月2日,恰好是双休日。尹凡和卞虎通气,卞虎说,我们也就这个时间去吧,现在天还热,正好去你那里避暑。要是再晚了,天气凉下来还怕感冒呢。尹凡心想,再晚几天哪里就会感冒?天气也不会变得那么快。但卞虎说话总喜欢带夸张色彩,尹凡对此已经习惯了。他问来哪些人?卞虎不肯说,而是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9月2日,天气和往常一样的晴好。暑热在南方虽然还没退去,但在东阳,早晨起床的时候,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稍微一动就汗津津的,而是稍稍有点凉爽的感觉了。尹凡领着卞虎他们在东阳宾馆吃过早饭,正说要准备准备再走,旅游局的赵瑾局长打电话过来,说两位外籍教师希望早点动身进山去,他让局办公室秘书朱小强带他们先走,而尹书记和河阳来的客人晚点走没关系,到了山上,食宿小朱会一并做好安排的。由于赵瑾昨天已经向他汇报了外籍教师前来旅游的有关安排,说是遵从外籍教师的意愿,不安排太多的人陪同,就让小朱起个带路的作用,所以尹凡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说,你要让小朱多和你保持联络,千万要注意那两个外籍教师的安全。赵瑾回答说,这点我已经向他叮嘱过了,必要时我也会主动和他通电话的。

  尹凡这边的客人其实就是卞虎、沈强和马兰三位党校的同学,另外,卞虎和沈强还各带了一位年轻女孩。两名女孩看去都只有20出头的样子,还像个学生模样,但装束却挺时髦。一个叫肖蔷的,身材小巧,穿一袭牛仔衣裙,梳着马尾辫,说话声音清脆而细嫩,一张小嘴唇红齿白,讲出的话总有出人意外的地方,让人感觉到她单纯的表面之下的聪慧。另一位身材高挑的叫刘蕤,眼睛很大,眉毛很细,弯弯的,像娥眉月,不知是天生那样还是经过了很仔细的修饰。她穿的是一身短装,一件紧身的吊带背心,一条短到不能再短的白色短裤,使得那一双修长、匀称的腿充分展示在人们的目光下。刘蕤的话不是很多,总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跟随着沈强,吃饭的时候本来就把他安排在沈强的身边,可她还是要把椅子朝沈强旁边再挪一挪。沈强开始还有点遮掩的意思,后来看这样更容易欲盖弥彰,也就随刘蕤的便了。

  几个人是昨天傍晚到达东阳县委招待所的。他们到时,尹凡正和县委办主任卢燕,还有旅游局的一位副局长在宾馆餐厅那儿等着。当宾馆的迎宾小姐把他们带到餐厅的时候,尹凡还以为跟在后面的两位女孩是宾馆里来上晚班的服务员呢。等到互相介绍的时候,卞虎和沈强只是把两名女孩的名字说了,却不说她们在哪儿工作,见他们俩的神态有些躲躲藏藏的样子,尹凡心里明白个大概,偏偏旅游局那位副局长,大概上了年纪的原因,对这些事有些转不开、拎不清,他一再问卞虎和沈强,她们俩是不是市交通局和工商局的干部?两人只好含糊表示说,是,是。

  在东阳,尹凡是东道主,但尹凡不能喝酒,实际上便由卢燕来代行“职权”了。她先是代表东阳县委欢迎“市里来的各位尊贵的客人”,然后又代表尹凡敬大家的酒;马兰和两位女孩向尹凡敬酒,卢燕也代替他喝了。马兰见卢燕这样“越庖代俎”,便主动出击,两人酒量恰好成一对,服务员在一旁斟酒都斟不及。尹凡还很少见卢燕这样喝酒,不免有些担心,便劝她不要喝多了。那边马兰见了却不依不饶,说想不到尹书记当了领导竟然也懂得怜香惜玉,马姐从大老远来你都不晓得关照。说得尹凡只好不再做声,直看着她们两个喝到额上香汗淌,腮边红霞飞。

  早上,卢燕依旧来宾馆陪他们吃早餐,又送他们启程。昨天一行5人是由卞虎驾车来的,车内已经略显得拥挤,今天尹凡要陪他们前行,便让小邢一道上山去,于是让马兰坐到自己车上来。车子驶离宾馆的时候,马兰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卢燕,嘴边浮起一个含蓄的微笑。

  此时,太阳已经爬上东边的山峰,放射出橘黄色的光芒。高高的栖凤岭,那黛黑色的剪影横亘在人们的视线里,像一条正在游动的龙。鱼鳞状的云彩镀着霞光,五彩缤纷格外好看。在这样的景致下出游,人的心情会格外地好。两辆小车鱼贯朝栖凤岭方向驶去,一路上,尹凡甚至能听见从卞虎的车上传出的摇滚音乐的响声,不由使他想起那一年和危雅箫一起上玉笏山的情景。

  随着离栖凤岭越来越近,路也越来越不好走。从柏油路下来,是砂石公路;离开砂石路,就是纯粹的泥土路了——过去,县里的干部把它叫做机耕道,因为,只要一下雨,这种路马上变得泥泞不堪,除了拖拉机,任何车辆要行走都很艰难,小车更是无法通过。从绿色植被中开辟出来的机耕道,路面十分狭窄,仅容一辆车通过,如遇会车,则必须一辆车停住,等另一辆车开过以后才能继续前进。在这种路的低洼处,常常可见雨天被车轮压出来的深深的车辙,而高一些的地方则凹凸起伏,车子在这种路上行走时不住地颠簸起伏也就是自然的了。由于这种路一般都是通往村里的,所以现在又把它叫做村级公路。

  小车开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到了公路的尽头。那儿是一个不很大的村委会,村干部们已经接到通知,说县委尹副书记会带人经过这里,所以事先就一直在等着。看见两辆小车开了过来,知道是尹副书记来了,连忙上前迎接。这个村叫许家坳,属于栖凤岭乡的范围。村委会的书记叫许来福,村主任叫许年生,他们让小邢和卞虎把车停在村委会的门口并把车门锁好,说是前面没有了马路,要走路上山,车子只能在这儿过夜了。尹凡他们一行进村后,在一户人家里坐下休息,一边喝加了蜂蜜和爆米花的茶水,一边等着吃饭。时间正好到十一点半,山下正当烈日炎炎的时候,可坐在许家坳村的农家房舍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酷暑和炎热。沈强说,我的妈呀,怪不得人家古代的人要离家外出,躲到山里面修行,这比躲在空调的房间里惬意嘛!马兰马上嘲讽他:是啊,带着香车美女出游,这样的修行当然惬意了。可要我看呀,你修的纯粹是花花公子的行,却不是佛门净地的行!沈强和卞虎面面相觑对看了一下,说,看马兰姐对我们心怀不满了不是?我们事先告诉你让你带个应召先生来的,你还骂我们无聊,说要带你们带我不带!可我们带了你又看不顺眼了,这不是让我们左右为难吗?卞虎就说,要不这样吧,就把尹凡临时承包给马兰姐,让他们两个也组合一下,省得剩下一对旷男怨女闹饥荒!马兰抡起拳头就要揍他们两个,一边说,我是这个意思吗?我是这个意思吗?我看你们真是活腻了!两个人赶紧跑到屋外,又是抱拳又是作揖,说大姐原谅则个,大姐原谅则个,小弟们多有得罪!那两个姑娘见他们这般取闹,乐得止不住地笑。

  见卞虎和沈强两个一下子不敢进来,马兰放低了声音悄悄对尹凡说,哎,我说尹夫子,我看那个办公室的卢主任对你可有点意思。

  尹凡把头一摇:哪有的事?你可别瞎给我猜,弄出误会不好。

  马兰说,不对吧?你看昨天她那样替你喝酒……

  卢燕这个人挺能干,工作也挺主动,对哪位领导都一样。

  你别打岔了,我说她对你的感觉不一般!我是女人,我对女人的感觉是挺敏锐的。

  人家可是已经有家有口的人,又不是什么大姑娘……

  我观察了,卢主任对家的体会肯定是失望的,她那个层次在东阳,也只有你能对她产生吸引力。

  见马兰越说越离谱,尹凡有些为难了。你要坚决否认嘛,她不肯松口,不肯让步,再这么说下去让人听见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不做声嘛,她说不定认为你默认了,万一嘴巴不严捣鼓出去那就会更糟糕。尹凡不得已,脱口说道,卢燕即使像你讲的那样,那她也不会嘱意别人,也该是意有所归了。

  是谁?谁有这个能耐吸引她?马兰还要问。

  东阳有一句隐语,叫做“燕双飞”。尹凡含而不露地这么说了一句。

  马兰想了想,一脸恍然的表情: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马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尹凡表面松了口气,但马上心里又有了不安:这无根无据的民间传说,完全是诽谤也未可知——即便真有其事,以自己的身份也是不能传的。今天为了解脱自己而这样说给马兰听,也许真的见证了自己人品低下的一面?

  村干部们进来招呼大家吃饭,卞虎他们和刚才在外面接手机的小邢一起到另外一间摆好碗筷的房间,大家分成两桌坐好。饭菜已经端上来了,除了一些时令蔬菜以外,荤菜竟是以羊肉为主,什么红烧羊肉块、辣椒炒羊肉片、清炖羊骨汤、羊肉羹等等。卞虎心里奇怪了,问道,听说东阳县大办“养羊工程”,可刚才乘车一路上山,却没见到什么羊啊?我还以为这个“养羊工程”又是一个泡沫呢。没想到你这里还真有的是羊!一个正在往桌子上端菜的妇女说,什么有的是羊,羊虽然还有,却不多了。反正大家也不指望靠这个什么“工程”发家,一头头都宰了吃掉了。现在杀还能吃到肉,以后要是羊养不下去了再来杀,连肉都要瘦没了。

  她这里这样说的时候,村书记许来福就一直拿眼睛翻她,她看见了,却做不看见,只顾往下说。等说完了,她对许来福说,你也不用拿眼睛翻我。你自己知道当初发动养羊的时候村民怎么样在背后嚼你!

  见她敢这样对村书记说话,一行人就知道她八、九不离十是村书记的老婆。果然,许来福就说,你这个堂客真是的,当着领导的面你敢乱说话,你真是一点道理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许来福的老婆说,就是当着领导的面说才有用,不当着领导面说了有什么意思?那还不跟躲着放屁一样,谁听得见嘛!

  看许来福一脸尴尬,卞虎作出一副领导的模样,说,对,这位妇女同志说得对,有什么话就是要当面讲,当面不讲背后讲是没有用的。

  许来福的老婆这才得意地对许来福一笑,我说领导是会讲理的。哪里有你那样,见到领导就害怕!许来福只好暗自摇摇头。

  一边吃饭,尹凡一边问,老百姓真的那么不愿意养羊?

  真的是不愿养。从祖辈上就从来没养过羊,大家说祖宗都不做的事肯定做不好,这是一。村民们多数没有吃羊肉的习惯,认为养了羊以后卖不掉,又不像猪可以自己杀了吃,这是二。再说养羊要专门的人去山上放,现在农民家人口少,一两个、两三个孩子都巴望他们去读书,以后有个出场(许年生在一旁解释:我们这里出场就是出息的意思);实在读不起书的还指望他们帮干点活,也不能让他们专门去养羊。所以现在村里的羊已经剩下不多了。

  卞虎说,怪不得一路上看不见几只羊。

  尹凡听了许来福老婆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县委花那么大的力气狠抓养羊富民工程,还没有个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以后会怎么收场?真是不敢想象!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带了同学们来游玩,不能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影响情绪。

  几样用羊肉做的菜,除了红烧羊肉外,其它的都隐隐带有一点未除净的膻味。但路上由于车子颠簸,把早上在宾馆里吃的什么稀饭啊牛奶啊都颠簸干净了,大家肚子饿了,加上菜里面作料特意放得很重,所以吃起来还是觉得挺香的。

  吃完饭,小邢悄悄跟尹凡说,尹书记,我刚才接到家里老婆打来的电话,说儿子有些不舒服,发烧拉肚子,她想让我回去带孩子上医院打针。她自己背孩子背不动。尹凡知道小邢的儿子今年5岁了,长得白白胖胖,调皮得很,小邢的老婆则一副纤弱的样子,平时对小邢十分依靠,就说,既然孩子病了,你先下山去吧。反正今天我们也回不去,等我们下山后要用车,我事先通知你。小邢说,那就谢谢尹书记,实在对不起了。尹凡说,哪里话,平时只有我麻烦你,今天到栖凤岭来,也是耽误你的休息时间,该我谢谢你才是。小邢就跟大家打声招呼,先开了车回去了。

  一帮人这就要上山了,许来福怕尹书记他们不认得路走错了,让许年生找一个村民带他们上山。许年生见刘蕤穿得那个样,说这个女崽俚这样上山可不行,山上路窄得很,到时候山上的刺呀树条呀竹枝呀会把你的皮肉都挂烂的,问要不要从村里借一套衣服穿了上山?刘蕤忙说,不用不用,衣服我带了好几套。赶忙先回到车内,从包里翻出一身长衣衫换了出来。大家一看,见她那裤子是紧身长裤,衣裳的袖子则盖住了半个手掌,只露出尖尖的几个手指头,整个一副去参加校园集会的姿态。马兰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刘可真是会领导潮流,跑到山里来做时装表演啊。刘蕤轻轻一笑,她看一眼沈强,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满意,于是对自己的装束很有自信,也就不计较马兰的语气。

  上山的路果然难走。栖凤岭的山峰从小车开到山脚下的时候就看不见了,而现在,大家眼睛能够看见的不再是巍峨雄浑的大山,仅仅是各种各样的树木、石坡、崖壁、泉水、老藤和叫不出名字的花和草。偶尔能看见石壁上刻有不知哪个朝代的古人留下的摩崖石刻,写着“枕流”、“漱心”或“空谷传音”等等字样,有些上面已经爬满了苔藓,变得苍痕斑斑。大家开始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兴奋,尤其是两个女孩,大概从来没进这样的山里来过,不住地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看见什么都新鲜。路上有两棵树上挂着一根藤,肖蔷说,这跟公园里的秋千一样,荡来荡去肯定很好玩;在一段荫湿的谷地里长满了叶片细长的兰花,刘蕤说,以后我们到这里来开个兰花园,我们当园主,让他们——她指着沈强和卞虎——给我们当园丁。卞虎就说,沈强已经是园丁了,他昨天晚上没开垦你吗?说得刘蕤脸上一红,低下头半天不敢做声。当走到那块刻有“漱心”字迹的巨石前的时候,由于“漱心”的“心”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看不太清,肖蔷误以为是个“口”字,说古人也真是的,要人家漱口讲卫生,怎么把标语写到深山里来,给谁看哪!她这一说,一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马兰更是笑得直喘,说,卞虎呀,你这个宝贝,你带来的这个小娘子真真可爱,都可以给我们大家讲相声了!卞虎不好意思,就跟肖蔷解释,那个字不是什么“口”,而是个“心”,两个字连起来读是“漱心”。肖蔷接得倒是挺快:“漱心”呀,那得找一把与众不同的牙刷,让与众不同的人来用。哇塞!她这句话,倒有些像是禅宗的机锋隐语,于是马兰不再取笑她。一阵山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众人一起沉默下来。

  山里真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走到这个时候,人已经感觉有些累了。那个带路的许家坳村的村民帮马兰提着行李,还不得不时常停下脚步回头等这些人跟上。肖蔷和刘蕤的包早都交给卞虎和沈强了,但不知是确实吃不消还是故意撒娇,都扳着两个男士的胳膊,让他们一拖一拽地才能往上走。树林里晒不到丝毫阳光,而在林木稀疏的地方,则有凉风习习吹来,身上依然在出汗。汗水把衣服粘在背上,感觉很不舒服。刘蕤的披肩长发也散乱得不成样子。沈强问,还有多久才能到山上?那个村民说,快了,快了。可走了一段没到,走了一段又没到。如是问过5、6遍之后,总算走出林木茂密的地带,登上一块开阔地。那个村民告诉大家:这个地方叫做“观凤台”,从这里看栖凤岭,那真正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大家便转过身朝高高的栖凤岭望去,果然,那栖凤岭的山尖像极了一只凤凰的头部,有细长的喙,有高高的凤冠,一些纷披的树木就像凤凰颈脖上的羽毛。往下一点,延展开的山峦像是凤凰的两只翅膀,在云雾的半遮半露之中,扑扇舞动,翩翩欲飞。此时,夕阳已经落在栖凤岭旁边的一座山峰上,它的光芒透过云雾的折射,把那一带天空染得色泽缤纷。栖凤岭沐浴在霞光里,整个镀上一道华丽的彩晕,就像凤凰的翎毛在熠熠发光。欧——众人一起欢叫起来,说难怪这座山峰叫栖凤岭,从山下看还只有七分像,从这里看才知道真正是名不虚传!

  见大家再度高兴起来,那位带路的村民说,到了观凤台,那就真的快到你们今天休息的地方了。

  沈强问,在哪儿呢?到底还有多久?

  村民指着前面隐约可见有黑灰色建筑的地方说,那里就是!那个地方原来叫老营盘,又叫太平村,据说以前太平天国的部队从广西过来时经过栖凤岭一带,在这里驻扎过一段时间。50年代的时候,县里在那个村庄建了一座林场,后来改革开放,林场的人见山下热闹,嫌这里冷清,一个个都搬下山去了。这里只剩下一些旧房子。最近听说县旅游局要搞开发,跟乡里讲要这些房子,乡里只肯把房子暂时借给他们,说是以后开发了,可以挣钱了,两家要签合同分成。

  说着说着,太平村已经到了。一条半大的黑狗听到人声跑出来,用尚未成熟的声音吠叫起来。才吠了几声,它看见正前方明亮的落霞簇拥着栖凤岭高高的剪影,被那景象所吸引,竟只顾了呆看,一群陌生人正在走近它也忘了。肖蔷听见狗叫,开始吓了一跳,后来见狗把头朝向栖凤岭,一双乌亮的眼睛里游动着晶亮的霞光,又童心大发,想蹲下去摸一摸小狗的头,那小狗马上转过脸,眼睛里露出一股凶光,肖蔷缩回手,发出一声尖叫,倒把那狗吓得灰溜溜地逃走了。

  就在这时,小朱走了出来,迎接尹凡一行,并让太平村的临时工作人员安排他们的住处。尹凡让小朱给许家坳村派来带路的村民也安排一张床铺,那个村民再三推辞,说他还要赶回去,家里还忙得很。卞虎说那哪儿行?现在天已经晚了,回去怎么看得见?那个村民说,我带了手电,路又走惯了的,看得见。陪你们上来走了三个多小时,我一个人下山两个钟头都要不了的。见他一定不肯留宿,尹凡也就不勉强。

  晚饭的时候,尹凡他们和两个外籍教师一起就餐。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男的叫查理,女的叫爱伦;查理来自澳大利亚,爱伦则来自爱尔兰。他们个高腿长,查理看上去至少有1米90,爱伦在1米75以上。看见他们俩人高马大的样子,肖蔷和刘蕤悄悄躲在后面吐舌头。查理和爱伦虽然都会讲一些汉语,但讲得不算太好。他们把英语中的升降调习惯带到汉语里面,把栖凤岭说成“栖风岭”,把太平村说成“太品村”,那两个姑娘便忍不住地笑。查理说,这两位小姐——由于吐音不准,小姐被他说成“笑姐”——真是好快活,“笑一笑,一年少”。这下连马兰也跟着笑起来,她纠正说,不是“笑一笑,一年少”,是“笑一笑,十年少”!查理就瞪大了眼睛:她们两个现在才二十岁的样子,“十年少”,那不只剩下十岁了?他的话刚说完,满屋子的人都大笑起来。

  吃过晚饭,天几乎完全黑下来了。尹凡他们准备洗个澡休息,但却看见查理和爱伦两人把背包又扛了出去,卞虎问小朱:

  他们这是准备干嘛?还爬山啊?

  小朱回答,哪里是爬山,他们今天走的路已经够多的了。你们没上来的时候,他们不仅把太平军留下的临时堡垒的遗址都看了个遍,还下到那个藏龙湫去看了瀑布。路上他们就说了不愿住房间,今晚他们是要在外面露营呢。你看他们背的那个大包,那是一顶简易帐篷!

  哇塞,这老外可真是有种!卞虎听小朱这样一说,脸上做了一副怪表情。沈强则说,那才真正叫浪漫呢!

  太平村的住宿条件还是简陋,洗澡间只能共用。尹凡先洗澡,洗完澡,他和小朱商量明天的行程。小朱说,看他们几个河阳来的领导和客人的样子,今天已经累了,我的意见明天不能走太远,就去看看那些堡垒遗址,再看一看藏龙湫就行了。这两处地方不用带路,我指给你们一下就知道了。

  那外籍老师呢?尹凡问。

  外籍老师的游兴可是不一般,他们说明天要去老子洞。老子洞要翻过这道山梁,在另外一座山上,来回有二、三十里路,而且路还挺不好走。要不是时间有限,他们还真想登一下栖凤岭才罢休呢。

  尹凡说,既然这样,那明天两拨人还是分开活动。你带查理和爱伦去老子洞,我们在这里看完了就下山。

  小朱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尹书记,这次一下都没陪你,可真对不起了。

  尹凡笑道,那有什么,东阳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以后找你们陪同,机会还多着呢!

  都洗完澡以后,大家的精神又上来了。斗嘴吹牛打牌,闹了一阵,到了十一点钟。尹凡说该休息了,要不明天的路更走不动,下山都下不去的。几个人便走出尹凡的房间。出门时,卞虎下意识地搂住肖蔷的腰,走在后面的马兰盯着卞虎的背影说,今天晚上你们可得规矩点啊,当着县委尹副书记的面!卞虎嘴里说,哎!走出门却对沈强说,你看她哪是什么兰姐,哪是什么大姐,我看简直就是凤姐!马兰听到了,对尹凡回头一笑:看看这些人不知好歹!你说我有那么厉害吗?

  马兰这一笑笑得很天真,加上侧逆光将脸部细节藏匿,尹凡看见的竟是一个秀美女人的脸型和风韵。

  东阳县冷冻厂的土建工程完成很快,大概只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在建设工地上,一直挂着一幅宋体横幅标语:

  举全县之力,兴富民工程,大干X个月,建成全市第一家现代化冷冻企业,打造我省最大的菜羊县!

  关于这条标语的拟定,当初有关人员还颇费了一些脑筋,费脑筋的地方主要是最后一句话。据说开始有人提出打造“养羊县”,却有人说不好,提“养羊工程”可以,提“养羊县”的话会让人弄不清楚你的意思。又有人提出应该叫“羊肉县”,因为我们养的羊主要是用来吃肉的,县里百姓将来要靠羊肉致富,但还是有人反对,说出羊肉就叫“羊肉县”,那么出产生猪的地方是不是该叫“猪肉县”?这一反问,对方还真回答不了。于是有人又提出叫“肉羊县”,既然专供食肉的猪叫肉猪,专门养来吃的鸡叫肉鸡,那么我们养的羊完全可以叫“肉羊”。最后,有一个人说,叫“肉羊县”虽然从概念上跳不出多少毛病,但未必是最佳定义,要我说,羊和鸡呀、猪呀虽然都属于家禽、家畜,但从本质上来说,却与牛更接近一些。供来吃肉的牛既然不叫肉牛而叫菜牛,那么我们养的羊不如叫菜羊更加准确!关于定名的问题汇报到县委书记翟燕青那儿,翟书记说,好!叫菜羊好,既准确又好听,就这么定吧!于是那条标语就很响亮地打了出来。

  建筑工程进展快,还起到一个意外的效果,就是供人参观。以前,来东阳的领导也好,兄弟县市的人也好,到了东阳,要安排上哪儿看看,这真成了有关部门的一块心病。东阳县的栖凤岭,很多人都听说那儿风景极佳,市里的一些摄影师曾经蹲在那儿拍摄过一批高质量的风光照片,有些还刊登到省里办的画报上了。但东阳穷,以前又从未有人想到要开发旅游,那些风景好看的地方都在交通非常不便的山里边,去那儿看于主于客都不方便,而县城里包括附近一带都没有什么特色性的东西可以拿来展示,于是就只能安排看些学校啊,敬老院啊什么的。看的人实在没什么兴趣,陪同的人当然也脸上难堪。现在好了,大办“养羊工程”不仅名声在外,而且实效这么快就能向外展示,真是让人惊喜。于是,从市委潘仁和副书记来那次开始,启发了县领导以及有关部门的灵感,以后每次有上级党委、政府或部门的领导来,便顺理成章都带到这里来参观。参观的人多数喜欢看热闹,当然也只能看看热闹,一边看一边也就把许多赞扬的话毫不吝啬地留下。陪同参观的人听到这些话心里也高兴,就向翟书记汇报,翟燕青于是很满意、很自信地说,我们要干就干大的,干出要让上级肯定,同时也让别人眼热的成绩来!

  但冷冻厂的设备安装和调试多少遇到些问题,似乎总是哪儿有些弄不明白的小毛病,不是机器运转不良,就是某些设备启动不了。翟燕青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国庆节前投入试运行,绝对不能耽搁。东阳的“养羊工程”当年就必须要见到成效!

  翟书记的意见自然就是县委的意见,冷冻厂工程建设负责人不敢有丝毫的延误,他们一方面请省里的有关专家来指导安装,一方面也就快马加鞭地赶时间,终于赶在9月下旬把机器设备全部安装完毕。

  冷冻厂“胜利完工”,东阳县委县政府为此举行了隆重的竣工投产典礼仪式。仪式上请了省经贸委的处长王涵、省机械设备局的局长孙青山和处长李鸿飙、省农业局的两位处长等;市里请了分管农业的副市长黄飞扬、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程明以及农业局副局长何涛等。整个东阳县城张灯结彩,热闹异常,就像过节一样。街道上拉着长条横幅标语:

  热烈欢迎省、市领导亲临我县指导!

  向省、市领导学习、致敬!

  打好“百千万工程”的攻坚战,全面推进东阳县的小康建设!

  坚决把东阳县建设成我省第一个菜羊基地!

  “养羊工程”富万家,脱贫致富奔小康!

  ……

  冷冻厂正式的定名叫做“东阳县菜羊冷冻集团”,竣工投产典礼的会场就设在“冷冻集团”办公楼前的开阔空地上。办公楼前,搭起了一个临时性的台子,台子上摆放着一溜蒙着红布的桌子,在桌子上立着许多的小牌牌,上面分别写着各位领导和佳宾的姓名。五彩的氢气球和旗帜还有彩带,把主席台装点得花里胡哨,吹吹打打的乐队引得县城里众多老老少少乃至附近乡村的村民前来看热闹。还有一些年轻后生也挤在人群中,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台上看,当然他们既不是看领导,也不是看彩旗彩带,而是看那些身穿缝叉一直开到大腿臀部的锦缎旗袍,肩膀上还斜挂着写有金字的缎带,个子高挑、身材窈窕,走起路来一扭一摆的礼仪小姐。那些礼仪小姐是卢燕从东阳宾馆的承包老板那儿借来的,她们本来是老板通过招聘方式从河阳市的几个县招来的服务员,在宾馆也就干些端茶倒水扫地叠被的活。在研究竣工典礼的议程时,开始没有人想到要请礼仪小姐,这项建议正是卢燕提出来的。卢燕提出要请礼仪小姐,大家都叫“这个主意好”,但却为上哪儿去请而万分为难,又是卢燕说,干脆就从宾馆那儿去借,所以卢燕也就自告奋勇承担了“借”礼仪小姐这项任务。宾馆老板听卢燕说要借他的服务员临时客串礼仪小姐,满口答应,而且漂亮话说了不少。他说,卢主任的点子就是多,在典礼上有一些礼仪小姐做点缀,肯定气氛要热闹不少。他还说,要是我这宾馆里的服务员都能像卢主任那么漂亮有气质,那简直可以上中南海去参加迎接外宾的活动了。但是在谈借这些人的开支的时候,老板却一点也不客气,张口每个人一天费用100块,一分也不打折。卢燕知道他每月付给服务员的工资不过三百多块,而借她们用一天,他的开价竟等于她们一个多星期的工资!但一来礼仪小姐实在没别处可请,二来时间也来不及,只好任他宰一刀了。好在典礼上,这些礼仪小姐虽然仍只是给来宾引引路、倒倒水,给领导递递剪彩的剪刀,但她们妩媚的风姿却令无论台上台下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领导们的心情也似乎有她们的存在而显得格外高兴。事后,县“养羊办”的人都说卢主任当时的这条建议非常好,起了锦上添花的作用,翟燕青的评价则是:一个人能不能干事,会不会干事,关键时刻就体现出来了。

  典礼上,省、市、县的各级领导分别讲了话,有的简短,有的冗长,有的语气亢奋,有的发言从容,表达的无非都是一些庆功、祝贺的话。领导们讲完了,还安排了一名养羊农户发言。那个农户的发言稿明显是县里的秀才帮他写的,里面尽是当下党报上的时髦语言。由于对稿子不太熟悉,有些拗口的地方他念得结结巴巴。念到最后,他撇开稿子讲了几句顺畅的话:坚决响应县委号召,敢养羊,养好羊;敢致富,致大富,要当小康路上的“拼命三郎”。他最后的这句话,倒是比前面领导们的那些讲话给人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冷冻厂的竣工投产典礼是9月28日召开的。按照县委书记翟燕青的指示,典礼一结束,厂里的机器设备就要正式运行。当然这个运行可以试运行,主要目的是《河阳日报》要在国庆节前刊登出东阳菜羊冷冻集团正式成立并投入生产的消息。于是典礼结束的第二天,集团的设备果然按照翟书记的要求全面开工。当然,生产不能没有加工对象,冷冻企业主要是用来冷冻食品的,集团的人自己不能变出这些东西来,必须要有经过屠宰的牲畜、禽类才行。由于现调农户们的羊来屠宰一下调不了那么多,于是就采取应变的办法,临时从一些生猪饲养户那儿调来一批生猪,宰杀加工后,放入冷冻库中。

  国庆节在祥和愉快的气氛中来到了,尹凡利用这个机会回河阳家里和妻子女儿团聚了几天。娄虹暑假期间和母亲一起带着女儿尹菲回阳谷县住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直到开学才回来。但由于她仍在哺乳期,学校里给予了一定照顾,工作不是很忙,平时在家的时间比在学校的时间多得多。她总觉得,住在尹凡单位的单元宿舍,与周围的人不怎么熟悉,邻居之间也不相来往,远不如在阳谷那儿熟人邻居相互串门,你来我往热闹。尤其是带着女儿回阳谷,大家都说女儿长得漂亮、精神,真正一朵花儿一样,这样的话简直把娄虹给陶醉了,娄虹听这样的话简直听不够。而在河阳,学校的老师们只是在菲菲刚出生的时候来过一、两回,以后就极少有人来,她整天和母亲呆在家里也感到有些烦闷。于是国庆节几天假,她仍想带着孩子回阳谷去住。但母亲不同意,说你暑假在家住了那么多天,国庆节小凡肯定要回来的,你们夫妻就在河阳团聚团聚不好吗?尹凡多少天没见到孩子了,他一定也很想女儿的。母亲这样说,娄虹只好放弃自己的打算。尹凡回到河阳见到女儿,发现女儿真的比前几回见到时要好看多了,面色光洁细嫩,白白胖胖,额上的老头纹已经彻底不见了。她头上的黑发柔软纤细,让人忍不住用手摸了又摸;她那浑圆小巧的鼻子就和小狗狗的鼻子一样,湿湿滑滑的,很有弹性;尤其她那一双眼睛,闪着乌黑晶莹的亮光,一直盯着尹凡看,看着看着,又咧开小嘴一笑,“咯咯咯”的,把尹凡的心都笑得飘荡起来。见尹凡那样喜欢女儿,娄虹一脸得意,岳母也满心高兴地说,这城里和乡下就是不一样,你看城里的女孩儿比起乡下的女孩儿,那可要金贵得多咧。说完,她从尹凡手上接过菲菲,让尹凡坐下休息。

  有了女儿,家里的气氛比过去明显热闹,一家人围着孩子,忙归忙,却平添许多乐趣,所以假期也就觉得过得很快。假期里,尹凡别的地方没去,只是特意去找了一下高升。高升的名字虽然说是很吉利的,但他这个人在官场上却并不得意,因为他根本不属于长袖善舞的那种人。他过去是农业技术员出身,一门心思只知道搞业务,对如何搞关系一点不在行。农业局几个副局长,有的是照顾资历和关系从外面安排进来的,去年从内部提拔了一个,实际上对农业也并不懂行。高升的专业知识和水平在局里公认是数一数二,他曾在国家级的刊物上发表过农业技术论文,还获得过省里的技术进步奖,但局里提拔干部却从未将他列入考虑之列。不过高升本人也并不太在意这些,依旧宁愿把时间花在看资料、写文章和对基层进行科研指导上。尹凡找他,一是想请他去岭下走一趟,对岭下的农业发展提些具体建议;另一个意思就是将自己观察到的东阳县养羊的情况跟他讲一讲,看看他有什么看法。

  关于到岭下村去一趟的问题,高升满口答应,说,这个没问题,等我忙过这一阵,找个时间去看一下就行。能不能提出什么建议到时候了解了情况再说。至于东阳县养羊的事情,高升倒是早已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在我们南方养羊特别是养这种专门供来食用的羊,我当时看了报纸上的有关报道,就有些吃惊,觉得这有点像开玩笑。我们河阳甚至包括我们省,从来就没有吃羊肉的习惯。老百姓的生活习惯是积几百上千年的经验所养成的,这里面说起来是个口味问题,其实还与一个地方的地理、气候、物产、人口体质、文化传统、宗教信仰等等有密切的关系。也许一个地方个别人的口味说改变随时可以改变,但要改变整个居聚区域的人的生活习性哪怕仅仅是吃东西的口味,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我不理解你们东阳当初做出这样一个决策的根据是什么,反正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事情很可能将来要闹笑话的。高升说话就是这样,不会“看人打卦”,不懂得“回避”、“避讳”的策略,他把尹凡也列入东阳县养羊的决策者之内,似乎尹凡也应该为东阳县养羊工程的启动负责一样。好在尹凡了解他的为人,晓得他把自己当作“你们”看并非恶意,只不过是他的思考习惯所至。高升又继续说,当然,养羊不能绝对说是一件坏事,只是你们没经过市场调查,将来羊肉的销售一旦出现情况,受罪的就是老百姓,就是那些养羊的农户了。高升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尹凡心想,别看自己在东阳挂职接受锻炼,可比起高升来,他对老百姓的关心才更发自内心,包含着一种出自本真的忧虑。尹凡就把前不久在高岭乡许家坳村看见的农民已经开始宰杀菜羊的情况告诉高升,高升说,还就是嘛,农民对养羊没有信心,而政府采取这样的强制行为,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吃了力却讨不到好。

  国庆节后,从“东阳冷冻集团”传出的一条消息让人隐隐担忧。这条消息并没有谁正式发布,却在东阳县的党政机关里渐渐流传。它像一块水渍,起初洇透了一点点,然后面积慢慢扩大,直至引起上面的重视。

  尹凡是在国庆后上班的好几天之后听到说这条消息的。有人悄悄告诉他,说“东阳冷冻集团”引进的设备不行,质量上有问题,这次试运行出了点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告诉他消息的人并不知道,只知道集团的两座冷库只有一座能工作,另一座则根本无法制冷,所以国庆前放进冷库里的猪肉有一半臭掉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有没有人对这种事情负责?似乎没有人能回答。不久,又传出几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这套从澳大利亚进口的设备本身并不代表目前国际上的先进水平,它甚至是7、80年代的淘汰产品,而且有些部分还不是新的,只是经过维修后翻新一下,又被当作新设备卖给了东阳县。又有的说购买这套设备时县里的人没一个懂行,是省里一个部门的领导向翟燕青书记极力推荐,而这个领导所在的部门过去对东阳有过一定的支持,翟书记理所当然听取了他的建议。也有的说设备的问题并不像传说的那么大,不过是在安装的过程中出了问题。安装时监督不严,操作马虎,没有严格按照规定的程序来,结果导致了设备运转出现故障。也有人说冷冻集团的那个负责人根本就是一个外行,只知道拍领导的马屁,心也很贪,光在土建过程中他就捞取了不少便宜,没有人去认真审计。倘若认真审计一下,保不准这里还没投入生产,他那里人就得坐班房……听到这些零零星星的传言,尹凡心里也有些着急,觉得这样一个事情,不管怎样得有所澄清。不过他又想,这对县里来说是个大事,县委县政府都有专人负责的,他们肯定也会听到这些传言,他们应当会管这些事,自己去插嘴,别人如果认为自己一个外来的和尚越庖代俎多管闲事那多难堪?何况这些传言到底是不是真实也还不能确定。尹凡正为听到的这些事烦恼,县委书记翟燕青亲自主持召开了一个范围不大的领导干部会。他在会上开门见山地点出目前在东阳县传出的有关冷冻集团设备出现问题的“谣言”,说,根据他掌握的情况,“东阳县冷冻集团”试生产情况良好,设备运转一切正常——“基本上没有什么不正常”,符合购买、安装时的预期条件!冷冻集团将来在东阳新兴的产业链中,会起到龙头的作用,这点毋庸置疑,也请大家放心!“至于有人说我们这套设备是通过省里的同志推荐购买的,我要说的是,即便如此,又有什么不可以?!我们自己不懂嘛,当然要请示上级,请教专家,要听取领导和专家们的意见。我们不依靠上级部门,不依靠领导,我们的事业能有成就吗?”最后,他要求与会的同志都能以大局为重,以党性为重,要相信县委的决策,“即使出现问题,我相信我们县委也有能力,有这个水平加以解决。”他环顾会场:

  你们大家对这点难道有什么怀疑吗?

  他这句话很体现出一种高度的自信和敢于负责的态度,让在座的不少干部有了不得不信的理由。最后,他再次要求大家以县里的工作为重,以整个东阳的发展大局为重,不传谣,不信谣,把心聚到谋发展上来,拧成一股劲,开创东阳经济发展的新局面!

  应该说,翟燕青是一个善于作宣传鼓动工作的领导,口才好,演说的情绪、节奏都把握得很有分寸,尤其是他的表达既体现了政策性,又不是那样干巴巴的。大家听惯了的文件语言到他嘴里常常也变得抑扬顿挫,成为富有煽动力的话语。如果说作为一个具有高学历的干部,尹凡潜意识中对自己其他方面都还欣赏的话,那么在口头表达能力上,翟燕青是他所见过的为数不多能让他佩服的领导。经过翟燕青这一番话,尹凡虽然主观上不认为那些传言都已经不攻自破了,但至少他觉得,县委主要领导如此明确的表态,说明即使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也不至于像人们私下所猜测的那么复杂和严重。

  河阳市最热闹的街道之一东风路上,新开张了一家餐馆。蓝底金字、古色古香的招牌上写的是“东阳顺羊肉菜馆”。菜馆花费年租金五十万,租下了临街的一幢三层楼房,装修的花费在两百万元。听说装修时请的是深圳一家装修公司,设计讲究,用材高档,剪彩时光鞭炮就放了八千元。

  菜馆招牌上半米见方的颜体字,古朴端庄,铁划银钩,顿挫沉着,沉雄大气,俨然有君子态。大字的下方几个小字,龙翔凤翥,淋漓飞扬,是字的主人的署名,一般人认不得;后面还鈐有一方印,那经过艺术变形的篆体字更是难认。说是这七个招牌字也是花了价钱的,一个字的价码在三千多元。

  菜馆的招牌其实是一块横着的匾额,挂在大门的正中,就像古代官署门前挂的衙署名称一样。匾额的上头是翘着两只角的黑色溜檐,在溜檐的上面,高悬着一只硕大的羊头雕饰。那只羊头居高临下俯瞰着街面,两只眼睛满是慈祥和温润,但羊的两只弯曲的巨角足有一米多长,那流畅的线条展示着漂亮,也展示着威严。匾额的下面是两扇刷着耀眼红油漆的大门,上面镶有七十二枚铜钉,还有两个口里衔着铜环的兽头。沿大门两边是一溜到底的落地玻璃,玻璃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窗花剪纸,多与羊的形象有关。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摆着的几十套簇新的仿红木餐桌椅,每张桌子上配有火锅设备,桌子底下还有被巧妙掩藏的煤气罐。大红的宫灯沿着大门两边的廊檐一直挂过去,正对门牌匾下面的一对宫灯特别大,里面足可容下一个人。宫灯那长长的穗子垂挂下来,映衬在朱红色的门上,金光焕发,格外耀目。一排身披绶带,穿着蒙古服装的服务员笑靥如花地站在大门两侧,迎接顾客和来宾,她们本身也成为一道颇为吸引人的风景。

  菜馆开张的一段日子,这里一直人气高涨,宾客如云。河阳市有个奇特的现象,就是市里每有一家餐馆新开张,都会吸引许多食客前来尝新。这里有赶新鲜赶热闹的意思,同时也有食客们喜新厌旧的本能——许多公款吃喝惯了的人,嘴是越吃越刁,同一个地方吃上一个月,再什么山珍海味也会觉得味蕾麻木。

  “东阳顺”的法人代表就是“东阳冷冻集团”的总经理周杰。那一段时间,周杰忙里忙外,忙上忙下,夜以继日,八面周旋,应酬接待来自河阳市方方面面的人物。这里面有东阳县委书记翟燕青等领导请来的客人,有工商、税务、城管、公安甚至街办的相关人员,有河阳市餐饮界的各位大腕,也有他本人的铁杆哥们弟兄。每到吃饭的时候,店里店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面对各式来宾,周杰或者面含笑容,点头俯首;或者一脸春风,抱拳作揖;或者拍肩搭背,称兄道弟,却一身名牌西装始终笔挺,一头油亮的发型纹丝不乱。有一位“道上的朋友”在给他敬酒时,说他整个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他正色道,我们“东阳顺”是东阳县的一个脸面,是县委翟书记的一块招牌,我就是那个扛招牌的人,我能那么邋遢,那么随便么?!

  市委书记方喻、市主管农业的副市长黄飞扬等也分别在开张不久时光顾过这里,那都是翟燕青三番五次邀请并亲自做东请来的。请方书记的时候,周杰早早就让服务员把二楼靠东头那间豪华超大包厢再仔细地布置一遍。这间取名为“东阳厅”的超大包厢尚未启用,翟燕青叮嘱过周杰,必须等请到方书记的时候,这间包厢才能开张,所以尽管头几天二楼的各间包厢十分紧张,“东阳厅”的门却始终紧闭着。这天,周杰亲自用钥匙把“东阳厅”的门打开,带着执行经理罗福苟、领班和服务员等一干人进去,让服务员把刚买来的新鲜玫瑰、郁金香插入景泰蓝的花瓶里,再把金丝绒的台布重新铺过一遍。他看着服务员在每个座位前放好大、中、小三个不同的酒杯,并将镀银餐具也搁好,再在房间里、地毯上洒上香水,然后端详了一下墙上挂的几幅字画,让一个服务员登着凳子把一幅他感觉有点倾斜的条幅重新扶正,这才用手点着领班和几个服务员说,今晚,咱们的翟书记请的客人最高贵,是河阳市的最高领导,方喻方书记!你们见过吗?你们不可能见过,连我不是今天的机会,都轻易见不到他!我是你们的老板,翟书记是我的老板,当然也是咱们大家的老板,那么方书记就是我们老板的老板!懂不懂?

  几个人齐声回答说,懂!

  懂就好!周杰昂着头,继续说,今天的服务,就是检验我们的水平的时候。到时候谁也不许有差错,如果谁出了差错,我立刻就开了谁!听到没有?

  听到了!领班和服务员又异口同声地说。

  方喻书记是开完下午的一个协调工作会前来“东阳顺”的,陪同他一起前来的有市委办公室主任张旭东以及他的秘书小范。翟燕青带着卢燕一直在书记办公楼的接待室里等着会议结束。会议结束的时候,方书记回到办公室,在那里接待了两个前来汇报工作的人,然后在几份等待批示的文件上签了字。他抬头看看窗外,街道上已经是华灯初上了,这时,小范进来,轻声对他说,东阳的翟书记已经在接待室等了一下午了。方喻把刚签好字的文件夹交给小范,说,这里面有个急件,明天一早交给市委办迅速处理,让他们把处理后的结果汇报给我。小范说,好的,明天一早一定给他们交待。方喻这才站起身来。小范将方喻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拿起,再端上他的茶杯,等方书记走出房门,腾出一只手将灯关上,又带上门。下楼后,他快走了几步,抢到方书记前头,进了接待室。翟燕青等见小范进门,知道方书记处理完事情,可以去吃饭了,都站起身,来到门口。方喻看见翟燕青,开玩笑地说,老翟呀,你这个山大王,三番五次给我下请贴,摆的不会是鸿门宴吧?

  翟燕青跟上方书记的脚步,一边说,看书记说到哪里去了。我们是想请书记去检查一下工作,做一做指示。

  方喻笑着说,吃饭就是吃饭,你又扯到做指示。连吃饭睡觉都做指示,你说我累不累呀!

  翟燕青说,你是市委书记,看问题的角度和水平当然比我们这些人高啦。这次主要是想请你看看我们开的这家店能不能上档次,上水平,够不够得上在河阳发展的资格。

  方喻说,我去吃饭,不过一个普通顾客,又不是什么美食家!像这样的评价,你得要他来下——方喻顺手指了指已经等在门口,见到方书记出来,正替他拉开车门的张旭东——才有点儿谱。

  方喻和张旭东、小范一辆车,翟燕青和卢燕一辆车,相跟着朝东风路开去。正是下班的高峰,河阳城市不大,倒是不堵车,但路面还是显得有些挤。张旭东说,刚才公安局项局长来电话,说有个台商在阳河路那儿新搞了家娱乐城,设备齐全,活动项目挺多的,有室内泳池、网球场、美式台球、保龄球什么的,还有芬兰浴、足浴和各式按摩,马上要开张了,他想请示一下书记,到时候去帮他剪彩。

  这个老项!台商娱乐城剪彩的事应该由工商局或者招商局来跟我说嘛,他怎么掺和到里面去了。

  肯定人家台商考虑项局长跟市里领导关系更紧密,有些话说起来方便,也有力度一些嘛。

  张旭东又说,我告诉他,方书记今天答应了东阳的翟燕青,去他们开的“东阳顺”吃晚饭,娱乐城剪彩的事到时候再说。项局长就说东风路人挺多的,问要不要派个警车来开道,我给他回绝了。

  对,回绝得对!这个老项,复杂、细致得有些过头了。这么一点点路,要什么警车!

  方书记很舒服地仰靠在后排坐椅上,一边透过车窗看街两边店铺五颜六色的灯光一家一家亮起来,看城市中心地带多姿多彩的装饰灯把河阳的夜景打扮得艳丽繁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满足。

  车子很快就停在了“东阳顺”的门口,身穿红色镶金边制服的门童上前替客人把车门拉开。方喻下车后,饶有兴趣地打量东风路这儿的变化。“东阳顺”的装修本来带有古色古香的味道,被几盏不同颜色的幻光灯一照,更显与众不同。尤其是高挂在门楣上的那块蓝底金字的招牌,在大红宫灯的映衬下,熠熠生辉。翟燕青、张旭东、周杰等众人簇拥着方书记登上门前的台阶,两旁身穿缎料蒙古服装的迎宾小姐一齐莺声燕语地说道:欢迎光临!方喻在台阶上停下脚步,目光被那块牌匾上雄劲浑厚的字所吸引。他很用心地看了一遍,让人不易觉察地点点头,这才进到里面。

  领班一看翟燕青、卢燕等一行人毕恭毕敬地跟在方喻的后面,周杰在旁不断用手做着“请”的姿势,将众人引进来,知道是市委方书记来了,马上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方书记好!”周杰忙说,你在前面带路,领大家上去!当大家沿着雕花栏杆上到二楼时,可以看见东头“东阳厅”映射出的灯光,一直照到了走廊这边。

  “东阳厅”里,天花板上的大型莲花吊灯已经十分明亮,而四面的墙壁上还装有不少蜡烛造型的壁灯。每盏壁灯的后面都镶嵌了一方玻璃镜,蜡烛型的灯与玻璃镜形成多层次反复的映射效果,就像包厢里点燃了无数的蜡烛一样。

  张旭东和卢燕走在两位书记的后面,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卢燕,说,设计还挺有些匠心的嘛!

  卢燕说,是吗?那你等会儿可得多喝几杯哟!

  张旭东一笑,说,你看你看,连这也成为喝酒的理由,你可真的会巧立名目呀!

  白酒上的是茅台十年陈酿和精品五粮液,菜,不用说,与当地各餐馆大有不同。既然叫“羊肉菜馆”,羊肉成为主打菜,包括干锅羔羊肉、香辣羊肝、卤羊肠、五香羊肉串……最主要的菜,是一只烤全羊。这道菜端上来的时候,总经理周杰介绍说,烤全羊是从早上就开始准备的。从宰杀到进入正式的制作程序,准备工作就得好几个小时。中午的时候,以专门的木柴慢慢烧烤,到刚才才烤出来。

  方喻尝了一口,夸奖道,不错,味道挺香、挺鲜美的!可是我们河阳过去没听说过有人会做这道菜呀。

  周杰赶紧回答:我们派了专人去内蒙古那儿学习做羊肉菜肴,请的厨师都在这方面有研究呢。

  方喻很满意地点点头,对翟燕青说,老翟呀,你们这一招还真的是独树一帜呢。

  张旭东接过来问:我看你们店门前那个雕饰是一头山羊的模样嘛,听说你们养的羊也是山羊而不是绵羊,那羊可能不是从内蒙古引进的吧?

  周杰说,羊是从陕西、青海一带买来的,但做羊肉菜肴,还是内蒙古那边更有门道一点。

  翟燕青继续说,我们的目的不光是在河阳市开个饭馆,主要是想利用这块场地,做做广告,为以后东阳的菜羊销售起个先导和造势的作用——今天把方书记请到这里,也就是想请你做个鉴定!

  方喻摇摇手:我说了我不是美食家,在菜肴这个问题上做不了鉴定。但看起来你在大办“养羊工程”这个决策上,是考虑了后续措施的。

  是啊。我们县里的“百千万工程”,主要目的在富民嘛,办羊肉餐馆也是个投石问路的意思。如果能在河阳甚至在省城形成影响,东阳老百姓养的羊就会有销路了。

  好,你这个点子好!方喻听翟燕青这样说,不由又夸奖了一句。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如果你们东阳这样比较贫穷的县能够通过养羊开出一条致富的路子,那在我们河阳可算有所创造了。过去提倡一村一品,一乡一品什么的,像你们这样,不就是一县一品了嘛!其它的县我看也可以考虑这样拓展思路的。

  在翟燕青听起来,方书记的话是对东阳县再明确不过的表扬,他很兴奋地举起杯,要敬方书记一杯酒。方喻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又接上刚才的话题,沿着自己的思路说:

  不过,在我们这个地方发展经济,资金问题是一个很大的瓶颈,有钱就好办事多了。他问翟燕青道,你们养羊、办屠宰和冷冻企业以及开办这个“东阳顺”,资金怎么解决的?

  主要靠贷款和集资。

  这当然也是办法,不过却是传统的办法。要我看,以后我们河阳的干部,要学会借船出海,借鸡生蛋的办法,要通过招商引资,引进外地资金来发展事业,投资也可以,办厂也可以,搞什么项目也可以。总之嘛,“来的都是客”,不管哪儿的人,只要是财神,或者是能人,我们都要敞开门来欢迎。

  张旭东也接着书记的意思说,市里马上要出台一个文件,主要是关于大力招商引资,发展地方经济的内容。

  好!这个精神好!翟燕青抚掌道,这是沿海地区发展经济成功的一条重要经验,我们河阳要能学习这条经验,那发展速度就可以大大加快了。

  张旭东补充说,起草这个文件,是方书记亲自提议的。

  翟燕青用充满诚挚、充满感情的语气说,方书记为我们河阳地区的发展真是殚精竭虑呀,而且思考问题总能高屋建瓴,说明高层次的领导眼界和我们基层就是不同。

  张旭东也说,我们跟在方书记身边,可是跟他学了许多宝贵的东西。

  方喻听了,说道,我说你这个老翟呀,请我来吃饭就是为了说这些好听的话给我听是吗?一个领导干部不能光说好听的话,也不能光听好听的话,这才不容易犯错误。他又批评张旭东:

  你是县委办主任,更不能动不动给领导戴高帽子,这些好听的话不是你应该说的。

  尽管这样,大家看得出来,方书记今晚的心情的确不错。

  卢燕见刚才翟书记敬方书记的酒方书记几乎没喝,觉得这是自己没尽到责任,于是站起来说:

  方书记刚才的指示非常重要,是对我们东阳县人民的巨大鼓励和鞭策,我代表翟书记,也代表东阳县的老百姓,由衷地敬方书记一杯酒!

  方喻见她口齿伶俐的样子,说,我刚才的话,随便说说,哪儿来那么多的指示和鼓励?老翟呀,你手下的这位女将,说话的口气怎么学得和你一模一样?

  方喻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方喻又对卢燕说:

  我说小卢小燕子呀,你能代表你们翟书记敬酒,那张旭东同志也就能代表我喝酒——老翟,这点不会错吧?

  翟燕青满脸笑意地说,不会错,不会错!不过,卢燕一个女同志向领导敬酒,可是充分体现了诚意的呀。

  卢燕听了翟燕青这句话,马上领会了意思,她让领班小姐把一个足能装二两酒的酒杯倒满,说,先干为敬,我把这一大杯酒喝了,方书记如果是一位亲民的领导,请你亲自把那一小杯酒喝了!要不我会感到太委屈的。

  方喻一听,笑着说,哟,看小燕子这样说,我要是不喝完这酒,那就是不亲民的咯?

  方书记话音刚落,旁边的人还不知该怎样反应,卢燕马上接过来说,亲不亲看表现嘛!她这话似乎一语双关,说得在坐的都笑了起来。

  方喻不由得连连点头:小燕子果然灵敏。他转过头问翟燕青,这都是你调教出来的吧?翟燕青摇摇手说,这可不关我的事。

  卢燕说,方书记,你不要转移话题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说完,端着酒杯走到方书记面前,举杯欲喝,可是喝之前,又停了下来。她漫启樱唇,说道,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书记来敬酒。你在上,我在下,想干几下干几下。说完,一仰脖子,将杯中足有二两的五粮液一口气灌下肚去。

  大家都知道卢燕刚才念的是一个段子,就连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小姐也听出里面的意思,忍不住掩着嘴偷偷在笑。在坐的有人担心方书记会不高兴,心想这卢燕也忒胆大了,竟然敢跟书记开这样的玩笑。谁知方喻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眯眯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说,看起来,小燕子这酒不喝是不行了。不过我在这里事先声明一下,喝了这杯,我可是不回敬的啊!孔夫子说,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也只能非礼了。

  没想到方书记也开起了玩笑,而且说得那样含蓄幽默,翟燕青带头,大家都跟着鼓起掌来。

  见方书记真的要喝,张旭东想端过方书记的杯子替他喝掉那酒,方喻制止了,自己把杯中的白酒一口喝光。

  见方喻真的把酒干了,张旭东说,还是小燕子有招数,方书记在外面可是很少这样喝酒的。方喻则说,老翟呀,你手下这位小燕子,简直就像穆桂英!她这样挑战,我要是一点不喝的话,会说我不尊重女同志。

  卢燕听了,很是兴奋,脸上不由飞起了红云。她站起来娇声说道,那就太谢谢方书记了!

  宴席快结束的时候,周杰悄悄走到翟燕青身边,对他附耳低语了几句。翟燕青便对方喻说道:

  书记,等会儿是不是到我们这儿再休息一下?

  休息什么?——所谓“休息”,对于河阳市应酬较多的官员们来说,是一个另有它指的说法,包括扑克、麻将甚至桑拿、按摩等等广泛多项的活动,它同时还有个叫法叫“放松”。下级官员接待上级官员或者邀请方接待被邀请方,每每在酒足饭饱之后,都会提出这么个建议。方喻当然知道这里面的潜台词——难道你这里还有什么名堂不成?

  哪里是什么名堂,只不过——翟燕青指指楼上——这儿三楼有几间房,是给县里一些领导和同志们来河阳办事提供住宿的。小周考虑得挺周到,说是领导们来河阳办事、工作挺辛苦的,晚上休息什么的总得有些内容,就买了张台球桌,弄了个棋牌室,还搞了个小型的桑拿房。规模虽小,但内容嘛,也算小而全吧。

  休息是必要的,但也不能过度——这是我的观点。

  周杰马上很讨好地说,那就请方书记稍微休息一下吧,啊?他一边说,一边还用眼睛瞄翟燕青。

  方喻却说,我明天上地税局有个会,要讲一下话,思路要事先整理一下,至少要弄个简单的稿子——他指指张旭东和小范——他们也得陪着我加班呢。

  见方书记晚上有事,翟燕青也就不再说了。等众人吃好了下楼的时候,周杰套近乎地凑到张旭东和小范的耳边,低声说:

  以后两位领导有空就来我小周这儿玩,带朋友来也行。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我这里就算是两位领导的一个据点吧!

  在县委书记翟燕青的指示下,东阳县委专门发了一个文件,文件的标题是:《关于学习贯彻市委书记方喻同志有关我县经济工作的重要指示的通知》,《通知》将方喻那天晚上在“东阳顺”吃饭时说的一些话,比如发展一县一品的思路,借船出海、借鸡生蛋的比喻以及引进资金的考虑等等进行了归纳和整理,弄得思路完整、条文清楚,还分了一点二点三点,很像一篇较为系统、较为完整的讲话;《通知》后面另附有一个《东阳县关于大力搞好招商引资工作的意见》。翟燕青在签发文件时写了几句话:迅速传达到最基层的每个单位、每个干部,要让全县人民都学习好市委主要领导的指示精神,以实际行动推动东阳县的工作更上一个台阶。

  文件自然呈送给了市委。当张旭东将这份文件亲自送到市委书记方喻那儿时,方喻一边看,一边说,这个老翟,别看讲起话来少几分文采,脑瓜子就是比别人快半拍,想事情想得透。要是都能像他这样抓工作,工作就主动了嘛。

  说罢,他提起笔,在文件上作了一个批示:

  东阳县这份文件显示了他们工作的超前意识和主动性,建议各位常委一阅。搞工作不能够按部就班,尤其在经济发展追求快速、高效、持续和稳定的时期,更要善于借鉴发达地区的宝贵经验。在我市的各个县、区,能形成一地一业、一县一品的格局,使县域经济的发展落到实处,则我们的工作将会有一个显著的变化。此件建议随同市委《关于大力开展招商引资推动河阳经济快速发展的通知》一同下发,以为借鉴,如何?

  方喻

  ×年×月×日

  方书记的批示还在市委常委们手上传阅的过程当中,翟燕青已经得到了其复印件。有一天,他和几个亲近的下属在河阳宾馆吃饭,席间,他颇为自得地说:市委方书记对县里那个文件的批示,实际上是对我们东阳的班子和工作一个大大的肯定和促进。秀才们喜欢咬文嚼字,说这个是生产力那个是生产力,要我说呀,信息也是生产力。信息从哪里来?许多信息是从饭桌上来,从宴席上来。那天不是请方书记吃饭,我们哪里知道书记心里有了招商引资的想法,又哪里会起草那么个关于招商引资的《意见》?所以我说呀,吃饭,在很多情况下也出生产力,你们信不信?!

  几位下属一听,大有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纷纷赞叹,说翟书记不愧是当领导的,硬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能从大家看不见的地方,甚至看不起的地方发掘出真理来。

  翟燕青哈哈一笑:

  也不是什么真理。在我们河阳,搞经济和搞政治有相通之处。过去有句老话,叫“慧眼识真金”,有了一双慧眼,看什么看不透啊?哈哈哈哈……

  东阳冷冻集团总经理周杰在东阳县是个知名度不大不小的人物。他很早参加工作,17岁的时候进了县农机厂当工人。在70年代,县办企业凤毛麟角,能到工厂里当工人是很多年轻人最大的愿望。但周杰进去的时候却显得挺简单,据说那时候的政权机构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亲自给厂长批了张条子,要他解决周杰的招工问题。那时候进工厂虽然使人向往,但农机厂的活却又苦又脏——主要是脏。一天到晚和机械、机油打交道,两只手粘乎乎、滑腻腻、黑黢黢的,回家用肥皂洗都洗不干净。周杰在那儿干了半年就腻了。他喜欢干净,喜欢整洁,因为他个子细长高挑,脸型又好,五官也端正,要在今天,理所当然会被人称为帅哥。那个时候没有帅哥这个叫法,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轻的女孩子对长得漂亮的男孩,特别又是像周杰这样在县属企业上班的小伙子,自然很垂青。可是周杰对县城里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女孩一个也看不上。他知道自己的优势,他对于自己的人生取向有一种朦胧说不清楚然而却十分强烈的期待。他不喜欢穿厂里发的工作服,却喜欢穿浆洗得洁白的衬衫,衬衫外面套一件咖啡色的毛线背心。而且他总喜欢照镜子,尤其是看过县电影院隔三叉五就要上演一次的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之后,电影里那个不时掏出梳子梳头的布尔什维克成为他的偶像,他也将一把小梳子藏在身上,有事没事就掏出来整理自己的小分头。有人背地里嘲笑他,说他像一个上海瘪三,而厂里那些政工干部就说,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思想一定得好好改造。可他毕竟是县革委副主任介绍进来的,又没有犯具体错误,也真不好拿他怎么样。

  周杰衣着穿成这样,上班干活当然就成问题。蹲在车间里干活,稍不留神,不是挨到正在拆卸的沾满泥巴的拖拉机,就是碰到满是油污和锈迹的车床。有时即使自己万分小心,可保不住别人没留神,把那脏兮兮的工作服或手套蹭到你身上,那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所以他到了车间,一般也不去认真干活,而是东游游,西逛逛,这个车间窜窜,那个车间转转,和几个有相同趣味的哥们聊聊天,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见他不肯干活,带他的师傅很是不满意,老是跟他讲旧社会学徒怎么怎么艰难,年轻人要学好一门手艺,将来就不怕社会发生变化,老话说“一招鲜,吃遍天”,你进厂里不容易,不趁这个机会好好学习,将来出不了师怎么办?师傅对他说话,他虽然不敢不听,但心里是不大耐烦的,这从他站在那儿两条长腿不停地倒换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等师傅说完了,周杰就说,师傅你说得对!可是现在厂里并没有多少活干,让他们几个想积极表现的去干不是正好吗?

  周杰说得倒是不错。那段时间县里、厂里到处都乱哄哄的,没多少秩序,农机厂的活是越来越少,工人却越来越多,要是满负荷工作,大概一个月的活最多一个星期就可以干完。所以厂里人浮于事的情况十分严重。但师傅不爱听他这样说话,他说,活虽然没多少,但你自己主动去做是对你自己负责。咱们就不说那些要求进步的话,你自个干了活你自个学了东西不是?干嘛要偷那个懒呢?

  师傅的话和周杰心里想的对不到一个点上,周杰不再说什么,而是把口袋里的小梳子拿出来,轻轻地将已经很整齐,在那个年代可以说整齐得显眼的头发一下一下梳起来。也许他这个动作不是有意的,但师傅看了,心里那个气呀。罢了罢了,这小子纯粹不可救药,跟他费口舌就像跟牛弹琴,师傅想。以后师傅再也不跟他说那些废话,周杰倒觉得耳根清净多了。

  过了没多久,社会上的变化开始多起来,什么官倒呀,走穴呀之类的名词逐步出现,一些地方的人就像受了感染,变得越来越不安分了。就连东阳县这样的地方,也有人蠢蠢欲动,渴望到外面去闯一闯。周杰正是这一批人中的一个。某一天,他不知是一个人还是约了同伴,忽然就从农机厂消失,厂里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到大家快把这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忘记的时候,周杰又突然回到东阳,回到他原先生活过的地方。他这次回来,和以前有了不小的变化。他不再穿白衬衫,而是穿起了花衬衫,县城的人没见过的喇叭裤、牛仔裤都是他带头穿出来的。他的头发微微烫了点卷,脖子上挂起了指头粗的金项链。他给人递烟都是红塔山和云烟,本省生产的香烟他看都不看。而且他还是县城里最早买摩托车的人当中的一个。他到厂里去,看见厂里面上班的人已经不多了,因为厂里根本就没有活可干了。而且,不用说普通工人,就连厂里的头头都难得看见影子,可是他的师傅黄老头还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工作服,认认真真在那儿擦拭着已经锈蚀得快要开不动的机器。见到周杰,他瞪着两只老眼看了半天才看出来。周杰叫他一声:师傅!师傅很激动地说,哎呀,你是周杰吧?多少日子你也没来上班,你上哪儿去了呀?看你穿成这个样子,不成了女娃子的打扮了吗!他把两只沾满油污的手伸出来要握周杰的手,周杰这次倒是没有回避和躲闪,他也握住师傅的手,问师傅过得怎么样,师母还好吗?师傅便说,什么好不好,胆子大的、有点本事的都出去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走不动的、没本事的在这儿守这个烂摊子啦。车间里还有几个人看见周杰和师傅那么亲切的样子,就说,想不到周杰回来还真变得有些人样了呢!

  晚上,周杰带着很厚重的一份礼物去师傅家,师傅更是感动得泪水涟涟,说,周杰啊,师傅真是老了,适应不了这个世道的变化了。正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现在这个世界是你们的呀。

  周杰一边安慰师傅,一边向他了解厂里的情况:厂里还剩下些什么人,机器设备怎么样了,有多少能凑合用的,厂里领导都是些什么样的性格,能耐和官场背景怎么样等等。他问的问题有些师傅能答上来,有些则回答不了。不管怎么样,周杰走的时候显得很高兴,对师傅师母说,我周杰不管成为什么样的人,不管今后发什么样的财,都不会忘记你们的。

  他这个话把老两口高兴得不得了,说,周杰呀,你出去这么些日子,厂里的人都说你参加搞什么官倒去了,也有说你不是参加官倒,而是与人合伙做投机倒把生意,甚至还有个别的说你在外面搞诈骗,说得我们将信将疑。师傅又说,毕竟你是我的徒弟,他们这样说你我也觉得脸上没有光彩。可想不到你竟这么讲仁义,这样的人现在真的是找不到了哟。

  那个时候的社会变化真的很快。就在周杰回来没多久的时间,一种在全国各地搞得热热闹闹的改革国有企业经营管理方式的做法——个人承包制,竟然在一向封闭保守的东阳县也开始推行了,县农机厂是首先实行这一做法的企业之一。

  个人承包企业,对以前企业厂长由上级任命的习惯做法是一种冲击。县里规定,原先的企业厂长固然可以竞争承包,而其他人也可以参加竞争,只要能达到县里规定完成的上缴利润的指标就行。农机厂的厂长原先是政工干部出身,人老实、胆子小,关键是搞企业根本没有数,所以主动向县委要求调离农机厂,腾出这个位子让别人来承包。参加承包竞争的一共有六、七个人,一个是厂里一直分管业务的副厂长,在企业里习惯叫做“生产厂长”,两个车间主任,一个县政府工业管理办公室的干部,另有两个外单位的报名参加竞争,在县委讨论承包人资格时被否决了。最后一个就是周杰。周杰的资格问题在讨论时也有人提出质疑,说他离开厂子那么久,按照过去的规章可以自动除名。但有一位领导出来替他维护,说那个规章是过去的规章,现在改革时代,早应该把那些过时了的规章制度抛弃。不管怎么说,周杰原先是厂里的职工,自己没有辞职,本人又没犯什么错误,厂里也没有开除他,他的资格应该给予承认。这样一来,周杰也就成为竞争参与者之一。

  竞争的结果令厂里厂外的人大跌眼镜,那些原先大小是个干部的竞争者纷纷落败,周杰力克群雄,成为农机厂首任承包人、法人代表。周杰胜利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提出的承包方案与县委内定的指标最为接近,而且他口才也好,答辩时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虽然理论色彩比县工管办那位干部差些,但表达却更生动,一些新鲜名词用得也还准确。当然,在周杰取得成功后,那些“失败的英雄”中有人在背后散布说,周杰竞争的手段不正当,他采取小恩小惠的方法在职工中拉票;他暗中“窃取”厂里的有关情报;他“买通”了县承包工作实施领导小组的成员;甚至有人事先向他透露了县委拟定的承包规则……这些传言,人人都知道含有嫉妒的成分,但也有人相信其中多少有一些真实性。

  周杰承包农机厂的第一年,采取了一些措施,改变了以前的管理方式。通过提前退休、回家待岗、精简科室等方法裁减了一部分人员——当然,黄师傅年纪虽然大了,却不在退休人员之列。最主要的是,他拓展了厂里的业务,农机厂不再以维修农机为主,甚至彻底将这项业务抛弃,而是改为替外面加工制作一些设备零件和日用品。他选用了一大批人专门到外面接类似这样的业务。虽说以农机厂的设备和技术,制作出来的东西大都很粗糙,严格来说算不上合格品,但周杰却总有办法能卖得出去。因此,厂子的气象红红火火,一时成为县里改革的典型。就连《河阳日报》也在头版刊登了一条通讯,标题是:《年轻人敢挑重担,承包制一搞就灵》。

  不过到了第二年,形势竟然发生了逆转。农机厂的生产不再红火,堆积了一些产品压在仓库卖不出去,那些常年在外面跑销售的人大多都不见了,周杰也突然向县里提出辞职。没到承包期限就提前辞职,本来不符合承包合同,但县里面却接受了他的辞呈。周杰离开后,县里派人去核查农机厂的帐目,发现农机厂所剩下的资产总额除了一个空厂房几乎为零,就连这所厂房和里面的设备也用来向银行进行贷款抵押,从理论上讲已经不属于厂里的财产了。农机厂的流动资金贷款一共有200多万,这笔钱农机厂根本还不起,因为厂子本身已陷入破产的境况;而银行要将农机厂的抵押财产进行处理,县里又不同意,说除非银行把厂子里原有的工人给安置好才可以对厂里的财产进行处置,银行没办法,只好暂时把贷款搁置起来。

  周杰离开农机厂,同时也再一次离开了东阳县。中间,他因受有关农机厂贷款问题的调查咨询,曾经回来过一次。他给县里的答复是,农机厂之所以承包不下去,主要是受“三角债”的影响。他向县里提供了一本帐目,上面记载了农机厂与外面的债务关系,其中有厂子欠外面的,但主要是外面欠厂里的,帐目上记载共有好几百万。“三角债”在当时是一个比较严重的全国性问题,连国务院总理都为这个问题感到头痛。县里除了责怪周杰几句,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农机厂承包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周杰这次又去了哪儿,还是没有人知道。有的说他在外面开了一家厂,生产的产品和他原先承包农机厂是一样的。也有的说他现在不倒产品倒批文了,他和省里甚至北京一些高干子弟都混得很有些熟悉。也有人说他又操起了老本行,在外面搞诈骗,不过现在不比当年,诈骗犯是越来越不好当了。有一个人甚至绘声绘色说看见他在街头行骗被公安人员逮了个正着……这样一些传言简直给周杰这个人披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又过了几年,股份制开始成为中、小型国有企业改革的主要方式,东阳县剩余的几家县办企业也在酝酿着走这条路。就在这个时候,周杰又出人意外地回到了县城,这次,他是开着私家轿车回来的。和上次行为不同的是,回到县里后,他直接找到县领导,谈了自己想参与县属企业股份制改造的打算。当时东阳县的县长是翟燕青,县委分工股份制改造的工作由他负责,他正愁东阳县缺少参股的对象,周杰一来,可正是时候。这次股份制改造把县食品厂、罐头厂、粮油加工厂等几个小企业的资产捆绑一处,组成东阳食品有限责任公司,周杰任公司董事长,周杰的个人股份占了51%。但是有人说周杰实际投入的资金并没有那么多,他的股份有相当一部分是由所谓“技术股”组成的,而这个“技术股”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技术,而是他担保市场销售渠道,而销售渠道不好明确写入协议条款中,就把它改换一个名称,叫做“技术股”。

  东阳食品有限责任公司虽然不再像农机厂承包初期那样闹腾得声名雀起,但总算一直维持了下来。周杰自己对人说,在外面闯荡了这么久,也想“落叶归根”,不想再在外面漂荡了。

  这次东阳县成立冷冻集团,找谁来担任总经理的问题让县领导很费了一番脑筋。东阳县不能说没有人才,但搞企业,从事市场经营的人才却寥若晨星。县委常委们、还有县政府那边的领导曾经提出过几个人选,但由于不能统一意见,都没有通过。最后,县委书记翟燕青胸有成竹地拿出自己的意见,提名让周杰来担任这个总经理。有的领导觉得周杰这个人神鬼莫测,弄不好会捅出漏子,但又不敢直说,就说他已经是食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又叫过来当这个集团的总经理,于体制上恐怕不太合适。但翟燕青说,你们既然找不到合适的人,这个家又不能没有人来当。我的观念是,不管什么条条框框,要敢于打破常规,敢于探索,敢于实践。任人唯贤嘛!要不冷冻集团就在东阳食品有限责任公司的基础上组建。县里作价把食品公司的财产买过来,一起并入集团,要不就还是实行股份制。但冷冻集团不比原先几个小厂,这回县里投入的比重远远高于以前了,那就县里做大股东。食品公司的财产大概不会到冷冻集团的10%,周杰就算小股东吧。但总经理还只能让周杰这个人来干——我这可是充分发扬民主。你们大家意见怎么样?有话可以说,一切从工作、从事业出发嘛!

  大家已经听出了翟燕青的口气,而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人选可供选择了。县长陈林同意采用后一种方案,其他有几个领导也这样表态,会议决定就算形成,周杰也就再度成为由县委正式任命的企业干部,但他同时又保留了私营企业主的身份。

  东阳冷冻集团的筹建由周杰正式负责,从划拨土地到基建再到购进设备和安装调试,周杰兴致勃勃地忙个不停。划拨土地的事好办,这是县委的头等大事,任何部门都不敢怠慢。基建也不是什么难事,画好图纸,任何一个够资质的基建企业都能承担。不过,在请哪一家企业来建的问题上,外界一度有过议论,说周杰放着本地的基建队伍不请专请外面的来搞,河阳市的基建公司建筑水平和质量都不错的,像新马泰大酒店那样的高档宾馆都能建,一个厂房还能建不好?问题反映到翟燕青那里,翟燕青表态说,这样的事情政府就不要插手太多,人家不也是搞招标吗?招标就是优胜劣汰嘛。当有人说,外面传闻他周杰搞的是假招标,河阳市建筑公司对此深有怀疑时,翟燕青沉下脸问道:

  有证据吗?你们掌握了真凭实据吗?没有证据就不要先下结论!要不然让人家怎么干事?东阳的工作一直难搞,原因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不琢磨事专琢磨人,喜欢搞得草木皆兵!河阳市建筑公司对招标有疑问,这是因为他们没拿到项目嘛。同行相妒——这点人情事故你们都不懂?!

  周杰果然显示了他在外面人头熟的特点。冷冻集团购置设备,不知该选择什么地方的产品,周杰直接找到省里的相关部门,由那儿的领导推荐,才确定购买澳大利亚的。至于后来试投产时出现的情况,翟燕青开始就听说了。为了稳妥,他找周杰来询问,周杰汇报说,不是设备本身有问题,不过是工人操作不熟导致的故障。翟燕青见他说得肯定,也就相信了,所以他在县委召开的那次干部会上斩钉截铁地表明态度,澄清情况,原本是出于对周杰的信任。

  在河阳市开一家“东阳顺羊肉菜馆”,正是来自周杰的主意。翟燕青一听这个建议就觉得很不错。就连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主意,周杰却想到了,可见他脑瓜子挺灵活,挺有经营头脑。开一家这样的餐馆,既可做生意,又可起到十足的广告作用,办得好还将成为东阳县一个鲜亮的脸面,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于是他跟县长陈林简单通了个气,拍板决策,由县里再筹资三百万,作为“东阳顺”的投资。他的考虑是,“东阳顺”的产权目前暂时单列,将来“百千万工程”进行得顺利,可以将“东阳顺”和东阳冷冻集团合并,整个就叫“东阳顺”实业集团。

  那次请市委书记方喻到“东阳顺”吃饭,吃出了一个很好的效果,这点翟燕青自己事先也没想到。方喻书记对县委那份文件的批示,等于是公开肯定和表扬东阳县委的工作。读了那份批示,翟燕青着实兴奋了好几天。他虽然已到知天命之年,却也陷入一种抑制不住的憧憬之中。他想象东阳的“养羊工程”欣欣向荣,蓬勃发展,东阳的农民载歌载舞,脸上挂满幸福,东阳县财政收入和JDP指标迅速超过周边县向上腾飞……当然,这一切成绩后面的功臣不是别人,而是他翟燕青!自此,他翟燕青理所当然要被上级认可为大有作为的干部、敢闯敢冒的干部、勇于创新的干部,而所有这些光荣意味着什么呢?不用说,后面的事谁都应该知道!

  然而,世界上的事并不一定天从人愿。周杰开“东阳顺”虽然搞了个“开门红”,但东阳的山羊销售却并不那么顺利。销售山羊不比过去销售产品,产品销售虽然要符合市场需求,但在市场发育不完善的地方,有时没有市场需求,只要采取一定的手段也可以将产品卖出去,那就是通过给回扣或者干脆就叫行贿的办法。周杰承包农机厂生产伪劣产品照样畅销的经验在销售山羊的问题上不再灵验,关键是山羊的销售不比某些产品,可以由公家单位买下后扔在仓库里不再管了,积压个七、八上十年都没关系,也未必会有人过问。山羊是活物,它不可能堆在仓库里积压;即使买冷冻的羊肉,放的时间长了也会发臭。再者,任何公家也没有购买大批山羊或者羊肉的理由,因此靠抽成送回扣的办法销售山羊肯定走不通,山羊的销售必须面对每个个体消费者。可是,不用说在河阳地区,就是整个全省喜欢吃羊肉的人,只占微不足道的少数——这里面除了高升所讲的饮食习惯外,还有就是,在南方没有多少人会做羊肉菜肴。事实上,有些人觉得吃羊肉比吃猪肉更富于营养,却苦于学不到加工技术,偶尔买一、两斤回去,做出来却带着腥膻味,下次就不敢再买了。说实在的,周杰在山羊销售方面还是动了不少脑筋,他有时将一些活羊运来放进市场去卖,有时又用冷冻车运来宰杀、切割好的羊肉,分别投放到肉店和超市里面,而且还采用了有奖销售、降价销售、买一赠一等等办法,但取得的效果一直不太好。周杰这个人的确是个聪明人,但是要让某些东阳县城的人来评价就是聪明过头。对于羊肉销售的真实情况,他向县委、县政府和养羊办汇报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后来有人说他之所以不肯说实话是因为他怕自己的总经理职务一旦被撤掉,后果将不堪设想——当然,那都属于事后诸葛亮的话。眼下,周杰则是一方面绞尽脑汁要打开羊肉市场,一方面也要让县里对自己的工作满意。他想,既然河阳市羊肉销售不理想,说明河阳这个地方的人经济收入和生活理念变化还不大,要不干脆到省城去发展试试,说不定就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但这下他再不敢先向翟燕青说,而是自己抽出一部分资金,在省城开了几家小型的羊肉店。省城的销售虽然还马马虎虎过得去,但一来路途太远,运输不方便,二来批量毕竟还是太小,比起东阳县的养羊规模实在有杯水车薪之憾。再加上冷库出现的问题并非他向翟燕青汇报的是安装和操作不当引起的,而真正是进口设备本身存在情况,两座冷库只有一座能够正常运作,库藏量比原先计划的减少一半。这诸种原由加在一起,集团对农民送来的活羊的收购量就远远低于预想,不能来多少收多少。有前岭乡农民因夏粮征购问题引发闹事的前车之鉴,集团又不敢随便打发农民,有时就编造种种理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有的农民失去耐心,干脆就把羊一头一头慢慢杀了吃——自然,这样的农户以后再也不会养羊了。也有推不下去不得不收购进来的,冷库里放不下,销又销不掉,周杰就让工人把羊皮剥了,再派人悄悄用车运到外面,找个地方挖个坑埋掉——像这种事,他都是让最信赖的亲信去做,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

  对外,东阳县委报道组一直在这样报道:

  东阳县养羊工程形成新型农业产业链;

  外地山羊落户东阳,东阳农民致富有望;

  养羊兴县:JDP增长农民增收双效合一……

  当然,县委报道组的秀才们也不是完全闭门造车,睁眼说瞎话。他们报道的事实和数据都是从基层——也就是从乡政府“采访”来的,要不就是从县委、县政府的文件中来的,并非自己随意编造。

  尹凡和周杰没有直接打过什么交道,有时候县里开会或者举行有关“养羊工程”的活动会和他碰到一起。周杰虽然人长得帅气,说起话来侃侃而谈,行为举止也一副踌躇满志的气概,但尹凡总觉得他过于注重仪表,那副发型和穿戴,让人有油头粉面,作风不大踏实的感觉。周杰对县里一般的干部看不大上眼,有时甚至一些没有多少实权的县级干部到集团,也就是到他的地盘去,他的办公室人员会以“周总正忙,请稍等一会儿”来挡驾。那些人知道的不愿等,只有拍屁股走人,而不知就里愿意等的就留下来等,有时这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虽然遭了冷遇,当场还不敢发作,毕竟一来周总是县委书记的红人,二来自己到集团也的确没有多少要紧的事,有的是奉命检查诸如计划生育、宣传板报和老干部活动室之类与生产没多少直接关系的事,有的是想来打打秋风,还有的仅仅是来看看新鲜而已。当然,发作没发作,心里这股气一直在那儿,回家或回单位的时候,就会当家人朋友或者互相信任的同事的面抖搂出来,无形中也就形成了对周杰的一种“社会舆论”。不过周杰每次看见尹凡却不一样,总是热情邀请尹书记去集团“莅临指导”,还说要借尹书记这位“探花郎”的笔写一条厂训挂在会议室里。厂训尹凡当然不会写,毕竟翟书记和陈县长都没有写什么厂训,尹凡很知道,假如自己要不知高低唐突去写的话,这在政坛上必定属于“犯规”;而且尹凡丝毫没有这种虚荣心,要把自己的字迹留在哪面墙上。不过他看得出周杰的邀请是出于诚心,绝非虚与委蛇。等到河阳市的“东阳顺”开张以后,周杰又碰到尹凡,就说衷心地邀请尹书记有空到“东阳顺”去坐一坐,还说尹书记家在河阳,经常要回家的,家里来了什么客人或者工作上有什么朋友交往,都可以带到“东阳顺”去,不用付现金,签个字就可以。“你们县委领导这样做也是为了工作,在县里招待自己分管口子上的人可以签单,到了河阳为什么就不可以?”周杰的声调铿锵有力,就像劝说尹凡到别人的店里去吃饭一样。

  尹凡也到东阳冷冻集团去过一、两次。一次周杰不在,他在秘书马行陪同下,到厂区里随便转了转。屠宰车间和冷库要保持洁净,一般不让外人进去,尹凡也就遵守制度不进去。集团办公室的人知道尹书记分管企业这一块工作,而且周总对尹书记又十分恭敬,于是表现得倒是很热情。第二次去时周杰在厂里,他亲自倒了茶水给尹凡、马行还有小邢,很认真地把集团的副职还有主要岗位的中层干部召集来,郑重其事地向尹书记汇报集团的工作情况,弄得尹凡挺不自在。最后他还要留尹书记吃了饭再走,尹凡推说县宾馆还有客人要陪,下次再来打扰,就乘车走了。回去的路上,马行倒是没说什么,司机小邢不知为啥对周杰看不惯,说,就这么个公子哥儿还能把集团的事情办好,简直是天方夜谭!尹凡问他为什么,他闷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意思来。

  中共河阳市委《关于大力开展招商引资推动河阳经济快速发展的通知》正式下发了,全市各个县都进行了深入贯彻。东阳县在这件事上有先发之见,得到市委的肯定,所以尤其不应落后。县委多次召开各种会议,研究贯彻落实市委这一“重要精神”。

  由于东阳县占了先机,其它各县不肯相让,都比着要有更出色的表现来展示自己对市委精神的重视程度和贯彻力度。而最好的表现莫过于实际行动,于是几乎每个县都制订计划,下达指标,以体现“层层落实”。有些县已经定好了指标计划,看到别的县比自己定得高,又把计划推倒重来。就这样互相攀比,差不多到了漫无边际的地步。好在市委及时发现了这种苗头,又紧急发文,要求各县区在制定计划和目标时要从实际出发,不要搞数字游戏,不要盲目追求高指标。指标定得过高的县,要将数字调下来……

  市委的文件固然对招商引资盲目攀比的行为起到了刹车作用,有的县也的确对过高的计划进行了调整,但毕竟都有股不肯落后、不肯服输的意思,经过部分压缩的指标还是让人望而生畏。不过,再往下调,没有哪个县愿意干了。县委书记们都纷纷表态,自己这里不是浮夸,不是冲动,县委一班人有决心、有信心将确定的指标完成。既如此,一场声势浩大的招商引资工作就在全市广泛铺开。

  翟燕青的工作思路走在了全市的前面,在贯彻市里文件精神的实际过程中,依旧有一股想拔头筹的势头。在县委扩大会上,翟燕青声音洪亮、情绪高昂地说:

  我这个人向来就有干工作要干一流,不能无所作为、甘居人后的劲头。东阳这个地方虽然经济发展相对不足,自然条件也不是那么得天独厚,但是穷则思变嘛!我们要有一股抢占高地的勇气,要有一股后来居上的信心!而做到这些,光喊口号不行,坐而论道也不行,要拿出一点硬措施,要给东阳县的每个干部身上都加上压力——我把这叫做负重前行!我的意见,我们确定的招商引资的目标一定要达到,而且一定能够达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采取非常措施,就是将既定的计划不仅分解到单位,而且分解到个人,每个人都要为东阳县——也是为河阳市招商引资的热潮做贡献,每个人都不能袖手一旁当观潮派。

  翟燕青的讲话博得了掌声,也引起了一些议论。但不管如何,招商引资是大势所趋,各部门各单位的头头脑脑也纷纷表态,要坚决贯彻市委决定,认真落实县委下达的任务。

  东阳县制定的招商引资计划总额是50亿元,具体分解如下:县委书记翟燕青和县长陈林每人5000万元;其他正、副县级领导每人2000万元;正科级干部每人1000万元;副科级500万元;县直机关干部每个人都有具体的数额指标。而且,与下达引资任务的同时还下达了奖惩措施,完成指标的可以按照实际引资额提取一定比例的现金奖励,完不成的则扣除当年奖金和一个月的工资。有些从来没从事过经济工作,在外面又没什么这方面朋友的干部就暗地里发牢骚,说这成了什么事了,不管是不是牛都给你强套上牛轭去拉犁!也有听天由命的,认为没这个“搞钱的本事”的人,干部当中没有一半也有三成,反正到时候法不责众,你翟燕青总不能让大家都在背后骂你!

  时间虽然比预计的稍晚了点,岭下村希望小学总算赶在12月初完工了。自然又是请了省交通厅的王副厅长、办公室主任等人代表厅里来剪彩。市局的领导也陪着来了。放了几挂鞭炮,吃了几顿酒席,电视台还来了记者拍摄新闻。对着电视镜头,王副厅长满面红光,神态自若,几句带北方口音的话讲得极有水准,既联系了当前形势,又讲出了深远意义;既把交通厅的功劳展现出来,又谈到了地方上的重视和支持,还顺带表扬了一下岭下村的书记郑二根,说他关心村里孩子的读书问题,让村里最困难家庭的孩子都有书读(电视里与之同步地出现了村民冒丙生的大女儿背书包的画面),把个郑二根乐得什么似的。

  由于来的领导多,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在场,卞虎在酒桌上收敛得多了,在桌子底下却悄悄对尹凡说:

  上次爬西凤岭可真愉快,回去后好几天都还在回想呢。什么时候可要再找机会来重游一下。

  尹凡笑着说,那是!只要我在这儿,什么时候来都没问题,就怕你下回带来的不再是肖蔷而是别的什么蔷了。

  卞虎捶了尹凡一拳,哟嗬,想不到你还真懂啊你!

  元旦前后一段时间,各种会议特别地多,有省里的、市里的和县里的;有党委、政府的;还有条管单位和各个部门的,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许多会议还指定县区领导必须参加,否则,轻的说你不够重视,重的还要“给予通报”。东阳县这些领导们光会议都安排不过来,几乎个个都成了“华威先生”。这天,县长陈林找到尹凡,说,尹书记,你也很久没回河阳了。我和翟书记通了个气,现在市里会议挺多,县委领导工作又忙,上市里开会来回跑,又浪费汽油又浪费时间。如果你愿意回河阳住几天,暂时把这边的工作放一放,就把这些会议的事情担待下来,怎么样?尹凡想了想,说,你们领导对我这么关照,我就权且越俎代庖一下,当一回会议代表。陈林一笑,实话实说道,也不是对你特别关照,主要是考虑县里领导的工作统一调度的问题。

  女儿菲菲已经有几个月大了。尹凡回到家,看见女儿躺在摇篮里,一副怡然快乐的样子,心里很是高兴。岳母告诉他:哎哟,这个小丫头可精灵了,像个大人一样。吃奶的时候,这里嘴巴叼住虹儿一个奶头,一只手还抓住另一个,生怕被别人抢了一样。外面来人看她,她只要看见是你的朋友或者是虹儿的同事,都会咧开嘴笑,笑起来“咯咯咯咯”地,跟刚出壳的小鸡一样……尹凡抱起女儿,女儿用一双乌亮乌亮的眼睛盯着他看,看了几秒钟后,果然小嘴一抿,笑了起来,高兴得尹凡用脸、用嘴去亲她,只觉得女儿的脸上嫩嫩的,鼻子潮潮的,那感觉从来没体验过,温馨到了极点,简直比谈恋爱的感觉还要爽。娄虹正好从外面进来,看见尹凡脸上的表情,说道,你呀,要是老不回来,女儿以后可就不认得你了!

  连轴转的会议很容易让人产生厌烦情绪,特别是一些会议根本谈不上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只不过是年底必须经过的一道程序。有些会议虽然强调了要县领导参加,但会议的主题实际上并不关涉一个县里的工作,仍不过是某个小范围的事,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参加就足够了的。但既然会议通知上明确提出了这么个要求,这个会你就不能不来参加。尹凡看见其他县一些领导开会时进进出出,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忙些与会无关的不知什么事情,便也掏出手机,拨了几个电话。

  他这几个电话都是拨给关系特别密切的高专同学的。首先是巫军,巫军的手机不知为啥正好关机,于是拨给吕丽娜。他问吕丽娜最近由团委书记改任人事科长,工作是不是更紧张,吕丽娜说,我这里再紧张也不会比你在县里工作忙呀。吕丽娜告诉他说,巫军现在可真正忙得很了,他刚刚提升为刑警大队的大队长。尹凡一听,当然很兴奋,说,没想到他一个书生,在警察堆里还挺能混,真有两下子,他忽然想起,不如趁自己在河阳开会的机会,请大家聚一聚,吃个饭。便说,要不这样吧,这几天我正好在市里开会,我来做东,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坐一坐吧。吕丽娜说,那就干脆多叫几个同学,别老我们几个在一起。

  时间约定在明天晚上,地点嘛,尹凡说,就到我们县里开的那家菜馆——“东阳顺”吧。吕丽娜说,我通知熊颖,其他同学你就让巫军和贾新去通知吧。

  第二天是个“方志工作座谈会”。下午会议结束得早,尹凡提前来到“东阳顺羊肉菜馆”。因为虽然周杰跟他说了他在河阳有事或有朋友请吃饭,可以到“东阳顺”签单,用不着付现钱,但尹凡还没有十分的把握,万一到时候菜馆的执行经理说周总没打招呼不让签单,岂不是要让同学们看笑话?还好,他来到“东阳顺“的时候,那个外号叫“罗狗子”的经理竟然认得他,说,你是尹书记,我在电视里看见过你,你经常和翟书记陈县长他们一起在电视里开会什么的,周总也跟我们提起过你。尹凡就说,晚上我有几个朋友,要在这儿请他们吃个饭。罗狗子一听,满脸笑容地说,你就放心好了,周总已经专门和我交代过了,说凡是你在这儿请客吃饭,随便签个单就行了,一切我会安排的。见那个周杰果然不是信口开河,说了的话真的有落实,尹凡想,那太好了,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不过,尹凡并不知道,周杰对罗福苟——也就是罗狗子的交代其实并不是专门指尹凡的。他给罗狗子亲笔写了一张名单,名单里面包括了若干人,其中有东阳县的一些主要领导和几个关键部门的一把手,还有河阳市一些部门的头头脑脑,另外还有业务上的关系户、周杰自己的难兄难弟铁哥儿们以及几个不知身份的人。凡是列入这张名单上的人,都可以在“东阳顺”签单。但这张单子上的人签单的范围还有所不同:有的仅仅是吃餐把饭,有的可以连住宿一起不用付钱,还有的可以免费娱乐和桑拿,至于更进一步的内容,则须周杰亲自打来电话让罗狗子做安排,菜馆管理人员把这叫做“全免”!当然,这些情况尹凡不可能知道,至少目前不可能知道。尹凡知道这份名单以及名单中签单范围的“等级”,那是在周杰出事以后。

  “东阳顺”那大大的霓虹灯招牌亮起来的时候,邀请的同学们前后脚地相继来了。吕丽娜和熊颖是乘巫军驾驶的警车来的,曹漕开着自己的“现代”,搭着方建军和贾新两个人,而吴心仁还是开着一辆沾满泥土的破旧吉普。一路上,他和方建军两个人都在讨论有关河阳市官场上的人事关系和动向,似乎他们比几位干部身份的人更关心、也更熟悉这方面的情况,贾新当然也时不时地插上一嘴。下了车,他们的争论还没完,进了店门还继续争。曹漕嗓音厚重响亮,人还在楼梯上,尹凡从包厢里就听见了。他和巫军走出来迎接,巫军说,别说了你们两个,好像河阳的市委书记是你们两个轮流在当似的。一句话,弄得曹漕不好意思再说了。

  老同学见面显得格外亲切,也格外无顾忌。大家交流这么些年各自的生活景况,那份感情好像比在学校的时候还更深了。尹凡的情况大家都听说了,巫军一直在刑警大队干,现在升到了大队长,职务不算高,也算河阳市有名声的人物了。尹凡问,那个高个子大块头,人挺豪爽的年大哪里去了?巫军说,省里公安系统搞轮岗,把他调到西峡市当刑警支队的副支队长了。

  那就是提升了?

