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逸史
古典旧文 : 禅真逸史 上 (明)清溪道人
禅真逸史凡例
一、是书虽逸史,而大异小说稗编,事有据,言有伦,主持风教,范围人心。两朝隆替兴亡,昭如指掌;而一代舆图土宇,灿若列眉。乃史氏之董狐,允词家之班马。
一、书称通俗演义,非故谐谑以伤雅道。理奥则难解,辞葩则不真。欲期警世,奚取艰深?旧本意晦词古,不入里耳。兹演为四十回,回分八卷,卷胪八卦,刊落陈诠,独标新异。
一、史中圣主贤臣、庸君媚子,义夫节妇、恶棍淫娼,清廉(女幸)直、贪鄙奸邪,盖世英雄、么么小丑,真机将略、诈力阴谋,释道儒风、幽期密约,以至世运转移,人情翻覆,天文地理之征符,牛鬼蛇神之变幻,靡不毕具。而描写精工,形容婉切,处处成伏劝惩,在在都离因果,实堪砭世,非止解颐。
一、史中吟咏讴歌、笑谈科浑,颇颇嘲尽人情,摹穷世态。虽千头百绪,出色争奇,而针线密缝,血脉流贯,首尾呼吸,联络尖巧,无纤毫遗漏。淘为先朝名笔,非晚世效颦可到。缕析条分,总成就澹然、三子禅真一事。
一、图像似作儿态,然史中炎凉好丑,辞绘之;辞所不到,图绘之。昔人云诗中有画,余亦云画中有诗。俾观者展卷,而人情物理、城市山林、胜败穷通、皇畿野店,无不一览而荆其间仿景必真,传神必肖,可称写照妙手,奚徒铅椠为工。
一、此书旧本出自内府,多方重购始得。今编订,当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垂不朽。《西游》、《金瓶梅》等方之劣矣。故其剞劂也,取梨极精,染纸极洁,镌刻必抡高手,雠勘必悉虎鱼。诚海内之奇观,国门之赤帜也。具眼当自识之,毋为鸥鸣垄断者所瞀。
一、爽阁主人素嗜奇,稍涉牙后辄弃去。清溪道人以此见示,读之如啖哀梨,自不能释,遂相与编次评订付梓。嗣有古文华札、丽曲新声,脍炙人口者若干卷,未行于世,并欲灾木以公同好,先以此试一脔云。
一、史中圈点,岂曰饰观,特为阐奥。其关目照应、血脉联络、过接印证、典核要害之处,则用囗。或清新俊逸、秀雅透露、菁华奇幻、摹写有趣之处,则用○。或明醒警拔、恰适条妥、有致动人处,则用。至于品题揭旁通之妙,批评总月旦之精,乃理窟抽灵,非寻常剿袭。
古杭爽阁主人履先甫识
禅真逸史 (明)清溪道人编
第一回高丞相直谏辟邪
林将军急流勇退
诗曰:
魏帝逃禅建法幢,谮臣媚主激忠良。
纵横铁骑人难敌,婞直金銮气莫当。
不肖游畋残稼穑,英雄肮脏厉刚肠。
急流勇退真豪杰,乐道逍遥云水乡。
话说梁武帝即位以来,酷信佛教,崇尚虚无。长斋断荤,日止一食,轻儒重释,朝政废弛。至天监十六年,诏宗庙用牲牢,有累冥道,今后皆以面易之,识者知其为庙不血食。遍处建立寺庙。改元大通,舍身同泰寺。群臣以钱亿万赎之。后贤有诗讥之曰:梁武不知虚寂道,却于心外觅真禅。
弑君篡国皆甘忍,煦煦求仁奚稗焉!
梁武帝于大通十一年正月,敕禁城内造一大寺,名曰妙相寺,极其壮丽宽敞。颁诏天下文武官员,荐举材德兼全高僧二员,为本寺正副住持。消息传入东魏来,时魏主临朝,闻奏梁主建寺招僧、舍身作善一事,暗暗称羡。问侍臣道:“朕亦钦洛阳城外仿梁主所为,也创一个大刹,筑起浮图,召高僧广行法事,上祝皇太后圣寿无疆,下亦可祈黎民之福。卿等以为何如?”众臣等一齐俯伏赞扬道:“陛下立此善愿,上延圣寿,下庇苍生,乃天地仁孝之心也。”魏主大喜,颁诏工部知道,择日兴工。朝内大小官员,见了旨意,尽皆不悦,同聚集渤海王府中商议此事。
却说渤海王乃是东魏大将军左丞相,姓高名欢,因立清河王世子善见为帝有功,故封王爵,赐衮冕九锡,剑履上殿。当下众官见了高欢礼毕,共禀此事。高欢低首无言,沉吟半晌,正与决不下。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大将,高声禀道:“皇上新登大宝,众心惶惶,正宜澄心窒欲,求贤礼士,官衣旰食,以副民望,以保金颐。今乃不明君道,反信异端,建寺筑塔,劳民伤财,甚非治体。主公为朝廷柱石,若不极言谏阻,则社稷险危,恐非大臣事君之道也。”众官视之,却是镇南将军林时茂也。这将军身长八尺五寸,碧眼虬须,状貌魁伟,膂力绝伦。
猿臂善射,箭不空发。使一枝方天画戟,无一个对手。能骑劣马,上阵如飞。立性鲠直,临事不苟。妻戈氏,甚相恩爱,蚤亡,誓不再娶。昔曾随高欢出征,与尔朱世隆大战。高欢兵败,尔朱世隆率军赶来,林时茂匹马截祝世隆部下六员健将:岳铭、程廷锡、王骄、陶钊、尔朱世宁、尔朱敬,一齐来战。林时茂独战六将,一戟将尔朱敬刺死回阵。五将奋怒力追,林时茂又回身一箭,将程廷锡射于马下,翻身又战四将。尔朱世隆在土山指麾众军,重重围裹。林时茂撇了四将,一马奔上上山,势如猛虎之人羊群,无人敢当,被他直杀上山顶。尔朱世隆措手不及,林时茂话到,早中左足,翻身落马,众将校拚死救出。
四将亦不敢恋战,救护主将而去。因此高欢得脱大难。班师之后,重加擢用,升为镇南将军,参赞军务,次后屡建大功,不能尽述。当日高欢听了林时茂之言、心下大悦道:“将军所言,甚合孤意。明日早朝,必当面诤。皇上如不听孤言,只索挂冠而去。”众官俱各欢喜散讫。
次日魏主临轩,百官齐集。有诗为证:
龙烟日暖紫重重,宣政门当王殿风。
五刻阁前卿相出,下帘声在半天中。
文武臣僚,皆随着渤海王高欢,朝见已毕。高欢俯伏金阶奏事,魏主令内侍扶起,钦赐坐下,其余宰臣侍立丹墀。高欢道:“臣昨见圣谕,欲建寺筑塔,延召僧众,不知陛下圣意将欲何为?”魏主道:“皇太后年高多恙,朕欲创寺召僧,广修善事,为太后祝寿,以尽人子之心耳。”高欢道:“陛下为皇太后祝寿,此乃尧舜之心。但寿算在天,非释氏所能延;孝道在人,亦非佞佛所能荆皇上聪明睿智,岂不闻帝王之孝,有虞舜可师,文武可法;布衣之孝,有圣门曾、闵,贤士奇、莱,皆未尝谄佛修行,以为善事。
若夫持斋诵佛,造寺妆金,乃异端惑民之术,非圣主所宜留心也。若尊释教以为孝,则舍本而务末矣。”魏主道:“朕闻藏经有云:‘一人成佛,九族升天。往生净土,能超万劫。
‘又云:‘帝王相继以治天下,皆缘罗汉托生。’可见佛力无边,为三教之首。相国反言其异端惑民,恐非确论。”高欢道:“陛下身登九五,务要清心寡欲,亲贤远佞,成就圣德,何故信此虚浮妄诞之教,以为修善也?必有奸党蛊惑圣聪者。臣请为陛下解之:夫佛氏崇尚虚无,绝灭人伦,悻逆天理,误天下之苍生者也。人禀阻阳之气,则生生化化,终始不穷,理所必有。假令尽皈佛法,则灭而不生,人无遗类,成何世界?世俗子女难育,故借佛老之教以冀延旦夕之命,出乎不得已,谅非其本心也。虽云披缁削发,而男女之欲,人孰无之?不能遂其所愿,轻则欲火煎熬,忧患病死;甚且逾墙窥隙,贪淫犯法而不之顾。至于佛会之说,其恶尤著。科敛人财,聚集男女,阳为拜佛看经,暗里偷情坏法,伤风败俗,紊乱纲常,莫此为甚,其罪一也。天地生物,以滋养人群。若从释氏戒杀之说,则兽蹄鸟迹充斥宇宙,鱼虫鳞甲填满江河,人生又何赖焉?此尧、舜之所焦劳而治者也。坐关实无罪之四,讲经为聚物之薮,持戒者是贪官污吏忏悔之私,削发者乃强暴奸顽避罪之活路。
圣人为民立教:仕禄于朝,农耕于野,商趋于市,工习于艺。莫不尽心弹力,以资国家之用。惟此缁秃,暖衣饱食,游手好闲,口诵弥陀,心藏荆棘,蠹国害民,又莫此为甚,其罪二也。凡人既脱红尘,以皈净觉,则宜布衣蔬食,随缘而足。
今之沙门,贪鄙万状,有如叩头乞食,剜肉点灯,屈膝桥栏,匍匐途路,沿门打坐。送渡求钱,此丧廉失耻,僧而乞丐以求富者也;书符咒水,请圣参禅,惯分缘簿,善说因果,摇唇鼓舌,此僧而幻术以求富者也;谈禅说法,塑佛印经,筑寺建庵,修桥砌路,此又假公营私,托善缘以济所欲者也。至于涉险履危,梯山航海,贱人贵出,贸易开张,能思善算,以罔天下之利,此又僧而商贾者也。更若钻仓掘洞,鼠窃狗偷,据山掳掠,谋财害命,丧心肆恶,此则僧而贼盗者也。又若鬼计神谋,争日夺产,倚官托势,贿赂公行,争讼以求必胜,图谋以期必得,博弈赌钱,酗酒宿娼,逞无厌之欲,以为师徒衣钵计,此则僧而贪婪奸险、持诈力以乱天下者也。僧为世蠹,又莫此为甚。
其罪三也。负此三大罪,重佛何为?臣素奉教于贤人君子,振纲肃纪,崇正辟邪,乃圣帝明王相沿之法。释教之谬,实所未闻。臣愚戆,冒渎天听,伏乞圣涵。”
魏主闻奏,微笑道:“朕闻相国所言,已洞见缁流之妄。
但佛称三教之魁,何也?往往显灵护国,阐法济民,亦似有益于人世,相国不可不察也。”高欢道:“臣闻上古圣主御世,惟以仁义为重。君臣敦睦于上,人民亲爱于下,故熙??之治成焉。彼时佛老不尚,何助国济民之有?世祖永平年间,专尚释氏,远近承风,无不佞佛,十数郡中,共有壹万叁千余寺。后梁将陈庆之进兵荣阳,一路纵火,烧掠殆荆佛苟有灵,何不显身救护,而使济民利国之身,化成灰烬?可笑世间愚夫愚妇,不辞跋涉艰难,远出烧香,邀福求祥,至于登山遇虎狼之噬,渡海道风涛之溺,损躯丧命,悔恨无及。佛若有灵,又何不预先警觉以救之乎?设以此二端问彼愚人,彼必委之以数。夫既有一定之数,则事佛又何益焉?盖禅教易以惑人者,生前谈果报之国,死后论地狱之苦。富贵而修行,必获来生禄寿;贫穷而敬佛,能消往昔冤愆。女可转男,祸堪为福。犹恐智士达人不尊其说,故谬云:‘谤经毁佛,必堕阿鼻。’立此危言,以愚心志。举世受其迷妄笼络而不觉,可胜叹哉!固亦有英雄杰士,功成名遂,而怀鸟尽弓藏之虑者,寄迹禅林,遨游云水,效子房之辟谷,仿莲社之参禅,此明哲以保身,非实崇事于三乘也。陛下万民之主,社稷安危所系,正宜肃纲纪,正百官,承天顺民,创制立法,垂训百世,以为子孙不拔之业。岂可尊奉夷教,劳疲弊之民,靡费脂膏,构无益之寺乎?臣切为陛下不取焉。”魏主大悦道:“若非相国良言,几被众佞所误。烦卿传示诸臣,朕即缴旨,不复建寺矣。”高欢谢恩出朝。当晚圣旨批黜近臣二员:田有思、邬泮,削职为民,永不录用。朝野尽皆相庆,遍处播扬高丞相、林镇南有回天之力。因此林时茂名闻四海,人人敬仰。止有高欢世子高澄,心下不足,暗成仇隙。
看官,你道高澄为何不足林时茂?原来高澄为人狠毒,性如烈火,酒色财气,博弈游猎,无所不至。侍妾数十,稍不如意,辄致之死,家丁憧仆,打死无算。高欢每每教训,只是纵性不改。极好阿谀奉承,凡是逃亡死命、无籍之徒,投他府中,尽皆收用。这一班人,狐假虎威,残虐百姓,远近人民,无不嗟怨。因父亲称扬林时茂材能,暗里不服,偏要灭他威风。忽一日,正逢初夏天气,四月初旬,到处村乡田麦成熟,高澄带领一班棍徒,擎鹰逐犬,击鼓鸣锣,骑着高头骏马,径往东门外打猎作耍。凡是高山峻岭,无不游遍。哄至一山,名系舟山,乃大禹治水时,曾系舟于此。山边有一石如环轴,故名系舟嵬。
满山树木,遍岭藤蔓,十分险峻。但见:巍巍万丈,叠叠千层。四围翠柏参天,遍岭苍松蔽日。翠柏上但见猿呼,苍松顶推闻鹤唳。昏沌沌云封山岫,黑沉沉雾锁山峦。蓁棘里虎狼逐队,草丛中狐兔成群。呜呜咽咽,山禽鸣古树高枝;习习潇潇,岚气吐?f岩幽壑。深林蔚秀,从教健翮飞腾;大麓宽平,一任良材驰骋。惊心处,无非水怪山妖;触目间,尽是闲花野草。只见潺氵爰飞瀑布,屈曲路囗囗。不闻鸡犬之声,罕见行人之迹。正是:攀藤附葛犹难上,涉险登危路怎行!
却说众人打攒赶上山顶,放鹰逐犬。正打围之间,见一只大白鹿睡在草内,众人呐喊捕捉。那白鹿失惊,跳起来,冲开人,径往山下奔走。真个是疾同鹰隼,快似流星。高澄喝众军士放箭。内中有一个善射的弓弩手,连忙弯弓搭箭,觑清射去,正中白鹿背上。这鹿带箭负疼,没魂的乱窜,一直赶到山下田畈里。高澄与众人骑马一齐赶来,追得这鹿慌了,一味地乱滚,将这田内结成的麦子,尽皆滚倒,约有一二十亩宽阔。众人那里肯舍,不顾人田麦,呐喊围将拢来,钢叉、苦竹枪、长刀、大棍,并力乱戳,登时将这白鹿结果了性命。高澄即教军士将索捆缚扛去。
正要抬起,只见一人蓬头跣足,叫苦连天,两脚似碾车儿一般,飞也赶来。这人是谁?原来此人姓齐名德,就是本村农夫。正在沙沟里簖蟹,邻近牧童报说此事,慌忙跑来看时,众人兀自未散。见了这景象,不觉心内火生,腮边泪落,捶胸跌脚,痛哭道:“天呀!这几亩田麦将已成熟,一家男女十余口性命,全赖此过活。如今被你众人踏倒了,怎生是好!”高澄怒道:“汝是甚人?敢这等撒赖无状!军校们,着实打这厮。
“众棍徒听得公子喝打,一齐动手,却如众虎攒羊,将这齐德打得皮开肉绽,面肿血流,横倒地上。高澄还嚷道:“将这厮锁了,送到县衙去。”此时过往人众,见齐德受亏,俱忿忿不平,奈是渤海王世子,何等势耀,谁敢向前,只得远远站立观望,互相唧哝道:“没天理,这时候雷公那里去了!”
正在喧闹之间,只见林时茂骑一匠黄马,随着苍头,因往城外访友,打从系舟山前经过。见这伙人喧嚷,问苍头:“这是甚么人在此厮哄?”苍头打一看时,覆道:“高公子领着军士,打一个村夫。”林时茂就下马来见高澄。礼毕,问:“公子为何打这村人?”高澄道:“林将军,你不知道,这狗才无状,不识尊卑,导言秽骂,因此打这厮。”林时茂又问齐德道:“你这村人,为何不知上下,辱骂高爷?若送官司,罪责不校”齐德大哭道:“老爷呀,你只看这些田麦就是了。”林时茂抬头看时,见满田麦子,尽皆踹坏,惊道:“这却为何?
“齐德道:“小人满家男女,全靠此田麦过活,被高爷带这伙不达事的军士,因捉鹿放马,将小人麦子尽情踹坏。如今麦已成空,又被痛打,不如就死也罢。不然,日后免不得做个饿死鬼也。”说罢,号啕大哭。林时茂听说,激得怒气冲天,嚷道:“高公子忒没分晓,他的田禾被你人马踏坏了。人若无粮,岂不饿死!他来哭诉,出乎不得已,你们知事的,就当赔偿安慰他才是,为何反打他这般模样?忍心害理,不体民情。”高澄骂道:“你这狗职,也与村牛一样。汝在我父王麾下为将,是何等样抬举你?得到今日,不思报本,反与村牛分疏,抵触俺,可恶,可恶!”众棍徒一齐嚷道:“这是甚么鸟官,敢来触犯公子!”林时茂骂道:“都是你这伙无籍棍徒引诱公子。
明日对丞相面讲,把你这干人尽行驱逐,方豁俺胸中之忿。”
高澄喝众人:“与我打这厮。”众军士见说,素知林时茂手段高强,都不敢动手。林时茂发话道:“今日不与你角嘴。明日早朝后,同你到会议堂高爷处说个明白。”回头分付齐德道:“你且去,俺明日将些银两赔偿你便了。”齐德磕头道:“深谢老爷恩德。”爬起来,一步一跌,叫苦连天的自回去了。林时茂策马带苍头向西而行。这高澄带领军士,扛着大鹿,慢不为意,一头笑一头骂,也进城中去了。众人领赏散讫。
次日,林时茂同众官早朝已罢,齐赴会议堂,参见高欢,共议朝政,至已时皆散。高欢将欲退堂,林时茂向前道:“总参有事禀上主公。”高欢问:“有何事说?”林时茂将高浪打猎踏坏民田,打伤齐德之情,循头至尾,细说一遍。又道:“公子终日游荡,不理正务,淫人妻女,僭人产业,为害不浅。
不知何处寻来一伙无籍恶少,引诱公子,无所不为。若使圣上闻知,主公面上须不好看。速宜把这班棍徒流徙边远,晓谕公子改过,不惟主公之幸,天下亦幸甚矣。”高欢听罢,道:“孤已知道,将军请回。”林时茂拜辞自回。
高丞相上轿回府,厅上坐定,唤管门官进来,问:“公子在外,一向作何事业?”管门官道:“公子在府则攻书史,出外则习弓马,并无他事。”高欢怒道:“总是你一班蠢材蒙蔽引诱。若不直言,先斩汝首!”管门官见丞相发怒惧怕,只得跪禀说:“公子近来与一伙花拳绣腿无赖之徒,终日饮酒乐,出猎游戏。常打乡村百姓,坏了田中禾稼,吃了人家鸡犬。
这些百姓,一来感老爷德政,二来惧老爷法度,敢怒而不敢言。
街坊上乱纷纷说公子的过失,此事是实,余者不知。”高欢将管门官喝退,当下怒发冲冠,坐在堂上。午牌时分,只见高澄醉醺醺回来了,高欢骂道:“你这畜生,在外做得好事!若非林总参禀知,几被汝所误。”喝令军士拿下斩首。原来高欢的军令极严,众军士不敢不遵,只得将高澄松松缚了,且未动手。
早有人报入衙里。只听得当地一声,云板响传出堂来,夫人请老爷议紧要话,高欢带怒退入私行。
原来这高欢的夫人娄氏,所生四子,独爱高澄。当下闻报,惊惶无措,急请高欢,劝道:“丞相差矣。父子天性之恩,况儿子不犯军法,何故致之死地?只是训诲一番,教他改过便了。
“高欢道:“夫人不知,这畜生带领一起棍徒,在外生事害民,非止一端,为祸不校异日干出事来,孤与夫人为他所累。今日不若早除,免致后悔。”言罢,即传令刀斧手速斩报来。娄氏双膝跪下道:“看妾薄面,饶他死罪,但重责这言生,戒他下次。把这些无籍之徒重治,连夜配发远方,无人引诱,便没后患。”高欢思想一会道:“夫人请起,孤自有处。”即出堂,叫军士拿转不肖子来,开了绑跪下,喝道:“你这畜生,罪不胜诛。且看夫人之面,把你这头,权寄在颈,以后再蹈前辙,必然诛戮。今日死罪既饶,活罪不吮教军士行杖。众军士跪下道:“公子虽然犯罪,小的们焉敢行刑。”高欢喝散军士,令虞候带进衙里,自打至数十余下,怒气不息。夫人又力劝,方才住手。随将高澄监禁在书房,不许足迹出门。当晚升堂,凡是高澄平日亲近的军士,相随的棍徒,尽发有司问罪,驱遣刺配。又着虞候赍白银十两,送与齐德。因此乡村百姓互相传扬,感叹林时茂的恩德。
且说高澄监禁在书房中,闷闷不已,又无一个心腹人在身旁,咬牙切齿,深恨林时茂,痛入骨髓。只待身子挣扎些,决寻衅隙,害他性命,方泄此恨。不题。
再说林时茂已知高澄被父责打,棍徒俱已赶逐,心里暗想:“是我一时路见不平,将此事对丞相说知。这伙凶徒赶逐,却也罢了;只是他父子至亲,高澄虽然被责,日后相合时,必进谗言,终须有祸,不如及早寻一个避祸计策。”心下踌蹰半晌,点头道:“是了,是了。俺如今妻妾双亡,又无男女,单只此身。平生不知害了多少生灵性命,罪业深重。今此一计,一者避祸保身。二者消魔解瘴。想这魏国里安身不得了,闻知梁武帝最重佛教,不如走入中国,削发为僧,逃灾躲难,免遭暗害。”当下预将金银财物藏顿区内,随身衣服包裹停当,又修下一封辞职的文书。次日聚集本行虞候军士人等,分付道:“俺今日要去访一亲故,路途遥远,来往须费月余。若辞丞相,必定羁留不放。俺今不辞而去,汝众人须要谨慎,各守执事。
如丞相爷差人问时,有书一封,着个精细的去呈上,自然明白。
不可有误。”分付毕,即改换衣妆,扮做道人模样,令一苍头向上挑了行囊,一主一仆,悄悄离家,出了城门,径望东南而进。
且不题林时茂主仆二人远行,再表往事。梁朝建康城外,有一村民,姓钟名子远,娶妻朱氏,两口儿极是好善。年至四十余,并无子嗣,典因卖地,斋僧塑佛,不吝施舍,愿求子息接续香火。梁武帝普通二年,朱氏忽作一梦,梦一猛虎入宅,因而有孕。于十二月初五日丑时,产下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奇俊,人人称羡可爱,就取名叫做爱儿。年至七岁,聪明乖巧。无所不知,读书过目成诵,只是禀弱多玻一日,钟子远在家无事,与朱氏商议道:“我与你两个年纪许大,求神拜佛,生得这个儿子。虽然聪明,却是常有疾病,未知养得成人否。毕竟我夫妻二人,命里不该招子,以此多恙。闻得过继在外,改姓移名,便养得大。不如将爱儿送与近村寺院,出家为僧,不但他有所传靠,抑且我和你存这点骨血,死亦瞑目。未知你心下何如?”朱氏道:“儿子是你生的,由你张主。但是千难万难,止得这点骨血。如今送他出家,心下一时怎地割舍。
倘有缘,遇得个忠厚的师父,庶可度日;若撞着不知冷热的人,朝捶暮打,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子远道:“浑家,你的言语也说得是。且不必性急,慢慢地打听,择一个忠厚老成的师父,送与他便了。若无好的,且留在身边,另作区处。”
也是这爱儿命该出家,子远夫妇商议之后,未及半月,一日,子运往地上灌种,将及已牌,朱氏闭上门,正要到厨房内整治午膳,只听得有人敲门。朱氏笑道:“老人家终不耐饥,出门不多时,就回来吃午饭了。”走出来开门看时,原来不是丈夫,却是一个年老的和尚。朱氏看那长老时,生得:眉长耳大,体健神清。手持小磐,项挂数珠。身穿一领不新不旧褊衫,脚着一双半黑半黄僧履。却似阿难降世,犹如弥勒临凡。原来这和尚是本村圆慧寺中法主,姓阎,法名智觉,每常来钟家打斋米的。这长老合掌向前,叫一声:“施主问讯了。”朱氏连忙回礼道:“师父请坐。”智觉坐下,击动小磬,诵了数卷经,念了几句咒,吃了茶,问道:“钟檀越那里去了?”朱氏答道:“他去地上种菜,还未回来。”智觉又问道:“二位施主都一向安乐否?”朱氏道:“仗托三宝庇?v,近日而已。”正说之间,只听得笑声渐近,却是爱儿读书回来。对和尚唱个喏,智觉回礼道:“好位小官,回来吃午饭了?”爱儿道:“师父猜得着。”这智觉定睛看了一会,猛失声道:“咬咬,可惜!”朱氏问道:“师父为何叹惜?”智觉道:“施主莫怪,贫僧有一句话,不好出口,怕施主见责。”
朱氏道:“师父有话,但说不妨。”智觉道:“令郎相貌甚清,只嫌额角上多了一块华盖骨,此为孤相。若在俗门中,恐无受用,又且寿夭。贫僧有一个救他的道理,但恐施主见怪,故此失声叹惜。”朱氏道:“多承师父好意,指示迷途,焉敢见怪。
“正说话间,钟子远回来了。智觉即起身问讯,袖手相别而去。
子远吃饭毕,依旧往地上种作,直至天晚方回。临睡时,问浑家道:“日间曾有人来寻我么?”朱氏道:“并无人来。
有一事说起,到也凑巧。”子远道:“甚事凑巧?”朱氏道:“就是日间看经的长老,把爱儿相了半晌,蓦然叹道:‘可惜!’我问他为何叹惜,他说:‘好一位清秀贤郎,只嫌额角上多了华盖骨,大抵寿少,恐无受用。贫僧有个好方子救他,只是怕怪难说。’我正欲问时,你却回了,隔断了话头,他就相别去了。察他的念头,想是要爱儿出家的意思。我正欲与你议此一事如何。”子远道:“这机会却也凑巧。我前日与你商议,正没个好师父出家,倒将这位长者忘记了。谭家,你不知这智觉是个笃实老成的长老,况且寺又邻近,不如选个吉日,送爱儿与他为徒孙绝好。”
夫妻二人商量停当,次日侵早,钟子远径行圆慧寺中来。
进了山门,只见殿门半开半掩,静悄悄并没个人影。子远咳嗽一声,也不见有人答应。子远就佛殿门槛上坐了一会,心里想道:“这些和尚着实快活,日高三丈,尚兀自安睡未起。”正想之间,猛听得哈的一声响,子远吃了一惊。也是机缘辐揍,遇着响这一下。正是: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
毕竟响的甚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钟爱儿圆慧出家
梁武帝金銮听讲
诗曰:
削发技缁作野僧,止因多病入空门。
无缘歌舞三更月,有分修持一卷经。
诵梵罢时知觉路,参禅静里悟无生。
偶逢武帝求贤诏,引向金銮面圣君。
话说钟子远听得伽蓝案前一声响,急抬头看时,见一个老鼠在琉璃上偷油,见了人跳将下来,不偏不斜,却好跳在签筒上,将签筒扑倒,响这一声。子远思量道:“这寺里伽蓝甚有灵感,不如将这事求一签,问爱儿出家,日后成得功否。”就跪在伽蓝案前,通诚求一灵签,以卜凶吉。求得第二十四签,子远看时,签上四句诗道:枯木逢春月至秋,他乡遇故喜相投。
求名问利虽成就,未若禅林更好修。
子远看了诗,正合其意,甚是欢喜,坐在门槛上念诵。只听得有人叫一声:“钟施主,为何大侵早到我敝寺中闲坐?口里念些甚么?”子远回头看时,却是管园的矮道人。子远慌忙起身道:“阿公,要见你阎长老说话,有烦转达。”矮道人笑道:“我去。”即忙进去。不移时,阎长老出来,迎子远到方丈里坐下。智觉问道:“钟老丈久矣不到敝寺中来,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子远道:“小子不为别事,就是师父日昨到舍诵经,相小儿无寿,说有甚么计较可救,今日特造宝刹求教。”
智觉道:“一向看令郎容貌,是一孤相,在俗门中,惟恐寿薄;若空入门为僧,必成正果,又且可以延寿。这便是救他的方子。
虽如此说,只恐你夫妻二人未必割舍。”子远道:“小子正为这事而来。适间问伽蓝求一签在此,请看一看。”智觉看罢道:“不必说了,这一签是上吉的,只怕施主心下恍惚。若出家时,必有收成结果。”子远道:“有何恍惚?既承师父美意,肯收留小儿,即选吉日送来。”智觉道:“施主,再要和你今正商议,不可造次。待贫僧拣一个空亡日子,办些盒礼过来,请令郎出家,方是道理。”子远道:“这也不消了,亦不必和贱荆计议,师父拣定日期,小于送来便是。”子远茶罢,起身告别而回,一一与浑家说了。过了数日,智觉着行童送柬帖到子远家里来,说道:“本月十二日,是华盖空亡日子,果肯不弃,此日回成更好。”
话不絮烦。真个是光阴迅速,倏然又是十二日到了。这智觉长老着道人挑些盒礼送来,不过是蔬菜点心之类。子远即央贴邻当里长的孔爱泉,写一张将子情愿舍身出家文契,叫:“爱儿过来,别了娘,送你到寺中快活去。”这爱儿对朱氏唱了一个喏,叫声:“娘,我去呀!”只见两泪交流,不忍离别。
朱氏放声哭将起来,道:“我儿,不是我做娘的心毒,只为你多灾多病,我爹娘命里招不得你,不得已送你出家。从此去,切要向上学好,勤谨听教训,不比在父母身边撒娇。”说罢,悲咽不胜。子远亦垂泪道:“爱儿呵,寺若远时,也不舍得你去了。今幸喜寺院邻近,阎住持老师又且纯厚的,你去决然快活,不必苦切。”可怜母子二人,牵衣难舍,连这道人邻合,亦各垂泪,免不得拭泪而别。子远携了爱儿手,往寺中来。这智觉和尚出来迎接,到方丈坐下。子远将文契双手奉与智觉,智觉看了,收于袖中。吃茶已罢,即办斋供佛。子远叫爱儿先参拜佛像,次拜师父,凡寺中和尚,俱备相见。行礼毕,长老取法名,唤作守净。众人坐下吃斋,斋罢,子远在寺里东西两廊、前后佛殿,闲玩到晚。斋毕,又嘱付了爱儿几句方回。闲话不题。
且说这钟守净自到圆慧寺出家之后,真是缘会,精神倍长,灾病都除。智觉请师训读,果然颖悟异常,记作两绝。年近十四。经典咒忏,念诵乐器,无不精妙。更兼性耽诗画,善于写作,寺中和尚四五十众,尽皆敬服。智觉长老甚是爱惜。年至十六岁,长老与他讨度牒披剃为僧。好一个清秀俊俏的和尚,凡是宦门富室之家有佛事者,请得钟守净去,方才欢喜。自王孙公子以至骚人墨客,无不往来交游。
说这金陵城里,有一公子,姓谢名循,乃是有名才子。其父谢举,现任梁朝左仆射之职,武帝甚相亲信。为人惇厚,家资巨富。这公子谢循,酷好诗画,与钟守净文墨往来,情义稠密。闻得妙相寺工程已完,朝廷颁诏,要文武官举荐和尚为寺中住持,谢循意欲父亲荐举这守净与天子,无便可说。一日,谢举晚朝回来,父子二人饮酒,说话间,公子问道:“爹爹在朝,曾有甚么新闻否?”谢举道:“朝内别无甚事,当今圣上,酷信佛法,最重的是沙门。如今城中新创这妙相寺,不知用了多少钱粮,靡费太甚。又诏众官举荐两个有才德的和尚,为此寺住持。朝中外郡诸臣,至今未有所举。我寻思这城内城外庵庙寺院僧人,那得个出类拔萃有才德者?只这件新闻,心下踌蹰未定。”谢循道:“儿子也闻知这件事沸沸的说。儿子有一个相识的和尚,经典咒忏,件件皆精;琴棋书画,般般皆妙;况兼除荤戒酒,性格温柔,举止诚实。这长老可荐得与圣上么?
”谢举道:“依汝所说,这和尚果然如此,尽可去得。你且说他姓甚名谁,在何守挂搭?”谢循道:“这和尚名姓,爹爹多分也尝闻得,就是圆慧寺姓钟的年少长老。”谢举道:“莫非是钟守净么?”谢循道:“正是此僧。”谢举点头道:“我倒失忘了。只怕他年幼,未必老成。待明日早朝面奏定夺。”
二人晚膳毕,歇息了。
次早五更,谢仆射起来梳洗,穿了朝服,到朝房内来,只见纷纷文武官员,齐集早朝。但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虬漏初停,绎帻鸡人报晓;鸣鞭甫动,黄门间使传宣。太极殿钟鼓齐鸣,长乐宫签簧竟奏。
黄金炉内,游丝袅袅喷龙涎;白玉阶前,仙乐铿铿和风管。九龙座缥缥渺渺,红云里雉尾扇掩映赭黄袍;五风楼济济锵锵,紫雾中獬豸冠厮配红珠履。侍御宫娥袅娜,谨身内监端详。两班文武肃威仪,一国君王垂衰冕。左列着紫袍玉带,世官世禄,果然大老元臣;右立的翠绶金章,铁券丹书,端的皇亲国戚。
苍髯阁老,公公正正,调和鼎斓理阴阳;铁面台官,是是非非,培植纲常行赏罚。纠弹的绣衣御史,专飞白简之霜;匡弼的骨鲠谏垣,惯作青蒲之伏。挥毫草诏,操象管潇潇洒洒,翰林学士,卖弄着山斗文章;挂甲顶盔,执金瓜狰狰狞狞,镇殿将军,妆点出貔貅气象。羽林卫军容严肃,旌旗影里到光寒;神策军队伍整齐,戈戟丛中彪体壮。班部中叮叮当当玉佩响,品臣执笏觐天颜;鸳队里翩翩跹跹袍袖动,忠宰扬尘呼万岁。这正是:九重宫阙开阊阖,万国衣冠拜冕旒。只听得净鞭三响,文武两班山呼舞蹈已毕。帘内中贵官喝道:“众臣有事早卖,无事退班。”忽见文臣班内左仆射谢举,执简当胸,俯伏启奏道:“臣启陛下,今有妙相寺工程完毕,臣等奉诏,荐举两员才德兼全之僧,为正副住持。臣访得圆慧寺中一僧,姓钟,法名守净。
戒行清高,立心诚实,禅宗透入玄微,密谛悉窥精蕴,才德俱优。此僧可充寺中住持之职。未敢擅便,伏乞圣裁。”武帝道:“朕方博访名僧,未得其人。今卿所荐不虚,可速召来面朕。
“即着中书官写诏,就差谢举为使。谢举谢恩,领旨出朝,差虞候飞马先到城外圆慧寺中通报,然后上马到寺中来。只见寺门前悬花结彩,众和尚击鼓鸣钟,请仆射下马,迎进山门,径入佛殿。看的人拥满寺前。钟守净忙排香案,领众僧一齐俯伏。
谢仆射开读诏书。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释教宏开,爱启三途之苦;佛门广大,聿除人难之灾。登一世于春台,脐四生于仁寿。招提既建,国家之福德无边;慧照日新,佛教之法轮常转。惟尔左仆射谢举所荐圆慧寺沙门钟守净,秉性圆明,不失本来面目;操功清净,能培夙世根基。神定而戒行精严,律明而禅机透悟。在朕素为渴想,惟师一指迷途。兹即差谢举为使,前来礼请入朝,匡朕不逮。诏书到日,主者奉行,即速趋朝,毋违朕命。大通十二年七月日诏。
读诏已罢,钟守净和众僧山呼谢恩已毕,款留谢仆射素斋。
谢举道:“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圣上临轩以待,长老同下官就行。”钟守净穿了袈裟,慌忙上马,同仆射进朝。谢举先入朝内奏道:“臣奉圣旨,召圆慧寺僧人钟守净,已在朝门外候旨。”武帝传旨宣上殿来,黄门官引钟守净直进殿上。武帝举目看时,果然好一个少年俊秀沙门。有《西江月)为证:头顶五山绣帽,身披百袖禅衣。飘飘俊逸美丰姿,罗汉端然再世。
红晕桃花两颊,青分柳叶双眉。儒门应自步云梯,何事招提栖止?
钟守净山呼朝拜已罢,武帝道:“朕今新构妙相寺,每听政暇时,欲到寺中谈经说法,参样礼佛,以求正果,免堕轮回。
特抡一位才德拔萃之僧,引归正党。适间仆射谢举盛称贤卿才德,朕欲面受教益。况朕皈依佛教已久,经典之义,颇知大略,但不识释门真诠,果以何者为先。卿可细剖,以开朕茅塞。”
钟守净俯伏金阶,正欲开谈启奏,武帝道:“卿开讲佛法,安可轻亵,敕赐锦墩坐下。”钟守净谢恩,右首侧边坐了。奏道:“夫佛者,寂灭之道也。诸经典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守其灵明,勿使物欲迷障。所谓寂者,澄然清静;灭者,冥然浑化。
人能守其初心,不为物欲所蔽,则心静神清,依然本来面目,不椎可以延龄,抑且圆寂时,魂凝魄结,圆陀陀正觉菩提,自然登于彼岸。此‘寂灭’二字之正果也。人能解得此意,然后持斋布施,诵佛看经,方有功德。不然,佛灯不照,不过是糟粕而已,何与于正觉哉!”武帝道:“卿言深透禅机,使朕豁然省悟。谢仆射荐举得人矣。”令光禄寺大排蔬筵,着谢仆射陪宴。斋毕,谢恩退朝。次日早朝,谢举又率钟守净进朝候旨。
武帝御笔亲封钟守净为僧纲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宏仁阐教大师,一概寺院僧人,俱受节制。钦赐锦绣袈裟一件,九宝僧冠一顶,锡杖云鞋。又赐近城良田二百顷,以为斋供。外赐御轿一乘,差中贵官人员,两人持幢幡,两人捧僧纲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印匣,两人赍敕诰,一人捧御烛,一人捧御香。
其余细乐、金鼓、旗帐,何止百余人,前呼后拥,送至妙相寺来。钟守净下了轿,进入大雄宝殿,参佛已毕,望阙谢恩。本寺僧众和道人行者,撞钟击鼓,俱来参见。钟守净一一礼毕,厚赠中贵还朝覆旨。以下乐人轿夫等,俱各赏赐,不必细说。
原来这钟和尚素有名望,因此妙相寺中僧众俱无他议,虽有些器量窄狭,众人也只道佛家当如此俭啬。况又是天子钦差来的,寺里人不必说服他管辖;即公侯将相,国戚皇亲,俱各敬重往来。自钟守净进寺之后,天子时常驾临,说法谈经,参禅打坐,哄动了远近僧俗士女,都来听经,参见活佛。俱各载米赍钱,远来布施。烧香的人,隆寒盛暑,络绎不绝。施舍的钱财米麦,不可胜计,真个是富堪敌国。不要说钟住持受用过于国戚王亲,便是钟子远夫妻二人,享用极其丰足。子远常对浑家说:“也不枉了教儿子出家一常”此时村民俗子,看了钟守净的样子,个个羡慕为僧,天下习以成风,出家者甚众,不在话下。
再说林时茂主仆二人,自从离家避难,行了数日,不觉已到沁州沁阳驿地界了。看看天晚,过了绵山,投一村店安息。
苍头放下行李,向厨下炊饭,林时茂客房暂睡。苍头正炊饭间,有一个老者,也在那里烧火,坐于灶下,将苍头不转睛的窥觑。
苍头见了,心下疑惑,问道:“老丈为何瞧着小人?”那老者道:“我看见有些面善,见莫非在太原府中来的么?”苍头道:“我正在太原阳曲县内祝”老者又道:“兄尊姓?”苍头道:“在下姓林,住升仙院前。”老者思想了一会,嚷道:“我想着了,兄莫非是林将军尊使么?”苍头道:“是也,老文何以相认?”那老者欢喜道:“我当初在高丞相麾下犯罪,辕门临斩时,你拿酒饭与我吃,至今不忘。为河至此?”苍头道:“老丈莫不就是杜旗牌么?”老者笑道:“然也。”原来这老者姓杜名悦,绰号石将军,因他有些膂力,颇通武艺,投在皇亲王骠骑麾下为旗牌官。因随高欢出征,失机当斩,亏林时茂一力救解,免死充军。在边塞上十余年,逢赦回乡,不期在村店相遇。
当下杜悦问道:“你家老爷好么?”苍头道:“如旧。现今要远出,访甚么亲戚,唤我跟随出来。想是途路辛苦,身体困倦,睡在客房里,等我炊饭吃哩。”杜悦道:“爷爷,你便早说些也好。隔了十余年,不想恩人在这里相会。”跳起身就往客房里来,口里叫道:“林爷在那厢?”林时茂问道:“是什么人叫?且低声。”这杜悦走到床前,跪下道:“老思主,小人受了莫大之恩,未得衔结之报,诅料今日在此相会。”说罢,纳头就拜。林时茂起身道:“老丈请起。素不相认,何劳重礼。”杜悦拜罢,起来道:“老爷,你可记得十年前失机的杜悦么?”林时茂惊道:“你既是杜旗牌,当时俺救了你性命,免死出配边方,何以至此?”杜悦道:“一言难荆思主请睡,待小人去沽壶村酒来酌一杯,以表孝心,慢慢的告禀。
“即出房门,问店家讨一个酒瓶儿,径往市上去沽酒。
不多时,提了一瓶酒,买了几味肴撰回店,叫苍头烫起酒来,就在客房里桌上摆下肴撰,请林时茂上面坐了,杜悦侍陪。
两个吃了数杯,林时茂道:“公在边塞受尽风霜,俺常时思念。
今日得赦还乡,万千之喜。”杜悦答道:“小人自从老爷救拔之后,即往边上,一路历尽多少艰难苦楚,不可胜言。今得赦回故土,依栖着一个故友过活,因他借些资本与这店家、左右乡民,时常令小人来收些帐目,不意得遇恩主。小人得获残生,实赖老爷再造之德,小人虽粉骨碎身,不足以报万一。”说罢,又吃几杯。杜悦道:“老爷如今欲往何处请亲?”林时茂道:“俺非是访亲,因有一腔心事,难对人言,今与公谈,谅不泄漏。”将高澄打猎害民、被父责罚的事情,备细说了一遍:“俺如今意欲走入梁国,削发为僧,潜身远害,故此全真打扮,以辞故国。”杜悦道:“老爷一生忠孝,真乃豪杰丈夫,若入菩提,必归正道。正是知机避害,明哲保身,出人头地之处,有何不可。只是一件,老爷这般打扮,虽似道家,但这些英雄气概,毕竟是一个将门模样,未免被人识破。况且又无文凭路引。梁魏两地,关隘防闲甚紧,惟恐有阻,难以过去。老爷有心出家,不如就在这里近处寺院,削发为僧,讨了度碟,消停几时,然后往梁国去,岂不美哉?”林时茂道:“此论甚高,但这里近处寺院,大概厮认者甚多,或看破时,反为不美。怎地得一偏僻幽静的寺院方好。”杜悦一面劝酒,笑道:“小人有一亲弟,自幼出家,在泽州析城山成汤庙侧首问月庵内为僧。
这庵甚是僻静,此去却是顺路,数日可到。自小人问军之后,彼此并无消息。明日小人就陪老爷同去那里访问,一来为老爷大事,二来就探望舍弟一遭。傥或在时,就彼削发技剃,甚为便也。”林时茂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情。”二人商议已定,叫苍头收拾杯盘,同榻抵足而睡。
次日,三人鸡鸣起来,别了店主,一同往东。随路而进,夜住晓行,不一日,已到泽州析城山下问月庵前。林时茂举目看时,真个好一座清幽庵院。但见:松篁交翠,湾一带流水小桥;殿角巍峨,显几处钟楼古刹。
门临山岫,隔溪每听野猿啼;址靠岗峦,绝顶时惊斑虎啸。伽蓝殿树悬薛荔,梵王宫炉喷旃檀。两廊彩壁画菩提,倒座观音随龙女。经翻贝叶,禅床老衲响全铃;花供优昙,精含沙弥称佛号。果然景致清幽,须信一尘不到。不闻贵客来相访,惟有僧敲月下门。
当下三人径进山门,只见金刚殿上,有一个小头陀扫地。
杜悦问道:“小沙弥,动问一声,宝庵有一位永清长老可在么?
