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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旧文 : 禅真逸史 中 (明)清溪道人

  第十五回佞子妙相寺遭殃

  奸党风尾林中箭

  诗曰:

  崔巍宝刹耸云端,顷刻俄遭烈火燃。

  佛骨尘埋沙土冷,香魂飘泊剑光寒。

  万钟公子今何在?百计贪夫此夕残。

  豪侠神谋真莫敌,陡教名姓震区寰。

  话说钟守净令众和尚尽力掘地,掘深丈余,并不见禅杖踪影。众僧用尽气力,都疲倦了,道:“住手罢,寻他则甚?”

  钟守净那里肯歇,大喝道:“胡讲!务要掘见禅杖,方才罢手。

  “众人没奈何,只得又据下去七尺有余,掘着一块石碣,竖立土内。众人见了,并力掘起石碣,抬上岸来。细看时,碣上却有两行大字,被泥壅了不甚明白,用水洗净,方见上面篆着二十个字道:少女树边目,人驮二卵哭。善者福自生,恶者祸相逐。钟守净看了,辗转寻思,默然不语。众和尚心下也都省得,林澹然是个刚直好人,钟守净是个奸淫恶辈。铜杖化蛇,预先警报,乃不祥之兆。见钟守净面庞变色,低首无言,众僧勉强解功道:“林澹然谤君叛逆,岂不是个恶人?逃窜远方,眼见得旦夕遭殃了。住持老爷是个修持积德的善人,将来寿同山岳,福并吴天,岂不是果证菩提?上天告戒,乃住持之善报也。雷师父乃前定之数,住持爷不必忧疑。”钟守净听了,自心里护短也是这般解说,稍觉心宽,笑道:“汝言正合我意。汝等劳碌了一昼夜,各去歇息,待后补做道场便了。”众人收拾水车锄锹,各各归房不题。

  忽然又是初八日了,钟守净分付管厨房和尚,整办香斋,初九日斋供玉皇寿诞。次日五更,寺中和尚都起早执事,道人、行童等在殿上焚香点烛,供献斋食,请钟住持上殿拈香,参拜玉皇请佛。次后众僧俱来焚香参圣,敲动钟鼓,诵经念佛,直至平明。殿上来烧香的士女,络绎不绝,挤满殿中,念佛之声,闻于数里。将近日午,钟守净正在大雄宝殿高台上宣扬经典,忽见殿前雨道上的人纷纷却立两傍,让一位官长入来。前面罩着一柄黄罗伞,后边随从着一二十个虞候,侧首一匹白马,上骑着四五岁一个孩童。看看走近殿侧,钟守净认得是枢密院右仆射牛进。原来这牛仆射年过五旬无子,曾在妙相寺玉皇案前,许下七昼夜水火炼度醮愿祈子。后来夫人马氏有孕,生下一子,寄与玉皇案下,名叫玉仙。满月后还了此愿。自此凡逢玉帝生辰,必领王仙来妙相寺拈香拜寿,直至道场散后方回。当下钟守净忙下台来,接进迎殿,焚香拜圣。又领玉仙到台上拜了玉帝,方和钟守净见礼,留入方丈待斋。钟守净陪着牛进、王仙,进后殿穿堂花园内闲玩半晌,复上台念佛看经。不觉红日将沉,天色已暮,遍处点上灯烛。至初更天气,钟守净穿了千佛法衣,戴上毗卢帽,沐手焚香,上坛捻诀诵咒,散五谷,接引饿鬼,超度亡魂。已过半夜,化纸送圣。钟守净发付众徒弟,陪着一班儿平布施主后殿吃斋,又托赵蜜嘴陪伴一伙女檀越在禅堂吃斋,自却陪牛进和缙绅在正殿上吃斋。少顷众人皆散,牛进谢了钟守净,令老都管抱公子玉仙同回。这玉仙看道场顽要,身子困倦,却睡着了。钟守净道:“公子既睡,不可惊动,就在小僧房内暂宿一宵,明早送回。夜静更深,去亦不便。”牛进称谢自回,却留老都管和一家憧,伏侍公子在寺内安歇。钟守净送罢香客,分付道人等:“好生前后照管,小心火烛,谨闭门户。”自回卧室,脱衣而睡。

