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詩話 [宋]嚴羽
《滄浪詩話》,宋嚴羽著。分五章,《詩辨》闡述基本理論主張,為總綱;《詩體》探討詩歌體制,包括縱向的發展與橫向的詩體關係,研究風格與流派;《詩法》重在具體藝術方法兼及某些創作原則;《詩評》包括對歷代作家作品的具體批評與鑑賞;《考証》則從考據與鑑賞角度對一些作品的文字和作者進行辨析。書後附《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闡述創作詩話的理論宗旨、背景和針對性,可視為自序。全書旗幟鮮明地反對當時以文字、議論、學問為詩的江西詩風,針鋒相對地提出「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的著名論題,強調詩人藝術思維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妙悟與興趣等特徵,如揭出「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言有盡而意無窮」等,對後世詩論中的性靈、神韻等說的形成有重大影響。同時,論詩提倡「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對後世詩論格調說也頗有影響。《四庫全書總目》云:「明胡應麟比之達摩西來,獨闢禪宗。而馮班作《嚴氏糾繆》一卷,至詆為囈語。要其時宋代之詩,競涉論宗,又四靈之派方盛,世皆以晚唐相高,故為此一家之言,以救一時之弊……譽者太過,毀者亦太過也。」有《歷代詩話》本、清胡鑒《滄浪詩話注》、王瑋慶《滄浪詩話補注》及胡才甫《滄浪詩話箋注》等。
嚴羽(?-1264),宋詩論家、文學家。字儀卿,一字丹丘;號滄浪逋客。邵武(今屬福建)人。終生未仕,以詩稱譽於時。與嚴仁、嚴參齊名,世號「三嚴」。其詩歌理論,卓有成就。所著《滄浪詩話》,對中國後世詩歌批評史產生極大的影響。其創作,不能盡如其理論,注重摹仿,情致不足。有《滄浪詩話》一卷、《滄浪集》二卷傳世。(以上按《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
是次錄文,據郭紹虞校釋之《滄浪詩話校釋》一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該書是以明正德間趙郡尹嗣宗校刻本為底本,並據魏慶之《詩人玉屑》引文加以校訂,復有所增補。為省篇幅,網絡版暫不出校記。
2004年6月27日 ver.1.0
詩辯
1.
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又曰:見過於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詞》,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後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從頂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2.
詩之法有五:曰體製,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
3.
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淒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結,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優遊不迫,曰沉着痛快。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
4.
禪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曆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吾評之非僭也,辯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大曆十才子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元和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儻猶於此而無見焉,則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
5.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葢於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李商隱,盛文肅學韋蘇州,歐陽公學韓退之古詩,梅聖俞學唐人平澹處,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山谷用工尤為深刻,其後法席盛行海內,稱為江西宗派。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多效其體,一時自謂之唐宗;不知止入聲聞辟支之果,豈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無傳久矣!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或有時而明也。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者謂唐詩誠止於是耳,得非詩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後捨漢、魏而獨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雖獲罪於世之君子,不辭也。
詩體
1.
《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沈、宋律詩。五言起於李陵、蘇武或云枚乘,七言起於漢武《柏梁》,四言起於漢楚王傅韋孟,六言起於漢司農谷永,三言起於晉夏侯湛,九言起於高貴鄉公。
2.
以時而論,則有建安體漢末年號。曹子建父子及鄴中七子之詩、黃初體魏年號,與建安相接,其體一也、正始體魏年號,嵇、阮諸公之詩、太康體晉年號,左思、潘岳、二張、二陸諸公之詩、元嘉體宋年號,顏、鮑、謝諸公之詩、永明體齊年號,齊諸公之詩、齊梁體通兩朝而言之、南北朝體通魏、周而言之,與齊梁體一也、唐初體唐初猶襲陳、隋之體、盛唐體景雲以後,開元、天寶諸公之詩、大曆體大曆十才子之詩、元和體元、白諸公、晚唐體、本朝體通前後而言之、元祐體蘇、黃、陳諸公、江西宗派體山谷為之宗。
3.
以人而論,則有蘇李體李陵、蘇武也、曹劉體子建、公幹也、陶體淵明也、謝體靈運也、徐庾體徐陵、庾信也,沈宋體佺期、之問也、陳拾遺體陳子昂也、王楊盧駱體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張曲江體始興文獻公九齡也、少陵體、太白體、高達夫體高常侍適也、孟浩然體、岑嘉州體岑參也、王右丞體王維也、韋蘇州體韋應物也、韓昌黎體、柳子厚體、韋柳體蘇州與儀曹合言之、李長吉體、李商隱體即西崑體也、盧仝體、白樂天體、元白體微之、樂天,其體一也、杜牧之體、張藉王建體謂樂府之體同也、賈浪仙體、孟東野體、杜荀鶴體、東坡體、山谷體、後山體後山本學杜,其語似之者但數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則本其自體耳、王荊公體公絕句最高,其得意處,高出蘇、黃、陳之上,而與唐人尚隔一關、邵康節體、陳簡齋體陳去非與義也,亦江西之派而小異、楊誠齋體其初學半山、后山,最後亦學絕句於唐人。已而盡棄諸家之體,而別出機杼,蓋其自序如此也。
4.
又有所謂選體選詩時代不同,體製隨異,今人例謂五言古詩為選體,非也、柏梁體漢武帝與羣臣共賦七言,每句用韻,後人謂此體為柏梁體、玉臺體《玉臺集》乃徐陵所序,漢、魏、六朝之詩皆有之;或者但謂纖豔者為玉臺體,其實則不然、西崑體即李商隱體,然兼溫庭筠及本朝楊、劉諸公而名之也、香奩體韓偓之詩,皆裾裙脂粉之語,有《香奩集》、宮體梁簡文傷於輕靡,時號宮體。其他體製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
5.