  也可以这么说。但是公安系统里,支队是副县级,而大队是正科级。副支队长和大队长在行政级别上是一样的。

  贾新插嘴问,那他怎么愿意去?

  这是组织调动,又不是个人行为。再说虽然副支队长和大队长是同一个级别,毕竟处于高一级的管理层次上,以后继续进步更有希望。

  尹凡对年大的记忆比较深,感叹说,年大这个人真的不错,不仅人豪爽,还很有气魄。曹漕说,我们巫大啊,看来得学学人家年大。将来我们有事要犯在你手里,你可得对我们豪爽点!

  熊颖在一边笑话他:你现在就留好后路,是不是已经有什么狐狸尾巴暴露在外面了?

  曹漕冷不丁说了一句粗话:我哪有尾巴?我只有鸡巴!

  熊颖脸一红,说,无聊!

  贾新大概平时和曹漕他们来往多一些,介绍说,你别看我们这个老曹,过去大家都叫他奸臣,现在他奸臣没当上,因为没混进官场,但却当了奸商,口袋里黑来的钱比我们在坐的加起来恐怕都多,所以他能够把那玩意翘到天上去。

  曹漕就回过来说他:你别以为你的粗话别人就不懂!再一个你说我挣的钱都是坑蒙拐骗来的呀?告诉你吧,我可是老实做人,诚信经商,挣来的钱都不用洗,不像有些官儿子,那钱不洗白了不敢用!

  熊颖说,算了吧你!现在上街买东西,弄不好就会受骗上当。你以前在学校里老说无商不奸,不要自己做了商人就以为别人指着和尚骂秃头。

  好,好,好!晓得你当老师的一张嘴厉害,我认输行了吧?

  熊颖在市里的重点中学当班主任,平时跟外界接触不多,尤其是各级官员,更是只能从电视节目里闻其声,见其影,却很少具体打交道。现在尹凡算是领导干部的身份了,她问尹凡,你们当官的一天到晚具体都干些什么事,是不是就是开会呀,上电视呀,讲话呀什么的?

  尹凡想了一下,却觉得不好怎么回答。是呀,当干部忙忙碌碌,整天还真的是开会多,讲话多,材料多,应酬多。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当然,干部们的工作任务也就是在这一类的活动中完成的。比如传达上级讲话精神,部署各个时期的工作任务,检查基层工作情况,听取下面同志的汇报,都是通过会议的形式。要是不开会——要是不开会的话,各级机关和各级领导们的工作形式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尹凡过去从未想过这个事情,想不到熊颖随便的一句问话,无意之中把这个问题给点了出来。他想起曾听一位领导同志在酒宴上说的一个段子:

  工作就是开会,协调就是喝醉,管理就是收费,领导说的都对!

  这个段子不像许多流行于官场的段子那样带有黄色性质,但在尹凡看来,它应该也是有颜色的,可以视为灰色段子,因为其内容比较消极。可是回答熊颖的问话不好把这个段子拿出来搪塞,只好边想边说:

  开会上电视,那都是领导和机关部门的一种工作形式。因为新闻的镜头总是对准这样一些表面的东西,所以搞得大家以为领导们整天就是开会做指示。其实领导们要花不少时间和精力考虑一个地方的发展问题,他们有很大的工作压力,他们的苦恼一般人看不见……

  曹漕就说,尹领导,我的感觉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回事!我所接触的官员们,你请他怎么潇洒他也不怕,你送给他无论是钱啊物的他都敢收,你要是一下没照顾好他,他马上就可以给你穿小鞋,让你合法的手续办不成,合理的生意泡了汤……

  贾新打断他的话:你接触的那大多数都不算官,只能算吏,吏你懂吗?吏就是……

  曹漕不服气地回敬说,什么官呀吏的,你别给我掉书袋。我打交道的不止是科员办事员,那些什么局长主任,我也有几个哥儿们!

  方建军毕业后分在一家国有企业办公室当文案。开始分到那里他还挺高兴,觉得自己没有家庭背景,能到河阳市这家比较有名的企业还算不错。谁知道他一去之后,那家企业的效益日见滑坡,收益一年不如一年,到现在已经面临破产的边缘。只是市里考虑厂里有那么多的工人,一旦下岗,无法安排再就业,会引起很多的麻烦,就让它这样拖着,还责成厂子要保证工人不能上访闹事。现在,厂里每月只给工人发40%——60%的工资,多数人员基本没有活可干。方建军在家被老婆骂不过,自己贷点款,租了间小礼堂,开了一个健身房。时间一长还真给他开出来了,现在他每个月这一块的净收入有两千多块,比一般公职人员的收入多出一半还不止,也就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他指着尹凡、巫军、吕丽娜几个人说,在你们几个面前,我只是个小小老百姓,可我觉得我过得也挺充实,甚至比过去在工厂里一天到晚上班还更好,不用整天看领导的脸色,尤其我们那个厂长,整天拉着一张马脸……

  他话没说完,曹漕又臭了他一句:知道你不用整天看人家的脸,但你整天看人家的屁股对不对?尤其是那些少妇们的屁股——原来你开健身房就是为了这个的。

  一席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方建军气得涨红了脸,说,我可不像你那样,不定你在哪儿包了二奶呢。

  见他们几个说话毫无顾忌,怕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伤了和气,吴心仁就说,我感到尹凡说的话不是虚言。你们局外的人只看见当了一官半职多少有点威风,却不知道这里面处处有陷阱。就说我那个乡吧,书记和乡长两个人不和,从过去的暗斗闹到公开作对。我这个常务副乡长,按工作职责要听乡长的,但书记是一把手,他总想把我拉到他一边,把乡长孤立起来。除了两个人利益一致的地方,多数时候他们的意见都不统一,我们几位副职的工作难度可就大了,搞不好不是得罪书记就是得罪乡长——唉,我什么时候还真想请尹凡帮个忙,给我调过一个地方。在乡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我想不能进市里,至少也要进县城去工作才好。

  贾新最喜欢关注些政坛里风风雨雨的事,见吴心仁说到这里,他说,政界矛盾无处不在,过去我们河阳的市委班子好像就是这样。那个调走了的王启贤,和现在的市委书记方喻听说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熊颖并不懂政界的事,她凭直觉说,不管怎样,现在的河阳市面貌改变了不少,起码街上的绿化、晚上的景观灯给人的印象就是大的变化。听说市里还要大搞招商引资,说不定河阳很快就会有一个大的发展,这样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不就更有希望了吗?

  说到招商引资,吴心仁不由关切地问尹凡:听说你们县里还把指标下达到了个人?这样做实际吗?

  尹凡说,翟书记好胜心强,这也是他工作责任心很强的一个表现吧。东阳县经济发展一直处于落后状态,他从在东阳当县长直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总是希望能够在短时间把工作搞上去。

  贾新说,招商引资做好了的话,又是一个政绩工程呗!

  曹漕问,你也分配了招商引资的任务?尹凡点点头。曹漕用手一拍胸脯:不用担心,兄弟我不才,在官场上混不下去,所以弄了几个钱,交了几个道上的朋友。你们那里要是有什么项目,我给你想想办法,弄个几十万百把万没问题。

  吴心仁笑着说,百把万恐怕不解决问题。

  那得多少?

  尹凡说,县里给每个副县级干部下的任务是1000万。

  1000万?曹漕听后尴尬地一笑:我老曹的海口夸早了,看起来鄙人只能在商海里趟趟浑水,对宦海的深浅确实有所不知呀!

  大家见吕丽娜今天话比较少,就把注意力转向她。曹漕说,吕公主——我们的校花,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当了科长和尹凡一样有压力呀?

  见他把自己和尹凡扯到一起,吕丽娜很敏感地说,我有什么压力?我不过是看见你越变越坏,心里在想,生意场这个染缸怎么这么大的魔力,就把一个单纯的人变得光怪陆离,看不清本色了呢。

  曹漕委屈地说,我这个人嘛,本色一直是很好的,就是当年班上那些女孩没有眼色,看不见我曹某人未来的发展。他转过身问熊颖:

  有一首歌——《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你会不会唱?

  当然会呀!熊颖不屑地说。

  可当年我们同桌的时候为什么你不会唱?

  熊颖想了想,说,那个时候有这首歌吗?

  有啊!那个时候,我天天在心里面唱这首歌给你听,可惜你没听见。

  熊颖这下反应过来,她狠狠地捶了曹漕一拳,说,都说你是个奸臣,果然德行不改。你那个时候到处撒网,给班上好几个女孩写信,想广种薄收的吧?吕丽娜说你单纯真是抬举你了。那个时候你单纯吗?别以为别人不知道!

  说到这里,大家又谈起过去的一些同学,有的工作和收入不错,也有境况不如人意的。方建军说,我开了那个健身房,有一次听见一个来健身的女人说,她那个单位过去有一个同事,叫许芳芳的,认识了一个大款后,和老公离了婚,连孩子都不要了。那个大款带她到处游玩,给她买金银首饰,还说要给她买车。可是才过两年,那个大款又找了一个小蜜,把许芳芳给抛弃了。许芳芳想回家回不了,单位上的人都嘲笑她,没多久她得了神经病,后来竟然就失踪了。

  吴心仁问,那是我们同学吗?

  我没说是呀。

  曹漕就不怀好意地说,那你说这个什么意思?是不是果然利用健身房收集这一类的故事呀?

  熊颖马上接过来说,曹漕——干脆叫曹操得了——既然贼性不改,方建军就给他找个机会,把什么得了精神病的女人介绍给他,让他满足满足!

  方建军却说,熊颖啊,我看你什么时候倒要到我那里去锻炼锻炼,你看你现在的腰身,和熊猫差不多少了。

  熊颖生气了:你们这些人真是的,狗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怪不得那时候没一个女同学看上你们——一说到这里,她知道说快了,尹凡和吕丽娜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大家都有所耳闻,她这句话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认为是有所指的,于是赶快打住,转过脸看看吕丽娜的神色,见她从容镇定,没有一丝不悦的样子,便带着些许讨好、些许道歉——同时也是担心自己——说,丽娜,你看我有那么胖吗?

  吕丽娜笑一笑,说:他们这些男人哪,一有机会就知道寻开心,占小便宜,你还能听他们的?方建军说的那个意思还不明白?他是想让你帮他交税呢。

  方建军赶紧表白:我绝对没这个意思,同学的钱哪能赚呢。你们要是去我那儿,我一切全免,不收一分钱费。

  巫军看看时间不早了,说,健身对我们这些人就免了吧,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玩那个!什么时间我请大家K歌去。

  吴心仁不明白:什么K歌?

  贾新说,就是上卡拉OK厅唱歌。

  熊颖又高兴起来,说,这样的活动你巫大应该早点安排,不然我们就骂你巫婆了。

  这次聚会的时间很长,差不多快到9点半了。这期间,罗狗子进来好几次,又是敬酒又是递烟。尹凡把自己的同学一一向他做介绍,他听说巫军是刑警大队的大队长,马上做出一副十分恭敬的样子,握住巫军的手足有两、三分钟,嘴里还不停地说,巫大队长多关照,巫大队长多关照!罗狗子一出去,巫军甩甩自己的手,说,手都被他捏出汗来了。曹漕说,这个罗经理要是个女的,你恐怕会嫌他放手放早了呢。他又带点醋意地说,当警察就是吃香啊,歌厅的老板、酒店的老板都想拍你的马屁,你看罗经理那副嘴脸,差不多要把你当爷看了。

  熊颖为巫军抱不平,说,警察也挺辛苦的,巫军他们当刑警的,专门和犯罪分子打交道,可真不容易。我前不久看见报上说,警察这个职业平均寿命比其他任何职业都低,原因不就是工作危险性大吗?

  曹漕说,你今晚老替巫军说话干吗?是不是看巫军是一等警察?

  他怎么又是一等警察了?警察还分等级,从来没听说过呢,这又是你曹操在胡说八道吧?。

  曹漕一脸坏笑地说,你没听有个地方的人这样说啊,叫做“一等警察刑警队,专门勾结黑社会;二等警察交警队,站在路上乱收费;三等警察治安队,抓来妓女自己睡;四等警察特警队,威风八面没实惠;五等警察巡警队,一年四季跑断腿……”

  熊颖说,你曹漕当警察一定就是这个样子,还在这里拼命给警察抹黑!

  我终于看出来了,原来你舍近求远,对巫军早有意思,怪不得我和你同桌你总给我一张冷脸看呢。

  熊颖就拿起筷子敲曹漕的头,说,你今晚喝多了马尿,要敲打敲打才会清醒。方建军、吴心仁他们都兴奋地鼓动:打狠一点,打狠一点,要不他老是不会好好说话!

  酒阑兴尽的时候,大家互相握手道别,都有些依依不舍的情绪在里头。吕丽娜和尹凡握手的时候,尹凡手下特意用了点劲,吕丽娜分明感觉到了,她微微一笑,不为人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

  在河阳开会期间,尹凡听说了部里的一些消息,其中最重要的是部里的领导班子进行了局部变动。原先的副部长李根水仍然分管党建口的工作,现在由副县级提升为正县级,正式顶替杜南成为第一副部长;而于是之由助理调研员改任副部长,还是负责干部口的工作,据说另一位助理调研员刘浩不久也将做安排。尹凡还听说知工科的科长乔敏有可能提升为助理调研员,这消息使尹凡很高兴,他但愿这是一个真实的消息。他想起乔科长的为人和她对自己的关心,想起她在部里干部当中的人缘和威信,真切地觉得,部里要能这样用干部,才会对其它部门和单位起到一个好的示范作用。

  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县里一些扫尾的工作仍然让人忙得不可开交。这天晚上,尹凡开完会,小邢把他送回宾馆。桑塔那轿车绕过前楼进入后楼院子的时候,明亮的车灯从黑黢黢的树丛间一晃而过,然后车子停在了楼门口。尹凡下车时,看见那丛树影下似乎停着一辆车,车内还有若明若暗的烟头在晃动。他心里觉得奇怪,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晚了谁会来这儿?小邢接了一句:是县交通局宣局长的车。尹凡有些将信将疑,因为就在下午他还和宣局长见过面,两人随便说了几句话,宣局长没说过有什么事要来找他。而且刚才车灯就那么一晃,自己只看见一大团黑影,小邢就连车牌号都能看清楚?

  以前小邢送尹凡到宾馆里,总要等待尹凡进了楼道才倒车走人,可今天尹凡一下车还没踏上水泥阶梯呢,小邢就把方向盘一打,桑塔那一个急转弯,很快驶出院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尹凡走进自己的房门,打开灯,将空调调到合适的温度,然后脱下外衣,准备进卫生间洗脸。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他走过去,将门打开一看,果然是交通局宣德山局长。只见宣局长夹着一个包,笑眯眯地站在门外,说了一声:尹书记,工作辛苦啊,开会开到这么晚!

  哟,是宣局长,请进,快请进!说完,将宣局长让到沙发上,然后给他倒了一杯水。

  宣局长这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宣局长没有接尹凡的问话,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尹凡的房间,说,尹书记,你这里可真是太简朴了。不容易啊!你是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尹凡忙说,我哪里是市委组织部的领导,我只不过是……没等他说完,宣德山手一挥:在我们基层的干部眼里,那都是一样——下来锻炼,生活条件嘛,还是应该搞好一点,不能太委屈了。这点,我就对县委办的同志有意见!

  尹凡心想,也不知他晓得不晓得上回有人写告状信那回事,就这样,县委办的卢主任还惹了麻烦呢。他说,就这样条件已经很可以了。日常用品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缺的。

  刚才那句话,显然只是个开场白,宣德山很快又转了话题。他说,不是我当面表扬领导,尹书记到我们东阳来的这半年多时间里,确实为东阳县做了大量的工作,你的工作水平和工作能力大家在背后都夸奖,尤其是上回前岭乡农民闹事那一次,要不是你,后面的麻烦可能就大了。

  尹凡见他一个劲表扬自己,心里很是不自在。他不习惯,也不喜欢别人这样来夸自己,觉得这种现象并不正常,但宣德山毕竟是县里一个重要部门的一把手,而县里面担任这种职位的干部,一般都有着相当的资历和根基,尹凡平时对他们比较尊重,所以尽管他觉得宣德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说这些话,但也不好冷淡他,只好这样说,我到这里工作,主要依靠县委各位领导的帮助,依靠各个部门的支持。像你宣局长,平时对我的支持就不小。说实在的,我在这里工作,能熟悉一些情况,学到一点东西,都和你们的关心帮助分不开呀。

  不得大家都说你谦虚,没架子,让人很容易接近。我老宣在县里工作这么多年,见过的领导也不少,像尹书记你这样的确实不多见。宣德山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也就不耽误你休息——他一边说,一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我们局里的工作汇报,马上过年了,请尹书记一定接纳。说完,将信封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起身就走。

  尹凡见他要走,便也站起身来,一直把宣局长送到楼道口,看着宣德山上车,小车的侧灯闪了一下,然后从原来的位置倒出,一直开出了宾馆。

  送走了宣德山,尹凡回到房间,拿起宣德山留下的那个信封,拆开来看。他边拆还边觉得奇怪,这宣德山把工作汇报留下来,不说请阅看或请指示,而是说请接纳,而且还扯上了过年,这是什么意思?

  等他把信封打开后,大吃一惊,原来信封里装的并不是什么工作汇报,而是厚厚一叠现金!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难道宣德山有求于我吗?可是他刚才什么也没提呀。要不就是……他猜想这恐怕就是以前人家传说的过年礼金。都说在一些地方存在这样一种不成文的习惯:每逢过年过节,基层的一些单位和干部就会给自己的顶头上司送礼,而且送礼已从过去的送土特产演变为送现金。各个单位给上司送多少没有定规,但总额加起来有时会成为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报纸上说,在清代的时候,就有所谓的“冰敬”和“炭敬”,这种“冰敬”、“炭敬”是一种变相的行贿方式。虽然它们并不被公开允许,但实际上却成为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许多官员对实行这种暗中的“规矩”还特别热心,特别卖力。想到这里,尹凡心里很不安,他马上拿起电话,拨宣德山家里的电话,宣局长家里人说他还没回来,尹凡又拨他的手机。

  宣德山接手机时大概没看来电显示,问道,谁找我呀?那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尹凡说,是我。

  哦,尹书记呀!没想到是你的电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宣德山的声音马上振作

  起来。

  尹凡说,那个信封我看了,恐怕那样不好。麻烦你再来一趟把它拿回去。

  宣德山放低了声音说,尹书记呀,你就别客气了。马上要过年了嘛。我也是按照惯例办事,并没有给你搞特殊呀。

  尹凡说,那恐怕也不行。这样违背规矩的。

  宣德山笑笑,说,尹书记你就别担心了,那些规矩我都知道,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说完,他竟然把手机给挂了。

  尹凡还想说什么,听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心里说,这个家伙,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他想了半天,心里这件事放不下,怎么办呢?他想起刚才小邢曾看见宣德山来自己这里,就拨通了小邢家的电话。

  电话正好是小邢接的。他问小邢,你是不是已经休息了?小邢说,还没呢,正在看电视呢。尹凡说,你知道宣局长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吗?小邢停了一会儿,说道,是不是给你拜年呀?尹凡心里暗想,这个小邢,心里真跟镜子一样呢!就说,是呀,他带来一个信封,说是汇报材料。他走了以后我拆开一看才发现。我想给他退回去,可刚才挂他的电话,他却把手机给关了。

  小邢见尹凡如此信任自己,连这样的事也找自己商量,心里很感动,就说:

  尹书记,跟了你半年多,我了解你的为人,也很敬佩你。不过我有个建议,就是这钱啊,我的感觉,你要退还不容易呢。

  为什么?

  你想啊,人家花了多少精力,一家一家地跑领导那儿,还要说好话,兜圈子,千方百计让领导把钱收下,还要让领导收得有面子,不尴尬,容易吗?我前天还听有个单位的司机讲,他们的领导当他的面发牢骚,感叹送礼难,大概是跑一个领导家跑了两、三趟,总也等不到人,他说如果能在领导们开会的时候,堂而皇之,给每个人当场发个红包,那多省事。

  小邢又说,人家既然打定主意送礼,肯定不愿意被退回去,要不然那多没面子。而且你要真的退回去的话,我想那宣德山心里说不定还要怨你,觉得你不把他当回事,眼睛里没有他,没有他这个部门……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不接受他送的礼就眼睛里没有他了?好吧,真像你说的那样的话,钱我就不退给他,但我也不能收。要不明天我把它上交。

  小邢赶紧说,那恐怕也不行。有件事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尹凡问:什么事?

  小邢说,那还是我父亲在县政府小车队当队长的时候,县里新调来一位领导。那时候都传说这位领导上面很看重,是准备重点培养的干部。他来了以后,正赶上过年,底下给他送过年的礼金,一共好几十万呢。他大概当时也是没法拒绝,过完年后就把这些钱上交了。钱上缴后,上面纪委甚至包括市委却收到很多举报信,也有直接到上面告状的,说他一个县级领导,刚到东阳就收这么多钱,可见行为非常不干净。我们在那儿工作了这么多年,过年没有收到一分钱礼金,这是为什么?听说当时告他状的不仅有本县的干部,还有其他县的人呢。上面见他一到东阳就引起这么大的反映,而且上缴那么多钱又是事实,于是就把他调离东阳。他走的时候,跟我父亲说,看起来,在东阳这地方,想当个清官还真不容易啊。至今我父亲有时候还会提起他,说,也不知他这样一个廉洁的干部,现在在哪儿工作。

  尹凡听小邢讲完这个故事,沉吟半晌,知道这种事情处理起来大概真的不那么简单,不慎重一点不行。于是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就放下捂得已经有些发热的电话听筒。

  从第二天开始,尹凡提高了警惕,生怕还有人和宣德山一样上门送礼。但他的警惕基本白费。一些单位的领导总是会来他这儿汇报工作、谈事情,你不可能不让人家来,而且,即使其中有一部分人和宣德山一样是来送礼,人家也不会事先告诉你上门的目的。这样,尹凡的宿舍里、办公室里,老是留下一些没办法推辞掉的物质和礼金。之所以说没办法推辞,一是有时你看不出那里面放的什么东西,就像宣德山把钱藏在材料袋里一样;或是趁尹凡不注意悄悄留下的,比如塞在沙发垫底下、借口上卫生间放在尹凡的漱口杯下面、夹在尹凡正在看的某本书里。二是知道里面有情况而极力推辞的时候,正好又有其他人来,尹凡这里要顾及人家送礼的人的面子,那人却正好趁机会告辞离去。三是有时别人不直接将东西送到手里,而是请宾馆服务员把尹凡的房门打开,说是“尹书记要的材料”或“尹书记的东西,让我们放进他房间”。等尹凡下班回到房间的时候,才看见屋里的这些东西。

  年三十的一大早,小邢送尹凡回河阳,堆在房间里的大包小袋不能留在这儿,只好将它们统统带上车。在车上,尹凡颇为感慨地说,各个单位这样送礼,要花多少冤枉钱,又得花去单位领导们多少的精力呀?

  小邢一边开着车,一边说,那是!可这也是这些单位工作的一部分啊。

  怎么会是工作的一部分?

  这叫做感情投资嘛。每个单位都希望自己的工作得到上级的重视和支持,得不到上级重视的部门再怎么干工作也白搭。要我看,各单位的领导形成了这样一种心理:上级对自己这个单位看不看得上,不仅决定日后工作开展便利不便利,而且也关系单位领导的面子。假如领导对你这个单位不闻不问,单位一把手就有点坐冷板凳的感觉,在同僚甚至手下职工那儿腰杆都不硬。

  照你这么看,各个部门的领导这样子做,都是为了单位上咯?

  那倒不是这么说——小邢看见有了一个超车的机会,赶快打开超车灯,两只手扶紧方向盘,趁着一个空挡,脚下一踩油门,桑塔那迅速提速,以160码的速度超过前面那辆不紧不慢开着的小货车,然后把车速又降下来——照我看,感情投资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自己,跟领导关系紧密了,首先得好处的当然是一把手咯。单位又不是人,它有什么感情?只有人才有感情嘛,这谁都知道。但现在的事,有时候是公私不分的。一把手责任制,上面重视一个单位的一把手,自然也就是对你这个单位的重视。一把手受上司冷落的单位,群众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小邢哪,你这个理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小邢笑一笑,说,这也不是什么理论,东阳的老百姓谁不知道这里面的名堂?那些有钱的单位,群众明明知道领导一到时候就往上送礼什么的,谁会去提意见?都觉得现在这事挺正常。

  那穷一点的单位呢,好象也参与这方面的事嘛,尹凡说。

  一方面穷单位的领导也想攀高枝,另一方面也是没办法。别人送你不送,那你就成了特例,在这个方面最好是随大流。所以哪怕没有钱,多少也得想办法送一点,要不……

  难道不送还真会怎么样吗?

  尹书记,我说句顺口溜,恐怕你也听过,没听过你可别生气。

  尹凡说,你说吧!不就是段子吗?现在听得不少,我不会生气的。

  小邢就说,不是说吗,现在有些领导,开会坐在哪儿他知道,开什么会却不知道;什么人送了礼他不知道,什么人没送礼他知道;哪些人表现好他不知道,哪些人该提拔他却知道;还有一句……还有一句就不说了。

  见他不再说,尹凡也不勉强。他认真想了想小邢的话,觉得其中有些有一定道理,但也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所以他估计这些意思不一定全是小邢自己思考出来的,大概平时和别人交流这方面的话题,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也未必可知。看起来,这类事情虽说都不是光天化日下的行为,但它们经常在老百姓口里传来传去,这是肯定的了。

  车子进入市区后,两个人不再说话,小邢聚精会神地开车,遇到红灯也不像在县城里那样随便就闯过去,而是乖乖地等着转换成绿灯。过了两、三个红绿灯,到了组织部的宿舍,尹凡生怕同事们看见自己大包小袋拿一大堆东西上楼会造成不好影响,就让小邢在车里等着,自己先上楼去。好在这时候大多数人家不是已经回老家去了,就是正在吃中饭,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尹凡掏出手机给小邢打电话,说,你上来吧。小邢便把堆在车里的各种东西抱上楼去,由于东西多,一趟拿不下,小邢来回跑了两、三趟。他把东西送到尹凡家里,就告辞出来。尹凡客气一句,说留下吃了中饭再回去吧。小邢说,我还得早点回家,晚上要到丈母娘家吃年夜饭,这可是不能迟到的。尹凡说,那你就早点回去吧!也就不强留他了。

  娄虹正带着女儿在客厅里玩耍,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吃中饭,见到尹凡回来,她抱着女儿过来,让菲菲叫“爸爸”。菲菲很兴奋地朝尹凡伸出手去,嘴里还“呀呀”地喊着,尹凡顺手把女儿抱过来,就在她脸上亲起来。女儿比两个月前显得更加可爱了,小脸蛋红扑扑的,脑袋上柔软的头发变黑了不少,她虽然嘴巴还不会讲话,但一双眼睛十分灵活地转动着,就像会说话一样。娄虹在衣着上很用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件绣着卡通图案的小棉袄裹在女儿身上,使菲菲像个卡通片里孩子。

  看见小邢接二连三抱上来那么多东西,娄虹低声对尹凡说,你先把这些东西放到卧室里去,免得爸爸看见又有话说了。原来,岳父也到河阳来过年了。尹凡把那些高档烟酒之类的东西拿进卧室里,其它年货之类的就送进厨房。厨房里岳母正在忙着呢,见尹凡进来,很是高兴,嘴里唠叨开了:

  都过年了,单位上哪里这么忙啊,年三十才让人回家,你们的领导嘛真不通人情。像你小凡不比他们,家离那里那么远,你应该早点请个假才是!你饿不饿呀?中饭就要好了,要不先给你盛碗饭吃?

  尹凡说,不饿不饿,等会一起吃吧。

  尹凡回到客厅,问娄虹道,爸呢?娄虹努努嘴说,在那屋里忙着写春联呢。尹凡正想过去看看,岳父娄老师却从另一间房里出来了。

  娄老师过去在学校里一直是语文教研组的骨干老师,教学有一套,尤其是古文教得很好。他自己对古典诗词和对联十分感兴趣,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还喜欢吟哦几句。而在教研室里,能够对他表示欣赏人的却不多,大部分老师只管教书,却未必对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有着多少兴趣,只有尹凡会和他交换一些这方面的体会,而且尹凡的见解往往有独到之处,甚至能够启发自己,这也是娄老师一直对尹凡青眼有加的原因,直到他做了自己的女婿,娄老师的这种感觉仍然没有改变。以前娄老师写对联,只是用钢笔私下里写写画画,自我欣赏,不拿出来“示众”的,但最近他跟着县老年书法协会学习书法,在这方面又有了感觉,便很想将自己的才学拿出来亮亮相。每年,老伴喜欢和家家户户一样,春节贴对联都是上街去买,今年他不让老伴到外面去买春联,说是要自己写。老伴说,人家街上卖的才正宗,你自己写的算什么?别让人家隔壁邻居笑话!娄老师就不高兴了,说,笑话什么?街上卖的就一定好?街上那些对联都太俗,一点韵味都没有!老伴见他生气,就不再说什么。可是,等娄虹把笔墨纸张都买好了放在家里,好几天过去了,娄老师却没把春联写出来。老伴有些着急,说,你还不赶快写,年都要过完了。娄老师就吼她:你懂什么?写东西要构思,你以为像厨房里做菜那么简单,拿起来做就行了?像对联这种东西,更不能太随便。写得不像样子,人家才看笑话呢。他的话,老伴听不懂。明明前两天她说了,自己写对联人家要笑话的,可老头子硬要说,自己写的才有味道,街上买的俗。可他在家里写了几天,这会儿催他,他又说写不好怕别人笑话。这老头子真的越来越让人不好捉摸了。可又不敢再讲什么,只好嘴里念叨着进厨房去了。今天一大早,娄老师就起了床,一个人在阳台上念念有词地不知干什么,她还以为他在炼气功呢。可等他进来吃早饭时,仍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便有些奇怪,也有些着急,忍不住张嘴又要说什么,是娄虹丢个眼色把她给阻止了。娄虹悄悄对母亲说,老爸像个文学青年的样子,搞创作都已经入了迷了。

  娄老师终于把对联琢磨好了,本来想和谁再推敲推敲,商量商量,可他没有任何人可找,偏偏尹凡又还没回来,娄老师怕再不写真的把时间给耽误了,就一个人到房间里,铺开大红的纸张,濡开毛笔,蘸上墨汁,用刚练了一段时间的柳体字,先在一张废纸上练了一阵,然后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将对联写完。对联写完了,他心里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忐忑,一边自己退后几步歪着头欣赏,一边很想立即有个人给评判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外面客厅里说话声,知道尹凡回来了,于是赶快走了出来。

  看见女婿,他很高兴:尹凡回来了?

  尹凡说,是的,爸!

  岳父看见地上还有几样包装精致的礼品,就说,人家又给你送东西了?没等尹凡回答,他摇摇头说,现在真是的,干吗非要时兴送礼呀!送来送去,又浪费钱又影响风气。岳父虽然对送礼之风一直看不惯,但尹凡自从调到组织部,特别是提拔之后这样的事情已经经历过几次,也知道并不是尹凡自己想要,这经常是没法推辞,不得已而收下的,唠叨两句也就不再说什么。他心里想着自己刚写好的对联,要尹凡去“帮忙看看,参谋参谋”。尹凡跟岳父进了房间,娄虹也抱着孩子一起进去。菲菲看见铺在桌上的大红纸张,兴奋起来,指着那里“咿咿呀呀”地喊,娄虹说,那是你外公的宝贝作品,你也欣赏欣赏吧!

  那两条墨汁淋漓的红纸上写着:

  龙吟浅水千江绿

  虎啸春山万花红

  尹凡仔细品了一下,觉得岳父这幅对联写得简洁明快,字面虽浅显,但却有些韵味,对仗严谨认真,读来有一股春风拂面的气息,只是过年的气氛少了一点。不过他知道,岳父对每逢年节家家户户门上贴的那些从街上买来的对联很是不以为然,认为缺少古雅气息,俗气太重,“这都是不重视传统文化的结果”,岳父每次提到这事都会摇头,那么他自己动手写对联,当然就要写出与市场上不一样的内容来。大概正是因为想要极力避免和别人的春联雷同,结果却将过年的意思多多少少给忽视了。尹凡再看岳父写的那字,虽然有些架子,但很明显看得出临摹的痕迹。他习的是柳体字,但所谓“颜筋柳骨”,那骨却远未形成。尹凡不好评价过多,只是说,毛主席的词里写“鱼翔浅底”,那是写的秋天,秋水清澈,春水则有所不同,不如将“浅水”改成“暖水”为好。

  娄老师听尹凡这样说,想了一想,说,对,还是你这个说法对。改成“暖水”与时令更贴近一些。说罢,真的重新拿起毛笔,将上联写过一遍,然后反复观看了一会儿,说,尹凡和虹儿,你们看怎么样?娄虹说,哎呀,行了老爸,写好了赶快贴出去吧,这会儿还想来想去改来改去的,真的要等过完年再贴呀!尹凡也说,我看这样行了,这幅对联还满工整的。娄老师这才让尹凡做帮手,等纸上的墨汁不再淌了,小心翼翼地涂上胶水,再仔仔细细地贴到外边门上。

  春节七天假,尹凡家里来过几位客人,其中有同学,也有东阳县的同志。由于尹凡生性不那么喜欢热闹,对一些无谓的交际和应酬感到挺烦的,所以,一般情况下别人不太到他的家里来。自己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看看电视,交流交流,或者看看书什么的,虽说清净,倒也自在。

  假期里,尹凡着重考虑的一件事就是对年前收到的那些礼金怎么处理。既退还不了,又不好正式上交,留下就更加不行。连续几天,他都和妻子商量这个事。娄虹把尹凡收到的现金清点了一下,一共有十二笔两万多块钱。点完后,她用一个木匣子把钱暂时放进去,说,这要是让爸爸知道了可要吓死!他可从来没亲眼见过这样的事。尹凡说,以前我们也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什么叫经风雨见世面?我看这也可以叫经风雨见世面,不过还要加上一句,就是受考验。

  晚上等菲菲睡着后,两个人上了床。做完功课,娄虹一边想着什么,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菲菲生了以后,家里的开销大多了。现在奶水就不太够,要买一点奶粉补充。很快恐怕就要全喂奶粉了。进口的奶粉好几十块一袋,国产的虽然便宜,质量肯定不如进口的好。现在学校里不少老师都作兴穿品牌衣服,穿时装。那个李露露,人长得也就那个样子,靠着自己公公是局长,老公做生意,一天到晚什么伊丝芬呀,莱丝姬拉的,好像她嫁到了美国似的。现在的化装品,老式的都不用了,用的都是进口货,一套好几百。我们教研组好几个老师都买了,只有我和涂爱玲老师还有万小煦老师没买。另外……

  尹凡知道她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就打断她说,你自从调进市里后,工资一下子比在阳谷提高了两、三百,我嘛,在下面挂职,整天下乡呀、开会呀什么的,吃饭基本不用花钱,经济上可以说比起过去好多了。至于菲菲嘛,买不起进口牛奶就买国产的,河阳市大多数家庭用奶粉我看还不都是用国产的?人家孩子能用我们为什么不能用?质量我看也不会相差到哪里去的。那个匣子里的钱,放在那里看着心里都是一个负担,一个人总不能老背着一个负担过日子吧?

  娄虹当然明白尹凡说的话都是对的,但想想和那些经济条件好的同事之间的差距,心里又不平衡,说,她们那些人也就那么大的本事,凭什么我们就一定要比她们过得差?

  尹凡说,现在社会上的不平衡在加剧,经济收入的差距在增大,有些人比别人条件更好一些这是客观现实,谁也没办法改变的。咱们也管不了人家是白色收入还是灰色收入——要是黑色收入那更不值得羡慕,你说是吗?要是阳谷县的同事和我们比,说不定他们还会羡慕你呢,你说是不是?

  听尹凡这样说,娄虹心里平静了下来,说道,我的意思也没说把那些钱留下。平白无故送来的钱,让我花我还不敢花呢!我就是对社会上的一些现象看不惯,不服气!

  对于社会变革时期出现的一些打破了以前的均衡观念的现象,的确有很多人心里接受不了,因而抱有抵触心态,这种情绪尹凡自己有时也会体验到。比如有的人就因为跟某某领导的私交好,就可以得到别人不可能得到的特别关照(过去在学校里评职称、分住房等,尹凡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的人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竟然一夜之间暴富起来……对这种现象,有人一直耿耿于心,不能释怀,越看越不习惯,越看越不顺眼,心里就憋了一股闷气,有机会就会发作一下。而尹凡虽也偶有牢骚,不过一则他的清高气质让他始终能以一种俯视的角度来看待世事当中的一些现象,二则他所学的专业也能够帮助他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社会结构变迁中人的行为和机遇,因此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那样不浮嚣、不急躁的样子,能够大致上保持一副从容裕如的心态。见娄虹情绪平静了,尹凡进入正题,就是如何恰当地处置那些钱。娄虹说,既然不能上交,又不能退回,还能怎么办?忽然她想起在家坐月子的时候,看见电视台播放过一条消息,说的是河阳市纪律检查委员会设立廉政帐号的事,就说,干脆把钱寄到廉政帐户上去不就行了?

  尹凡说,这个我倒是想过,可是……尹凡犹豫着不说了。

  娄虹急了:可是什么?你一句话半天不说出来,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这个办法不好?你要是觉得这个办法不好,你另外想个办法呀!

  尹凡说,不是这个办法不好,实际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是,我是这样想这个问题的:你别看这些人送钱来的时候必恭必敬的样子,想尽办法生怕你不收,但是怎么知道这些人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万一他以后要有什么企图来找你而没达到目的,他要害你一下那不是轻而易举吗?

  娄虹说,有那么可怕吗?

  尹凡两只手枕在枕头下面,摇摇头说,你没看报纸上公布的一些案件?有些人送了礼,他还一笔一笔记着,某一天他自己案发了,这些记录被抄出来,那上面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上次河东县那个刘彪不就是这样的吗?

  提到河东县原县委副书记刘彪的案件,河阳市应该说没有人不知道。后来有人据此演绎,说甚至上一届市委书记王启贤就是因为他的事情被省里调走的。娄虹因此真的担心起来:那怎么办,难道真的没办法?怪不得人家说不义之财烫手呢。

  停了一会儿,尹凡说,看来只有这样了。

  怎么样?

  钱嘛,只能寄到廉政帐户上去,但是不能这么笼统寄过去,干脆麻烦一点,一笔一笔给它寄去,这样,任何时候任何一笔钱出了问题,我这里都可以说得清楚。

  娄虹虽然有时候喜欢显示自己在家里是做主的,但对于尹凡考虑事情的细致和周密还是不得不服。听了尹凡的主意,她说,好吧,总算有了办法,这下可以不用再为那些钱提心吊胆了。她侧过身子,搂住尹凡的脖子,说,好好睡个安稳觉吧。

  尹凡说,这钱我去寄可是不方便,还是要你来做这件事。

  娄虹发嗲道,不要嘛,我才不想去。要不干脆把这事告诉老爸,叫老爸去寄算了。

  你不怕老爸知道了会不高兴吗?

  你不寄我不寄,这钱总得找个人去寄。既然要找人寄,除了老爸还能找谁呀?

  那你去和爸爸说。

  我去说就我去说。娄虹打了个哈欠,声音渐渐有些发粘,没过多久,她发出了轻微的酣声。

  春节过后,尹凡回到东阳县上班。农村不像城市,春节只是规定的七天假,农村里则直到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前都一直算过年。县城里的国家公务员虽然形式上也按照国家规定的节假日休息,但实际上,由于受农村习俗的影响,元宵节前一段时间并没有多少人在认认真真上班,许多人甚至还呆在乡下老家没回来——包括一些县领导也是一样。于是尹凡在上班开始几天基本没多少事情可干。他起初想到岭下村去给村干部和村民们拜个年,又想想那样似乎有些矫情,人家农村里正在过年,你现在跑过去不是打扰人家吗,于是就决定不去了,而是拿起话筒给郑二根打了个电话,让他代表自己给村干部还有几户贫困户拜个晚年,表达新年祝福的意思,另外还特意问了几户人家的情况,其中包括冒丙生家的情况。郑二根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很是振奋,说自从来了包村工作组,村里取得了空前的变化,在工作组的带领下,村干部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水平都提高了,村民们的收入也明显增加。尤其是工作组帮助兴建的村希望小学,是村里多少年解决不了的问题,而今年,岭下村的学校被乡中心学校评为先进典型……

  希望小学的确可以说是尹凡牵头弄起来的,他听说学校一建成就评为了先进,心里当然也很高兴,只是听郑二根说了那么一大套,多是村里干部们用来对付上级检查的语言,又有些不那么愉快。但他也知道,现在的村干部,在工作作风上受上面(尤其是乡里的)影响很大,说起话来喜欢用一些汇报语言,觉得不这样显示不了自己的水平。而这些用来向上级汇报的语言又多是从文件中来,到文件中去的,也就是说,他们从上级的文件中半生不熟地学得一些词汇,便生搬硬套地放到自己的工作总结里面,每当上面来人搞“调查”或者需要基层提供的情况做素材的时候,这种工作总结就成为他们向上应付的“法宝”。而上级无论是领导亲自下来调查还是有关部门专题调研,倘若不那么过细认真的话,收集回去的也基本是乡村干部们提供的这一类东西。这些东西经过秀才们甚至领导的归纳、修改和提炼,又作为文件里的内容下发到基层。搞这些东西搞惯了,不少村干部们便形成一种条件反射,只要跟上级领导说话,必然要放弃(也不敢不放弃)平时说话的口气,而采用这种局外人听上去觉得有些别扭的表达模式。

  他问郑二根:村里的工作总结搞了没有?

  郑二根说,乡里已经做了布置,我们几个村委们也商量过了,争取一过了年就搞个材料出来,到时候要请尹书记亲自把关才好。

  尹凡说,有了布置就好。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向大家问个好。他听说冒丙生的老婆金花已经做了结扎手术,很满意地说,这样就好。你告诉他,这样他的脱贫问题才有希望解决。

  打完电话,他顺手扯过刚送到的《河阳日报》随便翻阅,看见《法制版》的“党风与廉政”专栏上又登了一篇稿子。这篇稿子与上次的不同,做得很醒目。内容说,据市纪委提供的材料,我市党风廉政建设有了新的气象,春节刚过,纪委开设的廉政帐户收到多笔汇款。纪委有关人员分析,这是春节期间收受的礼金,这说明,经过长期的党风廉政教育,我市广大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中廉政意识大大加强,廉政行为更加主动,拒腐蚀的意志更加坚决……看完这篇报道,尹凡心里暗想,怪不得现在有句调侃的话,叫做“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自己已经被做了两次文章了。尹凡继续浏览报纸,潜意识里,思维仍然停留在刚才那篇报道上。他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当中,许多拒贿而不沾,廉洁而自守的人,恐怕未必是出于情操的高尚,而是出于对法网的恐惧!社会学曾经对此有过一个定律,叫做……叫做……他想了半天,一下子竟然想不起来,不免有些懊丧,心里说,怪不得古话说,刀不磨要生锈。自己研究生学的是社会学专业,毕业后教的也是社会学专业,但脱离专业才不过两、三年时间,一些东西就开始感到遗忘和生疏了。

  本省要修一条高等级的公路接通邻省,这个消息断断续续已传了大半年。由于省内没有出海港口,又没有铁路干线经过,要发展经济,尤其是发展外向型经济,交通成为制约的瓶颈之一。以前的公路网覆盖面太窄,而且公路等级偏低,省内产品外运一直不太方便。修建这条路就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从地图上看,这条路的走向应该是经过河阳地区,而要是从河阳经过的话,则东阳县境是其必经之路。翟燕青曾让县交通局长宣德山去上面打听情况,他认为,要是能有这样一条路通过县境的话,别的不说,仅对东阳的养羊工程就是一个不小的促进,其它方面的好处更是不胜枚举,东阳县的经济发展肯定会就此上一个台阶的。宣德山通过关系找过省交通厅的规划处,处里的人告诉他,项目正在研究,还没正式确定。按照他们的看法,项目一旦确定下来,公路从东阳经过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不仅距离相对近一些,这一带的地质条件也比较理想。厅领导已经把这个意思跟分管的唐副省长沟通过,唐副省长基本赞同这个意见。那些工作人员让宣德山不要着急,确定下来的话,会提前给他们一个信息。以后,宣德山又专门问过几次,那边给的音信一直没有变,而且说很可能到春节以后就可以定下来,线路问题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宣德山把情况向翟燕青做了汇报,翟燕青也就认为,这个事可以不用担心,耐心等就是了。可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春节过了不久,从省里传来消息,高等级公路项目已经确定,而线路规划则有了意外,唐副省长说,要从与东阳相邻的西峡县(该县归别的市管辖,并不归河阳市管辖)经过。从西峡县经过,整条线路要增加大约40公里的长度,而且至少要多打两条隧道。为什么确定这样的线路,让东阳县的干部很不理解。宣德山又专门跑到省交通厅去,厅里规划处的处长很无奈地跟他解释说,他们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而且一开始不知道原因。后来有领导透露,唐副省长提出那个意见也是不得已,因为省里有一位原先的老省委副书记兼省长,过去一直是省里的元老,德高望重,虽然退下去多年,却喜欢对省委和省政府的工作进行干预。这几年年纪大了,干预工作倒是少了,但还是有空就到政府一些领导的办公室里去坐,一坐下就东扯西拉,唠唠叨叨的,哪位领导要是对他稍微怠慢一点,他就会站在政府大楼的走廊上骂人,省政府那些领导拿他没一点办法。他不知从哪儿听说省里打算修这条路,就找上门去,说他过去在西峡县的大山里打过游击,对那个地方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他在位的时候,省里经济条件落后,他自己没有主动想办法对西峡县,尤其是他过去打游击的几个乡给予多少财政上的帮助。现在修这条路,他要向省里呼吁,一定要让线路安排从那儿经过,如果省里不同意,他就坐在省政府不走。现任的省委书记,过去曾在他手下担任过地委书记,对他一直十分恭敬,他不仅找省委书记当面谈了这个事,而且还找到以前在中央工作的一位老战友给省委书记又打过电话。省委书记虽然说不干涉政府这边对具体工作的决定,但在一个相关的会上,当着省长的面,把他的请求和中央那位老同志的电话内容转告了唐副省长。唐副省长没办法,只好按照老省长的建议,提出这样一个方案来。宣德山听他这样讲,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暗暗叹气,想不到西峡县有这么大的背景!另一位副处长补充说,我们初步测算了一下,增加这40公里路程加上修通两个隧道,整个工程的预算要增加至少10%。现在工程大致测算的款项是200个亿,本来省里筹这笔钱就感到十分紧张,现在这样子弄,就更加紧张了。宣德山问,有没有办法改变使唐副省长改变意图?处长就觉得宣德山这话问得太幼稚,说道,这个嘛,我们这些具体办事的人有什么办法?就连厅长们也得听上面的。宣德山无奈,只好怏怏而回。

  东阳县委的领导们一直盼望着这条高等级公路立项,可现在项目确定了,却平地生波澜,线路要舍近求远,不走东阳经过了。这等于先画了个饼,这个饼到最后却被抹掉了。宣德山回去后,再度向翟燕青汇报,翟燕青那个气呀,把宣德山狠狠地骂了一通,说他麻痹大意,不负责任,玩忽职守,说他把煮熟的鸭子给放跑了,说他对不起东阳县几十万人民!宣德山心里挺憋气:这是上面领导们的事,我区区一个县里的交通局长,这条公路的决定权,我连边都摸不着,不用说我,就是县里领导、市里领导也根本没办法的事。谁还有上天的本事呀?但他心里想,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有老老实实听训,等翟燕青把火气发完。

  翟燕青大大地发泄了一通之后,对秘书钟亚说,把陈林叫来,开个办公会研究一下这个事,不要都跟无事人似的。翟燕青一般说话都很把握分寸,无论是在会议上,在领导那里,在同事面前,在公共场合尤其如此,但是在自己亲信的人面前,偶尔也会口不择言,说出些透露心头情绪甚至想法的话。好在钟亚跟随他两、三年,对书记的脾气了解得很透彻。尽管有时候书记的话带了某种情绪,但他给陈林挂电话,还是很注意语调和用词,他说,翟书记想请陈县长过来开个会,一起研究一个问题。

  陈林、常务副县长李青云等几个有关人员来到翟燕青的办公室的时候,翟燕青已经把情绪调整了过来。大家在沙发上坐下后,翟燕青通报了宣德山带回来的情况,心情沉重地说,本来,东阳人民都积极等待着省高等级公路的修建,希望能借助这条路,迅速地走上致富之路。但是,谁知道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原以为快要煮熟的鸭子,结果飞到了别人锅里。虽然这是上面的决定,但我觉得我们坐在这里守株待兔,工作被动,也有关系。当然要说责任,我翟燕青要负首要责任。我让宣德山同志跑交通厅跑了几趟,得来的信息也使我们麻痹大意。可是,牵涉到东阳人民利益的事,不是小事,也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全部承担的。县委班子大家都有份!我个人认为,我们许多事情,要靠上面支持,而上面的支持,在很多情况下,需要我们去主动做工作。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不跑不要,没人同情;能跑会要,花不完的金银。现在我们就商议一下,省里修路这件事,还要不要向上争取,争取的话又该怎么争取?

  翟燕青提出这个问题,大家不知该怎么回答。作为东阳县的党政领导班子成员,陈林和李青云同样希望这条路能够像当初期盼的那样从本县境内穿过。但省里的决策,基层哪里能够轻易改变得了?特别是这里面又有着特殊的背景。大家从事经济工作这么些年,经历过很多事情,对上面一些决定的推出心里都有了一些谱,就是:有些决定,未必是按照事情本身来制订的,而是依据其背景,依据谁说了什么话,哪一级表了什么样的态来制定的,现在这条公路的规划,就是明摆着的事例。除非东阳县有人有这个本事:能够找到比前任省长更显要的人物来出面说话,否则要想更改上面的决定,可以说是万难了。陈林和李青云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没有说话。翟燕青不由又来气了,说道,这件事情,我的意见还没有完,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作为班子成员,大家都去想想办法,在其位,必须要谋其政,不能当甩手掌柜!说罢,“呼”地站起来,将呢子大衣往肩上一披,起身离去。书记离去,一屋子人也只好纷纷站起,准备离开翟燕青的办公室。

  县长陈林调到东阳县工作,是三年以前的事。那时正值县级班子换届,东阳县原县委书记章磊提拔到另外一个市担任副市长,当时的县长翟燕青就地提升为东阳县委书记,陈林则从河清县常务副县长任上调过来担任县长。当时,上面考虑东阳县县长一职的人选有两个,一个是陈林,另一个则是原先的东阳县委党群副书记孙光亚。孙光亚应该说和翟燕青有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共事经历,但孙光亚这个人和翟燕青有相似之处,就是两人都从基层上来,都担任过东阳县的乡镇党委书记。孙光亚先调到县里当副县长,翟燕青担任副县级领导的时间比他晚半年。后来,翟燕青在任职上超过了孙光亚,从县政法委书记先后改任常务副县长、党群副书记,然后担任县长;孙光亚后来则担任县委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党群副书记,两个人在政治进步的过程中,无形中形成了一种角逐的态势。孙光亚这个人在乡镇的时候,作风就比较强硬,到县里担任领导后虽然有些收敛,但他那外露的性格在把持不住的时候就会表现出来。由于在和翟燕青的竞争中“失利”,所以他有意识地和县委书记章磊靠得很紧。章磊刚来的时候,对东阳县情况不熟,很多方面需要听取手下人的意见,而他采用孙光亚的主意竟比采用翟燕青的更多,这让翟燕青心里非常不快。但翟燕青比孙光亚强的地方就是沉得住气。县常委会一些重大的事情的讨论和表决,他常常看场合,看气氛。县委方面的工作他一般不介入,不干涉,组织人事方面的问题,他基本上听凭章磊决定。经济方面的工作,他管得多一些,尤其是当时县办工业的体制改革,由于牵涉到下岗分流、老保医保等复杂而又麻烦的问题,章磊总是说,这些工作,翟县长情况更熟悉,常委分工又是你负责,你就多担待一点。而翟燕青明知章磊怕麻烦,但他却不讲价钱,也不推卸责任,处理企业改制、下岗分流一类的事情很果断,于是章磊在这方面对他很表示满意。周杰担任东阳食品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的事,尽管当时有人提出疑问,特别是孙光亚多次表示不满,但章磊却带头支持翟燕青的提议,并在常委会上说,老翟的这种做法虽然有些打破常规,但改革嘛,我看还是要有不受框框限制的勇气。我看报纸上报道说,技术股的问题,深圳、珠海那边早些时候就有了,我们这也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嘛……孙光亚不服气,低声说了句:人家珠海那边的技术股是真正的技术股,而周杰这个技术股提供的并不是技术。章磊听到这句话,朝翟燕青那儿瞟了一眼,翟燕青眼睛没抬,也不说话,章磊笑嘻嘻地说,是啊,尽管我们这儿的形式和它们有些不一样,我想也不要紧。说不定我们这样搞,搞成功了的话还是一种创造呢,哈哈……后来,别人都说章磊具有平衡干部之间关系的能力,懂得倚重人和使用人是两回事。章磊调走的时候,市委让翟燕青接任县委书记,在陈林和孙光亚两个人谁担任东阳县县长一职的问题上征求翟燕青的意见,翟燕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陈林,于是,孙光亚只好主动要求调走。

  陈林的经历和翟燕青以及孙光亚不同,他从来没有在基层工作过。从省林学院毕业以后,他分配在市林业局当技术员。后来正巧赶上重视文凭,提倡从大学毕业生当中选拔干部的时代,他便由副科长、科长一直升到林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以后他自己要求到县里去锻炼,便又下到河川县任常务副县长。应该说,担任几年常务副县长的经历对他的成长有很大的帮助,因为,这不仅使他熟悉了基层的工作情况,同时对于如何处理县级班子成员之间的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有了自己的心得。在他看来,县一级党政班子成员有十几二十个,看似各有分工,各司其责,其实这里面有许多矛盾和纠葛之处。比如,政府这边的分工,有时和党委那边的分工会有重合之处,这当中,寻求权限和相互意见的平衡点就十分重要。再比如,同职级的干部由于与一把手关系不同,有的紧密些,有的则疏远些,那么拍板做决定的力度也就自然不同,所以,有时候,你在做决定的时候,不仅仅看你担当的职务和所负的职责,有时也得看与一把手的关系如何。再有就是县、乡班子里经常说的“民主集中制”,民主到什么程度,集中到什么程度,与一把手的个性与意志有着非常大的关系,有些重要工作虽然上面制定过相应的运行规则,但具体操作这些规则却各有千秋,从而使得原本应当是刚性的规则变得千姿百态。正因为一个县领导职数有那么多,所以作为班子成员,用于协调和平衡班子其他成员的关系往往要用去他相当多的精力。但县级班子的核心成员是常委,书记又是常委中的一把手,对一把手的尊重和服从于许多人来讲,向来是不折不扣的。书记的威望不仅体现在拍板决策上,还体现在班子里唯有他能够代表县委来具体执行对上级负责的原则,换句话说,向上面汇报本县的工作和干部们的情况,向下传达市委的精神,书记是最为名正言顺的管道,所以其他人不能不对之保持相当的敬畏。陈林本来就不是性格张扬的人,观察了同级干部们在这方面的种种表现,他更是觉得,对书记的尊重一定要坚定不移,即使是在自己当了县长,从理论上讲职级已经和县委书记平行以后,他仍然时时提醒自己这一点。又尤其他是翟燕青从两个候备人选中二选一选定为东阳县县长的,因此他对于翟燕青必须在更大的程度上保持尊敬。翟燕青在高等级公路的问题上心情不快,而且当着下级的面将这种不快发泄到他(当然也包括常务副县长李青云)身上,陈林心中当然会有感觉。这种发泄,包含有一种虽然不那么明显,但毕竟存在着的蔑视和侵犯在里面。他已经隐约感到,对翟燕青过于尊敬,所导致的未必是他以对等的尊重相回报,反倒使他认为这是别人理所当然应持的态度;但是,在很多单位,作为副职都必须对这种蔑视和侵犯具备相当的隐忍能力,更何况他这种情况!因此,尽管翟燕青的做法(虽然不是经常这样做)会在下属面前对他的个人威信造成负面影响,但他始终坚持以一种冷静和沉着的态度来对应。正是他的这种态度赢得了一些干部的尊重,认为他具备足够的宽容与谦和的品格,有讲团结、顾大局的美德,同时,这样做也防止了一些人利用这类信息随意猜度他和翟燕青之间的关系,避免造成谣言的产生。

  翟燕青离开办公室后,陈林和大家一起站了起来。他转过脸,尽量把表情放得平静地对李青云说,翟书记对高等级公路这件事很重视。事出意料之外,尽管我们能力有限,但看起来还是要尽量想想办法,替书记分分忧。李青云当然明白,陈林的话不仅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说给宣德山特别是说给钟亚听的。他点点头表态说,是的,我们也应该想想办法!

  省里面计划修一条高等级公路的事,尹凡以前隐隐约约听说过,但是公路线路初步确定不经过东阳县境的情况,则是从卢燕那儿得知的。作为县委办公室主任,卢燕与各位书记保持一定的接触都是十分正常的,但她在向尹凡请示或汇报工作的时候,却不由自主愿意多说几句话。她注意到尹凡对她的目光比刚来的时候有了更多的关切,也有了更多的好感,这使她感到欣慰。在她心中,除了县委书记翟燕青,还没有任何人的位置比尹凡更重要,尹凡的气质、语言、说话的方式以及外表等等,都对卢燕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吸引力。因此她在每次见到尹凡时,都会比较刻意地注意自己的外表。比如常常用小手指将散落(或误以为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拂,拂的过程中,白皙的手指自然形成一个兰花的造型。又比如笑的时候尽量抿着嘴微笑,而不放声大笑,她怕那样会给尹凡造成不雅的印象。而且当尹凡在场的时候,她尽量不像在其它场合说那些带荤的段子等等,总之,不知为什么,她也许没有意识到,但只要有尹凡在场,她总想表现出一副淑女形象来——而这对一个在基层工作,又从事办公室主任这样一个职务的女干部来说确实是有些难度的了。过去,许多基层干部文化程度不高,大家以大老粗自居惯了,说话做事,都带着农村出来的习惯,讲粗口脏话觉得是一种正常现象,而有些稍有文化的干部讲话要是喜欢咬文嚼字的话,反倒会遭到嘲笑,说是这样怎么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后来,干部文化普遍提高了,官场中的段子文化又流行开来。大家为了娱乐,讲起荤段子毫不顾忌女干部的心理感觉,甚至有女干部在场的时候,反倒给了大家热闹起哄的机会。久而久之,基层不少女干部在这方面都锻炼出很强的心理承受力。有时,她们为了变被动为主动,也会主动参与这样的“娱乐”,甚至出语惊人,让男士们感到尴尬。卢燕上上任的县委办主任也是一位女干部,据说,她就是凭着这方面的口才让男性干部们不得不服的。那位女干部后来调到外县搞副县长,现在已是那个县的政协副主席,走了有六、七个年头,但她在东阳县留下的“故事”至今有时还会被人提起。尹凡曾经听过有关她的一个故事。那是一次开三级干部会议,会上吃的是八人一桌的会议伙食。一次晚宴,那位女干部和几位局长、乡镇党委书记坐一起,中间上了一道甲鱼。甲鱼是俗名,它在一些地方还叫水鸡、团鱼,但它的学名叫做鳖。甲鱼当时还算一道名贵菜,按照东阳县的习惯,甲鱼壳应给席上最重要的客人吃,以表尊重。但在坐的都是同级别的干部,不好分主次,大家推让了一番,一位局长用筷子夹起那壳直往女主任的碗里送,说主任是东道,这东西还是你吃吧。也许他这样做不是有意的,但旁边几个人心怀鬼胎,掩嘴偷偷笑了起来。女主任很敏感,反应也很迅速,她马上用手将那位局长的筷子挡住,一边说道,这东西我自己有,还是留给你们男士们用吧!她这句话,让满桌子的人都忍俊不住,一起放肆地大笑起来。女主任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等大家停下来后,她脸带庄重地对大家说,以后你们跟我少来!大家喏喏连声,一般的人以后再不敢跟她开玩笑,有些人甚至在背后称她为“九段高手”!卢燕虽然从来没有去主动制造这样的“轰动效应”,但由于她的工作性质,应对类似场面的机会不少,而且也总能很机智地应付过去。当然在应付的过程中,也少不了需要有主动出击,以让挑衅者噤声的时候。不过有尹凡在场,她尽量避免暴露自己的锋芒,宁愿让别人占点便宜,也不愿给尹凡留下不好的印象。也许在她所近距离接触过的男性当中,如果把翟燕青看作权力和力量的象征的话,那她在潜意识里,则是把尹凡当作另一类的象征,即优雅和高贵的象征。在东阳县,力量型的男性并非绝无仅有(虽说无人能够和翟书记相比),而优雅型的男性则是再难寻觅了。也许是她在尹凡面前刻意保持了自己的形象,也许她本身的素质已经足以在尹凡对她有了适当的了解之后产生某种好感,总之,她注意到了尹凡内心的这种好感,并由此很愿意能够在尹凡心中扩大这种好感。除了在生活细节上不露声色地对尹凡加以关照外,但凡县里的一些动态性情况,只要能和尹凡说的,她都愿意是第一个向尹凡通报的人。当她头天把她所知道的有关高等级公路的一些情况告诉尹凡的时候,尹凡确实还没有听说,因此对她的通报表露了一定的兴趣。尹凡之所以会对这件事产生兴趣,是因为他也十分希望这条公路能经过东阳县境。他在这里挂职,即使不从技术角度上考虑,仅从感情倾向来讲,他也希望公路能从东阳通过。更况且,高等级公路能从东阳通过,便也是从河阳通过,这也等于是他家乡的大事。不过,卢燕通报的情况是让人扫兴的,卢燕说,县里主要领导(当然指的是翟燕青和陈林两个人)都在为这个事发急。尹凡想了想,认为这件事一般的人(包括自己)确实帮不上忙的,故而也只有叹口气了事。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第二天,县长陈林来到他的办公室,和他商谈有关这条路的事。

  县政府的办公楼距离县委办公楼虽然很近,走不多几步路就到了,但除了开常委会或到县委书记翟燕青那儿商量工作外,陈林一般不过这边来,一方面是因为政府那边工作忙,更主要的则是避免给机关里某些善于制造事端的人以干涉县委工作的口实。所以尹凡来县里工作后,陈林几乎没来过他的办公室。今天,陈林一进门,让尹凡大感惊讶。尹凡以为陈林找翟书记有事,顺便来看看自己,就说,陈县长你事情那么忙还来看我,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太懒惰了,本来应该经常上你那儿汇报工作的,可是……

  陈林说,别“可是”了,你是上级部门的同志,谈什么汇报工作!以后你回到市委组织部,我倒是该找机会经常去向你汇报工作的——就怕你到时候不记得我了。

  尹凡说,陈县长说哪里话,在这里工作留下的经历和印象,以后永远不可能从我的记忆里抹去,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尹凡说的是真心话。在东阳县的领导干部当中,他对陈林的印象真的不错,觉得他始终没有褪掉自己的本色,仍然保持了一些知识分子的书生气。他们之间来往虽然不多,但他觉得自己和陈林无形之中有一种心思相通,同气相求的默契。

  翟燕青那天批评陈林他们不该当“没事人”,是气头上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的火发得没有道理,但他觉得没必要解释,更没必要道歉。一个一把手,冲助手和底下的人发几句火,甚至骂几句娘,根本不算回事。不过,陈林却把它当成了一回事。陈林想,能在东阳县境修建高等级公路,其利益和综合效应当是无限的。把握住这个机会,对于东阳的干部和人民群众当然功莫大焉。书记为此发火在情理之中,而自己作为一县之长,为此焦急也当在情理之中。于是那天晚上,他果真就在思索该如何为这事想办法。他在脑中将自己所掌握的有关信息完完全全地理了一遍,最后认定,倘若找到省交通厅负责岭下村希望小学建设的王副厅长,或许能多打听一些相关的线索。虽然宣德山说了省交通厅规划处的同志已经表示“这事连厅长都没办法”,但如果能多了解一些具体情况,再根据这些情况去想办法,总比坐在家里干着急强。

  尹凡起身给陈林倒茶水,见陈林没有阻拦,知道他今天是有事找自己。等他把一杯滚烫的茶水端到陈林面前,陈林示意他坐下。陈林首先简要地把高等级公路的情况讲了一遍,然后问尹凡是否已听说了这件事?见尹凡点点头,陈林继续说,翟书记对这件事十分重视,他的态度是,我们要尽量再做争取。本来这件事我们东阳县的干部应首先想办法,但想来想去,现成的办法是没有的,只有先尽量多了解一些相关的信息,然后再去做文章。他把想请尹凡找王副厅长摸底的意图讲了出来,他说,如果王副厅长不仅能提供信息,更能够提供思路,那就太好了。

  倘若王副厅长真的能提供办法,我这里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全力支持——这是陈林最后说的几句话。陈林的话,说明了他的决心,也含蓄地表达了他的某种想法。尹凡在县里曾听一位局长说,现在办事,特别是找上面办事,该出手时就要出手,不能吝啬,不能小气。只有这样,才能“四两拨千斤”,否则,一些该办成的事也有可能办不成。看起来,陈林不说赞同,至少是认同了这种观点的。尹凡拍拍自己的脑袋惭愧地说,找王副厅长了解一些情况应该没有问题,这事我也应该想到可却没想到,说明我还是没把东阳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比起你们,责任心差远了。陈林说,话倒不是这样说。毕竟我们在基层工作的人,过去类似的情况遇到过多次,所以才很自然会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陈林又说,找到王厅长,先代表县里对他的支持再次表示感谢!看看第一次去该带些什么东西,可以找市交通局你那个同学叫什么虎来着?(尹凡插嘴说:卞虎)对,卞虎,让他给参谋参谋,不要显出我们山区县的寒碜。

  尹凡感到陈林把这件事如此认真地委托给自己,表明了对自己的信任和看重;而陈林见尹凡满口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也感到很高兴。陈林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水,说,尹凡呀,你这个人基本上还像这杯水一样,一清到底呀。尹凡开玩笑说,陈县长,你这是在批评我呀!看来我还真的要加强锻炼、加强改造才能适应工作。说完,两个人一起会意地笑了起来。

  省交通厅新盖的办公楼坐落在省城最繁华的地段。前面是刚经过改造的宽阔热闹的“五一路”,“五一路”再过去就是省城最大的广场“五一广场”;后面则是面积达好几个平方公里的城中湖——环翠湖。环翠湖一望如烟,碧波荡漾,湖心好几座小岛,岛上亭阁隐隐,杨柳依依。环翠湖的水是和绕省城而过的南江相通的,如果乘小艇游湖,可一直开到江边的防波堤那儿。在江、湖分界处,建有一道坚固的水闸,对湖里的水起着调节作用:涨水的季节,那道水闸用来阻拦江里的洪水,而天旱的时候,则打开闸门,将江中的水引到湖中来。正因为此,环翠湖一年四季都保持良好的水位,既不会干涸,也不会闹出内涝。环翠湖是省城的居民最喜爱来的场所,每当节假日,这一带便游人如织。红男绿女,老人儿童,纷纷到这里来游玩休闲,使这里变得人山人海,而平时,这里就显得相对幽静和雅致,人到这里,面大湖,沐江风,谁都会产生心旷神怡之感。正因为处于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旁,所以省城的人把“五一路”这一带称做“白金地段”。在这个“白金地段”上,除了建有大型百货和超市外,还有一座占地两百多亩的环翠湖宾馆。环翠湖宾馆闹中取静,它的位置在古代时是巡抚衙门所在地,辛亥革命后变为民国政府的办公地址,后来改建成宾馆。说是宾馆,实际上并不对外接待。宾馆前有表情严肃的武警站岗,里面树荫丛中的几栋旧一点的小楼是省委常委们的办公楼和会议室,再里面靠近湖边的地方还有几栋较新的平房和两层楼房,则是专门用来接待中央领导和省里其他贵重客人的。如果能进到武警站岗的门里边看,就会发现在常委的办公楼和贵宾楼之间,又被一道金属网分隔开来,那道金属网同样有一道门,同样有人严密地把守着。

  尹凡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其实很少到这边来玩。大学区位置虽然也是在环翠湖边,但却是在湖的西南方向靠近江边的地方,那里实际上已经是城区的边缘,可以算得上郊区的地段了,那里离城区中心的黄金地段有十几华里,来这边非得乘公共汽车不可。过去的公共交通线路还不怎么发达,从校园到“五一路”只有一班11路车,每隔半个多小时开一趟,而且车身破旧,行驶在路上“吭哧吭哧”,就像喘气一样,还老不正点。尹凡在省城大学读研时,既没有和第三者恋爱的经历,口袋又没有钱,而且每次时间稍长一点的节假日,他都得回家,所以只是有一回学校里“五四”青年节搞活动他来过环翠湖,再就是替家人买东西来过这边外,对这一带并不熟悉。特别是省城这两、三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过去狭窄陈旧的道路许多都经过翻新,路面加宽,老式路灯换成了五花八门变幻多姿的新式灯盏,人行道铺上了色彩艳丽的水泥砖,路上的标志牌都带有很强的装饰性,尤其是街面上许多地方改造成街心花园和绿化带,五颜六色的鲜花装点着省城的各处,让人眼花缭乱的同时也享受到心情的愉悦。

  卞虎来过省交通厅新建的大楼,桑塔那进城后,他指点尹凡的司机小邢左拐右绕上“五一路”,再一直开到交通厅的大门前。

  由于这一带地皮紧张,省交通厅没有院子,办公大楼临街而建。二十二层的楼体造型别致,海蓝色的玻璃幕墙闪着银光,楼的上部配有亭阁般的装饰型建筑,中国式的屋顶和西洋式的墙面形成很大反差,却又互相映衬,显出相得益彰的效果。离交通厅大楼不远处还有几栋这样的大楼,据卞虎说,那分别是省地税局、省国资局和省公安厅的大楼,几栋大楼遥遥相对,争奇斗势,不用说,大大地增添了省城的气派。

  等小邢停好了车,卞虎领着尹凡往大楼里走。大楼传达室里一个老头口气很凶地喊住他们:

  嗨,往哪儿走,你们!

  卞虎说,老师傅,我来过这儿的,你不记得了?

  老头翻翻眼皮说,你来过没来过谁晓得?你就是来过又怎么样?他见卞虎仍然没停下脚步,还在走的样子,叫道,过来过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知道这是这么地方吗,由得你乱进?!

  卞虎说,我们找王厅长来办事的。

  办事?办什么事?公事还是私事?你们哪儿的?

  尹凡说,我们是从东阳来的……他话没说完,卞虎赶紧打断他,说道,当然是公事了。

  老头听见尹凡说是从东阳来的,就露出了笑,那笑很不好看:原来你们是外地的!听着,公事也不行,现在快下班了,王厅长不在。

  快下班了不是还没下班吗?王厅长在不在我们上去看看。

  那也不行。出示你们的证件!老头拿过一个登记本,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卞虎掏了半天口袋,说,哎呀,工作证忘了带,身份证行不行?

  身份证不行!现在每个人都有身份证,有身份证也不见得就能证明你是好人。

  那我跟王厅长打个电话看。说完,卞虎伸手就要拿传达室里那架电话机的话筒,老头却十分敏捷地抢先用手摁住话筒,说道,这里的电话不是你能随便用的。

  卞虎无奈,掏出手机打电话,可却没打通,他认为是自己拨错了号,便又对老头说,我查查你这里的电话簿总可以吧?

  老头依然不肯,而且要往外撵他们,尹凡见老头这样不通人情,心里不高兴了,说,你们这里又不是衙门,怎么这么难进?

  老头一脸得意地说,谁说不是衙门?这要放在过去,那可是大大的衙门,不是老百姓可以随便进来的地方。

  听老头这样讲话,尹凡真是把脸都气歪了。他还想说什么,卞虎拉拉他的袖子,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老头的手里,放低了声音说,工作证找到了,这下可以进去了吧?

  老头低着头打开手心看了看,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行,行!既然找到了工作证,你们就进去吧。

  于是卞虎和尹凡就上电梯里去了。尹凡觉得蹊跷,对卞虎说,你给老头看的是工作证吗?我怎么觉得不像?

  卞虎说,什么工作证,我给了他10元钱他就开恩了——这见钱眼开的老东西!

  尹凡这下又开了眼界,心里说,怪不得卞虎在外面人头熟,玩得转,他脑子就是比自己活络,要自己无论如何想不出这样的办法——不是想不出,是根本没觉得这样的手段竟会这样管用,连看门的老头也吃这一套!

  交通厅厅长们都在一十八层办公,这一层楼的房门和其它楼层不同,都要宽大一些,说明里面的房间十分宽敞。每个门上都装饰着浮雕花纹,还镶着金色的边框,和高级宾馆的房门一样。

  王副厅长的办公室在1805号房间。来到房门前,卞虎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听见里面一个透着威严的声音说到:

  进来!

  卞虎推开虚掩的门,和尹凡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原来里面是个套间。外间做接待来客用,里间才是办公的地方。王副厅长刚把桌上一些不知是文件还是写着别的什么东西的纸张收拢来。他起初楞了一下,等看清楚是尹凡和卞虎二人后,露出十分高兴的表情,起身离开宽大的皮转椅,走过来和两人热情地握起手来。

  喔唷,原来是你们两位老弟呀,难得难得!你们多久才来一次省城,来了还知道到我老王这里来看一看,真是够朋友,够朋友!

  两人预想到见了王副厅长,他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定会有些客气话。他的性格两人都知道一些,尤其是卞虎更加了解。但没想到他这么热情,甚至直接把两个人称呼为“老弟”,这让两人十分受用。联想刚才在楼下受那个接待室老头刁难的情形,心里不觉更是感叹。

  王副厅长知道他们来,特别是尹凡来这里一定有事,但他却不开口问,也一句不提岭下村希望小学的事——他这样做是不想给两人造成心理压力,也不愿让他们产生交通厅给下面办点事总不忘表功的印象。他先摁了一下铃,让人给两个人倒了茶水,然后拉开落地式窗帘,打开通阳台的玻璃门,带两人去外面“参观”。

  王副厅长这个套间本来就大,足有上百个平方米,而外面的阳台也出人意外地宽大,可以摆得下一副乒乓球台。阳台上种了君子兰、合欢、铁树等等花木,还放了一张江西景德镇出产的圆形瓷桌、两个瓷墩。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省城最繁华区域的景色,纵横交错的街道,密密层层的房屋,星罗棋布的花园广场,都尽收眼底。与阳台成垂直角度的“五一路”,笔直而纤细,像一根长过了分的灰色铅条,在铅条上跑的各种汽车,更是像甲虫一样,在慢慢地蠕动。往远处望,城市的轮廓渐渐遮蔽在一片蒙蒙的烟云之中,那里还有白茫茫很浩大的一片,卞虎问,那是哪儿?王副厅长说,那也是环翠湖呀,是环翠湖的一个湖湾,那边就是大学城。尹凡听说过,所谓大学城就是以前的大学区,由于城市扩建,原先是郊区的地方现在早已经归并到城区里来了。而大学校区作为一块重点建设的区域,面貌变化尤其大,气象是日新月异,几乎成为一座城中城,所以现在把那儿叫做“大学城”了。他想起自己在那个地方读书的时光,禁不住有了些岁月悠悠的感觉。

  一股清凉的风从阳台外面吹过来,带着新鲜的潮湿的气息一直钻入肺腑,让人感觉到春天正在逼近。卞虎像酷青那样喊了声:爽啊!王副厅长很是满意地问:怎么样,我这个地方?

  卞虎挠挠头道,王厅长,在你这儿上班,大概就感觉不到辛苦和劳累了。要是有了什么烦心事,走到这阳台上四面一看,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嘻嘻。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工作环境上当然也要给大家创造一个好的条件咯。这也是厅领导解放思想的结果嘛!王副厅长的语气就像对属下做思想政治工作、进行开导一样。

  回到办公室里,王副厅长让他们两人喝口水,他看看办公桌上的电子钟,说,时间不早了,你们难得来,就在这儿吃中饭,老王我陪你们。说完,拿起电话给厅办公室管行政的副主任周小序打个电话,说来了两位客人,安排一桌饭。电话那边请示按什么规格办,王副厅长说,这两个人你认识的,都是老朋友了,河阳的卞虎卞主任,还有东阳县尹书记。周小序曾陪王厅长到过河阳那边,东阳也去过,一听是这两位客人,马上很爽快地说,那就安排在白天鹅吧!王副厅长很满意地说,可以,就这样吧。你也来陪一下。

  白天鹅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名字,地点离交通厅不远,拐过一个街角就是。王副厅长让尹凡和卞虎两人乘自己的蓝鸟车一起前往,周小序开一辆奥迪车领先,小邢驾车跟随,几分钟后就到了“白天鹅”。在保安的引导下停好车,门童恭敬地拉开超厚的玻璃门,一行人走进酒店里面。迎宾小姐给每人一个甜美的微笑,然后领着他们乘坐观光电梯上到9楼,来到刚才周小序电话预定的一个小型包厢里面。五星级酒店和一般酒店就是不一样,不仅装修豪华精致,而且从门童到迎宾小姐再到包厢服务员,每个人都训练有素,说话的声音轻柔,彬彬有礼,服务不仅到位,动作也显得优雅有节制(尽管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做作),这就使人产生一种温馨的感觉。卞虎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道,哎呀王厅长,你真是太,太,太那个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王副厅长很大方地一摆手:

  这算得了什么?我到你们那里去,你们底下的同志多客气!他怕冷落了尹凡,转过脸对着尹凡说,特别是到东阳,你们那个翟书记,还有陈县长——是叫陈县长吧?多豪爽!那才叫感情,对不对?

  尹凡说,你们交通厅对我们基层的支持那么大,我们感激都感激不尽呢——由于经历多了,现在尹凡场面上的话说得也挺顺溜了。

  周小序点好了菜,有龙虾、鲍鱼、河蚌、鱼翅等。没等多久,菜上来了。王副厅长举起酒杯,先和坐在他右边的尹凡碰杯,说是敬东阳县的书记和县长一杯,并让尹凡代他邀请书记和县长有空来省城转转,“像你们一样,来看看老王嘛!”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由于是代书记和县长接受敬酒,尹凡不能推辞,也将酒给干了。见他能够一口干一杯酒,卞虎忍不住赞叹:尹凡,你下去锻炼真是见效,一年不到,酒量就练出来了。尹凡说,王厅长敬酒,再不能喝也得喝,你不是常教训我说这是规矩吗?王副厅长听得笑眯眯的,说道,小周你看看,基层的同志水平不低嘛,有很强的自律意识呢!王副厅长同样又朝卞虎举起酒杯,说是敬河阳市交通局郝仁宝局长以及几位副局长们的酒。卞虎上酒桌一碰杯就来了劲,说话也有些唐突起来,他说,厅长你既然敬我这么多上司的酒,那用这个小杯子不行,要换大杯。王副厅长不愠不恼,仍是带笑地说,小卞呀,看起来你还真敢跟你们局长讲价钱呀。卞虎这才醒悟自己说错了话,他赶紧改口,对服务员喊道:小姐,拿一个大杯来!王厅长,你就用这个杯子,我用大杯,代表我们局长,向你表示感谢!等服务员把大杯的酒倒好,他端起杯子和王副厅长碰杯,然后仰脖子把一大杯酒倒进嘴里。喝完,还将杯底倒过来给大家检验。

  好,你们两位老弟确实够朋友!王副厅长又赞扬了一句。

  这样一干杯,气氛上来了。连续敬了几个回合,周小序不断让他们别客气,多吃菜,还说王厅长这个人就是好,对下级一点没架子,所以在厅里威信特高。尹凡和卞虎今天深深体会到这一点,所以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这样的领导真是难得。

  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周小序问起两位来省城是否有什么公干?尹凡和卞虎互相对看了一眼,就谈起有关那条高等级公路的事情,并说东阳县的领导们为此十分焦急,并感到困惑。周小序说,别说你们困惑,就连我们厅里的领导和搞规划的同志也感到困惑。困惑归困惑,不过这样的事情既然省里定了,那还不得听省里的?

  不是说目前还只是“初步确定”吗?不知还有没有可能改变决定?

  周小序笑笑说,王厅长以前曾经管过规划,有没有可能改变,王厅长不说,我怎么敢说?不过要我看,政府机关向来什么事都是下级服从上级,除非能找到比省里更大的官,否则这种事是没多少办法的。

  尹凡和卞虎又看看王副厅长,见他对此一句话也不说,好像省里准备花一大笔钱修这一条路跟他无关似的,心里便没有底,觉得周小序的话肯定错不了,这番来打探情况多半不会有什么结果。

  吃完饭,两人和王厅长道过别,周小序把他们俩安排到厅里的招待所住下,给尹凡、卞虎和小邢一个人开了一个标准间。他说,厅长交代了,你们来就是客人,客人要好好接待,不能冷落的。另外晚上吃饭王厅长事先另有安排,不能来陪你们,到时候我会来陪。周小序的热情让两个人感到过意不去,就说晚上吃饭已经做了安排,周主任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与周小序分手的时候,尹凡让小邢从桑塔那后备箱里取出两盒茶叶,那盒子上印了字:雨前凤岭毛尖,标的价格是1080元,另外又取出一个整条的羊腿,一刀腌肉和两只腊鸡,说这点小意思,非常不成敬意的。周小序再三推辞不掉,便把东西放进自己车里。临走时,他摇下车窗玻璃,对卞虎说,你们吃饭时说的那个事呀,再找找王厅长,说不定他能给你们出个好主意。

  周小序走了后,两个人到房间里住下。交通厅的招待所对外挂的是迅达宾馆的招牌,但厅里的干部还一直按多年的习惯把它叫做招待所。所里的一切设备都是按照三星级宾馆配置的,条件很不错。中午喝了酒,下午又没什么事,一直睡到三点多钟,尹凡起来后,到卞虎的房间里,两个人商量这事到底有戏没戏。卞虎说,管它有戏没戏,既然来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嘛。尹凡就说,中午周小序说找王厅长可能想得到办法,你说是真的还是一句随便说的搪塞话——一说完这句话,尹凡心里有些惭愧: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对人对事从来没有这样疑神疑鬼不抱信任的,怎么现在对人的诚信度的质疑到了如此敏感的地步?卞虎想事情却从来不愿想得这么细,他说,管他是搪塞还是玩笑,反正我们计划好了晚上上王厅长家拜访的,去了再聊聊不就知道了吗?

  晚上吃过饭后,两个人坐车到交通厅的宿舍区,找到厅长楼,摁了摁单元门前防盗门的门铃,门铃里传出大约是王副厅长夫人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明显的冷淡说,王厅长还没回来。尹凡听了心里不受用,刚想说那我们先在楼下等一会儿,卞虎却抢上去对着蜂窝送话器说:

  我们是河阳来的,给王厅长带了点土产。

  卞虎的话音刚落,就听防盗门“咔嗒”响了一声,原来门立即开了。卞虎得意地对尹凡扮个鬼脸,悄声说道,什么叫芝麻开门?这就叫芝麻开门!

  两个人拎着一大堆东西上了楼,王副厅长家防盗门上的小窗已经打开。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隔着小窗看清他们后,再把门锁开了,然后让他们进来。看她的衣着和说话的神态与口气,两人知道这就是王副厅长的夫人了。卞虎一边将东西往客厅里放,嘴里一边“伯母伯母”很恭敬地叫着。他们带来的东西基本和中午送给周小序的一样,只是下午两个人特别去了一趟“五一路”上的“戴梦得”珠宝店,买了一对标明为缅甸出产的红玉手镯,一条镶玛瑙的白金项链,用十分精致的软缎锦盒装了,一并带了过来。卞虎特意把那个锦盒放在一堆东西的面上,好让夫人看见。王副厅长的夫人一边说着“大老远的,你们这么客气”,一边用眼角朝那个锦盒很快地瞟了一眼。

  放好东西后,卞虎问,王厅长什么时候回来?王副厅长的夫人这才明白他们找丈夫还有事,并不仅仅是送东西的,就回答说,应该快了吧?每次他在外面应酬,只要不是陪部里的领导,一般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要回来的。要不你们先坐下等一会儿?她的语气听上去比刚才热情了许多,面部表情也生动了一些。

  卞虎有经验,知道有时候外出办事,哪怕是找领导办事,需要胆子大一些,脸皮厚一些,不能太讲温良恭俭让,要不然反而会耽误事。他见夫人这样问,求之不得,马上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还拍拍边上的位置说,尹书记,要不我们坐下等王厅长吧!

  两人坐下后,王副厅长的夫人朝厨房里喊:桃花,桃花,客人来了还不懂得倒茶?赶快端两杯茶来!说完,又转过身对卞虎和尹凡两人说,咳,真没办法,请个保姆真是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手脚又笨,还不愿意做事。

  厨房里面传来几声“乒里乓啷”的响声,夫人又朝里面喊:手脚麻利点,不要把东西给打了——你们看,来了两个月,还这个样子。

  正说着,那个叫桃花的保姆端着两个茶杯出来,将它们放在尹凡和卞虎面前。保姆年纪倒是小,只有十几岁的样子,梳着两条辫子,但并没有梳好,显得蓬松而散乱。虽说是叫“桃花”,可相貌却有些难看:眼睛太细小,两个眼皮就像得了浮肿一样;一枚黄黄的牙齿往外暴出,个子虽然不算矮,但那身材却不知哪儿不匀称,让人看了感觉不顺眼。桃花把茶水放下的时候,不小心将杯子里的水溅了一些到茶几上,王副厅长夫人皱了皱眉头,说,快去拿块抹布把水擦了!等一切都弄妥当了,夫人叹口气说:

  你们看看,就这个素质,让我这个家怎么当。我们家老王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家里的事基本上什么都不管,都得靠我一个人。儿子呀,女儿呀,上学呀,结婚呀什么的,别看家里这点事,忙起来没个头。

  夫人一边说,像是埋怨,又像是自夸。有些领导夫人有这么个脾气,见到外面的人,讲一些家务上的事,好让人感觉自己的丈夫功成名就,高人一等,背后其实是自己在支撑着,因此丈夫的荣耀就等于自己的荣耀,而丈夫的成就也就是自己的成就。卞虎听出了她的意思,赶快乘机端她几句,说伯母真的很能干,怪不得王厅长能有这么大成就,别人都说成功的男人后面一定有一个杰出的女性嘛。又说伯母的气质一看就非常高雅,别说在河阳见不到,就是在省会城市肯定也不多见。这些马屁话尽管说得太露骨,夫人听了,心里却跟吃了蜜似的,脸上更是笑容绽放。嘴里却说,唉,我也难啊。一直想请一个好一点的保姆,能帮得上我一点,可一直都没能如愿。现在怎么连请个保姆都这么难!

  夫人的口气虽然对保姆有些挑剔,但桃花给人的印象也确实不甚佳。尹凡想起自己老家那个村,包括岭下村里有些人家的姑娘其实长得挺不错的,脑瓜子也聪明,就是读的书少一点,在外面找不到事做,出外打工家里又不放心,怕不安全,所以就一直呆在家里。假如让她们到省城来做保姆说不定她们会很愿意,于是就说,伯母你要真的想另请保姆的话,将来我们从河阳给你介绍一个,一定挑一个让你满意的。夫人一听,用手拍一下大腿,表情夸张地说,哎呀,那可就太好了!如果真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保姆,我可就解放了。

  正说到这里,门铃响了。夫人赶紧过去开门,一边说,我们家的大忙人回来了。

  门一开,果然是王副厅长在门外。他一边换上软底拖鞋一边说,你们来了?今晚上有点应酬,让你们久等了。夫人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呀,你哪天没有应酬?!快坐下陪陪客人吧,我给你倒杯茶去。说完,用丈夫的真空保温杯亲自去厨房倒了一杯水来,又喊来保姆,将尹凡他们带来的礼物转移到里面房间里去。尹凡注意到,那个锦盒由夫人亲自拿着进了卧室。

  王副厅长把噙在嘴里的一根牙签取出,扔在茶几上那个卡通造型的迷你废物箱里,端起保温杯连喝了几口茶,说,整天就是这样,想回家吃顿饭都不容易。这每天上上下下来的客人就是多,厅里几个厅长陪客人都嫌不够用——县里面我看也差不了多少。还有人老说干部职数多了多了,我看还得增加职数才能对付这么多的工作。

  听得出,王副厅长的口气是在开玩笑。尹凡和卞虎心里都很高兴,王厅长能主动开这样的玩笑,说明已经不把他们当外人了。两个人就接着中午吃饭时的话题,将高等级公路的事情再次提了出来。王副厅长的夫人进卧室后把两人送来的锦盒里的礼物仔细看过了,这会儿她又出来,正好听见尹凡在说修建公路的事,便对着丈夫插话说:

  老王啊,人家下面来的同志找你一趟可不容易,跑那么老远。修建公路什么的,能帮就帮人家一下。我看人家也是为了事业嘛!

  王副厅长一听就听出,夫人对今天这两位客人送来的礼物比较满意。他晃着一条腿,眼睛一边溜着正播放《焦点访谈》的电视屏幕,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这可不是修一条普通的路,厅里列个计划,往下拨点儿款的事,这条线路是唐副省长亲自提出的,而且还不是他的意思,是遵照别人的意思定的。

  王副厅长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尹凡和卞虎听的,而夫人说完刚才那句话就仿佛已经尽到了自己的义务一样,她也没听丈夫说的什么,就进了厨房,朝小保姆吩咐什么事情去了。

  卞虎说,王厅长,你是交通厅的元老,德高望重,是公路桥梁建设方面的专家,权威,论业务,省里没有人能和你相比的。依照你的意见看,初步确定的线路难道就没有可能改变吗?

