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商道》作为亚洲史诗式的作品,一经问世,迅速突破了200万册,一手缔造了韩国发行史上最耀眼的奇迹。在韩国、日本、新加坡等亚洲国家迅速占踞畅销书的榜首,形成亚洲文化圈的《商道》热。作者巧妙地运用虚与实相结合的手法,深入浅出,所引用的寓意皆迸发着禅学的神光,将佛道博大精髓内涵借经商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致。
小说描绘了19世纪初朝鲜巨商林尚沃真实而神秘、传奇的一生,以及他的赚钱之道和花钱之道。整部小说高潮不断,如解连环谜语般生动有趣,娓娓道来经商之道以及经商之道所衍生出的做人之道,并对商道与商术做了独特无比的诠释,被许多著名企业人士誉为“参悟商业最高境界”的奇书。
《商道》虽然是一本韩国小说,却引经据典了大量的中国典故。透视商道,可以窥见中、韩文化的渊源。毫不夸张地说,《商道》是写给中国人看的哲理小说。
作者简介:
崔仁浩,1945年生于汉城, 延世大学英语专业毕业。1963年高中二年级时在《韩国日报》上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穿越障碍》;1967年在《朝鲜日报》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见习患者》。 其它代表作包括:长篇小说《他乡》、《我内心的风车》、《地球人》、《傻子们的行进》、《城市猎人》、《爱的条件》、《佛色》、《冬天里的客人》、《没有路的路》、《爱的欣喜》等。 大型历史小说《失落的王国》(全五卷)、《王道的秘密》(全三卷》等。 曾获韩国现代文学奖、理想文学奖、天主教文学奖等。
《商道》:“天下第一商”林尚沃传奇
第一篇 天下第一商 “孔子穿珠”的启示
作者:崔仁浩
1807年,也就是年仅11岁就登上王位的纯祖即位第七个年头的九月。
林尚沃与朴钟一急急匆匆赶往京城汉阳。
当时,林尚沃年方29岁。
林尚沃与朴钟一风风火火地急赴汉阳,是因为当时炙手可热的权臣朴准源刚刚以68岁之龄作古。
朴准源,朝鲜王朝后期的文臣、大学者,自幼通六艺,谙百家,女儿成为定祖的夫人后进入当时的权势中心。
第三个女儿被选为正祖的姝嫔后,朴准源一跃龙门,仕途畅通,飞黄腾达,扶摇直上。后姝嫔生元子,朴准源成为太子的外祖父,并因辛苦护产而擢升通政大夫,经常淹留宫掖,保护元子,为太子之辅。
1801年,外孙纯祖终于承大统登王位,朴准源被垂帘听政的贞顺王后重用,历任户曹、刑曹、工曹三曹判书,任禁卫大将,掌三营兵权长达八年之久,权倾一时,成为权势的核心。
在今天的骊州,仍保留着歌颂其业绩的神道碑。据传神道碑的碑文是由纯祖亲自撰写的,足证朴准源当时权柄之重。
那么,林尚沃与当时处于权势核心的朴准源究竟有何种渊源,使他为奔丧而从义州到汉阳,2000里日夜兼程而来?
坦率地说,林尚沃此行并非为死后追赠“领议政”、谥“忠献公”的朴准源奔丧而来。林尚沃急火火地来参加葬礼,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朴准源的儿子朴宗庆。
朴宗庆与他那廉洁方正的父亲迥然不同,是当时尽尝权力滋味的头号权臣。当时,朝中权柄在握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朴宗庆,一个是金祖淳。
四年后发生洪景来之乱时,洪景来曾传檄天下,鼓动暴乱,檄文劈头就提到了这两个人:“方今海内,纯祖皇帝年少稚幼,金祖淳与朴宗庆之流欺天子而弄权柄。”
从引起西北的革命派洪景来的传檄声讨来看,不难推断,朴宗庆和另一个人物金祖淳可谓纯祖王朝权倾一时的权贵。
朴宗庆以及他的父亲朴准源属于大王纯祖的外戚,而以金祖淳为首的安东金氏一族则是纯祖时期垂帘听政的英祖继妃贞顺王后的近亲。贞顺王后属庆州金氏,自她垂帘听政之时起,就开始把自己的亲戚一一提拔到各种要职上。到纯祖年满15岁,贞顺王后撤帘还政时,金祖淳的势力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朴准源是大王的外祖父,而金祖淳因为是太后之父,人称国丈。
所以说起来,朝鲜王朝后期的一切混乱与弊害,全部是拜大王与太后的亲戚所赐,因而我们不得不铭记这样一个历史教训:无论古今,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近亲与家臣,而权力的腐败皆因这群近亲与家臣而起。
总之,林尚沃面临着一种非常急迫的局面,使他不得不在两大权臣朴宗庆与金祖淳之间选择一个。因为这一时期,朝廷颁布了新的政策。
过去,无论是谁,只要有意,都可以自由地出口人参;只要纳税,都可以毫无约束地收到货款。可自从人参生意从白参跨入红参时代,每年的人参贸易额已突破白银百万两,成了国家已不能继续放任自流的财源。
于是,朝廷想出了一个办法,这就是人参交易权——说起来叫做交易权,实则是一种人参垄断权。尽管此时,林尚沃已成为义州最大的人参王,最大的湾商,可如果拿不到人参交易权,就会在一夜间沦为靠零售维持的小店铺。
“大哥,”经商手腕高出林尚沃一筹的开城商人朴钟一对垂头丧气的林尚沃开了口,“光这么干坐着,难道就能坐出什么妙策不成?”
“那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虎穴?”
“古时候有个故事,说的是孔子有一天得到了一个稀世宝珠,宝珠上有一个九道弯的孔。孔子想给宝珠穿上线,可一次都没有成功。他想,像这样的事情妇道人家可能会有办法,于是便去问一个在附近采桑的妇女。那妇女却要他好好想想,对他说‘密尔思之,思之密尔’。孔子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那妇女的意思,回头捉了只蚂蚁,在蚂蚁的细腰上系上细细的丝线,把蚂蚁放进宝珠孔的一头,在另一头抹上蜂蜜,引逗蚂蚁。果然,蚂蚁带着丝线从珠孔的这头爬到了另一头,就这样把线顺利穿好了。孔子是从妇人对他讲的‘密’字想到了蜂蜜的“蜜”字,才有了这个办法。现在,大哥也已经得到了稀世罕有的珠子。古言道‘玉不琢不成器,珠不缀不为宝’,而您如果想把这稀世罕有的珠子缀起来,就得有蚂蚁和引诱蚂蚁的蜂蜜。”
朴钟一讲的是一个有名的成语故事,叫做“孔子穿珠”。对于这个成语,林尚沃不会不知,但他并不明白朴钟一对他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不懂你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朴钟一马上说道:“大哥是天下第一的商家,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大哥手里已经得到了一只带九曲孔的珠子,您必须像孔子那样从珠子的孔里缀上丝线,而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您必须按照采桑女所说的办法去抓只蚂蚁,在蚂蚁的腰里系上细丝,把它放进珠孔的一头,在另一头抹上蜂蜜。以后的事情就无需大哥您费心了,蚂蚁自己就会找到出口,替您把丝线缀起来的。”
蚂蚁与蜂蜜。
这就是开城商人朴钟一告诉林尚沃的商技第一要诀。林尚沃一向只重商道,而朴钟一又为他传授了作为经商手腕的经营哲学。
蚂蚁与蜂蜜
作者:崔仁浩
朴钟一是个崇尚现实主义经营哲学的人。见自己做了这么多的解释林尚沃依然猜不透,朴钟一又对他补充说:“无论做什么样的生意,都需要权势的力量。小生意需要小权势,大生意则需要大权势。所谓生意,不就是一种追求利润的事情么?所以,追求利润的生意和追求力量的权力能够结合在一起,就会产生利益和权势。过分倚重权势会招致灭顶之灾,可如果离权势太远就不会有兴旺的日子。所以生意与权势的关系,就如同嘴唇与牙齿的关系。嘴唇与牙齿虽在一起,却是各行其是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一句话‘不可近不可远’来形容。”
朴钟一接着说道:“有句老话叫‘唇亡齿寒’,就是说如果没有了嘴唇,牙齿也会感到寒冷。这是一种比喻,是说彼此间关系很近,互为倚重,如果一方完蛋了另一边也难以求全。权力和商业的关系犹如嘴唇与牙齿的关系:远不得,近不得。既不更远,也不更近。权力有力量而没有金钱,商业有金钱却没有力量。说到这里,我要再对您细讲一下我对您讲过的蚂蚁与蜂蜜。”
朴钟一商技的第一要诀是“蚂蚁与蜂蜜”,其蕴意是这样的:“蚂蚁就像是权力。大哥完全没有必要辛辛苦苦地自己去穿线缀珠,您只消像在蚂蚁的腰里系上丝线那样暂时依附于权力。剩下的一切,蚂蚁是懂得如何为您钻孔引线的。这里面的关键是需要有足以诱惑蚂蚁的诱饵,这诱饵就是蜂蜜。”
蜂蜜是用来诱惑象征着权力的蚂蚁的,那么蜂蜜又该是什么?朴钟一微微一笑,说道:“用来诱惑蚂蚁的蜂蜜就是金钱。大哥,眼下朝廷就要搞一个什么交易权,全国的商人中只挑五个人,交易权也只给这五个人。名义是交易权,实际说起来是一种垄断权。如果大哥您就这么袖手旁观,别说什么交易权,恐怕连人参生意也不得做,只能乖乖地干看着,然后成为一个穷光蛋。俗话说,要抓老虎,就得钻虎穴,现在我们就得去钻虎穴了。”
林尚沃马上问道:“虎穴究竟在何处?”
“这您都不懂吗?”朴钟一觉得林尚沃可真是不开窍,“虎穴就在皇上所在的汉阳。权力有个特征,它源自有力量的人。越能接近皇上,权势也就越大。您也知道,人参交易权是利权中的利权。所以八道江山所有的人参商都会云集汉阳,削尖了脑袋,睁大了眼睛,争取拿到这只有五份的交易权中的一份。”
然后,朴钟一做出了结论:“当今天下有两大权势中心,其一是金祖淳大人,另一个是朴宗庆大人。两个人的力量之源,皆是因为他们是皇上的姻亲。金祖淳大人是太后的近亲,而朴宗庆大人是皇上的外戚。这两个人才是虎中之虎。能够将交易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也只有这两个人。”
金祖淳与朴宗庆。这两个人就是朴钟一所洞察到的权力的核心,也就是拥有权力的力量的蚂蚁。
“可是,我跟这两个人素昧平生,一点也不相识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是赤手空拳,没有什么体面的人来帮我,也没有个什么大官人可商量……”
朴钟一接口说:“金祖淳大人老家是安东,恐怕不大会相信西北人,但朴宗庆大人老家在骊州,大概不会有什么地方偏见。再说,您看看我的名字就可以知道,我也可以算是朴宗庆大人的远亲呐。我的本贯(韩国人家谱用语,类似于我国的‘祖籍’,指某一姓氏或姓氏分支的发源地——译注)是在潘南,据我所知,朴宗庆大人的本贯也是潘南。据说,本贯为潘南的朴姓是一个稀有之姓,几乎所有潘南朴氏都是同一个血脉。”
“不过,”一直在静听对方讲话的林尚沃终于开了口,“光凭这个可是门儿也没有,别说晋见朴宗庆大人,恐怕在门口就会吃闭门羹,让人给赶出来。”
“大哥,”朴钟一忽然抓住林尚沃的手,说道,“我刚刚接到一位在汉阳的松商的传报,说是朴宗庆大人的父亲朴准源大人今年68岁,已经卧病很长时间,难有起死回生之望,估计数日内就会西归。如果这传言是真的,那可是千载难遇的良机。如果朴准源大人故去,朴府上的大门自然会为吊丧的客人们敞开着,要见到他的公子朴宗庆大人也不会太难。这是兄长您惟一的机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当时开城商人们拥有一个独特的组织叫做“松房”,正是通过这松房,开城商人们得到了比其他地方的商人更多更快的经商信息。松房是开城商人所独有的组织,其他地区的商人则享受不到类似的好处。
朴钟一告诉林尚沃的所谓“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千载良机,即朴准源大人病危的消息,就是通过松房传递给朴钟一的快讯之一。
朴钟一的信息很准。
当年九月,一代权臣朴准源病故,享年68岁。
“机会终于来了。”朴钟一对林尚沃说。
朴钟一对林尚沃所说的“机会终于来了”这话,当然就是意味着,这位天下第一权贵的故去,使得对其子朴宗庆进行攻心战的大好机会从天而降。
从古到今,冠婚丧祭一直是人伦之大事,而丧事又被认为是四礼中的重中之重。
如果私下里单独晋见朴宗庆,赠送巨款以打动他的心,就是一种明明白白的贿赂行为。可是,如果趁为一代权臣朴准源举丧之际以巨款为赙仪,则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不正当的黑钱,而可以视为人之常情的礼俗来往。
令人瞠目的银票
作者:崔仁浩
“到我们入虎穴抓老虎的时候了。”朴钟一怂恿林尚沃。行前,他又悄悄地问林尚沃:“现在蚂蚁已经有了,蜂蜜您打算怎么办?”
林尚沃对朴钟一的话马上心领神会。这蜂蜜当然是指送给朴宗庆的赙仪。
“是呀,该怎么办才好呢?”
至今为止,林尚沃还从未依靠过官府,也绝不知特权与照拂为何物,事实上他的确对处理这样的事情茫然无措。
朴钟一马上回答他:“蜂蜜自然是越甜越好,因为蜂蜜越甜,蚂蚁就会越快为您穿线缀珠。”
林尚沃又问:“要甜到什么程度才行?”
“大哥,”朴钟一对林尚沃说道,“朴准源大人是权倾一时的重臣,他的丧礼上会有来自全国八道的各方豪士,八道的官员和首富们会成群结队地涌去。何况,朴大人的公子朴宗庆大人现为詌戎使,步其父之后尘掌握着天下权柄。不光是八道的守令与幕僚们会献上各地的特产,而且还会有各种蔚为大观的蜂蜜从全国各地被送到京城。照我看来,如果不是远远超出别人的数目是不可能打动朴宗庆大人的心的。”
“那么具体该多少才成?”林尚沃又问道。
但朴钟一并没有说出什么具体的数额,只是做了这样一个答复:“那在大哥的心里。”
听了朴钟一的话,林尚沃掏出银票,提笔在中央写下了一个数目:“这个数怎么样?”
朴钟一淡淡地说道:“照这个数,去做一个八道守令倒还行。”
林尚沃听了,马上将那张银票撕掉,再掏出一张,写上新的数额:“这个数呢?”
瞟了一眼林尚沃伸手递出的银票,朴钟一答道:“这个数,可以做到全国各道的方伯。”
见朴钟一如此回答,林尚沃又把这张银票也撕掉,挥笔开出另一张银票:“这个数呢?”
如此三番,林尚沃开出最后一张银票递给朴钟一,朴钟一看了看那数目又递回给他:“所谓商业就是追求利润,权力就是追求力量。商业要得到力量,就必须保证给权力以利益,这就叫利权。商业与权力结合在一起还会产生商权。我们生活在一个‘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世界里,要得到更大的商权就必须借助更大的权力的力量,而要借重更大的权力的力量就必须有谁也没尝过的蜂蜜。何况,大哥您现在面临着一种生死危机,必须在全国只有五份的人参交易权中拿到手一份。”
当天夜里,林尚沃苦思再三,终于开定了一张银票。然后,林尚沃和朴钟一起匆匆一道赶往京城汉阳,但朴钟一再也没有向林尚沃打听过银票上开出的出款数目,林尚沃同样对自己开出的数目三缄其口,只字不提。
到了汉阳,林尚沃与朴钟一径直去了正在举丧的朴府。真不愧是一代权臣朴准源的丧事,来自全国八道的吊客把个朴府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没有落脚之地。林尚沃与朴钟一排队等候上前凭吊,可来客太多,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挤进殡仪场所殡仪场所前,一群账房先生在那里接受吊客的赙仪。这些账房,大都是住在厢房的书生。
林尚沃把带来的银票交给了他们。正在收钱并草制清单的书生见到林尚沃递过来的银票不由得瞠目结舌,以不敢相信的眼光把银票再次打量了一番。林尚沃与朴钟一却不管账房吃惊不吃惊,走进殡仪场所,五体投地地行了大礼,哭吊死者。
从那天晚上起,林尚沃就在位于今天汉城火车站上方的市场街七牌投了宿,无所事事地等待着。朴钟一则为买通管家和守门的奴才们而马不停蹄地出入各种商家。他给厢房的书生们又是送小钱,又是买酒,甚至还出钱让他们去嫖女人,同时还要买一些狗皮、烟袋、烟荷包之类的东西送给那些奴才们。
朴钟一心里很明白,“宰相府里的奴才比宰相更会欺负人”,而千求人万求人不如浑到一锅里去求人。为了达到目的,当务之急是先收买下人和奴才。于是,朴宗庆手下那些吃夜草而肥的下人们很快便无人不知“义州姓林的”,而且都知道林尚沃就住在七牌的小旅馆里。他们不禁纳闷:林尚沃究竟在等待什么?他在小旅馆里一天天无所事事地究竟在等什么?手握天下权柄的朴宗庆和这个家在平安道义州边陲小地的买卖人有何渊源,居然让他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空等着?
也就在这时,顺利办完丧事的朴宗庆开始整理清单。清单上一一记载着前来参加葬礼的吊客们的名字和他们所献赙仪的数目。名义是赙仪,实则为贿赂,所以,最寻常的是几百两,超过千两的也不在少数。
朴宗庆的心里非常惬意。
父亲朴准源的葬礼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外加上这些已达天文数字的赙仪,真是一举两得,不由人不欢喜。
正在打量来客清单的朴宗庆,视线忽然停在一个人的名字上。他定睛对着清单记载的名字又看了一眼。清单写着:“平安道义州商人林尚沃”。
这是一个朴宗庆完全陌生的名字。朴宗庆就是朴宗庆,作为一个詌戎使,他对全国八道官员们的名字以及那些在地方颇有势力的人的名字是了如指掌的。可是,林尚沃,这个买卖人的名字压根就没听说过,也从来没有见到过。
朴宗庆本能地去找林尚沃进献的赙仪。他找到了林尚沃进献的银票,等看到银票上所开出的数目,朴宗庆的脸忽然抽动扭曲起来。要知道,朴宗庆是当代头号权臣,寻常的事情从没有让他这样吃惊过。这样一个朴宗庆,究竟从林尚沃的银票上看到了什么,居然一惊如斯?
首次交锋以“谜”相待
作者:崔仁浩
“喂,”朴宗庆马上叫来了下人们,“你们有谁知道来访的吊客中有一个义州姓林的商人吗?”
“小人们知道。”
朴钟一早就把所有的下人买通,几乎没有一个当差的不知道林尚沃的名字。
“那人现在在哪里?”
“住在七牌街的小旅馆。”
“你们知道那小旅馆吗?”
“我们知道的,大人。”
“那快去把林尚沃叫到厢房来,就说我要见见他。”
下人奉着詌戎使的钧旨,兴头十足地找到林尚沃投宿的小旅馆,对林尚沃说道:“我们家大人要见您呐!”
该来的终于来了。林尚沃马上整肃衣冠,随着当差的走了出来。事实上,林尚沃是相当有信心的。他早就预见到,这个权倾天下的人物迟早会来找自己的。
林尚沃和朴钟一立马随着下人来到了朴宗庆的府上。朴府的厢房里挤满了前来造访的客人。
朴宗庆就在那些人中间,坐在褥垫儿上懒洋洋地与人们闲聊着。
“给大人请安。”
作为一种初次见面的礼节,林尚沃屈膝为礼。朴宗庆本应该面对林尚沃还礼才是,可他照旧斜躺在那里,嘴里叼着烟袋,倨傲地发问:“你是谁,家住哪里?”
林尚沃答道:“我是家住义州的商人林尚沃。”
“坐罢。”
分明是自己亲自下令请来的客人,朴宗庆却只是用他那须髭稀疏的下巴冲着炕沿轻轻一点,示意林尚沃坐下,然后又继续和先到的客人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
从古到今,大权在握的实权派的厢房,总是熙熙攘攘得浑若闹市。挤在这里图谋攀缘的人,不是指望权贵者有一天能够看上自己从而飞黄腾达,便是腆然行贿思谋利权。这些人,就是古来所谓政商掮客之流。
朴宗庆斜躺在大炕的最里头,嘴里含着一个长长的烟袋,正在“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那是一只极其珍稀的烟袋,烟管烟锅由白铜制成,上面还饰有乌铜与黄金花纹。因为座中地位最高的朴宗庆在吸烟,房间里就再没有一个人胆敢去吸。
主人烟袋锅儿里的烟抽完了,通常应该是由伺候在旁边的下人给装上烟叶,再打着火镰为其点烟的。朴宗庆的情况就不同了,一袋烟抽完马上就有人争先恐后地抢着像奴才一样为他装烟,点火。
厢房里本是禁谈与政治有关的沉重话题的。这里只有谈笑,要么是市井里飞短流长的轻松话题,要么是猜枚破谜的游戏。聚集在厢房的人中,常常出现一个人给出谜语由另一个人来猜的场面。这种谜语,通常就是有人问“吃了会瘪下去,不吃就胀起来”,然后有人回答“是孩他妈的奶子”的那种。也就是说,这里你来我往的谜语大都是能够让人轻松一笑的黄色下流段子。
有人问“十个家伙拽着五个家伙进",有人便去揭谜底“是穿袜子",然后聚集在厢房里的人们便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林尚沃坐在离朴宗庆最远的炕边上,怔怔地注视着眼前客人们的游戏。明明是朴宗庆让下人把自己叫到了厢房,可他现在就好像忘了这码事,眼睛连瞟也不朝林尚沃瞟一眼。就这样,林尚沃和朴钟一压根没被正眼看上一看,到了午饭时间,就在厢房里和客人们一道吃了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午饭。下午,朴宗庆又来到厢房,情景却和上午没有什么两样。他依旧斜倚山墙,只顾一个劲儿地抽烟,对林尚沃与朴钟一的态度不咸不淡,不置可否。急性子的朴钟一心里一个劲儿地蹿火,林尚沃却不慌不忙,不为所动。
终于到了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朴宗庆起身说道:“今天就到这儿,我先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朴宗庆又说:“可在我走之前,我要给大伙儿出个谜语。以前各位出的谜语我都听过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大家出一个谁也猜不出的谜。所以,我也要出一个谜语,谁能猜就猜猜看。如果有人能够猜中这个谜语,我会大大地有赏。”
听朴宗庆这么一说,整个厢房里一阵喧哗骚动。
“大人要出的谜语是什么?”
来客中有人急不可耐地问。朴宗庆轻抚着稀疏的须髭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担任着詌戎使之职,负责汉阳的治安,保护皇宫的安全。我最想知道的是每天究竟有多少人出入崇礼门。但我不知道。于是我纳闷,便吩咐守门的军卒数一数究竟有多少。谁承想,有的家伙说是一天大约有3000人,有的家伙则说一天有7000人。那些给我回话的家伙,每个人说出的数字都不尽相同,叫我捉摸不定。所以,在座的各位如果有谁知道那准确的数目,明天来说说看吧。”
说完,朴宗庆又补充了一句:“谁猜中了我大大地有赏!”
留下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谜语,朴宗庆径自走出了厢房。无奈,林尚沃和朴钟一只好也走出厢房回到客店。
“这到底算什么玩艺儿呀!”急性子的朴钟一非常窝火地说,“明明是差了下人叫我们马上去一趟,去了却视而不见,睬也不睬,怎么能这样呢?您到底在银票上写了多少,让人家叫你坐得远远的,话也不递一句,眼也不瞟一下。怎么会这样!还有那乱七八糟的谜语,猜什么一天到晚出入崇礼门的人有多少,哪里会有人知道这些玩艺儿!”
林尚沃马上接口说:“这里就有人知道。”
朴钟一以怀疑的眼光瞅了瞅林尚沃:“难道大哥知道那数目?”
“这个……自然。”
“那么到底有多少人?”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林尚沃莞尔一笑。
“两个人”的谜底
作者:崔仁浩
第二天早晨。
林尚沃和朴钟一再次来到朴宗庆府上的厢房。朴宗庆和昨天一样,斜躺着,嘴里叼着烟袋,一个劲儿地抽烟,大口大口地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
“大人,给您请安了。”
林尚沃还是像昨天一样,五体投地,跪行大礼。没想到,朴宗庆居然傲慢地发问:“叫什么?哪儿的人?”
分明是昨天原原本本告诉过的,朴宗庆却像初次见面似地直盯着林尚沃的脸问他的姓名。
“小人叫林尚沃,家住平安道义州。”
“做什么的?”
“做买卖。”
“做买卖,做什么买卖?”
“是一个和中国做人参买卖的湾商。”
“哦,是吗?坐那儿吧。”
朴宗庆又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个空位。这次如果说和昨天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昨天是离上座最远的地方,而今天则让林尚沃坐在了自己身边的位置。
但也只是坐得离朴宗庆近了一些而已,朴宗庆依旧全不理睬,瞟也不瞟一眼。但因为坐得近,朴宗庆的烟抽完了,朴钟一就有机会替他装烟点火,也许这就算一种幸运?
终于到了厢房座无虚席的时候,朴宗庆这才开口说道:“昨天下午,我给各位出过一道谜语。我还有言在先,谁猜中了这个谜语,我会大大地有赏。我的谜语是,每天出入崇礼门的人到底有多少?这个谜底,谁知道就说说看。我想你们昨天夜里肯定会翻来覆去想过了,那就不妨说说看嘛。”
说这话时,朴宗庆斜躺在那里,似乎觉得很有趣,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可是,厢房里的客人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回答。
的确,正如朴宗庆所言,这些客人们昨天夜里都在通宵辗转反侧地仔细琢磨这个谜语。从朴宗庆平日里一言九鼎的脾性看,这位朴大人说要重赏猜到谜底的人决非一句虚言。
可是,客人们想,那玩艺儿又有谁会知道。每天出入崇礼门的人有多少,这样的数字又有谁能够猜准?朴宗庆自己说,连把守崇礼门的军卒都弄不清楚,说是有时候3000有时候7000。崇礼门,朝鲜王朝代表性的城门。据说,城门匾额上写着的“崇礼门”三个大字系世宗大王的长兄阳宁大君所书。别的城门上的匾额均是横书,惟独崇礼门上的匾额是竖写,据称,这是为了挡住冠岳山的火气。
总之,没有人猜得准每天究竟有多少人出入崇礼门。
朴宗庆环视座中,见没有人来回答,就干咳一声说道:“难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猜出来?”
就在这时,静静地坐在朴宗庆旁边的林尚沃开了口:“大人,请让小人来说说看。”
林尚沃一开口,座中立即变得鸦雀无声。说起来,聚集在天下第一权臣朴宗庆大人府上厢房里的这些人,都是一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墨客,在他们的眼里,一个来自边陲小处的买卖人实在有点微不足道。可这样一个买卖人居然也敢来回答朴宗庆大人的问题,真让人有点儿不可思议。
“嗬嗬,你说你要来说说看,这么说你能猜到每天出入崇礼门的有多少人喽?”
“小人会尽心中所知回答大人的问题。”林尚沃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
“嗯,那你就来说说看,每天出入崇礼门的到底有多少人?”
“就……就两个人。”
林尚沃抬头盯住朴宗庆的脸,清清楚楚地回答道。一直在等林尚沃说出谜底的客人们顿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太离谱了,每天出入崇礼门的居然只有两个人,这人莫非在头脑发昏?奇怪的是朴大人却不再发笑。原本半躺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的朴宗庆忽然起身正坐,而且,还把身子与林尚沃靠得近近地,接着问了下去:“那么你知道那两个人姓什么吗?”
“知道。”
“那我问你,每天从崇礼门出入的那两个人姓什么,你给我说说看。”
“一个姓李,另一个姓海。”
林尚沃的回答听起来实在是荒唐无稽之至。他不但指称每天出入崇礼门的只有两个人,还说什么这两个人一个姓李一个姓海。李姓是一个大宗姓倒也还罢,可姓海的是一个稀少到近乎没有的姓氏。
朴宗庆似乎觉出了众人的怀疑心理,又问:“你说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姓李倒还说得过去,可说另一个姓海就让人不敢相信了,天下究竟有没有这个海姓?”
“小人所说的姓氏指的不是这样的李姓和海姓。”
“那么是……”
“待小人写给大人来看。”
当时的风俗,厢房里通常是备有文房四宝的,因为聚集在这里的大都是些精于书画的文人墨客。
林尚沃浓墨饱蘸,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这两个字是:利害。写完这两个字,林尚沃又解释道:“我所说的两个人的姓氏,是一个姓‘利’,而另一个姓‘害’的意思。”
朴宗庆听了,忽然提起烟袋在桌子上敲着,粗豪地哈哈大笑起来:“你再详细解释解释,让我听个明白,也让这里所有的客人听个明白。”
林尚沃接着说道:“每天出入崇礼门的人,不管其数目是3000还是7000,就算一天超过一万,对于大人来说,这众多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有利的人,一个是有害的人。而那种既无利又无害的人,当然就是毫无用处、于大人全不相干的人。所以就只有‘利’和‘害’这两个人。”
朴宗庆微一抬手,指了指聚集在厢房里的客人们,又问:“这么说,来到这厢房里的人不论一天有多少,最终也只有两个人喽?”
“是的,大人。”林尚沃回答得非常干脆,“就算大人府上每天有几百名来客,最终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有利的人,一个是有害的人。”
林尚沃的话听在聚集在厢房里的人们的耳朵里不啻平地里一声惊雷。朴宗庆大人的府上就算每天有几百名来客,最终也只有有利的和有害的这两个人。林尚沃的话切中要害,一语道破了天机君子喻于义
作者:崔仁浩
这些人都是来追逐名利的,要么是想捞取一官半职,要么是想挣些蝇头小利。所以,他们看上去是在对朴宗庆大加颂扬、奉承,骨子里想的却是要捞走一些利益。
书生重名,商人重利。文人如果贪图利益,当然就是要沽名钓誉;商人贪求利益,就是与权力野合形成商权,从中获利。听了林尚沃的话,朴宗庆抬起一只手,指着厢房里所有的人们说道:“原来这里汇集的人对我来说不是有利的便是有害的!”
朴宗庆这话当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但在厢房里那些心有不端的人们听来,却足以感到胆寒。
“那么,”朴宗庆抬眼看看林尚沃,又问,“对我来讲,什么样的人是有利的,什么样的人是有害的?”
“有利的人有三种,有害的人也有三种。”
“请道其详。什么样的人对我是有利的?”
“小人这就禀告大人。”林尚沃开口说,“有利的人有三种,第一种是正直的人,第二种是诚实的人,第三种是博学多识的人。”
“那么,”朴宗庆以手抚须问道,“对我有害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对大人有害的人同样也有三种,第一种是阿谀奉承不够正直的人,第二种是狡诈无信的人,第三种是没有真知灼见只会油嘴滑舌的人。”
林尚沃所回答的内容,出自孔子的《论语》。
孔子在《论语》季氏篇中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中国有句俗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对于孔子这段教人注意“益友损友”的话,几乎无人不知。但林尚沃的回答,却像给厢房的客人们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引起一阵沉默。是朴宗庆打破了这种沉默。
“哈哈……”一阵突然爆发的豪爽大笑,令人们魂飞胆丧地抬头望着这位朴大人,他接着说道:“我真没想到,居然有人这么容易就猜中了我出的谜语。没错,没错,就连进出我家大门的也只有两个,有利的和有害的,只有这两个,哈哈……”
那天傍晚,当聚集在厢房的客人们纷纷告辞的时候,林尚沃再次给朴宗庆磕头道别:“大人,小人告辞了。”
正大刺刺地斜躺在那里接受人们行礼道别的朴宗庆忽然拔出烟袋,磕了磕烟灰,对林尚沃说:“别忙,别忙,你再留一会儿,我还有话要单独对你说呢。”
林尚沃按照吩咐在厢房留了下来。人们都走光了,连朴钟一也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林尚沃一个人。
天刚一擦黑,马上有个下人来到厢房,对林尚沃说:“先生大人,我家老爷叫您呢,请随我来。”
林尚沃随着当差的,从套院穿过回廊来到里院。
朴宗庆已在内室里相候。酒饭已备好,房间里再无别人。这是天下大权一手握的朴宗庆与义州商人林尚沃之间的一次一对一晤见。
朴宗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酒杯倒得满满的,一股劲儿地劝林尚沃喝酒,林尚沃则是来者不拒,斟而必饮,饮而必尽,干脆利落。直到酒过数巡,微有酒意,朴宗庆这才对着林尚沃开了口:“对我来说,你又是怎样一个人?方才你亲口说过什么,现在你亲口回答我,对我而言,你是个有利的人,抑或是个有害的人?”
“小人既非有利者,亦非有害者。”
“那你岂非成了一个对我毫无用处的人?!”
“不是的,大人。”林尚沃回答说,“假如小人是一个对大人有利的人,也许有一天就会变成对大人有害的人。利益这东西,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自己,因而也就必然会给别人带来损害。正所谓哪里有利益,哪里就会有怨恨。”
“那么,你对我来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何说既非有利亦非有害?”
“大人,”林尚沃说道,“有句老话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君子图义,小人谋利。听了林尚沃这话,朴宗庆不由得提高了声音问:“那么,你所说的义与利又有什么不同?”
“信义,是以对方为出发点,因而绝对不会有不义;而利益,是以自己为出发点,只会产生不义与怨恨。”
“那么你又是谁?来我家走动的两个人,你既不姓利又不姓害,那你究竟是什么?”
林尚沃明明白白地回答:“小人既不姓利,也不姓害,而是另有一姓。”
“那你姓什么?”
“小人姓义。”
听林尚沃说自己既不姓利也不姓害而是姓“义”,朴宗庆不由得又把林尚沃重新打量了一番。经过前面的一番诘问与对答,朴宗庆已经看出林尚沃绝不是那种从穷乡僻壤来的鸡毛蒜皮的小买卖人,而听了这“姓义”的答复,朴宗庆更加明白,林尚沃绝非凡人。
朴宗庆打开文契匣的盖子,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展开看了看。那是林尚沃作为赙仪进献给朴宗庆的银票。
“前些日子,家父不幸弃世,本人收到了这张银票。等看了来客清单,才知道送银票的是你。”
“是的,大人,这银票正是小人所献。”
“那么,”朴宗庆欲言又止,很认真地问林尚沃,“你送来的这张银票,是一张空白银票。也就是说,上面没有写上支付银两的数目。所谓空白银票,就是持票人可以任意填写数目,就算他在上面写上1000万两,出票人也有义务照付,难道不是这样吗?”
林尚沃最后具体开出数目的那张银票,面额是一万两。白银万两,这并不是什么小数目,但还是被朴钟一一口否决。朴钟一还对他说:“要得到更大的商权,就得借重更大的权势的力量。而要借重更大的权势的力量,就得有谁也没有尝过的蜂蜜。”
空白银票的秘密
作者:崔仁浩
那天夜里,林尚沃辗转反侧,思索再三,终于做出一项重大决定。
空白银票。
他决定开一张空白银票,那是一种出票人给予收票人的完全任意权利,金额、给银地点、期限,一切都可由接受这张银票的人自己任意决定。从这种意义上讲,林尚沃大概能算得上我国商人中出具空白银票的第一人。
收到空白银票的人,可以随意在上面填写自己想要的金额,他可以填上区区一两,也可以填上千万两。不管他开出多大的数目,林尚沃都有义务如数给付。
当时,林尚沃觉得,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假如我开千两,就有千两的回报;开万两,有万两的回报。不管我开出一个什么数目,只要我写得出,就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这样做,终不过是一笔交易。但如果我献上一张没有数目的空白银票,我就能够得到对方的真心,这就不再是交易,而是友情。”
林尚沃的想法果然奏效。朴宗庆这位天下第一权臣,正是被这张空白银票打动了心。
一张空白银票,赤裸裸地表现着一个人的无边欲壑,也终于打动了这位天下第一权臣的心。
“是什么缘故让你给我开出这样一张空白银票?”
那一刻,朴宗庆突然双眼精光暴射。那须髭,那脸相,完全是一副虎相,盯视着林尚沃,好像要把林尚沃扑倒。
但林尚沃毫不畏惧,娓娓道来:“最开始,小人并没有想到要给大人献上一张这样的银票。可对这银票的数额琢磨来琢磨去,无论如何也定不下来。说实话,第一次我写了1000两,然后第二次填了5000两,最后开了一万两,仍是不得不把那银票撕掉。”
“为什么?”
“理由是这样的。”林尚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小人觉得,填千两会从大人这里得到千两的关心,填5000两就得到5000两的关心,填万两就得到万两的关心。所以,小人就明白了,无论小人填多大的数目,也只能得到与那数目相应的关心。于是,小人最终想出来的就是空白银票。”
“那么,”朴宗庆问,“你想得到什么?”
“小人想从大人这里得到的,不是大人的关心,而是大人的真心。大人,人的好奇心与关心虽然用金钱可以买得到,但真心是任何金钱都不能买到的。”
“那么,”朴宗庆把空白银票扔到林尚沃面前,“把你想在银票的空白处写的东西写出来看看。”
林尚沃毫不犹豫地提起了毛笔,一口气在银票的空白处写下了两个字。等银票上的字迹晾干了,林尚沃双手把银票递给朴宗庆。朴宗庆接过去,看了看林尚沃写在上面的字:“赤心”。所谓赤心,也可称为“丹心”,就是没有一丝虚与委蛇的真心与忠心。朴宗庆把林尚沃刚刚写过的银票放回文契匣,重新盖上盖子,说道:“现在你的心就属于我了。不管我什么时候出示这张银票,你可得把你的心掏给我喽。”
“我会的,大人。”
朴宗庆和林尚沃一直喝到深夜大醉。两个人简直是意气相投。终林尚沃之一生,这是他所思谋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政经勾结,而这仅有的一次却充满着信义之美。
政经勾结,这条经济用语所指的是那种黑色的幕后交易,那种本应保持距离的政治与经济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密切结合的情景。但严格地讲,这惟一的一次,林尚沃也没有动用政经勾结惯用的那些不道德手段。因为他并没有在银票上填写具体的金额,并不是接受黑色交易的回报,而只是打动了朴宗庆的心。
酒足饭饱,就要撤席的时候,朴宗庆悄悄地问:“差点忘了,我不是对你许过什么吗?”
“许过什么?”
“怎么?这么快就忘掉了?我不是曾经出过一道谜语,让人猜每天出入崇礼门的人有多少吗?我还说过,谁猜到了这个谜语,我必有重赏?”
“是的。”
“猜中谜语的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是得按照我许下的诺言给你施赏吗?”
“谢大人赏赐。”
朴宗庆问:“说说看,你想得到什么样的彩头?”
朴宗庆也看穿了林尚沃的心理。如果说林尚沃是一匹名马,那么识得这匹名马的朴宗庆也就是一员名将。透过那张空白银票,他已经洞察了林尚沃那颗卓尔不凡的心。
林尚沃这才对朴宗庆开了口,坦率地告诉朴宗庆,过去人参买卖是自由的,可从现在开始朝廷就要公布实施交易权制度,让少数几个人垄断人参交易,而自己如果能拿到这个交易权当再好不过了。
人参交易权。
朝廷开始实施这种人参交易权制度,是缘于正祖末年一位备边使的上疏。那位备边使所上的条陈名字叫做“参包绝目”。
备边使是主管国家防务的衙门,经常派人到边关点验边塞的戒备情况。这些被派去检查的人回来后所汇报的内容,重点却是有关人参商人的问题。
迄今为止,人参主要是由来往中国的译官和湾商来买卖的,因而有不少人私自越境,边防也就自然变得形同虚设,而国家也减少了大量的税收。有鉴于此,备边使在上疏中建议:“以律令设交易权,使权出于朝廷而开贸易之路,行财货之管制。”
于是朝廷决定,将全国的人参流通网缩小到五个,由朝廷控制,让众多想做人参买卖的人们通过这五个窗口进行人参出口,而朝廷则通过这五个窗口及时、准确地收取税金。
那天晚上,林尚沃从朴宗庆这位天下第一权臣那里拿到了人参交易权。
这是林尚沃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权钱交易,但因为他并没有在空白银票上填写具体的贿赂金额,也就没有沾染上黑色幕后交易的污点。在这一点上,天下第一权臣朴宗庆也毫无二致。朴宗庆虽然把人参交易权许给了林尚沃,但并非以交易的方式,而是作为对林尚沃猜中自己所出的谜语履行自己本已做出的承诺来实现的。两个人之间,保持了一种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从此朴宗庆就成了林尚沃的后台人物,而林尚沃也像他在献给朴宗庆的空白银票上写下的“赤心”二字一样,终其一生对朴宗庆信义不改。林尚沃曾对朴宗庆说过自己姓“义”,正是这个“义”字,使朴宗庆在许久之后从林尚沃身上得到了命运性的回报。后来,在洪景来之乱发生后,朴宗庆立即成为口诛笔伐的众矢之的。这时,他还受到了大司宪赵得永的弹劾。弹劾的内容是这样的:“朴宗庆以帝之姻亲作威作福,淫乱不堪,惟知贪赂,以一己之私怨而杀人,为恶多端。”为此,朴宗庆被贬为杨州牧使,政治生命就此完结,又不得赴任,只有黯然下野。
他的起死回生,是因为皇上忽然患了一种奇怪的急病。那是一种无名重病,在死亡的边缘几度徘徊的皇帝,吃了朴宗庆为他煎熬的汤药,居然很快得以康复。因为侍药有功,朴宗庆终于得以尽洗因洪景来之乱而蒙受的耻辱,官复原职,再度成为天下炙手可热的权臣。
正是林尚沃,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珍稀的人参送给朴宗庆,使他得以救下了已临近死亡边缘的皇帝。就这样,林尚沃实践了自己的承诺,成为一个对朴宗庆信义不改的人,一个守住了空白银票上白纸黑字写着的“赤心”的义人。
1809年,纯祖九年。
以礼曹判书金鲁敬为陈奏使的使臣一行,离开汉阳,前往北京。
所谓陈奏使,不同于每年定期派往中国的使节,而是一种因临时有事情要通告才加派的不定期使节。
当时,朝廷每年都按定例向清朝派遣使臣,这种定期使臣,通常是冬至前后派遣,因而又称作冬至使。冬至使的使臣队伍,冬至前后起程,年底之前抵达北京,在北京逗留40天至60天不等,然后翌年二月出发,三月底四月初左右返回汉阳。这已成为常例。出使队伍的人员构成,因目的不同而异,但大都是在250人左右。当然,有时候也会超过500人。至于礼品,送给大清皇帝的是各种花色的布匹绸缎、花纹席和白棉纸,送给皇后的则是螺钿梳盒与各种花色的布匹绸缎和珠宝。有时,还会特别地加送20张水貂皮给皇帝。
除了这一年一度的使节,朝廷还经常会特派一些使节前往大清。譬如,有时候,有关王室或国家的重大事件被讹传到了中国朝廷,或是发生了一些问题有可能引起彼此间的误会,为了开释、订正,就有了派遣特使的必要。
特使队伍的规模大都大于作为定期使节的冬至使队伍,而且,由于所担负使命的重大性,陈奏使的官阶是冬至使远不能望其项背的。但因为不是定期使节,陈奏使这种差事是没有什么人愿意担当的,官员们纷纷借故绕开,避之犹恐不及。
这次前往北京的陈奏使也非例外。那年的《承政院日记》甚至记载着这样的内容:“拟派北京的陈奏使,已经有五人称病推托,希望别人能够代之远行。视重要的使节之行直同儿戏,为有国以来所未见。先后有沈相奎、郭尚佑、李相横、洪义信、金鲁音等上书请免,一一削职为民,最终钦定铨官金鲁敬出使中国。”
金鲁敬系朝鲜王朝后期文臣,早年曾经常作为冬至使兼谢恩副使出使北京。他还是一位声名素著的文章名家,从现存的《新罗敬顺王碑》即可窥其文采之一斑。但其最知名之处,乃是因为他的儿子金正喜。金正喜,号秋史,是李氏朝鲜时期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大文豪。金鲁敬的文章底蕴,遗传给了他的儿子金正喜。而金正喜通过早年随出使队伍频访北京的父亲金鲁敬接触了实学,这为他在学问的道路上开阔眼界提供了良好的契机。
也就在这个时候,年方24岁的秋史金正喜成为父亲金鲁敬出使清朝的队伍中的一名随员。林尚沃也随着这支特使的队伍一道起程前往北京。当时,林尚沃已经是当时最大的巨贾富商。他借助于通过第一权臣朴宗庆拿到的人参交易权垄断了人参贸易,一跃而为名列第一的贸易大王。但这都不算什么。林尚沃此次随出使的队伍前往北京,最大的收获乃是与秋史金正喜的邂逅相遇。他们之间命运般的相遇就是这样开始的。那年,金正喜是一位年方24岁的青年,而林尚沃比金正喜年长七岁,是一位30刚刚出头的壮年人。两人虽然年龄上有着七岁的差异,却因为一道随使节队伍出行而萌发了特别的友情。
林尚沃已经有过十几次远赴北京的经历,是出使队伍不可或缺的中国通。他不但比任何人都精通中国话,而且深谙中国人的心理,每一次有使节出使北京,都要到林尚沃这里来求援。林尚沃当然没有理由回绝这种求援,因为随出使的队伍到北京做人参买卖,既能保障人身安全,又可以借助官方贸易而非私人贸易的形式在交易中获取更为丰厚的利润。
林尚沃知道,较之冬至使,陈奏使一行会受到大清朝廷更为隆重的接待,所以这次他带的人参比平时都要多得多,在马车上装了5000斤人参,登上了远赴北京的漫漫路途。当然,是和朴钟一一道。
林尚沃与朴钟一被一个梦想激动着。
如果这次出行能够把买卖做成功,不但能够得到难以想像的巨额利润,甚至可以控制中国的人参市场。这绝对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和中国人做生意的人,经常会陷入一种在浆糊里刷浆糊式的糊里糊涂、不知所适的状态。但这次却不同。
林尚沃手头的人参之多已是史无前例,而且拥有了独家销售的最佳机遇,处在惟一的制高点上,足以同中国人展开激烈的商战并获取胜利。
金正喜本是金鲁敬之子,但刚一呱呱落地,便被过继到了金鲁敬那没有子嗣的兄长府上。过继,当然就是作为养子为他家传宗接代。因而金正喜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给了他生命的生父,一个是养育他成人的养父。
金正喜自幼聪明过人,六岁起即能诵诗作画。当时第一大学者朴齐家看了金正喜的书画册子,当即预言金正喜将以学与艺扬名海内,并表示“吾将教而成之”。
果然,待金正喜长到15岁那年,朴齐家亲自收之为门人,开始耳提面命,躬自为教。朴齐家,金正喜之师,朝鲜王朝后期实学家,尽管学问造诣与才艺卓尔不群,但身为侧室庶出之子,终身压抑,难申其志。后来,受益于正祖为安抚庶子长期积压的不满而颁布的政策,他得以供职于奎章阁,尽情披览那里的藏书,学问大增。尤其是,自从有机会来往于朝鲜王朝与大清朝之间后,他成为一名实学派的先觉者,撰写了《北学议》,在书中宣传实学思想,主张“要打破身份差别,鼓励工商,使国家富强,百姓生活水平得到提高,当务之急乃接受清朝先进文化”。
金正喜自15岁那年起开始师从朴齐家,接受他的思想熏陶。正如朴齐家所发之弘愿,在他的教导下,金正喜终有大成。朴齐家一生中曾四次到过北京,他的实学思想即是萌发于在北京所学到的知识,并逐步发展成为一个思想体系。
作为朴齐家的弟子,金正喜也一直渴望着能够像自己的导师那样,远赴北京,体验并学习那里的新学问。
尤其是,四年前,作为导师的朴齐家受人诬告而遭到流放,并于1805年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此后,金正喜的胸中一直燃烧着一股火热的激情,发誓要沿着老师的路走下去,到北京去继承《北学议》之遗业。
对于金正喜,林尚沃当然也有所耳闻。终生经商的林尚沃,对于大学者金正喜,有一种由衷的尊敬。虽然论年龄金正喜比自己要小七岁,只能算是一个小老弟,却是林尚沃内心尊敬的惟一书生。
关于生具异禀、被称为神童的金正喜的传闻,林尚沃耳熟能详。
朴齐家看过年仅六岁的金正喜的书画后拍岸叫好、赞不绝口的事情,曾在京城被传得沸沸扬扬。但让金正喜更为出名的是文章大家、朝鲜王朝名臣蔡济恭。早年曾被英祖盛赞为“真朕无私之臣下,汝(正祖)耿耿之忠臣”的老宰相蔡济恭,有一天从金家的门前经过,看到大门上挂着一幅字:
“立春大吉”
这是一种为迎春而挂到门前的立春帖。尽管那只是四个寻常可见的字,但据传,一向与金鲁敬不睦的蔡济恭惊叹于那书法之老到酣畅,居然特意来到金府,对金鲁敬说道:
“大门上挂的立春榜是谁写下的?请让我见上一见,以慰慕怀。”
听了蔡济恭的话,金鲁敬欣然答应,马上让人把写字人叫了来。谁知来人竟然是只有七岁的金正喜。见了这尚在童稚的少年,蔡济恭犹自不敢相信:
“难道写那字的真的就是这样一个孩童?”
当他获知写字人的的确确是眼前这个七岁少年金正喜后,蔡济恭预言道:
“这孩子,将来必会作为一代书法名家名播四海!但他会因书法而命运多舛,所以最好还是干脆不要让他拿笔。倘若他能够以文章而邀世道之宠,必有大贵。”
很久很久以后,蔡济恭的预言果然应验不爽。秋史金正喜以其书法闻名遐迩,但其晚年却极其悲惨。
对于青年金正喜而言,林尚沃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存在。
因为,金正喜根本不懂中国话,只能靠笔谈与中国人交流,而要开口说话必须借助林尚沃的翻译。据记载,金鲁敬一行1809年(乙巳年)10月28日离开汉阳,12月抵达北京,在北京逗留两个月左右,于翌年2月初复从北京出发,1810年(庚戊年)3月17日回到朝鲜。这是一次漫漫长征,从起程到返回足足用了5个月的时间。
金正喜和林尚沃心中都有一团渴望的烈火在燃烧。金正喜渴望着到北京发现一个广阔的新天地汲取新学问,而林尚沃则梦想着打开一个广阔的新商界,在那里与中国商人们展开生死相搏的商业大战。尽管目标有所不同,但金正喜与林尚沃一个要追求书道,一个要追求商道,都是要求达到“道”的境界,从这个角度讲,这次远赴北京正是一次求道之行。
使臣的队伍从10月28日起程,当年12月22日终于抵达北京。一行人在专为各国使节准备的客馆卸下了行装。
在来访的外国使节们下榻的客馆里,供奉着一个刻有“阙”字的木牌,叫做“阙牌”,是皇帝的象征。使臣们要对着这个阙牌行跪礼,禀告自己已平安到达北京,并开始在北京的正式外交活动,这叫“望阙礼”。不但初履北京之地和最终离开北京之时要举行,而且在北京逗留期间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举行这种仪式,由使臣带领所有的随员向阙牌行礼,仿佛那就是真正的皇上。
作为出使队伍的一员,朴尚沃自然要下榻客馆,而朴钟一每次来北京总是投宿前门大街的小客店。朴钟一住到这里,不但是因为与林尚沃交易的老主顾们大都聚居在这一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同仁堂老板王造时也住在这里。由于林尚沃与张美龄的关系,每次林尚沃到北京,王造时都会到现场帮忙交易。
自从通过张美龄结识林尚沃后,王造时就做起了林尚沃实质上的“伙计”。伙计这种制度,为当时中国商人所独有。在当时的中国商界,老板通常不会出头露面。他们一般都会按照清朝流行的做法,花钱去买官沽名,表面上是官员的身份。用钱买官的制度被称为“捐纳制”。而生意,实际是由这些被称作“伙计”的代理人来负责的。伙计,说起来就是一种包揽金钱出纳的会计业务与管理事务的职业经理。由于有这些相当于现在职业经理的伙计出面,中国的商业圈子益发富有组织性和体系性,因而也就更具有竞争力。
从这种意义上讲,同仁堂的老板王造时就是在北京当地替林尚沃出面的代理人(即伙计)。同时也可以说王造时是帮林尚沃做贸易并从林尚沃那里获得一定佣金的贸易经纪人。这时的林尚沃已是名满北京。林尚沃带来的红参质量最佳,而其手头的货量别人也望尘莫及,加之北京的人参非常紧俏,林尚沃的人参在同中国商人交易时经常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尤其是,去年人参歉收,整个北京已经货源告罄。
就在这个时候,朝鲜的人参贸易大王林尚沃带着5000斤上好的人参随着陈奏使的队伍来到北京。这一消息经由王造时的一纸通文,马上传向北京所有的药材商们。药材商们立即涌向朴钟一投宿的小客店。这些药材商也大都是些作为代理人前来谈价的伙计,老板则另有其人。
因而,林尚沃自然也不会出面,实际来操作买卖的是朴钟一和王造时。
药材商们可以先看林尚沃带来的红参货样。这群长期与人参打交道的商人,只消一眼就本能地感觉到,林尚沃这回带来的人参是上品中的上品,也就是极品。他们都急切地想知道,这极品的人参究竟会开出一个什么样的价钱。
当时,与中国人做交易,并不是一对一去单个做,而是买卖双方的代表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定出一个公告价,以一揽子交易的方式进行的,觉得那价格不合适的人就不参加这笔交易,而到别人那里去成交。
“究竟带来了多少人参?”
“价钱是一斤多少?”
中国商人们已经禁不住心中的揣测,不住地向朴钟一和王造时问这问那。
第二篇 暴风前夜 联合抵制的宣战书
作者:崔仁浩
等第二天中国商人们来到同仁堂门前看到那里张贴出来的公告价时,忽然齐刷刷地愣住了。他们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告示上写着:“人参一斤,银40两。”
中国商人们瞠目结舌,张大的嘴惊得再也合拢不起来。
过去的人参价格都是一斤25两银子,而眼前这价格简直是贵得离谱。纵然是人参歉收,缺货走俏,到目前为止也从未出现过一斤超出30两的情况,这几乎已经成为长期的惯例。但现在,这长期的惯例竟然被打破了。他们堂而皇之地贴出了每斤40两的公告价。即便每斤要价30两,也算得上几百年来的最高价了,可眼前居然一次要价40,难怪中国商人们会目瞪口呆。
中国商人与来自朝鲜的人参王林尚沃开始暗中较劲。
其实,这次林尚沃一次要到每斤40两的天价,乃是事先谋划好的。因为迄今为止,来自朝鲜的人参通常都是以相对较低的价格成交的,尤其是相对于中国巨大的需求量相比。
人参交易主要是由译官们经手的,而每斤25两的人参交易价格始于17世纪,这样算起来,在近二百年的漫长岁月里,人参的交易价格是一成不变的。其中的原因很简单:人参交易一向大都是由译官和湾商们经营的,而他们的经营规模通常又都是少量、零散的,因而朝鲜商人们不具备足够的组织力量在价格上统一口径,即便有几个商人合起伙来试图提高价格,也因为每个人本钱微薄,压根没有余力同中国商人们打长期消耗战而告败。于是,来自朝鲜的客商们只能打掉牙齿肚里吞,乖乖接受这二百多年来的老行市。
但现在情形有所不同了。由于朝廷宣布实行人参交易权,几乎所有的人参都已被林尚沃垄断。个别的私下贸易成为非法,所有的人参贸易权都已归到林尚沃手下。人参交易窗口的一元化,使人参贸易自身的组织力量得到了加强,并在价格上获得了竞争力。
林尚沃觉得,打破长期惯例的绝佳机会业已来临。尤其是,他对因去年人参歉收北京一带已了无存货的情况了如指掌。
机会终于来临。林尚沃觉得,现在正是孤注一掷的绝好时机。这次林尚沃一次贩来足足5000斤上佳人参,正是经过了周密的盘算,要先发制人占领有利地形,同中国商人们决一雌雄。
“人参一斤,银40两。”
从这个意义讲,同仁堂前贴出的高得超出想像的价格公告,当然也就是林尚沃向中国商人们发出的宣战书。
宣布开战的布告。
林尚沃的宣战书,意味着一场以命相搏的彻底拼斗,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商人,要么就此消亡,要么藉此成为一个天字号商人。这个宣战书,立即在北京的药材商中引起轩然大波。一直到1809年岁末,没有一个中国商人造访朴钟一投宿的客店去买人参。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通常,大部分的人参都是在贴出公告价后两三天内悉数销完。林尚沃抵达北京的时间是冬至前的12月22日,照往常情景,年底之前所有人参自然会销售一空。过了年关就是新年,中国人过年要花上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去吃喝玩乐,因而照例会有一个漫长的节庆打烊。
好在这时的人参已是红参,不会腐坏,因而不用担心时间久了会出问题。但按惯例,出使的队伍通常都是二月初就要登上回国之路,因而人参的主要出手时间应该是冬至到新年的这段时间。
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实在让人难以想像——没有一个人来找朴钟一,因而也就没有成交一笔买卖。朴钟一心急如焚。为了查个究竟,他让王造时出面去察看中国商人们的动静,没想到王造时见过几个老主顾后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大人,”王造时开口对林尚沃说道,“发生了一件颇不寻常的事情,大人。”
“不寻常的事情?”
“怎么看,都像药材商之间事先已有过什么约定。”
“约定?这是什么意思?”朴钟一在一旁忍耐不住插嘴问道。
“这个……说起来很是惶恐,似乎商人们都约好了,发誓无论是谁一个人都不要来买兄长的人参。”
王造时虽然把话掏了出来,一时间却难以再继续讲下去。
“说到底……”
心中憋闷的朴钟一又急火火地催问,王造时这才答道:“说到底,好像就是商人们订下了联合抵制的盟约,也就是说,他们已约好任何人都不来进货。”联合抵制,作为一种对生产者的制裁手段,是消费者抱起团来商量好不买某种货物的一种共同约定。这个约定要成功,一个首要的条件就是向生产者施压的组织有很强的抱团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讲,当时的中国商业已足够发达,以致商人们已拥有了为共同利益而结下联合抵制盟约的意识和力量。
王造时的话并没有到此为止。
“如果说他们订下了联合抵制的盟约,那么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企图?”朴钟一急三火四地问,“究竟他们想干什么?”
“商人们的要求很简单,”王造时的答复异常简洁,“商人们要求林大人降价到以前的水平。”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默片刻,林尚沃开口道:“假若我拒绝这个要求的话……”王造时马上回答:“那就难说了。大概林大人在北京会连一斤人参也卖不出去的,最终只好把带来的5000斤人参原封不动地运回朝鲜。”
王造时转告的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消息。
这几乎就是一个要求无条件投降的单方通告。不是通过价格谈判重新协调公告价格,而是直接单方面要求接受原价,这里面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林尚沃挂起白旗俯首称臣,倘若林尚沃回绝这个条件,他们就会停止一切交易迫使林尚沃把带来的人参原路运回。这就意味着林尚沃将破产倒闭,被永远赶出北京商界。而这一旦成为事实,林尚沃从此在北京商界就会再无立足之地。
孤立无援的巨大危机
作者:崔仁浩
“我说王大人,”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朴钟一拍着王造时的肩膀说道,“我们不是还可以靠王大人出面去说服他们嘛!王大人和我们不一样,您是中国人,您可以去见那些同样是中国人的商人们,敞开胸襟去劝说他们,让他们回心转意嘛!”