又有古詩,有近體即律詩也,有絕句,有雜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終以七言,隋鄭世翼有此詩:「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樓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日此夜難為情。」,有半五六言晉傅玄《鴻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張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應詔有三十字詩,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為法,故不列於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風歌》是也。古《華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詞,其他古詩多如此者,有兩句之歌荊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詩有《青驄白馬》《共戲樂》《女兒子》之類,皆兩句之詞也,有一句之歌《漢書》「枹鼓不鳴董少年」,一句之歌也。又漢童謠「千乘萬騎上北邙」,梁童謠「青絲白馬壽陽來」,皆一句也,有口號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長歌行、短歌行。又有單以歌名者,單以行名者,不可枚述,有樂府漢武帝定郊祀立樂府,採齊、楚、趙、魏之聲以入樂府,以其音詞可被於絃歌也。樂府俱備諸體,兼統眾名也,有楚詞屈原以下倣《楚詞》者,皆謂之楚詞,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別鶴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謠沈炯有《獨酌謠》,王昌齡有《箜篌謠》,穆天子之傳有《白雲謠》也,曰吟古詞有《隴頭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頭吟》,曰詞《選》有漢武《秋風詞》,樂府有《木蘭詞》,曰引古曲有《霹靂引》《走馬引》《飛龍引》,曰詠《選》有《五君詠》,唐儲光羲有《羣鴟詠》,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簡文有《烏棲曲》,曰篇《選》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馬篇》,曰唱魏武帝有《氣出唱》,曰弄古樂府有《江南弄》,曰長調,曰短調。有四聲,有八病四聲設於周顒,八病嚴於沈約。八病謂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之辨。作詩正不必拘此,弊法不足據也,又有以嘆名者古詞有《楚妃嘆》《明君嘆》,以愁名者《文選》有《四愁》,樂府有《獨處愁》,以哀名者《選》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詞有《寒夜怨》《玉階怨》,以思名者太白有《靜夜思》,以樂名者齊武帝有《估客樂》,宋臧質有《石城樂》,以別名者子美有《無家別》《垂老別》《新婚別》。有全篇雙聲疊韻者東坡「經字韻詩」是也,有全篇字皆平聲者天隨子《夏日詩》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聲者梅聖俞《酌酒與婦飲》之詩是也,有律詩上下句雙用韻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韻;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韻。唐章碣有此體,不足為法,謾列於此,以備其體耳。又有四句平入之體,四句仄入之體,無關詩道,今皆不取,有轆轤韻者雙出雙入,有進退韻者一進一退,有古詩一韻兩用者《文選》曹子建《美女篇》有兩「難」字,謝康樂《述祖德詩》有兩「人」字,後多有之,有古詩一韻三用者《文選》任彥升《哭范僕射》詩三用「情」字也,有古詩三韻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詩》是也,有古詩重用二十許韻者《焦仲卿妻詩》是也,有古詩旁取六七許韻者韓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雜用東、冬、江、陽、庚、青六韻。歐陽公謂:退之遇寬韻則故旁入他韻,非也。此乃用古韻耳,於集韻自見之,有古詩全不押韻者古《採蓮曲》是也,有律詩至百五十韻者少陵有百韻律詩,白樂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黃州有百五十韻五言律,有律詩止三韻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詩「漢家今上郡,秦塞古長城。有日雲常慘,無風沙自驚。當今天子聖,不戰四方平」是也,有律詩徹首尾對者少陵多此體,不可槩舉,有律詩徹首尾不對者盛唐諸公有此體,如孟浩然詩:「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軸轤爭利涉,來往接風潮。問我今何適,天台訪石橋。坐看霞色晚,疑是赤城標。」又「水國無邊際」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從字順,音韻鏗鏘,八句皆無對偶,有後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贈白馬王彪》之詩是也,有四句通義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無,曲畱明怨惜,夢盡失歡娛」是也,有絕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擬古,有連句,有集句,有分題古人分題,或各賦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題得某物也;或曰探題,有分韻,有用韻,有和韻,有借韻如押七之韻,可借八微或十二齊韻是也,有協韻《楚詞》及《選》詩多用協韻,有今韻,有古韻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詩用古韻也,葢《選》詩多如此,有古律陳子昂及盛唐諸公多此體,有今律。有頷聯,有頸聯,有發端,有落句結句也,有十字對劉眘虛「滄浪千萬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字句常建「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對劉長卿「江客不堪頻北望,塞鴻何事又南飛」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顥「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又太白「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是也,有扇對又謂之隔句對。如鄭都官「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無,今日還思錦城事,雪消花謝夢何如」是也。葢以第一句對第三句,第二句對第四句,有借對孟浩然「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太白「水舂雲母碓,風掃石楠花」,少陵「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是也,有就句對又曰當句有對。如少陵「小院迴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李嘉祐「孤雲獨鳥川光暮,萬里千山海氣秋」是也。前輩於文亦多此體,如王勃「龍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陳蕃之榻」,乃就句對也。
6.