  尹凡真的佩服卞虎,说起恭维话来不用打草稿,一串一串的,而且都能说到别人的痒处上。果然,王副厅长听了卞虎一番话,脸上也放出光来。他说,也不是说唐省长提出的建议就一点不能改变。其实提出这样的建议我看唐省长也不很情愿,不过依他的身份不得已罢了。但要推翻这个建议,再找领导恐怕未必行得通:你能找到国务院领导出面说话吗?你能找到政治局去吗?一下要多出几十个亿呀,不是小数目!可是,从政治上考虑,多几十个亿有时候也得花,这样的事不是没见过。见王副厅长这样说,尹凡和卞虎不知什么意思,也许根本没戏?也许王厅长不好提什么建议?两人一时不好说什么,只好等王厅长继续说下去。

  这时,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节目已经播完,正在播广告。王副厅长拿起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寻找合适的节目,尹凡坐在那儿,一下子感到心情很郁闷,觉得登门找领导真是件屈辱人格的事,他表面上对你再热情,说出的话再好听,也是装出来的。骨子里他还是瞧不起那些职位和身份低于自己的人。正这么想着,王副厅长大概是没找到可看的节目,放下遥控器说话了。他慢悠悠地开口道:小卞啊,别看你也在交通部门干了这么些年,但你一直是搞行政的,对业务这一块恐怕不很熟。卞虎连忙点头:厅长批评得对,厅长批评得对!王副厅长继续说,都说中国搞经济也像搞政治,向来遵循的是下级服从上级的原则,但现在毕竟进步了,有时候,专家的意见的确可以左右大局,尤其是在那些大的建设项目方面。比如说三峡工程,不就是在广泛征求专家的意见后再上马的吗?还有秦山核电站之类的建设,不取得专家们的赞同,谁敢决策,谁敢拍板!当然,修公路不比建核电站,它的科技含量没那么高,要求也没那么严格,而且修路对政府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讲到这里,王副厅长停下,又喝了一口水,卞虎赶紧起身跑到厨房拎出个热水瓶来,替王副厅长加上水——但是,毕竟这不是一笔几百上千万的投资,而是需要投资上百个亿。即使领导发表了意见,假如有哪位专家——这当然不是指一般的专家,非得是得到公认的国内一流的专家——发表不同意见,提出反对看法,我看领导的意见可能就得改变了。

  听王副厅长说到这里,两个人这才明白,要想改变这条路的线路规划,只有通过专家才是唯一的可能。卞虎虽然对具体业务不是很熟悉,但听王副厅长这样点拨一下就知道下文了。他说,对呀!怪不得说生姜还是老的辣,一条路即使做了规划还得进行设计和勘探,假如过不了这一关,那规划就得重来。王副厅长接着说,在厅里的会议上我可以建议,这条路的设计勘探不能请省里的人搞,要搞就得请北京的专家来做。这是省里面一条十分重要的路,开不得半点玩笑!

  王厅长话音刚落,尹凡和卞虎都兴奋起来,说,那就全靠王厅长支持了。

  王副厅长手一摇:不,不能全靠我。北京方面的工作,还得靠你们去做。这要看你们县里的决心怎样,要做就要尽全力。能争取到这条路从县境通过,那比什么都更有意义。

  临走的时候,卞虎又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一句:王厅长真是一肚子的金点子呀!说得王副厅长哈哈大笑:小卞呀,有你这样的机灵,很快就会弄个副局长干干的。

  还要王厅长多多栽培才是!王厅长下次再去河阳,还真的要请你和我们局长说一说,推荐推荐。

  从王副厅长家里出来,两个人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尹凡破天荒地开口说,小邢,卞虎,现在时间还早,我们上环翠咖啡厅喝咖啡去!尹凡喝咖啡当然不止第一次,可是上咖啡馆去喝咖啡,他真的还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只知道这是一种高档消费,一般的工薪阶层,特别是河阳这种收入比较低的地方的工薪阶层是不会去那种地方喝咖啡的,但今天这项任务完成得比较顺利,他心里高兴,尤其卞虎为办这件事出了这么大的力,不犒劳犒劳他说不过去,所以他才主动提出这个建议。说实在的,下午上“戴梦得”去买礼物,看见柜台上的那个标价,尹凡差点打了退堂鼓。他对卞虎说,这两件首饰,要在乡下,顶得几户农民辛辛苦苦种一年的田,一个村的农民一年上交的农业税都没有这么多。咱们找王厅长办的这个事,八字还没有一撇,要是这个钱白花了,你说我怎么向县里面交待?怎么对得起东阳的百姓?卞虎见他那副心疼的样子,便有些嘲笑地说,看你还当着县委副书记呢,一点习气都没有。要知道这又不是花你的钱,而且也不是你擅做主张,你不是讲,陈县长说过了的,为了办这件事,一切开销不必考虑,全部实报实销吗?尹凡说,可这样花钱未免也太大方了吧?如果把事情办成了倒没啥说的,万一要是办不成,那这钱不就打了水漂了吗?卞虎见他婆婆妈妈的,心里不耐烦,说,万一要是打了水漂,也不是我们故意的,你说是不是?替公家办事,该花的钱要是不敢花,那事情办不成,责任不是更大?再说了,就是私人办事,也得先下鱼饵才行,现在社会上,谁要是想调动个工作,换个岗位什么的,你不事先去给掌权的人送礼,这些事往往就办不成。河阳市这类的事情听得多了,你又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相信你也没少听见这样的事情。他见尹凡在点头,又继续说,就连老百姓都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是事先不搞点感情投资,那就叫“空手套白狼”,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卞虎一席话,连抢白带开导,说得尹凡哑口无言,只好将牡丹卡掏出来递给卞虎。卞虎说,挑好了东西,你去刷卡不就得了?尹凡却说,还是你去吧。我去刷那个卡,真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下不了那个手啊。卞虎一笑,接过卡说,那我就只好替你犯一次“罪”了,可心里还在埋怨尹凡过于抠门。现在,他见尹凡主动提出喝咖啡的事,就说,怎么,终于想通了?看起来“实践出真知”这个道理真不错啊,不经过今天晚上这场体验,恐怕你永远过不了这一关的。下回办事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了吧?替公家办事首先要学回替公家花钱——过了这一关才能够一路上过关斩将!

  尹凡说,难说。我和你不一样,是农村长大的,从小养成的脾气,改也难。下次要是再碰到这样的事,恐怕花钱的手还是会有些颤抖。

  卞虎就说,不是我批评你,尹凡。就我所接触过的县一级领导中,还真没有像你这样替公家死守着钱口袋的。有些县级干部,花公家的钱那就跟撒传单一样,唯恐有哪块地方没撒到,从不会考虑应不应该撒的。你呀,这方面真得好好锻炼锻炼才是!

  小邢开着车,一边听他们说话。虽然已是晚上十多点了,可省城主干道上的车流依然不少。那各式各样的轿车,车尾部极具装饰性的红灯一闪一闪,就像田野间无数求偶的萤火虫在飞舞,在炫耀,马路两旁的景观灯比起河阳市来,又不知高出了多少个档次,让人的心情很容易迷失在其间。卞虎说到这儿的时候,正好马路对面的红灯亮了,小邢将车停住,等着绿灯亮起,他见尹凡没有回答卞虎的话,就说,卞主任,你说的虽然都是真实情况,可说实在的,群众还是觉得尹书记这样的人,才真正像个替百姓着想的干部。

  尹凡说,唉,这样的事情,好像讲道理都讲不清楚了。卞虎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考核一个干部能力强不强,办得成办不成事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中国这个讲礼仪的国家,礼仪的礼现在都变成了礼品的礼了。

  对,这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哦,对了,卞虎又说,等会喝完咖啡,还得洗个头才是,要不然紧张了一天,这脑袋都要炸了。

  尹凡知道卞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顺着他说,随你洗什么,反正是陈县长买单。

  这才对嘛。能干事,还要会花钱,这才像个当官的。

  去你的,哪有这种说法?尹凡捶他一拳,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由于心情高兴,尹凡决定在省城多呆一、两天。这期间他去省城大学看望了范哲老师。

  范老师去年刚办了退休手续。以前带的研究生,多数毕了业,少数尚未毕业的,则转到系里其他老师那儿继续完成学业。像范老师这种做了一辈子学问的人,尽管不比官场上的人退休后有那么多的失落感,他还可以继续看书研究问题,但再也没有学生到他这儿上门讨教,也没有学术会议或机构请他去发表意见和作报告,耳边那些“权威”和“泰斗”的称呼几乎不再听到,加上一双儿女都在国外读书或工作,家中只有夫妻二人,因此,孤寂和冷清的感觉还是存在了相当一段时间。在这种时刻,尹凡开着轿车来到他的家门前,让他感到了一种高兴和荣耀。他想起就在前年邀尹凡来参加社会学年会的时候,自己还惋惜尹凡步入官场,不能继续从事所学的专业研究,而今看起来尹凡在仕途上走得倒满顺利,自己却已成为明日黄花,不免有些唏嘘感叹。只有尹凡心里清楚,范老师的建议未必错了,而自己走上政坛也是迫不得已。经过这么多年的政治震荡,现在社会的价值观和范老师几十年前形成的价值观早已大为改变。一个人所做出的生活道路的选择,多半不再是依据自己的兴趣和爱好,而必须从生活实际出发,从社会价值或社会标准出发。因为人不可能生存在某个虚构的真空里面。自己要是像范老师那样坚持对学术的坚守的话,那么妻子娄虹恐怕到现在也没办法调进河阳,更不用说安排在城关小学这个重点学校教书。至于自己去年还曾想过要调到省城教书或者办刊物,也并不是出于学术和事业的考虑,而是出于对工作前景的担心和无奈。但这些情况他知道和范老师讲不清楚,就干脆不讲。只是安慰性地问了问老师的生活起居,让他多注意身体保健,并说了一堆恭维话,说范老师你这一辈子已是功成名就的人了,古人最看重的立功立德立言这三立,你最少已经达到了两立:立德和立言。还有什么比这两立重要的?那些官员们别说两立,要我看不少连一立甚至半立都立不起来!范老师过去是听惯了类似的话的,可现在差不多有上年时间没人当他面说这样的话了,所以他听着格外舒服,不断地连连点头说,尹凡啊,别看我老了,已经退休了,我看我的眼光没有错。我这些弟子当中,将来还是你最有出息。论搞学术你本来是块好料,从政看起来也不赖。他转过脸对老伴说,你看尹凡这些话说得多透彻。老伴对他们的话半懂不懂,她也不接老头子的话,对尹凡说,你来省城,能够看看你老师也就够了,你看他他心里多高兴啊。可你还带这么些茶叶呀腌肉呀什么的,还买这么大一块蛋糕,这可太破费了不是?她不知道,尹凡送来的东西是从东阳带来省城办事剩下的,只有那块蛋糕是特意买的,而且还不用自己花钱,回去可以从有关经费中一并报销。但这些内情,尹凡是绝对不会对师母说的。师母又说,上回你来想留你吃饭没留成,今天无论如何要在老师家里吃顿饭。尹凡说,师母,那怎么行?今天我已经安排好了,请老师和师母一起到外面吃饭。师母说,上哪个外面吃饭?你嫌师母做的饭不好吃呀?尹凡说,就是附近的海鲜楼。师母一听,禁不住道,那地方听说可贵了。尹凡说,师母,这个你就别管了。说完,让小邢先下楼发动车子,然后搀起范老师,招呼师母一起出门。师母还要说什么,范老师不耐烦了,说,让你到外面吃顿饭你都这么罗嗦,真是没见过世面!师母这才不说话。她赶紧到里面去换了件衣服,又重新理了理发髻,这才锁好门,脚下有些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尹凡将范老师扶进汽车后,又替师母拉开车门,等他们都坐好了,这才吩咐小邢开车。

  这时,卞虎正好打来电话,告诉尹凡自己在海鲜楼的几号包厢,并说菜已经点好,等他们一到就可以上菜了。

  回到东阳县,尹凡将到省城的情况向翟燕青书记和陈林县长做了汇报,两位领导听了特别地高兴,翟燕青说,怪不得老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王厅长一席话让咱们开了窍。就是嘛,办什么事都要尊重科学,特别像修建这么一条高等级的公路。以后等省厅确定了找北京哪家交通规划和设计单位进行勘察设计,我们还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做工作——这是替东阳人民造福嘛。尹凡又怀着忐忑的心情汇报这次出差一共花了多少钱,分别是怎样开支的,话还没说两句,翟燕青把手一挥:这个不用具体汇报了。财务工作由陈县长分工负责,陈林同志签了字就行。他又说,县里面为办这个事,花多少钱都值得。尹凡哪,我们替县里的老百姓办事,花钱是正当的嘛,这个没必要过于拘谨。老百姓过日子不是有一句话吗,叫能挣会花,我们呢,替老百姓当家,替老百姓办事,也应该有一个观念:敢花会争。这是什么意思呢?现在干什么工作,都讲感情。上面有些部门拨款也好,给项目也好,你要是和他们有了感情,这款呀、项目呀什么的,都会优先考虑,要是缺少了这份感情,有时候就只有干着急了。你说是不是,陈县长?陈林见翟燕青忽然问到自己,连忙点头说,是的,这一点我这个当县长的感触往往很深。上回到省里争取一点造林款,不是事先找了我当年的大学同学打招呼,这钱就拨不下来。就是嘛——见陈林赞同了自己的意见,翟燕青回过头来继续对尹凡说——有时候,没有同学呀、老乡呀这一类的关系怎么办?就靠咱们自己去建立了。建立关系就得花钱,比如请客呀,适当送点礼物呀什么的。不然,人家凭什么一下就和你有感情了?而有了感情,你才好去争取资金和项目。所以呀,在一个地方当领导,不会花钱是不行的!

  尹凡仔细品味翟书记的话,觉得非常有意思,也颇有一定的道理。他这番话从含义上和卞虎在省城说的话如出一辙,但表达就更高了一层,不仅仅是从当官,更是从做事上阐述了这个道理,而且讲得很有点辩证的意思,让人开窍受启发,心想,看来,学会当领导的魄力和洒脱,首先要从观念上开始转变,摆脱老百姓的思路才对。

  正好这时候卢燕进翟燕青的办公室,给他送一份市委发来的文件,翟燕青把文件头看了看,先放在一边,示意卢燕也坐下听一听,说,以后县委办说不定在这方面有工作可做,先了解一些情况有好处。

  就在前不久,翟燕青在责怪陈林他们当“甩手掌柜”的同时,自己也曾亲自去省里想办法找了人。翟燕青找的人是省委一位副秘书长。那位副秘书长姓高,分管省委办公厅会议处的工作。办公厅每年采购的茶叶特别是常委会议所用的茶叶都是他负责审批,所以他到过东阳,翟燕青和他比较熟悉,每次上省城来都去来看他。翟燕青这次又上他家,跟他提到那条路的事,高秘书长答应帮他到省领导那儿“打听打听,做做工作”。后来高秘书长给的答复是:省领导说了,这样的事情比较难办。领导们各有分工,谁也不好去干涉别人分管的那一摊事,特别像这么重大的事情,更不好办。高秘书长还跟他说,老翟呀,以后你们县里有其它事情,或者你个人有什么事来找我,我都可以帮忙。这件事嘛,看起来回天无力。一席话把翟燕青说得内心冰凉,几乎不抱希望了。他甚至在心里恨恨地想,老高呀老高,今天把你喂饱了,也不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以后我老翟真要有事找你的话,你可别跟我玩什么花招!现在,听尹凡所汇报的情况,心里的感觉就像那两句诗所形容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等尹凡简要地把去省交通厅联系的情况向卢燕重复了一便,他说,那个市交通局的那个主任叫什么来着?卞虎?哦,卞虎,他这次同你一块去的吧?这个年轻人不错,挺实在的我看。以后这条路要真的能从我们这儿经过,咱们也不能忘了他。尹凡,你什么时候代表我们县委去感谢感谢他,啊!

  卢燕笑笑说,那个卞虎,来过我们县里两次的。

  翟燕青说,哦,那我怎么没印象?

  尹凡说,是来过两次,头一次是交通厅在岭下村建希望小学,他陪王副厅长来过一次,另一次是我请他和另外两个同学来爬栖凤岭的。

  翟燕青就说,下次他要再来的话你跟我说,我和他见见面。其实,卞虎陪王副厅长来的时候,甚至和翟燕青握过手,但由于当时市交通局的一位局长还有省厅的处长们一起来的,卞虎只是个小“配角”,翟燕青不记得罢了。

  陈林倒是记得卞虎这么个人,他对尹凡说道,翟书记向来对支持了东阳县的工作的同志都是很热情,很重视的。翟书记的指示你以后找个机会落实一下。现在这项工作还只是开了个好头,以后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们还要请他继续支持,帮助对上面,也就是对省交通厅的联系。他还特意问,在省交通厅确定请哪家单位来做设计以前,现在还有些什么工作要做吗?

  尹凡想了想,说,现在大概只能先等着。他忽然想起曾向王副厅长夫人许了愿,要给她家找个保姆,就把这事说了。翟燕青一听,马上说,尹凡啊,你可真行,这可是个好的建议。王副厅长家里需要保姆,我们就尽量给他家找一个好的,让他夫人称心的,那样的话,以后我们不就可以经常像走亲戚一样去他们家了吗?还有,不仅王副厅长家,再了解了解还有哪位厅长家里需要保姆的,我们一并帮他们请下,免得厅里领导知道了说我们厚此薄彼。

  卢燕用清脆的嗓音说,要请保姆不如干脆每个厅长家都给他们请一个,现在哪位领导工作不忙?都是顾得了家外顾不了家里,谁家有个能干的保姆会嫌多了呢?而且我有个建议,保姆的工资一个月不过三、四百块,要不我们拿一半,让领导们拿一半,这样就不会让人觉得我们是在向领导家里“输出劳务”。

  翟燕青一边听卢燕说,一边暗自点头,卢燕讲完了,他很高兴地说,卢燕呀,怪不得方书记上回喝酒时就买你的帐,你的这个建议非常有意思。他把手一挥,说道,工资干脆就由我们县里全部出,人家出一半我们出一半反而让人家觉得我们小气。一个人一年不就四、五千块钱吗?我们也别说给领导当保姆,就说是派到领导家里学习锻炼的嘛。

  这样的点子陈林想不出来,但他不得不暗中赞叹这是个非常有价值的点子。能与省交通厅建议非同寻常的关系的话,以后要找他们办事那可就方便得多了。交通厅一年过手的资金以亿万计,每年下拨的公路建设和维修的经费都是各地想方设法积极争取的肥肉。虽说经费下拨有一定之规,但实际操作时的弹性却是非常之大的。而哪个地方争取到了一笔交通厅的资金,那可不像从其它厅局争取的资金几万几十万,而是动辄以百万千万计,所以花个几万块钱进行感情投资对于一些地方来讲,那是心甘情愿的,更何况东阳还涉及到争取高等级公路从县境通过的问题。于是他补充说:不仅省交通厅,以后与北京的专家那里也可以设法建立这样的联系嘛。

  翟燕青满意地点点头:什么叫集体智谋?这就叫集体智谋。大家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办法就出来了。他最后说,这个选保姆的事,就由县委办负责。卢燕,你就抓紧一点,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做好这件工作。

  卢燕表态说,我马上布置,让各个乡镇先挑选一下,要聪明、灵活一些的,也要有点文化,能干一些基本的家务,比如洗衣、做饭、带孩子之类。家庭情况不能太好,太好了怕受不了苦,干不长。还有长相要端正,不能丢了我们东阳的脸。选定后统一送到县委来,我们还要培训一下,不能就那样懵里懵懂地送到领导家里去。不然的话,到时候啥也不懂,反而要闯祸。

  见卢燕考虑得这么仔细,几位领导都相当满意,也相当放心。

  卢燕在这边负责挑选和培训农村的女孩子。各个乡镇送来的有二十来个,培训的内容,第一是强调这次让她们出去“工作”的重要意义,提高她们的思想认识,其次是介绍城市里的生活情况和城里人的生活习性以及领导干部家里待人接物的礼仪规矩,还有就是使用家用电器的一些基本方法以及做好家务活的基本常识等等,同时还以速成的方式教她们普通话,主要是掌握一些称谓呀,礼貌用语呀什么的。培训完了后,淘汰那些犹豫不定的和不够敏捷灵巧的,然后正式确定下七、八个女孩。尹凡通过卞虎与市交通局郝仁保局长沟通,取得郝局长的支持,再由郝局长以个人名义分别向省交通厅的领导们推荐。开始尹凡还担心会遭到拒绝,没想到几位厅长都很欣然地接受了郝局长的建议。郝局长反馈给尹凡的“情报”是,交通厅的领导们说,没想到河阳市的同志这样具有人情味,以后我们对他们的工作要多支持一点才是!

  省交通厅关于新建高等级公路的项目规划、设计任务决定交由北京一家著名的交通设计研究院来做,这一决定已经唐副省长同意。拿到唐副省长有关批示的当天,王副厅长便将厅里的决定和唐副省长的批示内容电话告知了尹凡和卞虎两人,两人又赶紧赶到省城。晚上,先到王副厅长家里拜访,随便打听情况。王副厅长今晚在厅里开厅务会,还没回来,尹凡首先向王副厅长的夫人询问小保姆的工作情况,夫人满意地说,这女孩虽说才来不几天,我看着比上次那个什么桃花强多了。人也长得周正,嘴也甜,干家务活用不着像过去那样让人把着手也教不会。我看她还有些文化,她要是真干得好的话,我想多留两年,以后帮她在省城介绍个人家,就嫁到城里算了。夫人说着,那个叫李惠的女孩已经倒好两杯热腾腾的茶水,用茶盘托着端了出来,嘴里还一边说:叔叔,请用茶!她认识尹凡,知道他是家乡的县委领导。放下茶杯的时候,她朝着尹凡和卞虎两人露出甜甜的笑容。笑的时候,脸上两个酒涡立刻显露出来,让人产生怜爱的感觉。她又转身对夫人说,阿姨,衣服已经叠好了,都放进了壁橱里。洗衣机我也用抹布给擦干净,用罩子罩了起来。厨房的灶台和窗户已经用清洁剂擦洗过,等一下我再把卫生间再打扫一下……夫人打断她的话,说,李惠,这是你家里的领导,你坐下跟他们也说说话?李惠说,阿姨,你陪他们坐吧,我先抓紧把手上的活干完!以后回家的时候见了领导再向他们汇报。说完,对尹凡和卞虎两人点个头,还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忙去了。夫人说,小尹啊,小卞啊,王厅长总是夸你们,说河阳的同志素质挺高的,工作很会动脑子。对这样的地方和单位,厅里一定会在工作上给予支持的。正说着,王副厅长开完会回来了。他见到尹凡和卞虎二人,开门见山地说,关于高等级公路规划和设计的事,我在上次的厅务会上提出,几位厅领导一致同意,尤其是高平高厅长特别表示赞同。我们准备请的北京这家交通设计研究院,他们在公路设计方面水平是很高的,国内一些高速公路和西南地区云贵高原那一带一些高难度的建设路段,规划和设计都是请他们做的。交通设计研究院的首席专家叫杨孺子,我们省里这条路的最后线路要得到他的最后认可才能确定,不然的话,出现情况和问题谁也负不起责。我们作为省政府的职能部门,省政府领导拿出了意见的事,有时我们还不好说话,反倒是你们可以离开正常的工作运转程序自己去做工作。虽说对于工程设计来说,勘察结果很重要,但勘察也是由人来做工作,专家们——特别是权威的一句话,足可以使某些不合理的想法得到纠正。

  王副厅长的话从字面上看很含蓄,但传达的信息却很清楚,这竟让尹凡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要不负县里的重托,尽最大努力,争取把这条高等级公路的线路规划问题解决好!

  杨孺子五十年代就因为一项在复杂地貌条件下修建公路的创造,在国内声誉鹊起,后来被中国一所著名的交通大学聘为客座教授,那时才三十岁不到。随着他专业方面的建树不断被国内外同行所肯定以及他的名望不断升高,行业内提到他的名字,都要冠以“著名”二字。他曾经被推荐为中国工程院的院士候选人,据说最后没有当选,不是他的资历和贡献不够,而是考虑各个专业的平衡问题,将他拿了下来。尽管如此,研究院更是对他优厚对待,不仅给他换了一套上百平米的房子,还破例将他聘为终身研究员,希望他为本院“终身服务”。王副厅长读大学时曾经听过杨孺子教授的课,所以当了副厅长后,一次到北京开会,便以弟子的名义主动去拜访他。杨教授对这个叫王家强的学生一点印象也没有,但王副厅长和他联系上后,每年上京都会带一份丰厚的礼品去看他,这让他对王家强产生了一些好感,觉得他虽然在外省当了个副厅长,却能够不忘师恩,确属难能可贵。不过,王副厅长和他的关系也仅此而已。作为国内公路和桥梁建设的顶尖级专家,杨孺子实在不可能分出精力去和社会上各色人等打交道,哪怕此人过去学的是这个专业,哪怕他现在已经弄了个厅局长什么的当当。但是,王副厅长手上有和他联系的电话号码,这就为将来去找他减少了很多周折。而且王副厅长还向尹凡他们提供了一个信息,说杨孺子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喜好围棋,而且在这方面既非常着迷,可以说还颇有造诣。平时在家,别的人他一般不见,但要是有国家围棋队的人去看他,他会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与之相会。杨孺子曾经获得过围棋的业余段位,他特别喜欢收集与围棋有关的东西,比如棋谱啦、有收藏价值的旧围棋啦什么的,要是能替他找到几件这样的东西,那他能高兴得与你称兄道弟。王副厅长介绍的这个信息使尹凡特别在意,因为他知道,要是县委派自己上北京去找杨孺子教授做工作的话,少不了要准备礼品,而对于杨孺子这样的人物来说,再贵重和高价的东西说不定他看不上眼,但假如能够的的确确地“投其所好”,哪怕就是价值微薄,他也会青眼相看。所以他找到县文化局长皮局长,让他打听一下县里有没有人家里藏有这方面的古董之类。

  皮局长很快就给他回了话,说县中学有一位张老师,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家里收藏有一本宋代的棋谱,还有一付清代康熙年间的围棋。那付围棋虽然已经很旧了,但保存得很好,棋子分别是用象牙和犀角雕制的,很是希罕。尹凡问能不能从他手上买下来。文化局长当然知道,要是按古董的价值收购,恐怕县里出不起这个价,这不是几万块钱的问题,起码要十几、几十万才能打发。因为县里上回在栖凤岭山脚下发现了一对古代的石雕,市文物局准备将其列为市级保护的文物,要求县里先垫个两、三万块钱修一个亭子,替这对石雕遮蔽一下风雨,免得继续受到侵蚀,市局发了文,县文物局也写了两次报告,可报告转了好几个领导,最后钱却批不下来。分管的县领导最后很无奈地告诉文物局长说,县里面财政这么吃紧,实在找不到地方开支这笔钱,只好把这事先挂起来。不过,皮局长却知道,处理或收集私人手上的东西比处理无主的文物甚至更有方便之处,比如像张老师这样老实巴交又上了年纪的人,家里一定会或多或少遇到一些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这些困难放在一般干部家里不会有多么难,但放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就是一个长期的困扰。要是县里肯帮他们解决这类问题,说不定张老师就会同意拿出家传的古董来。皮局长把自己的想法对尹书记说了,尹凡说,那这样吧,张老师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给我调查清楚,需要解决什么问题,由我来向翟书记和陈县长请示并尽量加以落实。

  皮局长办事还真的不拖拉。尹凡跟他讲了才两天,他又和教育局的赵贵新副局长一起来到尹凡的办公室汇报。他说,他和赵副局长两个人专门到张老师的学校去摸了一下底。张老师现在住在学校的一间旧的平房里,那还是六十年代建的房子,早已经被房管部门列为了危房。房间还很小,只有一间,老两口加一个一直没有工作的二十几岁的儿子,还有一个正读高中的女儿。他们一家只好在屋里架了一个阁楼。女儿住阁楼,儿子和张老师两口子住在一起。那间屋子,白天既是客厅,又是饭堂,晚上把吃饭桌子收起来,架上床,再在房间的中间隔上一道布帘,就那样住了多年。我们和他谈了那副围棋和棋谱的事,他开始犹豫很久,不大愿意,还是儿子在一边责骂,说他守着那些破烂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如跟政府换点现的。这样他才答应,说要是能够替他解决住房问题,最好还有他儿子的工作问题,他愿意把东西献给国家。尹凡听了皮局长和赵副局长的汇报,心里挺不是滋味。他想,本来像这样的问题,学校、教育主管部门甚至县委,县政府都早有责任加以解决,可现在却成为一种从他手里换取家传古董的条件和手段。不过,嘴上他却对皮局长和赵副局长两个人的工作表示感谢,说他会尽快向书记县长汇报,争取早日把这件事情办妥。两位局长走了以后,尹凡给卢燕打了个电话,说是要向翟书记汇报有关的情况,问翟书记能不能尽快安排时间来听?卢燕说,我马上跟书记请示,请示了马上打电话通知你。

  当晚,翟燕青主持召开了一个小型会议,参加会的主要是几位县领导,还有一些相关的部门。对于尹凡汇报的关于学校张老师的要求,翟燕青一口答应,说,这件事让教育局和学校给落实。但教育局长陶水泉马上叫起苦来,说,张老师那个学校的情况我知道,由于不是县里的重点学校,资金相当困难,住房也相当的紧张。学校领导跟我提这个问题提了不止十次,可我拿什么给他们盖房子?至于教育局嘛,空余的房子现在也没有,都早就分配下去了。陈林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们机关的宿舍是去年过年之前才搬进去的,那时候听说不是还多余两套没分下去吗?陶水泉有些吞吞吐吐,说,那个,那个……一边“那个”,一边眼睛不知望着什么地方。陈林又问了一遍,陶水泉不得已,说道,那两套已经分掉了。陈林一听,眉头皱了起来:怎么搞的!分给谁了?这时,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涂天明才说,是这样的。那两套房子本来是多出来的,可是,可是过了年以后,秦副市长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儿媳妇的老舅在县红旗小学食堂工作,二十多年了,还没分到一套房子,问我们教育局新盖的房子是不是有多余,要有的话给他儿媳那个老舅一套。听秦市长的口气,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教育局有空房子,我不好隐瞒,就答应了秦市长。我当时觉得这是件小事,怕影响你们工作,也就没汇报。

  那另一套呢?翟燕青问。

  另一套嘛,这个这个这个,涂天明抓抓耳朵,硬着头皮说,我儿子准备今年“五一”结婚,他不在县里工作,县城里没有房子,我就向陶局长借了那套房子先用一用。

  一听涂天明这样说,在座的都明白了。秦市长是河阳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房子既然已经给了他儿媳的什么老舅,就不可能收回来了,因为没有谁愿去为一套房子的事得罪上级领导,哪怕这房子分得再不合理。而涂天明名义上说借房子,实际上这套房子的结局将是有借无还的。因为既然将这套房子当做新房用,肯定得装修,而且不是普通的装修。就是按照东阳县一般的水平,起码也得好几万。难道涂天明会花个几万块钱给儿子借个结婚的地方,结完婚又退还吗?翟燕青心中不满,陈林则暗暗生气,但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

  翟燕青转过脸对陈林说,那就从机关宿舍里匀一套旧房给他,你看怎么样?

  陈林说,机关宿舍也很紧张。目前至少还有20%的机关干部没有分到房子。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不过,再困难,张老师这套房子也得解决。我明天再调查一下,这个事就由县政府落实。

  好!翟燕青很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话题接着谈张老师儿子的工作一事。陈林说,陶局长,这个事就交给你落实了,你可不要再推托。陶水泉看看涂天明,说道,这个一定落实,一定落实。要不就把他儿子放在局办公室做个勤杂工吧?翟燕青说,干什么工作由你们定,落实好了后再向县委汇报。涂天明和陶水泉一起点表态说,马上就落实,马上就落实,翟书记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尹凡准备以县委的名义上张老师家,向他通告县委的决定。尽管县委已经答应了张老师提出的两项要求,但他还是觉得心里不过意,于是又和县长陈林商量,要再补给张老师一万块钱现金。陈林考虑了一下,说,好吧,张老师这种情况确实值得同情。你去的时候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他表示感谢。至于办事花的这些经费,先设个临时户头挂在一块,等到年终决算的时候一并处理。

  尹凡到张老师家的时候,张老师正在家中一张满是油腻的桌子上改学生的作业。他见县委领导亲自登门,心里十分紧张,两只手都不知该怎么放。尹凡看见他家拥挤成那个样子,一种自责和自惭的心情油然而生。尹凡向张老师问好,并且将县委决定的两项事情正式通知他,他高兴得什么似的,马上跑到门口,向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老伴一边招手一边喊:喂,老伴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县领导答应我们的请求了,尹书记还亲自来看我们呢。

  张老师的老伴赶忙用围巾擦擦手,从那个就像个临时搭建的窝棚一样的厨房里出来,小小心心地穿过一块总是积水因此长满青苔、有些滑溜的地面,回到房间。陪同尹凡一块来的马行替尹凡将刚才的意思复述一遍,张老师的老伴楞了半晌,忽然撩起腰间的围裙擦起眼泪来。

  尹凡不知她这时什么意思,生怕她又不同意,连忙起身来安慰她,同时用眼睛示意张老师做做老伴的工作。张老师却知道,老伴这是因为意外高兴才激动得不能自制。他赶紧扶老伴坐下,说道:

  孩子妈,你看你哭什么?县委领导在这里!那天不是你和儿子说要答应政府的要求的吗?要不我还真舍不得把祖父传下来的东西捐出去。政府既然这么讲信用,还有什么说的?尹书记还说县里面对我们家表示感谢,我看我们一家得感谢政府才行。

  张老师的老伴一叠连声地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那个宝贝儿子哟,他上哪儿去了?见天也不在家。他有了个工作,这下我们老两口总算放下心了。

  这时,尹凡让马行从公文包里取出包扎整齐的一万元现金,递给张老师,张老师大感意外。他想推辞,又想接受。手伸出去了,又觉得似乎不妥,又赶快收回来。尹凡将钱放进他的手里,说道,县教育局和你们学校的领导汇报了你们一家的生活情况,县里知道你们家实在是很困难,这就算政府给你们的一点补偿吧。尹凡之所以要提到教育局和学校,是怕张老师拿此事和学校去对比,因此对学校产生意见。张老师接过钱,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老伴提醒他:还不快去把你那个宝贝找出来,让领导带去?那本旧书还有那副棋子,藏在家里多少年,也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人家政府倒是用得着。

  张老师果真就爬上阁楼,在一个角落里悉悉索索翻了一阵,翻出一个暗黄色的绸缎裹着的小木匣子,拿将下来,再用一把已经长了锈的钥匙打开锁,将那本棋谱和一副围棋取出给尹凡和马行看了,然后再收起锁好,交给尹凡。尹凡让马行接过匣子,再次向张老师一家表示感谢,然后出门,开车走了。

  不几天,张老师拿到了离县政府不远处一套七成新的住房的钥匙,他的儿子张国强也接到了到县教育局上班的通知。搬家的时候,张老师就像结婚一样,给学校的每个老师发了一包糖,还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

  随后的两、三个月,尹凡跑北京跑了好几趟。第一次去,由于与杨孺子没有接触过,怕弄不好把事情给办砸了,于是县里派他邀请卞虎,再加卢燕三个人一起去。卢燕同时还带上了一个叫许青青的女孩,准备送到杨孺子家当保姆。许青青家正好是栖凤岭乡许家坳村,与村长许年生还有那么点亲戚关系。但由于一直在村里长大,从未离开过县境(就连县城也是上次保姆培训的时候第一次来),见人很腼腆,胆子也小。不过卢燕倒是觉得她人挺聪慧,长得也比较出众,要是照城里人的装束打扮一下,还真不容易分辨出来,因此对她格外地进行了一些调教。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尹凡和卞虎两个人聊着天,卢燕则不断地跟许青青重复地讲,到了大城市做事该守些什么规矩,来了客人要晓得区分不同人的不同身份,对于主人家的吩咐一定要认真去做,家务上还要主动帮着考虑,不要被动。另外还有就是,要给东阳县的老百姓争脸,给自己的爹娘争气等等,等等。许青青一声不吭,只是点头,眼圈一会儿红,一会儿又好了。看得出,她对卢燕还是挺信任的,只是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心里那份紧张一下子很难排除。

  到了北京以后,一行人先在省政府驻京办事处住下,然后由尹凡设法与杨孺子取得联系。老头子刚好参加完北京市的政协会议,接到尹凡的电话,他说自己正忙着西部某省的一项工程设计,没时间接待无关的同志。尹凡一听急了,他见杨孺子要放电话,一下子急中生智,说道,我来不是为别的事,是王家强同志让我们给您带了一件礼物。老头子问,王家强自己没来吗?他让你们带的什么礼物?还没等尹凡回答,他在电话里又说,你就说我这儿谢谢他了,你们也别上门,免得跑路。尹凡说,这件礼物非同一般,他说他是特意为您找的,找了许久才找到。老头疑惑地说,到底什么东西,你在电话里不能告诉我吗?尹凡说,电话里说不清楚,等到了您老那里,您当面看一看就知道了。杨孺子这才勉强同意让他们到自己家来一趟。

  杨孺子家住在研究院附近一幢高档花园住宅小区里面。这里住的都是各个大学和研究单位的教授,或者是企业界的高层管理人员,还有少量高官和大牌明星。尹凡他们觉得打的去那儿有失身份,便向办事处的主任借了一辆奥迪,三个人连同许青青一块前往。等他们到了杨孺子的家,杨孺子正在家里看影碟,影碟里放的是中日快棋赛马晓东对日本超一流棋手武宫正树的实况录像。见河阳一行人来到,心里有些不太情愿地按下录像的暂停键,让电视屏幕回到电视台的正常节目中来。他起身过来接待他们,但神情有些冷淡,尹凡他们看出了这一点,也只有硬着头皮坐下。好在卞虎脸皮向来厚,不怕尴尬,没话找话,又善于调侃,不时穿插讲些社会上的花边新闻和老百姓口中流传的段子之类,老头子过去一直住在研究院里,后来又搬到这片住宅小区,平时与社会接触比较少,听卞虎讲的那些东西觉得满新鲜,也就渐渐淡化了对他们的不满。而卢燕则有意找杨孺子的老伴拉家常。她今天的装束典雅而不做作,新颖却又看不出是在赶时髦,加上语气温柔,言谈得体,让从小受过封建式大户人家家庭教育的樊老太太心情很高兴,很快就与卢燕聊得有滋有味起来。说了一会儿,说到老头子身上,老太太就感叹,说老两口年纪都已经过了七十了,老头子嘛,除了对修公路有说不完的话,就是对那个围棋有没完没了的兴趣。现在两个子女都在国外,平时很少回来,即使春节也不一定能回国来过年,因此嘛,家庭里面难免觉得有些冷寂。尤其老头子前列腺是个老毛病了,自己的风湿病也已经多年。别看现在换到这个大房子里,别人一来,看了都觉得羡慕,可实际上也有不那么方便的地方。卢燕就问,有哪些不方便?看看单位上能不能够解决。我们那儿就是离得远,要不遇上什么事,您老人家打个电话,我们立马就赶过来。卢燕这句话说得老太太笑了起来:哟,你看看你这姑娘(卢燕打扮一下更显得年轻,老太太也没辨出她的实际年龄,以为她比她身边的许青青只稍微大那么些许呢),说话还挺有意思,你还当飞机也可以当的士打呀!卢燕想起刚才老太太说身体上的毛病,就问严重不严重,医生看的结果怎么样?老太太就回答说,我这个病啊,医生看也看了,就是个慢性病,断不了根的,一犯起来,痛不用说,手脚都不灵便,做点家务什么的也觉得困难,这就会影响老头子的正常生活了。你别看老头子在外面人家挺在乎他,可是回到家里,要是我病了,干不了活,他就抓瞎,吃饭啊,洗衣啊什么的,一样也不会干。

  卢燕说话很讲究机会,不到火候不乱讲,这是她当县委办主任总结出的经验,也可以说已经养成了习惯。和老太太聊到这儿的时候,她觉得机会来了,马上接过老太太的话说,老人家,您和杨教授的身体的确要注意爱惜。杨教授嘛是国宝,您则是替国家照看国宝的人——说到这儿,她自己先笑了起来,老太太也跟着笑,说你这个姑娘说话可真逗!卢燕又接着说,不过您现在的身体可是格外要注意。老太太打断卢燕的话,说,是要注意,可老头子毕竟需要人照顾呀。卢燕就朝许青青努努嘴,轻声说,要不,我把这个丫头给您留下,让她给您二老做个伴,同时帮助您做家务活,这样您就可以轻松下来。万一您要是犯病,也不用担心杨教授没人照顾了。老太太连连摇头,说那可使不得,那怎么使得?人家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留就留下?那她爹妈不想她?我可不敢干这种事。卢燕说,伯母,实话告诉您吧,她这次出来,就是想在北京呆下,将来还想留在北京,做个京城里的人呢。可她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个文凭,没有学什么专业,要是有个地方先收留她,不是帮她吗?她要是能留下,一是帮您分担家务,特别像做饭呀、洗衣服呀、打扫卫生呀什么的都可以让她来干;二是感受感受京城的生活,这三呢,您要是万一身体不舒服,或者心情不开朗的时候,她可以替您解忧的。您也别担心,这次来正是她的父母亲委托我们把她带来的,而且她在您这儿,我们要是有机会出差来北京,一定会来看她的,当然首先是看看杨教授和您老人家。再说了,她要是有福气,能和您二老合得来,您能看得上她,她将来说不定可以给您当干女儿呢。

  老太太大约的确是平时冷清惯了,今天和卢燕这么一交谈,别提心情有多高兴、多开朗。她听卢燕说话头头是道,推荐许青青留下的话也是含蓄而能打动人,于是朝许青青仔细看过去。从进门起,许青青就一直坐在那儿,一双眼睛一直盯着电视看,话很少,问一句才答一句,但却挺注意礼貌。她坐在那儿的面部侧影,线条柔和细腻,鼻子和嘴显得小巧玲珑而又搭配得当,表情中始终透着紧张、小心而又纯朴、天真的样子。她头发没烫,脸没化装,脑后还梳着一条粗粗的大辫子。这样子的姑娘,老太太记得那还是多少年前才见过,那时自己也还年轻呢。而现在这个时代,则是早已经没有了,满大街的姑娘都张牙舞爪,过去的那份贤淑和教养,在现在的女孩那儿是一分影子都找不见了!她有些慈爱地看看卢燕,又看看许青青,心里接受了卢燕的这份建议。她让许青青坐到自己跟前来,简单问了几句她的意愿和家庭情况,和卢燕说的分毫不差,不由点点头,说道,青青啊,你要是真的愿意留下,你就在这个家里帮帮我,以后呢,要是能在京城里找个好人家,就嫁出去,到时候我给你置办嫁妆——老太太说这个话的时候,许青青低下头,脸都羞红了。看见许青青这样的表情,老太太更是喜爱,又继续说,要是你父母亲能到北京来,就让他们上这儿来,咱们两家就像走亲戚一样嘛!见老太太这样慈祥,一点没架子,就像自己的婆婆一样,许青青原先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她想起卢燕教给她的,不由甜甜地叫了一声:奶奶,您老人家真好!这句话把个老太太乐得心花绽放,说,好,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

  这边说话声音一高,大约影响了那边说话,杨孺子就拿眼睛看这边,对老伴说,定什么定了,老樊啊,你背着我决定什么事呀,不经过我?老伴带着笑对他说,老头子啊,我们再认个干女儿怎么样?杨孺子翻翻眼睛,说道,开什么玩笑!你这个人啊,真是的,没事找事,不嫌烦哪。卢燕怕杨孺子一口把许青青留下的事给否定了,就走过来,一脸含笑地坐在他面前,说道,我们这次来呀,是受了王副厅长的委托。他说,您是他的恩师,现在年纪大了,樊阿姨身体又不好,他让我们把青青带来,是为了在生活上照顾您,让您更好地在路桥建设上发挥好您的作用。您是国宝,大熊猫还有多少人给照顾呢,何况您比大熊猫更珍稀。卢燕的话明显是在半开玩笑了,可是她把说话的语气把握得十分到位,既是恭维,又表达出十分的尊敬,让人听了一点不反感,老头子心里十分受用,就说,我们这一家子就两口人,也没多少事情,要一个人伺候着干什么?卢燕说,杨老,这您可说错了。您说家里没多少事?可这么大的房子,每天光打扫都要花不少的时间吧?要是擦起门窗来,爬高上低的,阿姨这么大年纪了,哪里干得了?北京虽然不同小地方,可以请家政钟点工,可你知道他负责任不负责任?报纸上还登过有时会有坏人冒充钟点工,看见谁家里只有老人孩子,就乘机干坏事的呢。她转过脸对着尹凡和卞虎说,你们说是不是?卢燕的意思明显是要两人一起配合她一下,两人便立即说,杨老,的确是这样的!见杨老沉默不语,卢燕知道自己的劝说开始奏效,又说,要是许青青这个女孩留在这里,阿姨就可以腾出时间,以后她的主要事情就是调理好您的饮食和生活起居。她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朝老太太笑一笑:要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种点花儿,养个狗啊猫呀什么的,这样生活就可以更丰富了嘛。

  卢燕说的话可谓圆满婉转,滴水不漏,嗓音又莺声燕语般格外好听,连老太太听了都受感动。她说,看人家卢姑娘想事多细致,说话多得体。上回我身体不舒服,你那晚不知在哪儿开会,会上高兴还喝了点酒,回来就喊头疼嗓子疼的。我要去给你买药又出不了门,你自己当时那情景更是动弹不了,好在过了一晚,咱俩都无大碍。要是哪一天真的生了大病,家里没个人帮衬,送医院都送不了。老头听了,这才点点头,算是答应把许青青留下。老太太又说,咱们这个家呀,虽说有儿有女,可儿女每年都不定能回来那么一、两次。每逢你上外边开会呀,出差呀什么的,家里就我一个人,心里那个冷清呀,真是说不出……老太太说到这里,眼圈便有些红,她低下头,撩起衣襟擦眼睛,老头子看见,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不是已经答应下来了吗,还这么婆婆妈妈唠叨个啥呀!卢燕看着两位老人对话,心里却清楚:别看老太太什么事都要向老头请示,其实老头子除了自己感兴趣的事,什么都不管的,家里大小事情还是老太太做主。不过老太太尽可能地尊重自己的老伴,什么都要与他商量,这已是这个家几十年形成的习惯。

  进杨孺子家门之前,三个人商量好了,就是等相互见了面,气氛融洽了之后,先把那套古董拿出来送给杨老,等他接受下来,高兴了再提出将许青青留下的事。可现在许青青倒是先留下了,那么送礼的事应该更好办。于是尹凡不失时机地开口说道:

  哦,对了,杨老!我们来的时候,王厅长还让交办一件事,我差点忘了。

  杨老和他们这伙陌生人聊天已经聊得差不多,准备送客了。听尹凡这样一说,便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还有什么事。

  尹凡一边打开随身带来的密码箱,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将那副古棋谱和围棋拿出来,说道,这是王厅长委托我们想办法弄到的,他说杨老您最喜爱下围棋,水平可以和专业选手对弈。他说我们省里没什么特别的出产,送什么东西都难以表达心意,只有把这个东西送给您,才勉强算尽弟子之道。

  杨孺子一看那纸张已变得灰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线装旧棋谱,立马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东西。他取过来仔细地端详着绫缎封面上的宋体字,那几个字分别是:大宋天佑钦定棋谱。字体棱角分明,遒劲有力。杨孺子见过不少古棋谱,还没见过这本棋谱,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也亮了起来。他翻翻里面,又摩娑着封面和书脊,心里的喜悦不由自禁地流露在脸上。再拿起那两个也是分别用象牙和犀角制作的棋盒,白色的棋盒里装的是象牙棋子,灰黑色的棋盒里装的是黑色棋子,虽然经过了清代康熙朝到现在两百多年的历史,棋盒和棋子仍然是圆润剔透,光彩熠熠。

  真是宝贝,宝贝!杨孺子一边欣赏,嘴里一边喃喃地说。

  他抬起头来问尹凡:那个叫王家强的厅长,他哪儿弄来的这个宝贝?

  尹凡不知他问话的用意,怕说得不好他不肯要这个东西,便撒个谎,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也不是他弄的。那是我们县里有个领导,也喜欢下围棋。这棋谱和围棋是“文革”破“四旧”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缴来放在县文化馆里的。在文化馆里也没人看重,一直就扔在抽屉里。有一次那个领导去文化馆下棋,文化馆的馆长说,这个东西没有主的,放在这儿怕以后丢了,干脆就送给县里那位领导。那位领导后来和王厅长认识了,两人常常交手,却始终下不过王厅长,一气之下,就说要金盆洗手,把这两样东西转送给了王厅长。王厅长的意思,真正的好东西要让它归真正能够赏识它的人。他说杨老才配得上它,就托我们给您带了来。

  杨老听尹凡这样说,放心地,同时也是自信地点点头,说道,我这个人哪,一辈子除了修路建桥,没别的任何爱好,要说对围棋的研究,不是自夸,不说在研究院,就是在全国我们这一行里,恐怕也没几个能及得上我的。

  看杨老对一行人今天来拜访的动机没有丝毫怀疑,卢燕赶紧抓住机会,说,杨老,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耽误杨老这么珍贵的时间,可真是太罪过了。那就把这些东西留下,让阿姨给先收起来。青青今晚还跟我们住办事处,明天把家里带的东西取过来,就跟爷爷奶奶一起过了。她的话音一落,尹凡、卞虎还有许青青都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老太太起身要送,卢燕再三将她劝阻。出门之前,她回过头,给杨老和老伴留下个灿烂的微笑。

  第二天,卢燕带着许青青上街,买了一些换洗衣物,一只皮箱还有一套被褥,将她送到杨老家。她离开时,许青青毕竟是第一次千里迢迢住进陌生人家里,眼睛不由红了起来。卢燕劝说了几句,便返身回到办事处。

  他们来京的时候,尹凡为了节省经费,让卢燕只开了两个标准间,他和卞虎住一间,卢燕和许青青住一间。现在许青青留在了杨孺子家,晚上卞虎就开尹凡的玩笑。他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说道,要不今晚我一个人住?

  尹凡问,干吗?

  你上那儿住去呀!

  上哪儿?

  卞虎指指隔壁:有美一人,在隔壁住。今晚不去,更待何时?!

  尹凡这才反应过来。啐!他骂道,你以为我有你那个本事啊?你是不是想看我的笑话呀!

  你就别谦虚了。你不记得马兰姐上回说的呀?

  她还不是和你一样,想找乐子起哄呗!

  见尹凡坚决不肯去,卞虎很扫兴地说道,唉,眼看着嘴边的燕子,吃得着的假装文明不吃,想吃的又没这个福气没法下嘴,只能干馋着。

  每年春节之后不久,都是省里“两会”召开的日子。今年省人大会议上作出了一个决定,就是,为了加快本省贫困地区脱贫的步伐,省人大准备对全省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工作进行一次抽样检查,主要的目的在发现和推广一批典型,用以带动其他地方的扶贫工作。河阳市经过市委的正式研究,决定将东阳县发展养羊事业,实行“百千万”工程带动全县农民解除贫困,走向富裕,奔小康之路的工作作为本市的典型汇报经市人大的渠道上报给省里,并附上了由东阳县委提供,经市委办改定的一份相关材料。材料报上去后,很快得到上级回音:省人大准备近期派遣五、六个由人大代表组成的视察组分赴各地,巡回视察,东阳县是准备接受视察的县(区)之一。

  组织这么大范围的视察组巡视扶贫工作,这在省人大还是第一次。过去这项工作一直是省扶贫办来做的,现在由省人大直接组织,说明现在省里面对农村扶贫奔小康的工作更为重视,因此,河阳市委和市人大对此也不敢马虎。市委书记方喻兼着市人大主任,他分别主持召开了市委常委会和市人大主任会议,研究部署迎接这次视察的各项准备工作。方喻强调说,做好这项工作,是深入贯彻落实省委和省人大加快我省农村发展步伐,提高农民收入,改善农民生活,为全省经济发展奠定好扎实的农业基础,造福于千百万农村群众的大事,意义深远重大。河阳市近年来对省委这一精神的贯彻力度是大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涌现了一大批这方面的先进典型。要抓住这次的机遇,将河阳的工作推介出去,要让全省的人大代表和人民群众知道我们河阳市所做的工作,了解我们市的广大干部和农民群众为此作出的巨大努力,付出的辛勤劳动。所以市委和市人大都要抽调专门人员来做好接待准备工作,要精心准备,周密部署,群策群力,要充分展示我们的成绩,所有工作要做到万无一失!后来,市委办在将方喻书记的讲话整理成正式文件下发时,将方书记讲话的要点归纳出来,就是二十个字:

  精心准备,周密部署,群策群力,充分展示,万无一失。

  市委和市人大做了这样的部署,东阳县委和县人大也同样紧张行动起来。应当说,方喻书记代表市委和市人大提出的迎接好省人大视察组的要求虽然是针对全市的,但实际上确定的视察地点只是东阳县,所以对于其它县(区)的领导们来说,这项工作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对于市委的只是也就是听听而已,唯有东阳县不敢有丝毫松懈。县委书记兼东阳县人大主任翟燕青在市委开完会后就回去贯彻部署,他提出,要认认真真,不折不扣,全力以赴贯彻好市委方书记的重要指示精神,要让东阳县的“养羊工程”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的“名牌工程”。

  按照河阳政界的一贯说法,这已经是把迎接这次视察提到“战略高度”来认识,来对待了。

  既然是“战略高度”,那么措施就一定要得力。东阳县委、县政府对于即将到来的这次“政治任务”的重视比起市里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省里确定的视察地点就在东阳县。所以,东阳县所承担的政治压力比河阳市来讲就更具体,更沉重。

  拟定欢迎视察组的标语口号不是难事,这根据省里下达的有关文件精神就可确定,甚至直接可从上级领导的相关讲话、政策提示和文件当中摘取;起草应对视察组的汇报讲话也属轻车熟路,毕竟东阳县的“养羊工程”已经多次在市一级的农业工作会议、扶贫工作会议甚至先进经验表彰会上当作正面典型宣传、介绍过,报纸、电台、电视台上报道过的有关事例也比比皆是,典型例子可以顺手拈来;接待视察组必须要有高规格的吃、住、行安排,因为这不是一般的视察,到时候来的都是省人大代表,很可能省人大的领导同志会亲自带队也未可知的——这些虽然要花些力气,但是对于下决心“举全县之力,迎接视察组,搞好接待,展示形象,体现东阳人民的热情”的县委县政府来说,凭着以往相类似的工作经验,也能够办得滴水不漏。事实也正是如此。从河阳到东阳有一段十几公路的路面坏了,东阳县赶紧向市委办打报告,要求与市交通局联系,拨款维修。市交通局接到市委办转来的签写了市里相关领导批示的报告,立马将准备用来修建一座大桥的资金紧急划拨过来,由东阳县出劳力,他们出钱,修补路面的工程很快就开了工。东阳县宾馆承包给外地客商后虽然经过了重新装修,可已经两年过去了,有些设施显得陈旧,县长办公会上,陈林传达翟燕青的指示,让县财政局先垫出资金,将现有设备“该换的全部换新,不能让视察组觉得我们这儿条件过于简陋”。于是地毯、席梦思、被褥、窗帘甚至彩电、空调,全部更新,事后算账,一共花了十几万元。这次换新由于不是承包老板自己的计划,而是县里的要求,老板知道这个帐挂就挂了,以后县里根本不好意思和自己算,即使要算账,自己也完全可以赖掉,所以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他看见卢燕指挥着人亲自张罗着换新的事宜,有时忙得饭也顾不上吃,就通知厨房安排卢燕和她的助手们吃饭,席间一个劲地劝酒,一个劲地吹捧县里领导“热情开明,勇于开拓,多谋善断,为民做主办实事”等等,又夸卢燕是“女中豪杰,巾帼风范,翟书记的半个当家人,东阳县的形象和门面”……那老板吹捧话说起来不嫌肉麻,而卢燕听了,明知是虚多实少,信口开河,但为了这次“政治任务”少不得要他配合,也就相与委蛇。好在卢燕应对各种真真假假的场面早已是伶牙俐齿,游刃有余,每次忙完了就喝酒,喝完酒尽欢而散,明天再继续工作。宾馆的设备更新工作很顺利地就完成了。

  最难的一项是不是别的,而是“看”。人大视察组来东阳,吃要吃好,住要住好,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东道主所应尽的地主之宜。但做好了这些还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要让代表们“视察”到“真正的东西”,也就是说,要让他们看到东阳县在脱贫致富方面所做出的真正有价值的、值得向省领导和全省人民展示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成绩!

  “打造全省最大的菜羊县”!这是“百千万工程”当初实施的时候县委提出的口号。这句口号本来是够引人注目,也够震撼的,而且,媒体上的宣传也做得比较热闹。现在,时隔一年,正是工程“初见成效”的时候。但是,由于高升所分析的那种情况,一则本地老百姓传统的生产习惯,对于养羊不那么情愿,二则南方人对羊肉的接受程度有限,农民的养羊热情始终没有真正调动起来。再加上东阳冷冻集团的生产、加工能力受限(原本一台冷冻设备出现问题,后来两台设备都不大能用,只有不断维修才能勉强维持其运行),农民养的羊没处销售,尹凡上次在栖凤岭乡看见的那种情况,即将买来的羊宰杀了吃肉的现象竟蔓延开来,不少的村竟然连羊的影子都难以寻觅。虽然各个乡镇在向县“养羊办”汇报的时候,依然按照当初购进多少只羊,到现在每只羊繁殖多少、产羔多少来上报本地羊的存栏数,但大家事实上都心照不宣,知道这种汇报是怎么回事。要说什么是纸上谈兵,这是真正的纸上谈兵,也就是说,有多少羊不是依据实际的情况,而是依据计算器的演算来统计的,羊的繁衍不是在羊圈里,而是在统计报表上。而东阳冷冻集团投产快半年,其生产能力一直得不到扩大,反而在萎缩。由于机器设备需要不断维修,到现在,集团停产的日子倒比开工的日子还要更多。前几个月,所有这些情况大家都瞒着县委主要领导,到后来,瞒也瞒不住了,翟燕青和陈林到乡镇了解到一些情况,却也无可奈何。翟燕青在有关的会议上依然大讲特讲养羊的重要意义,强调要将这项“造福工程”不断推进,让它成为东阳县“新的经济增长点”和“产业高地”。东阳县向上级的工作汇报也同样依据底下报上来的统计数据,只不过在各项数据之间进行了调整平衡,以免出现明显漏洞。

  翟燕青之所以在了解了本县农村养羊的真实情况之后,还是沿用当初设定的目标去提要求,做宣传和向上汇报,这正应了那句俗话,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有一句话叫“气可鼓而不可泄”!翟燕青深知,在河阳的政治舞台上,造势是成功的一条捷径。这条捷径已为越来越多的干部了解,但要真正造成一回势,却并非那么容易。东阳县的“养羊工程”应当说是近年来整个河阳市经济工作造势成功的一个范例,所以连市委书记方喻都多次对东阳的工作给予了肯定!现在虽然出现了一些情况,但却不能将这些情况作为工作中的“主流”对外展示,因为那样一来,岂不是对县委这段时间抓经济工作的思路的否定?更何况这一思路和工作措施在全市乃至省里已造成了积极的正面效应,假如把不利的方面展示出去,其负面影响是十分大的。翟燕青认为,这不叫对上或对外隐瞒。工作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局面、出现一些误差是难免的,只要不影响大局,就不必大惊小怪。即使现在养羊数少了一些,没有达到实际的效果,但省人大视察组要来视察,必须要将县委已经做的工作,已经取得的成绩充分展示给他们看,不能够虎头蛇尾,这才叫做对工作负责!在县委常委会上,他讲述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观点,并直截了当地说,在做好工作上,班子每一个成员的目标是一致的,要求是一致的,利益也是一致的,所以每个人都要顾全大局,要按照党委工作的原则,相互配合,积极工作,尽一切努力迎接即将到来的视察。

  过了两天,县委办收到市委办公室发来的一份传真件,传真件恰恰是对省人大视察组前来“看”的问题提出了要求,要求东阳县“认真做好迎接省人大视察组的一切准备工作,特别是视察选点的准备工作,要做得充分、妥善、得当,要充分体现河阳市和东阳县贯彻省委有关指示精神,扶助当地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工作成就,展现广大农民发展市场经济并取得积极成效的精神面貌……”市委办的传真件其实就代表了市委的意见。在给东阳县委发来传真之后,市委书记方喻的秘书小范又给翟燕青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方书记对省人大视察组不久将来我市视察一事非常重视,他准备在忙完这几天后,抽个时间去东阳先看一看。

  市委方书记要来东阳,翟燕青一方面感到十分高兴,这说明方书记对东阳非常重视,的确是把它当作整个河阳市的一个工作重点来看待的,另一方面又感觉到压力很大。看起来,做好这次接待工作不仅是涉及东阳县的问题,同时还事关能不能反映整个河阳市的经济工作成效和农村发展面貌的问题。他连夜召开常委会议,正式成立了一个“迎接省人大视察组工作领导小组”,由他亲自担任组长。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办公室由县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屈晴任主任,两办主任、养羊办主任、县农业局长、林业局长、财政局长,还有东阳冷冻集团总经理周杰等任副主任,另外从县委宣传部、组织部、两办以及农、林、财政等局专门抽调干部作为工作人员,这样就把原先各个部门分散做准备的情形统一了起来。在县委常委会上和领导小组会上,翟燕青反复传达了市委办的传真件内容,强调方书记前来东阳的重要意义,提出“要把做好这次接待准备工作当作一场战役来打!要千谋万虑,千方百计,千辛万苦地,不惜一切代价地打好这场战役!”

  领导小组首先听取了各个部门的工作准备情况,对一些尚不尽如人意的方面重新做了调整、布置,然后集中精力考虑选点的问题。东阳冷冻集团毫无疑问是必须参观的地方之一,因为那儿是东阳县养羊工程的龙头项目。周杰十分坚决地表态说,一定让人大代表看好,看够,看充分!翟燕青当即就说,让人大代表看够看好还不行,一定要让他们满意。周杰马上接过来说,是,是,一定让他们满意。养羊工程毕竟是一项辐射广大农户的工程,所以,除了冷冻集团,农户家里必须是要看的。而要去农户家,最重要的是必须找一户最具“代表性”的家庭才行。这家农户必须是羊养得多,能够达到一定的数量,同时家庭境况要比较殷实,能够体现养羊工程已经在农民脱贫致富方面起到“显著作用”的效果。另外还有一条就是户主必须脑瓜子比较地灵活,能够应对视察组成员的各种提问,说的话既要具有一定的政策水平,又要表达出农民致富后的喜悦心情,还要口齿清晰,方言不能太重,能讲一些普通话,免得到时候省里来的代表们听不懂。就这样几条(除了养羊一条外),要是放在省城城郊,找多少农户大概都不成问题的,可是在这儿却不是那么简单。养羊办、农业局都分别提出了几个人选,最后领导小组办公室派人去考察时都否定了,因为那些人选不是养的羊不够规模就是家里没什么“新气象”,不能够体现养羊致富的特点。除此之外,有的户主比较木讷,不善于言辞,只知道一问一答,而且答话过于实在,缺乏政策高度,令县里这些干部都不能满意,更何况到时候来参观的是省里的人大代表!当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向翟燕青汇报考察结果的时候,翟燕青因为心里着急,便显得十分生气。他恼怒地说,我再三强调了要千谋万虑,千方百计,你们就是不动脑子。要创造性地工作你们懂不懂?他转脸对县委宣传部派来的工作人员说,你们这些秀才,写文章不是你们的拿手戏吗?你们写了那么多宣传东阳养羊工程的稿子,你们应该是心中有数的呀!他又转过脸对着众人:在有了既定的要求之后,写文章最讲究的是什么?是剪裁,对不对?是剪裁!你们不要误会了,剪裁其实不光是减,不是做减法,还包括做加法,而且在我看来,在很多时候做加法更重要,更重要!他把“更重要”几个字再三强调了一遍,然后又接着说道:

  要学会综合性地看问题,要看到我们工作的主流。我们有很多贯彻县委指示养羊很积极的农民,也有许多已经走向致富之路的农民。除此之外,我也遇见过一些很有头脑、很有政策水平的农民咧——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懂政策——要照我看,他们是东阳县新型农民的代表嘛。你们找不到所谓完美的个体形象,那就展示一下我县先进农民的群体形象。当然了,这个群体形象只能让一个、两个人做代表,要把农民中不同的先进侧面综合在一起——这个工作你们会做吗?

  在座的都是长期做机关工作的人,在这方面的领悟力是何等样强?翟燕青这样一说,大家心领会神,仿佛开了窍,纷纷点头称是。翟燕青见大家真的理解了,这才放心地把手一挥:好嘛。我出主意,你们做文章。下面的遣词造句、谋篇布局是你们的事。准备工作的进展情况随时向我汇报,再不得拖延误事!

  市委书记方喻在分管农业的副市长黄飞扬、市委办主任张旭东、市农业局局长何涛(他是最近由副局长提拔为局长的)等一行人陪同下,来到东阳县。县委安排他们下榻的处所就在东阳宾馆新装修的、准备用来接待省人大视察组的房间。方书记住的是一个超大型套间,卧室里是一张巨大的红木雕花双人床,地上铺着厚厚的澳大利亚羊绒地毯,踏上去十分柔软,发不出一点声响。盥洗间里放了一座底部和左右两侧带自动喷水装置的浴缸,浴缸上的字是日文字,一看便知是从日本进口的;盥洗间用一扇玻璃钢门隔开,还有一个安装了电炉设备,可以用来进行蒸汽浴的小间。卧室外分别是一个会客厅、一间会议室。会客厅十分宽敞,不仅放置了好几套红木雕花沙发和茶几,为了室内的美观,还设计了一个红木镂空花纹的博物架,架上摆放着十几件黄杨木的根雕、精品艺术瓷以及仿古的青铜器皿,使会客厅显得既雅致又有格调。卧室侧面一个门,通往那间可容十几、二十个人开会的小会议室。会议室的装饰与卧室和会客厅又有所不同。那里面是一张乳白色烤漆的圆形会议桌,配以一圈黑色的羊皮转椅。会议桌的中部是一块十毫米厚的玻璃罩,玻璃罩下是制作得十分精巧细致的东阳县的立体模型图;玻璃罩与外围桌面契合得很紧密,即使用手触摸也不会有明显的凹凸感。会议室与走廊另有一个正门,正对着正门的墙壁上并排悬挂着崭新的国旗和党旗,侧面墙上是一块巨大的投影电视屏幕。室内墙壁上空余的地方,恰到好处地挂着几帧栖凤岭的风景摄影作品,那几帧作品一看就知道是行家所摄,无论从取景、构图还是用光上都颇具匠心,画面旖旎秀美,摄魄勾魂,让人一看,顿生烟霞之想。

  当翟燕青陪着方书记进入这间房间的时候,方喻将屋内的设施大致看了一遍,口中说道:

  唔,这屋子装修还挺花了心思的。

  翟燕青听不出方书记的口气是赞许还是批评,怕他等会说出这里太过豪华之类的话,那时就不好应对了,便赶紧先开口道:

  我们这次是认真贯彻市委的指示,做好迎接省人大视察组的接待准备工作。东阳宾馆设施太过陈旧,所以就专门重新进行了装修。考虑到视察组说不定会有省人大的领导带队,便特意将原来的几间客房打通,按照省里的标准(他特意把“省里的标准”这几个字讲得很重)弄了这个套间。

  翟燕青说到这里,稍停一会儿,看看方书记的表情。见方书记正认真听着,又接着说:

  既然方书记前来检查,我们就干脆让书记亲自体验一下,看看这里的安排符不符合标准,能不能达到市委的要求。

  方书记听了翟燕青的汇报,脸上表情明显松快很多。他“哈哈”一笑,说,原来你是让我先做试验品呀!

  见方书记原来是首肯的意思,翟燕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也“嘿嘿”地笑着说,方书记对工作一向要求严格,如果你这里都通不过的话,那我们就更不好接待省领导了。

  方书记的随行人员中,黄副市长也安排的是一个套间,其他人除司机外,每人都安排的是单间——这样的安排,自是卢燕去做,用不着翟燕青亲自叮嘱。

  方喻到的当晚,就召开了东阳县委班子会议。会上,听取了翟燕青和陈林关于东阳县当前工作的汇报,其中迎接省人大视察组的准备工作的汇报是重点内容之一。听完了汇报,方书记做了指示,他主要传达了省里最近召开的关于培植新型产业,抓好新的经济生长点,加快全省经济发展步伐的会议精神,又谈了市委的贯彻意图以及全市当前的经济发展形势,最后强调了做好这次迎接省人大视察组工作的重要意义。他说,千万不要以为视察组不是省委、省政府组织的,我们就可以马虎,这是万万不行的。省人大来视察我们的工作,其实也是代表省委在关注着我们,关注着地方经济的发展,关注着我们每个干部的工作表现和工作绩效。说到底,这也是对我们工作的一次考核。考核及格不及格,当然主要看我们的工作做得怎么样,是不是全面、认真领会了中央和省里的工作意图,是不是积极、主动地把握了工作大局,创造了实实在在的工作成效,同时也要看我们的接待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能不能让领导同志和人大代表看到真正具有典型意义的、反映了我们河阳市和东阳县工作本质的东西。所以啊,要以严肃认真的态度,严谨细致的作风,严格务实的精神对待这项视察——也可以说是检查吧。要充分展示河阳市,当然也包括东阳县干部和群众发展经济的进取精神和思想面貌,所以啊,同志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哟。方书记讲话和前任书记王启贤不太一样,他的语调轻松而平易,从不搞声色俱厉那一套,但讲话的内容却高屋建瓴,总是抓住要害,让人不能不用心去领会,去思考。方书记讲话的时候,会议室里阒静无声,只听见笔尖划过纸面“沙沙沙”的纪录声,说明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取他的指示。

  方书记讲完了,黄副市长又补充了几点具体要求,说,你们已经把视察要看的点选好了,这个点选得怎么样,能不能体现出刚才方书记讲的意图,就看明天了。

  会议结束的时候刚好九点半钟。翟燕青跟市委办主任张旭东建议,说,大家一路鞍马劳顿,是不是请方书记去轻松轻松,娱乐娱乐,张旭东把翟燕青的意思跟方书记汇报,方书记说,算了吧,从河阳到这里才多少路呀,就说鞍马劳顿的话,那我们不是太娇气了吗?张旭东知道方书记不肯到外面去搞什么娱乐,就说,要不让翟书记他们陪你打打扑克?方喻说,你不是不了解我的脾气,怎么一到下面就帮他们说话?晚上还有文件要看呢。让你带的那些文件都带了没有?带了带了。张旭东知道方书记一天到晚总是考虑工作,就是到外面出差也不肯浪费时间的,也就不再说什么。他找出方书记要的文件,让小范放在书记的桌子上,又叮嘱小范几句,说明天还要去看“点”,到了时间让书记早点休息,不要太操劳,然后退出去,跟仍然等在会议室的翟燕青做解释去了。

  东阳县为迎接省人大视察组准备的参观点有两套方案,其首选的参观点是在长坪乡的黄家村。之所以选中这个地点,是因为这里也靠近栖凤岭的山脚下,但这块地方不像前岭和高岭乡那边地势起伏过大,而是相对平缓一些。离村子不远,有一块树木稀疏但青草茂盛的草甸,那儿是放牧羊群的极理想的地方。如果把一大群羊散放在这里,不仅羊儿可以尽情地吃草,放牧的人也不用担心羊群走失,远远地就可以看清楚羊的情况。要是有人前来参观的话,也是非常方便。远望,参观者可以对羊群一览无余,尽情欣赏所谓“牧场风光”,近看,则可以走到羊群中间,拍照也好,干啥也好,没有遮拦,也不用辛苦爬坡什么的,免除遭遇危险之虞。这样一个好的“现场”几乎就是专门为迎接检查而天造地设的,其它村子再难找到这样一块好的地方了。不过,视察组前来毕竟不单是为了欣赏风光,更是要考察农户的,所以,又让黄家村的支部书记黄福昌寻找一户符合条件的农户作为具体的参观点。按照乡里李新民书记转达的几个条件,黄福昌把全村的农户排了一遍,觉得没有一户人家完全符合这几条标准,甚至大体符合的也没有。但李书记说了,县里定的参观点就在黄家村,所以必须从这里挑选出合适的农户来。于是黄福昌只好矮子里面拔高子,从村里农户中勉强挑选了几户人家作为候选。经过上面考察后,选定了一个叫黄国魁的农民作为参观对象。虽说黄家村报上来的几个人都不那么符合条件,但比较起来,上面认为黄国魁条件相对要更好一些。首先,在养羊工程的初期,黄国魁是在全村乃至全县首先贷款买羊的农户。在动员村民贷款买羊的时候,村里说了,贷款的钱由乡、村两级担保,黄国魁正想着法子要盖一幢新房子,手头缺钱,便大着胆子贷了一笔款。由于是最早贷款的农户,乡信用社便看乡政府的眼色,由着他多贷了好些钱。他用这笔钱买了十几头羊,剩下的则买了砖头水泥,再加上原先不知哪儿攒下的钱,很快就连新房也盖起来了。县委报道组的人到长坪乡采访养羊工程,李新民书记搜肠刮肚地想到了黄国魁这个人,便将他推介给报道员,那个报道员只是和黄国魁见了一面,聊了几句天,回去很快就写出一篇报道,把黄国魁说成是东阳县农民当中第一个敢吃螃蟹,最早积极贯彻县委精神,打破旧习惯,敢于闯新路的农村带头致富的能人。以后,那个报道员又将黄国魁的“事迹”改写成一篇通讯,说他依靠养羊不但脱离了贫困,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盖起了新房。这篇通讯不仅县电视台播了,而且在《河阳日报》上刊登了,不久,省报上也将它登了出来。就在省报登出黄国魁养羊致富的通讯时,黄国魁(当然不仅是黄国魁,更包括整个黄家村)家里养的羊不是多了,而是日渐减少,从开初的十几只到只剩下七、八只,现在更仅剩四、五只羊了。四、五只羊,对于一个养羊专业户来说是太少了。可是,黄家村差不多很多人家家里的羊都不过如此,其它乡镇的情形也差不多少。黄国魁之比别人显得更强一点的地方是,他胆子大,口齿灵活,脑子转弯快,在任何场面都不会怯场。尽管他说话偶尔有不太着边的时候,但当初为了贷款,他曾仔细研究过县委、县政府的有关文件,对县里这方面的政策,至今说起来仍头头是道。他家那幢新房子是去年才盖的,虽说不是太气派,但也看得过去,在村里比较起来,有那么点鹤立鸡群的味道。沿着这条线索一思考,将黄国魁作为迎接视察和参观的定点对象再合适不过了。眼下的问题是,无论从养羊数还是从他的实际生活水准来看,作为一个先进典型,显然还差得很远,那就不能不采用包装的方式了。对黄国魁进行包装的方案,县里的领导小组办公室研究过几次,最后归纳成比较理想的办法,就是:等到省里人大视察组来的时候,将他们参观的时间安排在上午十点钟以后。在此之前,村干部将黄家村全村的羊都赶到村边的那块草甸上,交黄国魁暂时统一放牧。县委报道组的人员替他写好一篇有关发展养羊业,快速奔小康的稿子,里面介绍有关他的事迹,让他事先逐段逐句地把里面内容记熟,免得他到时候乱说一气,同时也免得在回答提问的时候,牛头不对马嘴地漏出破绽。

  第二天吃过早饭,翟燕青本想建议方书记先去看看县城里正在动工建设的一座广场,稍晚点再去看“点”。话刚出口,方书记就说了:老翟呀,这次到你这儿来,主要就是看你发展经济的精品项目,广场嘛,等回来的时候顺便看一看就行了。怎么样,马上动身吧?

  方书记脾气虽然温和,但工作上却是个急性子。翟燕青只好听从方书记的,便招一下手,让屈晴在前面带路,一行人十几辆车朝东阳冷冻集团开去。本来,县里是安排了让公安局的警车为车队开道的,可是被方书记制止了,那些已经调来的警车便只好等在原地待命,以防万一。

  冷冻集团总经理周杰今天把头发梳得格外光亮,一身米色西装配一条黑色斜纹的红领带,显出几分洋派。集团门前,摆着鲜花,插着迎风飘动的彩旗,那两只威风凛凛蹲在大门口的石狮子的颈脖子上,也系上了大红的绸带。周杰带着集团的领导层,远远地在厂门口守候着,并向鱼贯驶近的车队行注目礼。方喻下车的时候,开始没认出周杰来,当翟燕青作介绍的时候,才觉出有些印象。但周杰对方书记的态度却是十二分的恭敬,方书记伸出手和他握手,他两只手紧抓住方书记的手,表情激动地说,方书记,又见到您了,真是非常荣幸,非常荣幸。我们集团热烈欢迎方书记前来指导。然后躬下腰,做了一个很夸张的“请”的动作,那模样有点像上海滩的小开似的,接着又小跑几步抢到前头,给方书记一行带路。

  集团的会议室里,摆放着时鲜水果和糕点,四周墙壁上挂满了上级领导们,包括市里一些局的局长和县委班子成员来集团视察的照片,其中,市委副书记潘仁和和县委书记翟燕青的照片放得比其他照片更大,且挂在明显的位置上。趁大家刚进去还没坐下的时候,张旭东绕着四周端详了一遍这些照片。周杰正招呼大家坐下,并吩咐招待员倒茶水,看见张旭东正看照片,马上说道:张主任,那都是市、县领导关心我们企业,前来视察时照的。他一边把头对着方书记,脸上堆满阳光般的笑意,一边用手指指正面墙上的一块空挡:我特意留了一个最佳位置,准备挂方书记来视察的照片。我们要把您的照片放得这么大。说到这里,周杰还用手比划了一下。这时,有个声音插了一句:下回省人大视察组还要来呢,你得多留点位置才是。周杰转头看看,不知这句话是哪位领导说的,又不知这是在批评自己还是顺口随便说说的,只好尴尬地点头:对,对,对。这个问题我们考虑不周。等接待了各位领导和省领导后,我们要把所有的照片重新调整一下。方喻便说,墙上挂领导的照片,现在在一些企业——不管是国企还是私企,已经成了一种时尚。我看呀,这还是属于形式主义的东西。关键要看你这个企业经营得怎么样,能不能对社会有所贡献,这才是本质的东西嘛。领导到企业参观也好,视察也好,对企业来说,当然是一种鼓励,但领导其实也是来学习的,比如今天我们一行吧——方喻说到这里,用手指了指随同来的人员——所以呀,小周,你还是要在企业管理和企业发展上多下点功夫,真正把你这个企业办成东阳县农民致富工程的龙头企业才行!方书记一席话,从领导者的高度,将一件具体的事生发为一个事关改革、发展和求真务实的宏大话题,让大家都感到受到教育。翟燕青接过方书记的话,说道,方书记的指示非常深刻,非常重要,这对东阳冷冻集团乃至整个东阳县的工作都是很好,并且是很及时的鞭策,我们今后一定把它贯彻到实际工作当中去。

  按照既定的方案,周杰将东阳冷冻集团的基本情况向市里的各位领导做了汇报。听周杰对集团前景的预测那样乐观,不禁感染了方书记。在他的汇报结束后,方喻再次说道,我前面那几句话,不是针对你们,也不是批评你们,而是就当前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而言的。至于你们,我相信东阳县委的决策,相信县委的工作热情和信心,也相信你们集团会全力贯彻市委和县委有关发展地方经济的决定,去扎扎实实做好自己的工作的。

  方书记这一番话,等于是对周杰的汇报的肯定,当然也就是对东阳县委工作的肯定。翟燕青听了,马上带头鼓起掌来,满屋子的人一起跟着鼓掌,周杰的掌声特别响,而且脸上还涌起了激动的红晕。

  然后,周杰带领大家参观车间和厂房。东阳冷冻集团属于食品企业,为了卫生防疫的原因,大家只能在外面看个大概,听见里面机器设备在响,看见有工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进进出出忙碌着,也就有了印象。绕着厂区看了一圈,一行人便登车而去,周杰带着他的手下人,远远地还在朝车队挥手。他个子高,手臂长,隔着一段距离看过去,他挥手的动作也比别人要更显得夸张。

  车队在朝黄家村前去的路上,屈晴给长坪乡党委书记李新民打手机,通知他说,方书记马上要到了,那边一切是否准备停当。李新民报告说,一切都早就做好了准备,黄家村各家农户的羊都赶到草甸上去了,黄国魁正在那儿等候着呢。

  到了黄家村,李新民和长坪乡的几位干部果然一齐在那儿迎候,屈晴对李新民说,市委方书记和各位领导来我们县视察,特意到你们这个点上来看一看,你就带方书记和大家看看黄家村的养羊工程吧。李新民就说,这儿正好有一户农民在山上放羊,要不现在就过去看看?方书记刚看了冷冻集团的情况,听了集团的汇报,心头还带着兴奋,他把手一挥,说,走,去现场看一看,看看你们这里的养羊事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出村不多远,果然看见一大片开阔的草甸,一色青葱翠绿。草甸并非一马平川,而是像丘陵一样呈波浪型高低起伏。翠绿丘陵再远一些,便是山势陡峭高耸的栖凤岭。栖凤岭上的植被以深绿色的树木为主,深绿的背景烘托着浅绿的草甸,使大家的视觉感到柔和鲜亮,心情也为之欣悦起来。很快,散落在草甸上一堆一堆低头吃草的羊群进入视野,李新民将羊群指给方书记看,其实方书记已经看见了。不错,不错!方喻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赞叹说。随同前来的县电视台和县报记者纷纷拿出各自的设备,从各个角度拍摄起来,当然,拍摄画面始终是以方喻书记为中心。

  那个叫黄国魁的村民正按照干部们的吩咐在那儿等着呢。草甸上的空气比村子里清新许多,一阵阵微风从栖凤岭那边吹过来,带来浓郁的植物芬芳。早春的阳光洒在野外,洒在黄国魁的身上和脸上,令他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和惬意。只是,他对眼前这些羊不感兴趣,他只认识自己家的那几只羊。养羊养了差不多一年了,真正卖掉的没几只,多数都或者宰了,或者不知为啥就死了,要算经济成本那是亏了。好在他当初是以养羊为借口向乡信用社贷到一笔款子,用这笔钱实现了盖新房的梦想。听说县冷冻厂现在根本就不收购羊了,剩下的羊也没有继续养下去的必要。可是村书记黄福昌不同意,说这是乡里的意思:这关系到落实县里发展农村经济的战略决策问题,现有的羊要尽可能的继续饲养下去,而且还要争取有所发展。最近,黄书记在跟他布置“做好迎接上级检查准备工作”当中,还替这些羊起了个名称叫“样板羊”,并说,这些“样板羊”现在就等于珍稀动物,你要是敢不经过批准随便宰杀这些羊,我就要给你好看!当然不仅是他,黄书记对其他村民也说了同样的话,发布了同样的不准随意宰杀山羊的“禁令”。黄国魁无所事事,脑子里正过着这些事情,忽然看见一个长长的车队沿着那条简易的公路从远处而来,一直进了村子,心想,市里的领导怕是来了。他暗自对自己说,好乖乖,这么多的领导上这儿来,就为了看这几只挨刀的羊啊!

  村子被树荫和房屋遮蔽,他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便猜测领导们是进了村委会。可没等多久,众多的人从村里出来,径直朝草甸这儿过来了。黄国魁正感到百无聊赖,看见那些人,他心里一紧张,情绪立刻兴奋起来。

  那些人先是站在远处朝这边观赏,一边还相互交谈。过了一会儿,才朝这边走近来。一直走在前面又处于中心位置的那个人,戴一副浅色太阳镜,灰色的西装外面披一件米色风衣,个子不算高,头发开始发灰,人也显得有些消瘦,但他的眼睛却很亮,透露出一股精神。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分别是县委书记翟燕青(翟燕青他没亲眼见过,但在东阳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时常看见,所以眼熟)、乡党委书记李新民,村书记黄福昌也人模狗样地紧跟在后面。一路往前走,一行人还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话。看着到了跟前,黄国魁本能地站直了身子,黑红的脸上也漾开几分笑纹。

  李新民手指着黄国魁向方书记介绍:这位就是黄家村的养羊大户黄国魁。又对黄国魁说,市委方书记来视察,特意来看你的羊来了。

  黄国魁很配合地点点头:感谢领导关心,感谢领导关心。

  方喻的心情明显很高兴。他伸出手和黄国魁握手,黄国魁没料到这一着,赶紧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双手握住方书记的手,连连说,书记好,书记好!

  方喻用手朝草甸四处一指,问道,这儿都是你的羊吗?黄国魁用很迅速的眼神朝书记周围瞟了一下,看见李新民和黄福昌甚至包括翟燕青,原本堆满笑容的面孔都绷紧了起来。他“咳”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说,是,都是。从这里,到那里,呐,还有那些,都是我家的羊。说完这句话,他感到方书记身后那些人出了一口长气的样子,表情轻松了许多。方书记又问:你一家就养了这么多的羊啊?听说有一百多头,是吗?

  是啊,养了一百多只羊,可把我磨死了。白天要把它们赶到山上去,下午要把它们赶回家,这些羊可不像人,没有那么听话,不听话我就拿鞭子抽它……黄国魁看上去像是个有表现癖的人,市委书记跟他讲话,口吻那么随和,他就高兴了,一讲开,就不想停嘴。方书记打断他,接着问:

  你这羊,一只能卖多少钱?

  一只嘛,这个这个,一只总能卖个百把多块吧。

  那能净赚多少钱呢?

  这羊就是吃草,又不像养猪要吃饲料,所以呀,除了买羊羔和种羊的钱,要不了多少成本。我养羊,一只总能赚个五六十、七八十的吧。

  唔,一只羊赚五六十块,那么一百只羊一年就可以赚个五六千了。加上种地和别的收入,你一年可以有多少收入?

  这个嘛,这个嘛……书记问到这里,黄国魁就有些不好回答了,他正犹豫着,忽然想起李新民给他的稿子里说的,他家里一年养羊纯收入已经超过了一万元,便说道,我光是养羊一年就可以赚个万把多块,现在一百多只羊,还会生羊羔呀,羊羔还可以卖钱的。这样,我家里一共四口人,我,老婆,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平均起来有三、四千块钱的收入。

  方书记很满意地点点头:村里像你这样的农户还有没有?

  有,看见我养羊赚了钱,别人也眼红啊,所以也要争着养。村里有几户人家还说要把我给比下去呢。哼,我黄国魁是全村、全乡第一个贷款买羊的,是带头的,我怎么会让他们超过我呢?想都别想!

  黄国魁临场发挥,比县委报道组的人写的稿子更显得生动,李新民别过脸暗自在笑,马上又忍住了。

  方书记又问:那么说,他们养的羊比不上你喽!他们怎么没在这儿放羊?别处还有这样好的放牧地点吗?

  有!我们这个村呀,就是放羊最便利,你看看这儿的草甸,这草多嫩啊。他们在别的地方放羊——他把手朝远处随便划拉一下——不过比这儿远一点,要多走个好几里路就是。

  黄福昌在一旁插嘴说,黄国魁就是因为养羊,盖起了一幢新房呢。

  方书记一听,更来了兴趣:那等会就去看看你的新房子吧。你这儿走得开吗?

  黄国魁说,没事,走得开,反正这些羊在这里也放熟了的,它们不会随便乱跑。

  回村的时候,村支书黄福昌在前面带路。他踢开挡在路上不知道让路的猪和狗,喝开紧跟在后面看热闹的小孩子,将方书记一行引到黄国魁的家门前。

  黄国魁新盖的水泥砖房共两层楼,外墙瓷砖贴面,远看上去倒不错,但走近了就发现,也许当初是为了省钱,楼上楼下安装的竟然是老式的木框式窗户。翟燕青首先发现了这个问题,但现在已经不好说什么了,只能暗自皱了皱眉头。进了堂屋的门又发现,黄国魁家里除了一幢房子是新的,其余家具、家电之类的都已陈旧。电视机是黑白的,堂屋里的饭桌是老式的八仙桌,桌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而且连待客用的沙发都没有,只有几张半旧的竹椅和藤椅。黄国魁一个劲地说,坐吧,坐吧,各位领导!一边给大家分派仅有的几张椅子。实在分派不过来,就喊老婆到隔壁邻居家去借。背着方书记的目光,翟燕青的脸色有些阴了下来。这一下,把个李新民和黄福昌都急得头上冒出了汗。李新民赶紧上前建议方书记到村委会去坐一下,说还有几位村干部在那儿等。方书记看看表,说,村委会就不去了吧,就在这儿和老黄再聊几句。

  方喻一屁股坐在有些咯吱作响的竹椅上,招呼黄国魁也坐下。他说,老黄啊,看起来你坚持贯彻县委的指示,养羊确实改变了生活面貌。

  黄国魁抓住机会马上说,对,对,对,书记说得对。县里面对我们农民脱贫致富确实费了心血,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帮助我们走奔小康之路。这个养羊工程,的确就是东阳县广大农民的造福工程,致富工程,也是一项民心工程,我们真的非常感谢县委、县政府的关怀,感谢上级领导和帮助哦。当然咯,这主要还是市里方书记领导有方……方喻马上打断他的话,说,养羊致富,这主要是你们县里的领导替农民想出来的一个好办法。去年在市委经济工作会上,我就替你们县里这项工作做了宣传,你还记得吧,老翟?

  翟燕青没想到话题这么随意就转到了对东阳县工作的表扬上,心里自然感到意外的惊喜。他点头说,记得记得,方书记对我们工作的巨大支持,我们县委班子全体成员都表示非常的感谢。

  方喻说,工作嘛,靠大家共同努力做好,怎么能谈得上对哪个人的感谢?老翟你这种认识就不对了。他又对黄国魁说道:

  你作为农村里发展市场经济率先走了一步的农民,不仅要顾及自己的利益,搞好自己的事业,还要带领村民们一起,发展经济,共同致富。你懂吗?

  黄国魁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懂,我懂。

  方书记感到与黄国魁的交谈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这时,他细致察看了一下黄国魁家里的摆设,又说,我看你这个家,还比较简陋,外面虽然还好看,里面却还没有跟上时代的进步。

  方书记这句话,又把大家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不知道方书记下面会不会批评人。没想到黄国魁突然插话说,方书记,不是我老黄跟不上时代,实在是我想现在还没到讲究的时候。乡里李书记也来过我这里几次了,每次都教导我要有钱花在刀,刀,什么……刀刃上,我还要想办法扩大生产,所以,所以就……说到这里,他好像没想起合适的话来,就不再说了。不过,他下面的意思方书记已经明白,方书记高兴地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老黄,你的觉悟挺高嘛。发展经济当然是为了改善生活,但现在,我们各级党委和政府的首要责任,还是帮助广大农民群众尽快走上致富的道路。后面这几句话,意思显然是对在场的市、县、乡各级干部来说的。

  方书记和黄国魁两夫妻握了握手,然后登上车返回县城,他计划在县城还要召开一个发展农村经济,促进农民增收的座谈会。方书记走后,李新民这才大大地透出一口气。他脱口说了一句,妈的,这背上的汗都出来了。然后对着黄福昌和黄国魁两人说,还好,你们俩没给我捅漏子。看起来,事先的准备和安排还是起了不小作用。他又专门对着黄国魁说,你这家伙今天表现还算不错,不过不要得意忘形,这还只是演习,过不多久还有一回正式的,知道吗?

  黄国魁对着李书记说话,多少有点嬉皮笑脸了:书记,你交代的事,我会拿性命担保,绝对不给你添乱。但是说好了的,我那贷款可是乡政府给我担保的,信用社要是催我还,我就往乡里推,往你书记大人身上推啊!

  李新民说,好了好了,你别老跟我提这个了。乡里既然答应了你,说过话是算数的。关键是你不要把戏给老子演砸了!