”小头陀道:“永清师太在禅房里打坐。”三人听说,不胜之喜。杜悦道:“相烦你通报一声,说是一个姓杜的弟兄,特来相访。”小头陀丢了扫帚,忙进禅房通报。这永清长老听得,即忙出来迎接。见了亲兄杜悦,十分欢喜,笑颜可掬。请二人进禅堂内相见,礼罢坐下。兄弟间别十余年,一旦相会,免不得叙些寒温,说些离别相念之意。当下永清长老分付办斋管待。
问杜悦道:“这一位道者是谁,与兄同来光顾?”杜悦道:“我正为这道者特来见贤弟。这就是高丞相部下镇南大将军林爷。”永清长老慌忙起身稽首道:“失敬!失敬!”问道:“林爷正好享福,为何这般打扮做云游的模样?”杜悦即将林时茂出家情由,细说一遍。永清长老道:“原来林爷为这个缘因。
既要出家,贫僧敝庵,极是僻静,人迹罕到。况贫僧还有几张空头度牒、抄化文凭路引,待明日早晨,替林爷斋佛削发便了。
“林时茂拱手称谢。当日晚斋已罢,各自安歇。次日,永清长老办斋供佛,看经诵咒,林时茂跪在佛前,摩顶受戒。削发已毕,长老代取法名,名为太空,别号澹然。即将空头度牒一张填上法名,又有抄化文凭路引,俱付与林澹然收了。
在庵盘桓了旬余,林澹然思欲投梁,即便告行。永清长老弟兄二人,苦苦留祝又过了数日,林澹然辞长老坚执要行,永清长老和杜悦款留不住,只得办斋送行。永清长老捧出一条熟铜打成的禅杖,一领缁色褊衫,一顶纯绵头褡,一个金漆钵孟,笑嘻嘻道:“这条杖子却也古怪,两月前有一禅和子,长眉赤脚,来此挂搭斋供,临去时道:‘无以为谢,愿留此物。
‘贫僧再三不肯受,他道:‘权且收下。日后可转法轮,施与一个盖世英雄,佛家领袖。’不想今日却好遇着尊驾,正是法缘,伏乞笑留。”林澹然收了,稽首称谢。杜悦又赠白金二十两,以为路费。林澹然道:“老师所赐,小僧不敢不领,老丈之赠,决不敢领。既已出家,要此何用?”杜悦道:“些须之物,不足以报大恩,聊为路途薪水之助。”林指然坚辞不受,杜悦亦不敢强,道:“既然不收薄礼,小人相送一程。”林澹然道:“如此足感厚意。”当下拜辞永清长老。林指然道:“日后得有进步,必不忘吾师大德。”永清送出山门,稽首而别。
林澹然同杜悦、苍头三人,一齐取路,行了一日,投店歇了。次日行至河内地方万善镇前,三人腹中有些饥了。见一村店,酒旗招扬、三人进店里坐下,叫酒保拿酒来。这酒保烫热两壶酒,铺下些鱼肉菜蔬。三人正吃之间,杜悦忽然泪下。林澹然道:“杜公为何垂泪?”杜悦道:“小人非为他事悲伤,一来今日与恩主拜别,老朽年近七旬,风中之烛,朝不保暮;不知与思主还有相见之日否。二来老朽止有一子,名成治,颇读兵书,亦通武艺。自我未犯罪之前,令他去梁国投母舅麾下,图一个进身,谁知去后古无音信,十余年不见一面,未知存亡若何,常怀悒怏。有此二事系心。所以惨切。”林澹然道:“俺为僧道的。云游四海,与你虽然暂别,也有相逢日子。便是令郎远投令舅,精通兵法,必不落于人后。但不知令舅尊姓大名,目今为梁朝甚么官职?”杜悦道:“妻弟姓傅名恽。向来闻得人说守边有功,官为总兵统制,镇守南陵郡,管辖十三州、四十五县军民。到梁朝问时,便知端的。”林澹然道:“既如此,老文不必惨切,快修书一封,待俺带去,慢慢访问令郎消息。若遇得机会送书与他,必然回来父子相会。”杜悦拭泪称谢。即借店主笔砚,写了书,封固已毕,送与林澹然。澹然收了道:“古人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承君相送,已是数日,足见厚情。就此告别,再留后会。”杜悦算还酒钱,苍头挑着行李,驮了禅杖,三人走出店门。行至三岔路口,杜悦道:“今此一别,实觉心中恋恋不舍,未知何日再相会也。”
林澹然道:“君今年老,不可忧郁,以伤天和。相会有期,即此告辞。”二人垂泪而别。
话分两头。却说高欢一连数日不见林时茂来参,心下疑惑,差值日虞候往参府衙门查问。此时参府军士一同虞候进高丞相府中回话,呈上文书。高欢拆开放在案上,细细展看。书云:部下末将林时茂薰沐叩首状上大思主明公大王麾下。窃以茂乃一介征夫,常蒙国士之遇;区区武弁,更叨提拔之私。学不请于韬铃,身不通乎谋略。常怀垂辔之情,未效衔环之报。
数茂之罪,擢发难穷;感王之恩,粉身莫罄。兹者茂有眷属,系瓜葛之至亲,远处遐方,叹鳞鸿之久绝。欲行一心探访,敢惜半载途遥。意欲叩别军门。恐妨静摄;遽尔潜离政府,罪律难逃。锥恩主大德海涵,使茂感恩岳重。冒死状上,统冀垂怜。
回首故乡,可胜眷恋。年月日部下沐恩小将林时茂状禀。
高欢看毕,失惊道:“林总参去访甚亲?为何有数月路程?汝等可知道么?”军士道:“参爷临行,只说这亲住得囗远,不曾说甚么地方去处,小的们故此不知。”高欢发付军士去了,暗中思忖:“林镇南是个知机烈士,虑那畜生寻他衅端,故此不辞而去。可惜没了一员智勇足备的大将!”心下郁郁不乐。部下将士一齐禀说:“林镇南此去,多分投于梁国。我这里军情虚实,他尽知之,况他智略过人,勇力盖世,若为梁朝所用,异日为患不校丞相可速差精骑追赶转来,免生后患。
“高欢道:“汝等不知。这林时茂为将,随孤多年,遇战敢前,有功不伐;立性鲠直。想他此去,不过是知几隐遁而已,焉肯事二主,以为不忠之人?尔等毋得多言,孤自有处。”众人无言而散。次日早朝,高欢将林时茂辞官探亲之事,面奏魏主不题。
却说林澹然自与杜悦分别之后,同苍头向上往东南进发,迤逦行了数日,一路无话。看看走近梁魏交界地面,到晚投饭店安歇。次早苍头正欲挑担出门,林澹然道:“向上慢着,俺有句话与你说。自你随俺以来,勤谨老实,众仆之中,不能如你,俺故带你出来。如今俺已为僧,况前面是梁朝地界,出家人仆从同行,甚为不便。今日与你分手,拿这行囊过来。”苍头双手递过皮匣,林澹然取出两封散碎银两藏了。次后只取禅杖、钵孟、褊衫、便服,余者金银财物,尽数交与苍头道:“不是俺今日无惰撇你,只是俺既跳出红尘,便要云游天下。自此之后,你当随便拣一个好去处,将此财物,买些田产,自耕自种,足以养老终身,不必记念俺了。”向上听罢,拜倒地上,放声痛哭道:“小人自从老爷收录之后,养育深恩,未尝忘报,今日又赐小人许多财物。老爷今日孤身出外,野店风霜,路途劳苦,正当小人跟随伏侍,虽使上天入地,粉骨碎身,死而无怨。何故老爷今日不用小人?毕竟还要随老爷同去。”林澹然道:“俺主意已定,何必多言。就此分路,不须啼哭。只是前途谨慎平安,俺亦放心得下。”说罢,手持样杖钵盂,背驮包裹,出门欲走。这苍头苦痛难禁,赶出门外,拖住林澹然衣服,跪在地下悲哭,不忍分手。林澹然含泪,假意发起怒来,喝道:“可恶这厮胡缠!”向上只得在地上拜了几拜,起身挑担,滴泪往西而去。
林澹然独自一人到武津关口,即是战国昭关,伍员适陈处也。守关吏见是个游方僧人,也不甚盘诘。况林澹然又有度碟、抄化文凭路引,大落落地径闯进关里。就关口饭店坐下,叫店主办饭来。店内后生即忙铺下蔬饭。林澹然吃饭之间,问店主人:“贵境到建康还有多少路程?”店主道:“敝地到京师,尚有千里之程,只是有些阻碍,惟恐难行。”林澹然道:“清平世界,浪荡乾坤,怎么难去?”店主道:“我说起来,委实惊心果然骇异。”正是:乌鸦与喜鹊同鸣,吉凶事全然未晓。
不知店主人说出甚地艰难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林长老除孽安民
丘县尹荐贤礼释
诗曰:
古道荒凉人影绝,红颜土穴遭磨折。
天生侠士逞神威,叱咤一声妖兽灭。
贤良县宰能鉴别,荐引双双朝凤阙。
声名远播鬼神钦,千载流芳林俊杰。
话说林澹然在店中欲往京师,问店主人路程,店主道:“建康有千里之遥。但此去百余里,地名嵇山,乃睢阳地面,向来太平,不知怎生,近日出一野人,虎头熊掌,身长丈余,专一吃人。本府太守差猎户土兵,山前山后,日夜用心剿捕,反被他伤损多人,因此行人难过,大都辗转往别路走了。若过得此山,一路平坦,直到建康。”林澹然笑道:“不信此畜有这般利害。”店主道:“师父,你不知这野人,口边露八个獠牙,长三五寸。一双臂膊,一丈有余。那十个指头,就如钢钩一般,利似霜锋。腿上粗毛,硬如针刺。跳一跳有三四丈远。浑身黑肉似镔铁打成,刀箭不能人。人若撞见,就骑着快马也难逃脱。
一手揪来,先抠眼珠,次剜胸膛,吃了心肺,然后受用四肢身首哩。纵是八臂哪咤,也近他不得。师父若去时,早晚切不可行,直待午牌前后,等有伙伴,聚集了数十人,方可去得。”
林澹然道:“多承指教。但俺出家人,一心以救人除害为念,前途有此妖畜,若不驱除,怎显得慈悲救物之意?除他不得,死而无怨。不知这畜巢穴在于何处,那里是他出入路径?”店主道:“我一向听得人传说,在嵇山正南路上,一座土地庙里藏身。庙前是走路,庙后是一条阔溪,东南两边都是山村。东边还有几村百姓,西首人民都被他吃得慌,搬移别处去了。师父若要去,切须谨慎。今日天色将晚,且就荒店暂宿,明早起程罢。”林澹然称谢,就在店中歇了。
次早,算还饭钱,辞别了店主。澹然初入梁国,路径不熟,只望大路而走,一路无话。至第三日午牌时分,看看走到嵇山,并不见一个行人。远远望见正南路口一座古庙,果然寂静,真是荒凉。趱步上前看时,但见:屋宇皆倾坏,门窗四下空。雕梁尘满积,画壁已通风。乱草生阶道,瞅瞅吟砌蛩。神厨无顶板,案桌没签筒。左廊悬破鼓,右庑缺鸣钟。土地脱须发,夫人褪脸红。判官靠壁北,小鬼拄门东。烛台堆鼠粪,炉内可栽葱。屋檐蛛网丝,瓦片似飘蓬。萧条真惨切,四顾绝人踪。
林澹然将包裹除下,和禅杖放在土地神座前,对土地稽首,将包裹内所余干粮吃了。手提禅杖,周围廊下前后细细寻看,并不见一毫踪迹,也没一个人影。只见土地橱座下白雪雪几堆骨殖,橱左边侧首一块石板,滑溜溜却似水洗磨光的一般,其余都是些灰尘乱草,并无别物。林澹然暗忖道:“这孽畜在此栖身,败得庙里光荡荡的,只有这几堆骨头,甚是可怜。”忖了一会,无处搜寻,提起禅杖,在这光石板上缴了几下,嗟叹数声。只听得石板底下,嘤嘤的有人做声响。林澹然道:“却不作怪么?莫不这孽畜在石板底下存身,也不可知。”拄着禅杖,将石板四围看了一转,原来是摇得动的。将禅杖双手用力撬起来,只见底下是一土穴,穴内甚宽,两个少年妇人,鬓发蓬松,形容憔悴,坐在石条上。内有一张床,两头是石,中间数根乱木横搁为床,上面铺些乱草。余外山禽野兽,堆积满地。
林澹然喝道:“你两个妇人,是人是鬼?为何在这石板底下安身?好好对俺实说!”那两个妇人一齐哭道:“佛爷呀,我两个是本村居住的百姓,一姓唐,一姓宓,丈夫都是倚靠田庄过活。一日丈夫出去耘田,我两个在门口闲话,猛然起一阵狂风,风过处,见一怪物走到面前,把我二人惊倒在地,被他一手一个,拿到石板内。只疑命尽,谁知不分昼夜,轮流淫媾。每日采些山桃野果,与我们度命,就如在阴司地狱一般,苦不可言。
今日遇着活佛,望救蚁命。”言罢,双膝跪下,泪如涌泉。林澹然道:“你且说这畜物怎么样出入?”妇人答道:“每常间夜里出去,日间躲在洞中。近来却又早晨出去,傍晚方回,止有些野兽山禽之类拿来。今日天色阴暗,这时分已晚,将次回来了。望乞佛爷怎地救得我两人性命,实是再生父母。”林澹然道:“你二人且不要慌,只躲在这洞里,待俺把这孽畜断送了,然后方救得你二人出来。”
三人说话未完,忽然一阵腥风,刮得尘飞满庙。林澹然忙将石板仍旧盖了,手提禅杖,立在庙门内张望时,又见一阵风起。这风比前更大,腥气触人。远远望见野人,双手提着一只大鹿,走将来了。林澹然闪在门后,定睛细看这野人,果然生得利害。但见:身躯怪异,分明野兽又如人;状貌狰狞,却像魔王疑似鬼。
光闪烁,眼射两道金光;乱蓬松,顶撒一丛黄发。两条臂膊,浑如靛墨妆成;十个指头,一似纯钢打就。腥气难闻,行动处阴风匝地;雄威可畏,哮吼时霹雳喧天。且体言勇力超群,果然是吃人无厌。虎豹见伊魂魄散,豺狼撞他命遭倾。只见这孽畜眼观着他处,看看走入庙中,不提防林澹然在门后举着禅杖,大喝一声道:“畜生体走!”将禅杖劈头打去。野人吃了一惊,侧身闪过,就丢了鹿,大吼一声,舒两只黑爪,向前扑来。
林澹然舞动禅杖,滚将入去。那畜物并不惧怯,揸手舞脚向前扑人。两个斗了一会,林澹然暗想和他这等相斗,怎能除得?
心思一计,倒拖禅杖,往东山凹里便走。这野人伸开长脚,箭一般赶来。林澹然觑他来得近了,扭回身,将禅杖照肩膊一掠。
说时迟,那时疾,野人即忙躲过,澹然却不打他肩膊,就势往下毛腿上用力一扫,正扫着他臁儿骨。只听得啯的一声,这毛腿早已打折。野人就挫倒地上,挣扎不起。林澹然随即照顶门着力一下,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就连肩带脊,不住手的打了数禅杖。那消半顿饭时,除了一村大害。有诗为证:野兽无情势莫当,村民数载尽遭伤。
贤僧试展屠龙手,一杖当头命即亡。
话说林澹然仗平生武艺,没顿饭间,将野人打死。见他气绝了,用得力乏,即走到庙里门槛上坐了半晌。喘息已定,跳起来,仍将禅杖橇起石板,叫道:“这孽畜已被俺打死,你两个且上来说话。”这两个妇人欢天喜地,答应道:“谢神明,原来也有今日!佛爷且住,待我们取些物件上来。”林澹然道:“却又作怪,土窟里有甚么东西?”只见两个妇人在洞里将些竹木搭起,你我相扶,爬将上来,手里各提了一个破衣包。
见了林澹然,只是下拜,口里齐叫:“救苦救难的佛爷,重生的父母,再世爷娘,救我二人性命,何以报答!”磕头不止。
林澹然道:“你旦起来,不须拜了。你二人趁早寻路,认回家去。贫僧自在庙内暂过一官,明早取路,要上京都。这野人可叫人来烧毁就是了。”那两个妇人道:“佛爷说甚么话!你今舍生拚命,除此畜物,救了妇人与满村百姓,恩德如天,如何便去?今晚佛爷同村妇到家里用些晚饭,就在草舍权宿一宵,明早着地方报县官知道,办些香花灯烛礼物,即谢佛爷留下大名,以便各家供奉。这两个包裹内,都是这畜生吃了人遗下的金银首饰,乞佛爷收下,权为路费。”林澹然道:“俺出家人,要此金银首饰何用?你两个自收去养活,或者与丈夫做些资本。也不必报知县官,亦不劳众人酬谢。俺今晚在此庙中暂歇一宵。你女俺男,若到汝家,甚为不便,你两人自去罢。”两个妇人再三道:“佛爷,这古庙中甚是荒凉,并无人影,怎地在这里安歇?还是到我们家里去不妨。”林澹然道:“贫僧断然不去的。不必多言,天色已晚,快去快去。若再夜深,难以寻路。”两个妇人见林长老坚执不去,只得背了包裹,拜辞出庙,寻路去了。喜得七月中旬,正值皓月当空,两个妇人趁着月光,一步步捱到家时,但见空闺冷落,四壁歪斜。推门一看,屋内止有破桌破凳,家伙数件而已。两个只得在破凳上坐了,商量道:“今夜且将就坐,到天明门前俟候,若有人行过,教他去报地方知道,请这活佛转来谢他便了。”
且说林澹然独自一人,在庙里神厨内睡了一夜,不觉天色已明。心内忖道:“若再迟延,必被这地方人等缠住,不如及早收拾动身。”慌忙将包裹装束,手提禅杖,拽开脚步,往东南而走。这两个妇人等不到天晓,五更时就站在门首伺候人过。
将及天明,有一伙近村菜户,约十数人,口唱山歌,挑着菜担到城内去换柴米,手里都拿着一条枪棒,也是防备这野人的。
两个妇人连忙叫道::“你众位那里去的?”内中一个答应道:“我们都是进城里去做买卖的。你问我们怎地?”妇人道:“列位,生意且请暂歇起。有一桩喜事。与你计较,烦你们到村前村后猎户保正人家通个消息。”那伙人问:“有甚喜事,要我们通报?”妇人道:“你众人手里拿着枪棒做甚?”那伙人道:“你岂不知这村里土地庙中野兽吃人?故用枪棒防备他。你这两个女人好大胆,在这孤村破屋里住,又没个男子,好险也。”妇人道:“我们正被野人掳去,昨晚赖一位进京的活佛,不消几禅杖,除了这畜,救我两人性命。故烦你们通报,好叫地方得知,重重谢他。”这伙人听见说野人被个和尚打死了,个个伸舌摇头道:“有这等事,必是佛来下降了!”各各丢下扁担,四面八方飞也似跑去传报。
少刻间,各村居民,若大若校扶老挈幼,都奔到土地庙里来,喧天震地,闹丛丛,何止五七百人,将野人尸首围住了看。内中有一人道:“众位不要看这孽畜,且理正事,同到庙里拜谢活佛要紧。”众人都应道:“说得是。”一齐挤到庙里,并不见个人影。众人四下搜寻,亦没踪迹,一齐笑道:“又是异事。这长老想是有翼翅的,腾空去了。”有的道:“此长老决非凡人,必是甚么神灵下降,杀这畜生,救了我满村百姓,依旧上天去了。不然,如何除得这般恶物?”又有的说道:“不要慌,先着两位保正去县里报知。方才听得报事的说,这长老要往建康去,料他去亦不远,我们一齐赶上,毕竟追着,拜求他转来如何?”众人齐道:“此论甚当。”有几个保正里长,忙忙的到县里报去了。这一班后生村民猎户,一窝风同望东南赶来。原来林澹然从早辰走到午时,走不上三十里之路。
看官你道为何?一者路上没了饭店,未曾饮食,腹中饥馁;二者对付这野人费了气力,因此精神疲倦,慢慢的挨着。走不多路,被这伙人一霎时赶着了,一齐喊叫:“师父慢行。”林澹然听得叫唤,立住脚看时,只见一起人抢向前来,拜的拜,扯的扯,不由澹然做主,平空地搀将转来。
再说睢阳县尹乃浙东人氏,姓丘名吉,字祥甫,是一清正之官。当日才坐早堂,见这几个里老慌慌张张撞到堂上,知县道:“你这几人为甚事的?”里老道:“小人是嵇山保正等,为报喜事。蒙老爷德庇,嵇山土地庙里野人,幸遇一位游方长老打死了,故此特来报知,乞爷钧旨。”丘吉道:“这野人是猎户相助打死的,是这和尚独自一人打死的?”里老道:“昨日晚间是这和尚一人打死的。今早众人方才知道。比及奔到庙里,这长老已自去了。故小人等先来报知,另着人追赶去了,未知追得着否。”丘吉道:“与地方除害,合当重酬。既然去追,谅他也去不远,必追转来。”叫跟随的:“快备马,我须亲自去迎他一遭。”丘吉上马,急急望土地庙来。未及到庙,远远见人声喧哄,打团团围住一个和尚,在庙里跪拜。丘吉即下马,步行到庙。众人见县尹来,都一字儿排列两边。林澹然起身,合掌问讯。丘吉回礼,叫里正快备座来,宾主坐了。丘吉道:“吾师高姓大名?仙乡何处?今欲进京贵干?怎么遇着这野人,被吾师所毙?”林澹然道:“贫僧姓林,法名太空,贱号澹然,北平人氏。游方数年,为到建康访一故友,打从贵境经过。昨晚偶在庙前遇着这孽畜,被贫僧数排杖断送了性命。
此乃些须小事,何劳大驾亲临。”丘吉道:“敝治嵇山,出此异兽,吃人无厌,勇不可当。满村百姓、来往人民,尽遭毒害。
下官屡着土兵猎户捕捉,反被所伤。今日得遇吾师,除此大害,真乃神人,下官与百姓皆叨覆庇矣。”林澹然道:“出家人慈悲为主,佛祖尚舍身以利物,今日替民除害,乃贫僧分内事,何劳尊官过誉。”丘吉即携手同出庙外看这野人,惊得毛发皆竖,道:“好利害之物,不知伤了多少生灵!”看了半晌,依旧到庙里坐下,分付各村里老、保正、百姓人等,都要打点幢幡香烛、笙箫鼓乐,迎林老师到县中去。
这些百姓听得县尹分付,各自去备办齐整,县尹叫该房书吏一边办斋款待。顷刻,村民聚集禀覆,一应鼓乐幢幡等项,俱已齐备。丘吉请林澹然上马,令猎户等一面放火烧毁野人尸首。只听得一派鼓乐之声前面开导,后边一班百姓焚香点烛,簇拥而行。不一时已到县前,丘吉同林澹然下马,上堂重新施礼,分宾而坐。次后众百姓、书吏、皂甲人等,都到堂上拜谢林澹然,澹然各各答礼。丘吉发付众人:“且去。明日里长、保正等,率众人早来伺候。”众人答应散讫。请林澹然后堂饮酒,不觉天晚,令人送至县前安惠寺中歇宿。当晚,丘吉与六房书吏商议道:“我看这林长老一貌堂堂,仪表出类,决非凡俗僧流,必是一筹豪杰。近闻京都妙相寺已有一员正住持了,因寺内钱粮广大,屡遭盗贼偷劫,朝廷颁旨,要天下官员人等,荐举一员有材德兼武艺者为副住持。我欲亲送此僧到京,以充乃职,汝众人心下如何?”众书吏道:“老爷主意甚好。小的们也看这长老磊落不凡,若为此寺住持,决替朝廷出力,老爷必定高升。”丘吉心下欢喜。
次日天色黎明,门皂跪禀:“各村里老、保正,领众百姓捧着金银段匹,在门外候老爷发落。”丘吉随即上马,率领百姓到寺中来。本寺和尚,撞钟击鼓迎接。丘吉入殿参佛毕,林澹然出见,平揖坐下。茶罢,丘吉令承直与众百姓捧过金银彩帛道:“昨蒙吾师大德,无以为报,今有官给银壹千贯,并敝治百姓备得些须薄礼相酬,乞笑留万幸。”林澹然合掌辞谢道:“贫僧云游四方。托钵为生,随缘度日,要此金银何用?身上破袖,足以避寒,要此段匹何用?昨承大人款留,叨领盛斋足矣。今早正欲登堂叩谢,又蒙大驾光临。乞尊命发付众人,各收金帛回去,将官给赏银,周济贫穷被害之家,即贫僧之受惠矣。”丘吉再三苦劝,林长老坚辞不受。丘吉只得教众百姓拜谢,领礼物回去,将官银散给百姓。安惠寺住持安排斋供款待,林澹然起身拜谢告行,县尹道:“吾师请坐,下官有片言相告。适才众人谢礼,吾师坚执不收,下官亦不敢强;今愚意欲伴吾师同往建康,未知尊意若何?”林澹然道:“大人理摄县事,岂可离境运行?上司知道,亦不稳便。贫僧随路抄化而往,岂敢劳车驾也”丘吉笑道:“吾师有所不知。本朝京城之内,敕建一妙相寺,极其广大,费了偌大钱粮。今已有一员正住持在彼卓锡。近因寺内施舍者众,广有金银财帛,屡被盗贼偷劫。圣上降旨捕获,并无下落,连朝廷也无如奈何。敕下各省官员人等,举荐才德武艺兼全长老为此寺副住持,如举称其职,荐官升擢重用;傥或受贿妄举,荐官一体究罪。下官看吾师临财不贪,有力不伐,立身谨慎,膂力过人,堂堂一表,乃材德皆优之高僧也。野人肆毒吃人,无人敢近,吾师只身除害,此万夫之勇也。荐与朝廷,必称此职。下官已动文书,申明上司矣。明日吉辰,即与吾师同赴京都。”林澹然稽首道:“贫僧有何德能,当此大任?况今年迈力衰,经典未诸。这妙相寺住持不比寻常,设或差池,有累尊德,此实不敢奉命。”丘吉道:“下官主意已定,吾师不必太谦。”即叫本寺和尚分付道:“好生管待林大师,不可怠慢。明日起程。”林长老再三辞谢,丘吉坚执敦请,相别回衙。安惠寺和尚将林澹然敬奉款待,酒肴茶饭,极其丰盛,诚心服侍。一官无话。
次早,丘吉升堂,令该房书吏写了文书,差押司皂快,分投各上司去了。将县印交与县尉权管,收拾行囊,带了干办,径到安惠寺接林长老,并马出城,取路往京都进发。路中闲话不题。不一日已到建康地面,当下两人进金川门来。林澹然仔细观看,这建康城中,果是皇都气象,繁华富贵,与外郡不同。
但见:
皇都壮丽,时看玉烛之调;紫禁巍峨,永奠金瓯之固。六街三市,肩摩毅击尽王孙;八相九卿,展采分欲皆髦士。库藏中钱如山积,仓廒里粟似泥沙。家家户户尽笙歌,往往来来俱礼乐。聚八方之玉帛,会四海之珍奇。随他俭啬也奢华,任你贫穷都饱暖。当日寻觅客馆安歇。
次日五鼓,丘吉同林长老齐赴早朝,远远见午门外灯火荧煌,文武官员聚集于侍班阁子前,等候朝见。只听金钟响罢,却早天子临轩。众文武鸳序排立,山呼舞蹈毕,丘吉出班,俯伏奏道:“臣乃堆阳县知县丘吉,有事奏陈。”黄门官道:“汝是县尹,为何不理县事?又非朝觐之期,擅离本县,所奏何事?”丘吉道:“臣奉圣旨,特荐一员智勇足备沙门,为妙相寺副住持。亲送至此,恳乞转达天听,以陈备细。”黄门官启奏,武帝传旨,宣丘吉上殿。丘吉随至殿阶俯伏。武帝道:“卿所荐之僧,何方人氏?是何法名?何以知其智勇足备?一一详奏,朕当选用。”丘吉道:“臣叨圣恩,除授睢阳县知县。
到任之后,喜得岁稔年丰,民安物阜。近来离县四十里有一村,名为嵇山,出一异兽,虎头熊体,身长丈余,爪似钢钩,行如飞鸟,满身铁肉,专一吃人,村民过客尽遭其害。臣屡差士兵猎户捕捉,皆被伤损。满村百姓,惊惶逃走,无人敢近。忽于七月中旬,一游方僧人,姓林,法名太空,别号澹然,从东魏来,经过嵇山,土地庙中遇此恶兽,被僧数杖剪除。酬以金帛,坚辞不受。臣见其廉而且勇,非寻常细流可比,特荐为妙相寺副住持,伏乞圣裁。”武帝听罢,道:“这僧今在何处?”丘吉奏道:“此僧在午门外候旨。”武帝即传旨,宣林和尚面君。
林澹然随着黄门官进入殿上,山呼舞蹈已毕,武帝看林澹然一表人材,威风凛凛,心里大悦。有《蝶恋花》词为证:炯炯双眸欺闪电,态度雍容,喜色春风面。满颊蒙茸星万点,达摩飞锡来金殿。破袖离技随体转,云水为家,不把功名恋。侠骨天生金百炼,芳声遍处人钦羡。
武帝道:“卿是自幼出家,还是中年技剃?通何经典,习何武艺?睢阳害人之言,怎生剿灭?可详言之。”林澹然奏道:“臣乃将门之子,自幼颇习武艺。因见阎浮世界,功名富贵到底无根,生死轮回缠劫无尽,中年猛省回头,削发披缁,以了生死。经典咒忏尚未精习,弃家云游,导师访道。偶从嵇山经过,一路闻人传说野人凶狠吃人,臣奋死除害,以救地方百姓。今因丘县尹得瞻天颜,若为妙相寺之住持,臣实不称。乞赐臣云游方外,自在逍遥。祈保陛下万寿无疆,皇图永固。”
武帝道:“朕视卿堂堂仪表,必是英雄豪杰,可惜出家为僧。
经典之类,卿试习之,自然通达,何虑不精。今能除害救民,其功不校妙相寺正少一员副住持,朕访求久矣。得卿为之,大慰朕心。朕意已决,卿勿因辞。”既着光禄寺办斋,敕礼部侍郎程鹏、光禄卿吴继宣、荐官丘吉,三人陪宴。丘吉、林澹然二人谢恩而退。正是: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毕竟林澹然果肯为妙相寺副住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妙相寺王妃祝寿
安平村苗二设谋
诗曰:
作善从来是福基,堪嗟世道重囗黎。
三乘未祝皇妃寿,万镒先为快士窥。
纸帐漫惊禅梦觉,黄金应使盗心迷。
变生肘腋缘何事?只为奢华一着非。
话说丘吉荐林澹然于朝,梁武帝大悦,即敕光禄寺大排蔬筵款待。丘吉、澹然谢恩出朝,光禄寺中已差人迎请。众官见礼毕,分宾主登筵,奏动一派鼓乐,互相酬劝,至晚不散。丘吉同林澹然在会同馆驿中安歇。
次日五更,枢密院官传出圣旨,着礼部官送林长老进妙相寺中,封为僧纲司副法主、妙相寺副住持、普真卫法禅师。钦赐袈裟冠杖等项有差。升丘吉为晋陵郡丞。又差僧纲司僧官率领人众,各执宝幢细乐,一同送到妙相寺来。正住持钟守净,率领本寺僧众来迎。林澹然一行人进寺,俱人佛殿,参佛谢恩,次后一一行礼坐下。礼部侍郎程鹏道:“此位排师姓林,法讳太空,别号澹然,祖居东魏。才德兼全,智勇足备,在嵇山除了恶兽,救济万民,睢阳县尹丘先生廉得,荐为宝刹副住持。
奉圣旨,令下官送登法座。伏愿二师同心阐教,合志修持,互相翼赞,大转无量之法,使佛日增辉,皇图巩固,勿负朝廷恩典是幸。”钟守净道:“早晨圣旨到来,山僧已知其详。目今寺中屡遭贼寇,为此日夜索心。今幸林住持飞锡光降,敝寺增辉多矣,敢不尽心听教。”林澹然道:“小僧本意云游方外,托钵随缘,不期偶逢丘县尊荐拔,得面朝廷,又蒙圣恩钦赐为本寺副住持。小僧一介卤夫,不通文墨,惟虑才不称职,有负圣思。或有不到,乞师兄海涵指教为幸。”钟守净逊谢毕,排下蔬筵,邀众客进禅堂饮宴。酒行数巡,食供几套,众官起身告别,钟、林二住持送出山门,上马相别而去。其余人从,各有赏赐。
不说丘吉辞朝临任,特表妙相寺自从林澹然入门之后,光阴迅速,又早月余。二位住持打浑过日,我看你动静,你看我行藏,二人都冷眼偷瞧,无所长短。林澹然终是将门出身,度量宽大,器宇沉雄,不以财帛介意。待寺中众僧人等一团和气,本寺僧众,俱各悦服。钟守净毕竟是个小家出身,胸襟窄狭,吝啬贪鄙,爱的是小便宜,待人时装模做样。待着自己有些才能,不以他人为意,僧众外虽敬惧,内实不平。凡寺中一概钱粮财帛出入,皆是钟住持掌管,林澹然毫不沾手,惟坐禅念佛而已。又过了数月,时值初冬天气,黄菊篱边甲褪,芙蓉江上装残。寒威逼体,边关戍卒整征衣;冷气侵肤,山寺老僧修破袖。当日却值十月初三日,乃是梁武帝宠妃王娘娘寿诞之辰。
圣上钦差内监、太尉,赍捧香烛纸马、钱米蔬菜。到妙相寺来,令钟守净、林澹然主坛。又差二十四员僧官,做七昼夜预修功德。免不得敲钟击鼓,诵经念佛,满寺僧众,各守执事,循规蹈矩,毫不紊乱。城里城外来看道场的,堆山积海,早惹动了一伙强人。
看官,你猜却是何故?原来钟住持欠了主张,每常寺院做道场,所用都是碰漆器皿;这钟住持以为朝廷宠妃生日,与寻常不同,供桌上都用那御赐的赤金香炉烛台、金丝果罩,供佛奉僧,碗盏之类,皆用金银。还有那古铜玩器花瓶,动用之物,尽是金镶玉碾,人间罕见,世上希闻,极其华丽奢侈。果然财动人心内中引动了一个歹人,姓苗名龙,排行第二,离禁城三十里,地名安平村居祝祖父出身微贱,全凭奸狡成家,创立田庄,颇为富足。父名苗守成,中年无嗣,也是祈神拜佛,求得这个儿子,就如掌上珍珠。只因溺爱不明,失于训诲,任性纵欲,撒泼放肆,长成来惟爱结交花哄,饮酒宿娼,秉好赌博。
苗守成夫妇训治不落,郁郁成疾,相继而亡。自此家业凋零,田园卖荆这苗二嫖赌不止,后来渐渐无赖,习了那飞檐走壁、东窃西偷之事。前村后舍,人人怨恶。故取他一个绰号,叫做“过街老鼠”。村坊上人编成一出曲儿,互相传唱:老苗儿费尽了平生辛力,一味价剜肉成疮,经营货殖。可怜见破服缠身,齑盐充口,何曾见锦衣玉食?亏着这些儿俭啬,成就了百千万亿。呀!划地里祝生不测。老阎王肯容时刻?小苗儿忒煞风流,镇日介舞榭歌楼,花朝月夕。浪伙贪欢,那知稼穑!霎时间将铜斗儿家私,尽归他室。幸投了明师,暗传艺术,欲上高墙,平生两翼。这的是替祖宗推班出色,方显得没来由为儿孙做马牛的样式。老天呀,要后代兴隆,须修阴德。
此时苗龙也挨挤在寺中看这道场,见了殿上白雪雪银器皿,赤光光金炉台,心下暗忖:“我一向偷偷摸摸,纵得些财物,那里够我受用?今日殿中这些金银家伙,算来将及万金若纠合得十余人劫将去,岂不是一场富贵?”睁着眼,仰着天,自思自想。站了一会,即抽身离了寺中,取路回家。奔出通济门外,已是申牌时分。行不数里,到一镇上,地名鸡嘴村,却也是人烟按集去处,内中有几家开赌坊的闲汉,与苗龙亦是相识。当日苗龙正走到镇上,只听见背后有人叫道。“苗二哥,那里去来,这等忙忙的走?”苗龙立住脚,回头看时,乃是相识旧友,姓韩,双名回春,是个积赌闲汉,苗龙财物,不知被他骗了多少。近时遭了一场官事,弄得手里无钱,身上甚是褴褛。苗龙见了,答道:“韩大哥,许久不会,一向好么?”韩回春道:“小弟一言难荆今日二哥为甚事进城去来?”苗龙道:“本月初三日,是王妃寿诞。钦差二十四员僧官,在妙相寺做七昼夜预修功德,又着钟、林二住持主坛,好生齐整,好生富贵。今日起早,特地到城里去看一看,忙回来,天色已晚。
小弟有桩事,正要见大哥商议,不期凑巧相遇,却喜利市。”
韩回春道:“二哥有甚事要与小弟计议?”苗龙正要说时,又复闭口。韩回春道:“二哥有话便说。何故半吞半吐?”苗龙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寻个幽僻所在方好。”韩回春口中不说,心下暗想:“这果老鼠来得跷蹊,有甚心事计议,且听他说出来便知。”应道:“二哥,小弟一向疏失,正要寻你酌三杯,今日偶凑,这镇市后面山坳里有一座冷酒店,甚是清楚,并无闲杂人往来,店主人又与我厮熟,我和你且去那店里沽一壶酒,慢慢说话何如?”苗龙道:“恁地恰好,只是扰兄不当。
“韩回春道:“相知弟兄何妨。”二人厮拖厮扯,脚赶着转入山坳里来。奔到酒店内,拣一副座头坐下,叫酒保:“打几角酒,有甚么好下酒之物,拿几品来。”酒保烫了两角酒,切了一盘熟牛肉,煎了一碗黄豆腐,搬来放在桌上。摆下杯箸,二人筛酒来吃。
吃过数杯,韩回春道:“适才二哥说有甚事见教,这里颇寂静无人,试说何妨。”苗龙道:“再吃数杯了讲。”两个又吃了五七杯。苗龙道:“大哥平素是个快活人,无拘无束,极其脱洒。近日为何衣衫褴褛,面色无光,蹙着两道眉头,这般狼狈?”韩回春叹口气道:“不要提起,若说将来,羞死人罢了。”苗龙道:“兄为甚事,可与弟说知。”韩回春道:“不怕二哥笑话,小弟这桩事,应了两句俗言:卖酒的淹坏了溪边田,汤里来,水里去。小弟一向亏这几个骰子,弄的是酒头,赢的是全筹。真实丰衣足食,薄薄地成了些家业。近来被一个砍驴头的神棍,姓周,浑名醉老虎,是当朝周太尉之侄,最惯妆局诈人。不知怎地闻知小弟的大名,故意叫一家中人,拿些财物,奔到合下来,与小弟赌。小弟不省其意,这一双手毛病不改,何消三掷五掷,弄些手段儿,把那厮囊中之物,赢得罄荆不期这醉老虎暗带伴当,立在人丛里,见那厮输了,即向前抢去骰盆筹马。叫破地方。我家这些相识朋友慌了手脚,各自逃散。醉老虎将小弟与他家中人,一条绳子缚了,着落本图总甲,登时送入县堂,暗中用计。那县官不由分说,先奉承我三十大竹片,押入牢房监禁。那厮将家人保出,贿赂了县主上下。县主听人情,将小弟三拷六问,定要招成二百两赃银。小弟受刑不过,只得一笔招了。央人变卖产业家伙,不够还他,又借贷了一半,尽数当官赔纳。那县官狗情,又枷号我一月,折钞免配,方才脱得罗网。自从吃了这场苦官司,门面被他破坏,鬼也没得上门。半年之间,历遍苦楚,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又要还债,几番待悬梁自尽,又舍不得这条穷性命。思量别寻生计,手中缺少本钱,正是羊触藩篱,进退无路。二哥,你怎地带挈得小弟些儿也好。”
苗龙心下暗喜道:“此事有几分机括了。”便道:“大哥遭此飞祸,小弟一些也不知。自古说:苦尽甜来,否极还泰。
兄长不须烦恼,目前有一场大富贵,若要取时,反掌之间,只怕兄长不肯向前。”韩回春笑道:“二哥又来取笑。贫困之人,那里去寻富贵?若果有些门路,二哥提挈小弟得一日快活,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上天入地,皆所不辞。”苗龙拍着手道:“这一套富贵非同小可,若弟与兄长取得来时,可知道一生受用。”韩回春陪着笑脸道:“好阿哥,委是何等富贵?便实与小弟说说。可行可止,自有权变,何故欲言又忍,藏头露尾的!”苗龙道:“大哥不要性急。这一桩事不比寻常,兄长若对天立誓,不露消息,方好尽心相告。”韩回春道:“今日苗某与韩某计议一大事,若有不同心协力,别存他意。以致败露者,天雷击死,必遭横祸,身首异处。”苗龙听罢,即移身近前,与韩回春一凳坐了,附耳低言道:“不瞒兄长说,这一场富贵,远隔着万里,近只在目前,就是适间所说妙相寺中佛殿上摆的白银器皿、古铜玩物、金香炉、金烛台等项,细算来,约莫有万两之数。这些物件都是妄费的钱财,怎地劫得到手,尊驾与小弟,今生快活不荆”韩回春摇着头道:“这却是难,这却是难。这一桩财宝,劝二哥休要想他,不必费心,免劳算计。”苗龙道:“小弟略施小计,手到可擒,大哥何故出此不利之言?”韩回春道:“二哥有所不知。妙相寺新添了一员副住持,叫做林澹然。原是将门子弟,有万夫不当之勇,好生了得。若遇着他,空送了两条穷命。二来这皇城地面,不比乡村去处,我等若明火执杖,打将进去,免不得惊动人众,纵然劫得金银,巡城军卒追上之时,怕你飞上天去!这叫做竹管煨鳅——直死。故此难以下手,只索留了性命。”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一人赶近前,将苗龙劈胸揪住,喝道:“我这里是甚么去处,许你二人在此商议做劫贼?我先出首,免受牵累。”惊得苗龙面如土色,目瞪口呆。韩回春也吓得发颤,定睛仔细看时,大笑道:“李大哥,休得取笑。不是小弟在此,苗兄几乎被你唬死。”那人放手笑道:“苗二哥,不必惊惶,前言戏之耳。”苗龙方才心定。二人声喏而坐,那人叫酒保再烫酒来,另添肴撰,点上一盏灯,重新酌酒。韩回春道:“苗二哥未曾与李大哥相会?”苗龙道:“未曾拜识尊颜。”韩回春道:“这就是店主人,姓李讳秀,号季文,是一位仗义疏财的杰士。小弟自幼与他莫逆之交。”苗龙道:“有眼不识泰山。未得亲近,今日幸会。”李秀道:“不敢。动问苗二哥,适才说妙相寺这一套富贵,小弟在间壁房里听了多时,尽知其事,但不知果是实么?”苗龙道:“李兄既与韩大哥相知,都是个中人,说亦无害。这寺内金银物件,皆是小弟亲眼看见,岂有虚诈?正在这里计议,若依韩大哥所言,只落得眼饱肚饥,空成画饼。”
李秀笑道:“苗兄无谋,老韩太懦。依着小弟愚见,管取这金银财物,唾手而来。”苗龙道:“足下有何妙策,见教为幸。”李秀道:“适间二兄商议之时,小弟窃听说到金银二字,不觉热血攒心,手舞足蹈,恨不得飞去抓来,好机会如何错过!若依韩兄畏刀避剑之言,到老不能发迹。我也闻得林澹然武艺高强,也知道禁城中军卒严谨,如依我行事,万无一失。”
韩回春欣然道:“李兄,你且说甚么妙计?”李透道:“我店中有三个做酒后生,前后有四个相知有手段的庄客,连我们三个共是十人。明日却是第七日道场圆满,我与你计议停当,陆续进城,到寺中看了动静,且四散在近寺幽僻处藏身。待到三更道场散时,谅这些秃厮辛苦了七昼夜,岂不熟睡?苗二哥须放出那飞檐走壁的本事来,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齐照会入去,不用明火执杖,亦不许呐喊杀入,径到钟守净卧房里,将守净捉住绑起,逼他金银物件出来,叫他不敢喊叫。得了手,挑出门时,将守净又如此而行,只不要惊动林澹然,便是高手。
却是五更时分,城门开了,我们捱城而出,若路上撞见巡城军卒,也不怕他了。比及地方与寺中知觉时,天已大晓,我们到家安顿,还可睡一觉将息。二兄,此计何如?”苗龙拍掌笑道:“好妙计,好妙计!虽然不上凌烟阁,也赛过诸葛与张良。
我们几时去?”韩回春笑道:“看兄不出,倒有此贼智。我们就安排起来,依此而行。美哉!妙哉!”李秀道:“二兄谨言,隔墙有耳,不可造次,被人知觉,反成大害。”三人计议已毕,放怀尽兴而饮。
此时夜色深沉,李秀道:“我们且去睡觉,养养精神,明夜方好行事。”苗龙、韩回春,就在李秀家下歇宿。次日直至日午,起来梳洗。这做酒后生并庄客,李秀早间预先照会,都到李秀家中伺候。李秀叫浑家炊了一斗米饭,煮一个大猪首,宰了一只鹅,开了一大罐酒,苗龙为头,洞洞之声,念了几句,烧了利市纸,众人一齐狼飨虎食,享了福物,吃得醉饱。收抬了杯盘,打点进城器械。苗龙、李秀、韩回春,都暗藏一把腰刀,带了一根铁尺,先取路入城。次后酒生、庄客,各暗藏利刀短棍,一个个闯进城里。
却说苗龙、韩回春、李秀三人到得妙相寺时,又早红日将沉,天色将晚。三个走入佛殿上,细细游玩一遭,果然热闹,实是繁华,比寻常道场不同。但见:三尊大佛,尊尊顶嵌夜明珠;侍刹诸天,个个眉攒祖母绿。
文疏贵重,上印着舞凤飞龙;经典庄严,外护的绣衣锦套。斋供般般精洁,都盛在白玉雕盘;器皿件件新奇。俱系是良工巧制。香炉金铸,上面有万寿回文;灯架银妆,下蟠着双螭交尾。
净瓶奇特,乌金界道献珊瑚;香盒玲珑,雕漆为胎镶玛瑙。铙钹纯金打就,笙箫碧玉碾成。桌围经袱尽销金,禅氅袈裟皆织锦。磐声嘹亮,原来是千载古铜;铃杵辉煌,正不止百年旧物。
净水注三爵,每爵重四十余金;盂兰只一盆,满盆贮镇国之宝。
正柱上贴一对万花异锦春联,祝赞皇妃千万寿;山门外挂一张四六对仗文榜,开陈佛事许多般。真赛过金谷国中,说甚么临潼会上。人言白酒能红面,我道黄金解黑心。
再说三人看见金炉、烛台、银器之类,各各暗喜。细细看了半晌,走出殿外闲立。只见庄客、酒生,也都在人丛里闲看挨挤,李秀见了,把眼一瞥,各各点头会意,前后四散,往卧房库房看门路去了。不一时,敲动晚钟,佛殿上两廊、左右侧殿禅堂,点上灯烛,照耀如同白日。钟守净、林澹然二住持上坛诵咒念经,与王妃解冤释劫,普度群生。坛下僧官奏动细乐,做大功德。此时看的人,挨肩叠臂,越发多了。将近更尽,管门道人报道:“圣上差王妃亲弟王太尉来寺中送圣,已进山门。”二住持即忙下坛,迎接到佛殿上参佛。见扎毕,王太尉分付虞候,凡一概闲杂人等,夜深之际,不许在寺混扰,都教赶出山门外去。这一班虞候拿着藤条,只顾赶逐,看的人渐渐散去。苗龙、李秀只得门在山门外面僻静去处。看看二更尽,经事功德已完,众僧吹打一通,却早化纸。二住持款王太尉吃斋。少顷斋散,又听得樵楼已打三鼓,二住持率领僧官,送王太尉上轿回衙。次后僧官各各拜辞回守而去。钟守净叫道人闭上山门,发付行童执了几盏灯笼,分头前后两廊、殿上殿下。
遍处照过,方才回房。收拾金银器皿藏顿,灭了前殿后殿两廊灯烛,二住持与僧众,各自回房歇息不题。
再说苗龙、李秀、韩回春、庄客、酒生,都在近寺左侧幽僻处藏躲,侧耳听时,已是三更将荆苗龙摸到寺前,咳嗽一声,李秀、韩回春俱会意上前,和苗龙轻轻商议道:“四鼓起了,不动手更待何时!”三个走到寺后墙边看时,酒生、庄客都在那里探头张望。苗龙查点人数,十个仍是五双,一齐涂黑了脸。李秀道:“苗二哥,你可先进墙里去,开了后门,我们好进来。”韩回春道:“这一带上墙打紧又高又厚,二哥怎地过去?”苗龙一面笑着,一面将手腰里去摸,摸出一对熟铁尖钉,光溜溜有一尺余长。一只手捻着一个钉,左手将钉插在墙上,左脚蹲上墙去,右手将钉插在墙上,右脚蹲上墙去,却似猢狲溜树一般。眨眼间,早扒上墙头,知会了众人,往下轻轻一跳,跳在草地上。摸着墙门,扭开铁锁,开了后门。李秀见了,照会一干人,闯入墙内,将墙门依旧闭上。一齐摸到里面耳房边听时,只听得鼻声如雷,正是夜眠如小死。这寺中僧众道人,一连辛苦了数日,才得着枕,却早都睡思昏沉。苗龙听了一会,见没动静,双手去撬门,撬得门咯咯地响,惊动一只黄犬,钻出洞来乱吠。苗龙提起铁尺,照头一下,已是半死,又复一尺,但见四脚朝天,见阎王去了。韩回春惊得寒抖抖地道:“不好,不好,黑?q?q不辨东西,钟和尚卧房不知在那厢哩!”苗龙道:“不要慌!日间我已看得备细,西首那土库里却是林和尚的卧室,东边黑墙内却是钟和尚的卧房。我们径往东首,闯将入去就是。”
苗龙将门扇一重重都撬开了,一齐穿过厨房,闪出禅堂,又摸过穿堂,却到黑砖墙外。苗龙扯过一株晒衣竹竿,靠在墙上,溜进墙里,将石门开了。众人一同闪入里面。苗龙又将房门撬开,悄悄地闪入房中。李秀向前捱到钟守净床边,只听得钟守净梦中说道:“我的活宝,放撒手些,定要拿班做势,弄得我一身热汗。”李秀笑道:“好和尚,在这里做春梦,骗小沙弥哩。”即身边抽出火草,点起火来。苗龙抢到床前,将守净一手按祝钟守净梦中惊醒,吓得魂不附作,急待挣扎,早被李秀、韩回春将绳索背剪,馄饨样捆了。钟守净叫道:“不好了,行者快起来!”这行童正在睡中,听得叫唤,急忙跳起身来,一双眼再也睁不开,不知住持叫些甚么。拿了裤子作布衫穿,左扯右绷,只是穿不上,也被庄客、酒生向前捆了。苗龙腰间掣出一把明晃晃腰刀,搁在钟守净项上,喝道:“不要做声,若叫喊时,便杀了你!我等众好汉,不为别事,只要那日间佛殿上金炉烛台、银宝器皿,还要借白银三五千两使用。
好好献出,佛眼相看,留你秃厮性命。傥若执迷不悟,先教你一命归阴,然后将这寺中大小秃驴,尽皆砍死。”钟守净哀告道:“大王爷爷,乞饶草命。金银物件都在侧首库房内地窖子里,任从大王爷爷拿去,只是乞留狗命。”苗龙听罢,着酒生看守着钟守净、行童,自同韩回春、李秀、庄客一齐动手,摄开侧首门扇,奔入库房里来。正是: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毕竟苗龙众人果然劫得金宝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大侠夜阑降盗贼
淫僧梦里害相思
诗曰:
财物从来易动人,偷儿计划聚群英。
窖中觅宝擒奸释,杖下留情遇侠僧。
谈佛忽然来活佛,观灯故尔乞余灯。
梦中恍惚相逢处,何异仙援人武陵。
话说李秀、苗龙、韩回春等,一同抢入库房,撬起石板,果然香炉、烛台、金银器皿,都在地窖子里。又见侧首一个皮匣,扭开一看,约有数百两散碎银子。苗龙等不胜之喜,叫庄客打开带来的细布叉袋,将香炉、烛台、皮匣物件,都装在袋里。酒生、庄客、韩回春,每一人驼了一袋。李秀将房侧悬挂的旧幡扯下两条,把钟守净、行童两个口都包住了。李秀挟了行童,苗龙挟了钟守净,一伙人悄悄地走出卧房,径奔前门而来。
却说林澹然从夜深送佛、化纸、吃斋,收拾已罢,回到禅房,正脱袖衣要睡,猛然想道:“这道场做了七昼夜,城里城外,不知引动了多少人来看耍。佛殿上供奉摆列的都是金银宝贝,自古财物动人心,倘有不测,不可不防。且在禅床上打坐,待到五更睡也未迟。”闭目定神,坐了一会,只听得东首后门边,犬?[?[地吠响。侧耳听时,又不见动静。心内疑惑,跨下禅床,手提铜杖,步出卧房,径往东首佛殿后廊下穿堂看时,只见一带门直到厨房都是开的。林澹然大骇,急走后墙来看,后门依旧关闭。复翻身踅出,来钟守净土库边,见石门大开。
林澹然走进石门禅房里,觉有些灯亮。此时苗龙等正在房中动手,隐隐地听见一个低喝道:“好好献出宝来,饶你性命!”