朴钟一说的是实话。王造时乃是北京头号中药店的掌柜,在药材商中算是最有影响的头面人物,如果他能够出面说项,肯定可以让很多商人改变念头。
但说到底,王造时也不过是一介伙计,表面看上去他是同仁堂的东家,实际上同仁堂真正的东家是张美龄的丈夫、光禄大夫周炳成。
“大人,”王造时微笑着说,“有句话道,一个女人一旦嫁出门,就是死了也算是夫家鬼。我虽说是个中国人,但既然来到了林大人这里,也就算是林大人的鬼,所以,他们是不会听信我的话的。不但不会听我的,而且连见也不想见我。”
王造时接着说道:“再者,尽管我是和林大人在一起,但归根到底仍是中国人,对您来说是‘远水’。有人失足落进了水里,如果这个时候要从遥远的月宫请人来救他,不管那月宫里的人水性多好,游水多快,总是迟的。如果有个人家失火了,而打算从遥远的大海汲水来灭火,纵然海水再多,也是为时已晚。同样的道理,我看上去虽然和林大人离得很近,实际上却不过是遥远大海里的水而已,因而是不能用我来为林大人灭火的,我甚至根本没有为林大人灭火的资格。”
王造时所讲的,是一个有名的中国故事。这段故事出自《韩非子》的“说林”篇,它告诉人们不管一个人多有力量,如果某处发生了急事而他又身在远方,也是无济于事的,“远水救不了近火”。
王造时把自己比作“远水”,非常贴切得体地道出了自己无力解救林尚沃之急的处境。这样,林尚沃就等于完全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林尚沃贴出宣战书,还没有来得及开战,就引来了四面包围的敌人,从而陷入孤立无援,面临着一种自取灭亡的最大危机。
孤立无援。
现在摆在林尚沃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答应结成联合抵制同盟的中国商人们的要求,降低公告价格,恢复原价;要么把带来的人参原样运回。但对林尚沃来说,这两种选择都无异于一种破产。如果把公告价格降到原来的水平,带来的货物当然可以全部出清,但那就意味着屈辱,日后林尚沃同北京商人们做买卖就只能捏着刀刃而不能抓住刀把子。只要一次失去信用,商人也就不再是信商。完全放弃作为商人的自尊而举起投降的白旗,就不是死一次,而是死上二次:死后再加鞭尸。这样去做,倒毋宁倾家荡产,舍命一拚。
宁可站着饿死,也不能屈膝求生。
不过,如果只顾和中国商人斗气,连一斤人参都卖不出去,就这么原封不动运回朝鲜,自尊心或许可以得到维护,生意可真的就要完全破产了。
“该咋办才好呢?”朴钟一本能地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林尚沃默默不语。
“办法不是没有。”朴钟一观察着林尚沃的眼神变化。
“办法?什么办法?”
见林尚沃发问,朴钟一答道:“我们可以借助张美龄的力量。她的丈夫不是光禄大夫吗?光禄大夫可是个大官儿,势力大着呢。再说,张美龄曾经受过大人的大恩。既然您把您看作自己的恩人,只要您找她去说说情,无论如何她都会助您一臂之力的。”
“纵算有恩,一次就足够了,如果指望得更多,那就不是接受别人的报恩,而是乞求别人的施舍了。”林尚沃毅然决然地说道:“我相救张美龄,并非指望得到什么回报。她也是一样的。如果我去请她帮忙,借助清廷的权力解决问题,这次或许尚能奏效,但以后在北京也就失去了立足之地,这样活下去,也就不再是一个活人之身,而无异于行尸走肉。何况,杀鸡焉用宰牛刀呢!”
“如果您没有杀鸡之刀,”朴钟一不服气地说,“又何妨用一下宰牛之刀?”
林尚沃似乎决心已定,不再开口说什么。
“这次,如果我们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难关,那就死定了!”朴钟一叹口气说。
“我们死定了”,朴钟一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深深地刻进了林尚沃的脑海。
北京商人们发起的联合抵制运动是林尚沃人生中第一次危机。中国商人的联合抵制,把林尚沃推上了生死抉择的歧路。林尚沃一连几天彻夜不眠,冥思苦想却难出良策。
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按照中国商人们的愿望降低公告价格,要么带着人参原样返回朝鲜。但这两种做法都是林尚沃所不能接受的。
也就在这时,林尚沃的脑海里忽然回想起朴钟一的一句话:“这次,如若我们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难关,那就死定了!”
最后这句话,一股脑地在回响着,掀动着林尚沃的心。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朴钟一这句话为什么像毒刺一样钉在脑际不肯离去,连林尚沃自己也不明白。
死定了,我们死定了。
在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后,林尚沃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那是秋月庵的石崇大师的喊叫声。在林尚沃就要离开秋月庵下山还俗之际,石崇大师曾对林尚沃说过这样的话:“……你这一生,将遭遇三次大的危机。每次危机来临,你都要设法克服它,否则,你就会在一朝一夕之间招来灭门之祸。”
置之死地而后生
作者:崔仁浩
当时,林尚沃曾问大师:“怎样做才能摆脱这些危机呢?”
听了林尚沃的问话,石崇沉默良久,突然要林尚沃为他研墨,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写过字,当时石崇又问林尚沃:“知道这是什么字吗?”
“知道的。”
“那么,这是个什么字?”
“死亡的‘死’字。”
“对,”石崇点点头,说道,“正是这个死亡的‘死’字,将解救你脱出第一次危机。只有这个‘死’字,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林尚沃苦苦思索。难道这次发生的事情就是石崇大师所讲的我人生中注定要遇到的三次危机中的第一次吗?经过长长的思考,林尚沃断定中国商人们发起的这场联合抵制就是自己一生中遭遇的第一个危机。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危机吗?这场危机,正如朴钟一所言,如果不能好好应对,就只有一死。
第一次危机。那么,石崇大师应该是留了度过危机的秘方的。那秘方只有一个字,就是“死”。林尚沃当即研起墨来,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死”字,贴在墙上,然后开始参详大师留给他的这个“死”字究竟含意何在。
一个代表死亡的“死”字如何能够使人逃出死地?分明是走着走着走进了必死之地,一个已处于死地的人还有什么死不死可言?既然面前剩下的两个办法都是死,把人参价格降下来是死,把带来的人参原样带回也是死,横竖都是必死无疑,石崇大师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个“死”字让我去猜?
思量再三,林尚沃始终不能领悟这个“死”字所蕴含的真意。
是金正喜为林尚沃解开了心头的闷葫芦。
适逢初一,使臣一行聚集在客馆,向客馆里供奉的那块阙牌行完礼后开始稍事休息。林尚沃简单地带了些酒菜,去了金正喜居住的房间。凑巧的是,房间里只有金正喜一个人。
“什么风把您给刮来啦?”见林尚沃来访,金正喜很高兴地迎接他。
“肚子有点饿,想喝杯酒,就找你来了,生员大人。”
“好,好极了,大人。”
当时,金正喜刚刚考中生员。虽然通过了朝廷开办的小科试,但当时儒生们通常要走的道路是考完小科再入成均馆科读,然后应文科试,文科中试后再去做官,所以,金正喜只是一介儒生,一个雏儿而已,但“生员”这个称呼却是对书生的敬称。林尚沃虽然年长七岁,毕竟只是一介商人,照常理是不需要使用敬称的,但金正喜对他却礼敬有加,径直以“大人”相称。两人开始推杯换盏地喝起来。那年,北京的冬天冷得刺骨,而客地恰逢新年,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都自有一种寒意,林尚沃带来的酒就成了两人聊破客寂的佳物。
等酒喝到稍带醉意,林尚沃开口道:“金生员,我有件事情要向你请教呢。”
“您要问什么?”
“有人登上了百尺竿头,既不能上,也不能下,处于只有乖乖地等死的境地。”
百尺竿头。长达百尺的竹竿的尽头,意指非常凶险、窘迫的处境,林尚沃是在借这个措辞来描述自己所处的危急境况。
“那么,那个人该怎样做才能从百尺竿头上下得地来?”
“百尺竿头是下不来的。”金正喜脱口而出。
“那该怎么办?人在百尺竿头上,上不得,下不得,动不得,在竿头上怎样才能求生?”
“纵然是百尺竿头,也不是没有求生的办法。”
“这办法是什么?”林尚沃精神为之一振,高声问道。
“中国古时候有位禅师叫石霜和尚。这位大师教给了人们从百尺竿头活下来的办法。”金正喜拿起随身携带的毛笔,在纸上奋笔疾书,一挥而就。那运笔的气势、笔下倾泻而出的遒劲的字迹,林尚沃以前只是有所耳闻,眼前看来,果然是名笔中之名笔:“百尺竿头坐底人,虽然得入未为真。”
挥毫写罢,金正喜说道:“这句话是说,即便是坐在百尺竿头上的人,也还算不得真人。”
“那又该怎么办?”
虽然林尚沃也曾离开俗世在佛门修行,但这故事却是前所未闻。
“在百尺竿头,求生的办法只有一种。”
秋史说着,又在纸上写道:“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现全身。”
写罢,金正喜又说道:“石霜和尚是这样说的,在百尺竿头上继续往前走,这样就会十方世界尽收眼底。也就是说,在百尺竿头上求生的办法,就是从悬崖绝壁再向前一步。”
“从百尺竿头上再向前一步,那不就是死吗?”
“能够使人摆脱死亡的只有死。在百尺竿头上坐在那里,是不能使死亡退却的。”
林尚沃却听不懂秋史的话。
“百尺竿头上惟一的求生之路就是再向前一步?”林尚沃依然是一头雾水。大概是看出了林尚沃的困惑,金正喜复又提笔写到:“必死即生,必生即死。”
这句话的意思,林尚沃是明白的: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即可求生;好歹都要求生,就只有一死。
“这句话是谁说的,您应该知道吧?”金正喜问。
林尚沃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说这句话的是李舜臣大人。正如李大人所言,能够击退死亡的只有‘必死’一途。同样,摆脱百尺竿头的办法,也只有更进一步。”
蓦然间,林尚沃脑际如电闪雷击。他抬起手,“啊”地一声,拍膝大叫起来。那一瞬间,林尚沃忽然明白了石崇大师写给他的“死”字意味着什么。
据传,等林尚沃悟出了那“死”字的意义,竟自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突然又扶正衣冠,在金正喜面前连磕三个响头。
“您这是干什么,大人?”
金正喜惊慌不迭地去阻止,林尚沃却不想停下来:“生员大人给了我教诲,从此您就是我的师尊。”
金正喜慌忙与林尚沃对拜:“您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生员大人诲我以摆脱困境的办法,对我来讲,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因为您的教诲而得以摆脱死境,又怎能不屈膝三拜,略尽弟子之礼呢?”
林尚沃终于明白了石崇大师写给自己的那个“死”字所隐藏的含义。
“天价”人参震四方
作者:崔仁浩
第二天早晨,林尚沃单独叫来了朴钟一,对他说:“昨天夜里,我想了整整一个通宵,决定把人参价格调一调,你把这个交给王造时,让他发布这个新价格。”
说着,林尚沃把一张新写的纸递给朴钟一。朴钟一接过去,看了看林尚沃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您接受了那帮人的要求吗?”
朴钟一不能理解林尚沃的态度。中国商人们要求林尚沃将“人参一斤银40两”的公告价格降到原来的每斤20两到25两的水平上。
“你只管好好按我的话去做就行了。这是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既然我已经定了,你们就照办吧。”
林尚沃态度很坚决。朴钟一再也不能说什么,拿着那张纸就出了客馆。一出客馆,朴钟一马上看了看写在纸上的最终公告价格。看了一眼,大吃一惊。他简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又看了第二次、第三次。但那的确不是梦。朴钟一想回去找自己的东家林尚沃,脚步却不能向回转。因为他想起了那异乎寻常的果断声音:“既然我定了,你们就照办吧。”
朴钟一马上去同仁堂找王造时。和朴钟一一样,王造时也大吃一惊,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但最后还是决定照林尚沃的决定去办。
听说同仁堂中药店前换上新的布告牌,中国药材商们激动得欢呼雀跃。通过这次空前的团结,他们形成了强大的抵制联盟,他们非常自信地认为,他们终于扳倒了朝鲜参王林尚沃。
赢了。
中国商人们欢呼起来。
终于赢了林尚沃。不但赢了,而且挫了林尚沃的自尊心,从今往后人参的价格就可以由中国商人们任意操纵了。
中国商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上了前门大街。正是过年时节,街上到处在燃放爆竹。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同仁堂前。
但那一瞬间,他们却再一次惊呆了!的确,以前的告示牌已被取掉,又挂上了一个新的告示牌。但那新的告示是这样写的:“人参一斤银45两”
人参的价格非但没有降回原来的25两,反而又涨了5两,从40两升到了45两。一斤40两的公告价格本就是几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天价,可现在,这天价之上又添了5两。
“鬼子!”
人群中不知是谁和着唾沫吐出了这样一句话。“鬼子”,是对像鬼一样肮脏的人的诟骂。马上,又有谁“呸”了一声骂道:“偷儿!”
“偷儿”,指盗贼,是对偷窃他人财物的卑劣的盗贼的骂语。
他们一个个唾沫飞溅地大骂着,骂过后再次商定坚决把这个朝鲜人参贩子林尚沃赶出北京商界,做完这个决定后,他们就离开了那里。
但真正的当事人林尚沃却稳如泰山,不为所动。他已从石崇大师留给他的“死”字里谋到了收拾乱局的秘方,因而决心既定,天下太平。贴出了更高的公告价后,林尚沃压根就不再理会买卖的事儿。他向朴钟一和几个跟随自己的下人撒出大把大把的银子,让他们去喝酒,去解闷,痛痛快快地去玩一通,自己则和金正喜双双遛起了北京城。
当时,北京住着两位巨儒,一位是翁方纲,一位是阮元。他们两位是中国清朝知识界的精神领袖秋史金正喜受过朴齐家的北学思想熏陶,但他的成就却是缘自清朝代表性的实学家翁方纲与阮元。金正喜师从翁方纲,学经学、书画、金石学,尤其是随精于篆、隶、楷、行诸体的翁方纲精研书法,创造了独特的、金正喜特有的秋史体书法。而阮元是当时中国考证学派的泰斗,中国代表性的思想家,作为一个大学者,他博于经史,在金石学方面也有着极深的造诣。
秋史在北京逗留的时间不过是短短40天。据记载,金正喜10月28日随父亲金鲁敬为陈奏使的出使队伍起程,12月22日抵达北京,次年即1810年2月1日,阮元率弟子朱鹤年、洪占铨、金勇、李林松、刘华东为即将离开北京的金正喜设宴饯别。从这个记录来看,金正喜在北京逗留并同这些巨儒交游的时间不过月余而已。但就在这一个多月的短暂交游中,金正喜大开眼界,而且声名大振。
梅花的怒放并不需要太久的时日。只要到了春季,有和煦春风的吹拂和温暖阳光的照射,它就会在一瞬间突然开放。从这一意义讲,如果金正喜是一束梅花,那么翁方纲和阮元就是这束梅花的春风和暖阳。
金正喜的才华,因为导师朴齐家在北京的数度盘桓早已在北京的学者间广为传扬。因而,他们对随出使队伍前来的金正喜已耳熟能详。据记载,当时的少壮派学者曹江曾这样描述金正喜:“东国有金正喜先生,号秋史,年方24岁,慨然有行四方之志。曾有诗云‘慨思四海结知己,寻觅同心愿为死,但闻天涯多名士,对酒当歌羡不已’,以此足见其大家气象。据称,其独标高于世,不为现实所羁绊,善赋诗,善饮酒。常称景仰中国,于东国无可相与之士子,方今随使臣而来,愿交天下名士,效古人为情谊而赴死之风范。”
比这篇文章更让金正喜名声鹊起的是当时的另一件逸闻。
据说,当时观像监每年也随使臣的队伍前往北京,他们的任务是从中国取走时宪历。自古以来,我国就取中国之历法作自己的标准历。随着天主教的传播和西洋文化的东渐,清朝已经开始采用亚当。绍尔(中文名字为汤若望)的时宪历,我国自然也就取时宪历为用。因为这个缘故,观像监每年都要派使臣随冬至使前往北京,从中国的钦天监处接受新的时宪历,这已成为惯例。可是,金正喜在翻阅新接收的时宪历时发现每月第二个节气的顺序搞错了。观像监的书吏们不敢自专,遂拿到北京的钦天监要求辨正,中国的天文学者们直到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叹息道:“如此上通天象下通地理之人,如何会出于东国?!”
来自海东的青年金正喜纠正了钦天监的时宪历的舛误。这个传闻很快就在北京的学者们中间传开了。于是,他们纷纷图谋想亲见金正喜。
北京城中拜访巨儒
作者:崔仁浩
金正喜首先拜访的是翁方纲。因为,翁方纲不但是北京的头号巨儒,而且是北京学者中的最年长者。
翁方纲,顺天府大兴人,字正三,号覃溪,当时最大的思想家,在北京开办了一座叫做“石墨书楼”的书院,亲自教授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门徒。
金正喜与林尚沃一道前去拜访翁方纲,是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因为金正喜对中国话非常生疏,自然也就需要精通汉语的林尚沃相陪,而且林尚沃作为一名富贾大商,还会经常为他备妥送给拜访对象的礼品。
金正喜去拜访翁方纲时,翁方纲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着什么事情。他虽然已是78岁的耄耋老者,但童颜鹤发,眼睛上连眼镜都没有戴。
“您是在做什么?”行完弟子之礼,金正喜问翁方纲。
“过年了,写一些春联。”
翁方纲明明回答的是在挥毫作书,可是他的手上并没有拿笔,而且也看不到纸张。他的手里捏着的,不是毛笔而是一件小工具。金正喜留心看了看那工具,是一把小刀。原来翁方纲不是挥毫写字,而是在刻字。
“您在往哪儿刻呢?”
明明小刀在手,却不见雕刻的对象。于是金正喜想,翁方纲先生别不是在虚空中刻字罢?
“想看看吗?”
翁方纲忽然大笑着从指缝里掏出点什么。那是一个小小的种子,是粒芝麻。
芝麻,中国称之为白油麻,小小的籽粒,可以炒来榨油或做麻盐调料。
翁方纲是在芝麻粒上镂刻春联。
“那不是芝麻吗?”金正喜大为赞叹。
“是的,就是芝麻。”
“那么您是在这芝麻粒上刻字喽?”
“当然是。”翁方纲又说道,“想看吗?”
“想。”
翁方纲马上递过一只放大镜。金正喜接过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那芝麻粒。忽然间,他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诧。小如尘芥的芝麻粒上,清清楚楚地刻有文字,而且不是一个字,而是四个小字。金正喜把这四个字读了出来:“天下太平”
金正喜曾这样记述此时的感怀:“我去拜访的时候,翁方纲先生刚刚在芝麻粒上写完他的新年春联,写的是‘天下太平’四个字。那时,先生已是78岁高龄,所刻文字小如蚊脚,先生却连眼镜也没有戴,真是件教人惊异的事情。”
与翁方纲的初次见面时这令人吃惊不已的场景,记载于金正喜一篇叫做《古人书法论》的文章里。翁方纲在芝麻粒上镂刻“天下太平”四字,是一种与佛教颇有渊源的行动。他虽是一时巨儒,却醉心于佛。佛教《维摩诘所说经》说“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而翁方纲正是用自己的行动向人们示范这句话的涵义。
佛教认为须弥山位于世界的中心,而关于“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有一个著名的传说故事。
唐朝学者李渤酷爱读书,因其涉猎书籍逾万,人称“李万卷”。有一天,他问智常大师:“大师,《维摩经》说‘须弥入芥子中’,可是那么大的一个山怎么会容在一个小小的芥菜籽里呢?”
智常大师马上回答他:“李渤呀,人们不是称你为李万卷么?那么,你又是如何将那万册书卷放进你那小小的脑袋里去的?”
初次见面就看到老师翁方纲在芝麻粒上镂刻“天下太平”四字的秋史金正喜感触良多。从这些感触中,诞生了金正喜被称为“秋史体”的独特书法。集汉隶之长,他创造出独树一帜的秋史体。后来,有人问金正喜:“先生是怎样创出秋史体这种独特的笔法的?”
金正喜则答道:“如果不是胸中有万卷书、腕下有三百碑,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看到老师翁方纲在只有芥菜籽大小的芝麻粒上镂刻“天下太平”四字的情景,金正喜联想到中国唐朝李勃读书破万卷被称为“李万卷”的故事,从而彻底感悟到,如果自己不能做到胸有万卷书,是不可能达到“须弥山存于芥菜籽”的境界的。正如金正喜自己所言,如果不是读了万卷书在胸,如果不是曾反复练习《汉隶字原》中收录的中国汉代309种书碑,是不会有秋史体诞生的。
金正喜前去拜访翁方纲时,翁方纲还在沐浴斋戒,肃服正冠,以金笔抄录佛经。从新年那一天到正月三十,翁方纲要每天抄录一章佛经,布施给附近的寺庙。当时,翁方纲正在抄录《般若心经》。他每抄一个字,都要向书院里供奉着的佛像三拜致敬,这情景使金正喜感铭至深。
在今天的北京,有一座寺庙叫做法源寺,据说当年就曾接受过翁方纲以金笔亲手誊录的佛经,而且至今仍作为镇刹之宝珍藏着。
巨儒翁方纲对金正喜也有所耳闻,他一眼就看出了金正喜不同凡响。他问金正喜:“你看到这里的兰花了吗?”
在正以金笔抄录佛经的翁方纲身旁,养着一株兰花,是一株春兰。
“看到了。”
“那你就来画画这兰吧。”
春兰,金正喜是很熟悉的。这种兰,比其他种类的兰开花要早,故而也被称为“报春花”。但当时正值严冬雪寒之际,春兰尚未开花。听了翁方纲的吩咐,金正喜马上轻车熟路地画起来。林尚沃坐在一旁看金正喜画兰,心里暗自惊羡不已。随着金正喜的笔在白纸上一笔笔地点画,那兰也一点点茂盛地成长起来,转眼间一株生机勃勃的春兰跃然纸上。
金正喜作完画,放下笔,翁方纲走过来看了看,问道:“你画的兰为什么不开花?”
金正喜笑着回答:“开花?现在是严冬腊月,离开花还早呢!”
“我的眼里明明看到了花,为什么你的眼里就看不到?你是只会画兰,不会看兰啊!看来,你是一个看不到面前东西的瞎子。”
“那我就来画上花。”
金正喜再次提笔在手。对翁方纲的话,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春兰分明只有一些茂盛的枝叶,根本没有开什么花。虽说春兰开花早,毕竟还没到时令,连花骨朵也还没长出。可翁方纲非说他看到了花。于是,金正喜开始想像着为兰添上花。平时,金正喜经常画春兰,这时候提笔作画,可谓驾轻就熟。先画上花茎,再画花朵,最后又画上花萼。林尚沃屏住呼吸,看着金正喜行云流水,走笔如飞。霎那间,原本枝叶茂盛的春兰怒放起朵朵鲜花。金正喜刚画完,翁方纲走过来,凝神看了看,说道:“花终于开出来了嘛。”
说着,翁方纲拿起金正喜所画的春兰图,一边做深呼吸,一边嗅着春兰的气味:“可是,你画的这花,没什么香气吗!”
金正喜困惑地望着翁方纲。
“看来,你会画兰却没见过花,会画花却没闻到过花的香气。”翁方纲指指自己金笔抄录的《般若心经》,“如果我现在只是在一字一字地抄录佛经,那我就只不过是在做誊誊写写的事情。但我并不是在抄字,我是在揣摩它的真意。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是在临摹兰的样子,你就只不过是一个模仿别人画作的画工,而实际上,你既然要画兰,就得画到开花,既然开了花就要有香气。没有香气的兰花只不过是一棵死兰,是不能称得上活兰的。”
听了这话,金正喜恍然大悟。
领略京城大师风范
作者:崔仁浩
作为一个思想家,翁方纲当时非常注重修炼正道。譬如诗道,即以杜甫、苏东坡为正统,只有到了他们那种境界,方能称得上修成了正道。翁方纲主张,诗道的价值在于文字香与书卷气。
“文字香”与“书卷气”,这就是翁方纲所追求的最高理想。换言之,他认为诗道的极致便是一篇美丽的文章自有其趣,一本有内容的书自有其气。
金正喜日后彻底接受文人画风,正是得益于良师翁方纲。受翁方纲的熏陶,金正喜终生致力于追求有文气的画即文人画,就像他在写隶书时一样,以笔墨之美为菁华,让自己的心意在古朴、简洁的笔势中自然流淌。
金正喜尤其擅长画兰。他经常把画兰比作写隶书,强调一个人的心里必须没有虚假和粉饰。金正喜最厌恶伪善,因此他经常借曾子“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的话对别人说:“画兰,哪怕你只是在一枝花茎、一个花叶上有自欺的心理,你就不可能得到一张完美的画。所以,画兰绝不能有自欺之心。”
金正喜和自己的导师翁方纲第一次见面时,就于顷刻间明白了一个真理。于是,他便成了翁方纲的入室弟子。而且金正喜回国两年后,翁方纲还亲自致信于他,认定他是继承自己法统的正法弟子,并亲自写了一道匾额,为金正喜取号为“诗庵”。从此,金正喜开始使用良师亲自为他取的“诗庵”之号,尤其是在画兰以及画那些文人画风的画时特别喜欢用这个号,以彰良师之意。从这里可以看出,得遇翁方纲对于金正喜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使金正喜嬗变为一名艺术家。
后来,有一个名叫朴百惠的人曾经问金正喜的书法是如何有此大成的,金正喜回答说:“我自幼就有志于书法,24岁赴北京,拜会了不少有名的巨儒,听了他们的谈论,才知道他们从指法、笔法、墨法到一点一划、谋篇定势,都与我们东国之人迥然有别……”
正如金正喜在这里所说的,自从得遇翁方纲,金正喜就完全放弃了自己一向所练习的指法、笔法与墨法,改弦更张,面目一新。
当然,有收获的并不止金正喜一人。因为偶然的机会得以为金正喜做翻译的林尚沃也收获颇丰。因为眼前的一切对林尚沃来讲,都是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新天地、新世界。林尚沃从小就开始跟随父亲走北京,但终不过是一介商人,金正喜与北京这些巨儒们所展现的学问与经学世界,实在令林尚沃惊奇不已。
通过金正喜,林尚沃彻底领悟了石崇大师留给自己的“死”字的涵义,也就再也不必为北京商人们的联合抵制而操心,每天只是专心陪同金正喜一道走访北京的学者们。见东家这种态度,朴钟一心急如焚。他一有空就来找林尚沃,可林尚沃却经常杳无踪迹。
朴钟一清楚地知道,北京商界的气氛已经变得颇不寻常,大有凶险,因此,他整天提心吊胆,火急火燎。北京商人们已是群情汹涌,照这样下去,他们作为商人而破产自然难免,恐怕要活着离开北京也很成问题。
好不容易才找到林尚沃,朴钟一问:“这些天,您究竟在做什么?”费了好多周折才得以见面,却发现林尚沃的态度居然非常安适、泰然,朴钟一备感不可思议,“怎么找都找不到您,连打个照面都这么难。”
“我们这不就打了照面吗?你看,我们这不是很好吗?”
“大哥,”朴钟一抓住林尚沃的手,“您这究竟是想怎样?到离开北京只剩10天的时间了,难道您不知道再过10天我们就得离开北京了吗?”
“我当然知道。”林尚沃微微一笑。
“可是,您知道现在北京商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吗?”
“不……不晓得。”
“大哥刚重新出了告示,北京商人们就来了,可人家看过后都吐着唾沫骂您‘鬼子’呢!”
“鬼子?我不是鬼子,他们才是鬼子。”林尚沃笑着说道。
“您以为就这些吗,他们还骂您是‘偷儿’。”
可是,林尚沃却丝毫不为所动。莞尔一笑,他对朴钟一说:“你回罢,莫担心。痛痛快快去喝酒吧,再找个中国女人乐上一乐。”
知道朴钟一性好女色,林尚沃便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说:“他们马上就会回到他们曾经破口大骂的那个地方,口口声声‘大人大人’地叫着求我们宽恕的,这个时刻就要到了。”说着,林尚沃又掏出一把零钱揣到朴钟一怀里:“不用那么过于害怕。穷则变,变则通,天无绝人之路嘛。”
朴钟一简直无法理解林尚沃的态度。可不理解也没办法,他只好去青楼找女人,聊以打发时间。
送走朴钟一,林尚沃又随金正喜出了门。他负责为金正喜要拜访的学者准备礼物,而那礼物就是人参。中国学者们对人参也早有所闻,所以金正喜作为礼品带去的人参非常受他们欢迎。
拜访过翁方纲,金正喜下一个拜访对象是北京名气最大的学者阮元。当时,阮元虽然刚刚47岁,却已是名满京城的学者、政治家、书法家和文学家。
阮元,字伯元,号云台,作为政治家曾遍任朝中要职并升至两广总督,但他更是一位大思想家,门下学者辈出,成为振兴学术的先驱。
翁方纲与阮元,是金正喜终有所成的两大根源,因此,金正喜常以“翁阮”来对他人称呼自己的两位导师。
导师指点受益非浅
作者:崔仁浩
很久以后,被发配到济州岛的金正喜追忆两位导师,用一句话道出了两位导师的差别:“翁方纲老师常说‘我喜欢古代经典’,而阮元老师常称‘我不喜欢人云亦云,拾人牙慧’。两位老师的话,正是我一生的写照。但我为什么会成为孤岛笠翁,仿佛元丰的罪人?”
在这段附于自画像上的文字中,金正喜把发配济州的自己比作中国宋朝元丰三年蒙冤的诗人苏东坡,而自叹身世。从中可以看出,翁方纲和阮元对金正喜的精神世界带来两种巨大影响,其一是自称“我喜欢古代经典”的训古精神,另一个是声称“我不喜欢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的批判精神。
“喜欢古代经典”的翁方纲,使金正喜潜心“考证学”,竭力效法杜甫、苏东坡的正统诗道精神。当时,翁方纲正在探索一些考证学的方法,企图从古文献中找到切实的证据,以实证的方式从事研究。
而“不喜欢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的阮元,又在正统的考证学中引入了实学思想。继清朝的京学之后,阮元力倡经世治民,他所提出的“实事求是”对金正喜的思想起过决定性的影响。
实事求是,以事实为依据探求真理或真相,这就是阮元大力提倡的经世济民方法。
如果说翁方纲是一个效法古典的理想主义者,那么阮元就是一个立足于实际的现实主义者。
金正喜前去拜访阮元的时候,阮元正在和弟子们一道开办一所名叫“泰和双碑之墩”的书院。阮元在中国全境到处开有书院。在广东开有学海堂,在浙江办有诂经精舍。
他正在和学者们一起编纂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经籍籑诂》。
正巧返回京城北京逗留的阮元,非常高兴地接待了前来拜访的金正喜。当时,他正和严杰、朱鹤年、洪占铨等几十位弟子在一起,待金正喜行完三拜大礼,便问:“你看到那株兰了吗?”
阮元的手指着书院旁边栽培的一株兰花。那兰花也是一株春兰,和翁方纲书院里那株一模一样。
“看到了。”
“经常听人说你的笔下功夫乃天下之逸品,你不妨把这兰画来看看。”
这场面和拜访翁方纲时毫无二致。金正喜拜访翁方纲时,翁方纲的第一句话也是要金正喜画兰。
金正喜开始提笔画兰。严冬腊月时节,春兰尚未开花,但金正喜刚刚从翁方纲那里得到指点,知道画兰就要有花,有花就要有香,于是便毫不犹豫地为兰画上了花朵。
既然是重心意胜技巧的文人画风,当然应当画得有花有香。
金正喜笔下的春兰绚烂多姿,美如仙子,一旁观看金正喜作画的林尚沃看得如痴如醉,心驰魂夺。等金正喜画完,阮元走过来,看了看金正喜的画作,说道:“本来是没有花的,你为什么画上了花?”
金正喜慌了。
“我的眼里是看不到花的,你的眼怎么能够看到花呢?本来没有的东西你却骗自己说有,这无非是一种虚伪。一句话,你不是在画兰,而是在虚构一幅假兰给人看。”
一句话,顿显两位老师各执一端的观点。但两位老师这截然不同的观点,最终却成为金正喜的成就之源。翁方纲强调心意之花,成就了金正喜的艺术;而阮元强调实存之花,成就了金正喜的思想。
一见面就将金正喜批评了一番的阮元,随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金正喜看着阮元写的是“实事求是”。这句话正是阮元思想的核心,也是金正喜思想的精髓。
就这样,金正喜从两位导师身上接受了两个极端的影响。翁方纲传授给金正喜的是“文字香与书卷气”,也就是主张“一篇美丽的文章自有其趣,一本有内容的书自有其气”的思想,是“重心意”胜“重技巧”的诗道。阮元传授给金正喜的则是“实事求是”思想,这种思想彰显一种批判精神,主张与其崇尚空洞的理论、囿于虚浮的学风,不如“从实际存在的事物中寻求正确的道理并付诸实践”。
金正喜的秋史体是在其晚年流放济州岛的九年期间终其大成的。当时,他曾为自己画了一幅肖像,并在肖像的旁边自题一段文字:“是我亦我,非我亦我。是我亦可,非我亦可。是非之间,无以为我。帝珠重重,谁能执相于大摩尼中,呵呵呵。”
金正喜在虚无的心意之花与现实中的实存之花间苦苦寻觅真正之花,终于创造了别具一格的秋史体。由此,金正喜不但成为翁方纲的正法弟子,同时也成为阮元的首座弟子,而且阮元送给金正喜一个“海东第一通儒”的美称。海东即朝鲜,这个美称自然就是盛赞金正喜乃“朝鲜第一通儒”。而“通儒”一词,自古以来就是指那些穷通世间万事、有知有行的儒学家。对于老师阮元赠给自己的这一美称,胸中充满自信的金正喜毫不推辞,慨然笑纳。被誉为“海东第一通儒”的金正喜,为报答老师阮元的垂青,返回朝鲜后开始自号“阮堂”。“阮”自然是老师阮元之阮,再附以“堂”字,遂成“阮堂”,从这个名号不难看出,金正喜正是以继承阮元思想的衣钵弟子自居的。翁方纲赠以“诗庵”之号,而金正喜为感谢阮元的导师之谊又自号“阮堂”,使用这两个字号,说明他时时刻刻不敢忘却翁、阮两位老师的大恩。
逗留北京这短短的月余时间,不仅使金正喜看到了一个新学问的世界,而且使他初具一个大思想家、大艺术家的风范。
在金正喜在探究学问的道路上大开眼界的同时,林尚沃又是怎样作为商人冲开一条活路的呢?他是如何运用石崇大师留给他的那个“死”的秘器,击垮北京商人向朝鲜商人发起的第一次联合抵制的?他不但击垮了北京商人们的联合抵制,而且由此起死回生,成为朝鲜王朝最大的贸易王,使危机化作机遇,那么,林尚沃的商道又是什么?
“焚身供佛”烧人参
作者:崔仁浩
阮元为即将启程回国的弟子金正喜设宴饯别的第二天,也就是2月2日,正是林尚沃与北京商人之间的商战终于迎来生死一搏的决战之日。
那天早晨,天一放亮林尚沃就命令手下的朴钟一等人做好准备,打点回国。下人们马备鞍、货入包,马上开始了行动。因为再过一天就是2月3日,就是陈奏使金鲁敬率领的出使队伍离开北京回国的日子。
北京商人们虽然没有一个人露面,但私下里,他们一直在派人探听着林尚沃的一举一动。他们已经接到线报,称包括林尚沃在内的出使队伍明天就要离开北京。那么,他那五千多斤人参会怎么处理?难道会像来时那样原封不动地装上马车运回朝鲜?
林尚沃的人参,如果不能在北京出手,到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卖不掉的。这一点,北京商人们当然心知肚明。他们放出密探,监视着林尚沃的一举一动。
等做好回国的一切准备,朴钟一察颜观色地问林尚沃:“大哥,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明明知道朴钟一在说什么,林尚沃却佯装不知。
“人参呗,我说的是我们带来的五千多斤人参呀。”
“哦,原来是说这个。”林尚沃拍了拍膝盖,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这档子事,“人参还原封未动地放着,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朴钟一看看林尚沃,想确定一下对方的精神是否还属正常,然后又问:“怎么办才好呢?难道要让他们把那一捆捆的人参再装回马车?”
“人参既然运来了,当然不能原封不动地再运回去。”
“那该怎么办?”
“既然运来了,就放在北京吧。”
朴钟一感到不可思议:“放在这里?没一个人来买,一斤也没卖出去……”
“我说,”林尚沃对朴钟一的回答根本不加理睬,“让他们把人参都堆到院子里去。”
朴钟一投宿的会同馆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堆起了五千多斤人参。见人参堆好,林尚沃又命令道:“在院里堆一堆劈柴。”
“堆劈柴?”朴钟一满脸疑色。
“叫你干你就干,问什么问?”
林尚沃的脸上挂上了怒气。一般的事,林尚沃是不动声色的。但此时林尚沃的脸上还显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意志。按照林尚沃的吩咐,院子里又堆起了一堆劈柴。
“现在该做什么?”堆好劈柴,另外一个下人问林尚沃。
“给劈柴点上火。”
直到这时,朴钟一才明白林尚沃要做什么。他看了看林尚沃的脸色,见林尚沃还是一副不可动摇的神态,便既不敢搭话,又不敢参言。他只能像林尚沃一样,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按照林尚沃的吩咐,下人们在劈柴上点起了火。火遇干柴,立即升腾起熊熊火焰。北京最有名的客店前院大白天忽然点起劈柴,浓烟滚滚,火焰冲天。这场玩火的游戏可不是时候,马上引得人们云团般涌了过来。劈柴点着了,大火猛烈地燃烧起来,下人们又问林尚沃:“劈柴堆已经点着了,下面该做什么?”
林尚沃脱口而出:“把人参扔到火里去!”
“您说什么?”下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把人参怎么着?”
“我让你们把人参扔到火里烧掉。”
下人迟疑了。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朴钟一大声喊道:“你们耳朵难道聋了不成?吩咐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哪来那么多废话!大人是让你们把人参扔到火里烧掉。”
朴钟一一马当先,抱起一捆人参扔进了火里。熊熊火焰开始吞噬被扔进去的人参。随即,人参也燃烧起来,和着呛人的烟气散发出人参特有的芳香。既然有人开了头,下人们也只好抱起一捆捆的人参朝火里扔去。前来观看的看客们顿时愣住了。等他们得知朝鲜商人往火里扔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正是人参的时候,他们个个都呆若木鸡。北京商人们派出的密探,夹杂在这些看客中。他们都是北京商人的掮客,一直在严密注视着林尚沃的一举一动。见到林尚沃这么做,他们连忙跑到自己的主人那里,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报告给药材商们。
“朝鲜商人点起大火,正在烧人参呢!”
接到密探传报,北京商人们全部一口气赶来了。他们要察看林尚沃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烧人参。走北京的人参贩子们从老年代起就经常准备着假人参,也就是桔梗,为的是旅途中一旦遇到盗贼就让盗贼们把桔梗当作人参偷去。药材商们在留心察看,林尚沃是不是也在假装焚烧人参而实际焚烧的是桔梗。
不是。
被扔到火里的显然是人参,而且是几年来轻易不见的红参精品。人参的主要成分是皂角苷,中国药材商们管它叫配糖体。常年与人参打交道的药材商们清楚地知道,这种略带苦涩的香味正是人参特有的味道,也是人参中起药理作用的主要成分。人参如果燃烧起来,其皂角苷成分就会在火的作用下燃烧,散发出只有人参才会拥有的独特味道。于是,药材商们通过自己的眼晴,从翻腾的滚滚烟气的味道本能地断定,大火中焚烧的正是人参。
这一来,北京的药材商们顿时被林尚沃这始料不及的狂气震住了。他们知道,林尚沃焚烧的不是人参而是自己的身体。
北京商人们都明白,作为一个商人,首先会把人参视为自己的生命,而焚烧人参,正是一种烧掉自己的身体以供奉佛祖的“焚身供奉”式的行为。
焚身供奉,就是自己投火赴死以供佛祖。林尚沃焚烧与自己的性命相若的人参,就如同在自己的身上点燃大火,以求焚身供奉。
北京商人们先是被林尚沃做出的决断震住了。继而,他们又突然愤怒起来。因为,人参对于北京的药材商们而言,也是像生命一样的东西。人参,不光是朝鲜贸易商的生命,对于买进它们的北京药材商们来讲,人参也是生命,是神灵的药草。中国商人们把人参称作“活人草”,这可以救活人命的药草,岂能烧成一堆烟灰?
第三篇 相思别曲 鼎的秘密(1)
作者:崔仁浩
纯祖11年,1811年辛未年5月,林尚沃为拜会金正喜来到了忠清道礼山的金府。金正喜与家人居住的这所老宅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金正喜的曾祖父金汉辛驸马所建,如今已然成为古迹,完整地坐落在韩国礼山郡新安面龙宫里。当时金正喜的父亲金鲁敬正在汉阳任礼曹参判任上,金正喜留在礼山老家埋头研究金石学与书法。在北京滞留期间他曾师从当时的金石名家翁方纲、阮元两位大师,在书法与金石方面已有了深厚的根底。
林尚沃动身来礼山前并没有与金正喜联系过,金正喜突然见到千里迢迢从义州来到礼山的林尚沃又惊又喜:“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做梦吧?”
林尚沃也同样非常高兴,同金正喜北京一别不过几年光景,但因素来敬佩眼前这位比自己年轻的青年,所以心里一直非常想念。
几天前金正喜去附近的麻谷寺进香,盘桓数日,今天刚好返回。说起这麻谷寺倒是与金正喜有些宿缘,他每年都要去麻谷寺住上一段时间。金正喜喜欢佛门的幽深空寂,曾将从北京带回的翁方纲赠送的数百卷佛经全部转赠给麻谷寺,这进一步加深了他与麻谷寺的渊源。金正喜此次之所以在麻谷寺停留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其第一位夫人韩山李氏的缘故。金正喜与李氏同岁,两人结婚很早,但李氏不久因病去世,那年金正喜刚刚21岁。几年后金正喜再婚,娶的第二位夫人是比他小三岁的礼安李氏。每逢前妻祭日,金正喜都要到供有前妻灵位的麻谷寺上香,即便是娶了继室以后依旧不改其衷。第二位妻子礼安李氏和金正喜也未能相伴偕老,到金正喜晚年被流配到济州岛的时候,她已经去世14年了,生前大概也没有享受到作为金正喜妻子的幸福,至于金正喜是否在她身上得到幸福也没有人知道个中的秘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前后两个妻子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韩山李氏夫人的突然去世使年轻的金正喜开始深深思索着生与死的奥秘,这使他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
林尚沃立刻被领到客房解下行装。当天晚上,金正喜在家中设宴为林尚沃洗尘,他知道林尚沃非常喜欢饮酒,准备了精致的菜肴和美酒。金正喜本人也喜爱饮酒,两人对面而坐,一边饮酒一边谈笑风生。
金正喜非常了解林尚沃,认为他不仅是朝鲜当代最杰出的商人,而且是朝鲜的一代巨富。朝鲜自古以来便有士农工商这种严格的社会等级存在,商人和农民属于社会末流。金正喜在北京期间对林尚沃的人品非常了解,从心底里尊敬林尚沃,所以对林尚沃一直以“大人”相称。
酒过数巡之后,两人都开始有了些酒意。金正喜首先开口说道:“义州离礼山有千余里路,大人不远千里来看我,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
一听此言,林尚沃大笑着说:“我来这里是因为你曾对我说过‘适千里说’,你不会忘了你在北京跟我讲过的这句话吧?当时你不是说,如果有谁要行千里路,他首先必须判断路在何方,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该从哪里出发。今天我不幸而被你言中,心中迷惑不知路在何方。此次专程来府上拜访,就是为了寻找路在何方。”
先前两人在北京相遇时,林尚沃曾惺惺相惜地问金正喜,为何要随入京使臣一行不辞辛苦到北京,金正喜当时回答说:“古人曾经说‘路在眼前’,还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是当我走出家门时却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这使我顿时觉得前路漫漫而前景黯淡,我很想知道自己的路该怎样走。因此,我决心一定要找一个识途的人向他请教,我来北京就是为寻找能为我指点迷津的人。为了寻找他,别说行千里路,就是万里路我也不会嫌远。”
从这个意义上,金正喜可以被称为求道者,为了寻找真理可以不远千里乃至万里去找寻。今天林尚沃引用了金正喜当时在北京所说的话回答金正喜的问话,其实就是指自己不远千里来找金正喜也是因为自己不知怎么办,特来向金正喜请教。看到林尚沃仍记得自己在北京时说下的这番话,说是为寻找出路才来的,金正喜不由得哈哈大笑。
“无论怎么说,大人您能来到我家里真是太好了。不过,您究竟有什么疑问呢?”
听了金正喜的话,林尚沃并未马上开口回答,而是从腰间掏出一个锦囊,石崇大师亲手所书、帮助他度过第二次危机的秘诀就在这锦囊之中。金正喜停止饮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林尚沃的举动。林尚沃解开锦囊的带子,从里面取出一张折了又折的纸,然后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把它展开。当这张纸最终完全展开时,石崇大师的墨迹便赫然露出。
却是单单一个“鼎”字。
一直默不做声的金正喜首先开口说:“这是谁的墨宝?”
林尚沃回答说:“这是我很久前的一位长辈为我写的字。”
听了林尚沃的话,金正喜说:“这不是普通的字体,这是禅体,一般练习书法的人是写不出这种字的。”
金正喜一眼便窥破了石崇大师的笔致,林尚沃不得不惊叹于他敏锐的观察力。
“登门拜访全为此字。”
听了林尚沃的话后金正喜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个‘鼎’字是仿照中国古代常用的一种锅的样子造出来的汉字。具体来说,‘日’字也就是太阳,两边有两只耳朵,底下是两只脚,这种锅很久以前是烹煮食物的主要器具,到了殷周时期,鼎作为祭祀上天的祭器又成为天子的象征。难道大人就是为了这个字不远千里来这里找我吗?”
到了这个份儿上,林尚沃索性单刀直入地说道:“我来这里找你就是想知道这‘鼎’的重量。”
说着,他拿起石崇大师的字给金正喜看:“你知道这‘鼎’的重量吗?”
“这么说来,”金正喜微微一笑说,“大人您不远千里来找我就是为了要问这鼎的重量了?”
“是这样的。”
听了林尚沃的话,金正喜将写有“鼎”字的纸拿起来掷到空中:“众所周知,这鼎的重量有时可以说是轻如鸿毛。”
纸从空中掉到地上,金正喜又接着说道:“但有时又重如泰山,甚至比泰山还要重。”
说完,金正喜突然放声大笑,问林尚沃:“大人,你为什么突然问起鼎的轻重呢?”
“如果我知道鼎的轻重就不会到这儿来找你了。”
瞬间,金正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拿起身旁的纸笔,浓墨饱蘸,提笔在纸上一口气写下四个字。林尚沃上前一看,原来是“问鼎轻重”四个字。
金正喜写完后笑着说:“大人,您来问我这鼎的重量,我一定尽我所知为您解答。这句话出自《史记》中的《楚世家》。”
金正喜再次为林尚沃把酒斟满后讲道:“春秋时代,楚国出了一位明君,他就是楚庄王,名侣,是楚穆王的儿子。这位楚庄王甫即位时,连续三年没有发布一道政令,不分昼夜地大摆宴席,饮酒作乐,而且广选天下美女充实后宫,每日只沉溺于酒色。曾有大臣进谏,但楚庄王砍了他的头,并下令再进谏者杀无赦。在他砍了那位进谏大臣的脑袋后,很久没有人敢再批评楚庄王的举动,也没有人敢入宫进谏。大臣中有一个叫伍举的人,其家世代为楚臣,他决心冒死入宫进谏。当伍举入宫之时,楚庄王左抱郑姬右拥越女,坐在那里欣赏鼓乐。《史记》中对当时的情景有如下记载:庄王问伍举:‘你有什么事?’伍举回答说:‘我来给大王献上一个谜语。’‘那好,你说吧。’得到楚庄王的允许后,伍举便开始讲他的谜语:‘有一只大鸟落在小山丘上,连续三年不飞也不叫,请问大王,这是一只什么鸟?’”
“大人,您能猜出伍举给楚庄王出的谜语吗?”说到这儿金正喜嘿嘿一笑,看着林尚沃问道。
两人都已有些醉意了,但酒兴正浓的金正喜再次将酒杯斟满放到林尚沃面前,不等林尚沃回答又继续讲下去:“楚庄王马上意识到伍举所说的这只大鸟指的是自己,于是庄王便答道:‘伍举啊,寡人知道你的谜底了,你放心回去吧。这只鸟虽然三年不飞,但一飞便会冲天;三年不鸣,一鸣便会惊人。’”
金正喜再次一饮而尽,接着讲道:“但几个月过去了,这位楚庄王反而更加沉湎于享乐。大夫苏从看不下去了,入宫向庄王进谏。庄王唤来武士,命令将苏从推出斩首。
‘你难道没有听到寡人的训令吗?’苏从回答:‘如果我的死能使大王您醒悟,那么我死而无憾。’听到苏从的话后,庄王立刻振作起来,停止了持续三年的无休止的宴席,开始处理政务,撤掉了几百名不称职的官吏,擢升了一批有才干的人,任用伍举和苏从管理政务。此后,楚庄王果然实现了猜伍举谜语时的豪言,显示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气概。当年楚庄王便消灭了庸国,庄王六年,楚庄王又攻打宋国得到500辆战车。庄王八年,楚庄王讨伐长久以来威胁楚国的陆浑地区戎族。在得胜回师抵达洛水附近时,为向周天子炫耀武力,庄王在洛水之北周天子的都城洛阳郊外举行盛大阅兵式。当时的周天子周定王派大夫公孙满去犒劳庄王和他的军队。王孙满看出,楚庄王在周边境阅兵,意在通过施加军事压力暗中胁迫周王朝。
果然不出王孙满所料,楚庄王一见到周定王派来的使者王孙满,便问起九鼎的情况。这九鼎乃是古代尧舜禹时期由禹主持铸造而流传下来的九只大鼎,象征着天子的仁德,是国家的神器,作为天子代代相传的镇国之宝经夏、殷传至周王朝。
楚庄王问王孙满:‘九鼎究竟有多大?’王孙满不愿回答,缄口不言。楚庄王只好又追问道:‘先生不知其大小,总该知其轻重吧。九鼎到底有多重呢?有人说很重,那么到底有多重,又有人说很轻,那么到底又有多轻呢?’”
说到这里,金正喜看着林尚沃问道:“大人不会不知道楚庄王为何要向周大夫王孙满询问天子所持九鼎的大小轻重吧?”
“是不是想得到周天子的九鼎呢?”
听了林尚沃的回答,金正喜笑道:“正是如此。楚庄王向王孙满询问九鼎的大小轻重,即是表明自己欲把九鼎据为己有,取代周天子登上天子之位的野心,这其中,实际暗藏了对周天子的胁迫之意。
已看透楚庄王野心的王孙满回答说:‘您怎么想起来要问鼎的大小轻重呢?实际上鼎的大小轻重并不重要。’‘为什么不重要?’楚庄王对此很不解。
王孙满回答:‘因为有比鼎的大小轻重更为重要的东西。’‘那是什么?还有什么能比鼎的大小轻重更重要呢?’‘德。’王孙满回答楚庄王,‘鼎的大小轻重完全取决于天子之德,而不在于鼎本身。’王孙满的这番话实际是暗含深意,意思是能不能成为天子,不在于是否拥有九鼎,而在于是否有德。
楚庄王闻听此言很生气:‘我不明白先生所谓的德是什么,我只知道只要将我们楚国的戈尖搜集起来将之熔化,便可以铸成比你们的九鼎大很多倍的鼎。’听楚庄王如此说,王孙满回敬道:‘大王啊,您怎么能这么说呢?’王孙满接下来回答楚庄王的一席话后来被载入《史记》,成为《史记》中非常有名的篇章。”金正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此时,林尚沃正凝神静气地倾听金正喜的话,他一边听着一边想起洪景来让选择鼎作为马贼头目郑时守送给自己的礼物,还问自己鼎的大小轻重,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听完金正喜讲述的故事,林尚沃对洪景来的用意豁然大彻大悟。洪景来问自己鼎的大小轻重也是像楚庄王一样意在窥视帝王之位,企图通过造反取得统治天下的权力。
金正喜又接着讲了下去:“《史记》是这样写的——王孙满回答说:‘呜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铸鼎像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桀有乱德,鼎迁于殷,载祀六百。殷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必重;其奸回昏乱,虽大必轻。昔成王定鼎于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王孙满这番话中不但道出了鼎的制作和传承经过,更阐述了治理天下在于德而不在于鼎本身,现在周朝虽已衰败,但还未到灭亡之时。楚庄王听了王孙满的话无言以对,悻悻然收兵返回了楚国。”
讲完这段故事,金正喜拿起自己先前写下的“问鼎轻重”四个字接着说道:“这之后‘问鼎轻重’便成为一个古代成语流传下来,正像最初庄王表示其觊觎天子之位的野心那样,这个成语被用来形容那些暗中觊觎现政权的实力与内部情况,在摸清其弱点后准备伺机发起进攻的阴谋行径。大人您不远千里到我这里问鼎的轻重究竟是为什么?”说到这里金正喜放声大笑说:“您问我鼎的轻重不会是想约我一起进行鼎革吧?”
金正喜这里说的“鼎革”是指通过起义造反推翻腐朽的王朝建立新王朝。
“在庄王询问王孙满九鼎轻重之后,鼎已变成帝位的象征,帝业也被称做鼎业,帝位被称为鼎祚,定鼎则是选定国都建立新的国家,‘鼎折足,覆公觋’就是指鼎脚断而献给天子的食物被倾覆,意指身处帝位之人治理国家不力而使国家处于危险之中。但是大人,还有这样一句话。”金正喜又一次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一句诗,林尚沃凑上前一看原来是这样一句话:“茶热香浓石鼎雯。”
写罢投笔,金正喜接着说道:“无论人们怎样推崇鼎,把它当作帝王的象征,但就鼎本身来说它仍不过是烹食煮茶一种锅子罢了。同样道理,即便作为天子象征的九鼎仔细推究起来也不过是陈旧的青铜锅而已,什么有德即重无德便轻,说来说去它也只是一个锅子。深谙此理的南宋诗人范成大写下了这句诗。范成大字致能,号石湖居士,是南宋最有名的诗人之一。他曾经身负君王重托出使金国,在那里他严辞拒绝金人的无理要求,自始至终保持了南宋使臣的气节而不辱使命,是一位得到史家高度称颂的南宋杰出政治家。他这句诗从字面理解就是铜鼎中煮的茶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意思是全天下的权势也比不过一盏香茶啊。的确是这样的,大人,象征天子天威的九鼎说到底就是用来煮茶的器具而已。”
鼎的秘密(2)
作者:崔仁浩
那天夜里,林尚沃到夜深人静之时才躺下就寝,可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晚上与金正喜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之中喝了不少酒,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醉意渐消,头脑也越来越清醒:千里迢迢来找金正喜为的是解开石崇大师为自己所写“鼎”字的真意,虽然通过金正喜的讲解明白了“问鼎轻重”这句话的深意,但禅师所写“鼎”字的秘密仍然没有猜度出来。当然,在金正喜的帮助下,林尚沃明白了洪景来的用意,他表面上是在向林尚沃询问鼎的大小轻重,实际上是在劝他一起谋反起义,共谋帝王之位。
林尚沃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回答只能有两个:鼎轻或者鼎重。若回答鼎是轻的,表明自己欲与之共谋造反;若回答鼎是重的,则是暗示自己不愿参加他们的造反。
金正喜帮自己解开了洪景来“问鼎轻重”之谜,但却没有解开所有的秘密。禅师所写的第二个秘诀“鼎”字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禅师当时说得非常清楚:“如果你无法从这次危机中解脱出来,定遭凌迟处斩。”
那么,禅师所写的“鼎”字,真正含义到底是什么呢?
林尚沃眼睛盯着禅师所写的“鼎”字陷入了深思之中,但始终不解这“鼎”字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秘密。不过有一点他坚信不疑:螺蛳壳里藏着须弥山,这个汉字中一定隐藏着事关自己生与死的重大机密。
正当林尚沃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之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浓郁的香气。林尚沃小时候曾在寺院中作为童僧读书识字,青年时代又在寺院中过了一年多的僧侣生活,本能地蓦然意识到这是焚香的味道。
林尚沃只知道金正喜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却不料他在家中还建有佛堂。林尚沃被这焚香的味道所吸引,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黎明尚未来临,天边泛着鱼肚白,焚香味透过黑暗传过来,显得格外浓香。林尚沃循着香味,穿过客房,走到宅子的后面。在一面陡峭的山壁之上,建有一座小小的庙堂,上面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永慕庵”三字。
那个小庵便是个小庙堂,这不是向信徒们开放的寺院,只不过是家族祈祷的地方。此时庙堂里面没有拜佛的人,不知是谁早早起来在佛堂点了柱香,香气正是从这半开半掩的庙堂中飘散出来的。
林尚沃顿时感觉尘封已久的记忆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这久违的香火的味道多么熟悉,这是林尚沃离开秋月庵下山还俗后再也没能闻到过的,此后俗务缠身的林尚沃再也没有重温过那段回忆。
刹那间,林尚沃突然感觉石崇大师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一把捏住自己的鼻子用力地拧。
“哎呀呀……”,林尚沃惨叫着捂住了脸。
“疼吗?”黑暗中仿佛听到石崇大师近在咫尺的声音。尽管林尚沃高声喊叫,石崇大师仍揪着林尚沃的耳朵,捏住他的鼻子,还用拳头击打他的头部。
“疼死我了。”林尚沃忍不住大叫起来,石崇大师立即抓住他的嘴巴向两边撕扯。十多年前的场景不知为何在此时突然重现在眼前。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手松开了。林尚沃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哪有石崇大师的影子,头顶上只有一片黑暗的天空。林尚沃又陷入沉思之中:石崇大师曾经撕我的嘴,拧我的鼻子,借此让我明白不一定要在山中修行才能成佛,到集市之上做生意同样也可以成为商佛。我如今真的下山还俗做了一名商人并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巨富,不过短短数载便成为朝鲜第一大商人,天下所有可以找到的东西都可以弄到手,任何想得到的东西都可以买来据为己有。但是,成为这样的巨商就意味着我成为商人中的佛了吗?石崇大师送给自己的秘诀“鼎”字的秘密是为了让自己从迷惘之中醒悟过来,如果不能参透这个偈语,那我永远只能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小商人,为锱铢小利而四处奔波。
想到这里,林尚沃走进庙堂,合掌站到佛像前,点燃一柱香,垂首行礼。他将香双手举过头顶后又移至胸前,然后把香插到香炉内,开始祈祷:“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请您帮助我,哪怕豁出自己的命来我也要参透石崇大师交给我的这个‘鼎’字的真意。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林尚沃怀着急切的心愿来拜访金正喜,但金正喜并没有帮助他完全解开这“鼎”字的秘密。林尚沃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不断地问自己,难道就这样揣着这个谜团回去?
离别的前夜,金正喜又摆上酒席,为即将远行的林尚沃送行。金正喜开口说道:“大人为知鼎之轻重而不远千里来到寒舍,这回应该已达到了目的了吧?是否已知鼎的大小轻重呢?”
林尚沃答道:“是啊,鼎的大小轻重我已知晓。”
听了林尚沃的话,金正喜又不解地问:“但是,大人既然已知鼎的大小轻重,为何还像来时一样愁容满面?难道还有什么不解之谜?”
话已至此,林尚沃便直言相告:“实不相瞒,事情是这样的。”
林尚沃取出几天前给金正喜看过的禅师亲笔所写的字:“我来府上正是为了纸上这个字,来的那天晚上我已说过,一旦解开这‘鼎’字之谜,就会将这张纸烧掉。但现在还未烧掉它,是因为心中的谜团仍未完全解开。我又怎能欢快起来呢?”
金正喜干掉杯中的酒,伸过手去:“让我再看一下那张纸。”
林尚沃解开锦囊取出那张纸递给金正喜。金正喜接过那张纸,展开看了看,然后一言不发将纸放在了燃烧的蜡烛上。金正喜的动作那么突然,林尚沃连劝阻的机会都没有,纸片在蜡烛上一经点燃,瞬间便化为灰烬,在空中飘落。金正喜“呼”地一下吹了口气,纸灰四处飘散,荡然无存。
这可是解除灭门之灾的惟一出路,金正喜居然将它烧掉了!林尚沃被金正喜的举动惊呆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金正喜。
但金正喜却大笑起来:“大人为何如此震惊?您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解开这‘鼎’字之谜便可将这纸烧掉,我只是提前替您把它烧掉了而已。”
林尚沃仍是不解:“可是,我不是说过我还未完全明白那‘鼎’字的秘密吗,心中还有些疑问。”
金正喜接着他的话说道:“是啊,大人,若我不将那张纸烧掉,您还会对它念念不忘,那又怎能解开心中的疑问呢?”