論雜體,則有風人上句述其語,下句釋其義,如古《子夜歌》《讀曲歌》之類,則多用此體,藳砧古樂府「藳砧今何在,山上復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僻辭隱語也,五雜俎見樂府,兩頭纖纖亦見樂府,盤中《玉臺集》有此詩,蘇伯玉妻作,寫之盤中,屈曲成文也,廻文起於竇滔之妻,織錦以寄其夫也,反覆舉一字而誦,皆成句,無不押韻,反覆成文也。李公《詩格》有此二十字詩,離合字相拆合成文,孔融「漁父屈節」之詩是也。雖不關詩之重輕,其體製亦古,至於建除鮑明遠有《建除詩》,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詩雖佳,葢鮑本工詩,非因建除之體而佳也,字謎,人名,卦名,數名,藥名,州名之詩,只成戲謔,不足法也。又有六甲十屬之類,及藏頭、歇後等體,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詩格》,泛而不備,惠洪《天廚禁臠》,最為誤人。今此卷有旁參二書者,葢其是處不可易也。
詩法
1.
學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
2.
有語忌,有語病;語病易除,語忌難除。語病古人亦有之,惟語忌則不可有。
3.
須是本色,須是當行。
4.
對句好可得,結句好難得,發句好尤難得。
5.
發端忌作舉止,收拾貴在出場。
6.
不必太着題,不必多使事。
7.
押韻不必有出處,用字不必拘來歷。
8.
下字貴響,造語貴圓。
9.
意貴透徹,不可隔靴搔癢;語貴脫洒,不可拖泥帶水。
10.
最忌骨董,最忌趂貼。
11.
語忌直,意忌淺,脉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
12.
詩難處在結裹。譬如番刀,須用北人結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13.
須參活句,勿參死句。
14.
詞氣可頡頏,不可乖戾。
15.
律詩難於古詩,絕句難於八句,七言律詩難於五言律詩,五言絕句難於七言絕句。
16.
學詩有三節: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
17.
看詩須着金剛眼睛,庶不眩于旁門小法。禪家有金剛眼睛之說。
18.
辯家數如辯蒼白,方可言詩。荊公評文章,先體製而後文之工拙。
19.
詩之是非不必爭,試以己詩置之古人詩中,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則真古人矣。
詩評
1.
大曆以前,分明別是一副言語;晚唐,分明別是一副言語;本朝諸公,分明別是一副言語。如此見,方許具一隻眼。
2.
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處,有似拙而非拙處。
3.
五言絕句:眾唐人是一樣,少陵是一樣,韓退之是一樣,王荊公是一樣,本朝諸公是一樣。
4.
盛唐人詩,亦有一二濫觴晚唐者,晚唐人詩,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當論其大概耳。
5.
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
6.
唐人命題,言語亦自不同。雜古人之集而觀之,不必見詩,望其題引而知其為唐人今人矣。
7.
大曆之詩,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漸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墮野孤外道鬼窟中。
8.
或問:「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
9.
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於理;本朝人尚理而病於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迹可求。
10.
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如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謝靈運「池塘生春草」之類。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而自然耳。
11.
謝靈運之詩,無一篇不佳。
12.
黃初之後,惟阮籍《詠懷》之作,極為高古,有建安風骨。晉人舍陶淵明、阮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時,陸士衡獨在諸公之下。
13.
顏不如鮑,鮑不如謝,文中子獨取顏,非也。
14.
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靈運之詩,已是徹首尾成對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15.
謝朓之詩,已有全篇似唐人者,當觀其集方知之。
16.
戎昱在盛唐為最下,已濫觴晚唐矣。戎昱之詩,有絕似晚唐者。權德輿之詩,却有絕似盛唐者。權德輿或有似韋蘇州、劉長卿處。
17.
顧況詩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風骨處。
18.
冷朝陽在大曆才子中為最下。馬戴在晚唐諸人之上。劉滄、呂溫亦勝諸人。李瀕不全是晚唐,間有似劉隨州處。陳陶之詩,在晚唐人中,最無可觀。薛逢最淺俗。
19.
大曆以後,吾所深取者,李長吉、柳子厚、劉言史、權德輿、李涉、李益耳。
20.
大曆後,劉夢得之絕句,張藉、王建之樂府,吾所深取耳。
21.
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
22.
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太白《夢游天姥吟》、《遠離別》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論詩以李、杜為準,挾天子以令諸侯也。
23.
少陵詩法如孫、吳,太白詩法如李廣。少陵如節制之師。
24.
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於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
25.
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學者於每篇中,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
26.
太白發句,謂之開門見山。
27.
李、杜數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
28.
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
29.
玉川之恠,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
30.
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懽。
31.
《楚詞》,惟屈、宋諸篇當讀之外,惟賈誼《懷長沙》、淮南王《招隱》、嚴夫子《哀時命》宜熟讀,此外亦不必也。
32.
《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
33.
前輩謂《大招》勝《招魂》,不然。
34.
讀《騷》之久,方識真味;須歌之抑揚,涕洟滿襟,然後為識《離騷》。否則如戞釜撞甕耳。
35.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退之、李觀,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諷》,不足為騷。
36.
韓退之《琴操》極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賢所及。
37.
釋皎然之詩,在唐諸僧之上。唐詩僧有法震、法照、無可、護國、靈一、清江、無本、齊己、貫休也。
38.
集句惟荊公最長,《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絕無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間流出。
39.
擬古惟江文通最長,擬淵明似淵明,擬康樂似康樂,擬左思似左思,擬郭璞似郭璞;獨擬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漢耳。
40.
雖謝康樂擬鄴中諸子之詩,亦氣象不類。至於劉玄休《擬行行重行行》等篇,鮑明遠《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體耳。
41.
和韻最害人詩。古人酬唱不次韻,此風始盛於元白、皮陸,本朝諸賢,乃以此而鬪工,遂至往復有八九和者。
42.
孟郊之詩,憔悴枯槁,其氣局促不伸,退之許之如此,何耶?詩道本正大,孟郊自為之艱阻耳。
43.
孟浩然之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
44.
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
45.
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
46.