一个道:“乞饶贫僧狗命,宝物任大王取去。”林澹然心里想道:“是了,必有劫贼。日间看见金银器皿,故深夜来此劫龋怕俺知觉,悄悄地在此做事。俺若赶入去,反要伤了钟守净性命。谅这伙毛贼决不敢从后门出去。后路窄狭,难以转动,况又近俺禅房,必从前门而走。俺且坐在山门侧首等他,不怕他飞上天去了。”有诗为证:浩气凌霄贯斗牛,无知鼠辈起戈矛。
夜深不遇林时茂,守净资财一旦休。
这林澹然终是将官出身,心下甚有见识。轻轻闪出佛殿禅堂,径到山门右边一株大杨柳树下坐了,将禅杖倚在村边。等了一会,只听得金刚殿侧门开处,黑影里一伙人走将出来。前头两个汉子,挟着黑?q?q两样物件,后面七八个大汉,都驮着布袋。看看走近前来,林澹然跃起,倒提禅杖,大喝一声道:“狂贼!劫了金宝,待往那里去!”李秀、苗龙听得,吃了一惊,即撤钟守净、行童,掣出腰刀,向前砍来。这韩回春、庄客、酒生都慌了,胆战心寒,没奈何丢了布袋,也拿着短棍、铁尺,上前助力。林澹然一条禅杖挡住,交手处,却早一禅杖撩着李秀手腕,扑的倒在地上。又一个溜撒些的庄客要抢功,提起铁尺,望澹然顶门上打来。林澹然把禅杖望上只一隔,将铁尺早隔在半天里,庄客右手四个指头都振断了,负着疼也倒在地上。苗龙看见风势不好,心里已知是林澹然了,撇却手中腰刀,跪在地下叩头,叫:“爷爷饶命则个。”这韩回春见苗龙跪了,与众人也一齐跪下,叩头乞命。
林澹然是慈心的人,见众贼跪下求命,即收住禅杖,喝道:“俺这里是甚么去处,你这伙毛贼辄敢恣行劫掠?莫说你这几个鼠贼,俺在千军万马中,也只消这根禅杖。谅你这几个到得那里,大胆来捋虎须!今日你自来寻死,如何轻放得过!”
说罢,举起禅杖,正欲打下。这苗龙是个滑贼,有些胆量,他双手爬向前来,寒籁籁地哀告道:“爷爷,待男女禀上,再打未迟。男女等也是良家儿女,只因命运淹蹇,又值恶薄时年,卖妻鬻子,家业凋零。出于无奈,只得做这偷摸的勾当。日间窥见爷爷佛殿上金银宝玩,动了歹心实欲劫取,图半生受用。
不期冒犯虎威,乞爷爷开天地之心,施好生之德,佛门广大,饶恕则个。”说罢,众贼哀哀的只是磕头。
林澹然踌蹰一会,远远望见草坡上圆混混两件东西滚来滚去,因黑夜月色朦胧,看不明白。林澹然喝道:“那草坡上滚的是甚么物件?”苗龙磕着头道:“爷爷,不敢说,小人等罪该万死。这是东房正住持钟法主老爷和一个行童。”林澹然失惊喝道:“你这一班该死的泼贼,快快救起钟老爷来。”众人即忙点起火草,向前将守净、行童解了绳索,去了布条,脱衣服替他穿了。林澹然上前看时,兀自口呆目瞪,动弹不得。林澹然怒道:“泼贼!既要饶命,好好将器械纳下。”这班贼都将腰刀铁尺,战兢兢纳在林澹然面前。澹然又喝道:“都脱衣服俺看。”一齐都脱衣解带,赤条条的待林澹然搜看,身边并无暗器。林澹然道:“着两个好好地扶钟法主、行童进房去。
“苗龙道:“若爷爷不打,情愿服事钟老爷。”随令韩回春扶了钟守净,一个酒生扶了行童,一直送到钟守净卧房里去了。
余贼低头伏气,跪在草里喘息,也不敢动。这李秀和庄客两个,倒在地上哼哼地捱命。
顷刻间,韩回春、酒生两个,带一个道人出来禀覆道:“已送钟老爷回房了。”林澹然分付道人:“快去办些茶汤,调理钟老爷。”那道人飞也似去了。原来这两个贼恐怕林澹然生疑,故叫这道人出来回话。众贼跪在地下,面面相觑,没作理会处。欲待弃了李秀、庄客奔走,又虑明日扳扯出来,进退两难,犹豫不定。林澹然道:“俺已饶你,为何不走,还指望些甚么哩!”这伙贼都哭将起来。苗龙道:“小人等今日穷极,干了这犯法的事,万死尤轻。蒙爷爷慨然赦有,正是死里重生,感恩无地。只一件,小人等虽然得生,终久难脱罗网。这两个被爷爷打伤的挣扎不动,须是小人们扛他回去,路上若撞着巡军盘诘,定遭擒拿,终是死数。若小人们各自逃去,丢下这两人,爷爷虽大发慈悲饶了,钟老爷受亏,必然不肯甘休,着落官府拷问,这两个必定扳出小人们,也是个死。算来算去,左右是死,不如各人受爷爷一杖,落得干净,不枉了做英雄手内之鬼。”说罢,只是磕头。林澹然笑道:“你这泼皮,倒也有些志气。也罢,汝等且打开袋子皮匣与格看。”众贼将叉袋皮匣开了,林澹然一一检过,喝道:“快将袋里金银物件,送到钟住持卧房里去交割明白。这皮匣内银两,赏与你众人拿去均分,做些本分生理,不许再生歹心,有害地方。若蹈前非,撞到俺手里时,这番休想得活。”众贼听了,一齐磕头跪拜。拜罢起来,将叉袋照旧驮到钟守净房里交割了,又带那个道人出来回话。林澹然又道:“汝众人轮流背这两个打伤的人,俺自押送到城门边,以免拦阻,保全汝等去罢。”众贼不胜感激。
苗龙等抹去脸上煤黑,两个酒生扶了庄客,两个扛了李秀,苗龙背了皮匣,一齐都出山门,林澹然押后。幸得一路无人知觉,直送到城外。众贼倒身拜谢,悄悄都去了。
林澹然独自个扬了禅杖,回到寺里,却早邻鸡三唱,天色黎明。澹然走到钟守净房里探望,钟守净、行童被绳索缚伤了四肢,浑身麻木,都睡在床上叫疼叫痛。一见林澹然来,即以手挽住衣服,扯澹然坐在床上,口里不住声叫:“师兄是贫僧重生的爹妈,恩若丘山。今夜若非恩兄解救,几乎命丧黄泉,此情此德,铭刻肺腑。”林澹然笑道:“师兄体得如此说。俺与你义同手足,蒙圣恩受了偌大供养,愧无以报。况俺与师兄职任不小,圣上钦赐许多金银、炉台等物,若被劫去,查点怎了?今幸佛力浩大,得以完壁,万全之喜。乃师兄鸿福,何谢俺为!”钟守净睡在床上,合掌称谢不已。林澹然又道:“这件事不可播扬于外,就是寺里知觉的人,须分付他不可传说出去。圣上知道,只说你俺无一些才干。适才皮匣里银两,俺已赏与众贼去了,若少钱粮,待后补上。师兄可将息贵体,内外墙壁门扇,小僧自着人修葺。暂且告别,晚间再来探望。”钟守净道:“多承活命之恩,誓当补报。外边若有动静,乞师兄遮盖则个。”林澹然道:“这个不必分付。”当下辞了钟守净,自回房中歇息。有诗为证:挥金施剧盗,耀武教同袍。
思义须兼尽,威名泰岳高。
却说钟守净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林住持好没分晓!盗已擒获,为何不送官诛戮,以警将来,反饶放去了,将这一皮匣银两赏他?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莫非自己藏匿过了,假说赏与贼人,未可知也。有心不在忙,慢慢地看他冷破便了。”后人看到此处,单叹这人心最是不平,“落水要命,上岸要钱”,这八个字真道不差。有词为证,词名《重叠金》:昨宵见你炎炎热,今朝倏尔成冰雪。
今昔一般情,如何有二心?
急里闲人贵,闲外亲人赘。搔首自评论,从来无好人。
话分两头。再说苗龙等一行人,自城边别了林澹然,抱头鼠窜,都到李秀家里,闭上店门,放下李秀并庄客,却好天色已明。随即打开皮匣,将里面银子取出看时,一齐欢喜。苗龙做主,将一半自与李秀、韩回春三人分了;这一半,庄客、酒生七人均分毕,都坐在李秀房里。苗龙先开口道:“我们这十个弟兄,几乎到阎王殿前、阴司地府走一遭。若不是遇着这仁慈慷慨的林爷爷,如何得有今日?实系再生,好险好幸。”韩回春拍着大腿道:“罢,罢,罢!古人说得好,知过必改。我弟兄们今日在万死里逃得性命,重见天日,从此后将分的银两,各寻生理,图一个长进,莫辜负林爷爷一片好心。”李秀睡在床上道:“自古及今,也没这样好人。我适才手腕上被打,血晕在地,实料命归阴府,那思再活人间。今得性命,重见妻儿一面,实出望外。这思爷大德如天,报答不尽,谁承望又赏这若干银两。自今日为始,各人家里安立林澹然爷爷一个牌位,上书着姓名,把赤金贴了,每日早晚侍奉拜祷,愿他身登佛位,早证菩提。若遇每月朔望、四季节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寿年千岁,福享无疆。你众弟兄们道我这主意如何?”众人一齐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该如此报答。”众人吃了些酒饭,各自散了。这李秀并庄客有了钱钞,自去寻医疗治,不在话下。
再说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赶散了盗贼,救了钟守净性命,又是隆冬天气,幸喜防闲得密,内外人等并不知觉。钟守净趁林澹然不在时,几次到他房里搜检,并无踪迹,钟守净方才心里信林澹然是个好人。自此后,凡寺里一概钱粮财帛等项,与林澹然互相管辖,有事必先计议,然后施行。不时烹茶献果,讲法谈禅,就似嫡亲弟兄一般。寺里僧众见他两个如此,也各心里喜欢。光阴荏苒,疾似流星,但见爆竹声中催腊去,梅花香里送春来。当日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家家悬彩,户户张灯。
怎见得好灯?古人有一篇词名《女冠子》,单道这灯的妙处: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处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祝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
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贴近妙相寺有一员外,姓周名其德,也是金陵有名富户。
因染了疯疾,岁底许下本寺伽蓝船灯一座,又许下经愿数部。
疾痊之后,酬还心愿,雇匠人造下一只木船,五彩油漆,外边俱雕刻小小人物,撑篙架橹,掌号执旗,吹打乐器,枪刀剑戟悉具。四围悬挂彩结珠灯,船里供养伽蓝神像,两边排列从人。
船灯之前,又结一座鳌山,灯上将绢帛结成多般故事。寺里寺外都悬灯结彩,哄动了满城士女,那一个不来妙相寺里看船灯,因此上惹出一个妖娆,适偿了前生孽债。说这佳人,住在本寺后门东首小巷里。丈夫姓沈名全,乃是个旧家子弟。自小生来好穿好吃,只耽游玩,懒读诗书。况自幼娇养,不会生理,不尴不尬的。有一伙恶少,起他个浑名,叫做“蛇瘟”。街前街后,贴上数十张没头榜文,名为“蛇瘟”行状。写道:双眼斜验不亮,两袖低垂不扬。语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贪睡假鼾不醒,生理佯推不惯。饮酒钟儿不放,吃食着儿不让。凛无粒米不忧,囊有千文不畅。腹中干瘪不饥,肚里膨??不胀。满身风痒不搔,遍体腌?N不荡。巧妻侮弄不亲,邻族情疏不向。凭君炙烤不焦,任你烤煎不烂。先君克众不良,生下贤郎不像。编成不字奇文,好做蛇瘟行状。
这沈全早年父母双亡,娶个浑家,也是富户之女,姓黎,小名赛玉,生得甚是飘逸。嫁与这沈全数年,家业渐渐凋零,奴仆逃散,田产填了债负。止留得一义男小厮,名唤长儿。亏这黎氏十个指头挑描刺绣,专一替富贵人家做些针指,赚来钱米,养着沈全。当日沸沸地闻得人说,妙相寺里船灯鳌山甚是好看。黎赛玉是个少年情性,又值闲月,当下对沈全道:“这妙相寺里船灯,人人说好。我这里止隔一两重墙,甚是近便,远处的若男若女,兀自来看耍,怎地不去看看来?”沈全道:“你要看,自和长儿同去,我在家里寻个觉好睡。”黎赛玉见丈夫应允,随即梳头插花戴簪,换了衣服,叫长儿执些香烛,步行到这寺里来游玩。进得山门,到了佛殿上,点了香烛,拜了几拜。次后同长儿到廊下看了船灯,又到山门边观看鳌山,在人丛里捱来捱去。看了半晌,长儿道:“娘,回家去罢。”
黎赛玉笑道:“寺虽近便,却也难得来的。今既来此游玩一番,你可引我往禅堂、后殿、两廊、小殿里左右看一看去。”长儿引娘回步,同到后殿、禅堂、厨房周围观看。忽听得一伙人道:“东首法堂中,钟住持在那里讲佛法,我们也去听一听,不脱人身。”黎赛玉闻得,也同长儿到东首法堂里来,听这钟住持开讲佛法。两个立在人丛背后听了一会。
钟守净端坐在坛上,开讲那“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义。
正讲到第六个佛字,道:“善知识,欲解佛字,只不离了这些儿。”把手指着众人之心。众人把身一开,钟守净猛抬头,忽见黎赛玉站在人后。钟守净斜眼一睃,见他生得十分标致,有《临江仙》词为证:宝髻斜飞珠凤,冰肌薄衬罗裳。风来暗度麝兰芳。缓移莲步稳,笑语玉生香。微露弓鞋纤小,轻携彩袖飘扬。天然丰韵胜王嫱。秋波频盼处,佛老也心狂。钟守净不觉神魂飘荡,按纳不住,口里讲那个佛字,一面心里想这个女菩萨。正谓“时来遇着酸酒店,运退撞了有情人”。这钟守净到也是聪明伶俐的,不知怎地看了黎赛玉一点风情,就是十八个金刚也降伏不住了。一时错了念头,锁不定心猿意马。这妇人也不转睛的将钟守净来觑。钟守净只得勉强在坛上支吾完了。行童进上茶果,钟守净道:“贫僧今日困倦了,众施主暂且散去,明日再来听讲。”众人见说,一齐散了。黎赛玉领着长儿,同众人出了山门,取路回家。有诗为证:从来女色动禅心,不动禅心色自沉。
色即是空谁个悟,反教沙里去淘金。
却说钟守净初次见这妇人,虽动尘心,不知妇人姓氏住居,又不好问得,只自心里乱了一回,也只索罢了。不想临出门时,这妇人领着一个小厮同走,钟守净心里想道:“这小厮好生面熟。”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是了,这小厮时常到我寺中井里汲水,得便时间他端的,便知分晓。”当下寺里闹丛丛地早过了两日。至第三日,却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钟守净、林澹然早上斋供了神佛,令管厨房的和尚备斋,庆赏元宵。至晚击动云板,聚集合寺僧众,禅堂里点上灯烛,摆下斋席。钟守净、林澹然二人为首,余者依着年岁序坐两傍。内中也有吃酒的,也有不吃的,或谈玄理,或讲闲话,直至更阑才散。钟守净对林澹然道:“贫僧数年不曾看灯,今宵幸得风和月朗,天色晴明,况令岁之灯,比每年更盛。虽然夜色深沉,谅此良宵,残灯未彻,欲与师兄同步一回何如?”林澹然道:“承师兄带挈,本当随行;但有一件,目今寺里看船灯鳌山的士女甚多,黑夜之中,或有不良辈乘隙偷盗,如前番故事,或是非火烛,于系不校师兄若要看灯,带一小童随去,贫僧在此前后管理,以防不虞。”钟守净道:“师兄见教极是。小僧略略遣兴即回,乞照管则个。”
钟守净戴了一方幅巾,穿了一领黑线缎子道袍,着一个行童,小名来真,提了灯笼,出山门,取路到御街大道看了,又转过於家市口,遍处观看。只见香尘滚滚,士女纷纷,灯月交辉,果是人间良夜。有赋为证:绛蜡光瑶,千百种花灯竞放;皇州景丽,亿万家弦管争鸣。
飞复道以连云,凌星桥而渡汉。鳌山炫彩,聚四方五岳之精;瑶岛增辉,竭人力天工之巧。龙盘玉树,收罗水族之奇珍;凤舞梧桐,毕献羽翎之幻像。毛虫灯麒麟作长,走兽灯狮子居先。
张异域之屏围,挂名人之手笔。珍珠灿烂,纵然鲛客亦神惊;锦绣辉煌,便是离娄须目眩。万卉中牡丹领袖,百果内文杏枢衡。行行技艺尽标能,物物雕搂俱极巧。又见众仙试法,更有百怪呈灵。玲珑灯架饰珠巩皎洁灯球妆翡翠。说不尽繁华世俗,接不暇富贵民风。金鞍玉勒有王孙,翠囗朱帷咸贵戚。绮罗队里,多少花容月貌足惊郎;冠盖丛中,无数墨客骚人堪动女。
正是浓情乐处香盈路,游倦归来月满庭。
钟守净和行童趁着灯月之光,也不点灯笼,两个穿东过西,走遍了六街三市,看之不足。又早樵楼鼓响,却是二更天气,家家烛烬,户户收灯,看灯的渐渐散了。但见:条条街静,处处灯收。蟾光斜向禁城倾,银汉低从更漏断。
笙箫绝响,踏歌人在何方?锣鼓声稀,逞技郎归那院?王孙公子收筵席,美女佳人下绣帏。钟守净唤行童点了灯笼前导,自却徐步而行,取路回寺。与行童一头走,一头讲道:“夜已深沉,若往大路回去,一发远了,不如抄路往后墙小巷去,到也省走几步。”即取路往小巷里来。却好转得弯时,一远远的听得一个小厮在月下唱吴歌。唱道:好元宵,齐把花灯放。捱肩擦臂呀,许多人游玩的忙。猛然间走出一个腊梨王,摇摇摆摆,妆出乔模样。头儿秃又光,鼻涕尺二长,虱花儿攒聚在眉尖上。乾头糯米,动子个籴粜行,把铜钱捉住了就缠帐。何期又遇着家主郎,揪耳朵,剥衣裳,一打打了三千棒。苦呵,活冤家,跌脚泪汪汪。明年灯夜呵,再不去街头荡。
钟守净抬头一看,见个年少妇人,一只手扶着斑竹帘儿,露着半边身子儿,探头望月,似有所思。守净促步上前,细看那妇人,就像十三日来寺里听讲经的冤家。那唱歌的原来就是随行小厮。这黎赛玉因当日元宵佳节,见别人家热热烘烘开筵设宴,张灯酌酒,庆赏灯夜,自己夫妻二人,手中没了钱钞,寂寂寞寞的吃了些晚饭。沈全原是懒惰之人,早早先去睡了。
黎赛玉无可消遣,因想昔日荣华,目前凄楚,心下不乐,不欲去睡。冷清清立在门首,扳着脸儿看灯望月,聊遣闷怀,不期钟守净却好走来撞着。黎赛玉眼乖,月下便认得是钟和尚,即抽身闪入帘里。钟守净走了几步,心里不舍,故意将灯笼一脚踢灭了,转喝行童不小心,“为何把灯笼灭了?快到那家点一点烛,好走路。”行童即忙转去到黎赛玉家里,借灯点烛。钟守净随即跟着行童,走到帘儿外站立窥觑。黎赛玉叫长儿忙替行重点烛,钟守净在帘外假意骂道:“叵耐这畜生,将灯笼打灭,半夜三更,搅大娘子府上。”赛玉笑道:“住持爷怎讲这话。邻比之间,点一点灯何妨。”钟守净忙进帘里,深深稽首谢道:“混扰不当。”赛玉慌忙答礼道:“不敢,请便。”行童提了灯笼,钟守净又作谢了而行,不住的回头顾盼,迤逦回寺。林澹然与众和尚都在排堂等候,见钟守净回来,各归卧室去了。
钟守净进房里禅床上坐下,吃了一杯苦茶。行童铺叠了床,烘热了被,伏侍钟守净睡了,方才自去熄灯安歇。钟守净虽然睡在床上,心里只是想着:这妇人如花似玉,怎地能勾与他说一句知心话儿,便死也甘心。翻来覆去,再三睡不着。直捱到五更,神思困倦,朦胧在太湖石畔,凭着栏杆看池里金鱼游戏。
正看间,道人来报:“佛殿上一位女菩萨来许经愿,要接住持爷亲自忏悔。”钟守净至殿上看时,却是这听讲经的美人。钟守净打个稽首,扯着风脸问道:“施主娘子,今日许经愿,还是择日接众僧到府上诵经,还是在敝寺包诵?”那美人答道:“妾有一腔心事,特来宝刹拜许经忏,以求早谐心愿。寒舍不净,敢烦住持爷代妾包诵此经。敬奉白银二两,以为香烛之费。
“说罢,伸出纤纤玉指,将银子一锭,双手递将过来。钟守净双手去接,却是一枝并头莲钦儿,藏在袖里。此时钟守净心痒难抓,又问:“施主高姓贵宅?为甚心事许愿?”那美人道:“住持欲知奴家姓字住处,乃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头贝尾王点污,出沉帝主为丈夫。为有一段因缘,特许良愿,以求如意者。”钟守净听罢,不解其意,即请美人到佛堂里用斋。那美人并不推辞,就携着钟守净手,到佛堂中。守净愈觉心痒,忍不住挨肩擦背,轻轻问道:“施主适才许愿,实为着甚的一腔心事来?”那美人云鬟低?,星眼含娇,微笑道:“实不相瞒,贱妾身耽六甲,常觉腹痛不安,故烦许愿以求一子。”钟守净趁口道:“和尚有一味安胎种子灵丹,奉与娘子吃下去,管取身安体健,百病消除,临盆决生男子。”美人欢喜道:“若蒙赐药有灵,必当重谢。”钟守净道:“我释门中郎中,非世俗庸医之比。先求谢礼,然后奉药。”美人道:“仓卒间未曾备得,怎么好?”钟守净笑道:“娘子若肯赐礼,身边尽有宝物。”美人道:“委实没有。”守净道:“贫僧要娘子腰间那件活宝,胜过万两黄金。”美人带笑道:“呆和尚,休得取笑。”钟守净心花顿开,暗思道:“今番放过,后会难逢,顾不得了。”即将美人劈胸搂住,腰间扯出那活儿,笑道:“这小和尚做郎中,十分灵验。善能调经种子,活血安胎,着手的遍体酥麻,浑身畅快。”那美人掩口而笑。二人正欲交欢,忽见壁缝里钻出一个红脸头陀,高声道:“你两人干得好事,待咱也插个趣儿。”一手将美人夺去亲嘴。钟守净吃了一惊,心中大怒,按不住心头火起,将一大石砚劈面打去。
头陀闪过,赶入一步,把钟守净劈领掀翻,大拳打下。钟守净极力挣扎不得,大声喊叫:“头陀杀人,地方救命!”行童来真听得喊叫,谅是钟守净梦醒,慌忙叫唤。钟守净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挣得一身冷汗,喘息不定,心下暗暗嗟吁不已。
少顷天色黎明,行童请吃早膳。钟守净披衣而起,漱洗毕,举箸吃那粥时,那里咽得下喉。即放下箸,止呷两口清汤,叫行童收去。自此之后,恰似着鬼迷的一般,深恨那红脸头陀。
又想梦中四句言语不明,自言自语,如醉如痴,废寝忘餐,没情没给,把那一片念佛心,撇在九霄云外。生平修持道行,一旦齐休。合着眼,便见那美人的声容举止,精神恍惚,恹恹憔悴,不觉染了一种沉疴,常是心疼不止。林澹然频来探望,请医疗治,并无效验,林澹然也没做理会处。凡平日缙绅故友来往的人,并不接见。寺中大小事务,都凭林住持一人管理,钟守净只在房中养玻这病源止有伏侍的行董略晓得些,也不敢说出,终日病势淹淹。
又早过了一月,忽值三月初三日,乃是北极?v圣真君寿诞。
本寺年规,有这一伙念佛的老者,和一起尼姑,来寺里做佛会。
当下众士女念佛诵经,哄哄的直到申时前后。化纸送圣毕,吃斋之际,内中有一个老尼问:“今日为何不见钟法主出来?”
众和尚答道:“钟住持有恙在身,久不出房矣。”那尼姑失惊道:“怪道久不相见。钟住持出家人,病从何来?既有贵恙,须索进去问安则个。”斋也不吃,袖了些果子,起身径入钟守净卧房里来。
原来这老尼姑姓赵,绰号叫做“蜜嘴”,早年没了丈夫,在家出家。真是俐齿伶牙,专一做媒作保。好做的是佛头,穿庵入寺,聚众敛财,挑人是非,察人幽隐。中年拜一位游方僧为师,法名妙本。街坊上好事君子,撰成一出无腔曲儿,教闲要儿童意熟了,每见赵尼姑行过时,互相拍手歌唱,以成一笑。
曲云:
妙妙妙,老来卖着三般悄:眼儿垂,腰儿跳,脚儿娇。见人拍掌呵呵笑,龙钟巧扮娇容貌。无言袖手暗思量,两行珠泪腮边落。斋僧漫目追年少,如今谁把前情道。
本本本,眉描青黛颜铺粉。嘴儿尖,舌儿快,心儿狠。捕风捉影机关紧,点头掉尾天资敏。烟花队里神帮衬,迷魂阵内雌光棍。争钱撒赖老狸精,就地翻身一个滚。
这赵尼止有一个儿子,名叫乾十四,又无生理,倒靠娘东拐西骗,觅些财物,以过日子,还要偷出去花哄哩。因食用不足,常得钟守净周济些钱米,故这尼姑是受恩过的人。见钟守净有病,怎得不惊?急急走入去探望一遭。只因此去有分教,正是:游鱼吞却钧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不知见了钟守净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说风情赵尼画策
赴佛会赛玉中机
诗曰:
诙谐利口若悬河,术秘机深识见多。
活计摆成花粉阵,芳名播满而春窝。
甜言蜜语如铺锦,送暖偷寒假掷梭。
古诫谆谆人莫悟,至今犹说重尼婆。
话说钟守净正坐在禅椅上纳闷,见赵尼姑来到,便问道:“赵菩萨许久不见,今日方来望我?”赵蜜嘴蹙着眉头道:“我的爷爷,谁知道你染成这等贵恙?若早知道时,忙杀也偷一霎儿工夫来问安,这是老身多罪了。若果实知道不来望你呵,阿弥陀佛,我顶门上就生个盘子大的发背。”钟守净笑道:“但你讲话就脱空,顶门上可生发背哩?妈妈,你是个贵冗的,我怎的怪你。向来尊体健么?”赵蜜嘴道:“靠佛爷洪福,老身却也穷剑如今贵恙有几时了?恁地面皮黄黄的,瘦做这般模样。”钟守净道:“从正月里得了贱恙,淹淹缠缠,直到如今不得脱体。”赵蜜嘴道:“我的佛呀,怕少了钱,少了钞?
怎么不接个医人疗治?”钟守净道:“名医也延过十余人,并不见一些应效。只落得脾胃烫坏了,因此久不服药。”赵蜜嘴道:“自古养病如养虎,轻时不治,重则难医。还须另请良医调治便好。”钟守净叹口气道:“我这病体,不争这两个时医便医得好的,纵使扁鹊重生,卢医再世,亦恐劳而无功。”赵蜜嘴道:“佛爷,怎地就讲这没脊骨的话?你正在青春年少,又不是七十人十岁的人,怎的便医不好?还自耐烦调理则个。
“钟守净道:“我这一种心病,比诸病不同,不要说吃药无效,便是众医生诊脉时,先不对症了,故此难疗。”赵蜜嘴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这个和尚话语来得跷蹊。甚么一种心病,其中必有缘故。”又问道:“贵恙若说是心病,这病源区人那里参得透?昔日染病之初,还是受风寒起的,呕气起的,伤饮食起的,忧愁思虑起的,辛苦起的?病有根源,佛爷必自省得。
自古明医暗卜,必须对医人说明了起病根由,方好服药,自然有效。”钟守净又叹口气道:“说他怎地?”赵蜜嘴哈哈地笑道:“佛爷只管讳疾忌医,那个是你肚里的蛔虫?”有诗为证:老妪专能说短长,致令灾祸起萧墙。
闺中若听三姑语,贞烈能教变不良。
钟守净道:“我这病症,难对人言。你是我的意人,讲与你谅亦无妨。从正月元宵夜间,得一奇梦,忽然惊醒,自此以后,渐觉精神恍惚,情绪不宁,就如失魂的一般。饮食无味,梦魂颠倒,更是一样心疼,最不可当。常是虚寒乍热,口渴心烦。日间犹可,夜里最难。今将两月,渐加沉重,只恐多是不济了。”赵婆听罢,摇着头道:“古怪,古怪,这病体应了一句话道:‘心病还将心药医。’我是个不识字的郎中,不诊脉的医士。”附耳低言道:“佛爷,你这症候,有一个阴人缠扰,故此日轻夜重。若要病痊,除非服那一贴药才好哩。我这猜何如,快对我讲。待我替你寻这个胡子郎中。”钟守净道:“休得取笑。”赵蜜嘴道:“取笑取笑,各人肚里心照。佛爷体要瞒我。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我当初丈夫初殁,得一奇疾,与你贵恙不差分毫。病了半年,恹恹将绝,毕竟也去寻了一条活路,救得性命。我赵婆不是夸口说,凭你说风情,作说客,结姻亲,做买卖,踢天弄地,架虚造谎,天下疑难的事经我手,不怕他不成。自有千般本事,只是手中没了钱,被人鄙贱,故此动掉不得。一向承住持爷厚意,贺钱送米,不知受了多少深思,未有丝毫报答。设若用着老身,虽生人头、活人胆,也会取将来。”
钟守净满腔心事,被赵婆一言道着,点醒了念头,心里热杂杂的,把嘴一呶,叫行童点茶。行童自去厨房里烧茶去了。
钟守净起身,关上房门,红着脸,将赵婆纳在交椅上,双膝跪下。赵婆失惊道:“我的爷老子,我只可请医,年纪老了,做不得医人了。”慌忙双手扶起钟寺净来。守净道:“待小僧拜了干娘,然后敢讲。”赵蜜嘴笑道:“休要如此。尊体不健,有话但讲,果有着得力处,无不尽心。事成之后,拜亦未迟。
“把钟守净拖起来,纳在椅上。守净道:“适才干娘所说,句句钻着我的心,如今瞒不过了。正月十三那日在东厅里,和一伙道友正讲佛法,只见一个女人,立在人丛后听讲。生得十分美貌,粉腻腻一个俏脸儿笋纤纤一双玉手儿,身材窈窕,性格温柔。那一双翘尖尖小脚儿,更是爱杀人,俨然活观音出现。
临去时频以秋波送情,一时心动难制,这也只索罢了。过了两日,正值元宵之夜,我见今年灯盛,随着一个行童,到大街三市看玩。不想回来夜深,抄路打从后墙小巷里过,忽见这个冤家,立在门首竹帘边看月。我已走过了,心中不舍,以借灯为由,回步在帘外细看半晌,月下更是俊俏得紧。回到寺中,越发难过,一夜睡不着。捱到五更,方才合眼,梦见冤家来寺许愿。讲道:‘我是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头贝尾王点污,出沉帝主为丈夫。’我不解其意,诱到房中调戏他,正在妙处,被一个红脸头陀瞧破,闹将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耿耿不乐。自此得病,直到于今,不知他梦中四句是何解说。小僧也不思量这块天鹅肉吃,只求得见一面,讲句知心话儿,死也甘心。”赵蜜嘴听罢,瞑着眼道:“好个出家人,要思量干这没天理的勾当。我若替你图谋,连老身也要落阿鼻地狱。快体指望,老身那里耐烦管这等闲事,撤开撒开!”抽身就走。钟守净慌了,将衣袖一把扯住,哀求道:“妈妈,你方才说的十能九会,许了小僧,故诉衷肠。你若不许小僧时,小僧也不敢央烦干娘了。若恁地变卦,真真害杀我也。”赵蜜嘴笑道:“且不要慌,我假唬你一唬,就如此慌慌张张。若要与那活儿成就时,他必有许多做作,或打或骂,假怒佯嗔,都是有的。像你这样胆怯,怎能成事?自古说:色胆大如天。若要干这事,须是胆包着身方才好。我已思量定了,这女人宿缘有在,梦中那四句话,正合着这个人。住持与他前缘宿分,故此梦里泄漏真情。”
钟守净见他说话有些来历,连忙跪下求告道:“干娘,你且猜是兀谁,待小僧快活则个。若果有门路,我小僧可是辜负干娘的人?”赵婆搀起道:“我是猜诗谜的惯家。你若叫别人猜,十年也猜不出,须是我一猜就着。他梦中对你道:‘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这两句是拆白的话,讲出他那姓来。田中有稻是禾字,侧半初是侧边加半个初字,人下小小是囗字,凑完成却不是个黎字?他与你讲道他姓黎。”钟守净点头道:“是了,是了。后两句如何解?”赵婆道:“后两句是他的小名。寒头贝尾是个赛字,王字污一点是个玉字。他小名唤做赛玉。出沉者,沉字出一出头。帝主者,人之王也。
他讲沈全是他的丈夫。住持爷,你这般聪明,如何不省得?”
钟守净听罢,拍手突将起来道:“原来如此。你真是个活神仙,若是读书,赛过聪明男子。是便是了,不知这小巷里竹帘中的那人,果是沈全妻子黎赛玉么?干娘密为之计,救拔小僧,倘得事谐,必有重谢。”赵蜜嘴道:“佛爷讲那里话。老身平日受了多多少少恩惠,些须小事,反讲起酬谢来。这墙外小巷中,果是沈全家,他妻名为黎赛玉。但请宽心调养,待贵体平复,方可行得。此一节事,托在老身,不怕不成。只一件,性急不得,缓缓图之,自然到手。”钟寺净道:“这黎赛玉,只怕干娘不曾与他相识。”赵蜜嘴道:“老身昔日曾替他家换些珠翠,如今许久不曾相会。这女人的父亲叫做黎钵头,一生本分,家里亦颇过得。生下这个女儿,嫁与沈郎为妻。沈郎出身到也好的,不想是个蛇瘟,不务生理,弄得家业凋零。亏这女人做得一手好针线,赚些钱米养活丈夫,虽在不足之中,却也不见有甚闲话。俗语道得好:‘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男子人性,妇人水性,须用些精细工夫,慢慢抟弄他心随意肯。你不知这份风情,要随着性子儿走。也有爱钱喜物的,也有贪酒好色的,也有重人物的,也有听哄骗的,我到其际,随方逐圆,一步步儿生情透路,便是铁石心肠,我这张蜜嘴,一哄就要软了。你也要用些心机,第一来惜不得钱财,二来顾不得面皮,三来论不得工夫。依此三着而行,好事决然成就。”
钟守净听罢,喜不自胜,笑道:“小僧听了干娘这话,不觉病体宽爽了一半,这三件别人须不能,在小僧都依得。我有的是钱,有的是工夫,面皮要老也容易。乞在意早日,不可爽信。”赵蜜嘴道:“你但放心,不必叮嘱。今日天色晚了,老身暂且告回,待静夜再思良策,捱身做事,好歹后一日来覆你。
“说罢起身。钟守净道:“今日本该留于如一饭,只是西房林住持有些夹脑风,不通世务,若知道必生疑忌,因此不敢款留。
有慢干娘,莫怪。”赵蜜嘴道:“我与你怎讲此话,慢慢的有得吃哩。你且宽心睡一觉儿。”打个稽首,相别而去。钟守净随即着一个道人,提了一壶好酒,两盒蔬菜,送到赵尼姑家里去,说:“住持爷送来与老菩萨做夜菜的。”赵蜜嘴收了不题。
却早过了两日,钟守净眼巴巴望这赵婆覆话,自早至晚,并不见他踪影,心里惆怅了一夜。次日巴不得天明,绝侵早起来,着行童悄悄到赵尼姑家里去,分付道:“住持爷立刻等老菩萨讲话,请他就来。”行童到得赵婆门首时,大门兀自未开。
行童叩门,赵婆问:“是谁?”行童道:“是我。”等了半晌,只见赵乾十四蓬着头出来开门。问道:“小官那里来的,清早敲门做甚?”行童答道:“我是妙相寺钟住持爷差来,请老菩萨讲话的。”赵婆儿子听罢,也不做声,自在地上抬了一把乱草,去寻茅厕去了。有诗为证:婆子刁钻不是痴,钟僧须索自寻思。
入门欲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
话说这赵婆故意做作,上身穿了一领破布袄,下把一条旧裙子挂了腰,扶墙摸壁,走将出来。问道:“小官莫非是钟老爷差来的么?”行童应道:“正是。”赵婆道:“请坐,我昨日早间正要煮些粥儿吃了来见住持爷,不期灶下无纸柜中缺米,因此将儿子骂了几句,反被他嚷我一场,饭也没得吃,倒咬了一场大气。饿得眼花,气得头晕,昨日睡了一日,不曾来望得住持爷。小官烦你转达,待老身寻得柴米,践体略略挣扎些,来拜覆住持的话头便了。”有诗为证:利口伶牙,拿班做势。
柴米送来,方能了事。
行童道:“住持爷立等老菩萨讲话,同我到寺中吃早饭去。”赵蜜嘴道:“这个却使不得,成甚体面!况且身子狼狈,寸步也移不动,多分明日来见住持爷,相烦申意。”打发行童国寺。此时钟守净眼巴巴等候回音,忽见行童来到,便问:“赵妈妈怎地不来?”行童将赵婆与儿子争闹,少柴没米的事情说了一遍。钟守净笑道:“这老婆子却也没些转智。既无柴米,何不着人到我这里借掇,却在家里寻闹。“看官听说,赵婆这些做作,正是骗财物的圈套,钟守净那里省悟着。两个道人驮了五斗白米。挑了一担大柴,送到赵婆家里来。这赵婆与儿子,料得钟守净决然着套,都不出去,烧茶专等,果然见两个道人挑柴送米来了。赵婆接了,欢天喜地,陪道人吃茶罢,送出门道:“拜上住持爷,承惠柴米,午后面谢。”道人自去了。
赵蜜嘴午饭后,换了一身衣服,径往妙相寺里来。进得寺门,见那一个挑柴的道人,正在殿上点香。一见赵尼姑来到,丢了香,先进房里通报去了。钟守净分付厨下预先烧好茶伺候。
只听得脚步响,赵婆哈哈地笑入房里来。见了钟守净,连连的打问讯,谢了又谢。钟守净道:“小可的事,何必致谢。且请坐吃茶。”就问:“干娘,你原约昨日来见小僧的,使我悬悬地望了一日,望得眼穿,盼得肠断,好失信人也。”赵婆笑道:“不要提起,只为家里少长没短,呕了一场闹气,践体不快,故此失约。不合又在行童面前老实告诉了,蒙住持爷赐柴赐米,正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暂且收了,再留后报,特来拜谢。
目前贵体比往先好些么?”钟守净道:“贱恙颇觉有一分儿好意,只是心里热焦焦的过不得。前日所求事体,曾有些良策么?”赵婆道:“老身费了一夜神思,设下一条妙计,今日特来商量。”钟守净道:“既有良策,即便施行,小僧无有不依。
“赵婆低声道:“耳目较近,难以言语。”钟守净发付行童出房去了。赵婆将椅子移近前来,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这计何如?”钟守净听罢,跌脚道:“妙!妙!果然是个女张良。”赵婆道:“不要先欢喜。若言容易得,便作等闲看。还须密用心机,到手时方才是稳。”钟守净带笑叫行童换茶,赵婆起身告行。钟守净道:“且坐,小僧有一件粗物相赠。”就在箱里取出一匹茶褐色绝细的绵绸,对赵婆道:“权送与干娘做件衫子穿。”赵婆推辞道:“此绸老身决不敢受。未有寸功,焉受重赏?”钟守净道:“干娘不要嫌轻推却。若收去,小僧心里才安,另有计较。”赵婆接在手里,谢道:“常言讲得好:长者赐,不敢辞。老身只得权收了,后当补报。”作谢而别。
钟守净独坐,思量这赵婆计较,果然有些妙处,越想越有滋味,随着他此计而行。当晚分付厨下道人,磨起一斗糯米粉来,做成豆沙馅子,明早候用。当夜睡不安枕,天未晓,便穿衣起来。着道人买了两个猪腿,将那隔夜磨起的米粉,裹了馅子,做下一盒京圆,蒸熟了,用两个朱红盒子盛着。又取象牙梳子一副,名人诗画、檀香骨子金扇二柄,藏于匣内,使道人挑了,行童引路,送到元宵夜里借点灯的那一家去,分付道:“如此如此。他若不肯收时,不要管他怎的,只出了盒子就走。
行童领了分付,和道人一径到沈全家里来。却好沈全不在家,那妇人坐在轩子内做针指,忽闻帘外声唤,步出看时,见一小厮和道人挑着盒子走入来。赛玉问道:“你两位是何处来的?”行童答道:“我们是妙相寺钟法主差来,有些薄礼奉送。”那妇人道:“妙相寺虽然邻近,日常间未有往来,何故有礼相送?二位莫非差了?”行童道:“大娘子,你记得正月十五夜更深时分,有一位长老同小人来借灯点烛么?”黎赛玉道:“正是。那元宵夜里,长老来借灯,我想着有些像妙相寺里的钟住持,果然是他?”行童道:“那长老正是钟法主。因搅了大娘子府上,心里不安,次日要来拜谢,为染了些小恙,一向失礼。昨日圣上差一员中贵官,责此圆子,赐寺中二位住持。钟住持想那夜搅扰,无可奉谢,特着小子送这几个圣上钦赐的圆子来,与大娘子做点心。望乞笑留。”黎赛玉笑道:“何须住持爷如此费心,这礼物怎好受得?烦二位带转去。”
行童道:“住持说一定要大娘子收的,小人们怎好带得转去。札虽菲薄,到是住持一点敬心。若大娘子不受时,教我们不好回话。”黎赛玉道:“佛门中的东西,难以消受。况且无功受禄,决不敢领。”两下推逊了半日。长儿向前道:“娘,既是钟住持送来的,也是一点敬意,收了待后回礼就是,何必恁般推却。
“黎赛玉笑道:“蠢牛,你省得甚么子!”道人趁口道:“还是这位大哥讲得有理。”行童把眼一瞅,道人即将盒子递与长儿。长儿接了,顺手倒在桌上,就抢一个圆子,丢在口里吃。
黎赛玉再欲推托时,行童又将这猪腿也出放桌上。道人接了空盒,先挑出门。行童开了拜匣,将金扇、牙梳放于针线筐里,三五步也跳出门去了。黎赛玉勉强收了道:“有劳二位,多拜上住持爷,另日奉谢。”行童和道人回寺而来。钟守净倚门痴痴的专等回话,见行童回来,忙问何如。行重把初时推却,次后收留的话说了,钟守净不胜之喜,即着行童通知赵尼姑去了。
话休絮烦。却说黎赛玉虽然收了这些礼物,他是个伶俐的人,有些瞧科,终是不安,也不去收拾,就放在桌上,心内自想自猜。不多时,丈夫回来了,进得门,见桌上放着两个猪腿,又有许多圆子,筐篮上金扇、牙梳,惊讶道:“此物何来?”
黎赛玉道:“我不讲,你不知道,也是没要紧的事。正月元宵夜间,我在门首看月耍子,见一和尚同一个小厮,行过我门首。
偶然灯笼黑了,问我借灯点烛。原来就是妙相寺里钟住持。他道打搅了我们,今日特送这些礼来相谢。我再三不肯收,被行童定要放在这里。我正等你回来计较。”沈全笑道:“有甚计较?他好意送礼物来,反怪他不成?只顾收下吃了再处。这和尚到也是知趣的,正为雪里送炭。我昨晚到今午时,点了一日肚灯,早上出来寻相识借钱,捱破面皮,并无一人肯借,只得空手回来。今放着许多现成之物,不讨自来,不吃待怎地!俗言说得好,看了米囤到饿死?长儿,快烧起锅来煮猪腿,先将圆子来点饥。”黎赛玉见丈夫如此说,心下也放宽了。
沈全看了肩上诗画,十分欢喜。正在夸羡之际,只听得帘外有人咳嗽。赛玉门眼里张望,见是赵婆,忙迎出来笑道:“老妈妈,许久不来寒舍要耍,今日甚风吹得到此?”赵婆道:“一向穷忙,不得工夫望你。今日因便,特来相拜。大娘子,你近日好么?”黎赛玉道:“有甚么好?日用不敷,苦守薄命。妈妈,你到更觉清健了。”赵婆道:“儿子没挣扎,终日淘气,怎得清健?今有一串上好滚圆雪白珠子,是一宦家侍妾,央我货卖几百贯钱钞。我想起大娘子是识货的,故特来问一声。
或要时,倒也便宜。”黎赛玉道:“苦也,那得闲钱,换这珠王受用。妈妈,你不知我家艰苦,只看我身面上,布草兀自不充,焉能够想这富贵的道路?”赵婆道:“大娘子又来太谦了。你是不要他用,若要时,打甚么紧?”黎赛玉道:“恁般光景,今生休要指望。”赵婆道:“青春年少家,体讲这话,大官人发迹时,正要受用哩。”黎赛玉笑道:“莫想这地步。
“
赵婆即起身道:“大娘子既不要,老身告别,另日再来看你。”黎赛玉道:“且请坐,用几个点心了去。”赵婆道:“不消了。”黎赛玉道:“又不是为你买的,有现成的在此。不嫌时,便吃几个何妨。”赵婆道:“大娘子恁地讲时,只得吃了去。”长儿用盘托出圆子来,赵婆接上手,吃了两个,问道:“这圆子是何处买的?恁般细腻好吃。”黎赛玉笑道:“是妙相寺钟住持送的。为元宵夜间问长儿点灯,他道是打搅了我们,今日着道人送两柄金睛,一副象梳,两个猪腿,一盒圆子来相谢。”赵婆道:“天呀,你自不吃,倒先请我吃。这钟和尚莫不就是那正住持钟守净么?”长儿答道:“正是,正是。
“赵婆拍着手道:“这个天杀的和尚,好不富贵,好不受用。
不知怎地结得当今皇帝的缘法,钦赐他许多金银宝贝,封做天下都法主,四海闻名。那一家皇亲不钦敬,那一个仕宦不结交,等闲的和尚,只好比他脚上毫毛,兀谁赶得他上!”黎赛玉笑道:“讲他怎的,这也是宿世修来福分,故今生有这般受用。
“赵婆点头笑道:“大娘子讲得有理。我和你只是前生未曾种得福根,今世里却有许多磨折。如今再不结些善缘,一发堕落了。正谓:人身难再得,作善是根基。”黎赛玉道:“我也晓得,只因手里少了钱,要行行不得的苦。”赵婆道:“不是这等讲。他富贵的,行那富贵的事;我贫穷,干我贫穷的事。比如那修桥砌路,塑佛造殿,这是有钱的所为;我和你行些方便,积些阴德,烧些香,念些佛,听经拜忏,也是修行的道路。还有那千人会,若去得几次,人身不脱。只怕大娘子惧官人拦阻,不肯出去烧香赴会哩。”黎赛玉道:“不怕甚人敢来拦阻,只愁没人引路。况兼年幼,怕惹人笑话,故此一向未敢出门。”
赵婆道:“大娘子旧家儿女,谁敢笑话?古人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临欲回首之际,丈夫儿女也替不得你,怕甚么外人谈讲!下次或遇做佛会时,我来相请,可也去么?”黎赛玉道:“妈妈若肯带挈时,怎地不去?”赵婆又坐了一会,讲笑谈天,作谢出门。自此以后,赵婆时常到沈全家里来,或央黎赛玉补些衣服,做些寿鞋,或是拿绒线来挑花刺绣。不时送些柴米资助,或将酒食来同吃,这都是钟守净的钱财,要赵婆交结他,好引进干事。这黎赛玉夫妻二人,那知赵婆奸计,只道是他好意,甚是感激。赵婆若来时,就如嫡亲父母一般,不离口的亲娘妈妈,冷水也烧做热茶款待。
却又过了月余,早是四月初八日,乃释迦牟尼佛生日。不拘大小庵观寺院,都做盂兰盆大会。当日却是初六,赵婆预先和钟守净计议定了,却到黎赛玉家里来。赛玉烧茶,殷勤相款。
赵婆道:“今日特来相请大娘子去赴佛会哩,不知有工夫去么?