金正喜斟满一杯酒,双手递给林尚沃,接着说道:“我还要为大人讲上一段故事。德山禅师的大名您一定有所耳闻吧?他平生提倡用棍棒来教导弟子,因其独特的传教方法,世人又称之为‘德山棒’。故事是这样的:德山禅师幼年出家,精通经律,贯通旨趣,尤其擅长讲解《金刚经》,无人能望其项背,并编书注解《金刚经》,书名为《青龙疏钞》,他的《金刚经》造诣之深,以至于人们称他为‘周金刚’。后来他听说南方禅宗倡导‘见性成佛’、‘顿悟法门’,便以为这是魔说邪教,决心向南方禅宗挑战。于是他担着自己所写的《青龙疏钞》径往南方,走到半路遇到一位在路边卖油糍的老婆婆,因肚中饥饿,欲买油糍点心吃,于是他坐到老婆婆的摊前歇歇脚。老婆婆问他挑的是什么书,他自恃精通经文,便洋洋自得地告诉老婆婆是《青龙疏钞》,专门用来注解《金刚经》的。
老婆婆说:‘我有个关于《金刚经》的问题,你若答得上来,我就布施油糍给你,若答不上来,就请到别处去买吧。’德山禅师便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您就请问吧。’老婆婆说道:‘《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不知大师点哪个心呢?’德山禅师原以为自己早已通达《金刚经》中的奥义,不料却被老婆婆问得哑口无言,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过去、现在、未来,都被切断了,还能往哪里走呢?
老婆婆说:‘既然你答不上来,就请到别处去买油糍吧。’德山禅师没有办法,只好空着肚子继续赶路。这番对话,德山的最大失误是“妄起分别”,他沿着老婆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思路,将“心”作部分、抽象地理解,因此无路可走。
德山所受到的第一次点化是一个老婆婆向他发出的挑战,第二次则是德山主动出击,向龙潭禅师挑战,但这次输得更惨。
龙潭崇信禅师在湖南澧县龙潭寺弘法,时称“龙潭”和尚,是当时很有名气的老禅师。德山虽然被老婆婆问得哑口无言,但傲性犹在。他昂昂然来到龙潭寺,直接走进法堂,一见到龙潭禅师便说:‘久闻龙潭之胜名,为何到了龙潭,却是既不见潭,龙亦未现?’他的意思是说,南禅无非是徒有虚名,并无什么佛法,同时也是对龙潭禅师的一种嘲弄。龙潭禅师没有理会德山禅师拐弯抹角的嘲弄,只避其锋芒,有心开导他,如果将“龙潭”比喻为佛法的话,那么佛法只有一种,心即是佛,人即是佛。既然你已经来到这里,那佛法也就随之而来了,怎么还说没有看见呢?因此,他把这些意思凝练成一句话——‘你不是亲身到龙潭了吗?’只此一句话,便将德山的锋芒牢牢地箝制住了。德山是佛不知佛,反把‘我’与‘佛’分隔开来,又犯了‘妄起分别’的毛病。所以他听了龙潭的话后,好不尴尬。到了晚上,德山禅师入室参问,他讲了许多《金刚经》的义理,龙潭禅师只是唯唯喏喏地应付。天色已晚,龙潭禅师便说:‘今天就到这里,你也暂且回房休息去吧。’德山禅师行礼后往外走,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便又退回来说:‘大师,外面太黑。’龙潭禅师便卷了个纸卷当蜡烛,点着了递给他,德山禅师刚接到手里,龙潭禅师却又‘扑’地一下把火吹灭了,四处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但德山禅师的脑子里却刹那间一片空明澄澈。他明白了老禅师的用意,这分明是暗示他:‘佛性是一个整体。它包容一切,却又超越一切,一片空明,一片宁静,永恒存在。无内无外,无边无际,无明无暗,无生无来,无垢无净。你不要妄起分别,何来什么黑?何来什么明?何需纸烛?一切现成,只须自证自悟,何必借他人之光呢?你自己就是佛啊!德山豁然顿悟,立即向龙潭禅师施礼道:‘从今以后我再不怀疑天下老和尚的话。’随后,他拿了一支蜡烛到法堂之上把带来的《青龙疏钞》一把火烧了。他感叹到:‘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意思是穷尽了经书佛典,也不过像放在虚空中的一根毫毛;用尽了世间机巧,也不过像投入巨壑中的一滴水珠。”
金正喜讲到这里,顿了顿,喝杯酒又接着说:“大人对鼎字总是念念不忘,便永远也无法解开其中的奥秘,要想解开心中的谜团,就要像德山禅师焚烧《青龙疏钞》一样,不要总在心里惦念着它,烧掉便一了百了。”
林尚沃听了金正喜的长篇大论后,久久没有说话。
“来来来,忘掉这一切,我们喝酒,来个一醉方休。”金正喜将林尚沃的酒杯斟满,两人推杯换盏,又喝得酩酊大醉。正如金正喜所言,烧掉了大师所赐的偈语后,林尚沃果然觉得舒心许多。
顺其自然吧,醉醺醺的林尚沃想。若真要被凌迟处斩,那就被斩好了;若真要遭灭门之灾,便让它灭门好了。
酒到半酣,金正喜说道:“大人是否还记得我所讲的‘楚庄王问鼎轻重’的成语典故?王孙满说鼎之轻重不在其本身,而在于仁德的大小,庄王当时也因此而声名狼藉。但您可知这楚庄王最后又有何作为吗?被王孙满斥为无德小人的楚庄王最终却成为一代名君。虽然未能登上当时的天子之位,但却成为春秋五霸中首屈一指的贤明君主。楚庄王最终能晋身齐桓公、晋文公之列与他们并称为‘春秋五霸’,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不等林尚沃回答,金正喜又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楚庄王之所以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是在问鼎轻重遭王孙满指责后才开始有所作为的。他原想直接通过夺取周国的鼎而登上天子之位,但听了王孙满的话后便幡然醒悟。此后,他相继征服了郑国、晋国等具有悠久历史与传统的诸侯国,但却没对这些国家进行镇压,即使在这些国家降服后也不使之灭亡。他从王孙满的话中悟到,一统天下的梦是很幼稚的。现在,我想请问一下大人,”金正喜正视着林尚沃问道,“楚庄王开始只关心鼎的大小轻重,但却是在不关注鼎的大小轻重后才有所作为。他从那次事件中悟到了什么道理?他看重鼎的什么才使他从一个冒失的君王成为一代霸主?”
金正喜和林尚沃都已喝得大醉,林尚沃已无法坐直,晃来晃去地回答道:“这个嘛,不……不知道。”
金正喜自己回答道:“楚庄王开始只关心鼎的轻重,他听了王孙满的话后发现更重要的是鼎的足。众所周知,鼎有三足,因此古代又称之为‘三足器’。因此,后来引申出‘鼎谈’指三个人围坐一起谈论,而‘鼎立’则指三个国家相互对立,所有这些都因为鼎有三只足。也就是说,楚庄王意识到,治理天下的品德不在于鼎的大小或轻重,而在于支撑它的三只足。一只鼎再大,如果没有三只足来支撑,是不可能立得住的;同样的道理,再重的鼎,如果三只足不能均衡地支撑,也必然会翻倒在地。”
金正喜停顿了一会儿,不再说话,斟满酒杯又开始向林尚沃敬酒。林尚沃已然酩酊大醉,但对金正喜递过来的酒仍是来者不拒,双手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金正喜又接着说下去:“因此,古人常借鼎的三只足来比喻人的三种欲望。人呢,都有三种欲望,一个是名誉,一个是地位,也就是对权力的追求,第三个是财富。这三种欲望人皆有之,谁也不例外,所以也称作人的‘三欲’。与老子、庄子并称的列子也曾对此做过论述,只不过他在三欲之外又加了渴求长寿这一欲望。他说人的繁荣兴败都是由于这无形的欲望所致,人们因为有这些欲望而敬畏鬼神,畏惧他人,惧怕权贵,慑于刑罚,一心想满足欲望逃避灾祸,连生老病死这些自然规律也置之不顾的人便被称为‘遁人’。但也有人不被这些欲望所驱使,生也罢,死也罢,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上苍安排,这些顺从于自然规律的人则被称为‘顺民’。照顺民的想法,不愿违抗天命又怎么会妄求长命百岁,不羡慕显贵又怎么会贪图名誉,不追求权势又怎会贪图地位,不追求富贵又怎会贪图财富呢?人只有在超越了欲望之后才能够享受真正属于自己的、有意义的人生。在道家看来,人的三种欲望就好比鼎有三足,人欲追求长寿、享受名誉与地位、聚敛钱财乃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一个人欲壑难填过分追求这些身外之物,譬如富有之人垂涎于名誉与权势,而有权有势的人又想得到名誉与财富,这些都是违背天命的事情,想满足这三种欲望,恨不得全天下都属于自己一个人,这与渴求仅有一只足的鼎不要翻倒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停顿片刻,金正喜笑问林尚沃:“大人,现在您明白楚庄王是如何成为‘春秋五霸’中首屈一指的名王贤君了吧?楚庄王不再在乎鼎的大小轻重,而发现了鼎要有三只足保持平衡才能支撑,由此明白了人都有追求名誉、地位与财富的三种欲望,他欲夺天子之位也正是要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这三种欲望,就好比指望用一只足来撑起一只鼎,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他在征服了具有悠久历史与传统的郑国和晋国后,并没有把它们消灭。正是由于他所表现出的高尚德操,才使他终成一代霸主。”
金正喜意犹未尽:“老子也有同样的思想,他在《道德经》中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因此,就像鼎拥有三只足一样,人无论是谁都有想拥有地位、名誉和财富的三种欲望,而只有圣人才能够做到无知、无欲、无为。”
第二天早上,林尚沃离开了金正喜的家。他在金正喜家中仅停留了三天,因为他要到汉阳去拜见朴宗庆大人,不能再在金正喜处继续逗留下去。
与金正喜分手之后,林尚沃心情依然沉重。前夜与金正喜一番痛饮,至今宿酒未醒,只觉身有千斤重,而心情尤为沉闷。他仍未能完全解开禅师所赐“鼎”字的秘密。为摆脱灭门之灾,他不远千里来找金正喜,难道就这样离开了吗?虽然他已明白洪景来问鼎轻重的本意,但禅师所写“鼎”字之谜却无论如何也参它不透,在没搞清楚这偈语之谜之前就把禅师所授机密给烧掉了。
林尚沃一行早上离开礼山,下午抵达江景附近。两个下人在前面带路,林尚沃骑在马上慢慢前行,路边的稻田里不时可看到正在插秧的农夫的身影。江景到处是一马平川,自古就是富饶的稻米之乡。当时正值五月的插秧季节。林尚沃从马上跳下来,抽着烟袋,懒散地望着远处的田野。这时,一群鸟像约定好了似的一起展开双翅飞向天空。江景位于锦江上游,又靠近大海,是各种候鸟栖息之地。林尚沃坐在田头,细看惊飞的鸟群,原来是一群野鸭。望着在天空中飞翔的鸭群,林尚沃突然感觉到虚空中出现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子使劲拧。
“哎呀!”林尚沃忍不住大叫起来,抓住自己的鼻子低下了头。
真是太奇怪了。林尚沃突然想起到达金正喜府上的第一天夜里,偶然被焚香的气味所吸引到外面寻找飘香之处时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那天夜里在黑暗之中也感觉到石崇大师伸手抓住他的鼻子拧了一番。
同样的事情何以在这几天之内接二连三不断发生?林尚沃大惑不解,捂住似乎疼痛未消的脸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怎么可能呢?
石崇大师并不在眼前,但为何每次都像真的一样,石崇大师的手在虚空中出现,抓住自己的鼻子拧呢?林尚沃嘴里衔着烟袋又陷入回忆之中。下山之前到石崇大师处请求还俗的那天夜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昏昏暗暗,寂寂静静。屋外,夜风起劲地刮着,吹过松林,发出“唰唰”的声音,远远听去好像万马奔腾。
这时,一只苍蝇不知从哪里飞进屋里,“嘤嘤”地拍动着翅膀,飞来飞去。指着苍蝇,石崇打破沉默,突然发问:“那飞着的是何物?”
“是苍蝇。”
“苍蝇眼能看到?”
“能看到。”
“苍蝇能抓住吗?”
“能抓住。”
“那你把它抓来。”
林尚沃手拿蝇拍,高高举起,待苍蝇停下来暂时休息,上前把它打死。把打死的苍蝇扔到门外,正在返回屋里,石崇出其不意地手指虚空问道:“这是何物?”
林尚沃看了看石崇手指所指之处。那里一无所有。于是,林尚沃答道:“是虚空。”
“虚空能看到吗?”
“虚空是看不到的。”
“既然看不到,那么还有虚空吗?”
“有是有的。”
石崇这才抬眼看了看林尚沃,问道:“那么,你可能抓住虚空?”
“我抓抓试试。”
“那你抓抓看。”
林尚沃拿起方才打苍蝇的蝇拍,呜呜有声地在虚空里挥动着,突然用蝇拍“嗒”地一声在虚空中击了一下。
“抓到了。““既已抓到,把虚空拿给我看。”
林尚沃举起蝇拍递过去,石崇却大喝一声:“虚空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蝇拍猛地抽在林尚沃的后脑勺上。林尚沃羞愧难当,怯怯地问:“那么大师您可以抓到虚空么?”
“我自然可以抓得到。”石崇答得非常干脆。
“就请大师指点。”
“好,我抓给你看看。”
石崇挽起袖子,两手由虚空中向外划,突然,他的手如电光石火般以极快的速度向林尚沃的脸直插而来,拧住了林尚沃的鼻子:“这就是我抓到的虚空。”
石崇的手无情地抓住林尚沃的鼻子,拧来拧去,好像要把它扭掉,林尚沃无意识间“啊呀”惨叫起来。
“我抓住的空气才是真正的空气,你哎哟哟地叫什么?”
真是钻心的痛,为了还俗来求得石崇大师许可,林尚沃不得不经受这鼻子都差点被拧掉的刻骨铭心的疼痛。
从石崇大师的屋子里走出来时,林尚沃心情沮丧至极。第二天到菜地里施肥拔草时,他把前夜在石崇大师屋中发生的事情向法天大师一一道来,法天大师听了之后给他讲了个故事:“马祖禅师有个弟子叫百丈,他是马祖禅师所有弟子中被公认为最出类拔萃者。有一天,马祖禅师带着百丈禅师外出,两人坐在田间,恰好一群野鸭受惊向天空中飞去,马祖禅师就问:‘看,那是什么?’‘一群野鸭。’百丈立即应道。
‘飞到哪里去了?’马祖禅师又接着问。
‘飞过去了呀。’百丈不解地回答道。
百丈话音刚落,马祖禅师忽然用力捏住百丈的鼻子,疼得他哇哇直叫。马祖禅师笑着问:‘你不是说飞过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法天大师讲完,又对林尚沃说:“马祖禅师为了开导百丈,捏住他的鼻子。方丈不是也捏了你的鼻子了吗?他是在启发你呢。”
林尚沃坐在旷野中,望着西下的斜阳,十几年前石崇大师的教诲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或许是方才石崇大师的手再次从虚空中出现使劲捏住林尚沃的鼻子,又看到一群惊飞的野鸭的缘故,潜意识深处几乎已被遗忘的关于马祖和百丈的故事又突然冒了出来。
林尚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真像是刚被人毫不留情地拧过一样,鼻尖还有些疼痛的感觉。
就像是约好了一样,刚刚飞走的那群野鸭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又飞了回来,落在田野里。看到那群野鸭,林尚沃突然来了灵感,猛然醒悟过来。马祖禅师扭弟子百丈的鼻子,是在启发他,野鸭象征一个“常”道,这个本来如是的“常”,是不会“飞走”的;“飞走”的是假相,其实并没有飞走,还在百丈的鼻子上。同样,禅师扭林尚沃的鼻子也是为了告诉他,鼻子即是虚空,鼻子位于脸的正中央,它既不会移动,也不会飞走,只会老老实实地呆在人的脸上。因此,即使平时不注意它的存在,但用力捏总会疼,石崇大师扭他的鼻子,让他感到疼痛,以此来点悟他,鼻子位于离眼睛最近的地方。原来如此,真理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就像离眼睛最近的鼻子一样存在着。林尚沃此时才明白了禅师所写“鼎”字的真正含义。
林尚沃站起身,开始在原地一圈圈地转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下人们看他方才还郁郁寡欢,转眼间却变得兴奋异常,见了他的样子都很吃惊,担心他是否有些神经失常,就劝他停下来,可林尚沃不予理会,继续边歌边舞。田间插秧的农夫们都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伸着脖子向这边张望。林尚沃毫不在意,仍目无他人地在田间放声高歌,转着圈跳来跳去。
唱完跳完,林尚沃让下人们拿来坐垫,找准方位,面向正北,将坐垫放在面前铺好,肃衣正帽,虽然眼前看不到石崇大师,仍恭恭敬敬向着石崇大师所在方向拜了三拜,以此来感激石崇大师赐给自己的“鼎”字,在攸关生死的人生重大关头帮助自己做出正确的决定。
“方丈大师,”行罢三拜之礼,林尚沃开口道,“大师的恩情真是没齿难忘,望您能保重贵体。”
向石崇大师叩拜之后,林尚沃又拿起坐垫铺向金正喜所在的方位,冲着那个方向很郑重地也叩了三个头。
“金大人,”林尚沃拜过之后,说道,“大人使我明白了鼎的秘密,您也称得上是我的老师,请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
就这样,在田间休息之时偶然看到一群野鸭飞过,使林尚沃悟到了禅师所写“鼎”的秘密。
鼎的秘密(3)
作者:崔仁浩
林尚沃再次回到故乡义州,已是天气渐趋炎热的初夏。回到家中,顾不上旅途的鞍马劳顿,当晚就摆上宴席请洪景来和朴钟一前来共商大事。
“大人,”洪景来端起酒杯开始敬酒,“这一路上一切都很顺利吧,该办的事都办妥了吗?”
“嗯,”林尚沃高兴地回答道,“这段时间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朴钟一马上插话进来:“能有什么事,有洪先生把一切都打点得有条有理,不会有什么事的。”
“言之有理。”
三人很久不见,各怀心事,但谁也不道破,只是推杯换盏互相敬着酒,主要是林尚沃讲一下旅途中的见闻,与洪景来、朴钟一谈笑风生,开怀畅饮。
夜已深,酒将足。林尚沃郑重其事地问洪景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救命恩人,希望有机会报答你的恩情,你仍把拥有青铜鼎作为自己一生中惟一的追求吗?”
“是的,大人,”洪景来低头回答,“大人您不是和我约好的吗?您准备亲自告诉我鼎的轻重。”
“当然了,那是自然,”林尚沃笑道,“先前我的确是跟先生约好,待我了解鼎的大小轻重后一定将结果告诉你。”
“现在大人可是已晓得鼎之轻重?”洪景来双目精光四射,急切地问。
林尚沃看着目射精光的洪景来相当平静,从容不迫地答道:“当然已经知道,鼎的轻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有德,若德深仁厚,即使鼎本身轻如鸿毛也可重当天下;若德薄义寡,即使鼎本身重于泰山也会被一只手掀翻。”
“这么说,大人您已经知道鼎的大小轻重了?”洪景来两眼依旧闪亮,又接着问道,“当今之鼎有德无德?”
这问题真是问得太露骨了,若说象征当代王朝的鼎中有德,那就是可继续维持下去,若说无德将亡,便是要参加洪景来的造反,建立新王朝,问题问得真是巧妙。林尚沃笑着答道:“回答之前,我想先请教一下洪先生,您是怎么想的?您认为这鼎是轻还是重呢?”
洪景来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认为,这鼎确是轻如枯叶一般。”
短暂沉默之后,林尚沃又接着问道:“古语道,若德深仁厚,即使鼎本身轻如鸿毛也可重当天下。先生认为这鼎之德如鼎般轻如鸿毛,还是仅仅是鼎本身虽轻但德却仍是很深厚?”
“既是轻如枯叶,哪里还有什么仁德可言?”洪景来双目如电,熠熠生辉。
“哦,是这样,”听了洪景来非常果断地回答,林尚沃仍是一脸平静地接着说道,“洪先生怎么认为我就怎么认为,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如果洪先生认为青铜鼎已是无足轻重的话,那我的看法也是这样的,鼎既轻且无德。”
“谢谢,谢谢。”刹那间洪景来目光里充满了希望与期盼,他暗暗想,“大功告成了!”
这是自去年春天他持李禧著的推荐信以商人身份为掩护投到林尚沃门下起便欲达到的目的,现在一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刚才林尚沃说的那番话,不就是同意自己的观点,认为可以携手推翻这轻而无德的朝廷的表示吗?同时也是同自己一道谋逆造反的盟誓。现在要把林尚沃拉到自己造反的阵营里举事已是唾手可得。
在旁边听着两人的问答,不明就里的朴钟一被搞得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插进话来:“你现在要把这鼎拿走吗?”
“当然。”
“那你就拿走呗。”
洪景来迅即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房间一角,将盖在青铜鼎上的白布掀开。立在墙角的青铜鼎体积并不大,但重量却不轻,至少也要三四名壮汉才能抬起来运走。
就在洪景来伸手抓住鼎的瞬间,支撑鼎的三条腿中的一只突然断了,洪景来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闪到一旁,但那只鼎已像一个瘸腿之人般无法立在那里,“咕咚”一声翻倒在地。
这鼎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间断了一条腿呢?洪景来满脸狐疑地盯着林尚沃,慢慢地仿佛明白了什么,他默默地捡起青铜鼎的那只断腿看了看,说了声:“拜君所赐,不胜感谢。”
言毕,洪景来便夺门而去。
屋里只剩下林尚沃和朴钟一两人,朴钟一先开口说道:“咦,这是怎么回事?这青铜铸的鼎应该很结实的,怎么会突然断了腿呢?前几天还好好的,难道是青铜融化了不成?”
洪景来将青铜鼎拿走后,地面上还剩下那只断掉的鼎腿,朴钟一走过去,将那只断腿拿在手里:“真是活见鬼,这么结实的青铜鼎腿居然像是麦芽糖做的,这么一下就断掉了。”
朴钟一自然不会明白,青铜鼎的腿前几天还好好的,竟然会出人意料地断掉。连一向目光敏锐的朴钟一也没能发现这青铜鼎的腿早已被林尚沃做了手脚,他让人将青铜鼎的腿锯断后又小心地将其拼好摆在那里,林尚沃将坏的部分伪装得非常巧妙,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一旦有人稍稍一碰,那鼎就会突然倒掉。朴钟一断然不会想到这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是林尚沃精心策划的,这也正是林尚沃从石崇大师给他写的“鼎”字中悟出的真意。
当初,林尚沃为破解石崇大师“鼎”的秘密不远千里到礼山寻访金正喜,但却未能如愿,反而在归途中在郊外的田野看到飞起的一群野鸭而突然感到石崇大师又揪住他的鼻子不放痛苦难当,在强烈的冲击中才恍然大悟。
其实与金正喜分别前的最后一个夜晚,金正喜已道出了“鼎”字的真意,只是林尚沃当时并没能听进去。真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好像是人的鼻子,它位于人面部的正中央,有时能看见,有时却是视而不见,当别人揪住你的鼻子感到疼痛之时才会豁然发现其实鼻子就在眼前。真理也是如此。石崇大师通过行动使林尚沃瞬间领悟了“鼎”字的真意。
石崇大师之所以让林尚沃自己去参悟“鼎“字的真意,实际上是想告诉他,要对人自身的欲望保持一份警醒。他想让林尚沃明白,正如金正喜所说的一样,人都有想拥有地位、财富、名望的三种欲望,犹如鼎有三足一般,现在林尚沃已拥有其中的一足——财富,成为全朝鲜最富有的人,如果自己要帮助洪景来,参与其谋反,那就是另外一个欲望——权力的欲望在支使他的行动。
石崇大师借金正喜之口告诉林尚沃,不论是谁都会有拥有地位、财富、名望三种欲望,并通过对三个人的剖析为林尚沃做出了极为明白的阐述。这三个人便是金正喜、洪景来和林尚沃,金正喜渴望成为天下第一巨儒,是醉心于研究学问的文人学者,属于追求“名望”的一类人;而洪景来所想的却是推翻腐朽的王朝进行翻天覆地的变革,属于追逐“地位”的一类人。那么林尚沃又属于哪一种人呢?林尚沃一直渴望成为天下第一大商人,属于希望拥有“财富”的那类人。从这一点上来看,金正喜可谓是名望的化身,洪景来是地位的化身,林尚沃则是财富的化身。
因此,如果一个人有了名还要贪图钱财就好比折断鼎腿弄翻了鼎,也就是说如果拥有名望的金正喜想成为林尚沃这样的人是违背天意的事情。同样的道理,拥有了财富的林尚沃也不应觊觎权力,如果此时林尚沃参与造反,想同时集财富与权势于一身,那也是违背天意的事情,必遭上天重罚。
这便是石崇大师为自己指出的万万走不得的凌迟处斩诛灭九族的身败名裂之路,这其中的道理林尚沃在江景野外才悟到,顿悟的喜悦曾使他当场手舞足蹈并向石崇大师和金正喜所在方向连行三拜大礼。正因为事先弄明白了禅师所赐偈语所含玄机,林尚沃才作出了明确的选择,他不想参加洪景来的造反,要从洪景来的造反队伍中抽身出来。但向洪景来声明自己不参加他们的造反运动,应该用什么方法呢?当然不能跟他当面挑明,否则就会伤了洪景来的自尊心。从初次见到洪景来起,林尚沃就感觉到洪景来的眼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色,时常让人感觉到他的眼光中蕴含着杀气。这些图谋造反的人肯定是不怕死的,为防天机泄漏,他们会杀人,置自己于死地,洪景来正是这样一种人。因此,林尚沃需要很巧妙地把事情安排好。
林尚沃已是心中雪亮,洪景来身为革命起义军的领袖,持李禧著的书信来到林尚沃府上到他的店铺里来作伙计,正是为了拉拢林尚沃参加他们的造反。
洪景来到林尚沃的店铺来,也正是应了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古话。现在林尚沃面临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深入虎穴”的洪景来从洞穴里赶出去。方法只有一个,借助鼎的断腿来向洪景来暗示自己的意思。
洪景来通过询问青铜鼎的大小轻重来打探林尚沃是否有意参加造反起义。是或否,林尚沃必须在这两个选择中作出抉择。因此,林尚沃决定用青铜鼎作比喻巧妙地向洪景来表明自己的意思。既然洪景来用鼎来探问,那么林尚沃就应该也用鼎来作答。而用鼎来作答只有一种方法,即事先将青铜鼎的一只腿锯断。
洪景来不愿通过自己的嘴来让世人知晓其欲发动造反的意图。天机不可泄露,他只是很隐晦地询问林尚沃鼎的轻重。林尚沃也不能直截了当地予以拒绝,他事先将青铜鼎的一只腿锯断,断了腿的青铜鼎一触即倒,借以向洪景来表明自己不愿参加造反起义运动,告诉洪景来造反对林尚沃来说就像是那断了腿而翻倒在地的青铜鼎一般,是林尚沃力所不逮的事情,也是大违其愿的事情,林尚沃没有这种欲望。
林尚沃回家之后,马上亲自将青铜鼎的一只腿锯断,并把那只锯断的腿又极其小心地安好将鼎支撑住。然后才设宴请洪景来和朴钟一来饮酒。
林尚沃早已想好,若洪景来说鼎是重的,那他就随着也说重;若洪景来说鼎是轻的,那他就随着也说轻。洪景来听了林尚沃的回答非常高兴,他移动那只青铜鼎时看到翻倒在地的鼎和那只断腿之时脸上那沉重的表情,林尚沃也看得清清楚楚。
在看到洪景来脸上闪过的极其微妙的愤怒的瞬间,林尚沃高兴地想,现在一切就此了结了。
但是,事情果然会如他所愿吗?事先将青铜鼎的一只腿锯断就会使所有的事情砉然了结吗?
鼎的秘密(4)
作者:崔仁浩
当天夜里,子夜已过,万籁俱寂,人们早已进入梦乡。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在林府内宅的围墙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了一番,因为时常有下人在府中巡视,那黑影见四处无人,又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了一会,确认没有任何动静后迅速翻墙进来,毫不犹豫地穿过庭院。这时,月亮从云中钻出,释放出皎洁的光辉,照得四周明亮如昼。那黑影很敏捷地上了楼梯,到了楼上。他连鞋也没有脱,看来是光着脚走过来的。
这是林尚沃就寝的地方。林尚沃在离家人住的房间不远处单独盖了间房子,主要在这里起居。那人在此之前曾经有一次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林尚沃背回这里,因此很清楚林尚沃居住的地方。
“得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那人将叼在嘴里的匕首握在手里,心想,“城门一开就离开义州。”
那人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地板上走过,因体重的缘故每走一步木质地板就会发出细微的嘎嘎吱吱的响声。离开之前,该了的事情一定要了。
洪景来春天来林府之前,禹君则用很果断的语气告诉他:“万一无法说服林尚沃,就要把他干掉。不要心慈手软,只割掉他的舌头是没用的,必须把他杀死,以免他泄露天机,我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禹君则的话有道理。为了保住秘密,不能只割掉林尚沃的舌头,那样并不能保证他不会泄露天机。为了保住造反的秘密,必须斩草除根把他干掉,以免后患。
洪景来将青铜鼎搬回居住的地方,仔细察看了只剩两个脚的那只青铜鼎,马上明白是林尚沃事先将青铜鼎的一只腿锯断了,同时也意识到林尚沃无意与他们共同谋反。
搞清了林尚沃的意图,洪景来也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必要继续在这里逗留下去了。他决定按照禹君则的建议将林尚沃杀死,以保证秘密永远不会被泄露出去。如果林尚沃反抗的话,就刺穿他的心脏,无论如何也要把林尚沃干掉。
洪景来悄悄伸手去抓房门的把手,幸运得很,房门居然没有插上,还留了个小缝。因天气比较炎热,外面的门没有关。今晚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个人挤进去的小缝,洪景来将匕首握到右手,屏住气息进到房间里。
正在那时,黑暗中传来林尚沃低沉的声音:“是不是洪先生?深更半夜来此有何贵干?”
洪景来吓了一跳,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一眼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林尚沃。
“深夜里声音总是会传得很远,我已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林尚沃低声说道。他在晚宴结束时已经察觉到洪景来眼里的杀气,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已经有所戒备。
“我,我,我……是来取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毫无准备的洪景来没有想到林尚沃居然没有入睡,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
“先生要取什么东西?”林尚沃的声音压得很低,“如果这儿有你想要拿走的东西就言语一声。是钱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洪景来说:“我想要拿走的既不是钱也不是什么东西。”
林尚沃佯装不解,接着问道:“那会是什么呢?既不是钱也不是什么东西的话。”
“我来这里是为了取你的性命。”说着,洪景来动作如电,刀已横上了林尚沃的脖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这时,不知从哪儿隐隐约约传来公鸡报晓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晨鸡报晓的声音,洪景来心中有些着急:“我要割断你的脖子。”
林尚沃闻言一顿,平静地问道:“先生说要取我的性命,为什么?”
洪景来喝断林尚沃的问话:“我为什么要取你的性命?这其中的缘由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林尚沃很果断地回答,“自古以来,将死之人都有权知道自己被处死的理由。我不想死得糊里糊涂,你若真想杀死我,也应该让我在死之前知道为什么。”
这要求似乎并不过分。但洪景来没有料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林尚沃既没有苦苦哀求洪景来饶他一死,也没有丝毫畏惧,态度居然十分泰然。
面对毫无惧色的林尚沃,洪景来有些心动了:“既然你问了,我也就实话告诉你。”但他并没有将横在林尚沃脖子上的匕首拿开:“你错就错在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你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仅仅是割下你的舌头难保秘密不会泄露。我深更半夜来此就是为了取你的性命,只有这样才能够保证万无一失。”
林尚沃听后马上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既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说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离开这里要去哪儿我也不清楚。但是万一你杀死了我,那就太愚蠢了。别人发现我死了,你就会作为杀死我的凶手而被追捕,这样你的处境就会很糟,所有的事情都会暴露。古语说得好,你为了堵住我的嘴而杀死我,那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如果你无声无息地离开就此消失,那么‘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两条路任你选,要么杀死我,将会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么放过我,就会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一切都由你来选择。”
林尚沃为了说服前来刺杀他的洪景来,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侃侃而谈,不禁让人想起古代那些说客。
但仔细想想,林尚沃的话却是一点也不错,为了堵住林尚沃的嘴而杀死他,林尚沃固然再也不会泄露秘密了,洪景来却会成为杀人犯在全国遭到通缉,更容易暴露所有的秘密。倘若果如林尚沃自己所说的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不知道洪景来是什么人,把洪景来看作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的话,那就真的是“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了。
洪景来也意识到林尚沃的话确实很有道理,把横在林尚沃脖子上的匕首移开了。
鼎的秘密(5)
作者:崔仁浩
“从现在开始我不知道你是谁。”林尚沃低声说道,“我以前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从来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你对我来说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快走吧,离开这里,在天亮之前出城门。”
黑暗之中又传来了公鸡报晓的“喔喔”声。但为了取林尚沃的性命冒险而来的洪景来又怎么能轻易地离开呢?
“那么,一旦你食言,把事情捅出去,我一定会来报复的,记住我的话。”
“我已经是刀下的鱼肉般任你宰割,你就当我已被你用匕首杀死了。死了的人又怎么能开口讲话呢?又如何会背信弃义呢?”
洪景来听了林尚沃的话,目光闪动,眼里又重新充满了杀机:“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有件事情要做。”
说着,他又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洪景来看了看林尚沃坐的床,被褥的一头放着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纱帽等衣物,洪景来伸出手提起林尚沃的衣服、纱帽扔到了地上。
“古人说,一个人所穿的衣服里有这个人的灵魂,他所戴的帽子中有这个人的魂魄,所以人们把自己的穿戴都看作是一种神物。我现在不取你的性命,但是要割断你的衣服,戳烂你的帽子,以此来象征取走你的性命。从今以后,我们之间的缘分与情义将一刀两断,你要闭上你的嘴,不要泄露秘密。快点发誓!”洪景来吼道。
“我一定信守诺言。”林尚沃一字一顿地说道。
洪景来的手在空中挥舞着,闪电般挥来挥去,将衣服割得一条条,然后将匕首不偏不斜地正插在林尚沃的帽子上,像是在跳舞一般将林尚沃的帽子戳得乱七八糟,仿佛是一场不见血的杀戮。
“好了。”
洪景来发泄一通后,心情也放松许多。他又看了一眼林尚沃,然后如猛虎下山般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林尚沃起身走出房门向远处望去,月亮又穿云而出,皎洁的月光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到处都亮晃晃的。
林尚沃看着洪景来一阵风般从房间里夺门而去,影子很快在天边消失,远远望去不像是人影,倒像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
林尚沃站在楼上,看着洪景来跃身爬上围墙,两人的目光对视片刻,洪景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又很快收回视线跳下围墙消失在夜色中。这是林尚沃最后一次见到洪景来,朝鲜王朝最有名的造反派。
看到洪景来消失之后,林尚沃返回屋中,又看到了那把插在被割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上的匕首。洪景来冒险来杀林尚沃,最后却被林尚沃说服改变了主意,但那插穿帽子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地板,似乎要让林尚沃屈服。
“过一会儿天就亮了,下人们就会出来了,必须在他们起床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林尚沃想。他拿着那堆衣帽走到院子里,点起火来,在一边看着把那堆东西烧成了灰烬。林尚沃边烧着自己穿戴过的衣帽边想:“这些衣服就是我虚构的灵柩。”就像洪景来所说的一样,在这些衣服里有我的灵魂,在这顶纱帽里有我的魂魄,这是一堆神物。烧掉了这些衣物,对于洪景来而言,我已经是一个不存在的生命了。
所有的衣物被烧掉,只剩了洪景来那把匕首。这该如何处理呢?这把匕首是洪景来来林府后一直带在身边以备不测之用的,很多人都知道这是洪景来的东西。该怎么处理掉这把匕首呢?
林尚沃的目光落到后院的那口井上,那是一口很深的井,即使是在非常干旱的季节里井里的水也不会干涸。林尚沃拿着那把匕首向井边走去,把匕首扔到这口井中,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找到洪景来的匕首了。
林尚沃向井口内看了看,井深不可测,水满井眼,在月光的照射下,水面上泛起鱼鳞般的亮光。把匕首投到井内,发出了一声清亮的响声,水面泛起轻轻的波纹,随后一切都恢复如初。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林尚沃拍了拍手,穿过院子又走到了楼上。
第二天早上,林尚沃的店铺里闹翻了天。这一切都是因为洪景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由洪景来替林尚沃打理店中买卖,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一手操办,掌管着各处的钥匙。平时,洪景来比别人起得都早,但今天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下人们都在等着洪景来起床开始办事,但直到日上中天也不见洪景来从房间里出来,于是有个下人便到洪景来居住的房间去找他。在门外大叫了三四声,也听不到里面有人回答,房门仍紧闭着,于是这个下人就从外面将门打开了。推开门一看吓了一跳,房间内空无一物,不仅洪景来不在,房间里用的、穿的,所有的东西也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就连洪景来穿过的草鞋也不见了踪影。真是太奇怪了。
下人们立刻报告朴钟一,朴钟一带人四处转了转,查看是否丢了什么贵重物品,但是除了洪景来本人不见了之外,并没少了其他什么东西。
朴钟一马上去找林尚沃。
“你说这事怪不怪?”性急的朴钟一一看到慢腾腾打开房门的林尚沃就叫了起来。
“什么事情呀?”
“昨晚出了件怪事。”
“什么怪事?”
“洪先生不见了。”
林尚沃穿上另外从房间里取出的衣服,戴上帽子后走了出来,很平静地接着问道:“说什么,洪先生不见了?”
“是的,这个洪先生仿佛钻天入地般突然杳无踪迹,真是见鬼了,到处都查看了一下,倒是没有丢什么东西。”
“你这个人啊,”林尚沃开始训斥朴钟一,“洪先生是那种贪图别人财物的人吗?”
“是,话是那么说,但这就更奇怪了。真是活见鬼。”
“前面带路,我们一起到洪先生的房间看看。”
朴钟一在前边带路,两人一起来到洪景来曾经住过的房间。到屋里一看,果如朴钟一所言,洪景来的房间已是空空如也,只有从林尚沃那里拿回来的那只青铜鼎,因为一只腿断掉了,静静地躺在地上。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朴钟一观察着林尚沃的脸色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哦,我明白了,”走出房间,关上门,林尚沃说道,“他这人,来时就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一走,自然也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洪景来这回真的从我身边消失了。”林尚沃离开洪景来曾居住过的房间,心中暗想,“我就当从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也没跟他说过任何事。洪景来压根就没来过,自然也谈不上离开了。”
造反的结局(1)
作者:崔仁浩
纯祖11年,也就是1811年的12月18日,洪景来率领的革命军二千余人终于从位于多福洞的大本营出发开始进军。革命军将领阵容如下:平西大元帅洪景来总军师禹君则幕祝金昌始先锋将洪聪珏先锋将李济初后军将尹厚验都总管李禧著副元帅金士用对于这样的安排,内部还是有一些不满的,但这是大元帅洪景来的决断,所以也没有人敢于表示异议。不满主要来自禹君则和金昌始,他们认为血气方刚但有勇无谋的洪聪珏难以担当先锋将的重任,但洪景来却坚持按原计划行事。
黄昏傍晚时分,革命军在多福洞前川流不息的大宁江江心小岛举行誓师大会。洪景来身穿大元帅服登上祭台,祭过天地,幕祝金昌始开始宣读檄文。这篇檄文被后人认为是檄文中的杰作,其内容如下:
西北地方自箕子、檀君时代起便已名扬天下,很久以来,其衣冠文物便已光芒四射,即便是在经历了壬辰、丙子两次国难后,其成就仍难以泯灭。壬辰倭乱时期,这里曾涌现过有再造之功的襄武公、月浦等一干才士,朝廷却不重视他们,甚至连权门世家的奴婢也蔑称西北人为“平崽”。四百多年已逝而这种局面没有丝毫改变,不能不使人感到愤怒。更可叹,方今海内,纯祖皇帝年少幼稚,金祖淳与朴宗庆之流欺天子而弄权柄,政事紊乱,民不聊生。而今,真人已现于宣川郡剑山日出峰下君王浦中的红衣岛,真人早年远赴中国,修习道术,修成正果,返回朝鲜,统率十万铁骑,誓为东国涤污荡垢。但西北乃我等之故乡,岂容他人兵马践踏,为救西北百姓,西北英雄豪杰义军揭竿而起,所到之处百姓都应听此号令调遣。
但是,12月18日起兵的洪景来大军仅仅在五个月之后,也就是翌年4月19日,随着定州城的陷落和平西大元帅洪景来的死亡而迅速成为历史陈迹。
“万古逆贼”,《纯祖实录》对洪景来只用了这样一句话加以描述。
就在这不过五个月的短短时间内,虽然革命仅仅波及清川江以北的有限地区,但“万古逆贼”洪景来却在农民和平民中播撒下了反抗的火种,他们的反抗最终成为腐朽王朝走向没落的主要推动力,这也使洪景来作为一代枭雄载入史册而获得永生。
造反的结局(2)
作者:崔仁浩
造反失败后,洪景来、李禧著的尸首被送往平壤,被生俘的禹君则等人也被押往平壤作为大逆罪人被凌迟处斩。这种残酷的刑罚是首先将犯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或是用刀将犯人身体特定部位割伤,然后让其慢慢受折磨却不让他死掉,最后再割断喉咙,犯人死后首级还要被砍下挂在竿头示众。
林尚沃因在洪景来之乱中镇守义州城有功而被朝廷任命为五卫将。五卫将为从二品官员,是世祖三年(1457年)修改旧军制时新设的官职,全国共设12名,为地方军事长官,大致相当于现代的师长,林尚沃被任命为义州和全罗监营的中军兼五卫将。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林尚沃虽说是朝鲜第一巨富,但在士农工商这样的严格等级制度下,一名商人能够被任命到五卫将的高职,仍可谓前无古人。
林尚沃在接到五卫将任命的当天夜里,悄悄拜访了新上任的平安监司郑晚锡。林尚沃非常谦逊地对郑晚锡说:“大人,小人以卑贱之身却被朝廷任命为从二品五卫将,真是没齿难忘。”
郑晚锡对林尚沃的名字早有耳闻,他不但是义州有名的商人,而且也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富豪,更为重要的是,他是一名得到当今权臣朴宗庆庇护的商人。
“过谦了,我倒以为,即使授予你正二品衔也毫不为过。”
“哪里,哪里,”林尚沃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实在无法接受朝廷授予的五卫将衔。”
“此话怎讲?”郑晚锡一脸不解,接着问道,“你觉得凭你的功劳,得到这样的官位还远远不够,是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尚沃道,“朝廷授五卫将这样高的武将官衔给我这样一个不懂行军打仗的商人,实在是不敢担此重任。战乱时期虽说做过防戍将,也只是徒有虚名,实际上真正指挥打仗的是已战死的许杭。”
“那当然,现在谁不知元淑公的忠贞不二?”
元淑是死去的许杭的字。
“正因为如此,朝廷才追授许公为右林长,而且已有士民要求修建祠堂以永远铭记元淑公的忠节,相信这样会使元淑公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表节祠是朝廷根据平安道士民的意愿准备建立的祠堂,以此来纪念在洪景来之乱中以身殉国的甲山郡守郑时等“壬申七义士”,配享该祠堂的其他六人是许杭、韩浩遵、白景翰、林之焕、诸景、金大宅,祠堂将建在洪景来负隅顽抗的定州。
林尚沃开口说道:“正如我刚才给您说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商人,不擅行军打仗之事,因此,皇上任命我为五卫将,实在是勉为其难,实在难以领命。但为了报答皇上的恩情,纪念元淑公等人的功绩,我愿一人承担为‘壬申七义士’所建表节祠所需的全部费用。”
听林尚沃说愿承担修建祠堂的全部费用,郑晚锡十分高兴,因为长达六个月的叛乱已使平安道破败不堪,为募集修建祠堂的费用郑晚锡已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数目仍远远不够。
“你连这都想到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郑晚锡拍案大笑。
林尚沃小心翼翼接过话头:“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事,请讲。”听了林尚沃的话,郑晚锡一脸严肃地问道。
林尚沃低头道:“这真是个不胜惶恐的请求。”
“什么事,你快说。”
在郑晚锡的再次催问下,林尚沃才小心地说:“实在是不胜惶恐,难以启齿,我请求为在洪景来之乱中被凌迟处斩的一位罪人收尸。”
“你说什么?”林尚沃的话大大出乎郑晚锡的意料,郑晚锡着实被吓了一跳,声音也一下子高了起来。
郑晚锡很清楚,参与洪景来之乱的禹君则等人将被押送平壤凌迟处斩,他们的首级将会和已在叛乱中死掉的洪景来、李禧著的首级一起挂在高杆上示众。
“你要他们的尸首干什么?”
朝鲜律令,叛逆罪处死的罪囚,尸首是不许埋葬的,他们的尸体将被弃之荒野,让饥饿的野兽吞噬,或让飞禽啄食。
“我想埋葬他。”
四目相接,郑晚锡定定地看着林尚沃,那神情仿佛在问这个人莫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他紧盯着林尚沃的眼睛问道:“你简直是疯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为叛逆之贼收尸是要被以同谋罪论处的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这才来请您帮忙嘛。我并不想为他举行葬礼,只是希望得到您的许可使他的尸首入土而已,既不立坟头也不竖墓碑,不会留下任何标记。”
“你究竟想要谁的尸体?”郑晚锡盯着林尚沃再次问道。
“您放心,不是洪景来他们的,我只想要李禧著一个人的尸首。”林尚沃回答。
“李禧著的尸首?”郑晚锡问道。
“对,您只要把李禧著的尸首给我就行了。”
“你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林尚沃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他曾是我的莫逆之交,我俩曾结伴到大清国做过生意。”
与死去的叛贼李禧著是莫逆之交,这个秘密极有可能会被人误会,万一被人告发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一般人避之犹恐不及,担心被牵连进这桩叛乱谋逆案里,林尚沃却把自己与叛逆之人是朋友这种秘密很坦然地向郑晚锡和盘托出。郑晚锡死死地盯着林尚沃,但林尚沃脸上的表情却丝毫不为所动。
“林尚沃真是个恪守信义之人。”郑晚锡心中一动,也被林尚沃感动了。
“虽然他谋反犯上,大逆不道而被处斩,但对我而言,他仍然是我的朋友。依他所犯的罪行,被凌迟处斩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也是个人,死了之后连尸首都不能入土为安,实在是太可怜了。”林尚沃小心翼翼地再次说出自己的请求。
郑晚锡在一旁默默听着林尚沃的话,沉默良久终于回答说:“好吧,就依你说的办。但千万别让别人知道,这对你我都没有任何好处。以后说话也要小心,千万别将此事泄露出去,万一被别人知道,会出大乱子的。”
造反的结局(3)
作者:崔仁浩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悬在城门外杆头上示众的李禧著的首级被放了下来,虽然是一个没有尸身的首级,林尚沃还是非常认真地将它放进一口棺材里。当然,守卫尸首官兵的口袋里都装满了沉甸甸的银子。
所有这一切都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迅速而秘密地完成了。
李禧著的首级连同那口薄棺直接被运往他的故乡甲山。因为甲山曾是叛军大本营所在地,官军已将这里完成变成一片焦土。特别是李禧著曾经经营的那片位于山谷中的矿山更是被焚烧破坏,变成了一座废墟。
林尚沃把李禧著的棺木运到大宁江江心的小岛上,那里曾是洪景来的革命军起兵点燃第一支火炬的地方,也是洪景来身穿大元帅服命金昌始朗读檄文祭祀天地的地方。
林尚沃让两个下人在能够看得到湍流江水的高岗上挖了一处墓穴。正值四月下旬,被官兵纵火焚烧过的光秃秃的大地又获得新生,到处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青草绿树绽发出的新叶格外清新茂盛,仿佛这里不曾发生过那样的悲剧。大宁江江水绕着小岛周围流过,发出欢快的声音。落日时分,夕阳西下,天空中红彤彤的晚霞把江水映照得一片火红。不一会儿,下人们已挖好了可容棺木的大坑,林尚沃亲手将棺材放了进去。怕被别人发觉而将李禧著秘密埋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便匆匆下葬了。
林尚沃事先和平壤监司郑晚锡约定好不留坟头不立墓碑,也不做任何标记,因此棺材放进墓穴后只是用土埋了埋,掩上土后,林尚沃将带来的酒洒在坟头上。生前嗜酒如命的李禧著啊,今后又到哪里去找你对饮呢?林尚沃坐在没有坟头的坟上,自斟自饮着,心里默默回想着和李禧著在一起的往事。他每喝一杯就洒一杯酒在坟上,就好像李禧著就坐在他的对面。“来,再喝一杯。”林尚沃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一杯接一杯,林尚沃渐渐有了些醉意。天空的晚霞像是在天空中燃起了一团火,江面在夕阳映照下也染上一层血色。林尚沃默默地端着酒杯,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岛上树丛中的鸟儿贴着江面飞来飞去,似乎十分留恋这日落的景象。看见向西边落日飞去的鸟儿,林尚沃又陷入了回忆。
那是第一次和李禧著一起前往中国,走到山海关的那个晚上,林尚沃想起死去的父亲,发誓要成为天下第一大商人,这时拎着酒瓶的李禧著不期而至,听到林尚沃的志向后对他这样说道:“如果你的志向是这个,那可就麻烦了,因为我的梦想也是做一个‘天下第一商’呐!看来我们两个得有一个死掉才行,天上不可能有两个太阳,天下不可能有两个英雄嘛。我也想把‘天下第一商’这几个字像山海关的横匾一样铭刻在我的心里,这可怎么办?”
李禧著的话当然是在开玩笑。
“我们俩今天在这说的话到死也不能和任何人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要发誓。”
在林尚沃发过誓后,李禧著才袒露了自己的志向。“天下第一王”,这就是李禧著的梦想,成为普天之下第一人君是他期望已久的事情。
林尚沃像是要抚慰长眠于地下的好友,一边用手抚摸身下的红土一边说:“唉,禧著,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参加谋反的话,我也会像你一样落个身首异处悲惨而死的结局,难道不是这样吗?来,禧著,再喝一杯。”
因为没有墓碑,甚至连坟头都没有,林尚沃只能用手抓着红色的土块自言自语。他将自己喝干的酒杯又一次斟满酒,自斟自饮,慢慢地喝着。是啊,李禧著不仅希望拥有财富,还想攫取号令天下的权力。他被凌迟处斩悲惨地死去,不是因为造反失败,而是因为他欲壑难填。地位与名声引起无穷的争斗,财富也同样引起人们无尽的贪欲,无穷无尽的争斗与贪欲最终使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并引起社会动荡。因此,无知、无欲、无为这是人类理想中最高的三种品行。
林尚沃再次在空杯中斟满酒,然后将空酒瓶扔到了一边,将这最后一杯酒放在了李禧著的坟前。做完这一切后,林尚沃开始在坟前给自己曾经最要好的朋友磕头。这是林尚沃最后的致意,以后不可能再来此地了。李禧著的家人已遭灭门之祸,被满门抄斩。即使知道这坟的位置,也不会有人来这儿扫墓祭拜,即便是有人来,这里连个坟头都没有,不过一年的时间便会杂草丛生,根本分不清哪里曾是埋过棺木的地方,来扫墓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座没有墓碑没有坟头的土堆,或许还可称之为坟,但埋在里面的李禧著的尸首终将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腐烂,骨肉脱离,最终化作泥土。
“好了,禧著,安息吧。”林尚沃将坟前放着的最后一杯酒泼在了那块土地上,就这样结束了全部的葬礼。
林尚沃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站起来,虽然喝下很多酒醉得有些支撑不下去,但心里却非常清醒。顺利地完成了朋友的葬礼,满足感油然而生,林尚沃转过身来望着脚下流淌的江水,残阳西下,乌鸦发出“嘎嘎”的叫声飞过。
“安息吧,禧著,我走了,”林尚沃自言自语道,“是你救了我,是你替我去死我才能得以苟活至今。谢谢。”
夕阳的余辉洒在江面上,林尚沃脚步踉跄地走下高岗,一直在等候的下人们赶紧迎了上来。林尚沃想,自己与李禧著的缘分到此为止,全部结束了。但埋葬了李禧著的尸首后,难道这段因缘真的会就此全部结束了吗?他全然没有想到的是,他与李禧著的因缘并未就此结束,而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接续,这也许是他与李禧著前生结下不能割舍的缘分所致。
相思别曲(1)
作者:崔仁浩
第二天一早,林尚沃叫来典吏,命令在郊外举行迎春宴会。郭山之北有一处名叫“新亭”的亭子,四周景色优美,是当地的一大春游胜景。
正值春酣时节,各种各样的花开遍山野平原,大小官员都争先恐后地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宴会,所有官妓也都携带着琴和玄鹤琴前来为宴会助兴。下人们早已预先准备好了各式酒肴。到处是一派大好春光,人人都喜气洋洋。
郡守老爷设宴,对于手下的官员们来说,的确是一个推却一切繁杂公务尽情欢乐的好机会,所有的人仿佛都被这大好春光所感染,开怀畅饮,不久便一个个酒意十足了。这时候妓女们也开始登场献艺了,她们弹着伽琴开始唱起歌来。很早以来,义州便和平壤、晋州并称为有名的色乡,义州有一首流传很久的打令(朝鲜民间歌谣中的一种——译注),这就是《黄鸡词》。从字面意思来看,“黄鸡”就是指“黄色的鸡”,当时屏风上多绘有这种黄鸡,但它又暗指青年男女幽会,《黄鸡词》其实就是一首爱情歌谣:一朝与君别兮,音信绝。
呜呼,且听我言。
不见君来兮,问若何。
叠屏有黄鸡兮,振双翼。
晓来闻其啼兮,可见君。
呜呼,且听我言。
一夕霞飞落兮,君弃我不顾。
呜呼,且听我言。
春水满四泽兮,隔君探。夏云多厅峰兮,阻君访。
呜呼,且听我言。
君死可为花兮,妾为蝶。生死两相恋兮,三春尽。
呜呼,且听我言。
但见圆月明兮,照君处。
借得明气清兮,妾亦望。
呜呼,且听我言。
挥泪对坐画兰兮,寂寞情。
惟有一声长叹兮,断肠人。
呜呼,且听我言。
六观大师者兮,万圣真。
春风石桥在兮,弄八仙。
所有的妓女都弹起琴唱起这首曲子,当歌曲渐入佳境时,在座的官员有的跟着一起唱,有的干脆起身跳起舞来。但是,将宴会的气氛推向最高潮的还是松伊,她提剑登场开始表演剑舞,全场立即静了下来,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看她表演。松伊不仅容貌出众,舞姿更是优美,举手投足简直就像仙女一样美丽,无人能比。就在此时,一直坐在首席只顾饮酒的林尚沃突然站了起来,跳起了耸肩舞,一会儿又踉踉跄跄地走到场地中间开始跳起残人舞,只见他将衣服卷起来堆到后背上,模仿驼背合着松伊的舞拍起劲地跳着。地方长官使道老爷像他这样在这种饮酒作乐的公共场合下与妓女一起跳舞还是绝无仅有的,因为郡守作为所辖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高高在上,在地方上如同惟我独尊的皇帝一般,更何况作为一个新到任的使道老爷,兴致再高也不能当着全体官员的面跳这种滑稽的驼背舞。在座的官员无不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林尚沃跳着跳着来到松伊的身边,抓起松伊的手。一直盯着他们表演的官员们都乐了,开始“嗬嗬”地为他们打起拍子,明眼的官员立刻明白了,新来的使道老爷非常喜欢这个叫松伊的官妓。时至傍晚,林尚沃喝得大醉,乘着轿子返回了官邸,其他人也纷纷散去。典吏把松伊单独叫到一边,对她说:“松伊啊,我问你一件事。”
“有什么事,大人尽管吩咐。”
典吏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俩才悄悄地问道:“现在你没来月经吧?”
松伊一听此话,脸立刻羞得通红,没有说话。典吏见状放下心来,低声对松伊说:“你今天回去后马上沐浴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屋里等我。”
“我不明白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松伊以前没经历过这种事情,没听懂典吏的话,不好意思地问典吏道。
典吏狡黠地笑着告诉松伊:“今天晚上新上任的使道老爷要召你侍寝。”
典吏早已看出林尚沃被松伊迷住了,在他领着林尚沃避开他人耳目到山红的酒馆暗访时便发现了这个秘密。不仅如此,在今天白天的迎春宴会上,使道老爷借着酒劲儿很露骨地在众人面前与松伊共舞,这些不都表明了使道老爷的心迹了吗?新上任的使道老爷碍于脸面,怎么好主动开口提出要松伊侍寝呢?使道老爷今天的表演难道不是在暗示手下官员应该做些什么吗?再说,使道老爷没有携带妻子儿女孤身一人来上任,一个已有家室的单身男人在寂寂长夜里怎能不饱受相思之苦的煎熬呢?
典吏提着茶壶来到林尚沃歇息的卧房,喝醉了的林尚沃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
“老爷。”典吏轻声呼唤道,想看林尚沃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什么事?”林尚沃说道。
本以为喝醉了酒的使道老爷早已昏昏入睡,没想到居然还这么清醒地回答自己。
“我为您送来夜里喝的茶水,我猜您一定会很渴的。”
“好,放在那里,你可以回去了。”
“老爷,”典吏小声问道,“您仅仅只会喉咙干渴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小人以为,您在寂寞长夜里,不仅嗓子会干渴,身体也不很滋润。”
“那怎么办啊?”林尚沃对典吏的话心里通明,但仍旧面对着墙并未转过身来。
“老爷,”典吏俯下身来对林尚沃说,“一会儿小人给您带个女人过来。小的已吩咐过她了,她现在正在梳洗打扮,听候老爷指示呢。请老爷不要推辞,就让她来为您一解客居他乡的相思之苦吧。”
典吏说的什么意思已经非常清楚,林尚沃却依然在那装糊涂,故意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问:“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典吏狡黠地一笑,说:“小人已吩咐松伊今晚过来侍寝,大概松伊过了今晚就要盘头了。”
所谓盘头是指女人经过与男人的初夜后,女人就要改变原来做女儿时的发型要把头发盘起来了,这与一般人家闺女出阁新婚之夜后盘头是一样的意思。
典吏的意思是松伊今晚将要和林尚沃一起度过她的初夜,明天开始就可以盘起头来将头发梳成成年妇女的样式了。
“唉,你真是瞎操心啊。”林尚沃叹了口气。典吏明白了林尚沃的真实想法,知道他其实已经同意,于是赶紧出来找松伊。
等典吏出门走远了,林尚沃才起身端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他暗暗对自己说,今晚不过是个开始,只是开了个头,为把松伊救出火坑,还有许多事要做。
过了一会,门外有了动静,只听见典吏小声地说:“老爷,松伊就要进了。”
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如水的月光从门窗泻进屋里,照得屋子里像白天一样,甚至有些耀眼。在月光的映衬下,只穿着布袜站在屋外廊下的松伊的身影显得更加婀娜多姿。
林尚沃故意闭上眼,一时间他还无法正眼面对松伊,因为房间里相对暗一些,自己正朝向光亮的方向,松伊一进来自己的眼睛无法不与松伊接触。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林尚沃不用看也知道进来的是松伊,因为房间里顿时飘过一种无以言喻的香气。
“老爷”,门外的典吏躬身小声说道,“小人先行退下,请老爷保重玉体。”
典吏远去的声音消失后,房间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林尚沃甚至有些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传出去,现在听到比喘息稍大一点的声音都感觉像是在地震。一想到在房间里坐着的松伊,林尚沃就感到无比痛苦,他还从未受到女人姿色的如此诱惑,林尚沃感觉体内的欲望在爆发。他第一次发觉松伊真的与众不同,她使自己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热情。他翻来覆去地不停提醒自己:“松伊是李禧著的亲生女儿,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既然如此,松伊也就相当于是我林尚沃的女儿。我怎能做出冒犯自己女儿的事情呢,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林尚沃终于鼓起勇气,转身睁眼,面对松伊。松伊就坐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这一夜,林尚沃紧咬牙关抑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时间过得可真慢,仿佛已过去了一年似的,远处终于传来了公鸡报晓的打鸣声,经过一夜煎熬的林尚沃好不容易合上双眼睡着了。天刚刚破晓,典吏就来到了林尚沃的屋外,低声叫道:“老爷,该起床了。”
林尚沃已昏昏入睡全然没有听到。也真难为典吏了,既要为使道老爷唤来官妓一解独居异乡的寂寞又要维护使道老爷的体面,一大早便赶来把官妓领走。
“松伊,该出来了。”听见林尚沃呼噜噜的鼾声,典吏只好更加压低声音叫道。
熬了一夜一点觉也没睡的松伊悄悄地打开门走了出来,穿上藏在一边的鞋子。
典吏似乎并不急于马上带松伊离开,而是小声地问松伊:“怎么样?使道老爷是不是和你缠绵了一夜?”