蘇子卿詩:「幸有絃歌曲,可以喻中懷。請為遊子吟,泠泠一何悲。絲竹厲清聲,慷慨有餘哀。長歌正激烈,中心愴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歸。」今人觀之,必以為一篇重複之甚,豈特如《蘭亭》「絲竹管絃」之語耶?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之也。
47.
《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粧,纖纖出素手。」一連六句,皆用疊字,今人必以為句法重複之甚。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之也。
48.
任昉《哭范僕射詩》,一首中凡兩用生字韻,三用情字韻。「夫子值狂生」,「千齡萬恨生」,猶是兩義。「猶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離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廚禁臠》謂:平韻可重押,若或平或仄,則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見之陋邪?詩話謂:東坡兩「耳」韻,兩「耳」義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
49.
劉公幹《贈五官中郎將》詩:「昔我從元后,整駕至南鄉。過彼豐沛都,與君共翱翔。」元后,蓋指曹操也。至南鄉,謂伐劉表之時。豐沛都,喻操譙郡也。王仲宣《從軍詩》云:「籌策運帷幄,一由我聖君。」聖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竊慕負鼎翁,願厲朽鈍姿。」是欲效伊尹負鼎干湯以伐桀也。是時,漢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一曰聖君,正與荀彧比曹操為高光同科。或以公幹平視美人為不屈,是未為知人之論。《春秋》誅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50.
古人贈答,多相勉之詞。蘇子卿云:「願君崇令德,隨時愛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劉公幹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寵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輔,臨危莫愛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達夫《贈王徹》云:「吾知十年後,季子多黃金。」金多何足道,又甚於以名位期人者。此達夫偶然漏逗處也。
考證
1.
少陵與太白,獨厚於諸公,詩中凡言太白十四處,至謂「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其情好可想。《遯齋閑覽》謂二人名既相逼,不能無相忌,是以庸俗之見,而度賢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辯。
2.
《古詩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詩也。《行行重行行》,樂府以為枚乘之作,則其他可知矣。
3.
《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臺》作兩首。自「越鳥巢南枝」以下,別為一首;當以《選》為正。
4.
《文選》長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園中葵》者。郭茂倩《樂府》有兩篇,次一首乃《仙人騎白鹿》者。《仙人騎白鹿》之篇,予疑此詞「岧岧山上亭」以下,其義不同,當又別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5.
《文選》《飲馬長城窟》古詞,無人名,《玉臺》以為蔡邕作。
6.
古詞之不可讀者,莫如《巾舞歌》,文義漫不可解。又古《將進酒》《芳樹》《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讀之茫然。又《朱鷺》《雉子班》《艾如張》《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豈非歲久文字舛訛而然耶?
7.
《木蘭歌》「促織何唧唧」,《文苑英華》作「唧唧何切切」,又作「歷歷」;《樂府》作「唧唧復唧唧」,又作「促織何唧唧」;當從《樂府》也。
8.
「願馳千里足」,郭茂倩《樂府》作「願借明駞千里足」,《酉陽雜俎》作「願馳千里明駞足」。《漁隱》不考,妄為之辯。
9.
《木蘭歌》最古,然「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之類,已似太白,必非漢、魏人詩也。
10.
《木蘭歌》,《文苑英華》直作韋元甫名字,郭茂倩《樂府》有兩篇,其後篇乃元甫所作也。
11.
班婕妤《怨歌行》,《文選》直作班姬之名,《樂府》以為顏延年作。
12.
孔明《梁父吟》:「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里。」《樂府解題》作「遙望陰陽里」。青州有陰陽里。「田彊古冶子」,《解題》作「田彊固野子」。
13.
南北朝人,惟張正見詩最多,而最無足省發,所謂「雖多亦奚以為」。
14.
《西清詩話》載:晁文元家所藏陶詩,有《問來使》一篇,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予謂此篇誠佳,然其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得非太白逸詩,後人謾取以入陶集爾。
15.
《文苑英華》有太白《代寄翁參樞先輩》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歸吳》;其二,《送友生遊峽中》;其三,《送袁明甫任長江》,集本皆無之。其家數在大曆、貞元間,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雨後望月》一首,《對雨》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月歸舊山》一首,皆晚唐之語。又有「秦樓出佳麗」四句,亦不類太白,皆是後人假名也。
16.
《文苑英華》有《送史司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崢嶸丞相府,清切鳳凰池。羨爾瑤臺鶴,高棲瓊樹枝。歸飛晴日好,吟弄惠風吹。正有乘軒樂,初當學舞時。珍禽在羅網,微命若遊絲。願托周周羽,相銜漢水湄。」此或太白之逸詩也。不然,亦是盛唐人之作。
17.
《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數句類太白,其他皆淺近浮俗,決非太白所作,必誤入也。
18.
「酒渴愛江清」一詩,《文苑英華》作「暢當」,而黃伯思注《杜集》編作少陵詩,非也。
19.
「迎旦東風騎蹇驢」絕句,決非盛唐人氣象,只似白樂天言語。今世俗圖畫以為少陵詩,漁隱亦辯其非矣;而黃伯思編入《杜集》,非也。
20.
少陵有《避地》逸詩一首云:「避地歲時晚,竄身筋骨勞。詩書遂墻壁,奴僕且旌旄。行在僅聞信,此生隨所遭。神堯舊天下,會見出腥臊。」題下公自註云:「至德二載丁酉作」,此則真少陵語也。今書市集本,並不見有。
21.
舊蜀本杜詩,並無註釋,雖編年而不分古近二體,其間略有公自註而已。今豫章庫本,以為翻鎮江蜀本,雖無雜註,又分古律,其編年亦且不同。近寶慶間,南海漕臺開《杜集》,亦以為蜀本,雖刪去假坡之註,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趙註比他本最詳,皆非舊蜀本也。
22.