”黎赛玉道:“终日清闲耍子,怎地没工夫?但不知是何处佛会,望妈妈带契则个。”沈全道:“老妈妈又来多事了。做佛会有甚好处?男女混杂,惹是招非的。与我撒开,别寻道路,克劳挈带。”赵婆变了脸,正言作色道:“阿弥陀佛,大官儿讲这等落地狱的话,虚空过往神明,鉴察着你哩!诗佛的罪孽深重。佛偈讲得好:人生将相与公侯,累劫皆从三宝修。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如大官儿生得五官周正,不哑不聋,得这样一个男身,与女人先差五百劫,岂是容易?又配着这等如花似玉、百能百会的一位娘子,皆是前生种成善根,修行得来,今世方能受享。还有些儿修不到处,止是一个平民。若前世修行念佛,结缘种福,苦行精进得到时,今世就做那荣华富贵、福寿双全的人了。你看,又有那贫穷孤苦、残疾夭折的,这都是前世谤佛行凶,不登三宝地,不赴千人会,不修不积,未曾结缘种福,故此今生受苦。少年人正要惜福延寿,不可讲这堕落的话。佛阿佛,大官儿还不知道哩。”
沈全笑道:“自盘古到今,也有修行的,并不曾见何人做佛,空白吃了一世苦。也有作恶的,不曾见谁人落地狱。俗语云‘黑心人倒有马儿骑’,落得快活。老妈妈,据你这般说时,富贵的有金银布施做会,就代代富贵;贫穷的口也糊不来,那得银子布施做会,就代代贫穷。这样看起来,世上人不消争名夺利,只消去做佛会,便世世富贵了。我不信,我不信!人死就罢了,四生六道凭你去投股,有伺报应!”赵婆道:“大官儿,你虽是聪明,那晓得我佛门中的奥妙。比如你们读书的尊孔圣人,道家尊太上老君,我们尊佛,各尊一教。其实三教总是一教,惟有我佛教最大,不生不灭,变化无穷,包得那儒道两教来。盘古皇帝未生,先有我佛出世。太上老君是我佛的化身。就是孔夫子,也是我佛的化身。故此孔夫子也修行,也吃蔬。”沈全大笑道:“老妈妈专会扯谎,孔夫子可是信佛的人么?他为何肯吃蔬修行?”赵婆道:“我贴邻有一学堂,常听得学生读书读道:‘夫子在齐,三月不知肉味。’这不是吃月蔬?又读道:‘斋必变食,饭蔬食饮水。’这不是吃短头蔬,苦行修行?我皈依的师父尝说,愚夫谤佛,犹如醉汉骂人,都是迷而不悟。大官儿放省悟些,不可口孽造罪。”这沈全呵呵地笑起来,跳起身,伸一伸腰,口里道:“妙妙妙,三般俏。
我不管你们闲事。”遂一面走,一面唱出去了。
赵婆也起身要行。赛玉留住道:“老妈妈,不要理这失时的短命,我自与你讲讲儿。”赵婆道:“我怎与这蛇瘟计较。
他男子汉只说得男子汉的话,不知我们做女人的苦处哩。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上看公姑脸嘴,下凭丈夫做主。最可怜我等五漏之体,生男育女,污秽三光,罪孽不校若不生育,老来无靠;身怀六甲,日夜耽忧,及至临盆,死生顷刻。幸而母子团圆,万分之喜,倘有不测,可怜就登时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悠悠入九泉。那时万孽随身,一灵受罪。阎王老子好生利害,查勘孽簿,叫牛头马面叉落血污池里,不得出头。又有那鹰蛇来囋,恶犬来咬,此时丈夫儿女都替不得,好苦楚也。若有钱的,阳间做做功德超度,还有托生日子。如夫主无情,别偕姻眷,不修佛行,这一点阴魂浸在池里,永劫受苦,不得翻身。
皆因不曾在佛地上走过,以致如此。若走过佛地的,虽落池中,无诸苦楚,池里便生莲花接引他托生,不受恶缠了。”
黎赛玉听罢,不觉耸动心肠,眼泪纷纷的滚下来。赵婆道:“大娘子,不必垂泪,若能及早回头念佛,来世便女转男身。
如今四月初八是西方佛祖释迎如来的寿诞。妙相寺年规,大雄宝殿里做会,男女僧俗道众柯止千人。本寺两位法主会议,男女混杂,不当稳便。今年改了旧规,两位住持,各管辖一处。
东首敞厅里是钟住持为主,接引女眷们念佛;西首厅里是林住持为主,接引男客烧香。这规矩甚是有理,省了许多是非。老身在东厅里簿子上写了一个为头的名姓,要我拉请三五十位女眷同去赴会。我想这钟住持是有德行的老爷,行事极有法度,谁敢不服。况且女众们一处儿拜经念佛,极其清净,又没半个闲杂人敢来混扰,故劝大娘子去走一遭,免些罪过。比那小去处,胜过百倍。讲便是这等讲,大娘子你自主意。别人勉强劝去念佛,是没功德的。”黎赛玉道:“恁地时必然去走一遭。
妈妈千万挈我同去,只是不知要多少斋钱?”赵婆道:“斋钱不必在意,都是老身一力包办。今日就要吃蔬净身,初八日起早梳洗,我来接了你同去。切不可二心三意不志诚,反造罪孽。
“黎赛玉道:“念佛是一桩正事,岂有二心三意?只是妈妈须索早来相伴同行。”赵婆道:“不必讲,决然早来同往。”讲罢,相别而去。
黎赛玉到初八日,五更便起来点灯梳洗,一面着长儿煮熟了早饭,预先吃了,只等赵妈妈来就行。不多时听得敲门,赵妈领着几个女伴进到家里,约了同行。黎赛玉穿了一身齐楚衣服,分付长儿晚间寺中来接。和这赵婆一行人,取路往妙相寺来。进了两重山门,果见纷纷人众往来。一应游僧、长老、道人、野老,都寻着男子队里,径到林住持西首禅堂去了;一概尼姑女众,都随着女伴到这钟住持东首厅里来。只因这个佛会,有分教:面壁禅师沉欲海,守贞良妇煽淫风。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述。
毕竟听经后做出甚么勾当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绣闺禅室两心通
淫妇奸僧双愿逐
诗曰:
念佛人图种福田,反为奸秃结良缘。
巧言一片凭婆侩,刺佛千尊赚王仙。
桃浪乍翻津莫问,草庐三顾水成欢。
终须仗得弥陀力,极乐西方在目前。
话说黎赛玉随着赵婆等,同到妙相寺东厅里来,夸不尽禅堂精洁,铺设整齐。这些烧香念佛的女眷,约有三五百人,普同打一问讯就坐。不移时。行童、道人等,捧茶出来。女众们吃茶已罢,道人焚香点烛,上了琉璃,诸佛供桌上都摆列果品蔬食之类。内中有几个为首尼姑,入里面拜请正住持钟法主老爷上坛。敲动云板,行者出来回覆:“奉钟住持爷法旨,道今日盂兰盆大会,佛祖寿诞之辰,本当上坛主行法事,普渡群迷众生,无奈期疾作,心疼不止,难以上坛。令周囗黎、朱班首二长老代行执事。”行者讲罢就去了。又等一会,忽闻钟声响处,细乐齐鸣,众和尚簇拥周囗黎、朱班首二僧出来,女众们一齐稽首。二僧上坛讲经说法,女众一齐念佛,声振天地。诵一卷经,念一起佛、吹打一通乐器,到午时暂歇。吃了午斋,依旧诵经念佛,直到申牌时候化纸散场,就于禅堂、佛堂、敞厅、侧殿,各处摆下斋席。这些念佛的女众。各自寻班逐队,与熟伴儿同坐,你我互相告诉。有说媳妇不孝的。有讲儿子不肖的;这个恨夫主不体贴,那个怨家道甚艰难;或谈妯娌是非,或诉邻居过失。人人嗟命薄,个个叹无缘。不在话下。
且说赵婆和黎赛玉一伙同来女人,坐在侧首佛堂里吃斋。
斋席将阑、见一行童来道:“赵妈妈,钟老爷请你讲一句话,立等就去。”赵婆即随行童往守净房里去了。黎赛玉却无熟伴,冷清清地坐在那里伺候同回。等了一会,不见出来。这些同席女伴们斋毕,俱纷纷的起身散去了,只落下黎赛玉一人在斋堂内。黎赛玉坐立不安,要回家去,又不见长儿来接。等得心焦,又不敢去催逼。看看天色将晚,不见一人来往,心下疑惑不定。
正徘徊嗟怨,忽见赵婆走出来,笑吟吟道:“大娘子等得心焦了,老身进内与钟老爷讲起话来,不觉又是半晌。”黎赛玉问道:“钟住持和妈妈讲甚么要紧的话?教我等得好不耐烦。快快回去罢。”赵婆道:“大娘子且慢着,有一句话要和你商议。
适才钟老爷不为别事,请我进去,只因目今圣上择日做大道场,超度阵亡将士,特宣钟住持主坛。钟住持要做一领簇新的大红川锦袈裟,上面要绣三百六十尊小佛。已备一个缘簿,托我举荐几位女施主,每一位绣佛十尊。绒线金条,钟住持都有,只要施主们出手替他绣一绣,将次绣完一半多了。我想大娘子手段甚高,针指出色,方才在住持面前讲出大名,钟住持这原有一面之识,甚是欢喜。老身斗胆,已书大娘子姓氏在缘簿上了,只不曾押得花字。不知尊意如何?”黎赛玉道:“日前受了钟住持厚礼,常常在心,未曾酬答。今既要绣佛,甚是易事,有何不可。”赵婆道:“既蒙大娘子慨许,还要亲手押个花字才准。”黎赛玉道:“既是妈妈代我上了姓氏,何必押字?”赵婆道:“这钟老爷是个笃实的长老,若没有花押,犹恐不稳。
缘簿上施主们,人人都是有花押的。”黎赛玉道:“花押不难,教人将出簿子来,我押就是。”赵婆道:“房里现成笔砚不去写,却要搬来移去的?我伴你略进去押了花字,即出后门回家,路又近便,却不是好?”黎赛玉应允。
赵婆引路,一同进去。转弯抹角,都是重门小壁,足过了六七进房子,方引入一间小房里。黎赛玉仔细看时,四围尽是鸳鸯板壁,退光黑漆的门扇,门口放一架铁力木嵌太湖石的屏风,正面挂一幅名人山水,侧边挂着四轴行书草字。屏风里一张金漆桌子,堆着经卷书籍,文房四宝、图书册页、多般玩器。
左边傍壁,摆着一带藤穿嵌大理石背的一字交椅。右边铺着一张水磨紫檀万字凉床,铺陈齐整,挂一顶月白色轻罗帐幔,金帐钩桃红帐须。侧首挂着一张七弦古琴,琴边又斜悬着几枝箫管,一口宝剑。上面放着一张雕花描金供桌,侍奉一尊渗金的达摩祖师。面前一对古铜烛台,点着光亮亮两校蜡烛。中间一个蹲狮香炉,口里喷出香馥馥龙涎凤脑来。两傍放着一双紫玉净瓶,插着时鲜花草。这阁里甚是清楚洁净。黎赛玉看了,暗暗称羡道:“好去处,好受用。”当下问道:“妈妈,缘簿在何处?将来押字。”赵婆道:“缘簿叠在经卷里。怎地钟住持老爷还不出来?我去请他相见了,好押花字。”即转身走出门外,随即将门关上,口里道:“省得闲杂人来搅扰。”
黎赛玉坐在椅上,等了半晌,不见赵婆与钟住持出来,心里惊惶。起身推门,门已锁上,却推不开。四面看时,又没门路。叫了几声赵妈妈,并没人答应。正踌橱无计,只听得呀的一声,壁门开处,一个和尚捱身入来,依旧双手将板壁上了,走向前对黎赛玉深深稽首。黎赛玉看时。却正是钟住持,即忙答礼,问道:“赵妈妈却在何处,怎地不见他?”钟守净笑道:“赵干娘有事,自回去了。”黎赛玉道:“住持爷,将那绣佛缘簿来,待我押了花字好回去。”钟守净陪着笑脸儿道:“不要抑甚么花字,只要成全了好事,才放去哩。”黎赛玉道:“既不要写缘簿,黄昏黑夜,留我女人在此何干?”钟守净向前一把搂住,双膝跪下道:“我的亲亲娘,没奈何,救小僧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黎赛玉两手推开,红着脸道:“阿呀,出家人不羞,好做这没天理落地狱的事,成甚模样。我若喊叫起来,你却怎的见人卢钟守净跪在地上笑道:“小僧这阁里,四面都是高墙,莫讲喊叫,便是敲锣擂鼓,兀自没人听得。只求亲娘方便小僧。”黎赛玉怒道:“贼秃真有心机!老狗做成圈套,骗我来此,强求淫欲。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妾身宁死不辱!”钟守净道:“亲娘息怒,容小僧诉禀衷肠。自从正月十三日东厅讲经之际,偶然见了亲娘玉貌,爱慕不禁。亲娘临去之时,又承青盼,小僧愈觉难熬。至十五元宵夜,重蒙厚爱,从此小僧废寝忘餐,得了相思病症。讲不尽黄昏寂寞,白昼凄凉,吃药无功,求神少应,小僧自分多死。今日幸得亲娘降临,可怜见小僧伶仃病体,费尽了万千神思,方得见亲娘一面。若赐片时欢会,救小僧一命,这是莫大的功德。”黎赛玉道:“这个却使不得。我丈夫亦是有名器的,你不要倚势强奸,逼人性命。”钟守净道:“娘子还是真不肯,假不肯?”黎赛玉摇头道:“实是不肯,不要胡缠!”
钟守净立起身来道:“罢罢罢!小僧无福,娘子不肯垂怜,这病越添得重了,终须是死,不如死在娘子跟前罢了。”
即伸手在袜统里摸出一把明晃晃尖刀来,向颈上欲待自刎。黎赛玉看见慌了,即双手抱住道:“痴冤家,怎地要女色到不要了性命?”夺了刀,往地下一掷。钟守净乘势转身,将黎赛玉紧紧搂住道:“亲娘既不容小僧自刎,乞哀怜救济则个。”常言道:妇人水性。黎赛玉被钟守净缠了这一会,又见他少年聪俊,是个富贵有势力的和尚,不觉欲心也动,按捺不住,当下双手亦抱住钟守净,同到床上。正欲脱衣解带,共枕欢娱,黎赛玉猛然腹中绞痛起来,一霎时唇青面紫,手足皆冷。钟守净惊惶无措,抱住道:“我的奶奶,这是甚么缘故?唬死我也。
佛爷保?v,人命关天,怎了,怎了!”赛玉忍着痛,推手道:“不妨,这是我的旧病,速将姜汤我吃。”守净方才心定。忙推开壁门,奔入厨房。取了姜汤,复进阁中来。赛玉呷了数口,转觉腹中作响,一股气从隔上卷至脐下,疼痛不止。钟守净搀扶摹抚,不住的茶汤调理,直至四更将尽,方才疼定。赛玉和衣靠在几上,弄得钟守净神疲力倦,连珠箭的打呵欠,也倚着桌儿睡去了。
顷刻间晨钟声响,遍处鸡鸣。钟守净醒来,搂定黎赛玉道:“我的娘,这会儿玉体好些么?”赛玉道:“好了。”钟守净欢喜,双手捧走赛玉脸儿,在灯下细细看觑,依旧如花似玉,非复病时模样。搂过来亲了数个嘴,一手摸入怀中弄乳,一手替解衣带,复求云雨。赛玉推辞道:“今日断然不可。”守净笑道:“晚上已蒙娘子慨允,脱衣就寝,因病发阻了高兴。今已无恙,正好与小僧一乐,为何又言不可?”赛玉道:“我自幼爱吃冷物,积成一玻每月行经之期,必先腹中绞痛,然后经通。凡经次不忌房事,要成血淋。况住持早晚佛前行动,若秽污了身体,罪过不轻,连我也难逃罪孽。”守净笑道:“我们佛祖是大慈大悲的,那里管这等闲事。”此时钟和尚欲火难禁,兴发如狂。正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一手将赛玉搂住,一手持入裤里。赛玉慌忙推时,也被他摸着那活儿。守净忽失声道:“我的亲亲,为何这等着慌,尿皆溺出来了?”赛玉笑道:“呆和尚,你且将手看一看,可是溺么?”守净伸出看时,满掌鲜血淋漓,心下大骇道:“这是何故,终不然原有血淋病症的?”赛玉道:“适才我与住持讲过,女人家经水,每月通流一次,人人如此。你这只手只索罢了,有一个月点不得香烛,近不得佛像经典哩。”守净一面取汤洗手,一面将元宵夜间之梦讲了一遍,笑道:“我向来恨这个红脸头陀阻住了巫山云雨。大娘子今夜经通,败了一场高兴,只是我和尚福薄,不得消受。”赛玉道:“佳期有日,不必愁烦。”
二人谈讲之间,不觉天色已曙。赛玉猛然省道:“昨早我出来赴会,近晚长儿必来接我,不见空回,我丈夫怎不生疑?
倘问我时,教我如何回答?”钟守净笑道:“娘子放心。小僧和赵干娘计较定妥,方好放胆做事。昨日傍晚,长儿果来接你,被我骗进后边房里,将酒灌醉,扛在床上,将房门锁了。只怕这早晚还未醒哩。你丈夫处晚上我使赵干娘先去讲了,说大娘子和几位女众们在寺里看钟住持上坛放焰口,老身和长儿在那里陪伴,直到明早方回。你自去睡。不消等候。这事已预先调停定了,娘子何必忧虑。”黎赛玉听罢,方才放心。取镜梳洗毕,二人对膝而坐,细谈衷曲。守净道:“荷蒙娘子错爱,小僧感恩无地。今日别去,又不知佳期在于何日?”讲罢潸然泪下。赛玉道:“男子汉好没见识。既有长情,但问赵妈妈求计便是。俟个机会,即可相见,何必如此苦切。”钟守净流泪不止,赛玉再三温存,安慰了一会。
忽听得人叫开门,赛玉已知是赵婆声音,令守净开门。赵婆走入来,哈哈的笑道:“大娘子,住持爷,你两个双贺喜也。
“钟守净道:“多谢干娘作成。”黎赛玉不觉面皮通红,低着头翻书不应。赵婆道:“大娘子许大年纪,还害羞哩。这个何妨?斋僧布施,倒有大功德的。”钟守净道:“干娘休要取笑。
可吃些早饭么?”赵婆道:“早饭不用了,大娘子可作急回家,免被傍人瞧破。”钟守净令行童拿钥匙到后边小房里,叫那长儿来讲话。行童开了门叫长儿时,兀自?J?J酣睡不醒。行童将手摇了几摇,长儿方才醒来。一头伸着腰,口里还道:“好酒,好酒。”行童笑道:“好酒再吃一杯。”长儿起来,睁眼看时,吃了一惊:“我怎的吃醉了,却在这里宿了一夜?娘知道决要打哩。”呆瞪瞪立着。行童道:“不要慌,且随我来,钟老爷唤你讲话。”
长儿跟着行童到小间里来,只见赵婆同娘、钟和尚三个坐在那里。长儿失惊问道:“娘怎地昨夜不回家去?”黎赛玉骂道:“蠢才,你怎的贪这口黄汤,吃得滥醉?亏了住持爷着人扶你进房里睡了。这等长夜,尚兀自不醒,若不着人叫你时,明日也睡得去哩。昨日夜间钟住持做焰口道场,累赵妈妈在此陪伴一夜,不然教我独自黑?q?q怎地回去?”长儿立在侧边,不敢做声。赵婆笑道:“大娘子骂他怎的,我和你左右是念佛看道场耍子,便等他睡睡何妨。只索打点回去,不消絮聒了。
“讲罢,斜着眼看着长儿,把眼一瞅,即起身走出阁子外。长儿会意,即随出门外来。赵婆衣袖里摸出个纸包儿递与长儿,轻轻的道:“钟住持讲你老实至诚,日后有抬举你处。因见你衣裳褴褛,与这三钱银子做件袄子穿。回家去大官人问时,只随着娘的口讲便了。”长儿接了银包,口中不讲,心下思量道:“这钟住持为甚的昨日灌我醉了,今日又有银子与我?必有缘故。该不与娘有甚么不伶俐的勾当么?且收他银子,再做道理。”答应道:“我理会得。”二人复身到阁子来。桌上又摆下点心茶果,因恐赛玉脸红,不敢用酒,钟守净陪着赵婆、黎赛玉同坐吃茶,长儿也吃些点心。黎赛玉即起身辞谢钟守净告回,守净欲留不敢留,欲别不忍别,一步步掩泪送出阁子门外。
黎赛玉亦有留恋之情,因碍长儿在前,勉强忍泪道:“请住持爷自便,不劳送了。”钟守净怕人看破,只得包着两眼珠泪回步,怏怏而别。有诗为证:情投爱笃两留连,顷刻分离意黯然。
郁结相思多少恨,低头含泪间无言。
黎赛玉同赵婆、长儿径出后门,悄悄穿小巷而回,却值沈全坐在门首,看见浑家回来,进得门即问道:“昨日念佛,怎的晚上不回,直念到今日这时候才来?少年女眷被人谈论,成何体面?”黎赛玉笑道:“昨晚道场圆满,正要回来,女众们都劝我道:‘千难万难出来一次,夜间钟法上放焰口超度众生,极有功德,怎的不看看去?’因此在寺里念了这一夜佛。却有甚事谈论?”赵婆接口道:“谈论他娘的鸟!寺里多少妙年女伴,在那里做会看道场,偏你有人谈论?终不成我老身也在那里打和尚?大娘子不要理他。我晓得你熬了这一夜,精神困倦,且去睡睡儿,不要淘气。”沈全听罢,呵呵大笑,自走出街上闲耍去了。黎赛玉送赵婆到门首,自去房里寻睡。
这赵婆别了赛玉,复转身取路,又到妙相寺钟守净禅房里来,只见钟守净坐在禅椅上打瞌睡。但见:四体浑无力,昏昏常似梦中;面上失了神,处处可为卧榻。
腰酸腿软,低着头微露眼睛;骨痛筋麻,开半口斜流津唾。鼾声不作,原来睡思正浓;两手低垂,无奈精神疲倦。赵婆走近前,悄悄道:“住持爷,好睡也。”钟守净惊醒,开眼看时,却是赵婆,忙起身声喏道:“言谢干娘费心无息可报。”赵婆笑道:“老身此计,果然百发百中。住持爷怎地谢我?”钟守净道:“感承干娘妙计,小僧自当重谢。但夜来好事将成,谁料又成画饼,空费了干娘一片心机。”赵婆道:“怎地讲来?
沈娘子在你房中一夜,不知受了多少摩弄。和尚们手段,老身平素知道的。咦,住持爷,你好受用,却又来讲鬼话了。”守净道:“干娘跟前,小僧焉敢调谎。昨晚干娘去后,小僧径入阁中,那些温存风脸不必讲得,直至乌江自刎,方得玉人回心,将我抱祝那一时,小僧的魄灵不知飞在何处去了。”赵婆笑道:“妙呵,后来怎地作乐?”守净叹口气道:“不要讲起,有何乐处!刚刚上床,谁期平地风波,那人突然肚中作痛,面青唇紫,十分危迫。小僧服事,慌了一夜,不得着枕,直至天明方才平复。意欲求欢,那人讲行甚么经,决意不允。小僧无奈,只得罢了。你道晦鸟气么?随后干娘已到。小僧这会子觉贱体不快,莫非旧病又发作了。”赵婆摇头道:“不信,不信。
猫儿见腥,无有不吞。我为住持爷用尽了机神,千难万难勾搭得他到这里,怎么就轻轻地放过了?老身只要你事成,不是那苍蝇见血的馋眼。谢与不谢,出乎住持一点本心,为何将这隔靴挠痒的话来班门弄斧?”钟守净气得满面通红道:“干娘讲这话,教我有屈难伸。委实和那人不曾沾身,如一字虚谎,小僧落拔舌地狱,万劫不得超生。”赵婆笑道:“阿弥陀佛,何必立这样香。只是住持爷忒也软弱,你两手又不是疯瘫的,他的又不是铁皮包着的,为何不曾到手?我想那沈娘子是一个人尖儿,他到此地步,无可解救,故假妆病发脱身而去。咳咳,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可惜这个好机会错过了,下次怎生能够?”
守净听了,懊恨无及,跳起身叹道:“罢罢罢,留此性命何用!”对柱上一头撞去。赵婆两手扯住,劝道:“住持爷怎地这等性急?啊呀,头皮也撞破了,什么要紧!”守净道:“玉人已去,后会难期,恁的福薄,不如死休。”赵婆道:“一宿姻缘,皆是前生注定,不可性急。慢就是快。适才老身自是取笑,怎么住持爷就认起真来?俗言道:‘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随你卖杀乖,也出不得我老娘手里。住持不必心焦。”钟守净回嗔作喜道:“若得干娘如此,小僧感恩不荆但那人乖觉,不肯复上钩来了,如之奈何?”赵婆道:“不难。
云里千条路,云外路无数。除了死法。另有活法。凭着我老身一张口,管教他复上钓鱼钩。只是一件,住持爷惜不得破费,方能好事回成。”守净道:“钱财小僧尽有,恁凭干娘调度。
“赵婆道:“可有甚么首饰么?”守净道:“有,有。目今打得一枚金簪,做就数件袄子,要送与老母的。干娘要用,任从拿去。”赵婆道:“我若自用,就是起发你了,我如何要?这簪子自有用处。”守净欢喜无限,忙取簪子,送与赵婆道:“感干娘厚恩,决不忘报。”赵婆指着金簪道:“这一件东西,又是一个冰人了。住持爷宽心安睡,耳听好消息。”讲罢,作别而去。
再说黎赛玉直睡至午后方起,做着针指,心里暗想:“这钟和尚温柔布腼腆,十分情爱,便与他往来,谅不负心。”自此以后。眠思梦想,只是念着钟和尚。隔了数日,忽见赵婆来到,赛玉迎进轩子里坐下,叫长儿厨下烧茶。赵婆道:“大官儿何处去了?”赛玉道:“不过在外厢闲耍。”赵婆附耳道:“钟住持念大娘子情意,甚是感激,浼老身特来作谢。”赛玉笑道:“谢妈妈作成,几乎露出丑来。羞答答还讲他怎的。”
赵婆也笑道:“和尚房里睡了一夜,丑也丑不去了。委实那夜怎地行事,可与我讲。”赛玉道:“小钟毕竟对妈妈讲来。何必问我。”赵婆道:“不要提起。那脓包一味的长吁短叹,怨恨啼哭,我那里有气力问他,特来问你。”赛玉道:“那晚妈妈进去久了,我正等得不耐烦,忽见壁门里小钟钻将出来,将我搂住,被我变起脸来,一顿抢白,抵死不从。妈妈,你道天下有这样不要性命的呆和尚,袜统中抽出一把利刀,就欲自刎,惊得我魂不附体,将刀夺了。他反把我抱住,苦死胡缠。此时无计可施,幸得救星又到。”赵婆道:“敢是有人冲破了?”
赛玉道:“不是人来,却是我的病来,一时间经水大至,幸得全璧而返。”赵婆笑道:“真人面前讲假话。如今钟和尚还俗了,习成一样手艺,做了染博士。”赛玉道:“为何做了染博士?”赵婆道:“他不做染匠,何故指手都是红的?”引得赛玉嘻嘻大笑。
赵婆袖中取出簪儿送与赛玉道:“这根簪子样范好么?大娘子是识货的,可值几换?”赛玉看了道:“真是赤金,样式更好,多分也要十倍之价。”赵婆道:“好眼睛,估得不差。
大娘子用得着,买了罢。”赛玉道:“阿弥陀佛,那有家计买这般首饰,除非将我身子去卖。”赵婆大笑起来道:“我自说要。这是你心上人浼我送来的,可收了戴在髻子上,也显他一团美情。”赛玉推辞不受。赵婆道:“金扇、梳子也都收了,何必假惺惺?大娘子以后倒不须恁的做作。”赛玉收了,笑道:“钟住持有甚么话讲?”赵婆道:“要知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大娘子是个聪明的人,何必细讲?”赛玉道:“妈妈跟前,焉敢卖乖。他既有我情,我岂无他意?目今十九日是我外祖寿诞,我打发蛇瘟去贺寿,喜得路远,次日方回,那夜可教小钟来我家相会。”赵婆道:“娘子若肯如此,一生受用不尽,切莫失约误事。”赛玉道:“一言既出,岂有变更。”留住赵婆吃饭,相别而去。
赵婆入寺,将此话覆知钟守净。守净听了抓耳挠头,喜得发疯,昼夜悬悬盼望佳期。央赵婆探听消息,果然沈全被妻子撺掇,十九日早上整备盒礼,出城贺寿去了。赵婆预先两下照会定了。当晚钟守净对行童来真讲知此事,分付:“如此伺候。
不可泄漏风声。日后有抬举你处。”来真应诺。至更尽,守净头戴一顶纱巾,身穿一领石青绮罗道袍,悄悄出了后门,径到沈全家里来。轻轻将门弹了三下,赛玉亲自开门迎进,两个叙礼携手,同入轩子内坐定。赛玉谢道:“蒙惠厚礼,何以克当。
“守净道:“些须薄礼,聊表寸心。自从娘子相别,自分后会无期,何幸今宵灯下重逢,恍惚还疑是梦。”赛玉道:“感住持不嫌丑陋,过蒙锗爱,但恐恩情一时容易,久处为难。向后不忘今日,妾身死而无怨。”守净双膝跪下,对灯立誓道:“燃灯佛祖、护法韦驼爷爷作证,弟子守净若负了沈娘深思,异日必死于刀剑水火之下。”赛玉扶起道:“奴自戏言,兄何设此大誓。”只见长儿走出来,对娘轻轻讲了几句,赛玉就请守净登楼,二人对席促膝而坐。赛玉露纤纤玉指,举起杯儿来,将衫袖拂拭洁净,满斟佳酝,敬与守净。守净接了,放在桌上,另取杯筛酒回敬赛玉。赛玉接酒,一饮而荆守净停杯不饮,赛玉道:“哥哥为何不饮?”守净道:“小弟自幼出家,荤酒未曾破戒。”赛玉笑道:“荤且莫破,这谈酒便酌一杯何妨?
“守净坚辞不饮,赛玉令长儿烹茶相款。二人细谈往事,欢笑不胜。赛玉自斟自酌,吃了十数杯,渐渐脸晕桃花,分外风情可爱。有诗为证:从来倾国最撩人,故把妖颜摄魄魂。
醉后海棠轻带雨,无由采得一枝春。
黎赛玉酒已微醺,欲心萌动,显出那妖娆态度。星眼含娇,酥胸半露,起身剔灯,就将身坐在守净膝上。右手搂定守净颈子,右手举壶斟酒,自先呷了半杯,将剩酒奉与守净道:“哥哥请此半杯,以表奴家敬意。”此时钟守净神魂飘荡,张主不定,再欲推托,不觉唇已接杯,被赛玉顺手一倾,咽的倾下咽喉去了。赛玉又斟一杯相劝,守净道:“吃下酒去,心里如火烧一般,这一杯不敢饮了,多谢美情。”赛玉将酒自饮了半杯,与守净亲嘴,吐在守净口中。守净接了酒,闻得脂香,不得不咽下去,一连被赛玉口哺口的度了数杯。两个搂抱顽耍了一会,守净道:“小弟一时头晕,乞贤妹见怜,可睡了罢。”赛玉道:“你且请先睡,待我洗澡即来奉陪。”此时天色炎热,守净卸了衣巾,赤身卧于床上。赛玉叫长儿提浴盆上楼,倾了汤,发付长儿厨房收拾去了。赛玉浴罢,掀开帐幔,和守净并头而睡。乘着酒兴,正欲倒凤颠鸾,不期钟和尚初开酒戒,勉强吃了几杯,酩酊大醉,只见他沉沉睡去,推摇不醒。赛玉无奈,唧唧哝哝骂了几句:“没福分的贼秃,不知趣的和尚。”也渐觉酒意融融,身子困倦,将欲蒙?o睡去。
此时正是三更,忽听得街上喊叫有火,失惊跳起来,开眼一看,满室通红,原来是隔邻王凹鼻家失火。这凹鼻性极好酒,醉后回来,浑家已先睡了,凹鼻失忘灭灯,和衣睡倒楼下,灯花落在草里,一时火起。街坊上鼎沸起来,赛玉急急推摇叫钟住持:“间壁有火。快快起来。”守净含糊应了,又复睡着。
赛玉十分着急,顾不得私情恩爱,将守净左臂上着实咬下一口,守净负疼惊醒。只见火光透壁,守净惊酥床上,不能动身,口里还叫行童、道人快来救火。赛玉忙扯道:“活冤家,这不是寺里,快走,快走!”钟守净方才醒悟,跃起身,披衣逃命,乱慌慌的滚下楼去,开了大门,一溜烟走了。有诗为证:可怪邻家不徙薪,致令荧惑肆威神。
假饶避得茶毗祸,灭却燃灯拜世尊。
话说这王凹鼻家失火,幸巡更军车、地方人等,打进门去,救灭了火,将王凹鼻一索子锁了,送入本县去了不题。
且说钟和尚被火惊得心胆皆颤,光着头跑出沈全门外,将道袍袖子速了光头,飞也似奔回寺来,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
急忙忙推开后门,奔将入去,不提防黑影里一个人劈头撞将出来,见了钟和尚遮着头脸不认得,大声喊叫:“有贼!有贼!
“将钟守净劈胸揪祝钟寺净是个惊慌奔路的人,喘吁吁气做一团,一时不能言语,两个扭做一块,滚倒地上。当夜林澹然和合寺僧人因墙后有火,都起来看视,忽又听得喊叫有贼,点了火把,一同抢出后园来,却是矮道人将钟守净捺倒在地,众皆失惊。原来这道人姓古名渎,因他生得矮小,众人都叫他做“秤砣”。为人本分勤谨,只是性子倔强。当时因着火,赶出后围,见了守净,错认是贼,扭结不放。林长老喝开秤砣,将钟守净搀起。一个和尚揪了古渎耳朵,同进方丈,细问其故。
钟守净扯谎道:“适才为墙外有火,亲自开门去看,不知甚么物件,吹入眼内,眯了眼,疼痛难禁,故将袍袖掩面。谁想这狗才撞出来,不分皂白,将我结扭做贼。仔细思量,实为可恼。
“众僧嚷道:“这矮杀才无状,吊起来打他三五十杖,细问他住持爷可是贼么!”林澹然笑道:“不然,黑夜之中那里认得。此为失误,非是犯上,饶他打,但罚汲水一月罢了。”守净自知心病,乘机道:“林老爷讲方便,恕了他罢。”秤砣咕哝道:“古怪,钟老爷未尝破戒,为何口里喷出酒气来?实是蹊跷。”众僧听得,慌忙喝出门外,簇拥守净回房,各自歇息。
钟守净叹息了半夜,次早令来真接赵蜜嘴来,备细告诉一番。赵婆宽慰道:“好事多磨,自古如此。住持爷请宽心,这一节事在我身上,包你完就。”守净道:“没奈何,再烦干娘撮合,重续姻缘,早图密约,誓当衔结。”赵婆道:“且祝我想昨夜光景,寺僧岂不生疑?再仓卒行事,反为不美。今有一计在此,住持依我,决然圆就。”守净道:“干娘分付,无有不从。”赵婆道:“五月十三是我先夫七旬生忌,老身措办香烛之资,烦住持爷做些功德超度他,就里延接亲邻女众们拜忏,沈娘子也邀他来,那时任凭住持爷做作,岂不是一举两得?”
守净大悦,笑道:“那日道场之费,都是小僧包办,不要干娘破一文钱。只要期得定,打点行事便了。”赵婆道:“如此多谢住持爷破费了,老身临期再来相会。”讲罢,相别自回。
再说黎赛玉那夜被人惊走了钟守净,心下不乐,见桌上放着纱巾,拿起来扯得粉碎,就在灯上烧毁了。自此郁郁不乐,旧病复发,一连数日不起。直至端阳,方离卧榻,起来梳洗,整备酒肴、角黍,请赵蜜嘴同过佳节,排遣闷怀。赵婆进得门来,即对赛玉丢了眼色,赛玉会意。夫妻二人一同坐下,举杯劝酒。赵婆停杯道:“老身每来扰闹,未曾有一毫答礼,欲屈大娘子舍下一叙,奈蜗居陋室,不敢仰攀。今月十三日是亡夫七旬忌日,委曲措置得数两银子,送与钟住持包做道场,请十数个女道门拜忏,欲屈大娘子素斋,望乞同去甚好。”赛玉道:“妈妈见招,本该相陪同往,但少年妇女穿庵入寺,甚为不便,故此不敢奉陪。”赵婆笑道:“这般说时,我那乾十四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讲的话倒也中听。”沈全道:“令郎讲甚话来?”赵婆道:“我昨晚和他商议,接大娘子寺中一住,他阻我不要来接,我问他为何,他道:‘如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谁肯冷灶中发火?我们穷得这副嘴脸,那个与你往来?劝君休结高头壁,我若无钱也不亲。’今大娘子不肯光顾,果应其言。”赛玉道:“妈妈休如此讲,是罪我的话了,怎当得起?”沈全笑道:“承妈妈相招,你便去走一遭,只是傍晚即回,不可耽搁。”赵婆大喜道:“还是大官人有趣,大娘子切莫推托。”赛玉见丈夫肯了,连忙应允。至晚,赵婆作别而去,两下暗通关节定了。
至十三日,沈全备办两个蔬食盒子,令长儿挑了,打发浑家同赵婆等进妙相寺来。钟守净已在禅堂内铺设齐整,令本房心腹僧六众诵经拜忏。赵婆等同声和佛拜忏,照常斋供,不必细讲。申牌时分,道场将散,黎赛玉忽然叫声头痛,渐渐坐立不住,起身作别先回。赵婆假意款留,烦恼道:“这怎么好,难得大娘子随喜,偏遇尊体有恙,斋也不曾用得,先去了,另日作东补礼。”赛玉道:“长儿又不在此,烦妈妈送我回去。
“赵婆道:“我陪你从后门去,也省得走几步。”赛玉和众尼作别,扶着赵婆肩膊,一步步捱出禅堂,穿过侧门,从小路周折行至阁前,钟守净笑脸相迎,携手同入。赵婆言道:“这回稳取得荆州,莫忘我黄忠老将。少刻就来暖房贺喜。”讲罢,转身出外去了。二人笑吟吟将门儿掩上,同入罗帏,两酬心愿。
有《西江月》为证:
守净色中饿鬼,黎娘欢喜冤家。两人不必自嗟呀,从此彩鸾同跨。一任翻云覆雨,何妨恋酒贪花。胭脂韶粉染袈裟,败坏门风不怕。
当时钟守净、黎赛玉两人交合之际,说不尽绸缪态度,正谓干柴逢烈火,久旱遇甘霖。这钟守净是未经女色的长老,那黎赛玉是好风流的妇人,直至力倦神疲,方得云收雨散。二人整衣而起,守净道:“承亲娘盛情,得谐枕席之欢,若得朝暮相亲,小僧虽死无恨。”赛玉道:“朝朝暮暮,妾之深愿。但寺中僧众繁杂,邻舍耳目切近,倘频相往来,难保不露风声,或惹祸端,悔恨无及。此事还求赵妈妈另作良策,方保久长欢乐。”守净道:“亲娘良言,字字金玉。”说话未毕,赵婆已到,推开门催促道:“天色将暮,大娘子作急行动,我送你回家,然后来化纸送圣。”赛玉别了守净,同赵婆踅出小弄,悄地出后门回去了。赵婆复入寺中,候道场完毕,陪女众晚斋散讫。
数日后,赵婆闯入钟守净禅房,守净款留赵婆,提起日前许谢之言。守净道:“感承干娘妙计,小僧得遂此愿,已铭心刻骨,不敢有忘。只是还有一件,片时之乐,终不畅意。干娘没奈何,怎的再设一个计策儿,使我两人得长久欢乐,那时并酬重礼。”赵婆笑道:“也罢,你讲将甚物讲我?讲得开,我自又有妙计。”钟守净即开箱取出一锭雪花白银,约有十余两,双手递与赵婆道:“些少薄礼,先送与干娘买果子吃,待计就之时,再容后补。”赵婆见了这一锭银子,心花也是开的,满脸堆落笑来,假推辞道:“老身自是取笑,怎收得住持银两?
“钟守净道:“干娘不要推却了,只管收下。但有妙计,便见美情。”赵婆道:“住持爷如此讲时,只得收了。就是这一段事情,不必住持讲得,老身一向也思量在心里,图个久长之计,方见手段。算起来却也不难,只有一桩儿碍手,故此尚费踌躇。
“钟守净道:“却是甚事碍手?小僧力量可办,亦是容易。”
赵婆拍着手道:“容易,容易,略差些儿遮蔽。若得这路通时,可保百年欢会。”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海底捉金龙。
毕竟赵婆说出甚么碍手的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信婆唆沈全逃难
全友谊澹然直言
诗曰:
五戒之中色是矛,愚僧何事喜绸缪,
情轻结发生离别,爱重沙门反作逑。
俊逸小童传信息,真诚君子献嘉猷。
奸淫不识良言好,计密烟花暗结仇。
话说钟和尚求赵尼姑设计,赵婆道:“天台须有路,桃源可问津。你要长久快乐,有何难处!”这钟守净听了,喜不自胜,双手揉着光头,笑嘻嘻的道:“我的干娘,委实是甚么路数,博得这长久欢娱?此计若成,你便是我重生父母。”赵婆指着墙外道:“这沈全住宅,正在住持爷墙外东首小巷里。我时常用心看来,与你这禅房止隔着一重土墙与墙外这所空房子,就是沈全家里了。若怎生买得这一所房子,墙上开了个方便门儿,就通得黎赛玉家,任意可以往来,朝欢暮乐,有何阻碍!只是这房子,恐一时难入手,故此狐疑。”钟守净道:“这房子却是兀谁的?我也忘了。”赵婆道:“若讲起这个人,住持爷也有些眉皱。他是当朝皇上第一个宠臣侍御王珙。此人最是贪婪鄙啬,谁敢惹他。”钟守净道:“这房子是王侍御自居的,还是赁与人住?”赵婆道:“住持爷真是个不理闲事的人。墙外这一所小小厅楼,王侍御怎地自住得,向来租与人居。
因有鬼魅,来住的便搬了去,故此常是空的。无人敢祝”钟守净笑道:“恁地时却也容易,小僧自有处置。只有一说,这沈全终日在家守着老婆,又不出外,纵然用计得了这房子,怎地能彀与他长久欢娱?”赵婆道:“若说这沈全,又好计较了。他混名叫做蛇瘟,只图自在食用,并无半点经营,今正在不足之中。老身用些嘴沫,假意劝他生理,他必回说无资本,难以行营。住持爷多少破几两银子,待我打发他出外经商,那时要早要晚,任从取乐,有何不可?”有诗为证:红粉多情郎有意,暗中惟把蛇瘟忌。
堪嗟好色少机谋,算来不若贪财计。
钟守净听罢,摇着头喝采道:“干娘,你真有意思,我枉自聪明半世,到此处便摆拨不来。干娘在意者,若得恁地全美,干娘送终之具,都在小僧身上。”赵婆笑道:“如此饕餐住持爷了,须看手段还钱。“告辞而去。钟守净不出门,在禅房中将息。
倏忽又过了数日。看官,你道天下有这般凑巧的事:当日乃是六月朔日,王传御为夫人病痊,亲自乘轿责香烛至妙相寺还愿。先着于办通报,管门道人忙到里面报说:“侍御王爷来还香愿,请老爷迎接,有帖在此。”守净展开帖子看了,心下暗喜,忙整衣冠出迎,叙礼邀入方丈待茶。焚香点烛,对佛忏悔酬愿毕,王侍御送了礼物要行,钟守净一片巧言,苦死留住吃斋。王珙见他意思殷勤,只得到禅堂坐下,铺设斋席,十分齐整。二人吃斋,闲谈今古,钟守净满面春风,一味足恭馅谀。
这王珙是个好趋承的,见钟守净如此款待,言语相投,心中甚喜。钟守净将手指着东厢道:“墙外那一所厅楼,闻说是老大人贵产,果然否?”王珙道:“果是学生薄业,住持何以问及?”