  此时已漏下四鼓,钟守净正睡思朦胧,忽然梦中惊将醒来。

  只听得人声喧嚷,呼呼地就如雷轰潮响,兼有囗爆之声不绝。

  守净急开眼一看,只见火光透室,四下皆亮,惊得浑身发颤。

  慌忙披衣起来开门,外面火光大起。道人飞跑来报道:“住持爷,不好了,正殿上火起,风势甚猛,快寻出路逃生。”钟守净喝道:“胡说!快快教合寺僧众运水救火。”说话未完,只见后殿火光焰焰,黑烟竞起。钟守净正慌之间,又见侧首禅堂屋上撺起烟焰来,心下大慌。急忙欲复奔入卧房,库房门首早见火焰飞腾,惊得手足无措,顾不得金银宝贝,翻身抢出库房门外,几乎被门槛绊倒。忽见几个和尚喊叫道:“住持爷,快往后门逃走,前门去不得了。山门外一伙大汉执刀拦杀,奔出去的,都被砍倒。我们特来报知。速奔后门,还有生路。”钟守净听了,唬得心胆皆碎,回身随着这几个和尚。一齐赶到后门来。刚刚走过穿堂,将及后门,门口转过一条大汉,手拿朴刀喝道:“贼秃,往那里走!”一刀砍来,砍倒一个和尚,余者四散逃走。钟守净见了,不敢出后门,抽身转入穿堂。此时穿堂四围皆已着火,周围火光乱舞,烈焰飞腾。寺中没一处不着,果是山摇海沸,地塌天崩。可怜这些光头和尚,东西乱窜,喊哭之声不绝。钟守净欲向前,被火烟隔住,不能向前;欲退后,怕人拦杀,不敢退后。心下惶惶无计,进退不得。正急迫战兢之际,只听得霹雳一声震响,穿堂侧首砖墙崩倒,将钟守净压于墙下。这一场大火,真好利害,但见:浓烟匝地,烈焰烘天。千千匹火马喷红云,万万道火龙飞赤电。三尊铜佛,莲花台上放光明;四下泥神,黑雾丛中消色相。观世音焦头烂额,说不得美貌庄严;韦驮神有甲无盔,安在哉英雄猛勇?房房鼎沸,喊声一片似轰雷;处处奔腾,炎烛半天如白日。真不异火牛复国,田单毒计保齐城;又何下赤壁鏖兵,公瑾施谋焚操贼?焰到时尽成灰烬,风卷处皆作尘砂。

  由你铁柱也都熔,便是石楼须粉碎。奔逃无路,众和尚葫芦爆碎似椰瓢,叫杀连天,众好汉铁面无情如黑煞。只有些儿好处,灵魂随佛到西方;更是分外便宜,师祖徒孙同下火。

  金碧诸梵天,须臾一火燃。

  只因小和尚,毁却大庄严。

  再说薛志义、李秀、苗龙三人,定计火焚妙相寺,乘这玉帝生辰,苗龙等预先在钟山蒋侯店后埋伏喽啰,次后陆续进城。

  候道场已散,苗龙等在大雄宝殿四下里放起火来,弟兄三个来往杀人,寺外喽啰拦截和尚。此时正月,天气甚寒,夜深火起,人人都在睡梦中惊醒,身子寒抖抖地,兀自把捉不住,谁敢前来救火?更值春初,东南风大发,风催火焰,火趁风威,遍寺火光飞舞。这近寺人家,俱备慌张,你我不能相顾。但见儿啼女哭,弃家撇产,各自逃生。况这妙相寺殿宇甚高,火光照耀,满城一片通红。地方人等,飞也似分投各衙门报知,比及官府知觉,催军救火时,火势正旺,山门口金刚殿上被风卷得烟火万道,满空乱舞,火气熏灼逼人,立脚不住,谁敢上前救火?

  只是远远地站着呆看,叫苦不迭。又见山门口杀死和尚,血流满地,谅得有歹人放火,一发不敢入寺内来了。

  再说沈全随薛志义进得城内,自寻僻静去处藏身,至四更尽放火。趁着火势冲天,带了同伴喽啰,径奔到自家门首,只见门里点着两三盏灯,听得赵蜜嘴叫道:“大娘子快些,火烧出墙外来了。”赛玉和长儿无心答应,口中只是求神唤佛,一面收拾箱笼物件。原来赵婆因赴玉皇会夜深了,就在黎赛玉家借宿,未曾着枕,寺中火起,慌急打点出门奔走,被沈全一脚踢开大门,抢入屋里,大喝:“淫妇,这番无处去了!”黎赛玉见丈夫提刀赶进,料来不好,惊得魂先没了,手脚麻软,跌倒地上。沈全提刀欲砍,见了浑家姿色,臂膊不觉酥软了,举刀不起。傍边转过一个喽啰,喝道:“蛇瘟真没伎俩,故此淫妇做出事来,见了如何不杀?”说罢,一刀将黎赛玉砍死。赵婆见势头不好,欲待走时,被沈全拦住,照头一朴刀砍倒,又复一刀,结果性命。长儿也被喽啰杀了。沈全将细软物件和喽啰束缚身边,也放起一把火来,一齐出门,到寺前趁着苗龙等,只管拦路杀人,因此寺外救火的不得进,寺里逃生的不得出。