  正当东阳县全力做好接待省人大视察组的准备工作的同时,省高等级公路的设计勘测工作也开始了。由于争取高等级公路从县境经过也是县里的一件大事,这件事又是由尹凡开的头,所以,尹凡就没有参加这边的接待准备事项,而是把精力集中在与省交通厅和北京杨孺子打交道上。

  北京那儿,他和卢燕又去了一次。去的时候,找的借口是带许青青的家里人看看她在那儿怎么样,适应不适应北京的生活,能不能照顾好老俩口。但许青青父母是老实八交的山里农民,没多少文化,见到生人胆怯而木讷,不敢多说话,卢燕怕这样子会让老太太产生不太好的印象,就说干脆叫青青的亲戚、村主任许年生作为家长去看她。这次他们进京,带上了栖凤岭新采摘制作的雨前茶,还带了山木耳、茶树菇、笋衣等真正的山区土产。到了杨孺子家里,卢燕先就吩咐许青青泡上一袋热腾腾的雨前茶。杨老走过全国许多地方,在品茶方面也可以称得上专家。他饮了几口,说,你们这个茶呀,还真的不比杭州的西湖龙井啊,福建的大红袍啊,江西的狗牯脑啊,还有什么铁观音之类的差,要我看啊,它清香淡雅,回味悠长,与那些所谓名茶比较,甚至有超越之处。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啊!是不是这样啊?他说到后面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正好落在卢燕身上。卢燕觉得他这句话好像话中有话,不由脸红了一红。许青青托着一个果盘过来,果盘里放着几个刚削了皮的苹果,还有两个苹果削成了小片,上面插着牙签,分别放在两个小碟里。她将一个小碟端出来,放在杨老面前,说,爷爷,您吃这个。然后又将几个苹果分送到尹凡、卢燕和许年生的手里。在给许年生递苹果的时候,说了句:叔,你也吃。许年生发现,才来北京没几天,青青不仅衣着装束起了变化,脸色更加好看起来,而且,就连说话的语调和口音也与在家时有所不同了。果盘里还剩下一碟苹果片,许青青端着果盘进了里面房间,给正在那儿收拾什么东西的老太太送进去。

  卢燕自己是个细心人,见许青青知道削苹果时特意先将苹果削成小片给老人吃,知道青青心也挺细,心想把她选送到杨老家来没有错。她向许年生招招手,说,你那么远从家里来看青青,进去和青青说说话吧。说完,领着许年生也进了里屋。尹凡听见里屋马上传出卢燕洋溢着十二分热情的声音和老太太高兴的应答声。

  卢燕把许年生带到里间去,实际上是把时间留给尹凡,好让尹凡与杨老谈正事。尹凡便将省里准备修一条高等级公路的事情向杨老介绍了一下。还说,省交通厅决定要把这条路的设计勘察交你们这家研究院来做。杨老很自信地说,这就对了。你们把这条路交到我们手上,那设计出来绝对是国内一流水准,不会有错的。杨老讲话的时候,并不去区分省里和县里,他把王家强和尹凡统一都看做“你们”。尹凡则完全相信杨老的自信,他又把这条路的线路规划问题跟杨老讲了,并说,要是从东阳县境经过的话,投资要少好几十个亿,交通厅也希望这条路能从东阳经过的,可他们很无奈,所以我们才想到了向您汇报这个事。尹凡的意思杨老隐隐约约听出来了,就是,省里有人要凭着权力来干预这条路的修建,不惜让国家多花大笔的钱。杨老对此很义愤地说,修路建桥,这是要讲科学的,哪里像发个政府文件那样随心所欲?你们省是不是很阔气、很有钱,钱多得没处花啦?我看你们那个地方还是个穷省嘛!就是富裕的地方,也不能挥霍国家的钱财呀!不是老讲要实事求是吗?你回去告诉他们,这条路到底怎么走,设计该怎么做,还要看实际的勘察结果。

  尹凡当然不可能回去把杨老的话“告诉”谁,也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告诉”。不过,杨老既然说了设计要看勘察结果,而且话说得斩钉截铁,尹凡也就放了一半的心,因为他对东阳和西峡县的地质情况做了些了解,卞虎也让市交通局的技术人员对两县的地理、地质条件进行了大致的分析,并把分析结果给了尹凡。尹凡确信,只要专家的意见能占主导,省里这条高等级公路的线路重新确定从东阳经过,是极有可能的。

  河阳市东风路上的“东阳顺羊肉菜馆”一直开得很红火,可最近却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这天中午,几名河阳县长街镇派出所的警察到市里办事,听说“东阳顺”菜馆很有名,便慕名而来。由于他们来得晚,中午的包厢都定出去了。他们见楼下大厅人很多,闹哄哄的,便硬要服务员给安排一个包间。服务员大概当时正忙,把他们“晾”在那儿晾了个十几分钟,领头的所长就来气了。他看见那个服务员正在给另外一桌客人上菜,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揪过来。服务员手中的菜盘还来不及放下,结果菜汤洒在桌旁一个客人的衣服上。那个客人冲着所长发火,要他陪衣服。这边两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过来将他一推,说,你他妈的想干吗?不想在这儿吃饭滚出去!那客人嚅嗫了几下不敢再吱声。大堂领班看见这个阵势,马上过来向这几个警察道歉,那个领头的所长说,道歉有什么用?硬逼着领班给他们一个包间,领班没办法,只得将正在楼上的罗经理喊下来。

  罗福苟再三跟他们解释,说楼上包间都已经满了,并举了几个例子,说哪一个包厢是哪个局的领导,哪个包厢又是哪家公司的老总……那个叫唐印来的所长不等他说完,把手一劈,打断他的话,吼道:

  你不用在这里给我摆什么谱。什么局长、老总,老子都看不上眼,关老子屁事!老子今天到你这儿吃饭,又不是不给钱,凭什么他们坐包厢要让老子坐大厅?

  罗狗子满脸堆着笑,说,我这里来的都是客,不是说你们来了我就不关照。今天实在是没办法。要不这样,你们就在大厅里委屈委屈,中午这顿饭钱就不收了,算我请客。

  由于刚才那一番吵闹,这时大厅里吃饭的客人都把脸转向这边看,有的用筷子指指点点。一片“嗡嗡嗡”的嘈杂声音中,有一句刺耳的话冒了出来:

  穿了一身虎皮就到处吃霸王餐,现在这些警察呀,真是太牛逼了。

  唐印来听见这句话,朝大厅里的客人望去,却看不出是谁说的,心里越加恼火。他破口骂道:

  娘个逼!老子吃霸王餐?老子又不是讨饭的,吃什么鸟霸王餐!

  罗福苟看见这个领头的警察一张阔脸涨得通红,两只肥胖的手下意识地捏成拳头,腮帮上的横肉好像在打抖,知道他气得不轻,马上压低了声音(他怕自己的话又被客人们听见,会说出更不好听的来)说:

  要不这样,今天中午实在腾不出包厢,晚上各位上这里来,我一定给你们安排一个包厢,怎么样?

  怎样个屁!老子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唐所长说完这句话,把手一招:走,这家店吃不了饭,别家店哪里就不开张了?爷老子死了,娘就不可以嫁人了?他这几句话,听起来凶巴巴的,但意思却有点前后不着调。他一说完,几个人便一起跟着他呼呼啦啦往外走,走到门口,唐所长还回过头狠狠地看了一眼。

  等那几个警察走远了,罗福苟问大堂领班:这几个条子是哪儿的,过去怎么没见过?

  领班露出一脸茫然的样子:天知道!还不晓得他们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呢。

  东风路派出所的警察,罗福苟平时与他们打交道不少,逢年过节请他们来吃个饭呀送个红包呀什么的,就指望公安能“罩”着一点。这里的警察确实也还守信用,偶尔自己有个把特别好的朋友会带到这里来“撮一顿”(当然是免费的),平时从没来找过麻烦。一般来讲,辖区派出所的关系处理好了,就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乱子,罗福苟按照常规这样想,所以他虽然不知道中午那几个警察的来历,但是也没有往心里去,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偶然的事端,过去也就过去了,何况当时自己的处理也只能是那个样子,可以说做到了仁至义尽,他们要想找茬也没有理由的。但他没有想到,在某些情况下,遇到某些人,事情也有可能不按常规发展。

  那个唐印来,虽然只是个县里面的小小派出所长,但他从十几岁开始当警察,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在长街镇乃至整个东阳县都让人生畏。当年读中学的时候,由于成绩实在太差,不用说考大学,就是高中毕业都挺成问题,于是,他那个当时在河阳县当政法委书记的姐夫就给他弄了个指标,安排他到一个乡里面当了个小警察。后来,他姐夫调市政法委的时候,他找到姐姐,让姐夫在走之前把他调回城关镇,也就是长街镇来。

  长街镇过去社会治安一直存在比较严重的问题。街头上有几个小混混,纠合在一起,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哥老会”。他们多年在镇上偷盗抢掠,欺行霸市,甚至调戏妇女,没人能管得了。当时,镇派出所的警力很少,而这帮混混们又分工合作,颇有组织性。警察来了,他们就隐遁起来,警察一走,马上又出现。街上有些经商的、做小买卖的,常常成为他们敲诈的对象。如果有人胆敢不服从他们,他们就亮出随身携带的刀子。被他们用刀子刺伤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且没有人敢去报案,因为只要报案,下回准要遭到报复。有时,警察突击行动,“哥老会”的成员被抓获,但由于无法取得足以量刑的罪证,最多只能罚点款,拘留几天又放了。这样搞过几个回合,“哥老会”的小混混们更加胆大嚣张。他们甚至放言:派出所算什么?还不和鸟一样!由于这些人老也得不到应有的处罚,县城的居民们对派出所又颇有怨言,说派出所和“哥老会”的混混们是“警匪一家”,收了他们的好处,所以不对他们实行严厉打击,任其逍遥法外,戕害百姓。

  唐印来在乡下派出所干了几年,开始还觉得穿上警服有些神气,但没多久就厌烦了。倒不是厌烦警察这门行业,而是对总在乡下跑跑颠颠感到憋气。他自小在学校里就是打架闹事的头,连老师都怕他,他的功课做没做老师也不敢问。当警察的头几个月,还做出一副“人民警察”的样子,凡事想讲究个规矩和形象,可干了不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经常跟着去办案子的一个老警长告诉他:警察的工作对象中,多数是那些不讲规矩、不太老实,也不肯随便就范的人,对这些人,你要讲什么规矩和形象,那他倒反过来要欺到你头上,所以,对付他们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讲规则。他们这些人啊,怕的不是你给他们讲道理,怕的是你不给他们讲道理。你这边要是和颜悦色,苦口婆心,他那边说不定就在嘲笑你婆婆妈妈;你要是声色俱厉,凶神恶刹,他马上就会在你面前软下来。还有那些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人,那就必须得动用拳脚了。要晓得,别看这些人刁头滑脑,他们的骨头都是软的。挨得两下,叫他干啥都乖乖的了。以后,他亲眼看见乡派出所那些警察对付一些惯偷、地痞,甚至包括那些所谓“抗粮抗税”的农民,动辄就是警棍,就是手铐,还有皮带、绳索之类,吊、打和拘禁是他们办刑事案子(有时也包括民事案子)最简便也差不多是最常用的手法之一。唐印来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对于这样办案由不习惯到习惯,又由习惯到腻烦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一来乡下派出所毕竟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都相对艰苦,比不上县城里的警察风光;二来在乡下对付那些毛贼,就他看起来是太简单了。别看他年纪不大,但人长得粗壮,拳头格外有力,下手也狠。那些人一见到他发怒,身子就发颤,就求饶,挨不了几下就躺下装死——这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情况,因此他很快就对办案丧失了兴趣。

  调到长街镇派出所以后,派出所所长就派他负责县城集镇那一带的治安,因为那一带的治安没有哪个警察愿意承担。唐印来开始不知道就里,觉得那地方挺热闹,就接受了下来。

  “哥老会”的那帮混混,开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认为他一个乡下来的土警察,又那么年轻,很好对付的,因此,甚至连假装和他套近乎的工作都懒得去做。可是,很快他们就领教了,这个叫唐印来的警察就和他的名字一样,遇事是不讲和风细雨,也不讲政策法规,“硬来”的。有一次,一个“哥老会”的成员光天化日之下抢夺一个妇女的自行车。那个妇女是来菜市场买菜的。她刚把自己新买的自行车停稳,手提包还放在车上没取下来,就转过身和地摊上的小贩讨价还价。“哥老会”那个家伙趁她没注意,骑上车子就跑。那妇女发现有人抢自己的自行车,马上边喊边追,而旁边就有一个人窜出来将她挡住,口里说,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妇女见有人阻挡自己,也没想到他是干什么的,一边推开他,一边指着前方说,有人抢自行车,有人抢自行车,快去抓他!你干什么?快放开我!这时,就有人围了上来,指指点点地看热闹。这个家伙还是紧抓住妇女的衣服不放,见那个偷自行车的同伙已经转弯不见了,这边又有人看热闹,倒来了劲,干脆耍起了泼,说道:

  你不要诬赖好人。谁偷你的自行车?我根本没见你骑自行车来,你敢说我偷你的自行车?到派出所去,老子要告你诬赖罪。

  这时,这个妇女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家伙和刚才抢自行车的人是一伙的。她眼见追不上那个抢劫的人了,便回手也揪住这个阻挡自己的人,和他撕扯起来。

  就在这时,唐印来来了,看见这里围了一群人,便走了过来。见警察来了,围观的人中就有人悄悄(不敢大声)地说,这个男的是刚才那个抢自行车的人的同伙。那意思是告诉唐印来事实真相。唐印来拨开人群进去,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那个人的胳膊,顺手一扭就扭到背后。那个家伙本以为即使到派出所,警察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的,最多询问两句,挨几下拳头;没想到唐印来掏出手铐一下将他铐在街旁,又让人用毛笔写了一张纸条贴在他的头顶上方:偷车贼!然后扬长而去,再不理睬。那家伙一铐就是三天,三天三夜,唐印来再没来一次。那家伙饿得两眼昏花,只得用脚将小贩扔在地上的烂菜叶拨过来,用另一只手捡起来吃。到了第四天早上,被抢走的那名妇女的自行车和挎包被悄悄放回了原地,唐印来这才将那个家伙的手铐解了。后来有人问唐印来:你那样把他铐在那里三天三夜,而且让他受尽侮辱,就不怕他一下想不开走绝路吗?唐印来眼一瞪:这种色厉内茬(他把荏字读成了茬)的人,他有那个胆子走绝路吗?

  有小偷之类的被抓住,又够不上劳教或送司法机关审判的,唐印来可不对他们进行什么教育,而是让联防队员将他用麻袋上上下下绑起来,然后在他身上练拳击。如果嘴巴还不肯服软,便让队员们加上一顿乱棍。以前有警察因为违规执法被告到上面挨处分的,所以后来警察们便不大敢太违反规矩,可唐印来比他们严重得多却从没发生什么问题。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在市政法委当官的姐夫在护着他;也有人说就是他运气好,没有哪个瘌痢头敢得罪他。

  但也并非是这么回事。有几个晚上,唐印来家里连续被人越过围墙朝里面扔石头和瓦片,唐印来猜到是谁干的。这天,他了解到“哥老会”几个人正在一个小酒店里聚会,他带着手枪只身一人去了。进到里面,“哥老会”哥儿几个正在喝酒呢。他抓过桌子上的半瓶酒,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把空酒瓶往墙上一扔,瓶子在墙上“咣”地一声炸得粉碎,然后,他掏出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说道:

  我这枪里有五颗子弹,正好你们一人一颗。我知道你们平时身上都带着刀。这样吧,你们先一人捅老子一刀,然后再一人挨老子一枪!

  那几个人被他震慑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都僵在那儿。

  想在老子头上拉屎,老子下回把你们的屁股眼都缝起来!

  “哥老会”为首的叫“疤子”的家伙战战兢兢走上前来,跟他作揖道,唐警官不要误会,我们不敢和你作对——以后再也不敢了。

  另几个人也颤着声音说,不敢了,不敢了,以后绝对不敢了。

  唐印来这才把枪收起来:什么“哥老会”,你们是哥,我就是老子,知道吗?

  知道,知道。

  你们在别的地方干啥老子管不着,要在老子管辖的地面上坏我的事,老子可不是吃素长大的。

  自此,“哥老会”在集镇这一带的犯罪行为收敛多了。

  这一带的居民不再骂“警匪一家”,但警察内部却有人说,唐印来讲“哥老会”那帮家伙是哥,而他自己是老子,这下唐印来成了“哥老会”的老大了。

  唐印来当上长街镇派出所的所长时,他姐夫早已经从市委政法委调到省公安厅去了。所以他从不肯承认自己当上所长是因为有个姐夫的原因,而是说成是自己“博”出来和“熬”出来的。

  唐印来在长街镇“横”惯了,上哪儿吃饭哪家老板不是必恭必敬待若上宾的?他也知道,到了河阳市,那儿根本不归他管,哪怕发生了案子,一般情况下也没他什么事。但他自认为“东阳顺”的老板让他在部下面前栽了脸,连个小服务员都敢“晾”他,还被讽刺为吃“霸王餐”,心里因此很不痛快。这天,“哥老会”几个人请他吃饭,知道了他的心事,就撺掇说,那个什么“东阳顺”,并不是河阳市的人在那儿办的,不过是县里人开的,能有什么大背景?而且听说它那个楼上的桑拿房实际上是个“鸡”窝。下次就说去查卖淫嫖娼,弄它一下。只要抓住了把柄,就是真有什么局长之类的替它撑腰,也不敢站出来帮它讲话。唐印来凭着酒劲,当场把这事决定下来。

  经过几天的侦察摸底,唐印来基本掌握了“东阳顺”三楼的情形。这一天,他让“疤子”假扮成商人,在“东阳顺”开了一桌酒席,吃完后上楼去做桑拿和按摩。等到袒胸露背的按摩小姐再三勾引,让她的客人“放松放松嘛”,“玩一玩嘛”的时候,“疤子”假装被撩得兴起,伸手去解小姐的衣扣,那小姐不等“疤子”动手,早自己就将胸罩三下两下解开,又将三角裤褪下,这边还去扒“疤子”的短裤。趁这个时候,“疤子”将手伸向放在床头的手机,悄悄拨了个快捷键。唐印来接到信号,立即率人冲进“东阳顺”,直奔三楼而去。楼下的保安想要阻拦,唐印来掏出一张纸片一晃,说,这是搜查证。然后吼道:哪个敢阻挠执法,老子枪子不认人。保安们情知这下要出事,但谁也不敢再妄动。

  唐印来带来的警察冲进“疤子”所在的按摩房,端起相机“咔嚓咔嚓”,闪光灯一阵亮,一男一女两个人赤身裸体的形象被从各种角度拍了个够。当然,拍照的警察按照事先的安排,镜头尽量把“疤子”的脸给避开。接着,他们又闯进别的房间,把另外两对正在做“好事”的客人和按摩小姐给抓了起来。

  罗福苟正在拐角一个房间里和人打麻将赌钱。听见外面有响动,不知怎么回事。但他手上正抓了一副大牌,抓耳挠腮急着想胡牌,也就没去管它——他万万没想到警察会上这儿来。因为自从“东阳顺”开张以来,还从没有警察上这儿执法过。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带派出所治安队还有联防队什么玩艺,他早就“摆平”了的。

  对家这时打出一张幺鸡,正是他所要的牌,他张开嘴,刚想喊一声“碰”,可声音还在嗓子里没出来,房门却“砰”地一声被推开了。三楼的经理常艳娇惊慌地闯进来,说道,不好了,罗总,不好了!

  罗福苟要发火,说,你她妈的懂不懂规矩?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常艳娇也顾不得罗总的责骂,说,警察,警察来抓人了!

  什么?他娘的,老子喂了他们多少?还嫌不够,还要找茬呀!

  于是他把牌桌一推,板着一张脸走了出去。

  等他走到走廊上,拐个弯,果然看见一群穿制服的警察还有没穿制服的联防队员正在那边几个房间里吆喝:快点穿上衣服,跟我们走!他走过去说道:干啥,干啥?请问你们是哪一路的,怎么事先不跟我这里说一声,打个招呼……话还没说完,他看见上回那个来吃饭没吃成又气哼哼走了的警察阴着脸站了出来,这下心里才明白,原来是碰上“讨债”的来了。

  唐印来看着罗福苟,狞笑了两声:好啊,你这个什么“东阳顺”,看你店门前挂了那么大个羊头,分明是挂羊头卖——卖——他终于想到一个词——卖婊子肉,哈哈哈哈……

  罗福苟一阵心惊,脸上连忙堆上笑容,跑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唐印来。唐印来看也不看,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是干啥,这是干啥?我们在执行公务,你别在这里妨碍公务!

  罗狗子碰了一鼻子灰,很尴尬地笑笑,说,警官先生,警官先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好说个屁!就你这儿的话最不好说!

  罗福苟哭丧着脸说,人你能不能不带走?要罚款要干什么我都认了。留点面子给我们嘛。

  留面子?你还知道要面子?你那回不给我面子,我这回连里子都不给你。说完,把手一挥:带走!一帮人押着嫖客和妓女,“嗵嗵嗵”往楼下走去。

  罗狗子傻了眼,赶紧给东风街派出所打电话。那边接到电话,自然非常气愤,说,是哪里的野路子,竟敢跑到这里找食吃来了!于是赶紧来人,可是唐印来已经带着人开着警车扬长而去。

  为此事,两家派出所自然是闹得不可开交,后来经上司调解,河阳县长街镇派出所承认越权越界执法不对。但唐印来在认错之前放出口风,说要是逼狠了他,他要把东风路派出所允许所辖地面的宾馆饭店卖淫嫖娼的情况报到上面去,让省里都知道。东风路派出所晓得唐印来的姐夫曾经是市政法委的官员,现在又在省公安厅工作,生怕把事情闹大,于是也只好认错。市公安局对两家各打五十大板,要他们各做自我批评。唐印来提出,虽然越界执法不对,但毕竟抓住了“东阳顺”搞非法经营的证据,“东阳顺”要按照规矩给予数万元的处罚,嫖客和妓女也每人罚款五千才能放人。“东阳”顺的罚款由东风路派出所收缴,而对个人的罚款则由长街镇派出所收缴。这一条件,东风路派出所虽不情愿,也只能答应。于是两家握手言和,只有“东阳顺”的执行经理罗福苟自认倒霉。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东阳县。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的说法和传闻都有。虽然许多细节被传播的人改造、增删和误置,但唐印来说的两句话却始终作为“经典”叙述保留了下来,一句是:挂羊头卖婊子肉。还有一句是:你不给我面子,我就不给你里子。

  关于“东阳顺”出事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翟燕青的耳朵里。县公安局史局长把自己了解的相关情况向他做了汇报。翟燕青暴跳如雷,将周杰找过来,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周杰开始还想隐瞒,见翟书记这次真的是什么都知道了,便老老实实哭丧个脸,忍受书记的责骂,同时一边把责任往罗福苟身上推,说,只怪自己瞎了眼,找了这么个窝囊废当执行经理,连这么点事都摆不平。翟燕青说,“东阳顺”是我们的门面,你一定要想办法尽量消除影响,不能让这块招牌把县里的整个工作部署给弄砸了。周杰自然又使出他的浑身解数,到市里有关部门去打点,让他们帮助出面“澄清事实”;同时也与有关的媒体老总们联络,“封杀”消息,以免“对河阳市的经济发展造成不良影响”。罗福苟处理这件事情不当,自然被免去了经理职务,周杰让三楼的楼面经理常艳娇接任罗福苟的位子。好在市里各家单位都比较配合,“东阳顺”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官方单位正式认定,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但没认定归没认定,这件事曾经发生过却是没法抹去的。翟燕青开始并没有将“东阳顺”事件通报给县委常委们,直到常委中有人也听说了这件事来向他汇报或者说是询问,他才在常委会上正式讲这个事情。翟燕青说,这是一个偶然事件,是由于“东阳顺”菜馆经理人员管理不善,麻痹疏忽,对所聘用的工作人员教育失职所造成的。虽然事情的发生是偶然的,但影响却非常不好,所以要引起重视。“东阳顺”的法人代表周杰要向县委和县政府做出深刻检查!但是——翟燕青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以引起常委们的注意——但是省人大视察组很快就要到我们县里来视察了,做好对视察组的接待、汇报和参观工作,这是当前一切工作的头等大事,是我们面临的重中之重。我们不能让偶发事件影响整个工作全局,特别是这还不仅是关系到东阳县的工作,方书记多次说了,它更关系到河阳市经济发展的整体形象问题。所以对于如此重大的全局性工作,我们一定要集中精力,排除一切干扰,消除一切障碍,尽一切可能,维护好河阳市,也包括我们东阳县的形象,对外界、对省里宣传好、展示好我们的工作成就。

  听完翟书记的话,大家都知道,他所说的“工作人员”其实就是指的按摩小姐。而且常委中由周杰亲自陪同到“东阳顺”“休闲、娱乐”的还不只一位,他们早就领教或者说品尝过那儿的滋味,因此也绝对明白翟书记所说的“偶然”,其实应该指的是被警察“偶然”抓了现行,而非按摩女在里面“偶然”卖淫。不过,从现实来考虑,翟书记的话当然是对的,常委们对此毫无异议。大家都知道,连这点认识都不具备的话,那就真是不顾大局了,那除非是有意要闹腾事的人才会违背书记的指示。因此大家很快就统一了思想,而且表明了各自的态度。

  省人大扶贫工作视察组终于从省城下来了。一辆开道的警车,一辆乘坐省电视台摄像记者的三菱吉普,一辆可乘坐二十人左右的进口考司特中型轿车组成的车队,一路风尘,奔驰数百里,抵达河阳市东阳县城。河阳市委书记方喻、市长袁风以及分管农业的市委副书记、副市长等,一行人早早就赶到东阳迎接。整个东阳县城布置得就像过节一样,到处是鲜花、彩旗和彩带。东阳广场虽然尚未最后竣工,但已经基本成型,大致能够看出它的设计格局和规模了。广场有主席台、音乐喷泉、巨型浮雕立柱、人物和动物组成的雕塑群、各种造型的灯盏……在进入广场的拱形门前,是一座说模仿也好,参照也好,与广州市那座著名的五羊雕塑相类似的羊群雕塑,其底座上刻有这座雕塑的名称:

  东阳开泰

  据县里知情人介绍,这个名字是县委书记翟燕青亲自起的,说它象征着东阳县大力发展养羊业,走新路,发羊财,一业带来百业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百业昌盛的今天和未来!翟书记的这个解释,你要是挑字眼,会觉得不伦不类;可你要是从政治角度去看,就会意识到,那可真是含义丰富,概括全面。

  在替视察组的人员接风洗尘之后,就是带他们先参观东阳县城的“新气象,新面貌”。对于这样的安排,翟燕青在私下里跟要好的几个部下讲,这叫“先声夺人”。象东阳广场这样的工程,集高科技和现代审美感觉于一体,有“大”、“新”、“酷”的特点,视觉感和冲击力都非常强烈,给人的印象自然深刻。翟燕青讲,让外来的同志首先看一看广场,就会对东阳产生良好的第一印象。我们平时和陌生人接触,第一印象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翟燕青的意图让这几个属下大开茅塞,以为这可是今后当领导值得借鉴的一手宝贵经验。

  省人大视察组果真是一位副主任带队。这位副主任叫蓝玉蛟,刚从省财政厅的位子上退下来。下来之后提升一级,安排为省人大副主任,自然是省委对他多年从事财政工作,“为全省人民当好管家”(这是省委领导与他谈心时说的一句真诚的话)所做的奖励。视察组中,有人大一位副秘书长随行,主要任务是做好沿途的接待安排工作,他自己说是“为大家服务”。视察组的另外十二个人都是组员,也都是人大代表,来自“全省各条战线”。按说,蓝玉蛟是有自己的专车的,省人大副秘书长,是正厅级干部,也有自己的专车,其余人大代表中,有些行政级别也达到厅一级,公家都配有专车,但行前,蓝玉蛟指示说,我们这次是检查扶贫工作,工作要实在一点,作风要简朴一点,大家都不带专车,免得太惹眼,太招摇。包括我在内,大家都乘中巴,一辆车就解决问题,这样可以节省不少汽油。本来,他想连警车都省掉,但副秘书长不同意,说你出去带警车这是符合规矩的,又不是搞特殊。而且我和公安厅联系过,他们也不答应,认为那样容易出问题,出了问题他们负不起责。蓝玉蛟只好随他。

  但是参观东阳县城的时候,东道主们可不敢让他们乘中巴而自己乘轿车,便说把自己的轿车让给他们,自己再另外调车。蓝玉蛟和视察组全体人员都不同意。推来让去,达成妥协,将视察组的人员分散到前来陪同的市、县领导们的车上——蓝玉蛟上了方喻的车,副秘书长上了市长的车,其余也分别安排就位,县公安局又加配了开道和殿后的警车。方喻自己出行不喜欢用警车开道,可今天是接待省里的同志,该讲究规格的还是要讲究规格,所以就没像上次那样阻止派遣警车。这样,二十几辆小车鱼贯而行,先沿着东阳县城的主街道行使一圈,再浩浩荡荡朝东阳广场开去。这样的阵势在东阳县还真的少见,一路上引得县城居民纷纷驻足观看,小孩子们尤其觉得新奇,兴高采烈不住地朝着车队挥手呐喊。

  县城主干道上的店面大都重新装修过,高一些的建筑物上事先已普遍刷过了油漆或贴上了瓷砖,五彩缤纷鲜亮的色调互相映照,感觉宜人。有些实在破旧的房屋便用巨型条幅和广告将其遮盖起来。汽车和人行道之间的护栏早就叫小学生们认真洗刷了一遍,每隔五米就插上了一面彩旗,彩旗上写着各种类型的表示欢迎的字样。无论谁都可以从中感受到隆重的气氛。

  东阳广场紧靠县城的东头,眼下,广场剩下的工程就是大面积地铺设地砖、安装地灯等,再往后还要种植草木花卉,所以现在到处裸露着黄土。运送建筑材料的载重车辆来来往往经过,在临时通行的道路上,带起一阵阵尘土。但各种已经完工的主体建筑和雕塑群耸然而立,晴空下开阔的视野可以让人尽情驰骋目力,广场恢弘壮阔的气势已现端倪。

  下了车,一边看一边听介绍,人大代表们“啧啧”称赞:想不到一个边远的山区县城在城市建设上能搞出这样惊人的大手笔。不简单,真是不简单!的确,在他们的印象中,全省像这样的广场几乎还未见到过——就是省城的广场,也不过是设计简单,功能单一的老式广场,除了面积大一些,从哪方面比,也不如东阳广场更好看,更壮观。方喻上次来的时候,这座广场还远没有现在这个样子,今天看了,也觉得想像不到竟然能建得这么快、这么好。他先是问蓝玉蛟蓝主任:

  怎么样?

  蓝主任点点头说,晤,很好,很不错嘛。

  方喻便对翟燕青说,看起来,你在城市建设方面也能够带个头了。他又转过头对袁市长说,我看,河阳市的市区建设,有必要进行一定的重新规划和调整,要不然会跟不上形势的。袁风就对翟燕青开玩笑说,好你个翟燕青啊,你这样干不是跟我出难题了吗?

  袁市长说话的风格就是那样,不太讲究含蓄蕴籍,措词也比较随意,翟燕青知道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也就笑着说,袁市长,你是一市之长,我哪里能和你比呀!要说搞城市建设,你才有资格当大巫,我老翟充其量只能当个小巫。

  趁方喻和蓝玉蛟两人在前面讲话,袁风用手四面指一指广场,悄悄问翟燕青:你这家伙一下子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翟燕青说,能从哪里弄?不就是从银行里吗?

  银行借钱现在可也不那么容易的,你搞那个养羊工程不是已经借了一大笔吗?

  翟燕青说,钱是先让银行给垫的。我本来弄了个招商项目,让外地一个客商投资,等广场建好了,再在广场周围建上店铺商城,还可以搞休闲娱乐场所,全部无偿给他经营五十年。可谈来谈去,连意向性的协约都签了,那家伙却始终没定下来,我们只好和银行谈。如果那家伙万一不肯来,就把店铺都抵押给银行算了。翟燕青边说边感叹,还边摇头,仿佛向市长倾诉心中的烦恼和苦水。

  银行有兴趣要你那些店铺?袁风有些嘲讽地说。

  这不过是给银行一个台阶。他们要是不肯给我贷款,我说了,以后我们招商进来的钱就不放进他们的银行,要另找婆家了。银行当然也会算账,他们借这笔钱给我们,并不会吃亏,他们建职工宿舍的地皮我们都是免费提供的。而且对于行长们,我们底下的办事人员感情投资也做得很活。所以嘛,这也叫互惠互利呗。

  袁风说,你小子在弄钱方面是无所不用其极呀。说到这里,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参观完东阳广场,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按照蓝玉蛟的意思,视察组还要继续干点什么。蓝副主任过去当厅长时就是这么个风格,在工作时间的安排上,不喜欢留空挡。但方喻和袁风都劝他:

  你们省里的同志一大早就起身赶路,来了以后马不停蹄就开始视察,连中午都没有休息,我们建议今天的安排是不是不要那么紧凑,从容一点,给大家留一点缓冲的时间?汇报、座谈和考察,这些内容我们都做了安排,但下午剩下的时间不够了,视察组就先休息一下吧?晚上我们还准备了文艺节目招待各位呢。

  蓝玉蛟想了想,也就答应了。虽说现在他已归入“省领导”行列了,但人大毕竟不像厅局,厅局长对下属提要求一是一,二是二,谁也不敢打折扣。而人大主席团和人大代表的关系却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所以在管理和要求上必须有所不同,在组织他们开展活动和进行工作的时候也不能像要求下属那样。他这次是第一次带队出来,应该让大家感到工作上既有收获,又不能太过辛苦才是。于是他说,那就听你们的。不过文艺节目是什么内容?可别太铺张。

  袁风便说,主要是我们市里话剧团排的一个戏,反映的是做好扶贫工作,引导山区人民脱贫致富的。这个戏最近在省里得了“五个一”工程奖,还准备送到北京去评奖呢。

  蓝玉蛟说,这个好,这样安排,可见你们考虑得十分周到,这样的话,我们视察组成员还能从精神上受到教育呢!

  晚宴之后,载着视察组和各级领导的车队又从宾馆出发前往县剧场。剧场门前铺着红地毯,张贴着欢迎标语。走进里面,里面早已经组织了各单位的共青团员和少先队员在两侧的座位上坐着。见领导们来了,大家一起站起来鼓掌欢迎,并有节奏地呼着欢迎口号,那个气氛无异过节一般。人大代表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看见来到一个县城竟受到如此规格的接待,都有些心情激动,不可遏止了。大家纷纷朝青少年们挥手致意,表示对山区群众的热情的真诚感谢和回应。

  这个戏的名字叫做《致富奇缘》,讲的是一个山区小村里的青年在大学毕业后,拒绝了外地的高薪工作,怀着改变家乡面貌的一腔热血回到小村,在村里开展科学养殖、科学研究,最终克服重重困难,取得成就,不但自己的家庭面貌得到改变,也使得全村的乡亲都走上了富裕之路的故事。在他致富以后,被邀请到省城一些单位和大学校园向专家和领导们介绍经验,讲述个人的奋斗史,他当年在大学的恋人,后来不愿跟他一同回乡的女同学在他讲完话后,跃上讲台与他紧紧相拥,最后也放弃了城市的生活与他一起来到那个偏僻的小乡村,共同追求明天的理想。这台戏无论从构思上还是从文笔上,都为那些有一定年纪的人所熟悉,套路与五、六十年代的作品没有多大的区别。区别只是,戏台上的布景和灯光有了很大的改变,现代技术被运用于舞台上,导演用镭射来表现闪电的形象,用“低音炮”来演绎由远而近的雷声。那些华美的灯光将整个舞台装点得犹如一座高科技的世外桃源。戏演完了,人大代表们都受到很大的感动,他们齐声鼓掌,向剧本创作人员和全体演出人员表示谢意。而坐在两旁的青少年在老师和单位领导的组织下,也拼命鼓掌向人大视察组致敬。最后,人大视察组成员在著名歌星张也那高亢嘹亮的歌声中退场。走出场外,有人看见好几位人大代表的眼中都还噙着泪水。

  第二天和第三天的日程安排已经正式打印出来,卢燕亲自一份一份送到各位视察组成员的住宿房间。明天上午首先是东阳县委做关于扶贫工作的汇报,时间大约花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然后前往长坪乡黄家村参观养羊专业户;下午是参观东阳冷冻集团,然后是各方面代表座谈。晚上还是娱乐活动,明晚的活动不再是演出,而是其它种类,包括卡拉OK、保龄球和扑克牌等等。到第三天,则由河阳市委书记方喻和市长袁风分别向视察组介绍整个河阳市的扶贫工作和经济发展情况,最后由视察组成员畅谈对这次视察的意见和看法,蓝玉蛟副主任的总结性讲话是最重要的压轴戏,当然也就放在最后面。

  卢燕把日程安排送到蓝玉蛟的房间时,蓝副主任笑眯眯地问:你们明天的汇报材料准备好了吗?

  卢燕也报以微笑地回答说,已经写好了,正在打印。

  打印好了能不能先送一、两份给我看看?

  卢燕不知蓝主任的意思,但领导提出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她马上回答:好的,我向翟书记汇报一下,等打印好了立刻给视察组送过来。

  卢燕赶紧将这个新情况向翟燕青做了汇报,翟燕青心里也有些紧张,便向方喻书记汇报。方书记说,这个蓝主任的脾气我知道,就是这么个急性子。他当财政厅长时我们打过交道,什么事都格外认真,不肯马虎。既然你们材料写好了,打印后先送给视察组审看一下我看也好。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嘛。

  说到这里,方书记又指示道,看起来,你们还要再过细检查一下你们的准备工作,看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千万不要出现纰漏!尤其是明天上午去看的那个点,你们再在脑子里过一过,看看能不能安排得更好一些?!

  翟燕青答应一声:是!和卢燕一起,马上告辞出去,召集迎接视察领导小组的成员,重新检查相关的准备事宜去了。

  方书记上次来没见到卢燕,卢燕正好和尹凡一起上北京去了。这次见到她,方书记还是叫她“小燕子”,但态度却明显不像那回在“东阳顺”吃饭时亲近。也许这次场合、气氛不一样,也许方书记心里事情多,顾不上关注一些不相干的事。卢燕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也不会去过多计较。

  有人说,工作不怕过细,准备不怕周密。考虑再周全,也可能出现疏忽的地方。这次也是这样。当大家按照方书记的指示坐在一起,对明天的安排一个细节一个细节过的时候,宣传部长高群说了一句;那个黄国魁,应变能力倒是强,就是家里那个境况,有些不太好看。翟燕青想起刚才方书记的叮嘱,马上抓住这句话,说道,对,黄国魁的家境,的确是个大问题。他喝了一口水,把茶杯重重地朝桌子上一墩:

  黄国魁是我们县脱贫致富的典型,是东阳养羊工程的带头人。可是家里那副模样,让人看了难以信服嘛。这个问题要赶紧补救!

  怎么补救法?大家面面相觑,半晌没人出声。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明天的汇报材料已经打印出来,分别送给了蓝玉蛟还有方喻他们,这边对策还没想出来。翟燕青焦急起来,说出的话就不太好听,有些责怪属下没有尽到责任的意思。高群毕竟是搞宣传的,他脑子转了一下,说道,要不这样行不行?既然典型要包装,我们干脆再给他包装一下。明天上黄家村参观反正要到十点以后,在这之前,赶紧从村里其他人家那里借些好点的家具给黄国魁家配上,这样的话就可以看出生活是真正改善了。

  好,这个主意好。翟燕青听了高群的建议,不由拍了一下手掌,说道,马上和李新民打电话,让他明天一早——不,今天晚上就开始准备,要让黄国魁的家真正显出走上富裕之路的小康之家的气象来。

  李新民这时候正在家里背那些乡里近年来的工作数据呢。明天省人大副主任一行要到乡里来视察,要是问到乡里的工作情况,你不能够对答如流的话,那就要闹笑话的。接到县委的电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他马上跟黄家村的支部书记黄福昌通电话,把县委的指示告诉他。黄福昌在电话里支吾一阵,说道,这个这个可真的不太好办。村里面哪一家有那么些好东西可以把他家装扮成小康之家?要是从各家去凑,又显得不太整齐,不太协调。还有,他家里的窗户也是木框的,要是能换成铝合金的就更好看了……没等黄福昌说完,李新民心里已经想到办法。他把电话一扔,走出门去,先到乡长范金根家,和他商量着把乡政府最近新买的一整套家具连夜给黄国魁家送过去,同时还搭上会议室里的彩电、卡拉OK机和立体音箱。铝合金窗来不及换,就准备明天一早从街上采购那种刚刚流行的垂直叶片式窗帘,赶在视察组到来之前给黄国魁家装上。

  范乡长年轻,才提拔上来不久,但他很懂得工作上要与书记紧密配合的道理。他马上说,这些事都交给我来办。你明天要负责接待省、市、县的各级领导,我保证在他们到来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妥帖。有了范金根的保证,李新民这才放心地回去继续背他的数据去了。

  李书记一走,范金根立即给司机打电话,让他联系一辆货车,又找了附近村庄的几个农民,把乡政府的沙发、茶几、书桌、彩电等等都装上车,自己亲自押送,径直朝黄家村开去。到了黄家村,把已经睡熟了的黄福昌和黄国魁都叫醒,立刻卸车,将黄国魁家的旧家当一咕脑儿全部仍到货车上,把乡里运来的东西给他放进屋里去。黄国魁还老大不愿意,说乡长这时候来打搅了他和家人的瞌睡。范金根骂道,你他娘的真是不识好歹。不是方书记和翟书记的指示,这些东西会搬到你家里来?你做梦都别想!气归气,骂归骂,范金根做事还是满细心。他看见黄国魁家的八仙桌也旧得不成样子,决定天明再到家具店里买一套西餐桌椅来布置一下,这样,果然就像县委书记翟燕青说的那样,黄国魁家的新气象很“逼真”地显现了出来,明天,这个典型就更加有看头和有意义了。

  第二天上午的汇报,自然是很精彩。经过东阳县委写作班子长达一个多月的起草、讨论、修改、送审、润色……所花去的时间和精力几乎和县委工作报告不相上下。汇报当中,将省委和市委关于发展地方经济以及扶持农民脱贫致富的系列文件精神作为主线,所以省人大视察组的同志和市委领导们听了都觉得很熟悉,也很亲切。加上翟燕青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汇报中很注意把握说话的节奏,在说到重点地方的时候,情绪饱满,顿挫扬抑,很有感染力。那些例子也都很生动,尤其是把农民群众如何响应县委号召,不惜卖家当凑钱买羊;有些农家少女将父母为自己准备的嫁妆和男家送来的彩礼都拿去买羊等等的细节渲染得活灵活现。甚至有些农民家里还出现了愿意养羊的“激进派”和不愿养羊的“保守派”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比如个别农民不愿养羊,认为与传统习惯不符,而妻子和儿女则一起来做丈夫和父亲的工作,用上级文件精神来开导和启发他,用为子孙后代探索新的经济发展之路的意义来教育他,促使他破除了旧的观念,毅然成为县里的养羊大户……这一个个生动的故事简直把新时代农民的精神面貌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出来。代表们有些尽管已经在昨晚将翟燕青的汇报材料看过了一遍,今天听起来依然觉得那样新鲜,那样感动。翟燕青在他的汇报结束之前,吟了一句诗:

  栖凤岭下好风光,风吹草低见群羊。

  这句诗博得了听取汇报的人的热烈掌声。连蓝玉蛟副主任都忍不住说,老翟呀,你今天的汇报可以算得上比较精彩了(他在“精彩”之前加上“比较”两个字,是为了显示自己说话留有余地)。不过,下面实地参观,应该要比这个更精彩吧?!

  翟燕青则故作谦虚地说,希望各位领导和各位代表参观之后多提宝贵意见,好进一步促进我们东阳县的工作!

  从进入东阳的地界起,省人大视察组的同志就一直沉浸在一种热情、高亢的情绪和气氛中,这一点,从他们相互间的眼神和对话中能观察得出来。尽管如此,翟燕青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在汇报完之后,人大代表稍事休息准备前往黄家村的空隙当中,翟燕青将陈林和屈晴叫过来,询问昨天晚上给长坪乡李新民布置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屈晴说,翟书记你尽管放心,今天一大早我就让“养羊办”的陶主任亲自去黄家村看了。刚才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一切都准备就绪,黄国魁心情很高兴,他的家里也全部重新布置过了,绝对不会出现上次方书记去看时的情况。

  翟燕青这才把一颗半悬着的心放下了。

  正是暮春时节,雨季之后晴明的太阳温暖而和熙,整个大地都散发出草木的清香气息。在都市里呆久了,这个时候下乡走一走,那种回归自然的感受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一路上,大家从车上看见栖凤岭巨大的侧影横卧在前方,山岭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深深浅浅浓淡不一的苍青色。随着车辆越驶越近,竟至可以隐约看见从某个山腰处垂悬而下的瀑布,如绢如练,袅袅飘动。黄家村附近那块草甸上的草比方喻来的时候长得更茂盛,也更高了。而且这回草甸上的羊群比上回又多出许多,连翟燕青也在纳闷:黄家村的羊会繁殖得这么快吗?他哪里想到,这是李新民出的点子。昨晚,李新民背好了乡里有关经济发展的那些数据,躺在床上,还在想着明天迎接视察组的事情。突然之间,脑子里灵感一闪,他想,要是黄家村草甸上的羊群能够更大更多一些,参观的效果肯定要好得多。于是,今晨,他又派乡干部开着车,到别的村“借”了一批羊运到黄家村去。

  远远近近,到处散落的羊群在悠闲地低头吃草或相互追逐,还有些不时抬起头,警惕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一大群不速之客。视察组的人看着这种情景,都说,不是身临其境,真还体会不到翟书记所说的“风吹草低见群羊”的意境呢。

  黄国魁今天果然显得精神抖擞。虽说昨晚少睡了一会儿,但今天他一家伙睡到八点多钟,直到范金根又带着人从乡里赶来给他安装窗帘才起来,觉已经补得足足的。虽然挨了乡长几句骂,但没花一分钱,家里面变得焕然一新,不仅老婆孩子脸上乐开了花,邻居们也羡慕不已,他便很有几分自得,连在山上挥动羊鞭的动作也不再那么僵硬,反倒有模有样地像回事了。

  蓝玉蛟和视察组的同志以及市、县各位领导呈松散的半月形将他围在中间,与他交谈。黄国魁说起养羊的好处来,如数家珍一样,县里出台的一些相关政策他几乎能倒背如流。而且加上他现场自编的一些顺口溜,比如“养羊一头,抵得养猪一口”、“致富奔小康,农民要养羊”、“种田种稻,混个肚饱;养牛养羊,盖起新房”等等,把视察组的人听得兴致勃勃,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唯恐遗漏了其中的精彩部分。等黄国魁讲得差不多了,乡党委书记李新民在一旁介绍说,黄国魁这样的农民,是我们长坪乡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黄国魁对李书记这句话的意思倒是没听懂,心想,我从小就不怎么喜欢吃螃蟹,到现在还是这样。李书记为什么要这样编排我?但视察组的人都听懂了李新民的意思,蓝玉蛟说,好,现在鼓励一部分人带头致富,向长坪乡农民黄国魁这样的同志,敢于以实际行动实践这一理论,这说明我们农村是大有希望的,我们的农民是大有作为的!

  后来,一行人又向上次那样,来到黄国魁的家里去参观他的新居。这回,黄国魁家里的布置比起上回方书记来可就变化大了。不仅家具、彩电全部是新款的,而且大门前还贴了一副大红的对联,上面写着:

  当养羊状元

  做致富先锋

  看见黄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翟燕青这回心中倒是有数,但方书记却感到十分惊讶。不过当着视察组人员的面,他不好询问。视察组的人在参观的同时,满意之态,溢于言表。大家看出,那幅对联一看就知道是早晨刚贴上去的,这从纸张的光鲜和墨汁的尚未干透就可看出来。但他们认为这是主人为了欢迎视察组表示的热情,他们绝对没有将新张贴的对联和屋里别的内容联系起来。当视察组觉得来黄家村的参观很有收获,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蓝玉蛟和人大代表们分别和黄国魁握手,并说了不少鼓励的话。方喻见这次参观组织得如此之好,视察组高兴,他也高兴,也就没有再去过问黄家变化的由来了。

  在东阳冷冻集团,视察组留下的印象也非常不错,毕竟周杰在对外接待和对上应付方面更要老到、熟练多了,所以视察组在私下里给东阳县的打分几乎就是满分,无所挑剔!但是太满的话在公开场合不便说出来,说出来的仍是褒扬中带鼓励、带希望的话,希望东阳县在贯彻省委的扶贫战略和经济发展思路上,要积极努力,做得更好,要争取再上一个台阶。视察组走后不久,陈林专门向翟燕青汇报了这次接待工作的花费统计:包括视察组成员和陪同人员的吃、住、行,包括街道的装饰、布置,包括对一些道路的临时抢修以及包括市话剧团前来演出的接送和劳务支出和警力的调配、保安人员的聘请等等,总共达到了七位数。翟燕青沉吟了一下:就把这些开支打入东阳广场的造价中吧。

  长坪乡党委书记李新民因为这次接待工作做得“空前的好”,受到翟燕青的夸奖,翟燕青尤其表扬他贯彻县委指示不过夜,雷厉风行,而且执行得比预想的还要好。李新民一高兴,差点把一件事情讲出来,但想了想又强忍住,把它咽了回去。原来,就在省人大视察组离开黄家村后,乡长范金根带着人、带着车来到村里,要把临时作为“布景”放在黄国魁家的家具、彩电之类的物品搬回去。哪知道黄国魁这一下可不得了,跟先头做给领导们看的表现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拼命抱住彩电,让老婆孩子往沙发和西餐桌上一躺,说,那些羊是别人的,不是我的,牵走也就算了。但这屋里这些东西谁也别想给我弄走,这是市委方书记送给我的。你们要是抢的话,我就上市里告方书记去!范金根命令黄家昌和乡干部上前把他拖开,他杀猪似的嚎叫起来:

  你们这些干部,说话从来不算数。要我给你们演戏,演完了你们就这样子耍我呀?说了这是书记给我的东西,你们硬要抢走,老子不但要上市里,还要上省里告你们去!

  一听他这样耍无赖,范金根没有办法,只得打电话向李新民书记报告。李新民听了也觉得无奈,就说,既然这样,也勉强不得。不要因小失大,东西就扔在那儿,以后再说吧。

  刁民,真是刁民!

  范金根离开村子时,心里忿忿地说。

  李新民多少了解黄国魁的德行,知道那些东西不容易再要回乡里来,也就没让范金根去取了。他对范金根说,我们还是多算政治帐吧。搬到黄国魁家的东西也就值个万把块钱嘛;比起政治上的收获,一点也算不了什么——尽管算不了什么,但李新民也知道,这事要是让其他乡镇的干部知道了,保不准要笑话他,所以还是不往外传的好。

  对于东阳县委书记翟燕青来说,今年或许真是个吉利的年份。省人大视察组来东阳视察之后,全省召开扶贫工作先进典型大会,翟燕青作为为数不多的几个县委书记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还做了典型发言,省报摘登了他的发言要点——这可是一件分量不轻的政治筹码。再一件好事就是,省高等级公路的勘探设计工作,第一步已经有了结果。省交通厅邀请的北京那家著名的交通研究设计院的专家前前后后来了几次,杨孺子还亲自到了本省一次。经过对整个地段的调查勘探和召开鉴定会,设计院得出结论是:该线路从东阳县境经过是最佳选择。原定从西峡县经过的线路,由于那儿需直接翻越栖凤岭边的两座山峰,地势陡峻不说,而且地形复杂,岩层结构不稳定,隧道要经过地下水渗透严重的地段。以目前的技术水准,修建公路的工程量和投资量均将成倍增长。更为重要的是,即使公路修通了,这一地段发生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的可能性非常之大,所以,选择这条线路是不可取的下策。省交通厅把专家的结论性意见上报给唐副省长,唐副省长再转呈给上面,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该条路的修建还是尊重专家们的意见,否决了从西峡县境经过的计划。这个结果出来后,那位老省长当然不高兴。宣德山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那位老省长颤颤巍巍地跑到唐副省长办公室里,把唐副省长大骂一顿,又到省委书记那儿发泄怨气,甚至说省委书记过河拆桥,不尊重老同志的意见,不懂得老同志的心情。省委书记接待他的时候尽管很客气,但在答复这个问题时却不再含糊。他说,修路这个事是件大事,省里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把它放上议事日程。这要全省勒紧裤带才能干下来的一个大工程。你老的意见我们当然十分尊重,但专家毕竟是专家嘛。大跃进的教训我们还经历得少吗?你过去也老跟我讲要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现在我们修路,当然不能不讲科学了。我这也是贯彻你的老传统,你说对不对?省委书记的话让老省长无法反驳,只好气哼哼地摔门走了。翟燕青得知这个结果,又听到后面那些绘声绘色的细节,心里真是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感觉。他忽然想起,这是不是应了过年时候的一个吉兆?

  原来,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带着秘书钟亚去玉笏山的梵音寺抽签,那个所谓吉兆就是那次得的。以前,王启贤当市委书记的时候,哪怕自己不来,也喜欢派家人上玉笏山走一走,看一看,人家说他其实是让家人到这里来替自己抽签的。都说梵音寺里的签比较灵验,远近许多人常到这里来上香拜佛,抽签问卦什么的。王书记自己不便来,便让家人代替。书记喜欢抽签,河阳市的许多干部也模仿他,时不时会来山上替自己卜问前程。据说王启贤最后一次让家人带回去的那个签很有意味,那张签上有两句话是:身在云端处,望断天涯路。王启贤调走之后,有人这样来解那个签,说“身在云端处”,就是指他当时正在中央党校学习,“望断天涯路”意思是本来上中央党校学习,都指望着得到进一步提拔,可他回来后不但没提拔,反而调到省委政研室去做研究工作,由一线变二线了。“望”者,希望也,期盼也;而“断”者,断绝也,断送也。王书记的前程就被这根签这样断送了呗。方喻继任书记后,方书记倒是不搞这一套,但是一些干部一下子改变不了习惯,还是保留了这个“嗜好”。

  河阳一带已经多年没下过雪了,可翟燕青上山的那一天,天上飘了一点细细的雪花,雪花盘旋飞舞,像无数细小的飞蛾在扑闪。大概天气不太好的原因,这天梵音寺里没多少人。寺院的主持海会法师亲自接待了他,跟他聊了一会儿天。海会长老端详着他的相貌,说他“脸型方阔,是为君子之相;声若铜钟,当属大器之才”。后来抽签的时候,抽的是一枚上上签,与签相配的那首诗是这样的:人生非庸碌,走马黄金台。若凭双飞翼,摘星揽月来。签是海会长老的大弟子弘印给解的。弘印说,你这个签呀,那真是难得难得,少见少见。我们这里一年抽多少签,极少有人能抽到这根签。弘印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一边说,我跟你说吧。你呀,一看就是个富贵之相!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这样的:人生非庸碌,你懂吧?你一定懂,对不对?对!好了,我就不解释了。那么第二句呢,第二句的意思是——这个黄金台你也一看就懂,对的,你一看就懂。黄金就是发财的意思咯,现今这个社会,谁不想发财?还有一层意思,比发财更好。你可能不知道,我告诉你吧。黄金台是古代皇帝招贤拜相的台子。不是有句话吗,叫做“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如果能登上黄金台,在黄金台上走马,那不就是高官厚禄的意思吗?下面这一句,“若凭双飞翼”,就更有意思了。双飞翼什么意思?高中生都知道。《唐诗三百首》里面有个姓李的诗人不是写过一首诗,叫做“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吗?这就是说,你经商商场得意,做官官场得意,泡妞情场得意。你真是不简单,真是好福气呀!“摘星揽月来”,连星星和月亮你都能得到,还有什么东西得不到?我看哪,今年,就在今年,你的运气一定会来,干什么都顺利,挡都挡不住。河阳这么久没下过雪,这场雪一定是专门为你下的。今天大家都不上山,只有你上山。你感动了老天,你信不信?你一定要相信!这就是吉兆啊。弘印满嘴古的今的俗的雅的甚至荤的素的统统夹七缠八搅在一起,那神情、那语气就和算命差不多少,翟燕青听着却挺上心。他看看寺外的天空,雪花还像刚才那样下着,却有薄薄的阳光穿过云层,穿过翩舞的雪花照射在寺院金色的琉璃瓦上,于是觉得这雪、这天气或许真的有点什么预兆?

  想起那次抽签和眼前的形势,翟燕青嘴角露出了颇有意味的笑容……

  省里高等级公路的线路确定了,卞虎为此特意给尹凡打个电话表示祝贺,说,真是不容易啊,跑这个事。现在终于功德圆满了。尹凡说,你老兄可是立了一大功。翟书记说了,一定要重重地感谢你,还让我邀请你什么时候再来栖凤岭玩一趟。哎,对了,下次来的时候,那个什么蔷啊,你可以把她再带来嘛。尹凡因为高兴,在电话里和卞虎开起了玩笑。卞虎说,我还正想问你呢。听说你后来和你们县里那个卢主任卢燕,又单独上北京去了?你行啊你。我同你上北京的时候,你故意在我面前装君子,原来心中早已有数,有的是机会在背地里吃阴食啊。尹凡说,你可别冤枉我。人家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把我看得连兔子都不如啊?!

  和卞虎通完电话,尹凡自己便回想这些事。要说卢燕,的确是个有一定素质,甚至比较出色的女性——这无论是从她的社会角色还是性别角色来讲都如此。作为县委办主任,她热情爽朗,善于交际,灵活圆通,处事有方,能很好地完成上级交办的工作,即使遇到一些难办的事,也总有办法主动想出解决问题的点子来。作为女性,她妩媚而懂得修饰,温雅又不乏体贴,能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加上伶牙俐齿,作风果决,可以说在女性里面性格属于比较完美的了。虽说相貌不是十分漂亮,但五官、身材加上整个气质的搭配,却很少有人能比得了。尹凡刚到东阳时,对她的确抱着一种漠视的态度,经过一段时期的接触才了解到,她这样的女人,自己无论是在学校读书期间还是在河阳市的工作单位,其实都很少见到。翟燕青能不顾嫌疑把她提拔到目前这个岗位,可以说是有识人的慧眼的。卢燕对自己抱有相当的好感,这点自己能很明确地感受到。这里面的因素是综合的,并不光因为自己是县委副书记的原因。自己的学历、经历以及个人素质(或许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对卢燕这种年纪的女性来说,应当具有一定的吸引力的。

  卢燕的丈夫是县烟草公司的一名股长,据说还是因为卢燕的背景才调过去的。有人说,卢燕丈夫与她从小是邻居,两家大人一直比邻而居,关系不错,所以,很早就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商定了孩子的婚事。卢燕的丈夫从小老实木讷,以后一直没有多少变化。卢燕后来倒是越来越出落得与众不同,但她由于年轻,尚未经历过生活的风浪,更未认清自己将来可能的发展和潜在的价值,两人到了结婚的年龄,便遵照父母之命成婚了。婚后,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她起初倒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可是后来整个社会发生的变化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它的巨大波动,就是东阳这个小小的山区县城也不例外。卢燕终于意识到,在生活当中,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以后,丈夫从企业下岗,境况混得越来越不佳,卢燕却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大学本科的文凭,在单位上也日渐显露头角,被几任上司看好。翟燕青看上她是在一次县里举办的迎接国庆歌咏大会上。卢燕那次在县城大礼堂的上千观众(包括全部的县领导)面前,朗诵了自己创作的一首长诗,她的装扮,她的嗓音,她的气质以及她的朗诵效果让全场的人拼命为她鼓掌。那首诗尽管都是些华丽辞藻的堆砌,但在县城人的眼光里,一个本地人尤其是一个年轻女子能写出那样的诗来,已经是前所未见了。一时,“才女”的称号不胫而走,她的名声也自此雀起于东阳。那次,翟燕青记住了她的名字,但把她调到县直机关来,却是另外一个机会。那次,县里面要给上级报送一个关于创建文明单位的材料,写了几稿,当时的县委书记章磊都不满意。他当着组织部长的面说,我们老是说要注意培养人才培养人才,还说要德才兼备文武兼备,可现在县里连个写材料的都找不到——这不是我们的失职吗!大家都听得出,他的讲话其实是对组织部长的不满,批评的是组织部,并不是他自己。翟燕青便打圆场说,文明单位的材料,这些秀才大概过去没接触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下笔。要不这样,我找个人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写出来。县委书记不置可否,但大家都明白,书记没明确表态,就等于是说,那就试试吧。于是,翟燕青把卢燕从原先的单位抽调到县里来,暂时先放在县政府办公室。后来,文明单位的材料上面又说不搞了,只要搞一个简单的介绍就行,因为今年这一批文明单位已经提前通过了审批,配个简单的介绍是为了存档用的。材料用不着写了,但翟燕青却继续把卢燕留在县机关里,不久就将她的关系转进来。翟燕青当了县委书记,卢燕被提升为县委办主任。她的提升自然引起不少非议,那个所谓“燕双飞”的传言也就是从这里面来的。不过尹凡倒并不太相信这个绯闻,认为这是好事者的附会。尹凡是这么分析这个问题的:假如真的是所谓“燕双飞”的话,当事人宁愿会暗着飞也不会明着来,这不是授人以柄吗?这对于政治人物(特别是有追求的政治人物)来说,那就是自掘坟墓嘛。何况那个传言根本就没有具体的例证。至于卢燕,虽说肯定听到过这样的传言,但她表面上却能够做得从容、坦然,丝毫不为之影响自己的行为处世方式,假如不是她阅历太深,心计太甚的话,那就足以说明她的清白。但卢燕终究是个聪明过人的人,她和翟书记到底有没有什么事,要是叫尹凡打包票的话,尹凡又不敢了,毕竟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卢燕对自己的关照,虽说体现了下级对上级的尊重,但多少也包含有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倾慕的意思在里面,这似乎也可以作为“燕双飞”传言的反证。尹凡能够感受到这种倾慕,但也同样感觉到其中的节制。卢燕由于岗位的关系,说话有时放得很开,这主要是为了应对那些容易让人尴尬的场面,她不能不主动出击,以免陷入被动。但正因为她的伶牙俐齿,一般人对她还是抱有畏惧心理,不敢太放肆的。而卢燕的“放开”却绝对不是放荡,她的好感当然也就不能太认真地看做是某种特殊的情感,尹凡对此是很清醒的。尹凡其实还看出了卢燕内心虚荣:她需要男人的注目,尤其是需要那些比较出众的男人的注目,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魅力、自己的价值,这样她才能在办公室主任这个需要不断应对各种人群,一年到头繁杂劳累的岗位上,始终保持一种绝对的自信心。

  卢燕是这样的人:容易引起一部分人的倾慕,也容易遭到另一部分人的嫉妒。总之,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尹凡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市农业局农技科长高升终于抽出时间到岭下村来了。他虽然也是市直机关的一个科长,但却一副老夫子的模样,动作有些呆板,神情却很专注,与人们印象中的机关干部那种动作灵便,眼神活络,口气总是很大的形象大不相同。假如他一个人走到外头,恐怕没有人会把他当干部看待。尹凡陪着他到岭下村的山岗、田头和一些村民的家里去转悠,去探访,高升总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态度,问这个山上种过什么,田里稻子收多少斤,家里主要靠什么为生?领导们下乡视察也常问些这类问题,但农民们都感觉到那里面居高临下的心理和准备施舍的态度,高升的语气里却一点这种的成分都没有,因为高升根本就不具备所谓“施舍”的权力和本领。说实在的,尹凡在党校同学中,虽然结交的朋友不少,像沈强、马兰、卞虎,还有黄日伟、韩玉昆等人,大家比较投缘,也有许多的共同语言,但与这些人打交道,尹凡看中的是他们的机敏、豪爽、热情和讲义气,唯独从高升那儿,他看到的是一种如今已十分鲜见的敬业精神。所以,尹凡一直对高升抱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敬重。尹凡知道,高升的那份执着在社会上已丧失殆尽了,就连自己曾经那样地有过热血,有过憧憬,现在早已经“识时务”了,世俗化了,而且一旦识了时务,很快也就能跟上潮流,长袖善舞了。高升为啥还能够不为世俗所左右呢?高升当然也不需要别人表达对自己的敬重。他跟着尹凡,村里村外认真地看,认真地做笔记,还从山上、田间挖些土,装进自己带来的小布袋里,说是拿回去化验一下,检验土壤里的酸碱度、PH值和其它一些相关指标。尹凡说,这村里有一户最穷的人家,你要不要去看一看?高升说,我经常下乡,很多农村的贫困户家都去过,特别是山区里面的贫困人家,只要遇上的都会去走一走。虽然帮他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是去看一看,总是能提醒自己,生活上要满足,工作上却不要懈怠。自己多干一点工作,总能对推进贫困问题的解决多多少少出一点力的。毕竟我自己从小是农村长大的嘛。听了高升的话,尹凡倒有点惭愧:自己也是农村长大的,可对于农民的感情却不如高升这样纯粹。两个人走到丙生家里,高升看到的和他在其它地方看到的赤贫户的家庭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丙生的态度和尹凡上次来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他恭恭敬敬叫尹凡“书记”,对高升叫“高干部”,还说要到邻居家借条凳子给他们坐。尹凡说,不必了。孩子读书怎么样?他一边问,一边用眼睛梭巡着门后,见那儿原先贴对联的地方,那张充满牢骚的对联已经被完全撕掉了,只剩一些粘得过牢的碎纸片还在墙上。丙生回答尹凡的话,说,老师讲,我那大丫头学习很吃苦,比别的孩子懂事。唉,也怪爹妈这个样子没本事,家里一条牛还每天要她牵出去放一下。她放牛的时候还带着一本书去呢。随便聊了几句之后,高升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丙生,说道,别的也帮不上你,这点钱算我给孩子买作业本和铅笔的。丙生想要拒绝,可高升说,你可不要嫌少,我个人实在只有这么一点能力,别的忙真的暂时帮不上。以后你这个村要是能从生产结构、生产条件上做些改变,说不定生活会慢慢改善。丙生只得将钱收下,一边用眼睛感激地看看高升,又看看尹凡。

  从丙生家出来,尹凡责备高升:真不该带你去丙生家。你看看,你那么点工资,你爱人小麦单位效益又不好,正在待岗。你这样子可是给家里增加负担哪。

  高升说,我这人就是这样,改不了。像我这样一年花出去的钱也有上千块——但也就是家庭收入的10%多一些吧。可那一百块钱放在这些贫困户身上,起的作用就大了,往往解决的是燃眉之急呀。

  小麦知道你这样子做吗?

  知也知道。有时候我也会跟她讲。

  尹凡说,小麦可真是个贤妻良母。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能理解你的做法真的不容易啊。

  唉,该吵架的时候照样会吵架。家里毕竟上有老下有小嘛。

  所以呀,我不同意你总是掏自己的钱去帮助人。说实在的,按照你家里的情况,你还需要组织上给你解决问题才是呢。何况你这样子兢兢业业地工作,本身就是对农民们最大的帮助啊。

  工作本身是一种责任,可这却是做人的良心呀!

  听高升讲到良心,尹凡觉得,这样的词汇已经好久没听见过,都感到陌生了。他想起自己读小学的时候,良心这样的东西曾经被作为唯心主义的东西来批判,很多人早已经将它弃若敝履,不再相信它了。可高升,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为什么他脑子里还能为这种陈迹一般的观念留下生长的余地呢?

  高升回去后,很快将土壤化验报告寄给了尹凡。他在信中还写道,他已经替岭下村预定了一批果树苗。在明年春天果树苗运到的时候,他将带着技术员再来一趟。至于买树苗的钱,他找了市扶贫办工作的一位老同学,他答应拨出一些扶贫款来解决。尹凡一方面很高兴,觉得这是替岭下村的百姓做的又一件实事。同时又想:自己这么多朋友交往,唯独不讲利益往来的只有高升老先生了。高升的这种精神,哪怕自认为清高自守的自己也做不到啊。

  河阳市委的喉舌《河阳日报》经常在一版的位置上刊登有关本市招商引资的新闻,不是今天这个县引进了一条易拉罐生产线,就是明天那个县与外商签订了投资协议。而且电视上也经常播出这样的简讯:某某地方又有新的外商投资的企业开工或奠基等等。画面上展示的是,推土机正在将一座小小的丘陵推成平坦的场地;头带安全帽的地方领导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向堆满建筑材料的工地;再就是一条生产流水线的特写镜头、工人们熟练但却是忙碌的手……这些,对于关心地方经济发展的人来讲,当然是充满希望的利好消息。

  搞完了对于省人大视察组的接待工作,加上那条高等级公路的线路已经确定,翟燕青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抓招商引资上面。每逢大会小会,他都会强调招商引资对于东阳工作的重要性。不过,他在台上讲得口沫横飞,地下却有干部在悄悄地议论:去年这个时候,他一直在唱养羊的高调,可这才一年过去,调子又变成了招商引资了。领导嘴里的“主旋律”变得何其快呀!

  旁边就有人说,这也很正常嘛。招商引资不光是东阳的事,今年连市委都在狠抓这项工作,县里的调子能不跟上市里的吗?

  那人就说,好在现在市里有了新调子,要不然的话,我看今年这个养羊的调子还怎么唱!

  旁边的人又说,怎么唱?领导当然会有办法,哪像你,眼睛只看得见“有”的东西,看不见“无”的东西。

  能看见“无”的东西?那不是无中生有吗!两人就偷偷笑了起来。

  他们这一笑,引得周围参加会的人扭过脸来看,吓得他们赶紧噤声。

  与“百千万工程”一样,东阳县也成立了招商引资领导小组,组长同样由翟燕青亲自担任。领导小组下面也设置了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由一位分管的副县长兼任。在完成“时间过半,财政税收过半,工作任务过半”的宣传热浪中,县招商引资办公室遵照县委书记翟燕青的指示,印制了一份有关全县完成招商引资任务的统计表格,表格上将所有已完成一定招商引资任务的单位名称都开列了上去,上面分别标注了他们完成任务或已经签订招商协议的具体数额。这张表格送到尹凡手上,尹凡仔细将它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发现许多根本不敢想像能招引到投资客商的单位竟也赫赫然榜上有名。比如县幼儿园,与深圳市的某家企业签署了吸引该企业来县开办一家玩具厂的协议;而县文联居然也能让一家香港的注册企业来本地创办一个投资五百万的作家创作基地……看着这张表格,尹凡心里涌起一阵惭愧。自己前一段时间替县里忙着跑高等级公路的事,招商引资的事情完全放在脑后去了,一点没有顾及。后来尽管知道,那张表上的数额大多是不真实的,可当时尹凡却不敢那样去想,因为毕竟所有那些“表上有名”的项目,都是有正式协议书的,而且那些协议书的复印件也都上报给招商引资办公室了,否则,办公室不可能将这些单位列入完成(或部分完成)计划的名单之中。要说当时尹凡心里一点疑虑也没有当然也不对,尹凡看见幼儿园的那个项目,心里曾这样一动:在东阳县办玩具厂,仅东阳县能有多少销路?如果说外运销售的话,这儿的交通条件并不大好,那条高等级公路即使现在开始修建,也得等到一年之后才能通车使用。深圳人能有那么长的耐性等待这条路修好了再来收益吗?至于那个什么作家创作基地,要花500万来建设,港商将来难道靠卖作家的稿子回收投资吗?不过,反过来一想,自己凭什么怀疑别人?在这样一个充满变化的时代,机遇与巧合无所不在,什么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不可能出现?不能因为自己是县委副书记,是领导,自己都没能完成任务就怀疑别人缺少这个能耐!他深入地反省自己:自己之所以那样投入地替县里跑“路”的事,虽说是出于工作责任心,潜意识里或许未必没有这样一个目的,就是想通过一件事来逃避另一件事,也即逃避招商引资的责任。招商引资,要在过去来想像,觉得是一件那样难的事。俗话说,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自己并没有在东阳看见所谓的梧桐树,那么所谓金凤凰会平白无故地飞到这儿来吗?别人凭什么要向你东阳——从具体任务的角度讲就是你尹凡投资呢?别人口袋里的钱是能够轻易蒙来的吗?但是,面对着那张表格,他又不能不否定自己的“不正确想法”了: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缺乏经济头脑和经济眼光,才看不到东阳县其实已经是一棵梧桐树?东阳这块处女地,有眼光的人一眼就能发现它的潜在价值,他们能从它不起眼的地方看见财富正从这块贫穷的地方的某个角落“咕嘟咕嘟”往外冒,他们的“法眼”和“法力”是自己这样的书生绝对不能想像的,也绝对不能媲美的!

  对于县委班子成员的招商引资工作,翟燕青只是在班子会议上进行了大体的通报,大多数班子成员都多多少少有了成效,没有取得丝毫进展的当然不只尹凡一个,但也为数不多。翟燕青当然没有批评尹凡,反而在会上将尹凡大大表扬了一番,说他作为上级下来挂职的同志,为东阳县的经济建设和长远发展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他的可贵精神、他的出色才能已经在实际工作中体现了出来,作为东阳县的主要负责人,我向他表示真诚的感谢!以后,要将尹凡同志的工作表现和工作业绩原原本本、完完全全反映到他的工作单位,也即市委组织部去。我们希望以后市委派干部下来锻炼,就要派尹凡同志这样的云云。翟燕青的这番表扬,让尹凡又是自得,又有些惴惴不安。他觉得,这条路,从它本身的实际来讲,就应该从东阳县经过,不过是被人横生枝节而导致了一场意外的风波。现在它的线路重新确定下来,不过是回到一种常识和常理的轨道上来了而已,这应当看做是时代进步使然,这里面体现了长官意志消退,科学精神发展的社会风貌和客观规律,当然也和上上下下的同志共同努力做工作有关。至于我个人,实际上能起到多少作用呢?不过代表县里跑了几趟路罢了。这样一想,他心里又闪现出另外一个问题:他发现自己“躲避”招商引资的潜意识后其实还隐藏着更深一层的一个意识,就是对东阳县这场招商引资“运动”的根本性怀疑。尹凡回想起自己当初曾经算过一笔帐:东阳县一年招商引资的计划是50亿,河阳其它县要都照此计划的话就得七、八百个亿,全省都这样制定计划,那不得招到六、七千个亿才能达标?全国呢?全国两千多个县,那就得达到一、二十万个亿的天文数字了。世界上哪来这么多钱供你招商引资啊?何况从经济和地理条件来讲,东阳县的条件相对还算差的。所以,这简直就有点不可思议嘛。现在,面对各个单位和个人正式上报的、有合同或协议作为依据的数字,这种自己认为“不可思议”的奇迹竟然正在发生!既然别人都能够贯彻县委决议,在招商引资方面做出实际成效,自己如果仅以困难甚至怀疑的态度对待之,那就太说不过去了。翟书记如此大力地表扬自己在公路方面做的工作,这里面多少还包括自己来自市委组织部这样一个因素,这一点你想否认也是否认不了的。领导的表扬和关心,应当成为自己进一步做好工作的动力才行,既然当初自己和大家一样领受了招商引资的任务,那么就不能一味躲避,而必须承当起来。于是,如何完成或者说去尽力“破解”这一难题,尹凡不得不摆上个人的“议事日程”,认真来斟酌和考虑了。

  尹凡在脑海里将自己过去交往过的与经济活动有关联的人员筛了一遍,发现这方面的朋友真的是凤毛麟角。唯独算得上的只有两位,一位是随同姐夫王启贤离开河阳现在已不知去向的危雅箫,再一位就是中学同学曹漕。记得上次在“东阳顺”吃饭,曹漕曾经主动提出要帮尹凡解决“招商引资”的问题,但面对1000万元的大数字,他吓得不敢再说话。而尹凡之所以当时没有抓住机会让他承诺来东阳投资什么的,主要也是因为对县里招商引资指标的怀疑。现在,面对全县招商引资的大好形势,尹凡心里有了一股压力,有了紧迫感,也可以说,有了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急迫情绪。他翻开电话簿,找出曹漕的手机号码,拨了号后,便等着对方接听。话筒里起初传来的是已经接通的声音,可声音只响了三声,突然又转换为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声:对方手机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请稍候再拨。接下来,果真是一连串“嘟嘟嘟”的忙音。稍候了一阵,他又继续拨号,竟然听到“对方已经关机——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的回答。尹凡沮丧地放下听筒,心想,这生意人真他妈的够意思,给个号码找不着人的:开始明明接通了却被掐断了,后来干脆……咳,怪不得过去同学们称他是“白脸奸臣曹操”,真是名副其实呀!他正生着气,办公室机要员进来给他送文件,他板着脸“哼”了一声,接过文件后顺手将它扔在一边。机要员心里有些惊讶:她每次给尹书记送文件过来,尹书记都是一副非常友善和蔼的态度,从来不会有失礼貌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可是她什么也不好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悄悄地退了出去。尹凡想,曹漕这小子,下次要是再有机会见面,我可不会给你留什么面子的!他这边气还没生完,电话却响了。他拿起听筒:

  喂!

  是尹凡吗?

  是啊。

  尹凡已经听出来了,来电话的正是曹漕。曹漕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正和别人谈一个项目,谈到关键时刻。那小子下嘴可够狠的,恨不得从我这儿叼一块肉去。幸亏我还清醒,要不然,今年这半年的活就白做了。尹书记你老人家找我,一定有什么事要紧吧?

  尹凡听他这一番解释,倒也信了他。就说:

  我还真怕你给的号码是假的呢。没准给我一个公安局的号码,人家还以为我要投案自首呢。

  曹漕就说,哎呀我的才子,我老曹骗别人也不敢骗你,你是谁呀?你是党政官员,河阳市的精英分子,你还是给河阳市所有想当官的人发放通行证的。别看我人在商场不在官场,可我离得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吗?我什么时候不得仰仗那些官员们给我开绿灯才能赚点小钱?刚才没接你的电话是我老曹做得不对,我做深刻检讨,下次把你们几个哥儿们请来吃饭。

  曹漕嘴巴里的话一连串地往外冒,里面既有虚而滥的套话,也有出自真心的实话。既然是同学,曹漕嘛又是生意场上的人,尹凡就不计较那么许多了。

  尹凡说,你知道我找你什么意思吗?

  当然是叙旧的意思了。曹漕先来这么一句温情的话,然后又说:

  我看了最近的《河阳日报》了,那上面对上半年各个县区的招商引资进行了集中报道,还表扬了你们东阳县呢。你是不是想和我商量这个事情?

  尹凡想,这曹漕怪不得敢下海去做生意,这鬼脑子就是精,一下子就能往这上面想。做生意没点这样的直觉还真的不行呢!他说道,的确不错,就是像你说的,有关招商引资的事。

  曹漕在电话里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本来我倒真的想上你们那儿搞点投资,办个厂什么的。你要知道,现在市场在不断地规范,像以前那样就凭夹个皮包耍空手道赚钱,是越来越难了。我老曹也不想老是那样子混,以后还是要朝实业方面发展。不过办企业首先需要的是寻找合适的项目,这一点上次没谈到,现在既然你提出来,我倒真的想摸一摸底。

  尹凡说,项目嘛,我想这么大个县,这么多的物产,总应该能找得到个把子吧?你要是能来一趟,实地考察一下,不就心里有数了吗?

  曹漕看来是想动真格的了,他一听尹凡邀请他去实地考察,马上像猫闻到了腥味一样,兴奋起来,说,那好啊,那我就尽快找个时间,去你那儿骚扰骚扰。

  曹漕到东阳县也挑的是一个周末的日子。他把熊颖、方建军一起带了来,另外,他不知怎么和市检察院的韩玉昆认识,又知道了韩玉昆和尹凡是党校同学,就把他也给拉了来。曹漕自己驾驶着“现代”牌轿车,载着一车人赶夜路赶到东阳县城。本来,韩玉昆也要开车来的,曹漕说,算了吧,你那辆破烂警车,除了威风一点,能吓唬两个百姓,路上跑都跑不动。不如就坐我的车,你们俩坐两边,让熊颖坐中间。两个人夹住她,不舒服吗?

  熊颖从曹漕的话中听出了色情的意思,她和韩玉昆还不熟悉,曹漕这样说话,弄得熊颖满脸通红:啐!她道,你这个奸臣,真是不找骂你就不甘心哪!看你一肚子坏水,时时刻刻想着往外冒。

  尹凡在东阳是东道主,凡是市里的人,正像京剧《沙家浜》里唱的那样:来的都是客,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同学,故而少不得热情招待一番。他们来之前是吃过晚饭的,尹凡说,吃过晚饭那是在河阳,现在来了东阳,难道就不能再吃一顿吗?就不算晚饭,算夜宵吧。虽说是夜宵,但却尽是高档酒、精品菜端上来。曹漕和韩玉昆是见惯了的,唯独熊颖看了,说道,这顿饭完全是浪费嘛,太浪费了。曹漕就取笑她:浪费什么呀,我们这好歹能装一半进肚子里去。你没见过一些饭局,比这高档得多,还说没地方下筷子,十成动了不到两成就倒掉的也有呢!熊颖就连说,造孽呀,造孽。她这样说时的表情惹得在座几位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按照熊颖的意思想去爬爬山,但曹漕来这里的目的不是爬山,更何况他从来对爬山不感兴趣,因此便说:

  爬山啊,现在来得不是时候。

  熊颖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

  曹漕说,秋天。秋天的时候,满山红叶,遍地菊花,秋高气爽,那才是爬山的好天气。

  这次来一回不容易,现在爬山哪里就不可以呢?

  不是不可以,是不适宜。曹漕一张嘴能把正的说成歪的,能把倒的说成顺的。他说,现在是夏天——熊颖更正说,初夏——对,对,就是初夏。可你知道吗?初夏正是山上毒蛇活动的季节,你上山要是遇上了蛇怎么办?熊颖很怕蛇,但她硬着头皮说,秋天山上哪里就没有蛇了呢?还不是一样的有。

  那可不一样,亏你还读了大学。蛇是冷血动物你知道吗?所以天气越热,它就越活跃。秋天就好多了。即使有,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

  听曹漕说得那么肯定,熊颖便动摇了:那就算了,就在县城里面随便转转吧。

  他们两个斗嘴的时候,方建军和韩玉昆在一边暗暗好笑。趁熊颖不注意,韩玉昆对曹漕说,你小子可真会耍女孩子啊。

  什么女孩子,都老女人了嘛。

  哦,那就是耍女人,对不对?耍女人你可真有一手。

  熊颖发现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问道,你们说什么哪?有什么鬼胎是不是啊?!

  曹漕就扮个鬼脸:什么鬼胎,你看我们像怀了胎的样子吗?

  他这一说,弄得熊颖“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

  恰好尹凡到办公室处理了一件事情回来,听几个人说了刚才的争论,就说,熊颖你别听曹漕的,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秋天的蛇快要冬眠了,冬眠之前咬起人来更厉害。

  熊颖就指着曹漕的鼻子说,你看你这个家伙,还说没怀鬼胎。看你那副鬼脸,就像鬼下的胎一模一样。

  她这一说,连尹凡也忍不住笑了。尹凡又说,不过是这样的,跟你说实话吧,现在栖凤岭山上正在开发,食宿条件都还不是很好。现在山上已经有一家外地客商正在那儿搞基建,等到秋天的时候,山上至少可以建起一座符合星级标准的宾馆来,那时候路也修得差不多了,路修好了,也就不怕蛇了——蛇总不会随便跑到路上来咬人的。到那时候,我一定请你们再来。今天嘛,先带你们到山脚下几个乡镇转一转,感受感受乡间的气氛,可不可以?

  既然东道主这样说了,大家也就一致同意,不再表示其它的意见。

  尹凡招招手,让停在一边的小邢将桑塔那开近来,然后让韩玉昆坐上自己的车,两辆车一前一后,朝栖凤岭山脚驶去。路上,韩玉昆问起去年下半年在前岭乡发生的卖粮风波,尹凡因为当着小邢的面,不好多谈,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那个事呀,影响不大。原本是一场误会,乡干部们没处理好,引起一些农民的不满。不过后来没什么事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韩玉昆笑笑,说,我听说你在平息那场事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小邢在前面一边开车一边插话说,就是,那次处理前岭乡事件,是尹书记亲临第一线指挥的。尹凡越加谦虚地说,哪里是那回事?我只是出了一下面,具体都是县委统一安排和部署的。韩玉昆说,所以呀,你将来在政治上还有发展。你看你,一点不贪功,自己做的事还生怕别人说是你做的。这样,政坛上的人才欢迎你,才不会妒忌你。不愧是组织部的干部,比起我们来,可就圆滑老练多了。尹凡说,你这家伙这样评价我呀?你要是市委领导我该多走运。可惜你的话不算数,你的评价也不符合实际。我圆滑吗?我对同学感情不真诚吗?韩玉昆说,交朋友是一回事,处理政治事务又是一回事。尹凡说,我是学社会学的,又不是学政治学的。韩玉昆说,学什么跟搞政治不是一码事。你看我们河阳市哪个领导是学政治学出身的?尹凡说,看起来,党校同学当中就算你学到了家。想不到你今天竟然给我上起了政治课。你这个检察官,居然对政治这么关心,而且这么有见地,下回见到那个肖亦田肖老师,我要把你的学习成果汇报给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韩玉昆回答说,你不记得同学聚会他喝醉酒那次?他说他的学生都是河阳政坛的精英,要我们不要辜负他的期望呢。两个人回想起学校的事情,不由会心地笑了起来。

  尹凡带众人转了几个地方,主要是看了一些生长着竹林和树林的地方。熊颖很少到乡下来,看见到处是蓊郁翠绿的竹树,或掩映着农舍,或隐藏着小道,或有杂花错落其间,或见古藤攀绕其上,不禁兴致高涨,心情充满了愉快,说道,还是乡下好啊,这么多免费游览的地方,这在城里上哪儿去找啊。方建军说,乡下好,可没见城里人谁愿意搬到乡下来住。就说健身吧,在这栖凤岭下,每天爬上两个小时的山,比用什么健身器效果都更好,可我那儿的顾客硬是宁愿花钱在跑步机上跑步,也不会到这山里来爬山。熊颖说,你说的我看不是真话。要是你的顾客真的愿意来这儿爬山,你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方建军说,他们要是真的每天到这儿来爬山,我不会改行来这里卖饮料啊?

  他们俩在这边说着话,尹凡和曹漕却不是这么悠闲地随意走走了,他们也不是来看风景的。尹凡的意思是请曹漕实地考察考察,看看能不能利用东阳县的地方资源搞点什么项目,曹漕则说,他在其它一些地方也看过的,觉得山区没别的特点,一个就是搞矿,再一个就是竹木资源比较多,在这方面做做文章是可以的。这正是尹凡专拣竹林、树林带大家看的原因。

  一边看,曹漕一边说,我在浙江义乌有个朋友,上次到他那儿去走了一趟,他那儿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全国有名。去了我就发现,国内许多旅游景点里卖的旅游纪念品,你知道哪儿来的?多数都是从它那儿来的,特别是竹木制作的旅游纪念品。什么竹人竹马呀,木制玩具呀,竹木的壁挂呀,等等等等。哦,对了,我看过一个台资企业,专门是做木雕根雕的,什么十八罗汉、达摩祖师、狮象虎豹、仕女观音……真是神情毕肖,让人叹为观止——这都属于写实派的;还有印象派或者说是抽象派的雕刻,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构图和刀法,任意挥洒的灵感和设计,让人怎么看怎么喜欢,我都真想把它们买下收藏起来。

  韩玉昆在一边插嘴说,你既然投资办厂,何不干脆自己就办个这样的厂呢?请一些雕刻师傅,再从美术学院请一些老师做设计,这样的企业在我们河阳还没有呢!

  对呀!曹漕听了韩玉昆的话,猛一击掌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你这个建议好。老韩呀,你这个检察官脑瓜子还挺会转的嘛,一下就替我打开了思路。今天就听你的,我老曹就到东阳来办一个木雕加工企业,不搞那些粗劣的东西,要搞就搞精品,搞得像点样子,拿出去人家能够珍藏的。说到这里,曹漕心中得意,又对尹凡说,你看,我老曹没有白来吧?你老同学在这里当父母官,我既然来了,就要替你做点实事。办这样的厂子,我看50、100万都不够,要不就先投入个150万,争取早点弄起来再说。

  韩玉昆说,你这个人呀,就是这副嘴脸。这怎么是替尹凡办“实事”呢,应当说是人家尹凡替你办事。你以为你是来施舍的呀?你还不是想赚钱,想在东阳发一笔财?!尹凡在这里,将来可以替你提供许多便利,遇到困难也可以帮你解决。要不然啊,你想赚钱还未必赚得到呢。

  哦,对,对,是这么回事。你看我这张嘴,真是不会说话!尹凡呀,以后真要在这里办厂,还真得仰仗你呢。

  尹凡说,不是谁帮谁的问题,这叫“双赢”嘛。现在,我要尽快完成招商引资的任务,这是当务之急。厂子要能真的办起来,以后呢,你一心赚钱,我做你的后盾。

  这件事情就这么谈成了,大家都很开心。韩玉昆开玩笑说,老曹啊,你就不能多投点钱,让人家尹凡也好尽早完成任务嘛。曹漕就有些为难的样子:这个,这个嘛,我哪有那么多钱?再说办这个厂也用不了那么些钱啊。

  韩玉昆还要说,尹凡接过话来:好了,好了,曹漕能够这样帮我,我已经很感谢了。有了这个项目,我也算在招商引资方面起了步,省得人家任务完成了,我这里还是空白,年终考核的时候不好交代。

  剩下一张合同的事,曹漕说,下个星期,他一定会来和县里有关部门签这个合同的,到时候,他还要带几个人来,把相关的事宜再细化一下,连办厂的地点也要选定下来。

  白天玩也玩了,事情也谈成了,晚上大家尽兴喝酒,尹凡请了县检察院的一位副检查长来陪韩玉昆。那位副检也是酒坛高手,一上来就每人各碰一杯,对女士尤其恭敬,以两杯才换得熊颖喝了一小杯。晚宴后,尹凡征求大家的意见,看是去洗个头呢,还是唱唱歌,或者是打打牌?熊颖平时喜欢搓麻将,可是在家里又是要忙备课,忙批改学生的作业,又是要忙孩子,忙家务,没多少时间玩,这回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想过过瘾。她高声说,要不打麻将吧,要不打麻将吧。其余几个人正好也有这个兴趣,就说,那就满足一下女士的要求,误乐误乐——曹漕故意把娱乐的“娱”字读成错别字。

  尹凡说,玩这个东西我不会,晚上我正好有个会,就不陪你们了。

  星期天一早,一行人吃了早饭要回河阳。尹凡给他们送行,在“现代”车的后备箱里每人给放了一份土产,有茶叶、山笋和香菇之类。熊颖说,到你这儿又吃又拿,真是不好意思。尹凡说,这是基层的常规,凡是上面的领导来了,都必须这么做的。熊颖说,我们也不是领导,这样不是太破费了吗?曹漕说,破费什么?尹凡他也是借花献佛嘛。怎么,你还不想领情啊?

  去你的,谁跟你说话。熊颖把头一扭,“砰”地把副驾驶座的车门关上,跑到后座上坐去了。

  他们俩正在那儿斗嘴,韩玉昆悄悄对尹凡说,你们这儿有个叫周杰的,你认识吧?

  尹凡见他说话的神态有异,便低声问,认识啊,他怎么了?