松伊脸涨得通红,低头不语。
看到松伊这个样子,典吏以为松伊对男女之事羞于开口,便献媚地说:“你现在真是捡到天上掉下的馅饼了,以后就可以住大房子过贵妇人的生活了。到时,可不要忘记我的功劳哟。”典吏的话也不无道理,林尚沃不仅仅是郭山郡守,而且还是朝鲜第一巨富,一旦松伊能讨得林尚沃的欢心,自然就能够过上人人羡慕的幸福生活,这样一来,典吏从中牵线搭桥有功自然脸上有光,此外还能从中捞到一定的好处
相思别曲(2)
作者:崔仁浩
林尚沃对松伊表现出来的“关心”并没就此打住过了几天,林尚沃又召集全体官员举行宴会。新上任的使道老爷一上任就频频举行宴会,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情,正好端午节快要到了,所以在宴会上大家可一起戏水和做各种端午游戏。中国古代楚国大夫屈原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投水而死,后人为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在端午节这一天举行各种活动,其中一项就是水上龙舟竞赛。在韩国,自古以来龙舟赛又被称作“竞渡会”,重要的不是比赛,而是一种借以欣赏水上风光的郊游。
郭山北面有一个名叫云兴的地方,这里有一条江,江水在云兴回转而下,景色非常优美。
虽然已快到端午节了,但仍是晚春时分,江岸两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端午节又被称作“水节”,因此每年这个时候女人们都用菖蒲煮水洗头沐浴。
此时的菖蒲也是一年里香气最为浓郁的时候,端午节里人们采来菖蒲,或食之或将其扎成束挂在家中大门上方,据说这样可以驱邪,非常灵验。林尚沃带领大小官员,抛却公务乘船在江面上游玩,所有的人都兴致盎然。善解人意的典,特意安排松伊坐在林尚沃身边侍酒。时间长了,所有的人都看出使道老爷的心早已被官妓松伊俘获。林尚沃在众人面前对松伊也很放肆,非搂即抱,周围的人都觉得使道老爷的行为似乎有些过火,有损使道的体统。但大家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酒宴进入高潮之时,林尚沃开口说道:“从前,高丽名臣金克己在出使金国返回途中,经过云兴时曾作了一首诗,原诗是这样的。”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已经喝醉的使道老爷,林尚沃开始提笔在纸上书写金克己当年经过云兴时所写的那首诗。
金克己是高丽时代的名臣,也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在当时农民起义此起彼伏的时代,金克己一直对饱受压迫之苦的农民很同情,积极呼吁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是一个有良知的读书人。
卸鞍龙湾几时歇,云兴未到坐骑疲。
熔石蒸沙苦天热,渡水攀岩路逶迤。
骄阳难为繁兴赋,细雨遥想谢眺诗。
车行千里何容止,院君醉卧浓树荫。
林尚沃在纸上写完金克己的这首诗后,说:“如果有谁能将这首汉字诗讲给大家听,我就把这只端午扇作为奖赏送给他。”
旧时每逢端午节,宫中有用菖蒲制成艾虎或编成艾扇赏赐给臣下的惯例,这种艾扇也被称作端午扇,据说,拿着这种扇子过夏,既可避邪又可以祛灾免祸。因此林尚沃此话一出,马上有几个人自告奋勇站起来讲评这首汉字诗,但每当讲到最后一句“院君醉卧浓树荫”时都闭口不再往下讲了。因为这句话的原意是“郡守老爷喝醉了酒一头栽到了树荫下”,这倒没有什么难解释的,但如果照直说出来,就等于辱骂座中的郡守林尚沃在耍酒疯,所以这些讲解的人讲到最后一句都止住了,说句不明白赶紧溜之大吉。
“哈哈哈,”喝醉了的林尚沃舌头已伸不直了,含糊不清地说,“难道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没有一个人能解释出来吗?”
就在这时候,一个为官员侍酒的年长妓女开口道:“老爷!”
大家一下子静了下来,把目光投向那妓女。
“如果我们中某个人能译出这句话的话,您也会把端午扇赏给她吗?”
“那当然。”
见林尚沃点头答应后,那个妓女便说:“松伊认识汉字,能读会写,她肯定知道那句诗说的是什么意思。”
瞬间,大家的视线又都集中到了松伊身上。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一个身份低贱、不过是供人玩弄的妓女居然能读写汉字。
“你真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林尚沃问坐在身旁的松伊。
“明……白。”松伊的脸早已涨得通红,小声地回答道。
座中的人无不为之一惊。这么多人都没把这首诗完全讲清楚,一个妓女居然说明白这句诗的意思,这真让在座的官员们无地自容了。如果松伊真的把这句诗的意思讲出来,在座的官员们岂非都成了一字不识的白丁,那高高在上的使道老爷也将成为妓女们的笑料了。
“哈哈哈,真的吗?你知道这句诗的意思?来来来,说说看。”
于是松伊回答:“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郡守喝醉酒之后睡倒在树荫下。”
那一瞬间,在座的人仿佛都被浇了盆冷水似的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松伊能够明白这句诗的意思已让大家吃惊不小,她居然还当着使道老爷的面很坦率地说出这句诗的意思,更是让人佩服。就在众人哑口无言之时,林尚沃率先打破沉默,拿起盖有大红朱砂水印的端午扇递给松伊,并对她说:“好了,这把扇子就归你了。”
松伊双手接过扇子拜谢。
那天宴会结束后,典吏又悄悄把松伊叫到一边问:“你最近没来月经吧?”
松伊像上一次一样羞红了脸没有吱声。
典吏便接着说道:“那你回去赶紧梳洗打扮一下,今晚使道老爷可能还会叫你去。”
到了晚上,典吏又提了一壶茶来到林尚沃的卧房,林尚沃酒还未醒,仍面朝墙躺在那里。
“老爷。”典吏轻声叫道,以确定林尚沃是否已经入睡。
“什么事啊?”林尚沃回答得清楚而迅速。
典吏马上明白了,使道老爷这会儿肯定在想着松伊呢。
“我怕您夜里会口渴,茶壶给您放在桌子上了。”
“好啊,放在那里吧,你可以回去了。”
典吏故意卖关子,将水放在林尚沃床前的桌上之后,便后退几步假装准备离开的样子。这时,面朝墙躺着的林尚沃突然开口,很心急地问道:“没有别的什么了?”
典吏面对林尚沃没头没脑的问话,故意装作没听明白:“老爷说什么?”
“我说你拿来的只有水吗?”
“老爷的意思是……”典吏对林尚沃的话早就心知肚明,但仍旧在佯装不知。
于是,林尚沃咂咂舌头,说:“这漫漫长夜,干渴的又岂只是喉咙啊。”
“老爷,您的意思是……”
典吏的话还没说完,一直面向墙壁的林尚沃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典吏说:“典吏啊。”
“老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你用手摸摸我这枕头边是什么。”
典吏依林尚沃所言在枕头边摸索起来,原来是林尚沃事先放好的一锭银子。典吏马上明白了林尚沃的意思,麻利地将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老爷,小的马上就去办。为您取来些活水,而不仅是这壶茶水。”
典吏飞一般地去寻找松伊,这时松伊也早已按典吏的吩咐打扮停当。为避开他人耳目,松伊用头巾遮住了脸,悄悄地随着典吏从侧门进入林尚沃官邸,来到林尚沃的卧房门口。
松伊取下头巾进了屋。同上次一样,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光线很暗。林尚沃也同上次一样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松伊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时,林尚沃开口说道:“你自己把被褥铺开吧。”
松伊照林尚沃的吩咐打开被褥铺好。
林尚沃又问道:“你从哪里学会识字的?”
“跟红梅姥姥学的。”
“你姥姥红梅不也是官妓吗?”
“是的,大人。”
“那她又是怎么识字的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从小就是她教我认字写字,我的名字也是她起的。”
“唉,真是的。”林尚沃叹了口气,并没有继续说下去,随后是漫长的沉默。
对于松伊来说,这又是一个很尴尬的夜晚。她今年已经20岁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被使道老爷召来侍寝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很清楚。虽然她还是没被男子碰过的处女之身,但也知道自己侍寝之后就要盘起头发打扮成一个成年妇女的样子。如果自己命中注定要一辈子做男人的玩物,那第一夜能和使道老爷一起度过,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献给他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松伊一直是这样想的。可是,新上任的使道老爷第一夜根本就没碰她一个指头。
“老爷,”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松伊终于壮起胆子小声开口说道,“熄灯吗?”
本以为林尚沃已经睡着了,没想到林尚沃马上回答道:“熄了吧。”
松伊“呼”地一声吹灭了蜡烛,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与上次不同,今天夜里没有月亮。接下来又是漫长的沉默。松伊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只好坐在一点亮光也没有的屋子里,双手抱膝等着看林尚沃能有什么吩咐。谁知蜡烛熄灭之后,一阵阵疲劳涌了上来,身体变得越来越沉,松伊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最后竟然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昏睡中的松伊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她一下子睁开了眼。天边已泛起一层亮色,夜晚即将过去。映入眼帘的不是自己熟悉的小房间,而是一间陌生房间的天花板。松伊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坐起身来,本能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原来自己竟然合衣睡了一夜,而且不知是谁怕自己被凌晨的寒气冻着给自己盖上了被子。松伊转头看房间的另外一头,使道老爷仍旧面朝墙躺在那里,似乎还在熟睡。松伊的心怦怦直跳,好不容易镇静下来,开始回想昨晚的情形。是谁帮我躺在这儿,又是谁为我盖上了被子,难道都是新上任的使道老爷干的吗?也只有这个可能了,房间里除了我就只有使道老爷一个人了。这时,远处又传来了公鸡报晓的啼声,刚才自己也分明是被这鸡叫声惊醒的。不容松伊多想,外面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好像是怕被别人听见。随后只听见典吏在外面小声叫:“老爷,该起床了。”
林尚沃没有回答,他睡得很沉,还发出很响的鼾声。
“松伊,快点出来。”典吏又在外面叫道。
松伊踮着脚出了房间,用头巾遮住了脸和身体后跟着典吏穿过被露水打湿的院子。还没等走出去,典吏便偷偷地问松伊:“老爷对你怎么样?他一定是整夜缠着你不放,不,一定是恨不得把你整夜含在嘴里。”
典吏因为已经两次送松伊去给使道老爷侍寝,心里早就认定使道老爷与松伊的感情已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
俗话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嘛。新上任的使道老爷被妓女松伊迷住了的消息很快便开始在郭山传扬开来,虽然松伊两次为使道老爷侍寝的秘密只有典吏一个人知道,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这件事在郭山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郭山城内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谈论这件事,不但是妇女们聚到一起对此事喜闻乐道,就是男人们凑在一起的时候也议论个没完。总之,这是一件很容易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绯闻”,似乎没有人发觉所有这一切都是林尚沃早已策划好的。事情如他所愿向着他设计的方向发展,这些传闻当然也是林尚沃计划的一部分。
就当这件事情传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松伊的养母风风火火地赶来找松伊。松伊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山红提着裙角气喘吁吁地进了门,喝了一瓢凉水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松伊就问道:“松伊啊,我听说使道老爷现在被你迷得死去活来的,这是真的吗?”
养母山红一惊一乍的问话并没有让松伊感到慌乱,她红着脸但仍很沉着地说:“您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
山红点上一袋烟叭嗒叭嗒地抽了几口,对松伊说:“这死丫头,事到如今还跟我装什么蒜?现在全郭山郡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事了。新上任的使道老爷为了你魂都丢了,得了相思病,你没听别人说过这件事?现在我问你,这个使道老爷是不是已经两次让你为他侍寝了?”松伊想:“我两次到使道老爷房里侍寝,这件事只有使道老爷、典吏和我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母亲山红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问你的话可要如实回答,这可是我请那个典吏喝酒时他亲口对我说的,你这死丫头想骗你娘我可不行哟?”
山红吸了几口烟后又接着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已经被使道老爷召去了两次,对不对?还有啊,那个对你一见钟情的新使道老爷还赏了你一把端午扇,对不对?”
“您问这些干什么?”松伊有些难为情地回答。
“问这干什么?!”山红突然将手中正抽着的烟袋使劲地往地上敲,磕得砰砰直响。
“你这死丫头,我问这个干什么?你可真是傻哟,这可是关系到你一生前程的大事,难道你不明白?你这死丫头,人活着为的是什么?人活在这世上有机会就一定要把握住,难道你打算像你妈我一样,一辈子像酒馆里的酒碗似的在这帮臭男人手中传来传去,最后弄得豁牙掉口的?你愿意像我一样最后也变成被人抛在一边的旧玩物吗?”
松伊这才明白养母为什么这样急急火火地跑来找自己,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已两次被召到使道老爷房内侍寝的事情如实告诉了山红。
听到果有此事,山红欣喜若狂地问松伊:“那么,使道老爷对你怎么样?他是不是很喜欢你?行房的时候他是抱着你呢还是背着你?”
“既没抱着,也没背着。”松伊红着脸回答。
山红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膝盖,笑嘻嘻地问:“既没抱着,也没背着,那使道老爷一定不是把你放在他肚子上就是压在身子下了?”山红的提问越发赤裸裸。
当松伊告诉她真实情况是两次侍寝使道老爷没有碰过自己一手指头时,山红怎么也无法相信连续两夜使道老爷竟连松伊的手都没碰一下,更无法相信松伊仍是完好无缺的处女之身。山红惊得不由得叫出了声:“哎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这下可把山红搞懵了。她解开衣扣,拿起扇子猛扇一通,才渐渐缓过劲来。
“这么说,你这丫头还没破身?”大惑不解的山红连声叹息,“这真是件怪事啊,你说这使道老爷难道是阳痿,那宝贝硬不起来;要不他就是被阉割过的宦官,面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能在那里一动不动光睡觉?哎,我说你这个死丫头也是死脑筋,你干嘛不主动投怀送抱,去摆弄摆弄使道老爷的宝贝呢?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平时教你跳舞,教你唱歌,就算没有教你扭扭腰勾引男人,这个你也应该无师自通呀。唉,你这臭丫头,在使道老爷房里睡了两宿,居然还是处女,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砸漏了屋顶都不知道去捡。”
山红干着急没有办法,嚷嚷了半天才喘了口气,但马上又接着说:“听人说,这新上任的使道老爷是咱全朝鲜最有钱的富翁,这从天而降的机会你无论如何也要抓住呀。你难道不明白这是改变你命运的惟一方法吗?一个妓女想脱籍从民只能用钱来赎身,若能做富人的侧室或小妾,这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小事?这道理谁不知道,偏偏你这个死脑筋的丫头……唉,这帮臭男人呢,可能会一时对一个女人喜欢得死去活来,但一旦他尝到了滋味,就开始厌烦了,等到他觉得没什么新鲜感就会溜之大吉,男人都是这个德性。所以,你现在得趁着使道老爷对你着迷的时候,使尽一切方法将他牢牢拴住,这样你才能成为全朝鲜最富有的人的小妾,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摆脱当妓女的贱命。如果真能成为使道老爷的小妾,你妈我也能跟你享享福,过一过贵妇人的瘾。哎,我说你这个死丫头,你还有什么犹豫的呢?我的话你听进去没有?既然老爷召你去侍寝,当然就得做侍寝的事。新上任的使道老爷可能会碍于脸面不好意思,你这时得主动宽衣解带,那不就成了吗?再不,你可以撒娇让使道老爷为你脱衣,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没有谁是生下来就是阳痿的,你可以装作试试被窝里暖不暖和把手伸到被子下面去抚摸他的宝贝嘛,男人的那个东西,你动动它,它就会一下一下硬起来。唉,你也是20岁的人了,还不明白这个。唉,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傻丫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相思别曲(3)
作者:崔仁浩
山红像是要宽解自己胸中的郁闷,用手把自己的胸口拍得嘭嘭响,一边自顾自地唠叨个不停。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解开裙子脱去内裤,松伊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举动弄呆了。
“大白天脱衣服干什么?”
山红自己也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说:“现在我要亲自教你怎么才能使男人欲火中烧。”
山红脱去内衣后,从下身隐密处取出一件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用马鬃编成的小口袋。
“这是什么?”
见松伊一无所知,山红得意洋洋地告诉她:“别看你妈我现在上了点岁数,找的丈夫不怎么如意,钱也没挣多少,但却是命中注定不缺男人。现在那些男人还像牛蝇一样围着我转,这都是这个小东西的功劳。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东西,那些男人一旦沾上我的身子,一个个迷得骨软筋酥,再也离不开我了。这个东西叫香囊,懂了吧?”
这个马鬃编成的香囊中装有香獐子胯下分泌的麝香,旧时这种香囊十分名贵,寻常百姓家根本见不到,王孙贵族家女儿通常出嫁时将它系在最里层内衣里,实际是一种春药。
麝香的香味可以经久不衰,一个女人如果佩戴这种香囊,便会将这种香气化为自己的体香,但也不宜太浓,否则会发出一种非常腥臊的人粪味。所以,这种香囊必须要把口扎紧,让香味隐隐约约地散发出来,这时的香气大概是世界上最为芬芳的气味了。
“这袋子里装的麝香,只要是个男人,无论他是品行高尚,还是学富五车,只要闻上它一次,他们便会像六月发情的公狗一样,伸出舌头,急不可耐地缠住你不放。听人说,曾有一位修行了三十多年几乎已修炼成佛的老和尚在闻到这麝香的味道后居然也破了戒。我就不信新上任的使道老爷闻了之后,他的宝贝会无动于衷?不信你就试上一试。”
这种麝香的确有一种春药的作用,使行房人的性欲格外强烈。此外,麝香也可用于猝发性急病,作为急救药物,它可以使昏迷不醒的男人苏醒过来。人们常说麝香能够起死回生正是这个道理,所以麝香也是一味很名贵的中药材。
“解开裙子,脱掉内衣。”山红断然命令道。见松伊还有些犹豫,山红直催促:“还磨蹭什么,我叫你脱了裙子。”
松伊只好脱去了裙子和上身小衫。
“把长内裤也脱掉。”
当时朝鲜族女人穿的长内裤相当于我们今天穿的内裤,是当时女人们最贴身的内衣了。松伊一脱去长内裤,山红就要强行掰开松伊的双腿。
“让我来看一看你的玉门。”
松伊吓了一跳,赶紧合上双腿。山红可不轻易放过,笑嘻嘻地说:“我女儿的玉门就像成熟得恰到好处的果子。这么好的东西,新上任的使道老爷竟没有打开来看看,难道他真的有毛病不成?”
山红一边用针线将自己戴过的香囊缝到松伊的长内裤里,一边说:“我得到这个香囊大约还是在我20岁左右时,一个派往清朝的使臣在我为他侍寝后给了我这个,他对我说,这在中国也是一个很贵重的物件,这里面装的麝香产于中国云南和四川,中国人把香獐子的这种分泌物称为‘当门子’。从那之后,我一直戴着它,进出你娘玉门的人也就从未间断过。有时,这个刚走那个又来,有时是这家主人刚走他家下人又来,至于那些四方游走卖唱的人就更不必提了。那时候家里的大门半夜里都有人进进出出。”
在为松伊缝好香囊后,山红又嘱咐松伊道:“以后你就戴着它,但是要牢记一点,那就是你的玉门可以给那些男人看,但这东西却决不可示人,绝对不可以。那些男人闻过这种气味之后,他不觉得是香囊的味道,而是错以为是你体内发出的味道。你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让他们闻到这种气味,他们就会以为这是松伊你身上特有的气味。记住,松伊啊,绝对不可以把这个拿给别人看,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行。一定要记住了。”
临走时,山红好像是要做总结似地对松伊说:“记住我的话,凡事都讲机遇和缘分。可能过不了多久,新上任的使道老爷又要召你侍寝,事不过三,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花开要看节,还有一句话,‘花无九日红’,现在你面临好时节,如果机会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新上任的使道老爷就不会对你感兴趣了。一般来说,男女姻缘关键在双方头三次见面,如果过了三次这姻缘还未结成,双方之间便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你两次给使道老爷侍寝,却没被碰一个指头,这不等于说使道老爷是个阉人或是阳痿什么的,而是他可能打心眼里非常珍惜你,觉得你美若天仙,不忍心破坏心中美好的东西。所以,下次如果使道老爷还召你侍寝的话,可能会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要拿出孝女沈清用裙子蒙住头跳进滔滔江水的劲头扑进使道老爷怀里。使道老爷不是赏你端午扇了吗?你可以拿着它,走到老爷身边假装为他扇扇子,如果不行的话,你干脆直接钻进使道老爷的被窝里,如果他真的训斥你的话,你就哭。只要是男人,没有人能抵挡住女人的眼泪的,在看到他有了反应之后,不要急于委身于他,你还可以闹闹别扭撒撒娇什么的。一句话,你心里欢喜也不能表现出过分喜欢的样子,因为这样可能会使使道老爷觉得你是个很轻浮的女孩,虽说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但你若没有全身心地投入,也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你千万不要忘记这个夜晚可能是决定你生死的重要关头,如果你不能使使道老爷钟情于你,那你以后只能任那帮臭男人们摆布了,最后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酒馆里的酒碗一样,落得个豁牙掉口残破不全的下场,像我一样成为一个老妓女。”养母山走后没几天的一个傍晚,典吏来找松伊,刚见面又问她最近来没来月经。松伊对这句话的含义已知道得非常清楚了,但仍是羞于开口回答,只是涨红了脸摇了摇头。典吏压低了声音接着说:“今晚使道老爷可能会召你侍寝,你先好好打扮一下等我过来领你过去。”听了典吏的话,松伊的心怦怦直跳,脸发烫,全身也一阵阵发热。新上任的使道老爷两次与自己同房过夜却没碰过自己一指头,但在松伊心中,对使道老爷的爱慕之情却早已悄然而生,使道老爷已牢牢占据了她的心。虽然没有肌肤之亲,但使道老爷却也是自己生来第一个与之过夜的男人。
对于松伊来说,她只不过是个官妓而已,郡守老爷作为一个地方长官,两人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
松伊匆忙去沐浴,她用艾草煮过的热水沐浴后坐到镜子前面梳妆打扮。镜子里的松伊是那样年轻美丽,甚至在她本人看来也不禁为之恍惚。
松伊的皮肤很白,而且没有一点瑕疵,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样子。朝鲜很早以来便把具有像玉一样洁白透明皮肤的人称作是天生贵人,所以有很多女人把捣碎的蒜搅在浆糊里涂到脸上,以使自己的皮肤美白,而松伊却天生丽质有像玉一样洁白透明的皮肤。
一般妓女化妆通常化“粉黛妆”,抹上一层厚厚的粉使脸显得很白,把眉毛描得很细很清晰,然后在头发上抹上很多头油使头发看起来非常光滑。这种很有特色的浓妆也叫“妓女妆”。松伊眉清目秀,皮肤又好,没有必要化这种妆,只要化简单的“施粉无朱”妆就可以了,只是略微扑点粉,不用胭脂一类的东西。
松伊照养母山红的吩咐将装有麝香的香囊口稍微打开一点,使香气正好隐隐约约地散发出来后穿好内衣。
松伊想:“这次又有机会去给使道老爷侍寝,要像母亲所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也要使老爷喜欢自己,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说不定真如母亲所说,能有机会成为使道老爷的侧室呢。”松伊穿好衣服后又坐到镜子前梳头,因为刚用艾草水洗过的缘故,她的头发特别地润泽有弹性,并有一种淡淡的香气。
“今晚或许就是母亲所说的最后的机会了,不管用什么手段引诱使道老爷,我真的要像孝女沈清投江那样毅然钻到使道老爷的怀里,”松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一定能行的,今晚哪怕是死也要死到使道老爷的怀里。”
说到这里,松伊惶恐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但她的脸还是涨得通红,心也怦怦直跳。这还是以前的松伊吗?作为大逆罪人的女儿,松伊被迫沦落为官妓,但她的血管里流淌的仍是她父亲的血,那个梦想拥有天下至高无上权力的李禧著的血,她骨子里仍是曾经是关西第一侠客在生意场上无人能敌的李禧著的女儿。不仅如此,英雄难过美人关,李禧著一直喜欢女色与美酒,当年不是他带着林尚沃在北京逛了最好的妓院吗?只要松伊的血管里还流淌着她父亲的血,即使是个女儿身也肯定会有风流的天性。
天黑不久,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传来典吏的声音:“松伊在吗?快点出来。”
松伊用头巾遮住脸和身体出了屋。这是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春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已是初夏时节,道路两边沟渠里的水哗哗地淌着,不时传来几声蛙鸣。走在明亮的月光下,松伊感觉像是在梦中行走一般。
快走近使道官邸时,典吏回过头对松伊说:“老爷这次召你来可是一杯酒也没喝,老爷对你十分有意,你可要小心侍候。”
相思别曲(4)
作者:崔仁浩
典吏自有典吏的打算,每次使道老爷派他找松伊时都会格外赏钱给他。如果松伊能再进一步成为使道老爷的小妾,那就更好了,这样一来自己没准也能交个好运。总之,对他来说此事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为了避开他人耳目,典吏带着松伊从偏门进了使道官邸,正门外巡逻打更的人走来走去,顾及使道老爷的体面,怎么也不能让这些人看到松伊。
新上任的使道屋里灯火通明,松伊已非常熟悉这间林尚沃卧房。
“老爷。”典吏躬腰低声叫了一声。
“谁呀?”屋里传来林尚沃的声音。
“老爷,是我,典吏。”典吏暗笑一下说,“老爷,松伊给您带来了。”
“快进来吧!”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前来这儿的时候通常只点一支蜡烛,屋里很暗,使道老爷也总是喝醉了酒面壁躺在那里。今天与以往截然相反,屋里灯火通明和大白天一样,使道老爷也没喝醉酒,声音洪亮听起来精神很饱满的样子。
“松伊啊”,典吏温和地对松伊说,“快些进去吧!”典吏明知道即使不说也没什么,但他还像话中有话似的加了一句:“老爷,小人先行告退,明天天亮小人再来侍候老爷。”
房里没有任何动静,典吏暗自窃笑着离开了卧房,高兴得边走边唱:“哎呀,太好了,可喜可贺呀,新上任的使道原来也是风流种子啊。”
大摇大摆走着,口袋里不时发出银钱撞击的声音,典吏的兴致随着口袋里叮当作响的声音越发高涨,他琢磨着:“今晚真是个好日子。对了,如果到山红那里悄悄对她说她女儿又去新上任的使道那里侍寝了,她肯定免费好吃好喝招待我,真是个好日子啊!”
松伊在使道卧房前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老爷,松伊要进来了。”
屋里立刻响起使道的声音:“快些进来,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松伊双手悄然推开门来到屋内。
林尚沃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屋子中央,不知何故旁边还摆着酒桌。
“坐吧。”看到松伊手足无措的样子林尚沃温和地说,“我今晚想喝酒了,所以叫你来。”
说着,林尚沃“哗啦”一声将房门大敞开,屋外明亮的月光倏然泻进屋里,此时即便把屋里的蜡烛都熄掉,屋里也会明亮得如白昼一般。
“来,给我斟酒来。”林尚沃端起杯,松伊急忙双手为其斟满。林尚沃一口气饮干了杯中酒。明亮如水的月光衬托得松伊越发美丽出众,真称得上天下绝色。林尚沃看到松伊多是在宴会这样的场合,还从来没见过松伊此时这般曼妙姿容,仅有的两次夜里单独相处都只看到微弱烛光下松伊依稀的容貌。在明亮的月光下林尚沃一边细细地端详着松伊的容貌一边想:“松伊的相貌真像自己那个大逆罪人朋友李禧著,简直是和她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挺拔的鼻子,又黑又大的眸子,连眼眉都和李禧著一模一样。”
“你也喝一杯吧。”林尚沃将自己喝干的酒杯倒满后递给松伊。通常情况下达官贵人们是不会劝妓女饮酒的,即使有时会允许妓女饮酒也不会将自己用过的酒杯给她们用,像这样将自己喝过的酒杯递给妓女还为她倒酒的事情只有在两情相悦和喝交杯酒时才可能。松伊并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因此松伊虽然没有推让,但接过来时却羞红了脸。松伊饮尽杯中酒后将杯子递还给林尚沃。
“老爷,给您的杯子。”一个卑贱的妓女敢将自己喝过的杯子直接还给使道老爷是一件常人所不敢想像的事情,松伊身上这种敢做敢为的气质大概也来自她父亲李禧著的遗传。
林尚沃丝毫没有介意。他接过杯子,松伊双手为他斟满酒,刚刚喝了一杯酒的松伊脸庞便开始微微发红,这更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之色。
“我记得你会读书写字?”
几杯酒下肚已有些微醉的林尚沃问松伊。
“会一点儿。”
林尚沃指着墙边的屏风说:“你念一下那边屏风上写的诗。”
屏风上写有唐朝诗人万楚的一首汉字诗,万楚生时并不为人所知,流传后世的作品也不过七八首,但却被后人广为传诵。屏风上的这首诗是他一首题为《五日观妓》的诗。这首诗是端午节戏水归来林尚沃亲手写在屏风上的,也就是松伊解对了那句“太守喝醉了倒在树荫下”汉诗得到林尚沃赏赐端午扇的那次。松伊开始慢慢地念起来。
西施谩道浣春纱,碧玉今时斗丽华。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新歌一曲令人艳,醉舞双眸敛鬓斜。
谁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
念着念着松伊的脸上开始泛起红潮,因为屏风上这首万楚的诗仿佛就是在歌诵自己的容貌。这首诗首句讲的是西施在溪边浣洗自己亲手织的纱,碧玉则是南朝宋汝南王的小妾,相传她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曾有一首《碧玉歌》形容美丽的碧玉16岁时便让男人们神魂颠倒,让自己念屏风上这首万楚的诗暗指自己比西施和碧玉更美丽,新上任的使道似乎以此诗向松伊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该诗的最后一句更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深深爱意。
“谁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
相传端午节用五色彩丝缠在胳膊上可以长命百岁,这句诗对这个风俗提出质疑:“谁说这五色丝可以延续一个人的生命?我宁愿今天死在你的家中。”这句是说如果能跟自己心爱的人一起,甚至不愿缠五彩丝线祈求长寿,期望能与爱人在一起同生死,这正是这首诗歌的主题——真挚动人的爱情。
松伊这才明白使道老爷对自己的相思之情,明白了使道老爷愿同自己共生死的心迹。
松伊一口气将这首诗念完,林尚沃一边拍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感叹说:“松伊你怎会这么聪明伶俐呢?”
“老爷。”松伊抬起头看着林尚沃说。
“什么事?”林尚沃醉眼惺松地问松伊。
松伊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想为您献上一首曲子。”
“唱歌?太好了。”林尚沃很有兴致地点点头。
于是松伊开口唱了。歌中唱道:万事为君愁,哀思上心头;人间苦离别,不抵守空房。
白日不见君,梦中亦难觅;相思不相见,有情人断肠。
心中空惆怅……
松伊唱的这首曲子名叫《相思别曲》,是当时流行曲目中的一首代表性歌曲。它的作者已无从考证,产生年代也不详,是一首歌唱男女爱情的具有代表性的歌。
这首曲子以描述情人离别之苦、独守空房种种相思无法排遣的痛苦为开始,在细微刻画了等待自己心上人的相思之苦后,以人死不能复生,但愿来世能再续前缘作结。
与万楚那首诗不同,这首曲子是从一个女子相思的角度来歌咏忠贞爱情,松伊巧妙地借用这首曲子对刚才林尚沃用万楚的诗间接表达自己爱意作出了酬答。
幼时同唱的歌至今还历历在目,声声入耳,看到什么都是你的脸庞,听到什么都是你的歌声,求求你,求求你,老天爷呀,快把心上人送到我身边吧,求求你啦。
前生来世彼此不要会忘记,这是百年的盟约。
……
松伊的唱腔清新悲凉,这首曲词本身已是相当的哀婉,曲词又是那样地悲伤,闻之令人心中愁情顿生,肝肠寸断。
林尚沃双目微闭,凝神静气听松伊歌唱。
林尚沃也听懂了松伊此曲的深意,这首《相思别曲》也确实道出了松伊的相思之情。
明亮的月光透过敞开的大门照进屋内,屋外天空中高挂着一轮圆月,松伊哀绝的歌声回荡于屋子内外,月光里也仿佛弥漫着相思之苦。
越过万水千山,我也要去寻找我的檀郎,怎奈山峰重叠,高不可攀;怎奈水流湍急,泥沼隔阻;望着天空圆圆的月亮我又想起你,一日离别西归后却再难寻觅。
这天夜里,酒桌撤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喝醉了的林尚沃又像以前那样面壁躺在睡垫上,而松伊则和衣抱膝坐在房间一角。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林尚沃仍一言不发地躺在那里,松伊也一动未动。最后,还是松伊先开了口:“老爷,我要熄灯了。”
林尚沃随口应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松伊熄了灯,月光却把屋子里照得通明光亮。松伊铺好被子,又对林尚沃说:“老爷,夜里风凉,您到这里来睡吧。”
松伊服侍醉酒的林尚沃躺到褥子上,为他盖好被子后,自己开始慢慢除去衣物。她没有任何羞涩落落大方地做着这一切,养母山红的那些话也早已抛诸脑后,什么“这是你不容错过的最后机会了”之类的话她仿佛已全然忘记,心里只想着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度良宵。正像自己所唱的《相思别曲》中的歌词那样,“怎么看也看不够的是恋人的脸庞,怎么听也听不够的是爱人的歌唱”,松伊正是这样心怀爱慕之情心甘情愿脱去了衣服。松伊除去衣裙,摸索着钻进林尚沃的被窝。此时此刻,松伊和林尚沃的身体都热得像一团火,可林尚沃仍旧连手指也没动一下。
“他还在犹豫什么呢?”松伊想,“他一定为什么事所困扰一直在徘徊彷徨之中,既然新上任的使道老爷这么喜欢我,像他用万楚诗表达的那样愿与心爱的人一同死去,那他还在等什么呢?”
松伊一下子抓住了林尚沃的手,她已经没有任何顾虑,只听她在林尚沃耳边悄悄说道:“老爷您看,躺在你身旁的是野狐呢还是松伊?”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呢?”林尚沃好像有点心烦意乱。
“说不定不是妓女松伊而是化身为人形的狐狸,万一我不是松伊而是狐狸变的,那我屁股后一定有尾巴,老爷您不想摸摸看吗?”
松伊紧抓林尚沃的手将它放到自己身后。冒失的松伊抓住林尚沃的手将它放到自己屁股后,林尚沃的手立刻感受到松伊滚烫的身体。
“老爷,我问您,”松伊吐气如兰,“我屁股后到底有没有尾巴?”
“嗯,”林尚沃回答说,“摸了,什么也没有。”
“那我是松伊还是野狐呢?”
“你不是野狐,你明明是松伊嘛。”
“那么老爷”,身体滚烫的松伊钻进林尚沃的怀抱,“您怎么好像觉得我是九尾狐的样子似的躲着我,我明明是没有尾巴的松伊,您却把我当作九尾狐。”
黑暗中,林尚沃脑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在犹豫些什么呢?”
伴随这一喝声的还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脑袋,“你这家伙,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相思别曲(5)
作者:崔仁浩
是久违的石崇大师的大喝之声。30年前,他和现在躺在自己身边的松伊的父亲李禧著走北京,赚了大钱后去逛妓院,正巧遇到绝色美人张美龄,当听到她哭泣着哀求救救她时,林尚沃脑际也是响起这声大喝,正是这声大喝使林尚沃下定了决心。
当时林尚沃完全可以无视她的哭诉,夺走她的贞操,但这样做无疑将她推上绝路,惟一解救这个女人的办法就是支付赎金将她带出妓院还以自由之身。就这样,林尚沃最终付了500两的巨款为她赎身让她获得了自由。
那天夜里,他躺在张美龄身边一夜未眠,脑袋里被那声霹雳般大喝震得长久不能平静下来。
“你这家伙,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30年后的今天,在自己与松伊同床共枕的时刻,这个霹雳般的大喝又一次在林尚沃耳边炸响,但奇怪的是林尚沃今天反而平静舒坦起来。
“你这家伙,我问你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呢?”
是啊,我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呢?林尚沃扪心自问,难道是因为松伊是我好友李禧著的女儿的缘故?松伊既然是李禧著的女儿也等于是我林尚沃的女儿,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将松伊从火坑中解救出的惟一办法,只有这样才可以使松伊摆脱卑贱的官妓身份成为良民。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这个计策的,娶松伊为偏房,出钱为她赎身,买个女子来代她继续充当官府妓女,要让松伊恢复良民身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此时此刻林尚沃手中仿佛握着一把利刃,只是这把利刃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救人的。
想到这里,林尚沃觉得像一下子卸掉了许久以来压在心上的巨石,心情顿时舒畅了起来。他紧紧抱住赤身裸体钻到自己怀中的松伊。
“你问我为什么把你当作九尾狐,”林尚沃话锋一转,“因为我今晚想和你一起死在这里。”心中已不存在任何芥蒂的林尚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激情澎湃的心。而此时此刻的松伊虽然还是刚刚年满20的处女,但在心爱的人面前已没有了一丝羞涩,虽然是将自己正当花季的身体第一次奉献给一个男人,那也是因为两人前生有约。此时如果说林尚沃是云那松伊就是雨,凡是被林尚沃所覆盖到的地方松伊便播撒雨露,云雨之情使两人世界里一夜之间开满了鲜花。
“松伊啊”,每到情浓之处林尚沃便呻吟般地叫着松伊的名字,“老爷”松伊热烈地响应。虽然两人已融为一体已到了无法更接近一步的程度却还要一再确定和自己在一起的人是谁,反复地呼唤着对方。
“松伊啊,”林尚沃抚摸着松伊光洁的背部,“你在哪儿?”
松伊娇嗔道:“我不就在您怀里吗?”
“那我怎么看不到你啊,难道你真的不是人?”
“我不是跟您说过我不是人了吗?”
“那你是修行百年的狐狸吗?”
“如果我是修行百年的狐狸怎么会没长尾巴呢?”
“你有尾巴,”林尚沃的手滑向松伊的臀部,他的抚摸令松伊酥痒难忍,“咯咯”笑着扭动着身体。
“太痒了,老爷。”
“你屁股后明明有尾巴。”
“您刚才还说没有呢,怎么这会儿又说有了呢?”
“因为你是狐嘛,百年修行的白狐化为人形时有时有尾巴有时没有尾巴。你肯定是白狐,快从实招来,你化为人形到本大人身边想干什么?““小女的确是修行百年的白狐,到老爷这里只为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希望真正脱胎换骨变为人,这是我平生惟一的愿望,不再做狐狸而希望成为真正的人。”“要怎样做你才能成为真正的人呢?”
“这个嘛,”松伊钻到林尚沃怀里说,“小女我如果能得到老爷您的心肝,吃到肚里去就能真正变成人了。”
“那好啊,”林尚沃袒露出胸膛对松伊说,“真是这样的话你就把我的心肝掏出来吃掉好了。”“真的吗?”
“真的,来吧,把我的心肝掏去吃了吧。”
于是松伊将头伸到林尚沃怀中,舐咬着林尚沃的胸膛,林尚沃情不自禁地发出呻吟的声音。
“小女不但要吃了老爷的心肝,还要摄走您的魂。”
松伊的嘴吮遍了林尚沃全身各处,真像一只吃人心肝吸人骨髓的狐狸,林尚沃再也捺不住自己抬身紧紧抱住松伊与之融为一体。
“如果你是百年野狐,那我是什么呢?”
“老爷嘛,老爷是……”松伊有些语无伦次。
“我到底是什么?”
“小女是狐狸的话,老爷就是狼。”
“对,你说的有道理,我就是只狼。”
林尚沃嘴里真的像狼一样叫着紧紧抱住松伊。
就这样两人整整缠绵了一夜,一刻也未分开过。时间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便从两人身边溜走,随着第一声公鸡啼鸣的叫声,一夜未眠的两人迎来了晨光熹微的拂晓。
“老爷,小女有个心愿。”
“什么心愿?”
“我希望您能为我杀掉第一个打鸣的公鸡,割断它的脖子。”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典吏的声音:“老爷,老爷起床了吗?”见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典吏把耳朵凑到了门边,但还是连喘气的声音也没听到。他将昨晚藏到怀里的松伊的鞋放到了石阶上,再次轻声呼唤,这次他叫的是松伊。
“松伊啊,”典吏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轻声喊到,“起床了吗?起来了就快点出来。”屋里仍旧没有人回答。典吏一时没了主意,很尴尬地站在屋外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现在天刚刚放亮,但过不了多久天便会大亮,再这样延宕下去,一切都会公诸于众。典吏没有办法只得又提高了声音叫道:“松伊啊,起来了吗?起来就赶紧出来。”
这时,一直寂静无声的房里传来了林尚沃的声音:“谁在外面这么大声音啊?”
典吏吓了一跳,赶紧躬身答道:“老爷您起床了吗?典吏来给您请安了。”
“有什么事吗?”
“老爷,天快亮了,现在已是黎明时分了。”
“你这个家伙,”屋里再次传来林尚沃的呵斥声,“什么黎明时分?现在还黑灯瞎火的,等天亮了再来吧。”
“老爷,”典吏一着急,连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晨鸡已经报晓,您难道没听见打鸣的声音?”
“我叫你天亮再来,听到没有?”
“知……知道了。”
无奈,典吏只得一边向后退一边说:“老爷,小人天亮再来。”
典吏再次拿起松伊的鞋子放入怀中离开了林尚沃的卧房。典吏听了林尚沃的话真是进退两难,他边走边想:“使道老爷让我天亮再来,看来使道老爷真是让松伊这个小妖精给迷住了,明明是天都快亮了他却说是黑灯瞎火。”
想着想着,典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两人一定是翻云覆雨一夜不曾合眼,现在正是恋恋不舍之时,他俩现在肯定是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想到这里,典吏不由得手舞足蹈,自言自语:“真是太好了。”
昨夜送松伊去了使道老爷的卧房后,典吏又去了山红的小酒馆。果然不出所料,山红闻听松伊被召去给使道老爷侍寝的消息,让他喝了一夜的酒也没收他一分钱。典吏在山红的小酒馆里一直喝到深夜酣然睡去,直到黎明前想起松伊还在使道老爷的房中才一下子醒过酒来,赶紧回到林尚沃那儿想人不知鬼不觉地将松伊送走,谁知使道老爷却让他天亮再来。
“哎呀,使道老爷被松伊迷住了,真是彻底迷住了。”典吏继续手舞足蹈地走着。他摇摇晃晃来到府院后门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因为天刚蒙蒙亮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他还惦记着过一会儿去叫松伊回去,所以也不敢走远,就那样坐着打起了瞌睡。
松伊见典吏被林尚沃喝退后,开始有些不安:“老爷,我该走了。”
“再待一会,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现在黑灯瞎火的走什么走。”林尚沃不愿让松伊就此离开,又一次将她抱紧说。
“老爷,”松伊笑着说,“小女是只白狐,天亮之前不能离去的话就会当场现出原形。”
“你昨晚不是已经吃了我的肝变成了人了吗?”
“这还远远不够,”松伊答道,“想要变成人的话还需要足够的真情。”
“我会给你的。不要走,松伊。”
“我不走,老爷。”
“我一会儿就跟他们说我不舒服,我要与你在这儿厮守一天一夜。”
“老爷,”松伊起身说道,“小女现在是早上的‘朝云’正要退去,傍晚又会化为雨来找您。”松伊此话出自中国古典故事。战国时楚国的宋玉在其名篇《高唐赋》序中写到,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见高唐之上云气变化无穷。宋玉告诉襄王说那就是朝云,并说了一个故事:“昔者先王(指楚怀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群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为‘朝云’。”
“唔,你也知道巫山云雨的典故?”林尚沃对松伊能如此博学吃惊不小。
聪明伶俐的松伊通晓古典,将自己比作朝云,以此比喻昨夜云雨之情,再次展示自己的才智。
“对呀,”林尚沃一拍大腿道,“你说得对,你不是白狐是朝云,好吧,你走吧,就像巫山南峰上的朝云漂浮而去,晚上听到我的呼唤就化做雨露来与我相会。”
这时门外又传来典吏小心翼翼的声音:“使道老爷。”
“谁?”
“小人是典吏,您起床了吗?”
“当然了。”
“那您让松伊快点出来吧。”
“知道了。”
不一会,松伊又像来时那样戴上头巾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典吏赶紧从怀中取出鞋来递给她。这时天已大亮,无法遮掩行踪,典吏尽可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松伊,急急忙忙向府院外走。为避开他人耳目,两人像逃跑一样慌慌张张地出了后院角门。所幸,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
一走出府院,典吏感觉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出了一口气,急切地问松伊:“昨夜怎么样?天都亮了老爷也舍不得让你走,你看他多么喜欢你。”
典吏看了一眼身旁的松伊,虽然松伊的脸仍被头巾遮住,但典吏却感觉到现在的松伊已不容随便侵犯,举手投足间仿佛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官妓松伊,在与高高在上的使道老爷同床共枕后,松伊似乎也成了使道老爷的如夫人。
如夫人是小妾的别称,不是明媒正娶在家中有稳固地位的正室,朝鲜古时还称之为妾室、副室、别室、别家、侧室等,但这些都是一种贱称,如果这小妾已被认为是家中事实上的妻子而加以尊称的话,则称之为如夫人。
“松伊啊,”典吏讨好地说,“你以后要是成为使道老爷的夫人,可是进了豪贵之门,到时候可不要忘了典吏我的功劳啊。你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当天下午夕阳西下时分,山红像一阵风一样跑到了松伊居住的地方,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松伊屋里,脱下鞋子随手扔到一边。见屋里只有松伊一个人在睡大觉,看来松伊昨晚整夜都没有合眼。
山红进屋就赶紧把松伊摇醒,大声嚷嚷道:“大白天的你睡得这样死,鬼来了把你背走都不知道。快起来,我的好闺女。”
松伊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嘴里嘟囔着:“什么事啊?”
“你说什么事?真是我的宝贝闺女。”山红抚摸着松伊的脸,以她女性特有的敏感觉察出松伊昨夜已与使道老爷成其好事,这使山红极为兴奋。
“快,说说看,昨晚怎么样?你按我说的办了吗?”
松伊佯装不解,红着脸看着山红并不答话。
“宝贝啊,”看着松伊在那儿装糊涂山红愈发着急,她用力拍着松伊的肩膀,洋洋自得地说,“好了,你妈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千万不要骗我哟,想都不用想,昨天夜里你和使道老爷同床共枕了吧,你妈我早就料到了。”
松伊心里很清楚,一定是典吏早将自己昨夜为使道老爷侍寝的事告诉了养母山红,这个快嘴的家伙,什么事也藏不住。
“好了,乖宝贝,”山红在旁边偷偷地端详着松伊的脸急切地问,“告诉妈妈,怎么样?你按我说的去做了吗?我可跟你说过,再一再二可没有再三再四,这可是关系到你终身前程的大事。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怎么样?你和使道老爷成事没有?你与使道老爷同房时带了我给你的那个香囊了吗?你是像孝女沈清那样用裙子蒙面跳进滔滔江水那样横下心来钻到使道老爷的怀里的吗?哎呀,真是急死我了,你这个死妮子,倒是说话呀!”
山红一急之下,索性分开松伊的双腿低头去看松伊的私处,嘴里还说着:“让我看看我姑娘的玉门,使道老爷那个宝贝是不是在这里进进出出忙了一夜?快让我看看。”
松伊赶紧将两腿合起来,红着脸开始一五一十地向山红讲述昨夜发生的事情。松伊的话刚讲到一半,山红就猛地站了起来,高兴得在屋里跳起舞来。似乎还嫌屋里不够宽敞,过了一会干脆一脚踢开房门,穿着袜子在院子里又唱又跳。
山红跳了好大一会才又回到屋里,接着问松伊:“嗯,他都怎样同你玩耍的?是抱着你呢还是背着你呢?”
“他把我抱在怀里。”
“他是将你放在身下?还是放到肚子上?”
“有时是压在我身上,有时是把我放到他肚子上。”
“哎呀,我的宝贝闺女,使道老爷让你怎样你就怎样了吗?”
“嗯,他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这么说来,你同使道老爷交欢时心里一定非常高兴了?”
松伊没有回答,但她的脸更红了。山红找到火石点上一袋烟,一面抽一面接着问:“使道老爷是不是一刻也没有将你从怀里放开?”
“使道老爷在天刚蒙蒙亮时还要和我在一起,把来接我的典吏大人给斥退了。”
“是吗?那你们又弄了一回?”松伊点点头没有说话。
山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喊出声来:“这老家伙还真有把子力气,他也不怕在你身上下不来,你说说,他也真是的。”
山红将松伊揽到自己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干得好,宝贝闺女。真是太好了,使道老爷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他没再说什么。”
“你们分手时他什么也没说?”
“老爷他说,让我早上化做朝云盘绕在山顶,到了傍晚听到他的召唤就化为雨露下山来与他相会。”
山红可不懂什么意思:“这是什么话呀?说得人糊里糊涂,朝云是什么意思?变成雨下山又是怎么回事?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别的就没说什么了。”松伊不知道山红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只好低头抿嘴笑。
“笑,你这个丫头,”山红不由得又发起急来,用手把胸脯拍得嘭嘭响,“难道他没向你许诺什么时候置办外宅将你养起来?”
旧时朝鲜为小妾置办外宅也叫“妾置家”,这表示小妾的身份得到认可并另外为她置家供养她。
“我的话你可听好了,男人见了自己中意的姑娘就像采集花粉花蜜的蜂蝶一样被迷得忘乎所以,但一旦花粉掉光了,蜜也吸尽了,这蜜蜂蝴蝶就会掉头不顾找别的有更多花粉和花蜜的花去了。男人们都是这德性,你别看现在使道老爷对你如何着迷,整夜寻欢作乐,过不多久他就会心猿意马准备去找更好的花了。而且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还是个官妓,不能像普通良民女子可以做一般人家的小妾,人家那样做了小妾算是良妾,而你最多只不过是个妓妾,就跟人家里的使唤丫头差不多,是没有任何地位的。妓女呀,只是男人们一朝一夕风流的玩物,何况现在使道老爷在义州还有妻室,谁知道那位夫人听到丈夫要纳妾的消息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跑到这里来大闹一场。到那时候,宝贝呀,无论是使道老爷把你抱在怀里还是背在背上都没用了。弄不好你就成为被男人玩弄后抛弃的玩偶。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趁着使道老爷倾心于你的时候央求他为你置办外宅。这可是关系你今后一辈子幸福的大事,你要用尽心思才对。”
“可是我,”松伊红着脸打断了山红的话,“我不指望使道老爷为我做任何事,这些我都没有想过。”
“那你想怎么样?”山红一脸愠怒。
“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我不想从他那里再得到别的什么东西。”
“这样就很好?!是啊,你这个死丫头,你现在正当青春妙龄,可是你想过没有,一眨眼的工夫你就会年老色衰,变成我现在的样子,像个豁牙掉口的酒碗,您愿意那个样子吗?”
“就算那样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真的不图他什么,真的没想过将来会和使道老爷怎样。”
“哎哟,我们家还出烈女了。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山红不由得又把自己的胸脯嘭嘭拍了一通,然后对松伊说道:“好吧,我不管你是能做成使道老爷的小妾,还是被他玩过之后被他抛弃,这都是你命中注定,不关你娘我的事。但你无论如何要对使道老爷说,请他付了这支簪子的钱。”
说着,山红从自己的头发上取下簪子递给了松伊。
松伊接过山红突然递过来的簪子,心中很是不解。她压根不知道,这是自己生母生前用过的东西。山红从前曾下过决心在时机到来时将这支簪子交给松伊并把关于她身世的秘密讲给她听。现在机会来了,松伊面临生死抉择,是能讨得使道老爷的欢心成为他的小妾,还是从此在花柳行中沉浮最终以卑贱的身份死去,此时的松伊正站在决定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上。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花费了多少心血,他总应该付些钱吧。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我领养了你这么多年,这世上哪有不花钱的好事?”山红冷冷地说道,“你不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你五岁大时我从别人家把你抱来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从那时到现在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给你的,这世上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当初要不是我收养你,你恐怕连小命都没了,更不用说现在生得花容月貌了。你把这支簪子给使道老爷,就说山红让他买下这支簪子。沈清卖身还卖了300石米,我这花枝招展的女儿被他一口吞掉还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哪有这等美事?何况他还是当今的首富,起码应该付清这么多年来你的口粮钱。”
山红这样做也是出于多种考虑。通过典吏的讲述山红获知上次登门对松伊生母刨根问底的两班贵族便是新近上任的使道老爷,她是个精明的女人,觉得这刚刚上任的使道老爷肯屈就到她的小酒馆里来一定有他的用意。但究竟是什么驱使这新上任的使道老爷这样做呢?他一定是与松伊已死去的父母有着某种关系,否则他不会这样做的。此外,从大家传说的使道老爷上任后与松伊发生的一些故事来看,使道老爷不仅仅是爱慕松伊的美色,而是真的对松伊动了情。松伊前两次为使道老爷侍寝,而使道老爷居然没有动松伊一个指头就把她送了回来,这极有可能是他从心里将松伊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现在山红准备抛出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招,那就是这支簪子。她回想起自己那天在酒馆里曾给使道老爷讲过这支簪子是松伊生母送给她的礼物,还取下来给使道老爷看过。现在使道老爷若是看到这支簪子的话,肯定会明白自己让松伊转达这支簪子的用意。那天山红已与使道老爷有言在先:“我已决定在适当的时候将这支簪子交给松伊,到时我将毫无保留地将她生母如何死去、她究竟是谁的女儿、她为何成为妓女所有这一切都告诉她,让她出嫁时将这支簪子戴到头上,在这之前我将替松伊保存这件东西。”
正因为此前山红已对使道老爷讲明了簪子的故事,相信使道老爷一定能立刻明白她此举的深意。
山红冷着脸将簪子交给松伊并再次嘱咐松伊一定让使道老爷付钱后便离开了。
从那天晚上起松伊便一直等待使道老爷的召唤,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使道老爷那里却一直杳无音信,一次次的期待化为泡影,松伊的思恋却越来越强烈。
那年夏天,平安道一带发生了罕见的特大洪灾。瓢泼大雨连续几天几夜下个不停,大江小河无不泛滥成灾,决堤的江水漫过稻田给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面对严重的灾情,林尚沃打开自家的粮仓将储存的粮食分给郭山和自己家乡义州的黎民百姓,最后连作种子的粮食都发放一空。当地的百姓对林尚沃无不感恩称颂。
旧时的赈恤通常是指在发生洪水之类天灾时,官府打开粮仓救济饥民,林尚沃此次没有用官府的粮食而是打开自家的仓库用自家的粮食救济了众多的饥民。由于林尚沃的壮举,郭山与义州两地在发大洪水之年居然没有出现一个饿殍,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因为一直忙于赈灾,林尚沃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工夫召来松伊共叙相思之情。林尚沃经常是一天之内几次动了想见松伊的念头,但是公务实在繁忙根本没有时间,他不得不压制住自己对松伊的思念。
松伊每天都想着与林尚沃的巫山之约,像传说中的神女一样等待着与心上人相会,夜晚独自一人时常常暗自垂泪,夜晚醒来泪水常常沾湿了枕巾,但使道老爷却依然没有任何音信。对松伊来说,林尚沃此时已不是什么使道或是什么贵族,而是松伊深深爱恋的心上人。在松伊眼中,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闪动着林尚沃的面孔,耳边也时常恍惚听到林尚沃的声音。这一切真像极了林尚沃与松伊结下鱼水之欢的那天晚上松伊唱的《相思别曲》描绘的情景。人间万般愁苦最痛莫过独守空房的相思离别之苦,真心相爱的人相思却不能相见,只能将所有的情思与牵念寄于清风,梦中梦到的都是情郎,可是梦醒时却不能看到他,让人黯然神伤。每当思念之情涌上心头,松伊常独自一人唱起这首曲子。
夜里松伊常常无法入睡,真像是得了相思病。
相思别曲(6)
作者:崔仁浩
几天之后,林尚沃与松伊在官府附近的一个院落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本来妾的地位很低,不过是丈夫的附属品,为了与妻有所区别,原则上是不举行婚礼的。从朝鲜时期开始,妻妾的地位区别是很严格的,由于妾的出身比较卑贱,又只不过是丈夫的附属品,规定与妾举行婚礼是违法行为。因此,林尚沃虽然是正式纳松伊为妾,但举行婚礼还是不可以的。山红却不这样认为,松伊虽身为官妓地位卑微,但现在已被林尚沃正式纳为小妾又成了良民,即便不办正式的婚礼但在形式上也要把婚礼的一切程序举行一遍。
因此,山红在为养女松伊买的房子里举行“三日于归”。“三日于归”是指新郎迎亲时要在新娘家中停留三日,也叫亲迎。林尚沃按照山红的安排,到松伊所在的家中醮行。所谓醮行,是指新郎一行前往新娘家。林尚沃避开他人,只带着典吏一人前往松伊家。
在进家之前,山红在大门口点燃了一堆稻草,火苗忽忽地往上窜。
“大人,”山红站在门旁笑着对林尚沃说,“跨过这堆稻草火进来吧。”
这是结婚时的一种风俗,新郎在进入新娘家时,新娘家人点燃一堆稻草,新郎不能踩到稻草,要从燃烧着的稻草火苗上跨过去,象征把一切不吉祥的事情都烧掉。林尚沃依照山红的话从稻草火苗上跳过去进入家中。家里既没有参加婚宴的贺客,也没有新郎家里的长辈,新郎只带了典吏一人,再也没有其他客人。
林尚沃将一对木雁交给山红,山红事先在院内铺了张草席,放置了屏风和一张小桌子,桌上铺着红色的包袱皮。山红将林尚沃带来的一对木雁放在桌子上,林尚沃开始行三拜之礼。在林尚沃行礼之时,山红用裙子兜着两只木雁将它们扔到松伊坐着的屋子里。看到扔到屋中的木雁立在了那里,山红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木雁立在那儿了,第一个孩子一定是个儿子。”按当时民俗,木雁若是立着的,新婚夫妇的第一个孩子会是个儿子;木雁若是倒下的,第一个孩子便会是个女儿。
随后林尚沃走到了举行婚礼的典礼台前,山红搀着穿圆衫、披盖头的松伊站到林尚沃对面。松伊首先行两次礼,林尚沃拜一次。穿着鲜艳的结婚礼服、戴着凤冠的松伊像是画中的人儿一样漂亮。黄、蓝、红色的彩虹袖配上白色的外衫,头上戴着凤冠,前面的发髻高高盘起,头上插着的正是松伊生母留下的那支梅竹簪。
行完交拜礼,再行合卺之礼。山红用一只缠满蓝线和红线的瓢倒满酒递给松伊,松伊放在嘴边稸了一下又还给山红,山红随后将另外一只瓢倒满酒递给林尚沃,林也只是稸了一下又还给山红,如此重复两次后,第三次两人将盛酒的瓢交换过来,并将瓢中的酒喝干。林尚沃将瓢中的酒一干而尽,松伊分了好几次才把酒都喝了。
行合卺礼、喝交杯酒,象征男女二人合为一体,即确立一种新的关系成为一家人。
婚礼进行得极为简单,到此也就结束了,松伊成了林尚沃的妾室,她的名字也从官奴的记录中删除掉,成了一个良民。
那天夜里。
新房就设在新买的房子里,林尚沃首先进入屋内。夜深之后,身着婚礼服的松伊也进了新房。新房里摆了一张酒桌,林尚沃在此前喝了些酒已有些醉了,他开始掀松伊头上的红盖头。
照古礼,新娘的红盖头一定要由新郎来揭开。林尚沃掀开了松伊的红盖头,解开上衣的带子。此时,山红和典吏依据当时的习俗悄悄地在新房外将窗户纸戳出个洞往新房里看。林尚沃解开了松伊的前襟,这时在外面偷看的山红忍不住小声说道:“也太性急了,连灯也没灭。”林尚沃大概是感觉到新房外偷窥的人的动静,开始试图将蜡烛吹灭。吹蜡烛也很有讲究,不能用嘴吹,否则福气都被吹跑了,应该用衣角扇出的风来将蜡烛吹灭。林尚沃掀起衣角扇了几下把蜡烛吹灭,房间里立即陷入一片黑暗。在外面偷看洞房的山红和典吏随即离开,只剩下林尚沃与松伊两人。
林尚沃张口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老婆了。”
松伊接着说道:“愿与大人偕老同穴,如果大人不相信,我可以对太阳发誓。”
松伊的话出自《诗经》中的“大车”一节,生则同床死则同穴之意。
“怎么可能会一起变老呢?”林尚沃叹息着说道。
当时是纯祖32年即公元1932年(壬辛年),林尚沃时年54岁,而松伊只有20岁,两人相差30多岁,怎么可能一起变老呢?对此,松伊这样说道:“即使不能够一同老去,但是我们死后可以葬在一个墓穴里。”
松伊的盟誓最终成为一纸空言。正如林尚沃所担心的那样,两人未能一起变老,在不久之后就分离了,也未能如松伊所说死则同穴,各自分离后有了不同的命运。
不仅如此,对于林尚沃来说,正如石崇大师早年所预言的那样,松伊成了他人生最后一次危机和遭受灭门之灾的祸源。正是由于松伊的出现,才使处于人生鼎盛时期的林尚沃就此衰落下去,一夜之间从郭山郡守沦为阶下囚。正如古语中所说的,女人是一切祸患的根源所在。
第四篇 戒盈杯之迷 累卵之危(1)
作者:崔仁浩
乙未34年,即纯祖退位、宪宗登基元年的1835年,令人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年,林尚沃突然被革职罢官,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对此,韩末史学家文一平这样写道:“林尚沃在洪景来之乱中有守城之功,且身为陈奏使随员出使北京,朝廷封其为五卫将,授职完营中军,林氏坚拒,未履新。54岁时,遵皇上特旨,赴郭山任郡守。在职期间,施行仁政,后因政绩卓著,被擢升为龟城府使。但事隔不久即遭朝廷严查与革职,离开仕途……期间,林氏命运多桀,似临累卵之巅。因置豪宅,与身位不符,有僭越之嫌,遭备边司追查,旋即沦为阶下囚,招致性命难保亦属自然。"文一平在这里记载林尚沃“处于累卵似的不稳定与危险之境地"是其修造的房子过于豪华、奢侈的结果。但对于文一平所说的“豪宅”,林尚沃在《稼圃集》序文里却是这样说的:“丁丑年,在先父的坟庙下盖起了房子。房子上的椽子犬牙交错、错落有致,来去过往的人朝夕都能见到。别人觉得房子好像宫殿似的,可我对此称谓却不敢当。房子盖起来了,在房子的周围垒起长长的围墙,这样房子看起来比较壮观、豪华一些,但要满足远亲近戚们居住在一起的愿望,房子还是应当盖得更体面一些。"在文一平校释的林尚沃自传中,林对“豪宅”的描写着墨颇多,称自己将父亲的坟茔移葬到三峰山下,并在其周围建起了宫殿似的房子。对于房子“奢华”,林尚沃辩解道:“许多远亲近戚居住在一起,房子盖成这样也是应该的。"但不管如何辩白,林尚沃所盖的房子确实是当时法律所不允许的、拥有99间屋子的“大宅院"。
古言道:“家大必有灾。”尤其不是建皇苑王宫,而是建一般私宅,不管其所有人权势有多大、家产有多富有,他都不可以建造拥有99间屋子的大宅院。因为在当时,大门的宽度是几尺、柱子的高度有多高等等,都有严格的限制。另外,私宅不得建有三门,不得有双梁两层的柱子,也不得使用附椽和刷漆涂彩。不仅如此,在日常生活方面也不能随心所欲,各种规矩繁多,如在吃饭时因身份不同而应分别使用金筷子、银筷子等。同样,头上的着饰也有“程子冠”(儒生平时所戴的帽子)和“平凉子”(平民百姓平时戴的帽子)之分。因此,林尚沃盖起了近百间的私宅就如同让平时戴着“平凉子”的平民百姓戴上皇家贵族的“程子冠”,是非常惹眼且有违法度的。
林尚沃却因盖豪华私宅而被投进监狱,甚至差点儿招来杀身之祸。这似乎正像石崇大师所预见的那样,是他命中注定要遇到的人生第三次大危机。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林尚沃固然是受到微服私访的备边司的嫉恨而被投入监狱,但导致其陷入灭门之灾的最根本原因却是松伊!