钟守净笑道:“有一异事,小僧怀疑数日,今喜驾临,故敢动问。”王珙问:“有何异事?”钟守净道:“贫僧于四月初八日,释迦如来圣诞,设盂兰盆大会。夜半会散,小僧禅定,见一金甲神,手持柬帖,与小僧道:‘本寺伽蓝传示尔六句偈语,尔宜用心。’偈云:‘王公之宅,邻于垣墙。内有冤魅,潜生火殃。预宜防避,毋轻传扬。’小僧看罢,梦里双手扯住金甲神,求他免祸。金甲神道:‘不必怆惶,只看柬帖后面便是。’小僧急看后面时,又有两句道:‘欲攘此难,改为佛堂。
‘小僧再欲问之,被金甲神一推而觉。心下忧疑,着人问那墙外房子,说是老大人贵产,又是空的,不知何故。彼时就欲奉达,不敢造次;欲待不言,犹虑祸及。今得面晤,斗胆奉达,天幸,天幸。”王珙听罢,心下半信半疑,含糊答道:“阴阳之事,不可不信。若论伽蓝显圣,此事亦须提防,待学生从容再做道理。”钟守净道:“小僧多口,莫罪。”又劝了数杯,王珙起身告辞,钟守净送出山门,相揖而别。看官听说,钟守净欲图这房子,一时编此大谎,说有火殃,岂知后来火烧妙相寺,果应了这句谶语,莫非前定?不在话下。
且说王珙上轿回衙,一路暗忖:“这和尚讲的话,不知是甚来历,且到家和夫人商议。”原来这侍御夫人宋氏,平生慈善,酷敬佛道,吃斋念佛,看经布施,每劝丈夫行些好事,是个好善的女人。王珙回府下轿,香火前烧了回头香,卸下冠带,夫人从后堂迎出来道:“相公如何在寺许久方回?还愿是何僧忏悔?”王珙道:“就是正住持钟守净忏悔。还愿毕,留住吃斋闲话,以此耽搁。”夫人道:“为何又去扰他?”王珙笑道:“扰这和尚且不在话下,却有一事,要和夫人议之。”夫人忙问:“有何事故?”王珙道:“这钟守净是个真诚的和尚,见我去千万之喜,斋宴齐整,善于讲谈。说话间,他猛然问及贴寺那一所房子为何空的。他讲道,四月初八夜梦伽蓝令金甲神传柬与守净,上有六句偈语道:‘王公之宅,邻于垣墙。
内有冤魅,潜生火殃。预宜防避,毋轻传扬。’钟守净心惊求恳,金甲神说:‘不必慌张,且看帖子背面。’又有两句续道:‘欲攘此难,改为佛堂。’我想起来,有什么冤鬼作祸?若钟守净无此梦兆,又何苦调谎?我心半信半疑,犹豫不决,特与夫人商议,未知虚实若何。”夫人道:“一向闻人传讲,钟守净是有德行的长老,莫讲那仕府乡宦敬重,便是今上兀自把他如活佛一般供养,他焉肯打诳语?鬼神之事,自古有之。这房子不要说目今有祟,无人敢住,相公,你不记未第之时,住在此屋,遇天阴雨或黑夜,常闻啼哭之声,撒泥掷瓦,每欲谪僧道驱遣,只因乏钱,蹉跎过了。后来相公贵显迁居,却就忘了驱遣一事。今有这梦,想必是那些鬼魅作祟,至今未除。但后面两句,改为佛堂,方免此灾,若改佛堂,必须召僧看管,焚香侍奉了。安思与相公托上天福庇保护,富贵产业尽多,那在这所小屋,不如将这房子舍与妙相寺供佛罢了,可以免此火难。
又且我与你老景做一香火院,常好去烧香念佛,免得又召僧人看管。不知相公意下何如?”王洪道:“夫人言之极当。只一件,白送与他,太便宜他了。我自有道理。”不题。
再说钟守净虽然讲了这一片脱空大谎,心里也蹀躞不下,未知事体成否何如。次日午时时候,正在佛殿上乱想胡猜,远见一人慢慢地摆入殿上来,对守净声喏。钟守净答礼道:“兄从何来?”那人道:“小人是王侍御府中干办,敝主差来见住持爷,有事请教。”钟守净即邀于办人侧厅坐下。于办道:“家主王爷差小人来禀知,特为寺后墙外这所房子。昨日住持爷说有甚梦兆鬼火之异,家主与夫人计议,欲奉与住持作个香火院,特使小人来达知。不知尊意若何?”钟守净听罢,笑逐颜开,十分欢喜道:“承贵主王爷美意,救了敝寺与前后人家,此乃莫大阴骘,福德无量。小僧领命,但不知房价几何,乞明示奉上。”于办道:“原契价银一百三十六两,修理在外,这也说不起了。”钟守净即令道人整治酒肴款待,着一个心腹徒弟陪坐,自却忙忙的到库房里秤兑房价银子停当,又取一锭白银藏于袖内,依旧锁了库门,走至侧厅道:“老都管宽坐,甚是有慢。”干办道:“打搅住持爷,实为不当。”钟守净着行童斟酒,陪着笑脸,再三苦劝。干办吃得酩酊大醉,辞道:“小人实不能饮了,只此告辞。”钟守净道:“都管且坐,既不用酒,不敢苦劝。”叫道人拿出天平来,放在桌上,袖里取出银子,一封封当面兑明。钟守净道:“烦老都管多拜上老爷,深蒙厚情,今照原价,兑足纹银一百三十六两。理合亲奉到府,但恕小僧有些贱恙,烦足下收明送上,并此回帖拜覆,小僧另日竭诚踵府面谢。”又取出袖中那锭银子,连与干办道:“些须薄意,奉都管以告慢简之罪。”干办千欢万喜收了,作别而去。回到府中,见了王侍御覆道:“钟住持甚是欢喜,待小人酒饭,将屋价依原数奉上,有回帖在此。”王珙接了银子,看了回帖,笑道:“这钟守净不枉是一个能僧,果是富足有余,做事干截。”又问道:“还有甚么讲话?”干办道:“钟住持多拜上爷,另日还要面讲。”王珙即取原契、谢帖,再差于办往妙相寺中,交与钟和尚。有诗为证:思探太楼春,吞房计画深。
古今多异事,天亦助奸人。
钟守净和黎赛玉偷情之后,日夜心里忧思,无计可图长久。
却得赵婆大开方便之门,点醒了念头,用计赚了王侍御这所屋子,心中欣喜无限,忙着道人去接赵婆来计较。赵婆正在家思忖钟和尚和黎赛玉这段事情,缘何数日两处不见一个人来,正闲想间,却好道人来接,随同取路到寺,进钟守净禅房相见。
赵婆密问:“日前所说房子,曾深得些门路么?”钟守净道:“正为此事来接干娘计议。这房子,贫僧略施小计,王传御双手送来,原契已入我手。明日就开墙门过去修整,改为佛堂,好快乐也。再要做些功德,遮掩外人耳目,这都是干娘所赐。
但怎地得那沈全出去方好?”赵婆失惊道:“住持爷用甚计就赚得屋子这等快?”钟寺净将那还愿吃斋、假梦赚骗的计,一一说了。赵婆跌脚笑道:“天杀的活贼,说我乖,你更滑,倒有这般手段。如今既得了活路,还愁些甚么!明早老身就去,把言语激他,包得沈全离家远出。”钟守净道:“不瞒干娘说,小僧和这冤家一会之后,半月有余,日夜牵挂,寸肠欲断,寝食之间,无一时不想他念他,正谓一日如三秋。乞干娘作急遣他出门,感恩不浅。”赵婆道:“不必叮嘱,老身自有道理。
“吃罢茶,就起身出寺,也不回家,取路径到沈全家里。掀开竹帘,咳嗽一声,惊动了这个前世冤家。
黎赛玉在轩子里和沈全闲坐,心里正想着钟和尚,欲见无由,忽听得有人咳嗽,认得是赵婆声音,慌忙出来看,正是这撮合山。两个道了万福,各自心照。赵婆道:“一向久违。”
黎赛玉道:“亲娘有甚见怪,许久不到寒舍走走?”赵婆捣鬼道:“老身穷忙失望,今有一紧急事情,特来通报。你大官人在家么?”黎赛玉道:“在轩子里闲坐,干娘有甚话讲?”赵婆道:“须见大官人方可讲知。”沈全听得,便出来唱喏,同到轩子内坐下。沈全便道:“妈妈要见小生,有何急事?”赵婆故意张惶低声道:“大官人,你兀自睡在鼓里哩,目下祸事临头,全然不晓!”沈全夫妻二人失惊问:“有甚祸事?”赵婆道:“午前,老身到普照寺前余太守衙里卖些珠王,正和夫人讲话,只听得太守在前厅发怒大嚷,几个丫环忙走入来禀道:‘大相公被老爷着县里公人押去了。’老身惊问,夫人叹气道:‘惶恐难言。我与相公年过半百,上有这一个不肖之子,指望他成名显达,谁想不务读书,终日只好吃酒嫖赌,老爷教诲不改。半月前被一伙泼皮赚去赌钱,赌得输了,暗将儿妇一双金驯偷去赌,又被这班棍徒局骗了去。老爷知道,故此发恼,昨晚已缚起来打了数十,我也劝不祝招出几个积赌光棍,姓名一一录写明白,今早具一纸呈子,连这畜生送到县里,要县尹捉拿这班赌贼,追赃究罪。县尹不敢监禁我畜生,依旧送回,讲明早出牌提拿赌贼。老爷发怒,仍要押这畜生去,我也没法处置,难以向前劝解。这都是前世冤孽。’老身又开口问道:‘这一班赌贼却是兀谁,敢来赚骗公子?’夫人道:‘一伙共有十余人,为头六个,第一名积赌姓都名卢,插号叫做都酒鬼。
第二个叫做朱拐子,次后张绊头,郝极鬼,沈蛇瘟,李小猴,共六人,说都是邻近住的。老爷俱要问他个大罪哩。’老身听得沈蛇瘟三字,吃了一惊,含糊答应几句,生意都不做,别了夫人,急来报你。你可作急计较,不要临渴掘井,坠马收缰。
“沈全听罢,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有词为证,词名《长相思》:坐如痴,立如痴。何异雷惊孩子时。心头裹乱丝。饥不知,饱不知,平地风波悔恨迟。踌蹰暗自思。
看官,你道为何赵婆说这席话,这等圆稳,能惊得沈全动?
原来这蛇瘟一向在赌博场中着脚,和余公子素相交往,每常赢他些财物,回来用度,平日间黎赛玉曾告诉与赵婆,故生出这段枝节来唬他。沈全惊得面如土色,顿足道:“怎地好?若送到官司受刑不起,却不是死?”黎赛玉心里却明白,知是赵婆的诡计,假意慌张道:“老亲娘,真有此事么?”赵婆道:“呀,这是老身亲见的,为好特来通知,无故哄你做甚!”黎赛玉掩面假哭道:“我一向劝你莫赌,不听好言,致有今日,此事怎了!”沈全道:“赵妈妈在此,我若果得他的金钥,便吃官司也是甘心。不知是那个横死的忘人赚了去,牵我吃屈官司。若手里有钱,也不愁他,如今双手扑尘,一文也没,倘若发下牢中监禁,岂不活活饿死?不如寻个自尽罢了。”赵婆道:“你夫妻二人不要慌,趁今日县里公差未出,不如作急为计。
俗言说: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及早逃出远方避难。自古罪人不孥,大娘子是好计较的,何必自寻死路。”沈全道:“纵要逃窜,身边缺少盘缠;便去时,又怕浑家独自一人支持不来,教我怎的丢得出门!”说罢,两泪交流,黎赛玉也帮着假哭。
赵婆道:“你两个这样哭,岂是哭得无事的?连我也没主意了。老身蓄积数年,藏得八九两散碎银子,要防老景结果送终之物。如今幸得贱体还健,且暂借与你救急,一来出去避这官司,二来随便做些生理,出一出景,且在外边躲避半年三个月,打听得官司散了,你再回来完聚未迟。”沈全纳头便拜道:“若如此,多感干娘扶持。天幸避得过这场大祸,必效犬马。只是浑家早晚间望乞照管周全则个。”赵婆道:“我念佛人慈悲为本,这都在我老人家身上,不消挂意。你今且在家里隐身,不可出门露影,待我回去取了银子就来,趁今晚人不知鬼不觉,早早赶出城外,寻客店安歇了,明早长行。”说罢,抽身别了黎赛玉,径往妙相寺里见钟守净,说:“沈全被我如此如此哄动,今晚就要动身出外。老身慌忙赶来,快取散碎银子十两,拿去与他做盘缠出外,快杀也有三五个月才得回家哩。”钟守净大喜,忙忙的银包里撮了十数块银子,也不用秤,约莫十两有余,递与赵婆,声喏道:“千万烦干娘玉人面前替我申意,好事只在目前了。”
赵婆藏了银子,别了钟守净,山寺到一僻静去处,将银子练好的撮出一大块,约有二两余,藏过了,止将八两放在衣袖里,一口气跑到沈全家来。进门把门关了,沈全忙问:“干娘,银子拿得来否?”赵婆道:“在这里了。”袖中取出一大包碎银子,递与沈全道:“这是八两纹银,你可收好,利息由你不论。路上小心在意,不可造次。老身告回,你可作急离家远去,惟愿官司消散,财喜十倍而还。”沈全和黎赛玉拜谢不已。赵婆作别,开门而去。沈全即打点包裹于粮,将银子藏顿已了。
天色将暮,分付赛玉道:“你在家早晚谨慎,缺长少短,可问赵妈妈借贷些,待我回来,本利一总送还。”黎赛玉道:“这都不消记挂,但愿你早去早回,省我朝夕悬望。路上小心,水陆保重。”讲罢,夫妻二人挥泪而别。有诗为证:堪笑区区一沈全,美妻不庇送人眠。
当时若探真消息,何必悲啼离别间。
却说沈全别了浑家,背上包裹,取路出西门来。一面走,一面心下暗想道:“我与余公子顽要,向来不过赢他几贯钱钞,并不见金玉首饰将出来赌,为何言没了金钏,告在县中?
事有可疑。适才赵妈妈说郝极鬼也在所告之内,这厮住在西门外,开古董店,不如往他店中问个消息,便见真假。”一路上以心问心行了里余。将近城门,远远见一个小厮,手内捧着拜匣,走近前来,见了沈全问道:“沈一哥何处去?天色晚了,这等着忙走路。”沈全看时,却是余公子家憧。因他生得白净乖觉,故取名雪儿。当下沈全答道:“我要出城去取些帐目,故此乘晚而行。小雪,你却往那里去?”小雪道:“大相公令我送些礼物与一个相知,适才偷空和小厮们赌钱耍子,不觉天色暮了。我看你走路慌张,面皮青色,必有甚么事,放这般晚了赶出城,你莫瞒我。”沈全笑道:“看你不出,倒也识得气色。你来,我有一句要紧的话问你。”两个走入一条冷巷里,街沿上坐了。沈全道:“我闻人讲你大相公赌输了一双金钏,是兀谁得了去,你可知道么?”雪儿将沈全照脸呸了一口道:“好扯淡!大相公被你这伙人引诱去赌,每每输了银两钱物,老爷十分着恼,即日要排除你这伙狗贼,还来问甚么金钏银钏哩。早早撒开罢了!”讲罢,跳起身就走,一道烟去了。沈全听了这话,信是十分真实,依旧背上包裹,急急出城,赶到郝极鬼店中。正欲扣门,只听见里面夫妻二人争闹。其妻骂道:“我把你这狗杀才,不顾家业,终日去赌,不吃官司,不肯罢休。你这奥皮囊,少不得猪拖狗嚼哩!”沈全听见“吃官司”三字,谅得是这话了,不敢敲门,拽开脚步,取路往西南而进。
当晚寻店安歇。次日更名改姓,避难去了。有诗为证:赵婆设计意何深,一路风闻错认真。
不是蛇瘟离旧穴,游蜂安得宿花心。
且说赵婆次日侵早到寺里通知钟守净:“沈全昨晚已打发出门,任凭住持爷来往无碍。”钟守净欢喜酬谢。随叫匠人开了墙门,将王侍御房子里供奉几尊佛像,挂起幢幡来。又着本寺和尚做些攘灾功德,跋碌三五日,才得宁贴。这黎赛玉发付丈夫离家之后,心里也有些恋恋不舍,只是事已到此,推却不得。又见钟守净终日做道场,无些动静,心里越闷。到了第五日夜间,将次更深,正欲息灯脱衣而睡,猛听得窗外扣得声响,黎赛玉轻轻推开看时,却原来是钟寺净立在梯子上,靠着楼窗槛,槛下是半堵上墙,故用梯子搁上窗槛,方可跳入。守净将指弹得窗儿响,一见赛玉开窗,便爬入窗里来,两个欢天喜地,搂抱做一块。黎赛玉急闭了窗道:“住持,你好人儿,如何今日方来,撇得奴孤孤零零!”钟守净道:“我的奶奶,不要讲起。我自那晚欢会之后,切切思思,恨不能够一面。亏煞那赵干娘用尽心机,今夜又得相逢,天随人愿。”讲罢,吹灯解扣,上床同寝。当夜二人拥抱而卧。睡到黎明,守净起来,穿了衣服,从窗上爬落梯子踅回禅房去了。自此为始,每日黄昏,即将酒肉果品,度到黎赛玉楼上来。二人秉烛笑谈,直饮到更深方睡。沈家左邻右舍巷里的人,也有晓得的,只是畏钟守净势大,无人敢惹他。编成一出小小曲儿唱道:和尚是钟僧,昼夜胡行。怀中搂抱活观音,不惜菩提甘露水,尽底俱倾。赛玉是妖精,勾引魂灵。有朝恶贯两盈盈,杀这秃驴来下酒,搭个虾腥。
正是光阴迅速,拈指一月有余。一日天色将昏,钟和尚取数贯钱,着来真到街坊上买一对熏鸡,沽几壶豆酒,原来赛玉专好熏鸡吃。这来真走至十字路口,人烟辏集,挨挨挤挤,不觉衣袖里将钱失落。及到店取钱买酒,方知脱下了,心内忧惊,只得空着手回寺。钟守净问:“你买的酒与菜在何处?”来真道:“路上不知怎地,铜钱遗失了。”钟守净从来吝啬,一见来真失了铜钱,勃然大怒,取竹片将来真打了十余下。两个老道人再三讨饶,守净方才罢手。来真从此记恨在心。
又过数日,正值七月初旬,钟守净买了数枝新藕供佛,令来真将两枝送与西房林住持。每常林澹然和钟寺净讲谈闲叙,近觉守净精神恍惚,言语无绪,举止失措,心里也有几分疑惑:莫非干了些不端的事么?只是不好问得。当日却在侧首柏亭上乘凉,见行童捧着两枝嫩藕走入亭来,道:“钟老爷送新藕与住持爷解热。”林澹然接了,问道:“钟老爷这几日怎地不见?”来真答道:“钟老爷这几时甚是忙,那有闲工夫。”林澹然笑道:“出家人清闲自在,为何这等忙?”来真道:“却也不清,却也不闲。”林澹然道:“钟住持的忙处,俺都知道,你可讲来,看与俺知道的对也不对。”来真道:“钟住持于些瞒昧的勾当,小人一向也有心要禀知老爷,但恐转言成祸。”
林澹然道:“不妨,决不累你。”来真将钟守净初见黎赛玉,次后着灯得病,和赵尼姑设谋局,骗王侍御房子,打发沈全出门奸宿的事,细细讲了一遍。林澹然听罢,笑道:“你也讲得不差。出家人干这等有天理上天堂的事,怪道这几时精神清减,情绪不宁,原来恁般做作,恁般快乐。”发放来真道:“你去拜上住持,多谢新藕。”来真又道:“住持爷,适才所言的事,千万不可与人讲知。”林澹然道:“俺已讲过,不必多言。”
来真自去了。有诗为证:
莫开嗔戒打来真,打得来真不敢嗔。
更有嗔心吐真意,来真真是个中人。
却说林澹然自从来真说知守净所干之事,心下暗想:“这妙相寺不知圣上费了多少钱粮才得构成,圣旨宣你做一个正住持,管辖多少僧众,享尽多少富贵,谁不敬重?岂意今朝干下这等犯法事来,如何是好?若有些风声儿吹在圣上耳朵里,岂不死无葬身之地?可惜若大一个招提,必致折毁矣。古人云‘朋友有责善之道’,俺须相个得便机会,把几句言语讥讽,点省他迷途,也是俺佛门相处之情。”自此每每在心,却遇不着个机会。又早荷叶凋残,桂花开放,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林澹然分付厨房整办蔬食月饼果品之类,开了陈酒,着行童到东房里接钟住持赏月。这钟守净一心想着今夜要和那心爱的人儿玩月取乐,偏遇他来接看甚么月,好不知趣的人。对行童道:“我今日身子不快,可多拜上林老爷,不得赴席了。明日面谢。”行童应诺,即至西房,回覆林澹然。澹然微微冷笑道:“今夜天清月朗,又是中秋,他必和那淫妇登楼玩赏,做个人月双圆,故此推托不来,我有主意在此了。”分付厨下:“蔬食整备完时,来对俺讲。”看看天色渐暮,但见红日西沉,冰轮初涌,宋贤苏东坡有词一首,名《念奴娇》,单道这中秋明月的妙处: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管厨道人来禀:“蔬食果品,俱已齐备。”林澹然分付:“送过东房钟住持花园中去。”道人即忙打点,送到钟守净花园里来摆定,钟守净吃了一惊。随后林澹然也到,二人稽首。
林澹然道:“小弟今日办得一味蔬菜,请师兄玩月。闻贵体不安,故送至此,闲谈片时,庆赏佳节,兼得问安,请教玄理。
“钟守净道:“多承厚爱。但贱体染疾,专好静坐,故劳枉驾,心实不安。”林澹然笑道:“弟兄之间,何出此语。”二人坐下,林澹然叫行童斟酒。钟守净道:“师兄忘矣,小弟向来不曾开戒,何劳赐酒。”林澹然笑道:“师兄请此一杯,小弟有片言请教。”钟守净笑道:“如来五戒,以酒为先,小僧自来不饮,岂可擅破佛戒?此酒决不敢领。若有见教处,但讲何妨。
“林澹然道:“小弟不知释教戒酒之义,乞吾兄见教。”钟守净道:“师兄又来取笑。小小童子一空入门便知五戒,师兄乃高明上人,怎么反下问于小僧?”林澹然道:“五戒之说;小僧岂不知之,但酒乃先贤所造,天有酒量,地有酒泉,人有酒圣,虽仲尼亦道惟酒无量,但不及乱耳。酒可以和性情,合万事,飨天地,格神明,怎地如来反以为戒?”钟守净道:“原来师兄有所不知。人之败德乱性,莫酒为甚。出家人一耽此物,焉能炼性参禅?故我佛以为首戒。”林澹然道:“这个极戒得是了。经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之一字,正合空字之义,如何我佛反又以为戒?这个只恐戒得不是些。”钟守净口中不讲,心下暗忖道:“毕竟此事被他识破,言语来得跷蹊。
“只得硬着口答应道:“彼大菩萨,六根清净,四大皆无,如莲花出污泥中,亭亭不染,方可具色空空色之解。我辈初学,立脚未定,一犯色界,永堕阿鼻。然各人自作自受,我与你莫要管他。”林澹然拍手笑道:“师兄讲得是,管甚闲事,且和兄看看月色何如?”钟守净道:“最妙。”林澹然命将桌子移在太湖石边,林澹然自斟酒,钟守净自啜茶。两个坐了一会,一面玩月,一面把闲话支吾。看看坐到更深,皓月当空,并无一点云翳,果然好个中秋良夜。钟守净心如刀刺,不能脱身与黎赛玉并肩玩赏。有诗为证:素影映秋山,满天风露寒。
楼头空怅望,禅室泪潸然。
林澹然不用行童斟酒,自酾自饮,吃得兴豪,将钟守净这一桩心事接纳不下,欲要讲破,又不好明言,心下想了半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问道:“师兄,那做佛头的赵蜜嘴,一向来么?”钟守净道:“许久不见,师兄问他则甚?”林澹然道:“小僧久闻这赵婆是个女张良,今有一事,欲要见他,偶尔问及。”钟守净满面通红,心头撞鹿,只得把他事胡遮。林澹然又道:“向日师兄讲有甚么梦兆,买得王侍御房子,又做了攘灾功德,这梦兆果是实么?”钟守净道:“已往之事,不必提起,且与师兄玩月。”林澹然佯醉,拍手笑道:“师兄,你看好月色呵,明而且清,真赛过玉也。”钟守净听了这话,愈觉坐立不安。心下思量这桩事,谅来瞒他不过了,不如和他讲知,省得如此点缀消遣。立起身来,也笑道:“小弟之事,正欲告罪于师兄法座。不才一时被色欲所迷,陷入火坑,急忙摆脱不下,师兄谅已觉照。适间见教,使小僧愧赧无地。这也小事,容小弟忏悔,望师兄海涵,誓当重报。”林澹然摸着肚子笑道:“兄言差矣。俺和你义同手足,祸福共之,兄今干下这坏法的事来,外人岂有不知?小弟不言,便非同宗之义。你俺受朝廷眷顾大恩,上及公卿,下及土庶,人人敬仰,个个铁尊,都只为这德行二字。兄今一旦惑于女色,傥若今上知道,取罪匪轻,不惟进退无门,抑且把僧家体而丧荆王法无情,地狱难免,十余年戒行,一旦成灰,徒贻话靶。小弟不得不苦口直言,兄勿见怪。”一席话,讲得钟守净默默无言,呆了半晌,谢道:“小僧知过了,承教,承教。”勉强又坐一会,林澹然令道人收拾杯盘,作别回房。有诗为证:几句良言利似刀,奸淫秃子律难逃。
受恩深处多成怨,祸福无门人所招。
林澹然自回西房去了。月色沉西,满天风露。却说钟守净走入禅房里,也不思睡,点着一盏灯,和衣而坐,心下辗转思量林澹然所言,忧疑不决。欲要弃了这妇人,改行从善,心里实舍不得如花似玉美娇娃;欲待不听林澹然之谏,又恐声扬起来,难以自立。千思万想,踌蹰一夜不睡。比及天明,又睡着了。直至巳牌起身,茶饭也不吃,只在禅堂里走来走去,就如中酒的一般,好闷人也。不觉天色又晚,吃了一盏清茶,精神困倦,正在寻睡,心下又想着黎赛玉,昨夜必然等我去赏中秋,见我不去,必生疑恨,且往墙外佛堂中一看,再睡不迟。悄悄地走入王侍御的房子里,一眼看着楼上。
立了好一会,猛听得呀的一声,楼窗开了。钟守净急抬头,见那人儿在窗口将手相招,钟守净一见,却如摄了魂灵去的一般,不觉手舞足蹈,掇过梯子来,依旧爬将上去。赛玉纤手相扶,走入楼中,连骂道:“好负心的贼秃,昨宵教我整整等了一夜,今日好不耐烦。怎地这等时候,要我招方才上来?莫非你心变,另叙上个人儿了?”钟守净道:“岂敢心变,焉有他情,讲起来令人烦恼杀人。”黎赛玉道:“端的为何,你且细讲来。”钟守净叹了一口气,不做声。黎赛玉道:“我晓得了,想是你口儿不谨,或做事不密,被人知道了,故此欲言不语。
你对我实说何妨。”钟守净点着头道:“不必讲了,你聪明人猜的不差。正为昨晚我安排肴撰,只等候人睡静了,来和你取乐,以赏中秋,月下佳期,画楼双美。不想西房住持林澹然天杀的,邀我赏月。你想我有何心绪与他扯淡?推病不去,他又移了酒果,到我花园里来,闲话之中,反被他频频讥讽。我与你被窝里的事情,依他讲就如眼见,因此我被他消遣,忿气难当,一夜不睡。今特来与你商议一个长便,不知怎的是好?”
黎赛玉笑道:“何必愁烦,男子汉家,好没主意!你若怕他言语时,只索与我分离罢了。若有心和我久情相处,何虑他人议论?”钟守净道:“不然。承娘子相怜垂盼,小僧虽粉身碎骨,难忘美情,只要地久天长,岂惧闲人说话?只是林澹然这厮,娘子还不知他,极是刚直,比诸人不同,我倒有几分畏他。况是圣上敕赐的副住持,倘或暗中构衅,那时夺了我的权,坏了我的事,以此心下忧疑,岂有抛撇娘子之理。”黎赛玉道:“我岂不知他是副住持,向来做人执傲刚愎,不得人意。如今你须假意趋迎,比前更加亲密,委曲奉承,不要忤着他便是。已下行童使用之人,也须好意相看。倘遇着个便儿,你在皇上前暗用谗言,逐他出寺。若得除了这人,寺中已下之人,再后谁敢多口?我再和你任情快乐,复何虑哉?”钟守净快活道:“还是我的妙人儿大有见识,使小僧如梦方觉。自古道,无毒不丈夫,待我暗里用些计策,赶他出寺便了。”正是:明枪本易躲,暗箭最难防。
毕竟钟和尚用何计策逐林澹然出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害忠良守净献谗
逃灾难澹然遇旧
诗曰:
万乘巍巍胜法王,翻持异教坏纲常。
奸婪秃竖居华屋,忠谠真僧窜远方。
沽饮酒家逢故旧,烧灯窗下诉衷肠。
通宵说到知音处,暂向幽闺躲祸殃。
话说钟守净听了赛玉之言,不胜快乐,重剔银灯,再整酒肴,并肩而坐。你一口,我一杯,直吃到更尽兴浓,脱衣交颈,二人大展酒兴。有三字句为证:个中情,不可说。连理技,双凤穴。软如绵,白似雪,嫩过酥,光如月。雨自来,云自接。又不泄,又不歇,又不疲,又不说,两般人,各有悦。所以然,心固结。夜既分,情难竭。
钟守净天未明即起来,穿衣回去。
来往既久,寺中僧众,无一个不知。其间有几众老成囗黎,每每向林澹然告诉:“钟住持做下这般非礼,圣上一知,为祸不校乞住持做主,劝化他改过方好。”林澹然道:“汝众人毋得多言。自古眼见是实,耳闻是虚,钟住持是个有操行的人,恐无此事。纵或有之,亦须隐晦,不可播扬漏泄,坏了本寺体面。”众僧见林澹然分付,皆不敢多言,嗟吁而退。林澹然屡问来真,打听消息,知钟守净不改前非,心下暗忖道:“俺若再阻他时,反招其怪,是不知机了。姑待数月,如或不俊,俺只索离了这寺,云游方外,免使祸及,有何不可。”闲话休题。
却早秋残冬到,又是十月天气。十五日乃是下元令节,解厄水官圣诞。前一日,梁武帝差两员内官,至妙相寺传旨知悉:次日御驾亲临本寺烧香。钟守净预出晓谕,令合寺大小僧众,次日五更沐浴焚香,整肃衣冠,打点迎候御驾。次早,钟、林二住持在寺中焚香点烛,悬花结采,洒扫殿堂,撞钟击鼓,打点斋供,俱已齐备。到辰牌前后,飞马来报,御驾出五凤门了。
钟守净、林澹然忙出山门一箭之地迎驾。俱头戴五佛毗卢帽,身穿蜀锦采绣袈裟,足穿僧鞋,率领寺中众多和尚,排列得斩斩齐齐。少顷,御驾已到。远见前列扈驾羽林军,后是文武百官拥护。梁武帝端坐龙车,头戴冲天嵌宝金冠,身穿素色衮龙袍,脚踏龙凤履,腰系碧玉带。宦官仪从,不计其数,紧随銮驾,望妙相寺而来。钟守净等远远伏道迎接。武帝至山门,下了辇步行,钟守净等众官,都跟随入大雄宝殿来。众僧、多官侍立两班,仪从屯扎丹墀,羽林军屯于寺外。
武帝上了殿,即命脱下龙袍,换了禅衣,卸下朱履,换一双素鞋,除下金冠,戴一顶素绢软翅巾,腰系一条黄绒双须绦,手上圈一串明珠穿成的念珠,乃是道家打扮。顶礼诸佛已毕,殿中摆一张素木交椅,方才坐下。钟、林二住持率领众多和尚,正待朝贺,武帝开言道:“今日下元令节,朕专为斋供诸天,开讲佛法,众僧不必行君臣之礼。”钟守净等谢了恩,俱各向前稽首,行释教礼。左首一个绣墩,钦赐钟守净坐,右边一个竹墩,钦赐林澹然坐。二僧俯首,不敢就坐,武帝道:“朕正要与二卿谈论佛道,毋得如此拘束,赐卿坐下无妨。”二住持稽首谢恩,即脱了锦绣袈裟,换却禅衣,然后坐下。文武官员与众僧皆两旁侍立。钟守净献茶已毕,武帝问道:“今日乃水官大帝寿诞,可曾斋供否?”钟守净合掌答道:“请佛尊天,侵晨俱已斋供过了。”武帝又道:“朕于先年曾在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听道林支长老开讲佛法,甚合朕心。朕幕释理玄微,凡欲出家修焚,与支长老传其衣钵,无奈众卿以钱亿万,苦苦奉赎,表请还宫。朕彼时立志不回,群臣再三上表,朕不得已,姑且还朝理政。切思身为万民之主,富贵极矣,光阴迅速,苦海无边,不早回头,后悔何及。朕一心只要皈依佛法,往生净土,众臣苦谏,将朕身羁绊至今,踌蹰未决。二卿可为朕指迷,使朕早登觉路。”钟守净躬身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享无疆之福,万民乐业,天下升平。此虽是德政所孚,亦由前生种成善果,所以今世为太平天子。先觉有云:‘欲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陛下虽洪福齐天,然亦不可不修。
如来云帝王人中尊贵,自非宿福,何以能然?若比转轮圣王,犹是鄙陋。陛下欲证菩提,回头是岸,群臣之谏,无非各尽其道而已,陛下何必踌蹰。”武帝听罢大喜,点头道:“卿言句句慈航,甚合朕意。”
右边林澹然低头不语。武帝道:“朕特为与二卿讲道而来,卿独无言,何也?”林澹然顿首奏道:“臣愚不谐禅理,但闻开辟以来,历代明君圣主,皆以孝弟治天下,名垂不朽,声施无穷,未闻皈依释教而成佛者也。臣等子然一身,内无父母妻子之累,外无天下国家之寄,故可以出家,了此本身事业。
陛下为万乘之王,宗庙社稷、子孙黎民萃于一身,当法先王之道,亲贤远奸,行仁政以覆育苍生,使天下乐尧舜之世,子子孙孙,瓜瓞云仍,万代继统,岂可披缁削发,效匹夫之所为乎?
况今东魏存觊觎之心,南齐生侵掠之意,陛下不理国政,倘百姓叛于内,敌国乘于外,臣恐金质之国家,非复陛下有也。
臣愚不识忌讳,冒死上言,伏乞圣鉴。”武帝听罢,俯首沉吟。
钟守净见林澹然话不投机,心里暗想:“不趁这机会挑动皇上赶他离寺,更待何时?”即合掌上前道:“林太空之言差矣。万岁欲皈依如来,弃富贵而避轮回,割恩情以归觉路,这正是智过百王,勇超千古,广大智慧,登彼岸也。我与你合当赞瓤为何反出此言,以阻圣意?甚非臣子爱君之心。”武帝原有几分不乐,又听钟守净谄佞了这几句,愈加不喜,拂衣而起。
林澹然再欲分疏,武帝已移步看佛像去了。有诗为证:忠言逆耳不堪听,朝内无人敢谏争。
身死国亡天下笑,披鳞馀得一真僧。
林澹然心中暗思:“钟守净这厮好生无理!适才言语,分明是离间之意,暂且容忍,看他怎生排陷。俺若再苦苦谏时,眼见得落他圈套之内。”一面忖度,一头观钟守净动静。只见武帝步入侧殿里去,止有钟守净紧紧随侍,并内监数人。武帝问殿后还有甚么殿宇,钟守净躬身答道:“殿后就是后殿,次后是排堂、香积厨、方丈、各僧房。库房东西两戾之内,俱有太湖石假山园林,花卉池阁。”武帝道:“朕今日不回宫了,且在寺中一玩,夜间还要与卿讲参悟之诀。卿代朕传旨,发放众臣,明日早朝俟候。”钟守净领旨出殿,传谕众里散去,明早候驾,止留宦臣等侍卫。众文武官员仪从听了圣旨,各各嗟吁而散。这寺里管厨和尚,午斋已备,禀知钟守净,守净迎武帝至禅堂进午斋。武帝分付:“众僧各自回房,止留卿一人伴朕。”林澹然和众僧各自散了。武帝在排堂坐定,独钟守净一人侍陪。内监等侍立两傍,道人、行者纷纷献上斋来。武帝一见,尽教撤去,原来盛蔬食的俱是金银器皿,况品数又多,武帝不悦,都教搬去,止用瓦器盛一味素菜,瓷碗盛一着粗饭。
钟守净领旨,陪侍吃罢,君臣二人又谈经说典。看看傍晚,晚斋已备,武帝止住不用,只呷了一碗清汤。林澹然率领众僧,同在禅堂外侍立。武帝又分付道:“朕与钟卿在方丈中打坐,究竟些静里禅机,众卿各自方便,不必在此伺候。”众和尚依旧散去。
林澹然自回西房,心里想着:“钟守净做下若大犯法之事,不思改过,反欲谮俺。日间之言,奸心毕露,设或暗中再进谗言,俺老林必遭奇祸。须令人打探消息,预先准备方好。
“着一个道人,往东房密寻行童来真计议。来真向前声喏道:“住持爷有何分付?”林澹然道:“俺与你商量,就是钟住持那一段隐情。俺于中秋赏月之夜,苦口相劝,彼不思自悔,反怪俺言。日间在圣驾前,当面抢白俺一场,幸圣上慈善宽容罢了,倘是个急躁量窄的,岂不登时受祸?故俺心下不安,特烦你去打探消息,或有甚话头,你须急急报俺知道,自有重赏。
“来真道:“不须住持爷费心,小人已在意了。早上钟住持对圣驾诽谤老爷,小人甚是不忿,适才又讲许多碎话,但含糊不甚明白。我如今去用心窃听,倘有紧切言语,即来报知。”讲罢,慌忙去了。
再说钟守净和武帝在方丈中细谈细讲,武帝问及之言,钟守净一一分剖,对答如流,武帝甚喜。看看问到寺中之事,武帝道:“朕创这妙相寺,敕卿为住持,却又早三四载了。寺里钱粮出入,事务纷嚣,赖卿料理,但不知本寺除卿与林太空之外,还有能事有德行的和尚几人?”钟守净道:“臣托陛下天恩,寺中大小僧众,各守法度,虽无出类高僧,却也循规蹈矩,无敢坏事者,向来肃然。自从去年来了这员副住持林太空,寺中法度,尽被他紊乱了。”武帝惊问:“却是怎生被他紊乱?
“钟守净道:“陛下不知。这林太空倚陛下敕赐封为副住持,又恃着有几分武艺,目中无人,每每欺臣特甚。臣怕失了体面,亦不和他计较。时常酗酒撒泼,杀狗偷鸡,寻人厮打,搅得众僧不安。臣苦劝,反遭叱辱。臣与他讲,我等出家人,该清修戒律,毋作非为,佛门不饮酒,不茹荤,不使气,才是僧家法度,为何饮酒食肉,醉后凌人?圣上知道,必取罪戾。他却呵呵大笑起来道:‘不妨,不妨。无事时佛眼相看,设或圣上有一些儿伤着俺,只消一纸书到东魏,结连高欢,要早要晚起一枝军马,杀奔前来,俺却做个里应外合,反掌间梁地可得,何况你这一干和尚乎!’臣听了此言,心胆皆堕,屡欲奏闻陛下,却无指实,不敢妄言。早间阻挠陛下修焚,又将东魏来压陛下,这岂是出家人的心肠?奸险之极,难逃陛下圣鉴。今陛下问臣,臣不敢隐讳,伏惟早赐驱除,免生后患。”有诗为证:不秃不毒,不毒不秃。颠倒是非,覆亡人国。
武帝听罢,大怒道:“这厮直恁无礼,卿何不早言?清净法门,怎容得这般无赖。所以日间出言唐突,侮弄朕躬,明早即差校尉拿下,着枢密院官好生勘问。果得实情,必当枭首。
“君臣二人说话,却被来真立在板壁后,句句听得明白,惊得魂不附体,急抽身奔到林澹然方丈里,却被门限绊了一跌。林澹然见来真来得慌张,已知消息不好,忙问:“你去打探,有甚说话?”来真道:“住持爷,不好了,这场祸事比天还大。
“忙将钟守净对武帝讲的话,及武帝大怒要拿问的言语,细说一遍。林澹然大惊道:“不期直如此害俺。”低头暗想,无计可施。来真道:“住持爷不可耽搁,快寻生路。”林澹然因这句话,陡上心来。便道:“俺趁今夜无人知觉,不如及早闯出城门,逃窜他乡,暂避此祸。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只是忿这钟秃驴不过。罢罢罢,向后有对付他日子。”开箱取一锭银子,赏了来真道:“亏你报知,救俺性命。今与你一锭白银,拿去做几件衣服。钟守净跟前,切不可露一些风声,若走透消息,俺命休矣。”来真叩头道:“住持爷此去,路上保重。这里我自理会,决不露风。这银子住持爷带去,路途正要盘费,小人决不敢受。”林澹然道:“不必推辞了,你收去,俺倒放心。”来真道:“恁地只得收了。老爷可作急远离此地,不然必遭罗网。”林澹然道:“俺已揣度定了。你快去,那秃驴寻你不见,反要生疑。”来真道:“老爷讲得是,小人且去,但不知日后还有得见住持爷的日子么?”说罢,垂泪叩头而去。
林澹然咨嗟慨叹,闭上房门,急急收拾金银书札,将几件布帛细软衣裳,拴成一个包裹,驮在背上。手里绰了禅杖,走出房外,将房门拽上,悄悄地从侧殿小弄闯出山门,却已是一更将荆这些和尚道人,都在东首禅堂内俟候钟守净,并没一人知觉。林澹然出得山门,拽开步,取路径奔北门而走。却幸城门未关,此时太平无事,守门兵卒都去吃酒顽要,并没人来盘诘。澹然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赶出城外,乘着月光,不住脚走了半夜。渐觉脚步酸软,身子疲倦,心内暗思:“那里沽得一壶酒来,接一接力也好。”一步步捱到一个市镇上,还有几家酒饭店不曾收拾。但见:”不村不郭,造一带瓦屋茅房;夹旧夹新,排几处柜头案子。
壁上挂
亮烁烁明灯数盏,锅里烫热腾腾村酝数壶。靠边列着酒缸,只只香醪满贮;正中摆开客座,处处醉客酣歌。照壁间画水墨仙人,招牌上写家常便饭。
林澹然待要走入店里,又虑被人认得,走漏消息,只得耐着饥渴,一直且走。看看行至市稍头,见侧首山坳里影影有一道灯光射出来,林澹然暗想:“这山坳里灯光,莫非也是个酒店?且向前打一看,再作道理。”拽步奔入山坳里来,只听得三红四开,人声喧嚷,在那里掷色赌钱。近前细看,前面数间平屋,粉壁上写着“零沽美酒”四字。一带门扇,都是关上的。
后边靠着山岗,四围土墙,内藏着一所宅院。门上格子眼里,射出这灯光来。林澹然踮着脚,格子眼里张时,看见五六个大汉,靠着一张桌子赌钱哩。但见:一个蓬着头,饥寒不管;一个舒着臂,痛痒不知。一个极口唤三红,一个连声呼一色。这个输筹未讨,那个夺子便来。
睁双眼决不转睛,掷五子只赌手快。一个说还我顺盆来,一个说且将三亻当去。大面小方随起落,钳红坐绿任施为。
侧边一个瘦脸黑汉,手里拿着骰子,正要掷下去,听得门外有人走响,就在门缝里张,见是个胖大和尚,站在门首,慌忙丢了骰子喊叫:“门外有贼,有贼!”众人一同开门,赶出看时,果然是个长大和尚,齐向前道:“你这和尚,黄昏黑夜。
手里提着禅杖,闪在人家门首张望,欲作何事?”林澹然合掌道:“贫僧不是歹人,是去武当山进香的。为因贪走路程,错过了饭店宿头,一时饥渴,欲求施主沽一壶素酒解渴,因此惊动了列位,莫怪。”众人道:“恁地时,天下人间,方便第一。
便去叫大哥出来,卖壶酒与他吃也罢。”众人依旧入去赌钱。
林澹然立在门首,等了一会,内中一人叫道:“大哥,你好睡也,门外有个长老要买酒吃哩,你快去卖与他。”只见应道:“来也,来也。”脚步响,一个瘦小汉子走到门外道:“长老要买酒,请里面来坐。”林澹然走入店里侧屋中,拣付座头,除下包裹,倚了禅杖坐下。那汉子一见林澹然,已自认得,因众人赌钱未散,不好动问。且叫酒生起来烫热了酒,倾在壶里,摆下三四个蔬菜碟子,放下碗箸,林澹然自斟自饮,巴不得吃了起身远遁。忽见那汉子挨入赌场,把一个人的衣服扯了一下,那人会意,便把筹马收了,走来与店主讲话。两人在暗处附耳低言讲了数句,那人口里道:“原来如此。”便走入场中来抢骰子。那掷色的睁着眼道:“是我的顺盆,你如何来抢?”那人嚷道:“方才我与店主讲得几句话,你就把我顺盆夺去,反讲我来抢你的。”那掷色的道:“谁教你不掷,且去讲话?待我掷这一回,过去了还你盆。”那人大怒,劈手来夺,这人抵死不与,二人争闹起来,险些儿将骰盆打碎。店主人劝道:“弟兄们不可如此,破面伤情。今已夜深,众人且暂歇了,明日再要不明白的,管头并筹马都交与我收着。列位请回。”
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且去,明早讲话。”遂一哄而散。
止有店主与那人闭上门,走近林澹然座头边来。
澹然吃酒已完,正立起身取禅杖包裹,要还酒钱出门,二人道:“且莫还钱。你是林住持老爷,为何半夜三更独行至此?必有大故。且请到里面讲话。”即把林澹然直扶至后头内室里坐下。澹然道:“我是过往行脚僧人,武当山进香去的,那里是甚么林住持。你二人素不相识,却差认了。”店主道:“住持爷,你记得昔日夜间来寺中打劫金银炉台的这伙贼么?”
澹然听了这句话,猛然省起道:“足下莫非亦在其中?敢问高姓大名。”李秀道:“小人姓李名秀,这个兄弟姓韩名回春。
去岁十月初九夜间,同临宝刹,蒙老爷大恩饶恕,又承赏与诸人银两,小人买得这一所房屋,移在此间开酒店。今日丰衣足食,皆出老爷恩赐,某等无以报德,各家俱立牌位,写思爷大名。早晚侍奉香火,祈保恩爷寿年千岁,身康体剑不想今日亲身降临,实是天字第一号的喜事,快叫浑家来拜了恩爷。”
林澹然止住道:“不必如此。慈悲救度乃出家人分内之事,何劳过谢。”李秀又道:“恩爷实为何事,背包提杖,黑夜独行?
必有变异。”林澹然道:“若他人跟前,也不敢实讲,既是二兄相知,在此讲也无害。”将钟守净奸黎赛玉,及劝谏招怨,钟守净谗言嫁祸,今欲远逃避难之情,诉说一番。李秀失惊道:“有这等事?不要讲别的好处,只那夜恩爷救了他性命,此思此德,重若丘山,一世也报不尽哩,为何反生谗言,要害爷爷性命?这贪财好色、背义忘恩的秃贼,小人实是容他不得。
若依小人之意,先开除了这贼,然后逃避不迟。”林澹然道:“不然。这厮乃圣上所宠,若杀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为不忠。且今日杀他不及了,不如远避潜身,天理自有报应。”李秀道:“虽然如此,小人心下只是不忿。”一面叫浑家整治现成酒肴,请澹然上坐,二人两边侧坐相陪。
酒过数巡,李秀问道:“如今恩爷欲往何方避难?”林澹然道:“俺欲依旧回魏国去,只愁路上阻滞难行。”李秀道:“老爷不弃,不如且在小人家里暂住几时,再做区处。”林澹然道:“你这去处,怎的藏得俺身?明早皇上不见俺时,必然差官着落地方人役远近搜捕。风声一露,祸及于你。今夜趁未有人知觉,急离此地便了。”韩回春道:“爷爷既执意要去时,小人兄弟两个,护送爷爷到魏国何如?”林澹然道:“这更是昭彰了。俺单身走路,欲行即行,要止便止,纵遇关津盘诘,自有路引、文凭遮掩。若和尔等同行,动人耳目,如何脱身?
“李秀道:“小人今日得会爷爷,喜从天降,不意匆匆又欲离别。惟恐后会难期,还留爷爷在此暂避数日,看一个下落,然后去的是。不然怎地放心得下?小人这所在虽近官衢,颇为隐僻,一时没人寻得着。若有差错,小人舍一家性命,救恩爷出去。尊意若何?”林澹然笑道:“承兄好情,甚是感激。只怕六耳难谋,终须露泄。况且你这里窄逼,无藏身之所,怎生教俺坐立得稳。”李秀道:“小人等虽在赌博场中生活,倒也个个重义疏财,同心协力。不要讲爷爷是我们大恩人,便是萍水相逢落难的人,瓦自都有扶持他的心肠,今日爷爷恁般大事,谁敢走透消息!若这里没处藏身时,小人也不敢相留。我引爷爷去看一个所在,尽可藏躲,莫讲三五日,纵是三五个月,也躲得过。”林澹然道:“既如此,这所在且待俺一看。”
李秀执灯,领林澹然同进卧房里,叫浑家过来拜了。将灯放在桌上,对林澹然道:“爷爷要藏身避难,这大厨下极妙。
“林澹然笑道:“这厨下何以容身?又来取笑。”李秀、韩回春将厨抬开,厨下有一块四方青石,李秀用棍撬开,林澹然细看,原来是一个地窖子。韩回春执灯,李秀扶林澹然走入里面,四围都是磨砖砌就,并无一点尘秽。侧首有洞,通着地气。不拘昼夜,常要点一盏灯。动用家伙,床帐桌椅,窖中全备。林澹然看了,点头道:“这所在亦可安身,但只是闷人些个,怎生过得?”李秀道:“这也不难。如朝廷差人捱查搜捉得紧,爷爷只得在这里藏身,不然只消在小人卧房里坐地。待事体宁静后,从容定计远行,却不是好?”林澹然道:“承见教,甚好,但搅扰尊府不便。”李秀道:“我的爷爷,怎地讲这搅扰二字?便是将小人身子与浑家卖了,供奉恩爷,也是甘心的。
“韩回春作别要去,林澹然分付道:“兄去可传知诸友,凡立俺牌位者,速宜烧毁。不然,殃必及身。”韩回春领命而去。
李秀在侧房内,铺叠床帐,服事林澹然睡了。有诗为证:从来积德是便宜,人善人欺天不欺。
畴昔若非恩惠普,何能到处免危机。
却说武帝和钟守净谈了半夜,觉得困倦,就在排床上闭目假寐。次日五更,钟守净已闻报林澹然走了,未敢奏闻。武帝醒来,只听得钟鼓之声,满朝文武摆下銮驾,都来寺里请武帝还朝。武帝步行至大雄宝殿,众臣朝见已毕,一同跪奏道:“陛下皈依佛道,虽为美事,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为重,请陛下还朝理政,臣等不胜俊惊之至。”武帝道:“朕修行之意已决,烦卿等协忠辅佐太子登基,以理国事便了。”众里又恳恳奏道:“千岁虽然圣哲,奈未禅大位,未告天地宗庙,未诏天下军民,臣等焉敢造次,擅立新君。乞万岁回朝,再议此事。
“钟寺净向前俯伏道:“陛下暂且回朝,综理国政。万机之暇,仍可修持三宝,此乃两全无害。待万岁寿过八旬,然后禅位削发,以完正果。伏乞圣裁。”武帝道:“卿言甚善,朕今暂且回朝。”众文武齐呼万岁。尚衣监进上冕服,武帝卸却纱巾,依旧戴上冕旒,着了衮袍,穿了龙凤履,稽首佛像,上辇起驾,却忘了拿问林澹然一节事。
钟守净急俯伏驾前奏道:“副住持林太空昨夜逃窜,不知去向。”武帝惊讶道:“这厮却缘何知风逃了?”钟守净奏道:“蒙圣旨要拿问这厮,不知怎生便知风,连夜逃窜。臣料此去,必投东魏,乞陛下及早追擒,尚未去远。”武帝立刻传旨,差驾前军骑,飞马追捕枭首。只见一大臣幞头象简,金带紫袍,移步向前连道:“不可,不可!”众人看时,却是礼部侍郎程鹏,谏道:“这林太空素有德行,秉志坚贞,侃直敢言,刚勇不屈,陛下岂可因一言而即加擒戮,恐非待贤之初意也。乞少息雷霆,缓缓追究,谅亦不敢为害。急则速其入魏矣。”武帝不语。钟守净高声道:“程侍郎何故纵贼养奸,以资敌国?这林太空原系东魏武夫,因得罪于魏主,削发逋逃到此。圣上不知,降天恩敕这厮做个本守副住持,实已过分。进寺以来,旧性不改,夸己英雄,欺压僧众,常夸魏主的贤能,暗通书信。
今日逃回东魏,我国虚实他已尽知,若助魏主兴兵侵扰边界,为害不校况这厮有万夫之勇,正宜趁他孤身独行,离此未远,差铁骑追上剿除,去却心腹大患。若今不杀,任彼远逃,是纵虎归山,放龙人海,日后悔无及矣!”有诗为证:去谗并远色,二者原相关。
古来贪色者,未有不工谗。
武帝原是没主意的官家,听了钟守净谗言,反责程侍郎道:“卿言几误朕事。”叱退程鹏,差骠骑将军王言带领铁骑五百,限一昼夜要追林太空转来,过限究罪不贷。又敕翰院颁诏,自京城以及外郡州县各衙门官,画影图形,捱家搜捕逃僧一名林太空。又着中书省官写下榜文,遍处张挂,有能拿得林太空投献者,官给赏银三百两;如窝藏在家,搜出全家处斩。又特旨差官,提晋陵郡郡丞丘吉,勘问举荐失人之罪。武帝颁旨已罢,起驾回朝。正是:饶君走遍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
不知林澹然这番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贪利工人生歹意
知恩店主犯官刑
诗曰:
跬步之中有戈矛,小人之中有君子。
神蛟失水欲张罗,野豕突篱咸啮指。
一介村夫胡不惊,周旋甘以身为市?