  韩玉昆左右看看,然后说,最近我们在侦察一个案子,可能会牵涉到他。你现在可得保密,千万不能透露一点消息。

  尹凡点点头,心里一时觉得有些沉闷。

  曹漕在东阳县办的工艺雕刻厂选址没有选在县城,而是选在高岭乡政府所在地。通往栖凤岭主峰的公路经过这里,山上的竹木外运,这里是必经之地。

  东阳县各个单位招商引资虽然签订了大笔的合同,其实真正到位的企业不多,不过四、五家而已。还有些虽然划了地,盖起了围墙,但资金却一直没有到帐。正因为此,县里面比较着急,县委决定首先进驻的企业在用地上给予最大限度的优惠,曹漕一个规模不是很大的雕刻厂,一下就给划了30亩地,并免除一切费用供他使用。原先,曹漕打算盖厂房至少花费50万元以上的,可栖凤岭乡政府正好有一幢礼堂,已经多年没有使用,门窗破损得厉害,里面布满了蛛网,那些椅子也差不多被人拆得精光,只剩下原先用于固定座椅的钢筋和螺帽凸露在光光的水泥地上。但礼堂的框架和墙壁都还完好无损。乡里在和曹漕商谈办厂的事宜时,栖凤岭乡党委书记白明理说,你在这里投资办厂,我们乡里是热烈欢迎。为你做好一切服务工作,是县里的要求,我们当然会不折不扣地尽一切努力做到。不过,我们乡的财政的确比较困难,自己一直想利用当地资源搞点什么,却一直没有这个办法和能力。你既然看得上这里,要不我们也借借你的光,你这个厂,就算我们也参一股。我们把这个礼堂提供给你,你也就省得再盖厂房了。这礼堂就折个股份吧。白明理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曹漕当然很高兴,这等于可以省下他三分之一的投资。白明理要求将礼堂折算为20%的股份,他说,这么大个礼堂,现在要盖起码要花80万。曹漕却不同意,说你这个房子早已经折旧得不值几个钱了,而且现在即使不用,放在这儿也是一钱不值。最后双方达成协议,礼堂折股10%。曹漕还加上一句:你得把礼堂的门窗和玻璃重新给我安上,最好把墙壁也粉刷一遍。白书记说,好吧,好吧。你是尹书记引来的客商,这些我们就都不计较了。

  厂房用不着新盖,曹漕的工艺雕刻厂建起来就快多了。他让人在礼堂的前面挖了

  一口大型的水池,用来清洗满是泥土的树兜,买来几台机器,专门是锯、刨、削、钻木料用的。另外还安装了一台外形像巨型烤箱一样的电炉,对那些清洗后的树兜以及竹木进行烘干之用。几个雕刻师傅,都操的是外地口音,曹漕说他是用高薪从江浙一带请来的,问他给每个人开的工资多少,曹漕不肯细说,只是以一种很大方的口吻说,反正比你们这儿的工资高多了。你要问具体多少?你问问你们县委书记拿多少吧,我给师傅开的工资可比你们县委书记多多了。但是曹漕从当地请的小工,工资可就不怎么样,每个人就300块钱一个月,还没有星期天什么的,而且基本上从早干活干到晚。尹凡有一次和他开玩笑,说你这样就不怕将来工人起来革你的命?曹漕很不在意地说,革命的年代早就过去了。他们能在我这里干活,每月能有几百块钱的收入,已经是我曹某人开恩了。要不是我在这里办厂,他们这些一没技术,二没文化的年轻人能有现钱收入吗?用你们官场上的话来说,我到这儿来,是来造福一方百姓的。得了吧你,说得比唱的好听!尹凡用一种嘲讽的口气说。尽管尹凡会嘲笑曹漕,但内心还是很感谢他的,因为毕竟他来东阳办企业,使自己的工作任务有了一个比较好的交代。还不仅仅如此。曹漕招收小工的时候,尹凡在岭下村的特困户里挑了几户人家,让他们把家中已超过读书年龄却又无法找到工作一直没事可干的孩子送到这里来做点事。虽说工作辛苦点,但每人能拿现金回家,这些人的家里都高兴得了不得,一个劲地说,尹书记真是替我们办实事的好干部啊。后来,尹凡找了个同学到东阳办企业的事家里知道了,父亲连续打了几个电话来,要他替弟弟尹平介绍个工作。父亲平时是舍不得使用电话的,尹凡给家里装了电话之后,父亲一直很少用,说你又不在阳谷,要是还在阳谷工作,我多打几个电话没关系,可你在外地,外地这个话费可贵了,乡下人哪有那个钱用在说话上?尹凡再三告诉他,只要在河阳市的范围内,这话费都是一样收取的,都属于市话范畴。可父亲却始终不相信,他说,隔那么老远说话,它能不多收你两个钱吗?电信局难道天天学雷锋啊?他的话说得尹凡哭笑不得,只得由他。可现在,父亲这样打电话,无疑是替老二焦急了。父亲在电话里说,我们村也和你们那里一样,在搞什么招商引资,土地圈了一大块出去,讲是乡里要在这里办开发区,老二种的那几亩地被圈进去一半。农活减少了,收入当然也得减少,可家里吃饭的人,嘴巴一张没少。老二和媳妇两个人一天到晚地不高兴,动不动就吵嘴,还拿脸色给你娘看(父亲有意省去自己)。他们说你在外面当了官,把家里就给抛到脑壳后头去了。一点家里的事都不管。你娘说,哪里不管了?老大每次回来都要给家里留下钱的,可你猜老二媳妇怎么说?她说留下钱是留给你们买棺材的,我们又用不到一分钱!你看讲得气人不气人?!父亲从来说话没这么唠叨,这几回电话里总是一讲就收不住,声音里充满一种伤感和无奈。父亲叹气说,老二没事干,天天就是打麻将,有时候还背着媳妇偷偷赌点小钱,有两次是被媳妇揪耳朵揪回来的。我和你娘都替他担心,这样下去怎么是好?你同学办了厂,你就找他给个面子,让老二到你那里去干点什么,一来有个收入,二来也省得他这样下去不是个长久……

  对于弟弟这种情况,尹凡早就知道一、二,弟媳妇那个脾气也领教过的,这也正让娄虹不愿意上自己家去有了重要借口。他觉得这个弟弟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所以根本不想帮他什么忙,可是听父亲电话里说得那样,想想不帮这个忙,家里以后恐怕更会闹得不可开交。于是只好老着脸跟曹漕讲这个事。曹漕倒是非常大度,说道,咳,这是这么大不了的事?你也真是的。我们是什么关系?同学加哥儿们,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你弟弟他——他会做点什么?尹凡说,他过去只是种过田,什么也没做过,曹漕就不声响了。尹凡说,要不就算了,不难为你了。只怪他自己不争气嘛。曹漕赶紧说道,不是那样说。要不这样吧,就让他给我来看工厂的大门。这个活不要技术,只要负责任就行了。尹凡说,这个我会叮嘱他,你放心好了。这边和曹漕说定了,晚上,尹凡给父亲挂了个电话,父亲听说老大把尹平的事办了,心里十分高兴,说,这下就好了,老二有事干,也就不会到外面赌了。家里的农活反正不多,就我帮着老二媳妇一起干吧。听着父亲嘶哑的声音,尹凡心里涌起一阵酸酸的感觉,觉得自己多年来一直忙于个人的所谓“事业”,对家里尤其是对父母很少照顾,不免有些愧对于父母双亲。

  只隔了一天,尹平就从阳谷老家乘班车来到东阳县找尹凡了。班车由于上车下车的人多,又比较拥挤,还要转车而不能直达,尹平路上花了差不多将近一整天的时间。本来,尹凡完全可以派小邢开车去阳谷,直接把弟弟接过来就行了。许多领导都是这样,单位配给自己的工作用车几乎就成了家里的专车一样,不管家里的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为家人哪怕驱车几百上千里也不足为奇。但尹凡却不愿这么做。他主要的目的是不想让尹平觉得任何事都可以沾别人的光,不想让他体会特权的魅力。像他这种至今无法自立的人,一旦沾染上特权思想,以后对他无疑是非常有害的。

  尹平到了东阳,七问八问才问到尹凡的住处。尹凡没有像接待同学那样给他安排招待饭(现在县里面的所谓“招待饭”无一不是宴席,只不过有高档和低档的区别而已),而是给了饭票让他自己去厨房窗口与那些临时工和服务员们一样打饭;晚上,就把他安排在东阳宾馆的老楼内住。对于弟弟当初为了支持自己读大学而放弃复读,回家种田的事,尹凡至今觉得心里欠了弟弟的。尽管假如当初家里不是那么困难,有钱供两个人读书,弟弟能参加复读,也未必就能考上大学,但毕竟他当时的选择(尽管这种选择是不得已的)是做出了牺牲的。尹凡开完一个会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把弟弟叫到自己的房间里,两个人聊了起来。弟弟是个话不多的人,到了外面甚至比自己还沉闷。他对哥哥的态度是既羡慕又敬畏,毕竟尹凡代表了家庭的荣耀和骄傲,全村的人说起尹凡来,没有不翘大拇指的。不过他却觉得和哥哥的距离十分遥远,与他在一起就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尹凡与弟弟谈话的语气充满关切,也表达了对父母的歉意。但是,尹凡丝毫没有流露出自己已经知道弟媳妇对父母说过那样非常不礼貌的话,他只是叮嘱尹平,在别人那里做工,千万不能像在家里那样散慢,可得要认真负责,把事情做好,做得让老板满意才行。尹平对哥哥的叮嘱当然是一一点头应承,他知道,这次出来全凭着哥哥的面子,而且,在外面人生地不熟,以后还需要依靠他帮助自己。尹平从来没有单独出来干过一点什么,尽管已经是当家作主的人了,但他对陌生世界的畏惧和担心多多少少是存在的。第二天,正好曹漕到县城来办理一些相关的手续,尹凡把尹平交给他,曹漕以异常的豪爽姿态对尹凡说,“你放一百个心,我会把他当做我自己的弟弟一样看待的”。尹凡知道曹漕说话有时候不着边际的,也就姑妄听之,他只是希望尹平能够懂事,能够安安心心地在工艺厂呆下来,学会如何在工作岗位上尽心尽职就行了。

  随着江南的雨季完全过去,时令渐渐进入伏夏,天气变得炎热起来。原先整天被云岚雾霭所笼罩、所遮蔽的栖凤岭,终日在晴明而耀眼的阳光下,展露出它雄奇险峻的形态。清苍色的山势,如奔马、如游龙、如群鲸赴沧溟、如万戟朝天庭,让人尽情地想像它绝佳的风景和迷人的神奇。尹凡在工作劳累或心情郁闷的情况下,总会找个机会朝栖凤岭那边眺望一下。“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他不知在哪儿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知道它出自中国一部非常古老的典籍,但却不知到底出自何处。不过他非常喜欢这句话的意思,总觉得对于人生有一种神秘的启示性含义在里面。当然,栖凤岭并非不能至,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和伴侣,即使去了,那种体验和感悟一定达不到心中的企盼和预期。

  这一天,旅游局局长赵瑾来向他汇报关于栖凤岭旅游开发的最新进展情况,顺便汇报了另外一个事情。他说,陈林县长前一天找到他,说是现在马上要放暑假了,能不能通过省旅游局把去年到我们县里来的那两个外籍老师再邀请到县里来一下。赵瑾说道,当时我问县长,邀请那个查理和爱伦来,是不是想请他们给我们开讲座或者授点什么课之类的?陈县长说不是这个意思,具体什么意思他暂时也不大清楚,这是翟书记提出的建议。我问以什么名义邀请?陈县长说就以请他们前来观光旅游的名义。他们不是对我们这里的自然风光很感兴趣吗?上次来的时候不是还有一些地方,特别是栖凤岭的主峰都没上去吗?就说请他们来实现上次未能实现的夙愿嘛,就说我们东阳县政府和人民殷勤好客,希望他们能更深入地体验我们的地方风俗和人情嘛!赵瑾这样说,尹凡也觉得纳闷:记得去年那两个外籍教师来的时候,翟书记和陈林县长两人都没有出面接待,因为毕竟他们忙,而且这两位客人无论从惯例还是从“规格”上也不属于领导必须出面接待的范围。两人对栖凤岭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也表示下回有机会还想再来的意思,但这些意思仅仅是他们口头上说说而已,即使领导知道了哪里又会当个真呢?可现在偏偏把它当真了,这里面的意思真是不好琢磨。意思不好琢磨,但领导的指示还是要坚决执行。尹凡就说,那你们就去做做努力,争取把那两个外籍教师请过来。如果需要找省局的人联系做些什么工作,我这里会大力支持,我这里办不到的,我也会和陈县长沟通,总之,会给你们提供便利的。你再去请示一下陈林县长,看看对邀请他们来这里,在时间安排上有没有什么具体要求?要有的话,时间必须安排在领导认为妥当的时段里。尹凡对自己汇报的事情如此重视,表态如此坚决,考虑得又如此缜密,赵瑾心里很高兴。他说,这个事情我们一定设法办好。省局那边有的领导我们也还熟悉,去和他们联络联络,像这样的问题应该是小事一桩,他们一定会办得到的。

  省旅游学校的外籍教师查理和爱伦再度到栖凤岭旅游的事很快确定了下来。两个人对东阳县这次能够主动邀请他们前往异常兴奋,说这次一定要去爬一爬栖凤岭的主峰,到跟前去看一看那座“像凤凰美丽的头部一样的山峰”——这是查理的原话。双方约定的日子是7月的月底,翟燕青的指示是:准确的日子就定在7月28日吧,让他们提前一天到达就行了。翟书记的口气并不像是指在7月28日这天爬山,凭直觉,尹凡认为翟书记请外籍教师来东阳并不仅仅是为了旅游,其中似乎有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图。

  果然,一直在计划并且早已让县委写作班子在写讲话稿的《东阳县招商引资阶段性总结表彰及推进大会》,就在这时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搭彩台、组织群众歌舞彩排、购置焰火,还有推选招商引资先进个人和集体,替他们准备旌旗和奖状等等,一下子把个县委《招商引资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成员们忙得晕头转向,县委、县政府近期的一些工作也停顿了下来,大家都围绕着这样一个会格外紧张起来。表彰会召开的时间,不早不晚,偏偏也定在7月28日这一天。

  筹备、组织一次会议,对于机关公务员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了。尽管这个总结、表彰及推进大会的时间很紧迫,但一切却是那样井井有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大会主持词的每一段话、每一个字,到会议主席台上的座次;从颁奖时的先后顺序,到观看群众歌舞时允许入场的观众,无一不经过仔细研究、推敲和商定,而一旦确定,马上有专人分工承担并一直负责到底。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立刻可以追究责任并随时根据情况加以补救——各个地方各级部门一年要开多少会?这点儿紧张和忙碌难不倒他们。

  查理和爱伦如约而至,两个人依然像上次那样,脸上充满微笑和友好的表情。这次是东阳县主动邀请,他们的吃、住都由县政府安排了。政府接待办给他们在东阳宾馆每人开了一间房间,晚上的接风宴席由县长陈林亲自参加,尹凡和分管旅游的副县长两人作陪,加上旅游局的局长副局长,还有上次陪同两位外籍教师上山的旅游局干部小朱,十余人围坐在宾馆鸿宾楼的餐厅中,可谓济济一堂。陈林首先斟满一杯酒,对两位客人表示“真诚的欢迎和敬意”,查理和爱伦虽说中国话说得流畅了许多,但酒席上那些应酬的话说起来还是不怎么老到,所以只能是主人敬一杯,他们就喝一杯。两人虽都有些酒量,但到后面也支撑不住。好在陈林这个人劝酒向来注意适可而止,见他们已经喝到位了,就说,那就到这里为止吧。希望两位客人这次来东阳,能比上次玩得更开心。查理已经学到了中国人喜欢说客套话的习惯,他一个劲地说,还是秦县长(他把陈读成了秦。查理讲普通话在语法上基本过了关,但语音上有些地方还是把握得不那么准)善解人意,善解人意。

  他们原以为第二天的日程就是爬山,没想到第二天由分管的副县长和旅游局的干部陪同他们参观县城的新面貌。现在,东阳广场已经完全建好了,那格局、那气派,即便是在发达国家长大的两位外籍老师也觉得不可小看。他们在省城时,经常骑自行车穿街走巷,对省城的建设速度常感惊奇。此番看到东阳一个小小县城竟然也建了这么漂亮的广场,不仅连声赞叹,说,看起来,东阳县不仅自然风光美丽,这里的建设也很OK呢!

  《东阳县招商引资阶段性总结表彰及推进大会》下午3点钟正式召开,地点正设在东阳广场上,查理和爱伦应邀作为特约嘉宾参加会议并在主席台上就座。会上,先是由领导们一位位地做重要讲话,然后是各个不同单位的人发言。不管是讲话也好,发言也好,大家都手捧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念得顿挫扬抑,声情并茂,引来一阵一阵的掌声。查理和爱伦其实很不习惯这样一种开会的方式,但出于礼貌,出于对主人的尊重和感激,他们自始至终都端坐在主席台上,特别是当摄影镜头对准他们的时候,他们还面带笑容地表示出一种愉悦的心情。

  会议在高昂的乐曲和响亮的鞭炮声中结束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余晖满天,一块块镶了金边的云朵在湛蓝的天空中漂浮,使整个天空充满一种华贵的色彩。从下朝上取仰角看,那一根根希腊式的大理石浮雕立柱就像将天空高高擎起,金色的霞光折射在立柱上,使它们呈现出一种铜质的凝重和庄严之感。主席台上,翟燕青和全体领导及来宾已经起身,他们一边随着乐曲的节拍鼓着掌,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出由衷的笑容,尤其是翟燕青,他的脸上还展现出一种陶醉的喜悦……

  这幅情景,当晚就通过电视发射台展现在全县民众面前,第二天又被河阳电视台转播,河阳电视台还特地配发了一篇评论,将东阳县这个会议以及会议上展示的招商引资成果形容为“一个巨大的成功”!查理和爱伦两个人的画面被有意剪裁成特写镜头反复出现,与画面同步播出的声音是关于东阳县招商引资的一串串数据和一个个招商项目,就连方书记和袁市长看到这则电视新闻的时候,都被深深地吸引了。

  当然,查理和爱伦自己没有看到这则电视新闻,因为主人当晚陪他们喝酒,一直喝到晚上8点,然后赵瑾又用车接他们去看晚会演出和焰火。第二天一早,起床爬山,这次依旧是小朱陪同。他们俩在栖凤岭的深山里,畅快地游览了好几天,除了异常险峻的地方,小朱担心安全坚决没让他们去,能爬的地方都爬了。两个人身上甚至被尖利的茅草和竹枝划出一道道血口子,爱伦那么厚的一条牛仔裤还因为摔跤磨出一个大洞,但他们那个兴奋的劲头,让小朱也受到感染。下山的时候,查理归纳栖凤岭游览的感觉,说这儿是真山真水,原汁原味,小朱说,像你们这样游山,还充满了野情野趣呢。爱伦知道小朱意有所指,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说,下回你也带个女朋友或者异性伙伴一起来,这样会更有意思!

  《东阳县招商引资阶段性总结表彰及推进大会》不仅在全县引起轰动,在全市发生了重大反响,而且在尹凡的心里也引起不小的震动。那些公开宣布的数据,那些正式签订和协议,那些盖着双方大红印鉴的合同,甚至通过电视新闻的特写镜头昭示出来,让尹凡感到惭愧,也感到很沉重的压力。虽然曹漕那个工艺雕刻厂是东阳县招商项目中为数寥寥的几个已经正式开工的企业,应该说这一成果县委书记翟燕青和县长陈林都是很满意的,但毕竟离那1000万的招商任务相差甚巨。现在一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而这一工作目标自己才完成区区10%,到年底考核的时候,该如何是好?尹凡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同时又想,到基层来挂职,为的什么?要是讲大道理,说是为了学习和锻炼,为了提高思想觉悟和水平,当然可以写出一篇长长的文章来,但实际上呢,还是为了进步嘛(在河阳的官场上,“进步”一词被赋予特殊的含义,由一个意义宽泛的词汇转化为仅仅指的职务的晋升)。信息时代,专家说其实就是数字化时代,那是从现代科学技术的角度来讲的。而河阳政坛这些年提拔干部,实际上也表现出一种“数字化”倾向,即有些人戏言的“干部出数字,数字出干部”。这里许多工作目标都具体化、指标化了,对干部的工作目标管理,对业绩的考核,最后要看统计报表,要落实到数字上。没有一个让同僚惊叹、让领导满意的数字,哪怕口号喊得震天动地,哪怕嘴巴吹破了天也无法服众。而年终县里制定的指标到人的招商引资计划,是今年目标管理的头号任务,“重中之重”,能否完成这一任务,既可以说是关系工作责任心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体现干部抓经济工作的能力问题。《推进大会》上,翟燕青已经代表县委正式宣布东阳县的招商引资计划实现了“时间过半,任务过半”,这就是说,全县的招商引资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大家的招商任务都完成得很顺利。对比起来,唯有自己还相差太远。想到这里,尹凡心里真的有些着急。他找到曹漕,和他商量这个问题。曹漕说,咳,你呀,别看你进入了官场,要我看呀,你还是个书呆子。

  怎么了?这跟书呆子不书呆子的有什么关系?尹凡莫名其妙地问。

  怎么没关系?我没来这儿投资我不知道,来了这一段时间就看出来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天下政绩一大吹!你懂不懂?

  什么意思?你说明白点。

  什么意思?几十个亿的招商引资计划,现在已经任务过半。我到你们县城各个角落都去看过了,哪里有多少过半的迹象?要说扣除一个零还差不多!

  尹凡听出来,曹漕说“扣除一个零”,意思就是东阳县的招商引资完成量只有年初目标50%的10分之一,也即5%,折算一下不过两个半亿。尹凡说,你说的那个我知道,那是实际进资量,其中还包括你的工艺雕刻厂在内呢。

  我知道是实际进资量!其它那大部分不过都是些协议、合同之类,对不对?

  当然了,外地客商来投资,当然要先签订合同了,资金到位哪里能这么快?

  曹漕笑笑:尹凡啊尹凡,我说你还是书生气嘛。我下海这么多年了,经商方面的事我还不明白?中国的市场经济虽然在走向规范,但实际操作中还存在大量的不规范。那些个协议、合同,最后能有多少算数的?那真是天晓得的事。

  尹凡一听,有些发愣:双方签了字、盖了章,能不算数吗?国家不是早就有了《合同法》吗?

  《合同法》也管不住所有的合同,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这么说,那些签下来的东西绝大部分还不是合同,只是协议。县委书记在报告里笼统一说,别人就分辨不清楚了。这个协议嘛,对讲究信用的人来说是一个协议,对不看重信誉的人来说,还不等于废纸一张?!

  这几十个亿的协议,就算有一半作废吧,那还有十几个亿在那儿呀。

  算了吧,尹凡呀。说句老实话,我最希望你这样的人成为我的生意对手,做生意愿意和你来做。可是假如你要做我的生意搭档,那我就不愿意了,那样的话,陪的会比赚的还多。

  难道这些数字最后会成为泡沫?

  这我可不好预言。不过你等着吧,要是最后能落实20%,那也就撑破天了。就东阳目前这样一个经济基础和投资环境,除了像我老曹这样就地取材、小打小闹的,那些大的项目、大的企业哪里可能跑到这个地方来?而没有大企业、大项目的投资,你要弄50个亿的资金进来,难道不是天方夜谭的事吗?

  听曹漕这样一讲,尹凡才有点如梦方醒的感觉。是啊,年初制定计划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为什么只考虑到数字、指标,就没有考虑到可能性呢?当初讨论这个计划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经济工作,要说没有想到这类问题,提不出什么意见或建议的话,那些多年从事经济工作的县政府的领导们,他们为什么也没有对50亿元的招商计划提出反对、提出疑问呢?一想到这里,尹凡不禁又为自己感到好笑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吧:假如自己当初想到了这个问题,意识到这么大的招商引资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在县委书记翟燕青以明确态度提出这一指标,而且再三强调一定要完成的情况下,自己会站出来反对吗?自己对县委将招商指标落实到人,而且实行与年终考核和工资奖金挂钩的做法不是心存疑虑,觉得不甚妥当吗?可是也没有站出来说这种一刀切的计划不合适呀!下级服从上级,而且必须是无条件服从,多年以来,这已经成为河阳市的一种特点鲜明的官场文化了,东阳县这一点尤其明显。大概是因为此,才导致一些有着明显缺陷的指令得以通行无阻!以目前的情形看,东阳县招商引资已经成功地造了这么大的势,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这种“业绩”已经为河阳市各类媒体争相报道和肯定,不用说,这种肯定的前提,是市领导对这儿的工作表示了相当的满意,按照老的说法,这就叫形成了一股“潮流”,作为“潮流”中的人,只有顺潮流而行,哪有逆潮流而动的?难道说,发现了这些指标不现实、不足取的,只有对经济工作一窍不通的自己,别人就那样冥顽不灵,都发现不了这些问题吗?左思右想,尹凡最终得出结论:曹漕这番话,对自己似乎是具有醍醐灌顶的清醒剂作用,但其他人呢?说不定另外有些人早就在心里对这些东西产生了自己的看法,只不过谁也没有公开表露罢了,谁也不愿意当那个逆潮流而动的人罢了!哦,对了,翟书记在年初的县委工作会议上曾正式说过这个话:举全县之力,掀起招商引资的热潮。全县每个群众,每个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都要全力以赴搞招商,聚精会神谋发展。谁要是三心二意,畏首畏尾,谁将无法经受经济建设主战场的考验;谁要是不和县委决定保持一致,拉全县招商引资的后腿,谁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这个话当时显得是多么地铿锵有力,多么令人激动,可现在看起来,的确有点那个,那个……尹凡不知该用什么词来评价了,只好不再继续想这个事。他对曹漕说:

  记得原先市委组织部那个副部长,后来调到市农工委当副书记的杜南吗——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曹漕说,听说过呀!他过去不是王启贤书记的红人吗?

  尹凡说,是啊,就是他。记得他有一句话,叫做“做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现在,县里面不少干部私下里都把翟燕青称做“老板”,老板不就是“东家”的意思吗?既然是老板,是东家,那底下的干部做事都必须要依从他的指令,我现在也是在他底下工作,当然也得依从了。

  曹漕说,这个我也知道。在河阳地面上混了这么多年,和你们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多了,还能不知道官场上的规矩?一切还不都是领导说啥就是啥!

  尹凡说,你能理解我就好。现在,县里这些领导中,大多数人上报的引资计划都完成得很好,只有我落后了一大截。我在这方面的确是两眼一抹黑,不是你帮忙,那到现在为止我这项工作还是空白呢。

  曹漕说,像他们那样找个所谓的合作伙伴,签个把纸上的协议,说得难听一点,就等于在墙上画个饼,这样的玩意还是好弄的。上回在“东阳顺”吃饭,吴心仁说要我帮你完成招商引资的任务,我还真不敢夸海口,现在来了这个地方,看了这里的情况,心中就有数了。不用说1000万,就是5000万的指标我也能帮你完成——过一阵子我去找我以前的几位生意伙伴,叫他们随便搞个什么项目书来,你们是签合同也好,签协议也好,那还不是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听曹漕说得挺轻巧,尹凡说,那就好,那我今年这项最重要的任务可就全指望你了。

  停了一会儿,曹漕诡秘地说道,我看呀,这个招商引资的事,其实你用不着我帮忙,你还可以找另外一个人。

  找谁呀?

  吕丽娜呀。听说她丈夫在外面做生意,那都是大手笔呀,几十万的单子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要真找到她丈夫谈招商的事,那跟你签多少协议都没问题。

  算了吧,老曹!你说这个什么意思?

  曹漕观察一下尹凡的脸色,看他是不是不高兴了,但却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意识得自己的话说得太唐突,便噤声不再说话。

  尹凡见曹漕有些尴尬的样子,便故意以一种调侃的口气说,我总觉得像这样子搞招商,有些像是在制假贩假,这真是与过去书本里所学的东西背道而驰呀。

  曹漕说,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些年,我算悟出来了,书本上的东西,只可以修身养性,不可以作为行动的指南。你呀,如果还惋惜那些东西的话,将来对你的发展可是大为不利呀。

  就在前不久,党校同学韩玉昆还悄悄夸自己,说自己的涵养和个性有助于仕途上的发展,可现在曹漕却说大为不利。尹凡心想,也许这正是生活中的辩证法吧!

  有一次,尹凡和几个干部一起下乡,偶然听说东阳的老百姓给东阳冷冻集团起了个绰号,叫做“开关厂”。为什么叫开关厂呢?说那是因为这个厂没别的功能,只是专供用来参观的。只要有参观的人来,集团的大门才打开,里面的职工才上班。要是没人参观的时候,集团则大门紧闭,除了值班看门的,厂区再没有一个人。尹凡回想了一下,觉得确实像是这么回事。花了这么多钱办起来的企业,才一年光景,就这个样子,几乎已寿终正寝,尹凡心里觉得非常不是滋味。前几个月省人大视察组来东阳视察扶贫工作,参观扶贫典型,有关的情况尹凡已经听人说了,听过后当时就觉得有些荒唐。可给他传话的人说,这算不了什么,这种事情你在东阳,甚至在河阳,哪一年见不到?尹凡仔细想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当年阳谷县阳谷镇建的商品一条街,不是一样上电视,出风头,阳谷镇的书记涂小明很快不也当上了县委副书记吗?不过,这样花钱搞政绩,能给当地老百姓带来多少实效呢?想归想,但是要尹凡挺身而出,去阻止这类的事情,尹凡自知没有这个胆量和能量。像开关厂这样的情形,翟书记不清楚?陈县长不清楚?谁想瞒他们也不可能瞒这么久啊!这场声势浩大的养羊工程当初出于县委的正式决定,难道能让整个班子成员向群众、向上级做检讨吗?真要做检讨,自己也得有一份,毕竟自己也是这儿挂职的县委副书记呀。也许,有些事情较不得真吧,工作中的失误总是有的,没有失误那不是神仙?不允许失误哪个还敢担担子,抓工作?不过,像养羊工程这样的,到底是工作失误还是……,尹凡觉得这里面界限似乎很模糊,不容易想清楚,更不容易说清楚。况且,即使想清楚了又能怎么样?于是也就只好不再去想它了。

  冷冻集团尽管成了“开关厂”,但总经理周杰依然一副很忙碌的样子。他还是经常会到县委、县政府来,有时候说是找政府部门办个手续,有时候又是找某个领导签字,还有时候是直接上翟燕青书记那儿汇报工作。见到他的人感觉他还是那样一副踌躇满志、在干大事情的神态。他见人就说,东阳冷冻集团还要进一步发展,他已经经过考察,要引进一条羊肉罐头生产线,对东阳的羊肉就地进行深加工,提升羊肉产品的附加值云云。县里有些领导心里质疑:引进一条羊肉罐头生产线,这个事好像从来没有在任何会议上议过的呀?而一般干部和群众见他说得神乎其神却又语焉不详,更是不知底细,不知道这仅仅是他脑子里的一个想法还是正在实施的一项措施。过去,他来县政府是自己开着车,现在不亲自开车了,而是雇了个专门的司机,他个人的小车也换了新的,是奥迪A6,档次比陈县长的红旗牌还高一些。他乘坐这样的小车,县里人大、政协的二线领导就不平衡,心里酸溜溜的,觉得这小子过去不过是一个工人,一个个体户,现在当了个总经理,要按照级别算也就一个正科级,竟然这样显摆,这样招摇。翟燕青有时就会替周杰解释,说他搞经济嘛,经常和各种客商打交道,门面还是要讲的。他要是总坐一辆桑塔那或者夏利,别人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再说,东阳冷冻集团不光是他个人的,更是县里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也代表了县里的形象嘛。有一位人大副主任就在背地里发牢骚:这也面子,那也形象。好看的东西以后能不能当饭吃还真难说呢。

  这天,尹凡在县委办公楼的楼梯口遇见周杰。周杰夹个包,一边上楼梯,一边用一只手轻轻地梳理打了摩丝、油光可鉴的头发。尹凡猜他是不是又是去找翟书记。他看见尹凡,停下脚步说,尹书记,忙啊?你可很久没上我们集团去视察了。

  尹凡听见周杰这句话,心里未免有些不悦:你小子把那么个厂弄成了“开关厂”了,还说我没去视察。我就是去了,又上哪儿找你去呀!但他表面上不露声色,微笑着说,周总一天到晚比我们更忙。你在经济工作第一线嘛,主战场的压力可是不轻啊。

  为东阳的发展建设做贡献嘛。你们是决策者,我嘛,是具体跑腿的——他抖擞着两条长腿说,你看,我这两条腿都跑细了。说完,自己笑了起来。他又凑近尹凡,放低声音说,有一个台商在市里开了家“大东亚娱乐城”,可跑火了,市里不少单位的领导都常上那儿玩。什么时候等尹书记有空,我请客,一起去那儿看一看,玩一玩。尹书记,对你,我可是特别尊敬,我觉得,这县里的领导,除了翟书记,我觉得你是最有水平,也是最值得尊敬的了。

  尹凡早已领教过周杰这方面的特点,拍起马屁来毫不掩饰,恭维人能让你感觉到浑身肉麻。但尹凡却不好拉起脸表示不高兴,只好说,谢谢了,谢谢了!你整天那么忙,还有时间玩?我也不容易抽出空来。以后再说吧。

  那好,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不会忘记这事,一定请你去。周杰说完,朝尹凡挥一下手,看着尹凡下了楼,他又转身朝楼上走去。

  接到市委组织部的通知,尹凡赶回单位去开会。原来,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只有一个:对拟在本部提拔的干部进行一次民主推荐。而且,说是后天上午召开市委常委会,讨论干部任免问题,今天投票的结果明天部务会必须研究,后天要送常委会讨论的。

  听组织部的老同志说,以前提拔干部可是没有“民主推荐”这一道程序的,那时候什么时间提拔干部,哪个干部会得到提拔,群众基本上没有多少知情权,往往是任命书下达以后才为人知晓。现在则必须要首先经过机关干部们投票这样一道程序。但是,尽管有这样一道程序,有些机关干部还是觉得这不过是一道幌子,准备提拔的人选在领导那儿其实已经有数了,甚至领导们已经都拟定了的。是不是这样,尹凡不敢完全肯定,但以前几次(包括自己的科长陈立平提拔出去那次),人选大体是事先定好的,这点根据提拔前的传闻和当时的一些迹象可以推断出来。所以,在部里让小秦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特意问了一句:

  部里这次看好谁呀,有议论了吗?

  小秦说,听我们科里的人说,知工科科长乔敏的希望很大。

  还有什么人吗?

  其他……也许干部综合科的游科长也是候选人之一吧。

  他听说乔敏的可能性很大,心里当然高兴。上次回来就听说乔敏准备提拔,可差不多半年过去了,却一直没有动静。有人说,乔敏在一些工作问题上有自己的主见,有时候哪怕与领导意见不合,也要说出来,而且她觉得领导不对的时候,还会争论。就因为这个性格,领导对她有看法,要把她“搁一搁”。而干部综合科的游科长,则从来以领导的指示为准绳,半点不会违背,也不会发表与领导不同的意见,所以在工作中,他几乎从来没有受到过领导们的批评。按资历,乔科长进部里工作的时间早一些;按岗位,当然游科长要相对受到重视,因为毕竟综合科的业务范围关系到全市各个单位和部门领导的考核和考察内容的汇总、上报,可以说其重要性仅次于干部科。按照部里的“民意”,乔科长的人缘更好,因为她平时比较随和,对任何人都采取一种“平视”的态度;而游科长则有些架子,哪怕对部里的干部,他有时候也会有些眼角看人;不过,部领导对两个人的评价,依据平时偶尔的流露,则倾向性就有着微妙的差别了。有的说“乔敏这个人坦诚,的确有工作能力”,也有的则说“组织部门的干部就是要听话,要稳重,比如像游在春这样的同志,就很适合从事这项工作”……这次到底会提拔谁,尹凡觉得自己的意见虽然无足轻重,但既然有投票的权利,就必须要表达自己的个人意见。因此,当全部的同志济济一堂,薛部长在主席台上讲话,强调了让大家投票的重要意义之后,机关党委的小万将空白票一一发到大家手中的时候,尹凡在上面大大地写了“乔敏”两个字。写票的时候,他借助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下两边的人写票,见他们也同样写的是“乔敏”,心里涌现出一种满足和快意的感觉。

  尹凡在市里呆了几天,一方面要办理一些事情,主要是分管的工作有些要和市局做些沟通,另一方面就是想早点知道市委常委会的研究结果。结果在第三天果然出来了,组织部的助理调研员正是乔敏,尹凡不知为啥心里感到特别高兴。他当然愿意乔敏提拔,这是其一,另外还有一层就是,他觉得这次提拔干部的结果总算与民意吻合,不管这真的是民意测评得来的结果还是领导事先的拟定与群众意见不谋而合,都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晚上,他打了个电话给乔敏,向她表示祝贺。乔敏也在电话里“对同志们的关心表示感谢”,她还说,听说你在东阳干得不错,我也希望你能够真正发挥出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来。乔敏的话里充满真挚,尹凡听了心里也很感动。

  从部里回到东阳后没几天,县委接到市委组织部一个通知,说是省委组织部要来一个考察组到河阳考察干部,其中一个地点是东阳县。省组在东阳的考察对象是县委书记翟燕青,要县委做好相应的准备。

  按照河阳的常规,考察干部就是提拔干部的先兆,河阳如此,想必全省也都是如此。接到这个通知,县委常委们心情陡然一下紧张起来。县委书记要提拔的话,整个县里的班子格局就意味着要有大的变化。一般而言,书记得到了提拔,只要上级不从外面派人来担任这个职务,班子里其他成员就会相继跟进,这对大家都是好事。于是,班子成员们都根据市里的要求,尽量把出差和开会之类的计划往后挪,等待着省委组织部考察组的前来。

  考察组先在市里呆了一天,市委书记方喻、市长袁风分别和他们见了面,对于本市近期准备提拔为副厅级的干部人选和他们做了沟通,表达了市委、市政府以及他们个人的意见。市委和市政府两套班子的其他成员也被考察组的人一一召见,召见的目的也是征询他们对这批干部的个人看法。随后,他们下到县里,再做深入考察。在东阳县,考察组分别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县人大、政协的一把手以及公安、检察院和法院的一把手见了面,征询他们对县委书记翟燕青的看法,包括他在东阳工作的政绩、他的个人品德、他的群众观点、他的个人作风等等,尤其对他在廉洁方面的情况进行了询问。考察组在东阳整整呆了两天,两天里,每个晚上都没有空闲,都在和人谈话,谈完话后还要整理纪录。尹凡也被叫去谈了话,他对翟燕青的看法当然是以肯定为主,对翟书记的政绩的介绍,是以县委上半年的工作总结为依据的。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最好不要乱发挥,也不要独出心裁。班子成员这么多,大家口径要是差别太大,将不利于考察组写考察材料。

  考察组走了以后,大家对翟书记的议论不再是什么时候会得到提拔,而是他将会被提拔到什么岗位。传得最多的是他很有可能提拔为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要不就分管城建,因为他在这两方面都“有所创造”,搞出了影响。翟燕青自己却很沉得住气的样子,和同僚在一起从来不谈这个话题。有人要是提起来,他会说,提拔不提拔,是组织上的事,我本人嘛,为国家多干点工作,这也是应当的,哪里能计较个人的事?再说了,这也不是个人计较得了的,你们说是不是?翟燕青的话自然是光明正大,但也有人私下里说他近期有一段时间老出差,其实是在外面跑官。说这个话的人并没有拿出具体证据,但这样舆论一出来,有些人就对翟书记的话是否发自内心抱有存疑,甚至说,他不急?他不急的话,弄那么多虚假的东西干什么?给谁看?不过,这些闲话说归说,也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侃侃而已,没有人敢吃了豹子胆,放到台面上公开讲。

  就在对翟燕青的考察结束不久,市检察院正在查处的一起案件渐渐曝光。案情稍微有些曲折,但并不复杂。

  地处河阳最南端的河川县,引进了一家“台资”企业,名字叫做“东顺”精品皮具厂,既加工原皮,又生产皮鞋、皮带和皮革制公文包之类的产品。可是企业却在排污的问题上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排放的污水将川阳河污染得一塌糊涂。原本清澈的川阳河,自从皮具厂开办以来,水质变得污浊不堪。水面上翻腾着浑黄的泡沫,水中散发出异味,河面上到处漂浮着死鱼死虾。沿河两岸的一些村庄饮用水一直就是川阳河水,河水被污染后,村民们的吃水用水就成了大问题。挑回去的河水经过数日沉淀后才敢勉强用,用明矾沉淀后的水虽然看去比刚挑上来时清了些,但水中的异味却不能除去。而直接在河里洗的衣服,原本是白色的,洗后晾干却成了黄一道白一道的,根本不能再穿。插到田里的禾苗也因污染的问题,长势受到很大影响。村民们找这家皮具厂理论,要求他们停止生产,被厂方拒绝。村民们无奈,便向县里反映。县里的答复是,要沿河的村民们顾全招商引资的大局,牺牲点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维护好国家的利益,为全县的经济发展做出贡献。村民们一听,气得不行,又找环保部门,要求他们维护自己的权益,可环保局的人说,县里文件早就说过了,地方上的一切利益都要为全县的利益让步。这家企业在本县的投资额有近千万元,它一年可以给地方财政上交税收近百万。而且这是县里一位领导亲自引进的项目,领导不发话,我们哪里敢去查处?!万般无奈,离皮具厂最近的一个村的村民有一天再到厂里去找老板。可厂里的保安将厂区铁门一关,手持警棍如临大敌地站在铁门内,阻挡村民们进来。村民们连厂门都进不了,心头的气愤是不用说了。他们开始在外面叫骂,叫着叫着,有人就想攀越铁门进到里面去。有两个人正爬到一半的时候,铁门突然打开,里面的保安还有一些手持木棍的工人一起冲了出来,对着村民们就是一顿乱打。手无寸铁的村民被打得四处逃窜,而那两个爬在门上的人则来不及下来,被保安拖进厂里进行“教训”,他们用拳头足足教训了两个人一个多小时,将两人打得口鼻流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然后将他们抬出厂门,丢到河边上。后来,是村里有个妇女从镇上卖猪崽回来,隔着河岸看见他们躺在那儿,吓得赶紧跑回村去喊人,这才将两个人抬了回去。把两个受伤的村民抬回家后,村民们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警察来看了两个人的伤势,然后又到皮具厂去做调查。在皮具厂,据说那个“台湾老板”接见了他们,向他们讲述了事件发生的情况。第二天,派出所的人找到那个村的村干部,要求他们交出“聚众闹事,破坏生产”的领头人。村干部对事件的原因当然是一清二楚,于是说,事件的起因不是村民们闹事,而是他们迫不得已想去找“台湾老板”谈判讲道理。而且村民们没有动手打人,打人的是厂里的保安。村民被打伤了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派出所的人昨天不是已经看过他们的伤了吗?派出所一个副所长眉毛一横,说道,你们村干部只知道护着村里的百姓,一点不懂得顾全大局。我们昨天上你们这儿调查过了,也上皮具厂做了调查,两方面的情况都了解了。人家厂里的人没上你们这儿来,是你们村的人上人家皮具厂去,打架也是发生在那儿。你说不是你们闹事难道是人家闹事不成?!村干部见派出所警察这样讲话,觉得辩也无益,就说,至少这件事是由于他们厂里污染河水造成的。河水被污染了,这一带的老百姓生活受到了影响,大家去提意见有什么错?那些警察又说,污染河水的事,你们可以通过合法手段去解决,这样不讲法律,私自动用武力,不是解决的办法。你们村干部这点觉悟都没有吗?村干部反驳说,不是我们这里的村民不讲法律没觉悟,而是他们不讲法律。你们到河边去看看,看那里的水还能用、还能吃吗?这样争执了几句,派出所的人不高兴了,说,好,你们讲法律,你们跟我们到派出所去讲法律去。你们要是不交出带头闹事者,那你们村干部跟我们到派出所办学习班去——在学习班上,我们再来讨论法律问题!警察们的态度那么坚决,那么强硬,村干部们知道再讲什么也没用,于是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两人商量,决定由村主任跟派出所的警察们走,支书留在家里做好村民们的安抚工作。

  村主任跟警察们到了派出所以后,派出所的领导拿出县委、县政府下发的有关《切实保障外来投资客商的权益和利益的通知》这样一份文件,在一些条款上划出重重的红杠,掷到他面前,说,你们好好学学这份文件,不要将你们村看得比县里还大。你这个小小的村官,县委说要摘你的帽子就摘你的帽子。你要仔细想想,你到底是跟着县委的工作部署走还是跟着落后群众的情绪走?等你反省清楚了再好好回去做工作!

  村主任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两天,直到第三天才回来。就在他被带走的那两天,村里的群众情绪更是愤慨。他们见向县委、县政府和县里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不顶用,于是便写出许多上告信,发给省、市有关部门。

  大部分上告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但也有少量的信引起了相关部门的关注。省公安厅和省环保局都将信件转到了河阳市公安局和市环保局;市长袁风那儿也收到了类似的信件。袁风在信件上批示:请有关部门对信件内容进行调查后,做出相应处理。信件批下去后,市公安局项局长亲自与河川县公安局进行了电话联系,河川县公安局的答复是:位于川阳河边的“东顺”皮具厂出现了一起盗窃案,疑点集中在厂区附近的某个村庄。为了案件的侦破,当地派出所将那个村的村主任叫到派出所去了解情况,引起村民们不满,于是便围攻皮具厂,并与厂里的保安发生冲突。

  项局长在电话里问:告状信说派出所拘押了村主任,有这回事没有?县局领导回答说并没有拘押,只不过那个村主任在派出所呆的时间长了点。项局长又问,呆了几天?县局的领导吞吞吐吐说道,大概有那么一、两天吧。

  这怎么行?这就是派出所不对了。让派出所赶快放人。

  人已经放了。

  放了就好。公安部门执法,不要让别人说我们自己不懂法。现在袁市长批了字下来,省厅也把告状信转下来了,你们自己要注意一点。如果村民们还在那里闹,要做说服工作。案件要破,但要按程序办,跟村民要做解释工作。招商引资是全市工作的一项大局,任何人不得破坏这个大局。谁要是破坏大局,影响经济发展,扰乱社会秩序,公安部门一定会坚决打击!但我们的矛头不能对准普通群众,知道没有?

  知道,知道。

  县局领导接到项局长的电话,本想自己这边要维护县里的利益,对上面随便搪塞一下,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没想到项局长却说了一大套。他有些懊恼,便也打个电话把派出所的所长给骂了一顿。

  市环保局则派人到河川县来实地看了一下皮具厂造成的污染情况,直接下达了整改通知书。皮具厂老板周青找县招商引资办商量此事,引资办的人说,你能够改善当然更好,要是一下子来不及的话,那就等上面再来检查的时候,我们预先给你通知,你暂停排放污水嘛。见引资办这样护着自己,周青心里十分满意地离去。

  村民当初也将告状信寄到了检察院,但此事暂时与检察院无关,故而他们没有介入,不过,“东顺皮具厂”的名称却在检察官那儿留下了印象。不久,查处一起假冒伪劣产品的案件,检察院才正式和“东顺皮具厂”打起了交道。原来,省检察院不断接到一些信息和举报,说本省有一家企业,打的是“台资企业”的招牌,专门假冒世界名牌生产皮带、皮包和皮鞋等等。他们假冒的名牌有:鳄鱼、花花公子、袋鼠、老爷车等等,南方好几个省都有他们的产品在市场上销售。这家厂子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国际上相关厂家的注意,有的还提出了抗议。经过一段时间侦察,发现这类假冒产品的来源在河阳市,省检察院便给河阳市检察院下达了指示,要求立即查处此案,省检还专门派了一名处长前来督办此事。经过排查,河阳市检察院发现本地生产这类皮件产品的唯独“东顺皮具厂”一家,于是就和市工商局的人员一起直奔该厂。在“东顺皮具厂”的车间和仓库里,果然发现一批已经包装好准备外运的假冒世界各地名牌的皮件产品;同时还有大量羊皮。经过对周青的调查,检察院发现他根本不是什么台商,原籍就在河阳当地,他的一些相关证件全是伪造的。在查封周青的账户时还发现,“东顺皮具厂”的资金虽然是从深圳打进来的,但这些钱在进入深圳的银行之前,实际上却是从河阳的几家银行分别汇过去的!凭着职业的敏感,检察官们怀疑这里面存在着洗钱行为,而且所洗的这笔钱,来路相当可疑。再对本市这几家银行进行调查,检察官们发现,存入这些银行的钱,竟然来自“东阳冷冻集团”的基建和流动资金。掌握了这些证据后,周青不得不对检察官交待他的真实面目。

  原来,这个周青与东阳冷冻集团的总经理周杰是堂兄弟,周杰在外面闯荡做生意的时候,就把周青带在身边,当时的周青高中还没毕业。这个周青读书虽然没有兴趣,但对堂兄那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倒是学到了真传。周杰弄到东阳冷冻集团总经理的位置后,周青本想借堂兄的光,也到集团里弄个职务,领一份工资,可周杰坚决不同意。周杰以周青的名义在深圳注册了一家公司,让周青到那里担任总经理。深圳的公司其实是个空壳,周青并不能借助这个公司开展什么业务,只好依旧靠诈骗骗点钱财过日子。开始,周青觉得堂兄这么做是想不让他染指冷冻厂的事,把他从河阳给支开,但不久就明白堂兄的意图了。周杰在冷冻集团当了一段时间的总经理后,充分感受到翟燕青对自己的信任。集团的一切资金运行全部由自己说了算,县里任何部门从来不对这里进行干预,甚至连过问都不过问。基建、购置设备、流动资金的运转等等,全凭自己一张嘴说了算,没有审计,也不用通过县财政局。所以,从土建的时候开始,周杰就有意识地以各种理由从银行贷款(包括东阳干部职工的“捐款”)中剥离出一笔笔资金划到别的银行账户上,然后又将这些钱逐步转到深圳的那家“公司”里,相当一部分流动资金和回笼货款也被他暗中转到深圳去。当“公司”的钱积攒到相当程度的时候,周杰就考虑要“以钱生钱”,不能让深圳那些钱闲着。他和周青两个人商量,怎么样才能使这些钱变得不再非法。正好河阳市大力开展招商引资的活动,从市到各个县区,都在积极争取外地资金来本地办企业,开发经营项目,而且争相对外来企业给于特殊的优惠政策。周青就说,要不把这些钱还投回到河阳去?周杰思考再三,觉得这是一个比较有利的洗钱的时机和方式,而且说不定还可以利用自己现在已经在东阳所掌握的资源再发一笔财,就答应了。于是,周青找朋友伪造了个人的身份证件,还有企业的注册文件,假扮成台湾巨富的公子,并巧妙地制造一个机会与河川县政府领导“偶然”相遇。河川县这位领导招商心切,而周青充分利用了他的这种心理,把自己和家庭吹嘘了一通,并说自己的祖上就是河阳一带的人,父亲在国民党撤离大陆时随部队去的台湾,至今仍想念家乡的父老乡亲。虽然他老人家在台湾办厂获得成功,已积累万贯家财,却十分想念家乡,想为家乡人民做点事情。那位领导听周青这样说,很是激动地称赞周青的父亲是“爱国企业家”,说周青“继承家风,心怀桑梓”,父子两代均为“河阳人杰”。等把河川县那位领导的胃口吊足了,周青便松动口风,答应要在河川办厂。河川县那位领导将周青注册500万元的企业引进当地,受到县里面的郑重欢迎。当然,企业办起来后,周青也与当地政府的官员们接触多了起来,大家发现周青这个人并不像个受过多少教育的富家子弟,反倒有些泼皮无赖相,但是不少人想的是,他来这儿办厂,给地方交税,这就足够了,至于他个人的品行,那是他个人的事,至多与他的家教不足有关,用不着别人去多管的。等到周青出事,才有许多事后诸葛亮说,早就看着周青不顺眼,说话没文化不讲,甚至话里根本就没几句正经。也有说周青这个人根本不是办企业的料,跟他谈企业制度、企业管理,谈市场模式、市场体系,他像是一点不懂……但所有这些,再谈都已经多余了,毕竟周青出事不是因为当地干部发现了他的问题,而是他生产经营中的违法行为导致了个人身份的败露。

  周青的事自然牵涉到周杰。周杰开始发现检察院在对他进行调查的时候,曾向翟燕青请假,说是到外地去做市场调查,结果一走就便不见了踪影。但检察院通过公安部门监控他的手机,很快找到了他的踪迹,派人到内蒙古把他抓了回来。

  周杰被逮捕的消息,起初东阳县委并不想传播开来让大家知道,县委书记翟燕青的意思是,为了东阳县的经济发展,为了保持健康稳定的大好形势,要尽可能将阴暗面缩小,不要让非主流的东西干扰了人民群众的视线,影响他们从事经济建设的积极性。翟燕青对县委常委们说,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出现个把贪污腐败分子,这是难以避免的。我们的干部要把目光集中到事业上来,也要引导广大群众看主流。周杰出了事,到底是什么事,性质严重到什么程度,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所以不要先自恐慌。当然,用这个人,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是失策,但当时县委选择他也是不得已的嘛。为了东阳县的形象,也为了我们县委的决策不受干扰,大家一定要保持冷静和清醒,要尽可能地不在群众中扩散……但小道消息的传播每每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很快,东阳冷冻集团总经理周杰受到拘捕的消息就在河阳转播开来,有关检察院查处过程中的一些情形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群众口中。

  有人说,周杰这小子可狡猾了,当检察院刚开始查处周青的皮具厂的时候,周杰似乎就意识到事情可能会闹大。他以到外地购置生产易拉罐的马口铁为名,从银行取出一笔现金,锁进自己的保险柜里。还悄悄托人找到省检察院那位处长所住的宾馆,想去行贿,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不过,也有人反驳这个说法,说他那时还没暴露,自己上门行贿,不等于是主动将自己供出来吗)。正是从行贿被拒的时候,周杰预感事情不妙,就提前策划了逃跑的行动。

  又有人说,周杰逃跑时,开始是往南逃往深圳,因为他还有一笔资金不在注册的那一家公司的开户银行,而在另外一家银行,他到深圳的目的当然是去转移这笔钱的。后来,他又觉得深圳不安全,这才往北方跑。

  还有人说,周杰一看就是个花花公子的模样,他平时那个油头粉面的打扮,就是为了勾引女人。他在河阳市开的那家“东阳顺”,表面上是菜馆,实际上是周杰的淫窝。那里面的服务员,只要漂亮一点的,都被他上过手。周杰每次去了,那些按摩女都要赶着为他服务,还互相争风吃醋呢。原先三楼的那个经理,后来接替罗狗子当菜馆执行经理的常什么娇,甚至敢当着周杰的面跟他老婆吵架。即使在逃跑的日子里,周杰仍然花心不改,总想占陌路女人的便宜——讲周杰的这些历史,其实是为了烘托周杰最终被捕时的那个情节。在“追述”那个情节的时候,所有的讲述者无不眉飞色舞,似乎自己亲眼目睹过一场电视节目里所播放的惊险艳遇或侦探故事——周杰这个人呀,虽然人家说他比鬼还精灵,但却是色迷心窍。检察院的人在调查案件时掌握了他在黑社会的人手里购置了一把小手枪,所以追捕他时格外谨慎。曾经有两次在北方城市里跟踪他的时候,都没有盯住他。后来,检察院设计了一个圈套让他来钻。检察院派了一位年轻漂亮、北方话说得很好的女检察官,用当地的公共电话亭里的电话拨周杰的手机。周杰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手机已被监听,他见来电是当地的号码,还以为是自己投靠的朋友在哪条街上给自己打电话,便打开手机翻盖来接听。那个女检察官故意抢先用娇滴滴的口吻和他说话,并说了几句打情骂俏的话。周杰判断这是一位小姐拨错了手机号,所以就用礼貌的声音来提醒她。他这一提醒,女检察官便说,原来是我拨错了号呀,实在对不起了。不过我听你讲话,你一定是一位帅哥,而且是善解人意的帅哥。女检察官的嗓音嗲嗲的,带着撩拨的意味。周杰被她弄得心里痒痒的,便忍不住也用一种轻佻的口吻和她说话。说到后来,女检察官提出要和“善解人意的帅哥见一见面”,周杰竟鬼使神差答应了。两个人约好在一家高级夜总会见面的时候,身材高挑的女检察官穿一身能很好显露身材的时装,外面罩一件乳色风衣,头上挽着高髻,眼圈涂着一层眼影,嘴唇抹成紫罗兰的颜色,整个就像一个十足的模特打扮。周杰一见她的面,心就酥了,觉得自己在逃难之时能有一场艳遇,真的说明自己命好,说明天佑我周杰,老天不该绝我!后来,喝了咖啡,也喝了点酒,女检察官提出要和周杰一起跳舞,周杰自信身材好,舞也跳得好,正好可以在面前这位绝色女郎面前卖弄,很高兴就答应了。女检察官和他跳两曲伦巴,又说要跳迪斯科。很快,周杰又兴奋又感到有些热,就将风衣和上衣都脱下来放在一旁。他随身带的公文包早已经交给巴台代为保管了。其余一直跟踪而来、在一旁冷眼观察的检察官们确信他身上已不可能藏枪,便突然采取行动,将周杰拘捕——周杰就是这样落网的。

  当然,也有另一种版本,说周杰落网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么风光。说他打算逃走的时候,拿了存折想到银行取钱。平时很熟悉的银行储蓄员,见了周杰这位大客户都十分恭敬,可这天却用一副冷面孔对待他。他手上存折的额度虽说至少都是五、六位数的,但没有一张能取出钱来。不是这家银行说系统坏了,就是那家银行说正在盘帐,至少要等个两、三天,还有的干脆就告诉他说我们行的账户暂时冻结。所以周杰离开河阳的时候,身上仅带了几千块钱。坐了几趟飞机,跑了一、两个城市,他身上就一文不名了。于是只好又耍他的老手段,骗吃骗喝。可他人在逃难中,不像以前搞诈骗可以从容地来,所以也就总是被识破,有两次甚至被当地公安机关拘留了。到检察官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面容憔悴,精神疲惫,整个一副乞丐模样了。

  两种版本的反差如此之大,以至听过第一种版本的人再听第二种版本,便说对方“造谣”,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而讲述第二种版本的人便会对前者嗤之以鼻,说“你才造谣,你说的那些根本是杜撰的,除了电视里,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还有好奇心更强的甚至想打听:河阳市检察院有没有那样一位漂亮的女检察官,能轻易让一个逃难在外,如惊弓之鸟的人上钩?对检察院的情况熟悉一点的就帮着分析:市检女干部有好几位,年轻女性当中,业务能力强一点的像章薇薇,人却长得不怎么漂亮,而且更不可能像模特儿;而有一个高个子,人长得也还算不错的秦芳,说话的声音却不怎么好听,嗓子有些嘶哑。要是单听她的声音,根本与本人联系不起来。那么到底那个女检察官是不是本市的呢,或是其它系统的?好事者的猜测最终也没能有个着落。

  年底又到了。尽管有关东顺皮具厂“老板”周青和东阳冷冻集团总经理周杰两个人的案子让大家的神经兴奋了一阵,但各个单位正常的工作还在照样进行。这次,尹凡又回市里参加方志办召开的全市方志工作研讨会。散会后回到家里,女儿菲菲见到他格外高兴。她虽然还不会讲话,但对父亲的相貌、声音却格外敏感。她挣扎着从外婆手里下来,蹒跚地扑向尹凡的怀抱。当尹凡伸出双手抱住她,并将她高高举起的时候,菲菲发出带着一丝惊怕、九分惊喜的响亮的笑声……娄虹下班回来,看见丈夫和女儿正兴高采烈地玩着呢,也没说话,把挎包往沙发上一放,便朝厨房走去。尹凡看见她,放下菲菲想和她说话,娄虹却将脸冷淡地扭到一边,自顾自地进了厨房。晚饭时,娄虹依旧没有答理尹凡的意思,尹凡也就只好低着头不做声。岳母看出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对,也不敢问,只是一个劲地劝尹凡多吃菜,说道,凡儿啊,你看你这些时候没回来,我觉得人变瘦了呢。是不是食堂里伙食不好啊?尹凡勉强笑笑说,不会,伙食哪里会不好?我老是担心吃坏肚子呢。岳母有些怀疑地看着尹凡:是吗?伙食好就好。你一个人在外面,可不要苦了自己。岳母又用眼睛示意娄虹,意思要她主动和尹凡讲讲话,娄虹却装做没有看见,把眼光转向别处。

  晚上,两夫妻上了床,娄虹才开始把憋在肚子里的气发作出来。她问:

  你们那个花架子工程,叫什么“痒痒工程”,跟你有没有关系?

  尹凡说,养羊工程是县委去年确定的一项主要工作,和我当然也有关系了。尹凡不知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以为她责怪自己不该参与这项已经被外界所知的、基本成为了表面文章的形象工程的工作。但娄虹的话题却很快转了向:

  那好,那我问你,你肯定也去那个什么鬼“东阳顺”做过坏事了?

  做坏事?做什么坏事?尹凡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坏事?你还跟我装蒜!那个“东阳顺”不是个做坏事的地方?

  那不就是个吃饭的地方吗?

  除了吃饭就没有别的了?

  听说楼上还有些娱乐活动什么的,我不太清楚。

  你会不清楚?你们县里那些领导,不少都被周杰给带到那儿去享受过按摩小姐的“招待”,你能不去?

  你看你说的,一点事实根据都没有。我什么时候跟着周杰去过那儿?你得有根据呀!

  好,根据我说给你听。听说检察院从“东阳顺”抄出一张名单,上面纪录了在“东阳顺”享受过免费招待的人员名单,里面有没有你?

  尹凡想了一想,说,应该会有吧。

  那还不是?你刚才还说没有,还想否认……

  尹凡急了,什么否认否认的?我不就是去年这个时候请几个同学在那儿吃了一顿饭吗?那顿饭没付钱,一定被那个罗福苟给记在账目上了。

  就那一次?

  尹凡赌咒说,就那一次,还有别的我不是人,好不好!

  娄虹叹了一口气:怪不得别人说男人有钱——我看还要包括有权——就变坏。你一进入官场,我就觉得越来越把握不住你了。

  尹凡冷笑一声:什么我“一进入官场就变”!我当初报考公务员还不是你最积极地怂恿?当初你一个人呆在阳谷调不过来,还不是整天说我没权没势没本事?现在你调进了河阳,却说我在变坏,那我还回去教书,重新变成一个好人好不好!

  尹凡这几句话说得娄虹哑口无言。她意识到自己口误,只好岔开话题,把声音放软一些,说道,谁让你那次请同学们吃饭省那两个钱呢?你要是付了钱,那份名单上不就没有你了吗?

  哼,早知道这样想,你就不要一天到晚和别人比,这个有钱那个有钱,就是自己没钱,跟穷光蛋似的。你要是不把钱袋子卡得那么紧,我会去揩公家的油水吗?我总不能老是吃别人的,自己一毛不拔,让人家说我小气吧!

  见尹凡真的动了气,娄虹心里有些慌,赶紧用胳膊搂住尹凡的腰,说道,我不过是问问嘛,又不是真的。你干嘛呀,真是的。

  尹凡这回可不愿答理她这一套,他把身一翻,拿脊背对着娄虹,径自睡觉去了。娄虹见尹凡不肯妥协,也就无趣地缩进被窝,不再说话了。

  还有两天就到元旦了,本来,尹凡完全可以跟县里请两天假,就说到部里汇报一下工作,然后一直呆到过完元旦再走。可他心里的气还没消,便打电话让小邢来接他回东阳。小邢赶到河阳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岳母见他急着走,说道,马上就吃中饭了呢,我看你,还有这位小……小……(见尹书记岳母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小邢马上自我介绍说,我姓邢)哦,小邢师傅,干脆也在这儿吃了午饭走呗。尹凡说,不了,到了年底,县里工作比较多,我还是上午往回赶。

  出了门,车子开上了河阳市的街道,尹凡突然想起,那个“东阳顺”怎么了?难道说周杰出了事,连菜馆也不让开了,要关门怎么的?于是说去东风路看一看。小邢将车掉个头,拐到东风路口。尹凡看见“东阳顺”菜馆还在照常营业,只不过客人好像显得稀疏多了。尹凡说,不如我们两个就在这里吃中饭,我请客。小邢见尹书记真的要下车,不知他怎么想,也不好问,便说,那我把车停好再进来。

  两个人进了菜馆,尹凡在大厅里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服务员递过来菜单,尹凡点了一个羊肉火锅,一盘炒三丝,一盘番茄炒蛋,没要酒,而是要了两听饮料,两个人就那样吃起来。尹凡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吃一顿饭,他只来这里吃过一次饭,对服务员的面孔不是很熟悉,只是觉得这些服务员与上次不一样,好像都换了新的似的。

  从菜馆出来,小邢指了指大门上方,说道,那个羊头被取下来了。尹凡抬头一看,果然,“东阳顺菜馆”几个遒劲的颜体字还高高地挂着,但原先那个硕大的羊头不见了。挂羊头的地方,也没用别的东西掩饰一下,露出空荡荡一块墙壁,显得很是难看。上了车,小邢又说,现在这里不挂羊头了,大概卖什么肉也卖不成了吧?

  尹凡知道他说的是河阳县那个外号叫“硬来”的派出所长给这里下的定义:挂羊头卖婊子肉!尹凡心里感叹一声:县委一项声势浩大的工程,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真是令人难以预测,也实在难以想像!

  有关县委书记翟燕青的前途问题几乎成了东阳县家家饭桌上的话题。原先讲他即将担任河阳市副市长的消息现在不大有人讲了,新的说法有好几种。有说他将去市政协担任副主席的,因为他毕竟做出了成绩,养羊工程造成那么大的影响,就连省里也给于了充分的肯定,不仅上半年省人大视察组来视察过,而且翟书记还代表河阳市参加了全省扶贫工作先进代表会。今年东阳的招商引资在全市又是名列前茅。虽说出现了周杰这样的犯罪嫌疑分子,但这并不是翟书记允许他干的,所以不应该牵涉到书记本人。也有说他不会在本地提拔,虽然他有能力,有魄力,但毕竟有些事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在当地提拔难以让其他干部心服。当然,隐隐中还有些传言,说翟燕青暗中受了周杰不少贿赂,要不然哪里会对他那样宠信?说这话的人一脸愤慨的样子:东阳县这两年搞形象工程,都是为了做给上面看的。花了银行多少贷款,里面还有我们的捐款,又取得了什么效益?将来他要是走了,这么多钱谁来还?也有人就说,受贿不受贿,这要检察院查实了才能做定论。当官的比老百姓多捞两个钱,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你要说翟燕青一点事没做也不对,从省城通往外省的这条高等级公路,现在不是已经在开始施工了吗?这不是翟书记手上的政绩吗?即使他别的什么事也没做,光这一件事,为东阳百姓积的德就够大家记住他的了。那个说翟燕青受贿的人就问:争取高等级公路从我们县境通过是他翟燕青的功劳吗?听说这是那个来县里挂职的干部叫尹……尹什么副书记走的路子。

  什么尹书记,人家翟书记亲自去省里找了省委领导才解决的!

  是这么回事吗?

  这我骗你干吗?骗你我又得不到什么!

  这下对方才不再争论了。

  尽管东阳县包括整个河阳市的传言都很多,但却并没有影响正常工作。市里该收的报表照收,县区该报的报表照报。在河阳市的年度统计报表上,东阳县招商引资这一项稳居第一,因此,在全市有关的会议上,市长袁风依旧表扬东阳县落实市委、市政府决定,狠抓经济工作很有成效,对全市起了“带动作用”。袁风在一次较小型的会议上,针对社会上近期的一些传闻特意讲了几句话,袁风说,东阳县在发展经济过程中,出现了一点问题,这的确值得我们重视和警惕。但是,我们的干部千万要记住,在前进的过程中不犯错误的事是没有的,何况东阳的问题目前并没有牵涉到县里的干部,那只是个别企业负责人的经济犯罪行为。市委和市政府相信我们的干部绝大多数是好的,是可以信赖的,是能够坚决贯彻市委部署,认认真真做好工作的。我们不要见风是雨,更不要幸灾乐祸,要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看待这类事情,这样,才不会影响干部队伍中的思想和情绪,才能够集中精力搞建设、搞招商引资……袁市长的话,对干部当中和社会上的各种传言的确起到了一定的平息作用,大家觉得市长在会上说的话,一定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市委包括方书记的意见,不然他不会公开这么说。而翟燕青呢,在袁市长讲过上述的话以后,他的劲头比以前更足了。在县里的各种会议上,他只字不提东阳冷冻集团的事,而是反复强调,要将招商引资的成绩巩固下去,而且要善待外地客商,充分利用好外来资金。当然,现在,他没有忘记在谈这个话题的时候加上一句:对于外地客商,也要加强对他们从法制法规上进行监督,要促使、同时也要保证他们能够依法从事生产和经营。另外,他还增加了一个话题,就是:高等级公路的测量已经结束,现在开始进入修建地基的阶段。我们作为受益的地区,一定要全力支持公路的修建,争取让高等级公路尽早建成,这样我们可以尽早受益嘛。他在会上还点县交通局局长宣德山的名:你要尽快制作一些大幅标语牌,一要写上东阳人民全力支持高等级公路的建设,二要写上力争东阳路段要成为整条路的样板路段,听清楚了没有?宣德山当然回答说,听清楚了,散了会我马上去办。翟燕青满意地点点头:我们就是需要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

  经过近一段时间的观察,尹凡发现,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始终能在全县制造一种高昂的气氛,形成紧张的工作局面,保持大家的工作注意力——这是翟燕青书记的一种能耐,或者说是他的工作技巧。

  这天下午一上班,说是县委班子要开个会,有个事情还要商量一下。他泡好一杯茶,夹起公文包,正要往常委会议室去,马行进来跟他说,刚才卢燕主任通知,翟书记临时有个急事要赶到河阳去,常委会临时取消。问尹凡下午是不是有什么安排?要是没有的话,他去参加机关党小组的年终鉴定会去。尹凡说,你去吧,下午的会既然取消了,我在办公室里看看文件,就不做什么安排了。马行点点头出去了,随手将尹书记办公室的门给掩上。

  尹凡坐下喝了几口茶水,觉得味道真的很好。在这里两年,一直喝的是栖凤岭的毛尖茶,这清香醇厚的茶叶味道竟然让他不能割舍了。他想,以后要是离开了东阳,这个地方别的可以不要,每年来这里弄几斤茶叶还是有必要的。

  他把没来得及看的文件夹找出来,放在桌子上,才翻开一份文件,突然又不想看了。现在的文件真是多到了让人难以应付的程度,有时看文件看多了几乎让人感到麻木。无论是各级、各部门的也好,去年、今年的也好,许多文件除了里面的数据和署名不一样,内容、语句几乎没有多大差别,就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在东阳两年,要说体味到什么是辛苦,他算领略到,看文件也是一件苦差使。他放下文件夹,喝了两口茶,然后看着从茶杯里袅袅升起的水汽,一个人沉思起来。

  屈指算来,到东阳县挂职已经接近两年,很快,这段经历就将结束了。他回想自己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到现在对东阳方方面面的情况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和掌握,对基层工作由完全生疏到大体熟悉了底下的一整套工作程序,觉得仅仅从这个方面来考察,自己的收获也应该说是不小的。近两年的时间里,接触了各种各样的干部和群众,看到干部们不同的工作方式和心态,也从他们那里发现了不同的观察事物、分析问题的角度。他感觉到,基层干部有时候看问题存在局限性,但也有许多情况下,他们看问题能够一针见血,而这和机关干部看问题总是隔着一层幕布不一样。他想,在基层工作,有许多时候是不能够完全按照文件上规范的程序来进行的,要不然有些事就根本没法做,比如对这条高等级公路线路的争取。而还有一些事情则与报纸上的公开报道有很大差距。基层有很多让人想不通的事,但不管怎么样,比起机关来,基层更充满活力,更生机勃勃,更让人容易动感情。不过,他也意识到,在东阳,不管自己怎么做,无论是基层的干部也好,群众也好,在对他的客气和尊敬里,都包含了一层抹不去的隔膜在里面。也许,他们认为自己在这里锻炼只不过是“临时工”,是镀金,是为了获取将来在仕途发展的资本?这使尹凡心里觉得很委屈。但反过来一想:别人不这样看你又该怎样看你呢?难道不是这样吗?即使你做得再好,吃再多的苦,可是你不可能会留在这里和大家长年共事,同甘共苦,你的根不可能扎在这里。有些人不可能不这样认为,即你为东阳做的每一件事,同时也是为自己做的,是为自己今后的台阶添砖加瓦。这种因素客观上是存在的,即便你主观上不这样想也不能消除。因此,如果说别人看你带上了有色眼镜,这不是他们的观察力出了毛病,而是你自身的背景造成的。所以,你不能和他们如同血肉一般融为一体也就不奇怪了。想到这里,尹凡有些忧郁地叹了口气。他起身拿过热水瓶,给茶杯里续满开水,又坐到办公桌前。

  上次在机关宿舍里遇见了干教科的小徐,小徐告诉他,年前他们科里拟定的工作计划里,安排在上半年召开下派干部的总结表彰座谈会,这项计划部里已经通过,正在向市委潘副书记呈报,等潘书记批示后,时间就可以确定下来。这么说,顶多在半年之内,也许过了春节,自己将离开东阳,重新回到市委组织部去工作了。临走之前,手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有些地方还应该去看看。自己分管旅游,可那风景绝佳的栖凤岭主峰却还没上去过。也许,在东阳工作的日子里是没机会去了,只有等以后再找机会吧。而部里挂点的岭下村呢,临走之前无论如何还要再去一趟的。他想,岭下村这两年经济指标比自己来之前是上去了一些,这里面有相当因素是部里给于了支持。市委组织部薛部长对这个点还是蛮重视的,专门前来看过一次;第一副部长李根水也亲自出面,请市老建办给岭下村拨了一笔不小的扶贫款过来。别的村农户们养羊时,多多少少都到银行贷了款,这些贷款后来多数没有还清,成为农户们需要另想办法偿还的债务,而岭下村则没有一户人家是用贷款买种羊和羊羔的。当然,村里的年度统计数字中的水分并没有挤干,尹凡对此心里有数。去年上报统计数字的时候,村支书郑二根问他是否还按照以前的方式来报,尹凡本想让他实事求是地上报,各项数据该是多少是多少。可后来郑二根死活不愿意按照他的话做,因为他已经四处打听过了,当年全乡各个村的统计数字都是在去年的基础上往上调高,没有一个村挤了水分。郑二根说,别人都不挤,单单我们挤,这样年终总结会明摆着要坐冷板凳的。到时候我这个书记可能干不成了,而你下乡扶贫,明明做了这么多实事,别人却以为你把村里越弄越穷,你也不好交待。不管怎么说,我们村的数据和别的村一样,只能报增长,不能报下降!郑二根这么一说,尹凡也只好妥协,说,那就少挤一点嘛。他又想起,高升说已经替岭下村在外地订购了一批果树苗,开春后树苗一到就可以栽种,到时候高升会亲自过来指导种树,那时无论自己是不是还在县里,都一定得赶回岭下来参加的,要不然,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对于村希望小学,尹凡觉得还是满意的。岭下村建起的这座小学,条件虽然比不上县城里的学校,但和全县各个乡镇的小学比,其房屋和设施都算好的,更不用说所有的村小了。所以其它有些乡镇的领导有时见到尹凡会说:尹书记,你回去后向部里建议,下次也派干部到我们乡里来扶贫,我们保证热烈欢迎!尹凡只有笑笑,说,那你得直接和组织部的部长去说。那些乡镇领导就把舌头一伸:那样大的官——市委领导,我们哪里见得到?就是见到了,连话也不敢随便说,哪里还敢向他提要求!只是,他觉得岭下村小学的那两个老师,教学水平的确不怎么样,一口地道的乡下话不说,还尽念错别字,学生们也只好跟着他们念错别字。而且,教学基本不讲究方式方法,要不就照本宣科,要不就放任学生,说是让他们自己自习。学生们当然不可能一点东西学不到,但学习效果的确要比城里的孩子差不少。尹凡曾想自己亲自站到讲台上去给孩子们上几堂客,也给那两个老师做做示范,但仔细想了一想自己的身份,又觉得那样有失庄重和尊严。他回想在高专给那些大学生们上课的情景,觉得那样一种滋味也是挺让人陶醉的,不知给小学生上课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从高专又想到了吕丽娜,与吕丽娜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虽然两个人还是在同一个市,但吕丽娜担任人事科长后,事情比以前多了许多,整天忙忙碌碌,开会的次数也增加了许多。而自己到东阳来挂职,回去一趟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生活和交际圈子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也没有多少空暇和理由去与吕丽娜“叙旧”。那回在“东阳顺”吃饭,两个人内心虽然还比较默契,但就连自己也感到,年轻时时刻燃烧在体内的激情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也缺乏一种冲动去追求现实之外的东西。回过头来,他又想起卢燕。卢燕无论作为一个女性还是作为一个县里的中层干部来看,无疑都属于优秀的一类,她的勤奋、她的容貌、她的气度、她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力在女干部当中很少有人能比。不过,她在东阳也算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人们的议论自然是集中在翟燕青书记对她的起用过程和无条件信任上。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并没有真凭实据,但不少人就是愿意相信它。尹凡凭直觉认为那些传言不怎么可靠,人们之所以愿意传播,或许是它能够满足人们内心的窥私癖?县委办公室主任一职很容易成为矛盾的焦点,而卢燕在其它方面没有让人家可挑剔的,因此别人只好从这个方面来污损她?当然,现在这样的社会,每个人的品质都已经变得不那么可靠,要对任何一个人下绝对的判断也是不可行的,对卢燕也同样如此。不过,尹凡对卢燕的心理与其他人不同,他对于有关她的传闻所抱的态度是:宁可信其无,不愿信其有。脑子转了一圈,又转回到县委书记翟燕青身上。尹凡对翟燕青的总体印象是:这是一个有胆识、有魄力的干部,虽然长期从事基层工作,身上的文化气息少一些,但同时学究气也少。他熟悉农村情况,对政策基本上能够吃透,而且有自己的理解方式。他懂得干部的心理,能够适时地把握他们的情绪脉络。他有相当好的口才,能以浅显的语句阐述一些高深的道理。而且,他对于自己有信心,对自己坚信的东西敢于坚持到底。当然,从东阳县这两年的工作实践来看,像翟燕青这样的领导干部也不是没有缺点,而且缺点比较明显。首先就是比较主观,由于身处一把手的位置上,基本上没有人敢于向他提出截然相反的意见,所以他总是认为自己的意见正确,别人充其量只能拾遗补缺。他没有意识到(或者是有意不去意识,毕竟他自己也是从副职升上来的嘛),一个本位意识太强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拒绝下属和同僚有价值、有见地的许多好意见。翟燕青的本位意识,尹凡把它分析为:一是一把手本位,在东阳县也就是书记本位;二是上级本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上级的指示一定要坚决服从。哪怕这个服从是困难的、为客观条件所不允许的也不例外。他自己应该说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去年上半年省人大视察组来东阳视察时,尹凡不在,但视察过程中的基本情况尹凡都听说了。从那件事上,尹凡体会到,为了满足上面的“需求”,翟燕青可以不惜成本、不惜手段的。他那样做有没有意义、有多少意义,那要看从哪个角度去看。从旁观者的角度,就会觉得那完全是胡闹,而要从某个“本位”的角度去看,那样做不仅必要,而且是正确的。因为那样可以体现上级政策的正确性,可以使本县的工作得到上级肯定,因而获得更大的工作支持。另外一个就是,像翟燕青这样的干部,正是因为身上的文化气息太少,也就比较缺乏西方人喜欢讲的那种“人文精神”。他脑子里储存的词汇一般而言就是:工作、事业、成绩、失败……还有就是政策或者数据。但对于哲学、审美、历史、人性以及法理、本原……之类的词汇几乎是毫不了解、也无法领悟的。这样一想,尹凡惊奇地发现,要是对河阳市的干部进行归类的话,像翟燕青这样的干部或者说与他类似的干部倒要占到一半多去了。他又回想起原先学习过的现代史,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干部谱系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是一时半会想不清楚的,也就不再去想。于是他就想像东阳集团那个周杰,他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性质,对东阳乃至对翟燕青本人会发生什么影响?他想起周杰那种浮滑的样子,整个给人以公子哥儿的印象,与企业家的形象相去甚远,可他竟然就成为翟燕青眼中最佳的人选。尹凡多少听说过周杰以前在东阳的经历,他不太相信,作为一个县委书记,翟燕青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还看不出周杰为人的根底。那么,翟燕青之所以如此重用周杰,或许真的就像传言所说的,其中有着十分紧密的经济关系和经济利益了?可是,对于一个在仕途上有着强烈发展欲望而且也有着进一步发展可能的地方领导来说,有时候真的会钱迷心窍,把经济利益放在比政治野心更紧要的位置上?尹凡知道,在周杰的案子还没有彻底清查以前,这样考虑翟书记和周杰的关系未免太冒犯,也太荒唐,但人的思路它有时候就是会沿着自己的轨迹走,哪怕思考者自己也控制不了。要说翟书记对于周杰的信任,这是全县上下有目共睹的,在这方面,翟燕青并没有回避。正是因为翟书记并不回避他对周杰的信赖,所以说不定恰恰表明他与周杰的关系比较清白呢?要是真的两个人沆瀣一气的话,翟书记能让人家留下话柄,说他就是傍大款吗?一个问题从不同的角度去思索,在尹凡的脑子里产生了不同的问号,尹凡觉得这个问题在未澄清之前,根本无法将其思考清楚,于是还是回到第一个问号:设想翟燕青与周杰在经济上没有任何纠葛,那么周杰出事后,对翟燕青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检察机关在追查周杰犯罪事实的同时,会进一步追究其背面的因素吗?上面会认为这不仅是周杰个人的品质问题,同时也是东阳县委在用人方面有失察的责任吗,或者和翟燕青所说的一样,这仅仅是发展经济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经济犯罪现象?由周杰的冷冻集团的问题,会不会进一步追究东阳县“养羊工程”当中的泡沫因素并核查其原因?会不会对东阳县的经济发展战略重新做一个定位和评价?想到这里的时候,尹凡哑然失笑了:看看,自己参加工作已经这么些年了,虽然在学校工作的时间居多,但河阳市这么多年的历史和事件也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尤其在基层的锻炼也快结束了,怎么思考问题还会沿用这么幼稚(甚至可以说是滑稽)的思路?对东阳的工作还是要以肯定为主,这还用说吗?何况东阳县这两年的工作成绩当中也有自己一份呢。要是否定这些工作,那自己在这里不是瞎忙活了两年吗?还是要善于区分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这一点任何时候都千万不能忘记!

  这时,尹凡发现室内的光线已经很黯淡了,窗外的天空呈现暗灰色,早已过了下午下班的时间了。整整一个下午坐在办公室里,连一份文件都没看,就沉湎于这些散乱无目标的思考中,而且整整一下午竟没有一个电话来打扰,这种情况对自己来说还是第一次!尹凡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他把文件夹放回原处,站起身,夹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今天晚上的晚饭,就用卢燕让招待所服务员给自己准备在冰箱里的食物来解决吧——冰箱里的食品服务员会定期换,尹凡说过几次不用准备的,可服务员不敢答应,说这是卢主任交待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冰箱空着。以前,尹凡只是晚上开会晚了,才拿里面的食品充充饥,这回可是要正儿八经当正餐吃了……

  头天下午县委常委的临时碰头会没开成,第二天县城里就出现了传闻。这些传闻起初像耗子一样在一些角落里探头探脑,过了一段时间才像泡沫一样浮出水面。有说翟燕青书记昨天下午是被市纪委叫去做戒勉谈话的,就是说,纪委认为他在东阳冷冻集团的问题上,即使错误不大,也多少有一点牵连。谈个话,戒勉戒勉,给他敲个警钟的意思。不过,虽然只是敲敲警钟,但翟书记向上升的希望恐怕也到此为止了。也有说是检察系统发现了翟燕青与周杰在经济上的不正当来往,找他去进行调查,这一下翟燕青恐怕无论如何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也有说他仅仅是去探风声的,现在对翟书记来说,不仅到了他仕途的紧急关头,也到了他生命的紧急关头。搞得好,飞黄腾达,搞不好,身败名裂。他不去活动,不去打探消息,那是说不过去的——他连事先定好的会议都临时改变,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这些传闻传到尹凡耳朵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他没想到小小的县城里,“政治风云”真是波诡云谲,比起河阳市来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传闻都是哪儿来的呢,知情人?好事者?别有用心的人?或者这儿的老百姓(或者说是群众)对政治就是这么感兴趣?县里过去有什么消息,卢燕知道了以后喜欢先告诉自己,这次卢燕却没有将这些情况讲给自己听,也许这些传闻直接涉及翟燕青书记,鉴于卢燕与翟书记的特殊关系,别人不敢对卢燕说?这两天,翟燕青是在县城还是在外地,谁也不知道,大约过了三、四天,有些人说见到了他的面。翟书记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还和从前一样,在思考县里的工作。

  这天,县委办通知县委常委开会。在会议室里,翟书记一如既往地坐在他惯常坐的中间那个位置上,照旧和其他常委们打趣开玩笑。尹凡注意观察他的表情,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心想,这到底怎么回事?要说无风不起浪,那些话传得那样凶,当初第一个传话的人没有一点证据,怎么就敢那样言之凿凿?要说有人有意混淆黑白,可同时有几个版本的传言出现,难道就没有一点真实性?他想起韩玉昆对这个案子肯定有一定了解,要不晚上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一问情况。会上,翟燕青针对年前一些工作事项进行了部署,尤其对确定过了年就要进行的招商引资表彰工作做了再三的强调。他说,招商引资是今年市里抓的一项最为重要的工作,对于东阳来说,这项工作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也得到了上级的肯定。今年招商引资颇有成效,为明年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明年东阳要在这个基础上再上一个台阶,要争取让东阳朝着全省经济强县的目标前进。我们作为县里的领导,必须要有这个雄心壮志,要为东阳人民造福,要在老百姓心中树起一块丰碑。翟书记的话,依然那样情绪饱满,那样富于鼓动性,让人根本无法想像这几天会有那样一些传言发生在他身上。不过,尹凡觉得既然韩玉昆有可能知道相关的底细,还是向他打听一下的好。到了晚上,尹凡果真拨通了韩玉昆家里的电话,没想到韩玉昆在电话里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他说,这个,这个嘛,情况比较复杂。外界有一些干预,能查到什么程度可不好说。尹凡又问:会牵涉到我们这里的……韩玉昆打断他的话:这个最终要听上面的。这个案子,要它大也可以,要它小一些也不是不可以。这不能全由我们说了算。尹凡明白韩玉昆不想把话说得太明,就说,目前没什么大的突破吧?韩玉昆当然清楚尹凡指“大的突破”是什么,他回答说,没什么,没什么,目前在线索上暂时不会有大的进展,也就在原来的基础上把案情再巩固一下吧。

  放下电话,尹凡明白了,周杰的案子至少目前还没有牵涉到县里面的党政领导,至于以后会不会发展到那一步,现在并不明朗。

  不久,省报在头版上登载了记者写的长篇报道,反映河阳市招商引资工作取得的成就,标题做得极富文采:《向阳花树迎凤来》,其中特别提到东阳县的招商引资工作。这使得东阳县里的“时事观察家”又“发布”了有关翟燕青书记的新信息,说上次省委组织部来河阳考察,对翟燕青书记的工作能力和工作实绩是满意的,并将他上报给了省委常委会。不过翟书记这个人在当地有争议,或许会将他提拔到外地去,也许是进省里,到哪个厅局去任职。也有人说得很明确,说不是到农业厅就是到林业厅当副厅长,而且任命年前就会下来。搬着指头算,到春节也不过十几天时间了。大家都觉得上了各种传言的当,实际上什么也不会发生。

  还有两天就过小年了。许家坳村村主任许年生接到侄女许青青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说杨爷爷和樊奶奶说,让自己回家来过年,只是怕她女孩子单身一人回来不方便,问家里会不会派人去接?许年生就给尹凡打个电话,把这个情况报告一下。尹凡想了想,说,看起来,青青在那儿和杨孺子两夫妇处得很好,这从樊阿姨这么关心她路上的安全可以看出来。这样吧,既然樊阿姨提出来了,我看还是派个人去接一下比较好。同时呢,派去的人也代表我们县里对杨孺子杨老先生表示感谢,也是拜个年的意思。派谁去,我向陈林县长请示一下再告诉你。于是,尹凡马上到县政府陈林的办公室里,向他请示这个事情。陈林说,要不还是你亲自去一趟?一来你情况比较熟,跟杨老先生接触过几次;二来派别人去分量也不够,不能代表我们县委,你说是不是?尹凡说,去一趟完全可以。我就是怕年底市委组织部召开年终总结会,到时候要通知我参加。陈林说,你的业绩材料县委已经报给了市组,按照翟书记的指示,将你确定为东阳县招商引资的先进个人,我又补充了一点,把你作为河阳市扶贫工作先进个人呈报给市里。这些材料都交了一份附件给组织部了,县委前一段时间还专门派了居正同志向市组汇报你在这儿的工作情况。万一要是市组打电话通知你去参加年终总结,我来给于部长解释,好不好?尹凡见翟燕青和陈林对自己在东阳的工作如此肯定,心里十分感谢,当然也就不好拒绝陈县长的要求,连声说,好,好,我去一趟北京,一定把县里对杨孺子老先生感谢的意思表达到。

  尹凡和许年生是乘飞机赶到北京的。北京市不像县城里,多数居民并没有过小年的意识,但大街上张灯结彩,已经显得很热闹了。京城里许多已经搭起框架或者正在拔地而起的建筑都暂时停了下来,因为大量的民工都回家过年去了,可是街上的人潮却比平时更加拥挤,汽车也堵得格外厉害,从机场到研究院的几十公里路,足足走了近三个小时还没走到。于是,两个人只好在车上聊起天来。许年生感叹地说,京城就是地方大,人多,车更多。这么宽的街道,比我们山里放羊放牛的路还挤。说到放羊,触动了尹凡心里的某根弦。尹凡问,你们村里,现在还有多少羊啊?

  羊?许年生楞了一下:哦,哦,那个羊啊,现在全村只剩下5、6只了。

  怎么?全宰了?尹凡大感扫兴,甚至觉得心头有些悲凉似的。

  也没全宰。乡里说了,现在剩下这些羊,那都属于是样板羊了。样板羊谁也不能随便宰杀,为啥呢,因为怕万一有人要来参观,就像去年参观长坪乡黄家村那样。乡里领导说,全乡至少要能够凑齐100头羊才行。全乡一共二十个村,平均每个村保留的样板羊不得少于5头,哪个村要是不足5只羊,就得补足。少一头,就上交1000元钱,由乡里帮买回一头羊,少两头,就交2000元。

  我听说当初号召养羊的时候,买一只种羊好像也要不了1000元啊?

  乡里的意思谁不知道?就是要让大家不敢轻视,就像北方这边的人说的那样,不敢随便打马虎眼呗。

  尹凡听了,联想起周杰的案件,心中暗道,这个养羊工程,现在回顾起来,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场闹剧似的!但这种话当着许年生的面是无论如何不好说的。

  到杨孺子家里的时候,已是晚上了。许青青看见叔叔亲自来接她回家过年,心里当然很高兴了,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尹凡注意到,才一年不到,许青青普通话已经说得有模有样了,而且还带着京味呢。她的脸色比初来的时候好看了许多,原本就比较端正的五官就显露出娇媚的姿色来。青青把原先的长辫子盘在头上,鬓边的一缕头发还刻意打了卷并用摩丝固定成,简直显得有些洋气了,连许年生看见侄女这副样子,都显出惊讶的表情。

  杨孺子的老伴樊明花从里面出来,看见尹凡他们来了,也像见到了自家人似的高兴。她吩咐青青端茶倒水,削水果,还亲自摆出一大排的糕点请两个人吃。尹凡这次不仅带了栖凤岭的茶叶,还另外买了两瓶茅台酒、两瓶五粮液,买了一对金华火腿,一对燕窝。樊阿姨推让不掉,只好让青青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到里屋去,并顺便喊爷爷一声,让他出来接待客人。

  杨孺子从自己的书房出来,看见尹凡,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再看看许年生,问道,这位是……老伴马上责备他:看你这个人,真是的!这是青青的叔叔,去年送青青来的时候来过咱们家的。

  哦,哦。杨孺子用巴掌拍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这个记性,你看我这个记性。

  老伴就说,你呀,整天迷在你的棋上了。

  一说到棋,杨孺子果然就兴奋了,像个孩子似的放大了声音说,你们上次带来那副棋呀,真是绝品,绝品哪。我请一位古董专家看过了,他说我这个人好运气,他鉴别过多少古董,可这样的东西就连他也没见过。上回呀,那个棋圣,我们国家的棋圣,你们知道吗?

  尹凡点点头:就是那一年横扫日本棋坛的那个吧?