是啊,女人是万祸之源!
林尚沃最终还是栽倒在女色的祸水之中,但他直到被投入监狱时,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所犯的罪行。
林尚沃被关进监狱已有月余。监狱里的所有罪犯都要戴上枷锁,也就是脖子上戴上木枷,脚上套上镣铐。他们当中大多是犯有“五刑”之一——杖刑以上的罪。为控制这些罪犯,并使他们饱受皮肉之苦,要用上述的狱具来鞭笞他们。同时,朝廷负责监狱事务的刑曹每月还要向各监狱派遣“月令郎官”,以监督罪犯的服刑情况。
林尚沃脚上没戴镣铐,但脖子上却套有枷锁。当时,官位在堂上官(正三品)以上的官吏或有功之臣入狱后享有不戴枷锁的特权。林尚沃属于地方首领,又是在洪景来之乱时守城有功的功臣,却无法享受不戴枷锁的特权,仍被划入要戴枷锁的重刑犯之列。
入狱一个月来,林尚沃一直认为自己的罪过只是修造与其身份不相符的豪宅,因此给自己戴上枷锁作为重刑犯论处是不合适的。然而,某一天在狱中无所事事的林尚沃为自己占了一卦后,他对自己的犯罪事实才开始有了新的领悟。他在对含意为“大宅院"的“屋"字占卦时,确认“屋"是“尸至"的意思,即“死之将临";而对含意为“小宅院"的“舍"占卦时,确认“舍"可解为“人吉",即“人吉祥如意"的意思,同时他又感悟到“舍”字又可解为“人舌",即有“人的舌头"含意。这样,他终于明白,即使是拥有小的私宅,也会成为别人议论的口舌。
一个多月后,林尚沃出狱,但他受到“围篱安置”的处罚(这在当时是一种对高官的轻微处罚),即只能在用枸橘树作为篱笆围成的流放所内活动,过一种幽居生活。换言之,他变成了闭门不出之人。因属较轻的处罚,此时的林尚沃能够同妻妾及未婚子女们居住在一起,并且还能与父母和已婚子女们保持来往。在被流放期间,刑曹派出“保授人”对服刑人员的每日活动进行监视。因此,同所犯下的罪行相比,林尚沃所受到的流放处罚属最轻的。出狱后,林尚沃心想自己可在流放所里按照国家的许可,带着妻子洪南顺和小妾松伊共度流放生活。但是,朴钟一却站出来极力反对他这样做。在林尚沃入狱期间,为使他能够早日出狱,朴钟一曾四处奔波。平日善于察颜观色、见机行事的朴钟一本来熟人就多,这次能使林尚沃受到较轻的“安置”处罚,都是他四处活动的功劳。可林尚沃对此却一无所知。这时,松伊居住在郭山。一听说林尚沃要带松伊一块去流放,并要和他的妻子正式居住在一起,朴钟一马上进行了阻止,他对林尚沃说:“老爷。"不知是岁月的流逝,还是地位的变化,曾几何时与林尚沃兄弟相称的朴钟一这次却称他为“老爷"。
满脸带有怜悯之情的朴钟一接着说:“老爷,难道您真的认为您脖子上戴上枷锁,作为重刑犯入狱,仅仅是因为老爷您盖了个大房子吗?"“那还有什么?"迷惑不解的林尚沃立即反问道。
“现在已是谣言四起,闹得满城风雨了,怎么就老爷您一个人还不知道呢?"“什么谣言,能说给我听听吗?"“老爷!"朴钟一表情严肃地看了看林尚沃接着说,“听说朝廷要对老爷实施‘破家潴宅’的处罚,即不仅要铲平老爷家的新房子,还要把宅基变成池塘。所幸的是这一处罚没有实施。老爷您被投入监狱不是因为新房子的事,实际上是另有原因的。"“能告诉我这另外的原因吗?"“老爷,这另外的原因就是松伊姑娘!"此时,林尚沃才大吃一惊。难道自己锒铛入狱,脖子上戴上只有重刑犯才戴的枷锁是因为松伊?
“是因为松伊?"面对林尚沃的提问,朴钟一默不作声。
“我在问你呢,怎么不回答?"在林尚沃的一再追问下,朴钟一这才勉强答道:“是的,老爷。老爷被投入监狱正是因为松伊。"听到朴钟一说自己入狱就是因为松伊,这对林尚沃来说真是晴天霹雳。
“老爷,"朴钟一平静地接着说,“松伊姑娘出生时不是官妓,这是连三岁毛孩子都知道的事实。她起初当过‘官奴’,后来成为‘官妓’,这一点也是路人皆知。还有,老爷,松伊姑娘的生父是平西大乱的主谋,他是被朝廷凌迟处斩、五马分尸的要犯。老爷却将要犯的女儿纳为小妾。"“这难道有什么罪吗?"林尚沃问道。
“老爷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松伊的生父是谁?"“是谁?松伊的生父到底是谁?"“老爷,"朴钟一两眼直盯着林尚沃说,“松伊姑娘的生父是李禧著。他是您小时候的至朋好友,与您曾有莫逆之交。"林尚沃大为震惊,差点儿晕倒,但很快又镇静下来。
“李禧著与老爷是至交,关系极为密切,这在平安道是无人不知的。另外,经李禧著推荐,老爷曾让洪景来这个平西大乱的头目作为账房师爷在您身边干了近一年的时间。"“这有什么错吗?在平西大乱时,我不是守城有功,并得到君王的特旨奖赏吗?这些难道你们不知道?"“当然知道,老爷。如果不是老爷在洪景来之乱时立下战功,那么老爷早就被抄家和‘破家潴宅’了。"沉默一会儿,朴钟一又接着说:“不知老爷是怎么想的,您怎么能替朝廷要犯李禧著收尸并且偷偷地运回到他的故乡呢?您难道就不知道为朝廷要犯收尸使其免遭乌鸦叼啄是在犯重罪吗?"这太不可思议了!一时间林尚沃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毋庸置疑,朴钟一说的全是事实。为凌迟处斩的要犯收尸是国法不容的。可是,令林尚沃感到纳闷的是:他所干的那些极为隐秘的事怎么忽然间就大白于天下了呢?知道这些秘密的人只有他和当时担任平安监司的郑晚锡。当然,当时是他的两个下人将李禧著尸体收好运到他的家乡嘉山,并下葬在大宁江畔的。难道是这两个下人嘴巴不严把这事给泄露了?不会的,他们不可能这样,林尚沃摇了摇头。那些下人被蒙在鼓里,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可是,朴钟一却对这个秘密了如指掌啊。
“老爷",正面瞧了瞧林尚沃的脸,朴钟一郑重地继续说道,“老爷为朝廷要犯收尸的事儿备边司都知道,他们对此事一清二楚。"“可是,"林尚沃开口道,“这事同松伊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说我入狱都是松伊的原因吗?"“老爷,”或许是话说得太多,朴钟一的舌头有点儿打结,“松伊姑娘不是李禧著的亲生女儿吗?朝廷认为松伊姑娘是重犯的女儿,已将她的身份由原来的官奴降为婢籍。换句话说,朝廷已把松伊姑娘列入逆臣的家属并将她变成了奴婢。可老爷您却要娶她为小妾,为松伊姑娘赎身,使她由贱民变成了良民。"朴钟一的语调变得越来越恳切:“过去,朝廷将仁睦王后的亲生母亲降为济州监营的奴婢都无人敢出面求情,可见国法无情。王后的亲生母亲都可沦为奴婢,而大逆不道的罪犯之女却被您纳妾为良,免遭降低身份的处罚,这样做对老爷只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细琢磨起来,朴钟一的话句句都非常正确。在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话后,朴钟一以肯定的语气问林尚沃:“老爷,现在您明白您入狱的真正原因了吧?您现在该明白您被抓不是因为您修建大宅院,而是因为松伊姑娘了吧?"通过朴钟一的一番话,林尚沃这才知道他入狱的真正原因。此时,感到气闷的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觉察到了林尚沃的心境,朴钟一看了看林尚沃的眼神又打开了话匣子:“老爷,这段时间您在流放所里可要谨言慎行。老爷的一举一动都在保授人的监控之下,他们会把所看到的情况一一通报给郎官。此时此刻,虽说老爷受到的是可与妻妾、未婚子女居住在一起的安置刑的处罚,但如果硬要带着松伊姑娘在流放所里共度流放生活,则是万万不可的。"朴钟一的忠告是非常正确的:“老爷,您暂时忍耐一下。老天保佑,老爷的隐居生活会很快结束的,在此之前还望老爷要耐心等待。我知道老爷内心非常想见松伊姑娘,但这要等到流放生活结束后才行。"朴钟一就此打住了话头。
累卵之危(2)
作者:崔仁浩
不知不觉间,春去夏来,满山遍野草木郁郁葱葱。可林尚沃的内心却感到寂寞难耐。满眼所见全是松伊的身影,充耳所闻皆是松伊的声音。因为过着不许出大门的流放生活,林尚沃常常伫立在庭院里观看篱笆旁盛开的鲜花,呼吸着带有花香的空气。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使林尚沃更加刻骨地思念松伊。一想到松伊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林尚沃顿感全身颤抖。每当闻到花的芳香,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他与松伊幽会的第一夜令人销魂的情景。松伊依偎在他的怀中,用娇嫩的声音低语道:“愿与大人偕老同穴,如果大人不相信,我可以对太阳发誓。"有一天,寂寞无聊的林尚沃把朴钟一叫来,对他说:“喂,能不能给监视人送点礼物,让我出去一趟,哪怕只一天的时间?"“您想到哪里去?"朴钟一冷静地问,“是想见松伊姑娘吗?"“国法不是也规定可与妻妾生活在一起吗?难道说,我和她只相聚一个晚上亲热亲热还不成吗?"“不行,老爷。"朴钟一一口回绝了林尚沃的要求,“这样做,不就等于向做好的饭里撒上灰尘,前功尽弃吗?老爷,您再忍耐忍耐吧。夏季过去,当秋天来临时,您就服完刑了。"无奈中林尚沃只得让步,但却转向了另一个话题:“有件事我想托你办一下。"“什么事?"“你代我走一趟郭山去看望一下松伊,见到她后给她足够维持生活的钱物,详细地给她讲讲这期间所发生的事,并转达我的问候。"朴钟一再也不能拒绝林尚沃的这一托付,便立即出发到松伊居住的郭山去了。
林尚沃像孩童一样期盼朴钟一能够早日回来。每当太阳快要落山时,他就走到院子里不停地朝篱笆外观望,希望朴钟一能出现。两天后的日落时分,朴钟一终于从郭山回来了,见到林尚沃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一件东西交给了他。那是一把扇子。看到扇子,林尚沃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四年前那个端午节的情形。那天,郭山郡守林尚沃率众欢度端午,在做端午游戏时,林尚沃吟诵了一首高丽名臣金克己写的诗,并给在场的人们出了一道题目,说是将其中的一句诗解释清楚就可得到奖赏。没想到只有身为官妓的松伊一人解得了那句诗,从而得到了林尚沃的奖品,即这把扇子。这样,这把扇子就成了林尚沃和松伊间交往的最早信物。
“老爷,"朴钟一只在旁边说了一句,“松伊姑娘说这扇子可以让老爷在凉爽中度过炎热的夏天。"这把端午扇子产于全州,是用竹子精心制作而成,扇面用大红的朱砂染过,鲜艳而典雅。林尚沃默默地展开扇子,映入眼帘的是松伊清秀的字迹,她在扇面上写了一首汉诗:“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这是唐朝诗仙李白按乐府曲调《乌夜啼》创作的一首描写男女之情的恋诗。而松伊把这首诗送给林尚沃,是以诗来寄托和表白她对远方心上人的爱恋之情。
这首诗描写的是中国古代有名的美女苏蕙对遭流放的丈夫的相思之情。据《秦书》“烈女传"记载,苏蕙是当时有名的文章名家。她的丈夫在秦川担任地方长官,后因犯罪而被流放。
得知这一消息后,苏蕙在绸缎上绣了一首回文诗寄给自己的爱人。全诗共840个字,诗意缠绵悱恻,可反复循环吟诵。她的丈夫读后颇受感动,于是便将妻子接到自己的流放地共度流放生活。唐朝诗仙李白将此事写成了恋诗,以歌颂男女间坚贞不渝的爱情。
林尚沃读着松伊在扇子上写的恋歌,内心深处感到一阵痛楚,特别是当读到诗的最后一句“独宿空房泪如雨"时,更是感到撕心裂肺般痛苦。毫无疑问,林尚沃是深深理解松伊送李白的《乌夜啼》给自己的用意的:苏蕙在绸缎上绣上回文诗寄给远方的丈夫,看到悲伤哀惋诗句的丈夫把苏蕙接到流放地共同生活在一起,我一想到远方的心上人,就泪如雨注;我也要像苏蕙一样将缠绵凄惋的心思写在扇子上寄给你,让你带我到远方去一起生活。
当他再看一眼端午扇上松伊写的情诗时,林尚沃更加心潮起伏、不能自己。他想,就算一切财产被国家没收,落得个妻离子散、沿街乞讨又怎么样?纵然房子被拆、宅基变成池塘,受到“破家潴宅”的处罚又能如何?即使是失去一切财产、一切名誉,饱受各种处罚,只要能拥有松伊一人,放弃这一切我也在所不惜!只要能与松伊在一起,即使被世人抛弃,我也决不放弃!
佛祖曾说,人之不愿放弃财与色,犹如贪舔刀刃上的蜂蜜,其实是根本舔不到的,但就是有人不惜用舌头一再去舔,以致伤害了自己的舌头。情与爱使他们不管招致何种灾难也不愿放弃。人之所欲,莫大于色,色欲永无止境。为爱欲所溺的人如同手持火炬逆风而行,若不放弃,火终会烧灼了自己的手。
的确,正如石崇大师所预言的那样,林尚沃人生中的第三次危机也是最后一次危机已经来临。凭借着石崇大师的“鼎"字秘诀摆脱第二次灭门之灾后,林尚沃的人生第三次危机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危机又如期而至。这是林尚沃一生中所要面对的最后一个诱惑。这最后一个诱惑就是松伊。
佛祖针对爱欲发出过这样的警策“幸亏爱欲是惟一的,否则就没有人能修炼成佛了"。
爱欲,是很早以前石崇大师所预见的、林尚沃所要遇到的人生最后一个诱惑。
曾记得,下山那天,石崇大师将自己用过的茶杯递给了林尚沃,并说:“拿着吧,这茶杯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当时林尚沃询问大师怎样才能避免这最后一个危机,石崇大师避而不答,却将自己刚用过的茶杯当作礼物送给了他。然后,石崇大师对林尚沃说了几句令人不解的话:“这杯子你要好好保管,它会在你度过最后一道危机时助你一臂之力的。不仅如此,它还会把你变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富。"这就是戒盈杯。它表面上看起来极为平凡,杯子的内壁却刻有谜语般的八个字:戒盈祈愿,与尔同死。林尚沃小心翼翼地将它珍藏起来。对他来说,这杯子作为石崇大师赠给自己的物品,其意义远胜于能使自己摆脱生命中最后一次危机的宝物,他做梦也没想到,戒盈杯这只平凡的茶杯居然能够帮助自己逃脱人生中最后一次危机。松伊,一个爱欲的危机。
终于,解开石崇大师戒盈杯之谜的时候到了。
累卵之危(3)
作者:崔仁浩
不久,备边司赵相永来到国境线一带巡视国防防卫态势,同时,他还作为郎官要对林尚沃的流放情况进行监察。
赵相永是当时权贵赵万永的至亲,他的势力之大,炙手可热,跺跺脚即可震死天上的飞鸟。
在此之前,纯祖在位的34年间,金祖淳与朴宗庆争霸天下,两人势均力敌,各霸半壁江山。但纯祖驾崩前,将皇位传给了世孙——奂,从而导致天下权柄易人而握。在这里,我们不妨简单了解一下当时的权势政治版图。纯祖的世子是禘,而禘的世子嫔是丰壤赵氏家族赵万永的女儿。赵万永在自己的女儿被确定为世子嫔后开始得势,一度出任吏曹判书、御营大将,与纯祖王妃纯元王后的父亲、朝中权臣金祖淳争权夺势。但世子禘尚未继承王位就在22岁时夭折,纯祖只得继续当政。而此时,朝廷内权臣相互倾轧、征讨,纯祖皇上非常懊恼和悲伤。当时的《纯祖实录》上曾这样记述:“……而今朝鲜物议纷纷,所谈无非弹劾与杀戮,无一人忠心辅朕,所禀只有诛讨……"在安东金氏和丰壤赵氏的争斗中,以赵万永为代表的赵氏家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究其原因,主要是此时金祖淳已死,而8岁登上王位的奂又敦请纯元太后垂帘听政。而纯元太后虽出自安东金氏家族,又是金祖淳的女儿,却为防止自己家族过分垄断权势,而站到了丰壤赵氏家族的一边。这样一来,新皇帝宪宗的外祖父、丰恩府院君赵万永益发得势,他把自己的胞弟赵仁永扶上吏曹判书的职位,从而使天下的权势全部掌握在丰壤赵氏家族的手中。
就在这时,赵万永的至亲赵相永作为备边司来到林尚沃服刑的地方视察。傲慢无比的赵相永此行还兼任监察罪犯情况的郎官,因而他手中也就掌握着对林尚沃的生杀大权。
“老爷,"听到赵相永要来找林尚沃的消息,朴钟一对林尚沃说,“一定要设法拉住备边司的心,如果把他拉住,老爷会立马摆脱囚徒的身份。否则,假如这次不能被备边司看好,老爷您恐怕短时间内是无法结束流放生活的。"朴钟一的话是对的,作为天下赫赫有名的权门丰壤赵氏家族的一员,赵相永如果看好了林尚沃,对他作出好的评价并呈报给刑曹,那么林尚沃会立即从囚徒之身中解脱出来。反之,如果赵相永对林尚沃作出坏的评价并上报给刑曹,林尚沃就不得不在相当长时间内继续过他的流放生活。
丙申年九月初二,赵相永来到林尚沃被流放的地方。
林尚沃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并且也不能不记住这一天。因为就在这一天,正如石崇大师赠送给他的戒盈杯上所刻的“戒盈祈愿,与尔同死”寓意一样,林尚沃面临了生死抉择。
为迎接备边司赵相永的到来,林尚沃在流放所为嗜酒成癖的赵相永摆上了丰盛的酒宴,并为好色的他叫来了歌妓。
日落时分,赵相永来到了流放所。果然,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傲慢无比,不可一世。肥胖得令人联想到肥猪的赵相永一落座,就贪婪地大吃起来,并且随心所欲地狂饮。酒是林尚沃家乡酿造的家酿酒,可赵相永却无视酒席上相互对饮的习惯,一个劲地自斟自饮。在酒席上自斟自饮是完全无视别人的无礼行为,而赵相永的这种态度是完全不把林尚沃放在眼里。按照规矩,宴席上应该彼此相互斟酒而饮,且一定要把别人敬劝的酒喝干,然后把空酒杯归还敬酒人。
然而,赵相永在喝完林尚沃敬的酒后却不归还劝酒杯。这种做法是一种无声的威胁,使林尚沃无法与自己对饮。但是,林尚沃丝毫不露不悦之色,仍然毕恭毕敬地静坐在一旁。酒酣耳热,赵相永突然手指房间角落里摆放的酒柜:“那酒柜上放的东西是什么?"角落里摆放着一个三层酒柜,酒柜的顶端放着一盆风兰,风兰正开着白花。
“那是兰花。"“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它下面的那个东西。"中间一层摆放的是一个杯子,是石崇大师送给林尚沃的那只戒盈杯。林尚沃被流放此地时仍把它带在身边,平时还经常拿出来把玩,因而就把它放在易见的酒柜里,小心翼翼保管着。
“那是只酒杯。"林尚沃淡淡地回答。可是,赵相永却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酒杯?酒杯怎么不放在酒席上,却放在酒柜里?"“老爷,"林尚沃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酒杯而已。"“那还不一样!如果是只寻常的杯子,怎么不放在厨房却要放在厢房里?拿过来让我瞧瞧!
赵相永滴溜着眼睛傲慢地说。
无奈,林尚沃只得起身走过去,双手从酒柜里拿出酒杯,然后回到酒席上用双手交给赵相永。
赵相永一只手接过酒杯,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了片刻,又说道:“来,林公,就用它来干一杯。"赵相永将杯子斟满递给林尚沃。快速将劝酒者敬的酒喝完并返还酒杯,这是饮酒最起码的礼节。林尚沃接过赵相永敬的酒后急忙一饮而尽,并重新将酒杯斟满回敬给赵相永。赵相永面前已经有一个酒杯,俗话说“酒无双杯”,按照礼节自己面前不能同时摆放两个杯子,赵相永却全不顾这些礼数。这时,歌妓们开始跳起舞来,赵相永一看到曾遐迩闻名的短裙舞,不禁失魂落魄,神情恍惚,目不转睛地盯视着。
娱乐结束后,赵相永端起林尚沃所敬的酒正要喝,杯到嘴边又突然停住,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喂,林公。你是不是有什么对我不满?"赵相永的脸色红一阵青一阵。
“大人何故发怒?"林尚沃很惶恐地问。
“难道我是死人?难道我是放在祭桌上的灵位?"“您说到哪里去了。"“我不是死人,那你为什么给我个空杯子?"“空杯子?"“不是空杯子是啥,你倒自己看看!"赵相永把杯子推给林尚沃。
林尚沃接过戒盈杯看了看,果然像赵相永说的那样,杯子里一无所有,空空如也。怎么会这样?林尚沃不相信地朝原来放杯子的地方瞧了瞧,心想也许是赵相永在看歌妓们跳舞时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碰洒了杯中的酒。但桌面光光,没有一丝痕迹。或许是坐在赵相永身边的歌妓偷偷地替他喝了?林尚沃瞅了瞅赵相永身边的歌妓的表情。有时,怕客人饮酒过度,眼色快的歌妓们会乘客人不注意偷偷地把酒倒掉或干脆替客人把酒喝掉,这样的事自己以前也曾遇到过。可眼前,面对蛮横无理的赵相永,分明谁也不敢这样做。那么,林尚沃心想,是不是赵相永把杯中酒一口喝掉后而故意找茬呢?
“算了算了,"赵相永把杯子倒满酒说,“管他是鬼喝了,还是阴间死人喝了,喝了就喝了吧,现在我来罚酒。"在酒席上对违背饮酒规矩的行为或违反酒令的人要实行罚酒,被罚的人要连喝三杯。
“是臣之过,愿受罚。"就这样林尚沃接过赵相永斟的酒,连续喝了三杯。三杯酒下肚后,林尚沃一边又将杯子满满地斟上酒一边说:“臣分明看见自己往杯子里倒满了酒啊。"“你还不相信啊,林公。"赵相永一边接酒杯一边粗鲁地哈哈大笑起来。
歌妓们又开始跳起舞来,赵相永仍很痴迷地看着,沉迷于酒色的他被眼前歌妓的舞姿所陶醉。过了一会儿,歌舞结束,酒宴又继续进行。忽然,赵相永的大嗓门又嚷了起来。
“真是怪事了!"赵相永猛地踢开椅子站了起来,“杯子又成了空的了。"这次,他再也不能责怪林尚沃了,因为他亲眼看见杯子里倒满了酒,杯子又空了当然不是林尚沃的过错。
“那么……"赵相永拿起杯子仔细地看了看杯子的内壁,可杯子完好无损,一丝裂纹也没有,“现在看起来,这里分明有嗜酒的魔鬼。"赵相永又指着身边的歌妓问道:“是不是你这娘儿们趁我不注意偷偷把酒喝了?"“老爷,"歌妓一副绝对无辜的表情,跺着脚说,“我哪敢碰老爷的酒啊。"“如果你说的话是实话,那岂不是活见鬼了?"瞬间,一种莫名的想法在林尚沃的脑子里像闪电一样掠过。这个杯子是石崇大师最后送给自己的礼品,一件奇妙的“秘器”。可自己却一直也不知道它究竟藏有何种神力。也许石崇大师送给自己的这个杯子不是只寻常杯子,而是一个神奇无比的杯子。想到这儿,林尚沃仿佛又觉察到什么,他不由想起那杯子里面刻的八个谜语似的文字:戒盈祈愿,与尔同死。这八个字里,后四个字虽令人费解,但前四个字不是比较容易就能猜出它的寓意吗?“戒盈祈愿”,不就是“希望勿要装满”的意思吗?顾名思义,戒盈杯不就是提醒人不要斟满酒吗?那么,这个杯子会不会带有某种魔法?倒满酒就出现意想不到的现象呢?林尚沃心想。假如只把杯子里倒七成满,杯中的酒会不会消失呢?这种想法激起了林尚沃的好奇心。
“臣再给您斟酒。"林尚沃拿起酒瓶就往杯子里倒酒,可他这次却没有把酒杯倒满。在把酒杯倒到七成满后,他端起杯子敬赵相永。妄自尊大的赵相永接过杯子却没有立即喝,而是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又调侃起身边的歌妓来。在与身边的歌妓们狎昵一阵儿后,赵相永重又端起酒杯。可这次正如林尚沃所预料的那样,杯中的酒没有消失,仍保持他所倒的那样多。赵相永一口把酒喝下,对林尚沃说:“喂,林公。"“您请说。"林尚沃此时的嗓音有点颤抖,因为他仍沉醉于自己所倒的酒没有消失的兴奋中。
“古话说,姑娘要抱满怀,喝酒须斟满杯,这才过瘾。"“您这话说得对。"静坐在一旁的朴钟一拍着膝盖接过话头,“老爷,的确是这样的,姑娘要抱满怀,喝酒须斟满杯。老爷您尽管吩咐,您相中了哪个歌妓?卑臣负责安排。"“我不是这个意思。"赵相永举着空酒杯说,“怎么不把杯子倒满啊?而只是倒一点儿来敬我?你说,林公。"赵相永责怪林尚沃敬酒时没有把酒杯倒满,又说:“是不是等到天亮时要‘借鸡骑还’啊?"赵相永话中带刺。
“借鸡骑还”是指借用一只鸡骑着回家的意思,这个典故出自朝鲜成宗年间一个叫徐居正的文臣编撰的《太平闲话滑稽传》。该书满篇都洋溢着诙谐的语气,书中有一个怠慢朋友的笑话故事,说的是有一天一个姓金的先生拜访一个朋友,朋友对他笑脸相迎,并摆上丰盛的酒菜加以款待。可桌上摆放的全是素菜,而没有一个荤菜。朋友端起酒杯敬酒并表示歉意时说:“家境不富,市场又远,只能以粗茶淡饭相待,招待不周,请多包涵。"金先生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因为彼此都知道家境不太富裕。可抬头往院子里一瞧,见到几只鸡正在院子里到处觅食。金先生不由心里有点儿不高兴,他叹了一口气说:“大丈夫何惜千金。把院子里我骑来的马杀掉做个下酒菜吧。"听到金先生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朋友瞪大着眼睛问:“把马杀掉你骑什么回家?"见此,金先生故意地说:“那就借你一只鸡骑着回去呗。"直到这时,朋友才听出了金先生的话意,不禁大笑起来。于是,到院子里抓了一只鸡杀掉来招待金先生。
“借鸡骑还”是《太平闲话滑稽传》中比较有名的故事,它已成为人们用来讽刺薄待朋友者的笑谈。
“喂,"赵相永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朴钟一说,“马厩里拴着一匹我骑来的马。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吝啬千金呢?应该去把我骑来的马脖子割下来做成下酒菜,你们看怎么样?"赵相永大概是想借用“借鸡骑还”这个掌故来嘲弄天下巨富林尚沃。
“老爷,"看到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朴钟一连忙低着头很谦卑地问,“怎么能杀老爷骑来的马当下酒菜呢?应当杀只鸡来招待您啊。不知老爷您哪儿不满意?"此时,赵相永显得更加蛮横无礼,接过朴钟一的话说:“姑娘要抱满怀,喝酒须斟满杯。可林公给我敬酒时为什么没有把酒杯倒满?这不是看不起远道而来的朋友吗?"“老爷,"朴钟一急忙拿起戒盈杯说,“卑臣来给老爷倒满酒。"朴钟一满满地倒了杯酒,然后用双手恭恭敬敬地端给赵相永。赵相永很勉强地接过酒杯,然后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接着说:“酒杯已经倒满了,没有必要再借鸡骑回去了,也没有必要割下马厩里的马脖子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老爷。"朴钟一在一边凑着趣说,“怎么能让老爷您借鸡骑回去呢?"赵相永和朴钟一之间的谈话还在继续,林尚沃却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此时此刻,杯子里面的酒成了他惟一关心的对象。通过两次敬酒,现在,他的脑海里影影绰绰地有了一种轮廓,面前正在发生着一种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只要往杯子里倒满酒,杯子里面的酒就会很快消失,空空如也滴酒不剩,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大显神通。自己不顾敬酒之道在给赵相永敬酒时只把酒杯斟到七成满,不也是想验证自己这种想法吗?可最后结果是酒一点儿也没变少,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吗?
不是,处处找茬的赵相永似乎终于抓住了机会,将林尚沃没有斟满的酒杯当成了挑刺的因由。而对此一无所知的朴钟一却又把戒盈杯倒满递给了赵相永,不知道这回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出现异常。内心焦急不安的林尚沃,视线完全集中在酒杯上。没错,自己担心的事又在眼前发生了。
“不见了,酒又不见了。"林尚沃微微地闭上双眼。
就在这时,正如林尚沃所预想的那样,赵相永以兴奋的嗓音大叫道:“到底是什么鬼干的事啊?"赵相永握住酒杯的双手明显地颤抖起来:“瞧,酒一滴也不剩了。"说着,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难道会有这等怪事?"朴钟一惶恐地答道,“卑臣分明把酒杯倒满了啊。这个,老爷您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前两次敬酒时还以为是酒杯上有裂纹酒漏了,或者是身边的歌妓偷偷地把酒喝了,但后来经确认都不是。第三次同样的情况又一次发生在眼前,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咄咄怪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我现在是被鬼缠住了。"赵相永踢开凳子站了起来。
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林尚沃忽然想到。原先心里尚存侥幸,但令人担心的事已经变成了现实。
“老爷,"慌张的朴钟一赶忙站起来极力挽留赵相永,“老……老爷,您请坐啊。卑臣再给老爷斟满酒。"朴钟一费了不少口舌才让站起来的赵相永重新落座,然后大声地冲着乐手们道:“你们在干什么?还不赶快奏乐。"为了给就要不欢而散的酒宴助兴,朴钟一命令奏起风乐,然后又开始往酒杯里倒酒。就在这时,赵相永好像抓住了什么,双眼紧紧注视着正在倒酒的朴钟一的一举一动。
“好哇,"赵相永咂着嘴,自言自语道,“我一定把你这个家伙逮住,让你现出原形。"他好像是在显示自己没有醉酒似地振作起精神,聚精会神地盯着正在倒酒的朴钟一。
“老爷,"把酒杯倒满后朴钟一说,“卑臣确确实实已把酒倒满了。"“再倒。"酒杯分明已经斟满,赵相永却仍要朴钟一继续倒酒。
朴钟一只得又往已经满了的杯子里继续倒酒。酒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赵相永面前的酒杯上,乐师们停止了奏乐,歌妓们也不再跳舞、唱歌。惟独林尚沃一个人仍在闭着眼睛。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刻。
就在这时,令人难以想像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开始发生了,满满的酒杯里的酒开始渐渐消失。
由于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乍看起来酒杯里的酒瞬间没有什么变化,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酒水却明显地在减少,恰似有人在细细地吮吸。就好像神灵享用祭桌上摆放的贡品,神灵正在飨饮酒桌上的酒水。屋里的人都屏住呼吸,一点儿声也不敢出。最终,渐渐消失的酒杯里的酒完全没有了踪影。就这样,在场所有人亲眼明明白白地看到酒杯里的酒不翼而飞。不是杯子有裂纹酒给漏掉了,也不是歌妓偷偷地喝了,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消失的。
待酒杯里的酒完全消失后,赵相永好像要再确认一下似的,拿过酒杯并把它颠倒过来看了看。杯子里干干净净,一滴酒也没有,甚至没有留下湿的痕迹,仿佛压根就没有斟过酒。
“好。"赵相永环顾一下四周说,“在座的大家都亲眼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杯子里面的酒没有了。下面再让诸位看看更神奇的魔术。"赵相永看了看林尚沃继续说:“林公,倒酒吧。大家看着,林公倒的酒就不会消失。林公,你来倒酒吧。"直到这时,林尚沃才睁开眼睛。看来,赵相永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猜到了酒杯的神秘之处了。
“你倒是快倒酒啊,林公。"赵相永再次催促道。
林尚沃知道自己再无法退让,他感到此时大家的目光全都投射到自己身上。他拿起酒瓶开始倒酒。已经知道杯子神通的林尚沃只把杯子倒了七成满。在一旁一直盯着看的赵相永连忙说:“怎么不把杯子倒满啊?"“老爷,"林尚沃答道,“老爷不是已经亲眼看过了吗?倒满了就会没有的。"赵相永又问:“这样酒就不会消失?"“是的。"“好,我再瞧瞧。"赵相永又开始注视没有倒满的酒杯。此时此刻,何止是赵相永,参加宴会的所有乐师、歌妓,都不愿把目光离开那个酒杯。
果然,林尚沃的话是对的。杯子里面的酒果真没有消失,即使在过了很长时间后也依然一点儿不少,继续保持原样。
现在,一切水落石出。石崇大师赠给的杯子,正如其名“戒盈杯”所寓含的意义,斟满酒酒会自行消失,而如果斟酒时适可而止酒就会原样不动,这分明是一件神器。
“倒满它。"两眼直盯着酒杯的赵相永大声吼道,“再把酒杯倒得满满的。"“老爷,"朴钟一小心翼翼地说,“老爷您不是已清楚地看到,倒满它酒就会消失吗?"“不是倒满酒的杯子,我不会接。不是倒满酒的杯子,我也不会喝。"傲慢的赵相永狂言道,“看谁能赢,咱们比一比。孩子,你往杯子里倒酒。"这话他是对身边的歌妓说的。
歌妓又开始往酒杯里倒酒。接着,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虽然歌妓连续往酒杯里倒酒,可叫人称奇的是,一瓶酒都快要倒光了,酒杯仍然没有满。真是让人无法想像,满满的一瓶酒足以能斟满十杯,可一瓶全部倒完后,不要说把杯子倒满,杯底也才刚刚被覆盖。
“老爷,"倒酒的歌妓脸色煞白地说,“真奇怪,杯子倒不满。"正如歌妓所言,尽管不多时前刚刚发生了酒自行消失的怪事,可先前杯子到底还是倒得满的,可这次就完全不同了,杯子怎么也倒不满,就像往无底的缸里倒水似的。恐慌的歌妓手颤抖着退在了一旁。
“干什么呀?"赵相永厉声呵斥道,“没看到没酒了吗?再拿酒来!"歌妓们又拿来了几瓶酒。
“再倒。"赵相永对方才倒酒的歌妓命令道。
“老爷,"受惊吓的歌妓搓着双手乞求道,“我害怕,不敢再倒了。"“好,"突然,赵相永用手敲着桌子说道,“如果谁能把杯子倒满,我赏他百两大银。"赵相永的豪言一出,贪钱的歌妓们都争先恐后地争着上前倒酒。可是,大大出于人们的意料之外,没有一瓶酒能把酒杯倒满。
“好啊,"在一旁瞪着眼睛看的赵相永终于按捺不住,呼地站起来说,“看谁能赢。让我来倒一次。"性情急躁的他干脆双手各拿一瓶酒同时往酒杯里倒。可这也无济于事,不管他如何倾倒,酒杯就是倒不满。不一会儿,赵相永手中的酒瓶也倒空了,两眼默默地瞪着酒杯,一言不发。
“老爷,"坐在赵相永身边的歌妓陪着小心问,“还要再拿酒吗?"赵相永摇晃着脑袋说:“算了吧。"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与怎么倒也倒不满的酒杯的神奇相比,他认为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心中不禁燃起了熊熊怒火。可是,今天的场合究竟不同,他只得咬紧牙关强忍着。就在这时,两眼瞪着酒杯看的他发现杯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拿起杯子静静地在眼前打量起来。直到这时他好像才发现杯子里面刻有文字。由于字迹细小,赵相永只得眯缝着眼睛看,并出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
“戒盈祈愿,"他自言自语道,“‘戒盈祈愿’不是勿要把酒杯倒满的意思吗?"这时,赵相永已完全醒酒了,他又继续念酒杯上刻的字。
“与尔同死,"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与尔同死’不就是愿与你一起死的意思吗?原来这一切是这样啊!"赵相永猛地抬起头,眼睛直盯着林尚沃,说道:“原来是倒满酒来喝就与你一起去死的意思。喂,林公。现在看来这个杯子是诅咒人的东西了。你说,林公。你把我叫来请我喝酒,用这个杯子敬我酒,是为了让我死,借助鬼神来诅咒我吗?"真是岂有此理!把好好地放在酒柜里的戒盈杯拿过来作酒杯,最初不是你赵相永的主意吗?
而对赵相永来说,他无论如何要把在众人面前失面子的责任归咎于林尚沃,并对他大发雷霆方解胸中怒气。
“回答我,林公。这个附有鬼魂的杯子到底从哪儿来的?"“杯子没有附有鬼魂。"无奈,林尚沃反驳道。
“什么?你说杯子没有附鬼魂?"忽然,赵相永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他把放在桌上的杯子拿起来,说:“你把人叫来,用诅咒人的杯子敬酒。这个杯子不是丧门星是什么?"“不,不是啊,老爷。"朴钟一急忙站起来劝慰赵相永。
赵相永使劲地大声叫着并把杯子高高地举到空中说:“躲开!我要把这个妖魔的杯子扔出去。"转眼间,赵相永把举在空中的杯子扔了出去。当时尽管是初秋,但因天气较热,宴会时门窗都敞开着。所幸的是,赵相永扔的杯子避开了人群,通过窗子飞向了院子里。由于是在突然间发生的事情,在座的人都来不及劝阻,只听到杯子飞出去后碰到了什么东西上,发出“啪啦"的破碎声。
“我走,没有必要再坐在这里。"真是无礼至极。赵相永带着与自己一同来的官员一溜烟似地扬长而去。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这不叫什么宴会,而简直是一场骚乱。
尽管赵相永蛮横无礼,但林尚沃和朴钟一还是紧跟着把他们送出了门外。散席的酒桌上一片杯盘狼藉,如同刚刚发生了一场激战。大潮退去,风景大煞!
对此,林尚沃却并不在意,他躬着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老爷,"站在一旁的朴钟一忍不住问道,“您在干什么呀?"林尚沃马上答道:“我在找刚才扔出来的杯子。"看到林尚沃朝着杯子扔出去的方向四处搜寻的背影,朴钟一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心酸。这个人真是一个有自控精神的人!不是吗?他所面对的赵相永是一个跺跺脚能震落飞鸟的人,他不仅是权贵家族赵万永的亲戚,而且又是掌握着林尚沃生死大权的郎官。刑曹派赵相永来了解林尚沃的情况,他呈上的有关林尚沃表现的报告既可使林尚沃立即结束流放生活,亦可使他在流放地再度过一段漫长时间。招惹这种权势赫赫者的不满,让他怒气冲天,应该感到十分不安和心慌意乱的。而林尚沃对此却置之不理,淡然处之,竟然开始在昏暗的院子里用双手摸索着找起那只被赵相永扔出来的杯子来。
“老爷,"朴钟一也一块帮着找起杯子来,并忍不住问道,“这杯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对林尚沃十分小心地保管着这个杯子,朴钟一是非常了解的。他也一直纳闷林尚沃为什么要那样看重这个十分普通的杯子。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使他心中的疑团顿时烟消云散。
林尚沃没有回答朴钟一的提问,而是继续寻找杯子。他听到飞出来的杯子碰到什么东西后“啪啦"一声响,他想大概是杯子碰到了院子里的园艺石。
林尚沃也是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石崇大师赠给自己的这只杯子的神妙之处。可大师为什么要把这只杯子作为克服最后一次危机的秘器送给自己呢?正在黑暗中寻找杯子的他默默地想。一旦倒满,杯子里的酒就会消失得一滴不剩,而只倒七成满杯子里的酒就会完好如初。不仅如此,如果贪心不足,非要强行把它倒满,杯子就像变成了无底缸,就是把酒缸搬来也倒不满。为什么石崇大师要把这样神奇的杯子送给我呢?
突然间,林尚沃仿佛悟到了什么点起头来。石崇大师送给自己杯子不正是要用“贪得无厌却反而一场空"的古训警示自己吗?大师是在告诫自己,人生中的一切欲望不正也像这杯子一样:越想倒满它却反而什么也不剩,变得一无所有;反之,倒得七成满就会把酒留住。这种自我满足之心才是人生自然之理啊!林尚沃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自己盖起了近百间的大宅院,后又坠入相思河而爱上了松伊。这些不都是在满足自己膨胀的欲望吗?石崇大师不正是为了使自己警惕贪婪之欲而送给自己这个戒盈杯吗?不正是为了告诫自己“一切悉得之日,正是退让之时",石崇大师才会把戒盈杯作为秘器送给自己的吗?
正在这时,同林尚沃一起寻找杯子的朴钟一喊道:“老爷,杯子找到了。"杯子是在被扔出来的相反方向上被发现的。朴钟一双手捧着杯子。林尚沃连忙跑过去看。朴钟一手中的杯子已经破损,变得非常难看。看样子,在被赵相永使劲扔出来的那一刹那间,杯子碰到什么东西“啪啦"一声响时,它的一角就已经破碎了。林尚沃赶忙去寻找破损的残片,可残片已成齑粉,无处可寻。尽管如此,他仍感到一丝宽慰,因为杯子的样子看上去基本上仍算是个杯子。
“老爷,"朴钟一像是发现什么异常似的,用眼神朝着杯子示意了一下,“杯子上有点儿不对劲。"林尚沃很留心地看了看杯子,一种红色的东西正从杯子的缺口处流出。他想弄明白这红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便反复地仔细端详着杯子。看到红色的液体慢慢地从杯子的破损处滴下,林尚沃还以为是朴钟一的手受了伤,把血沾在了杯子上。可是并非如此,鲜红的血分明是从杯子的破损处流出来的。
“老爷,"朴钟一说话时的嗓音有些颤抖,“这不是血吗,老爷?杯子在流血呢!"的确是血。
真是匪夷所思!杯子不是人,它破损的“伤口"怎么能流血呢?林尚沃一再吩咐朴钟一,绝对不要把杯子流血的秘密泄露出去。然后,他把杯子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拿着杯子回房去了。
杯子不再流血,林尚沃把破损的杯子——戒盈杯放在桌子上,仿佛石崇大师就站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对着杯子行了三拜之礼。而后跪在地上说:“大师在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大师送戒盈杯给我的深刻寓意。我一定铭记师父留给我的戒盈杯上的警言,实现天道。大师,我会明哲保身的。"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林尚沃是否感觉到石崇大师已经圆寂了呢?他是否已感觉到戒盈杯上刻写的“与尔同死"这几个字,是石崇大师所作的“与戒盈杯同命运"的预言,从杯子破损处流出来的血实际上就是石崇大师的血呢?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丙申年九月初二。
戒盈杯之谜
作者:崔仁浩
1836年,丙申年10月。
林尚沃服“安置刑”不到一年就被提前释放,重新又获得了自由。
他能如此幸运,主要得益于赵相永向刑曹递呈的一份报告。赵相永虽然是个傲慢十足的人,但他意识到是自己喝醉了酒而失手打碎了别人的传家宝。为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在呈递给刑曹的报告中为林尚沃多多美言了几句。
但归根结底,还是戒盈杯救了林尚沃。正是戒盈杯的显灵才被盛怒之下的赵相永失手打碎,从而救出了林尚沃,应该说他得以摆脱囹圄之身完全得益于戒盈杯的“杀身成仁"。
林尚沃恢复了自由。从流放地回到家中的他,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收拾行装上路。
他在家中没作停留,只带了一个仆人又匆匆上路了。
虽然家人及朴钟一再三追问,他始终对自己的去向缄口不语。
林尚沃走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件东西,那就是戒盈杯。戒盈杯已被赵相永打破,再也无法使用。然而,林尚沃却在临行前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带在身上。
林尚沃此行的目的地是京畿道的广州地区,那里是司瓮院下辖的官营瓷器制造厂的所在地。
司瓮院是专门负责管理皇帝用膳和宫内人员吃饭及相关事宜的部门,它有权指定本国任意一家瓷器或陶器制造厂专门负责制造皇宫内使用的餐具及其他器皿,并直接掌管全国所有的器皿生产。当时,司瓮院还在广州设立了分院,专门负责御用极品器皿的制作。
原来,林尚沃知道戒盈杯产自京畿道广州,所以就直奔那里而去。
戒盈杯产自官窑,毫无疑问它是生产极品的广州官窑的产品。
林尚沃亲眼目睹了戒盈杯被打破时流出的鲜血,他把破损的杯子捡了回来,把血迹清洗干净后,恭恭敬敬地摆到桌上,就像面对着活生生的石崇大师一样虔诚地拜了三拜,并发誓:“我一定要悟出戒盈杯蕴涵的禅意,实现天道。"于是,他获释后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行踪,就直接奔向京畿道广州。
戒盈杯是谁制造的?是怎样制造出来的?这神奇的杯子又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周折才传到石崇大师手中的?如果在广州能解开这些谜,不就可以按照与石崇大师的约定,破解戒盈杯的禅意了吗?
林尚沃急着赶往广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一般来说,燔造所每年要制造13万件御用瓷器进献到宫中,包括皇上进膳用的碗、皇宫用的普通容器、祭祀用的祭器、太医院的制药容器和皇室办喜事的特殊瓷器等。为此,国家从全国各地选拔出比较有名的瓷器匠集中起来制作这些瓷器。工匠们要从这一年的解冻期一直忙碌到结冰期。
林尚沃被释放的时候已经是10月初,马上就是结冰期。如果结冰期一到,分院将会自行解散,来自全国各地的瓷器匠们将从分院领取俸禄后陆续返回自己的家乡。如果不能在此之前赶到那里的话,就找不到人询问有关戒盈杯的事了。
林尚沃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京畿道的广州。
京畿道广州地区的官窑一般设在广州郡的退村面、实村面、草月面、道尺面、庆安面、五浦面一带。因为在树木茂盛的地区才能寻找到燔木,所以分院一般以10年为期限更换地点。
石崇大师
作者:崔仁浩
金刚山海拔仅有524米,并不算高,但山体陡峭,景色优美。为了区别于江原道的金刚山,人们又喜欢把它称为“义州金刚"。从深深的溪谷中蜿蜒流出的那条河流叫“松长",它在山下形成了一个大型水库。水库周围,是一向以大米之乡著称的米粮川。
山中的金刚寺、天王寺、秋月庵等都是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古寺。登山远眺,美丽的风景尽收眼底。由于这座山大都由陡峭的岩石组成,因此又叫做“石崇山"。石崇大师就隐居在这座山上,因此按照禅家的规矩,就以这座山的名字来作为自己的法号。石崇大师一直住在秋月庵中,从未出过山门。
为弄清“戒盈杯”的秘密,林尚沃不远千里远赴广州分院。回到义州后,他又立即奔赴金刚山,登上秋月庵。
30年前的一天,林尚沃离开秋月庵下山时,石崇大师曾对他说:“就这样走吧,离开后就把这里彻底忘掉,不要再回来了。"这是石崇大师最后的话语。说完,石崇大师就面壁而坐,对林尚沃的最后三拜也假装没有看到。林尚沃心里非常明白,如果他再去金刚山秋月庵,即使是能够见到石崇大师,大师也会很不高兴,只会用法杖敲打一顿并把他赶走。
“不要再回来了。"这是石崇大师的严令。正是由于这个严令,林尚沃身在义州,时时能够远眺金刚山,却一次也不能登门造访。
林尚沃甫从广州分院回来,立即登程前往金刚山。这次他是执意非去不可了。他想即使遭到石崇大师的百般驱赶,也必须见到他;就算石崇大师把刀架在脖子上也必须见他。因为石崇大师所说的人生三大危机他都闯过了,并且已经从中得到了完全的醒悟。对自己的这种醒悟,他急于想要得到石崇大师的确认。从古时起,弟子若破解和感悟了师父提出的公案(即禅意),就会寻找睿智的师父给予认定,这是佛门惯常遵循的道法。此外,林尚沃还有一个仍未解开的谜,这就是“戒盈杯”的秘密。林尚沃为了解开神奇的戒盈杯的秘密,曾远赴广州分院找到了池老人。通过池老人,林尚沃对戒盈杯的制作者禹明玉有了详细的了解,并且知道了禹明玉是为了警戒世人的欲望而制作戒盈杯的。但这些并不是戒盈杯秘密的全部。林尚沃心中自有他的想法,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要在再次见到石崇大师时,马上从怀中取出戒盈杯“呼”地朝大师的脸上扔过去。正是为了能向石崇脸上扔戒盈杯,林尚沃在阔别30年后重登金刚山。
虽然时令不过是11月的晚秋,但深山中却已进入寒冬,山中的溪谷上铺满了落叶。尽管已时隔30年,但山间的小路仍然依稀可见。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松树还是那些松树,石头还是那些石头。
林尚沃从15岁起就在这山中做了童僧,跟法天大师学认字,在山中度过了一年的时光。此后,林尚沃又在义州商界破产走投无路时,回到山中去做弟子。这样,他在这山里所呆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年时间。可在他在内心深处,总觉得金刚山仿佛就是他的故乡。
虽说30年后重上金刚山,但山里的风景依然如故。常言道“十年江山变”,但过去了三个10年,金刚山仍是它原来的样子。山仍是那座山,变化的仅是林尚沃自己。他下山后成为一名商人,并最终成为朝鲜最富有的人。
林尚沃一面登山,一面回想着往事。每到人生的重要关头,总是石崇大师的谆谆教诲使他度过了危机。恩师法天和石崇大师使他领悟到,要从所有烦恼中解脱出来立地成佛,即使不是通过佛道,也要通过商道成为商佛。为了拜访这两位恩师,林尚沃在30年后重登金刚山,此时此刻,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林尚沃决定先去金刚寺。金刚寺与天王寺一样都是金刚山上的寺院,秋月庵是金刚寺的一座庵。林尚沃想,在去见石崇大师前他先要拜访恩师法天。
金刚寺仍保持着往昔的原貌,寺院的生活仍如从前那样清苦。破落的房子、褪色的大雄宝殿依然故我。这时,林尚沃看到一个年轻的俗家弟子,大概是为准备冬天用的柴禾而进山砍柴的。他正放下背架坐在岩石上休息,此情此景,使林尚沃不禁联想到自己和石崇大师共同度过的那段日子。
石崇大师用“死"字、“鼎"字和戒盈杯这三个秘诀将他从危机中解脱出来,并用“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理念教会他从商的道理。林尚沃这才明白,自从他从商后,自己的商业经营中自始至终都有石崇大师在坐镇。他清楚地认识到,在他的经商过程中无时无处不浸透着石崇大师佛理的影响。
林尚沃来到坐在岩石上休息的俗家弟子面前,合掌说道:“师父。"那俗家弟子吓了一跳,慌忙从岩石上下来,合掌还礼。
“法天大师在金刚寺吗?"林尚沃也不确定自己的恩师法天在30年后是否仍在金刚寺。
俗家弟子说:“你说的是法号叫‘法天’的大师吗?"“是的。"“法天大师在金刚寺,是寺里的住持大师。"听了这话,林尚沃才放下心来,匆匆向金刚寺走去。
由于已进入冬季,山寺中的僧人们已经开始了冬坐禅。每年从农历10月16日起,三个月内僧人们都要聚集在一起闭门静修,严禁外出。现在坐禅已开始,因此金刚寺一片寂静,只有几个有任务的僧人来来往往,加之寒冬时节无人进山拜访,整个山仿佛是一座空山。
林尚沃向宗务所走去,他想就算所有僧人都去坐禅,也会有几个僧人在宗务所值班。坐禅时僧人有所分工,有负责煮茶的茶头,有负责烧洗澡水的浴头,也有负责做饭的饭头,还有总管全部僧人的寺监。接待外来的客人是寺监的职责。寺监恰巧坐在那儿,林尚沃便上前合掌施礼,说明来意。
“我是来拜访法天大师的。"“法天大师是本寺的住持,现正坐禅。"按常理,正在坐禅的僧人是禁止会客的。
“我有急事,请通融一下。"林尚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说自己也曾是该寺的僧侣,是法天大师的徒弟。
于是,寺监淡然地说:“请施主在此等候。我去通报一下。"寺监走后,林尚沃呆呆地环视着寺院的前庭。就在这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霰雪。林尚沃想,这就是当年他每天早晨打扫的院子。眼前不禁浮现起他冲着石崇大师挥动扫把的情景。30年前的事就仿佛昨天发生的一般。
霰雪渐渐变大,落在院子里,落在褪色的石凳上。尽管没有一丝风,但雪粒仍然在空中飘舞着。
寺监回来说:“住持同意见你,请跟我来。"林尚沃跟着寺监穿过院子向后院的树林中走去。从开着的殿门中他看到了熟悉的释迦牟尼像,并闻到了香火的香气。
不知不觉间,霰雪变成了鹅毛大雪,山林树木、寺庵都已被皑皑白雪覆盖,变成了一片银色的世界。树林深处有一个小庵,大门前放着一双草鞋,院子里已积满了雪。看到这双用灯芯草编制的草鞋,林尚沃感到十分高兴。恩师法天大师编制草鞋的手艺非同一般,平常有空时常用手头的各种材料编草鞋,分送给每个僧人。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每个人穿多大的鞋,而且做出来的鞋都非常合脚。
从小时起,林尚沃就一边跟法天大师学认字,一边跟他学编草鞋。但总是费尽力气、反反复复才能编成一双草鞋。后来,每逢要出远门,林尚沃都要提前准备好几双草鞋以备不时之需。法天大师除了编草鞋外,还会用麻和草混在一起编成麻鞋,或用能散发香气的香蒲草编成香蒲鞋,或用一种叫做菅草的灯芯草编成菅鞋。在大门前放着的这双鞋就是菅鞋。
看到这双用水田或湿地里生长的灯芯草编成的菅鞋,林尚沃对法天大师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大师,法天大师,"林尚沃在雪中大声喊道,“林尚沃看您来了。"“进来吧。"庵门豁然而开,法天大师就站在门内。虽然已过去了30年,可法天大师的面容仍和以前一样。林尚沃行了三拜之礼。
“可喜可贺,听来往的人说,林大人已在商界成佛。"林尚沃一行完礼,法天大师就握住他的手坐下说。
林尚沃不由得想起了他下山还俗时法天大师对自己的祝愿。
“我算哪门子佛呀,大师。现在只不过是刚刚觉悟,仅仅是小孩子才学会走路。"林尚沃静静地看着法天大师,30年过去了,法天大师现在仿佛是一尊古佛。
“林大人还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法天大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江山都变了三变,已经过去30年了。"林尚沃正要回答,法天大师拿起炉子上热着的水壶,泡了杯热茶,继续说道:“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觉得就像昨日一样。"法天将茶杯递给林尚沃。林尚沃喝了一口茶,幽淡的茶香仍如从前。两个人仿佛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似的,静静地望着门外飘舞的雪花。
纷纷飘落的雪花均匀地落在所有的物体上,瞬时间天地万物都变成了白色。看到这种情景,林尚沃不由想起以前石崇大师曾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悟禅的故事。
古时候,有位庞居士拜访药山师父后正欲离去,药山师父让一个禅客去送他。两人刚走出寺门就下起了大雪,这时庞居士触情生情,不禁说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听到庞居士的叹息,这个禅客问道:“那么雪花应该落在什么地方呢?"听了这话庞居士打了他一耳光,说:“你虽有眼睛,却像个瞎子;虽能说话,却像个哑巴。”乍一看雪花好像随便落在什么地方,但所有的雪花落下后,却使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银色王国。这里面蕴含着某种禅意,石崇大师给林尚沃讲这个故事,目的就是要他明白这个禅意。石崇大师讲完故事后还说:“世界万物,专找不应该落脚的地方落脚的也只有人。"林尚沃喝着茶,静静地回忆着小时候石崇大师讲过的这个故事。
“只有人常常想往高处走、好处走,而一旦落脚就不想他处。因此,人连雪花都不如。"林尚沃喝着茶看着法天大师笑着说:“30年过去了,雪花仍像从前一样不落别处,大师。"法天大师一下子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大人来访有什么事吗?"长时间的沉默后法天大师突然问道,“大人于公于私,繁务缠身,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林尚沃把珍藏在怀中的戒盈杯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道:“我来金刚寺就是为它。"“为这个东西?"法天大师静静地看着林尚沃拿出来的戒盈杯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师父曾用过的茶杯吗?"“正是,大师。"“师父很久以前曾用过这个杯子,但后来不知去向了。"法天大师从小时候起就侍奉石崇大师,对师父用过的东西自然都非常熟悉。
“是的,大师。"林尚沃回答道,“我下山还俗时,大师将他这个茶杯送给了我。"“噢,原来是这样。"法天大师往林尚沃的杯子里添了些热茶,而后又自言自语道,“难道大人大老远来到此深山中,就是为了这个破碎的茶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是为了把这个茶杯还给师父才来的。"“你说的师父,"法天大师满斟一杯茶,稍作停顿,又说,“指的是谁?"“是石崇大师。这个茶杯原来的主人就是石崇大师,因此应该还给他。另外,在还给他之前,我还有些话要问,因此就找来了。"听了林尚沃的话,法天沉默了半晌,然后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些茶水,默默地喝着,直到喝完一句话也没说。
沉默良久,法天开口说道:“大人永远也无法将这个茶杯还给石崇大师了,而且就算有话要问也永远不能问了。"“这是什么意思?"林尚沃无法理解法天大师的话,连忙问道。
“本以为大人应该都知道了才来的,看来您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林尚沃有点儿发愣地问,“您说什么应该知道,应该不知道的?"“大人,"法天低声说,“大人晚来了一步。你想拜见石崇长老,返还这个杯子,应该在两个月前来。至少在两个月前来,你才能拜见石崇长老。"“那么,"林尚沃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那么,难道石崇长老他……"“是的。"法天点头道,“石崇长老已经圆寂了。所以说大人迟了一步。"林尚沃全身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一松手,手中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摔破了。他两眼默默地望着窗外雪花纷飞的原野。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想确实来晚了,遗憾的是自己在石崇大师圆寂之前,未能见他一面。本想30年后当着大师的面,把戒盈杯还给他,并好好地感谢他,可如今这个梦也随之破灭。
“大师是突然圆寂的,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病痛。"忽然,一个念头在林尚沃的脑中闪过。若如法天师父所说,石崇大师在两个月前就圆寂了,这不太巧合了吗?戒盈杯被摔破的时间不正与石崇大师圆寂的时间大致相同吗?戒盈杯不正是两个月前被摔破的吗?不仅被摔破,而且从杯子的破损处还流出了鲜血。备边司赵相永认为杯子附有鬼魂,使劲地把杯子扔到了院子里。在酒宴不欢而散后,林尚沃和朴钟一在昏暗的院子里找到了这个杯子。杯子被摔破了,杯子的破损处还流出了鲜红的血。一想到此,林尚沃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石崇大师具体是何时涅槃的?"“是九月初……"法天慢慢地回答道。
“请稍等。"林尚沃慌忙打断法天的话,并掐着指头算起来。郎官赵相永究竟是什么时间到我家去的呢?他搜肠刮肚地寻思着。片刻后,他想起来了。
“那么,石崇大师圆寂的日子是不是九月初二?"“是的。"法天淡淡地答道,“石崇长老涅槃的日子正是九月初二。"“几时几刻?"林尚沃又掐起了指头开始计算。酒宴散席,戒盈杯被摔破,赵相永拂袖而去的时间是晚上戌时,相当于今天的晚上七时至九时。
“我想,石崇大师涅槃的时间应该是丙申年九月初二戌时?"面对林尚沃的提问,法天微微一笑说:“大人连石崇长老圆寂的事都不知道,怎么能准确地推算出长老圆寂的日子?并且还能准确地推算出具体的圆寂时刻,真是神了!是啊,大人,长老是丙申年九月初二戌时涅槃的。"法天又给林尚沃的茶杯添了些茶水,然后自言自语道:“那天晚上,石崇长老突然叫人敲鼓,有个师父赶忙‘咚、咚、咚’敲起鼓来。听到这突然响起来的鼓声,僧徒们非常吃惊,都急忙跑到秋月庵。长老躺在秋月庵里,见弟子们都来参拜,就对弟子说:‘扶我起来。’"法天平静地继续讲着:“弟子把长老扶起来后,长老就以平时参禅的姿势打坐,并突然说道:‘今日我去也。’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又无病,身体很健康,怎么突然要说走呢?迷惑不解的弟子问道:‘您什么时候去啊?’长老说:‘稍后就去。’随后,长老微微地闭上眼睛,开始捻动手中的佛珠,嘴里不停地发出‘无,无……’的声音。
弟子知道长老一生就这样打坐参禅,只得以焦灼的心情静听着。因为长老说要圆寂,弟子专心等候接受长老的‘临终偈’。所以,静候在一旁的弟子问:‘师父,您想说出临终遗言吗?’听见此言,长老睁开眼睛说:‘都是梦中。难道还要让我说些梦话再离去吗?人死方能梦醒!难道还要让我说些无用的废话吗?此生我一直都在说些无用的话啊。’尽管如此,弟子仍然给长老拿来了墨与笔,并且说:‘虽然长老即将仙逝,可弟子们不是仍在梦中吗?’于是,长老提笔这样写道:‘七十余年游梦海,今朝脱壳返初源。
千古旅情百代事,浮云起灭月亏盈。’写完‘临终偈’后,长老又静静地端坐着开始捻动手中的佛珠。见长老这样静静地坐着,弟子问道:‘师父,禅意还活着吗?您还健在吗?’但是,长老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他口吐鲜血,举双手为金刚印,端坐着魂归天堂。
几天后举行了遗体焚化仪式,并进行了‘起骨’活动。令人惊讶的是在长老的骨灰里竟发现了三十余颗晶莹剔透的舍利子。"法天就这样自言自语、简要地把石崇大师圆寂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尽管如此,对林尚沃来说,大师圆寂的事却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历历在目。就在戒盈杯被摔破并流出血的那一瞬间,石崇大师自己也口吐鲜血,停止了呼吸。
林尚沃一边默默地喝着茶一边这样想着。石崇大师知道戒盈杯何时被摔破,甚至也知道杯子被摔破之时就是自己临终之日。他密切关注着林尚沃的命运,因此,他知道戒盈杯能使林尚沃摆脱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并且还预见到杯子在林尚沃那儿要被人摔破,杯子被摔破的瞬间就是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候。与此同时,他还通过戒盈杯关注着自己的命运。
就在此时,林尚沃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戒盈杯上刻的那八个字:“戒盈祈愿,与尔同死。”杯子在被摔破时八个字中“与尔"两个字已被摔掉,那么“与尔同死"不正是意味着“杯子被摔破之时,我将与其同归"吗?所以,石崇大师就在杯子被摔破流血的瞬间,自己也流血圆寂,这不正也印证了杯子上印刻的谶语吗?