《杜集》註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偽。漁隱雖嘗辯之,而人尚疑者,蓋無至當之說,以指其偽也。今舉一端,將不辯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註云:「景差《蘭亭春望》:『千峰楚岫碧,萬木郢城陰。』」且五言始於李陵、蘇武,或云枚乘。漢以前五言古詩尚未有之,寧有戰國時已有五言律句耶?觀此可以一笑而悟矣。雖然,亦幸而有此漏逗也。
23.
《杜註》中「師曰」者,亦「坡曰」之類,但其間半偽半真,尤為殽亂惑人。此深可嘆,然具眼者自默識之耳。
24.
崔顥《渭城少年行》,《百家選》作兩首,自「秦川」已下別為一首。郭茂倩《樂府》止作一首,《文苑英華》亦止作一首,當從《樂府》、《英華》為是矣。
25.
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詩,荊公《百家詩選》止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懸」以下,別為一首,當從荊公為是。
26.
太白詩:「斗酒渭城邊,壚頭耐醉眠。」乃岑參之詩,誤入。
27.
太白《塞上曲》「駵馬新跨紫玉鞍」者,乃王昌齡之詩,亦誤入。昌齡本有二篇,前篇乃「秦時明月漢時關」也。
28.
孟浩然有《贈孟郊》一首。按東野乃貞元、元和間人,而浩然終於開元二十八年,時代懸遠,其詩亦不似浩然,必誤入。
29.
杜詩:「五雲高太甲,六月曠摶扶。」太甲之義殆不可曉,得非高太乙耶?乙與甲蓋亦相近,以星對風,亦從其類也。至於「杳杳東山携漢妓」,亦無義理,疑是「携妓去」。蓋子美每於絕句,喜對偶耳。臆度如此,更俟宏識。
30.
王荊公《百家詩選》,蓋本於唐人《英靈》、《間氣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劉希夷、韋述之詩,無少增損,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其數;儲光羲後,方是荊公自去取。前卷讀之盡佳,非其選擇之精,蓋盛唐人詩無不可觀者。至於大曆已後,其去取深不滿人意。況唐人如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張燕公,張曲江、賈至、王維、獨孤及、韋應物、孫逖、祖詠、劉眘虛、綦母潛、劉長卿、李長吉諸公,皆大名家,——李、杜、韓、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載,——而此集無之。荊公當時所選,當據宋次道之所有耳。其序乃言「觀唐詩者觀此足矣」,豈不誣哉!今人但以荊公所選,斂袵而莫敢議,可嘆也。
31.
荊公有一家但取一二首,而不可讀者。如曹唐二首,其一首云:「少年風流好丈夫,大家望拜漢金吾。閑眠曉日聽啼鴃,笑倚春風仗轆轤。深院吹笙從漢婢,靜街調馬任夷奴。牡丹花下鈎簾畔,獨倚紅肌捋虎鬚。」此不足以書屏障,可以與閭巷小人文背之詞。又《買劍》一首云:「青天露拔雲霓泣,黑地潛驚鬼魅愁。」但可與師巫念誦耳。
32.
予嘗見《方子通墓誌》:「唐詩有八百家,子通所藏有五百家。」今則世不見有,惜哉!
33.
柳子厚「漁翁夜傍西巖宿」之詩,東坡刪去後二句,使子厚復生,亦必心服。謝朓「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遊。雲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離憂。」予謂「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一聯刪去,只用八句,方為渾然,不知識者以為何如?
附錄
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
僕之《詩辨》,乃斷千百年公案,誠驚世絕俗之談,至當歸一之論。其間說江西詩病,真取心肝劊子手。以禪喻詩,莫此親切。是自家實證實悟者,是自家閉門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李、杜復生,不易吾言矣。而吾叔靳靳疑之,況他人乎?所見難合固如此,深可歎也!
吾叔謂:說禪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說得詩透徹,初無意於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與否,不問也。
高意又使回護,毋直致褒貶。僕意謂:辨白是非、定其宗旨,正當明目張膽而言,使其詞說沈著痛快,深切著明,顯然易見;所謂不直則道不見,雖得罪於世之君子,不辭也。吾叔《詩說》,其文雖勝,然只是說詩之源流,世變之高下耳。雖取盛唐,而無的然使人知所趨向處。其間異戶同門之說,乃一篇之要領。然晚唐本朝謂其如此,可也;謂唐初以來至大曆之異戶同門,已不可矣;至於漢、魏、晉、宋、齊、梁之詩,其品第相去,高下懸絕,乃混而稱之,謂錙銖而較,實有不同處,大率異戶而同門,豈其然乎?
又謂:韓、柳不得為盛唐,猶未落晚唐。以其時則可矣。韓退之固當別論;若柳子厚五言古詩,尚在韋蘇州之上,豈元、白同時諸公所可望耶?高見如此,毋怪來書有甚不喜分諸體製之說,吾叔誠於此未暸然也。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製,然後不為旁門所惑。今人作詩,差入門戶者,正以體製莫辨也。世之技藝,猶各有家數。市縑帛者,必分道地,然後知優劣,況文章乎?僕於作詩,不敢自負,至識則自謂有一日之長,於古今體製,若辨蒼素,甚者望而知之。來書又謂:忽被人捉破發問,何以答之?僕正欲人發問而不可得者。不遇盤根,安別利器?吾叔試以數十篇詩,隱其姓名,舉以相試,為能別得體製否?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或雜而不純。今觀盛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處,毋乃坐是而然耶?