  对呀,就是他!他跟我说,杨老,我不仅下棋,还喜欢收藏围棋。他让我猜他一共收藏了多少围棋,其中有多少珍品。我说,我知道你手里能有许多的好东西,可我这儿有一件你不可能有的……他楞不相信。我说,好,你不相信,那下回找个机会带给你看看。后来他看了,看的时候呀,眼睛瞪得这么大。哈哈哈哈……杨孺子一边说还一边比划,同时得意地笑了起来。

  樊阿姨嗔他道,你看你,客人来了,你还只知道说你那个棋呀棋的。真是越老越孩子气了。

  尹凡代表县里表示对杨孺子的感谢,杨孺子起初没听明白意思,说道,感谢什么?要说感谢我得感谢你们才对。后来弄明白尹凡说的是感谢杨孺子和研究院的专家们提出建议,促使省里将原先初步拟定的高等级公路线路进行了修改,便伸出他那五指粗短的手,拼命摇了起来:这个可千万不要你们感谢,这不关你们的事。本来他们确定的那条线路就根本不行,多花一大笔钱不说,以后那个维修的费用啊,可高了去了。虽说从施工的角度来讲,凭国内目前的技术是没有问题的,可明明能选择更好的路线,当初为什么偏要选这样一条路线呢?真是让人弄不明白。哦,对了。你们那个王厅长,王家强嘛。上次去省里,我还见着了他。我当时就跟他说,你好歹也是学公路交通的,你们厅里还有那么多工程技术人员,怎么连这么明显的错误也会犯呢?他光是笑笑,连一个理由也说不出来。我说,你还说是我的学生呢。有你这样的学生,我杨孺子的脸面都会丢尽的。

  听了杨孺子的话,尹凡心里忍不住想笑。他想,大学者就是大学者,本色性格,名家风范,一点不掺假。搞了一辈子技术,他对事物的判断总是从纯技术角度进行的,竟然根本不会想到这里面可能会掺杂的政治因素。而且批评起人来,也不讲什么温良恭俭让,直不隆通,不给一点面子。想想当时的场合,王副厅长为了攀附他这个行业界的泰斗,费了那么多心思,花了那么多力气,结果在关键场合,杨老却一点也不给留面子。

  两个人告辞的时候,许年生对青青说,我和尹书记明天在北京呆一天,后天一早离开北京,到时候我们会来这里接你。你明天把回家的东西准备一下,杨爷爷家里过年有什么活需要事先做好的,你也都把它做好。青青说,我会的,我会的。

  樊阿姨慈爱地拉着青青的手说,青青这个丫头真不错。山里的姑娘就是纯朴,对我们两个老人就像对自己家里的长辈一样。人也聪明,教她什么,一学就会。她在这里呀,我省心多了,有什么事呀,吩咐她一声,不用再催第二遍。她还总给我讲她们家里的事,可有意思了。现在,外面来了客人,十个有八个会夸奖她。老头子整天在外面瞎忙,我一个人在家,现在也不觉得寂寞了。她转过脸对青青说,青青啊,过了年你还来啊,奶奶我会想着你呢。一边说,竟一边抹起眼泪来。青青赶紧找来一块手绢,替樊奶奶擦去泪水,同时说道,奶奶,您就别哭了,过了年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喜欢北京这个地方,以后我还真的想留在北京呢。杨孺子的老伴这才说,好,你先在我这里做着,以后有机会呀,奶奶真的要给你介绍个好去处。要不我怎么放心呀?

  许年生对青青说,你在这里再呆一天,一定要把该做的事情事先都做好。回河阳的飞机票早就订好了。后天一早就走,啊!

  青青一听回去要坐飞机,欣喜地说,哎,叔,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于是,二人向杨老一家再度告辞,杨孺子忽然想起,对尹凡说,你回去告诉王家强啊,道路的施工可一定不能马虎。我知道你们省里经济发展不算太快,建设方面的钱紧张着呢,可是要一分钱当一分钱花!

  尹凡心里涌起一阵感动,说道,谢谢杨老的关心和教诲,我们会按照您说的去做的。

  回程的时候,是腊月二十八。尹凡、许年生和许青青一行到达机场,正办理登机手续呢,尹凡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市委组织部机关的电话号码。他问道:哪位?

  手机里传来乔敏的声音:尹凡,是我啊。

  尹凡有些欣喜,说,是你啊,乔科长——哦,不,乔领导……

  乔敏“咯咯一笑,打断他的话,说,别这样好不好,尹凡?你还跟我耍贫嘴呀!要说“领导”,你在下面当县委副书记,早就是领导了,你是觉得我没叫你“领导”是不是?

  尹凡说,哪里敢呢。你已经是部务会成员了嘛,我哪能还叫你“乔科长”?

  就叫乔敏!乔敏说,不过,现在倒是有一个通知,正式告诉你。

  什么通知?

  部务会分工,让我协助于是之副部长分管干部工作,我主要分担干部教育这一块。全市下派干部工作会过了年就要召开,部里经过筛选,决定推荐你为下派干部中的先进典型,会上要代表全体下派干部发言的。你要好好准备一下,过年的时候恐怕也不能放松,要集中精力考虑这个事情了。

  我当典型?这恐怕不行,我……

  你看,刚才还口口声声叫我“领导”,现在才不过给你一个通知,你就这样讲价钱。这可是部务会定的,不是我定的。你要讲价钱找薛部长讲去。说完,乔敏把电话给挂了。

  尹凡还在想着这个事,许年生拿着登记好的机票走过来:

  手续已经办好了,我们进去吧?

  尹凡回过神来:哦,好的,到候机室里等吧。

  波音747飞机巨大的机翼掠过机场的雷达天线群,腾空而起。许青青脸上流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小嘴紧紧地抿着,生怕控制不住喊出声来。许年生也是第一次坐飞机,满脸都是紧张。尹凡用眼睛轮番看了看他们,又忍不住盯在了青青的脸上。他想,自己的女儿菲菲,眼看着已经一岁多,现在开始会走路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长成青青这样的大姑娘。娄虹总是说,菲菲一双眼睛大大的,头发卷卷的,将来一定很漂亮,说不定会成为电影明星呢。尹凡却不想让菲菲去当什么电影明星。他想,菲菲首先应该成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有信念的人,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和真诚的人。但这些竟然不能对娄虹说,因为娄虹老是说自己上了生活的当;要是当年父亲不这样教导她的话,她说不定早就过上好日子了。可是,对于后辈们来讲,没有了热情、真诚和信念,那样的好日子能算是好日子吗?

  客机已经飞临了省城机场的上空,正在盘旋着下降。尹凡突然产生一种预感,觉得回去后,县里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当飞机在停机坪停稳后,乘客们相继走出机舱。尹凡下舷梯的时候,打开关闭了的手机电池,谁知马上就响起了铃声。这个电话是东阳县委办公室主任卢燕打来的。尹凡揿动通话键,轻声问:卢主任吗?我是尹凡,刚刚下飞机。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传来卢燕的声音:尹书记吗?你已经到了?说完这两句话,卢燕却停顿了。尹凡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出声,正要开口问,卢燕又说话了:

  翟书记的任命书下来了。

  是吗?尹凡听见这个消息,觉得有些意外,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装出欣喜的语调说,好啊,这是一件喜事啊。可是,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因为,他感觉卢燕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多少兴奋的色彩在里面,于是马上又问:

  上哪儿呢?

  卢燕轻声说道:

  调山阴市担任助理巡视员。

  什么?助理巡视员?尹凡这下才真的颇感意外。论年纪,翟燕青虽不算轻,但也绝对还不到退居二线的程度。算起来,他今年才五十二、三岁,正是干事情的年纪。而且,这两年来,他在东阳抓经济工作,“造势”是非常成功的,市委、市政府领导曾多次表扬东阳县的工作,东阳县在好几个方面都成为河阳市对内、对外宣传的重点,前不久,虽然有不少针对翟燕青的传言,可是却没有一条是说他将去二线任职的——而且还不是在本市而是调到另外一个市!

  翟书记问我是不是跟他一块儿去,我说不了,我就留在东阳继续工作吧。

  可是……

  是啊,我感谢翟书记这么多年对我的关心,但是,去外地工作,至少目前还不是我的愿望。我这个人,说到底还是比较恋家的……

  卢燕的语调幽幽的,似乎带着一种伤感。尹凡还第一次听见卢燕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他想,卢燕心里也一定充满压力。

  那——我们回去见面再谈?

  等你回来就过年了。要不过完年再说吧。说完,卢燕挂断了电话。

  助理巡视员?在穿过机场的整个路上,尹凡还在想: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是组织上对翟燕青工作的肯定,还是像某些自命熟悉政坛规则的人说的,在一些时候,为了更好地调查某个人的问题,会以升迁的名义将其调离,以防此人对案件侦破工作进行干扰?此刻,尹凡满脑子疑云。他想起周杰借堂弟之名在河川县办的那家皮具厂,想起从东阳冷冻集团运往皮具厂的大量羊皮,更想起集团一大笔投资变成了周杰的个人财产,为什么竟会那样轻易、那样通行无阻?回味刚才卢燕打电话时的情绪,他觉得她会不会是受到某个别人的感染?翟书记,翟燕青!他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前途的?他会觉得组织上对自己不信任吗?万一……万一要真的对翟燕青进行清查的话,那东阳这两年的工作,上级将会如何重新评价?而自己在全市下派干部工作会上的典型发言将以何为依托呢……一连串的问号,使得尹凡忧心忡忡。

  这时,许年生和许青青已经快进入机场候机大厅了。许年生回过头,看见尹凡脚步迟钝地落在了后面,关切中带着着急地问:

  怎么了,尹书记,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没有,哦,没事。尹凡回过神来,脸上堆出笑意,声音也放爽朗了,说,咳,飞机还真准时,一点也没耽误。今晚在省城住一宿,明天,最晚后天,你们就可以赶到家。青青啊,你可以和父母亲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啦!

  时隔七、八年,尹凡重新回到了河阳市。

  这七、八年里,尹凡并非没有回过河阳。虽说调离河阳这么些年,毕竟还是在同一个省内。他先是在与河阳相邻的西峡市的一个县担任县委副书记,后来调到西峡市委当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尹凡的才华在这一期间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对中央政策的把握,对上级精神的领会,对基层情况的了解使他在替市委撰写工作报告、调研报告上颇有深度;而他在工作之余写下的一些文章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求是》上发表,引起了省委有关领导的重视,其中一些观点甚至被省委制定决策时采用。而他的平易亲和、礼贤下士的风格在当地也受到一致好评。西峡市委书记到省里开会,曾多次得意地向省委分管舆论宣传和办公厅事务的副书记潘仁和炫耀,说,别看你手下笔杆子多,我手下的尹凡却是长山赵子龙啊!潘仁和却不露声色,说道,既然是赵子龙,你就不能限制了他的发展。果然,这话说了不久,尹凡就被调到省委办公厅,先是当了两三年秘书处处长,不久前又升任助理调研员。这期间,妻子娄虹随着他调离河阳,辗转搬迁,一直到调入省城,在省委宿舍区附近的一所小学任教,没多久就担任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尹凡这次调回河阳,她便没有再跟着调动,算是在省城扎根了。

  当初,尹凡的调令下到西峡市委,市委书记心里不情愿放人。当然,他并不知道潘仁和以前就对尹凡有很好的印象,还以为是自己多嘴,导致这么个结果。讨价还价不成,只好忍痛割爱。在市委送别尹凡的宴席上,从来不主动端杯向下属敬酒的他连续和尹凡喝了三杯五粮液,而且都是一饮而尽。他把尹凡称为“西峡才子”,祝尹凡到省里以后,在“领导岗位上更好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自己的水平,争取不断进步,更上层楼”,同时希望尹凡要“在省委领导面前积极发挥自己的影响力,要继续关心西峡的工作和事业”等等。书记的话,看上去既像一般场面上的话,也表示了对尹凡前程的关注,同时还寄予了某种厚望,总之,里面的含义颇为丰富。既然书记都如此殷勤地向尹凡敬酒,其他参与送行的人也纷纷效仿,把个尹凡弄得穷于应付。尽管尹凡一般不太喝酒,更是很少喝醉,可那次他却彻底醉了。

  到了省委,他起初和潘仁和的直接联系并不很多,除非工作需要,比如涉及到尹凡参与写作的省委的一些材料时,潘仁和有时亲自和大家一起研究,尹凡才和潘书记有直接打照面的机会,但也仅限于工作上的接触,私下里,尹凡虽然也想和潘书记把关系搞得更亲密一些,但他尝试过几回,给潘仁和打电话,说是要单独向书记汇报工作和思想,潘书记却总是忙,也不让尹凡到自己家里去。这样,尹凡也就不得不暂时放下这些想法。当了助理调研员后,这才和潘书记的接触多了一些,但也仅仅限于工作往来。潘书记每次见了尹凡,态度都很和蔼,也不时对尹凡把关的文稿表示赞许,但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不管是在西峡或者是到了省委,除了实在有事,每年春节,尹凡还是要回阳谷县老家的。既然是回到河阳地面,也少不了要和市里当年那些同学、同事们有些来往。不过他生来好静的性格总是尽量避免那些不必要的周旋,除了几个特别好的密友,一般人也就不敢和他“高攀”了。

  要说重回河阳的事,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过的。他年初还参与了起草有关班子换届的文件和讲话材料。今年市级班子换届,各个市的班子变化都比较大。尹凡并没有提出要求说自己想下到市里去工作。尹凡心里一直想的是,尽管和潘书记没有密切的接触,但自己毕竟是潘书记提名调入省委的,无论如何应当尽心竭力干好工作,这样才能不辜负领导的培养。省委在书记碰头会上研究河阳市委和市政府班子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分歧。河阳这么些年,领导班子一直存在不团结现象。自从方喻调离河阳之后,河阳市两任书记和市长之间总有不少疙疙瘩瘩,底下一些人也就自然按照亲疏远近的关系分成了书记派和市长派,闹得各职能部门也相互难以协调。这次,河阳的书记到了年龄,省委把他调上来安排在二线工作,另有一批市委、市政府领导也退休的退休,调离的调离,河阳市的职数就空出了好些。首先是谁来接任河阳市委书记的问题。有人先提出由现任市长史朝义“自然接替”,但省纪委书记梁光明提出,史朝义近年来不断有关于他的举报信,虽说还够不上查的条件,但万一确实存在问题,那就不太好说了。也有人说史朝义个性比较强,属于敢作敢为的那种。他和书记的关系没有处理好,双方都有责任。个性太强,容易遭人嫉恨,有举报信,也属正常。恰好中央决定实行干部跨省市交流,派了一名正厅级干部到省里来,并指明要担任市委书记,这才解决了相关的争议。在挑选河阳市常务副市长的人选上,也出现了不同意见。由于省委几位书记中只有潘仁和在河阳工作过,于是省委书记宋远征便让老潘提出建议。潘仁和没有做过多考虑,就将办公厅助理巡视员尹凡提了出来。有人认为尹凡资历太浅,又没有主管经济工作的经验,潘仁和反驳说,任何人干任何工作都有一个“第一次”,没有谁是天生的干才。何况尹凡这个人思想敏锐,性格沉稳,属于知识型的干部,有这个机会,让他去历练一下,他能很快适应的。像史朝义这样的人,正需要尹凡这样的干部才能形成互补。再说了,就我们周边的几个省,已经有了一批博士学历的市委书记和市长,而我们省里在市一级岗位工作的干部第一学历不少只是大本或大专——我们难道就不能培养出几个正牌的高学历干部吗?!这最后一句话,虽然是潘仁和临时想到的,但理由却最具体。经过通盘考虑,宋书记最后拍板,同意了潘仁和的提议。

  当然,所有这些内幕,尹凡自己并不很清楚。

  赴河阳市上任那天,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处长郝东民代表组织上送尹凡前往报到,河阳市则派了一名政府副秘书长前来迎接。虽说尹凡是河阳出来的干部,熟门熟路的,但作为他这一级干部上任,比照规格须派专人送往迎来,这是不知从何年传下来的规矩,而规矩是不能破坏的。

  时值初秋季节,南方天空的阳光已经不再像一、两个月前那样白晃晃、火辣辣的了。一团团洁白的云朵衬着秋阳柔和的光芒,呈现出透明的质感。白云的四周镶着金黄色的晕轮,就像是镶了边的旗帜。从云块快捷的移动速度中,可以感觉高空中的风已经有多么强劲了。

  从省城到河阳的公路,已经修成了高等级公路,黑黢黢的柏油路面笔直平坦地朝前延伸。别克轿车以超过120迈的速度平稳地行使在马路上,车窗外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和车轮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沙沙声。

  河阳派来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叫齐欢,坐在前排位置,尹凡和郝东民则坐在后排,两个人随意说着话。尹凡和郝东民同在省委大院,但他们俩一直不过点头之交,打过照面,却几乎没说过话。看着窗外路边上掠过的一排排新栽下才两年,虽值秋天依然树干笔挺、绿意焕发的杨树以及绿化带外围泛着银色光泽、蜿蜒曲折的小河、刚刚收割后空旷辽阔的田野,尹凡任意地朝后躺在座椅上,心里头透出一股舒朗的感觉。他和郝东民聊起各自是什么时候进省委大院工作的,以前在哪儿读书、毕业后在哪些地方过、读书时学校里发生过一些什么趣闻等等,竟觉得饶有兴致。尹凡一直很少和别人这样闲聊,一来他生性不喜多言,以为类似这样的闲聊其实毫无意义,属于无聊的行为,二来也怕有什么个人隐秘的、不合时俗的念头会在闲聊中无意透露,让别人窥见内心。但此刻不同。说实在的,今天他的心情洋溢着一种说不清的愉悦之感,这种感觉在身体里面的各个部位萌动、发酵甚至膨胀,以至从胳膊、手一直到腿和脚,都产生一阵一阵酥麻的传动,有点像喝酒喝到微熏时的那种体验。从读大学时起,尹凡往返家乡的次数多到不可记数,唯独这一次,他有了一路上想和人分享内心感觉的冲动。

  郝东民告诉尹凡,自己也是从省城大学毕业的,学的是政教专业,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搞政工和组织人事工作,不两年就调进了省委组织部,以后再也没有挪过窝。他讲述的口气,似乎在为自己的经历单一而感到遗憾,但尹凡却听出,郝东民对自己的经历和现状其实是满意。在学校读书或者刚毕业那几年,听说是读政教系的,其他系的同学心里都会有一种瞧不太起的感觉,但后来就不会了。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一个人到了社会上,他的成就或者说是成功,完全与个人在学校里学的什么专业毫无关系。有学数学的,竟然在媒体工作,还成了所谓的“名记”;有学中文的,却个人办起了企业,整天忙得像个跑江湖的,算起那个帐,精得赛过计算器。至于进入政界里混的,更是学什么的都有,无论你读的是哲学、心理学、政治学还是工程学,哪怕你是学文艺和体育出身,只要用心钻进去,居然也能扶摇直上,成为某地方、某单位的一时明星。这就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尹凡说,你呆的那家企业我知道,从税收到工青妇工作,一直是我们省里的支柱和标兵嘛。尹凡又说,郝处长读大学那会儿,我正在读研。我隐约记得校学生会有一个很出名的干部,也姓郝,是不是你呀?郝东民微微一笑,惭愧,比起你来我可是差距大了。尹凡说,哪里话,你现在已经在省委核心岗位上工作,说明母校培养人才的确有眼光啊。郝东民说,尹市长(管干部工作的组织观念就是强,尹凡身份这才刚变动,他在称呼上就能马上跟进)开我的玩笑!你这样的才子,才真的给母校争光呢。这次又受命到一线工作,更能全方位地发挥你的才干,也给校友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呢。

  哪里哪里,这都是组织上的培养。尹凡一边谦虚地表白,一边品味郝东民的话。他听得出,郝东民话语里没有一点讥讽的意思。干部们上上下下,郝东民见得多了,尤其是到了厅这一级的干部,考察呀,鉴定呀,没有不经过他的手的,尹凡自信经他过手的官员里,自己从素质上讲绝对应该算强的;况且郝东民要提拔到自己今天的位置,不过早晚的事。以他的见识,这完全属于正常调动,没必要少见多怪的。郝东民话里的关键词是“全方位”这三个字。目前官场,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但凡从事文字工作的,几乎一辈子就与材料啊、报告啊结下了不解之缘,即使提拔或调动,也都是在类似的岗位上转圈子。而那些从来不写文字的人,在安排上似乎就不存在任何框框,领导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一点也不用考虑他过去是干什么的。这让机关里那些从事文字工作的干部满腹牢骚和怨言,却又是无可奈何。有些基层单位甚至出现这样的情况;原本是作为笔杆子调进机关的,一旦进来后,就想方设法不再干写材料的苦差使,上级安排的材料任务,不是一推二六五,就是打马虎眼敷衍了事,让领导不得不重新考虑调人进来写材料。而目前的行政管理方式中,材料又是不可须臾缺少的,所以,这里面就形成一个怪圈:机关新调进(或招进)的人员多要求是能写文章的笔杆子,但不管调多少干部进了机关,机关里最缺的还是笔杆子。郝东民尽管自己不是写文章的,但对于上上下下普遍存在的这种现象,却是非常了解。他多次到各地考察干部,据他的体会,但凡被各地官员们一致认为文章写得好的干部,在考察时谈观点、谈个人对考察对象政绩、人品等等方面情况的评价和看法,往往更有逻辑性,更能要言不烦,一语中的。倘若要展开一点,谈对当地改革和发展的评价,在简短的三两分钟里,许多人往往罗罗嗦嗦扯不清楚,而笔杆子们(除去那些特木讷的)每每三言两语,就能把自己的看法清晰地讲述出来。仅从这个角度看,文人们要真的赋予某种重要的工作,如果不说一定比别的人干得好的话,至少不会比别的人干得差。当然,这些看法一直沉淀在郝东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因为类似这样的观点是与当前不少地方领导的观念不相符的,所以尽管他是干部处长,也同样不便轻易对人言。在和尹凡的聊天中,他委婉地把自己平时得出的想法表达了出来,他知道像尹凡这种经历的人肯定赞同他的这一观点。尹凡内心当然十分赞同郝东民说的“全方位发挥才干”的意思。要说他初入官场还经历了一段时期的不适应的话,那么随着看清了官场一些人的底细和斤两,倒是觉得像自己这样的纯文人,要真的放出来干些事,并不是什么不可以的——比起那些官场油子来,至少政策观念、责任意识和实干精神会更强。他还真想像郝东民说的那样,到河阳干点实事,做点业绩,不图个人私利,只求获得老百姓认可,也就行了。

  两人在车上越聊越觉得相互之间共同的观点很多,因此兴致也就越来越高。他们后来竟谈起学校老师们的趣闻。郝东民说,听说你的导师范哲老先生是个拗脾气。他那时带了个在职博士,就是社会学系的副教授。后来那个副教授担任行政职务,当了系里的副主任,事务性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博士论文写得就潦草了一些,还没有按时交,拖了两三个月。到论文答辩的时候,范老师就是不肯通过,系主任来做工作都不行,弄得那个副主任很没面子,一气之下甚至向学校提出要辞去副主任的职务。还是学校领导出面,让他把博士论文做了不少修改,这才勉强通过。尹凡则说,你们中文系的黄皓老教授还不是一样!他一心埋头在学问里面,谁去见他都不见。他在家里做学问的时候,怕别人来找,就在门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黄教授今天外出”。等他真正外出的时候,那块牌子因用不着挂,反而放在了家里。弄清楚了这个规律,别人便知道了,只要他家的门上挂起了“黄教授今天外出”的牌子,那他一准在家里面;倒是门上没挂那块牌子的时候,他一定不在家。说到这里,尹凡和郝东民两个人不由开怀大笑了起来。

  齐欢副秘书长回过头来,笑着说,尹市长过去在我们河阳也一直是知名人物啊!尹凡摆摆手道,我什么时候知名过?当着郝处长你说这么夸张的话,可是不应该啊!说完,大家又笑了起来。

  小车驶近河阳市区。对于这座一直很熟悉的城市,尹凡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不是那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而是带一点陌生的感觉。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尹凡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这次回来,自己的身份变化所引起的吧?

  沿着老市区边缘的一条路,别克轿车一直朝新市区驶去。河阳市最近一、两年修建了一幢新的办公大楼,市委、市政府合署在楼内办公。大楼就建在新开辟的市区那儿,几条大道以办公大楼为中心,呈辐射状朝四周延展。大楼的设计为中西合璧式,外墙轮廓采用罗马风格,屋顶则为局部中式。大楼正门是宽阔的广场,广场上的花圃五彩斑斓,许多品种的花朵在人工的精细照料下开得鲜明耀目。司机熟练地将车子绕过荡漾着碧波的音乐喷泉,直接驶到办公大楼后面的造型别致的会议中心,在会议中心的旋转门前停了下来。

  透过车窗,尹凡看见一位年约30多岁、打扮得既入时又得体的女子带着两名女服务员笑容可掬地朝小车快步走来。齐欢说,这是我们市委市政府的接待科长,叫程雪萍。书记和市长都在里面等着呢。

  程雪萍她们来到小车前,两名服务员一边一个,伸手替乘坐在后排坐位上的郝东民和尹凡拉开车门。当尹凡躬身下车的时候,程雪萍伸出胳膊,用一只纤细的小手托在车门的上端,护住尹凡的头顶,尹凡略微感到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郝东民,见他也和自己一样,从服务员那玉腕半露的胳膊下钻出来。这边,程雪萍笑盈盈地说道:

  两位领导一路辛苦了!高书记和史市长在里面等着呢。这边请!

  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做了一个姿势优雅的“请”的动作。

  两位服务员也同时莺声燕语地说,首长请!

  尹凡和郝东民两人就谁走前相互谦让了一下,然后大家一起朝门内走去。

  进得旋转门,就看见河阳市委书记高前和市长史朝义等一大帮人刚从摆放在门厅内宽大的真皮沙发上站起来,大家依序握手寒暄。市委书记和市长在和尹凡握手的时候都很热情地表示:欢迎省委给我们派来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干部!从下车到现在不过一、两分钟时间,这一短短的过程不知怎的,竟让尹凡的心情为之一热。

  然而,尹凡瞬间产生的这种心情,很快就消失了。

  到达河阳时间已经不早,11点多了,但离吃午饭还有点时间。在征询了郝东民的意见之后,当即召集了一个河阳市的班子成员会议,由郝东民代表省委组织部宣布有关尹凡的任命通知,也算是正式履行一个交接手续。会议很简短,但尹凡却从中看到一些自己以前不曾见过的现象。

  在装饰精致的小型会议室里,市委书记高前主持这个短会。他先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请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处长郝东民代表省委组织部宣读有关尹凡同志到我市工作的任命。可就这么短短几句话,却被市长史朝义打断了两次。

  史朝义在高前清嗓子的当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熊猫香烟,抽出一支刁在嘴上,又将烟盒左右的人晃晃:抽烟吗?谁抽自己拿啊!说完,把烟盒随意地扔在了桌子上,旁边一位领导掏出打火机,打着了火要给他点烟,他生硬地摆摆手,用自己的打火机“啪”地点着烟,吸了一口,然后重重地靠在了宽大的皮椅背上。

  当高前讲到请郝东民宣读省委任命的时候,史朝义又插话说,呵呵,郝处长!你这差使向来都是组织部副部长亲自来的。部里这次派你来,是让你提前进入副部长的角色啊,哈哈哈哈!史朝义说话时口吻轻松随意,一听就是玩笑的口气。只是在这个当口,让人感到很突兀。面对会场上有些人微妙的眼神,史朝义却视若不见,神态就像在一个私下场合与人闲谈。

  郝东民在干部处工作多年,和各个市的领导们都相当熟悉,对一些干部的脾气性格也了解。虽然这些干部们从职级上都比他更高,但对他这个代表省委在要害部门掌握干部提拔考察大权的处长,却从来不会端任何架子,对他的态度甚至比对上一级别但位置不那么显赫的干部还更为尊重。而相互能够很随意地开玩笑,这正是双方都把对方看作与自己身份平等的表征。史朝义在这个时候“开玩笑”,他也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应史朝义说,我代表分管副部长照本宣科一下,不过行使黄副部长的传声筒的权力罢了——黄副部长才能代表省委组织部。不过你也知道了,他最近带一批干部到境外考察还没回来,其他副部长也正好都抽不出身来。黄副部长特意从境外打来电话,让我向高书记和史市长问好呢。说完,他便正式宣读了省委有关尹凡的任命通知。

  在史朝义抽烟的时候,尹凡就注意到,高前用眼角瞟了一下他,后来史朝义和郝东民开玩笑,高前的目光虽然朝向郝东民,眉目之间又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一下。

  “接交仪式”结束了,下面便是宴请。官场的宴席上和会议主席台一样,是非常讲究“座次”的,有经验的“食客”在入席之前都会先掂量掂量自己在场的身份,然后循序入座。谁也既不愿“屈居下风”,但也尽量做到不“僭越犯上”。今天的宴席在座次安排上很有点特殊。按照职级来吧,郝东民职务最低。可他是上级组织部的干部,按照基层一些人的习惯,但凡上面来人,不管职务如何,都一律称为“领导”,再则郝东民今天又是代表省委送尹凡前来上任的,任务比较重要。郝东民自己倒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座次”:最多也就是坐在首席的右边——也即“主宾”的位置上。但他并没有径自就位,而是微笑着站在一旁,等待主人的安排。没想史朝义来了个“先发制人”,不等别人开口,拉着郝东民强把他按在了首席位置上,嘴里一边说,郝处长啊,你是我们最珍贵的客人,我们盼着你经常来呢。看到你就像看到了黄副部长一样呢。郝东民想推辞,史朝义假装不高兴说,怎么,看不起我们基层啊?我和老高还等着你和省里的亲切关怀呢。说完,他朝高前那边大声说,高书记,是不是啊?高前只好接过他的话,是啊是啊。

  郝东民听出史朝义话中那些含义丰富的色彩。他在省里隐约听到过,对这次班子调整,史朝义心中很有些不满。他一直和前任市委书记闹别扭,自己早就觊觎市委书记这个位置了,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又从外省调了个高前来,这让他心情很不爽。心情虽不爽,但话又不能明说,此刻他说等着省里的亲切关怀,意思已经够明了了,不就是含蓄地指上面对他关心不够么?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郝东民不好再说什么,便在首席坐下。他伸出手朝向高前,指着自己右边的座位说,高书记,来来,你们也坐。众人相继入席后,服务员端着托盘,托盘里托着五粮液、张裕干红和鲜榨果汁三个瓶子,开始给大家斟酒。

  主菜上来后,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敬酒上,杯盏交错,掀起了一个又一个高潮。席间,史朝义的兴致最高,嘴里一个接一个的荤段子和民间逸事逗得大家畅怀大笑。

  晚上,副秘书长齐欢和接待科长程雪萍两人带着尹凡到市里早已给他安排好的住房——是市政府机关新建的一处花园小区内的干部宿舍。市里最近两年为市一级领导干部新建了别墅区,两人一幢三层小楼。一来现在小楼早已分完,没有多余,二来尹凡是独身一人,家属没随同而来,因此就给他分配了一套五室两厅两卫的复式套房。尹凡的随身行李不多,就是一些衣服和洗漱用品,外加几本手上正在看的书,一个小型带轮子的箱包,一个密码箱,和出差差不多。齐欢帮他一手拖着箱包,一手提着密码箱,程雪萍则一手提着几个崭新的纸袋,一手拿着钥匙,在前面领路,尹凡自己倒空着一双手。尹凡对齐欢说,小齐呀,要不我来拿密码箱。齐欢赶紧说,不用不用,尹市长,哪能让您辛苦。尹凡便也就作罢。像齐欢、程雪萍这些做行政事务工作的,照顾领导唯恐不周,这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职业习惯了。

  程雪萍一边在前头走,一边还不时回头看一看尹凡,生怕他会跟丢了似的。她的细高跟鞋踩得地面“咔嗒咔嗒”作响,一边走,一边向尹凡介绍花园小区的相关情况。

  到了住宅门口,程雪萍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客厅,然后将灯打开。等尹凡进了门后,她用很甜的声音说,尹市长,到家了。这是给您安排的住房,条件简陋了点,您多包涵啊。

  尹凡把房间打量了一下,心里暗自惊叹。房内的装修不说是华贵,至少也称得上精美。30多平米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圈真皮沙发,46英寸超大的液晶平板彩电,让人忍不住会多看上几眼。精致的仿红木家具透着典雅的气息,纹理细腻的樱桃木地板光洁得有如镜面。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个一尺见方的画框,画框里的油画风景在配置得很有艺术感的灯光照耀下散射出梦幻般的意境。

  程雪萍引着尹凡到卧室、厨房、卫生间和阳台等各处看了一遍,尤其特意给尹凡讲解卫生间内的煤气、热水器的使用方法。尹凡发现,房内从卧具到厨具直至洗漱用具早已配备得一应俱全,就连电冰箱、洗衣机也都是全新的,整个房间里就是一个完整的家。

  尹凡边看边说,真是太认真、太讲究了。我一个人来工作,没必要这样的。

  程雪萍的声音有些娇滴滴了,尹市长,您受省委委派到我们市里来工作,为我们河阳市300万老百姓服务,肩上的担子可重了。我们不把您的生活安排好,那就是我们失职。我们不光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河阳人民啊。她把脸转向齐欢说道,齐秘书长,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呀?

  当然啦,这是市政府做出的统一规定,我们这也是按照市里的规定来做的。

  齐欢对程雪萍在领导面前的各种作态早已经视若无睹,见怪不怪了。他接过程雪萍的话稍稍做了点解释。

  晚上,尹凡一个人躺在宽大柔软的席梦思床上,迟迟不能入睡。他感受着自己这个新“家”的气息,心里萌生出一种蒙蒙胧胧难以言说的情绪。上床前,他给省城的家里打了电话,和妻子娄虹简单聊了两句,娄虹就把电话给了女儿。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接过电话很是兴奋,爸爸长爸爸短地说个不停,又是汇报学校里开运动会的情况,又是讲同班同学中的趣闻,小嘴叽叽喳喳,和自己沉闷少言的性格一点不像。女儿还大人样地叮嘱尹凡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用凉水洗澡,吃饭要讲卫生,不要吃不干净的食物,那样会拉肚子的。还说等放寒假了,她要和妈妈一起去看爸爸,不仅要看爸爸,还要回老家去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女儿说了很多,直到被娄虹制止,催促她要她洗脸上床睡觉,这才把听筒放下。

  花园小区里很宁静,外面路灯的灯影映射在窗帘上,使卧室的窗户那一块的颜色比墙壁隐隐显得浅淡一些。尹凡回想白天市委书记高前和市长史朝义等一干人的神态言行,已经感觉到将来和他们共事会面临许多意料不到的情形。高书记刚来不久,也就比自己到任早上个把月的样子;史朝义在河阳,连干副职算起,已经有差不多两届了。高前的年纪比自己也就大个几岁,40多岁,在他这个岗位上算相当年轻。而史朝义再有一届就接近退休了。从他对郝东民说的那些话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心里的欲望和想法即使在外人面前都不愿再遮掩了。在河阳市盘根错节的史朝义,与人生地不熟的高前,他们会对河阳今后的发展带来什么样的推动呢?!

  上任伊始,尹凡对新的工作充满了热情。市长办公会对他的工作做了分工,主要有城建、环保、土地管理等好些内容,其中不少工作十分重要,他必须尽快熟悉情况,进入角色。所以,平时除了开会以外,他就带着自己的秘书小罗到各个局去搞调研,听取这些局的领导们的工作汇报,还经常直接到河阳市区的大街小巷去考察。河阳市这几年城区变化的确很大,不仅城区面积扩大了两、三倍,新的楼房建筑也不少,三星级以上的宾馆建了十好几家,还有一些权力部门的办公大楼甚至一些当地知名企业的办公楼,也都建得有模有样——虽不如省城的同类大楼巍峨气派,从外表看,装修得也是金碧辉煌的样子。沿河一带,过去街面上店铺和行人都不多,与市中心比相对冷清,现在则变成了最为热闹的地带之一。随着河对岸的滩涂和农田被纳入城区建设规划并逐步开发出来,更由于整个旧城改造的不断进行,河阳借鉴外地做法,把长长的河堤作为市区一条重要的景观带来打造,花费巨资,在绿化、亮化和美化上下足了功夫,沿河路段的地理优势便充分显示了出来。那些有商业眼光的老板纷纷看中这边的前景,到这里买下地块,几乎是一家挨一家地建起了许多相对高档的餐饮、酒家和娱乐城,而让河阳人感到奇怪的是,凡到这里开张的店,是开一家火一家,连他们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当地人均收入水平居全省下游,但这些属于高消费的场所却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日日笙歌,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当然,河阳最漂亮的城区是市委市政府所在的新区,那儿的街道布局以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为圆心往四面辐射,什么会议中心、购物中心、影剧院、文化馆、体育中心、主题公园等等均散布四周,从新城区经过,真可以感觉到这儿能和世界上先进国家的中、小型城市相媲美。城建局长黄斌告诉尹凡,河阳新区的规划是请的香港大学城市规划设计专业的专家来设计的,光设计费就花费了好几百万。尹凡在省委办公厅工作时也曾有机会到省城和外地一些地方考察,走马观花地看过一些地方的城市建设,感觉到河阳这儿的新城建设从现代气息上比别的地方并不差,但有些遗憾的就是与别的地方看去几乎大同小异,没有多少自己的特点。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黄斌讲了,黄斌虽然赞同他的看法,但仍有些不以为意地说,要说特色,我们河阳本来就没有什么特色,历史上就是不怎么知名的地方,又没有出过特别有名的人物。唯一一个曾经在宋朝当过宰相的人,其名声又不是太好,也就不好强求什么特色了。再说了,要说特色,史市长说过,现代化就是特色。没有现代品位,什么历史古董,什么文化资源都上不来台面。一听史市长竟然有这样的观点,尹凡倒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了。不过,心里的看法,他不会当着黄斌的面说出来。

  一条新修的马路成为新城区和老城区的分界。这条路连通去省城高等级公路,两旁都是刚刚完工的门面。黄斌告诉尹凡,这些门面,包括修建这条马路的钱都是通过集资筹集的。市财政这些年搞市政建设,很多情况下就是通过这种经营城市的做法,以土地换取建设资金。黄斌说,这里准备搞成一个大型的商业城,因为它处于重新规划后的黄金位置嘛。

  尹凡想,看来这座即将投入使用的商业城连通了河阳市的昨天和今天啊。

  后来,一有了零碎时间,尹凡不再通知有关的局长们,只让小罗带着,到老城区的一些地方随意转转。老城区有些地方他过去是熟悉的,这回他让小罗带他到自己以前从来没进去过的一些偏僻街巷,这让他看到了过去从未了解到的城市的另一面。

  在那些地方,尹凡看到了另外一种景象。从宽阔的主街道拐进去,只要绕上两个弯,就进入了一条狭窄拥挤的小巷,小巷的路面不过一米来宽,路的两旁一色的低矮平房。平房有砖砌的,有木板搭建的,很多已呈东倒西歪状。多数的房屋屋顶不是水泥预制板,而是老旧的鱼鳞瓦片,仰起头随便往上看去,可以看见有些瓦片已破碎,瓦缝中长出半尺多高的蒿草。

  巷子的路面很不平整,是青石条铺成的,有些地方的青石条已经断裂,还有的地方用水泥糊了一大块,很像地面上打着一块大大的补丁。巷子里到处坑坑洼洼是污浊的积水,穿着皮鞋要小心翼翼地走,才不会踩到水坑里。菜叶、果皮和塑料袋到处抛得是,直到走出巷口,尹凡才看见与这条巷子相交的另一条巷子上摆着一个垃圾箱,垃圾箱里面几乎是空的,而旁边堆满了煤球灰、废纸屑、鸡和鱼的内脏等垃圾。

  一连几次,走了几条巷子,里面的情况差不多都如此。尹凡还看见巷子里到处拉的是电线,那些如蛛网一般的电线缠来绕去,沿着低矮的屋檐穿进家家户户,包着黑橡皮胶布的电线接头就暴露在行人伸手可及的高度。有两户人家甚至直接在电线上晾晒小孩的衣物。尹凡指指说,那多危险哪。小罗说,尹市长,听说您家在阳谷那一带,您对这里市民过去的生活肯定不了解。我就是在这样的小巷里长大的,这样的情景已经看习惯了。尹凡说,河阳市就这么大点地方,我怎么过去就不知道市区还有这样的地方呢。小罗说,别看同在一座小城市里生活,可机关干部们的办公楼和宿舍楼都建在条件很好的地段,他们上班和下班从来不用走进这样的地方来。所以这里的居民和干部们的生活状态其实是很不同的。尹凡点点头,表示同意小罗说的话。

  过了几天,尹凡又和小罗到城区另外一个角落去看,他一边走,一边观察。他发现,即使巷子很窄,也很乱,但里面小吃店、理发店、五金店、杂货店等各种各样的“三产”却不少。有一家小院,才五个平方米不到,竟然摆了三张麻将桌,桌子上的人大呼小叫地在打牌,旁边还围着一帮看的。另外一个天井里放了两张台球桌,几个染了头发的年轻人一人嘴里叼了颗烟,正操着球杆赌球呢。巷子拐角处,一户人家的门框上用毛笔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宏发百货店,门里面只有一张破旧的柜台,柜台里放着几盒低档的香烟,还有咸盐、味精、辣椒粉、卫生巾和发卡、皮筋之类的小东西,一个50多岁的女人坐在一个矮凳上,手里一边剥着大蒜,嘴里一边呵斥一个穿着开裆裤蹲在边上,伸出小手要去抓大蒜子吃的小女孩。尹凡走到这里,朝里面打量了一下,见屋内光线昏暗,几样家什陈旧得像古董一样,杂乱无章地摆放在角落里。不由摇了摇头。那妇女见有人来到门口,以为他们要买东西,正要站起来,见二人又离去了,便用一双眼盯着他们的背影说,又不买东西,乱看什么看!

  走出巷口,拐几个弯,竟然就到了闹市区。这时尹凡才发现,怪不得方才觉得巷子里的光线阴暗,原来不过百米远的距离,就是河阳市有名的建筑——将近20层高的中国银行大厦耸立在街心花园的拐角处。这座天蓝玻璃幕墙、装潢得像水晶宫一样的大厦,把身后一大片区域的阳光都给遮挡住了。

  连续几个周末,尹凡都没有回家。虽然是新接触城市建设这项工作,通过听取汇报、查阅资料和走街串巷,他脑子里竟然有了一些关于城市建设的想法,自己感觉这些想法还不错。他把调查和思考的情况做了仔细的整理,构思写成了篇文章,题目叫做《关于河阳市城区建设统筹推进的思考》。在这篇文章中,他首先充分肯定了河阳市政建设取得的“突飞猛进”的“喜人成果”,把河阳城市建设的“亮点”一件一件摆出来,并把它们概括成为“河阳市上下一心,团结一致,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改革开放,不断提升城市战略地位,促进经济大发展”这样一条经验;同时,在文章的后面部分,用不多的笔墨,对河阳城市建设和发展提出了几点自己的看法,包括:合理整合利用市区的土地资源;重视老城区居民的居住环境改善;注意挖掘城市的文化底蕴;打造和提升城市的文化品位。写好后,他反复读了几遍,颇有些满意,让小罗交给文印室打印了出来,就放在自己的案头上。

  这一天,《河阳日报》来了个副总编,带了一名记者来采访有关河阳城市建设发展的新闻。新闻的内容是正面的,里面需要一段市领导的官方发言,因为尹凡分管这个方面,所以找到了他。尹凡当然不愿意为这点事情浪费时间,就把自己刚刚写好的文章交给报社,说,正好我刚做了个调查,观点都写在里面了,你们拿回去看一看吧——后面部分就不要刊登了。尹凡之所以这样叮嘱,当然考虑到自己新来伊始,正面的话怎么说都没关系,但负面的话尽量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说。

  第二天,河阳日报头版刊登出了副有关河阳城市建设与发展的长篇报道,其中有记者采访尹副市长的内容。尹凡将这篇报道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尤其对涉及到自己的那部分仔细看了两遍,心想这个副总编做采访还挺有经验,把自己文章中的观点提炼得简明扼要,其中个别语句稍做改动,变得更加口语化了,还真像是与自己当面对话的采访纪录呢。

  到了下午,那位副总编又给尹凡来了个电话,电话里首先征求尹凡对报道的意见。尹凡说,没什么意见,你们的采访做得还可以。新闻报道嘛,就是要以鼓气为主,以正面报道为主,这是新闻工作的责任。一边电话里说着,尹凡心里一边奇怪:自己又不分管新闻,怎么说起话来竟然像个宣传部长似的?一个人一旦当了领导,只要和比自己级别低的人说话,不管谈的什么话题,都会摆出一副全知全能的架势,并以做指示的口吻发表意见——这是官场特有的一种效应。这种效应该怎么概括?是否可称为“首长全能效应”?尹凡自己也想不好,只是觉得自己也未能“免俗”而有些好笑。尹凡这边说着,那边副总编嘴里一个劲地“是、是、是”。等尹凡说完了,副总编说,我们报社一定会完全按照上级领导的要求做好新闻工作的。但是他接着又说,尹市长,您给我们的那篇文章,我们从头至尾看过了,觉得非常精彩,非常生动和深刻。我们想,现在只是把前面部分的观点写进报道中去了。您文章中后面有关城市建设的思考部分,据我读过的省内各家刊物发表的相关文章,目前可以说没有一篇能达到您的深度,我觉得非常有价值。我想把您的文章推荐到省报去发表,您看行吗?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尹凡写这篇文章,开始只是一种思考后的冲动,副总编提出这个建议,他觉得即使他有讨好自己的意思,也毕竟是一番美意。而且写文章的人都有一种敝帚自珍的心态,他过去常翻省报理论版上的文章,认为那些文章基本乏善可陈。自己这篇文章虽说谈不上很专业,倒还真是有些个人的新鲜观点呢。他稍做沉吟,说,等我再稍微做些修改吧。

  东阳县是尹凡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早些年他从市委组织部干部一科下到这里挂职,呆了一年多近两年时间。东阳县的栖凤岭,是河阳市的“制高点”,一条蜿蜒高峻的山脉成为河阳市与邻市的分界,栖凤岭是这条山脉的主峰。由于地理位置偏僻,这里的生态环境一直保持得很好,原始林里草木蓊郁,流出山岭的溪流清澈可鉴。但是就在近年,有人在栖凤岭山脚下发现了一条矿脉,于是便筹集了一些资金来此地开发。因是私人开采,矿主是只要矿石不管其他,洗矿时的废水和废弃的矿渣任其流泻和倾倒入山谷、溪流中,对于矿旁的一些村庄的环境造成很大影响。村民们起初和矿里交涉,矿主连村民的面也不见,还放出狠话:我们可是你们县里请来投资的,县太爷见了我们都客客气气,你们几个草民还想和我们作对?村民们没办法,于是向上写信反映,但信写了不知多少,就是没有回音。他们派村民代表到县里去,连领导的面都很难见到,总是被一些局的小科员们推来推去,什么矿产局、林业局、农业局、环保局……从这里推到那里,结果一个出来解决问题的都没有,倒是把几个村民的头都转晕了。万般无奈,从今年开始,他们又向上反映。几封写到相关局的信还是没有回音,结果村民中有一个读过两年初中的年轻人那天看电视的时候,看到市里有一位新来的领导叫尹凡的,恰好主管环保工作,心里说,这位尹市长是不是当年在我们县里挂职的那位?要不把告状信直接寄给他?他把心里的想法和村民们一商量,大家都说就这样试一试,管他是不是同一位尹凡,只要他主管环保,就应该对我们的信做出反映的。果然过了没几天,东阳县的告状信到了尹凡手上,他看过以后决定尽快去栖凤岭现场看一下怎么回事。

  这天恰好市政府没有会议,他带上罗旭东,乘车前往东阳。现在,整个河阳境内公路都修得十分通畅了,即使到东阳这样的偏远县,也只要半个多钟头就到了。小车快到东阳县城的时候,尹凡让罗旭东和县里分管环保的陈均副县长挂个电话,就说为了省时间,我们不进县政府了,让陈副县长到县城通往栖凤岭的弯道口等着。尹凡的车到达那里的时候,陈副县长果然正站在他的小车旁,朝来路上张望。

  见到尹副市长的小车,陈均脸上的表情马上兴奋起来,浮现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当尹凡的车“嘎”的一声停住的时候,陈均在几步远的地方仍然以小跑的姿势迎了过来。尹凡摇下车窗,陈均隔着车窗把两只手伸进来,握住尹凡的手,说,欢迎市长来视察,欢迎市长来视察!

  尹凡说,你就上我的车吧,路上我们边聊一聊。

  陈均心里很快地转着弯:尽管罗秘书刚才和他通电话,只是简单地说了句尹市长要去看看栖凤岭污染的情况,陈均就知道市长一定是收到了告状信的。对栖凤岭的情况,陈均再了解不过了。他虽然很少去那边,但其中的前因后果他都心中有数。问题是,有些情况他即使作为分管副县长,也只能是听之任之,不得置喙的。尹市长让我上他的车,肯定在车上要询问有关情况,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车,到时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自然还是不说。

  陈均上了尹凡的车,让自己的车在前面带路。一路上,他首先开口,夸赞尹凡“当年在东阳县为全县人民作出了重大贡献”,也“在全县干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尹凡虽然不喜欢这种不着调的恭维,但他知道,这种官场积习,至少在河阳,目前是没办法扫除的,又不能扫部下的兴致,只能姑妄听之。等陈均住了口,尹凡开门见山地问:栖凤岭那座矿山,办了几年了?附近村民反映好像很强烈呀?

  陈均回答,问题好像有一些,不过,这矿山对县里的贡献挺大,其实对当地经济也是有带动的,比如安排了一些人的就业等。村民们向上告状只谈其一,不谈其二,就导致了一些误会。

  陈均的话与其说是在回答问题,不如说更像是一种闪烁其辞。它回避了尹凡提问的重心,又在某种程度上替县里做了辩解。在官场呆久了,尹凡早已习惯了一些官员的说话方式,就是避实就虚,顾左右而言它,真正的意思通过潜台词而非直截了当地表达等等。

  尹凡说,发展经济当然十分重要,可环境保护现在也越来越重要了呀,中央对这个问题已经多次有明确的指示了。

  是的是的,这我们都学习过,县里也做出了决定,要特别重视环保问题,发展经济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

  见陈均如此维护县里的形象,尹凡明白了,这个矿区的污染问题假如真那么严重的话,要解决起来也不是说一句话,做一个批示那么简单的。

  陈均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说,尹市长,我通知一下栖凤岭乡的领导,让他们在那边等您。见尹凡没有表态,他知道这就是同意,等那边接通后,他对着话筒说,市里尹市长马上到你那里视察,现在正在路上,你们迎接一下。

  出了县城,到栖凤岭乡的路就不怎么好走了。虽然是柏油路面,但一来路面窄,二来年久失修,车速只能保持在40多迈。又开了半个小时的样子,看见一辆小车等在那儿,不用问,就知道是栖凤岭乡领导的坐骑了。

  在基层干部面前,和在直接的下属面前不同,更要保持一副亲近和蔼的样子,这是许多上层领导都深谙的道理。所以,尹凡这次下了车,和等在车边的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二人一一握手。乡的党委书记姓邵,乡长姓徐,两人见到尹市长,多少有点紧张,他们向市长问过好之后,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都拿眼睛睃陈均。陈均说,尹市长这次深入乡里做个调研,你们带路,到矿区那儿看看吧。

  邵书记和徐乡长钻进乡里那辆破旧的桑塔那在前面走,尹凡和陈均的车在后面跟着。很快,车子下了柏油路,驶上一条乡村土路。

  这条路的坡度一直向上,不用说是通往栖凤岭山上的。在颠簸中又走了十几分钟,尹凡注意到眼前的景色渐渐有些异样。

  起初是一些梯田里的部分禾苗染上了铁锈色,变得枯黄,就像得了稻瘟病一样。这些枯黄的禾苗成带状分布,这明显是稻田里灌溉和排水时水流所走的路线。到后来,就有整块的稻田里全部的禾苗都呈现枯死状态。从车窗时断时续可以看见一条小溪,溪里的水流也呈铁锈色,像一条缓缓飘动的污浊的抹布。再往上,大堆的矿渣从裸露出黄土的地方倾倒下来,几乎将溪流阻断。这儿,道路已经无法通行,除非是载重卡车或者是越野吉普才能继续往上开。

  一行人下了车,站在路旁朝上仰望,在数百米远的地方,大片被剥除了植被的山地上,立着像是竖井的支架,还有铲车和吊车,大量的黄土和乱石堆积着,把许多的树木都压折了。无疑,这里就是采矿的地方了。

  尹凡皱着眉头,邵书记和徐乡长一边悄悄观察尹凡的脸色,一边也注意着陈均的表情。

  看起来,从县里寄出的告状信反映的情况不是虚的呀,尹凡说。

  邵书记堆着笑脸,小心地回答,是啊,一直就有个别村民往上写信。但是他们没有考虑大局,只顾了个人的小利。大多数村民还是赞同开这个矿的。

  是这样吗?

  邵书记和徐乡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是这样,我们经常到村里了解村民的思想情况。

  陈均问:尹市长,现在路不好走,还上去吗?

  上去和矿主聊一聊吧。

  老板可能不在。徐乡长赶忙说,他平时多半时间不在乡里,这里的开采都委托监工负责。

  正好这时罗旭东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听了两句,赶忙说,好的,好的,尹市长在呢,我立即报告尹市长。说罢,走近尹凡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市政府齐秘书长来电话,市里发生了紧急情况。

  尹凡接过电话:小齐啊,我是尹凡。啊,是吗?好,我知道了。说罢,把手机关了,递还小罗。

  陈均和邵、徐二人在他接电话的当中,都在观察他的神色,尹凡感觉到这一点。他语气十分平静地说,矿里的生产情况你们也都了解吧?是不是按照规定开采、是不是采取了相应的环保措施?这些,作为乡一级政府,都有责任监督。

  当然,当然,我们要尽到责任,要尽到责任。邵书记和徐乡长异口同声地说。

  行,既然矿主不在,我们就不上去了。看看群众对开采这个矿有什么意见。尹凡说着,摆摆手拒绝了陈均请他上车的动作,转过身朝下山的路走去。其他人也只好跟着他走。那三辆小车缓缓地开动,跟在众人后面。

  原来,上山的时候他就看见路边稻田里有老农在干活。走了不远,他在一块田边上停下。稻田里一位上了年纪的农民正在那儿撒化肥。尹凡看了一会儿,问道,你这撒的什么肥料?农民看了看他和他身边的一排人,继续干他的活,一边回答,刚从供销社买来的尿素。

  收成还好吧?

  产量倒还是可以。用化肥催,什么东西长不好呀?就是赚不到什么钱,种田难啊。

  化肥是有污染的,用多了农田将来还会板结呀。

  唉,管不了将来的事,现在能多收一点是一点。再说不用化肥还能用什么肥!老农抬起头来,朝矿区的方向努努嘴说,要说污染,还有比那座矿的污染厉害的呀?他又用手指着四周:你看看这些田,禾苗都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连田都种不成了。

  见尹凡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陈均马上低下声音说,这矿山的老板是、是上面领导的家属。

  刚才两位乡里领导谈到矿老板的神态,尹凡就猜出来了,这老板一定是有背景的,不然作为地方官员,不会对一个民营企业的老板态度上那么恭敬。不过,今天匆匆而来,又接到紧急电话要赶回去,尹凡在没完全了解事实的情况下,什么具体的话也不好说。他只是讲了几点原则性的意见,比如要加强对招商引资企业的管理,加强对这些企业负责人的引导和教育,县、乡有责任保护好农民的利益,尤其对环境保护,要有深刻的认识等等。然后和邵书记、徐乡长握过手,跨上车去。陈均这回坐回自己的车里,一路将尹凡送出县境才返回。

  小车赶回市区,已是接近中午了。这期间,齐欢又打来一个电话,说是史朝义市长要主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催促尹凡尽快赶到会场。

  当车子开到市委市政府门口时,尹凡看到政府门口挤了一大群人,大约不下两、三百,其中一些人表情亢奋,在那儿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一批防暴警察手持警棍和玻璃钢盾牌,挡在市政府大门前,不让人进去。尹凡的车开到近前,好些警察过来将人群阻断,护送尹凡的车缓缓开进去。透过车窗,尹凡注意到周围那些人有不少目光中带着气愤、不满和无奈。上访,已经成了各地一个经常性的“景观”,尹凡到河阳时间不长,也遇到过几回群众上访,但规模从没有这么大过。他猜想今天史市长主持的紧急会议一定同这有关。

  河阳市这些年市政建设发展的确非常地快,尤其是新城区建设,用“日新月异”这样的词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当初,为了筹集建设资金,市政府领导想尽了办法。城市建设漂亮了,外面的人尤其是上级领导到河阳来,对这里的印象明显就不一样了,都说想不到这样一个经济不发达的内陆城市,离省会都还有相当的路程,居然就有了如此的现代气息,真正体现了市政建设的超前意识和大手笔。

  每当听到这样的评价,河阳市的领导们心头都喜滋滋的,比喝了茅台还舒服。

  不过,正像世界上任何事情总有做得不尽如意的地方一样,河阳的城市建设也引发了一些矛盾。比如拆迁呀、安置呀等等。好在政府的威权还是挺有效果的,许多矛盾和纠纷最后都能通过各种方式来解决。而这也让政府一些部门领导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但凡是出于建设需要,再加上政府出面,没有搞不定的事情。但谁也没想到,偏偏这一次,却出现了意外。

  出意外的项目就是那座新修建的商业城。

  原先,河阳市有过一座商业城,那是一位老市长手上建的。那座商业城的地点建在离老的市委市政府不远处,那里也是河阳建市以来最古老、同时也是最繁华的街区。不过,虽说地处繁华闹市,当时的人们却受计划经济观念的桎梏,却很少有人敢于经商,即使麻着胆子做小买卖的,手头的原始积累没有完成,也多不愿意进商业城去——毕竟进了里面,除了交纳税收,还得多交一笔管理费。小本生意,小打小闹,能省一分是一分,在街边随便摆个摊,同样能挣钱,何必用自己的汗水去养那些商业城里的管理人员呢!可是,河阳市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座商业城,不能留做摆设呀,于是市里几个相关部门千动员万动员,才使商业城的店铺全部或卖或租了出去。而最先带头并动员许多商户入住商业城的,是一个叫臧国庆的人。

  臧国庆之所以会带头进驻商业城,是因为他的眼光和别人不一样。在当时的情况下,河阳市那些做生意的人多这样想:我做点小买卖,还用得着到商城里面和别人扎堆吗?大家都到商城里,不是竞争更激烈吗?不如随便在哪儿弄个店面,这样既自在,又灵活,何况进商业城还得交管理费,没什么好处。但臧国庆却以为,商城里,虽然卖同样商品的店家会集中在一起,导致竞争会更激烈,但这样一个地方却有着吸引和聚拢人气的作用。顾客多,人流量大,商品销售量自然会大大增加。那么哪怕这里卖出的东西比别处价格略低,只要数量上去了,钱一定赚得更多。果然,河阳商业城开业后,由于商品尤其是成衣和小商品、小家电品种齐全,价格相对低廉,整个河阳市的老百姓都把这里当作购物的理想去处。特别是各个县城的居民和乡下农民,到了河阳必到商业城,进驻商业城的商户们很快尝到了甜头,他们赚的钱比在街面上的开的店多得多了。臧国庆头脑灵活,在进货方面懂得研究人们的心理,又时刻关注外面的信息,因此总能把河阳市民最需要的东西采购进来,并引导市场。以至河阳商业城不少商户都以他为参照,他进什么样的货,那些商户也进什么样的货,尽管时令上比他慢半拍,却比街面上其他店铺要领先一些,这样,河阳商业城的名气和影响也就越来越大。

  仅仅几年,河阳商界就有传说,讲臧国庆的身家财产已超过千万。臧国庆自己倒是一直保持低调,从不张扬炫耀,工商局、税务局等方面的反映,他经商也向来是规规矩矩,奉公守法的。作为河阳市的纳税大户,臧国庆还被推选为市政协委员。

  这次河阳市开发新城区,在新老城区交界处建这座“新河阳商业城”,政府动员商户们集资,并允诺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在集资后优先获得新商业城的店铺购买、租赁权,集资款及其利息可以认定为相关的定金。臧国庆作为政协委员,按照市里要求,不仅有带头集资的义务,还承担起组织、发动整个商业城的商户们集资的工作。尽管商户们已经尝到了商业城群聚效应的甜头,但由于政府要求的集资额数量很大,大家手上现金不足,期限快到的时候,离集资要求还差相当大一截。臧国庆和商业城里一些重点商户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一定要想尽办法,确保新河阳商业城的建设资金筹齐。臧国庆带头把自己在老商业城经营的一批店面提前出售。原先,这里的店铺每平方米售价已达到3800了,臧国庆的出售价格定在3600。有跟他关系非常好的商户就说:你这样提前出售,价格上可就吃大亏了。但臧国庆神秘地笑笑说,老兄,我这样做,一来是支持政府搞建设,二来嘛,也是为自己呀。别人不解,问为什么。臧国庆说,你想呀,早一点筹齐了资金,新商业城可以早一点完工,这是一。二呢,等新商业城建起来后,市里行政中心也已经搬过去了,那边的店铺价格会火爆的,这边嘛……嘿嘿。他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那边火爆了,这边的生意自然会受到影响。

  臧国庆低价出售店面筹集资金支持市政建设的消息马上被河阳日报记者打听到,他们把这作为一条重要的新闻线索来发掘,写出报道登在报纸的头版上。这样一来,商户中许多人都学他的样子,有的也卖了店面,还有的甚至把空闲不住的商品房也卖了。当然,他们这样做不是出于虚荣,而是认为臧国庆的做法是一种很好的投资方法,值得效仿。这样一搞,新河阳商业城的资金筹集很快就到位了。

  新商业城的建设速度应当说是快的,因为新的市政中心一带的开发和建设被作为市长工程提到河阳市头号重要的位置上,报纸经常对它的进展情况做详细报道,市长史朝义也时不时带着一帮官员和电视台记者前往视察。

  眼看着新商业城一天天有了规模,成了样子,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心里都喜滋滋的。好些商户在空闲的时候还会跑到正在施工的现场去看,考察那里面的设计,盘算自己将来该选择哪个地方来购置店面,哪个地方的朝向好,哪个地方客流量可能会更大一些……大家在经商的时候,议论的话题也经常是新商业城什么时候建成开张。有些商户甚至还向臧国庆提要求:既然你和政府说话方便,能不能跟政府提一下,店面分配最好提前一些,这样等一装修好我们就可以搬进去,省得到的时候这边等分配,那边店铺却空在那里。

  商户们的意见有道理,臧国庆便通过渠道向市里主管部门转达了这些意见,但却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他以为这是因为新商业城还在建设中,领导一时考虑不过来,也就不好再问。但是,当整个城市新区建好,市政中心也搬过去后,新商业城的出售方案还没有公开,这就让一些商户产生了疑惑。有些人到处打听,但无论从城建、房管还是工商部门,都得不到确切消息。后来,隐约听到一种说法,说是新河阳商业城的出售和分配要“重新洗牌”,这下那些把自己店面卖掉的商户便着了急,他们急吼吼地找臧国庆,说“重新洗牌”是什么意思,政府是不是欺骗大家?臧国庆自己也听到这种说法,但他却不信。他说,什么叫“重新洗牌”?牌还没开始抓呢。我们都交了“定金”,到时候店铺分给我们是不会有问题的。现在店铺分配方案还没出来,谁得哪些店铺根本都不知道。假如已经分配了又重新分配,那才叫重新洗牌嘛,对不对?

  臧国庆的一番分析,大家听了觉得有道理,便认为那些传闻属于小道消息,也许是某些事先没有参与集资的商户眼红而造出的谣言。

  从新商业城建好大约过了两三个月的样子,市里几家部门联合发了个文,内容是关于新河阳商业城店面出售和租赁的简要方案。这个文件只字没提当初集资的事,而是提出实行招标,同时又规定,为了振兴河阳市第三产业,鼓励更多的人参与三产发展以及扩大招商引资,参与招标者必须是在河阳市没有固定商业摊点的人,而原先凡已经在河阳各商业点从事固定经营的商户,不得参加招标。按照这份文件的条文,那么那些在老商业城从事经营的商户也同样没有了参与招标的资格。

  这份文件是尹凡到河阳工作前几天下达的。但是,当时文件出来肯定顾顾忌到可能产生的社会反响问题,因此文件内容一直作为高度保密的信息,限制外传。

  不过,纸毕竟包不住火。在河阳这个地方,任何被称为机密的东西都不可能长期机密下去,用不了多少时间,那些所谓的保密信息便会像渗水一样从一些不易察觉的角落渗向社会。

  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渐渐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一反映都是气愤。他们又找到臧国庆说这个事。不过这一次找臧国庆,商户们的情绪就没那么好了,大家一边骂政府不守信用,对臧国庆说的话也开始有些难听,讲他与政府合伙来欺骗大家。也有讲一点公道的就说,这也不能怪臧老板,他自己集资拿出的钱最多,他也被蒙在了鼓里呢。

  的确,臧国庆虽然是政协委员,但关于这份文件的情况,他知道得甚至比某些商户还晚。尽管正式文件谁也没看到,但根据这次传闻的内容,大家凭直觉都相信其十有八九是真的。

  臧国庆和一些商户代表分别找相关主管部门询问情况,可是这些单位却没有一家承认他们已经发出了这样一份文件,不是说相关方案正在起草中,就是说还要等上级的具体指示,有的干脆一推二六五,回答三个字:不知道!

  主管部门不肯透露情况,他们就调动各种关系进行刺探。刺探来刺探去,竟然获得了这样一个消息:参加竞标的人选居然都大致确定得差不多了,其中有好些是市里一些相关局的局领导亲戚,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过去没有从事过商品零售的经历。他们有些是办乡镇企业的,有些是跑运输的,还有些是种田的农民。他们之所以纷纷参与到新河阳商业城店面的竞标中来,当然是看见原先的商业城经营效果好,许多的商户都赚了钱,而新商业城所处地段是“黄金码头”,其赚钱的可能性更大——这是河阳目前最炙手的一块肥肉,热腾腾,香喷喷,过了这个村,今后很难有这个店,因此都想来“抢滩”。竞标的内定名单中还有少数外地人,那些人也大多不是从事商品零售的,不过他们具体来历就不是很明白了。

  这些情况一凑,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都嗷嗷叫了起来,他们联名给市长史朝义写信,要求公开几家主管局制定的文件,并要求市政府兑现当初搞集资时许下的诺言。

  发出的信没有得到答复,却听到新商业城店面发售的竞标很快就要开始。这次,连臧国庆也忍不住了。他和一些商户代表商议,到底该怎么办?商户代表们的态度都是一致的,说领导既然不答复我们,主管部门又封锁消息,等店面都卖掉了,我们不就没机会了吗?集资款虽然他们不可能赖掉,但却把我们当猴子给耍了一把。我们要趁竞标还没开始,赶紧争取主动。至于如何争取主动,大家想来想去却没有辄,最后有人提出,嗨,实在不行,我们就采取民间妇女的办法,一哭二闹三上吊。市里那些头头脑脑,也都是不怕你讲道理,就怕你不讲理的。又有一个人说,现在他们搞暗箱操作,我们把它给捅出来,让他们操作不成!

  这两句话大家都听懂了,那就是要把事情闹大。把事情闹大有两个方法,一是让新闻媒体曝光,第二就是集体上访。大家的思路被集中到这个方面后,便转而想该怎样“把事情闹大”。有人想起当初集资的时候臧国庆的事迹上了河阳日报,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便说我们也请河阳日报记者把这个事情反映反映。当即有人就反驳他说,你这个人做生意倒挺精明的,怎么这个事情一点也弄不明白?那张报纸归市里领导,这个事情会给市里抹黑,它怎么会登呢?真是没文化!这时,又有个人就说,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大家停业一天,到市政府门口去,找他们讨个说法!

  到市政府门口去讨说法,说白了就是集体上访。这些商户们鱼龙混杂,虽说也是在河阳这个地方摸爬滚打久经历练的,但要搞这样的行动从胆气上还真的不那么壮。不过,他们的个人利益最终还是在心中占了上风,大家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在一些血气旺盛的家伙鼓动下,做出了决定:抓紧时机,就在最近的日子里,商业城商户集体停业一天,到市政中心去讨说法去。只要在新商业城有集资的,每户至少去一个人,为了壮声势,尽量动员家人和亲戚一起去。如果发现谁家没有去人,回来后“全体共讨之”,以后大家不再和他一块做生意了!决定做出了,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朝向臧委员,等他表态。在这种情势下,臧国庆当然不能扫大家的兴,不能和众商户的态度相悖。况且,臧国庆自己当初为建新商业城筹集的资金以千万计,那是把自己多年经商的积累包括老商业城一排相连十几间店面出售获得的资金都投了进去的。如果在新商业城不能买得店面,那么自己在老商业城也无立足之地,以后的事业就要陷入困境了。个人现实的困境和商户们愤慨激动的情绪都将臧国庆催逼到虎背之上,他说,既然大家都这样一致,我也赞成大家的意见。现在政府在倡导诚信社会,我们向市里提出自己的意见和要求,当然是合理的。说实话,我们上访也是不得已。不是改革开放,不是政府的积极推动,我们哪能通过经商成为河阳先富裕起来的一部分人呢?我们感谢政府,但是今天这个事情错不在我们商业城的商户,我们要去争取自己的权利和利益。臧国庆这样一表态,商户代表们都鼓起了掌,大家互相交头接耳,说想不到臧国庆到底当了政协委员,水平还真的是蛮高。

  不过,臧国庆补充说,我们去上访,目的是为了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不是去闹事,到时候大家尽量做到克制和冷静,不要把有理变成了无理。

  河阳商业城商户集体上访的决定就这样通过了。

  尹凡去东阳县调查污染事件那天,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也早早起来,做好准备,大家在约定的时间来到市政中心。

  市政中心是河阳市的首脑机关,一般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只有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凭工作证才能进去,还有就是挂有市政中心通行证的车辆可以进出。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来到市政中心,只能在外面等候。起初到的人不多,上班的公务员们经过大门,看见大门外有些人在溜达徘徊,已经习以为常了。上访的群众隔三岔五就会有,零零星星,三三两两,等下班的时间又不见了,有些是信访部门处理了,有些则是被本县本乡的干部给接回去了。公务员们都有着自己的事情要忙要想,没有谁会来多这类事。今天看见门口这些人,知道他们是来上访的,大家认为情形不过和平常一样罢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就连市长史朝义的车驶入大门的时候,他坐在车里,也没朝这些人多关注一眼。

  上班高峰期过后,商户们来得越来越多,有些商户代表来了后,发现还有人没到的,便打手机让他们赶快过来。这边,信访办的干部已经过来动员大家离开大门口到信访办(河阳各个机关中,唯独信访办的办公室设在行政中心的围墙外面)去,有什么问题到那里去谈。臧国庆用目光征求大家的意见,但商户们却不肯挪窝。大家说,非要见一下市长不可,和市长谈才谈得通,信访办这些人只晓得打发我们,稍微大一点的事他们根本解决不了。

  可你们也不能站在这里,影响市委市政府工作呀。

  我们又进不去,只好请市长出来咯。

  市长工作很忙的,你们有问题和我们谈,该转达的我们一定会转达嘛。

  转达什么呀!连市里几个局的联合发文都不让我们知道,瞒着我们。我们不直接向市长汇报,到了局里又被卡下了。

  一个长相粗黑名字叫万春保的商户用凶狠的口气说道。他一说完,马上有商户跟着起哄:对呀对呀,我们就是不能听你的,一定要当面向市长提要求。

  双方相持不下,信访办的主任王亦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向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郭天明主任报告。郭天明有些不耐烦地说,市长能见他们吗?三天两头有上访的,如果都见的话,市长不要办公了,我们也都不要上班了。王亦说,他们来了不少人。你们信访办的人不够,让守门的武警中队派人把他们带走就行了,这点事根本用不着请示嘛!说完,把电话用力一搁。

  王亦开始还不想调武警战士过来,他知道这样更容易激怒上访人群,于是说,那我先让人和市长秘书联系一下。说完,他让一起前来的一个干事去打电话。那干事明白主任的意思,跑到传达室里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向王亦报告:谭秘书说市长今天到省里开会去了,不在河阳。王亦转过身来对商户们说,你们看,市长今天不在家,你们有问题有要求还是跟我们讲,我们一定会向上转告的。

  但是旁边有一个看热闹的悄悄说,市长的车很早就来了,我知道他的车号,80088,进来以后根本没出去。

  他这一说,商户们就骚动起来,人群中响起一片骂声,说王亦欺骗他们。王亦挨着骂,心中既焦急又无奈,便按照郭主任的指示,通知市政中心警卫中队的中队长,让他马上带战士过来。

  接到王亦的电话,警卫中队的中队长马上将正在训练的武警战士用哨子集合到一起,又带着大家跑步到市政中心大门来。果然,见来了武警战士,商户们的情绪一下子被刺激起来,他们说,我们要求见市长,提一下自己的合理要求,又不犯法,你们竟然让武警来抓人,太过分了吧。王亦赶紧解释:不是来抓你们,是引导你们到信访办去谈问题嘛,你们不是有问题要谈吗?

  别扯淡了,到信访办去谈!你那个信访办有多大?能坐得下我们这么多人吗?万春保照样用凶巴巴的口气说。

  这时,臧国庆拨开万春保,一边掏出自己的证件一边说,我是市政协委员,我们找史市长是有个重要情况要反映。

  王亦正要接话的时候,瞥见办公厅主任郭天明在几个工作人员陪同下走了过来,便赶紧迎上去。原来,郭天明见这么久了王亦还没把事情处理好,心里有些恼怒,觉得自己不出面镇一下不行,于是就过来了。恰好听见臧国庆说要找史市长反映情况的话,便说,什么重要情况,不就是几间店面的事吗?连这样的事都找市长,那市长不要抓大事了。每天就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还让不让人上班了!他把手一挥:你们统统给我回去,有什么问题我们会处理。然后对王亦说,把他们的上访件留下,不要都挤在市委市政府门口,成何体统!

  商户们眼见这个人是个大官,但却又不是市长,那口气硬得能把人呛死,大家一时都沉默下来,眼睛却盯着他,其中放射出一股仇视和愤恨。几百号人聚集在一起没人做声,却似乎听得到目光“滋滋”燃烧的声音。这种静默让从事了多年信访工作的王亦感到很恐怖,他赶紧扯一扯郭天明的衣服,示意他离开。郭天明当然也感觉到刚才那番话所起的反作用,便把口气放缓了一点,对王亦、同时也有意让身边的商户听见:告诉他们,对政府要信任嘛。有什么问题,我们会秉公处理,采取这种集体上访的行为不好嘛。我里边还有个会,你们信访办把眼前这个局面尽快处理好。说完,便急忙转身离去了。

  臧国庆是认识郭天明的,政协开会的时候,市政府领导有时会去看望会议代表,郭天明也陪同去过。他和市政府领导还一同到臧国庆所在的讨论小组与大家座谈了一次,但他没想到郭天明竟一点也不认识他,心里不免有点郁闷。

  这时,接连有两三辆小车要进市政中心的大门,司机见门口有人挡着,把个喇叭揿得滴滴乱响。有一辆车在通过人群的时候,嫌让路的让得慢了,司机竟将车子左前灯顶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当然只是稍稍碰了一下,那女人脚步一个趔趄,并没摔倒,旁边她的丈夫用手指着司机骂了一声,那司机也是个年轻气盛的,马上摇下车窗,对男的说,叫你们让路让路就不肯让,一天到晚跑到这里来闹事。商户们本来心里就有情绪,听这个司机这样说话,马上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指着司机骂起来,司机见势头不好,摇上车窗就要开进门去,却被人把路给挡住了。有人甚至用手拍着车身,大声吼道:妈的屄什么鸟玩艺坐了个乌龟壳就这么神气,下次叫你撞到电线杆上撞死!

  司机不敢再做声,心里急得不行,生怕这些上访的人做出更为剧烈的行动来。武警中队长见状,立即指挥几名战士将拦在车前的几个商户拉开,小车这才“呜”地一声,从敞开了一道口的电动门钻进行政中心院子里去了。随后,那道电动门又紧紧合上。

  武警战士动手拉商户的时候,被拉的人想极力摔脱,却没能做到。等小车进了门后,武警们松了手,那几个被拉的商户反过身来骂战士,然后又推推搡搡。武警战士在执行类似任务时是有规定的,他们既不能还嘴,又不能还手,商户们把他们围起来,朝他们宣泄心中的愤怒。王亦在一旁看到,大声劝阻,却不管用,于是不得不再次向郭天明报告。郭天明接到王亦报告后说,这还得了,这些上访的人竟敢对武警动手,他们欺负武警没枪没警具是不是?他立刻给市公安局局长秦涌打电话,让他派防暴警察来制止市政中心发生的“暴力事件。”防暴警察出动就是快,过了仅仅十分钟,两辆漆着深蓝颜色的大巴载着满满两车警察,一路鸣着尖锐的警笛声开到市政中心门前,头带钢盔、手握盾牌、全副武装的警察一个个跳下车,迅速排成行列,将上访商户和市政中心大门隔断,并将靠得太近的人往远处驱赶。

  臧国庆起初还和王亦一块极力劝阻情绪激动的商户们,要大家冷静,再耐心等待一下,说我们会尽力和政府有关部门交涉的。但此刻见防暴警察居然都出动了,心中也难免产生了抵触情绪。而商户们就更加气愤了。许多人在人群中嚷嚷:我们不过是向市领导反映情况,要求市主管部门兑现当初的承诺,却这样来对付我们这些商户,用得着这样吗?嚷归嚷,防暴警察手中的警棍和器械还是令人生畏的,再加上臧国庆和商户代表中的温和分子做工作,商户们暂时没有进一步的冲动行为,而防暴警察部署好之后,也正等待新的命令。

  尹凡从东阳县赶回来的时候,在市政中心大门口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场面。

  市长办公会的会议室在市政中心八楼,市长史朝义办公室隔壁。

  上午九点来钟,史朝义得到郭天明的报告,说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集体停业,邀集一起跑到市政中心门口上访来了。史朝义说,让信访办处理一下嘛。信访办干什么吃的呀!蓝天明说,不行啊,他们来了二百多号人,气势汹汹,连武警中队的战士都被他们推来搡去的,口口声声说市政府欺骗了他们。

  这还得了!市政府这些年来集中力量搞城市建设,为市民办了多少好事实事。道路改善了,城区绿化了,也亮化了。新城区这边,不光建了市政中心,还建了体育中心和歌舞剧院,图书馆也列入了一系列新建项目的规划之中。可有些群众觉悟就是太低,总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这个新的河阳商业城,建起来是为了发展壮大河阳的第三产业,我们要想办法吸引外地商人和本地创业者进入三产,原来那些商户已经挣钱不少了嘛,就不能发扬一点风格,在店面问题上让一让?!史朝义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通,他的意思和市里几家主管局发的那份关于新河阳商业城店面出售和租赁规定的文件几乎一模一样。说到这里,他回到郭天明汇报的问题上,又问,这个事件,尹凡副市长和郎军副市长他们都知道了吗?

  郎军是分管财政、工商、税务这一块的副市长,尹凡是常务副市长兼带分管城建,史朝义的意思是他们应该出面去解决问题。但郭天明告诉他,郎军副市长去检查市财政局的培训中心建设去了,尹副市长今天一早到东阳县去了。

  尹市长去东阳干什么?

  说是那儿山区一个矿区造成污染,有人写了检举信,他去实地看一看。

  哦。史朝义听了,一股阴郁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又很快消失。他用很重的口气说:

  让他们马上回来,开个市长办公会,研究一下商业城商户变相罢市、上访取闹的事情。

  尹凡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电话赶回来的。

  当尹凡进入会议室的时候,郎副市长已经到了一小会儿了。市财政局培训中心并不远,所以他回来倒是很从容。除了郎军,还有市工商局局长肖强、城建局长黄斌和房管局长刘飞龙等。尹凡进门后,和郎军及几位局长打个招呼,见齐欢在一旁准备做纪录的样子,就问,大门口那么多人聚集在那儿上访的吧,发生了什么事?

  齐欢小声说,听说是关于新商业城店面的事。

  尹凡点点头。这时,郭天明一手端着史朝义的茶杯,一手拎着个公文包进来了。他把史朝义的茶杯和公文包都放在会议主席的座位上,然后到门口迎接史朝义。两分钟后,史朝义也进了会议室。他看了会议室里的人一眼,又向郭天明说了句,让公安局秦局长也来参加会。

  好的。郭天明出去打电话去了。

  史朝义的脸绷得紧紧的,他说,你们进门的时候都看见了,市政中心大门口聚了那么一大堆人,搞得实在不像话。这太影响我们河阳市的形象了嘛。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扫视着会议室里在座的人。史朝义虽说已经开始谢顶,但他长期在领导岗位上工作,那双能够洞悉人的内心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他喜欢用自己的眼睛去直视下属,在和下属的目光对接中,看出佩服、臣服或畏惧的心理来。

  接着,他又说,市政府的信访办和办公厅都出去做了工作,没有效果。这些商户啊,我看是见利忘义。觉悟低、不支持市政府的工作倒也罢了,这样子来闹事,不是阻挠河阳市的经济发展部署嘛。

  这时,公安局秦涌局长进来了,史朝义见他进来,只用眼角瞟了他一下,继续说自己的,秦涌不好做声,自己找个位置坐下。

  我们不能纵容这种不经过正当途径反映情况,而是动不动就上街、上访的文革遗风。河阳市这个头坚决不能开!

  说到这里,他端起茶杯呷了口水,然后重重地把杯子放下。

  每次史朝义主持的会议,他的这一动作都是一个标志,意味着他的意思表达得差不多了,下面由大家发表意见。

  尹凡虽然已经知道门口聚集的一大帮人是因为新河阳商业城的店面出售问题来上访的,也曾听说过新商业城所谓的集资问题,却不知道在集资时市有关部门与商户们有个购买或租赁店面优先的约定。郎军和几位局长的发言,虽然简短,而且都是维护史市长的意见的,却让尹凡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弄清了个大概。

  史朝义说,既然大家都赞同我的意见,我看你们几位局长都要负起责来,协助信

  访办做工作,把这些人劝回去。要教育大家识大体顾大局。都是为了河阳的发展嘛,不能只考虑个人的利益。他又对郭天明说,还有税务、城管部门,也要他们派人来做工作。要晓之以法,动之以义!

  他把中国成语中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随口就改成了“晓之以法,动之以义”,而且对自己的这种随机发挥很满意,一直绷着的脸色也显得开霁了。

  但是——史朝义最后又说,这次群体闹事,一定有人在背后挑动指使,否则,不会来这么多人,不会搞什么罢市。群众嘛,向来都是听话的,和政府不同心同德的总是极少数。老秦呀,你们公安局排查一下,尽快把幕后的黑手找出来。

  秦涌马上回应:是,保证完成任务!他的嗓音粗犷有力,震动得会议室里荡起一股回音。

  当尹凡弄明白商户们上访的缘由后,就觉得他们毕竟是在理的。他想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但一直轮不上空档说话。眼见会议结束了,尹凡觉得应该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在几位局长起身离席的当间,他开口说,把商户们劝回去是当务之急,但是应该让有关部门拿出一个适当的解决办法,不要在群众中造成政府食言的印象。尹凡这样一说,那几位局长又停下了脚步。见史朝义脸色不豫,郎军听尹凡这样说,也凑了一句道,政府几个部门的联合发文,基本精神还要遵循,至于以前的东西嘛,能兼顾当然更好。

  史朝义的脸又绷了起来,口气硬硬地说,什么政府承诺!有文件吗?有字据吗?他用眼睛盯了两位副手一会,挥挥手说,这些事以后再议吧。

  会议室一干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史朝义忽然叫住尹凡,尹凡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史朝义朝他严肃地点点头,说,作为一个副市长,不论分管什么工作,都要以市政府的统一部署为指导,要符合市里的经济发展大局,包括环境保护也是这样,明白吗?

  是,市长!尹凡答道。

  明白了就好,去吧!

  尹凡对于史市长这句话琢磨了老半天,他想,史市长的意思是指我今天上午去东阳调查污染矿区的事吗?可是为什么又不明说呢?他这个人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格,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刚才这句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政府几个部门的工作人员联合出动,对上访的商户们进行动员劝说,让他们回去。几位局长按照郭天明的主意,向商户们保证,说市里一定会就商户们的意见开会研究,尽快拿出合情合理的具体意见。郭天明让王亦重点说服臧国庆,并让臧国庆帮助进行动员,在中午下班之前,总算将所有聚集在市政中心大门口的人群给遣散了。那些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也跟着撤离。

  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虽然没有见着市长,但却得到了市政府相关局的局长们的亲口保证,说市里会就新商业城店面的问题“尽快拿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意见”,也觉得松了口气。下午回到商业城各自的摊位上,免不了凑到一起谈上午的事,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就是嘛,你即使见到了市长本人,他也不可能当场给出答复,任何事情都需要研究,才能做出决定,这一点道理,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人也应该懂得,应该理解。又有人说,只要政府不亏待我们就行了,我们也不是一定要把新商业城所有的店面都包下来。要不按比例分配也行,新商户和老商户按照一定的规定来划分摊位,购置店面。这样议论着,多数人都认为今天上访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但也有几个人抱怀疑态度,说道,他们讲开会研究,会不会是拖延战术,把我们骗了回来,就不再理我们的事了?

  那哪里可能!要是欺骗我们,我们不会再去市政中心堵他们的大门啊?防暴警察难道真的敢对我们动手不成!那个叫万春保的年轻商户说。

  一提到出动了防暴警察的事,众人心头还是气愤不平,说这是什么人出的馊点子,把我们老百姓当匪徒了,太过分了。

  也有人说,还不是怕万一大家冲动,真的闹出事来?那影响就太坏了,政府那样做也是防止万一嘛。

  这样围在一起闲扯了半天,大家兴犹未尽,又聚到臧国庆的店铺前,再来议论上午的事。臧国庆说,我相信政府会讲信用的嘛。关于新商业城店面购买的事,既然已经等了这几个月,那就再耐心等一阵。

  有几个商户嚷嚷:等是可以,不过我们的店铺已经卖掉了,搬迁的期限也快到了。到时候不搬的话,买主会说我们违约的。

  是啊,到时候要我们出违约金或者罚款就不合算了。

  别吵了。要出违约金,人家臧委员出的比你们都多,人家能耐得住,你们就耐不住呀!

  当然,我们还要想办法督促有关部门尽快解决我们的问题,臧国庆最后这样说。从他的话里,大家也看出了他内心焦急的意思,只不过他在众人面前尽力掩饰罢了。

  商户们最后达成的一致看法是,既然政府表了态,会认真解决这个问题,那就耐心再等一下。但要是不予解决或解决不合理的话,还要上市政中心上访。因为大家的利益都在里面哪。

  这边议论上午的事情,那边郭天明和秦涌同样在商议这个事。

  郭天明和几位局长都有亲属在新河阳商业城里看好了店面,届时他们的妻子或儿女都会参与其中,因此,郭天明对上午史朝义市长的指示打心眼里非常赞同。此刻他说,市里几个局的联合发文,原则是不能动摇的。这些商户这样闹事,如果让步了,那原先的文件岂不要作废?那不成了出尔反尔?那不行!

  秦涌作为公安局局长,按说也是副市级领导,但他还是按照一直以来的习惯,对郭天明这样在领导身边工作、又是市长十分信赖的人尊重有加。他说,郭主任说得对,从我们公安的角度说,河阳市的安定团结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坚决按照市政府的统一部署做好工作,不能任由不健康的干扰因素在当地存在和发展!

  郭天明说,上午市长说了,要追查这次闹事的幕后指使者,秦局长你那儿有什么线索吗?

  秦涌摇了摇头说,商业城这些商户今天的上访实在突然,我们平时一直没掌握什么情况。

  那倒也是。郭天明说,不过,我这里倒有个线索,可以供你参考。河阳商业城里最大的那个商户,叫臧国庆的……

  哦,那个政协委员?我知道知道,他这个人挺不错的,经商很精明,做人也地道,为人还相当谨慎嘛。难道他会在这里面起坏酒药子的作用?

  人心不可测呀,秦局长。商人都是图利的嘛。当初集资,臧国庆一个人的集资在千万元以上,是全体商户中集资最多的。他的行为还上了《河阳日报》呢。这次他不出这个头来闹事,别人敢吗!

  原来,郭天明对臧国庆不仅认识,而且很了解他的情况。上午臧国庆见他一点不睬自己,以为他作为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见的人多,贵人多忘事。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秦涌说,你的这个想法很有道理。不如就把他找来问问,也省得我们大海里捞针。

  一般的问问大概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吧?秦局长。照我看,你们恐怕还要采取点特别的措施。

  秦涌心领神会,噢,这个我们有办法。郭主任你放心,我们会马上行动。

  郭天明说,关键是要让他们体谅政府,让让步,不要无理取闹。臧国庆是政协委员,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呀。

  秦涌知道郭天明既想贯彻史朝义的意图,又顾忌臧国庆的政协委员身份,怕搞得不好弄出事端,便说,老弟你就放心吧。我们干公安的,拿捏这个的分寸还是有的。说罢,戴上警帽,离开市政府,回公安局去了。

  当天晚上,臧国庆来了几个外地的供货商朋友,他请朋友们在重新装修过的新马泰大酒店吃饭,吃完饭后,朋友说,河阳这个地方城市建设发展真快,都赶上我们沿海的一些地方了。这里夜生活一定也挺不错吧?臧国庆说,和沿海哪能比呢,不过也有些变化就是了。一位姓林的朋友说,那我们就去欣赏一下河阳的变化吧,啊?大家都表示赞同,臧国庆说,那也行。你们到河阳来,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就到娱乐城去玩一玩吧。

  在河阳最豪华的“金河阳娱乐城”里,大家唱了一通歌,喝了两箱啤酒,已是晚上十点半了。姓林的朋友又说,唱出一身汗,再去泡个澡吧。臧国庆只得又陪他们到阳河路上新开的一家洗浴中心去。

  洗完澡,那几个朋友分别到包间里做按摩去了,臧国庆说,我在这儿等你们吧。那几位朋友见他执意不肯去,便说,我们老朋友了,要不你先回去,我们玩到几点算几点,待会打个车回宾馆。臧国庆经过一天的身心紧张,感到很疲惫,于是说,那好,所有消费我会买好单。你们玩得舒心就行。

  朋友们一个个上楼进包间去了,尹凡躺在躺椅上点了根烟,抽完之后,换好衣服,便到一楼买单。买单的时候,他发现有两个身穿西装的年轻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眼睛朝他这边看,但他以为那两人也是来消费的,不是已经洗完澡在等人,就是准备去洗澡的,便没往心里去。

  他走出洗浴中心,到停车场自己的小车前,刚打开车门,却见周围过来几个人,其中有两个正是刚才在洗浴中心大厅沙发上坐着的。他们中的一个掏出警官证亮了一下,然后用压低的声音说,对不起,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臧国庆正想问为什么,那几个人却非常敏捷地将他推进车子的副驾驶位置,并同时一起进了车内。刚才那个亮警官证的人夺过他的钥匙,把车发动,其他人则把他牢牢控制住。他想喊叫,但看看四周已经没有人了,洗浴中心门口的站着的保安此刻也不知哪儿去了。一个警官严厉地对他说,臧委员,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臧国庆心想,是不是遇到了绑架的?或许真的是警察!如果真的是警察,什么误会都能说清楚。他们既然知道我是政协委员,总得按规矩来,不可能乱来一气吧!

  小车驶离洗浴中心,停车场还有两辆车同时跟出来了。臧国庆心想,他们还来了不少人!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夜半的河阳市,中心闹市区依然霓虹灯闪烁,主干道的路灯、景观灯也辉煌亮丽,但是那些偏僻街区早已沉寂在一片昏暗之中。几辆小车从闹市区驶出后,在偏僻的小街巷里转了几个弯,没有朝市公安局的方向走,却驶出了市区,朝茫茫夜色中驶去。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小车在穿过一段浓密的树林之后,来到一个院子。院子门前有警卫,一辆小车中的人将一样东西——也许是证件,也许是一张纸条,隔着夜色和一段距离,臧国庆没看清——交给警卫查验了一下,那警卫在岗亭里面揿动按钮,沉重的铁门缓缓地打开了。三辆小车鱼贯而入,在院内一幢楼房前停下。

  到了,下车吧。

  他身后的一个人说。臧国庆下了车,那几个人把他带到一间房间里。房间里陈设很简单,一张条桌,离条桌对面大约四五米远的距离放着一把椅子,靠墙边有一长条直通到底铆死在地面的条凳,除此啥也没有。四周墙壁上也空荡荡的,一点什么东西也没张挂。

  这难道是个审讯室?臧国庆心里疑惑,这样想着,嘴上就说了:你们这些人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审讯我?我犯了法吗?