“师父,"林尚沃突然抬起头来问法天,“有件事我想问一下。"“什么事?"“您能告诉我石崇大师的俗名吗?另外还有,您能否告诉我大师在入佛门前究竟是干什么的?"林尚沃感到自己所提的问题未免有些荒唐。可尽管明明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儿愚蠢,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问了。
面对林尚沃的提问,法天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往空着的茶杯里倒热水。在沉默一阵后他答道:“大人,你不知道僧人的过去就是前生吗?不是谁都明白僧人的俗名和过去只不过是昔日的旧外壳吗?"法天的话是对的。出家后皈入佛门,凡尘世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前生往事。林尚沃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一边思索着。虽然法天不愿意告诉石崇大师的俗名以及他入佛门前所从事的职业,但林尚沃却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石崇师父就是禹明玉,是池老人的养子。
禹明玉是当代烧制白色匣燔瓷器的第一名匠。他的一生坎坷不平,充满了挫折与不幸。可他享尽了各种名誉和快乐,曾沉迷于美酒与女色,并且作为艺术家达到了艺术的尽善尽美,实现了一个陶工人生中的所有目标。但是,就在他制作完旨在限制欲望的戒盈杯后,他离开了养父池老人,来到义州的边境小村隐居。他随身携带着戒盈杯,放弃原名“禹明玉",改叫“石崇"。他不愿再做什么当代最著名的陶工,而是选择了遁入空门,削发为僧。他抛弃了前生所有的“业”而要开始新的人生!这才是他不愿回家的真正原因,尽管他的养父池老人望眼欲穿地盼他回归。
林尚沃刚从广州回来就登上了阔别30年的金刚山,目的就是要拜访石崇大师,询问其前生之事,并归还戒盈杯。而没想到自己来迟一步,就在自己要问石崇大师——不,禹明玉前生之事之前,正如他制作的戒盈杯的文字所预言的那样,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大人,"法天面带微笑说道,“你专程来归还石崇长老的杯子,看样子只能原路下山带回去了。以小僧之见,长老是把这个杯子当成衣钵传送给大人的。"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你就收下吧,大人。看起来,已圆寂的石崇长老的本意是通过杯子把衣钵传授给你,收你为受法弟子。你就遵循这一‘奥旨’,明哲保身,觉悟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那天晚上,林尚沃亲眼目睹了石崇大师圆寂前留下的“临终偈”。一般的“临终偈”大都是由长老口授,弟子书写记载下来,而石崇长老的“临终偈”却是他本人亲自书写的。笔迹苍劲有力并且字里行间洋溢着仙气,一点儿也看不出要去世的痕迹。就在看大师书写的“临终偈”的瞬间,林尚沃确信:戒盈杯上雕刻的文字与眼前的文字同属一种字体,分明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尤其是诗句“千古旅情百代事,浮云起灭月亏盈"中的“盈"字与戒盈杯上刻的“戒盈祈愿"中的“盈"字,字体完全一致。这更进一步证实,石崇大师本人就是当代最著名的匠人禹明玉。
林尚沃在金刚寺寮舍斋逗留了一天。其原因是白天下了一场大雪,山路被封,林尚沃应法天之邀没有下山。此外,30年来自己也迫切希望能在金刚寺里留宿一夜。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林尚沃因种种感怀而难于入眠。正如自己所料,石崇大师就是禹明玉。他想着石崇大师赠给自己的神器——戒盈杯把他从人生的危机中解救出来的恩德,又想及自己尚未报恩师父就仙逝,唏嘘不已。
林尚沃站起来,打开房门走出房外。暮色已深,风雪已停,天气转晴。白天的一场大雪,使万里江山变成了一片银色世界。在宁静明洁的夜空,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散发着皎洁的清辉,就仿佛白天从未阴过天、下过雪。在皑皑白雪上,月光在流动,黑夜宛如白昼般明亮。林尚沃慢慢走到大雄宝殿前,殿门开着,里面烛火通明。释迦牟尼佛像前香火仍缭绕不息。林尚沃脱下鞋,走进殿内。他虔诚地在佛祖像前跪坐下来,开始回忆起自己下山后在娑婆世界(指凡世)30年人生的风风雨雨。
他感悟到30年的岁月犹如一场梦匆匆掠过。就像石崇大师的临终偈所说的游“梦海"一样,人生一切只不过是往昔的外壳,兴亡盛衰百代之事也如同过眼烟云之云起云散,或如天上明月之阴晴圆缺,到最后都化为乌有,一切成空。
林尚沃面对佛祖佛像开始跪拜,他决心要跪拜1000次。30年前,他在这个寺庙里修行时每天都要对佛跪拜108次。人的一生,有88种“见惑”和10种“修惑”。其中,前者指的是只要醒悟就能消除的烦恼,而后者指的是即使醒悟也舍弃不了的烦恼。若再将人拥有的本能的贪心、愤怒的嗔心以及愚蠢的“痴心”等10种根本性的烦恼与上述烦恼合算起来,人的一生中共有108种烦恼。尽管人们明白追求金钱和权力、名誉与女人的欲望难以全部实现,但在心里却总是难以割舍。因此,为消除种种诱惑,有人奉劝每天要对佛跪拜108次。这种修行方法就如同擦拭镜子上的灰尘、在砥石上磨砺刀刃一样,通过一一地反省自己的烦恼,对佛跪拜108次,是谓“修道断惑”,通过这种修炼,各种烦恼就会一点一滴地慢慢消失。
在往事的追忆中,林尚沃开始拜佛。但事与愿违,身体已大不如从前,才跪拜了百余次就开始出汗。没过多久,他已累得大汗淋漓。拜到五百多拜,已不能控制自己精疲力竭的身体。
但他咬紧牙关,极力控制着,并在心中暗自激励自己:现在就后退是绝对不行的。
林尚沃使出全身力气五体投地地跪拜着,身体开始疼痛起来,并难以再坚持。全身各处针扎般疼痛,关节也仿佛断了一样。身上的汗像雨水一样流淌,膝盖也已经磨破。每一次跪拜,他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声音:“691、692、693……"可就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身体已不再感到疼痛,自己进入了一种如同无我之境的昏迷,身子也飘飘欲仙。他感到自己立即就要倒下,但又觉得如果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他继续咬紧牙关并鼓励自己:绝不能就此倒下。
最后,他竭尽浑身的力气:“996、997、998……"终于,他完成了1000次礼拜,瘫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他的双膝、两肘和脸就那样扭曲着俯伏在地上。在感到全身湿透的同时,他也感到一种温热的液体沿脸颊流下。他后来才意识到这不是汗水而是热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流泪。心里既不悲伤,也不痛苦,怎么会流泪了呢?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他这样寻思着。
就在此时,忽然,法钟开始鸣响起来,打破了拂晓的宁静,到了僧人们早晨拜佛的时候了。
声声钟声催醒了一度归于寂静的世间万物。林尚沃在完成了1000次跪拜后,由于过度疲劳,就那样趴在地上倾听着这声声钟声。
钟声,肃穆的钟声。只要听到这佛刹钟声就能忘却凡尘的一切烦恼,增长智慧,逃脱地狱,抛弃三界轮回的一切,圆满成佛。就在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林尚沃突然站了起来,不再感到一丝昏眩,眼前的一切似乎忽然变得清澈明朗,心头涌现出一阵欲翩翩起舞的喜悦。突然,他独自哈哈大笑起来,看上去活像个神经病人。
唐朝圣僧临济说过:“见佛杀佛,见僧杀僧。"正像临济所说的,林尚沃遇见了石崇并最终“杀”了石崇。换言之,他是踏着石崇的生命才逃脱了人生的一劫。
这天早晨,听着钟声的林尚沃变得大彻大悟,他还用一首诗表述了他当时的感觉。这首诗后被收录在他编写的《稼圃集》里,诗名为《秋月庵晨钟》,诗的内容是:野村喔喔呼更鸟,山寺隆隆报晓钟。
天风欲破人间梦,引下千层万丈峰。
林尚沃想通过面对释迦牟尼像跪拜1000次来报答师父石崇的恩德。跪拜完后,他从晨钟中得到了大彻大悟。而正是通过这份大彻大悟,他也最终“弑杀”了石崇大师。林尚沃不仅破解了石崇留给他的戒盈杯上的谶语,而且还破解了石崇的禅言:“这个杯子不但会帮你摆脱你人生的最后一个危机,还会使你成为空前绝后的巨富。"谜一般的石崇的遗言。在报晓钟声里,林尚沃彻底地破解了戒盈杯蕴含的“变成空前绝后的巨富”的偈语。
在这首诗里,林尚沃以偈语的方式,表达了他从痴梦中醒悟、沐浴天国之风的感受以及自己对冲破层层缠附于身的凡尘业障的感悟。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是一首歌颂感悟佛理的“悟道颂”。
听着报晓的钟声,林尚沃还感悟道:“贤者博学众长,强者战胜自我,富者自我满足。”因此,石崇师父所预言的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富",不是指林尚沃今后要成为商贾中的甲富,而是预知林尚沃通过感悟欲望有限、节制欲望而实现的自我满足的“自足",才真正是他变成天下甲富所应遵循的商道。
林尚沃曾错误地感到自己的商业、自己的财富全都是自己应占有的私物。因此,他常常得不到满足。已拥有了“九个”,还想再得到“一个”以圆满地占有“十个”;即使是最终已拥有了“十个”,欲壑之心却仍难以填平。有时,“十个”都拥有了,还差“一个”也不满足。总而言之,人是拥有了“十个”还想占有另外“十个”、占有之欲永远也满足不了的生灵,他被“千层万丈”的欲望所俘获。
瞬间,林尚沃醒悟到,自己的商业和自己的财富并不是自己必须拥有的,它们都是身外之物。
耳闻清晨寺庙的声声钟鸣,林尚沃开始深思熟虑起他今后的人生道路该如何走。在一番思考后,他的眼前浮现出三条供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明白,这些道路是无法回避或绕开的,是自己必须走的“无路之路"。他也明白只有自己走完这些“无路之路",他才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富",成为商佛。决心既定,他点燃一支香插于香炉,双手合十,对着菩萨自言自语道:“佛祖在上,我现在要走三条路。尽管我深深知道这剩下的三条路旅途艰难,但仍望佛祖保佑我,抛弃执着的欲望,走完这些‘无路之路’。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当天下午,林尚沃离开了金刚寺。在离开之前,他跟着法天师父来到秋月庵,瞻仰了石崇大师的舍利子。舍利子被放在专盛舍利子的盒子里,这些“碎身舍利”是在焚化大师的遗体后从骨灰里捡回来的。照法天师父所言,石崇大师的舍利子一共三十余颗。它们当中有的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有的似珍珠散发出不可名状的各种各样的光采。
林尚沃默默地看着石崇大师留下的舍利子,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错综复杂,思绪万千:都到哪儿去了呢?能制作出天下独一无二的雪白的“匣燔”瓷器的禹明玉的本领消失到哪里去了?能制作号称天下神器、控制人的欲望的戒盈杯,同时又与其一起离开凡尘的石崇——当今世上活佛的灵魂,又归于何方?感悟到人生本来就没有“有与无”、“生与死”、“来与去”的禹明玉——不,石崇就这样仅仅留下几颗玲珑的舍利子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在山间被白雪覆盖的弯弯小路上,林尚沃的脑海里不断清晰地浮现出自己抉择的“三条路"。现在,摆在眼前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那就是沿着这三条路毅然决然地走下去,让自己的决心付诸行动。
无路之路(1)
作者:崔仁浩
从金刚山回来的当天晚上,林尚沃准备了一桌酒席,把朴钟一叫了过来。林尚沃在监狱中被关了一个多月,后又受到“安置刑”处罚,最后终于从被软禁的流放生活中解脱出来。这一切都是值得庆贺的。这是他回家后第一次摆酒席,是一次庆贺的酒宴。
林尚沃入狱的罪名是他“新建的住宅过于奢华"。
从金刚山回来后,他这才有时间好好地看了看自己新建的住宅。围绕祖先墓地新建的住宅,果然华丽雄伟、气宇轩昂,招致别人的嫉妒与反感实属情理之中。
林尚沃最终实现了自己长期追求的梦想,并将其变为现实。
在义州,林尚沃的家族是一个连续四代经商的商人世家。他的祖辈依靠向中国的使臣兜售小商品勉强餬口。他的父亲林凤库,由于穷困潦倒、无以为生而无奈投江自尽。不仅如此,他的两个弟弟也悲惨地死去。
林尚沃几乎每天都要去祖先以及他的父亲和两个弟弟的坟墓上看看。这些墓地坐落在白马山城新洞的三峰山下。他的愿望就是要在这山脚下,为祖辈和家族的冤魂建造一座雄伟的宅院。如今,所有梦想终于成真,新盖的大宅院像宫殿一样雄伟,矗立在世人面前。
大宅院里建有祠堂,这里安放着祖上的灵位。在祠堂的大门上,挂着用稻草做的草人。依当时的风俗,为给新家免灾祛祸而将稻草做成人的样子挂在门口,这个草人也叫草偶人。
那天晚上,林尚沃只叫了朴钟一一个人,只备了两个人用的雅净的酒席。
“叫我来有什么事吗,老爷?"朴钟一进门首先祝贺林尚沃结束了所有刑期,然后问道,“到新家后的第一个晚上心情如何?"按照当地习俗,在搬家的当晚要煮红小豆粥,由家族成员分吃,并将其洒在房间的各个地方。这是由于鬼害怕红色,所以用红小豆将魔鬼驱赶出去。
林尚沃喝着小豆粥回答道:“虽然完成了先辈们的愿望,但是感触颇多啊。"喝完一碗红小豆粥后,林尚沃再次开口说道。
过了一会儿,两人端起酒杯你来我往地开始喝酒。朴钟一一时高兴,首先打开了话匣子。
“在朝鲜的八个道中,在这样豪华的住宅中生活的人,大概除老爷外别无第二人了。即便是皇帝居住的宫殿,也没有如此华丽。"朴钟一兴致勃勃地说道。
奇怪的是,林尚沃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喝酒。
在听到金刚寺的黎明钟声时,林尚沃就已经选择了三条“无路之路",其中第一条需要自己立即践行。
喝了一阵酒之后,一直沉默的林尚沃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建造这座新房,只不过是房上另外盖房、屋檐下又建屋檐罢了。"林尚沃在杯中倒满酒后劝朴钟一喝下,接着说道:“有件事我想托付给你。"“什么事?"“我在先祖的墓地旁建这样一个大宅院,是为了能朝夕陪同先祖们生活,同时,还可同所有的亲戚们一起居住。但是,这是违反国法的重罪,理应受到惩罚。因此,现在我想将这房子恢复原样。"“什么意思?"长期以来在一块儿共事,仅凭眼神就能洞察出林尚沃内心活动的朴钟一,此时却无法理解林尚沃话中的含义。
“我是说,"林尚沃抬头看着朴钟一,用更清晰的语调说,“我想把这房子拆掉。"那一刻,朴钟一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盯着林尚沃又追问一遍:“什么意思?"“我是说想把新建的房屋拆掉。"林尚沃坚定地回答,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犹豫。
“您是说把新建的房屋全部拆掉?"“即使不是全部,也要拆掉一半。特别是房子周围的围墙一定要全部拆掉,包括二层的柱子也必须拆掉。另外,还要刮掉那些豪华柱子上的色彩和丹青。"“老爷,"朴钟一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打断林尚沃的话说道,“老爷您已经决定了吗?今天不是搬入新家的头一个晚上吗?您怎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房子好不容易才建起来,怎么要全部拆掉?老爷,如果那样,那么老爷现在坐着的这个屋子不也要拆掉吗?"听到这话,林尚沃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房子也要拆掉,一点儿不剩地拆掉。"朴钟一被林尚沃的话震惊了,他茫然地说道:“老爷,您结束了所有刑期重获自由,所有的罪都已补偿了。您为什么还要拆掉自己的新房呢?"朴钟一理直气壮地接着说道:“老爷,您住这样的新房别人也不会说什么,您有充分的资格,因为您是朝鲜八道中最大的商人,是有钱人啊。"默默喝酒的林尚沃淡然地笑了笑说道:“朴公。"“请讲,老爷。"“你还记得我进山做过和尚的事吧?"“当然知道,老爷。如果不是小人的话,说不定老爷现在还待在山中‘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念经呢。"朴钟一用生硬不雅的语调,开玩笑地说。也许他是想通过粗俗轻松的玩笑来缓解主人倔强的心理。
林尚沃听了朴钟一的调侃哈哈大笑:“没错,若不是遇到了你,也许我至今还在山中‘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念经呢。"说完又哈哈大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后他又说道:“在山中做和尚时,我曾听到这样的故事。佛教有一本《百喻经》,这部经书中收录了许多故事。为了教化众生,这些故事通过非常简单的比喻使人们很容易地理解佛教教义。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林尚沃用舒缓而低沉的语调接着讲道:“从前,有一个非常愚笨、幼稚、什么都不懂的蠢人,但这个蠢人非常有钱,是一个大富商。一天,这个愚蠢的富翁到隔壁的一个富人家里去参观三层楼阁。邻居家的楼阁不仅雄伟壮观、富丽堂皇,而且四周视野开阔,高高的楼上凉爽宜人,四周的景物能尽收眼底。
这个愚蠢的富翁想:‘我的财产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少,他是富翁,我也是富翁。可到如今我为什么还没住上这样的三层楼阁呢?’于是,这个愚蠢的富翁叫来一个非常有名的木匠,对他说:‘你能建造跟那个三层楼阁一样巨大雄伟的楼阁吗?’一听这话,木匠回答道:‘那个楼阁正是我建的。’富翁一听那座华丽的三层楼阁正是自己叫来的这个木匠建的,非常高兴,对木匠说:‘太好了,那么你就给我建一座跟那个一样的楼阁吧。’听到富翁的命令,木匠立即平整土地,垒起砖头,开始建造楼阁。看到木匠从低矮的地面开始垒砖建造楼阁,富翁起了疑心,他问木匠:‘你想建什么样的房屋呢?’木匠答道:‘建三层楼阁啊?’听到这话,这个愚蠢的富翁这样说:‘我不需要下面的两层,你只需给我建最上面的第三层楼阁就可以了。’听到这话,木匠反驳道:‘这样怎么能行呢?不建第一层,怎么能建第二层呢?不建第二层,又怎么能建第三层呢?’"林尚沃接着讲道:“但是这个愚蠢的富翁非常固执,毫不屈从:‘我只需第三层,你只需给我建最上面的一层。’一听这话,木匠说:‘我不会建那样的房屋。’说完,木匠就走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朴公。"林尚沃面带微笑又喝了一杯酒,之后将空杯递给朴钟一道:“我就是那个不建第一层、也不建第二层、只想建第三层的愚蠢的富翁。虽然我稍微有点儿钱,但由于不切实际的欲望,就成为只想建第三层楼阁的无知愚蠢的富翁了。"林尚沃突然拿来毛笔,沾满墨汁,在纸上一挥而就,写下了两行字。
朴钟一在一旁读道:“今称言行虚构者,空中楼阁用此事。"写完这句诗,林尚沃解释道:“这句诗的作者是中国清代学者翟灏,它的意思是‘现在谈起言行不切实际的人时,经常称他们的想法是空中楼阁就是源自这个故事’,朴公。"林尚沃用低沉但又充满自信的语调接着说道:“没有第一层,也就没有第二层,在虚空中悬浮的楼阁就是空中楼阁。我就是那个追求空中楼阁的愚蠢的富翁,也就是翟灏所说的‘言行虚构者’。那么,现在我要这空中楼阁有什么用呢?新房、大宅院、豪宅又有什么意义吗?
尽管从外观上看,大宅院不是空中楼阁,但从我的内心里看它却不是房子。在我的内心,至今还没有平整土地,第一层的砖石至今还没有垒砌,又怎么能建三层楼阁呢?"林尚沃暂时打住话头,盯视着朴钟一。短暂的沉默之后,林尚沃平静地说道:“朴公,你现在明白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拆掉新房了吗?原因就在这儿。对我来说,这所房子不是新房,而是悬在空中的楼阁,浮在天上的海市蜃楼。过去,中国北宋有一个学者兼政治家名叫沈括,号梦溪,在朝中担任‘司天监’,负责观测天体、制订历法。他是一位博学家,尤其精通天文、地理、数学、本草等。在他担任地方官员后,曾几次前往边境地区巡视。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他在巡视沿海边境登州时,曾在海平面上看到华丽的城市、鳞次栉比的楼阁。因此,他就乘船前去观看,可什么也没有看见,原来水平线上出现的华丽楼阁只是一座座海市蜃楼,沈括后来在自己编写的博物志《梦溪笔谈》中写下了这样的经历。"林尚沃稍作停顿,再次拿起沾满墨汁的毛笔,在白纸上写道:“登州四面临海,春夏时遥见空际,城市楼台之状,土人谓之海市。”
朴钟一怔怔地看着林尚沃写的文字问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林尚沃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说道:“这些话的意思就是‘登州四面环海,春夏之交,在遥远的海面上可看到由楼阁形成的都市,这个地方的人们就将其叫做海市’。由于海边水蒸气多,空气湿度大,就会将毫不相干的地方的物像折射在海平面上,因而就会看到由豪华楼阁围成的城市。登州当地人将这叫做‘海上城市’,这也和虚无的空中楼阁的意思相似,明白了吗,朴公?"林尚沃注视着朴钟一,委婉地说道:“我盖如此豪华的大宅院,已经不是在盖房子,而是像那个愚蠢的富翁一样在盖空中楼阁。同样,我建的这座房子不是人住的房子,而是在海平面上浮现的楼阁城市,即虚无的海市蜃楼。所以,我盖的房子就好比是在空中建的空中楼阁、在海上建的海市蜃楼、在沙滩上建的沙上楼宇。朴公现在你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新房拆掉的原因。"直到这时,朴钟一才真正了解了林尚沃的想法,同时,他也知道既然林尚沃的决心已定,就绝不可能再更改。他边默默喝酒边想。
朴钟一突然抬头注视着林尚沃问道:“若果真是那样,什么时候开始拆呢?"“马上开始,"林尚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就从现在开始。"“但是,"朴钟一反问道,“现在是数九寒天,屋外风雪交加,正是严冬季节。老爷,冬天先在新房中住着,等到了春天再拆也不迟啊。我想最好是推迟一个季节,等新春来时再拆"听了朴钟一的话,林尚沃把刚端起来的酒杯往桌上一放,说道:“从前,中国有一位建封禅师,他的一个弟子曾问他:‘四处皆净土,每条大路都是通往涅槃之门。若想走这些路,应从哪儿出发呢?’对于这一疑问,建封禅师是这样回答的:‘路在眼前。’之后建封禅师又说:‘就从这儿出发。’朴公,难道拆毁空中楼阁还需要什么时机吗?海市蜃楼行将逝去,正如佛祖所言‘就从这儿出发’,朴公,我们明天早上就开始拆。"第二天早上就要开始拆房,林尚沃在他入住新居的第二天就要拆除它。
这件事情着实令人非常震惊。拆毁房屋是对犯了违背伦理大罪的罪人,或大逆不道罪人的处罚,因此,一时间全城百姓都在对此议论纷纷。
但是,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按照林尚沃的指示,环绕大宅院的围墙被拆除了,两根二层的柱子也被割断。过于雄伟的屋子也被拆掉,就连柱子上的色彩、丹青也全被刮掉。完好无缺的建筑只剩下围绕祖先墓地的祠堂。
林尚沃的夫人洪南顺知道后,非常吃惊,她跑到老爷面前问道:“您到底想干什么,好不容易盖起的房屋还没有住就拆掉了?"面对一生顺从听话的正房夫人洪南顺的质问,林尚沃只是微笑着回答:“我拆掉这房子是为了盖更大的房屋。"对此,洪南顺问道:“那么,您到底想在什么时候、在哪儿重盖更大的房子呢?"林尚沃接着答道:“现在不是要在外面,而是要在‘里面’盖大房子。"洪南顺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再次问道:“里面是指哪里?"林尚沃没有回答妻子的质问,只是指着自己的胸口。林尚沃像哑谜一样的回答实际上是说,建造大宅院的地方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林尚沃就这样将自己新建的房屋拆掉了,这正表露了他想通过商道成为商佛的心理。
无路之路(2)
作者:崔仁浩
宪宗三年,1837年丁酉年春三月。
林尚沃离开义州前往郭山。义州和郭山之间相距200里,需要两天的行程。
林尚沃曾在郭山当过两年郡守,特别是在发生水灾时曾开仓赈济很多灾民,故而在他结束两年任期去担任龟城府使时,郭山百姓为其树了功德碑。但是,也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在林尚沃被皇上直接提拔为龟城府使后不久,他受到了备边司的追查,不仅被停职,而且被罢官,身陷囹圄,流放异乡。
表面上看,林尚沃被备边司追查的原因是“新建的房屋过于奢华",但他从龟城府使职位上被罢免,并成为囚犯,却都是因为松伊。
从那时起到现在,已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
林尚沃此次前往郭山,是为了见到他朝思暮想的松伊。
沉浸在春天怡人的香气和往日的兴奋中,林尚沃想:我此次去见松伊并非仅仅是因为相思之情,而是在经过一年半后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与释放心里的感情相比,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去年初冬,在金刚寺的大雄宝殿向佛祖行了千拜之礼后,刚好听到寺庙的黎明钟声,就在那一瞬间,林尚沃大彻大悟了,他终于破解了石崇大师送给自己的“成为空前绝后的巨富"这谜一样的偈语。大彻大悟的林尚沃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了今后自己要走三条道路,它不是可躲避、迂回的道路,是必须要走的“无路之路"。
领悟到“无路之路"的瞬间,林尚沃稳定了一下心神,点上香,把香插在香炉中祈祷:“佛祖啊,我现在想走三条道路,我知道这三条道路非常艰险难走,只有将痴爱、执着的欲望抛弃,才能完成这‘无路之路’。愿佛祖帮助我,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林尚沃已经完成了这必须走的三条道路中的第一条,在入住新居的第二天就将房屋拆掉了。
持续一个冬天的拆房工程在春天到来时终于告一段落。经过两年时间建造起来的雄伟高大的新房霎时已土崩瓦解,规模缩小了一多半。现在再也没有人议论林尚沃家房屋的事了。
拆了新房,林尚沃已经走完了三条必走道路中的第一条。为了走第二条路,林尚沃现正前往郭山寻找松伊。
林尚沃骑在马背上信马由缰,浮想联翩。我果真是在走第二条“无路之路"吗?
唉,不管怎样,拆掉像宫殿一样豪华的房屋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面对做梦也不能忘怀的松伊,我爱恋的松伊,我真的能把她忘记吗?
林尚沃戴上了斗笠。原来两班贵族很少戴斗笠,但林尚沃却戴上用香蒲草编制的蒲笠。平时,也时常能见到有的书生和妇女们用头巾当作斗笠。可与此相比,林尚沃戴上斗笠完全是为了将自己的脸遮起来。他曾在郭山当了两年的地方大员,为了察看民情,走遍了城里的各个角落,普通百姓对他也都非常熟悉。若不用斗笠将脸遮起来,马上就会被人认出来。
城门一开林尚沃就进入城内。一进城,林尚沃就派一个随从前去报信,告诉松伊自己已经来到。
进了城,林尚沃骑马越接近松伊的家时,心里就越加忐忑不安。过了自己曾经供职的官衙,离松伊的家越来越近了。远远地,他看到大门边有一堆谷草正在呼呼地烧着。因远道而来,赶到郭山时天色已黑。黑暗中林尚沃看见大门前站着一个人,不停地向走近的林尚沃弯腰行礼。林尚沃仔细一看,原来是松伊的养母山红。
林尚沃下马,绕过大门边燃着的稻草火堆,进入房间。刚进屋,山红便手舞足蹈地说:“老爷,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在做梦吧。您来也不事先通知一声,是老爷您来了吗?"“没错,是我来了。"林尚沃这样一说,山红舞之蹈之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喜鹊在天空架起了鹊桥?老爷您是渡过银河来到了这里。老天爷也为之高兴,竟下起了七夕雨"林尚沃在房间内左顾右盼,但是没有见到松伊的身影。
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松伊竟在房间里摆放着织布机天天织起丝绸来。为了排遣对主人的思念,她只有每日踩着织布机织布。
松伊将蚕茧放在沸水中缫丝,制成丝线后为林尚沃做长袍和朝鲜式马褂。既然不能与爱恋的主人见面,与其在思念中以泪洗面,倒不如埋头做工,以暂时忘记相思之苦。另外,为爱恋的主人做衣服,也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忧愁。
可今天却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松伊踩着织机的脚突然停了下来,刹时,那用又细又薄的竹签制成的机杼一歪,将正在织丝绸的线划断了。
松伊心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以前从未有过啊?为什么机杼会歪斜并将丝线弄断呢?这是什么不祥的征兆吗?
由于丝绸是细丝,通常织得很密。突然间丝线缠绕在一起,不仅将丝线弄断了,锋利的机杼弹起后猛地向拿着梭子的松伊的手指刺去。
松伊“啊"的一声惨叫着停下了织机,手指上鲜红的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松伊看着鲜血直流的手指想,手被机杼划伤流血以前也有过,但机杼歪斜一下子将织线扯断却是从未有过的事。
“今天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什么不祥之兆?"松伊一下子清醒过来,用棉线将手指缠好,以止住流血。这时,她突然听到门外传来高喊声:“住在义州的主人老爷回来了,主人老爷驾到。"听到仆人的话,松伊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住在义州的主人老爷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吗?如果说是他来了,这肯定不是什么传闻,而是他亲自来了吗?
几乎与此同时,又传来了养母山红的声音。赤脚跑到庭院里的山红一边跳舞一边喊道:“松伊小姐,难道你没有听到仆人的喊声吗?没听到老爷来了吗?"一听这话,松伊激动得一下跌坐在地上,两腿无力,站都站不起来。
啊,亲爱的丈夫回来了!
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在织绸的丝线被扯断、手指被刺流血的瞬间,朝思暮想的丈夫回来了!……
当晚。
松伊的房间被重新布置成新房。已经微醉的林尚沃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松伊进来了。
按照习俗,新娘的帽子和上衣的带子必须先由新郎解开。急不可待的林尚沃抓住松伊上衣的带子一把扯开。就在林尚沃的手刚解开松伊衣服前襟的瞬间,松伊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像火球一样滚烫。这是情欲之火。
“你是谁?"林尚沃一边断续地呻吟着一边吻着松伊的脸颊问道。但是松伊未做任何回答。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松伊的肉体已出人意料地变得美艳丰腴,往日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女,如今已成为肉体丰满、心理成熟的少妇。
“没听到我问你是谁吗?"松伊的身体成了一个火球,她嘴里呼出的气息像火一样热烈,发出林尚沃熟悉的肉体气味。
“小女,小女是松伊呀。"一听这话,林尚沃紧紧地抓住松伊的胸部抚摸着问道:“松伊是谁?"此时,松伊的胸部由于长期的思念和等待而像涨满的湖水一样起伏荡漾,乳头也直挺挺地竖立着。
林尚沃用嘴唇轻轻吻着松伊的前胸,两个人说着很久以前在床上合欢时说的绵绵情话。
“松伊就是松伊。"“不,松伊是荇菜。"“如果小女是荇菜,那么相公您是什么?"“我是雎鸠。"“相公若是雎鸠,那雎鸠怎么叫?"“雎鸠一边‘呱——呱——’叫,一边来回寻找荇菜。"林尚沃和从前一样,一边模仿着雎鸠的叫声,一边像寻找荇菜一样翻腾松伊的身体。
林尚沃的嘴变成了雎鸠的喙,雎鸠的喙四处寻找荇菜。雎鸠的喙拨开鲜艳的参差不齐的荇菜并开始四处采挖。玉水开始洋溢,湿润了沙滩。那玉水就是像蜂蜜一样香甜的甘露。
“相公,您找到荇菜了吗?"“找到了,啊,终于找到了。"“荇菜在哪儿?"“不就在这儿吗?"林尚沃将自己的玉茎推进松伊的玉门,呻吟着说道,“松伊,你不就是荇菜吗?"两个人一边将身体交融,一边说起了一种打令谣,既是情爱打令谣又是推磨打令谣。
“不是的。"林尚沃的双脚像踩水车一样蹬踹着,松伊的身体则化作了不停扭转的水车。
“小女不是荇菜。"“那你是什么呢?"“小女是九尾狐,老爷。小女是屁股上有九条尾巴的九尾狐。"“让我摸一摸在哪儿。"林尚沃用手抚摸着松伊的臀部。松伊将身体蜷缩了起来,她的身体抽搐着。
“松伊啊,"呻吟喘息着,林尚沃问道,“松伊你在哪儿啊?"“老爷,"松伊答道,“松伊不就躺在相公怀里吗?"“既然如此,我为什么看不到你呢?现在看来你真的不是人。"“如果我不是人,那么我是……"“难道不是活了上百年的狐狸精吗?"“倘若我是百年狐狸精,那我的身上为何没有尾巴?"“你就是百年狐狸精,是百年白狐。每次摇身一变,尾巴就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你若真不是狐狸精,那你为什么变成人来到我的身旁呢?"“因为我想变成人。我想脱离狐狸的躯壳,得到人的躯体而轮回为人。"“为了从狐狸轮回为人,你应该怎么做呢?"“这个么?"松伊边用手指抓挠着林尚沃的身体,边呻吟着说道,“我要把相公的肝脏挖出来吃掉,小女若吃了相公的肝脏就会变成人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林尚沃咬紧牙关说道,“如果你真想那样的话,那你就把我的肝吃掉吧。"“您真的愿意这样做吗?"“我真的愿意这样做的。吃吧,把我的肝吃掉吧。"与此同时,松伊开始舔咬着林尚沃的前胸,林尚沃呻吟起来。
“小女不仅要吃相公的肝,吃老爷的心脏,还要吃掉老爷的魂。"松伊的话是真的。松伊不仅吃掉了林尚沃的五脏六腑,而且还吃掉了林尚沃的魂魄。两个人疯狂得同时死去,同时变成了一堆白骨。可即便是成为了白骨,两个人的情爱也永无止境。
在不知不觉间传来了报晓的鸡鸣声,但两个人仍无休止地卿卿我我地缠绵在一起。
第二天白天,第二天晚上,林尚沃和松伊都没有出门,甚至连房门也没出。两个人同吃同喝,像孩子一样脱光了衣服嬉闹、玩耍,一块儿睡觉,身体水乳交融,既痴迷又疯狂。
但是,相互间的干渴之情并不能轻易地得到满足。两个人越沉溺于其中,肉体内就越会燃起永不满足的焦虑之情。欲火燃烧时热情奔放,但欲火熄灭时只剩下灰烬。情欲的火焰熄灭了就变得空虚,快乐的火焰熄灭了就变得虚无。由于害怕那无可名状的虚无,林尚沃便毫不休息地成为雎鸠,连续不断地拨弄着松伊的荇菜。
终于在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在疯狂的云雨之后,林尚沃对松伊说“早点儿睡吧”。
松伊问有什么事,林尚沃只是答道:“明日一早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松伊还是头一次听到林尚沃这样郑重地对自己说话。一早就要去远方?过了一年半才来到这里,只待了两个晚上,第三天就要走,而且还是一大早就去远方。老爷到底是要去哪儿呢?
松伊瞬时心头一颤,眼前一片黑暗。
或许老爷是想回义州吧。
即使不是那样,不知为什么,松伊的内心深处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为了老爷,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自己每天都在踩踏着织布机织丝绸。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在老爷回来的那一瞬间,丝线断了,同时锋利的机杼刺在自己的手上,流出了鲜血。而就在此时,日思夜想的老爷却回来了。丝线缠绕在一起,织线断了,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这难道是什么不祥之兆?
在与老爷在一起的第二个白天与夜晚,这种不安的感觉时常在松伊的内心深处涌动。
因此,当林尚沃看到松伊用棉线缠绕着的手指问她是怎么回事时,松伊没有告诉其缘由。
“老爷,"松伊小心地察看着林尚沃的脸色,问道,“您是说明天一早就要走吗?"“当然,要走很远的路。"“那么,"松伊的声音有点儿发抖,“您要去哪儿呢?"“要去嘉山。"嘉山距郭山也不是特别远,但与郭山相比,嘉山位于重峦叠嶂之中,路途险恶,来往的路都很不容易走。
一听林尚沃说不回义州而是去嘉山,松伊暂时安下心来。
“到嘉山有什么事吗?"对于松伊无心的疑问,林尚沃的心猛然被堵塞了。松伊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故乡是嘉山。刹那间,林尚沃几乎想脱口说出:“嘉山是你出生的故乡。因为那是你的故乡,所以我们要去那儿。"但是林尚沃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明天不就是寒食吗?因此要去嘉山扫墓。"“嘉山也有需要祭祀的墓地?"松伊约略知道林尚沃的四代祖先的墓地都在义州,她想林尚沃亲自去扫墓,也许有关系很近的亲戚的墓地在嘉山吧。一般来说,若不是祖先的墓地,且墓地很远的话,也不妨找人前去敬香祭祀。
但是,为什么老爷一定要亲自去遥远的嘉山祭祀呢?
林尚沃又接着对松伊说道:“不单单是我一个人去,松伊,你也要和我一起去。"林尚沃的话对松伊来说有点儿出乎意料,并不是老爷独自一人去遥远的嘉山,自己也要一同跟着去。
“老爷,"松伊认真地问,“贱妾不懂得老爷的意思。您是说贱妾和老爷一起去吗?"“嘉山有一处墓地,不仅是我,松伊也要去祭香。"林尚沃也同样认真地回答。
“如果是那样的话,"聪明伶俐的松伊接着问道,“上路时贱妾需要穿上丧服吧?"“没有必要穿丧服,"林尚沃答道,“但是,虽然不穿丧服,要在胸前挂衰。"(衰是指在胸前系上小麻布片儿,主要是系在心脏左边的胸前,表示对去世人思念的“滴泪之情",并具有指明内心悲哀的象征意义。)
听了林尚沃的话,松伊的心突然一沉。在悼念去世的人时,为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或在胸前挂衰,或在衣领背面系上布条,或在双肩系上麻布。其中,在胸前挂衰是在最亲近的父母去世时,为表现哀悼而佩挂的丧葬标志。
刹那间,松伊忽然想到,虽说不穿丧服,但要在胸前挂衰,这不就意味着前往嘉山为其扫墓的故人,是类似于父母的血肉之亲吗?
松伊想这会是谁呢?掩埋在嘉山的那个人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凌晨。
拂晓前,林尚沃骑在马上,松伊坐在轿夫抬着的轿子里,两人离开郭山前往嘉山。
按照林尚沃夜间的吩咐,松伊虽没穿白色的丧服,但在胸脯的两边都挂上了用麻布做成的衰,并用麻布做的碎布将头缠了起来。
自古以来,就有“二月寒食花开放,三月寒食花不开"的俗语。其意是说,寒食若在二月份,那一年的节气就比较早;寒食若在三月份,那一年的节气就比较晚。
但是,在去嘉山的路上,也许是由于节气来得特别早的缘故,路旁到处春花烂漫,十分令人喜爱。
嘉山在郭山之南,是位于清川江和大宁江两河汇流处的一个小村庄。路途虽然不远,但周围是绵延的重峦叠嶂,行走十分困难。
由于要赶在太阳落山前结束扫墓,且要在天黑之前返回郭山,林尚沃催促轿夫急忙赶路。
相隔20年后,林尚沃再赴嘉山,去寻找李禧著的墓地。
林尚沃骑在随从牵着的马上赶路,一路心乱如麻。
为掩人耳目,在埋葬故友李禧著尸体时既没有竖墓碑,也没有建坟头。若说江山十年变,那么20年的岁月过去了,江山已经变换了两次。20年前掩埋李禧著的墓地又怎能轻易找到呢?虽然当时是将墓地建在了能看到江水的丘陵高处,但是每年江水泛滥,曾无寸草的墓地或许现已杂草丛生了,已经无法分辨墓地的位置。
林尚沃想,即使是荒废了再也找不到李禧著的墓地,但那儿也一定还留有李禧著的魂魄。即使是白骨变成了尘土,但灵魂一定还活着,他一定能看到平生第一次来扫墓的女儿松伊的模样。
那天下午,林尚沃一行到达了大宁江,他们在适客亭(使臣前往中国途中的亭子)小憩片刻,接着便沿着一条进入岛屿的岔道前往李禧著的墓地。
时隔20年,林尚沃仅凭记忆已分不清墓地的具体位置了。可由于当时自己将李禧著的墓地建在了阳面山坡的最高处,且墓地前方正对着山脚下滔滔不绝的江水,他们在岛上转了转,没费太大周折就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里已是杂草丛生,芦苇茂盛。林尚沃叫仆人把杂草一一清除干净。在仆人清除一人高的杂草时,林尚沃和松伊站在丘陵上注视着下面流动的江水。
严冬一度冰冻的江水,在春天温暖的怀抱里融化了,哗哗地奔流向远方。
“老爷,"跟随着林尚沃来到这美丽的大自然里,松伊的心里感到非常满足,“我想采点儿艾草。"松伊开始用手采摘地面上高高长出的艾草,她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山上和田野间采挖野菜的美丽轻盈的春姑娘。
与松伊满足的神情相反,林尚沃心情沉重,心乱如麻。他想,现在应该把那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告诉松伊了,我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件事。
仆人们将杂草清理干净,并砍掉了葛藤和荆棘。但是,四处都是平坦的平地,看不到一个隆起的坟头。当仆人们听到林尚沃要求在地上准备祭香时,都感到非常迷茫。
林尚沃要求仆人们放下东西后远离这里,并严令在没有接到消息之前谁都不能来这里,然后就与松伊单独待在那儿。
“老爷,"当只剩下两人时,松伊看看四周问林尚沃,“就是到这儿扫墓吗?"“是的,"林尚沃答道,“就是来这儿扫墓。"“但是,"松伊环视一下四周,再次问道,“那么坟墓到底在哪儿呢,这里看不到任何坟头,甚至连块碑石也看不到。"“坟墓就在这儿。"林尚沃用手指着面前的平地说道。
面对前方的平地,林尚沃摘掉斗笠,屈膝跪了下去。满满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面对平地绕了三圈,然后跪拜敬香,并将杯中酒均匀地洒在了地上。
完成这些仪式后,林尚沃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真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他越想越为难。只得双膝着地两手趴在地上痛哭。
二十余年前,好友作为大逆罪人被处死,并暴尸于野。后来自己虽然偷偷摸摸地把尸体给掩埋了,但下葬时却连个坟头也没筑。好友的冤屈固然值得慨叹,但自己的命运不也一样坎坷不平吗?
“老爷,"见林尚沃开始痛哭,一直看着他的松伊搀扶起他说道,“您不要过于伤心了,老爷,小心伤害身体。"但是,林尚沃的哀伤并不能就此而止,他的双眼仍然泪如雨下。
无路之路(3)
作者:崔仁浩
“到底是谁的尸体埋在这儿呢?"松伊用双手往杯中倒满酒,然后又双手捧起递给林尚沃问道。
林尚沃想,也许喝杯酒自己的心情会稍微镇定一些。于是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喝完,林尚沃说道:“这儿埋的人不是我的亲戚,而是我亲密无间的故友。"“但是,"松伊再次小心地问道,“到处都看不到碑石啊。"“这……"林尚沃深呼了一口气答道,“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这是因为埋在这里的是犯了国家重罪的大逆罪人。”又喝了一杯酒,林尚沃接着说道,“二十多年前,在这一带有一个大叛逆,他的势力很大,曾经一度控制了这里的所有地方,但是很快就被官兵剿灭了。”
“老爷,贱妾也曾听过这样的传闻,"松伊忧虑地补充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的岁月。"“那么,那么是老爷为了掩人耳目,而将那大逆罪人的尸体掩埋在这儿的吗?"“是的。"林尚沃答道。
“为什么要将他的尸体带到这个遥远的荒岛上掩埋呢?"“因为他的家乡就是这个地方。那个罪人就出生在这里,他在这个地方经营矿山,是一个无人不知的大富翁。"“那个罪人叫什么名字?"“那个罪人叫李禧著,埋在这儿的人就是李禧著。"林尚沃一边指着前方的平地一边说道。
就在那时,一直在聆听林尚沃讲话的松伊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老爷,我有句话想要问您一下。老爷前一天晚上曾要求贱妾不必穿丧服,而只在胸前挂衰就行。胸前挂衰是只有亲骨肉之间才能使用的,那么埋在这个墓中的人和贱妾有什么关系呢?"单刀直入!
林尚沃瞬间哑口无言,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是,林尚沃想这个时刻迟早都会来的,而且将松伊带到这个地方,不就是为了将她出生的秘密、与她身份有关的所有谜底,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吗?
“松伊。"林尚沃用低沉的语调开口说道。
“您请讲,老爷。"“现在你仔细听我讲,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要表现得非常吃惊和害怕,明白了吗?"林尚沃注视着松伊。松伊只是呆呆地望着在春天的阳光里闪烁着流动的江水,没做任何回答。她脸上的表情表明她早有心理准备,她的表情里流露出类似李禧著的毅然决然之色。
“松伊,你不是官妓山红的亲生女儿。在你五岁上,山红将你收为养女。山红不是生你的亲生母亲,只是养育你的养母。这个你明白吗?"对于林尚沃的问话,松伊仍是不作任何回答,她倒满一杯酒一口喝下之后说道:“您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呢?母亲山红不是生我的母亲,而是抚养我的养母,在郭山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呢?"“你知道你的生母是谁吗?"“我不知道,老爷。但是,是官妓的女儿怎么样?是官奴的女儿又会怎么样?反正不都是侍候人的丫头吗?"松伊的话带有自嘲的意味,她也曾隐约知道自己是官奴的后代。
“当然了,松伊,你是官奴的后代,你的生母名叫孙福实。"从林尚沃的口中听到自己生母的名字,松伊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是她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
“老爷,"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松伊终于开了口,“即便是现在弄清贱妾的生母是谁又会怎么样呢?是官妓的女儿,还是奴婢的女儿,又有什么差别呢?两个人的八字都是当卑贱的奴婢罢了。"“不是这样的。"林尚沃打断松伊的话道,“你的生母虽然是官奴,但并非生来就是奴婢。知道了吗?她出生时并不是奴婢,只是有一天因朝廷的原因而在旦夕之间沦为奴婢的。"已经受到巨大震动的松伊已完全面无表情,她用力地注视着林尚沃问道:“贱妾的生母到底犯了什么罪?是在战争中被俘了吗?要不然她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而旦夕之间就沦落为衙奴呢?"“你的母亲没有犯任何罪。她敬仰上苍,循规蹈矩。她出生于名门,是一位有着纤纤细手的文弱的良家女子。"“但是,"松伊再次一口喝掉一杯酒,然后问道,“那为什么贱妾的生母会在旦夕之间沦落为衙奴呢?"“那都是因为她的丈夫。松伊,你的生母沦落为官奴都是因为你的生父。"“老爷,"这时松伊才抬头正面凝视着林尚沃的脸问道,“贱妾的生父到底犯了什么罪?"严酷的质问。林尚沃心想,不能再回避这个问题了,现在也无路可退了。因此,他不得不正面回答松伊的这个问题。
“你的生父现在就埋在你的前面,"林尚沃答道:“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为什么带着你到这儿来,而只要求你在胸前挂衰而不穿丧服?现在你知道理由了吧?原因就在这儿。你的生父名叫李禧著,是无人不晓、首屈一指的大富豪。他从小就壮志满怀,野心勃勃。但由于一个错误的梦想,你的生父被叛逆所骗,挑起战乱,引起动荡,最后被官军击败,直到最后一刻战死。由于这个原因,你们家剩余的所有家族成员都纷纷成为官奴,被卖为侍女。也就是在那时,李禧著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亲生下了腹中的遗腹子,这个遗腹子就是松伊你。"林尚沃暂时打住了话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松伊的脸色非常苍白而沮丧。为了控制激动的情绪,她咬紧牙关,表情僵硬,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但是,她以惊人的忍耐力克制着内心的震动,在她那苍白的额角上,太阳穴上的青筋就像马上要爆裂似的鼓胀着,表明她内心深处正经受着巨大的震撼和痛苦。
“最初,我曾决定将所有的秘密保守到最后,无论对谁也不吐露。天底下知道这一秘密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若不讲,这个秘密将永远地封存在迷宫中。但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将我知道的所有一切毫无隐瞒地讲出来。"林尚沃往祭祀用的酒杯里倒满酒,然后对松伊说:“那么,现在你该怎么做?你不站起来向亡人敬酒行大礼,以安慰亡人的灵魂吗?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亡人的冤魂。"就在那时。
失魂落魄地茫然坐着的松伊,像决定了什么似的站了起来。
她往酒杯里倒满酒,在坟墓边绕了三圈,一滴滴地将酒洒在坟墓上,之后开始对着坟墓行大礼。行完礼后,她突然扑倒在坟墓上,将身体趴在坟上,浑身像波浪一样剧烈颤动着。
“父亲,"她对着坟墓恳切而大声地呼喊着,不时发出抽泣声,同时还夹杂着痛哭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父亲——"林尚沃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松伊痛哭的身影,心想就让她尽情地哭个够吧,只有这样她才能稍释心中的怨恨。就让她尽情地哭吧,让她把心中所有的怨恨都哭出来。
“父亲——"松伊用手指抓着荒无寸草的地面,泣血般哭叫着。
那一声声哭嚎,在江水上空回荡。二十多年来,江水一如既往地流淌着,不因人们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己。
“父亲——,父亲——"听着松伊痛哭的声音,林尚沃心中盘算着。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揭开了,有关松伊出生和松伊身份的所有秘密,现都已大白于天下,多年郁积在心中的块垒、所有的心理负担都已得到释放,现在也可以轻松一下了。
那天下午,他们很晚才结束扫墓。然后,在林尚沃的催促下,他们朝着郭山方向出发了。
林尚沃骑在马上想,现在对李禧著所有的债都已偿还了,已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松伊,也到了该准备与松伊分手的时候了。
中国的三国时代,有一个“挥泪斩马谡”的故事。
就像诸葛亮流泪砍下了违反军令的马谡的头一样,为了自己真心爱恋的松伊,林尚沃觉得应一刀斩断与松伊的情丝。
为了自己真心爱恋的松伊的前途,不能再用个人感情来束缚她了,而应快刀斩乱麻似地斩断与松伊的情丝,给她充分的自由空间。只有这样才能使松伊彻底死心。
林尚沃带着松伊到嘉山祭祀李禧著后,回来没过几天就离开了郭山。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准备了酒席相对而坐。虽然无法开口说话,但是松伊非常清楚今天晚上是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通过林尚沃的口,松伊已知道了有关自己身世的秘密,并由林尚沃将自己带到二十余年前去世的父亲墓前进行祭祀,了解到父亲李禧著生前和林尚沃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就在那一瞬间,松伊凭直觉便感到林尚沃将要离开自己。
要离开我了,老爷就要离开我了。就像古代流传下来的《归乎曲》中唱的一样:我爱恋的老爷就要离我远去,你走了走了,弃我远走了,今后的日子一天天该怎么过,你走了走了,弃我远去,即便是想挽留,你也不再回首,目送你远去,盼你还能如上次离开一样再回来。
自古以来代代传唱下来的这首高丽歌谣,表达了担心与爱人离别的情怀。如同这首歌谣里所唱的那样,松伊的内心似乎也一下子崩溃了。
我爱恋的老爷就要离我远去,今后的日子一天天该怎么过,心爱的人就要弃我远去,这该如何是好?
等待丈夫归来就送给他的绸衣现已织好。但就在使劲地踩动织布机赶织衣服的同时,松伊的内心却是那样的痛楚、伤心欲绝。
啊,啊,这该如何是好呢?