又謂:盛唐之詩,雄深雅健。僕謂此四字,但可評文,於詩則用「健」字不得。不若《詩辨》雄渾悲壯之語,為得詩之體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諸公之詩,如米元章之字,雖筆力勁健,終有子路事夫子時氣象。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見吾叔脚根未點地處也。
所論屈原《離騷》,則深得之,實前輩之所未發;此一段文亦甚佳。大概論武帝以前皆好,無可議者;但李陵之詩,非虜中感故人還漢而作,恐未深考。故東坡亦惑江漢之語,疑非少卿之詩,而不考其胡中也。
妙喜是徑山名僧宗杲也自謂參禪精子,僕亦自謂參詩精子。嘗謁李友山論古今人詩,見僕辨析毫芒,每相激賞,因謂之曰:「吾論詩,若那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友山深以為然。當時臨川相會匆匆,所惜多順情放過,蓋傾蓋執手,無暇引惹,恐未能卒竟其辨也。鄙見若此,若不以為然,却願有以相復。幸甚!
沧浪诗话 [宋]严羽
《沧浪诗话》,宋严羽着。分五章,《诗辨》阐述基本理论主张,为总纲;《诗体》探讨诗歌体制,包括纵向的发展与横向的诗体关系,研究风格与流派;《诗法》重在具体艺术方法兼及某些创作原则;《诗评》包括对历代作家作品的具体批评与鉴赏;《考证》则从考据与鉴赏角度对一些作品的文字和作者进行辨析。书后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阐述创作诗话的理论宗旨、背景和针对性,可视为自序。全书旗帜鲜明地反对当时以文字、议论、学问为诗的江西诗风,针锋相对地提出「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著名论题,强调诗人艺术思维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妙悟与兴趣等特征,如揭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等,对后世诗论中的性灵、神韵等说的形成有重大影响。同时,论诗提倡「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对后世诗论格调说也颇有影响。《四库全书总目》云:「明胡应麟比之达摩西来,独辟禅宗。而冯班作《严氏纠缪》一卷,至诋为呓语。要其时宋代之诗,竞涉论宗,又四灵之派方盛,世皆以晚唐相高,故为此一家之言,以救一时之弊……誉者太过,毁者亦太过也。」有《历代诗话》本、清胡鉴《沧浪诗话注》、王玮庆《沧浪诗话补注》及胡才甫《沧浪诗话笺注》等。
严羽(?-1264),宋诗论家、文学家。字仪卿,一字丹丘;号沧浪逋客。邵武(今属福建)人。终生未仕,以诗称誉于时。与严仁、严参齐名,世号「三严」。其诗歌理论,卓有成就。所着《沧浪诗话》,对中国后世诗歌批评史产生极大的影响。其创作,不能尽如其理论,注重摹仿,情致不足。有《沧浪诗话》一卷、《沧浪集》二卷传世。(以上按《中国文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
是次录文,据郭绍虞校释之《沧浪诗话校释》一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该书是以明正德间赵郡尹嗣宗校刻本为底本,并据魏庆之《诗人玉屑》引文加以校订,复有所增补。为省篇幅,网络版暂不出校记。
2004年6月27日 ver.1.0
诗辩
2.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3.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
4.
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5.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6.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葢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澹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
诗体
2.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
3.
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汉末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元和体元、白诸公、晚唐体、本朝体通前后而言之、元佑体苏、黄、陈诸公、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4.
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曹刘体子建、公干也、陶体渊明也、谢体灵运也、徐庾体徐陵、庾信也,沈宋体佺期、之问也、陈拾遗体陈子昂也、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也、少陵体、太白体、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孟浩然体、岑嘉州体岑参也、王右丞体王维也、韦苏州体韦应物也、韩昌黎体、柳子厚体、韦柳体苏州与仪曹合言之、李长吉体、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卢仝体、白乐天体、元白体微之、乐天,其体一也、杜牧之体、张藉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贾浪仙体、孟东野体、杜荀鹤体、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它则本其自体耳、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邵康节体、陈简斋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于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
5.
又有所谓选体选诗时代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谓五言古诗为选体,非也、柏梁体汉武帝与羣臣共赋七言,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体、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皆有之;或者但谓纤艳者为玉台体,其实则不然、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宫体梁简文伤于轻靡,时号宫体。其它体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
6.
又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楼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日此夜难为情。」,有半五六言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为法,故不列于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古《华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词,其它古诗多如此者,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诗有《青骢白马》《共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句之词也,有一句之歌《汉书》「枹鼓不鸣董少年」,一句之歌也。又汉童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皆一句也,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又有单以歌名者,单以行名者,不可枚述,有乐府汉武帝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楚、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词可被于弦歌也。乐府俱备诸体,兼统众名也,有楚词屈原以下仿《楚词》者,皆谓之楚词,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别鹤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谣沉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传有《白云谣》也,曰吟古词有《陇头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木兰词》,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羣鸱咏》,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栖曲》,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曰唱魏武帝有《气出唱》,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有八病四声设于周颙,八病严于沉约。八病谓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辨。作诗正不必拘此,弊法不足据也,又有以叹名者古词有《楚妃叹》《明君叹》,以愁名者《文选》有《四愁》,乐府有《独处愁》,以哀名者《选》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词有《寒夜怨》《玉阶怨》,以思名者太白有《静夜思》,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客乐》,宋臧质有《石城乐》,以别名者子美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有全篇字皆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韵。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谩列于此,以备其体耳。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句仄入之体,无关诗道,今皆不取,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有两「难」字,谢康乐《述祖德诗》有两「人」字,后多有之,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彦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也,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旁取六七许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则故旁入他韵,非也。此乃用古韵耳,于集韵自见之,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采莲曲》是也,有律诗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百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有律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常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天子圣,不战四方平」是也,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槩举,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赤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有后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连句,有集句,有分题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或曰探题,有分韵,有用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借八微或十二齐韵是也,有协韵《楚词》及《选》诗多用协韵,有今韵,有古韵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葢《选》诗多如此,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有今律。有颔联,有颈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有十字对刘眘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字句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又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是也。葢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是也,有就句对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佑「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前辈于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句对也。
7.