  那个开车的警官说,不是审讯你,是把你请来问几个问题。说完,把车钥匙还给臧国庆,然后一招手,一同来的几个人全退出了房间。臧国庆觉得事情蹊跷,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朋友,可却发现一点信号也没有,他猜到这里面一定有屏蔽设施。就只好将手机放回衣袋。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灯忽然灭了,有一盏聚光灯从条桌上方照过来。靠近条桌那边有一个隐蔽的门,门被打开,从那边又进来两三个人,由于他们处于灯光的后面,臧国庆一点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其中一个人开口道,请坐,臧委员。

  臧国庆问,你们是谁呀,为什么深更半夜把我弄到这里来?

  不是弄,是请。你说话要注意用词。

  是请?有你们这样请的吗?臧国庆一听有些激动,就要走上前去。那个人用威严的口气喝道:

  不要上前来,就坐在椅子上——请你坐下!

  见臧国庆没有坐,但也不再上前,那个人又说话了:

  刚才在洗浴中心,你在干什么?

  朋友来了,陪他们洗个澡啊,怎么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你那几个朋友在洗浴中心嫖娼,刚刚被警方抓了。

  什么?嫖娼?扯淡吧你!我刚离开那里,还替他们买好了单,发票还在我身上。说着,他掏起了口袋,想要证明这一点。

  不用看发票。警方现场拍了照,这个证据还不够吗!

  我不相信,你把证据拿给我看。

  警方正在处理这件事。你的身份无权调阅警方证据。我们倒是要你很好配合我们。

  臧国庆长这么大,还没这么跟警察打过交道,他有点不知所措了。按照他对那几个朋友尤其是姓林的那位朋友的了解,他们刚才去按摩,实际上是到包间里嫖娼,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大。河阳市区内的几个洗浴中心,其实都有暗娼在其间做生意,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不过河阳的警察从来没有去查过,因为据说有领导发过这样的指示:既然要搞招商引资,在观念上就要开放一点。外商来了,要让他们有个娱乐和放松的地方。我们不要去树那个贞节牌坊。

  这个意思说得很明白,那就是对一些本该明文禁止的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去干涉。果然,这样一来,河阳的夜生活比过去丰富多了,外地来的客商也比过去来得更多。

  有人传说这席话是史市长说的,但并没有根据,因为从来传达市里文件精神都没有这样一个意思在里头,反而对严禁黄赌毒的话却重复过多次。河阳市的扫黄行动每隔一阵也会搞一下,但行动过去之后,那些洗浴中心呀,桑拿房呀照常开业,照样有穿得袒胸露背的少女在里面穿梭活动。

  其实,刚才林老板他们洗完澡后说要按摩,臧国庆就想到了这一层意思。但一来他今天确实非常疲倦,想自己早点回家休息,二来觉得他们这些外地朋友来一次不容易,想在河阳放松一下,自己也不好阻拦。更何况他们并没有明确讲是要干那个事,也就没有往深处多考虑。如果真的在违法时被警察抓住了,讲任何道理也都没用了。想到这里,他强忍住一个哈欠,对对面的几个人说,我不知道他们会干这个事。即使他们真的嫖娼被你们抓了,那也与我无干。我明天还要开店,你们赶快让我回去。

  与你无干?你能说得这么肯定?他们当中已经有人交代了,是你介绍他们去嫖娼的!

  什么?胡说!臧国庆一听,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他大声道,即使他们真的嫖娼了,也与我没有关系,你们栽赃栽不到我头上!说完,他觉得头一阵晕,一屁股坐在了条凳上。

  对面的人冷笑了一下:臧委员,别忘了你的身份。市政协委员介绍嫖娼,这样的事传出去,那可是不太好听哦。

  这是诬陷。你让林老板他们来当面对证!

  你那几个朋友正在派出所写交代材料呢。他们说的都是一致的,你一个人能否定得了吗?那人又是一声冷笑。

  臧国庆开始纳闷,这看上去像是个圈套,可是缘由从何而起呢?自己无怨无仇的,谁要这样作弄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

  几位朋友嫖娼被抓很有可能,但说他们会诬陷自己,这点自己有把握确定,就是绝对不可能。他脑子里转了几圈,还是想不透警方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但是他认为这里面必定会有原因的,否则不会平白无故跑出这么一档子事来。

  那人又嘿嘿一笑,说,不光你的几个朋友这样承认,连洗浴中心的工作人员也这样作证了。

  臧国庆有些愤怒了,说,你们这样栽赃陷害,想达到什么目的吧?如果你们真的是公安执法,不按照法律行事,后果你们要负责的!

  你敢威胁我们?你做了违反社会治安处罚条例的事,还这样嘴硬?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阴影里一个人这样骂了一句。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悄声嘀咕了一下,先前那个人又发话了:臧委员,你的朋友嫖娼这件事,我们当然会实事求是地调查清楚的。这样的事情嘛,处理起来倒是可大可小。不过,上午你们商业城那么多人上市政中心闹事,那影响可就太坏了。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竟然跟上访这件事有联系,臧国庆这才醒过神来。那么,警方插手,是市政府的官员在做背景的咯?臧国庆不敢往下想,只是说,商户们不过是想向市政府提出自己的意见,并希望自己的利益得到保障。

  利益?什么利益?你们在商业城经营了这么多年,获得的利益还少吗?就不能体谅政府一下,发扬一点风格?

  这不是风格不风格的问题,商业城里许多商户把自己的固定资产抵押了,有的甚至把住房都卖了,就是为了支持市里的倡议,当然也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能够更好地发展。现在政策说变就变,有些商户就要面临催债,面临失去经营场所,面临生活无着落的问题,这能通过发扬风格解决吗?!

  可是,市有关部门不是已经发了文件吗,你们难道不服从政府文件?

  文件根本没给我们看,我们是通过其他渠道才得知文件内容的。商户们认为这份文件制定的规则不合情理,违反了当初的承诺,所以才找市里要求重新制定规则的。

  对面那人见说不过他,便把话题扯开,说,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今天,他抬手看看表,又接着说,不——昨天上午那起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和鼓动者一一告诉我们……不等他说完,臧国庆很气愤地说,没有幕后策划者和鼓动者,大家一起谈论这个事,有个人倡议,其他人就响应了。

  哎,就是啊,谁倡议的?你说说看。

  臧国庆说,当时七嘴八舌,谁能记得是谁倡议的?反正是大家情绪激动了,便想到一块儿了。

  好,你不告诉我们,我们也能查得到。我们知道你就是倡导者之一。加上介绍嫖娼的事情,你就是有政协委员的身份,也帮不了你的忙的。

  那几个人从条桌后面隐蔽的门出去了,臧国庆则被带到一间类似客房的房间里,让他休息。刚才询问臧国庆的那个人给秦涌打了个电话,把情况做了汇报,秦涌说,那就秘密搜查一下臧国庆的家和店面,看看能不能找到书面的纪录或名单什么的。原来,郭天明跟秦涌交流过一个设想,那就是只要把商户中带头闹事的几个人找出来,然后无论从工商登记、税务纪录或是商品质量等哪个方面找个碴子,取消他们的经营资格,把他们从商业城驱除出去,其他人就不会跟着起哄了。秦涌接过来说,不光是他们经营方面的名堂。这些个体户我知道的,好些怎么走上这条路的我心里有数,到时候把他们的历史都查一查,说不定有过刑事案件或者打架斗殴之类的前科也说不定。把这些老帐一翻,也够他们喝的了。

  此时,经过一夜折腾,天已经亮了。公安局准备派人到河阳商业城悄悄搜查臧国庆店面的办公室,甚至还准备等臧国庆家人离家后到他家里去搜查。但是,一个电话却使得这些步骤都免除了。这个电话是“看守”臧国庆的警官打来的。那位警官也得到命令,要检查臧国庆所携带的东西,看里面是否有上访组织者们的名单。他趁臧国庆睡熟之后,将臧国庆衣服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口袋全面检查了一下,发现了一个小本子,上面倒是纪录了不少名单,其中第一行名单这样写着:臧国华,XX军区。电话:XXX——XXXXXX,手机:XXXXXXXXXXX。常秘书:XXX——XXXXXX。

  该警官将搜得这一小本子的情况报告给秦涌,并说上面有一个臧国华的电话号码,秦涌一听,说,马上让人把本子送到局里来。

  当这本本子送到秦涌手上后,秦涌仔细核对了一下,心里想,这可奇了怪了,臧国庆怎么会有臧副政委的电话呢?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臧国庆——臧国华,这么接近的两个名字,难道它们之间真的有什么联系吗?咳,可真是忙昏了头,只顾到落实史市长的要求,就没有想到要更细心一点。咳,真是该死!

  原来,XX军区有个副政委名字就叫臧国华,少将军衔,很多年前曾经在本省军区担任过政治部干部部部长,后来调大军区去了。他在本省有不少老战友、老部下,其中不少已经转业到地方,省国家安全厅、省公安厅尤其不少军区转业干部,包括好些处的处长,甚至公安厅赵副厅长原先也是军区下来的。赵副厅长下地方之前在省军区担任副参谋长,在担任副参谋长之前,与臧国华副政委的职务几乎相当。秦涌当然是从来没见到过臧国华,但他到省公安厅去办事或开会什么的,老听厅里的人提到这个名字。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这个名字打交道,所以也就没很在意。可世上的事就是无巧不成书,这个名字偏偏今天就出现在眼前。

  臧国庆把这个名字记在本子上,到底是和臧政委真有瓜葛还是商人的一种投机取巧心理?臧国华的名字是真的,但那电话号码是不是真的?只有弄清楚了这些问题,秦涌才好做下一步的决断。他想了想,便拨通了省公安厅一位哥们的电话:

  喂,韩处长吗?我老秦呀。见对方没听清,他又重复一遍,我河阳老秦!哎,对了对了。忙着哪,韩处长?你也好长时间没到基层来了,是呀是呀,来看看老弟呀。你们省厅的领导下来,就能给我们鼓舞,给我们力量,给我们前进的方向……哈哈哈。你们下来,我当然会全力安排好你们的衣食住行,给你当好“三陪”,当然当然,工作是首要的,首先干好工作。但领导也不能一天到晚只工作而不讲休息吧?工作的时候,你是领导,休息的时候,我就暂时给你们当一下领导……哈哈哈哈!调侃完了,秦涌下面言归正传。他下意识地瞟了一下已经关紧的房门,手里把电话话筒握紧,问道,

  老弟,你知道臧政委的电话吗?臧国华,对,对,就是XX军区的臧国华——他不是曾经当过你们的领导吗?还有他秘书是不是姓常啊,对对,想问一下。问这个干什么?秦涌见对方一定要追问“问这个干什么”,不得不撒了个谎:我们这里有个外地来的客商,他说是臧政委的家乡人,手里还有臧政委秘书的电话,对对,就是就是,他要求市里在政策上给他特殊的优惠……哎,我们核对一下,就怕他是假冒的。哦,你要通过军区的朋友去问?尽快,对,我这里等着啊,好,好,那就谢谢了,谢谢了。

  秦涌放下电话,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心里真有些发急。他怕这个事弄出来,会捅个大娄子。一边等,一边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省厅电话来了,厅里韩处长告诉他,臧政委的秘书确实姓常,他的电话号码与臧国庆本子上纪录的一个数字都不差。处长将电话号码报完后,说道,这个客商一定是从哪儿弄来的电话号码。臧政委平时对自己和家人要求很严,从来就不会让家人打着自己的名义去搞经商一类活动。你们要严密注意,如果真是招摇撞骗的,按照规定要严肃处理。不然会影响臧政委的声誉。对了,韩处长又补充说,军区的同志刚才告诉我,臧国华政委有个堂弟在河阳,名字叫做,叫做——

  臧国庆?

  对,对,叫臧国庆。臧政委大前年过年的时候回来,军区司令员和政委接待他,他那个堂弟还参加了宴请呢。说是挺聪明、也挺拘谨一个人。

  哦,哦,知道了,太谢谢了!秦涌说。

  这一下,秦涌心里可就有些打鼓了。他紧张地思考了一下,又拨个电话给郭天明。郭天明一听秦涌的讲述,也觉得事情弄砸了,昨天只想到尽快平息上访事件,怎么就没想到会有意外呢?河阳不是没有上面领导干部的亲属,他们在提拔、调动包括经商的问题上,屡屡通过领导或领导的秘书打来电话,要求给予照顾,而这个臧国庆却从来没有过一个这样的电话,他甚至从来就没有声张过自己有一位堂兄在XX军区当副政委。他的生意全是凭自己默默做出来的。嗨,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人!

  两人电话里商议了一会儿,觉得事情不能再闹下去了,要赶快收场,而且要立刻向史市长报告。

  上午十点的样子,臧国庆和他几位外地的朋友几乎在同时被放了出来。臧国庆驾驶着自己的车离开那幢小楼,回到河阳。那几位朋友和他联系上后,大家又在新马泰大酒店聚首。几位朋友并不知道所有的幕后背景,还以为自己真的倒霉,被警察抓了个现行。却奇怪警察们昨晚态度一直很不好,今天上午将他们释放的时候,居然面带笑容,甚至显得有些殷勤。臧国庆不想因这个事给家里造成影响,他给妻子挂了个电话,说昨晚一直和朋友在一起,太晚了便没回去,住在酒店里呢。妻子说,我猜到你那些狐朋狗友来了,就花天酒地去了,还会想到回家?今天可不要玩得太晚了,注意点身体!懂吗?臧国庆连说,知道知道,今天再陪朋友吃个中饭,饭后他们就离开河阳了。

  尹凡一早上班,就接到一个电话,一看来显,是老同学巫军打来的。巫军现在是河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政委。尹凡刚上任的时候,几个老同学曾经在一起聚过,以后由于大家工作都忙,尤其是尹凡现在身份和大家差距更大了,相互之间联系过于密切也就不那么适宜了。他心里想,巫军打电话来,不知有什么事情?是不是与昨天的上访事件有关?

  接通电话,就听巫军说,尹市长!尹凡心里一听这称呼,觉得有点别扭,因为同学们一直都是称呼他名字的,过去他在市委组织部是这样,到东阳县挂职当县委副书记是这样,回来上任后那次同学小聚也是这样,他感到很自然、很正常,同学们也觉得相互之间感情依然融洽。今天巫军突然这样称呼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接过来说,别叫我市长,叫尹凡。巫军却不理会,依然说,尹市长,你们昨天开了个市长办公会?

  尹凡说,是啊,史朝义市长召集的,怎么了?

  那个会上做了个什么决议,让我们市公安局对市政协委员采取拘禁措施?

  什么?没有啊,会上没有这么个决议啊。尹凡一听,心里也感觉奇怪。他预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昨天我们市刑警支队接到命令,将市政协委员臧国庆弄到公安局的一处地方去了——当然没说是拘禁,但其实也差不多。有人说这是市政府有关领导指示的。

  啊?!听到这里,尹凡大吃一惊,说,市长办公会绝对没有这样的决定。他回想了一下,说,只是提出了一个让公安部门排查一下谁是上访组织者的要求,别的绝对没有!

  真没有?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昨天半夜,我们市刑警支队的一些警员采取了行动。对政协委员采取这样的行动,好像应该有什么程序吧?这样子公安部门要承担担子的。

  是啊,就是对普通公民采取行动,也应该有理由啊。尹凡说。

  我问了支队一名干部,他说理由就是臧国庆介绍嫖娼。

  真有这事?

  真不真,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如果是市政府有关领导指示的,真不真都不重要。巫军叹口气说。片刻,他又说,作为公安干警,我真的希望我们河阳刑警在执法上要提高素质,不能随心所欲才好。更希望领导在给我们分派任务的时候,要按照规矩来。

  从巫军的口气里,尹凡听出了他身为河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政委,对公安内部工作的一些意见和想法。他不分管政法这一块,当然不好去过问什么,于是说,你刚才说的关于臧国庆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个人据说个人品行反映还好呀,在河阳。

  这个事情在局里十分保密,连我都没告诉。不是一个警员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有这事呢。尹凡啊,不是我多虑,我觉得我们河阳有些事情太那个了。

  太什么了?巫军没说,也不便问。不过,巫军放电话之前又恢复直呼自己的名字,说明他对自己依然是以老同学相看,没有见外的。

  放下电话,尹凡思考起来。把巫军刚才说的这件事和昨天上午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集体上访联系起来,可以断定十有八九有着因果联系。想不到史朝义市长讲了句排查,公安局竟然采取这样的行动,可真是太笨拙了。本来,对上访事件进行所谓排查,尹凡就觉得不太妥当,毕竟这仅仅是牵涉个人经济利益的诉求,又不是什么政治事件、政治行为,如果市里能够妥善解决,就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的。他又想到昨天史市长给这次事件的定性,认为史市长把这件事的性质看得太重。他觉得,只要稍微从商户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就能够理解他们的无奈心情,这与所谓文革遗风完全是两码事,他不懂史市长为什么会把二者挂起钩来看待。

  从他到河阳工作这一段时间的了解,他觉得史市长这个人十分精明干练,政治经验也很丰富。他魄力强,个性也强,处理问题果断,但有时也略显急躁。每次开会或听取汇报,他的即兴讲话或点评总是精炼准确,让人不佩服不行。各项工作,一般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不过他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也往往带有鲜明的个人风格。比如,在新河阳商业城店面处置这个问题上,尹凡就弄不懂,自己觉得看起来很简单清楚的事,史市长为什么会把它当作一件复杂的事情来对待,还要搞什么排查?新商业城店面的发售这样的事情,本来只是职能部门的事情,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的一市之长完全没有必要为之花费脑筋,即使发生了上访这样的事件,也完全可以先交职能部门处理,可史朝义不但格外关注,竟然还把它上纲上线了,这让尹凡感到费解。

  尹凡又想到市委书记高前。高前这个人和史朝义有很大的不同。他年纪虽然相比要轻得多,但个性却显得沉稳,既内敛又有相当内涵。平时他的话语不很多,讲起话来总能从很高的视角上看问题。有时不过简单两句话,就让人体味到他深厚的理论素养。平时,当着下属的面,他不大表态,对于政府方面抓的工作,除了重大的、经过市委决策的问题外,他一般很少仔细过问,知道个大概就行了。但他对干部的思想动态关心得比较多,了解得也比较细。在一次市委、市政府班子联席会上,他谈到有关人才和干部工作的话题时这样说,干部尤其是基层干部的思想和情绪,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折射出地方老百姓的思想和情绪。河阳这个地方,哪个干部家里没有当老百姓的亲戚?干部们固然有自己独特的看待事物、看待问题的角度,但他们中除了极少数腐化堕落、有自己特殊的利益者外,绝大多数和老百姓还是有着天然的联系的。所以,多和干部接触,也是当领导的一种方式。我们这些人,平时就和普通百姓接触少,如果连干部也不接触的话,那就真的高高在上,不能够了解现实生活的实际了。他这番话真切而又平实,尹凡觉得如同说出了自己的心里所想,于是便深深地记住了。前一段时间,高前带一批干部到沿海发达地区考察去了,考察的内容当然包括经济发展的经验和模式,同时还包括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内容。高前的意图要让河阳市的干部走出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思维模式,在学习开放地区发展经济的模式中,学会他们关于创新和开拓进取的时代精神。按照时间来计算,他们的学习考察很快将结束,就要回程了。

  虽然史朝义工作经验丰富,工作能力较强,也确实做出了一些看得见的成绩,但在尹凡的内心,倒觉得像高前这种能把视野放得更高更远、能超越一时的功利,从长远的角度去看问题、看发展的领导,尽管性格温和一点,内敛一点,其实倒更符合社会的需要。因此,从内心里,他对高前的风格有着一种更亲切的感触。

  他想,要是高书记面对昨天的事件,大概就不会搞什么排查之类的部署了,而且对待该事件的定性,也一定会更慎重。

  接着,他又想起刚才巫军电话里说的事。那个臧国庆,不管他是否昨天晚上有违反治安处罚条例的行为,公安局把他拘禁的信息传到社会上去,舆论都会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评论的。如果所谓臧国庆介绍嫖娼事实弄错了的话,那对市里工作产生的负面影响可就太大了。都说搞干部工作、搞党务工作要讲政治,搞经济工作、搞行政管理工作又何尝不要讲政治啊。

  思维一滑到这里,他马上提醒自己:这样评价史市长处理该事件的处置,那不是认定史市长不讲政治了吗?这可是对领导的大不恭啊!他马上收回思绪,开始认真考虑自己该做何抉择。

  本来,他听完巫军的报告也就算了,自己完全可可以佯装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万一发生什么意外的情况,自己一点也用不着担责任。但是,骨子里有一种知性让他不能就这么不闻不问,他想,要不给史市长提个醒?毕竟史朝义没有让公安局对臧国庆采取直接的行动。但他知道公安局昨晚的行动后恼怒起来怎么办?到时候追究责任,会弄得有人下不了台。那么,把这件事报告高前书记?高前书记知道了最终还是要交给史市长处理,这样会把自己夹在中间,弄得里外不是人。思来想去,还没想出合适的办法,却接到史朝义的秘书谭石坚的电话,说史市长召集一个办公会。什么议题?尹凡问。还是接着昨天的内容吧,小谭以棱摸两可的语气答。

  就在巫军给尹凡打电话的同时,史朝义也接到秦涌挂来的电话,说是要和郭秘书长一道向他汇报关于对河阳商业城商户“闹事”的幕后人物调查中发现的新情况。很快,两人就进了史市长的办公室。秦涌把臧国庆与XX军区副政委臧国华原来竟是堂兄弟的情况向史朝义一五一十地进行汇报,史朝义一边听,一边皱起眉头。当秦涌汇报完之后,史朝义心中一个大致的决断也出来了。但他没有先说出来,而是问郭天明:你看这个事情怎么处理?

  郭天明张了张嘴,却一下说不出什么意见。新河阳商业城店面的发售直接涉及到他和好些局长们的利益,甚至涉及到史朝义的儿子。市里几家主管局发出的文件说要积极引进外商前来发展河阳的三产,要把河阳商业城作为招商引资兴三产的样板,其实是有所指的。因为早已确定了将新商业城中位置最佳的一排店面给一个注册叫“华鑫国际商贸有限公司”的企业,而且预定的发售价格连建筑成本都不到。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名叫史飞,别人恐怕不会知道他的来历,郭天明却知道,他恰是史朝义的公子。此刻,他明白,如果不把关于臧国庆的这层社会关系当回事,恐怕是不行的,因为这层社会关系将来会像一枚定时炸弹,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产生震荡,弄出事端。如果当一回事,那他们几个人事先谋划并得到史朝义默许的所谓“竞标租售”计划就要放弃。作为这项预谋的首倡者,他现在处于尴尬的境地。见他平时敏捷的灵巧反应和机变此刻都像消失了,史朝义带着冷笑嘲讽说,我们有些同志啊,担任的是重要的参谋助手的职责,却小事处处精明,大事却拿不出主意!郭天明抬头看了一下史朝义的眼睛,又赶紧回避开,他脑子也在紧张思考,该怎么办才好。没等他想出办法,史朝义开口了:这样吧——这也是史朝义的习惯,但凡他要表态做决定,常以这三个字开头——秦局长掌握的这个情况都是准确的?(秦涌回答,绝对准确,不会有误)好,我们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来思考和处理这个问题。对待群众上访,过去一直采取限制和控制的做法,当然那是不得已。部分群众往往从自身利益去理解和领会上级政策,不善于用长远的眼光去看待改革和发展,有时要求得不到满足就采取过激行动,我们当领导的就要善于引导嘛。制止和劝阻是一种方式,有时顺势而为也是一种方式。换一种思路怎么样呢?这次就满足一下商户们提出的要求,但是要把市政府善于听取群众意见、把群众利益放在最高位置的观点亮出来,变被动防守为主动出击,这样我们政府就掌握主动权了嘛。他稍微停顿一下,问道,你们的意见呢?

  秦涌和郭天明模模糊糊猜到了史朝义的思路,但不明白该采取怎样的具体方式。他们只得说,市长的意见非常正确,总是能站在很高的角度思考问题,我们在看问题的能力上还差一大截呀。

  史朝义呵呵一笑,表情随即又严肃起来。他说,立即召开一个会,按照我刚才的思路,把一些事情定下来。

  秦涌问,这个会我还参加吗?

  史朝义说,你就不用参加了。不过,有关情况你还得盯住一点。秦涌说,是。然后一个人先走了。

  郭天明也出去了一会儿,然后回来报告,开会的事都已经通知了,大家马上到。

  史朝义说召开一个会,实际上是两个会。几个相关局的局长们先到,史朝义让郭天明主持,做了一些商议。史朝义点了点头,说:什么叫因势利导?这就叫因势利导。不要拘泥一城一地的得失——他把“一城一地”这几个字说得很重,然后又说,这检验我们处理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讲完这几句话,他才让小谭通知尹凡和郎军,正式召开市长办公会。今天这个市长办公会离昨天那个会的时间相隔正好是整整24小时。

  尹凡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所有的人都已经到场,会议室里萦绕着很重的烟味。他扫了一眼会议室,见来的人和昨天差不多。尹凡坐下后,史朝义对郭天明说,市委宣传部来人了吗?郭天明赶紧站起来说,来了来了,《河阳日报》、市电视台记者都来了,在我的办公室等着呢。

  叫他们进来。

  好的,好的。郭天明说完,赶紧走出会议室。不一会儿,几位记者模样的人夹着本子、扛着机子进来了。他们在郭天明的指挥下或安装摄像机,或找位子坐下。等大家都安定下来,史朝义先清了两下嗓子,然后满面春风、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们这个会,和昨天会议的内容有一定关联,但是却是新的议题。昨天,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集体上访,提出了他们的要求。我已经说了,要尽快给他们一个合情合理的答复。我们政府的职责是什么?就是要替老百姓办实事嘛。新河阳商业城的建设,是河阳城市建设的重头戏之一,是我们河阳的一个亮点,市政府是把它做为河阳市第三产业发展的一个里程碑来看待的。商业城建好了,大家也都看见了。里面的店面本应尽早发售出去,让商户们进来营业。但由于一些特殊原因(他把头转向黄斌和刘飞龙二人:是什么原因拖延了时间?二人对视了一下,说,工程款结算延误了交付使用的时间),哦,所以没能够按时交付使用。根据几家部门的反馈,商业城的店面现在可以分配、发售了。

  他喝口水,稍稍停顿一下,眼睛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聚光灯那儿的电视镜头,又接着说,

  在建设商业城之初,为了筹集资金,老的河阳商业城的商户、还有其他一些人出了大力,做出了牺牲和贡献,政府始终牢记这一点,我们一定会信守自己的诺言,在店面分配问题上,给当初积极支持政府行为者以优先进驻权。要让全体市民看到,我们河阳市政府,是一个负责任的政府!

  在聚光灯照射下,史朝义的眼睛炯炯放光。他一边说,一边辅以强有力的手势。他的这一番话就像是经过了精心准备,慷慨激昂,很具感染人心的力量,通过电视画面播出,效果一定非常好。假如尹凡昨天没参加市长办公会,他也会对史市长的讲话由衷赞赏,但是,昨天市长面对他和郎军副市长讲的“什么政府承诺!有文件吗?有字据吗?”的话言犹在耳,这就让他感到一种极大的反差,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实感。他万万没想到情况会变化这么快,更不知道这180度的大转弯是怎么形成的!

  史市长的讲话结束后,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郭天明走上前,俯身和史朝义说了两句话,然后转过身,对着话筒说,今天的市长办公会开到这里,宣传部曹科长,会议的报道你要抓紧,电视画面的镜头要注意突出重点,报社的报道除了配发照片,还要配发评论。这个评论就由曹科长亲自动笔,要突出市政府倾听民声为民办事的主题,见报之前送给我审一下。好,各新闻单位的同志可以走了。说完,他把手一挥,那些记者们忙着收线收机子,纷纷离开会议室。

  这整个一个记者招待会,哪儿是什么市长办公会?尹凡觉得今天这个会不伦不类,召开市长办公会,还叫新闻媒体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正这样想着,史朝义说话了:我们这次的市长办公会呀,搞了点创新。会议的决定嘛,我刚才讲的那些就是,下面我们把办公会的决议具体化一下。他对着几位局长说,上次你们不是联合发了一个文吗?那个东西现在作废了,要重新弄个文件,按照我刚才讲的去做。这个事情,尹凡和郎军同志具体把关,这次文件要以市政府的名义发,而且要在报纸上公布。

  原来史市长的醉翁之意在这里,他要通过这样一个会以及相关的报道,在上访商户乃至整个河阳群众的心目中造成市政府处理这次集体事件的良好印象。如果说,昨天市政府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是被动的、消极的甚至是未必负责任的话,那么今天的会议则让人看到一个积极主动的、信守承诺的和负责任的政府形象。只不过这种开会的方式作秀的含义太大,因为甚至连会议的程序都不讲,公布议题、发言讨论等等一切都没进行,史市长的一通讲话就先宣布了会议决定。当然,这只有在场的人清楚会议过程,而人们从电视里面则看不出来,他们从经过剪辑的电视画面中会主动想像史市长的宣布理所当然发生在会议所有程序都完成之后。当然,如果市政府能够实事求是地处理好商户上访事件,哪怕采用作秀的手段,只要达到好的效果,也毋须苛求。经历了从昨天到今天的变化,尹凡不得不佩服史市长角色转换的本领,不过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史市长这种态度上的根本性转变其动因究竟在何处?不过,他这下也弄明白了,几个局先前联合下发的那份文件,史朝义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到底是老资历的干部(用一句不那么恭敬的话就叫老政客)呀,个人的基本观点、基本立场都能够随时转换,这要换了自己,那是绝对转不过来的。尹凡暗自道,这,是不是就是自己的所谓“差距”呢?

  市委书记高前回来的头一天,河阳市政府关于新河阳商业城的店面发售方案以市政府红头文件的方式正式下发。应该说,这个效率是满快的。前两天,史朝义召开市长办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电视新闻在河阳电视台播放,《河阳日报》也以配发评论员文章的形式做了重头报道,在整个河阳尤其在商业城的商户们那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商户们纷纷来到臧国庆那儿,评头品足地说,这个史市长就是不一样,这么认真地办理这件事情,回想起来我们这么多人跑到市政中心去上访,可能做得不对,对不起政府哇。那个万春保就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们去市政中心上访,做得没有错。当初市里偷偷下那个文件就不对。市里为什么不自动改正?我们这是去闹了一下,才引起史市长重视的,明白吗!大家争辩着、议论着,心情都十分地兴奋。只有臧国庆猜到几个部门之所以转变态度、相关文件重新制定并公开下发背后所包含的特殊原因。那天,他被便衣警察带到市外的那幢房屋里,心中受到的压力是打出世以来都没有遭遇过的。那种屈辱、委屈甚至惊吓,比当初在街边摆地摊时遭到路人的冷眼和同行的挤兑甚至城管的驱赶还让人难以忍受。经历了一个上午集体上访的高度紧张,晚上又陪朋友到很晚,半夜时分被便衣“请”到那个特殊的地方遭受审讯,直到快凌晨了才在那个陌生的地方睡一觉。没想到就在睡觉起来后不久,自己被告知可以离开了。在警察的“护送”下,他回到河阳市区,和外地来的那几个朋友重新见面,虽然朋友告诉他昨夜确实因“找小姐玩一玩”的时候被警察逮住,而且异口同声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世面,没想到在河阳栽了,但他凭直觉依然认为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事先有预谋的。他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上的一切东西包括那本随身携带用来做记事本的小本子被动过了,当时还没想到自己的被释放可能与这有关,直到《河阳日报》、河阳电视台播放市长史朝义主持市长办公会“认真解决河阳商业城商户们提出的合理要求”的新闻后,他由始而惊喜到倏然醒悟——市政府发生的这180度的转变,一定与小本子上的电话号码有关。他开始不愿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猜测市政府态度转变的原因,但他实在找不到别的原因来解释这个转变,因为他相信上访那天郭天明所说的话其实正代表了市政府包括史市长的初始观点。眼下商户们都确信史市长是英明的,善待群众的,是讲道理、讲原则、讲信用的,但他以为,如果不是市政府领导的同意,几家部门那个“秘密文件”不可能出得了台。是小本子上堂兄臧国华将军的电话号码让形势起了根本的变化!这样一想,他就不仅没有为新文件的公布而感到多少喜悦,却觉得这里面更体现了某种不公正和不道德。但他却不能说什么,不仅自己的分析无法跟大家说,就是自己那晚上的荒唐经历也不敢跟大家说——连家人他至今也没有吐露一句话。因为要是万一透露的话,那给公安、给市政府、给那几位朋友也包括给自己都会带来负面影响,同时让商户们增添对市里的不信任,弄不好还可能由此引发新的矛盾。于是他决定对那晚的一切保持缄默,不事声张。表面上,他附和着大家的话,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高兴,但内心却觉得自己平白增添了一份认识生活的独特阅历。

  在市直机关干部大会上,市委书记高前向全市干部做了关于市委赴沿海地区学习考察团的学习考察报告。

  这次出去,高前带了各个区、县的区、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主要是学习考察这些地区培养和使用干部、重视和引进人才方面的做法。在报告中,他讲了这么一种观点:我们河阳这样的地方,经济发展相对落后,讨论起来大家都说主要是人的问题,是干部素质问题。这次出去考察了一阵,才发现,从干部的个体素质来看,我们的干部并不比沿海地区差。论学历、论知识面、论事业心和责任感、论工作经历甚至论改革意识和改革观念……都是如此。我来河阳时间还不长,但据我和许多干部接触,他们看问题的深度、他们把握事物本质的能力以及提出的对策,其实都很有见地,并不像别人所讲的那样,经济落后地区的干部水平低下,素质不高,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考察组一路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一个地方经济发展快还是慢,决定因素当然是干部,但限制了干部工作能力施展的却是背后的干部考评选任机制。干部选任的标准不科学、不准确,导致有才学、有能力的干部上不来,而与领导亲近的人则更容易得到提拔,这样不仅挫伤了一大批干部的工作积极性,也形成干部成长中的一种误导效应……有位组织部长跟我打比方:在沿海地区,干部就像在一大片空阔的地方跑马,基本上可以让你纵横驰骋,而在我们这里,干部则像被关在圈里的马,你纵然有日行千里的才能,却只能在那巴掌点大的地方打圈圈。不能比赛跑、比脚力,那就只有比谁会叫、叫得响了——我觉得这个比方很形象。今后我们的干部工作、人才工作的主要目标,就是要把我们的千里马放出来,让他们能够尽力驰骋。我们的经济条件不发达,要像沿海地区那样以各种优惠条件吸引人才、引进人才,造成“孔雀内陆飞”的局势,条件显然不具备。我们的组织工作的重要使命,就是为每一个干部能够成长为孔雀搭建平台,而我们市委更是有责任为留住孔雀们垒窠建巢……高前的这番话,在会场上引起了热烈的掌声,许多干部甚至打破开会的习惯,纷纷站立起来表达对高书记讲话的敬意。

  这个会史朝义借故没有参加。当晚上他从河阳电视台的河阳新闻节目中看到会场上那热烈的场面,心里很有些酸酸的感觉。第二天上班,郭天明来到他的办公室,汇报办公厅对史朝义前段时间的一些交办事宜的落实情况,史朝义问他,昨天你去开会了吗?郭天明说,去了。我本来有事不去的,可是……没等他说完,史朝义吐出两个字:作秀!郭天明愣了一下,马上明白史市长指的是谁。他奉承地说,我们市里的领导要都能够像史市长您一样关心市里的发展,有您这样的抓经济工作的能力和水平,那河阳的变化才会日新月异。口头上谈论虚的东西,是搞不好经济的。

  不过,史朝义尽管对高前讲话在干部中受到空前的欢迎而不快,但返身自顾,不知怎的在潜意识里又赞同高前的话没有错。他想,高前的话用在自己身上倒再准确不过。我史朝义在河阳干了六七年,给河阳带来了多大的变化?这都是有目共睹的嘛。就是省里各位领导来,看了我们的新城区、行政中心和主干道,看了我们的接待设施和条件,没有不啧啧称赞的。沿海发达地区的人来了,也说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城市建设能搞出这个水平,想也想不到。可是,在干部任用上面,哪里讲什么实事求是?一个外省的交流干部,乳臭还未干,对本地情况两眼一抹黑,却调这里来担任主要领导。妈的,早知道会这个样子,不如当初就跟宋远征书记要求到省里哪个重要的业务厅局当个厅长算了。

  设区市的领导干部的组成一般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从基层干上来的,另一种就是所谓的“空降干部”——从省直甚至中央部门派下来的。河阳市的书记市长恰恰分别代表这两种类型。史朝义从基层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干上来,他很早就在基层历练,当过乡镇的党委书记、县委书记,他的学历是后来在工作中通过函授一类方式补的。从基层上来的干部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个性鲜明,作风强硬。因为在基层工作,太慈善软弱了不行。面对基层复杂的情况,面对文化素质不那么高的群众和干部,用史朝义的话来说,就不能太婆婆妈妈。讲道理要讲,但那只是辅助手段,所谓“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意思是做工作的时候,讲三分钟道理就够了,如果讲不通,那就必须采取强硬手段,否则工作任务没法完成。史朝义还是孩子的时候在农村长大,就见识过这种“世面”。那时候,农村里种植水稻,千百年来都是高杆品种。这种品种的水稻茎杆很长,承受不起稻穗的重量,每到稻谷黄熟季节,高杆的水稻都会倒伏,既给收割带来困难,遇到稻田里积水多的地方,稻谷容易长芽发霉。最主要的是,这个品种的稻谷产量不高,每亩至多三四百斤已是极限。而有一种矮杆的品种,其抗病性和抗倒伏性要强得多,产量也高出许多。省里部署推广种植,在农民那儿就是通不过。农民说,谁知道这种矮杆的稻子是不是像干部吹得那么好?我们祖祖辈辈都种的高杆,还会有错?而且高杆水稻不仅收获人吃的(稻谷),还收获牛吃的(稻草),改种矮杆,稻草就少了,牛不得饿死?!硬是不肯种矮杆。于是上面采取强制命令,哪个村要不种矮杆种高杆,哪怕已经插下了秧,也一律耕掉重种!不少村庄偏不肯种矮杆,结果,上面派工作组下来,发现没按照指示办的,果真一律耕掉重来。当时农民中骂人的不少,甚至也有个别采取对抗行为的。不过,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各个地方全部改种矮杆水稻。到秋天一计算收成,水稻普遍增产两三成,农民这才不骂了。这次“高”改“矮”事件,给史朝义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在以后担任基层干部中采用类似的强制方法,虽说遭过不少骂,但在完成上面布置的工作要求中却屡屡获得成功。无论是税收、征收提留还是征用土地、劳力甚至搞计划生育等等,他的工作总是走在前头。史朝义能在一个相对不算太长的时间里由基层干部很快成长为市这一级的高层干部,这种工作方式是成功因素之一。

  到河阳市担任市长后,他仍是靠这种强硬的作风推动了河阳的市政建设,使离开河阳时间长一点的人回来后都对河阳城区变化印象深刻,竟至产生“不认识”了的感觉。但是,不知怎的,他却停留在市长这个位置上,不再像以往那样三五年一个台阶往上升了。他在市长任上已经陪了两任书记,两任书记都是正规的科班院校出生,说起话来总喜欢运用那些隔靴搔痒的理论术语,他一听心里就产生一种别别扭扭的感觉。但是,两任书记后来都上去了,现在又来一位外省交流干部,还是这个德性。高前过去在省里也是机关出身,当过团省委书记、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这次换届,他的空降距离比较远,从XX省空降到河阳,看起来是上面有意识要培养。对高前这样的干部,他打心眼里面不服气。他有什么政绩?除了会空谈理论,哗众取宠,根本没有多少实际工作经验嘛。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河阳这么多年,使河阳城市产生了根本性变化,干部们的办公条件得到了历史性改善,每次开会做报告,却从来没有获得过如高前昨天一场报告获得过的那种热烈掌声。他也知道,每次换届时,省委组织部来考察干部,河阳的干部对他的评价也是相当不一致的。他曾经想过这些问题,他觉得,对待干部,其实就像对待马和牛一样,它要是好好给你干活,你就多给它吃草料。它吃的草料比别人多,也就会听从你的,你让它怎么干就怎么干。这个观点虽然在理论上也许站不住脚,但实际上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自己手下的干部,他向来采取这种对待方式,也一直是成功的嘛。他走到哪儿,手下都有那么几个得力干将,足够推动自己意图的贯彻,把工作做得风风火火。只是,想想自己这几年,不免又有些窝囊。当了六七年市长(副市长),当初那股刚上来的兴奋劲早已经消失了,工作劲头也日益衰减。再不给点草料,哪儿还有干劲?从现实情况来讲,他觉得自己又面临着吃草和干活的关系了。

  尽管对省委有意见,但是话却不能说出口;想到省里的厅局去工作,也不过是一时的情绪而已,毕竟他在一线摸爬滚打惯了。他知道在一线工作有个好处,就是自由发挥的程度大,来自各方面的制肘相对少多了。

  对于史朝义的情绪,郭天明心里一清二楚。他又何尝不希望史朝义能够在这次换届中当上书记?史朝义对他太信任了,从市政府重要的工作部署到个人的生活爱好,从来都不瞒着自己。当郭天明还在某个县委办公室当行政副主任的时候,作为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史朝义就看中了他的灵活和忠诚。不知怎的,郭天明并不十分招以前的领导喜欢,但史朝义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从来都不遮掩。很快,他成为县委办公室主任,当史朝义调任河阳市的时候,郭天明自然也就跟了过来。六七年中,史朝义职务一直没动,但郭天明却从正科升到正县,而且一直处于显要的位置上。按照他目前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这个头衔,提为副市级干部已是咫尺之遥了。可惜天不如人愿,史朝义没当到市长,自己的前程不能不受到影响。尽管如此,史朝义毕竟还是市长,自己是他的红人,这在整个河阳尽人皆知,一般人看见他仍然是必恭必敬,就连公安局长秦涌对自己的态度不也尊重有加吗。说实在的,新任市委书记高前,从他本人的角度来看,还是挺不错一个人。性格宽厚、通达,理论水平也高,对普通干部甚至一般群众都没什么架子,比起史朝义来,显得和蔼多了。但郭天明对他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畏惧感。也许是他那和善的眼神里包藏着一种洞察别人心思的能力?!所以郭天明采取尽量不和市委书记接触的方略。越是这样,他从心理上就越离不开对史朝义的依赖,越要讨好和巴结史朝义。

  前两天史市长批评他“小事处处精明,大事却拿不出主意”,他虽然感到尴尬,但从内心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他管辖的事务性工作中,无论什么事情,包括应对联络、协调酬对,他都有办法处理,但要思考和处理一些宏观性的问题,他的视野就远远不够了。他想,反正大事上也帮不上市长什么忙,就尽量在生活上情感上为市长搞好服务吧。史市长看中自己的,多年来不就是这一条吗!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郭天明给史市长挂了个电话:市长吗,有个事想请示一下。

  说吧。史朝义口气有些不耐烦。

  您工作太辛苦了,我想今天周末,下午能不能提前一点下班,稍稍放松一下?

  郭天明一说这话,史朝义就明白他的意思。他没有正面回答郭天明,只说了句:下午我先处理几份文件,便搁下听筒。

  郭天明就像史朝义肚子里的蛔虫,一听这话,知道史朝义接受了他的建议,立马打电话做安排。

  下班之前,市委书记高前亲自给史朝义挂来电话,说市委考虑想就河阳市干部选拔工作按照上级要求出台一个具体规定,常委会利用下午的时间研究一下怎么样?史朝义说,今天下午不行,我安排了见一个客商。这个事没那么急吧?要是着急的话,你主持通过就行了!高前沉吟了一下,说,既然会见客商,这个事就稍稍往后拖一拖吧。

  史朝义和夫人两人算得上是“糟糠夫妇”。史朝义还是乡里面一个小小干事的时候,妻子吴亚芬也才刚刚参加工作,在乡里一家国营商店做营业员。史朝义常到商店买点小东西,渐渐便与那个梳两条辫子的小吴姑娘认识了。尽管吴亚芬当乡长的父亲希望女儿能找个县城里的小伙子,以后嫁到县城去,但吴亚芬却经不住史朝义的热烈攻势,很快两人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怀了两个月肚子的吴亚芬和史干事结婚后,岳父不得不对这唯一的女婿“重点关怀”。他把史朝义作为乡里第三梯队干部报了上去,又送史朝义去党校学习。当他平调到别的乡当乡长的时候,组织上征询他有什么要求,他说,别的要求没有,我这个女婿,是个干才,组织上要重点培养。史朝义从党校回来,弄了个副科级职务,但就是这么个职务使他有了发挥的平台。他从副科级干部一路上升,妻子吴亚芬也跟着水涨船高,从营业员调到县直事业单位,后来又调财政局。史朝义来到河阳,她也跟了过来,现在已是市财政局的科长了。史朝义对妻子起初是心存感恩的,妻子在他担任领导后也把家庭担子全部承担起来,不要他操一点心,但是吴亚芬有个缺点,就是文化层次不高,嘴巴碎,喜欢唠叨,更喜欢炫耀。回到家里她总是对父亲说,你看你当初还不同意我和朝义的事情,你到退休了还是一个科级,朝义却是这么大的领导了,弄得岳父很没面子。吴亚芬的两个弟弟又不争气,找工作呀转干呀全靠姐夫帮忙,因此,每次岳父见到史朝义也就愈发恭敬。吴亚芬在单位上也是个事篓子,什么事她都要过问,要表态,财政局的张浩义局长很为这个伤脑筋,但碍于史市长的面子,又不能说什么。这些,也通过不同渠道传到史朝义的耳朵里。史飞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只好就业,可工作换了几回,却总是别别扭扭不肯去做,一门心思要做生意。在母亲的怂恿下到外面跑了两年什么收获也没有,只好回来。吴亚芬就说,我在财政局管项目拨款我知道,只要随便弄到个工程,挣钱就跟农村人下田割稻子那么简单。明天让你老爸给你找个工程,你不就当上总经理了吗!那时,史朝义到河阳来当副市长时间不长,多少想注意点影响,于是并没有同意儿子的请求。他说,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呢,你这个孩子太没本事了吧,不能自己闯一闯?实在不是经商的料,那就老老实实做公务员去呀!吴亚芬就发话了:哎哟,老史啊,亲生儿子你都不管,你整天忙什么哪?看见吴亚芬拧眉毛的样子,史朝义心里就不舒服。今天的吴亚芬早已经不是当年他心目中的吴亚芬了。当领导干部时间长了,身边见过许多优秀的女性,越比较越觉得当初选择吴亚芬是一个错误。吴亚芬的虚荣和唠叨,在他眼里是那样低俗,尤其是她的缺少文化又喜欢炫耀,更让他不能忍受。但不能忍受又不能不忍受,当了领导,别的束缚没有,最大的束缚就是不能随便和老婆离婚。闹家庭内战也不明智,他只好每次都接受吴亚芬给他下达的“指令”,把她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个个调动的调动,安排的安排,弄得熨熨帖帖,耳根这才清净。这次,看见吴亚芬拧眉毛,他只好对史飞说,那你去找你郭叔叔,我会给他打声招呼。见史朝义开了尊口,吴亚芬的脸上马上绽放笑意,仰起脸拍拍史飞的头说,儿子啊,我就不相信你不是个做老总的料!

  史飞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史朝义心里对妻子的感觉也越来越淡漠。有人说,权力是催情剂。随着妻子更年期的到来,在性欲上的需求越来越弱,而史朝义的性欲却随着权力欲的膨胀有增无减。郭天明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内心的寂寞,便主动在这方面效劳。他为史市长“中介”过几个女人,其中有公务员,有个体老板,也有从事其他职业的,当然,她们都从史市长和郭主任那儿得到了回报。接待科长程雪萍,就是郭天明发现并推荐给史朝义,被史朝义认为“素质不错,应对能力、协调能力都很强”而调进市政府的。随着年纪逐年增大,史朝义对年轻的女性越来越有兴趣,这一变化,哪里逃得过郭天明的眼睛?郭天明便努力在这方面给他张罗。

  下午上班后大约一个多小时,郭天明来到史朝义的办公室,说,市长,准备好了,可以出发吗?

  史朝义并没有抬头,用红铅笔在手中的文件上划了几划,说,教育局又打报告要钱,改造危房改造危房,市里又不能印钞票,哪来那么多闲钱?一点也不体谅市财政的紧张!

  郭天明说,上次他们说要递交报告,我就跟他们说了,市里正在集中力量搞建设,一切要以市政建设为中心的,教育局李局长就是这么固执,偏不听,偏要一意孤行!

  史朝义放下笔,起身说道,还是去老地方么?

  郭天明暧昧地笑一笑:那儿新近招了几个在校学生,其中有学中医的,正好可以给您按摩按摩穴位。

  史朝义点点头,是啊,懂一点的才能按摩到位嘛。

  史朝义很赞许郭天明说的“放松放松”这两个字。虽说当个市长,人前一呼百诺,电视里风光无限,但内心的压力有谁知道?政绩要能够看得见,上下左右的关系要摆平,各方面的利益要照顾到,开会呀、视察呀、接待呀、应酬呀……每天都要耗去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还要确保地方上不出大的事件。自己又不是一把手,大会讲话呀,出场先后呀都得以书记为先,这种规矩又不能破坏,以至自己不能随心所欲讲想讲的,做想做的。长期屈尊做二把手,这心里的憋闷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如果不是有机会“放松放松”的话,真想成天破口骂人了。

  平坦宽敞的高等级公路,通往周边的几个市都只需要两小时路程。已经多次了,郭天明和史朝义出去“放松放松”都不在河阳当地,而是到附近市甚至省城里去,哪怕路程长一点,这点谨慎还是必须的。郭天明驾驶着从公安局调来的警车,一路风驰电掣往前赶。他的驾驶技术很娴熟,不亚于市长的司机小范。史朝义坐在车子的后排位置上,一路观赏着路边的风景。公路两旁栽种着常绿乔木,车道中间夹种的五色花圃,都显示出现代化建设一日千里的脚步。沿途不时可以看见一座座工业园,“崛起”在绿色的田垅间,将原本是整体的大块的绿色切割出景色不同的图像来。史朝义最喜欢看这样的景致。他在农村呆的时间太长,觉得那千年不变的景象既陈旧又落后,远不如工业文明的图景能给人的精神以振奋感。

  警车驶入夹江市的时候,天色开始暗下来。夹江市区的景观灯开始亮了,五光十色,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黯淡。夹江市委市政府的办公楼处于市中心地带,一幢相对陈旧的老楼,夹在众多新式建筑群中,显得委琐和土气。在X省,各个城市都在争相搞城市的亮化与美化,城区的变化日新月异,千姿百态,各领风骚。史朝义作为市长,最引为骄傲的就是河阳市政中心建成后,成为X省各个设区市的典范,先后已有多批外地官员前往参观,参观者都啧啧连声赞不绝口,这让史朝义格外有成就感。不过,比起夹江,河阳也有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河阳还没有一座五星级的宾馆,这又让他这个当市长的多少感到有些遗憾。

  警车经过夹江市政府大门时没有停下,绕一个弯,从街心广场径直驶向夹江市最高、也是最眩目的那座建筑——夹江迎宾大厦。

  夹江迎宾大厦高28层,比起周边最多仅十多层的群楼来,显出鹤立鸡群的气势。大厦采用中国传统的宝塔式造型,底座轮廓厚重,上部线条轻盈,顶端的飞檐镶着由闪烁的霓虹灯织成的边,一直伸进宝石蓝的夜空当中。在城市越来越明艳的灯光中,浑厚的行草书就的“夹江迎宾大厦”几个字格外耀目,旁边一排五颗星星每隔五秒钟便变幻一次颜色。无疑,它是夹江这座城市夜间的主人。

  两人用过餐后,郭天明身穿笔挺的西装,史朝义脸上则戴了一副宽边墨镜,在侍者的引领下,直接登电梯进入到预订好的豪华套间。

  这个套间里,有一间小小的桑拿房,浴室里配的是超大型浴缸,一个人在里面几乎可以游泳。郭天明试了一下各个开关是否完好,然后问:市长,要不要先去哪家夜总会活动一下?这儿有两家不错的夜总会。

  史朝义说,不用了吧,夹江毕竟和咱们河阳离这么近。

  那好。您在房里等着,我把女孩子叫来。哦,对了,我住我们这层楼的另外一头,1829,普通套房,您有事拨手机,我马上就过来。还有,来之前,秦涌和这边公安已经通过电话了。这边说,夹江迎宾大厦是市公安局的挂牌保护单位,没有局长的批示,没有人敢来这里检查的。另外,影碟也带来了,全新的,刚刚替您装上。

  郭天明罗里罗嗦地讲,讲完后轻轻带上门走了。史朝义把影碟机按钮一揿,然后很舒服地往沙发上一靠。影碟机里的画面出来了,果然是美国2000版的碟子,画面很清晰,虽说不是正版,但播放效果很好。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轻轻的门铃声。史朝义下意识地整了整衣领,走过去把门拉开,两个十分年轻而且相貌美丽的女孩站在门口,她们脸上都化着浓妆,睫毛长长的,嘴唇彤红彤红。两人一个穿黑色吊带裙,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裸露着,雪白的胸脯有一半暴露在史朝义的眼前,她的脚上是一双新式的黑凉鞋,细细的装饰带从鞋帮一直缠绕到小腿上;另一个穿一条超薄的红色连衣裙,配一双红凉鞋,凉鞋上的金属装饰将一双娇小白嫩的脚衬托得白莲花一样。

  两个女孩一见史朝义,脸上立刻绽放出艳丽的笑容,她们齐声叫了声:先生,晚上好,把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史朝义刚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两人就一齐挤了进来,其中一个进门时用弯曲的小手指在史朝义的衣领上划了一下,史朝义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

  穿红连衣裙的小姐看见影碟机播放的画面,恰好是两个裸体男女缠绕在一起,她把长长的披肩发朝后一撩,笑着说一句:先生好休闲哦。另一个用眼睛睨着史朝义,说,先生,今晚你需要我们俩中的哪一个?

  史朝义用手指捏着她的脸蛋,嘿嘿一笑说,你们俩今晚都给我留下,谁也别想走,还怕我付不起小费吗!

  两个女孩马上一起拥上来,抱住他一边啃一口,史朝义的两颊立刻印上了两片红唇印。

  第二天一大早,史朝义和郭天明就驾车离开夹江。在返回河阳的路上,史朝义以很舒服的姿势躺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郭天明从后视镜里小心地观察史市长的表情,见他眼泡略微有些浮肿,气色却还不错,虽然一夜没睡,神态仍挺轻松的样子,心中暗笑道,市长恐怕还在回味昨夜的情境吧!殊不知史朝义脸部表情虽然轻松,脑子里想的却与昨晚的经历无关。在处理了河阳商业城商户们的上访事件后,他得罪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宝贝公子。

  史飞平时并不在家里住,他自己有住的地方,而且还不止一处,史朝义也不知他在哪儿弄的房子。有一天,史飞回到家中,见母亲在家,把腋下夹着的精致小巧的梦特娇鳄鱼皮手包往沙发上一扔,便发开了牢骚:老爸在电视里风光了,可我倒霉了。吴亚芬最看不得儿子不高兴,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史飞说,还怎么了?你不看电视,不关心国家大事呀?河阳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你还稳坐钓鱼台!吴亚芬陪着小心说,告诉妈妈,发生什么大事了?再大的事有妈给你做主,不行的话还有你爸呢。史飞撩起一条腿架在茶几上,不耐烦地手一挥:别提我爸了,还我爸呢!我爸胳膊肘子往外拧,有好处都拱手让人,他是活雷锋呀!吴亚芬说,别这样讽刺你爸。我还不知道你爸,他最疼你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不关心你还有谁关心你呀?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妈,我去跟他说去。史飞这才说,那新建好的河阳商业城,位置最佳的一排店面,黄局长和肖局长他们都答应了,内定给我的,可是老爸却……说到这里,吴亚芬明白了。她说,你爸这不也是为了平息事端吗。史飞鼻子一嗤:平息事端?凭什么就要拿我的利益做贡献?他当市长连个上访的事件都摆不平,还当什么市长?他还要说下去,恰好史朝义今天不知怎么回来得早,打开门锁进来,史飞不敢再做声了。但史朝义已经听见了他后面的话,知道了他今天回来的目的。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看儿子,脸色阴沉地走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史飞长得人高马大,1米80的个子,却还是很怕父亲的。见到父亲那副严厉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怵。趁史朝义进到里间去了,赶紧将扔在沙发上的包拾起来,夹回腋下。吴亚芬见了,慌忙说,飞儿,马上到吃饭时间了,就在家里吃顿饭吧,啊?我已经吩咐阿姨做你喜欢吃的啤酒鸭去了。

  史飞还不到30,却长了一副啤酒肚。他腆着肚子,一脸不屑地说,什么啤酒鸡啤酒鸭的!家里饭有什么好吃?我还有朋友在海鲜楼那边等我呢。说完,起身走了。

  史飞这样一走,吴亚芬心里满肚子不高兴。她对史朝义有气,认为史朝义对儿子不尽心,所以弄得儿子连家里也不愿多呆,但话又不能直接这样说。吃饭的时候,吴亚芬说,你们爷俩真是的啊,平时都不愿意在家里吃饭,更不愿意两人同时在家里吃饭,不知这个家怎么得罪你们了!

  史朝义知道她是在借题发挥,也不高兴,就说,我当个市长,身上有多少事你知道吗?你以为我愿意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呀?回家喝点稀饭比在外面吃山珍海味更感觉舒服。可是我能跟人家说我宁愿回家喝稀饭吗?你要是嫌我回家少,哪天我辞掉这个市长得了,天天在家养金鱼养花!每次他这样一说话,就把吴亚芬给镇住了。吴亚芬低声说,唉,我也不是怪你。你看飞儿,干个事业多不容易。现在我们有这个能力帮帮他就帮帮他,我一想到他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艰难就心疼……说到这里,她眼圈竟然红了。史朝义见状,也只得劝慰两句。说实在话,对于儿子,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儿子见到他就战战兢兢的样子,更让他觉得亏欠了儿子史飞。吴亚芬别的毛病不少,独独爱怜儿子这一点,让史朝义觉得她还像个正儿八经的女人。

  想起“女人”这个词,半躺在小车内的史朝义才回味起昨天晚上的情节来。那个穿红连衣裙的女孩,口口声声说她是夹江学院医药系的学生,学的是推拿专业,正读大二呢。可是她的按摩手法实在不怎么样,穴位也拿捏不准。不过,她和吊带裙两人调情却是老手,让史朝义真正品尝到别具一格的“韵味”。吊带裙的两个乳房之间有一颗痣,小腹阴阜当中也有一颗痣,史朝义认真回想两颗痣的颜色和形状,却有些印象模糊了。

  回到河阳,史朝义当然不会马上回家,而是到市政府的宾馆里休息。在路上,郭天明就给程雪萍打了电话,要她做好安排史市长休息的准备。程雪萍当时刚起了床,蓬头垢面的还没梳洗。她本来答应了今天带女儿去外婆家玩一天,接到郭主任的电话,赶紧梳洗打扮,还精心地描了眉毛,赶到宾馆里。市政府的宾馆从外表看去已经有些陈旧,但里面有两栋小楼却是精心装修的,其中一栋楼有一个大套房从来不对外面营业,也不接待任何客人,是固定为史朝义保留的。程雪萍到了宾馆后,无非就是检查一下那间套房的卫生和设施情况是否完备,并让总务上买来时鲜水果装好盘,备好进口洋酒,放上两条大熊猫牌香烟。她还让服务员准备好茶叶和开水,好让“领导一来就可以开始工作”。一切准备停当,程雪萍便站在小楼的台阶前等待。没过多久,郭天明驾驶着警车进来了。警车一直开到台阶那儿在才停下。程雪萍正要说“这里不能停车”,立即看清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给她打电话的郭天明,立即调整表情,绽开笑容迎了上去。她替史朝义打开车门,问了句史市长好,搀扶着史朝义的胳膊帮助他下车。史朝义的眼睛却并没有朝经过精心打扮的程雪萍身上多停留两秒钟。他实在感到疲倦了,一进套房的门,还没等郭天明和程雪萍跟进来,就说,我先休息一下,你们有事去忙吧。程雪萍本来紧跟在史朝义后面的,却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只好在门前停下脚步,说,市长,您工作太劳累太辛苦了,您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要我会马上布置好。

  尹凡的关于推进城市建设的思考的文章,在省报理论版上发表了。省报很给面子,登在头条位置上,标题也改得很响亮,叫做《论新世纪城市建设的战略思考》。编辑将有关河阳市城市建设的内容全部删去,保留了后面的理论思考部分。在文章标题下面还用正楷字加了一段不长的编者按。按语这样写道:

  城市建设的快速发展是伴随着经济高速增长和城市化趋势而产生的客观现实。但我们的城市建设中,却有太多的盲目性和冲动性,导致了城市发展中出现了一些明显弊端。注重城市的形象美,注重任期内的政绩,都无可厚非,但我们必须有深层次的思考,尤其对环境保护、老百姓居住条件的改善和古文化遗韵的发扬等方面的问题必须高度重视,如此,才能引导我们的城市建设走上健康轨道。尹凡同志的文章提出的观点,对于主管城市建设的领导干部来讲,是不无裨益的……

  本以为,文章发了也就发了,没有谁会去过多关注。党报嘛,天天都有,上面刊载的理论文章连篇累牍,车载斗量,炒现饭、嚼剩馍的,让人眼烦。尹凡自己看报,对于理论版也经常是一翻而过,最多浏览一下标题。没想到,这次这篇文章倒引起了一些反响。省委副书记潘仁和从省城打来电话说,小尹啊,看了你在省报上发的文章,写得不错嘛。看来回河阳工作,做了些深入调研,也能发现些问题。你提的观点,我看有些价值。恐怕不光在河阳,全省城市建设和城市发展中都存在同样的问题,我会向宋书记建议,就你提出的观点,在更大的范围做些调查和了解,并让社科院做一个课题研究研究。尹凡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说,我这点想法不算什么,也不太成熟,不一定对……潘书记打断他说,不成熟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的干部要善于从实践中观察问题,发现问题,思考问题,这样才能推进工作嘛,是不是?尹凡回河阳担任常务副市长是潘书记提的名,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但自他回河阳工作后,他并没主动与潘书记进行联系,心里很有些惭愧,接到潘书记电话,又涌起一阵感激,于是他带些冲动地说,潘书记,欢迎您回河阳来指导,河阳人民都记着您哪。潘仁和在电话里慈祥地一笑,说,我在河阳呆的时间不长,没留下什么政绩,也没给老百姓做多少事,记得我干嘛!小尹呀,你现在也会说奉承话了。官场上的不良习气,还是少学点好,懂吗?是,潘书记!尹凡像个学生一样答道。除了潘书记亲自打来电话,市委书记高前则在一次常委学习会上表扬了尹凡。他说,我们作为市一级的领导干部,必须要掌握一定的理论思维的能力,同时要关注社会和经济发展的趋势与潮流,具有见微知著的素质。尹凡同志写的那篇关于新世纪城市建设的思考的文章,在立论上也许未必完整,但却体现了他对工作的钻研和细心,也展示了他扎实的理论功底。没有理论指导,工作要取得创新是不容易的,同志们啊!

  市长史朝义对高前的话却不感冒。会上当着尹凡的面,他不好说什么,会后,有一次他和郭天明、黄斌、肖强几个人打牌(他很喜欢玩一种叫做“拖拉机”的扑克游戏),打到中间,他突然冒出一句:光会纸上谈兵不行!史朝义打牌喜欢骂人。谁要和他打对家,只要牌势不顺,他就要骂对家不会打牌,要不就责怪对方乱出了牌。刚才,黄斌出了一张红桃A,被肖强用主给毙了,自己手上正好唯独的一张红桃K被对方检去了,他气哼哼地指责黄斌乱弹琴,打牌不用脑子,黄斌小声辩解了一句,说,我分析他还应该有红桃的。史朝义不等他的话音落下来,却张口来了这么一句。

  程雪萍当时正亲自在一边为几位领导端茶递水,用小刀削水果,听了史朝义的话,马上用娇憨的语气说,史市长批评得对,黄局长打牌就是有些盲目,每次都是在你手上下的台,还不谦虚。但另外三人何其敏感,都听出了史朝义话里的意思。肖强说,河阳市的工作还是靠干出来的,不是耍嘴皮子耍出来的。不是我们史市长这么些年兢兢业业真抓实干,河阳的城市建设哪来这么大的变化?!郭天明说,理论顶个球用?别看我办公厅是管笔杆子的,我就最看不得那些笔杆子,一天到晚说空话,干不了实事,哪像我们的程科长,还能替我们削水果呢,哈哈……程雪萍倒还有自知之明,说,郭秘书长,您可别这样贬低办公室那些秘书们,他们的工作不比我轻松,而且我也干不了他们那活儿。市里的文件、报告都是他们起草的。黄斌则说,什么呀,连城市建设的业务都没搞懂,就下车伊始,哇里哇啦。要是把什么都考虑进去,那城市建设别搞了,经济也别发展了——讲到这里,程雪萍才明白过来,他们说的不是打牌这件事。

  上面一番话,尽管不多,但每个人都说了,而且都是按着史朝义那句话的辙来说的,就等于大家都表了个态,拥护史市长的观点。每个人的话都没有指名道姓,但都知道指的是谁,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官场资深官员和一般人的区别了。说话含蓄、精炼,讲究指东道西,连程雪萍一下子都听不出里面的含义,但他们几个却心知肚明。所谓“笔杆子”、所谓“理论”,所谓“耍嘴皮子”,当然都和省报上那篇文章有关,但尹凡尹副市长的名字是绝对不能出现在话语当中的。但要说他们是在背地里议论尹副市长,似乎又不那么准确,往深里究,史朝义讲的那个“纸上谈兵”,应当说与高前抓市委常委会的学习,并提倡什么“理论思维”有关。不过,这一番机锋,唯有当事者才能心领神会,旁人即使听到这些话,琢磨出意思,也是无法坐实的。这就好比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是典型的官场语言模式。

  程雪萍削好一个水晶梨,将它送到史朝义嘴边,说,史市长,您手腾不出空来,就这样吃。史朝义伸过嘴去,在那白嫩多汁的梨上啃了一口,嚼了几下,说道,不错,味道不错。哪儿来的?

  程雪萍说,我让接待科的那些人专门到超市里面去挑的。他们回来报告说,跑了两三家超市呢。

  雪萍啊,你手下的工作人员都被你带出来了,办事能力越来越强了。

  程雪萍娇声一笑:市长过奖了。买点水果都买不来,那还行!那就该炒鱿鱼了。

  郭天明接过来说,小程啊,不光是买水果咯,从小事情上可以看出大的作风来嘛。是不是这个意思,史市长?

  刚才大家对他的心思心领神会,又都表了态,赞同他的意见,史朝义的心情好了些。他又开口说了句,哼,还赵子龙呢,不定就是个马谡!他这句话的所指就很明白了,那几个县局级干部不敢再接嘴,毕竟他们的身份和史朝义不一样。史朝义明白他们的心理,也就不勉强他们说话。他打出一张牌后,转入正式话题,说道,阳河路靠中国银行一带的老城区改造项目,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

  中国银行一带的老城区,尹凡曾经去“微服私访”过,那里的建筑的确早已经破败不堪。这个地方的改造项目,尹凡来之前就已经在洽谈当中,洽谈过程其实一直都在史朝义的掌握之中,他之所以要问这么一句,实际上是为后面的讲话做开场白。打牌的几个人分别说了些大概的情况后,郭天明说,已经和秦局长沟通过,他派人对那一带几百户人家专门进行了调查,再不会出现像河阳商业城臧国庆那种情况了。

  史朝义对这句话倒真的很重视。他问:老秦他们的调查确实吗?

  确实!

  有没有遗漏?

  不会的。秦局长的工作做得很细。

  那好,史朝义说,不要再拖了,我看立即通知开发商,让他尽快进驻那里。项目还按照原来的规划做,拆迁户的工作要做好,让他们尽快搬迁,补偿问题,照老规矩办。

  黄斌说,拆迁补偿,哪次都一样,会遇到几个难剃的瘌痢头。

  到时候开发商做不了工作,你们要配合。都是为了河阳这座城市品位的提升,不能太软弱、太迁就。

  郭天明说,史市长,我等会儿就把您的指示传达到有关方面——包括开发商那里。我们一定尽力做好工作。做不好工作,对不起市长对我们的栽培。

  黄、肖二人也说,是的,是的,这关系到河阳的城市形象,也关系到很多人的切身利益,我们不尽力,谁尽力?市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黄、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在场所有的人都明了,大家心照不宣。

  黄斌又补充一句:土地和项目招标问题,我们都已经做好对策,十拿十稳,一点不成问题!

  好!

  史朝义满意地点头,然后指着肖强说,出牌出牌,你分什么神、开什么小差?肖强不敢还嘴,随便抽出一张牌放下去,四个人这才又集中精力继续打牌。刚才史朝义批评了黄斌“不会打牌”,郭天明和肖强两个人开始有意“放水”,最后的结果是史朝义和黄斌两人获得胜利。郭、肖二人偷偷观察史朝义,见他神色开朗,面带笑意,知道他今天特别高兴,两个人得意地交换一下眼色,偷偷乐了。

  当地的地方志记载,河阳市这个地方,早在1000年前就开始设郡了。古代的时候,没有公路和铁路,一切运输和旅行之类都靠的船舶,水运是主要的交通方式。阳河虽然不是一条干流,但却是连通干流的一条重要支流。它流经河阳这一带的时候,水面相对宽阔,水流速度放缓,适宜建码头,停泊船只,于是当地方圆数百里的地面货物集散都集中到这里。久而久之,这里的人口聚集越来越多,也就形成了一座城市。

  老城区基本沿阳河岸边展开。当时的城市建筑除了官署和商贾大户的屋宅,多是普通民宅。普通民宅当然不可能像官署衙门和商贾豪屋那样用圆木巨石做建筑材料,多用的板材砖瓦,其使用寿命有限。河阳市老城区自建国以来就没有改造过,其中房舍不少为晚清和民国所建,许多都已经破败不堪。也有少量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建的公寓,都比较简陋。还有几栋临巷口而建的小平房,方方正正一栋,用的是红砖砌墙,从未经水泥护面的墙体上可以看到,有些墙面用的是断砖,说明建筑的时候,房主是尽力节省的。这样的房子当初建的时候,未经城市规划部门审批,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城市规划这一说。这些自搭自建的房屋成为老城区里独特的景观也就在所难免了。

  居住在老城区的居民,虽说做为“城里人”已经多少辈了,但随着形势的发展,能令其自鸣得意的优越感却越来越减少。首先,是市里各家机关(包括党委、政府、人大、政协等等)还有各个“衙门”(也即各个部门——老城区的人喜欢用这种老的词汇来指代某些他们不得不打交道的部门)的人员不断膨胀,坐小车的官员(相当于从前坐轿子)越来越多,但其中多数来自农村,“成份”为他们所看不起的农民。比如许多局一级官员都从县、乡调上来(当了多年河阳市长的史朝义是他们当中最典型的代表),机关的办事员虽然多是学校毕业的大学生,但他们中绝大多数是从农村考出来,毕业后分配过来的。老城区的市民祖上多为工匠、船工、流浪汉、小商贩等等,他们不像农村人那样有着“诗书继世”、“耕读传家”的传统,最多只重视向后代传授手艺和小本生意经,在现今这个重视读书、重视文凭和学历的时代,其比较劣势就出来了。看看河阳市的重点中学一中的情景就知道:每年中考放榜,为一中录取的最多为机关公务员子弟,其次就是来自各县各乡的孩子,而居住在老城区的后代在那耀眼喜庆的红榜上寥若晨星,这也意味着至少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老“城里人”、老市民在河阳的生存竞争中仍将处于劣势。其次,在计划经济年代,河阳市民再怎么困难还有一份商品粮供应,许多人也被安置在一些街办企业里就业,拿一份尽管不多却可月月领取的工资。河阳辖区稍远一点的农村则长期处于赤贫状态,生存的艰辛使他们积累了这样一种信念:只要有任何机会,哪怕险象环生的机会,都必须去抓住,去尝试,去争取,百分之一甚至是万分之一的幸运被自己撞上了,人生的道路也就彻底改变了。正是这样两种生活境遇,导致了河阳老城区的市民在社会大幅度转轨的时候犹豫彷徨、患得患失,畏首畏尾,萎缩不前,他们计算蝇头小利而目光短浅,坐失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河阳市那些商铺店面、酒楼饭馆、歌舞厅和娱乐城的老板们,除了外地来的客商外,几乎百分之百是从前的赤脚农民。如果说其中有个别河阳“城里人”的话,也是两劳释放人员或曾经被单位开除公职又为家庭所不容者。伴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当城市经济越来越繁荣、城区建设也越来越亮丽的时候,河阳老城区的市民却日益感受到生存的压力和蹙迫。他们就像食物链底端的生物,在日益紧缩的生存空间里喘息,眼看着市区内豪华楼盘、私家车如雨后的蘑菇一般哗哗哗地冒出来,他们的内心受到的冲击也一阵紧似一阵。好在老城区尽管狭窄,却是一块相对封闭的地盘,官员大款之辈从来不涉足这里的狭窄巷弄,外来参观检查、投资做生意的人,更是不会知道在一派华丽的建筑群背后隐藏着这古老陈旧的另一幅图景。

  这天,却有一辆豪华轿车从中国银行前边阳河路上的街心花园拐弯过来,企图驶进这里逼仄的巷口。那是一辆青灰色的奔驰,轿车上面带着天窗,天窗旁有一根树立的天线。在夏日的阳光下,流线型的车体锃亮耀眼,车头部位圆环型的奔驰标志骄傲地立在那儿,随着车子行进,它变换着各种角度放射出灼灼银光。

  崎岖不平的青石板路面让车身不住地跳跃,有时轮胎陷到路上的坑里,将积在里面的污水溅出一朵黑色的水花,那水花凋谢在近旁的墙面上,给墙面留下一大块新鲜的污渍。

  走了大约50米的样子,前面路堵上了。有人将煤球炉子摆在外面烧开水,还有人拿一个小凳,一个篮子,坐在那儿剥毛豆,并跟邻居鸡零狗碎地聊着闲天。奔驰车停下来,发动机仍开着,鸣响喇叭,等她们让开道。那都是些家居的妇女。她们从没见小车驶进巷子里,因为这里面的确容不了车辆通行。她们用手指着前面,意思是告诉车里的人,前面路更加狭窄,车子走不了的。但奔驰不依不饶,偏把个喇叭按得更加响亮。几个妇女见了,嘴里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只得将篮子板凳煤球炉子之类的提进家门,用眼睛盯着小车勉强朝前驶去。

  果不其然,车子只前行了20米,拐个弯,再也不能往里走了,车上的人只得下来,

  下车的几个人,一个人高马大,长着一副络腮胡子,虽然是剃过,胡脚却密密麻麻,让人看得很清楚。另两人一个是市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郭天明,还有一个是市城建局局长黄斌。

  几个人不愿下车,主要是车内有空调开着。一到车外,络腮胡子就抓住自己那件花花公子牌的体恤领子抖了几抖,嘴里说,这天真他妈热!郭天明附和说,是啊,河阳的夏天真让人受不了,特别是老城区这个破地方,窄门小巷的,一点风都不通。络腮胡子又问,里面还要走多远?黄斌说,直线纵深还有四五百米,弯来绕去的,要走个七八百米吧。

  那就走吧,边走边看!络腮胡子说。司机见状,把车窗摇开,探出头来说,老板,我先把车倒出去?络腮胡子手一挥:倒出去倒出去,你在外面等着。

  三个人边走边看,郭天明手里撑开一把伞,替络腮胡子遮住太阳,黄斌则在前面引路,一边简单介绍一些情况。

  络腮胡子说,也就随便看看,有这么大块地方,建一座五星级宾馆还是可以的。宾馆周边,你们的意思要尽量多开发些商品房?

  当然了,这一带地皮要充分利用,容积率越高,对你开发商来说不是越好吗?

  络腮胡子又问:你们划定的范围旁边有一块工厂的住宅小区,听说是这样,是吗?

  黄斌回答,是啊,那里是原先市电子元件厂的职工宿舍,倒也不成其为小区,有三栋四层的楼房,面积倒有十来亩,里面居住的户数多了点,怕不好安置,这次就没有划进开发地段。

  络腮胡子说,这你们就不懂了。既然那边和这一片老城区靠在一起,同时开发当然更好。你要是等到将来再来弄那十几亩地,怎么弄?弄什么?干什么都不方便了不是?不如这次把它一起划进来,这样我才能按照你们的要求建商品房。要不然,建了宾馆,你们自己算算,还能剩多少地?

  黄斌说,关键当初考虑安置问题。这么多人家,要让他们有地方住,不容易。

  这点小事你们还处理不了?国营企业嘛,工人更好对付。你们官场的人这方面有的是经验。要是把那块地连同这里一起划给我,我的项目好做,将来在商品房的出售上,我还可以多给你们主管部门的人几套房嘛。络腮胡子说话嗓音很大,嗡嗡的,说话的口气也冲,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

  既然这样,那我们向上面汇报,尽力帮你把那边的地一并拿下来。

  好,我说你们河阳的官员就是爽快。这样吧,你们可以向史市长汇报,鄙人愿意和史公子合作,史公子的公司加入这个开发项目,作为股东之一嘛,我们一起合作,多好!哈哈哈……络腮胡子朗声大笑。

  郭天明和黄斌两人对视了一下,会心地点一点头。郭天明作亲热状地拍拍络腮胡子的背,说道,你蓝总不也一样是个豪爽人吗?我们是同气相求嘛!他这样一说,三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过了两天,史朝义以河阳市政府的名义在新马泰大酒店举行宴会,庆祝河阳市与省城“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合作项目“河阳市老城区改造(一期)及阳河五星级大酒店工程”正式签署合约。市政府的几位副市长如尹凡、郎军等,还有相关部门的头头脑脑都参加了宴会。史朝义兴致颇高,亲自站在麦克风前发表祝酒词。他头发刚焗过油,打理得平平整整,身着一套笔挺的名牌西服,胸前口袋上还别着一束象征贵宾身份的花。面对电视台记者不时摇近的特写镜头,他一脸庄重,以顿挫扬抑的嗓音朗读手中的稿子:

  河阳市老城区改造和五星级宾馆建设工程,是河阳市政府以及河阳人民在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中一直企盼的目标。今天,我荣幸地宣布,这项对提升河阳市城市发展品位和形象有着十分重要意义的工程,已经正式签约、纳入了我们的发展规划了。在这里,我代表河阳市政府,衷心地感谢“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老总蓝升先生,感谢他对河阳市的发展给予大力的支持,也衷心地祝愿我们这个项目圆满、顺利地合作成功!

  在一片哗哗的掌声中,满脸络腮胡子的“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蓝升端着手中的酒杯走上前去,对着麦克风简单讲了几句话,无非感谢河阳市政府给予这次机会,一定要确保工程按时完工之类,然后脸朝着主宾席,将目光送往史朝义,举起酒杯,仰起头,将半杯KO一饮而尽。旁边酒桌上的郭天明、黄斌等人一起鼓掌,带动宴会厅里再次响起掌声。

  尹凡坐在椅子上,心里却无法被宴会上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他并没有认为这个项目不好,尽管在银行集中的地方盖五星级宾馆,又盖商住楼,使整个城市规划显得混乱,但能引进一个大的项目的确不容易,史朝义反复说了,这是河阳市政府的一个大举措、大动作,能把它谈成就是一件大好事了。但是,这个项目却没有考虑好方方面面的利益,尤其对拆迁工作关注不多,拆迁户们究竟如何好好对待,根本就没有提上日程,作为政府副市长,尹凡心里觉得有些不安。当然,在最后审定与“王者至尊”公司合作搞这个项目的市长办公会上,尹凡是投了赞成票的,毕竟对于河阳来说,这是一个牵涉到好几个亿资金的少有的大工程。建五星级宾馆,史朝义对此看上去十分热衷,经常在各种场合讲这个事,说没有一座五星级宾馆,河阳建得再好,城市搞得再漂亮,也上不了档次。而宾馆建设与老城区改造是一体的,尹凡去老城区看过,那里老百姓的住房条件确实太差了,对市区形象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也是改变市民居住条件的一个机会。不过,尹凡总觉得有关部门在汇报这项工程的规划与评估的时候,只注重了宾馆这个项目,光这个项目就汇报了整整两个小时,而对于同时开发的楼盘却仅用几分钟就讲完了。在市长办公会之前,尹凡作为主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曾听取过相关部门的简略汇报。由于这是史市长亲自抓的工程,他没有花过多的精力去关注,他只是说,老城区改造和宾馆建设都是极大的好事,但是好事要办好,不光是要确保工程的顺利完工,也要确保工程进行中一切顺利,包括安全、包括拆迁安置等等,尤其是对于拆迁户,要尽可能确保他们满意,政府部门要尽最大的可能,让他们拆迁后的居住条件获得改善,你们主管部门这方面的方案要做细,不能马虎。但在市长办公会上,关于拆迁户安置的事项还是没有多少具体的东西,尹凡提出这一点,汇报的人用眼睛瞟一瞟史朝义,说,拆迁和安置问题,按照过去的惯例,是由开发商负主要责任,我们只是辅助。尹凡说,拆迁居民的居住问题,我们政府有责任关心,不能光靠开发商嘛。这时,史朝义接过话来说,尹凡同志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我们还是要讲实事求是嘛。河阳作为一个内陆城市,经济发展只能谈得上刚刚起步,国内权威的经济学家都说了,在这个阶段,总是要有人为改革做出牺牲的嘛,何况,该给的补偿都会给,难道政府这点责任感都没有吗?尹凡听出史朝义话里的不满,便不再做声。他心想,你们倒是不在意,掉以轻心,可别再闹出商业城那样的事来!

  心里闪过这么多念头,尹凡表面上还是尽量迎合宴会上的气氛,该祝酒的祝酒,该应酬的应酬,一点不露声色。在和蓝升碰杯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内心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虽然蓝升对他这个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态度必恭必敬,把手中满满一杯酒一口饮干,还把杯子倒过来让他检验,并口口声声说,尹市长,今后咱们这个项目多仰仗你支持!但尹凡却有一种本能,觉得这个省城来的老总身上多多少少有那么一股子匪气。

  市政府准备开发阳河路一带老城区的消息,在河阳市隐隐约约传过好一阵子,但是都没有得到证实。市里这些年变化太快了,从经济项目到市政项目,从企业改制到引资招商,一个接一个的新花样,让河阳市的老百姓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这么多新鲜玩意儿,有的给百姓带来方便,也有些给部分群众造成麻烦。但不论什么事情,市民都是在政府做出正式决定后,从新闻媒体上知道的,之前则尽是传闻。传闻有真有假,有的后来成了真的,有些则像一阵风吹过,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对于各式的传言,河阳老百姓已经习惯了。他们缺乏参与决策的资格,却不缺乏关注的兴趣,因为毕竟大部分的传言都牵涉到社会改革和发展,都和他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这次有关老城区改造的传闻也使居住在那一带的居民们的心情骚动了一阵,但过一阵见没有一点动静,看电视和报纸,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居民们只好又把心放回肚里去。毕竟要谋生过日子,为莫须有的消息念念在心要白费不少脑筋。但是,大家本以为至少近期不用做什么指望了,那一天,电视里却突然播出一条新闻,是关于河阳市政府和“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签署正式协议,联合开发老城区及建造河阳市第一座五星级宾馆的消息。电视画面里,上次主持市长办公会,承诺解决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的上访要求的史市长反复出现,近景、特写——特写——近景。电视里的史市长,依旧是满面春风,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的脸上放射出兴奋的光。省城来的房地产开发商也在签约仪式上亮了相,不过镜头不多,一晃而过,没有多少人看清他的模样。

  老城区改造,对于居住在这里的居民来说,当然是一件巴不得的事情。但是这些年他们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有些地方搞开发,对于居住在当地的居民来说,并没有多少实际的好处,地方和开发商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腾出土地,好做项目而已。

  这次河阳市政府与开发商签订的开发地段属于两个居委会管辖,什么剪刀巷、艄公巷、簸箕巷……把这一带像羊肠一般曲里拐弯地分割开来。居委会的辖区内还夹杂了一些单位的零星房产。居民当中,引车卖浆,各色人等都有,唯有边缘上一块市电子元件厂的土地上居民的身份相对统一,不过那也是以前的事了。自从电子元件厂倒闭以后,厂里的职工除少量留守者以外,大多数仅仅保留了一个空头的职工身份,都外出自谋职业和生路,也干起别的营生去了。

  身份复杂,人员零乱,虽说这一带不少人祖祖辈辈相互为邻,但城市的居民不像农村的村民,没有宗族血缘关系的维系,也没有相互利益的调剂,逼仄的生存空间倒是使得邻里关系不时因鸡毛蒜皮的事件闹出大大小小的矛盾。这一次,市里要改造这一片老城区,在这一带掀起了不小的骚动,居民们连日来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相互打探消息:什么时候会正式动工?拆迁的补偿会是多少?是给补偿费还是给还建房……就连平日见了面不愿讲话的邻居这次也感到,将来见面机会恐怕不会多了,因此少不了会相互寒暄几句,并互通一些道听途说来的信息。

  两个居委会的干部在街办干部的带领下,冒着酷暑,按照上级的要求,在拆迁地段分区分片召开了会议。会议开得都很短,无非是把市政府关于开发老城区的决定宣读一下,将拆迁日期通报一下。问到拆迁补偿,街办领导则支支唔唔,语焉不详,只是说,会按照有关政策办,让大家尽力响应政府号召,支持市政建设,为河阳市城市品位的提高和未来经济的发展尽到市民的职责。

  拆迁补偿是个回避不了的问题。第二天一早,大家起床的时候发现,每条街巷内都张贴了关于补偿标准的通告,具体为河阳市好几年来一直沿用的标准。在规定期限内搬迁的一次性发给现金,超过时限的每超过一天按1%扣除。

  居民们一看见这个标准,大家都不愿意,一齐找到居委会,提出,这里是河阳市的中心地段,而且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以前的补偿标准应当提到。居委会干部说,我们没有提高标准的权力,只能把你们的请求向上面汇报。我们居委会的干部大多也居住在拆迁地带,也希望补偿标准能高一些。见干部们这样说了,大家也就认为不必匆忙,等向上反映了情况再说。

  可是,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却看见居委会的干部相继在搬家。原来,他们不是没有向上面反映,得到的答复却是,居委会干部要带头搬迁,给普通居民做表率,这是一;二呢,就是开发商答应,居委会干部先行搬迁的话,每提前一天可给予0·5%的浮动补偿;三呢,如果居委会干部不带头,到期限还没有搬迁,就地免职!有这三条,干部们盘算了一下,都觉得三十六计,还是搬为上计。居民们的意见只好暂时搁置,顾不了那么多,于是一个一个地都搬走了。

  干部们搬家的时候,也有敏感的居民发现了将他们拦下,找他们要说法。他们为了脱身,就说开发商答应了,提前一天搬家提高补偿标准0·5%,这样一来,弄得邻居们也动了心,大家将这条没有文字依据的消息传播来传播去,一些居民也就跟着赶紧搬家了。

  拆迁地段几天之内陆陆续续搬走的人家大约有三分之一,但多数居民仍没有搬迁。一来时间仓促,他们中有些人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过渡住房,更主要的还是觉得拆迁补偿不足以满足他们的要求。有几户户主个性强硬的,在居委会干部搬家时,对他们进行辱骂,却没有阻止住他们的搬迁,在干部们搬走后,他们便站出来,动员大家跟政府和开发商“讨价还价”,他们说,政府就是怕闹,一有人闹事,他们就麻头,就要让步。上次商业城的商户们不是闹赢了吗?这样,多数人一边犹豫,一边观望,都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拆迁补偿。

  当搬迁期限还剩下一个星期的时候,这一地段的水电供应开始不正常了。起初不是停水就是停电,居民开始还以为是水电系统出了问题,于是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和电力公司反映情况,请求派人来维修。可是,两家公司告诉他们,不是供水、供电系统了问题,而是有领导下了指示,为了确保你们那个地段的拆迁工作,你们那儿的水电供应很快将要停止。果然,到了第二天,整个地段的水电供应被全部切断。

  大热的天,每天高达30多度的高温,没有水电,可想而知日子多么难过,又有一批住户不得已搬了出去。那几户强硬的住户中,有人提出去市政府集体上访,可是却为谁来出这个头而争执不下。尤其是这几户住户中,有老工人,也有街头混混,后者在这一带声誉并不太好,他们的拼命鼓动让人看来动机可疑,居民中没有多少人愿意听他们的。好不容易动员了一些居民,在烈日下稀稀拉拉地去了,没等他们走出多远,在巷口就有一批身份不明的壮汉将他们拦住。那帮人有的带着墨镜,有的胳膊上刺着刺青,有的剃着光秃秃的头,他们并不提关于拆迁的事,只是嘴里没来由地骂骂咧咧,用手推搡着从巷子里出来的人。那几个街头混混一看这个阵势,心里有了数,赶紧往回溜,其余的人尽管心里憋气,也只好暂时回家了。

  晚上,从扁担巷、簸箕巷一直到拆迁地段大部分街巷,好些户人家的窗玻璃被飞来的石块砸烂,那几个混混家里的窗户也挨了石块。有多辆大马力的摩托车在街巷里面来回穿梭的声音,轰轰轰地吵得人难以睡觉。到了半夜里,又有陌生人给部分居民家里打电话,电话里说,要是他们知好歹的话,明天会有汽车前来帮他们搬家,不收他们一分钱的搬家费,如果不搬家,明晚就不会像今天晚上这样文明了。第二天,邻居们看见,原先叫得很凶的那几个人就像约好了一样,飞快地将自己家里的家当搬出巷口,装上停在那里的卡车。等东西装完了,卡车“呜”地一声,开得不知去向。连这些口口声声要闹事的住户都搬走了,剩下的居民预料坚持下去不会有多大的好处,多数便也在最后期限到来那一刻搬了家。

  仍然有几户在最后时刻没有搬家的。没有自来水,他们就下河挑水;没有电,他们就点蜡烛,准备继续坚持下去。

  但是,推土机早已经在巷子外面等待着。最后期限一到,好几辆推土机同时朝巷子里开了进来,瞬时,路口的几栋房屋轰然倒塌,震得这些没搬家的人的房子也摇摇晃晃。

  拆迁正式开始的第二天,“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蓝升在一帮人的陪同下,再一次来到开发地段。一个体型和他一般高大魁梧、剃着光头、右臂刺着刺青的30岁左右的人走在他身边,一边替他撑着阳伞,一边念念有词作汇报状。蓝升用手帕捂着嘴,遮挡灰尘,一边在光头的指点下,带着满意的表情,欣赏着已被拆除的两条街上满地的残砖断瓦。

  走到被拆了一半的簸箕巷,蓝升看见剩下的一段里面还有人居住的迹象,手一指,说,你刚才说没有搬家的,这里是不是?

  光头说,是,这里面住着一户河阳码头的老搬运工,那边元件厂还有几家死硬住户。他们怎样都不肯搬,还拼命动员邻居和他们一起死命顽抗。

  你们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水电早就断了,两家的窗玻璃也都砸光了,这里面这家的门板都被我们的人给砸烂了,可人就是死活赖着不走。

  蓝升皱起了眉头:你手下这些人都吃干饭的?最后期限昨天到了,今天还有几家没搬走,你们以为搞开发是做慈善呀?!

  见蓝升生气了,光头脑袋上汗珠子立刻哗哗往外冒,他说,我们把推土机都推到他们家门口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家人家有一个80岁的老太太,她跑出来躺在门口的地上,赖死赖活的。她又说有高血压,这么热的天,我们怕出事。元件厂那户,据说是个老劳模……

  你们怕出事?你知道我这儿耽搁一天,银行得多付多少利息吗?找几个人,把他们家连人带东西一起装车运走!什么劳模不劳模的,我蓝某又不是工会主席。三天之内,这里不许有一栋完整的房子。听明白了吗?

  是,听明白了,老板!光头见蓝升发了狠话,下意识地“啪”来了一个立正。

  蓝升没有正眼看他,也不再往前走了。转过身,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光头也想跟过去,但旁边的人已靠拢蓝升,有人撑开一把新的阳伞替蓝升遮挡阳光,光头只好悻悻地看着蓝升离去。

  蓝升一走,光头马上掏出手机打电话,他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你们连人带车一起来,多几个人,对,对,推土机同时做好准备,现在就把这里全部铲平!