夫宁为私不畏公,询是土为知己死。
话说王骠骑领了圣旨,将马军五百分为二处,自领二百五十军,径出北门,另委部下家将卢德邻,领二百五十军,奔出西门,分头追赶。再说各郡府县官员见了上司批文,奉圣旨追捕逃僧一员林太空,系谤君重犯,十分紧急,即忙发下六街三市、各村里保乡正,捱查捕捉,如风火一般搜捕将来。这江宁县乃建康所属县分,县尹祝?{闻知此事,心下慌张,当堂点委缉捕使臣、巡兵民壮,至京都内外遍处捱查,不拘庶民官宦,国戚皇亲,庵观寺院,捱家搜捉。果然是山摇地动,鬼哭神愁,恼得满城百姓,遍村入户,不安生理。但见:做公的成行逐队,手内拿器械麻绳;传令的快马如飞,一路上鸣锣击鼓。家家搜检,那管卧房内室,径入来揭帐翻床;户户捱查,纵是宦族富家,也要去敲门击户。睁着眼到处行凶,倚着势随方吓诈。中意的饮酒食肉,起身时还索钞取钱;拂意的掳袖挥拳,动口处是窝家贼党。搅得六家没火种,都来四境不平安。
再说林澹然被李秀苦苦留住在家,虽然坐在房里,心下忧惊不决。侵晨捱到午,午捱到晚,度日如年。只听沸沸地门外有人捱查寻究,军马之声,喧嚷不绝。林澹然如坐针毡,十分忧闷。忽见李秀奔入房中,连声道:“恩爷,祸事了!朝廷颁下圣旨,附近郡县村坊市镇,张挂榜文,限三日内,务要寻获爷爷投献,窝藏者全家处斩。又差王骤骑带领铁甲军五百,四散追赶,半日之间,伺止三五起人搜寻过去。事已至急,爷爷暂且在窖子内藏躲,待后再寻活路。”林澹然道:“俺已分定一死,奈何贻累足下一家耽惊受怕,怎生是好!”李秀道:“且不要讲这话。”急忙撬开石板,点了灯,林澹然走入里边,李秀拿些干粮饼食,付与澹然充饥,依旧将石板盖上,移过大厨,放在上面。一连两昼夜,不住的有人闯入李秀前后房屋搜检。自古说:“官无三日紧。”这各处官吏、巡捕军兵,一连辛苦了两昼夜,人人疲倦,个个懈弛,也不比在前紧急了。这王骠骑两处人马,皆渡大江,一枝往和州追赶,一枝往扬州进发,一昼夜马不停蹄,追上三百余里,不见一些踪迹,只得收回军马,进朝覆旨待罪。
话分两头。且说李秀酒店中,新换了一个酒生,姓陈,小名阿保,做人狡猾不端。从进店之后,便偷摸物件,况又躲懒贪嘴,被李秀抢白了数常当日因店内缺少酒药,李秀取一二十贯钱,令陈阿保进城去买酒药。陈阿保吃了早饭,驮了一只旧袋,取路进城。行到通济门边,觉得有些倦了,就在城门侧首一条石凳上坐了,歇一歇力。有两个卖草鞋的后生,也坐在石块上闲讲,一个道:“我今日偏不利市,自早到午了,草鞋一双也未曾卖去,好生烦恼。”这一个答道:“大哥,正是偏不凑巧,甚难脱手,却也恼人情绪。仔细想起来,我与老哥卖这些草鞋,止好度日,怎的得个出头日子?”那一个道:“没干。自古说得好,囗跷的不吃跌,八字脚捉定的。我和老兄命合贫穷,只索苦守罢了。”这个道:“目今有一场大富贵,只是你我没福。”那个笑道:“大哥又来笑话,那里有甚么大富贵轮得到我们。”这个道:“你原来不知,如今妙相寺里逃走了副住持林太空,各门张挂榜文,讲有人晓得林太空投献者,官给赏银三百两。我思量怎地待我撞得林和尚献官,这三百两却不是我的了?”那个道:“你我有这样造化,不卖草鞋了,只好做梦。”二人大笑。
陈阿保细细听得明白,起身提了叉袋,到铺中买了酒药,取路出城回家。一面走,一面心里暗想道:“我替人家做酒生理,起早落夜,终日劳碌,吃的是粗茶淡饭,一日所得工钱几何,那里讨得几百两银子的快活?我想日前那胖大和尚夜深沽酒,主人一见,就叫他是林住持。散了赌场,令我先睡,和小韩邀他入内室讲甚么钟守净,这不是林太空是谁?决与主人有亲,将他藏匿在家。叵耐主人无理,常常欺骂,我不如趁这机会,往县里首告,把这厮且去受些刑法,我便得这三百两雪花银子,娶一个标致浑家,买一所齐整房子,置几十亩好田地花园,讨几个丫鬟小使,终日风流,一生快活,岂不乐哉?煞强似在这里佣工受苦。”又算计道:“且住,我如今就去县里首告何如?倘或林和尚走了去时,岂不害煞阿保?不如去与姐夫酌量,先着一个守住了这厮,然后去出首,方才这三百两是稳稳的。”一头走路,一头忖度,不觉行至店门首,口里兀自喃喃的自讲自道。李秀看见,问道:“阿保,你回来了,口里念诵甚么鬼话?”除阿保方才省悟,忙应道:“不不不,我自算酒药帐。”走入店里,将酒药算明,进与李秀。李秀收了道:“你饥渴了,快去吃些酒饭。”陈阿保进侧房吃酒饭去了。有诗为证:妄想钱财意不良,自言自语貌张惶。
若非李秀机关巧,侠士何由入魏疆。
李秀终是个机巧的人,虽然一时窝藏林澹然在家,心中时时担着血海于系,凡一应来往的人,俱留心察言观色,以妨漏泄。这陈阿保心下有了三百两银子打搅,一刻也把持不定,吃罢酒饭,即站立门首呆想。面皮变色。李秀故意把些闲话挑拨他,陈阿保口虽答应,却是半吞半吐,有前没后。李秀心下甚是疑惑,一面门前做着交易,一面款住陈阿保,不放他走开。
捱至天晚,烫了几壶好酒,切了一盘熟牛肉,上了门扇,叫陈阿保到后边房里,坐下饮酒。陈阿保道:“今日为何叨主人盛设?”李秀道:“你且吃酒,有一桩心腹事,要和你商议,特意请你酌一杯。”陈阿保又吃了几碗,问道:“主人委实有甚么事分付小人?讲明了吃得下。”李秀道:“你今日进城买酒药,可听得有甚新闻异事么?”陈阿保暗想道:“这厮问我甚的新闻,必有缘故,不如将机就机,把几句言语试探他,看他如何回答。”即应道:“别无甚么新闻,但主人藏留那夜买酒的和尚在家,甚是干系。日前止见巡捕捱查,不知道有甚赏银。
今日小人进城,闻人传说,有人拿得林和尚者,官给赏银三百两。我也有些不信,想官府要这住持得紧,故将此言哄人,若见了林住持时,又舍不得三百两了。”李秀绰口道:“怎的哄人?血沥沥榜文各门张挂,有了林住持,自然当官领赏。今正为这三百两银子,与你计议。那夜林太空买酒之时,我已认定他了。他告诉逃奔一事,我想是朝廷重犯,故假意款留住了,希图一场富贵,亲无心腹之人可以行事,故此踌蹰不决。”陈阿保此时已有几分酒意,不觉笑道:“不瞒主人讲,小人初意正欲首告林太空出来,请受那赏钱享用,但恐连累主人,因此不敢发动,不期主人先有此心。”李秀拍手笑道:“我不为此银子,留这林和尚在此何用?我和你明早同去出首,领的赏银,我得七分,你得三分。”陈阿保道:“若主翁肯挈带小人时,得来赏银,任凭分派,小人焉敢计论。”李秀道:“既与你同行出首,财帛必要分明。我留养着他,该得二百两,你得一百两,方见公道。但此事切要机密,不可泄露。”陈阿保道:“主人分付,焉敢漏泄。”
二人又吃了数壶酒,陈阿保被李秀灌得大醉,斜倒在桑木凳上,?J?J的睡着了。李秀用绳索缚住了手脚,将房门锁上,忙进卧房,移开厨,掇过石板,跳下窖子里,见林澹然细道其事。又道:“这厮被我将酒灌醉了,锁在房内,特来和爷爷酌议。”林澹然叹气道:“事已到头,亦难回避。”李秀道:“不是这等说。小人先把这狗男女杀了,爷爷另生计较,脱离此处便了。”林澹然道:“这一场祸患,皆由前生种成罪孽,今世领受。俺今生死听天,大数由命,岂可妄害他人性命?烦足下与尊阃整顿些干粮,待夜阑人静,俺只索离此远去。惟虑难脱虎口,这也听其自然,若稍迟缓,立刻必遭大祸,连你一家送了性命。”李秀忽然垂下泪来道:“小人只是舍不得恩人远去,便是我一家受害,亦所甘心情愿。”林澹然道:“不然,害了你一家,仍救俺不得,彼此受累,有何益哉?或者脱得此难,日后还有相见之期,也未可知。若不放格去时,毕竟你俺皆遭罗网,那时海之无及。俺却罢了,你须无辜,何苦何苦!
“有诗为证:
要出天罗地网,怎辞宿水飨风。
骐骥岂拘驽枥,凤鸾肯锁营笼?
李秀拭泪,转入厨房,和浑家安排炊饼干糕果食之类,盛贮一袋。却才齐备,又早三更天气。林澹然问李秀取了一方皂帕包了头,帕上又戴一顶矮檐黑色毡帽,身上着一领青布道袍,脚下穿一双软底布鞋,饱飨酒饭,提了禅杖,背了包裹,辞别李秀。李秀送到门前,再三嘱付:“路上小心,前途保重。”
林澹然道:“感承厚情,他日再图相见。”李秀又不敢送远,二人在门首挥泪而别。有诗为证:执手临歧泪满襟,感恩报德诺千金。
村夫反有英豪志,愧杀忘恩负义人。
且说林澹然夜深逃难,取路望西北而行。此是乡村僻地,又无月色星光,顾不得脚步高低,忙忙地走了半夜。渐渐城楼鼓罢,野寺钟鸣,又早天色将曙。林澹然欲寻一个藏身的去处,待至天晚再行。转进山弄,远远望见一伙樵夫,三三两两,口里唱着歌儿,都上山来砍柴。林澹然不敢行动,将身闪入山岗之下,让那樵夫过去。忽见一座破窑,澹然想道:“在此可以安身。”低头走入,放下包裹禅杖,拣一块没草处坐了。打开包裹,取些干粮吃了,铺开衣服,在地上权睡。直到夜静,依旧取路而行。
再说李秀送林澹然出门之后,心中怏怏不乐,和浑家商量道:“林长老虽然去了,陈阿保这厮怎生发付他?欲待杀了,又恐惹祸;不杀时,酒醒后声扬起来,难免这场争闹,怎么是了?”浑家道:“清平世界,怎讲这杀人的话。如今林长老已去,看这厮醒来怎的讲。便出首到官,差人搜捕,又无本犯,可以厮赖。那时还要问他一个捏情虚诈的罪哩,怕他怎地!”
李秀听了浑家言语,执灯开了侧屋,轻轻将陈阿保绳索解了,自收拾和浑家回房歇息。
这陈阿保被酒灌醉,一觉睡着了,从凳上滚落地下。直到天色微明,看看酒醒,觉得身上隐隐的寒冷,手脚有些麻木。
将手摸一摸,却睡在地上。口里道:“却不作怪!”双手将眼睛擦了几下,一骨碌爬起看时,乃是桑木凳边。自怨道:“昨晚为何吃醉了,却睡在这里?”坐在凳上,呆呆地思想。猛见侧门开处,李秀蓬着头,走出来叫道:“小陈,怎地不做生活,在这里闲坐?”陈阿保笑道:“昨晚扰了主人好酒,只顾贪杯,吃得沉醉,适才酒醒起来,方知在地上睡了一夜。主人昨晚讲的心事如何?”李秀笑道:“你真醉了。昨晚讲甚心事来?”陈阿保道:“主人体要取笑,昨晚计议的事情,止隔一夜,岂就忘了?”李秀道:“是甚么事?”陈阿保笑道:“小人醉了,主人不醉,为何颠倒问我?就是出首林和尚这一桩事。
“李秀睁着眼道:“林和尚在何处?甚时和你商议?你敢搜得出来么?你这油嘴蠢材,昨日吃了饿酒,今日反来我跟前捣鬼。”陈阿保听罢,气得眼中火爆,喊道:“明明地和你商量了一个黄昏,今日推聋妆哑,遮掩胡诌。眼见得你放他走了,把这活现的三百两银子脱下海去了。气杀我也,如今和你不得于休!”李秀骂道:“我把你这不识高低、不知进退的蠢牛,敢在我跟前撤泼放刁!如今且不和你对口,你只要寻出林和尚来,就是三百两银子。”陈阿保骂道:“骗贼,分明昨夜将我哄醉,放这秃驴走了。这是你的奸计,放走了人,好对我厮赖。
我如今死活毕竟要你个明白。”李秀道:“放你娘屁,有甚明白!”即伸手将阿保照脸打一个满天星。陈阿保激怒,一头撞将入来,李秀侧身闪过。陈阿保又复赶进一步,李秀将手劈胸挡祝陈阿保挥拳劈面打来。李秀隔开,将右脚挑入陈阿保裤裆,右手将衣襟一扯,这唤做顺手牵羊,将阿保扑的跌了一个狗吃屎,李秀挥拳打下。外面邻居庄客并过往的人,听得这里边喧嚷,一同赶进来看,将李秀劝住了。陈阿保爬起来,一直往外跑了,口里喊叫道:“天大一件事,你倒放了去,白白的没我三百两赏钱,反要行凶打我!”众人方知林澹然躲在李秀家里。内中为好的邻友,扯住陈阿保的手,劝他住口,那里掩得他的口住,在门前横跳八尺,竖跳一丈,只顾嚷叫。来往看的人,哄做一团。有诗为证: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只因言不忍,惹出祸根苗。
却惊动了一起缉捕公人,为因江宁县知县祝?{差委搜捕这林澹然不着,被本县两日一比卯,十数日间,众人受了许多限责。为头一人姓刁,名应祥,也是个积年有名的缉捕。手下管辖六七班眼明手快公人,各村乡市镇,古寺深山,分头追觅。
正在没做理会处,当日领着这一班人,却好打从李秀门首经过,见一伙人在那里打哄争闹,都立住了脚。近前察听,只见一人披头散发,指手划脚的喊叫,口里不住的恨说没了三百两银子。
刁应祥谅得有些脚气,分开众人,向前将陈阿保捉祝问道:“你这蛮子,口里讲甚三百两赏钱,好好对我实讲,饶了你。
不然,送到县中去。”陈阿保将李秀收留林澹然,因我要出首,赚醉放逃相打的事,说了一遍。刁应祥听罢,取麻绳将陈阿保缚了,交与公人,自却赶入李秀家里。李秀正出门来分辩,劈头相撞,刁应祥动手也将绳索缚了。这些劝闹和闲看的人,见势头不好,俱各四散走了。
刁应祥带着李秀、陈阿保,径到江宁县里来,就如拾得珍宝一般。李秀却也有些心慌,口里还硬,一路嚷道:“雇工人打家主,该得何罪?反把这没影的事刁我,不要慌,到官和你分说。”一霎时已到城内,齐拥到县中,正值县尹升堂。刁应祥先进堂上禀道:“小人领老爷钧牒,比限捉拿逃僧林太空,今日打从鸡嘴镇北山坳里缉访,偶见一伙人暄嚷,小人向前探听,乃是一个酒生,为家主放走了甚么和尚,没了三百两赏银。
根究起来,酒保说家主李秀收藏林和尚,用计放走了等语。小的擒拿二人到县,听候老爷详审,便知端的。”
祝?{听罢,十分欢喜,笑道:“这场大功,是你成了。快带进来。”刁应祥将二人带到厅上,祝?{叫将李秀带下去,陈阿保跪上来。李秀跪在厅下,陈阿保跪在案桌前。祝?{细细审问,陈阿保将李秀窝藏林澹然的根由,一一说明。祝?{再叫带李秀上来,怒道:“世上有你这一等大胆泼皮。那林澹然是奉圣旨擒拿的重犯,你焉敢擅自窝藏在家?如今纵放何处去了?
好好从实供招,免受重刑。”李秀道:“这话却都是陈阿保捏造出来诬害小人的。当初是小人晦气,雇这厮在店做酒,不想日逐偷盗,又将酒做坏了,屡被小人责骂,因此记恨在心。昨日又将小人酒缸打破,故早间和他争论几句,他反恃强殴打小人。小人说雇工人殴家主,律有明条,毕竟要告官惩治。他情知理亏,难以对理,故把这一桩没影大事诬陷小人,有何指实?
乞爷爷明镜,电豁冤枉。”祝?{道:“我跟前尚要花嘴强辩。
你道无据,他打你可曾有伤证么?不动刑法,如何肯招!”叫左右夹起来。两班公人一齐向前,施动夹棍,将李秀双足夹起。
李秀连声叫屈,不肯招认。带夹棍又打三十板,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地,只是不招。祝?{叫将李秀连陈阿保暂且收监,好生看管,晚堂再问。退入后堂,令人叫刁应祥进衙,分付带两个公人,径往李秀家里去拘他妻子,速来见我,不可泄露迟误。
刁应祥领火牌,飞星奔到李秀家内,将浑家秦氏锁了,进县衙回覆。祝?{随即升堂。秦氏跪下,祝?{叫左右取那重刑具过来,大喝道:“这妇人,你丈夫窝藏林澹然和尚在家,俱已招明,说有百余两赃银,是你藏匿,特地叫你对证。好好从实讲来,便不伤你,不然,一体治罪。”秦氏道:“妇人夫妻二人,靠卖酒度日,不曾留甚和尚,也没有甚银两。妇人不知。
“祝?{怒道:“你这刁钻泼妇,丈夫一笔供招,你反扯赖。”
叫拶起来。左右将秦氏双手抄起。终是女人家捱不得痛苦,才收拶,就疼得泪流昏晕,只得招成道:“收藏林和尚是实,百两银子是虚。”祝?{笑道:“你且讲为甚缘故藏匿着他,看你说得实否,若有虚言,再加刑法。”秦氏哭道:“林和尚原与丈夫有旧,因避难至妇人家里,丈夫推他不去,役奈何暂且容留。昨夜出陈阿保要行首告,丈夫乘黑夜打发他去了。若问百两赃银,藏于何处,实是屈情。”
祝?{依秦氏口词,细细写录明白,令监里带出李秀、陈阿保来。李秀一见浑家跪在堂上,心下大惊道:“罢了,罢了!
这一条性命,断送在这妇人口里。早知昨夜不要听他言语,将陈阿保杀了,今日决无这场大祸。”只得到堂跪下。祝?{喝道:“李秀,这妇人是你何人?”李秀答道:“是小人妻子。”
祝?{笑道:“你这刁徒,昨夜放林澹然何处去了?你妻子俱已招成,这番如何抵赖。”李秀低头招认道:“青天爷爷在上,小人死罪难逃。但林澹然昨夜逃窜,小人不知去向。”祝?{道既已供招,喝左右又打三十。唤该房书吏分付道:“这是朝廷重犯,不比寻常。取具招由,叠成文卷,尔等用心,不可有误。
“令取一面长枷,将李秀枷了收监。秦氏、陈阿保,俱发套监。
次日五更,祝?{进朝面驾。武帝道:“妙相寺林和尚犯罪逃窜,朕有旨大索,着该衙门严缉。今已数日,如何并无回奏?
似此单身和尚,从禁城中逃出,兀自捕捉不着,倘僻野地面,崇山海岛,峻险去处,盗贼生发,何以剿灭?从今日始,各衙门俱要用心搜捕。七日后再无消息,皆住俸问罪。擒得此犯者,与获敌同功,连升重用。”众臣面面相觑。班中走出一臣,执简当胸,俯伏殿下,奏道:“臣乃建康府江宁县知县祝?{,特为林太空一事,启奏陛下。”武帝道:“敢是卿擒得林太空来?”祝?{奏道:“此犯虽未现获,臣已知其踪迹。昨有乡民陈阿保首告店主李秀,窝藏林僧在家,因阿保欲行出首,李秀故放逃窜去了。臣拘李秀拷问,俱已招成,今将首人窝犯,俱下狱中。臣谅林太空逃去不远,若差老成缉捕,督领会事公人四方追擒,必然可获。不敢自专,伏乞圣裁。”武帝道:“卿既知其踪,就委卿差拨能事人,必须于关津要路仔细盘诘,从东魏去的路,急追勿失。卿能捕得此僧,即加尔为侍中大夫。李秀等罪犯,照旨施行。”祝?{叩头领旨。又一大臣出班,乃是大司寇陈庆文,奏道:“臣奉圣旨,勘问晋陵郡丞丘吉妄荐野僧,件触圣驾。本宜治以重罪,姑念为国之心,一时错举,实无交结私情。谨拟削职为民,伏候天断。”武帝道:“既非同谋,依卿所奏。”陈庆文谢恩而退。又着中书省官,颁旨三道,差武士飞马驰驿,赶至近魏边界,敕守关总制等官,钦遵谨守关隘,盘诘奸细。凡一应游僧野道,俱要严加搜检,勿致漏脱,取罪不赦。众武士领旨出朝,各自分头飞马去了。
再说祝?{回县钦遵圣旨,将秦氏、陈阿保放回。应领赏银,待捉获逃僧之日,另行给发。李秀问成大辟,上了镣扭,监禁狱中。当晚金押牌票,次早拘集人役,点起二百名军兵,又选二十名积年能事了得的公人,刁应祥为头,外给一匹快马,带领人众,离皇城取路望西北而进。一面追赶,一面搜寻,一路张挂榜文,真个是海沸山遥遍处传说林和尚有了窝主,事露在逃,凡西北一带郡县地方,关防愈加严紧。
这林澹然自从别了李秀,在破窑中躲了一日,至晚又行。
一路历尽艰辛,日间藏躲古寺深山、乡村僻野之处,黑夜行路。
一连奔驰了四五夜,奈是黑夜行走不便,故此迟滞,不能远遁。
此际干粮已完,当日却又夜行,乘着月色赶路。心里暗想:“如今抄路而来,幸喜荒野之地,可以行走。再往前进,却是城郭去处了,怎地闪得过去!”心下十分烦恼。行不上十余里,早是二更天气。一路俱是山弄,两边茅草过人,单身独行,甚是凄楚。看看走出山弄来,又是一座大岭,生得险峻。林澹然嗟叹道:“前生造甚冤孽,今世受这般苦楚。你看峻岭高山,好怕人也!”但见:巍巍岗岭,滚滚尘沙。满山怪石插狼牙,遍地乱峰排剑戟。
虽然有路,滑挞挞陡壁难行;四顾无人,静悄悄神仙也怕。萧萧削面,一天风露逼人寒;飒飒惊心,四下松杉遮眼暗。走一步倒退一步,浑身战栗不能升;上一层又是一层,满目凄凉无处歇。深草内虫声唧唧,僻坳里鬼哭啾啾。黑中又怕虎狼侵,脚下常忧蛇蝎咬。
正行之间,不觉双脚被物一绊,跌倒地上,禅杖抛在半边。
急待挣扎,只听得铜铃响处,两边山拗里走出五六个大汉来,将林澹然捉住,用索缚了。一个大汉拾了禅杖,一个夺了包裹,这三四个吆吆喝喝,一齐笑道:“今日却造化,得这一头行货,必有重赏。”将林澹然横拖倒扯,一直推上岭来。澹然叹口气道:“早知如此,不如自去投到,便吃了一刀,也得个清白之名。今日如何死于此处!”正是:才脱得虎穴龙潭,又遇着天罗地网。
不知林澹然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弥勒寺苗龙叙情
武平郡杜帅访信
诗曰:
谠言遭谤即宵征,苦历高岗复陷坑。
古刹款留情意洽,离亭酌别酒杯倾。
固辞孽地行吾志,运厄关津受尔擒。
帅府谈言逢故旧,卷舒如意人都京。
话说林澹然正行山路,被绊马索绊倒,一伙喽啰将绳索绑定,解上山来。林澹然心里暗想:“这班人决是绿林豪客,俺做了半世英雄,不期将性命送于此地。”渐渐走到山顶,月光之下,抬头细看,乃是一座大寺院。众喽啰将老林押入寺门,那个提包裹的先跑入殿里去了。不移时,走出来道。“二位大王爷正吃酒哩,见报拿着一头行货,二大王大喜,叫快解进去。
“众噗罗闻说喊一声,将澹然推入殿里。林澹然偷眼看时,上面左首坐着一筹好汉,生得虬髯碧眼,大脸长躯,身上穿一领赭红囗丝袄子,头上戴一顶软翅纱巾。右边坐的一个汉子,生得微须白脸,短小身材,身上穿一领遍地金鸦青百花锦袄,头上戴一顶彩绣扎巾。左首那个好汉问道:“你是甚人,辄敢大胆,夜静更阑,在我山中行走?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
右边那个喝道:“大哥问他只甚,使儿们拿去剥了皮,砍做肉丸子,将来下酒。”两边喽啰齐喊一声“得令!”把林澹然叉脑揪出殿外来,却将毡帽揪落,露出光头,那些喽啰同喊道:“原来是匹秃驴。”林澹然大喝一声:“贼奴体得胡讲!”那虬髯大王听见,喝叫拿这厮转来,众喽啰又将林澹然拥上殿去。
虬髯大王大怒道:“这秃驴大胆,你敢骂谁?你是何处寺院来的?村鸟无知,先割去舌头,然后剖腹剜心,犒赏众孩儿们。
“林澹然也大怒喝道:“胡讲!俺出家人视死如归,要杀便杀,你这厮何必恁般鸟乱!”
那第二位好汉听了声音,跳起身来,令喽啰移烛近前细看,失惊道:“这和尚好生面熟,却像在何处曾会来?”想了半晌,问道:“长老莫非曾在建康妙相寺出家么?”林澹然道:“俺原在炒相寺里为僧,只因与本寺正住持不和,逃难至此。
有犯虎威,乞赐一死。”那二大王听了,慌忙喝退喽啰,亲解其缚,脱下百花锦祆,披在林澹然身上,谢罪道:“我的爷,何不早讲大名,险些儿害了恩人性命。大哥快过来相见,这就是小弟时常讲的英雄,林住持长老是也。”双手扶在交椅上坐了,纳头便拜。林澹然躬身答礼。众喽啰见了,各各摇头伸舌。
那虬髯大王向前和林澹然施礼罢,分宾主而坐,问道:“在下向闻二弟说林住持英名盖世,智勇无双,久怀企慕。今日为何事幸临敝地?真乃千载奇逢也。”林澹然道:“一言难尽,从容奉禀。二位将军高姓大名?小僧平生未曾拜识,荷蒙大义,实感再生。”那个白脸汉子道:“小人姓苗名龙,排行第二。向日曾合几个弟兄侵犯宝刹一番,意欲苟图富贵。不期被住持爷知觉,施侧隐之心,释放我等,又赐诸弟兄财物,至今感佩不忘。小人切切在心,报恩无地。日前为与邻豪构讼,县官受贿,诬盗下狱。小人得便,越墙逃难,打从这里经过,遇着此位结义弟兄,收留在此。今得恩人到来,实出望外,正应小人昨夜之吉梦。”林澹然问道:“此位将军尊姓?”苗龙道:“这哥哥是小人总角之交,姓薛,双名志义。人见他虬髯黑脸,都叫他做黑判官。两臂有千斤气力,学得一身好武艺。
为报父仇,杀了恶宦康刺史全家,逃到这里,做这本分生理。
此处却是定远地方,此山名为剑山,此寺名弥勒寺,甚是险峻宽阔。逐去僧众,聚集一二百人,打家劫舍,拦截客商数年,官军不敢正眼儿相觑。留小人坐了第二把交椅,果然快乐,甚是英雄。小人时常和大哥讲妙相寺有一位恩人林住持,智勇足备,小人受恩未敢少忘。今日得会,诚为天幸。”分付喽啰,整顿酒席相待。
饮酒间,苗龙又问及出寺远来逃难之故。林澹然潸然泪下道:“小僧不幸,受尽囗囗,屡经坎坷。自从东魏与高丞相世子高澄结怨,削发为僧,走入中国挂锡,指望寻一个终身结果。
蒙圣恩敕为妙相寺副住持,不期撞着那凶徒正住持钟守净,贪财好色,不守释门戒行,以念佛拜忏为由,着做佛头的赵蜜嘴同谋,赚骗寺后邻人沈全浑家黎赛玉通奸,来往情热。因俺责善,反生仇恨。十月十五日,值圣驾临寺听讲涅??经,那厮乘隙暗进谗言,说俺毁谤朝廷,不守清戒,酗酒凶狂,私通东魏。
皇上信了,便要擒俺置于死地。亏了行童来真潜通消息,俺只得乘夜而逃。撞到鸡嘴镇李秀店中,李秀亦如苗兄一般认得面貌,说起昔日之情,抵死留住不放。那时俺也昏债,失了计较,不合在他家藏躲了几日。官司缉捕得紧,一日捱查数遍,到处张挂榜文,说拿得小僧献上者,官给赏银三百两。店内有一酒生,贪利生心,待要首告,幸李秀识破,将那厮灌醉,放俺出门逃窜,昼伏夜行,受尽苦楚,致令惊动二位将军。幸蒙不赐诛戮,复承厚款,感激不胜。”苗龙离座大怒道:“有这等事不杀这负义忘恩的孽畜,空做人间好汉!”薛志义道:“二弟且莫性急。当今世上,直道原是难容的。林住持只是太直了些,惹出这场奇祸。知恩报恩仗义的事,除是豪杰才做得来。
这一班狗男女,人面兽心焉可以此望他?今日幸会林住持,且请住持为了山寨之主,缓缓用计剿除这厮。不知住持允否?”
林澹然合掌道:“俺出家人,生死听天,随缘度日。恩怨之间,宁人负俺,毋俺负人。多蒙二位将军盛情,暂借一宿,明早拜辞,归于东魏,以终天年。”薛志义道:“住持何出此言,既离虎窟,又入龙潭?自禁城到得敝山,已是万分之幸。
离这里到东魏,路程遥远,关隘阻隔;况住持名闻远近,圣旨画影图形,那一处不当心盘诘。前去乃是河南地界,城市中人烟稠密,不比那深山僻路所在。住持今要前去,若遭罗网,那时悔之晚矣。还在小寨暂且安身,将图后计。”林澹然道:“多承美意,本该尊命,但小僧久甘恬澹,最厌繁华,意欲归魏,寻一搭儿僻静山崖,结个茅庵,修焚念佛,以终天年,无心再恋尘俗。设被擒获,是亦命也数也。”苗龙道:“住持爷执意要去,小人亦不敢强。但求宽住数日,另作商议。”林澹然谢道:“若得如此,足见厚情。”苗龙又问:“李秀哥哥近来生计何如?”林澹然道:“颇为富足,尽是清闲。小僧在他家藏避数日,那酒生要行出首,放俺奔逃,两下必成仇讼。苗兄可念平昔交契之情,乞着人打听消息,方知下落。”薛志义道:“既是苗二弟相识,明日必须差人打探。”苗龙道:“事不宜迟,明早即行。”三人盘桓说话间,不觉星移斗转,野店鸡鸣。
林澹然道:“贱体困倦,望乞随便借宿。”苗龙二人又劝了数杯,令喽啰打叠床铺,伏侍林澹然歇息。有诗为证:昨宵得脱虎狼窝,今朝稳卧中军帐。
不数古今豪侠流,绿林高义云霄上。
次日又排筵席款待。傍晚时,林澹然辞谢要行,苗龙、薛志义苦苦相留,只得又住了一夜。次早侵晨起来相别,苗龙道:“小人有两桩心事,要留住持爷。停当了,即便送行。”林澹然道:“兄有甚事,望乞见教。”苗龙道:“我这位薛大哥,武艺虽精,韬钤未谙,今欲拜在门下,求传授些兵法。二者小人正要差人打听李大哥消息,如平安无事,却也放心;设或落难时,亦好同住持商议救他的门路,故此要屈留数日,方敢送别。”林澹然道:“既为此二事相留,便往数日。兄可差能事心腹之人,赍带银两,往建康去。倘李季文有事,即可随便上下使用,以留性命,从容救他。俺这里一面和薛君开讲兵法,待尊役回时告行。”薛志义、苗龙二人大喜。随差两个精细会事的喽啰,带了百余两白银,往京都打探消息去了。三人在寨中讨论兵法,演习武艺,酌酒高歌,谈今说古,不觉又早半月有余。
一日喽啰回寨,禀覆道:“小人两个一路打听去,只见城市通衢,乡村户落,处处张挂榜文,图形画影,寻获林住持爷爷。小人抄得榜文在此。”苗龙接过,三人一同观看。其榜文云:某府某县某官,遵依枢密院行文,钦奉圣旨,为追剪奸僧,以杜国患事:照得本朝在京妙相寺副住持林太空者,不守清规,通谋外国,将为城社之奸,摇惑军民之志。十月十五日,毁谤朝廷,抵触乘舆,反情已著,不可姑留。即欲拿问,明正典刑,不意知风逃窜。今特遍行国内远近,画影图形,疾速追拿。不论军民人等,如有擒获者,该地方官给赏银三百两,本官连升三级。若窝藏在家,知情不报,故意纵逃者,不论贵贱,一概处斩。事同风火,顷刻毋违。须至榜者。右榜谕众通知。年月日结。“沿路听人传说,李某被陈阿保首告窝藏林住持,本县拿去三拷六问,招成死罪。现监在狱。小的们到江宁县中,认作李家的亲戚,凡一应衙门上下人等,并狱中禁子,俱各用银买求宽释,见了银子都已应允。又用计见了李官人,他分付转谢住持爷和二位大王爷,再三致意,得空便要越狱而走,也来入伙。小人们特来回覆。”三人听罢大喜,重赏喽啰,设筵相庆。
当晚,林澹然起身作别,道:“将军韬略已精,贫僧在此,终不为了。”薛志义道:“今日已暮,还乞草寨荒宿,明日决然送别。但住持爷这条铜禅杖,似非凡物,出家人提此行路,动人疑忌。何不留于敝寨,另奉宝剑护身,庶为稳便。”林澹然道:“蒙谕良言,感戴无荆但此杖乃故人所赠,山僧朝暮不离,今在颠沛之中弃之,是背故人也。生死与俱,岂忍轻弃。
“薛志义叹息道:“当今之世,面交者多。饮酒宴乐,情若同胞;利害相关,视如陌路。此辈真犬彘耳,岂能如住持于患难之中,不忘故人也!”倍加敬服。苗龙道:“我有一计在此,管教路中无阻。”便令喽啰砍一株斑竹来,截去头尾,打通了节,将钢杖藏于竹中,两头镶嵌坚固。对林澹然道:“住持爷,此法何如?”澹然道:“妙甚。又可防身,又可挑行李,深感深感。”众皆大喜,痛饮通宵。次日,薛志义大排筵席,请林澹然饯别。歌舞吹弹,二人殷勤相劝。林澹然吃得酩酊,乘着酒兴,辞别要行。薛志义亲手捧出白金一盘,赠为路费。林澹然收了两锭,其余银子,赏与日前打探的喽啰。苗龙、薛志义令喽啰驼了竹禅杖,背上包裹,二人亲送下山数里。林澹然再三请转,苗龙只得将竹杖包裹速与林澹然,三人洒泪而别。
不说薛志义、苗龙回寨,且说林澹然拽开脚步,取路望西进发,走了三十多里,酒却醒了。远远见人烟揍集,屋舍相连,乃是个市镇去处。此时正是早春天气,但见:六街三市上,来来往往尽村民;门面店肆中,济济捱捱皆贸易。也有绫罗段铺,也有米麦油行,卖鱼卖肉闹嚷嚷,买菜买葱喧哄哄。沽酒楼前扶醉汉,秋千架上坐娇娃。
林澹然不敢行动,即闪入山坳里幽静所在躲避,直到夜静,方才走路。一路夜行晓住,奔驰数夜,早到了武平地面。此时日色将沉,林澹然心里暗想:“前去已是睢阳郡武津关口,此是紧要去处,惟恐盘诘难行。过得此关,即是东魏地方,可脱网罗矣。”行近大梁城门口,思量无计,只得大胆拽步前行。
忽见一个山东汉子,背着一搭裢毡货,在城门外出卖。林澹然忽然自想:“除是恁般,方过去得。”便取钱买了一个敞口大暖帽戴了,拽下檐来,遮着脸,取路进城。行不数步,劈头一伙公人拦住去路,当先一人问道:“你这厮是何方人氏?那里住居?作何生理?快放下包裹杖子,待我查检,方放你过去。
“林澹然道:“在下姓张,排行第三,北平人氏。因出外经商被盗,没了资本,欲到贵城合亲处借些银两,以作盘缠,何必盘诘?”那人道:“我自不曾见做客的嘴边剃去胡须,必是奸细。”赶向前将林澹然暖帽劈头揪下,拍掌笑道:“饶你乖是鬼,难脱这场灾。你这狡猾秃驴走得好,遮了头须遮不得口。
“叫众人动手,将绳索绑缚了这厮,再做道理。可怜盖世英雄,撞入天罗地网。
一个公人劈手将竹杖抢去,向前一扑,几乎跌倒,把竹杖抛在地上,为头的那人慌忙扶祝这公人摇头道:“好古怪!
好利害杖子,如何竹有这般重,莫非是外夷出的?”那人伸手取杖,也不能移动,用力两手提起,却有百余斤。心下大骇道:“这条小小竹棍,就使是实心的,未必这等重得狠,必有缘故。”便在腰边拔出短刀,劈开竹棍,里边露出铜禅杖来。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奸滑的和尚,恁般做作,到我老爷手里,自然雪化见尸。”令众公人鹰拿雁抓,将林澹然缚绑定了。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躬身道:“列位知俺是谁,将俺缚绑,却为甚事来?”那为头的指着手喝道:“你这秃厮,兀自要强嘴。为你受尽艰苦,用煞心机。惭愧,也有今日见你的时节。
且讲大名于你听着:我乃江宁县中驰名的缉捕使臣刁爷便是。
当日你这厮诽谤朝廷,潜地奔逃,我这一班一辈的人,为你不知受过多少限责,你却躲在卖酒的李秀家里快活。那李秀被你拖累,拟成大罪,监禁狱中,你却又走了,教我脚底也赶穿。
谅你也飞不过关去,故先到这里,却好等着。图形在此,这番走往那里去!”林澹然闭口无言。刁应祥喝众人:“带这厮元帅府中监禁,待造下陷车,解到京师请货便了。”众人拥着刁应祥,将林澹然解到元帅府来。有诗为证:千里驰驱策杖行,岂期窄路遇军兵。
早知今日风波险,何不山营且暂停。
当日那都督正升晚堂,审理军务,猛听门外擂鼓声急,把门将官进来禀道:“门外有一伙缉捕公人击鼓,因拿着一个和尚,口称朝廷重犯,要见老爷。乞台旨。”原来这都督姓杜,即令放进来。刁应祥发付一伙公人门外俟候,自带林澹然随着把门官,径入跪下。杜都督问刁应祥道:“你是何处缉捕人役,拿这和尚,擅入我军门击鼓?”刁应样答道:“小人是建康江宁县缉捕人员刁应祥,领本县公文,奉圣旨追捕犯法逃僧一名林太空。一路追来,至此方才擒获。本欲就解入京,一来要禀过老爷,方敢解去;二来这秃厮甚有勇力,路上搅有贼党劫夺,乞老爷钧旨,赏一辆陷车,差军护送到京,庶无失误。”杜都督道:“这和尚就是妙相寺副住持么?”刁应样道:“正是此人。”杜都督道:“日前连接两道旨意,都为这厮,因此遍处着人搜捉盘诘,不想今日你擒获得来。这厮有甚么器械行李么?”刁应祥道:“止有禅杖一条,包裹一个,别无他物。”
杜都督教取进来,当厅检看,收入后堂。令将士:“将林澹然松了绑,取一面铁叶长枷枷了,押入牢中监禁。发付刁应祥一应人役,都在府门外相近去处歇息,待我审问情由,后然写表申奏,着军士护卫汝等入京。”刁应祥声诺而退。
杜都督退入私衙,着虞候往狱中取林和尚,去了长枷进来。
林澹然跪下,杜都督道:“久闻人说京都妙相寺中副住持林和尚为人刚直,武艺高强,人人契慕,遍处传扬。如今却为甚事,触忤朝廷,以致逃窜?汝可一一从实说来,毋得隐讳。”林澹然满眼垂泪道:“僧人本欲隐迹逃名,不料反投罗网。念贫僧原是东魏人氏,将门出身,姓林名时茂,在高丞相麾下为将,替国家东征西讨,屡立汗马功劳。与高丞相世子高澄不睦,虑惹灾囗,愁无结果,因此削发为僧。”遂把那入梁怎生遇着丘县尹,荐举为妙相寺副住持,怎生与正住持不睦,暗进谗言,激怒武帝,欲正典刑,又怎生逃躲,夜行昼伏,欲归东魏之事,备细说了一遍。“岂知灾囗难脱,复被擒拿,送在老爷台前,伏乞大恩,原情鉴拔。再造之德,重于山岳。”杜都督又问道:“你既是东魏高欢部下将官,可知有一位杜旗牌么?”林澹然道:“姓杜的将士也有,但不知贵表尊名。”杜都督道:“单讳一个悦字的,绰号石将军。如今年已高大,过于七旬,是我至亲。可曾相识么?”林澹然道:“有,有。曾有一个杜悦,号为石将军,日前原在高爷麾下为旗牌官,失机当斩,是僧人一力救释,免死充军。后来僧人云游入梁之时,又于沁州旅邸相会,因魏主降恩,得赦还乡。相别之后,未知在否。”社都督道:“你既与他旅邸相会,他曾有甚言语嘱付你入梁否?”
林澹然道:“彼时杜公曾和小僧说来,他有一子,在梁投托傅统制麾下,十年不知音耗,日夜萦怀。待要入梁寻访,奈何年老难行,乃借酒肆中笔砚,写下家书一封,付小僧带来,倘得邂逅,转寄此信。小僧一向羁留妙相寺中,欲访无由。那一晚慌慌逃窜,匆忙之际,不知曾带得否,或者在包裹中,未可知也。”杜都督即命取包裹付与澹然。澹然打开检看,却在护书中,双手呈上。杜都督接书,拆开看时,上写着:父书付男成治知悉;自汝离家出外,家中事变多端。我为你泪不曾干,终朝思念。你母亲病伤去世,使我形孤影只,满目荒凉。骨肉摧残,可叹可叹。不期我运蹇时乖,失机当斩,自分今生与你永无见期,感得大恩人林爷一力申救,得全残喘。
此恩此德,重若丘山。我今已老,无由补报,倘天不绝人,或有再得尽心之日,也不可知。今因林老爷出家,法讳太空,别号澹然,云游中国,偶于旅邸相逢,草此数字,寄与你知。倘得一会,须不要忘了林爷大德,当效犬马之报,不必说得。你也须知父母养育之恩,十月怀耽,三年乳哺,推干就湿,容易得抚你成人?你竟飘然出游,不思父母为你哭得肠断,望得眼穿,实是凄楚。我今年近八旬,风中之烛,你若稍有人心见书即日一面,使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书不尽言,总宜知悉。
年月日书于沁州邸中,爷字再嘱。
杜都督看罢书,失惊站起身来,双手扶起道:“恩人,你何不早言?小侄获罪多矣。”慌忙躬身行礼。林澹然忙忙答礼道:“小僧是提督案下死犯,何故相敬若此?”都督道:“恩人不知其详,且请坐了,细诉根由。”这杜都督是谁?原来不是别人,乃东魏人氏,姓杜,名成治,就是杜悦的儿子。自别父亲,走入中国,寻着娘舅总兵都统制傅恽,收在部下为书记。
因他能文会武,精通韬略,常随傅恽出征,屡获奇功,升为参谋。又数年,傅恽阵亡,武帝见他无嗣,即敕杜成治袭封总兵都统制之职,统领傅恽大军。钦赐武平城内盖造府第居祝后伐齐有功,复升为帅府都督大元帅。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假节钺,管辖十三州三十四县人马,镇守西北一带地方,先斩后奏,极有威权。当下替林澹然换了衣服,宾主坐下,忙点茶汤。
林澹然不安,又谢道:“僧人何福,蒙都督如此厚待?”杜成治道:“论恩人,乃是父执,这杜悦就是家尊。小侄名成治,自幼不才,每好骑马试剑,颇通韬略,爱客重贤,以致家业凋零,只得远游梁国,投入家母舅傅统制麾下。幸得皇天庇?v,圣上洪恩,滥叨重位。不想父罹军法,幸蒙吾师大恩救拔。小侄屡屡差人打探家尊消息,十余年杳无音信,每每在心,今日方知端的。此思此德,铭刺肺腑。小侄真不肖之罪人也。”言毕,泪如涌泉,悲不自胜。有诗为证:独怜父子各西东,犹喜逢恩患难中。
莫道蜉蝣真似寄,人生何处不相逢。
林澹然惊道:“却原来是令尊大人!小僧不知,惶悚无地。”杜成治即命在后堂整酒饭相待。林澹然道:“令尊大人与小僧相处数年,情同骨肉,后因问罪,两下暌违几载,后来又于客舍相逢。今日偶然又会着都督,正为亘古奇闻,人间罕遇。”杜成治道:“小侄幸逢老叔,但不知家尊何日相见?‘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小侄身享富贵,母死不得奔丧,父亲年迈,不能奉养,使飘零道涂,流离失所,小侄不孝之罪,实无可渲。”说罢又哭。林澹然功道:“都督今日身享万钟,位居极品,显亲扬名,正是大孝处,何必悲苦?待后差人打探,必有相见之期。”杜成治拭泪相谢,再坐吃酒。林澹然辞酒道:“小僧不幸,遭此不赦之罪,蒙都督雅爱,心实不安。小僧算来这场大祸决难回避,乞都督明早打发解京,了此孽冤,免致贻累。”杜成治笑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岂忘恩负义之辈?今日必当尽力救援,管取平安无事,送回东魏,聊表寸心。
“林澹然合掌道:“多承都督厚情,只怕贻累,反为不美。”
杜成治道:“不必介怀,且请放心宽饮几杯。”林澹然谢了,又饮数杯,不觉大醉,就在侧房睡厂。
杜成治当夜和夫人蒋氏商议,要救林澹然一节。夫人道:“君为督抚,统握大权,欲救一个和尚,有何难哉?如此如此救他便了。”杜成治道:“夫人言之极当。”事不宜迟,连夜差心腹干办到司狱司唤狱官来议事。那狱官姓戚名锦,正在睡梦中,听得报杜爷呼唤,忙起来整冠束带,随着干办进私衙里来。正是: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毕竟杜都督与狱官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都督巧计解僧头
守净狼心验枕骨
诗曰:
绿林豪客困圆丘,午夜承恩出禁囚。
视发岂知重正法,临矛方悟中机谋。
神鳌脱同归沧海,鬼蜮多疑验髑髅。
自古庇人番累己,杜君喜处变成愁。
话说这戚司狱夜半进见杜都督,禀道:“老爷呼唤,有何台旨?”社成治道:“我有一机密事和你商量。你还不知,日间所获那林和尚,却是我的故旧恩人。因与本寺正住持不睦,暗进谗言,谤他私通东魏,故圣上震怒,欲拿究罪,不期逃窜至此遭擒。我想朝廷重犯不可私放,若解去,又遭诛戮,如何救得他?思得一计,可以周全,特唤你来计议。大狱之中,重犯何止数百,或有与林和尚面貌相像者,烦尔将罪犯面貌簿上逐一查看,如有相似的,则此僧有可生之路。切不可泄露。事成之后,重加荐拔。”戚锦道:“老爷台旨,怎敢有违。但是这林和尚初下狱来,狱官未曾看得详细,乞再赐一见,方好查检。”杜成治道:“此言有理。”命掌灯,亲自和戚锦到侧房里来。近床掀开帐幔,林澹然酣睡不醒,戚锦仔细看了一会,笑道:“这长老有福有缘,眼见得老爷是他救星,大难可脱。
此面貌与一个囚犯俨然无二,只是多了一部胡须。若剃去了胡须,活现是个林和尚了。”杜成治大喜道:“有这等凑巧事,快快取来。”戚锦道:“领钧旨。”卿和干办到监房里,叫禁子取出一名重犯,姓王,名唤歪七,原是得财强盗,生得魁伟长大,也是一条好汉。因打劫赴任官员事,杜拟成死罪在牢,吃了数年官饭。当下戚锦分付禁子道:“老爷军令,取此重犯,外面不可声扬。若漏泄必按军法。”禁子应诺。
戚锦带着王歪七,径到后堂来。杜成治一见,发付众人回避。戚锦和众人散去。杜成治道:“那犯人上来,你可是王歪七么?”王歪七是睡梦中提醒来的,不知甚地来历,蒙?答应:“小的是,是,是。”杜成治道:“向来闻你与我有亲,今细查,果然是我姨党枝派。我念姨公一脉,心下欲放你去,你可去得么?”王歪七道:“小的罪犯重辟,法在不赦,每思改恶从善,奈无门路。今老爷若肯释饶得命,实天地重生之德。
不敢认亲,只愿爷爷万代公侯。”杜成治道:“放尔何难,只有一件碍手处,纵放你去,毕竟又遭擒捉。”王歪七道:“爷爷位尊权重,令出谁敢不从?若肯释放小的,何人又敢拦阻?