  可怜只为钟守净一人,连累了多少生灵性命。这寺中和尚走不出的,三三两两,互相拥抱,焚死于火内。或有逃出寺外来的,又被苗龙等邀截杀了,或被房屋墙垣压死,或你我捱倒,被人踏死。寺中和尚,十死八九,这火内逃得性命的,真是天大之福。薛志义、苗龙、李秀率领喽啰,正放火杀人之间,远远见救火官军渐次来了,不敢停留,招呼喽啰等一同取路出城。奔到城门边,已五更将尽,城门开了,一齐大喜,涌出城外。喽啰已备三匹快马,路口等候。薛志义、苗龙、李秀跨上雕鞍,火速加鞭,率领喽啰取路而回。

  话分两头。再说牛仆射自道场散后,留公子玉仙在寺中安歇,自回府中,只觉心惊眼跳,坐立不安。心下疑惑,正欲脱衣去睡,家憧飞报妙相寺火起,惊得手足皆颤。忙差虞候、干办一二十人,赶到寺中救公子出来。牛进府衙离妙相寺有二里之遥,虞候等约莫去了半个时辰,不见回报。牛进如坐针毡,心忙意乱,自骑一匹快马,带领家憧纵马加鞭,奔到寺前来。

  只见火势奔腾,黑烟大作,欲急走入寺里时,傍人报说寺内有歹人放火杀人,若进去决遭其害。牛进听了,不敢入寺,只得停马,喝教大小军士一齐救火。这些军士口说救火,如同玩耍一般,敲了一声锣,一齐扒上屋去,立住脚看火。但听得摇旗呐喊,那里敢上前。牛进看了,气得爆燥如雷。教家僮等四围打听公子消息,不见下落,心内空焦。直到五更,风势渐息,火光渐衰,军士们方敢向前,救灭余火。天大一座寺院,顷刻变成白地,烧死僧众,臭不可闻。牛进才知儿子玉仙和老管家等,皆死于火内,仰天顿足嚎啕。正悲切间,守门军土飞报:“北门有强徒数百,夺门出城去了。”一连数次飞报,又见贴寺居民来说:“有邻人沈全浑家黎赛玉和赵尼姑、小使长儿三口,被人杀死,放火烧屋,幸得邻居地方等救熄。”牛进想道:“我一向闻人传说钟守净和一妇人有奸我也不信,今日放火杀人,强徒凶恶,岂不是为着奸情来?谅这伙贼决然是林澹然为首,京城内辄敢大胆横行。若不早除,必为大患。此时去尚未远,调军急急追赶,一鼓擒之,以泄此恨。”当下忙回枢密院,一面上本奏闻,一面点选精兵二千,马军五百,差院判史文通,骁骑校目马瑞,率领众军,立刻起程追赶强寇,并力向前,论功升赏。史文通、马瑞得了将令,火速驱军出北门,如风卷残云一般追来。

  再说薛志义等一行人,离城不远山僻处埋锅造饭。才吃罢,正欲起行,猛见后面尘头大起,薛志义看了,指道:“二位贤弟,你看后边尘起处,必有追兵到来。都要并力迎敌,杀败来军,方显豪杰。”苗龙道:“追军若到,诱他至埋伏处,前后夹攻,可获全胜矣。”说话间,喊声渐近。薛志义将喽啰一字儿摆开,纵马向前候战。史文通、马瑞率领军马,旋风般追来。

  看看赶上,只见前军摆开,一将生得十分勇猛,骑着一匹黄骠马,头戴一顶青扎巾,身穿绿锦袄,手持大斧。背后马上二将,一样打扮。两傍一字儿列着数百喽啰。二人看了,马瑞道:“观此强寇,不可轻敌。他已有准备,可将军马布成阵势,然后挑战。”史文通大笑道:“将军素称英雄,今见几个小寇,何心怯也?就此冲锋过去,我当助战,有何惧哉!”马瑞被史文通言语一激,即提刀跃马,大喝道:“大胆狂贼,快下马受缚,免污刀口!”薛志义骂道:“你这一干害民的死囚,直来我老爷手中纳命!”马瑞大怒,舞大杆刀,劈面砍来。薛志义横蘸金斧,拦头劈去。两个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战到十数合。薛志义提斧,往马瑞面门劈来,马瑞急忙闪过。薛志义倒拖大斧,拨马便走。马瑞喝道:“泼贼奴,逃往那里去!”纵马赶来。