  蓝升回到开着冷气的奔驰车旁,车内一位穿着吊带裙,打扮十分时髦的年轻女子替他推开车门。见蓝升气呼呼的样子,撒着娇问,蓝总,看你,这么热的天,叫你别下车别下车,你看你,还没走十分钟,就热出一身汗。那些人(她把嘴朝车窗外呶了一呶)搞拆迁也不止一回了,还能不放心吗?一边说,一边拿纸巾替蓝升擦额头上的汗珠。

  蓝升说,不是你说要来工地上看一看现场的吗?

  那女子一撇嘴说,哟,你还真听我的话呀,我跟你当秘书又不是半年一年的了,你还不了解我呀,我那是心血来潮!你看你,不来倒好,来了反而生气了,怎么回事嘛,是不是怪我没陪你下车?你知道我最怕晒的了。

  秘书的嗓音又甜又嗲,把个蓝升说得心里气消了大半。他对司机说了句,开车,回去。车子发动后,他转过头来,捏着女秘书的手说,刘娟啊,好在听了你的,来这里一趟。妈的谭秃子,昨天跟我说拆迁已经搞完了,就剩下一两户扫尾了,今天我到了工地他才说,还有七八户钉子户,不肯动迁,我刚才下了死命令,让他用推土机把这里扫平!刘娟摩挲着蓝升的头发说,你看你,遇到事情总喜欢冲动不是?既然有七八户没有搬的,你让谭秃子强行弄,搞不好打起架来多不好,闹出人命就被动了。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拖下去?

  看你,脑子就不会拐弯。刘娟用手指在蓝升脑门上顶了一下,说,难道不会采用调虎离山计?

  蓝升一拍大腿:哎,你这个办法好。我和史公子打个电话,让他来搞定。

  等蓝升和史飞打好电话后,便拨通了谭秃子的电话,没等他开口,谭秃子大着嗓门报告说,蓝总,簸箕巷这边的钉子户,已经拔掉了。

  这么快?蓝升一听,把腰直了起来,户主在家里吗?

  谭秃子回答:不在。

  没发生什么情况?

  没有。蓝总,早按照您的指令,昨天就干完了个娘的。我们把屋里的人往外一赶,推土机一上去,轰隆一下,真干脆。

  蓝升说,好,秃子,你干得好!挺卖力的。元件厂那几户怎么样?

  我们已经过来了。不过这边似乎听到了刚才的动静,几家的男人都出来了。哦,手里还操着家伙,他妈的,弟兄们,去,去车里拿砍刀出来——谭秃子后面几句话显然不是跟蓝升说,而是对着现场说的。

  喂,这几户你们暂时不要动,等下午我让刘娟给你们通知再动手。

  不怕,那几个鸟人,还能挡住弟兄们!

  老谭,叫你暂时不要动就不要动!等刘娟的电话,听见没有!

  谭秃子疑惑了一下,然后说,是!

  就在刚才,谭秃子调了十几个人过来,户主恰好不在家里,家中只有女人和孩子。谭秃子指挥一干人闯了进去,强令她们收拾东西搬家,但老太太偏不肯,她指着谭秃子大骂,说开发商给这么点钱,心太黑了。谭秃子恼怒了,让手下把这家人全部拖了出去,老太太见势不好,又往地上一躺。谭秃子说,把她们抬上车,把房子推倒!一帮壮汉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任凭老太太撕咬哭闹,硬是把她抬出巷口,往运货的卡车上一扔,其余的人也被推推搡搡弄到路边。一家人眼睁睁看着推土机加足马力开过去,把整栋房子轰然推倒,全部的家具物品顷刻间掩埋在瓦砾之中。

  谭秃子的眼睛都是红的。把这里的“钉子”拔掉后,他带着人一直往元件厂那边走,推土机在身后一路跟过来。

  元件厂的几户人家见谭秃子一帮人杀气腾腾的样子,心里也惴惴不安,紧张得要命。他们根本不想打架,不过是觉得补偿不合理,想多要点价。他们万万没想到开发商会采取这样的手段强行拆迁。看见谭秃子一伙人的形象,简直就是流氓土匪。有人赶紧回房间拨通110的电话,嘴里哆哆嗦嗦地把这里的紧张场面作了汇报。110说,你们那儿不是正搞拆迁吗?这边说,是啊。你们拆了不就完了吗?拆当然要拆的,可是开发商补偿太低,我们……这种事情,110去了能解决吗?你们还是找政府吧!说完,竟然把电话挂了。打电话的那个人不得不再次拨110,同时让万水根来接跟110说话。这次,110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说道,警车已经出动了,几分钟后就到,你们那边千万要稳住局面呀!

  原来,110的警察早就听说这个开发商挺有来路,况且处理拆迁纠纷之类的事情也从来用不到110插手,只不过听说这边马上要打架了,他们不能不前来阻止。

  当警车赶到的时候,谭秃子已经接到蓝升的电话,指挥手下的人撤退了。他们爬上皮卡车内,看见110的警车亮着警灯呼啸而来,便摇下车窗,一个个伸出头来对着警车扮鬼脸,还举起两根手指头做出“V”型符号。警车里几名警察一看就知道,这些家伙是开发商请来搞强制拆迁的,他们气得牙痒痒的,骂道,这帮社会渣子,一个个得意洋洋的样子,恨不得把他们都铐起来。

  万水根是元件厂的老劳模,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这里开始拆迁的时候,厂里一些职工就认为拆迁补偿太低,不愿意搬家。但厂里领导却在上面的压力下,“配合”开发商,给职工下达指令,一定要及时搬迁,如果不按时搬迁,扣发救济金,按时搬迁的由厂里发给搬家费。县官不如现管,虽说厂子已经不生产了,但职工们的社保、老保和医疗保险什么的都还在领导手上攥着。领导们软硬兼施,再发动部分骨干分子“带头搬迁”,职工们虽不请愿,也只好服从。唯有几户不肯服软的人家,领导怎么劝都不搬家。万水根在厂里劳动表现一贯积极,但他也有个特点,特喜欢打抱不平,替普通工人说话,有时为了一些事情,顶得领导挺难堪的,领导拿他也没办法。由于他的文化程度不高,比他年轻的劳模,甚至他的徒弟后来当上了厂领导或者车间主任什么的,他却一直在一线当工人。他个人倒不计较这些,直言不讳地批评领导,也常常是为别人的一些事情,而不是为自己的事情。这次领导强令大家搬迁,那几户坚决不肯搬迁的人家便经常上他家念叨,说补偿太低,不合情理。万水根赞同他们的看法,因此表了态:一定要开发商将补偿提高到合理水平才搬家。当住在厂里的大部分职工先后搬家后,万水根的老伴也动摇了,说,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搬家,至少还能省下几个雇车的钱,不然连现有的补偿都要扣除,那就更亏了。但是,眼看着剩下的几户人家眼巴巴地都看着他,希望他能够坚持下去,老万也就横下一条心,说,一定要把这个理讲清、讲透才搬家!

  上午那一阵,眼看着开发商找来进行强制拆迁的那帮痞子样的人气势汹汹朝厂区宿舍这边走来,这里几户人家手里都捏了一把汗。他们从家里拿出扳手、榔头,其实是做做样子,意思是表达自己坚决不妥协的决心,真的那帮人要上来打架,他们还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倒是万劳模挺沉得住气的,他说,他们不敢动手。光天化日之下的,他们要来拆房,那不是明抢吗!政府能允许他们这样做?!果然,那些家伙不知何因止住了脚步,后来又退走了。当110赶到的时候,刚才还剑拔弩张的现场,一片风平浪静,工人们一迭连声地向110民警道歉,民警说,没有打起来就好,没有打起来就好。那帮家伙,要真的动起手来可是亡命徒呀。

  110警车一走,这边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区政府主管部门决定主持召开一个会,由厂里尚未搬迁的住户和开发商见面,协商有关拆迁补偿问题,时间定在下午两点,户主都必须参加,家属是厂里职工的也要参加,不是职工的可以陪同前来。当着区主管部门的面,大家把内心的想法谈清谈透,最好能与开发商达成一个较为一致的协议。

  电话里说的意思居然和万水根讲的要把理讲清讲透是一模一样的,这让几户“钉子户”感到欣慰,大家说,好在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要熬到头了。政府主管部门出面协调,哪怕达不到我们的要求,至少把补偿标准提高一些,总是有希望的。几户人家这么硬顶着,停水停电,还不时遭到骚扰,也怪让人担惊受怕的。电话通知里既然说了下午可以多去些人,那不管男男女女,能去的尽量都去,免得到了会场,人数过少会显得势单力薄。多几个人,在和对方交涉的时候,也免得言语支绌,毕竟大家都没有多少在会场上讲话的经验,万一到时候心情过分紧张,该提的条件忘记提,该说的话没说出来,不是白白浪费这么一个机会吗?

  吃过中饭,几户人家串联好,家里除了户主外,能行动的家属都一并去开会,家中有孩子的,都集中到一户人家家里,其余把门给上好锁。有一个工人说,我们人都走了,开发商要是万一派人来强行拆迁怎么办?另一个人说,政府主管部门进行协调,开发商也要参加。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怎样也不可能做出这样无聊的事情来吧!然而,话却偏偏被这个人给说中了。

  当几户“钉子户”一起来到区主管部门的时候,一名干部招呼他们进了一间会议室。会议室里开了空调,气温比起外面来,凉爽宜人。成一字长条形的会议桌上整齐摆放着瓶装矿泉水。干部让他们在会议桌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说,天气真热呀,你们先喝点水,休息休息吧。万水根他们被这位干部的态度所感染,进门时忐忑不安的紧张心情放松了不少。

  两点差一点,大家进的会议室。头一次来政府机关里开会,坐在柔软的真皮会议椅上,手脚都有些不知怎么放,也不敢大声讲话,生怕吵闹影响了机关里幽静的环境,只是面面相觑地看着,不时又用眼睛瞄一下墙上的挂钟。一瓶瓶的矿泉水摆在面前,却没有人伸手去动。万水根的老伴从自己携带的布挎包里摸出一个装酱菜的玻璃瓶改的茶杯,轻悄悄地放在万水根面前,茶杯里泡的是老伴自己配制的菊花茶。万水根拧开茶杯盖子,喝了两口水,再将杯盖拧好。他觉出大家的眼睛老往自己这边看,脸上便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在“呜呜”吹着冷气的空调底下等着,路上出的汗渐渐干了。万水根的老伴正好坐在当空调机风口的地方,感到身上略微有些凉,她瞅一眼万水根,似乎是征求老伴的同意,然后坐到另外一张空椅子上去了。

  又瞄一眼挂钟,已经两点半过了。大家的屁股开始在椅子上磨磨叽叽,老万也觉得椅子上面发热,有些坐不住的感觉。一干人心里一着急,汗又开始往外冒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不少人讲话的声音,那些声音嘈嘈杂杂,听着越来越近,像是朝会议室这边过来的。果然,会议室的门被刚才那位工作人员推开了,他推开门后,侧着身子站在一边,让后面的人鱼贯而入。

  走进会议室的人呼呼啦啦一大帮,总有一、二十个。他们有的拎着包,有的端着茶杯,也有的既拎着包同时还端着茶杯,进来后,有两个人径直朝长条形会议桌顶端走过去。那两人坐下后,其中一个用手特意招呼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坐在“钉子户”们的对面,其余的人则任其坐在不靠会议桌的后排椅子上。

  等大家坐定后,坐在顶端一个被称为吴科的人开口说,今天,局里委托我们主持这个会,召集开发商和拆迁户双方一起坐下来,共同商议一下拆迁补偿问题。互相先认识一下吧。他把脸朝向左边拆迁户这方,说,你们先自我介绍一下。等万水根他们介绍完了,他指着右边的人说,这位是“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办的曹副主任,这位是韩工,这位是小王。吴科越庖代俎地替开发公司的人做介绍,开发公司曹副主任脸上摆出的满是矜持和傲慢,这让拆迁户们的心里很不受用。但大家都没说话,看吴科就拆迁补偿问题如何进行协调。

  吴科先是正儿八经念了一通市政府和区政府有关老城区开发改造的文件,时间就到了三点多钟,然后,让协商双方分别就各自立场谈意见。他说,不要着急,你们拆迁户的户主充分发表意见,每个人都可以谈,然后开发商方面也把你们的观点拿出来,大家把意见谈透,我们开这个会的电话通知里就是这样讲的嘛。不是早就有这样的话,“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啊,这个这个,谁先说?见万水根他们这边先举手,他说,好,说吧,没关系!

  会议结果,既在万水根他们的预料之中,又在他们的预料之外。说在预料之中,是开发商方面竟不肯做丝毫的让步。那个什么曹副主任,年纪轻轻嘴上没毛,说起话来还很冲,口口声声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市里搞开发搞发展的,我们不来,你们还想建五星级宾馆?你们河阳的城市还想提高品位?你们老城区的居民还想搬出住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破房子?门都没有,告诉你们!

  让人可气的是,那个主持会议的吴科对曹副主任这等带藐视性的语言居然毫无感觉似的,还一再强调大家要顾大局,要支持市里的建设和发展,要相互体谅。他的所谓“相互体谅”,大家听出的意思主要指的要确保工程按期开工,不要耽搁,没有半句要开发商提高补偿标准的明确态度。因此所谓协调,竟成为拆迁户和开发商双方的讨价还价和相互争执。一直争辩到下班时间,吴科这才说,今天大家都不肯让步,协商没有取得结果,我们作为政府主管部门,不能强制你们任何一方,虽然感到遗憾,但是也尽了力了。下一步的问题,我们只能请示领导,今天就到这里吧。

  开会期间,不断有人出出进进,包括吴科、曹副主任腰间的手机也不时响起,中间跑出去接听电话去了。唯独拆迁户这方的人员心里虽气愤和焦急,行为却很拘谨,就连出去撒尿的都很少。散会后,大家心情沮丧,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充满深深的失望和怨恨。

  尹凡接到市委书记高前的电话,让他去书记办公室一下。尹凡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带上房门,快步走了过去。

  市委办公楼和市政府办公楼是并肩而立的,距离很近。虽说不是同一幢楼,但两幢楼之间有两个悬空的高架通道,其中一个通道全部用铝合金玻璃窗封闭起来,既遮阳又挡雨,它是专门方便市领导及其办公班子来往通行的。

  两分钟后,尹凡就来到高前办公室,高前的秘书小张见他到了,赶紧从办公桌前起身,用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将他引到里间高书记的办公室里,然后轻悄悄退了出来。

  别看尹凡是市委常委、市政府常务副市长,他到书记办公室来得并不多。毕竟书记作为地方一把手,工作异常地繁忙,每天光上面下发的文件、材料和下面送来的报告,花上两、三个小时都看不完,更不用说还有数不清的会议在等着。没有特别的原因,尹凡不会随随便便登领导的门——尽管他自己已经是市里的领导,他的名字和图像隔三岔五出现在河阳市的报纸和电视新闻里,但对于正职领导,他仍然向过去一样,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姿态。

  高前正握着红机子的电话听筒打电话,他看见尹凡进来,做个手势,让他坐下,然后很快用几句话收尾,搁下听筒,把目光朝向尹凡。

  怎么样,尹凡同志,近来工作挺不少吧?

  尹凡说,市政府那边头绪是挺多的,工作程序也复杂。不过,我们作为副职的,再忙也忙不过书记呀。市里一切工作最后都要归拢到你们(他的意思既包括书记,也包括市长)这里,你们比起我们事情更忙,压力也更大呀。

  高前说,做好工作是我们当领导的职责和义务。我们挑着这么重要的担子,没理由不把工作做好,你说是吗。

  书记说得对,我们副职要尽力替你们分忧,工作上当然也还有个学习、积累的过程。

  高前说,主观上我们大家都有做好工作的想法,但实际上总是存在不少缺陷和盲点。他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一份,递给尹凡,说,你看看这份《内参》,这是刚收到的,省委宋书记还在上面批了一段话呢。

  尹凡接过文件来一看,原来是新华社印发的《内部参考》的复印件,目录上头一行黑体字的标题是《国务院领导同志就环保问题做出重要指示》,紧接着下面一行的标题就是《XX省东阳县矿山开采造成污染,附近居民生活遭受严重影响》。该标题下面被很粗的笔划了一条杠。翻过几页,是有关东阳县那条消息的正文,正文的空白处,果真有几行手写的文字:

  东阳县矿山污染问题,必须引起高度重视。请省环保局、河阳市进行调查,将调查结果报省委。

  下面的署名“宋远征”三个字。宋书记的签名尹凡挺熟悉,笔画一气流注,果断有力,很有个性。

  尹凡将内参上的文章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心情有些紧张。他说,这个事情,我作为主管副市长,要负责任。

  高前听话听音,问道,这个东阳县的矿山污染,看起来是事实了?

  是啊,我刚来不久就接到了举报信。当时曾去过一趟东阳,到现场草草看了一下,就接到紧急电话赶回来了。

  既然接到了举报信,为什么不调查清楚?为什么不处理?又为什么不向市委汇报?高前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口气不由严厉起来。

  尹凡说,这件事的确是我没做好工作,没有尽到责任。不过……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环保工作由你分管,难道你还有理由推托?

  尹凡解释:不是推托,后来,我在群众的举报信上做了批示,请东阳县政府进行调查处理。

  他们的处理结果呢?

  前一阵刚刚报上来,上面对栖凤岭矿山污染一事,说得轻描淡写,说不过偶然有含硫的水渗漏出来,并没有对农田和水源造成影响。

  是这样吗?你不是亲自去过,亲眼看了现场吗?

  当然不是这样。栖凤岭矿井的污染确实不小,挺严重的。不仅污染了水田,据当地村民反映,对下面村庄的饮水也影响很大。

  东阳县政府的调查结果就是避重就轻,甚至刻意回避和隐瞒真相罗?

  尹凡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可以这么说。不过——他又补充说,也许,他们这么做,有他们不得已的地方。

  扯淡!下级政府向上级如实汇报情况,这是职责所在,还有什么不得已的?

  见高书记不仅不满和不快,还有些动气了,尹凡只好硬着头皮说,东阳县的调查报告当然什么也没说,但据我侧面了解,那个矿井的开采,是有背景的。

  背景?什么背景?什么背景也不能违背国家法律法规,不能对环境造成破坏呀。内参上写的,那家矿井是招商来的企业,难道招商来的企业,就能允许它们破坏环境吗?省委不是有规定,我们在发展经济、招商引资当中,千万不能让沿海发达地区淘汰的污染型企业借机向内地转移吗!

  不仅仅是这个因素。

  什么因素?尹凡呀,作为一个常务副市长,你做工作要有魄力,不能让一些人情的东西干扰原则。

  高前讲到了这个份上,尹凡不得不说了:我听说,那家矿井是市政府一位主要领导的孩子开办的。他又补充一句,不过,我还没有过细了解,不知真实情况到底怎样。

  尹凡把话说完,高前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把眼睛眯缝起来,在作思考。在他沉思的片刻中,尹凡看见他的眼睛倏地射出一道锋利的光。他像是自言自语,但话音明明让尹凡能听得见:看起来,是到了该摸一摸老虎屁股的时候了。

  他把头抬起来,眼睛盯着尹凡说,面对这个情况,作为主管环境保护的副市长,你有什么建议?

  这可是让尹凡难以回答的一个问题。明摆着,栖凤乡的矿山污染,宋书记已经批了字,要高度重视,进行调查,但如果真牵涉到史朝义的儿子,史朝义本身的态度是一个首先必须解决的关键。他把这一点提出来,高前微微一笑,说,这个自然。但是,史这个人(他在这里把“市长”或“朝义”这两个称呼都有意略去),他的情况恐怕不仅在这里(这里,他又有意把语法逻辑上应当使用的“事情”或“问题”这两个词说成“情况”)。停顿一下后,他注意尹凡的表情,然后接着说,你知道河阳市的干部群众对市政府有些什么反映吗?

  高前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所谓“市政府”此刻在高前嘴里不再是名词,

  而是一个代词,代指市长史朝义。史朝义的个人作风尹凡已经领教过了,而干部群众的反映,他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他回河阳这几个月里,曾和过去的老同学如巫军呀、吴心仁呀、曹漕呀,还有过去交往比较密切的一些官员如卞虎、韩玉昆等在私下里有过两三次小规模的聚会,其间大家或明或暗都对史朝义这个人的政治品德和个人道德有过非议,史朝义的儿子史飞在东阳县开矿的信息就是在这样的场合得来的。那个卞虎,现在是交通局的局长助理,还讲了流传于河阳市政府公务员中的一个段子:领导没来我先来,看看谁坐主席台;领导没讲我先讲,拍拍话筒响不响;领导讲话我鼓掌,带动全场一片响;领导吃饭我先尝,看看饭菜香不香;领导喝酒我抵挡,早就把胃献给党;领导睡觉我站岗,和谁睡觉我不讲。卞虎讲完这个段子后,还说按照这个去做,才是“合格部下的标准”。作为常务副市长,尹凡当然不能和过去一样听任他们编排些官场逸闻,更不能附和,他曾以开玩笑的口气批评卞虎说这样的话是“扰乱军心”,卞虎当然不服气,说这又不是他自己编造的,想要编的话,中学期间作文经常不及格的他也编不出这个水平呢。

  既然高书记问到这里,尹凡便半吞半吐地把自己听到的一些话,带选择性地向书记做了汇报。卞虎讲的那个段子,虽然不那么“雅正”,但挺形象挺生动,他便把它作为趣闻讲给书记了。

  史朝义其实在宋书记批示的传真件传到高前那儿之前,就从省里得到消息,说是有这么一个批示,他的心情当然很不爽。他操起电话,把郭天明狠狠骂了一通。他妈的,早就说过,要防火防盗防记者,你他妈干什么吃的?竟然捅到新华社内参上去了。之后,他又狠批了东阳县委书记汪平和县长陈启德,说你们俩存心要给河阳市的改革开发抹黑是不是啊!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恼火也没有办法,他只好布置郭天明等人商议相应对策,采取补救措施,指望将这件事抹平。在高书记做出行动之前,他一直不事声张地暗中行动。他把他伸向省城核心部门和首脑机关的触角都调动起来,他认为,在目前的体制之下,许多事情事在人为,凭积极运作、凭个人能量,应该是可以掩盖,至少是可以淡化的。

  在高前主持下,中共河阳市委召开了常委会,会议的议题之一是学习省委宋远征书记的批示,并就关于如何落实的问题进行讨论。史朝义在高前讲话之后,主动做了发言。他首先表示,作为新闻喉舌的新华社对社会进行舆论监督,从党性原则来讲,是对的,是应该支持的。我们河阳市的工作嘛,从来都是在上级领导和群众的双重监督之下开展的。社会监督有利于我们不犯错误,有利于我们把工作做得更好,我们当然欢迎,当然欢迎(他把这句话着重强调了一便)!不过,我认为,舆论监督也好,群众监督也好,都要坚持实事求是的精神,要与人为善,有助于推动各地经济的发展,有助于改进——而不是影响各地的工作。啊,这点我认为最为重要。事实上,我认为,内参上反映的有些情况嘛,是失实的,至少是不完全真实的。我个人作为河阳市政府工作的主要责任人,对于河阳市的工作,还是有比较全面的了解的。工作嘛,不可能没有失误、没有疏漏,经济工作也好,社会工作也好,党务工作也好,谁能保证我们的工作都万无一失呢?谁能肯定永远都天下太平呢?所以,我很赞同中央一贯强调的,安定团结,稳定压倒一切。河阳市的环境保护工作,市政府分工是尹凡同志负责,尹凡同志来河阳工作时间虽然不长,但我看他的工作是非常尽心,非常负责的,他并没有向我报告过什么矿山污染的问题,如果说,过去果然存在这样的问题,他报告了,我作为一市之长没有重视,是我的责任;存在这样的问题而他没有报告,那他作为分管副市长,就有失职的嫌疑。尹凡啊,我这样说不过分吧?当然,省委宋书记的批示,我认为,我们必须高度重视。省环保局那儿,我已经和分管的戚副省长沟通了,既然让我们和环保局两家联合调查,我向戚副省长提了个建议,我们河阳市作为一级政府,一定会竭尽全力贯彻和落实书记批示的。我们市里的环保部门也可以配合省局的工作、担当起责任来嘛。戚副省长原则上同意我的建议。事件要调查,情况要弄清,该清理的要清理,该保护的还要保护。发展才是硬道理,我们搞经济建设,你说,不以经济增长为主要目标以什么为目标?民间不是有一句老话吗?屎不臭挑起来臭,什么意思?就是指的要维护一方稳定嘛。这不叫地方保护。没有发展,没有经济增长,我们拿什么向上级交代?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北方农村有一句俗语,听见拉拉蛄叫就不种地了?我和高书记,还有在坐的诸位,我们承担着河阳市经济发展的责任哪。我个人认为,维护了河阳的形象,其实也就是维护了省里的形象,维护了党和政府的形象。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对待外界的批评也好、误解也好,等等也好,我们自己首先要有明确的立场和观点,当然也要有足够的化解方法和措施。高书记今天主持这个常委会,我觉得非常重要,非常必要,非常有意义!我的意见,常委会应该统一思想,做好应对方案,以确保河阳市经济社会不受干扰地健康发展。

  史朝义这一番长篇大论,在不知情者听来简直是云山雾罩,东一句西一句,要把它们连贯起来理解不那么容易。但对于熟悉其讲话风格的人来说,这可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教材。其中既有大道理,又有小算盘;既有高帽子,又有潜台词;既像开宗明志,却又隐约其词。欲擒故纵,棉里藏针,旁敲侧击,话中有话,言在此而意在彼,拉大旗作虎皮,可谓蕴含丰富,不仔细听,其隐藏在闪烁跳跃的概念和辞藻之间的含义让你不好捉摸。他的话貌似东鳞西爪,其实个人意见已然包藏在话语中。表面上处处是逢迎和维护,实际上表达的则可能是截然不同的观点。但是,若把他的话照实纪录下来,又没有丝毫的漏洞,几乎句句都经得起上纲上线。

  高前对史朝义的态度早有估计,对他的讲话风格也捉摸透了。他心里暗想,什么叫阳奉阴违,什么叫打着红旗反红旗,看史的这番表演,就明白了。他的这种调子,很容易把别人绕进去。他实际上对内参的报道不满,却又说要支持新闻和社会监督;明明是他儿子开矿破坏环境,他却要大家和他一起维护河阳市的形象;他(至少是他儿子)在这当中隐藏了个人利益,却把发展是硬道理的大帽子抬得这么高;明明想化解宋书记的批示要求,却以坚决贯彻和落实为幌子,要“做好应对方案,确保河阳市经济社会不受干扰地健康发展”。这可真是个官场油条、老政客呀!

  果然,史朝义这番话,让后面的讨论偏离了主题。好几位常委陆续发言,有的说,怎么回事,新华社记者来我们市采访,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不是根据上访信或者告状信什么的编写的?有的说,宋书记的批示,对我们有警戒意义。即使事实不是那么严重,以后我们的工作要尽可能考虑到环保问题。也有的说,史市长的意见是对的,我们作为欠发达地区,经济增长是应该放在首位,缺点错误在所难免,我们搞个调查报告,让省委省政府放心,这对河阳今后的发展有好处。等等。

  当然,并不是常委们被史朝义的发言所迷惑,也不是不了解其间的实情。河阳这么个地方,官员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圈子”,这些所谓的“圈子”并不一定就是过去的“朋党”或“帮派”的意思,而是他们的人生经历中形成的同学圈、朋友圈和同僚圈,当地土生土长的干部则还有相应的亲戚圈,这些圈子中的人什么身份的都有,他们得到的信息复杂而多元,特别重要的信息,从不同渠道扩散,往往形成不同角度(包括观察角度和利益角度)的折射,最终都会汇集到他们那里,对他们的思考判断和工作决策产生一种有别于上级指示的隐性影响。史朝义虽不是河阳当地人,但在常委当中,数他在班子里工作时间长。作为性格果决、作风泼辣的一市之长,他无论在推动工作还是使用干部上,都有一股强硬的做派,也正是这样,他和前任的市委书记积下了深刻的矛盾。有些常委在他和前任市委书记之间尽量保持平衡走钢丝,也有的看不惯他的为人,却出于一定的处事原则而不愿与之公开顶撞。当然,常委中也有个别和他意气相投的人,在利益一致的时候,愿意和他相互形成援手。现在的市委书记高前虽然是一把手,一个毕竟他来的时间不久,又是外省交流干部,从政经验显然不如史朝义那么丰富,他在“上面的背景”到底有多深,大家不摸底;再者对于省委宋书记的批示,史朝义已经曲里拐弯地、当然也是冠冕堂皇地表明了个人意见,不如明哲保身地顾左右而言他,免得把他得罪了。但是,他们在“弹棉花”、“打太极拳”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既要表明坚决贯彻省委书记批示的态度,又要将话落到一个可以随时圆转的点上。经过长期的历练,可以说他们个个是此中高手。

  常委们的这种态度,也在高前的意料当中。等一些人讲得差不多了,他说,大家刚才的发言很好,从河阳的发展大局出发,从维护稳定、维护河阳形象出发,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和看法,我个人认为,都很有价值。但是,省委宋远征书记对于新华社的曝光,其关心和重视,可以说是空前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用眼睛扫视着会场——这是他说话的技巧。起头那几句话,他要概括一下前面的发言,用“很好”啦、“有价值”啦先做抽象的肯定,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却在“但是”之后。“但是”之后的话更具体,更要害,而且往往对前面的概括会部分甚至全面否定,这就是所谓“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方法,这种方法在某种程度上会舒缓对方的抗拒心理。

  宋书记为什么对东阳矿山污染事件会这么重视?我的理解,这关系到省委对全省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新思考、新思路。什么新思路呢?就是前不久举行的省委常委扩大会上宋书记提出的,要注重经济与社会的平衡发展、可持续发展和关注民生这两项主题。宋书记说了,这几年,我们省的经济发展自己与自己比,取得的进步是不小的,成绩是可观的,GDP和财政收入的提升也呈现连续翻番的趋势。但是,我们有意无意忽视了一个问题,就是环保,就是民众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条件的改善。就在昨天,宋书记的秘书小邵还给我打来电话,说宋书记有个考虑,要就可持续发展问题,在全省搞个系列调查,环境保护自然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小邵还说,宋书记的意思,要着重调查和分析影响环保、民生等问题的内在因素尤其是人为因素,他希望能够以东阳县发生的这个事件,还有不久前省城XX企业发生的骚乱事件为契机,推动我们的工作朝新的、更科学的思路转轨。

  高前这几句话,比起史朝义前面讲的,明显有了高度。史朝义的发言里尽管大帽子不少,但却显得空泛,落不到实处,高前的话却体现出明确的逻辑意义和导向意义,绝非滥用政治口号。而且,他把这些意思作为省委书记的思路和理念来传达,体现了他作为市委一把手履行职责的权威性。

  他接着说,当然,我们要维护好社会安定,维护和珍惜河阳市经济快速发展的局面,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最有利于安定、最重要的工作目标是什么?就是解决好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而不是影响和损害人民群众的利益。

  高前的这几句话,让史朝义觉得意有所指,来者不善。他妈的,他想借这个机会做文章,找茬子?他以为有了省委书记的批示就抓到了尚方宝剑?有些地方连总理作的批示最后都打了折扣,哼,他唱什么高调?以为我老史没见过世面?对曝光呀、批示呀什么的,各地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难道他还想小题大做不成?真想搅屎呀!史朝义心里气恨着,却不好发作。

  高前又说,对于省委提出的新的工作思路,我们必须认真领会,及时跟进,不然的话,他做了个手势,就很可能会掉队。我们的工作方法、工作态度和工作目标,都要围绕省委提出的要求适时调整,这样才能与时俱进。他对组织部长李东海说,按照省委的要求,省委组织部最近要对全省市一级班子进行换届后的工作考察,马上要发通知了,是不是呀?

  这是省委组织部根据省委指示采取的一项新的举措,对新班子的运行情况进行了解、考核,然后根据情况,对个别班子进行微调,以便新换届的市一级班子能够更好地工作,李东海说。

  高前大有深意地说,我们大家都要做好迎接考察的准备,争取圆满、顺利通过这次考察。

  对于高前的“影射”,史朝义当然心中有数,他决定采取主动行为,以免陷入被动。他说,刚才,高书记讲的意思都很重要,既然省委宋书记有明确要求,那我们还是要坚决贯彻。对于污染问题,我们当然要进行自查。这是市政府的工作,我建议市里成立一个调查领导小组,为了表示重视,组长嘛,是不是就由我来担任,尹凡呀、郎军呀可以担任副组长。领导小组下设一个办公室,我看市府办主任郭天明担任办公室主任,环保局、矿产局、林业局、农业局的头头作为办公室副主任,具体分个工,各负其责,争取圆满完成这项调查工作,给上面一个好的交代。这也足以表明我们河阳市对于这件事的重视。你们看怎么样?

  众常委在表态前都先看看高前,高前垂下头,微敛着眼,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他听出史朝义讲“给上面一个好的交代”,颇有意味,仍抬起头来说,好,我同意朝义同志的建议。落实省委的指示,我们不能马虎。有这样一个机构专门负责,真正把这件事调查清楚,给上级有一个交代,情况属实的话,我们也好进行整改,让当地老百姓的生产生活不受污染影响。

  两个主要领导意见一致了(至少表面上一致了),大家乐得精神轻松,不再左顾右盼,都纷纷表示赞同。市委副书记陈常年提出自己的顾虑:要是省环保局来人调查怎么办?史朝义说,那就搞成联合调查组呗,难道还一家弄一个调查组不成?那不成了各弹各的调?

  果然,省环保局段处长受局里委托,带了两个工作人员来到河阳,史朝义亲自出面接待他们。在欢迎酒宴上,宾主谈笑风生,叙说着情谊。史朝义说,你们局的詹副局长,原先跟我在同一个县不同的乡工作,开起会来老见面。后来我当县长,他当地区卫生局局长。那个时候可不比现在,文教卫生这两个局都是很穷的庙,但只要詹局长开口,我总是从财政上给予支持。地区的卫生工作年年是省里的先进,没有财力支持哪行呢。段处长说,是的是的,我来的时候,詹局把我叫去,特意讲了这段历史,并说你前两天还给他通了电话。史朝义说,是啊,我在电话里跟他开玩笑说,我们不是冤家不聚头嘛,哈哈哈!

  段处长和郭天明曾经是省委党校县处班的同学,郭天明戏谑地说,我们可是“黄埔同期”呀。段处长说,对呀对呀,你是师兄,我敬你一杯,我随意,你喝干。郭天明明明听出他话里的戏谑成分,仍然爽快地说,好,谁叫咱们一起同过窗呢!说吧,将满满一杯足有二两的五粮液一口饮尽,然后用手摸一下下巴,擦去流在下巴上的几滴酒,又将杯子底翻过来给他看。见郭天明真的不讲价钱把酒喝了,段处长不好意思,只得说,郭秘书长你到底有老兄风范,那我也干了吧。两位工作人员想阻拦,其中一个说,处长,我来替您喝了这杯。段处长把脖子一拧,别别别,当着市长的面,咱们可不能显得太没水平,怎么着市长也是咱们局长的老同事,既然这样,当然就是我的老领导了。在领导面前,千万不能表现差了。史朝义抚掌笑道,段处长果然为人爽快。他使个眼色,程雪萍站了起来,说道,这样吧,段处长,您从省城下来工作,我们见到您可真是三生有幸呀。来来来,我来陪你一下,说完,摆着腰肢,款款走到段处长身边,将手中大半杯酒一饮而尽,并用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段处长被程雪萍盯得脸上发烧,又感到史朝义和郭天明他们都在看着自己,不由有些紧张,他赶紧站起身,将二两五粮液一口干了。

  这杯酒下去,段处长的酒量差不多到头了。席上,河阳市环保局长张小奇等其他几个人又劝了几小杯酒,他的脸渐渐红得像着了火一样,舌头也有些不太利索了,但他竟然还要站起来敬酒,并且说,刚才,程、程小、小姐喝了大半、半杯,我、我、我不好意思,我还没敬、敬你呢,咱们也干、干一下,才、才……见他喝成这样,史朝义见好就收,说道,好,你们到我们河阳来工作,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下回等你们工作圆满完成了,我们还要好好庆祝一下。说罢,举起杯子圆杯。最后专门对郭天明和程雪萍两人说,省里领导来我们这里工作,各项安排都做好一点,不能显得我们河阳的工作没水平啊。郭天明和程雪萍连声说,一定安排好,一定安排好,市长您就放心吧。

  散席的时候,省环保局两位工作人员见段处长两脚走路磕磕绊绊的,要过来搀扶他,程雪萍已经抢先一步了。她自己小心地搀扶着段处长的一只胳膊,然后让宾馆服务员搀着他另外一条胳膊,将他扶进汽车里。两位工作人员则在郭天明引导下,进了另外一辆小车。一前一后,两辆车开进河阳市政府宾馆,在一幢小楼前停下。两位工作人员被安排在楼下,一人一间房,段处长则在程雪萍和服务员的搀扶下上了楼梯,在楼上的一个大套间住下。房内空调早已经开好,程雪萍让服务员给段处长搓了热毛巾来,自己亲自替他擦了脸,然后对服务员说,你可以回去了。那服务员一听,赶紧把脏毛巾草草搓一把,搭在卫生间后下楼而去。程雪萍替段处长解去领带、脱去衬衣,然后起身拉上窗帘。段处长伸出一只手一边四处乱摸,一边嘴里哼哼唧唧:干,我要和程、程科长干一下,干一下,来来来,一口、口干了。程雪萍赶紧靠在床前,身子贴近他。段处长醉眼蒙胧中,看见一只雪白滚圆的胳膊挨在头边,同时一股芳香的化装品气息将自己完全笼罩住,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流动得更快了,都要从心脏里面涌出来……

  渐渐地,段处长终于安静了下来。

  夏日的栖凤岭,植被丰厚,林木蓊郁,远看黛色苍苍,近看墨绿满眼。河阳市政府和省环保局联合调查组一行七八辆轿车从河阳市出发,一路朝东阳县境驶去。河阳市政府调查领导小组的正副组长都因临时要开会,不能陪同前往,便委托郭天明代表河阳市政府全程陪同。到了东阳县,县领导和县环保局的车也加入了进来,车队便更加庞大了。河阳市环保局长张小奇与段处长同乘一辆车,张小奇一路向段处长介绍栖凤岭的情况。他侃侃而谈,说道,这栖凤岭属于长山山脉,系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时期因地壳挤压而隆起的。这里雨量充沛,气候温和,适宜植物生长,山上的植物种类非常丰富,有已濒临灭绝的红豆杉、银杏树,仅种子植物就有800多种,蕨类植物有30多种,苔藓植物也有20多种。山上的各种动物也很不少,什么金雕、云豹、猕猴等等,在其他地方基本绝迹,这里偶尔还能够看到。山上负离子含量非常高,在那儿休养可真是太美不过了。市里准备在山上搞个豪华的度假村,以便能够接待高规格的客人。下次你段处长来,就不能老住市里的宾馆,而是要请你到山上小住了,呵呵……

  调查组这支车队快行驶到栖凤岭乡政府的时候,上次接待了尹凡的邵书记和徐乡长还像那回一样,在马路边上恭候着,把大家迎进乡政府去。

  在乡政府,由郭天明主持开了个简短的座谈会,简单说明一下意图,然后,县领导对邵、徐二人说,内参上讲的污染事件发生在你们乡,你们乡里到底有没有开矿造成的污染?带调查组到现场去看一下嘛!

  邵书记和徐乡长两人脸上多少显出一些苦像,他们对看了一下,一起说道,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开矿的事,更不知道污染的事了。内参我们俩也没见到过,按照我们的了解,那上面多半是虚构的吧。

  郭天明说,是不是虚构的你们说了不算,要到现场看了才算。今天省里也来了领导,你们就带省里领导上山去看一看。

  车队重新启程,朝山上驶去。走了一会儿,前面只剩下坑坑洼洼的车辙印,杂草几乎将车辙印给遮埋了,上面还洒下星星点点牛粪。小车底盘太低,无法继续前行,一干人一起下车步行。走了几步,大家身上就开始出汗。听见路边上哗哗的水响,郭天明拨开浓密的灌木一看,原来是一条小溪潺潺流过。他心中大喜,赶紧呼喊起来:有没有毛巾?拿条毛巾来。又叫道:来,老段,看看这溪水,多清。用毛巾擦把脸,保证你身心俱爽,哈哈!

  有的司机的车上备有新毛巾,大家分别蹲到溪边,用清凉的溪水蘸湿毛巾擦脸擦胳膊,郭天明夸张地说,这水呀,哪有什么污染,喝起来都是甜的,你说是吧段处?说完,又哈哈笑了起来。

  又走了十几分钟的样子,前面居然出现了一座废弃的矿井,那矿井周围树着的井架什么的木质已经有些朽了,铆在上面的螺帽也锈得发红。矿井边上长满了一尺多高的蒿草,有野兽出没的印记散布在地上。邵书记把眼睛偷偷觑了一眼县领导,跨上一步说道,我们这儿只有这座矿井,据说是大跃进时候开的,那个时候,连我都还没出娘胎呢。要说是这口井造成污染,那至少也得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这话说得流利无比,郭天明听了暗自满意,也和县领导交换了一下眼色。

  段处长招呼他带来的两个工作人员凑近看了看,然后对其中一个人说,用相机拍下来,多拍几张照片。回去后可以作为证据。

  这时,一阵山风吹来,让人顿生神清气爽的感觉。张小奇说,怎么样,栖凤岭的自然环境,的确不错吧?你看,我们今天不像来调查,有点像夏游一样。

  他这样一说,大家都感觉一阵轻松,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返回的路上,却见一个头戴破草帽的牛倌赶着几头牛在路边上慢慢走着,县环保局局长走上去问,老乡,你是这儿的人吗?那牛倌回答,当然是了,我就住在下面不远的村里。你这儿发现有污染的情况吗?什么污染?不知道。我们这里水清得很,空气也好得很,你们城里面哪里享受得到?!

  段处长在一边听得真切,感叹到,可惜没带录音机来,要是把你们的对话录下来,就更有说服力了。

  一干人各自上车后,郭天明掏出手机给东阳县领导打电话,说,老兄,你他妈真的有本事,哪里就那么巧,偏偏就出现了个牛倌,两句话还回答得蛮像模像样嘛!

  电话里回答,哎呀,郭秘书长,我们这也是将功赎罪呀。内参曝光曝的是我们这里,不把这事给遮掩过去,对不起史市长呀。那牛倌,实话跟你汇报吧,他哪儿是什么牛倌,他真是一个官呢,是栖凤岭乡的农业委员,正宗的副科级干部!

  好,有你的。郭天明高兴起来,我会把你们的工作向市长如实汇报。

  回到市里,郭天明立刻到史朝义的办公室里,将现场调查情况详细向史市长做了汇报,史朝义满意地听着,不时还问些细节方面的问题,比如那个牛倌的答话,是否事先写了稿子给他?又比如那口废弃矿井,离小飞现在开采的那个矿有多远?问完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小郭呀,你看看我这个人,就是儿女情长这一关过不了呀。这个事,差点给我惹出一身骚来。老吕这个人啊,溺爱孩子太过分了,简直不顾一切。我们不讲原则啊、道理呀那些大话,她这个人哪,有时是一点理性也不讲。好在环保局老詹还有这次来的那个段处长,挺支持挺配合的。他忽然想到似的说,哎,对了,给他们准备了点什么没有?

  郭天明放低嗓音说,市长,您就放心吧。我请朋友专门到香港定制了两只凤凰,纯金的,上面刻了“梧桐栖凤”几个字,用紫檀木镂雕盒子包装的,给詹副局长和段处长一人一个,作为这次调查活动的纪念。另外,詹局不是喜欢收集古董吗?我让东阳县把他们博物馆里面收藏的两幅明代字画调了出来,让段处长带给詹局。段处长说,他上星期回省城,已经去了詹局家里,詹局对您表示十分感谢,说您还记得老同事,这么讲朋友情谊。

  那两个小年轻呢?

  那两人嘛,另外备了一套礼品,那是连段处长一块都有的。

  史朝义点了点头,说道,这又是考验我们的同志在关键时刻是不是能应付局势,扭转危机的时候了。现在,这个联合调查的事才只能说取得了初步成果,还不能麻痹大意。史飞那儿,我让他暂时将开采的事情停一下,别再惹事捅娄子,这样的事多了可应付不过来。

  郭天明堆着笑脸说,这事纯属意外。要我说呀,那史飞倒真有生意头脑。他继承了您的果断,也继承了吕阿姨的精明。他是没有从政。他要从政的话,说不定不比您差呢!

  史朝义挥挥手说,别提他了,提起他我就来气。整天就知道躺在老爷子身上过日子,将来我下了台,他还不知怎么混呢。说罢,有些伤感地唉了一声。尽管这样,但郭天明看得出来,史市长对史飞还是充满期待的。

  第二天,段处长和手下工作人员没出门,关在小楼里一起研究分析调查情况。段处长说,调查报告的起草本来应该我们动手,但是郭主任跟我说了,他们会替我们弄个初稿,然后我们看一看,改一改就成。这样省去我们动手。弄那些文字的东西,太枯燥乏味,还憋死人,这样我们省心省力,多好。还有土壤和溪水的取样,我看昨天张局长带去的人都认认真真在做,化验结果这一两天也会弄出来,我们的工作基本就大功告成了。

  两位工作人员一个说,跟着段处长出来,就是轻松。我记得上回跟马处长出来,哎,可麻烦了,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他还老是不满意,还要自己重新来。连个报告都至少要修改五六遍。

  段处长笑了一下,工作嘛,有事半功倍,有事倍功半,就看你怎么做了。

  另一个工作人员说,处长,我家是农村的,我怎么看那个牛倌都有些别扭。

  怎么个别扭法?

  不,不太像。见段处长问得严肃,他的回答有些紧张,又不得不说下去,我们家里,一般放牛的都是老人或者孩子,像他那样的属于青壮年,那是家里的主劳力,不会来干这种轻体力的活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他脚上还穿着袜子。这么热的天,农村里干活的人都不穿袜子的。

  段处长听完,露出不屑的神情,问道,你大学毕业几年了?

  三年多了。

  三年多,加上读大学四年,八年抗战都快完了。这么长时间,农村发生了多大变化你应该知道吧?而且,各地习惯也有不一样的嘛。你们家里老人孩子才放牛,你就不许这里的百姓青壮年放牛呀?!

  段处长这么一说,那年轻工作人员只好不再做声。

  由郭天明组织起草的河阳市和省环保局的联合调查报告出来后,史朝义认真进行了修改,然后让秘书小谭送高前那儿。之前,他给高前打了个电话,说,按照省委宋书记批示,河阳市和省环保局的联合调查报告已经写出来了,我让秘书给你送过去,你过过目。联合调查组不容易呀,特别是省环保局的段处长他们,冒着酷暑,深入栖凤岭乡,进行了现场调查,所写出的报告有理有据,论证清楚,有利于洗清河阳市的不白之冤,这对我们河阳市今后的发展有利呀。老高(他以前不是称“高前同志”就是称“高书记”,从未用过这种表示亲密的语言),我最多也就干这一届了,河阳的大局、河阳的未来,都在你手里。你看过后,有什么意见,签过来。看看到时候是不是以市委和市政府的名义,与环保局共同联署呈报上去,也好向省委交代。

  高前电话里没吭声,只是说,送过来了?好,我看看。就搁下了电话。

  当小邵把小谭刚送过来的调查报告拿进来,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的时候,高前正找尹凡谈话呢。他把报告拿在手上随便翻了翻,递给尹凡,说,这个东西,你看了吗?

  尹凡说,没有。只是简单地听了调查组一个汇报,那个段处长说现场只有一个废弃已久的矿井,环境呀、生态呀都相当的好,根本不存在污染问题。新华社内参上的报道不实。他笑了一下,真不知他是怎么调查的。

  高前冷笑一声,说,我们一些基层领导干部,平时唯上惯了,上面需要什么,他们就提供什么,哪怕这个东西根本不存在,他也能生生给你造出来,哪怕这个东西摆在那里,他也能像变魔术一样给你变没了!

  尹凡说,基层干部也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面需要造假,基层能不逢迎?栖凤岭矿井污染事件,正是一个典型!

  你是副组长呢。这个报告出笼,你都没看。你看看,这叫什么工作程序!

  尹凡说,不让我们看更好,我们不用签署意见,免得左右为难。

  高前莞尔笑道,你这个副手当得倒称职。

  尹凡说,高书记,你交代的任务,本来我的确有些犹豫,我已经是调查组的副组长了,却在调查组的活动范围外另行搞调查,而且是暗中的,心里觉得总有点理亏似的。看起来,还是你的道理对——对待不正常的行径,只有采取不正常的手段去对付,要不然,他打着组织的旗号,却为了实现他个人的企图,最终损害的,还是党和政府的威信,还有群众的利益。我们不想办法去揭穿他,那这种损害还将继续下去,危害无穷啊。

  高前说,你这个观点就对了。你不是说,河阳不少干部对于史这个人的政治品德和个人品质都有质疑吗?

  尹凡说,是啊,平时确实听到一些。有些干部甚至直接表示对这次换届后史朝义仍留在河阳深感失望——不过,高书记你平时找了不少干部谈话,对这些情况了解得一定比我更多?尹凡反问了一句。

  高前明白尹凡瞬间的心理变化,笑着说,当然,我也听到了不少反映,不仅针对史,还有针对他那一个圈子的。你上次说的那个顺口溜,不就是对于郭天明的描画吗?有关史的个人情况,我将会向省委远征书记做专门的汇报,时间不会太久,连同你收集的栖凤岭矿井污染的材料一并!

  见高前这样推心置腹,尹凡这才舒了一口气。他说,看起来,在老城区改造的问题上,还存在不少猫腻。这次拆迁,竟然差点闹出人命,开发商固然负直接的和主要的责任,但背后一些在这里面有着特殊利益的人,其实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高前表情凝重地说,河阳的百姓对政府的城区改造和开发项目,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给予了大力的支持。但是,城区改造和建设,最终要给他们带来实惠,不然的话,一个全新的现代化城区,只是成为官员和老板们的乐园,那老百姓当然不满意,也就不再愿意支持你了。停顿了一下,高前又说,这样吧,拆迁发生的事情,你先处理,和开发商交涉,该赔付的赔付,该补偿的补偿,暂时不做深入调查,有关栖凤岭矿山污染的事件,必须先行解决。只有把污染事件调查清楚了,拆迁事件才能腾出手来处理,而且其背后的阴影,也才能够把它——他做了一个揪的动作——这叫做分步进行,分头击破。

  听高前这样说,尹凡心里明白,高前这次决不是仅仅摸一摸老虎屁股,他是要采取决断行动了。

  他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那份联合调查报告递还高前,问道,这份报告……

  高前说,他的意思想要我看过后签署意见,如果不能签署意见,签个名也行,他就能把责任转移到我这里,毕竟我是河阳的市委书记嘛。我如果不签,他就会说我不尊重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如果签了的话,正中他的下怀。我呀,我就让他以联合调查组的名义上报这份材料,绝对不能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报。调查组他担任组长,有关调查组的一切事情,只能由他来担当!

  他让秘书小邵进来,说,刚才小谭送来的那份材料,你过个一两天给他回话,就说材料我这里不退了,向省委报送就以联合调查组的名义,明白吗?小邵点点头,问,书记还有什么指示吗?

  没有了。就这样吧。

  小邵退了出去,仍然把门掩上。

  高前想了想,问尹凡道,你说这次暗中调查,是公安局的同志出的力?

  尹凡说,是啊。

  叫什么名字?

  巫军。他过去是我读高专时的同学,市刑侦支队的政委。

  嗯。看起来,这是个挺有觉悟,也有能力的同志。

  见高前表扬巫军,尹凡心里当然高兴,因为毕竟巫军是自己关系相当好的同学。说实在的,他也希望在可能的条件下,能对他们在仕途上的进步推一把。

  秦涌这个人,跟史朝义跟得太紧了。一个公安局长,也是副厅级干部,怎么就不知道自爱一点。高前说道。

  是啊。听说秦涌当副局长就是史朝义极力推荐的,后来当局长,史朝义亲自去上面找领导活动,唉,也不知怎么就管用了。

  过去市里面有随意动用警力的习惯,不仅群众,就是干部当中,也有不少人对此看不惯。

  尹凡见高前竟然也听到了有关这方面的意见,才发现他与干部的接触非常广泛,掌握的情况也非常深入。尹凡开玩笑说,我这次也算是非正常动用警力吧。高前说,非正常和随意这两个词有很大的区别哦,尹副市长,你是正牌的研究生出身,不会不懂得这里的区别吧?说完,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河阳市元件厂的几户“钉子户”那天在区里主持下与开发商代表商议拆迁补偿的事,明显感到开发商并无诚意,而区里负责协调的那位“吴科”,好像对协调这件事并不那么热心,带着敷衍的态度主持会议。那个“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办公室曹副主任,人倒是挺年轻,可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对拆迁户们提出的要求,连听都不愿仔细听,不时用“这是你们市政府下达的文件”、“你们市政府已经和我们签订了合同”、“你们的事情与我们无关”,还有“你们不按时拆迁,一切后果由你们自负”之类的语言,让人听了心里十分不舒畅。那个吴科虽然没有公开袒护开发商,但对他这种傲慢无理的话竟然丝毫不加阻止。至于拆迁户的要求,他只是象征性地做个纪录,散会的时候还说,协商不成,那是你们双方各自的立场相差太远。现在是市场经济,区里不好具体干涉。不过,既然拆迁都已经搞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的房子,实话跟你们讲,是不可能长期保留的。

  拆迁户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一路上心情十分压抑,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但是,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等待着他们的则是让他们更加悲愤的场景:他们所住的地方已成一片瓦砾,大件的家具什么的虽然都搬到露天的地方了,可其余东西都埋在了瓦砾下面。大家欲哭无泪,一个个呆呆地看着这个场面,感到手脚冰凉。

  天哪,这叫什么行为呀,这不是强盗吗,这样的开发商,简直黑了心呀!一个拆迁户悲痛地喊道。

  让我们去开会,开会回来家都没有了,唉呀,到哪里去喊冤哪。另一个人这样说。

  一位工人的家属心脏病猝然发作,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当场就摔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这下把大家更是急得不得了。万水根心急火燎、跌跌撞撞地跑到街外,给厂长家里打电话。厂长正在家里吹着空调、喝绿豆粥呢,接到万水根的电话,口气颇不耐烦,他是嫌万水根吵了他。待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后,这才感到事情不妙,连忙组织了一帮人赶过来,到现场救人的救人,搬家的搬家,并临时找了个仓库让大家住下。

  这件事尽管报纸和电视台没有报道,但却很快传遍了河阳市的大街小巷。

  尹凡知道这个事是在第二天的下午。一听说有工人家属昨天傍晚送到医院紧急抢救,他立即带着秘书小罗上医院看望。

  医院里,病人已经被抢救过来了。她的丈夫表情凄凉地守护在旁边,病房里还有几个衣着简朴的男女,大概是来看望病人的工友和邻居。

  尹凡和小罗在医院院长的陪同下进了病房。他一进病房,那些原来围在病床边或坐或站的工友和邻居,纷纷起身退到一边,给他们让出位置。尹凡没让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过那些人也看得出他是个领导,他们的眼神挺复杂,既包含着期盼和渴望,也夹杂着冷淡和痛苦,这种眼神,尹凡过去还从来没见过,他的心不由有些紧。

  他观察了一下病人的脸色,接着询问病人目前的状况。院长告诉他,经过昨天的抢救,病人已脱离了危险。不过目前身体过于虚弱,精神压抑,情绪十分不稳定,这样不太利于治疗。尹凡说,你们医院里把救死扶伤的责任担起来,让病人痊愈出院最重要。他回头看了一眼病人的丈夫,细心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用接近耳语的声音说,治疗的开支,先挂着,以后设法解决。院长连连点头,也压低嗓音说,知道知道,昨天他们来的时候,预交了一笔钱,恐怕远远不够。有你的指示,我们不再让他们交钱了。

  临出病房的时候,尹凡略微踌躇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500元钱,塞进病人的枕头下,对病人的丈夫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意思,给她买点营养品。以后在治疗上有什么需要,你们尽管和医院说,有什么难处也可以讲,他们会转告我们的。说罢,点点头,走出了病房。

  从医院出来,秘书小罗在车上说,市长,你刚才在医院看望病人的时候,我听见那些工友在悄悄议论你。

  议论我什么?

  他们猜测你的身份,有的说你是卫生局的领导,也有的猜你是电子局的干部(因为元件厂原先属于电子工业局管,他们不知道电子工业局在上次机构改革中就已经取消了),就是没有人猜出你是市领导。我还真担心他们要是猜出你是副市长的话,会拦住你向你提要求呢。

  尹凡听了,沉默不语。半晌,他说,作为一个领导去看望病人,按说是件好事,居然不便明示身份,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悲哀。我们有些工作做的,唉,真对不起这些群众呀。

  回到办公室,他首先给市长史朝义挂了电话,将开发商强行搞拆迁,拆迁户中有人心脏病猝发送医院紧急抢救的事情向他报告,史朝义一听说,口气里有些着急,问道,怎么样?人在医院里没问题吧?尹凡说,我刚才去医院看望了一下,已经抢救过来了,生命已没有危险,医院的医生说,病人目前只是身体虚弱,情绪也不大稳定。史朝义听尹凡已经去过医院了,病人生命没问题,松了一口气,嘴里淡淡地说道,我们搞老城区开发改造,本来是为市民好,可就是有人不理解。我听说了,有些居民向开发商漫天要价。市里明明有规定嘛,关于拆迁户的补偿,不按照规定来,想要多少就要多少,这怎么成呢?尹凡听史朝义这样说,有些忍不住,马上说,不是漫天要价,而是补偿标准确实太低。市里的规定已经是好几年前制定的了,按照现在的物价标准,早已经该修改了。

  史朝义听出尹凡有些不满,把口气放缓和一点,说道,要修改也得有个过程嘛。这也不是过家家,规则可以随心所欲变来变去。再加上目前河阳市正处于一个快速发展和建设时期,为了河阳的未来,市民们做出一定的牺牲也是必要的。我们好不容易请了开发商来帮助我们搞建设,开发商也要做出牺牲的嘛。建五星级宾馆,还要建商品住宅楼,得花两三年时间,这要多少精力,要付出多少劳动?我们把这么一副担子撂给他就可以不管,多支持支持他们的工作不也是应该的吗?

  史朝义这么讲,从逻辑上倒是一点问题没有,但尹凡总觉得他是在滥用逻辑,说得难听一点,这竟然像是在讲歪理。但是与他继续争辩是没有必要的,也是不明智的,尹凡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史朝义见他没做声,像忽然想到似的在电话里说,省环保局已经通知了市里,他们马上要派人来调查东阳县的所谓矿山污染问题,你是市里调查组的副组长,本来应该让你参加整个调查工作的,但目前拆迁这个事,既然部分群众有意见,我们还是要做好安抚劝说的工作。你又分管城建这一块,是不是你就不参加调查,去负责做好群众的安定工作,这样有利于开发改造工程的尽快实施。

  尹凡猜测史朝义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自己曾经去调查过东阳县矿山污染的事情,虽然只是到现场看了一眼,毕竟了解到一些情况。史朝义这是不想让他插手其中,借故把他支开。尹凡并不计较这些,他很爽快地答应:好吧,我不参加调查。这边该做的事情我尽力去做。

  史朝义满意地说,好,那就这样定了。既然你已经同意,也就不用开市长办公会来研究了。史朝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这种煞费苦心的安排,最后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既然史市长让自己去做拆迁户们的安抚工作,在省环保局和河阳市联合调查组开始工作的时候,尹凡便带着市政府副秘书长齐欢和自己的秘书小罗到一些拆迁户们临时居住的地方去走访,当然,市里几个相关部门以及元件厂的领导也陪着他一道去了。走访过程中,面对拆迁户们强烈的情绪,他不得不进行安慰,并表态说,市里一定会考虑他们的要求,至少对拆迁补偿这个问题,要参照省内其它已经提高了标准的城市做适当调整。当然,这不光牵涉到政府本身的事情,还牵涉到其它一些方面。在老城区拆迁重建过程中,我们会尽量争取做好工作,希望你们能够耐下心来。拆迁户们听出他所指的其它方面即开发商方面,而开发商那儿的协商必须要有一段时间的,所以对于他所说的要耐心等待的说法表示谅解。

  尹凡之所以对拆迁户们表了一个既未经过会议讨论、又未向史市长个别汇报的态,一方面是面对拆迁户们强烈的情绪不得不做出的安抚,另一方面则是他个人也认为开发商给予的拆迁补偿的确不合理,必须予以纠正才说得过去。他知道这个事在史朝义那儿一定会遭遇阻力,便直接向高前做了汇报。

  当史朝义忙着应付环保局段处长一行的时候,尹凡把拆迁户家属因住房被强行拆迁导致住院治疗的过程向高前做了较为详细的讲述。高前问道,通知召开那个所谓的协商调解会的部门事先不知道开发商会趁机采取强行措施吧?尹凡回答说,据我的了解,他们事先确实不知道。他们得到区里领导的指示,说要他们局召开这样的一个会,但同时又告诉他们,所谓协调,只是走个形式,让开发商和拆迁户自己去谈,谈成谈不成是他们的事,与你们无关,也与政府无关。结果他们用电话发出了开会通知,整个会开了一个下午,最终没有达成任何妥协。他们也是在第二天才听说前来开会的拆迁户们的家被强行拆除,一名家属回家看见现场后,受到刺激当场晕倒的事。这个事讲完了,尹凡又把他将河阳市与本省其它城市的拆迁补偿标准进行对比,得出河阳市的补偿标准确实过低的结论以及他已经允诺情绪激动的拆迁户们,由政府出面适当予以纠正的情况做了汇报。他说,我这样做确实有些违反行政纪律,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恐怕还会在不可预料的情形下酿成新的事端。

  高前沉吟了一下,说,看来仅仅一个拆迁,后面隐藏的背景就不小呀。对于拆迁的问题,既然史市长已经给你授了权,你大胆去做,只要符合政策,该解决的问题再困难也要解决。这是大局。他又颇有深意地说,什么是稳定,怎么样维护稳定?作为领导干部,应该心里明白,心中有数。有问题包起来藏起来,那不叫维护稳定,那只能是养痈遗患,只会贻害无穷,那不是共产党员尤其是负有一定责任的党员领导干部应该做的嘛!

  尹凡明白他的意思。上次常委会上讨论关于贯彻宋书记批示的时候,史朝义就是口口声声拿维护稳定来说事的。既然高书记已经认同了自己对拆迁户们的表态,他想,他应该去尽力把这个事落实,不能让拆迁户们失望,也不能让河阳市的老百姓看笑话,他必须果断拿出行动,而且不能——也不须等到史市长点头。

  尹凡第一次与“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蓝升的正面交锋是在他主持召开拆迁户遗留问题协调会之后。

  在走访了部分拆迁户后,尹凡找了个时间,让齐欢通知一些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来开会。会上,他让城建局把本省各城市拆迁补偿标准和河阳市这次老城区改造的补偿标准做了对比性介绍,然后说,按照市场价格来看,各个地方的拆迁补偿标准普遍存在一个偏低的情况。当然,老城区改造性质不一样,不能完全按照市场标准来进行补偿。但是,我们河阳市这次的补偿标准还是早几年前制定的,比起各个市来,更低了不少。正因为此,开发商在进行拆迁的时候,遇到了不少抵制,这其实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我作为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在此前没有过细关心拆迁补偿的事情,这是我的失职。现在,开发商强行拆迁已经引起了突发性问题,尽管没有出人命,但群众的情绪并没有消失,他们的意见依然很大。我个人认为,他们提出适当提高补偿标准的要求,从总体上看是合理的,我们应当予以考虑。

  城建局局长黄斌说,拆迁补偿问题,在我们市里和蓝总当初签的协议中就规定了,由“王者至尊”公司承担,具体数额按照市里现有的文件执行,这个,要改变恐怕不好说呢。

  房管局局长刘龙飞说,要是由政府来拿这笔钱,这钱从哪里出呢?也是个问题。

  尹凡知道他们会提出这些问题,他说,钱从哪里出?当然是由开发商来出。房地产开发嘛,是一项经营活动,是市场运作,开发商从中受益,那么拆迁补偿属于前期的支出,是开发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正常开支,这个道理谁都懂,是不是?至于改变原先的协议,这个对于我们来说当然有些被动,但是,我们一要通过做工作,二来嘛,我咨询了一些专家,我们在收取规费方面给予他的优惠和让步,有些是超越了国家政策界限的。如果严格按照政策来收取规费,他的支出要大得多。这些优惠既然是领导表态同意了的,我们就不再改变。总之,政府和开发商双方都做点牺牲,免得负担都压在拆迁户身上。像这样一些牵涉到群众切身利益的事,我们不关心、不做好,万一要是闹出更大的事端来,对谁都不好。

  财政局局长张浩义说了一句,听说省财政厅不久前起草了一份文件,是关于拆迁过程中,对拆迁对象补偿标准要按照物价指数适当调整的,那个标准基本上是按照目前全省各个市的平均标准来制定的。这个文件据说省长已经签了,很快要发下来。

  尹凡说,你们看,这个问题省里已经重视了。我看我们市里还是积极主动一点为好,不能搞得太被动。一定要做好开发商的工作!

  大家见尹凡意见比较坚定,都不好再说什么。黄斌小声说了句:开发商可不像政府,讲什么社会责任,追求利益最大化是他们的本性。

  尹凡说,这个当然。但是要告诉他,逐利是正当的,谁也不好反对,不能干涉,尤其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的逐利行为,政府还要支持。但是如果只顾着自己挣钱而不顾及别人的利益甚至不惜让其他人的利益受损的话,这样的逐利行为,我认为坚决不能支持。要知道,有些损人利己的行为,它会像非洲土著人用的飞去来器一样,反过头来伤害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我建议城建局负责同开发商交涉,最好能有个圆满的结果。

  黄斌心里老不乐意,但既然尹凡明确布置了,他只好答应下来。

  尹凡召开的这个会一结束,黄斌立即掏出手机给史飞打电话,把会议的内容向他“汇报”。那史飞在电话里一听,就冒火了:什么他娘的群众利益?什么他娘的做出牺牲?他尹凡算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假充圣人?别理他!

  史飞在老子面前一向装得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但是在史朝义的部下面前却经常喜欢颐指气使,而且口出狂言,脏话连篇,比他老子更显得嚣张跋扈。黄斌很清楚这一点。他之所以要把电话先打给他,就是因为史飞作为这次老城区改造工程的“影子”股东,他的个人利益和蓝升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自己在与蓝升商谈重新确定补偿标准的事情时,必须让史飞先知晓这个事,否则搞不好这只白眼狼会唾骂自己。史飞这个人,别看表面上张狂,但是在处理实际事情的时候,其实是个银样蜡枪头,脑子僵,办法少,不是凭着史朝义的面子,他实际上任何事都做不成。尹凡明确提出要提高拆迁户的补偿标准,到底如何应对,最终还是得蓝升说了算。给史飞打过电话,他又拨通蓝升的电话,约蓝升晚上一起坐一坐,“谈个事”。蓝升说,那好吧,晚上到阳河路上的“鸟蒙胧”洗浴中心去做个按摩。你们这些官老爷,平时工作太忙,难得有机会放松。我们就边谈事情边轻松一下。

  晚上,黄斌自己开车来到“鸟蒙胧”,蓝升已经订好了房间。两人在桑拿房里干蒸了一阵,然后并排卧在按摩床上接受按摩。蓝升歪过头来问道:黄局长,今天我看你有些心事呀,有什么话想说,说吧。我们都哥儿们了,有什么为难的,缺钱花了,张嘴就是,我老蓝别的长处没有,为朋友可是两肋插刀。

  黄斌说,不是我的事,而是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蓝升一笑:我明白了,是不是你们下午开会,讲的什么提高补偿标准的事呀?史公子给我说了。

  是呀。据说省里就要下发新的文件,是关于提高拆迁补偿标准的。

  文件不是还没发嘛。

  尹市长的态度很坚决,说不能再弄出事来,影响河阳的稳定;还说赚钱不能黑了良心,过分伤害别人的利益尤其是那些弱势群体的利益。

  蓝升的脸色阴沉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黄斌看不清他脸色的变化,但他突然沉默下来不做声,黄斌知道他心中一定很气恼。

  黄斌反馈给尹凡的信息是,开发商蓝升不同意提高给拆迁户的补偿标准。他的理由是,补偿标准是河阳市与“王者至尊”开发公司达成了协议的,政府不能出尔反尔。他蓝升也不是慈善总会的会长,要是强迫他提高标准,他就撤资,而且要求河阳市政府赔偿损失。

  尹凡一向文质彬彬,从来没有冲动过,听黄斌这样转达蓝升的话,他气愤地把桌子一拍:要挟政府?你蓝升做得太过分了吧?黄局长,你可以告诉他,如果要做奸商,我们河阳不欢迎他!

  黄斌见尹凡竟然动怒了,心里不免紧张起来,连忙说,我再和他沟通沟通,争取把您的指示贯彻下去。

  其实,随着对老城区改造项目了解的深入,尹凡渐渐听到了有关蓝升的一些传言。

  这个蓝升,原先一直在省城里做生意,他并没有什么一定的项目和经营方向,只是乘着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实行“双轨制”的那个特殊阶段,干点倒卖批文和紧俏物资的事情,那时像他这样开公司钻国家空子的不少,民间把他们那样的公司叫做“皮包公司”。蓝升的父母都是南下干部。做为老干部的子弟,他做“皮包生意”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后来,随着经济体制转轨的逐步完成,皮包公司也销声匿迹,蓝升只好从其它领域里打主意。他涉足房地产行业应该不会很久,因为这个行业的大幅度升温跑火是从“经营城市”这个口号在全国范围普及开始的。蓝升并没有学过多少有关建筑学的知识,他办这个名叫“王者至尊”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尽管也承担过一些有一定难度要求的建筑项目,但干的都是转包合同之类的行为。他的公司到底有多大规模,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但凭着牛逼烘烘,凭着当年办公司钻营搞关系那一套,他总能拿到一些项目。尹凡从河阳市的银行了解到,“王者至尊”公司虽然在这里开了户,但至今没有一分钱在帐上。他目前的全部开支,包括个人消费都是从贷款当中提取的。他之所以能贷到款,就是凭着与河阳市政府签订的老城区改造项目的协议书,当然还有河阳市一位重要领导的电话指令。这些情况,已经让尹凡感到,蓝升来河阳搞开发,其实耍的还是当年搞“皮包公司”的伎俩。偶尔有原先河阳高专的同学告诉他,这个蓝升,正是吕丽娜的丈夫,这更让尹凡心里有一种添堵的感觉。

  相隔七八年,尹凡几乎没有见过吕丽娜的面。七八年前,尹凡在河阳工作时,与在河阳市农业银行当科长的吕丽娜还保持了一些交往,尤其是那次吕丽娜特意请他到新马泰大酒店里,两个人共进晚餐,吕丽娜情不自禁喝醉了的情景,今天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高专的同学中,吕丽娜就像一朵莲花一样冰清玉洁,在女同学中几乎无人可比,毕业参加工作以后的她,气质依然那样优雅、高贵和动人。她的温柔和通达、她的聪颖和贤惠,即使在那个时候也很稀少,更不用说现在的女性当中,像她那样气质的差不多已经绝迹了。说实在的,尹凡虽然自己出身农民家庭,却生性高傲,一般的女子不能入他的青眼,但他对吕丽娜的好感却始终不能泯灭。可偏偏造化弄人,当年她是学校里多少男生的偶像,却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父亲的老战友的儿子。尹凡以前一直听说吕丽娜婚姻不幸福,吕丽娜那次酒后失态也向他证实了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见过吕丽娜的丈夫,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男人竟是蓝升!尹凡老家有一种说法,叫一床被子不盖两种人。意思是说禀性不相投的人是不可能在一起居家过日子的,偏偏吕丽娜和蓝升这两个反差这么大的人居然结了婚,组成了一个家庭!

  吕丽娜在河阳,蓝升在省城,两个人两地分居过了若干年。就在尹凡离开河阳那一年,吕丽娜从河阳市农行调到省行,但她与丈夫蓝升的关系却更僵了。蓝升的品行让吕丽娜的情感倍受折磨,两个人后来实际处于分居状态。过去不在一起是分居,后来调到一起又是分居,这个家庭早就维持不下去了。

  听到这些消息,尹凡心里真有些百感交集,对于蓝升,他竟至产生了一种痛恨的感觉。尽管他是史市长亲自引进来的开发商,尹凡却不想迁就他。他想,就蓝升这个人对待拆迁户的手段,已经够得上是流氓行径了。不给他一些压力,不逼迫他做出一些让步,怎么对得起河阳市的老百姓,又怎么向那些拆迁户交代!

  好在这个蓝升最后还是识相。他没有再说要“撤资”之类威胁性的话,而是提出要“和尹市长单独谈一谈”。

  蓝升这个人,对于官场有一套自以为是的看法,那就是,官场是个染缸,任何人,哪怕一个婴儿(这是他的比喻,他的意思是说,哪怕这个人像婴儿那样纯洁)进了这个染缸,都会被染成斑驳杂色。他以为尹凡是想以拆迁补偿为借口,有意给他找点茬子。哎,他对刘娟这样说,我以为史市长那儿搞定了,各个主管部门也都疏通了的事,不可能再会有问题,没想到少拜了尹凡那个码头,他居然这时候来给我设绊子。刘娟把嘴一撇: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样吧?他要是和那几个局长、科长一样,他早就会伸手的,不会等到现在。蓝升说,别天真了我的刘小姐!世界上不吃腥的猫谁也没见过。可他是人不是猫呀。在我眼里,他们那些人没有不是猫的,统统是猫。你信不信?刘娟提醒他:说不定他就是为拆迁补偿的事来的,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这样的话,你哪怕送一座金山给他他也未必接受!你可别大意。放心吧,我的小蜜桃!他在刘娟脸上嘬了一口:无非老子放点血。不过,他要喝了我的血,将来付的利息可是相当高的哟!

  蓝升不知道尹凡和吕丽娜曾经是同学关系,他只知道尹凡刚刚从省城下来不久,曾是省委办公厅的领导。所以和尹凡一见面,就大谈他在省城的关系网,不是和这个首长熟悉,就是和那个领导是铁哥们。省委原先的秘书长某某、现在的办公厅主任某某某,还有省委某书记的秘书等等,都是多年的交道了。省政府那边的关系更密切,从前和现在的几个副省长家里,他都是熟门熟路……尹凡静静地听着,等待他把牛皮吹完。蓝升说着说着,发现尹凡并不像黄斌那些人那样,对他的神侃那样倾慕,尹凡的神情淡漠得很,甚至有不屑的意思在里面,他也就收住了嘴。他端起小罗刚刚给倒的茶,喝了一口,说道,尹市长,我虽然没和你直接打过交道,但对你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你是一个有个性、有魅力的官员,深沉稳重,富有涵养,我说得对吧?

  尹凡回答说,你这样评价我,我很感谢,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出于真心!

  当然出于真心,蓝升说,我尽管对史市长很尊重,但对于你也同样尊重。

  尹凡笑笑说,可是,对史市长,你大概还没说过要撤资之类的话吧。

  蓝升有些尴尬地说,那、那是一时嘴快了。你没和我打过交道,打过交道以后你就会知道,我这个人在生意场上冲冲杀杀惯了,一向就是心直口快,心里有事不遮掩。

  那就好。这样我们直来直去,也许更能够把话讲清楚。尹凡也就不再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黄局长他一定已经和你谈过了我的想法,就是关于适当提高拆迁户拆迁补偿标准的问题。不知你是不是考虑成熟了?

  蓝升见尹凡直奔主题了,便说,补偿标准,是当初已经有约定在先的。不是我蓝某不肯出这点钱,这点点钱算得了什么?不过一碟小菜,小菜一碟而已。不是我舍不得给,而是不能给,用你们官员的话来说就是不能乱开口子。要不他们今天提一点要求,明天提一点要求,我有那么多精力整天对付吗?

  拆迁补偿的那个约定,你不觉得标准已经太低了吗?用那么一点钱拆了人家的房,现在房价已经上涨了这么多,物价也在上涨。那点钱,你让人家怎么生活,以后又上哪儿去住?

  蓝升说,我是来搞开发的,不是来搞救济的。他们怎么买房怎么住,不归我管,要管也是你们政府的事。

  尹凡说,对呀,正因为是政府的事,所以才和你商谈解决的办法和条件啊。

  蓝升说,你讲的条件黄局长都告诉过我了。减免一点点规费,却平白要我多出几十万元的补偿金,我冤大头呀我?

  尹凡冷笑一声说,我说蓝经理,你的账算得那么精,你能当冤大头?要不要我给你来算一算?

  蓝升说,是啊,怎么不是冤大头?你们减免的规费充其量不过三五十万罢了,可是要按照你提出的标准,我们公司在补偿金上要多拿出100多万,这多出的上百万,不是冤枉出的吗?

  尹凡说,你这样算账,这个角度太偏了吧?还是我来给你算一笔帐。首先,要是按照目前省内各个市的平均补偿标准,你至少应该多付拆迁补偿费用200万,我们这已经考虑了有合约在先,所以没有要你把标准提那么高;其次,你的项目准备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到帐,而土地使用费、基础设施配套费更是一分钱没付,却已经从河阳市的银行里贷了上千万的款,这一正一反的利息,你自己算算该是多少?第三条,减免的规费已经是河阳市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我们并不是一定要让你吃亏,而是觉得不能让那些拆迁户太吃亏,我们搞市政建设,不能让老百姓在背后骂我们,也包括骂你开发商。几十万、百把万的拆迁补偿对一个几亿资金的项目来说,比例应该不算太大吧?!况且,这个项目搞得顺利的话,以后河阳市的城市建设还在发展,我们还可以继续合作,不然,以后想合作,恐怕也没有哪个领导敢背这个骂名的。

  尹凡这一番话在蓝升听来,几乎有尖刀剔肉的感觉了。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较真的市长,这下,他意识到,姓尹的这家伙不是个好对付的主。他低下头又喝了一口茶水,然后重新换了一种口气和尹凡说话:

  尹市长,这些都好说,好说,拆迁补偿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个嘛,以后再说。对市里你们这些领导,我该做的都会做。这样吧,我的楼盘设计已经做了个初步规划,到建好的时候,会把一套复式房的钥匙交给你们——那幢楼房就靠近阳河路边,地理位置是最佳的。如果不要房子,我可以折算成现金,打到帐上。

  这种赤裸裸的行贿,尹凡过去只是听说,却没有亲身经历过,现在总算让他开了眼界。他摆了摆手,说道,需要房子的话,我到时候会上你们的售楼处去登记。不过,我想那至少应该是一年以后的事。而现在,拆迁户的补偿条款,我希望你能够重新签订,还有,那个住院病人是在你的拆迁现场受到刺激猝然发病的。她的医药费,不多,也就几万元嘛,希望你能够去和医院结清。

  说完,尹凡拨通秘书小罗的手机,让他来自己办公室,叮嘱他说,明天上午,通知财政局、房管局、城建局等几个局的领导再开一个会,把有关拆迁户补偿标准的事情最后确定下来。拆迁补偿经费,一定要在近期到位,不能拖延太久!

  小罗接受完尹凡的指示后对蓝升说,蓝总,正好你在这里,明天的会按时到达,我就不再通知了。然后拉开尹凡办公室的房门,用眼睛向他示意:该走了。

  蓝升气得直想骂娘,但又不敢。他无奈地站起身来,悻悻地离开了尹凡的办公室。

  省环保局与河阳市关于栖凤岭矿山污染事件的联合调查报告送到省委书记宋远征那儿之前,另一份调查报告已经放到他的办公桌上了。连同报告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瓶井水、一瓶溪水和一小瓶土壤,有关这几份样本的污染鉴定报告也附在报告的后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光盘,光盘上刻录的是矿井造成当地大面积污染的录象。

  两份报告,他都看了两三遍,之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两份调查报告,孰真孰假,其实是用不着辨别的,谁看了心里都明白。让宋远征不明白的是,明明事实上存在的东西,而且很容易了解和掌握的事实,为什么派了正式的调查人员去,弄出来的调查报告竟然与事实截然相反?这是什么问题?敷衍了事,虚应事故,还是有心作伪,刻意隐瞒?这是工作作风问题,还是政治品质问题?他决定在省委的会议上,把这个事情好好讲一讲。

  省委常委专题研究关于在全省开展环保和民生两项问题的系列调研活动的会议上,宋远征做了长篇讲话。讲话的时候,专门就河阳市矿山污染事件的调查结果发表了感慨。

  他表情严肃地说,发生在河阳的污染事件本事,固然是严重的,但尤为严重的是,受省委委托成立的调查组竟然没有把事件如实调查清楚(他拍了拍手上拿的一叠材料),这份调查报告就是证明。

  刚才给你们播放的光碟可以看出来,东阳县那儿的矿山污染其实是非常严重的,新华社内参所反映的情况所言不虚。既然事实摆在那里,我们的调查组为什么看不见?当地的干部为什么能够将事实隐瞒?这至少涉及到我们一些同志的工作作风,调查研究之风,已经是多么浮而不实了。

  说实在的,过去,对于掩耳盗铃这个成语,我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深意,我还认为这个人怎么这么傻呀(常委中有人发出了笑声)。大家别笑,我想不少人其实都和我一样,认为古人写这个成语,是夸张,是幽默,是有意要丑化那个盗铃的人。到现在,我才突然明白了,掩耳盗铃的事实,在我们的工作中,在日常生活中时常存在着,而且这样的例子、这样的人、这样的干部为数并不在少。

  报纸上,大家都读到过这样的新闻:某地干部为了迎接上级的绿化检查,在光秃秃的山上涂上油漆,让人远远看去一片绿色。前不久,中央电视台还报道过这样一件事:某县的一所学校为了应付上级的辍学率检查,竟然花钱请社会青年来学校冒充在校读书的学生。这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我们省里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有的乡里种油菜的季节里,没有及时完成计划,到接受检查的时候,就让小学生停课去种油菜,田也不用耕,就用钢筋在田里扎出一个一个窟窿,然后把油菜苗插进去。这样种出的油菜到最后不是一棵也没活吗?还有,为了体现自己养羊的政绩,上级领导来的时候,在路边草地上撒上盐,然后把全村的羊集中到一块儿,说这是村里养羊专业户一家的羊。他把脸转向政法委书记曾熙:老曾啊,上回有个县的公安局不是还挨你批评了吗?那个县的公安局长为了提高案件侦破率,竟然虚构出一些并不存在的案件,什么报案纪录、侦察纪录、口供等等,档案里居然一应俱全,事实上这些案件并没有发生过嘛(曾熙插话说,是的,我们让那个县公安局长停职反省,做了深刻检查)。好,这个掩耳盗铃的局长碰上了头脑清醒耳聪目明的曾熙同志。而其他的事件呢?不是后来暴露,当时都不知道嘛,还评上了优秀!你们看看,事实就是这样。他敢掩耳盗铃,就说明很多时候,的的确确,我们的耳朵是塞住了的,我们的眼睛是蒙住了的。所以,古人的寓言大有深意呀,它是从生活实践中归纳总结出来的呀。有时候,我们的调查组,我们的检查组,只要稍微放松自己的责任,实际上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不是吗?这次关于河阳污染情况的调查就是证明嘛。

  这是一次教训。当然不光是这一次,以前的也都是教训。只不过,以前我们没有好好吸取教训,而这一次部署关于全省环保和民生课题的调查,一定要把这次调查组的报告作为反面教材,要让大家提高责任心,要认真扎实,要真正深入到调查对象中去,千万不能浮在表面,浮皮潦草,走形式、走过场。否则,群众要骂我们摆花架子,我们便无言以对了。

  宋远征只是把话说到这里为止,他在内心思考的关于是否有心作伪和政治品质等问题,会上没有说,因为他认为,那样讲的话,传出去会造成对干部的伤害。在具体事实来不及弄清楚以前,最好先不要上纲上线——这是他长期从事领导工作得出的经验。

  河阳市班子当中的气氛紧张化了。尽管开大会的时候,高前和史朝义还是会并肩坐在主席台上,电视镜头中,也偶尔会有他们一起俯身低语的画面,但那绷着的嘴角和严肃的眼神都让那些熟悉官场生活的人产生一种联想。常参加河阳市核心层会议的干部,在会场上更体会到一种莫名的氛围。

  史朝义没有想到这个高前竟然这样“不守规则”。明明他是市委一把手,河阳市出现了环境污染问题,要问责、要追究的话,一把手应该难辞其究,至少要担负领导责任,可他偏偏要将家丑外扬。哼,闹个两败俱伤,对谁也没有好处。我老史反正就这一届了,干完干不完都无所谓,大不了到省直哪个厅局当个虚职退休。你高前的政治前程也不想要了?那好,随你,咱们走着瞧。

  还有那个尹凡,别看他文文静静书生一个,竟然也非善类!让他去做做工作,安抚一下拆迁户,他竟然拿着鸡毛当令箭,强迫蓝升提高补偿标准。他妈的,市长还是我老史,他才当几天的常务,就想在关公面前舞大刀?这两个人,都是这次换届换来的,他们想怎么的?想联手搞我史朝义?还是多吃几年干饭再说吧!

  虽然这样想,但他内心还是有几分紧张。他让郭天明把东阳县那口矿井的所有资料全部进行查阅,凡是有可能暴露史飞与该矿有关联的痕迹全部抹去。尽管有人知道史飞是事实上的矿主,只要没有证据,就抓不住辫子。他又布置了一些人给上面写举报信,举报的内容,怎么想像都行,只要能弄得那两位不安生就算达到了目的。最后,他把公安局长秦涌给找了过来。

  秦涌一进门,史朝义就问:北京那家公司的那套系统怎么样了,还没给运过来?钱不是早批给你了吗?

  秦涌说,是啊,几十万块钱,早两个月就汇到他们帐上了。可他们说,这种“无线取证系统”的一个关键零件要从国外进口,而这种零件的进口海关查得很紧,他们好不容易才弄了少量进来,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过,昨天他们来了电话,说这两天就发过来。

  他妈的,真误事。让他们空运过来不行吗?运过来赶紧安装!早安装了我们不会搞得这么被动。

  真的要安装?秦涌问。

  那还用说吗!高前好几回在办公室里找尹凡叽叽咕咕,他还老是找干部去谈话。那套系统要是早安装了,我们至于这么被动吗?

  秦涌小心地说,这个、这个可是违反纪律的,我的意见……意见最好还是要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再不安装就更麻烦了。省委组织部的届中考察组马上要来,这是一;还有更重要的,老郭他们发出了那么多举报信,万一引起了上面重视,省纪检要来河阳市,我们不及时掌握动态,能行吗?!

  秦涌露出胆怯的样子,说,这个事,责任可太大了。

  史朝义这下发火了,他吼道,是啊,责任是大,可是干系也大,你明白吗?如果情况发生万一,你我失去的恐怕不仅是乌纱帽,你未必能坐稳你的局长位置,说不定要到看守所里蹲着去了!

  即将过中秋节了。河阳市常务副市长尹凡、副市长郎军带着市财政局、城建局、房管局等好几个单位的人到几个临时居住点去看望老城区改造的拆迁户们。拆迁户们居住的条件大都很艰苦、很简陋,领导们来了,多数家里不用说坐的地方,连站几个人都嫌挤,但是他们脸上依然绽放出欢愉的笑容。他们的拆迁补偿就在前几天基本拿到了手,这已经很出他们的意料之外,今天领导们又来看望他们,这更是河阳市搞城市建设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他们纷纷向各位领导表示,河阳市搞城市建设,他们理应支持。当然他们也提出来,这次拆迁,他们中多数都没有现成的房子居住,以后要买房,希望政府能考虑出一个合适的办法。尹凡点点头,说,作为政府,有责任为解决困难群众的住房想办法。只是这个问题,牵涉的面很广,还涉及到相关政策,不过我们一定会尽力考虑,要让你们将来能够住得起房。现在,市里已经在着手制定廉租房的政策,这是我们考虑的方案之一。

  哗哗哗,尹凡的话引起了拆迁户们的一片掌声。

  尹凡所不知道的是,当他在讲上面这番话的时候,省纪委的一个汇报会上,宋远征书记正在听取有关河阳市几位班子成员的情况调研,其中涉及到高前,也涉及到他本人。

  省纪委一位副书记带了几个人到河阳市进行“工作调研”,足足蹲了一个月。这位叫许道勤的副书记在会上向宋书记和省纪委汇报了关于河阳市委高前带头搞公款旅游、常务副市长尹凡敲诈勒索开发商、索要高额贿赂的问题调查,结论是:与事实不符,举报信属于诬告,建议对举报者进行调查,以挽回已经在社会上形成的不良影响。对于尹凡的举报,有来自夹江市的邮戳,经过技术鉴定,从夹江寄出的举报信,和来自河阳的举报信,出自同一台打印机,可以说明夹江的信件是专门派人从那儿寄发的。

  许道勤还汇报了一个让省委领导们震惊的情况,就是省纪委调研工作组在河阳宾馆的住房,被隐秘安装了一种叫“无线取证系统”的设备,这种设备实际上就是秘密监听设备。工作组进住宾馆几天之后之后,有河阳市公安局的同志暗中向我们举报,我们调了技术人员专门清查,才在床垫和客厅沙发底下找出这种东西。宋远征对省纪委书记梁光明说,看起来,河阳那地方的水,比我们想像的要深得多嘞!

  省委组织部届中考察组一行五人来到了河阳市。这次,是由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黄昌源带队,干部一处处长郝东明作为考察组成员参加。

  这天吃过晚饭,黄副部长按照习惯到河阳路上散步,考察组其他成员跟着他一块去了,唯独郝东明跟他请了假。黄昌源笑着说,这又不是工作,请什么假?郝东明说,你散步回来就要开会,每天都这样。我要是不请好假,回来晚了一会儿你不得批评我?黄昌源说,那当然,每次考察,哪有不加班的?今晚你回来也不能太晚,不然我们三个人(他指指考察其他两人)都要你赔偿损失的时间!

  一定按时赶回来。

  原来,郝东明吃饭前跟尹凡说好了,要去他住的“公馆”里看一看。他请好了假,给尹凡挂了电话,尹凡就派司机小范接他到花园小区里来。

  郝东明一进门,就被里面的装修震住了。

  哈哈,想不到尹凡你居然也腐败起来了。

  尹凡说,是啊,我来之前就定好了,说是“组织安排”的,不能讨价还价呀!

  所谓“组织安排”,是流行于官场上的一个老段子,郝东明一听,就哈哈笑了起来。怎么样,嫂子来看过你没有?

  还没哪。河阳她呆得久了,又没有什么新鲜感,她来做什么?

  来做什么?送温暖啊。难道你真的想让组织上给你安排?

  我上省里开会,每个月都有次把,想要温暖我会去向她要,用不着她跑这么远来呀。

  开过了玩笑,郝东明说,还是说正经的吧。怎么样,这大半年?

  尹凡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下来后的工作情况,就说,两句话可以概括:苦中有乐,乐在其中。

  郝东明端详了他一下说,是啊,好像是消瘦了一些。

  尹凡说,日常工作倒谈不上什么苦。不过就是紧张一点,忙碌一点。

  郝东明点点头:你说的我能理解。这么多年在组织部门工作,我听得多,也见得多。关系的协调、思想的统一和工作的配合,这是要花大量精力的。我记得有一次到一个地方考察,那儿有个干部对我说过: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协调方方面面的关系。

  还有方方面面的利益。尹凡补充说,想干点有价值的事,许多阻力来自看不见的地方,连高书记也有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只有你们身在其中的人体会最深。把这里面各种各样的规则都吃透了,以后我要请你给我上上课呢。

  尹凡说,都是在实际当中不断接触、不断学习和了解呗。

  这就是在游泳中学会游泳。

  第一要领是,千万自己不能淹死,其次才是努力游得更远——我这个意思不是指爬得更高,而是指尽力做更多的事!

  看起来,你的感悟的确很独特,也很实在

  实践出真知嘛,呵呵……

  尹凡的笑意带着给郝东明一种深沉的感觉。郝东明想,经过这大半年的磨炼,尹凡的确又成熟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