“杜成治道:“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假如今夜放你去了,有人见你这鬓发蓬松,举止觳觫,岂不是狱中重犯在逃,谁肯放过?必要擒来请赏,那时我仍放你不得,岂不辜负我一片亲情?”王歪七磕头道:“老爷神见高明,小的决难逃脱,空费了老爷一片天心。”杜成治道:“不难,有计在此了。将你剃去须发,赏你褊衫一领,僧鞋一双,空头度牒一纸,扮作游方和尚。待五更将晓之际,放你出去,只要赚出城门,自然无人看破。我这里又不差人追捕,汝好放心前去,依然蓄发,可立功边塞,报效朝廷,莫忘我今日之情也。”王歪七磕头道:“谢爷爷深思,使小的重见天日,何惜粉骨碎身,以报大德。”杜成治令虞候取刀,剃下须发,取出僧鞋、褊衫、僧帽穿戴了。
杜成治在灯下细观时,却与林澹然面貌相同,规模无二,心下暗喜。分付王歪七在衙后小房暂歇,着人守护。
又蚤隔邻鸡唱,天色黎明。外边吹打两次,堂上传了云板,杜成治山堂。该房书吏都捧过文案牌票等项来,禀金押销缴。
杜成治道:“这些文卷暂且消停。有一大事,和汝等商议。昨晚江宁县缉捕所获僧人林太空,系是朝廷重犯。闻说此僧有万夫之勇,况系东魏出身,解去路途遥远,倘有疏虞,关系匪轻。
我意欲就这里斩了,将首级付与缉捕,传入京师,再进表中奏此情,庶无失误。你众人心下何如?”众书吏同道:“老爷钧旨甚明。传首京师,实为思便,省了许多干系。”杜成治即教写下犯由牌,辰时三刻取斩;一面分付管本稿的书吏,备细写下奏章,次后金押牌票。印发文书已毕,堂上又传云板三声,只听得门下大吹大擂,放了三个铁,吆喝开门。阴阳官传报辰时,杜成治亲出辕门,传令着监斩官辕门外俟候,四围军卒摆齐。一声炮响,军士们将王歪七绑下。王歪七惊得魂飞魄散,心里想道:“杜爷说念亲情要放我去,为何反绑我出来?”此时魂已不在身上。众军校将王歪七拥出辕门,口内塞了麻核,头上插一面黑旗,旗上写着:“毁谤朝廷通谋魏国叛僧一名林太空。”杜成治判了个“斩”字在王歪七脸上。但见:人人嗟叹,个个胆寒。都言此去几时回,尽道这番逃不脱。
负冤屈何处声言,含苦情只堪跌脚。有人说这的是没头鬼和尚自做,谁将甘露施孤魂?有人说这还是刀剑狱削秃自当,谁启阴司苏饿鬼?刽子手提刀,何异牛头马面;监斩官捉笔,俨如地主阎君。此时莫想重生,顷刻仁看命丧。监斩官读罢犯由牌,王歪七听了,不能叫屈鸣冤。突地一声鼓响,头已落地。刽子近前献头,杜成治分付:“将头用石灰戗了,木桶盛贮。尸首令扛出郭外。”自上轿回衙。
再说缉捕使臣刁应祥,带领着一伙公人,往元帅府听候发解林和尚。及到辕门,方知杜都督已将林澹然斩了。刁应祥暗疑:“杜爷不将活人与我解去请功,却先取决,这是何意?”
单身撞入辕门,进元帅府禀这一桩事。杜成治道:“汝等昨日所擒林和尚,本待差军护卫解京,闻这和尚勇力异常,党类甚众,倘或路途有失,岂不误却大事?故就在此取斩,将头解京,庶无失误。另有表章,差官与汝等即刻起程,同至建康,进上朝廷,自知分晓。”刁应样只得领命。杜成治差官一员,干办二人,赍了表章,当堂将林澹然首级用了封皮,和包裹禅杖,付与刁应样。又赏银十两,以为路费。刁应祥收领首级等物,磕头谢赏,和差官公人等取路回京。一路无话,直至建康。当日到得晚了,刁应样留差官干办在家,招待酒饭,自先赶着晚堂,径入江宁县里,来见祝?{。向前声喏,祝?{见了问道:“我日前差你去缉拿林和尚,为何去了这多时?曾有些消息么?
“刁应祥道:“林和尚被小人一路直追至武平城外,方才获着。本该就解回京,恐怕路途有失,当下进城至都督府杜爷处报知,求杜爷差军护送进京。杜爷也虑路上或有差失,就在本府将林和尚斩了,传首级解京,另差官责本上闻,故此迟延耽搁。”祝?{听了,十分大喜,赏了刁应样,发付回家,明日五更伺候。
次日四鼓,刁应样领着杜府差官,捧了妻章,差两个做公的抬了头桶,同列县门,随着祝?{进朝。众官朝见罢,祝?{俯伏金阶奏道:“臣江宁县知县祝?{启奏陛下:为缉获逃僧林太空一事,前蒙玉旨颁降,臣兢兢业业,昼夜用心,差人捕捉。
不期林太空走离京都,逃至武平地面,被臣县中缉捕使臣刁应祥所获,即往都督衙门讨军护送。都督臣杜成治,虑路途有失,就彼处取斩送首京师。资有实封表章申奏,乞陛下圣鉴。”武帝叫接本,到御案前拆封,宣学士高声读表。表曰:武平总制都督臣杜成治,奏为预诛僧犯以杜变逆事:某月日江宁县缉捕人员习应祥,见获逃僧一名林太空,赴臣所请军护解。臣思林僧素称勇悍,力敌万夫,矧内东税相通,机诈叵测,设若中途有变,边衅复生。臣谨于次日便宜行事,斩首付与刁应祥,并包裹、禅杖解京奏上,庶不为奸宄之所算,而国家永永无患矣。乞皇上原臣擅杀之罪。臣不胜战栗惶惊之至。
武帝看罢笑道:“这秃厮藐视朕躬,今日英雄何在?倚着能言舌辩,难逃命丧刀头。”当殿传旨,升祝?{为吏部郎,刁应祥为都捕使臣,仍给赏银三百两。又将林澹然首级、包裹、排杖付与习应祥,传入妙相寺中,令钟住持相验的实,然后悬挂寺门示众。祝?{等谢恩出朝。
不说祝?{莅任,且说刁应样领旨径往妙相寺来见钟住持。
这钟守净自从逼林澹然出寺之后,一向心事不宁,寝食俱废。
后闻得捉了窝主李秀,稍觉心安。还只虑林澹然走脱,致生后患,日夜悬悬,亦无心与黎赛玉取乐。当日正在方丈中间坐,管门道人传报,朝廷差官到来,钟守净慌忙出迎,殿上相见。
礼毕,刁应样道:“小可是本县都捕使臣刁某,奉圣旨追捕逃僧林太空,至武平地界,已经擒获,当送求杜府护解。杜都督虑有走失,枭首解京。今奉旨将首级、包裹、禅杖,传与住持检验,敕挂寺门示众。”说罢,令从人抬过,交与住持。钟守净掀开桶盖看时,惊得毛骨竦然。呆了半晌,方才神定。将手指着首级,点头道:“林长老,林师兄,咦,偏你能文会武,说短论长,为何也有今日!正谓舌剑自诛,老兄还能讲话否?
“一面说,一面翻转头来细看。不看时万事皆休,只因这一看,却又重兴一段风波,费了多般周折。有诗为证:得好休时且罢休,老钟何苦结冤仇?
直交满寺葫芦骨,个个他年似此头。
看官,你道为何?那林澹然脑后另生出一块三台骨,圆溜溜就如肉瘤一般,自有记认。林澹然和钟守净日常闲话时,尝说自己日前颇得际遇,全亏脑后这一块三台骨,故此钟守净记在心中。当下翻过头来,看这头颅一似刀削平的,没有这三台骨凸出,心下大疑。连声道:“怪哉,怪哉!”又仔细看了一会道:“不是,不是,真不是也。”刁应祥道:“住持此话却是何故?”钟守净笑道:“这头却是假的。”刁应样失惊道:“钟住持不要看错了,何以见得不真?”钟守净道:“小僧和林澹然相处非止一日,他的头颅,岂不相认?他脑后有一块三台骨,就如三个鸡子也似凸出来,常时戴僧帽,刚刚顶着帽口。
如今这头脑后,却是平平的无一毫脑骨,岂不是个假的?”
刁应样道:“那日擒拿林和尚时,众多做公的同我送入杜爷府中,次日枭首,谁不见来?只看这包裹、禅杖,岂是假的?住持不要错认了,此事非同小可。”钟守净道:“小僧为何得错?
这包裹内物件与禅杖,俱是真的,林澹然拿获焉得是假?多分杜都督处有甚缘故,未可知也。今日不须争辩,明日早朝面圣,自有道理。”刁应祥初入寺来,何等欢喜,听了这话,就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若果然是个假头,诳君之罪安达?垂首叹气,半晌无言。心下暗想:“这事却也作怪。
分明是林澹然的头,怎讲不是?终不然杜府有甚机谋?稳稳一个都缉捕,白雪雪三百两官银无福承受,这事尚小,若说诳君,便要斩首,如何是好!”对钟守净小心道:“既是如此,住持爷明日面圣时,恳乞方便,足感大德。暂且告辞。”钟守净也不款留,止将头桶物件留下,相送而别。
钟守净回方丈中,聚集徒弟们商议道:“这厮得了林澹然贿赂,卖放去了,却将假头献与皇上请赏。自古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后来林澹然倘做出事业来,岂不反受其害?明日早朝,必要讲明,再差人缉访,驱除这厮,方免日后之患。”内中一个徒弟,姓雷,法名履阳,向前道:“师父,等不得明早。那缉捕已受恩赏,倘和本官老祝计较,今日预向驾前遮饰,或另生枝叶,我和你又成空说。不如趁早写下表章,连晚陈奏,庶不有误大事。”钟守净道:“贤徒之论最是。”
忙取笔砚,写成章疏,换了冠服,径投朝房里来。当日却是谢仆射轮该接本,和钟守净施礼罢,问:“住持何事,乘晚来此?”钟守净却将林澹然事告诉一遍,道:“今日这一封奏章,乞仆射速速进呈圣上,至紧,至紧!”谢仆射收下表章,送钟守净出朝而去。当晚谢举将钟守净奏本送入宫中。武帝正在禅床上打坐,入定醒来,中贵官捧上表章,武帝拆封看时,写道:妙相寺住持臣钟守净,奏为奸臣狡役,受贿纵凶,假首诳圣,误国放君事:臣奉圣旨检验逃僧林太空首级,视其面貌似真,细验枕骨实假。太空原有脑骨三块,凸然而起,名为三台骨,合寺僧众,皆所目睹。今脑后平削无骨,非林僧之首可知矣。再验禅杖、包裹,又系太空之物。臣细谅度,必是祝?{、刁应祥等,通同作弊,受赂卖放,复将假首诳上,冒功请贷,情迹显然。乞皇上差官勘问,再即遣军兵搜捕真犯,庶免后患。
臣不胜优怖惶惧之至。
武帝看罢,龙颜大怒,骂道:“这尸位素餐的犬彘,敢来诳朕!明日鞫问明白,焉可轻耍”即御笔亲批旨意,连夜发出枢密院来,敕左个射谢举同三法司,提拿吏部郎祝?{、缉捕使臣刁应样二人,勘问诳君之罪。谢举接了圣旨,忙差锦衣卫武士,带了铁索手??,立刻拘祝?{、刁应样至枢密院审问。
却说习应样自别钟守净回家,闷闷无言。浑家问道:“丈夫目今捉了林住持;朝廷赏赐不小,为何反生不乐?”刁应祥将钟守净认首级不真的情节说了。浑家劝道:“不必愁烦,凡事自有天理,终不成将真作假,诬害有功之人。纵有事端,当官理辩,何必恁地烦恼。”刁应样听了浑家相劝,勉强饮酒排遣。睡了半夜,未及鸡鸣,听着叩门声急,刁应样披衣而起。
开门看时,只见四个人走入来。向前相问,方知是卫中武士。
刁应样已知钟守净那事发作,不敢动问。一个武士取出铁索,将习应样锁了,又上了手??。口里道:“奉圣旨拘拿到枢密院去,不可羁迟,速行速行。”刁应样随着武士至枢密院来。此时祝?{青衣小帽,已先站在门首。两人见了,祝?{埋怨刁应样干事不切,刁应祥无言可答。
不多时,天色已曙,升堂鼓罢,陆续官员皆到,众武士将祝?{、刁应祥带入堂上。二人抬头看时,见正堂中间放着圣旨,侧首三张公案,左边上首立着左仆射谢举,下首立着刑部尚书王明,右边立着大理寺卿黄相。祝?{、习应祥向前俯伏。谢仆射开口道:“奉圣旨勘问吏部邮祝?{,通同缉捕公人,卖放妙相寺犯僧林太空一事。因甚枉害平民,将假头诳君,冒功请赏?
依直供招。”祝?{道:“原来如此,实实屈死人也。自林太空逃亡,奉圣旨追捕甚紧,微臣日夜用心差人缉捕。幸使臣习应样访出窝主李秀,微臣立刻拿来拷打。李秀供招窝藏是实,知风逃窜,料他要回东魏,微臣就着刁应样一路追捕,使尽心机,不辞劳苦,追至武平地界,密密缉访,幸而得获。怕有疏虞,拿到都督臣杜成治处取军护送,不知杜成治为甚事故,就彼处枭首,将头解京。此一节事情是实,并无私曲。况有杜成治表文,及资表官和林太空禅杖度碟等物可证,乞三位大人明鉴。”正卿黄相道:“这也讲得是。”再问刁应样时,刁应祥自始至终,备细说了一遍,与祝?{言语相同。黄明道:“据汝讲来,似乎无弊。但当初在武平杜元帅处斩林澹然时,你可曾当面看斩否?”刁应样道:“小人当时送林澹然到都督府中,杜都督发付小人在府前附近伺候,次日差军护送解京。小人至次早,正欲往府催军解送,不期杜都督已将林和尚绑出辕门斩了,呼唤小人分付道:‘这林和尚勇力绝伦,党类甚众,路上虑有疏虞,故此枭首解京。’那日斩林太空之际,小人实不曾见。”谢举笑道:“这等说,眼见得那杜都督有些情弊了。”
黄相道:“不必多疑。一向闻得杜公原系东魏人氏,冒籍中原,这林和尚也是东魏人,或是相识旧知,岂无救援之意?朝廷颁例,杀人有时,必日午施刑。彼今不待时而取决,又不使缉捕眼同见斩,只此两事,情弊显然。他倚着先斩后奏之权,伪将他人首级解来影射,纵放林太空走了,未可知也。”王明、谢举俱道:“此言甚明,不可屈陷了有功之士。”刁应样磕头道:“青天明镜!适闻爷爷之言,使小人如梦方醒,若不是爷爷超生,这屈事那里去辩。”谢举发付祝?{暂回衙门,将刁应祥收下刑部天牢监禁,明早候旨定夺。审罢,各自散讫。谢仆射三人次早入朝,将刁应祥口词逐一奏陈。武帝大怒,御笔手诏,差武士人员,内官二员,垦夜往武平郡捉拿杜都督成治,进京勘问。这武士内官接了圣旨,即忙起身,各骑快马,不分昼夜,到武平郡来捉拿杜都督。有诗为证:脱难还罹难,销愁又结愁。
报恩遭大辟,留与子封侯。
却说林澹然当夜被杜成治殷勤劝酒,饮得大醉,一觉直睡到巴牌时候方醒。虞候等捧着茶汤伏侍,林澹然道:“生受你们。感你家老爷厚情相待,奈小僧名已登于鬼录,何以奉报?
“虞候笑道:“住持爷贺喜。适才辕门外已斩了一位林长老也,谅住持爷决不妨了。”林澹然道:“又来取笑,怎地世间更有一个林长老,与俺一般当斩的?”虞候道:“我家老爷为住持爷费了一片神思,已将狱中重犯扮作住持模样,绑出辕门斩首,岂不是住持爷贺喜?”林澹然惊道:“可怜为着小僧,却害了他人性命!”正叹息间,报杜爷来了,林澹然慌忙起身迎谢道:“小僧受都督再生之德,将何酬答!”杜成治道:“此乃住持大福,天假其便,得脱此难,小侄何功之有?缉捕公人等,已赍假首级、包裹、禅杖回京,止留下书简之类。谅今者关隘防闲已懈,住持可作急打点行程,管取安然至魏。”林澹然道:“盛情感激不荆只是外面传扬数月,小僧突然而出,岂不动人耳目?惟恐声张起来,难以前进。”杜成治笑道:“小侄已预备在此了。”令人取出青绢幔成的敞口大帽一顶,纱眼罩一方,青布直身一件,黑油皮靴一双,宪牌一纸,白牌一面,黄绢包袱一个,铺陈弓箭食箱雨具等物,放在面前。杜成治道:“住持可知此意么?”林澹然道:“小僧已会其意,但劳杜爷神思,何以为报!”杜成治道:“住持可将此一套穿戴起来,小侄差两个能事虞候帮衬住持,妆做打差出使人员模样,一路去决无拦阻。设或有人盘诘,又有小侄宪牌路引为证,放心前去。若至东魏遇家尊,乞为转达,得赐一信息,更感大恩。
“林澹然道:“都督不消叮嘱,小僧决然留意。”说罢,头上戴了大帽,身上穿了直身,脚着油靴,腰缠板带,杜成治看了大喜道:“住持如此妆扮,却竟不像和尚了。”两下大笑。此时筵席已备,杜成治举杯劝酒,盘桓一会,不觉天暮。杜成治分付虞候,好生伏侍林爷前去。虞候整顿行囊,带定骏马,预在后门伺候。林澹然作别起身,杜成治道:“小侄本宜运送,惟虑外人知觉,有所不便耳。住持莫罪。”林澹然再三拜谢,杜成治送出私行侧门相别。
林澹然出了后门,戴了眼纱上马,连夜起行。马不停蹄,走了二十余里,昏黑难行,就在官亭客馆安歇。五更鸡唱,即忙上马趱路,已过了武津关口,一路并无阻滞。三人行了数日,又到梁州地界,虞候将手指道:“前面即是梁州,乃东魏地方,小人们难以前去。住持爷可于僻处换了衣服,依旧释门打扮,穿过古崤关,即是东魏了。”林澹然策马走至仓颉墓上,甚是幽僻。树林中下马,除了大帽、眼纱,脱下直身、油靴,换了僧鞋、僧帽、褊衫,打送了一个包裹,自己背了。将以外行囊物件,尽数交与两个虞候,乞致意杜爷,作别分路而行。径过梁州。至次日已到古崤关口。遥见关门半开,闹丛丛人众报名,盘诘过关,林澹然也混在人丛里报名。管门官道:“我看你这和尚形容古怪,举止异常,莫不是做奸细的么?”林澹然道:“俺原是东魏人,中年出家,云游天下,随处挂搭,今复回敝山焚修。关主不信,只看俺度牒、路引便是。”说罢,打开包裹,取出度牒、路引,递与管门官。管门官接过看时。度牒上写着是本国问月庵披剃,路引上面又有梁魏两国印信,心里方知是有来历的和尚。忙陪笑脸道:“师父;冲撞了,请自行路。
“林澹然笑道:“小僧是个奸细,怎好过去?”管门官也笑道:“出家人不直得便回话。我这里梁魏交界处,检点来往之人,是这般严紧,休要见罪。”林澹然呵呵大笑,拱手而别,拽开脚步,径入关内。有诗为证:才脱火坑,便游清净。
意适心闲,功行圆映。
话说杜成治自送林澹然出门之后,重赏狱官。心下大悦,纵乐饮酒。醉后不谨,染成一疾,寒热大作,忙唤医官进行诊脉。医官禀是内伤证候,又感冒了风邪,表里受亏,须服发散兼补之药。杜成治一连服了数剂,反觉发起颤来,变成疟疾,暂且在私衙里养玻数日后,送林澹然的虞候回来禀覆,林住持已过关至东魏地方了。杜成治心内放下一件大事,觉病体稍宽。正欲出堂理事,忽飞报朝廷差人员武士,两个内官,赍圣旨到来。杜都督明明晓得事情决撒了,心内惊惶,病体举发,无奈勉强扶病出堂,排香案迎接圣旨。中贵官出武帝手诏,高声开读:皇帝诏曰:忠臣许国,竭志奉公;烈士殉君,赤心报主。
但尔武平郡杜都督元帅杜成治,当东南一面之寄,宜克勤天日之诚,不思尽悴鞠躬,反致欺君罔上,擅纵僧犯林太空脱逃,假斩他首,欺诳朝廷。律有明条,法所不赦。特差内臣,传责殿前锦衣武士钱程等速至任所,??械来京。
着三法司严究,拟罪施行。特旨。年月月手诏。
杜成治听读到“欺君罔上”,“??械来京”,惊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一时间手足噤颤,口眼歪斜,跌倒堂上,咽喉中不住的疾响。两班将士人从,慌忙抬入衙里,急灌汤药,口已不受,牙关紧闭。医官急入看时,脉息沉沉,四肢不举,一时痰壅而绝。合衙老幼悲哭,帐下将士,无不垂泪痛伤。内官与武士商议道:“有恁般异事,莫非是奸计假死?”齐到衙内看验,杜成治果然气绝而亡。有诗为证:生在东朝仕在梁,功勋汗马勒旅常。
只因故释林和尚,致使英雄一命亡。
昔贤又有诗叹曰:
匹马纵横宇宙间。将军仗剑镇边关。
知恩欲报身先死,朝里无人莫做官。这诗单说世间做官的,身任外职,必须朝内有门生故吏,或亲戚相知,荐扬保举,虽胡行乱做,反升美任,富贵荣华;若无人扶持之时,你便一廉似水,爱军惜民,也要旋乡归里。杜成治若朝里有大汲引,就再多几个武士来,也不在意。只因他是魏国人氏,梁朝并无亲故,又自倚着功高望重,平日间不肯结识朝中宰执,虽有谢仆射、黄正卿这班正人,只好说两句公道话罢了,谁人肯舍着身家保举他?算来祸烈难解,安得不惊?所以说“朝内无人莫做官”,是实实的话。
闲话且打叠起。再说内官、武士等见社成治死了,都叹息怨恨道:“我等这般福薄!钦差至此,指望一场发迹,谁知空自驱驰,只得素手还京回旨。”这杜都督夫人蒋氏,未有所出,一面安排棺木贮殓,停柩私衙,又请释道诵经超度,俟候圣旨发落搬丧。
却说武士等径四建康,进朝复旨,将杜成治身死情由,备细陈奏。武帝降下圣旨,着枢密院官查按杜成治家产,依律拟缴。左仆射谢举和右仆射牛进、大理寺鲫黄相接了旨意,一同会议。谢举道:“杜都督久经汗马,屡立功勋,虽不合私放逃僧,今已身故,理应将功折罪,何故圣上又欲籍没他家产?”
右仆射牛进素与杜成治不睦,因昔年任福州参军时,克减军粮,被杜成治参劾,因此怀恨。今幸成治之死,乘机报仇。便道:“这杜都督擅放逃僧事小,私通东魏事大,况欺君罔上,罪所不赦。今日身死不论,亦当流其妻孥,籍其家产,庶不废了朝廷法律。”谢举道:“论法度,则杜公以私情而忘公义,罪应远戍。然非叛逆不轨之比,何至抄没家产,流徙妻孥,有伤公道大理?”黄相道:“目今朝廷正缺军饷,据圣意,似欲抄没家财以充国用。虑人议论,故发下旨来,令我等拟议陈奏。若从公道论之,杜公虽然私放林僧,依律:伪首诳君、知情故纵者,与犯人同罪。当拟如律。今既身死,罪人不孥。必欲尽法,亦仁政之所不忍。只合查盘仓库钱粮,充为军饷,以外田产之类,留还家属,赡养终身,以见国家待功臣之意。如此,则可以济国家之用,而无伤圣主之仁,公道昭矣。愚见如此,乞二位先生大人酌之。”牛进笑道:“如公所论,却便宜了老杜。
“谢举道:“不然,黄先生之言,情法两荆依此复奏皇上,谅无他议。”三人议论已定。
次日早朝,将所议之言,面奏武帝。武帝降下旨意,令枢密院选才能官二员,往武平郡查盘杜成治仓库钱粮,尽解来京充饷。这右仆射牛进得了玉旨,即选本院心腹人署丞周乾、院判史文通,密密嘱付了,率领三十余能事军校,即刻起程,星夜趱发,不一日来到武平郡。本府太守程星马探知,亲出城迎接,并马入城,同入府堂,排下香案,程太守跪听圣旨。院判史文通开读诏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爵禄者,君所以待贤;忠荩者,臣所以报国。有功之士必旌,紊法之奸必治。朝无幸位,律有明条。
兹尔武平郡都督杜成治,受赃枉法,卖放逃僧,假首欺君,律应不赦。今已身故,削去原职,追回敕浩外,复查库所有钱粮,尽行解京充饷。呜呼!赏罚明而官箴无玷,功罪当而舆论允谐。
旨意到日,主者奉行。钦哉。
宣旨已毕,留入后堂设宴相待。史文通、周乾、程星马同到都督府中,众将士书吏,俱来参见。程太守口传圣旨,要查盘杜府钱粮,解京公用。将士书交俱吃一惊。库官、库吏等向前禀道:“杜爷一向清廉,库中并无余蓄,乞爷台作主。”周乾笑道:“执掌钱粮,官居都督,怎说库无余积?今奉朝廷圣旨,尽抄入官,岂容虚诳。”库官道:“杜爷委是清官,并无一毫积蓄。纵有羡余,即赏有功将士,故此将士皆肯出力,库藏实是空虚。”程星马道:“那库官不须多辩。你只取本府库藏册籍来看,便知分晓。”库官取出文册,当堂揭开,逐一看过,果实不多。共算来,止有五千三百余两钱粮藏于库中。本府共有五千军士,倒有月余不曾支给请受。史文通、周乾二人看罢,心下懊悔,思量杜成治好没见识,官至都督,管辖十三州三十五县钱粮,我只道有几百万堆积,原来也只有这些须,怎地是好?周乾把眼一瞥,立起身来净手,史文通会意,也出门来。周乾附耳道:“当初牛恩主怎地分付你我来?眼前如此光景,我等怎生回覆?”史文通道:“老兄不必心忙,小弟自有措置,不怕牛思主不欢喜。”二人依旧坐下。史文通道:“程老先生在此,这库内钱粮,是朝廷国课,自宜充饷,不必说得。但圣意要抄没杜公家产入官,亦须交割明白。”程星马道:“圣旨上明明说盘仓库钱粮,不曾提甚家产,怎好没抄入官?”
史文通笑道:“程公与杜都督必是厚交,故此事事迹庇。谅林澹然脱难之时,程公决知消息。”程星马道:“史天使不必多疑,凡事自有公论。库中钱粮,学生照册交割,杜公家产,不敢与闻。”说罢上马而去。
周乾、史文通大恼,将杜成治家憧、干办尽数拿出,逼取财物产业。家憧你我互相推托,史文通大怒,将一个老干办上起夹棍,逼他招认。老干办受苦不过,只得将杜公产业财帛,一一呈明。周乾依言誊写,将杜成治家产尽行抄没,却如洗荡一般,并不存留毫忽。收拾星夜回京,参见牛进,备言其事,献上财物。牛进大喜,带领二人进朝面驾。牛进奏道:“臣等领圣旨,籍没杜都督钱粮,今已回京,专候圣旨。”武帝道:“将此银两,照册给赏边军。”牛进又道:“枢密院署丞周乾、院判史文通俱有才能,毫无私曲,可差此二臣赍银赏边,决能服众。”武帝准奏,即差周乾、史文通货边。二人奉旨,径往边地去了。
武帝降旨吏部郎祝?{复降为江宁县知县,缉捕刁应祥释放出狱,陈阿保举首得赏,应给赏银一百两。祝?{钦奉圣旨复理县事,差人拘唤陈阿保领赏。这阿保自从地方保领出监听候发落,因这场官司,费用了些银两,反致衣食不敷,换了一个店家做酒。当日被公差拘提至县,祝?{当面照数给与赏银,陈阿保谢赏,口至店家备办牲礼,烧了利市纸,请店主人和酒坊内弟兄们散福。夜深酒罢,阿保进卧房内将门儿拴了,台子上点着一盏灯,盘膝儿坐在床上,腰边裹肚里取出银子,对灯细看,无限欢喜。心下算计要娶浑家,买田产,讨奴仆,办家伙,做衣服。掐指头儿,左思右算,不能同备。猛可里恼将起来,笃:“这皇帝老儿恁地可恶,说谎赚人。我若得了三百两到手,岂不件件完成,一时发迹?如今不三不四,难以摆布。”恨了一会,又将银子逐一称过,点头自解道:“也罢,譬如不出首,要十两也不能够的。今有了这一百两雪花官银,不是穷鬼了。
且将这银子做起生理来,一年两倍,两年四倍,四年八倍,数年之中,亦可做财主了。”又思忖把这银子暂托与主人藏顿,犹恐他放心扌肯赖;欲待带在身畔,行动不便;要埋于土内,又怕有人瞧见,暗中窃去。千恩万虑,无计可施,紧紧将银子搂在胸前,闭目静想。
算计了半夜,渐觉精神疲倦,和衣睡倒。忽闻有人叩门,侧耳听时,乃是姐夫巴富声音,慌忙开门迎入。姐夫道:“货已齐备,今日凑着顺风,正好开船。过海数日,可到女真,大舅利市。决有十倍利息。”阿保欢喜,催促起程,同到海口下船。扯起风帆,只听得潺潺水响,舟行如箭。忽地里狂风骤起,大浪滔天,将船掀翻水面。阿保落水,扳着一片船板,游至海边,爬上岸来。树林中闪出一条大汉,手持钺斧,拦住喝:“要买路钱,放你过去!”阿保磕头哀告:因渡海翻船,身边并无财宝。那汉持斧劈头砍下,阿保大呼饶命,脱身就走。那汉随后赶来,阿保追得心慌,拚命奔走,失足跌下粪窖内,过头没脑,浸在粪里,蛆虫满身,钻入口鼻。阿保喊叫救命,奈何声哑,极力挣不出声,魇将起来。幸隔房听得,叫他方醒。阿保连声啐道:“呸,呸,呸!”心头兀自踯踯的跳,惊得一身冷汗。忙将银子们摸,喜得尚在,翻身朝壁再睡。
朦胧合眼去,觉自己挑了一副水桶,往溪边汲水,忽见水底一群鱼游,阿保脱衣跳入水中捉鱼。猛听得掌号声,见上流头一只大官船,船头上摆列族旗剑戟,金瓜钺斧伞盖之类。桅杆上悬一面黄旗,闪出六个大金字。船两傍站立着戎妆将士。
那船一面吹打,顺水摇将下来。阿保钻入水底,只听船中一人道:“水下为何有恶气冲天?是何怪物?”船傍军上覆道:“是一个凡夫。”仓里叫抓上来,那军士用挠钩将阿保赤淋淋钩上船头,用索捆了,丢在旗下。阿保偷眼暗觑,仓里虎皮椅上,坐着一位官长,修眉红眼,白脸长髯,头戴朝冠,腰横玉带,紫袍象笏,相貌威严,是一王者模样。两傍侍立青袍角带数个官员。陈阿保心下大骇,扯住执旗军士问道:“是何老爷?”那军士道:“你不见桅竿上旗号么?”阿保道:“我一字不识,乞你说与我知道。”军士道:“俺大王乃水府正法明王是也。”阿保不敢做声。少顷傍岸,执事前导,次后仪从人等,簇拥那大王进一大衙门。阿保意欲逃遁,被军士拖入二门,吊在左廊檐柱上。阿保抬头四看,正中五间大殿,殿前一带朱红栏杆,栏杆外遍插枪刀旗帜。殿中珠帘半卷,灯烛荧煌。东西两廊,一字儿排列着黄巾力士。前后皆有两道,四围齐竖木栅,正似总制衙门一般。忽然三通鼓罢,将士齐声吆喝,大王升殿,喝令拿那恶人过来。一个赤脸獠牙使者,将阿保倒提入殿,跪于案前。大王道:“这厮恶气甚重,必犯天条。令罚恶判官,检查簿籍。”左班青脸判官,将簿子逐一看了,覆道:“此人姓陈,名阿保,和州人氏,年二十七岁。近因出首林禅师,致于死地,害家长李秀禁锢大狱,夫妻拆散,妄受赏银一百两。损人利己,犯陷害忠良之条,律应阳世处斩,阴受刀剑地狱之报。”大王又令注生判官:“看这厮原注禄寿何如?”
右班白脸判官,展开簿子看了,覆道:“此人前世业屠,恣行杀戮,宠妻逆母,言清行浊。转生阳世,孤贫愚蠢,艰苦伶仃。
寿元四九。”大王道:“论这厮犯此大罪,本定依律断发,姑念无知下愚,减他一等。”举笔离座,判十六字于阿保脸上。
正是:
雨露岂滋无本草,横财不富命穷人。
不知那大王所判何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桂姐遗腹诞佳儿
长老借宿擒怪物
诗曰:
一纸丹书下九天,忽闻司马已归仙。
魂随鹤驾升彤阙,子得麟胎继大贤。
变幻妖狐迷秀士,英雄僧侠救青年。
从兹意气相投合,白石楼前稳坐禅。
话说陈阿保梦入水府正法明王殿中,十分恐怖。明王今判官查看簿籍,阿保罪犯天条,举笔书十六字于其脸上,云:“福善祸淫,神目如电。宝归二春,禄终一练。”写毕,令判官读与阿保听了,喝教赶出去。那赤脸使者,将阿保提起来隔墙一撩,阿保大叫一声,忽然惊觉,天已大晓。暗详梦中境界,闷闷不乐。起来梳洗,吃了早饭,复将裹肚藏贮银子拴系腰下,径往姐夫巴富家内来。巴富留住吃午饭,阿保把梦里言语细细告诉。巴富心下暗付:这狗呆常是调谎,不要理他。但答道:“朝廷赏银不容易得,是你天大的造化。可作速娶房妻室,做些务实生理,不可浪费了。”阿保应诺,作别出门。
一路闲荡,信步行至玉华观前,见一人引相招,近前声喏,乃是本观道士杜子虚,与阿保有亲,原是表叔侄之称。杜子虚道:“贤侄许久不面。近闻你大是得彩,愚叔正要来作贺。”
阿保道:“惶恐,有甚喜可贺?”杜子虚邀入观中后房饮酒。
二人开怀谈笑,渐渐醉了。杜子虚道:“贤任出首林和尚,得了若干银两,好福气也。”阿保叹气道:“小侄为这桩事,受尽了腌?N闲气。昨日方得赏银入手,又止得三分之一,害得我通宵不睡。”即将夜间之梦,备细又告诉杜子虚。子虚道:“此是春梦,有何灵应?不必介怀。且与你说正经话。如今升元阁前有一土妓,十分标致,我今作东,送贤侄往彼处一乐何如?”阿保笑道:“尊叔是出家人。怎讲这嫖妓的话?”杜子虚道:“你怎知我们传授,朝廷设立教坊,正为着我等。比如俗家。他自有夫妻取乐,我道士们岂无室家之愿?没处泄火,嫖妓取乐,乃我等分内事,当官讲得的。故和尚唤做光头,道家名为嫖头。”阿保大笑道:“这话儿小侄平素未曾闻得。”杜子虚道:“此话是我道家秘诀,你怎么知道。嫖头二字,有个来历。假如和尚光着头去嫖,被鸨儿识破,连了光棍手,打诈得头扁方休。我们道家去嫖,任从妆饰。头上戴一顶儒巾,就是相公。换了一个大帽,即称员外。谁敢拦阻?故叫做嫖头。
又有一个别号,和尚加了二字,叫做‘色中饿鬼’,道士添上二字,名为‘花里魔王’。”阿保道:“色中饿鬼,是诮和尚无妻,见了女人如饿鬼一般。道家花里魔王,这是怎地讲?”
杜子虚道:“我等道士看经打醮,辛苦了一昼夜,不过赚得三五钱衬仪,若去嫖耍,不够一宿,故竭力奉承那妓者。年壮的精元充足,力量可以通宵;年老的根本空虚,须服那固元丹、虾须丸、涩精散、百战膏,助壮元阳,鏖战不泄。因此妓女们见了我道家,个个魂销,人人胆怯,称为花里魔王。”阿保道:“据老叔所言,做和尚不如做道士,但道士贫富不同,富足的方有钱嫖耍,贫苦的那话儿怎生发泄?”杜子虚呵呵笑道:“俺们穷的道土,另开一条后路。不怕你笑话,我当初进观时,年方一十二岁,先师爱如珍宝,与我同榻而睡。一日先师醉了,将我搂定亲嘴,干起后庭花来。怎当这老杀才玉茎雄伟,我一时啼哭,先师忙解道:‘这是我道教源流,代代相传的。若要出家做道士,纵使钻入地裂中去,也是避不过的。太上老君是我道家之祖,在母腹七十余年,方得降生。这老头儿金皮铁骨,精气充满,善于采阴补阳,百战百胜。后过函谷关,见关吏尹喜,丰姿可爱,与之留恋,传他方术修炼,竟成白日飞升。几道家和妇人交媾为伏阴,与童子淫狎为朝阳,实系老祖流传到今,人人如此。’愚叔只得忍受。这唤做道教旁门,富足的径进正门,不入旁门了。”
阿保听了这话,引动心猿意马,笑道:“小侄已醉了,天色又晚了,适才老叔所言的妙人,乘此时去看一看何如?”杜子虚道:“相陪同往。但贤侄这般妆束,不是那嫖客的行径,待我打点嫖具,方好去得。”道士头上戴一顶撮顶罗巾,身穿一领霞色潞绸道袍。陈阿保头戴大顶帽子,身穿橘绿囗丝旋褶,一样换了鞋袜,令道童阿巧带了拜匣,同出观门,取路往升无间来。一路分付阿巧道:“汝到彼处,不可露出道士脚色。称我为相公,陈大叔为大官儿,凡事要帮衬。”阿巧领诺。到了升元阁前,转入小巷,进了一座墙门。踅过竹屏,方是妓馆。
门前挂着斑竹帘儿。二人进客座内坐了,咳嗽未毕,屏风后转出一人,怎生打扮?但见:头撮低眉尖帽,身绷狭领小衫,酒肴买办捷无边,烧火掇汤最惯。
嫖客呼名高应,指头这口轻言。夜阑席罢洗残盘,归缩行中好汉。
那汤保站在街下问:“二位爷从何处来?”巧儿道:“我家大相公和大官儿,特来拜你家姐姐,怎不出来迎接?”保儿慌忙磕头,陈阿保也要跪下答礼,杜子虚忙把手扯住道:“生受你了,姐姐可在家么?”保几道:“姑姐昨晚接了一位山东毡货客人,蒿恼得不耐烦,方才出门去了。故此贪睡未起。
“阿保拍手笑道:“这又是个花里魔王了,不显你道家手段。
“阿巧连忙丢眼色,方才住口。杜子虚道:“姐姐青春多少?