  薛志义领着苗龙等一行人,落荒而走。后面马瑞紧紧追来。史文通见马瑞得胜,大驱马步军兵,摇旗呐喊,杀奔前去。薛志义约走五里之地,回马又战数合,拨马又走。马瑞杀得性发,那里肯住,一直追过钟山。正到风尾林埋伏之处,苗龙放起号炮,马瑞吃了一惊。只听得金鼓齐鸣,山田里突出人马来,不知多少,将马瑞人马冲作两截,前后不能相顾。薛志义、苗龙、李秀牵转马头,喝教众喽啰一齐奋勇冲杀,前后夹攻。马瑞见有埋伏,况薛志义武艺高强,料不能取胜,不敢恋战,拚死杀条血路便走。史文通逃不脱身,被乱箭射死马下。薛志义驱喽啰截杀官军,就如砍瓜切菜,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渠,夺得马匹器械无数。薛志义见马瑞去得远了,也不追赶,收兵取路,径回山寨。一路上鞭敲金镫,齐唱凯歌,无人敢阻,望风而避。

  到了寨中,杀牛宰马,犒赏喽啰,整各筵席庆贺。

  原来这埋伏计,都是李秀定下的,官军果然中计,杀得大败亏输。只剩得马瑞匹马逃生。进得城门,把吊桥高扯,分付紧守北门,奔入枢密院来。正值谢、牛二仆射聚集大小官员,议论此事。探子飞马报说:“官军杀败回来。”众皆大惊。马瑞进堂上叩头请罪。牛进喝问:“汝等怎不用心,以致兵败?

  “马瑞道:“非小将不用心,乃史院判之过。”牛进怒道:“汝乃武士,史院判只系文臣,汝今大败而回,反推他人之过。

  “马瑞道:“不知何处来这一伙强寇,甚是猖獗。为首一将,武艺高强,手提大斧,骁勇无敌。以下喽啰,人人精锐。小将追及之时,彼已预有准备。小将欲排阵交锋,史院判执定说不须布阵,小将奋勇先出,和那贼厮战。那贼败逃,催军追赶,不期赶至钟山,突出大队人马,将我军分作两截,前后夹攻,首尾不能相顾。史院判死于乱箭之下,小将独力不支,只得回马。”牛进大怒道:“惯战之将,不知兵法!须信佯输诈败,必有伏兵,如何不小心提备,反遭贼寇之败,又丧了史院判性命?这分明与贼通谋;反归罪于他人。败军之将,有何面目来见!”喝左右将马瑞枭首示众。谢举急止道:“不可,不可。

  胜败兵家之常,不知虚实,误败一阵,非故纵也,且未可自残手足。但削去官职,待后立功赎罪。我等且议大事,以覆朝廷。

  “牛进道:“本该斩首,谢大人劝免,削去本职,待立功之日,另行区处。”当下叱退马瑞。

  谢举道:“皇城内地,前清宁卫申报,牢中逃脱死犯一名李秀,系林和尚窝主,今又被贼盗放火杀人,伤了官军,杀了院判一员,我等枢密院官,体面安在?圣上问及,何以答之?

  “牛进道:“不知何方来此强寇,如此猖獗。或就是逃犯李秀勾引来的,亦未可知。若不早除,国家大患。我思非林澹然那秃厮。不能如此大胆横行。”谢举道:“那林和尚虽然触驾而逃,倒也是一个刚直汉子。这一场事,分明是钟守净自取其祸。

  既为僧家,不守戒律,贪淫败德,反怪同袍之谏,诬林澹然私通外国,逼得他无地容身,故此啸聚亡命强徒,放火杀人,害了许多无辜生灵,又复损官杀卒,其势不校奏过圣上,必须发精兵能将征剿,事不可缓。”牛进道:“大人所见,正合吾机。只索速奏,请发兵征讨。”

  二人说话间,忽报一人飞马而来。近前下马,入内相见,却是内宦洪侗。怀内取出手诏道:“万岁爷闻知妙相寺被火,僧人道变,速速宣二位枢密商议大事。”谢举、牛进急具朝服,上马入朝。到金銮殿拜舞已毕,武帝道:“五更时分,朕闻有火,披衣起来,见火光冲天,喊声震耳,朕心骇然。今早方知是妙相寺被盗焚劫,卿等岂不知之?钟守净生死若何?”牛进道:“满寺僧人,不留一个。钟守净压死于墙下,尸首尚存。

  臣中年止有一子幼小,因到寺中烧香,亦遭焚死。寺院尽为灰烬。臣已上表奏闻,即差骁骑校尉马瑞领军追剿。叵耐那贼乃是昔日逃僧林太空为首,劫去窝犯李秀,率领凶徒数百,精勇无敌,马瑞反遭其败,院判史文通监军,亦遭阵亡,被他脱逃而去。伏乞圣旨,兴大势人马,拣选良将征剿此贼,方除国患。

  “武帝听罢,潸然泪下,道:“何期钟守净仁善真僧,不能圆寂归西,可怜横死于岩墙之下。敕命合龛,好生焚化建塔。”