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读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藳砧古乐府「藳砧今何在,山上复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僻辞隐语也,五杂俎见乐府,两头纤纤亦见乐府,盘中《玉台集》有此诗,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回文起于窦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反复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复成文也。李公《诗格》有此二十字诗,离合字相拆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之重轻,其体制亦古,至于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诗虽佳,葢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之诗,只成戏谑,不足法也。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葢其是处不可易也。
诗法
2.
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
3.
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除。语病古人亦有之,惟语忌则不可有。
4.
须是本色,须是当行。
5.
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
6.
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
7.
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
8.
押韵不必有出处,用字不必拘来历。
9.
下字贵响,造语贵圆。
10.
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11.
最忌骨董,最忌趂贴。
12.
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13.
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14.
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15.
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
16.
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
17.
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18.
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
19.
辩家数如辩苍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
20.
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
诗评
2.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
3.
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
4.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5.
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
6.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7.
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8.
大历之诗,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堕野孤外道鬼窟中。
9.
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
10.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11.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12.
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
13.
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
14.
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
15.
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16.
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
17.
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
18.
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
19.
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逢最浅俗。
20.
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
21.
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藉、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
22.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
23.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24.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
25.
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
26.
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
27.
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
28.
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29.
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
30.
玉川之恠,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31.
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32.
《楚词》,惟屈、宋诸篇当读之外,惟贾谊《怀长沙》、淮南王《招隐》、严夫子《哀时命》宜熟读,此外亦不必也。
33.
《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
34.
前辈谓《大招》胜《招魂》,不然。
35.
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如戞釜撞瓮耳。
36.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
37.
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
38.
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无本、齐己、贯休也。
39.
集句惟荆公最长,《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40.
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
41.
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于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
42.
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鬪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
43.
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
44.
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
45.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46.
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47.
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今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复之甚,岂特如《兰亭》「丝竹管弦」之语耶?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48.
《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49.
任昉《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义。「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厨禁脔》谓:平韵可重押,若或平或仄,则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见之陋邪?诗话谓:东坡两「耳」韵,两「耳」义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
50.
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也。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干汤以伐桀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一曰圣君,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或以公干平视美人为不屈,是未为知人之论。《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51.
古人赠答,多相勉之词。苏子卿云:「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刘公干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达夫《赠王彻》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金多何足道,又甚于以名位期人者。此达夫偶然漏逗处也。
考证
2.
少陵与太白,独厚于诸公,诗中凡言太白十四处,至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其情好可想。《遯斋闲览》谓二人名既相逼,不能无相忌,是以庸俗之见,而度贤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辩。
3.
《古诗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诗也。《行行重行行》,乐府以为枚乘之作,则其它可知矣。
4.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别为一首;当以《选》为正。
5.
《文选》长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园中葵》者。郭茂倩《乐府》有两篇,次一首乃《仙人骑白鹿》者。《仙人骑白鹿》之篇,予疑此词「岧岧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又别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6.
《文选》《饮马长城窟》古词,无人名,《玉台》以为蔡邕作。
7.
古词之不可读者,莫如《巾舞歌》,文义漫不可解。又古《将进酒》《芳树》《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读之茫然。又《朱鹭》《雉子班》《艾如张》《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岂非岁久文字舛讹而然耶?
8.
《木兰歌》「促织何唧唧」,《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切切」,又作「历历」;《乐府》作「唧唧复唧唧」,又作「促织何唧唧」;当从《乐府》也。
9.
「愿驰千里足」,郭茂倩《乐府》作「愿借明駞千里足」,《酉阳杂俎》作「愿驰千里明駞足」。《渔隐》不考,妄为之辩。
10.
《木兰歌》最古,然「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之类,已似太白,必非汉、魏人诗也。
11.
《木兰歌》,《文苑英华》直作韦元甫名字,郭茂倩《乐府》有两篇,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
12.
班婕妤《怨歌行》,《文选》直作班姬之名,《乐府》以为颜延年作。
13.
孔明《梁父吟》:「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乐府解题》作「遥望阴阳里」。青州有阴阳里。「田强古冶子」,《解题》作「田强固野子」。
14.
南北朝人,惟张正见诗最多,而最无足省发,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15.
《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尔。
16.
《文苑英华》有太白《代寄翁参枢先辈》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归吴》;其二,《送友生游峡中》;其三,《送袁明甫任长江》,集本皆无之。其家数在大历、贞元间,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雨后望月》一首,《对雨》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月归旧山》一首,皆晚唐之语。又有「秦楼出佳丽」四句,亦不类太白,皆是后人假名也。
17.
《文苑英华》有《送史司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峥嵘丞相府,清切凤凰池。羡尔瑶台鹤,高栖琼树枝。归飞晴日好,吟弄惠风吹。正有乘轩乐,初当学舞时。珍禽在罗网,微命若游丝。愿托周周羽,相衔汉水湄。」此或太白之逸诗也。不然,亦是盛唐人之作。
18.
《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数句类太白,其它皆浅近浮俗,决非太白所作,必误入也。
19.
「酒渴爱江清」一诗,《文苑英华》作「畅当」,而黄伯思注《杜集》编作少陵诗,非也。
20.