排行尊字?精何技艺?”保儿道:“姑姐新年二十二岁,行居第一,小名媚春。琴棋书画,无有不通。村夫俗子,等闲不得一见。”杜子虚道:“久闻大名,特来相访,烦你转言求见。
“
保儿进去不多时,媚春出来,果然生得风流窈窕,如弱柳临风。叙礼逊坐毕,杜子虚道:“久仰大雅,梦怀渴想。今睹芳容,夙缘有幸。”媚春道:“承过爱了。请问相公高姓尊字,何处下帷?”杜子虚道:“小道姓杜,贱字伯实,敝馆寓玉华观中。”媚春笑道:“相公儒者,怎称为小道?”杜子虚改口道:“小弟久在观中,最爱的是《黄庭》、《道德》诸经,朝夕讲诵,深得道家旨趣。久奉三清,故此儒名道行,所谓有道之士是也。”媚春道:“相公既读孔孟之书,宜尊圣贤之教。那道士们,极其势利的,口诵《黄庭》,心如黑炭。相公轻儒习道,是弃美玉而抱顽石矣。取笑,取笑。”杜子虚道:“从来三教一家,这也无妨。况近来儒者,俱尚子书,小弟亦趋时而已。”媚春又问:“员外高姓尊字?”阿保道:“小子姓陈名阿——”杜子虚忙将脚踢,阿保就住了口。媚春道:“陈员外尊讳是那一个阿字?”杜子虚接口道:“表侄贱名为约。因他久在江南生理,习成乡语,约字读为阿字,此乃是乡音闭口字眼。别号保之。”媚春口虽应答,暗中将二人品格,已自估定。
杜子虚令阿巧开拜匣,拿一封银子,交与保儿整办东道。媚春取过棋抨,和子虚对局。阿保看了半晌,不解其意,斜倚桌儿睡着了。顷刻间酒席已备,巧儿将阿保推醒,一同上楼,分宾主坐下。酒过数巡,杜子虚举杯敬酒,要媚春唱曲。媚春轻啭莺喉,慢敲檀板,唱一出北调《江儿水》:琼宫王府,却离了琼宫玉府。新翻风月谱。你可也辨着青州从事,紫诰真符,改衣妆来混龋翠馆莫冠笏,红楼不用呼。
俺自有矾帅驱魔,汤氏当炉,甚酸甜堪救苦。你是绣衣士夫,好一个绣衣士夫!正配着这缸边吏部,又何须踏魁罡做了挈壶。
二人不知是嘲他的话,鼓掌喝采。媚春敬了酒,另取一壶一菜,与巧儿楼下去吃。三人复猜枚掷色,吃了一回。媚春奉酒要杜子虚口谈一令,杜子虚道:“小弟是东道主,贤姐是客,岂敢占先?”媚春道:“如此小妹僭妄了。要俗语一句,六个字,暗合席上三人之意。”饮酒毕,说令道:“一客不烦二主。
“传杯与阿保。阿保仰天思想,猛然喜道:“有了!”忙忙吃酒,呷得太急,将酒反呛出来,喷了一桌,呛得泪滚涕流。杜子虚掩口大笑。媚春一面拭桌,一面斟酒另敬阿保。阿保饮毕,说令道:“一壶两卖。”媚春道:“一共两,虽合成三,但少了两个字,罚两大杯。”当杜子虚说令了,杜子虚饮罢酒道:“一上香,二上香,此是六个字。”媚春道:“虽然六字,此是烧纸的祝文,又非成语。”敬一大碗。
杜子虚罚酒毕,媚春敬杜子虚行令。杜子虚道:“如此而行,觉俗之哉;数色而行,美焉乎也。”乃掷色数点。又该媚春行起,阿保道:“久闻大姐精通文墨,见教个把斯文今儿更妙。”杜子虚敲桌道:“有理之。”媚春道:“承命。我就讲一句书,便诗也好,要一个天字,不拘先后。止许五言,增减一字者,受罚大杯。我讲起:天地之大也。”杜子虚便道:“太乙救苦天。”媚春笑道:“此句非诗又非书,又无成说,请敬大杯。”杜子虚争道:“小弟是《雷经》上的太乙救苦天尊。
“媚春道:“怎么落了尊字?”杜子虚道:“说出尊字来,便是增一字了。”媚春道:“令不中式,况多一字,共罚二碗。
“阿保笑道:“老叔空称饱学,诗书上‘天’字有十万八千,怎讲到《雷经》上去?”杜子虚道:“因此受罚了。该贤侄讲令,请,请。”阿保道:“小侄的是一句诗。”讲道:“味淡须添曲。”杜子虚啧啧称羡道:“妙,妙,好一个‘味淡须添曲’,斯而文,中式,中式。”媚春道:“帮衬的先罚一大触。
请问陈兄,此诗出于何典?添字又不是这天字,罚一大碗。”
阿保忙道:“且祝你不知这诗,是我敝馆中一个有意思的朋友撰的,非同小可。”媚春道:“员外目今还读书吗?”阿保道:“不是不是,少年时之话也。”媚春道:“也罢,诵得全章出,免罚一半。”阿保道:“此诗何曾离口,一字不忘,我且念与你听:仪狄访同袍,麻姑引手招。配成三昧火,酿就五香醪。传下神仙术,吾侪救腹楞。木瓢常盖脸,绍祖每垂腰。香处夸琼液,酸来恨祸苗。焚薪须半燎。钻灶鬓先焦。味淡须添曲,浆甜灰更调。笊篱恒窃米,笮袋可藏糟。试酒频频醉,偷钱暗暗嫖。做了棉花客,沿街骂饿殍。历数知音者,谁人有下梢。”
媚春听罢大笑道:“诗句绝佳,添字更妙,免罚兄酒罢。
“阿保道:“何如尽去得?”媚春道:“这番该陈兄行令了。
“阿保摇手道:“小子从来立誓不做令尊,敢烦姐姐代行罢。
“媚春辞道:“焉有此理?一人僭行三令,是强宾压主了。”
杜子虚道:“令无三不行,还求见教。”媚春只得行起道:“如今取一句诗,要一洞宇,不中式者罚一壶。我讲的是:洞口桃花也笑人。”杜子虚侧首思量了半晌道:“有一句在此,但是曲子,可用得么?”媚春道:“酒后将就准了。”杜子虚道:“洞口涩难攻。”媚春道:“小妹耳中,未曾闻有此曲。”
杜子虚道:“岂是杜造?我还你个出处。昔日同房一友,往勾栏中行过,见一垂发女子,万分美貌,特意去梳拢他。数日后回馆,编成个曲儿赠那女子,小弟窃见了,谨记在心。每逢闲暇,唱一唱儿却也有趣。”媚春打板,催阿保说令。阿保已酩酊大醉,斜着眼道:“你讲的是甚么令?”媚春道:“要一个洞字。”阿保摇头道:“动不得,动不得。”杜子虚道:“你这般梗令,岂不是个洞蛮?揪住耳朵灌酒。”阿保把身一仰,望后便倒,豁刺地跌了一交,口里骨都都吐出酒来,吐了一地。
杜子虚埋怨道:“少年人不老成,这等发颠,成何体统?”即起身作别下楼。不期一脚跨个空,翻筋斗倒撞下去。媚春执灯,令保儿扶起,嘴唇都跌破了,血流不止。保儿笑道:“这正是老成有体统的相公。”媚春暗笑不已。杜子虚发怒要打保儿,巧儿见了,忙点灯搀了道士回观去了。
媚春复身上楼,陈阿保已自?J?J睡着地下。媚春举手相扶,忽见腰下露出银子来,吃了一惊。暗想这人的口谈,是个酒生无疑,身边银两从何而得?心中疑虑,发付保儿收拾先睡,楼上停灯伺候。直交五鼓,阿保方醒,媚春搀扶上床,脱衣同寝,着意温存。云雨才毕,阿保又复睡去。媚春有事关心,竟不合眼。捱至黎明,先起来筹画此事,忽保儿来说:“韩大官人来望姐姐。”媚春悄出客座相见,原来就是韩回春。自从李秀家分了银两,跳出赌博场,溷入烟花寨,分拨水钱,放债取利。
因与媚春相交情密,当早路便,进来一望。
媚春邀入轩里吃茶,媚春道:“小妹有一事,正要与大哥计议,来得却好。”韩回春道:“有甚事计较?”媚春道:“昨晚有二客来我家,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酒生。那道士饮酒,至更深去了,留这酒生在此。岂料这厮身边藏着一裹肚银子,我看起来,约有百余两,决是歹人偷盗来的。日后傥露出事来,牵累我吃官司怎了?”韩回春道:“有我在此,怕他怎地。此人今在何处?”媚春道:“睡着未醒。”韩回春悄悄上楼,仔细看了,一时间两眼直视,跳下扶梯,奔入厨房,拿了一把厨刀,飞身出来。媚春见这般凶势,谅非好意,一手扯住衣袖,拖出轩外道:“大哥,这却使不得,须带累我。”韩回春道:“待我杀了这厮,再与你讲知端的。”媚春慌了,哀告道:“我的亲老子,害杀我也!”抵死抱住不放。韩回春道:“你不知这杀材,是李季文店中酒生陈阿保。因贪官赏,出首林住持,害彼乘夜而逃,存亡未保,又累李大哥监禁在狱。我几番要开除了这厮,无处下手。今日狭路相逢,岂可轻放!待我砍这厮驴头,替恩人报仇,然后自行出首,便偿他命,如所甘心决不累你。”媚春道:“好痴汉子,人命关天,岂同儿戏?你为思人雪恨,杀他抵命,虽是丈夫气概,少不得贻累我吃官司,好没分晓!凡事要虑始虑终,方才行得,岂可如此燥暴。”韩回春踌蹰一会,点头道:“杀人偿命,我所不辞,但贻累于你,中心不忍。然事已至此,放之亦难,与你怎生作个商量?”媚春附耳道:“只消如此如此,足可雪浪。”韩回春甚喜,掷刀去了。媚春暗与保儿照会。
少顷陈阿保醒来,移桌傍床,罗列肴撰,对坐饮酒。正饮间,忽有人扣门,媚春停杯下楼。不移时复上楼来,满斟热酒,殷勤相劝。阿保一连吃了五七杯,推辞不饮了。正欲举箸吃饭,一霎时头晕眼花,跌倒床上。原来媚春令韩回春买了蒙汗药,藏于酒内,把阿保麻翻,昏迷不醒。媚春解下他腰间银子,收拾细软衣饰,先上轿去了,其余粗重家伙,尽皆弃下。随后韩回春与保儿,反闭大门,径往韩回春家里,和媚春将银子两下均分,另取三两散碎的赏与汤保,乘夜雇船渡江,往和州而去。
再说陈阿保被药迷倒,至次日午后方才苏醒,甚觉口中烦渴,呼唤茶汤,并无一人答应。腰边摸时,裹肚也不见了。急忙奔下楼来,只见灶下无烟,神前缺火,媚春、汤保等,皆不知何处去了。阿保心知被赚,捶胸大哭,一脚踢下大门,喊叫贼妇盗银逃遁,地方快来救应。奈此处是一条冷巷,四围空地高墙,又无人家,那得人来劝解?阿保独自叫了一回,猛然省道:“这事分明是杜道士害我,且去和他讲理。”蓬头跣足,气咻咻走入玉华观里来。见了杜子虚,一手扭住,喊屈连天。
众道士围将拢来,问其缘故,陈阿保将同嫖失银之事,哭诉一番。隔房一个殷道士最有识见,怕到官坏了本观体面,将阿保功进本房宽解道:“虽然杜伯实不合同你去嫖,兄亦欠了主张,岂有带百余两银子,至囗囗中作耍的道理?那妓女们心肠,比强盗又狠三分,见财起意,用药迷人,窃银逃遁,这是常事。
兄也有一半的不是。假使当官追究起来,令表叔只须求谢仆射老爷指头阔一条纸儿,送与执行官,天大的事也就罢了。你那时叫做失贼遭官,重受其害。不如在小房消停数民待我劝令叔出几两银子,暗嘱能干积年缉捕人役,查访娼归去向,若有了消息,这一百两银子,稳取还你,不须愁烦涉讼。”陈阿保听了,也不答应,却如木雕泥塑,呆呆的坐着不动,一日茶汤并不入口。傍晚殷道士整酒相待,阿保只是不饮,滚到床上睡了。
众道士叫声惭愧,各自散去。独阿保睡不着,暗恨命薄至此,不能消受。待要与杜子虚结扭到官,又虑势不相敌;待要寻娼妇下落,并无一些踪影可问,只索拚此一命,对付这道士罢了。
呜呜咽咽的哭到三更,解下束腰带,悬梁自缢。一次早殷道士进房,只见陈阿保悬于梁上,急急放下,已气绝无救,鸣呼哀哉死了。
殷道士将门锁上,径奔杜子虚房中报知。杜道士惊惶无措,忙求解救之策。殷道士问陈阿保有甚嫡族至亲否,杜子虚道:“他止有姐夫巴富,别无至亲瓜葛。”殷道士欢喜道:“只消恁般如此,必然瓦解。”一面令杜子虚去寻巴富,一面暗中打点衣棺伺候。不多时巴富来到,殷道士满面春风,迎入三清殿后侧轩内,盛设酒肴款待。酒至半酣,殷道士方说出陈阿保身死之故。巴富惊讶流泪道:“有此不测之事,何不早言?显见得谋财害命是实了。”殷道士笑道:“休恁般说。银子偷去了,或能再来,死者不能复活,明人不须细讲。今日之事,并无欺盖。一则一,二则二,守与战,任凭尊裁。”巴富道:“有何见谕,亦求明说。”殷道士袖中取出六锭白银,指着道:“这是三十两银子在此,实是我等所出。足下若肯海涵,不到官告理;奉此为谢。不然,真只还真,假只还假,留此银子衙门使用,不到得问了杜伯实的死罪,两下准备打官司便了。”自古财动人心。巴富见了这六锭大银,心就软了一半,笑道:“据公所言,似非谋害。但是一条人命,岂止于三数而已?杜老丈又系至亲,在下不敢较论,乞添至五数就罢了。”殷道士道:“宝剑赠与烈士。便添十两,不与了别人。再有他说?”两下和议定了,殷道士方开锁进房。巴富向阿保尸首放声啼哭。忽抬头见门枋上有一个小匾,写着“一练居”三字,巴富收泪叹息道:“天定之数,不可逃也。”告诉:“阿保梦中,大王批十六字于脸上,‘福善祸淫’四句。适才闻那妓女名为媚春,今观仙居名一练,正应着‘宝归二春,禄终一练’。大数前定,禄命难逃,不必讲了。”巴富还不知韩回春同谋,故为“二春“的话。当日收殓尸首殡葬,延僧超度毕,殷、杜二人送那四十两银子上门相谢,两下欢天喜地而散。街坊上人闻陈阿保身死,个个讲说没福承受赏银,出首好人的看样。有诗为证:朴囗穷檐压酒徒,横心愿外获青蚨。
烟花巧计猛于虎,财尽囊空一命无。
话分两头。再说杜都督夫人蒋氏,因朝廷籍没家财,和妾冯桂姐抱头痛哭,夫人晕绝数次救醒。桂姐道:“老爷不合放了林长老,害却性命,又抄没了家产,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蒋氏哭道:“死生由命,成败在天,不必怨他,只索苦守罢了。”程刺史回府,一路心下不平,差公人到都督府打听,已知抄没情由,心中大怒道:“朝廷好没分晓,用这班狼心狗行之徒,残害忠良,眼见得国家将亡了。”闷闷不乐。于是择日买地,将杜都督棺木安葬已毕,时常差人馈送些礼物,周济杜夫人一家,赖以度日。但二人形影相吊,凄凉万状。自古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自杜成治死后,亲戚故旧渐次疏了,家憧奴仆尽皆散了。昔贤观至此,有《行路难》古风一篇叹道:金卮九酝斗十千,玉盘三品轻万钱。投杯推案不复御,吞声踯躅宾筵前。人生运命本在天,贱贫贵富总适然。雨云何事易翻手,自古谁人能独久?九华七彩簇黼帷,便持红颜欲长守。
青霜一旦委天衢,桃李纷纷今在否?君不见昔日柏梁铜雀台,豪雄汉魏争崔鬼。梁倾雀堕复平地,黄昏白日飞尘埃。
又有古风一首劝世云:
炎凉态,君莫讶。春深草木俱献妍,秋残枝叶皆凋谢天道一似趋势利,达人勿将冷暖诧。廷尉属张吏部何,宾客门前日觉多。一朝罢官居寂寞,车马不来乌鹊过。只有明月超世情,不照绮筵照绿莎。绩筵有银烛,蓬户仰隙光。劝君勿作锦上花,渴时一滴等沧浪。
光阴迅速,顷刻过了月余。冯桂姐觉容颜清减,精神恍惚,终日思睡,每作呕吐。蒋夫人急请医人调治,医士诊脉,称贺是喜。蒋氏欢喜道:“老爷在时,每为无子不乐,幸得桂姐遗腹坐喜,皇天有眼,可怜见杜门不该绝嗣。倘生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了都督为人一世。”及至临月,又不见动静,夫人心下忧疑不决,日日愁烦。直待到十七个月,乃是太清元年二月初七日亥时,方才产下一个男儿,生得面方耳大,目秀眉清。此夜红光绕室,异香不散,夫人心下大喜。弥月之后,取名叫做过儿,夫人抚惜他胜似亲生不题。
按下一头,且说林澹然自赚出关门之后,回到东魏,举目见民物如故,风景依然,心下感叹不已。一路晓行夜住,随缘抄化,不比在梁地惊惶。这一回安心走路,但是心中计念杜都督,不知回覆武帝事体若何。一连行了数日,却好来到河东府广宁县地界。当日看看天色晚了,登至石楼山下,前后打一看,并无客馆饭店。况值微微雨下,路滑难行,一步步捱着,寻个人家借宿。走了数箭之地,远远见竹林中闪出些灯光来,林澹然近前看时,却是一个庄院。但见:一周遭矮矮粉墙,三五透低低精舍。后面有蒙蒙茸茸,柳岸横连芳草径;前头见苍苍翠翠,竹屏相传小柴扉。几湾流水,滔滔不竭统围墙;一带石桥,坦坦平铺通例路。篱边露出娇娇媚媚野花开,户内忽闻咕咕?[?[犬吠。房廊不大,制度得委曲清幽;空地尽多,种植的桃梅李杏。果然浑无俗士气,惟有读书声。
林澹然放下包裹,上前扣门。柴扉开处,走出一个童子来,问道:“谁人在此扣门?”林澹然稽首道:“弟子是云游僧,错过宿头,大胆欲借宝庄暂宿一宵,未知容否?”童子道“我这里是读书之所,房拔窄狭,不敢相留。师父别处去罢。”林澹然道:“今晚天雨难行,如贵庄不能相容,就借檐下捱过一宵,明早即便去了。”童子摇头不允。正说话间,屏风后转出一个老者来,生得苍颜古貌,须发皓然,手扶竹杖,问道:“何人在此说话?”童子未及回答,林澹然向前深深稽首道:“老讷是云游僧家,要往太原进香,打从贵地经过。因贪走路程,错过了客馆,暂借贵庄歇宿一宵。盛使不容,在此闲话。老丈休怪。”那老者笑道:“师父何出此言。出家人着处为家,暂宿一宵?有何不可?”书童咕哝道:“游方和尚做强盗的极多,太公不可留他。”老者喝道:“胡说!”遂留林澹然进侧厅内坐下。茶罢,老者道:“适间小奴不知事体,出言唐突,老师莫罪。”林澹然合掌道:“山僧搅扰,心下不安,焉敢见怪。请问老丈高姓尊号?”老者道:“村老姓张,贱字完藻。
请问吾师高姓,贵乡何处?”林澹然一一答应。张老命安排晚饭,相待毕,命书童执灯,送到厢房内歇息。次早林澹然起来,立欲谢别,书童又送出茶汤来。少顷又请到厅上吃斋,太公出来相陪。林澹然起身拜谢欲行,张太公道:“师父慢行。老朽观师父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意欲屈留尊驾,盘桓数日,请教样理,万勿推却。”林澹然道:“感蒙老丈萍水相逢,如此厚爱,岂敢推托?但是无故搅扰檀府,于理不当。”太公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只是有慢,休怪。”自此,留林澹然一连住了三日。太公朝夕相陪,或谈佛法,或讲坐功,相待甚是殷勤。
林澹然每于静夜打坐时,听得西首轩子里叫疼叫痛,呻吟之声不绝,心中疑惑,又不好相问。当日正和太公午后闲话,只见书童搀着一个黄瘦后生,从侧轩步出草厅上来。林澹然看那后生,年可二旬,生得容颜清丽。器宇不凡,只是身无血气,病势恹恹。头上包着一个皂绢包头,身上穿一领白绫绵袄,白绢裙拴着腰,手扶了书童肩膊走出来。林澹然起身问讯,太公扯住道:“老师不敢劳动。小儿病驱,不能见礼。”二人拱手。
太公道:“大郎且睡睡将息,为何又出来闲走?”后生道:“我心烦体倦,睡着转觉难捱,暂且闲步消遣。”林澹然道:“好一位郎君,为何患病如此狼狈?急急医治方好。”太公垂泪道:“老朽年过六旬,止有这一子,名为张找。生平朴实温雅,颇肯读书,有志上进,未定妻室,尚未毕姻。寒舍在城中居住,那日节届中秋,小儿在书室,夜间玩月,因触景吟诗一首道:银汉冰轮满,娟娟万里辉。
桓娥如有意,弓哦上云梯。
朗吟数遍。贪看月色。至夜静欲睡,倏见一女子推门而入,生得千娇百媚,年方二八,貌赛西施。对小儿道:‘郎君独自寂寥,妾乃姮娥,引君上云梯去也。’小儿年幼,不能定情,与之缱绻。朝去暮来,约有两月。不期容颜瘦减,举止异常,老朽再三究问,方知端的,因此心慌。谅是妖魅所迷,打发在此小庄避之。不想那女子复来缠扰,镇夜如醉如痴,半迷半醒。
这几日身子愈觉沉重,多是不久于人世了。老朽不舍,特出城来伴他。连日因心绪不宁,屈留尊驾,闲谈排遣。”说罢流泪不止。林澹然听说,不觉伤感,答道:“这一位好公子;怎忍被妖邪所迷?老丈何不请术士遣他一遣?”太公道:“前者在城之时,何日不烧符念咒遣送,并没一些灵验,无法可处。”
林澹然道:“山僧从来不信邪祟。今间老丈所言,世间亦有此辈妖魅乎?老丈不必愁烦,这妖孽小僧定要结果了他,救大郎性命,方显区区手段。”太公拱手道:“若得老师法力救命,感恩非浅。但这妖怪亦有神通,急忙里怕收他不得,反遭其害。”
林澹然笑道:“不妨,临时自有妙用。”太公口虽称谢,心中还疑惑不定。
当晚林澹然问太公取利剑一口,铜铃数个,令扶大郎别室安寝。分付合庄僮仆,不可大惊小怪,暗暗藏灯伺候,只听房中铃响,便可进房来看。太公听说,一一措办了,自和几个家憧,各执器械等候,命书童掌灯,引林澹然进大郎房里来。澹然到房里挂了铜铃,床头藏了利剑,停灯几上,掩门和衣在床假寐,放下帐幔,暗暗念佛。等至夜静,不见响动。心里想道:“莫非这怪物通灵,预知俺在此,不敢来了?”渐交三更时分,正当万籁无声,忽然起一阵冷风,逼得透骨生寒。风过处,呀的一声门响,一个女子袅袅娜娜走入房来。林澹然隔帐看时,那女子如何?但见:丰姿绝世,艳质怜人。浑如腻粉妆成,宛似羊脂琢就。凤眼朦胧,勾引人魂无定;娥眉淡扫,巧传心事多般。轻盈态度,低头微晒有余情;娜袅腰肢,叉手抱来无一捻。津津檀口,相傍处私语生香;脉脉春心,偷送时娇羞婉转。声音细嫩,分明似金笼里学语雏鹦;性格聪明,合当似绣榜上风流女史。便是画工须束手,纵令巧笔也难描。
这女子熄了灯,款款走近床边,低声问道:“可意的哥,你今夜为何不待我先睡了?”双手掀开帐幔,来摸林澹然身上,道:“怎地不脱衣裳,和衣而睡?”林澹然只不做声。那怪又道:“亲哥,我和你同心合意,似漆如胶,并不曾有半点儿差池,你为何今日有不瞅不睬之意?莫非是怪我今夜来得迟了些个?”一面说,一面解衣,摸上床来,将身子逼着林澹然,伸手来替林澹然解衣带。林澹然将手摸着那女人左手,就如春笋一般,纤纤指甲,滑润如脂。那怪笑道:“我也道亲哥决不嗔我。”又将手来摸林澹然胯下。林澹然大喝一声:“孽畜,休得无礼!”即将那怪左手中指,嗗的一声掐断了。一手紧紧捺住,一手摇动铜铃,那怪挣扎不得。门外人听得铃响,一同持灯执棍,呐喊奔进房里来。近床看时,那怪却现了本相,是一个玉面狐狸,生得毛光爪利,两眼灼灼有光,众人大惊。看官,你道这狐狸精,既能迷人,必会变化,为何被林澹然拿住逃遁不得?原来这狐狸属阴,感受月华,积累成精。每遇月夜,戴死人骷髅拜月,则能变化为人。雄者变男,雌者变女,全凭前爪捧头,化形脱体。当夜却被林长老掐断了中指,一来十指连心负着疼,急忙里捧不得头;二来心慌胆落,当不得林澹然力大如山,威风凛凛,用力捺住,故此逃遁不去。
此时林澹然令人将灯向前,用左手将狐狸提起来,右手仗剑,喝道:“你这孽畜,不知迷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碎尸万段,不足以偿其恶。”说罢,正欲砍下。那狐狸双爪捧住宝剑的栖儿,口吐人言,哀求道:“老爷饶命。小畜虽犯淫条,合当斩首,但有一桩大事,未曾完得,负真人付托之重,虽死亦不瞑目。”林澹然听了“真人”二字,便收住剑,将剑尖儿指着狐狸笑道:“孽畜害人,万死犹迟,有何大事未完?负谁人之托?
编这般巧言骗俺,指望逃生?俺断不是屈杀你也。”狐狸垂泪道:“小畜受生已来,寿延五百余年了,朝暮吐纳修炼,不是一日功夫,到得这变化地位。老爷听我细诉衷曲,且莫动毛三十年前,在本地独峰山五花洞里藏身,洞前有块大青石,光润洁净,每常在上跳要。至夜间石上便有三道金光,从中冲起。
小畜谅下边有宝,欲击碎来看。将石击至千下,不损分毫,惊骇不敢再动。后来山前土地庙里,来了一个年少的全真。小畜不合化为女子,夜去调戏,欲采他真阳修炼铅汞,那全真毫不拒却,留我吃酒。谈笑至更深,小畜正欲近身迷谑,被那全真将手一指,小畜便露出原身,无处逃躲。全真对我道:‘汝亦是成气之物了,我岂害汝?不必惊惶,我有一事托汝,汝须牢记。’小畜叩头问故,全真道:‘我有书一封与你藏着,等我一个道友来,即当付与他。’小畜问道友是谁,全真道:‘是一位释门中人,姓林,法名太空,号澹然,生得魁梧磊落。见时。切切不可有误。’就替小畜摩顶受戒,敕我不许乱性迷人,异日再来超度。说罢,化一道清风而去,原来是一位仙人。小畜整整待了三十年,不见有甚么林长老相遇,不觉旧性复萌,又做出这般行径,撞在爷爷手里。小畜破戒迷人,一死不辞,可惜误却真人重托,不曾会得林长老,送得书也。”
林澹然和太公等听了,甚是骇然。太公便道:“这位长老正是澹然林爷。”狐狸方敢抬头一看,失惊道:“阿呀,今日方遇得爷爷,万幸万幸。”林澹然释剑放手道:“那封书可在何处?”狐狸道:“神仙所托,紧紧藏在身旁,不敢少离。”
就于胯下小袋中,取出来献上林澹然。澹然接过看时,一个小小封儿,封筒上写着“褚真人传示”。拆开看里面甚么话说,却是一幅笺纸,写着八句诗道:混沌生伊我,同修大道身。
无羁登昊阙,有欲滴凡尘。
历尽风波险,迁归清静真。
天书藏璞石,入手可凌云。
后又有符一道,下注云:“依此符样,画于五花洞石上,将左手叩石三下,此石即开,天书可得。”林澹然看罢,心中暗暗称奇。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林澹然果得天书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得天书符救李秀
正夫纲义激沈全
诗曰:
天道任奇幻,丈夫自侠烈。
片纸燃死灰,一言蹶跌鳖。
直可死回生,能令懦成杰。
血性不委蛇,纲常宁玷缺,
话说林澹然得了仙传诗句,发付狐狸道:“看真人之面,饶汝一死。向后改过自新,不可复蹈前非。明早俺同太公到你洞中相会。”狐狸叩头而去,倏然不见。太公大喜拜谢:“吾师真天神也。夙世有缘,得遇恩师,救了小儿之命。”林澹然道:“此乃老丈洪福,山僧何功之有。但不知独峰山五花洞在于何处?”太公道:“离此不远,有人认得。”随教家憧安排蔬菜,整顿酒饭,吃罢安歇。
次早,太公和林澹然率领憧仆,一同到独峰山里来。寻到五花洞口,静悄悄并无人迹,但见兔鹿成群,鸦鹊乱噪。张望洞里时,又深又黑,不敢走入去,只在外面东张西望。转过一个山嘴,远远见一女人,年可三十以上,身穿白绢衫儿,下面系一条绿纱裙子,不施脂粉,雅淡梳妆,容颜娇艳,飘逸动人。
手执铁锹,独自个在山湾里掘草药。有诗为证:狐魅从来不惑人,人心狐魅自贪淫。
淫除贪释存忠正,邪亦归真奉秘经。
林澹然向前问道:“娘子,借问这山五花洞里可有人么?
“那妇人道:“长老问他做甚?”林澹然道:“有一个相识在此修行,特来相访。”那妇人笑道:“长老快行,不要问他,山洞里谁人敢来修行?里边都是些山妖野怪,蛇魅猪精,豺狼虎豹。狐狸魍魉,不计其数。你这五六人若进洞去,不够与这伙妖一食点心。快回去罢,不要当要,要吃人哩。”家憧听了,惊得魂不附体,牙齿相打,两脚都是软的,急即奔走。林澹然止住道:“太公不必心慌,有俺在此。”又问那妇人道:“既然洞中有精有怪,俱要害人,娘子为何不怕,独自一人在此掘草?”妇人道:“我们久居于此,和这洞中却是比邻。古人道:兔儿不吃窝边草。故此不妨。”内中一个家撞埋怨道:“昨夜刚刚捣了半夜鬼,老师父只是杀了那精怪才是,反被他脱空扯谎逃遁去了。”林澹然笑道:“不然,笺纸上仙笔犹存,岂肯相戏。这都是妇人一片胡言,不要理他。俺们再去找寻,定要见个明白。”太公阻道:“那里去寻他,多是捣鬼。老师不如且回,另日再来罢。”那妇人接口道:“正是,老人家更要作急回去,这些妖怪常说后生的细皮嫩肉,腹饥得快,不如老头儿皮坚骨硬,有些咬嚼,专要吃老的。你们若撞见妖精时,老人家却先到口。”太公听罢,心胆皆落,扶着拐杖,转身便走,后边家憧也一齐都跑了,止有林澹然立定脚不动。只见那妇人拍手呵呵大笑,现出原身,却就是夜间迷张大郎的狐狸。林澹然喝一声道:“畜生好大胆,辄敢狐假虎威,如此来侮弄俺。
“狐狸跪下道:“非敢侮弄。小畜绝早即在此等候爷爷,不知太公等俱来,故斗胆作戏,耍他一耍,不想认了真,就慌张走了。”林澹然忙招手叫太公转来。太公和家憧正走,听得林澹然叫声转来,站住脚回头看时,林澹然远远引手相招。太公等回步转身近前,见是这个狐狸立在身旁,太公问道:“老师,小狐狸倒来了,妇人何处去了?”林澹然带笑指着狐狸道:“这不是扯谎的妇人?”太公怒道:“这畜生到会扯空头,谅我老人家。快伸过腿来,与林长老打三五十杖,消我这口气。”
林澹然笑道:“他是真正畜生,且饶这一次。”众人都笑。
狐狸引着一行人进洞里来。可煞作怪,外面看洞里时甚是黑暗,进到里面,反觉明亮。原来是山岩倒照,故此外暗内明。
一望时峭壁奇峰,果然是洞天福地。看不尽奇花异卉,仙草灵芝,涧水澄清,重山叠翠,实是好景。但见:阆苑名山,蓬瀛福地,隐士避人之境,神仙修炼之乡。层层叠叠,重峦耸翠,分明是华岳三峰;突突兀兀,峻岭横空,那数庐山五老。进一洞又进一洞,倒挂的怪石玲珑;转一湾又转一湾,壁立着青松蓊郁。高高下下,悬崖峭壁,呦呦麋鹿衔花;缠缠绵绵,附葛攀藤,两两猿猴献果。山岩里几处琳琳琅琅,如敲金击玉,数道清泉喷雪浪;头顶上一声咿咿哑哑,似龙笙凤管,一双白鹤唳青空。夹道上瑶草奇花,浦路中紫芝贝叶。清清净净不染着半点尘埃,杳杳冥冥那识有人间甲子。仙鹊噪枝如报喜,浮云出洞本无心。
这狐精引林澹然走入洞天深处,不异仙境。里边有无数小狐狸,见人来慌忙窜避。狐精请林澹然、张太公石凳上坐了,自奔入小洞里去。不移时献出仙桃异果,蜜酪杏仁。林澹然同太公吃了几个,余者令与家憧。林澹然问:“那一块宝石在于何处?”狐精指道:“那西南上青青洁洁,兀的却不是也?”
林澹然上前看觑,果然好块青石:方围高四尺有余,四边俱蔓紫苔,石面平如明镜,光润细洁。倚着一株大柏树,顶上覆着柏叶,团团如盖。林澹然叫:“老狐,你站开。”用左手石上依样画符一道,轻轻扣了三下,只听得豁刺地一声响,此石分为两下,就如刀削一般,两块裂开。太公、狐精等也都上前来看。中间有一石匣,匣内有书三册。林澹然顶礼三匝,然后取出。怕狐精有变,不敢开看,即藏于抽中,和太公等径出洞门。
老狐叩头自去了。
一行人回到庄里,太公欢喜无限道:“老朽根生土长在此,只知这独峰山,未曾晓得有洞天福地,如此仙境。若非吾师提挈,何能一见。适间石中之书,是甚名色?”林澹然道:“小僧也不曾开看。”当时在厅上焚香展开,原来第一册面上书着“天枢秘笈”,内中俱是观星望气、排兵布阵、驱神役鬼之法;第二册面上书着“地衡秘笈”,内中却是奇门适甲、堪舆地理、阴阳术数之法;第三册上面书着“人权秘笈”,内中却是补阳炼阴、降龙伏虎、超天缩地变化之法。林澹然看罢,不胜之喜。张太公道:“人有善愿,天必福之。吾师广行阴德,兼有宿缘,得此天书,非同小可。”林澹然谢道:“此皆托太公福庇,感谢不荆”有诗为证:灵符秘笈鬼神愁,妙彻三天入九幽。
诸葛当年扶蜀主,林僧今日证真修。
却说林澹然自得天书,每日默诵,书符念咒,心下自觉灵通。又在张太公庄上住过月余。张大郎病体渐渐全愈,容颜复旧,饮食起居如故。太公父子二人深感林澹然之德,款待如父母一般殷勤周密。一日,林澹然思念故乡,辞别张太公父子要行,张太公与大郎再三留住不放。林澹然道:“小僧在贵庄搅扰多时,感恩不浅。但小僧久游方外,今欲归故园,暂且告别而图后会。”太公心下不舍道:“小儿被魅,名已登鬼??,幸吾师救拔,得全性命,恩若丘山。老朽久怀修行之心,恨无接引之路,今得吾师早晚教诲受益实多,岂忍遽别?况狐精畏吾师威德,故不敢来,倘吾师去后,此怪复来,小犬之命又难保矣。吾师不嫌小庄鄙陋,改为佛堂,在此修持,朝夕相处,胜如云游远方,奔驰辛苦。乞老师三思,幸勿推阻。”林澹然辞道:“贫僧在此叨扰已久,今日之别,非是无情,实欲归故乡一探父母坟墓,以终天年耳。”张找道:“敝境亦是东魏地方,又非他乡外国。小庄虽窄,颇可容身,粗茶淡饭,足供朝夕。
吾师出家人,随处为家,何必如此坚执?”林澹然道:“大郎恁般说时,使小僧措身无地矣。非有他说,只因在此搅扰,心实不安。”张太公道:“吾师此别,相会未卜何日,使老夫恋恋不舍,心实黯然。小儿无福,不能终获庇?v。”说未毕,泪随言下。林澹然道:“贫僧何德,感承贤乔梓如此相爱,何以克当?使小僧不忍相别,愿在此朝夕聆教。”张太公父子大喜。
自此林澹然住在张家庄内,择日妆塑佛像,改造禅堂方丈,后面另起卧室厨房,修缉墙垣完固。拨三四个家憧伏侍,洒扫炊囗。张太公使人馈送不绝,时常往来,谈禅讲道。
荏苒之间,不觉寒来暑往,又早一载有余。林澹然朝夕演习天书,自天文星象以至术数阴阳,无不精妙。虽然安逸清闲,但朝夕计念杜成治和李秀,放心不下。后闻得传言杜成治受惊物故,朝廷抄没家产,暗中垂泪叹息,寝食不安。继后又闻得梁国人来说,杜都督妾生一遗腹之子,心下私喜,恨不能一见。
只是难返梁国,怏怏而已。当下时值隆冬天气,彤云密布,白雪飘扬,自早至午,看看下得大了。怎见得好雪?宋贤有赋为证:时惟岁暮,序值隆冬。拥红炉而不暖,披重裘之蒙茸。叆叇云气,凛冽阴风。瞻昏霾之四合,睹冰霰之集空。始焉飘飘洒洒,顷之霏霏?M力?M。如鹅毛之细剪,似玉甲之零空。张君无由会莺红于月下,郝子何能晒诗书于腹中?程门伫立,盈尺弥恭;山阴访故,半道运踪。谢蕴之才高,不言飞絮;子卿之节劲,独矢孤忠。翳边城之逋寇,银夏忽丧夫黄屋;蔽潮阳之请夫,蓝关漫拥乎青骢。披鹤氅而绕竹,神翁兴逸;指白马而作赋,子建才充。以至渔人独钓,学子勤攻。寒江披一蓑于芦获,庭除映万卷之雕虫。腴梅花于岭上,折竹梢于修丛。号猿声于谷口,印虎迹于林东。乱曰:儿童喜而埏为人兽兮,且幻出夫奇峰;诗人感而形诸吟咏兮,拟麻衣之色同。农庆为瑞,士征为丰。唯寒素之怨尤兮,苦裂肤于陶穴;羌成卒之甲冷兮,悲堕指于胡风。彼华堂欢宴檀板兮,觉犹嫌乎酒薄;况山僧独宿纸帐兮,又何堪寂寞之情棕。林澹然策杖独立柴门内竹屏边看雪,只见一个黑瘦汉子,头带卷檐毡帽,身穿青布道袍,脚着多耳麻鞋,背上斜驮包裹,手里撑着雨伞,张头探脑望着门里。林澹然正欲问时,那汉放下伞,走入门来,对澹然声诺,问道:“师父,这里可知道有一位林长老么?”林澹然道:“俺这里不知,别处去问。”那汉道:“原来京都妙相寺中为副住持的,因触犯了梁主,逃奔出来。一路打听消息,寻到此间,闻说在这地方左近处藏顿,师父岂有不知?”林澹然怒道:“俺出家人那管闲事!快出去,不要在此缠绕。”那汉又仔细看了半晌,把伞柄顿一下,笑道:“几乎错了!林老爷休得相瞒,老爷正是林住持。虽不认得详细,却也曾在图像上记得明白。
今日相逢,他乡遇故,也不枉了小人一场跋涉。”林澹然惊道:“足下是谁?那里相会?为何认得林某?”那汉道:“暂借一步告禀。”
二人同到佛堂上来,那汉放下包裹,纳头下拜。林澹然扶住道:“足下何姓?从何处来此?敢劳重礼!”那汉拜罢,道:“老爷与小人是旧邻,曾相见数次,为何忘了?”林澹然思了一会,道:“虽然而善,实失忘了尊姓。”那汉道:“小人姓沈名全,浑名叫做蛇瘟便是。住在妙相寺后墙小巷内,每常寺中往来,老爷却也曾会面。”林澹然笑道:“原来就是沈兄。
黎赛玉娘子,就是公浑家么?”沈全道:“正是小人妻子。”
林澹然道:“向闻人说你出外为商,怎地不回家去?却来寻俺有何话说?”沈全道:“一言难荆小人被赵蜜嘴老猪狗将些资本借我,赚我在外生理,只道他一团好意,不期出门之后,将我浑家引诱与那野驴钟守净通奸。今春小人回家,听得街坊前后人诽诽扬扬,讲这钟守净反怪林住持好言谏讽,朝廷处暗用谗言逼他走了。小人初时不信,数日之后,试探妻子,果有外情。欲待杀了这淫妇奸夫,又一时难以下手。欲待捉奸告理,争奈这厮结交豪贵,上下情熟。况朝廷宠他,势焰滔天,又教人暗中害我,故此弃家出外,别作良图。不想行至定远剑山下过,被伙强人掳归山寨,小人哭诉其冤,幸得苗寨主认是同乡,收留帐下为一头目。苗寨主悬念住持林爷单身奔窜,不知下落,故差小人从梁至魏,遍处寻访。前村问着樵夫,说张太公庄上有一长老,如此模样,故寻至此间,果是林老爷。苗寨主有书在此。”说罢打开包裹,取出书礼,双手呈上。林澹然接书,分付道人:“陪沈兄方丈中酒饭。”拆书看时,书上写道:苗龙顿首百拜:睽违师范,倏尔一春,遐想大恩,无由仰报。前者偶尔相逢,私喜倘能得效犬马,不期又成离别,使人怅然。近闻李季文虽蒙宽纵,不能得脱囹圄,实是度日如年。
今春正月十三夜,某私闯入牢,欲救李兄逃出,不料被人识破,几乎两命俱倾。幸带得钱多,随处贿赂逃脱。今愤气招集人马,已得精锐数千,粮草俱足,意欲整顿军马,攻破城池,杀尽奸僧淫妇,救出李兄,与天下吐气。然而智短力绵,未敢轻举。
特恳恩师驾临指挥,以成义举,万乞留神。倘慨然飞锡枉顾,则慰藉不独在龙,实天下之共望也。专候回示。外奉赤金二锭,白珠百颗,聊中薄敬,希叱人为荷。
林澹然看罢,暗想道:“苗龙一介卤夫,亦知大义。然俺既人禅门,岂可复行军旅之事?欲救李秀,吹毛之力,何必兴兵动将,自惹祸胎。”当晚留沈全宿了。灯下修书封固,次日赠沈全盘缠二两,并回书一封,发付回寨。沈全道:“薛、苗二大王差小人接住持爷同归山寨,怎地不去?”林澹然笑道:“俺出家人恰情山水,久耽疏懒,不涉世务矣。烦你拜上二寨主,多谢厚礼。凡事须行方便,不可恣害生灵,相会有日。你须一路小心谨慎,关津盘诘甚严,书可藏好。不宜耽搁,速回山寨。”沈全拜辞而去。
一路无词,径到山寨里,却值薛志义、苗龙在殿上饮酒。
沈全唱喏,苗龙道:“差你去寻林住持,可曾见么?”沈全道:“小人费尽心机,得到东魏广宁县石村山下张太公庄上,寻见了林住持。住持十分之喜,书札俱已收下。有回书在此。”
薛志义道:“一路辛苦。”叫喽啰赏沈全酒二瓶,肉一腿,且去将息。沈全叩头谢赏,自和一班儿弟兄接风吃酒去了。苗龙当席拆书与薛志义同看。上写道:客春叨扰,感激不胜;今屏厚仪,叨惠更重。二兄各负雄才,堪为世用,而据山掳掠,恐非良谋。日者朝廷佞佛,变乱渐生,上下焚修,尽崇释教。老僧仰观天象,不十年间,国家将为他有,二兄可招集士卒,多蓄粮草,广行仁义,延接四方豪杰,待时而动,辅佐明主以图大业,留名青史,此大丈夫之所为也。第不可损害贤良,妄行杀戮耳。李兄一事,足见苗兄仗义任侠,可敬可仰。窃思皇都守卫甚严,军将如蚁,以三二千乌合之众,敌数十万精勇之师,如驱羊搏虎,鲜有不败者也。
仆得异术,可救李兄。敬画灵符一纸,烦差精细健卒潜入狱中,付与李秀,救他岁终除夜,乃丁亥日辰,六了神将聚于巴时,可贴符额上,写路径于符下,作速遁出,自有神护,并无阻碍,半日间,可相会于山寨矣。密机勿泄,至嘱至嘱。
老朽无能,习懒成癖,已无意廛寰事,非敢忘夙雅也。统希情谅不一。
薛志义、苗龙看罢,感叹不已,藏符匣内。次日,苗龙差一本乡心腹喽啰,原来是个缝皮待诏,曾与李秀识熟,分付如此如此而行。喽啰谨藏了符,挑了一副皮担家伙,取路进京。
不一日已到京都,进得城门,挑着皮担,一直奔清宁卫大狱里来。此时却值年终岁逼之际,这些囚犯,亦都要修补旧鞋过年,倒也忙忙的修补不迭。喽啰一面缝鞋,一面张望李秀,只见李秀拿着一双新鞋,出来道:“待诏替我缝一双主跟。”喽啰接了鞋子,见身畔无人,轻轻问道:“李季文一向好么?”李秀记得起,道:“在下与兄阔别许久,何期今日得见?”喽啰腰边摸出一个封儿来,暗暗递与李秀,附耳低言道:“灵符一道,如此如此,速行莫滞,快到山寨来相会。”李秀接符,藏于袖中,喜从天降,走入里面凑些散碎银子,谢了喽啰。喽啰急急缝了几双旧鞋,慌忙挑担出狱,取路自回山寨去了。
且说李秀得了灵符,心中暗喜。看看又是除夜,李秀预先收拾银两,写路程在符下,额角上贴了灵符,试行几步看,心里就如撞小鹿儿相似,慌张起来。果然好神符妙术!李秀两脚,即有神鬼拥护,走不上十余步,已近监口。见狱门半开,大着胆索性撞将出去,并无人见。直出清宁卫衙门,亦无一些拦阻。
取路飞奔北门外来,却似云推风卷,耳边只听得飕飕地响,足不沾地,那消三五个时辰,已到山寨关口。天色傍暮,李秀抬头看时,关门早闭。随即高声叫门,关上喽啰喝问是谁,李秀答道:“是我李秀。”喽啰道:“是李将军来了么?”李秀道:“正是来了。”喽啰道:“既是李将军,为何不见形影?”
李秀道:“我站在这里,为何不见?”一个喽啰道:“却不作怪,只听得人声,不见人形,莫非我和你着鬼了?”李秀道:“二位壮士,一个人站在关前讲话,休得取笑。”两个喽啰四围张望,不见人影,齐嚷道:“不好了,何处来这一个屈死野鬼,假名托姓在此缠扰,快进去,进去。”一面嚷,一面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管二门喽啰听得处边喧嚷,一齐拥出来,只见两个喽啰在那里喊叫有鬼,问:“鬼在那里?这等大惊小怪!”喽啰道:“适才有人叩门,开关问他,说是李将军越牢而来。仔细看,又不见人,再问时,照前答应。东捞西摸,不见一些,却不是鬼怎的?”众喽啰不信,喝道:“胡说,那有此事!”正要赶出来问,忽听得面前有人道:“李秀已在此,不须出去。”众喽啰失惊道:“李将军,你在那里说话哩?”
头顶上应道:“我在你面前立的不是?”众喽啰住目细看,又不见人,俱各呆了。内中一个乖觉的道:“不要慌,此事来得蹊跷,且去报与二位大王得知,再做理会。”
管门喽啰报入寨中,薛志义、苗龙亲自来看。一路点着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李秀见苗龙来到,慌忙迎着施礼道:“苗二哥,间别久矣,好享福也。”苗龙道:“李大哥既来到此,为何躲了,不近前相见?”李秀道:“小弟在这里拜揖,却怎生皆言不见?”苗龙叫喽啰高执火把,四围遍处照燎,只不见人。苗龙低头一想,拍手笑道:“聪明一世,失智一时。李大哥,你额上灵符可曾揭去么?”李秀道:“未曾揭去。”苗龙道:“是了,快揭符相见。”李秀即伸手将额上灵符揭下,不觉滴溜溜在虚空跌将下来,睡在地上。有诗为证:李秀一村夫,遥闻近却无。
不因灵秘术,怎得出囹圄?
众喽啰向前扶起,一同欢笑入寨里上殿。李秀下拜道:“小弟监禁大狱,自分死期将近,今蒙寨主与苗二哥救拔,得以出狱,实再生之德也。”薛志义、苗龙答礼道:“大哥下狱,使小弟等寝食不宁。幸得聚义,实出望外。此非二弟之力,乃林住持之妙法也。”邀入后殿饮宴,三人谈笑欢喜,至夜深寝了。
次日杀牛宰马,祭赛天地。三人在殿上焚香歃血,拜为兄弟。薛志义年长为兄,立为寨主,李秀坐了第二把交椅,苗龙坐了第三把交椅,次序而座。小喽啰都来参拜了新大王,大吹大擂,饮酒庆贺。苗龙说及:“林住持近来得了异术,远寄这一道灵符,救李二哥出来,实为奇异。”李秀道:“林住持别后,不知逃往何处去了?他是万夫之敌,又兼能行术,苗三弟既知他踪迹,何不接他上山,天下无人敢当矣。”薛志义道:“贤弟不知。林住持向日逃难之时,亦曾经我这里过,再三款留不住,坚辞去了。目今在魏国石楼山庄上。为贤弟受苦,又去求他上山,同举大事,欲要攻破皇城,救取贤弟出来。林住持再三推托,止传授灵符一道,以救贤弟,果得相会。我山寨中若得此人,何愁四海群雄?”
正说话中,适值沈全执壶斟酒。李秀看了道:“这人好生面熟,那里曾相会来?”沈全道:“小的好几次到大王店里吃酒耍子,又来赔钱,大王却忘了?”苗龙笑道:“兄岂不知,这就是钟守净那话儿的对头,浑名唤做蛇瘟沈全。”李秀拍掌道:“这厮真实是个蛇瘟,男子汉一个浑家也管不得,容他去相交和尚。罚一大觥酒。”众人抚掌大笑。沈全彻耳通红,自斟着酒吃,禀道:“三位大王止念感恩,不思报怨。林老爷大德,因当重报,钟和尚大恶,不可不诛。就是小人们,也是有气性的,见淫妇奸僧通情来往,忿忿怀恨,怎能够一刀砍死,才消些气。可奈身单力弱,孤掌难鸣,没奈何暂且含忍。今三位大王如此英雄,有了军马,何不杀至妙相寺,将这些淫秃尽行诛戮,也教江湖上好汉传说一声,岂不是留芳百世!”李秀拍着桌子道:“这人也讲得是。蛇无头而不行,大哥三弟,何不择日起兵,杀这些和尚,以消林住持之恨?”苗龙笑道:“薛大哥与小弟每每在心要发军马,诛此恶僧。因无良谋,不敢兴兵。日者已曾请林住持上山商议此事,他有回书在此,二哥一看,便知分晓。”令管文房头目,取书出来。李秀看罢,笑道:“据林住持所言,皇都地面,一时难以进兵。依小弟愚见,杀这钟和尚,只在反掌之间耳。”薛志义道:“二弟何计可以杀之?”李秀道:“若依我这一计,不必兴兵发马,厮战争持。
止用我兄弟三人,管取结果了一寺和尚。”苗龙道:“这妙相寺殿宇广阔,僧众极多,不比小的去处。本寺和尚,何止五七百众,外有游方挂搭僧人,不计其数,怎地只我三人,就能杀得许多和尚?”李秀道:“大哥勇猛,三弟聪明,却不知兵行诡道。比如寺中和尚,要我等一个个亲手杀过,毕竟有些漏网,安能尽绝?必须如此如此而行,管教他一寺秃驴,尽遭毒手。
走了半个,不算好汉。”薛志义道:“此言暗与韬钤合,初出茅庐第一功。”苗龙道:“倘有追兵,不放出城,如之奈何?
“李秀道:“这又有计了。只消恁地这般。若有官军追来,杀他片甲不回,方显我弟兄们英雄手段。”薛志义大笑道:“有如此妙计,何况杀这几个秃驴,便与梁主争衡,又待何如!”
三人大悦。酣歌畅饮,尽乐通宵。李秀自差人到鸡嘴镇搬取浑家和伴档上山欢聚不题。
再说钟守净自从在梁主驾前暗用谗言,逼林澹然离寺之后,放心大胆,昼夜和黎赛玉取乐。本寺大小和尚暗暗怨骂,只畏钟守净财势滔天,又见林澹然的样子,因此钳口结舌,无人敢谏。有正气些的,都离寺云游去了。便是行童来真,通了消息,又有奉承钟守净的,背地说他搬嘴弄舌,以致林澹然知风逃窜,这钟守净听了大怒,把来真朝捶暮打,受苦不过,也逃亡去了。次后沈全回家,暗中又着人去害他性命。有人通风,沈全得知,弃家逃命。钟守净又在本府用了钱,诬告沈全做窃盗在逃人犯,叠成文卷,做了一个照提。自此拔出眼中钉,挑却肉中刺,果然朝朝七夕,夜夜元宵,恣意淫欲,往来无忌。
后来赛玉有孕,钟守净央赵婆赎一帖堕胎药,打下了冷子宫,再不孕了。
光阴似箭,不觉又早过了三个年头。此时正值太清二年正月元旦之日,年规拜忏斋天。当日钟守净率领寺中大小僧众,在大殿中拜诵水忏。将近午后,霎时间狂风大作,灯烛皆灭,满殿拥起烟雾。钟守净大惊道:“这是何故?”言未毕,只见正梁上飞下一条大蟒蛇来,遍体皆黄,亮如金色,双睛闪烁,口中喷火,身长二丈有余,昂着头张开大口,径奔钟守净。守净慌张无措,拚命往东首罗汉堂跑躲。众和尚丢了经卷,各自逃生。那蟒蛇不奔别人,怒目切齿,飞也似来追钟守净。守净赶入罗汉堂里,却无去路,蛇将近身,踊身一跳,跳上寿亭侯关爷神厨里法身之后,做一堆儿蹲着。那蛇见了关爷圣像,昂头张望,不敢上厨,只在四围盘绕。钟守净躲在厨里,身子惊得软了,牙齿捉对儿厮打,颤栗不祝暗想这蛇奔上来之时,性命却在顷刻间了,心里越慌。猛听得一人高声喊入罗汉堂来道:“住持不要慌,有我在此!”听声音时却是徒弟雷履阳。
这雷履阳原是弄蛇的乞丐出身,亏着族叔在寺做道人,荐这侄儿与钟守净为徒。因他能言会话,随机应变,守净最是听信他,待为心腹。当下见蟒蛇来赶钟师父,他还倚着旧时手段,撩起半截道袍,伸拳裸臂,大踏步抢向前来,捉那蟒蛇。那蛇见了雷和尚,昂头喷火,径奔过来。雷履阳伸开大手。吐出涎唾,将手擦了,跳上一步,来捉蟒蛇,却好蟒蛇直撺上来,被雷履阳一手抓住七寸,意欲提起来溯死。不期这蛇重的厉害,双手也提他不起,被蟒蛇调转尾梢,豁刺地左脸上打了一下。雷履阳打得昏晕,欲待挣扎,那蛇又调起尾梢,右脸上复打一下。
雷履阳叫一声:“啊呀,不好了!”手已撒开,睡倒地上。那蛇昂起头来,将雷履阳脖颈上紧紧地盘绕住了,圈将拢来,抵死不放。
钟守净在神厨里张望,看见雷履阳被蛇盘住,大声喊叫:“快来救人!”这台寺和尚道人行童,各持器械,呐喊上前。
那蛇见众人来的凶涌,放了雷和尚,撺起罗汉堂半空,盘旋了一会,满身是火,光焰射入,看得众和尚眼都花了。又听得一声响亮,如山崩地塌之声,那蛇冲破两扇格子门撺出去。众僧一齐发喊,赶出后殿花园里来。那蛇口头将众人看了几眼,径溜入荷花池里。此时腊尽春初,雨雪甚多,水平池岸。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回身计论道:“且去救了雷师兄,再作理会。”
复进罗汉堂来,钟守净已在那里啼哭,雷履阳七窍血流而死,僧众惊得面如土色。钟守净哭了一会,众僧讲蟒蛇溜入池中去了,守净分付:“打点棺木盛殓,抬出门外权厝,待春尽下火焚化。”
当晚钟守净和满寺和尚,俱心惊胆颤,不敢就枕,聚做一处商议。钟守净道:“有此异事,实是不祥。”一个和尚道:“这黄蛇钻入池内,谅无窟穴可出,乘今夜无人知觉,车干池水,除了这孽畜,也省得住持与我等悬悬挂胆。”钟守净道:“此言论得是。”即忙取出三架水车,装起车头水轴,选十数个后生和尚、精健道人,傍池边架起三道车来,一齐踏动,戽起池水。刚刚车了一夜,方才水干。只见池心里插着赤亮亮直逼逼的一条物件,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出土上。众人看了,指道:“兀那黄的不是蛇也?”钟守净向前观看,却原来不是蛇,是林住持那一条熟铜禅杖,俱各大惊。有一个勇健胆大的和尚,脱了上衣,跃身跳入池内,来拔这禅杖,就如蜻蜓推石柱一般。莫想分毫摇动。招呼众人相助,有几个兴高的少年和尚,都跳下池中,一齐摇拔。不摇时尤自可,众僧用力摇拔之时,更是作怪,那禅杖一步步缩入土内去,一霎时不见了。众人面面相觑。钟守净分付道人:“取几柄锄锹来,掘下去看。
“众和尚呐一声喊,并力掘土。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不知掘下去见些甚么异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