  又道:“皇城去处,有寇如此,边隅之地,更当若何?若不早除,诚为腹心大患。二卿职司枢密,速宜遣将出师,捕此恶僧,斩为万段,以消朕恨。赐卿便宜行事,不必奏请。”牛进、谢举谢恩而退。回枢密院,将妙相寺被焚及官军杀伤情由,备细行下文书,各府州县查检深山僻岭、边海沿湖,如有贼寇潜藏,本郡官员,速宜申奏,以便本院发兵征剿。如本境官员有能剿捕贼寇,擒获解京者,连升二级。倘知而不奏,纵贼养奸者,拿问治罪。这文书雪片也似行下各府州县去。

  却说钟离郡太守姓邵,名从仁,字德甫,为人慈祥清慎,莅任未及一月。当日升堂理事,接得枢密院文书看毕,对承行书吏商议道:“目今建康妙相寺被寇放火杀人,恣行劫掠,不知何方盗贼,如此强梁?今枢密院行下文书来,着各府州县捱查申奏,汝众人可知本郡所辖各县地方,何处险峻幽僻,可藏贼寇,一一查报,以便申奏。”内中一个老成书手禀道:“本府所管州县一带,都是西北偏僻之境。其中山岭甚多,啸聚剪径的,不止一处。只有定远县剑山极其险峻,周围百里。山顶有一寺,名弥勒寺,内藏一伙强人,尤为凶险。为头三个大王,智勇兼全,部下聚集千余亡命之徒,专一打家劫舍,白日抢掳。

  本府与各州县老爷,屡次招军剿捕,不能取胜。近日招军买马,其势愈大。数日前人传皇城被盗,焚寺杀人,沿路劫掠,都谅着是这伙强寇。今日详枢密院发下的文书,亦为此事,必是此盗无疑。”邵从仁道:“前官好无见识,既有大寇横行,即当申委征剿,何故懈玩,纵盗为虐,养成贼势?今日不速征剿,更待何时?”众书吏禀道:“这一伙强盗,不比别的小贼,虽然劫掠枭勇,中间多存仁义,因此小民悦服,官军难捕。”邵从仁道:“胡讲。既为劫盗,无非是杀人放火,劫夺不仁,有何好处?”众书吏道:“老爷不可轻看了此贼。这寨主姓薛名志义,生得虬髯黑脸,两臂有千斤之力,人皆叫他做黑判官。

  初上山为盗时,纵性杀人,无所不为。近来不知怎地改过,只取人财,不害人命。这远近地方穷苦百姓,反赉助些银两,得以过活。”邵从仁笑道:“你等为贼所愚,这是他诱人之法。

  穷苦百姓不得衣食的,有些赉助,都从这厮为盗了。”书吏道:“不是顺他为盗。老爷管下二州六县地方,风俗习顽,恃强欺弱,倚富凌贫,豪贵之人,暴戾者多,屡为不公不法之事,欺压小民。及至兴向告理,反是贫民受苦。这薛志义专一怜贫济困,剪戮豪强,小民或被豪富所欺,到他山寨中诉冤,反赠银两,或送米布。不拘远近,亲自带领人马,将恃强为恶之人,登时杀戮,放火烧屋,掳劫一空。良民善士,毫无侵犯。过路单身客商,并不加害。百两之内,一丝不取;百两之外,十取二三。英雄落难之士,必赠盘缠,故此远近尽皆悦服。本郡各县老爷,几次差兵擒剿,这些士兵捕卒,见了他谁敢交战,望风而走。因此官军不能捕捉。”邵从仁听罢,发付众人散去。

  退入后堂,寝食俱废。心下踌躇:“这一伙强寇所为,意不在校如此假仁借义,除暴怜贫,乃是收买民心之计。目下朝迁专信释教,持斋看经,不理国政,四方盗贼蜂起,干戈日兴。

  倘或旦夕为乱,百姓附之,岂不我处先遭其害?彼时玉石俱焚,泾渭莫辨。不如及早申明省院,调遣名将,起大队人马来,方可除得此寇。”连晚修成文书,差一个老成干办,星夜进京枢密院申报。

  当日牛进、谢举二仆射接得钟离郡公文,拆开看时,道:钟离府知府邵从仁,为剿寇靖国安民事:卑职所辖郡县,地界俱西北山僻之境,盗贼易于潜匿。目今朝廷专重释教,滑贼益多。无事则结党为盗,事发则削发为僧,虽加严缉,而缉捕人员,眼见是盗,不敢擒获,只碍皇上敬信之故也。本府所属定远县剑山弥勒寺中巨寇,姓薛名志义,绰号黑判官,有万夫之勇。部下健卒喽啰,约有数千余人。横行劫掠,假仁借义,买结民心。度其所为,非止劫盗而已。本郡官兵收捕,屡为所败。近奉明文妙相寺火焚杀戮僧众一事,非此大寇,不敢如是横行。卑职夙夜乾乾,侦查的确,已行募集乡兵操演训练,专候奏请天兵,检选大将,并力剿除。若更迟延,切恐酿成大患。