我爱恋的老爷就要弃我远走了,即便是极力挽留也毫无用处。
死搅蛮缠更会使他一去不复返,倒不如假装不知。
若假装不知送他远走,或许有一天他会回来!
“……起初,我来郭山任郡守,在查点官妓时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就感觉非常吃惊。"林尚沃喝着松伊为他斟的酒,慢慢地开始回忆着过去,“那倒不是由于初次看到你时感到陌生,而是像多次遇见的故人那样感到十分熟悉。因此,在你跳裙舞的那天晚上,我偷偷地将你叫过来,问你以前是否见过我。"“我记得很清楚,老爷。"松伊迎合着林尚沃的回想说道,“老爷询问我的父母是谁。"“所以,为了见你的养母山红,我偷偷地只带着典吏,到酒店微服私访。但是,从山红那里并没有了解到任何秘密。于是,回到衙门后,我让人找来有关奴婢的卷宗,通过奴婢卷宗我查到了你的户籍。在看到你户籍的瞬间,我十分震惊。因为在奴婢卷宗中清楚地记录着你的父亲就是李禧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初次见到你时并不感到陌生,而像见到有宿世缘分的熟人,那时我才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感到非常的苦闷。你知道那夜我为什么彻夜未眠、精神苦闷吗?"这时,风猛地推开了房门。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春雨,院中盛开的梅花被的春雨润湿。
松伊在想了好一会儿之后回答道:“……老爷的深意我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林尚沃斜端着酒杯接着说道,“我下了一个决心,那就是让松伊你去侍寝。在经过苦思冥想的不眠之夜后,我做出决定,首先要让城里到处散播新任使道迷上你的消息,之后再让你去侍寝。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连续二三次让你侍寝后,这消息很快便传遍全城,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所有这些都是我事先设计的谋略,一切都按照我的计谋顺利地进行。现在你还能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侍寝吗?"对于林尚沃的追问,松伊自斟一杯酒喝完之后,用近乎慨叹的语气回答道:“贱妾怎能不知道老爷的良苦用心呢?"“……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成为我的小妾。这都是那天晚上我苦思一夜想出的计谋"“为什么要这样呢?"松伊喝着酒问道,脸上已微带红晕,“为什么要贱妾去侍寝,并特意让我成为您的小妾,最后还让我独立生活呢?"“这个……"一口喝完酒后,林尚沃回答道,“那只是为了救你。那天晚上,我熬了一夜,在查阅奴婢卷宗的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苦思冥想之中。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将故友李禧著的女儿从官妓中解脱出来呢?该用什么方法为其赎身使其成为良民呢?虽说用钱可以为奴婢赎身,但由于她的父亲是大逆罪人,全家族的人都已沦为官奴,且这些都被记录在奴婢卷宗中。要让一个官妓脱籍为良,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成为良民的妾室。所以,我设计的计谋是,为避免别人的怀疑,让松伊你做我的小妾。"“于是,"松伊深吸一口气说道,“……一切都按照老爷您的意思进行了?"“你也知道的,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思顺利地进行了。"林尚沃故意哈哈大笑着说,“按照那天夜里的谋划,我三次把你叫进官衙来服侍我,于是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整个镇子到处纷纷流传新任使道迷上了官妓松伊。我将计就计,自然而然地将你纳为妾室。这样,你才终于得以脱籍,赎身为良。"“但是,"松伊问道,“难道所有这一切都是老爷您的计谋吗?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老爷您的意思进行的吗?"“哈哈哈——"林尚沃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猛拍自己的膝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看,不是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思进行了吗?"“但是,仅仅是这些吗?"松伊涨红着脸正面注视着林尚沃的面孔问道:“老爷您将我拥在怀中,难道仅仅是出于昔日的友情而为故友的女儿赎身,并将她从奴婢中解救出来吗?"松伊的质问十分尖锐。林尚沃避开她尖锐的目光回答道:“若不是那样,那么在友情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感情吗?"“老爷,"松伊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贱妾对老爷的相思,梦寐中都难以忘怀。难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友情吗?"“那么在友情之外还有什么个人感情吗?"林尚沃反问道。
“但是,老爷。贱妾与老爷是谁也离不开谁啊!老爷若是雎鸠,贱妾就是荇菜;老爷若是玄琴,贱妾就是琵琶;老爷若是牛郎,贱妾就是织女;老爷若是巫山,贱妾就是朝云。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朋友间的友情吗?"松伊追问真相的质问像利箭一样不停地射过来。为躲避利箭,林尚沃就呵呵笑着回答“若不是友情那还有什么个人的感情吗?哈哈哈,你说父亲和女儿之间还应相互回避吗?你听我说,松伊,如果你的父亲是李禧著,那么我和你的父亲没有什么差别。父亲和女儿之间这种的近亲关系怎么能相奸呢?"“但是,"松伊毫不退让,两只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林尚沃的脸,“老爷,您已和贱妾举行了结婚仪式,已成为贱妾的丈夫。正如老爷您所说的,在这个房子里,我们度过了新婚的第一个夜晚。您当时还说‘但愿同老同死’,贱妾也曾这样说,‘即便生而不能同老,死也要同穴’。难道这些誓言都是假的吗?难道仅仅是出于老朋友的友情才假装这样发誓吗?"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的林尚沃这时才开口说道:“松伊啊。"听林尚沃这么一叫,松伊马上说道:“您请讲,老爷。"“好好听我说,你能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吗?"“……这是自然。"“松伊啊,我曾几次说过,将你赎为良民的惟一方法就是与你结婚,将你纳为小妾。你的父亲李禧著是大逆罪人,使你生存下来的方法也只有这一条。这次我被朝廷逮捕沦为囚犯,被罚一年左右的流放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你明白了吗?正如人们所说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备边司已经揭发并追查了我将大逆罪人的女儿收为妾室这件事。"林尚沃打住话头,将空杯子递给松伊。松伊双手握瓶将酒杯倒满。林尚沃默默地喝着酒,什么话也不说。沉默良久,林尚沃开口说道:“松伊,你听我说,一定要牢记我说的话。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已按照我的意思完成了,松伊已成了良民。现在再没有人说你是奴婢的后代了,你已是自由人。你离开这儿吧,远远地离开这儿,我将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开始新的生活。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来找你。过了今晚,天亮之前我就离开你,这是我们两人最后一次相聚。如果,你我过分看重个人情感而情缘不断的话,那么你我都会死去。但是,如果利用这个机会斩断我们间的情丝,那么我也能活,你也能活,我们两人都将获得新生。因此,你要尽快离开这里。幸好,你现在还很年轻,不久后你就会拥有新的生活。你的血液里不是流淌着你父亲的血液吗?你父亲是那样的英勇和不平凡!你可以继承你父亲的姓氏,起个新名字,叫李松伊,从现在起你就用这个新名字好吗?"林尚沃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松伊的双眼,松伊的双眼中已满含泪花。
这一刻最终还是到来了,自己爱恋的人就要离开了。
但是,泪水没有扑簌簌地落下来。松伊坚强地克制着,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
“请您也给贱妾倒杯酒。"松伊的话刚出口,林尚沃就在自己喝过的酒杯中倒满酒。松伊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满脸通红地说:“老爷,贱妾直到现在才完全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直到现在才知道老爷为什么要将贱妾带到父亲墓前。同时,贱妾也懂得了老爷所说的天一亮就离开、离开后再也不回来的意思;更深刻理解老爷让贱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的深刻含义。但是,老爷,贱妾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松伊停了停,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双手把空杯斟满,递给林尚沃,一边递酒一边说:“这最后一个问题,请老爷一定要坦率回答。"“还有什么不明白吗?"林尚沃接过酒杯。
松伊却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林尚沃喝完杯中酒,仍一言不发。林尚沃忍不住首先开口说道:“你刚才不是说有话要问我吗?"“既然那样,那么贱妾就问了。"松伊将脸转向正下雨的庭院,望了一会儿,而后转过脸来正面直视着林尚沃问道,“老爷,您真的有信心吗?您真的有信心离开贱妾,将贱妾忘掉吗?看不到贱妾您能忍受吗?您不会因为思念贱妾而身心染病,卧床不起吗?真的,真的天一亮您就和贱妾诀别再也不回来了吗?今后,您看不到贱妾也能一天天过得很快乐吗?不会由于孤独寂寞而沉于伤心之中吗?没有贱妾您的生活会有活力吗?不会因想念贱妾的身体而每晚辗转反侧吗?没有贱妾给老爷捂热冰凉的身体,您能休息好吗?真的,真的再问老爷一次,即便是没有李松伊,老爷也能生活下去吗?真的有信心将那份难以割舍的尘世情缘一刀斩断吗?"连珠炮似的提问,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字字句句都坦露了松伊的内心世界。在一阵倾吐之后,松伊暂时中断了心中无限的话语,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爷,"松伊用凄楚急切的眼神注视着林尚沃的双眼说道,“如果老爷您能做到的话,贱妾也能够做到。贱妾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远方开始新的生活,贱妾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老爷,"松伊一口喝光了杯中酒之后,继续说道,“如果没有我,老爷您将不能活下去;如果没有我,您的人生将非常空虚。当老爷您再来寻找贱妾,而贱妾已无踪影时,您会痛苦地病倒。贱妾不忍离开老爷,也正是因为老爷您啊!
贱妾此生愿与老爷长相守,不分离。老爷死,贱妾愿与您同死,并与老爷您埋在一起,除此之外,松伊还能指望什么呢?老爷您离不开贱妾,贱妾也离不开老爷,我们相互之间是鱼水之情啊!因此,老爷,贱妾最后再问一句,您真的如此自信吗?如果贱妾远离此地再也不能见面,您自信能将贱妾彻底忘掉吗?"松伊正面注视着林尚沃的双眼,接二连三地提出了一些非常尖锐的问题。
这是一些无法回避、必须回答的问题。受到质问的林尚沃微笑着答道:“再给我倒杯酒好吗?"于是,松伊又双手斟了杯酒,林尚沃默默地将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将空杯放下,又说道:“再倒一杯行吗?"松伊一倒满,林尚沃又一次将酒一饮而尽,将空杯放在桌上,又对松伊说:“再来一杯行吗?"林尚沃要松伊再给他倒第三杯酒。自古以来,连喝三杯酒意味着自己毅然决然的意志,这是酒席上的酒道精神。
松伊也非常清楚这一酒道,因此,她无言地双手再次将酒杯斟满。虽然喝了很多酒,但林尚沃却毫无醉意,默默地将松伊为自己斟的第三杯酒一口喝光。而后,他将空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与松伊相对而坐,开口说道:“你所问的问题我已经很清楚地回答了。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按我的意愿进行了。"林尚沃突然停下话语,拿过砚台,用毛笔蘸满墨汁一口气在纸上写下了一首汉诗: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写完这首汉诗之后,林尚沃问松伊:“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知道,这是唐朝诗人王维的诗。"“对,"林尚沃将笔一扔说道,“这首诗是王维的《送别》。"林尚沃用手指指着自己写下的诗逐字逐句地吟道:“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吟完王维的诗,林尚沃接着对松伊说道:“松伊,你劝我喝酒并问我到哪儿去,我现在借用王维的诗来回答你。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林尚沃似乎在唱打令谣似的,用唱歌的音调说道:“由于我的志向得不到施展,将要返回南山隐居,因此松伊啊,你不要再问我要到哪儿去了,总是白云悠悠终无尽头。"林尚沃接着又说道:“松伊啊,你现在已远离我的内心,覆水难收,人心难回。"这就是林尚沃对松伊最后一个问题的最终回答。听了林尚沃的最后回答,松伊站起来说道:“老爷,贱妾明白了。"然后,松伊慢慢地对着林尚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她的眼中虽然满含着泪花,但泪水已不再下淌。那是作别的礼节,通过佛教中至高无上的虔诚敬意——三拜来结束爱恋和情欲的缘分,那也是包含着感恩之情的送别仪式。
第二天早上,天亮之前林尚沃就离开了郭山。也许是怕镇上的百姓看到,在将带来的钱和物给了山红之后,林尚沃便戴着斗笠离开了郭山。那些财物是林尚沃要求松伊远离此地,开始新生活所需的一大笔钱。
对于昨晚两个人的离别毫不知情的山红来说,得到这一大笔意外的钱财,自然是高兴得喜笑颜开,合不拢嘴。
“我走了,岳母。"林尚沃对山红挥了挥手,踏上了一去不复返的归路。山红没有送出大门,而是在门内给他送行:“老爷,我们家的大门时刻为您敞开着,您走好,请您走好。"在房间内听着林尚沃的道别声、离去的脚步声以及养母山红的吆喝声,松伊悲痛欲绝为了抑制快要涌出的眼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地控制住自己。
他走了,亲爱的心上人他走了,走了之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啊,往后的日子一天天该怎么过呢,他弃我远走了……
终于,门外林尚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松伊从镶嵌着装饰品的刀鞘中抽出了锋利的银妆刀。
这把银妆刀是松伊为了保护自己的贞节而常常挂在袄带上的佩刀。但是,现在贞节又有什么用呢?松伊手中拿着锋利的银妆刀在空中挥舞着。这把刀在受到攻击时可用来自卫,必要时还能成为结束自己生命的武器。
银妆刀在松伊的手中飞舞着,她使劲地向下砍去,将织布机上几乎已经织成的绸布一刀两断。
这是为了等待心上人回来而织了一年多的丝绸。但是,现在心上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些衣料还有什么用?还做衣服干什么呢?
心上人走了,心上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松伊用银妆刀将织布机上挂着的丝绸一块块地划得粉碎,然后跪倒在地上,一直强忍着的哭声,终于火山一样爆发了出来,她不禁痛哭流涕。
心上人离我远走了,往后这日子一天天该怎么过啊!
这不由使人联想起了断弦的故事。
在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时代,有一位弹奏玄鹤琴的名家伯牙,在惟一能听懂自己弹奏的玄鹤琴曲调的知音——钟子期去世之后,他斩断琴弦,终生不再弹琴。松伊也像伯牙一样,将自己爱恋的心上人的衣料撕碎,来断绝与他的情缘。
此时,林尚沃恰好走出郭山城门。
离开城门来到山脊之后,林尚沃摘掉了斗笠。他下了马,颓然坐在了开满山踯躅花的山坡上。山下可依稀看到郭山城内的风景。茫然地看着眼前风景的林尚沃这才喃喃自语道:来郭山的预期目的全部实现了,在金刚寺凌晨的钟声中所感悟到的三条‘无路之路’中,自己现在已经走完了两条。
与松伊离别之际,尽管竭力隐藏自己的感情,尽量保持丝毫不动声色,但林尚沃的内心还是被离别的伤痛撕碎了。
我真的能够活下去吗?
就像松伊昨晚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我离开了松伊真的能活下去吗?看不到松伊我能够活下去吗?真的有信心再也不回郭山来了吗?我能有信心将那份与松伊间的尘世姻缘一刀斩断吗?
而这份情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割舍啊!
绝不能!坐在岩石上呆呆望着郭山城的林尚沃摇着头高喊道。
纵然非常痛苦,但现在也只能走这条路了。也只有这条路才是我和松伊可以共生的道路。
很早以前,佛祖就在经典中说过,爱欲是生死的根源。
对此,弥勒菩萨问佛祖,怎样才能消除轮回的根源呢?
佛祖回答道,天下众生,本有各种爱情、贪心和淫欲,因此生死就是轮回。天下众生要铭记,由于淫欲,这才产生了各自的性情和生命,因此轮回的根源就是淫欲。淫欲引起爱情,生死得以延续。淫欲产生于爱情,生命又产生于淫欲。天下众生因热爱生命而依赖淫欲。热爱淫欲就成为原因,而热爱生命就成为结果。
因此,佛祖有一个这样的结论,人若被爱欲所纠缠,内心就会沉迷混乱,而目不见道。仿佛搅动清澈平静的水而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一样。你们必须抛弃爱欲,清除爱欲的污垢,就能够看到道。看到道的人就好像举着火把走进黑暗的房间一样,黑暗消失、房间豁然明亮起来。若学习道悟出真理,就会消除无明而剩下智慧。
看着漫山遍野血一般的金达莱和山踯躅花,林尚沃思考着。
就像佛祖所说的一样,我离开松伊就是斩断了爱欲,同时由于抛弃了爱欲,心中的污浊会完全沉淀下来,也就能摆脱生死的轮回。不,我摆脱爱欲不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前途。对松伊来说,我才是爱欲的对象,我才是爱情和淫欲的魔障,是引起各种烦恼和痴迷的魔鬼。正是为了松伊,我才离开她,使松伊从爱欲中摆脱出来。
只有这样才是成道之路。
虽然她现在责怪我,指责我的冷酷无情,但总有一天松伊会体谅我,到那时她反而会感激我的。正如佛祖在《法求经》中曾经说过的那样:“既不要拥有你所热爱的人,也不要拥有你所憎恶的人。见不到所爱的人非常痛苦,而见到憎恶的人也非常痛苦。因此,不要特意制造爱情,爱情是憎恶的根本,没有爱情和憎恶的人,也就没有任何束缚和忧虑。"站在能俯瞰郭山城的山梁上,林尚沃彻底抛弃了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丝留恋。他再次上马赶路。此时此刻,年轻时在寺庙中学习过的佛祖的演说,像雷声一样在他的耳边轰鸣:“在亲近的人们之间会产生爱情和思念,而在爱情和思念中必定会产生痛苦。在恋情中会产生担心,就像犀牛角一样孤独无助,独自漂零。爱欲的光彩非常美丽、甜蜜、愉快,同时,各种各样的爱欲会使我们的心破碎。感官的爱欲具有类似的危险,就像犀牛角一样孤立无助。就像不为声音吃惊的狮子、不能被网抓住的风一样,爱欲也会如同犀牛角一般孤立无援,独自离去。"现在,我就像犀牛的角一样独自走了,松伊也一样。就在我像犀牛角一样独自离开时,松伊也像不能被网抓住的风一样独自离开了。只有这样,两人才能生存下去,这是共生之路……
林尚沃恪守了自己的诺言,他再也没有为了见松伊而前往郭山。
松伊也一样。就在林尚沃离开几个月后,她将家中整理了一番,然后突然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甚至连松伊的养母山红也不知道。
无路之路(4)
作者:崔仁浩
从郭山回来后,林尚沃决定立刻踏上“第三条路"。
将建好的新居拆掉,林尚沃已经走完了第一条路;斩断与松伊间的情缘,他也就走过了第二条“无路之路”。
现在只剩了一条,那就是“第三条路"。
林尚沃又准备了一桌雅净的酒席。他将朴钟一叫来,两人相对而坐,几次推杯换盏之后,林尚沃首先开口说道:“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去郭山了。"朴钟一没有理解主人林尚沃的话。主人深爱的爱妾松伊不就生活在郭山吗?为什么主人不顾这一点而言之凿凿地说什么再也不去郭山了呢?
“另外,今后我将尽可能克制自己不再出门,不再与外界联系。"朴钟一满脸疑惑:“您是说将闭门不出,与世隔绝吗?"林尚沃答道:“是的,我将要脱离尘世。"“那么,离开俗世您想要干什么呢?"“我要挖一个荷塘,在里面种上荷花,并在旁边盖一个小屋。我可在这里看书、吟诗,自由自在地生活。听着鸟儿啁啾的叫声,看着天空中飘过的白云,没有比这种闲适更让人沉醉的了。早在唐朝时候,诗人王维就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意思是‘走到水流的源头,坐在那里看白云升起’。现在我也想离开俗世,前往水流的源头,在那里坐看云彩在空中升腾。"“但是,"朴钟一说道,“老爷,您该如何处置您的买卖呢?老爷的商业正日益繁荣,蒸蒸日上。老爷您不是朝鲜八道中的首富吗?"正如朴钟一所说,林尚沃不仅是朝鲜八道中的首富,就是在中国也找不出堪与之相匹敌的大富翁。
“差不多是吧。"林尚沃接着回答道,“可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涉足商界。"“那么您将干什么呢?"“我要做一个歌客。"林尚沃答道。
所谓“歌客”,就是善于做诗和吟唱的人。他们居无定所,漂泊无定,是靠乞食为生的歌人。
“朴公,我有话要对你说。"林尚沃准备了酒席,悄悄地将朴钟一叫来,当然有其目的的,他对朴钟一说:“今后将由朴公代我处理商业上的一应事务,我将商业上的一切权力都转交给你。今后朴公就是这里的主人,我将退出商业圈专心做一名和尚。"一听这话,朴钟一极力推让,他说:“这怎么能成!小人怎么能有大人那样的经营才能呢?
老爷您是天下的巨商,而小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杂货郎。"这时,林尚沃拿出一件东西放在酒桌上,发出“哐啷"的声响。朴钟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常平通宝。常平通宝是朝鲜惟一通用的货币,是一种法定货币。
“知道这是什么吗,朴公?"林尚沃问。
“这不是货币吗?"朴钟一答道,“它是用铜制成的,所以也叫做铜钱或铜板,人们通常把它叫做钱。"在商业活动中,当具有流通功能的大米、干鱼等实物和纹银的货币功能达到一定极限后,常平通宝就成了贸易往来中的主要手段。
林尚沃不等朴钟一说完便接着说:“不,朴公,这既不是货币,也不是铜钱,也不叫铜板,更不是钱。"朴钟一问道:“这不是货币,又不是铜板,也不叫钱,那它到底是什么呢?"对于朴钟一的质问,林尚沃答道:“这是‘阿堵物’。"说完,林尚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对林尚沃这一简短的回答,朴钟一感到无法理解。
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曾有人用俗语“阿堵物"来称呼钱。所谓“阿堵物”本是一句中国俗语,意为“这个东西"。林尚沃的回答也就是指“这个东西"。
“您是什么意思呢?"朴钟一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接着问道,“小人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老爷您将货币叫做‘这个东西’呢?"林尚沃喝着酒,慢慢地解释起来:“很久以前,中国有个人名叫王然,他出身名门,是竹林七贤之一王融的堂弟。那时是魏晋时代,晋国正处于没落时期,尽管王然也曾在朝廷担任了很多要职,但他并不关心政务,却远离世俗,崇尚清谈玄说。在匈奴攻进晋国都城洛阳时,他没有率众作顽强抵抗,被俘后还解释道:‘我并不是因为有飞黄腾达之欲才坐到了这个官位上,我之所以能够升官,完全是由于我善于辞令。’听了他的话,匈奴人嘲笑着割掉了他的头。但有关他的趣闻轶事却一直流传了下来。王然厌恶世俗,尤其是他的言语中从来不提金钱、货币之类字眼。有一天,他睡着之后,他的妻子想试验他一下,就要女佣将钱放在他睡觉的床前。女佣按照吩咐把钱放在了床边。王然一觉醒来,起床时无意看到脚下铺的钱,立刻惊讶地大喊道:‘举却阿堵物!’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快将‘阿堵物’拿走,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把这东西拿走’。因此,人们都知道王然甚至连说话也厌恶提到‘钱’字,不说‘将钱拿走’,而是说‘把这东西拿走’。"林尚沃用手指指着放着酒桌上的常平通宝说道:“我一生都在为了这个东西而奔走,因为我相信有了这个可以生活得很幸福。为了聚敛这东西,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现在再回过头来看,这也只不过是‘一件东西’,也就是‘阿堵物’而已。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所拥有的东西,可这东西其实是不为任何人所拥有的。它就像流水、蓝天和大气一样,不能带走,也不为任何人所拥有。它只是暂时由我来保管,不知何时就会离开我而成为别人的东西。中国古代的汉武帝时期,有一个叫刘安的人,出身名门望族,曾被封为淮南王,势力显赫并一度威胁到中央政权。他曾经写了一本书叫《淮南子》,在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林尚沃提起毛笔蘸满墨汁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逐鹿子不见山,攫金子不见人。”
一气呵成写下这两句话的林尚沃抬头看着朴钟一说道:“追鹿的人目中无山,握金的人目中无人。"一杯酒喝干,林尚沃笑道:“这句话说的就是我!它使我幡然醒悟。我一生都在追鹿,却看不到山。我一生都在追逐这个‘阿堵物’,眼中根本也看不到其他人。我所看到的人都是:这人对我有利还是有害,能给我带来利益还是损失,而看不到那个人的真实面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缘自阿堵物。我的眼前只有利益,最后不免成为睁眼瞎。现在,我要我丢开鹿,看到山;舍却金钱,看到真实的人。我要丢开阿堵物,把天地之间的万物看个明白。"林尚沃拿过酒瓶,给朴钟一的酒杯倒满酒后接着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为什么抛开这个‘阿堵物’和世俗而欲成为歌客,你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吧?"朴钟一答道:“我大略知道了,老爷。我现在知道老爷要我代您照看生意的意思了,但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什么问题?"林尚沃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问道。
朴钟一说:“到底是什么使老爷产生如此大的改变呢?老爷您说要超脱世俗,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就没有什么原因吗?"林尚沃微笑着答道:“原因当然有。我原来是个睁眼瞎子,现在能突然见到光明,当然有其根源了。"“那是什么呢?"“就是它!"林尚沃指着桌子说道。
朴钟一朝着林尚沃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桌上放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只破损的酒杯,是那只曾被赵相永摔破的非常普通的酒杯。
“您是说,是那只破损的酒杯使您觉悟的?"“是的。"林尚沃明确地回答道。
“但是,"朴钟一仍没有理解主人的内心及话语的含义,“那杯子不就是一件物品吗?"“不错。生育我的是我的父母,教我如何做人的却正是那只酒杯。"那天晚上,朴钟一接受了林尚沃的建议,林尚沃从今不再过问商事,一切都由朴钟一来全权管理。
林尚沃随即在自家的院子里建造了一个小莲池,在莲池周围种上树,栽上花,在池塘边盖了一座小房子,并自号“稼圃",意为“在菜地种菜的人"。
就像自己所起的雅号一样,自那以后,林尚沃仿佛一个种菜人一样隐遁起来,过着隐居生活,不再出入商界。也是自那时起,他热衷于创造讴歌大自然的诗歌,按照自己的愿望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歌客。
由于退出商界并使自己成为一名歌客,林尚沃走完了他所感悟的第三条“无路之路”。他在自著的《稼圃集》序言中,对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命运的戒盈杯这样写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是的!是那酒杯——戒盈杯使林尚沃从富翁变成了巨人。
在《稼圃集》序言中,林尚沃用一种淡淡笔调描述了此时的心境:“……迁新居,百鸟筑巢林池花石之间,足为晚年读书写诗休息之所。老来以歌客赋诗自娱,凡事顺遂平安。"
第五篇 商业之道 登顶“天下第一商”
作者:崔仁浩
北京商人们被林尚沃要把人参这天下名贵药材付之一炬的做法激怒了。
“怎么敢这样,居然敢烧人参!人参是可以救活人命的神药,怎么可以烧成灰烬?”
但北京商人们的愤怒,旋即为一种迫切的危机感所代替。他们已不能只是袖手旁观,责骂林尚沃焚烧与自己的生命无异的人参是一种疯子般的狂气。因为,倘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许多人参被全部烧掉,化为一堆灰烬的话,很显然,今后几年内不管你把眼睛睁得多大,在北京都不会发现一棵人参了。
急躁起来的反而是北京商人们。如果人参全部烧掉,不光林尚沃,他们自己也得跟着倒霉。当时,中国医学发达,名医辈出,其中葛可久、李东垣、牟丹溪三人最为驰名,被称作神医。这三位名医,均把各种疾病的根源归结为虚、劳、吐、血四症,并提出一种阴阳说,认为只要能够补足气虚、疲困、吐泻、血亏就能祛除百病。他们还开出一个新的处方,主张人参对治疗虚、劳、吐、血有特效。由此人们开始公认,“不加朝鲜人参的中药算不得药”。
如果没有了朝鲜的人参,将会变得百药无效,所有的药材商与中药房也都会关门大吉。中国商人们只是想到了要结盟联合抵制,给林尚沃一个教训,却完全忘掉了这样一个事实:因为这个食物链的关系,他们自己也已经与林尚沃形成了一个生命共同体。
北京商人们马上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出了头。
“林大人,您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林大人,何必这样呢?”
“林大人,快让他们把火灭了吧,让他们灭火啊!”
林尚沃却置若罔闻,一个劲地大声向下人们吆喝:“磨蹭什么磨蹭,没看到火都要灭掉了吗?快添劈柴!”
下人们又开始往火堆里添劈柴。这样一来,又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林尚沃又高声命令:“再往火里扔人参!”
眼睁睁地看着五千多斤人参已经有一半化为灰烬,中国商人纷纷走出来说项。
“灭火吧,快让他们灭火吧!”
因为王造时当时也在现场,中国商人们争抢着企图说动王造时。王造时却沉默不语。无奈,他们只好去找真正的东家林尚沃:“林大人,快让他们把火灭掉吧!”
“你们干嘛要我灭火?你们不是都觉得不需要我的人参,要联合抵制么?这没人要的人参留它何用!原封不动地运回去是没用,留在这里也是扔,当然只有烧掉。”
“哎哟,林大人,您别再烧了。快灭火吧,先把火灭了我们再说话!”
据传,灭火的不是林尚沃而是朴钟一。林尚沃当时就离开了现场,躲得无影无踪,是朴钟一和王造时留在现场和中国商人们开始了新的谈判。
当时,中国商人的圈子里,有一条金科玉律,那就是“六字诀”和“四字诀”。早年,中国商人中有个传奇式的人物名叫何心隐,有个买卖人曾向他请教挣钱获利的秘诀,他首先给那人写了一个“六字诀”,叫做“买一分,卖一分”。
买卖人又问:“挣钱的办法,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何心隐马上又给他写了一道秘诀,不过这次却是四个字,称“四字诀”,内容则是“趸买零售”。
买卖人听了这两道秘诀,又问:“挣钱获利的第三种办法是什么?”
何心隐回答得非常干脆:“十字足矣,岂有更多?”
何心隐的“六字诀”和“四字诀”被中国商人们奉为金科玉律。
“买一分,卖一分”的六字诀,就是要人们“买了就卖”,而“趸买零售”的四字诀则是要人以低价大量进货,然后连着利润零卖出手。
中国商人们“买了就卖”的商业哲学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讨价还价时可以不去精打细算,但买卖却要一气呵成。于是,他们就地和王造时与朴钟一进行了新的洽谈。这是因为中国商人们有一种特有的老练与城府。
在中国商人看来,面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利益高于一切。林语堂就曾说过,中国人的性格中有三个十分明显的特征,那就是“有耐心”、“冷静”与“老练城府”。
尤其是中国的商人,已经把这种老练与城府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彻底守着作为商人的处世信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他们能够忍辱负重,把大事也就是昨天的意气之争看作是小事,仅仅是利益之争,而把今天的屈辱小事看作无事。
总之,仅仅2月2日这一天的时间,林尚沃就把烧剩的所有人参全部出清了。火烧人参所造成的损失全部由中国商人包下,按照第二次每斤45两白银的公告价格,林尚沃一个子儿不少地照单收进,只用一天时间就卖掉了所有的人参。搭上被大火烧掉的人参,算起来,中国商人们为这笔人参买卖付出了每斤90两的破天荒的代价。这个价钱,几乎是以往的四五倍。
但问题不在于林尚沃通过一场商战挣下了大笔的金钱,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更大的意义在于,林尚沃以高超巧妙的手段击垮了中国商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联合抵制,展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商业哲学。
借助于石崇大师留给自己的一个“死”字,林尚沃获得了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
而且绝不仅仅局限于生意。他已经彻悟,一切政治、一切宗教、一切艺术,人类社会所有的一切只有抛却自身,通过死亡的“无”才能得到生的愉悦和存在的“有”。这就是真理。通过秋史金正喜,林尚沃得到了李舜臣“必死即生,必生即死”的名言,又从这句名言里领悟了石崇大师留给自己的“死”字的真实含义,从而痛快淋漓地击破了人生中第一次危机。不但闯过了第一道坎,而且转祸为福,一跃而成为朝鲜王朝首屈一指的贸易大王。
机遇与危机并存,林尚沃就这样名扬朝鲜和北京商界,达到了游刃有余的地步。
山海关前感悲怀
作者:崔仁浩
1810年2月3日。由陈奏使金敬鲁率领的出使队伍终于离开北京踏上了归国之路。来时把5000斤人参运到北京的马车,现在又装满了金正喜的东西。车上装着翁方纲在法源寺送给金正喜的400卷佛经,还装着阮元送给即将远行的弟子金正喜的《皇清经解》未完手稿。另外,金正喜不但通过翁方纲的门徒叶志诜得到了几百件画作,而且从导师翁方纲那里得到了收录在《汉隶字源》中的几百个汉碑的拓本。
金正喜甫一回国,便远赴咸兴黄草岭,到那里考释新罗真兴王的巡狩碑,然后又到北汉山,考证出北汉山碑峰的石碑并非朝鲜王朝建国时期的舞鹤大师所建而是新罗真兴王的巡狩碑,而且还考证出“真兴”的称号也属真兴王生前所用。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金正喜从导师翁方纲那里学到了建立在考证学基础上的金石学,开拓了新的视野。
朝鲜王朝养育的第一大思想家、艺术家金正喜在北京拓宽了学问视野,而朝鲜王朝养育的第一大贸易王林尚沃也在同时同地粉碎了中国商人们的联合抵制,迎来了成为巨贾大商的转机。
离开北京一周后,出使队伍来到了山海关。山海关是军事要地,也是万里长城的起点,更是中国的门户。在人们的传统思想中通常都认为进了山海关才算真正到了中国的地界,出了山海关就算离开了中国的地盘。
“天下第一关”
每次为了生意到北京,经过山海关,林尚沃都会充满揪心的回忆。如果哪次在山海关逗留一天,林尚沃一定会提上一瓶酒,独自坐到一个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山海关门楼的地方,一边喝酒一边追忆往事。
“天下第一商。你一定要像这块匾额上所写的‘天下第一关’一样,做一个‘天下第一商’。”
父亲指着山海关门楼上的匾额说的这句话,现在已经成为父亲的遗言。就在说这话的那年,父亲从北京回国后醉酒失足,落江而死。
手提酒瓶,乘着月色坐在可以看到山海关门楼的地方,林尚沃自言自语:“父亲,现在我终于实现了我对您的承诺。我终于成了‘天下第一商’。”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林尚沃眼里流了出来。
终于实现了父亲的遗言,成了天下第一商。巧妙地击溃了北京商人们的联合抵制,瞬息间一获千金,瞬息间挣到了连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天文数字般的金钱。完全按照悲惨地死去的父亲的愿望,化解了祖上的遗憾。
林尚沃走到门楼周围,酹酒相告,以抚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进了林尚沃的耳朵:“你在这里干什么?”
林尚沃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但没有发现任何人。忽然,林尚沃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很久以前林尚沃曾作为客商与那人一道跑过北京。
李禧著。十数年前与林尚沃一道走过北京的李禧著。正是李禧著带着林尚沃走进了北京的红灯区,并在那里与张美龄有了宿命般的相遇。
李禧著。
李禧著目前在做什么?
林尚沃经常听说,李禧著开矿发了大财,成了一方巨富,几乎可与自己并驾齐驱,遥称双璧。虽然从来没有碰过面,但不时派人通问,一直保持着友情。
10年了,10年过去了。
10年前,林尚沃平生第一次向他人透露藏在心底的秘密;10年后,林尚沃终于实现了“天下第一商”的梦想。
山海关门楼前,林尚沃正沉浸在无边的遐思中,忽然有人自黑暗中出现并同他打招呼:“您在这里干什么呢?”
林尚沃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金正喜正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天一亮就要越过山海关,朝着广袤的满洲大地出发了,金正喜也同样感触良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于是便走出来吹吹风。
见金正喜不期而至,林尚沃非常高兴:“您来得正好。我有点饿了,正巧又带了些酒来,来一杯怎么样,生员大人?”
金正喜是一个酒中豪杰,非常喜欢喝酒,在这一点上林尚沃也毫无二致。于是,两个人就坐在山海关门楼旁,用林尚沃带来的酒对酌起来。
满满一瓶酒一口气干完,两人不觉就有了些醉意。金正喜忽然一脸正色地看着林尚沃说:“一个月前我走过山海关的时候还是只不知有海的井底之蛙。”
一会儿,金正喜又笑着说道:“古话说‘井底之蛙,不知有海’。一个月前,我还像老话说的那样,是一只不知有大海存在的井底之蛙。在北京逗留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终于看到了大海。可是,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中国,重新成为一只蛙。不过这只蛙已经不复为以前那只井底之蛙。真有一种古时禅师说禅的感觉。一个人说‘山即山,水即水’,但等他有所醒悟,他就会说‘山非山,水非水’,待他终于彻底大悟,他又会说‘山即山,水即水’。但这时,他的境界已自不同以往。这时的山依旧是山,但已不复为以往之山;这时的水依然是水,但已不复为以往之水。我也是这样的。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中国回到我自己的国度去了。但现在,我已不再是过去那只‘井底之蛙’,而是一只‘大海之蛙’了。”
金正喜继续说道:“覃溪老人在我行前送了我化度寺碑帖的拓本,这大概算得上我在北京得到的最为宝贵的礼物之一了。”
化度寺碑帖拓印的是中国唐初贞观5年(公元631年)为邕禅师建舍利塔时74岁的欧阳询题写的字。
欧阳询,中国大书法家,尤擅楷书。他生来身材矮小面貌丑陋,为众人所歧视,自小生活在一个不幸的环境里,但最终在隋炀帝年间荣登高位,成为朝中太常博士。金正喜的导师翁方纲特别崇拜欧阳询和欧阳询留下的化度寺碑帖。翁方纲认为楷书是一切文人画之本,并盛赞欧阳询的书法乃是楷书之极致,并在自己的弟子金正喜即将回国之际将自刻的欧阳询《化度寺碑帖》拓本作为特别礼物送给了金正喜:“我不能算是你的老师,只不过是走在你前面的前辈人。你真正的老师应该是它。你就把它当作你的老师吧。古话说,遇佛杀佛。但愿你能以它为师,并最终超过这个老师,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金正喜没有辜负导师的期望。借助翁方纲赠给他的《化度寺碑帖》拓本,他创出了别具一格的书体。
已有酒意的金正喜忽然站起来,仰望着山海关门楼:“天下第一关,看到山海关门楼匾额上刻着的这几个字,我想起了我的两位导师的话。阮元老师在我临行前曾亲自为我题字,称我为‘海东第一通儒’。”
“海东第一通儒”,金正喜举手指了指匾额上的字:“既然是老师送我的溢美之称,我当然只有拜领,但一看到山海关门楼上的横匾,我就感到有一股难以自抑的激情在迸发,大人。”
金正喜看着林尚沃,放声哈哈大笑:“这股激情一直在涌动。既然要做通儒,就不要做什么“海东第一通儒”,索性就做“天下第一通儒”不更好么?我还有一种难以自已的冲动,我要像翁方纲老人说的那样,拆下那门楼上的匾额,在那地方挂起另一副横匾,匾上的字体是惟我独有的书体,而不是欧阳询或其他什么人的。”
区分“小富大富”的远见卓识
作者:崔仁浩
1832年壬申年,林尚沃被授郭山郡守一职,这对于一个商人来说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辛未年,林尚沃因在洪景来之乱中守城有功,朝廷曾任命林尚沃为五卫将,但林尚沃坚辞不受。辛巳年,林尚沃作为办务使出使北京为朝廷建功,被除授莞营中军之职,再次坚辞不就。
但被授予郭山郡守是皇帝亲自下的御旨,林尚沃无法推辞,如果再推让就是违命逆上了。小城郭山隶属定州郡,洪景来叛军最后被迫转入防守时,从定州城退到郭山并在这里负隅顽抗四个月之久,直到林尚沃赴任时,这里仍没有摆脱叛军之城的恶名。
尽管洪景来之乱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郭山仍没有完全从那次惨痛的叛乱所造成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到处是一派萧条的景象。林尚沃时年54岁,正处于如日中天之时。
林尚沃任郭山郡守时的一则逸事流传至今,从这则故事可以看出林尚沃对经商独到的见解,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其商业哲学。古谚有云:“小富勤劳出,大富天成就。”但林尚沃又是怎样区分谁能成为小富,谁能成为大富的呢?他是根据怎样的标准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自林尚沃到郭山任郡守之日起,府上的厢房无时不刻不是挤得满满的,其中大部分人是为向林尚沃借钱而来的。
一天,林尚沃走进厢房,发现有三个陌生人坐在那里,便问他们为何事而来,三人异口同声地答道:“我们来是想请大人借钱给我们。”
于是,林尚沃问第一个人:“你借钱要做什么?”
这人答道:“小人想借来做生意本钱。”
林尚沃再问其他两人同样的问题,他们的问答同第一个人如出一辙,都说要借钱去做生意。
林尚沃看着三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突然放声大笑:“哈哈,你们三个人都想做生意,这真是个好主意。好吧,现在我借给你们每人一两银子,你们拿这一两银子去,五天之内尽力而为,看能挣多少钱回来,我会根据你们挣钱的情况再决定借给你们多少钱。”
就这样,林尚沃让下人给这三个初次见面的人每人拿了一两银子。
五天后,借钱的三个人非常守时地又来到林府。林尚沃首先问来自咸镜道的商人:“你挣了多少钱呢?”
咸镜道商人很谦逊地说:“我用这一两银子买了些草绳,做成了五双草鞋,每天拿到市场去卖,一天卖一双,一双挣一分银子。”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分银子:“就这样,五天一共挣了五分银子。”
第二个人是平安道人,当林尚沃问他挣了多少钱时,平安道商人说:“我用一两银子买了竹子和窗纸,用一天时间做了五个风筝,第二天赶上春节,一会儿就都卖光了。现在我除了一两银子的本钱外,还挣了一两银子。”
五天之内,不但能捞回本钱,而且还能挣到一两利钱,这个商人可以说是非常成功了。
林尚沃又接着问第三个人,这是个黄海道人:“你用这一两银子干了些什么呢?”
而这个黄海道商人以一种很不屑的神情回答:“大人,您觉得一两银子能做些什么生意呢?”
“这么说,你是一分钱也没有挣到了?那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我拿这一两银子喝酒去了。喝了一天,花了九分银子,只剩下一分了。”
“那你又拿这一分银子干什么了?”
“我用这一分银子买了一张白纸。”
“白纸?”林尚沃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解地问道,“你买一张白纸做什么生意?”
那人哈哈大笑:“一张白纸能做什么生意呢?我只不过从酒保那儿借来笔墨在这白纸上写了封所志。”
“什么内容的所志?”
“是这样的,我说我目前正在一所寺庙里攻读四书五经,请义州府尹老爷为我提供一些读书期间的开销。”
“原来如此,那结果呢?”
“府尹老爷差人给我送来10两银子,我把它带来了。”黄海道商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10两银子,放到林尚沃面前。
所志,是指呈给官府的诉状。在古代朝鲜,当人们的生活中出现一些事情需要官府裁决或需官府帮助时要给官府写诉状,相当于今天的陈情书或请愿书。“所志”一旦呈给地方长官或有关官府衙门,就由专门负责的官员浏览具体内容并对其做出批示,所做出的批文又称“题音”。那个黄海道商人正是用这个办法从义州府尹那儿得到了10两银子。
五天之内,三个人都用一两银子作本钱,一个编草鞋挣了五分银子,一个做风筝挣了一两银子,第三个人用常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弄到了10两银子。
当初借给每人一两银子给他们五天的时间去挣钱,并没有规定是做生意还是用其他别的什么方法,现在到了林尚沃履行自己诺言的时候了。根据自己的观察与询问,林尚沃做出了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决定:借给编草鞋的咸镜道商人100两银子,借给做风筝的平安道商人200两银子,借给写所志的黄海道商人却一出手就是1000两银子。
借给三人钱后,林尚沃让他们各自写下借据,并对他们说:“你们拿着这些钱去吧,给你们一年的时间尽你们所能去做生意,一年后的今天再到这里来。”三人拿着银子走了,一个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切的书生问林尚沃:“大人,您为什么给编草鞋的100两银子,而给做风筝的200两银子呢?”
林尚沃对做生意自有其独特的看法,他是这样回答的:“编草鞋的人兢兢业业,不会浪费一点钱,但做生意不能用一两去挣一分,那种做生意的方法就像农民种地一样,播下的是麦子,收获的还是麦子,他这种人肯定饿不死,但也绝不会成为一个富人。古语云“勤快的人虽然饿不死,但也成不了富人”,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只给他100两银子。”
“那您为何要给做风筝的200两银子呢?”
“那个做风筝的人比编草鞋的聪明,有头脑。他能够很巧妙地利用春节人们要放风筝这个机会,说明他擅长观察时机,但做生意仅看到眼前的时机还是远远不够的,这样很可能有一天陷入被动一蹶不振,也就是说只看到眼前的机会的商人可能会一时成功,也可能会一败涂地,所以他们之中确实有一些人成了富人,但不可能成为巨富,因为他们在做生意时只讲究商术。事实上,经商绝不是投机取巧,也绝非仅仅是一种技术,而是一门学问。”
“那么,”那个书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问林尚沃,“您为什么要给写所志的那个人1000两银子呢?他完全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根本不肯下力气去挣钱,是一个借了钱只知道喝酒的懒鬼。为什么大人要把1000两银子借给一个喝酒喝到最后只能买一张白纸写所志给府尹的人?”
对于书生尖锐的提问,林尚沃是这样回答的:“我之所以借给那人1000两银子,是因为这个人不是那种为钱所累的人,为了钱而去拼命挣钱的人根本挣不到大钱,一个人只有把挣钱作为一项事业,顺其自然而为之才是挣钱的最高境界。如果过分追逐钱财,他的事业肯定要失败,所以俗语讲‘钱就像女人一样’,女人越漂亮,你越要经常训斥她,冲她发火。”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作者:崔仁浩
一年以后,在约好见面的那天,三个人又一次聚集到了林府。曾经编草鞋的咸镜道商人还清了他所借的100两银子及利息,并告诉林尚沃:“我这辈子只会拉风箱打铁,也不会做别的买卖,我用从大人这里借到的钱开了一间铁匠铺,这一年来制作出各种犁啊、铧啊等工具拿到市场上去卖,挣了一些钱。”
“那么,你在这期间又干了些什么呢?”林尚沃问曾经做风筝的平安道商人。
“我用您借给我的钱在沿海四处收购盐和干海货,然后运到内陆地区卖掉,再在内陆购买一些农产品和药材运到全国各地出售,挣了不少钱。现在我已经开了五家店铺,这全是托大人您的福啊。”
林尚沃最后问那个用一张白纸给府尹写所志的黄海道人:“这段时间你做了什么生意?”
与其他两人不同,这个人行动举止显得极为落魄:“大家也都看到了,我这次是空着手回来的。我本想就此走掉不回来的,可是想起与大人您订下的约定,我不能就那么偷偷地逃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林尚沃问起,那人回答说:“我拿着大人您借给的1000两银子去了平壤,本来想做一次贩马的生意,但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里我被一个漂亮的妓女迷住了。唉,男人一旦与妓女厮混到一起注定是什么也干不成了。人都说这妓女啊就是一座销金窟,我当初就想知道这窟究竟有多深,便开始将银子投了进去。”
这人居然面不改色地继续讲了下去:“可是一个月时间都不到,我还未搞清是怎么回事,那1000两银子已经全部进了洞,一点痕迹都不留,消失得无影无踪。唉,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再深的洞穴也比不上女人的洞深啊。”
“那后来呢?”林尚沃又接着问。
那人回答道:“与大人约定的时间临近了,我请求那个妓女看在这段时间结下的情分上给我一点盘缠,最后她给了我五两银子,我才得以回到此地来见大人。”
“那么借我的钱,你打算怎么办?”
“还债得有钱才行啊,我现在是身无分文。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的话,我只能留在大人府上当个下人来抵债了。”
这个人真是厚颜无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俗话说“二流子装相装不了三天”,这家伙拿着别人的1000两银子说是去做生意,现在居然混成这个样子,当初就应该把他扫地出门赶出去。
屋子里的人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看林尚沃如何处置这个人。谁也没有料到,林尚沃只是淡淡地问:“我不用你留下抵债,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想向大人借点钱去做生意。”这个人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简直有些近乎无赖了,借别人的钱无力偿还,居然还好意思再接着借。
但林尚沃并不介意,竟然又借给他2000两银子,他对这个人说:“拿这钱去做生意吧。记住,一年之后要回来见我。”
这个人拿到钱后很快便离开了。旁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禁不住问林尚沃:“您究竟为什么要再借钱给他呢?这家伙不过是一个沉湎于酒色之中的二流子而已。这次他拿到钱后,肯定又要去花天酒地,这回不知要拜倒在哪个妓女的石榴裙下了。”
林尚沃笑着回答说:“你们有所不知。古语说得好,麻雀会为放在眼前的食物欢欣鼓舞,唧唧喳喳地围上去吃,而大鹏却是吃一次东西后五年内不吃不喝,呆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这话最早是庄子说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谁知这人是不是也会变成一只大鹏呢?”
“您是说那个二流子也能成为一只大鹏?”
听到此话,林尚沃禁不住乐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林尚沃或许是从这个人的所做所为中联想起自己早年在北京的那段经历。那还是二十多岁时,年轻的林尚沃跟着李禧著在北京的一家妓院里偶然遇到了绝色美女张美龄,不忍心拒绝女人“救救我吧”的哀求,不仅倾其所有还私自挪用东家的钱,出资500两银子为那女子赎了身。林尚沃也因此而遭到义州商界的排斥,一度沦为为人所不齿的小货郎。虽说没有像那个黄海道人一样在一个妓女身上一掷千金,林尚沃当时不也是为挽救一个女人的生命而甘心情愿地放弃了自己的全部财产吗?这段经历常人难以理解,但正是在那个转危为安并因此得福成为高官夫人的张美龄的帮助之下,林尚沃最终控制了北京的整个商界。或许那个人的荒唐行为使林尚沃回想起往事亦未可知。
不管怎样,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林尚沃借钱的故事,大家都拭目以待,想知道那个二流子这一年里究竟会拿那2000两银子干出些什么名堂。
但一年过去了,到了约定的日子里,那个黄海道商人影踪全无,压根没有露面。很快,林尚沃被一个骗子骗走一大笔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义州城。
一晃数年过去了,已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的那个黄海道人又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现在林尚沃面前,他见到林尚沃就笑嘻嘻地磕头行大礼:“大人一向可好?”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看现在都过去几年了?”
“回大人,现在准确地说,已经过去八年了,”那个人毫无愧色地说,“过段时间我会把这些年来的事情向您禀告明白。但这次来找您是又想求大人一件事。”
“又要我做什么?”林尚沃故意以一副很吃惊的表情问,“难道还要借钱不成?”
“不,不,大人,这次不是向您借钱。”
“哈哈,我量你也不会再借了,那你求我什么事?”
“请您为我准备好10头牛和10辆结实的牛车,以及赶车的人。”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大人先不要问,等我10天后回来您就明白了。”
林尚沃二话没说,吩咐下人照黄海道人的要求备好牛车交给他,黄海道人带着这些牛车和人便离开了,谁也不知他要去哪里。
商道即人道
作者:崔仁浩
消息很快又传遍了义州城,这次大家都说林尚沃第三次被那个二流子给蒙了。但10天以后,那个黄海道人回来了,而且令人惊讶的是,离开时空空的10辆牛车回来时已装满了人参,并且都是质量上乘的六年根参。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次轮到林尚沃大吃一惊了,看到10车上好的人参,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黄海道人笑着回答说:“大人名扬天下,见多识广,又是鉴定人参的法眼行家,难道连这个都不认识了?”
“啊,这10车装的全部都是人参?”
“大人真是会开玩笑,不是人参是什么?我难道会挖一堆不值钱的桔梗运回来给您吗?”
林尚沃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当时满满一牛车货物称为一驮货,一驮人参粗略地估算一下至少值一万两银子,这个黄海道人运回来的10牛车人参,那就是10驮人参。10驮人参,数量真是非常惊人,换算成现钱的话将会超过白银10万两,这在当时可是个天文数字。在把所有的人参交给林尚沃后,那个黄海道人说:“这些都是大人您的了,我终于能在八年后还清欠您的债务了。”
这人竟然是要用这10车人参来还八年前借的债,但是当初第一次借了1000两银子,第二次又借了2000两,加起来也总共只欠林尚沃3000两银子,他现在竟然要把这10车人参都送给林尚沃。
“这八年来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说来我听听。”林尚沃摆下丰盛的酒席来招待这个黄海道人。
几杯酒下肚,黄海道人开始侃侃而谈:“八年前我从大人这里借到2000两银子后,又回到平壤去找那个妓女,还是想搞明白那个妓女的洞穴到底有多深。第一次借您的1000两银子在一年之内一点痕迹都没留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最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再去看个究竟。于是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弄清楚那个妓女的洞究竟有没有底。拿着2000两银子,我又一次扎进那家妓院在那里过了一年,很快到了和您约定的日期,但我除了又往那个妓女的洞中塞了1000多两银子外,其他仍一无所获,也没搞清那洞到底有多深。所以我只好失约了,没有回来见您。第二年,我又将剩下的不足1000两银子往那个妓女的洞里塞,但那洞似乎仍是深不见底。一天晚上,我数了数剩下的钱,发现剩下的银子已不足100两。我下定决心要振作精神,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不但自己最终搞得身无分文,而且还成了吞掉别人钱财的大骗子。于是我离开平壤去了开城,一路上都在琢磨用这100两银子干些什么,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决定把剩下的100两银子全部买成人参种子,最终在市场上买了三斗人参种子。”
“买人参种子干什么用?”坐在酒席上一同饮酒的朴钟一早已听得不耐烦,催着那人快点讲,“快给大家说明白。”
那人却丝毫不急,兴致勃勃地继续讲下去:“我背着买来的人参种子到了江原道三陟郡,然后一直走到没有人居住的长白山深山老林里,到了山里,一个山谷一个山谷地到处察看,终于选中了一处面北背阴山坡,把人参种子随风撒下,这样我又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没有办法我只能顺着原路返回平壤又找到了那所妓院,那个妓女起初看到我很高兴,可一旦发现我钱袋里空无一物便看不起我了。于是我对她说,你现在也不是什么妙龄女子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年老色衰,现在你也到了该找个丈夫的年龄了。当然,她对我的话嗤之以鼻,可实际上她也确实是接近人老珠黄,来找她的人也大不如从前了。不久,我就成了这个曾经是绝色名妓的女人的丈夫,我们搬到平壤城外开了一家酒馆,她在前面卖唱招揽过往的顾客,我负责照料她的生活,就这样打发日子。岁月转眼即逝,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离开义州城已有八年了。”
听到这里,人们才注意到,这个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不再是八年前那个鲁莽的年轻人的模样了,经历了酒、色和世间的许多风浪,他俨然已成了一个成熟的中年人。他接着讲了下去:“于是我又打起精神回到了义州城,这就有了10天前我来向大人请求借我10辆牛车的那一幕,大人不顾有第三次上当的危险,不问缘由就答应了我的请求,真让我很感动。我带着那些人赶着车去了六年前我到过的长白山山里,那里依旧没有人烟,甚至连野兽都很罕见,我在崇山峻岭之中凭着记忆和六年前所做的记号找到了当初撒人参种子的那片山坡。到那儿一看,那些人参种子都长得很好,山坡已经变成了一片参田,我让人把这些参挖了出来全部运到这里,您也看到了。”
这个人很骄傲地说:“大人您不是天下最有名的参商吗?您来鉴定一下这些人参的质量如何?”
“从药用的角度来说,六年参是质量最好的,而且这些参又长在人迹罕至的长白山深山老林中,不假人手,沐浴山中风雨自然长成,药效已接近野山参,真可谓参中上品。”林尚沃对于这些参也是赞不绝口。
“大人,您认为这些参能够值多少钱呢?”
“一牛车为一驮,一驮人参至少值一万两银子,这10牛车人参加起来价值10万两银子。”
这个人又问:“大人认为我用这些参来还八年前欠您的债够不够?”
林尚沃听了他的话笑了:“这是哪里话,这些参都是你的,都是属于你的财产,我只收回本息就行了。”
那人提高声音说道:“大人,您太客气了,我是用您的钱才做成这笔生意,这些参怎么能说都是小人的呢,这些参都是大人您的。”
一直在一旁的朴钟一忍不住又插了进来:“这位客官说的也有道理,这本钱呢是兄长您的,生意呢是这位客官做成的,人参当然也是这客官的。要不,这样办好不好,大家对半分,如何?”
于是两人依朴钟一的建议达成了协议,林尚沃付给这个黄海道人五万两银子买下了这批价值10万两银子的人参,两人各取所需,成了对半分成。由于林尚沃慧眼识英雄才做成了这批大买卖,八年之内用3000两银子挣来五万两,而这个人也因为遇到林尚沃才使自己的生意获得成功成了大富翁。这也应了我们平时常说的“商道即人道”这句话,意思是经商实际也是投资于人,林尚沃的这则逸事为这种商业哲学即商道作了极好的诠释。
“诚信为本”的商业哲学
作者:崔仁浩
那个人拿到五万两银子后即刻打点行装准备上路,林尚沃问他:“现在你准备去哪里?”
那人笑着回答说:“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什么事?”
“我还没搞清楚那个妓女的洞到底有多深,现在我又有了五万两的巨金。我倒要看看,她的洞有多深,需要多少钱才能填满。我准备再试一把。”
“这么说,你还是要回平壤?”
“是的,这之前刚好那个妓女年老要退出妓籍,因为没有钱办‘代婢定属’,只好作罢,这次我回去,路上正好可以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把她替换出来。”所谓“代婢定属”,是旧时朝鲜妓女生病或衰老要退出妓籍时,通常要找一个年轻的女孩来代替自己入妓籍。没有钱的妓女可能会让自己的女儿或是侄甥女来顶替,有钱的则到贫穷的人家买一个女孩顶替,这样她们才能脱离妓籍还良为民。那人拿着五万两银子去找与自己相好的妓女去了。他走后,人们纷纷问林尚沃:“大人,您差点被那人骗了三次,第一次借给他1000两银子,第二次又借给他2000两银子,第三次他债还没还您又借给他10辆牛车和10个赶车的人,您为何屡屡相信他呢?”