「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辩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非也。
21.
少陵有《避地》逸诗一首云:「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题下公自注云:「至德二载丁酉作」,此则真少陵语也。今书市集本,并不见有。
22.
旧蜀本杜诗,并无注释,虽编年而不分古近二体,其间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库本,以为翻镇江蜀本,虽无杂注,又分古律,其编年亦且不同。近宝庆间,南海漕台开《杜集》,亦以为蜀本,虽删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赵注比他本最详,皆非旧蜀本也。
23.
《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伪。渔隐虽尝辩之,而人尚疑者,盖无至当之说,以指其伪也。今举一端,将不辩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注云:「景差《兰亭春望》:『千峰楚岫碧,万木郢城阴。』」且五言始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汉以前五言古诗尚未有之,宁有战国时已有五言律句耶?观此可以一笑而悟矣。虽然,亦幸而有此漏逗也。
24.
《杜注》中「师曰」者,亦「坡曰」之类,但其间半伪半真,尤为殽乱惑人。此深可叹,然具眼者自默识之耳。
25.
崔颢《渭城少年行》,《百家选》作两首,自「秦川」已下别为一首。郭茂倩《乐府》止作一首,《文苑英华》亦止作一首,当从《乐府》、《英华》为是矣。
26.
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诗,荆公《百家诗选》止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悬」以下,别为一首,当从荆公为是。
27.
太白诗:「斗酒渭城边,垆头耐醉眠。」乃岑参之诗,误入。
28.
太白《塞上曲》「駵马新跨紫玉鞍」者,乃王昌龄之诗,亦误入。昌龄本有二篇,前篇乃「秦时明月汉时关」也。
29.
孟浩然有《赠孟郊》一首。按东野乃贞元、元和间人,而浩然终于开元二十八年,时代悬远,其诗亦不似浩然,必误入。
30.
杜诗:「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太甲之义殆不可晓,得非高太乙耶?乙与甲盖亦相近,以星对风,亦从其类也。至于「杳杳东山携汉妓」,亦无义理,疑是「携妓去」。盖子美每于绝句,喜对偶耳。臆度如此,更俟宏识。
31.
王荆公《百家诗选》,盖本于唐人《英灵》、《间气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刘希夷、韦述之诗,无少增损,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其数;储光羲后,方是荆公自去取。前卷读之尽佳,非其选择之精,盖盛唐人诗无不可观者。至于大历已后,其去取深不满人意。况唐人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张燕公,张曲江、贾至、王维、独孤及、韦应物、孙逖、祖咏、刘眘虚、綦母潜、刘长卿、李长吉诸公,皆大名家,——李、杜、韩、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载,——而此集无之。荆公当时所选,当据宋次道之所有耳。其序乃言「观唐诗者观此足矣」,岂不诬哉!今人但以荆公所选,敛袵而莫敢议,可叹也。
32.
荆公有一家但取一二首,而不可读者。如曹唐二首,其一首云:「少年风流好丈夫,大家望拜汉金吾。闲眠晓日听啼鴃,笑倚春风仗辘轳。深院吹笙从汉婢,静街调马任夷奴。牡丹花下钩帘畔,独倚红肌捋虎须。」此不足以书屏障,可以与闾巷小人文背之词。又《买剑》一首云:「青天露拔云霓泣,黑地潜惊鬼魅愁。」但可与师巫念诵耳。
33.
予尝见《方子通墓志》:「唐诗有八百家,子通所藏有五百家。」今则世不见有,惜哉!
34.
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岩宿」之诗,东坡删去后二句,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谢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予谓「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一联删去,只用八句,方为浑然,不知识者以为何如?
附录
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
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李、杜复生,不易吾言矣。而吾叔靳靳疑之,况他人乎?所见难合固如此,深可叹也!
吾叔谓:说禅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说得诗透彻,初无意于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与否,不问也。
高意又使回护,毋直致褒贬。仆意谓:辨白是非、定其宗旨,正当明目张胆而言,使其词说沉着痛快,深切着明,显然易见;所谓不直则道不见,虽得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吾叔《诗说》,其文虽胜,然只是说诗之源流,世变之高下耳。虽取盛唐,而无的然使人知所趋向处。其间异户同门之说,乃一篇之要领。然晚唐本朝谓其如此,可也;谓唐初以来至大历之异户同门,已不可矣;至于汉、魏、晋、宋、齐、梁之诗,其品第相去,高下悬绝,乃混而称之,谓锱铢而较,实有不同处,大率异户而同门,岂其然乎?
又谓:韩、柳不得为盛唐,犹未落晚唐。以其时则可矣。韩退之固当别论;若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高见如此,毋怪来书有甚不喜分诸体制之说,吾叔诚于此未暸然也。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缣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优劣,况文章乎?仆于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来书又谓:忽被人捉破发问,何以答之?仆正欲人发问而不可得者。不遇盘根,安别利器?吾叔试以数十篇诗,隐其姓名,举以相试,为能别得体制否?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或杂而不纯。今观盛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处,毋乃坐是而然耶?
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见吾叔脚根未点地处也。
所论屈原《离骚》,则深得之,实前辈之所未发;此一段文亦甚佳。大概论武帝以前皆好,无可议者;但李陵之诗,非虏中感故人还汉而作,恐未深考。故东坡亦惑江汉之语,疑非少卿之诗,而不考其胡中也。
妙喜是径山名僧宗杲也自谓参禅精子,仆亦自谓参诗精子。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那咤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当时临川相会匆匆,所惜多顺情放过,盖倾盖执手,无暇引惹,恐未能卒竟其辨也。鄙见若此,若不以为然,却愿有以相复。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