  伏乞照详施行。

  二仆射看毕,谢举道:“此贼巢穴离皇城颇远,来往亦须数日,为何一路并无拦阻警报,任彼进退自如?”牛进笑道:“钟离郡至京城路程虽远,然一路无人阻挡,皆是这一班贪位无能鼠辈,各保身家,畏刀避剑,故此贼得以毫无忌惮。目今既有下落,速宜征剿。”谢举道:“我国自圣上创业以来,又早二十余年,销兵偃武,人不知战,老成之将,俱已凋谢。目今将士虽多,止可充数而已。智勇足备者,略无一二。征讨贼寇,所任不得其人,多至丧师辱国。愚意奏过皇上,大开教场,聚集大小将士,演试武艺。坛上挂先锋印一颗,选弓马熟娴、武艺出众者为先锋,领军剿捕,庶可奏凯。大人尊意若何?”

  牛进道:“尊论甚善。”二仆射一面奏请圣旨,一面出榜晓谕诸将,约于正月二十七日,聚集教场操演武艺。如原在军伍而不到者,必以军法从事。

  至期黎明,上自总戎都督,下自部卒小军,齐入教常各各戎装披挂,皆依队伍而立,甚是严整,专待谢、牛二仆射到来。少顷,听得炮声响处,前呼后拥,谢举、牛进已到。众文武官员一齐打躬,迎入演武厅上。行礼罢,同上将台。左位谢举,右位牛进,其余官僚,文东武西,各依职位序坐。众多将士,一字儿排列两旁。果然是弓上弦,刀出鞘,旗帜遮云,刀枪灿雪。众将躬身听令。三通鼓罢,宣令官上将台,跪请枢密老爷将令。谢举传令:“教合营各卫军士,摆成五方阵势。”

  宣令官执着令旗,飞也似下将台上马,遍传将令。只见号旗麾动,众军士随着队伍,纷纷绕绕,排下五方阵势。金鼓喧天,演阵已毕。牛进传下将令道:“目今朝廷多事,变故日生,武备久荒,将士不堪任用。近日妙相寺被定远剑山大寇焚劫一空,本院奉圣旨发兵征剿。今日操演将士,择日起兵,奈无智勇之士为前部先锋,特于诸将中,挑选武艺拔萃者,挂先锋印,统领三军,征讨贼寇,功成升赏。”出令罢,教军士在演武厅东首,远一百八十步地上插一长竿,将先锋印挂在竿头;演武厅西首,也远一百八十步地上插一长竿,将一领细锦团花战袍挂在竿上。先射印,后射袍,有能两箭射落袍印者,即授先锋之职。军士打点完备,金鼓震天。

  号声未毕,右队门旗影里,闪出一员少年大将,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清目秀,状貌魁梧。身穿一领绿门红锦战袍,头戴一顶风翅金盔。腰系袖花金带,脚穿花村战靴,骑着一匹白马。跃马而出道:“小将无能,试取此樱”不知这将官姓甚名谁。正是:主帅坛前施号令,将军马上逞英雄。

  毕竟这员将官夺得先锋印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夺先锋诸将斗勇

  定埋伏陈玉鏖兵

  诗曰:

  旗帜铺云刀灿雪,将军阵上分优劣。

  力堪举鼎显彪熊,箭发穿杨驰骏铁。

  挥戈上逼星斗寒,投鞭下使江流绝。

  恃强不识有阴符,锦袍应溅英雄血。

  话说教场中演武,一少年将官出马。众军视之,却是将门子弟,姓夏名景,官拜金吾卫骁骑将军,惯使长枪,武艺精熟。

  众军都道:“这将军必夺先锋。”夏景纵马向演武厅东首来立定,弯弓搭箭,飕地一箭,先锋印早已坠下。众军士一齐喝采,鼓角齐鸣。夏景霍地下马,取了先锋印,挂于带上。飞身上马,跑过演武厅西首来,一眼觑着锦袍,扳满弓,搭上箭,口里喝声道:“着!”一箭射去,性急了些儿,射不着锦袍,只听得刺地一声响亮,却中在竿上,众军士也一齐喝采。谢举、牛进在将台上看的分明,笑道:“好箭,虽不中,不远矣。”问宣令官:“那射落先锋印的是谁?”宣令官禀道:“是金吾卫骁骑将军夏景。其父夏振宗,现在朝为直殿将军。”牛进笑道:“不枉了将门之子。”即传令夏景:“虽射不下锦袍,一箭也中竿上,先锋印已夺,宜任此职。”言未毕,只见左队门旗影里闪出一员大将,身长九尺,腰大十围,方脸阔额,粗眉大眼,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攘拳奋臂嚷道;”夏将军,可将先锋印留下,让我来挂。”夏景道:“此印我已夺了,二位枢密大人钧令委我本职,汝何敢来搀夺?”那将道:“适间枢密大人将令,原说先射印后射袍,印袍俱落,方为先锋。今你止射得印,岂可便充此职?你不见那长竿挂的锦袍还在竿上飘扬么?”