林尚沃回答说:“很久以来,中国人把游走全国各地做生意的商人称为行商,这些行商做生意有两条铁打的规矩,一个是诚信,一个是不欺,就是不欺骗别人的意思。中国商人把诚信与不欺称作天道,认为这是商人最重要的品行之一。中国近代第一巨富樊现为后人留下了这样一段话:‘谁说天道不可信,我南至江淮北至汴京,走南闯北,也曾遭遇过盗贼,也曾重病缠身,却从未有过一丝担心与忧愁,因为我知道上天了解我做生意时讲究诚信不欺骗他人。做生意时有人盘算如何骗我,我却以不欺待之,所以我的财富总在与日俱增,而整天只想骗别人的商人却是每况日下。’你们说那个人差点骗了我三次,但实际上他并没有骗我。这人虽沉溺于酒色,但却没有对我说谎,他可能不是个诚实的商人,但也绝不是一个撒谎欺骗他人的人。”
说完这番话,林尚沃提笔在纸上写道:“惟不欺二字,可终身行之。”
写完后,林尚沃问周围的书生:“你们谁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书生答道:“只有坚守“不欺”两个字,一辈子照此去做,定将会受用不尽。”
林尚沃点点头说:“这句话是中国北宋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范仲淹说的。人们很容易将经商理解为这样一种职业,即为了赚钱可以不择手段,缺斤少两或是漫天要价都属家常便饭。因此,很久以来,人们都把经商之人称作‘奸商’。但实际上,经商的天道就蕴藏在范仲淹的这句话里。这就是不欺,欺骗别人可能会一时获利,心理上有一时的满足。但靠欺骗经商的人绝对做不了大生意,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欺骗别人就失去了信誉,而信誉却是为商之人最大的资本,也是最大的财富。”
说到这里,林尚沃并未打住:“此外,商业还有一个特点,这就是变化,无穷无尽的变化,这就需要一个商人能够洞察未来可能发生的千变万化,以此来决定自己的进退。第一次拿着一两银子做了五双草鞋的那个人虽然也挣了五分银子。但是,他还算不上是个商人,更像是个农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用一两银子去挣一分绝不是商人所为,商人的经营哲学不应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农民哲学,商人应当能够做到‘种瓜得豆,种豆得瓜’。从这一点来看,农民一年收成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天运’,而对于商人来讲,更重要成败的因素是‘人运’。相比之下,那个做纸风筝拿到庙会上去卖的人确实有眼光,懂得观察时机,能够照自己的预想从海边贩盐到内陆出售,然后又在内陆收购农产品到海边去卖,从而获得丰厚的利润,照他自己的话说已经开了五家铺子,做生意也算是相当成功。但这个人的财运也就到此为止,此后不会再有大的发展了。”林尚沃的评论戛然而止,他的口气是那样的不容置疑。
在旁倾听的书生们都迷惑不解,他们再次向林尚沃发问:“这是为什么呢?这个商人不但诚实没有欺骗别人,也没有失信于大人。”
听了书生的问话,林尚沃这才又开口继续讲下去:“这个人是典型的逐利之人,哪里有钱就往哪里去,属于那种看到下雨就去卖雨伞,看到天晴就做木屐卖的商人,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并以此作为他们的经营之道,实际上做生意并不是这样一种投机取巧的行当。”
说到这里,林尚沃才开始切入正题:“一个做大买卖的人是那种不管下不下雨雨伞照卖木屐照做的人,这是因为,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只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只热衷于追逐这种表面现象的商人挖空心思地去追赶市场潮流,常常在这种追赶流行的过程中遇到挫折,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说,如果要做大买卖,至少要能够根据五年之后的情况来确定自己的经营策略。第三个人虽然有沉溺于酒色,有二流子之嫌,但却能看到六年以后的事情发展,买了人参种子撒到长白山深山老林中去,最终获得价值10万两银子的巨额收益。从前有句老话,‘最贤明的人是那些看起来最愚笨的人’。《史记。货殖列传》中也说:‘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也就是说凡是想挣大钱的人首先要使自己心胸、视野变得比山高比海深,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多的野兽和鱼,人的修养达到这种程度,富贵就不难求了。”
寂中日记(1)
作者:崔仁浩
又过了12年的光阴,到了癸丑年。
宪宗在位15年后驾崩,哲宗即位。这件事发生在哲宗登基后的第四年,也就是1853年的春天。无聊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久违的春天再次来临,和煦的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大地,万物开始复苏。
林尚沃枕着木枕在堂屋的地板上睡了一会儿午觉,这真是一个悠闲自得的春日!
背阴的地方,冬天的积雪尚未融化。然而在丽日的普照下,大地一片生机盎然,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木开始重新吐出嫩芽。
林尚沃枕着木枕躺在地板上,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燕子在院里的菜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这才明白是燕子嘈杂的叫声将自己闹醒。
自燕子去年飞走以后,燕儿窝就一直空着。现在又有一只母燕子飞回来了。
从这时起,母燕子就一直在那个窝里孵蛋。一天夜里,林尚沃登着梯子爬上去,用松明灯照着母燕子的眼睛让它暂时看不见东西,发现燕儿窝里有五六个大小不一的蛋。林尚沃忍不住把手伸进去摸那些蛋,蛋上还留有母燕子的体温。
从此,林尚沃就时时刻刻地盼着小燕子从蛋里孵化出来。
偶尔,母燕子会喳喳地叫着。每当此时,附近的林子里总会有一只“将为燕父”的雄燕口叼着美味佳肴飞来慰问正受孵蛋之苦的爱妻。
然而,昨天,已孵了15天蛋的母燕子突然离开了燕儿窝,小燕子已经孵出来了,那些嫩黄的小嘴儿像是合唱似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小燕子终于出壳了!
林尚沃高兴得手舞足蹈,同时开始一只一只地数着。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
不知不觉间,他亲自用手数过的六只蛋已经全部孵出了小燕子!
孵了15天蛋的母燕子有力地拍打着翅膀,勤快地觅回食物,然后塞进小燕子的嘴里。每当母燕子衔着食物飞回来,就会引来一阵骚动不安,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燕子为了能吃到妈妈喂的食物,更加起劲地叫着,个个嗷嗷待哺的样子。
原来是那窝小燕子的争食声将林尚沃从午睡中惊醒了。他枕着木枕静静地躺着,怔怔地看着屋檐下发生的这一幕,发现了生命延续的奥秘。
在风雪肆虐的严冬,感觉不到一点春天来临的气息,然而时节一到,春天总会按时降临。一旦春天翩跹而至,看上去似乎已经死去的树枝便开始抽出生命的新芽,准时地在春天里长叶开花。
去年秋天飞到南方去而现在又飞回来的燕子并没有进行任何的约定,但只要时令一到,它们总会准时地飞回来孵蛋,培育小燕子。第二年,过去的小燕子又飞回来生蛋孵化,抚育下一代,成为新妈妈。生命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无限轮回。
林尚沃还是像原来那样躺着,一边看着那些小燕子一边想。
人生一去不复还。燕子虽然回来了,却已不是昨天的燕子了。冬去春来,然而今天的春天却已不是去年的春天了。唉,青春已逝,一去不回。
林尚沃在这年已经75岁了。高僧赵州是在120岁的时候圆寂的,他在圆寂前曾作了一首自嘲诗:黎明鸡叫扶床起,浑身寒酸心不忍;袍子褊衫皆不备,一袭袈沙罩全身。
衣带渐宽钵鲜用,头顶风屑三四根;普渡众生平生愿,不溜蹒跚谁知心?
120岁的赵州把自己比喻成“不溜”。所谓“不溜”是中国比喻“行动不便的老人”的一句俗语。林尚沃虽然不过75岁,却切身感受到自己已是疾病缠身、行动不便的老人。
怎么办呢?
林尚沃一边看着那些叽叽喳喳叫着的小燕子一边想。
新春到了,燕子重新又飞回来了。燕子按时回来了,带来了春回大地的消息,真令人高兴!可到底该怎么办呢?对去年秋天的回忆挥之不去,去年秋天所作的那些约定该如何处置呢?想到这里,林尚沃一骨碌坐了起来。
因为突然来了灵感,不觉诗兴大发。他开始在枕边的砚台上研墨,一边研墨一边琢磨着浮现在脑海的诗句。
不一会儿功夫,墨已研好,胸有成竹的林尚沃挥毫蘸墨,一气呵成:“新春帘幕争来燕,拘约江湖恐负鸥。”
这是一首只有两行的短诗。此时的林尚沃已完全成为一名诗人,常常把笔墨纸砚放在枕边,只要诗兴一来,便挥毫写下。
春回大地,燕子又飞回到屋檐下,这固然令人高兴,但也由此产生了恐忘江湖之约的忧思。怀着这一心情的林尚沃虽然伤怀逝去的青春,感慨病老交加的身体,但更担心的是将以往那些美好的回忆一并忘却。
这一时期,林尚沃将自己所吟的唱和诗单独挑选出来编辑成自咏诗集,诗集的名称便叫《寂中日记》。《寂中日记》,顾名思义是指对那些冷清寂寞岁月的记载,通过书名我们便可以感悟到林尚沃的晚年生活是多么的孤独。
《寂中日记》中“三桥诗朋”的第一首《燕子曲》,描述的正是那个春日的下午。对林尚沃来说,那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石崇大师曾预言过林尚沃的最终命运,而那件意外的事情似乎正是对其最终命运的昭示。
春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院子,小鸡在院子里欢快地点头啄食。母鸡领着一群刚出窝的小鸡在院子里四处觅食的情景,好一幅宁静祥和的画面。
那些毛茸茸的鸡雏跟着鸡妈妈跑来跑去,喝一口水,然后仰头望望蓝天,再低头啄着地上的食物。
正是在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
突然,宁静祥和的院子上空飘来一个黑影,像箭一样从高空“倏”地俯冲到地面,又迅速从院子里消失了。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以致于林尚沃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点是非常肯定的,那就是黑影消失之后,不见了一直在精心照料着小鸡的母鸡。刹那间,鸡妈妈就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感到困惑的不仅仅是林尚沃,还有那些小鸡。刹那间母鸡就消失了,还没缓过神的小鸡左右张望着,寻找着自己的妈妈。
林尚沃从地板上站起来,跑到院子中间,光着脚站在院子中间仰望天空。
湛蓝的天空上,一只鸢在悠悠地盘旋。直到此时,林尚沃才明白,像箭一样从高空冲向院子而后又消失的影子原来是一只鸢。
鸢是一种食肉鸟,在高空中盘旋飞翔,捕捉地上的野鼠、青蛙、鱼,自然也包括地上的小鸡与母鸡。
林尚沃亲眼目睹了发生在眼前的弱肉强食的杀戮场面。
然而,事情还没有就此了结。正当失去妈妈的小鸡左右张望时,另一只鸢又直冲下来,用利爪抓住一只小鸡飞走了。
那天晚上,林尚沃久久难以入眠。
在院子里领着小鸡觅食的母鸡全然不知即将来临的厄运,小鸡也完全没有预感到即将失去妈妈的变故。
这种事情难道仅仅发生在鸡与鸢之间吗?
人类也一样无法预知未来,就像春日下午悠闲、欢快的鸡一样,全然察觉不到不久之后就要降临的死亡。
林尚沃突然想起《庄子》里的词句。
庄子用各种各样有趣的寓言,撰写了许多渗透人生哲理的文章,而其中名为《山木》的寓言更是流传千古。
一天,在凋零的栗树下的篱笆旁散步时,庄周看见一只并不常见的鸟儿向南飞去。看上去鸟翅的宽度有7尺,眼睛的直径却只有1寸。它掠过庄子的额头,停在一棵树上。
庄周自言自语道:“世上竟然还有这种鸟?翅膀虽长,却不知道如何飞翔;眼睛虽大,却什么也看不见。”
庄周脚底生风,快步走过去,手拎弓箭向鸟瞄准。但仔细一看,发现在那凉爽的树阴里,有只知了在不停地鸣叫,另有一只螳螂正藏在叶子下面,准备捕捉这只知了。螳螂全神贯注地准备捕捉知了,却忘了自身的安危,不知道刚才那只怪鸟却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那只螳螂。而这只鸟为了眼前的利益,同样没有察觉到庄周正拎着弓箭准备射它。
目睹这一场景,庄周打了一个寒噤,自言自语道:“啊,原来物种相害的根源,是因为利害将它们都牵扯在一起了。”
想到这里,庄周扔掉弓箭,掉过头,顺着栗树林里的林荫小路往外走。
正在此时,护林人以为庄周是来偷栗子的,就追了过来,并开始破口大骂。庄周因为捉鸟走神,连护林人进了栗树林都全然不知。
庄周回到家里,三天闭门不出,一副愁眉不展的神色。
弟子蔺且见到师父这一表情,便问道:“师父最近心情好像不好?”
庄周回答说:“因为身外之物而分心,我一时走神迷失了自我,就像是迷恋流水而忘却了清水本身。我曾从先师那里听到过‘入乡随俗’的俗语,从一开始我进入栗树林子起就已铸成大错。这次我在林间散步,因为迷失自己而进入本不该进的地方,又因迷失自己而遭到护林人的辱骂。我心情不畅的原因就在于此。”
林尚沃熬了一夜,仔细地琢磨着《庄子》里的这个寓言。
正像寓言里所描述的那样,知了在凉爽的树阴里忘我地鸣叫,但是螳螂却想捕食那只知了;又螳螂因专注捕食知了,对鸟儿正在盯着自己全无防备;鸟儿聚精会神地捕食螳螂,完然没有觉察庄周正拎着弓箭准备射杀自己。不仅如此,庄周因为捉鸟误入歧途,对马上要被别人辱骂一事同样浑然不觉。
像鸡在院子里觅食察觉不到高空中正注视着自己的鸢一样,也许目睹鸡雏的我也没有察觉到死亡正在注视着自己。
正像庄周感慨的那样:“我因为身外之物而分心,以致于完全迷失了自我。”
如遭雷击一般,失去的记忆突然被唤醒,像霹雳一样冲击震撼着林尚沃。宛如高空盘旋的鸢刹那间冲向地面用利爪攫取小鸡一样,林尚沃的脑海里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断喝:“哎,你这家伙,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吗?”
震天巨响给林尚沃当头棒喝,那是超越了数十年时空的石崇大师的棒喝。
“你这个家伙,”石崇大师的当头棒喝在他的脑海里回响着,“到现在还没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吗?”
哎呀,想起来了!原本躺着的林尚沃猛地惊坐起来,像是山涧瀑布劈头盖脸地冲下,顿觉神志清爽。许久以前石崇大师说过的话语再次浮现在林尚沃的脑海。
大约已经过了50年的岁月吧,那时候的林尚沃刚过25岁。半个世纪里已经五易江山了。
那个时候,林尚沃还是一个和尚。
林尚沃把戒盈杯放在网兜里想站起来,石崇大师这样对林尚沃说:“最后我要告诫你,如果你在生意场上出现完全出乎预料又非你所愿的亏损,哪怕这种亏损只是一分半文,那么你必需明白,你的商运已经到头,必需散尽所有,激流勇退。明智的人,看到从屋顶落下的一滴水就能立时预知房屋不久即将倒塌。这个道理你懂吗?”
这就是石崇大师最后的话了。
直到现在,林尚沃才用心去思考石崇大师所预言的第三个危机。如何才能克服那些危机呢?石崇大师所赠的话里到底有什么含义呢?他曾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但至今仍迷惑不解。
但是,石崇大师的话不是应验了吗?
那只鸡分明为林尚沃所拥有,但是那只鸡却不以林尚沃的想法和意志为转移,被从天上飞来的鸢给捉走了。这与林尚沃的意志毫不相干,但林尚沃已受到了损失。
尽管林尚沃只损失了微不足道的一只鸡,但石崇大师分明说过:“如果你在生意场上出现完全出乎预料又非你所愿的亏损,哪怕这种亏损只是一分半文,那么你必须明白,你的商运已经到了头儿。”
而且石崇大师还说:“明智的人,看到从屋顶落下的一滴水,就能立时预知房屋不久即将倒塌。”
无论房子盖得有多好,总有一天会倒塌的。无论是盖得多么结实的房子,最终都会从一滴水开始坍塌,这是自然的法则。同理,天下的权利总有一天会消失,天下第一巨富也总有一天会灭亡。就像天下的九重宫阙从一滴水珠的滴落中开始倒塌一样,天下财富最终的散尽也是从微不足道的损失开始的。
最后,林尚沃“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自言自语道:“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只鸡就是从屋檐上滴下来的一滴水。水珠逐渐地滴呀滴呀,总有一天屋顶漏了,房子最终就倒塌。”
林尚沃终于明白了!
我现在终于到了石崇大师最后所预言的境地,即我所有的商运和命运都到了尽头。
寂中日记(2)
作者:崔仁浩
第二天早晨。
林尚沃命令下人打开所有仓库的门,要求将仓库里所有的金块和银块都拿到院子里去晒一晒。
一位下人不明白主人的意图,吃惊地问道:“为什么要拿出来晒太阳?”
林尚沃答道:“晒晒太阳,不是可以防止虫蛀和生锈吗?”
那位下人还是不明白主人的意思。因为把金块和银块拿出来晒晒太阳就不会被虫蛀,也不会生锈,这简直是没有道理。
于是下人再次问道:“老爷,您是说蛀虫会吃金块和银块吗?”
每到春天或是秋天,就把书从书房里搬出来晒晒太阳,除去潮气之后就不会被虫子蛀了,这样的事是有的,但却从没听说因为怕金块和银块被虫子蛀而搬出来晒太阳的。
林尚沃说:“担心生了锈,或是被虫子蛀了,所以才这样做的。”
金块和银块怎么会生锈呢?铁块会生锈,可纯金和纯银怎么会生锈呢?
再说如果是书或是衣服,可能会发生受潮、被虫蛀或发霉长毛之类的事情,可金块和银块怎么会被虫子蛀呢?
因此,这位下人刨根问底地再次问道:“金块和银块怎么会生锈呢?”
听到下人再三追问,林尚沃有些不耐烦,提高嗓门说道:“你这家伙,铁块生锈,掸一掸锈就会脱落。可如果金块生锈,哪里还会有什么办法呢?你怎么会明白这个道理呢?只管按我说的话去做就是。”
林尚沃训斥完下人,下人们立即在院子里铺上草席,再在上面铺一层白纸,然后开始把所有的金块和银块都搬出来放在阳光下晒,数量之大,真是壮观。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块和银块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林尚沃把朴钟一叫来,让他拿来所有的文簿。
所谓文簿,就是做生意时使用的全部文书与账薄,不仅有收入和支出等会计记录,还包括有关赊账记录的账册。
朴钟一把文簿拿来后,林尚沃立即下令把文簿上记录的所有欠债人都叫来。城里的商人几乎没有不向林尚沃借债的。这些人受到林尚沃的召唤,都一口气地跑来,心里忐忑不安,担心林尚沃会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还债付息。然而到林尚沃的店里一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林尚沃不仅没有逐个核对账目并强令还债,反而却勾销了他们欠下的所有债务。
林尚沃当着欠债人的面,将账簿上所记人名用笔一一勾去。本来,商业中发生的债务关系是一种可怕的契约,往往要父债子还。也就是说,如果父亲无还债能力,儿子要接着还。
林尚沃的父亲也曾留下一笔债务,林尚沃一度为了偿还父债而费尽心思。
还有什么理由留住那些曾经勾起自己痛苦回忆的债务呢?因此,林尚沃勾销了所有赊账,索性将账簿上的名单一一划掉。商人们被林尚沃的善行惊得目瞪口呆。不仅如此,更加令人吃惊的是,在他们回去的时候,林尚沃还把院子里晒的金块和银块给每人分一块带回家去。赊账的商人不但被免除债务,还获得了意外的横财。
将商人们送走之后,林尚沃开始在院子里点起火,将账簿统统烧掉。
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朴钟一看着东家林尚沃的举动,既不解又不满地问道:“将名单勾销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将文簿统统烧掉?”
听到此话,林尚沃笑着说:“钉子拔掉了,会留下窟窿。同样的道理,无论如何将名字划去,只要文簿存在,就会有痕迹,也就是说还留下了窟窿。将文簿付之一炬,就等于从心底里彻底抹除掉了痕迹。要想彻底从心底抹掉痕迹,当然只有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只有烧掉了,才算是焚身供养。只有现在才能算是回到了一无所有的从前。”
那天晚上。
两个人准备了一桌酒菜,相对而坐。朴钟一怀着一肚子的怨气,因为林尚沃事前没有跟他商量,突发奇想做出这样的事情。林尚沃当然非常清楚这一点。
刚一开始两人都沉默不语。酒过数巡,尴尬的气氛有些缓解,两人逐渐打开了话匣。朴钟一是林尚沃一辈子的朋友,如果没有朴钟一的话,就没有林尚沃商业上的成功。或者说,若不是朴钟一,林尚沃可能至今还在俗世中挣扎,甚至一文不名。
“大人,我真是有点儿难受,和我一句话都不说就做出这样令人吃惊的事情。”
朴钟一心里郁闷自在情理之中。朴钟一不仅是林尚沃的朋友、共同创业之人,而且是林尚沃值得信赖的左膀右臂。特别是在过去的20年商业生涯中,当林尚沃醉酒做诗消磨时光的时候,是朴钟一独自支撑着林尚沃的生意。
“真对不起!”林尚沃伸出手握着朴钟一的手,轻轻地说。
朴钟一仍旧带着不满的口吻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您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林尚沃听了,拿起笔一口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吾事毕矣”。
朴钟一很清楚林尚沃那几个字的含义。
从前,南宋被元朝灭亡之际,虽然绝大部人都缴械投降了,但仍有不少仁人志士和真正的勇士一直坚持抗战。文天祥就是抗战派中的代表人物,但最终他被元朝俘虏了。元世宗忽必烈爱惜文天祥的人格和才能,劝文天祥投降,但文天祥至死不屈,并作了一首《正气歌》以示心迹: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最后,忽必烈下令对文天祥施以车裂之刑。临死之前,文天祥从容面对监斩官留下了“吾事毕矣”这句话。
自此以后,选择从容地面对死神的很多人都将“吾事毕矣”作为最终遗言,并以此来总结一生。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说‘吾事毕矣’了呢?”
林尚沃回答说:“两天前的一个中午,我躺在堂屋地板上睡午觉。院子里,母鸡带着小鸡在啄食吃,一幅太平、欢快的景象。突然,一只鸢像箭一样从空中俯冲下来,用利爪将母鸡掠走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只是刹那间的功夫。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另外一只鸢再一次从空中冲下来,又掠走了一只小鸡。就在这一刻,我豁然明白了。”
林尚沃眯着眼睛缓缓地说道,但他没有接着往下讲。
“那您说说,到底明白了什么?”朴钟一问。
林尚沃指着自己刚才写的句子答道:“我是说,我明白了‘吾事毕矣’。”
出人意表的告白。
朴钟一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只不过看到一只鸢把母鸡抓走了就想到‘我的事情结束了’吗?”
林尚沃正色道:“朴公,从前孔子这样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就如孔子的教诲,富贵不是因为人们想要得到就能得到的,只有上苍想让你得到,你才会得到。幸运的是,我这个老头子尽管没有去做执鞭的马夫,但因为老天的怜悯,颇有了一些钱财。我能够成为富人,虽然与我的勤劳、节俭分不开,但要想成为天下第一富商,如果没有天佑神助,也是不可能的。朴公,我种粮食,过路的牛在垄沟里拉了一堆屎,却从来没有踩过庄稼。我种南瓜,一个蒂上结两个瓜,却从来没有掉过或烂过。同样,买来的东西多倒是多过一两件,却从来没有少过。也就是说,运气好。再就是养牲口,小崽子从来没有死过,孵小鸡放了十个蛋,最后小鸡孵出来一看,多了一两只,甚至是十四五只,原来是母鸡又产蛋了,就这样从来没有少过。可是那天下午,平生第一次亲眼目睹鸢把一只母鸡从自家院子叼走了。”说完,林尚沃抬头直视朴钟一,接着说道:“朴公,那一刹那间,我预感到我的事情结束了,直觉到我作为一个商人的商运已到了尽头。”
朴钟一心急火燎地说:“我不知道大人到底在说什么。商运到头了,一切都结束了?其实不过是鸢叼走了一只鸡罢了。这种事情是司空见惯的,一天甚至会发生数十次,家常便饭而已。”“当然是寻常的事情了。但是天塌地陷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是从这样寻常的小事开始的。
现在一只鸡被鸢叼走了,尽管只是一件小事,但说不定我现在所住的房子会被大火一下子吞没,一刹那间变成废墟。这就是古语所说的‘祸福无门’。如果说我所拥有的门一向是福气降临的,那么一只鸡被鸢叼走了就是大祸降临的征兆了。”
林尚沃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斟一杯,接着说:“从前我身在佛门的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荒野中遇到一头野象,他就逃啊逃,最后逃到了一口枯井,抓住一条树根悬在上面,而这时4条毒蛇在井壁,一条毒龙在下面张着血盆大口等着那个人。就在此时,突然冒出来一群黑的和白的老鼠啃咬那根藤条,藤条最终被咬断。在往下落的过程中,那个人看见绝壁上长出的野蜂蜜,就摘下来往嘴里塞,并感叹到‘啊,真是好吃’!人生在世,就像那个抓住藤条在峭壁上苦苦挣扎的人一样。白天里白老鼠,黑夜里黑老鼠轮翻出来啃咬那根藤子,时间用利牙无情地磨蚀着我们的生命之索,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在落入虎口死去的时候,一边吃蜂蜜,一边还感叹味道不错。”
林尚沃喝了一杯酒接着说:“佛祖早在一部名为《佛说释迦罗越六方礼经》的经书中就讲过失财六事。我作为一个商人,一生中一直努力把佛祖所说的六事铭记在心。”
“哪六事?”朴钟一问道。
林尚沃接着说:“佛祖所言的失财六事是这样的:第一,醉酒;第二,赌博;第三,放荡,溺于女色;第四,因为风流而做坏事;第五,结交坏朋友;第六,懒惰。”
林尚沃给朴钟一倒了一杯酒继续说:“这时候,弟子尸迦罗越就问:‘为什么说这六事就是挥霍财富的恶事呢?’”
于是,佛祖给释迦罗越解释说:‘喝酒会产生这样一些毛病:费钱、生病、吵架、恶名远扬、暴躁、智慧逐渐消失,所以不应该喝酒。再说赌博,它会生出这样一些毛病:财富日益减少,还会生出怨恨,不听明智的人的劝告,那么这些人就会远离他,日子久了他就会想偷盗,所以,不应去赌博。而放荡则会生成下面的毛病:不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尊,一味追求快活,百病缠身,就会产生虚妄的念头,所以不应当放荡。结交坏朋友则会算计着骗别人,喜欢在僻静的地方勾引别人的女人,觊觎别人的财物,喜欢别人的坏毛病,所以不应与坏人为伍。佛祖所说的最后一件失财的事情就是懒惰。对于懒惰,佛祖是这样说的:富人说富,穷人说穷,所以不愿做事;冷了就光会说冷,热了就光会说热,讨厌做事;时间到了,就说时间已经到了,时间晚了,就说反正已经晚了,所以不愿做事。因此,不应当懒惰。”
林尚沃喝了杯酒接着说:“作为商人,我一辈子将这些铭记于心,并以此自律。喝酒,努力控制;赌博,从来不沾手;不放荡;不结交坏朋友;努力勤劳做事。特别是,我谨记佛祖这样一句话:‘择其善者从之,恶者远离之,我与善知识相随,自致成佛。’对我来说,佛祖所说的那个给我带来利益,劝我不做坏事,一生与我共谋事业的人就是你朴公!”
林尚沃望着怔怔的朴钟一说。朴钟一虽然比林尚沃年轻,但也是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林尚沃接着说:“但是,朴公,佛祖所说的那六条戒律是奈何不了天道的。即使不赌博,不做坏事,不结交坏友,不放荡,终生勤劳做事,又怎能违背天的意志呢?我平生所积财富也不过是被恶象追赶后从绝壁落下之人吃峰蜜罢了,现在是我被毒龙吃掉的时候了。‘吾事毕矣’就是这个意思。”
林尚沃酒气上涌,呵呵笑道:“尽管不过是失去了一只鸡,但我在看到那个情景的一刹那间,就突然醒悟了,不仅是我的商运,并且连我自己的命运也是‘吾事毕矣’。现在就是佛祖也不能阻止这件事情了。”
“好!”朴钟一口头说好,但还是不能理解林尚沃的所做所为,“就算大人的话百般正确,可我仍有不明之处。”
“还有什么不理解呢?”林尚沃醉眼朦胧地问朴钟一。
“既然您问起,我一不妨依实相告。把文簿上所记那些商人的欠债都无条件地一笔勾销,你是怎么想的?你在他们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们,欠债的那些商人应当还债付息,难道不是吗?父债子还!可你不仅无条件地一笔勾销所欠债务,还将所有记录统统删去。不仅如此,你还在他们走了之后,将文簿也烧掉了。这还不算完,你还在他们回去的时候,分给每人一份金银。那些商人不但免了债,还意外地获得一笔横财。对于这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怎么把他们的债全免了?他们是欠债人呐,怎么倒像是你自己欠了债似的?”
朴钟一所说的话句句都是正确的。作为一个开城商人,朴钟一的话正是作为一名商人所应当忠实地遵行的准则。
可以把债都一笔勾销,但不管怎么说也没有理由发放金银,朴钟一一语中的地指出了这种矫枉过正的行为。
听到这里,林尚沃没有说话,提笔蘸墨,在白纸上开始一挥而就地写起字来。
当林尚沃一口气把字写完后,抬起头看着朴钟一,然后接着说:“昨天晚上我熬了一夜,终于弄明白一件事情。到了70岁,明白了所谓‘商’到底是什么。”
朴钟一看着林尚沃在纸上写的字,上面写着“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林尚沃把空酒杯子倒上酒,边喝边说:“年轻的时候,我许多愿望中的一个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富人,天下第一商人。到现在,我已圆了年轻时的梦想,真正成为八道江山的甲富。但是,尽管成了第一富人,我却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连‘商’是什么都不明白的经商新手,这种想法至今也无法消除。然而那天午间,当我看到鸢用利爪把一只鸡抓走的那一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经商之道。”
悟道颂。
佛教里最终得道大悟的瞬间所感受到的东西,用偈颂来歌唱,这就是《悟道颂》,或者叫《证道歌》。从这种意义上讲,林尚沃在看鸢把鸡捉走的瞬间就醒悟了自己的命运,那一瞬间就是大彻大悟,也就是得道。用来歌颂自己在那一瞬间所醒悟的境界而写的两行字就是林尚沃的《悟道颂》。
林尚沃的《悟道颂》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财物像水一样平等,人像秤一样正直。”
朴钟一虽然明白了那两行字的意思,却不敢张口把它说出来,因为林尚沃的脸上现出一副不可触犯的神色。
“从前,清虚休静大师21岁的时候经过一个村子,听到晨鸡报晓的声音,突然觉悟,作了一首歌,叫做‘俗言人老心不老,鸡鸣声声事已休’。清虚大师听晨鸡报晓的声音,明白了男儿事已休,而我看到鸢将一只鸡叼走,则明白了‘吾事毕矣’。”
林尚沃哈哈大笑着说:“老子曾这样说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我现在明白了,财物跟水是一样的。水只是随着地势的高低而流淌,流水不腐,如果想拥有它而把它固定,水就失去了生命力,就成了死水一潭。所以,水只是那样地流着,而不能拥有,财物也是这样的。财物原本没有属于你、属于我之别,就如水没有归属一样。我所拥有的财物只不过是暂时停留在这里,但人却总想把原本没有归属的财物据为己有。如果想把流水用手握住,也只能暂时将水握在手中,水终究会从手中流失,复成空拳。人也一样,人生来并无贵贱、贫富、美丑和高低之分。一个人无论如何高贵,也只不过是在短暂的人世间借助于高贵的名誉,穿着绸缎衣服罢了,脱去了绸缎衣服,即与平凡的人没什么两样。所以,人,无论是谁都应像秤一样正直。无论对多么高贵的人,秤都会不多不少地正确地称出他的重量。”
林尚沃抬头看着朴钟一接着说:“朴公问我为什么一笔勾销了那些商人的债,答案正在于此。所谓‘债’不过是水罢了。给口渴之人以水喝,能说还债和欠债吗?免除债务、送金块给那些商人,道理也在于此。我想拥有金块,它们就会生锈,就会遭虫蛀,如果没有这些,作为一个商人,也不能说我没有取得成功。我只不过是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重新交还给他们,怎么能说他们得到的是意外的横财呢?”
那一瞬间,朴钟一明白了林尚沃内心世界的巨变。虽然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达,但朴钟一可以想像出林尚沃已经大彻大悟。
20年前不就是那样吗?在某一天,突然拆掉了新居,新建了一个小亭子,就在那个陋室住了下来,做做诗,过着隐居的生活。
这一次,朴钟一以开城商人所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感觉到他更大的精神世界的变化。就像主人林尚沃内心深处的天翻地覆之巨变一样,朴钟一也经历了一次大的转变。在这个时候,抛弃便是最明智的抉择。
抛弃。
这是朴钟一最终的结论。他尽可能按自己的意志去割舍。
寂中日记(3)
作者:崔仁浩
第二天早晨,朴钟一起程远行。
这是东家林尚沃突然的命令。
到遥远的汉阳去办事儿,一件与生意毫不相干的事。东家让他去果川的奉恩寺。果川离汉阳不远,仅有一步之遥。
奉恩寺是位于修道山的一座寺庙。燕山君4年,贞显王后为了成宗的宣陵而将陵东的见性寺进行了大规模扩建,并改称奉恩寺。从此,这座寺庙成了禅宗的首寺。
后来,这座寺庙在壬辰倭乱和丙子胡乱中被战火毁掉,但到正祖年间,它又被重新修建,成为当时最有名的寺刹。
特别是高僧普雨任住持以后,该寺成了中兴佛教的中心。朴钟一受林尚沃之命前往这座寺庙,是因为秋史金正喜在此居住。当时,金正喜结束了坎坷的历程,寓居于此。
林尚沃让朴钟一做的事情很简单,让他去见在奉恩寺居住的秋史金正喜,向他问好,然后悄悄地送一幅字给他。林尚沃送给金正喜的字就是那天晚上林尚沃写给朴钟一看的那两行字:“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对朴钟一来说,千里迢迢跑到汉阳,只是为了送两行字,这确实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朴钟一离开义州,花了15天到了果川的奉恩寺。
朴钟一一到奉恩寺,就去拜见金正喜。
朴钟一跪在台阶下行完大礼之后,抬头对金正喜说:“义州林尚沃大人向您问安。”
“噢,是吗?”金正喜非常高兴地问,“林大人一向可好?”
林尚沃从心里仰慕金正喜,金正喜对林尚沃也是礼敬有加:“林大人最近好吗?”
朴钟一让下人向金正喜献上带来的珍贵的野参。因为与金正喜相交已久,每次见面的时候,林尚沃总是献上最上等的野参。
“每次都送这样贵重的礼物,”金正喜一边收下林尚沃送来的野参,一边说,“请代我转达由衷的谢意。”
“还有别的东西要呈给大人,”朴钟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保管得非常好的纸,“林大人吩咐,这次来拜访您,一定把这个东西给您过目。”
“拿过来给我看看。”
朴钟一用双手把纸呈给金正喜。金正喜默默地展开来看,并开始读纸上面所写的字。
金正喜读完后说:“请将写字前后的事情说给我听听。”
“一天,母鸡正带着小鸡在院子里啄食吃,突然一只鸢飞下来用利爪将那只鸡捉走了。林大人看到这个情景之后,当天夜里就写下了这些字。”
“后来呢?”
“第二天,林大人将所有的商人都叫了来,免除了他们的债务,连账本都烧掉了。不仅如此,林大人还将家中金银分给那些商人让他们带回去。”
“好!”金正喜猛地一拍膝盖,高声赞道,“这个躬耕菜田的老人终于在菜田里刨出金佛像来了!”
朴钟一不能理解金正喜为什么如此赞叹。但是,金正喜的赞叹并不令人费解。林尚沃号“稼圃”,所谓“稼圃”就是“在菜田里种菜的人”的意思,所以,在菜田里种菜的老人就是喻指林尚沃。说林尚沃在菜地里刨出金佛像,就是暗示林尚沃得道成佛了。
“法举扬”。
佛家有一种通过向他人示以本人的悟境而观照他人悟境的做法,叫做“举扬”。无论是以十字浓缩本人悟境的林尚沃,还是甫阅十字即洞穿林尚沃悟境的金正喜,都是超越了凡人境界的贤人。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差别的话,只能说林尚沃是通过商来悟道成佛的,而金正喜是通过书来成佛的。
金正喜接到了林尚沃让朴钟一带来的佛偈后,当场挥毫泼墨。
写着林尚沃的十字偈语,金正喜更加深刻地体味林尚沃所到达的超脱境界。
这个时候,金正喜每天都埋头临摹达摩像,这是因为一年前他的老友白坡大师圆寂了。金正喜一生之中与两名僧人相交甚厚,一个是以茶道见称的草衣,另一个就是白坡。
白坡是全罗道茂长人,12岁出家为僧。早年以讲经布道而闻名,40岁后“认识到佛法的真谛不在文字,而在悟道,自己以前不过是一直在说一些大违佛法的话”,就这样开始忏悔,经过五年面壁修行,终于返璞归真,成为当代第一禅师。
特别是,白坡整理禅门要义,创立了白坡派。
此外,白坡还是一位集律、华严和禅之精髓于一身的巨匠。与之过从甚密的金正喜称赞他为“海东达摩”。
金正喜称白坡为“海东达摩”是有缘由的。
在见到白坡前,金正喜就非常喜欢画从印度东渡来到中国,成为中国禅宗始祖的菩提达摩的像。每当金正喜画达摩像的时候,许多人总是问他:“您怎么画白坡的像呢?”
这个时候,金正喜总会回答:“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白坡。我画的是达摩。”
但人们并不相信。无奈,金正喜就到灵龟山龟岩寺亲自拜见白坡。金正喜一见到白坡,就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会那样说。白坡就像是从自己凭想像所画的达摩像里走到现实中的人。
从此,金正喜就极口称赞白坡是“海东达摩”,两人开始了不平常的交往。正是从白坡住在全罗北道顺昌的灵龟山龟岩寺的那个时候开始,金正喜受托为白坡画像,在画完了极像达摩像的白坡像之后,又为那幅画作序。在题为《记白坡像兼序》的序文中,金正喜写道:“年前为达摩像,见者咸以为白坡像,其缘奇也。疑为达摩圆寂,精神西归而报身东现。向者,山谷老人以李百施所作陶渊明像与己肖,而秦淮海所画陶渊像益酷肖自己,遂以陶渊明像为己像。达摩白坡自非一人,实为一体。入灵龟山,为白坡像,弟子焚香,为题曰:‘远见达摩,近见白坡。非一实一,入不二门。清水今日,明月前身。’”
在收了林尚沃送来的山参,读了林尚沃写的字后,金正喜觉得林尚沃也达到了“入不二门”的境界。
林尚沃看到鸢把一只鸡攫走,顿悟不二法门,真正感悟了万物无别的境界,并把自己的所有财物都分给了别人。正如金正喜称颂白坡的“清水今日,明月前身”,林尚沃已达,“心如明月珠”的境界。
金正喜非常清楚,尽管含而不露,林尚沃正不断为自己施行无相布施。
十余年前,金正喜在《岁寒图》跋文中写了自己为李商迪画《岁寒图》的原因:“去年甫送《晚学集》、《大云山访问稿》,而今又赠《皇清经世文编》。此皆人间罕见之作,且千里迢迢、耗时数载从远方所购,诚系来之不易而非唾手可得之物也。”
通过这篇跋文,金正喜对弟子李商迪辛苦几年的时间为自己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去买贵重的书表示感谢,但也隐约猜出买这么贵的书需要花大笔的钱,而这钱都是林尚沃资助的。因为李商迪只不过是一名译官,购买长达120卷的昂贵的《皇清经世文编》的费用,光凭李商迪一个人是筹措不来的。
特别是,林尚沃明知为犯罪遭流放的重罪人斥巨资购物本身也构成重罪,依旧不动声色地为李商迪提供巨资,暗中资助金正喜。对此,金正喜心知肚明。
所以,金正喜打算,就像给前往济州岛的李商迪作《岁寒图》一样,虽然林尚沃是通过朴钟一而非亲自来,但还是要送一件礼物给他。
朴钟一交待过林尚沃的礼物和林尚沃要金正喜过目的文字后就想起程返回,但金正喜把他留了下来,原因正在于此。
那时,金正喜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加上前后两次经受十余年的流放生涯,早已身心俱疲。金正喜一生中曾用过秋史、阮堂、诗庵、天竺古先生等百余个名号,但晚年在奉恩寺住的一段时间里特别爱用“老果”为号,由此可见,金正喜那时已经通过文字把自己比喻成“老果”了。
林尚沃是自己尊敬的老友,为他画些什么写些什么才好呢?金正喜为此大费周章。
每天早晨,朴钟一都要去拜见金正喜,向他问安:“您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每次,屋里都没有回音,而是传来阵阵咳嗽声。这个时候,朴钟一就这样问:“大人,今天可以吗?今天我可以回去了吗?”
每当这时,屋里的金正在喜总会回答:“再等一天吧,明天大概就可以回去了。”
“明天就可以回去了”这样的话,金正喜已经重复一两天了。又过了几天,五六天都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
朴钟一心里非常纳闷,金正喜到底为主人准备什么样的礼物,要花费这样长的时间?
10天过去了,朴钟一有些等不及,早晨一起床就到金正喜的住处去问安:“大人,昨夜安好吗?”
房里还是没有回音。
“大人,今天怎么样?今天可以回去了吗?”
就在这时,房门大开。过去10天,朴钟一来问安房门从来没有开过,而这次房门却“哗”地打开了。
“当然。”金正喜回答说,“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金正喜手里拿着件东西,说着,他把那东西递给朴钟一:“请把这个转交林大人,转交的时候请转达林大人:在天竺居住的老人给在菜田里种菜的老人送去一枚老果,让他好好品尝。”金正喜让人带给林尚沃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然后就关上了房门。朴钟一道了辞,房里再无反应,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了。
朴钟一看着金正喜送的礼物,是一件用厚纸包着的东西,外面写着“亲展”两个字,意思就是让收东西的人亲自打开。送给主人的东西自然是不能打开来看的,再说那里面的内容也不是让朴钟一看的,因此朴钟一更加感到好奇。
套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到底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让他在奉恩寺呆一两天不行,非要呆上足足10天?
10天后,朴钟一回到义州去见林尚沃。林尚沃正像金正喜所说的那样,流着汗在地里拾掇蔬菜。
离开义州的时候还是春天,到从汉阳回来,不知不觉已是初夏时节了。
“平安回来了?”林尚沃一边洗手一边迎接朴钟一,然后两人相对坐下,“那么,见到秋史大人了?”
“我按照您的吩咐去奉恩寺拜见大人后,就回来了。”
朴钟一开始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向林尚沃禀告。
“秋史大人怎么讲?”听了朴钟一的话,林尚沃双目闪光。
“读了文章后,大人这样问我:‘请把写这句子前后的经过说给我听。’”
“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然后我就直接把从您那儿听来的话讲给他听了。听了这些话,秋史大人又问:‘后来呢?’我回答说:‘第二天,主人就把商人们都叫了来,免除了他们的债务,并把账本也用火烧掉了。不仅如此,主人还给商人们每人一份金子让他们带回去。’”
“那么,大人怎么说的呢?”林尚沃依旧双目精光闪烁。
“秋史大人猛地拍膝赞了声‘好’!”
“就这些?”
“还有,之后,秋史大人自言自语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自言自语?”
“秋史大人是这样说的:‘这个躬耕菜田的老人终于在菜田里刨出金佛像来了!’”
听了朴钟一的话,林尚沃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是一种足以让朴钟一大吃一惊的开怀大笑。
林尚沃一边大笑,一边拍着自己的膝盖说:“没错,没错,正是那样。”
朴钟一不知道林尚沃为什么笑。
为什么秋史大人一句“这个躬耕菜田的老人终于在菜田里刨出金佛像来了!”的话会让主人感到那么高兴,那么好笑呢?朴钟一正色地向林尚沃问道:“什么让您如此高兴?”
林尚沃答道:“看你这人!我老了,秋史大人也已是古稀老人,然而大人还能有这样明亮的眼光,怎能不让人高兴呢?”
大笑了一通后,林尚沃接着问:“后来又怎样了?”
“又等了几天,大人说让我给您带话,并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您。”
“什么东西?”
朴钟一把从金正喜那儿带回来的东西双手呈给林尚沃。林尚沃从朴钟一手里接来,打开一看,白纸上写着让朴钟一转送的“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的字,正是林尚沃所熟悉的秋史的笔迹!
果然是天下名笔!
右上角写着“为林尚沃”,还有金正喜的落款,证明系出自他本人之手。林尚沃心里一直仰慕金正喜,并且一直与他保持着密切的交往,但这还是第一次得到金正喜这种有明确落款的作品。尤其是,这幅字还特别声明是“为林尚沃题字”呐!
“果然神来之笔!”林尚沃盯那幅字叹道,“这哪里是人之书艺,分明是神仙的笔法!”
林尚沃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感叹不已。
“还没完呢,”朴钟一接着说,“我去辞行的时候,秋史大人说‘再呆一夜吧,大约明天早晨就可以回去了’,所以只得在奉恩寺又呆了一夜。”
朴钟一接着说道:“秋史大人‘再呆一宿再回去’的话,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有变。两天、三天、五天地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消息。最后到了第十天,我去给秋史大人问安的时候,房门大开,秋史大人出来说‘今天你可以回去了’,然后就给了我这件东西。”
朴钟一把自己小心翼翼地保管的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东西双手呈给林尚沃,说道:“秋史大人让我把这转交给您。”
林尚沃接过。
套子上写着“亲展”,是金正喜那熟悉的笔迹。
林尚沃小心地打开套子,并问朴钟一:“那么,再没有别的话了?”
朴钟一像突然记起了什么,说道:“秋史大人把这个东西交给我的时候,让我转达一句话。”
“什么话?”
“说住在天竺的老人给在菜田里种菜的老人送来一枚老果,让老人好好品尝。”
林尚沃听到朴钟一转述的话,刹那间洞穿了金正喜的心意。
“在菜田时种菜的老人”正是“稼圃”,也就是林尚沃本人。“在天竺住的老人”则是终生信仰佛教的金正喜自己。金正喜生前取佛祖涅NB021时所在的天竺作为自己的号,称“天竺古先生”。而“老的果实”则是喻指金正喜晚年寓居奉恩寺时所用的号“老果”。
“金正喜给林尚沃送来一枚老果并且要林尚沃好好品尝。”
老果,林尚沃边解套子边想,原来这套子里装的是一枚老果。
“老果”送来的一枚“老果”就装在套子里。
林尚沃掏出套子里的东西展开来看。朴钟一也同样非常好奇,屏住呼吸看着上面的内容。
林尚沃边展边看。那是一帧画卷。画轴是从右往左展开的,所以自然地字也从右向左慢慢展现。开始展现的字是这样的:“商业之道”
看到这字,林尚沃马上又拍膝大笑起来:“没错,没错,正是这样。”
商业之道。
林尚沃一生从商,而金正喜送给林尚沃最后的礼物,是一包老果。
林尚沃将那幅画卷继续展开,接着出现的是“稼圃是赏”。
所谓“是赏”就是对艺术作品仔细地吟味、理解、享受,颇有鉴赏的意味,与金正喜送给林尚沃的“送一枚老果,好好品尝”这话的意思是一脉相通的。
最后是金正喜的落款:“老果”。
林尚沃的手停了一下,又轻轻地继续将那卷轴展开,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一幅画缓缓展于眼前。
一幅风景画。
远有低山,近有田园。田园上有一方菜地,一个老人正在那里拾掇着蔬菜。菜田的旁边,有一条小溪在流淌。画幅里正在拾掇蔬菜的老人的形象指的正是林尚沃,而老人的形象也极尽简化,乍看像山、溪、岩石等风景的一部分。画卷全部展开,最后的部分是金正喜为林尚沃所作的题跋。那是金正喜为了详细解释画题“商业之道”所作的说明。
林尚沃开始轻轻地读那篇文章。文章是为称赞一生经商的林尚沃而作,通篇流露着金正喜对正确地感悟了商业之道并终成商佛的林尚沃的赞赏。林尚沃轻轻地吟咏着那篇文章,不禁感叹:“真是‘只可有一,不可有二’啊!”
林尚沃这句赞叹,出自金正喜在《不作兰图》中的题跋。
金正喜的作品真是达到了书画合一的极致。看罢,林尚沃又去看跋文末尾的“老果老人书”字样。
看到这几个字,林尚沃马上想到朴钟一刚才所说“住在天竺的老人给在菜田里种菜的老人送来一枚老果,让老人好好品尝”的话,忽然又拍膝叫道:“老果果然熟了!”
听到这话,朴钟一满腹疑惑地问:“什么老果?哪里有老果熟了?”
林尚沃笑道:“你也想吃老果吗?想吃的话,随便摘吧。”
朴钟一不明就里,犹自追问:“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呢?哪里有老果,想吃就随便摘呢?”
林尚沃又笑着说:“秋史大人是经受了坎坷曲折的历程而活下来的。经历了在济州岛的10年、在北青郡一个村子里两年的流放生涯之后,金正喜已进入老年了,受着病苦的煎熬,过着不幸的生活。然而,面对着狂风暴雨岁寒的洗礼,金正喜大人像青松一样挺拔,顽强地走过来了,最终结出浓香扑鼻的果实,这不正是‘老果’的成熟吗?”
林尚沃指着画轴最后的“老果老人书”说道:“我想送美味的果实给朴公吃,想吃多少就摘多少,其意义就在于此。”
至此,朴钟一才明白了东家的真意,醒悟“老果”就是喻指金正喜费尽心思花了10天的时间画出的作品《商业之道》。
老果。
正如金正喜所语,“老果”送来一包“老果”,而其中最后的果实正是为林尚沃而作的《商业之道》。
这是金正喜最后的遗作,也是至今尚未公开的最佳作品,《商业之道》就是这样问世的。
林尚沃从鸢将啄食的鸡攫走的情景中悟到了自己命运行将结束,回归于无,并最终悟出“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的道理。而金正喜在看到那句佛偈的瞬间,马上得知“这个躬耕菜田的老人终于在菜田里刨出金佛像来了”,就使出浑身的力气结出了平生最后一次一枚“老果”。无论是送来果实的金正喜,还是悟出果实已十分成熟的林尚沃,都超越了俗人和凡人的境界,达到了超人的境地。
即将面对死亡的两个老人,在一生中最后一次证实了彼此的友情。这正是老果与商道结出的果实。
大结局:商业之道
作者:崔仁浩
2000年11月3日,如水纪念馆如期开馆。它的名字取自金起燮会长的别号。建造于大学路空地的这座纪念馆规模不大,然而十分雅致宁静。
正如他生前的绰号“轮痴”,纪念馆入口处有一个车轮状的雕像。铺好草皮的院子里展示着金会长的雕像,由于还没有正式进行揭幕仪式,雕像上仍盖着一块白布。从雕像大小来看,好像不是全身像,而是雕刻到人体胸部的半身像。
金会长生前性格腼腆,如果他还活在人间,看到这座以自己名号命名的纪念馆落成,肯定感到不自在和难为情。由于是为自己建造的纪念馆,即便是迫不得已要建个雕像,他也一定会极力反对修建那种与实物一般大小的全身像。
从这个意义上讲,建立一尊半身像应属明智之举。
到了开馆时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金起燮会长生前作为财界巨子极负盛名,所以今天不光是经济界的人士,政界、学术界的许多知名人士也都纷至沓来。其中,不但有前任总统,而且还有许多声望卓著的社会名流和饮誉全国的文化巨擘。我站在一个角落里,袖着双手,凝视着草地那边已经竣工的纪念馆。这是个不大不小,有着雅致外观的两层建筑,朴素的建筑风格颇为得体。
比想像中还要多的记者聚集在这里,到处都有记者的镁光灯在闪烁,不像是给麒坪集团总裁金起燮会长的纪念馆开馆仪式做报道,却像是因为又有了什么别的新闻才吸引来如此庞大的采访阵容。是因为秋史金正喜作品的缘故。是因为秋史金正喜最后的遗作移交给了纪念馆财团的缘故。
当然,我是大约十天前从韩基哲那里获知这一情况的。财团以超出想像的低廉价格获得了凌驾于金正喜国宝级作品《岁寒图》之上的最高佳作《商业之道》。这得益于藤眆的决定,他的父亲是秋史收藏家藤眆近史郎。
老藤眆临终时曾留下遗言说:“不管什么理由,对秋史的遗作,如果赠给博物馆则另当别论,但切不可私下拍卖和转让他人。”但藤眆违背了父亲的遗言,将秋史最后一幅杰作《商业之道》转让给了如水纪念财团。韩基哲还告诉我,藤眆在转让作品时表示:“虽说不是博物馆,但毕竟是纪念馆,所以并不是私下交易。家父留下遗言,说并不在意无偿赠给博物馆,但既然是纪念馆,名义上的金额还是要收的。”
正如藤眆言,购买秋史金正喜的《商业之道》的价格其实就是一种名义金额。如果藤眆有意讨价还价的话,以金起燮会长“不管什么理由,一定要购得此作”的执著,《商业之道》的身价恐怕已是天文数字了。
如此强大的采访阵容也正是为秋史的最后遗作《商业之道》而来。由于专家们有关这幅画的价值在《岁寒图》之上的评价已经沸沸扬扬地传开,记者们绝不会错过这么有新闻价值的活动。
啊,那些人懂吗?
那些玩弄权势、一呼百应的愚蠢政客,那些沉溺精英幻觉的贵族式企业家,还有那些混迹社交界的知名人士,那些在镁光灯下、在电视镜头前故作正经的市侩主义小丑们,那些鼓掌的人们,他们懂吗?林尚沃感悟到的戒盈杯的真谛,他们真的懂吗?
这里不是金起燮的如水纪念馆,这里是林尚沃的“稼圃纪念馆”。
金起燮一生仿效林尚沃,发自内心地景仰他,所以这里展示着林尚沃的遗物,包括他留下的文集《稼圃集》和戒盈杯。备受采访者关注的《商业之道》也是金正喜为稼圃林尚沃而作。
所以,这里虽然是歌颂金起燮会长的如水纪念馆,实际上也是承继“商道”、弘扬林尚沃精神的纪念馆。
可是,那些人真的懂吗?
林尚沃,生于1779年即正祖3年,卒于1855已卯年,享年77岁,堪称长寿。
关于林尚沃之死,世人所知不多,据说是在初秋季节。
一天午休,在梦里,他看到曾亲密爱恋后又狠心与之分手的松伊乘着白鹳悠然地飞上了天空。从那时起,林尚沃的身体便开始急剧衰弱。以前他还喜欢种种菜、干点农活,此后由于行动不便,户外活动基本就停止,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终于,在一个凉爽的秋日,他让下人们打来满满一盆水,没有要下人们搀扶,自己洗漱完毕,然后又让下人拿来镜子,呆呆地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庞。
“喂,稼圃,”林尚沃盯着镜中自己的面容,自言自语。两旁的人都以为他是看到了虚幻的东西,但并非如此。他只是在对着镜中自己的面容自言自语:“这一生,你真是受苦了。”林尚沃是在对着自己借用一生、行将蝉脱而去的躯壳自言自语。然后,他让朴钟一拿来笔墨纸砚,自己站起身来,浓墨饱蘸,用尽平生之力挥毫写道:死死生生生复死,积金候死愚何甚。
几为闲名误一身,脱人傀儡上苍苍。
临终偈是做了一辈子修道士的高僧们临终前吟出的偈颂。从这个意义讲,林尚沃的绝笔诗作可以称做他的临终偈。作为商人,林尚沃虽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成为朝鲜甲富,但他懂得“积金候死”的愚昧,懂得取得巨大成就却搞垮身体的幼稚,就此而言,他是一个纯粹的修道士,他最终完成了石崇大师对他的期望,修成商佛。
写罢这首诗,林尚沃又给朴钟一留了几句话,这就是他的遗言。林尚沃留给朴钟一的遗言内容,没有能够完整地保存下来。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他死后没给子孙们留下一点遗产。
林尚沃是一个有修养的哲人,他能够看穿“权无十年盛,花无百日红”,知道“富贵不过三代”的道理。事实上,古今中外保持富过三代以上的门户是绝无仅有的。这正和林尚沃“财上平如水”的哲学如出一辙。无论多少财产,无论怎样富裕,都不可能世袭三代,这就是天道。
财富和利益不能永远占有,这就是潮流。因此,如果给子孙们留下财产,他们将变得懒惰、无能,这将对他们造成伤害。平时,林尚沃教育他的子孙“财物是招祸之门,遗产是斩身之刀”。林尚沃一生有几个孩子不得而知,《义州邑志》中记载:“林尚沃有两胞弟,一子,早殁。”林尚沃两个弟弟夭折的事情在《稼圃集》便有记载,如果说儿子中也有一个早逝的话,那说明林尚沃应该还有子孙留存于后世。
但不管怎样,林尚沃的万贯家财并没有传给子孙。他把土地分为若干份,编入宫庄土。所谓“宫庄土”,就是属于嫔妃或王子宫院的土地。从《稼圃集》的有关记载中可以看出,林尚沃的大片土地并不属于他的后世子孙,而是与属于驿站或驻军的驿屯田一样为国家所有。这是因为林尚沃并不想让后世子孙能长久地拥有财产,而是将自己的财产彻底归还于社会。
那天夜里,林尚沃停止了呼吸。
一大早,下人到林尚沃的房前给林尚沃请安,但林尚沃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动静。以往,即使在林尚沃身体很虚弱的情况下,下人们来请早安,他也会大声回答。见屋里没有一丝动静,下人非常惊惶地跑去将朴钟一叫来。朴钟一赶忙跑到林尚沃床前,只见林尚沃安祥地躺在床上,就像一个熟睡的人。朴钟一轻轻地摇了摇他,不小心摸到了林尚沃的手,他的手上虽然还留有余温,但体温已在渐渐退去。林尚沃手中握着一把折扇,仿佛前一秒钟前还曾扇过一样。朴钟一清楚地知道这把折扇意味着什么。
林尚沃很早以前就将其父的坟墓移葬到了白马山城三凤山东北角上的一个山坡上了,他把这里定为埋葬祖先的先茔,同时也在山上为自己准备了墓穴。林尚沃把自己安葬在“用几个椽木扎成的、每天早晚可以仰望先亲墓穴的祠堂”前面的空地上。
佛教要求人们达到一种“空手而来,空手而去”的境界,林尚沃正像他在诗中所描绘的那样,是个只身来去的歌者,“空手而来,空手而去”,抛弃了人间的世俗了赤手升天。
《商业之道》。
金正喜这幅《商业之道》纵使价值连城,也比不上那盏破碎的戒盈杯。
戒盈杯由当时名匠禹明玉制作,是一个曾深陷酒色后又幡然醒悟的回头浪子毕其全身精气打造的神器。
一个小小的酒杯使韩国诞生了伟人林尚沃,又使林尚沃明白“人真正的欲望不是满足而是自足”,戒盈杯,其精髓在于正确把握欲望之度。这正是现代人所缺少的。戒盈杯是“宥坐之器”,是它成就了一代贸易大王林尚沃。
人的内心如果充满了名利、金钱、权势的欲望终究会跌倒,戒盈杯,昭示了“满遭损,谦受益”的真谛一直鞭策着林尚沃。如果能领悟戒盈杯的深刻含义,如果戒盈杯的喻义能浸润到云集于此的人们的心田,如果戒盈杯的精神能够感化那些享受权势的政客、享受金钱的商人、享受名誉的名流……
秋史在为林尚沃作这幅《商业之道》时是癸丑年,也就是1853年春。林尚沃卒于1855年,这是在林尚沃去世前两年的事情。当时秋史已是一位67岁的老人。
秋史寓居奉恩寺时已病入膏肓。奉恩寺至今还留有秋史的绝笔“板殿”二字,这是秋史临终前几天写的匾额,落款是“七十老果病中作”。从这个落款不难看出,秋史在给林尚沃作这幅《商业之道》时正遭受病痛的折磨。秋史病故于林尚沃去世的第二年,也就是哲宗7年即1856年10月10日,享年70岁。由此可见,秋史为林尚沃而作的《商业之道》多半是他的最后一幅画作。
秋史为林尚沃所作的这幅遗作堪称杰作中的杰作。
画面上有远山、流水和田园,还有一位驼背的老人在菜田里劳作。作者运用惜墨如金的涩笔手法,极尽简约之能事,通过神来之笔让人物与自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是一幅仅凭寥寥数笔、几根简单的线条一蹴而就的写意画。
尽管它只是一幅画,但从画的总体来看,流动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高雅意境,犹如鬼斧神工。
画的右上角题写了这幅画的画旨。在田园里劳作的老人就是林尚沃,他是这幅画的主人公,这在题跋中已有注明。
商业之道“《史记》太史公云:‘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此言有理,然非仅富而仁义附焉也,与其曰人富,莫若言循人道方使仁义附之,盖可谓商业之道。稼圃平生积富,终富甲朝鲜八道。所谓稼圃经商,如孔子云‘非逐利而求义也’,故其乃平生重道之君。经识‘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之利理,故优于人而非优于财。虽终生积财,而不拘一物;竭生平劳作,实无为之人;尽终身蓄金,仍侍蔬不缀,可谓一老菜农也,故称其商佛,于此何乐而不为,乃幸事。”
文章结尾的落款是“老果老人书”。
秋史以“寸铁杀人”般精练的词句深刻地概括了林尚沃的一生。
对于生活在今天的人来说,秋史为林尚沃所作的名篇无疑是一篇无时无刻不在告诫着我辈的“狮吼”,但又有几人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呢?他借用孔子之言教诲现代人“非逐利而求义也”,但又有几人能将秋史的良言铭记在心呢?
林尚沃终生敛财无数,却千金散尽,复归农事,悟“商道”而成佛,达到了“商佛”的境界。秋史借林尚沃的生平提醒现代人,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愉悦,但又能有几人能领悟秋史的箴言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