  有诗为证:

  莫讶区区一锦袍,先锋阵上显英豪。

  弓弦响处随声落,方信将军武艺高。

  众人视之,乃是镇国将军施大用。原是辽东军卫出身,因剿苗寇有功,官至三边守备。历年守边平静,升为本职。当日在教场中,见夏景射了先锋印,却射不下锦袍,故来争夺。夏景道:“你虽说得有理,且看你手段如何。你就先射锦袍,射得坠时,就让印与你射。二者中式,奉让先锋。只是射不中时,休怪笑话。”施大用喝道:“不必多言,先锋稳取我做。”将台上二枢密见二将争论,忙传令道:“诸将不许争竞,但能射得袍印者,即是先锋。”夏景闻令,不敢做声,立马观看。施大用得令,纵马到演武厅西首,带住马辔,挽起袍袖,左手弯弓,右手搭箭,一眼觑得分明,对锦袍射一箭来。只听得弓弦响处,锦袍随箭而下。众军士喝一声采,鼓角齐鸣。施大用纵马取袍,披于身上。夏景见施大用射却锦袍,只得把先锋印交与宣令官,依旧挂在竿上。施大用道:“马上放箭,何以为能,且看我平地取之。”说罢下马,走过演武厅东首,离长竿一百八十步,拈起宝雕弓,搭上狼牙箭,对着长竿射去。只见先锋印滴溜溜跌落尘埃,金鼓大震。有诗为证:百步穿杨技果奇,从今再见养由基。

  弓开满月流星坠,夺取先锋金印归。

  施大用放下弓,拱手道:“惭愧。”只听得一片声喝采。

  施大用取了先锋印,飞身上马,向将台上声喏道:“谢枢密大人袍樱”夏景看了,心下不忿,大叫道:“先锋印本是我挂了,如何你搀越夺去?好好将袍印来分了,袍是你得,印是我挂。”施大用道:“将令已出,谁敢有违?你为何不学我将锦袍射落?”夏景怒道:“你偶尔得中,乃分内之事,何足为奇。

  你敢和我比试武艺么?”施大用笑道:“就和你见个高低,惟恐动手处有伤和气耳。”夏景大怒,于挺兵器,欲战施大用。

  谢举、牛进见了,忙传将令禁止道:“今日操演将士,拣选先锋,正要出军剿贼,不可自相争斗。二虎相角,必有一伤,倘有疏虞,于军不利。施大用袍印俱得,准为先锋。夏景武艺精通,即令押后,监管粮草。待日后论功升赏。”施大用听令,即弃枪下马,夏景只是不服,喊叫道:“印是小将先射落,怎地反被后射的夺了去,死也不服。今日定要和施大用分个强弱。

  “争嚷不已。牛进怒道:“吾令已出,谁敢执拗!”叫军士捆下,重责四十。谢举忙功道:“军法团当如此,只是坏了他父亲夏君体面。我有主意在此,依前另取一件锦袍,着夏景再射,如射得袍坠,再定先锋。射不中,然后以军法治之,使他无怨。

  “传下将令。夏景听说复射锦袍,心下暗喜。宣令官将一领战袍系在竿上,夏景也不上马,也离竿一百八十步站定,不转睛的看着锦袍,抖擞精神看清射去,锦袍随箭坠地。鼓角喧天,军士齐声喝采。夏景忙上将台听令。

  谢举和牛进商议道:“此一节亦为难处。二人皆射中袍印,定谁为先锋是好?定了一人,这一人未免不服,岂不复起争端?”牛进低头想了一会,笑道:“有处了。”传下将令:“施骠骑、夏骁骑二人箭法皆精,武艺俱熟,手段相等,难以定夺先锋。戎事以勇力为先,今将台侧首插帅旗的石墩,重有千斤,二人之中,有能双手举起,离地三尺者,即挂先锋樱若再不遵,仍前争竟者,定按军法。”施大用、夏景得令,都各卸下盔甲锦袍,摩拳擦掌,赛勇斗力。夏景抄起衬衣,奋勇先向前,双手来摄这石墩,挣得满面通红。掇起石墩,离地尺余,力不能胜,只得放下。施大用见夏景举不起石墩,高声道:“小将军请开,待我老施来举。”大踏步向前,将石墩仔细看了几眼,八字脚立定,用尽平生之力,双手掇起石墩,足有三尺余高。上下将士齐声喝采。大用左右顾盼,然后轻轻放下。

  牛进对谢举道:“这将的气力,恰也看得过了。”

  谢举未及回答,只见黄旗队里,拥出一员壮士,但见:头戴绿锦袜额扎巾,身穿滚袖蜀锦战袄,脚登黑色战靴,腰系绣衣裹肚。生得面如囗血,身似金刚,一部落腮胡,两只铜铃眼。眉生杀气,目射金光。虎一般拥出来,大叫:“这石墩重不上千斤,举不过三尺,何足为勇,也教众人喝采?待我举与你看,以夺先锋。”将台上牛进看见,问:“这将官是谁?

  现居何职?”宣令官下将台问了名姓,上台禀覆道:“这勇士姓樊,名武瑞,是国舅王骡骑将军麾下听用旗牌官。”牛进喝道:“无名下将,辄敢来争夺先锋,与我乱棒打出。”谢举道:“用人之际,何分贵贱?看他勇力超群,即当拔用。”牛进默然不语。即传令教樊旗牌试举石墩,看取勇力如何。樊武瑞得了将令,抠衣上前,双手将石墩轻轻掇起,就如提瓦片相似。离地五尺有余,自将台南首走过北首,自北首又转南首。

  周围反覆三次,依旧轻轻放下,面不改色,气不喘息。满场将士都看得呆了,不知这勇士有多少气力。《西江月》词为证:试看精神抖擞,谩夸膂力豪雄。将军八面有威风,提起山摇地动。

  一似卞庄打虎,犹如蒯聩诛龙。子胥举鼎振秦公,武瑞英名堪共。

  谢举、牛进大喜,差宣令官叫樊武瑞上将台来。樊武瑞随宣令官到将台上跪下,谢举笑道:“看你仪表不俗,果是勇力过人,不减伍明辅举鼎之威。你平日精熟那一件武艺?”樊武瑞禀道:“小旗牌惯舞大刀,兼能使飞叉,百发百中。”牛进令取大刀飞叉与他,试看能否。樊武瑞叩头讲了,飞身下将台,跨马提刀,在教场中卖弄手段。初时刀法尚缓,后来精神抖擞,前冲后搠,左旋右盘,就如花锦相似。看的人都看得眼睛花了,人人称羡。樊武瑞舞罢大刀,又使飞叉舞了一回。将叉往空中一掷,约高三丈,翻身接入手中,满场人尽皆喝采,真实手段高强。舞罢,下马听令。谢举道:“樊武瑞武勇绝伦,足称万人之敌。赐金牌一面,锦袍一领,取印与他挂了,定为先锋之职。施大用、夏景,为中军左右羽翼,各赐银牌一面,花红金鼓迎回。”次后二枢密上轿回衙,大小将士各自散讫不题。

  次日早朝,谢、牛二枢密将所选之将,面奏武帝,择定本月吉日出军。先遣先锋樊武瑞领马军五千,步军一万,克期进发。次后点牛进心腹之人、左将军陈玉,同左右两翼大将施大用、夏景,共领马步军兵三万,一同讨贼。当日起程,但见:旌旗招展,绣的是神虎神龙;彩帜飘矾画的是飞熊飞豹。

  震居甲乙,重重叠叠翠攒青;离属丙丁,焰焰烘烘红簇绎。乾临壬癸,腾腾黑雾锁天涯;兑守庚辛,阵阵白云升碧汉。中央戊己,高标着金纂杏黄旗;绣祆亲军,手执定皇封传令剑。前面摆千千队画戟钢刀,后面列万万行铜锤铁斧。亮铮铮漫天兵刃,密匝匝遍地干戈。鞍上将雄赳赳勇猛胜蚩尤,步下兵气昂昂英雄欺项羽。压倒韩侯临赵地,绝胜王翦出秦关。牛进亲自送别,分付陈玉、施大用等,用心剿贼,早献捷书。陈玉道:“不须恩相费心小将稳取破贼,奏凯而回。”当下陈玉众将等辞别牛枢密上马,领军士取路径渡大江,陆续进发。一路征旗蔽日,杀气漫空,大刀阔斧,杀奔钟离郡来。

  再说薛志义、苗龙自从救了李秀,放火烧了妙相寺,杀死和尚,回到山寨,终日饮酒庆贺,不觉十余日。一日正饮酒间,薛志义提起杀钟守净一事,苗龙道:“托二哥妙算,把这些腌?N秃驴杀得尽绝,也替林住持报了冤仇,也泄了我弟兄们不平之气。但只是坏了许多官军,又杀他一员主将,朝廷知道,焉肯罢休?必然发兵征剿。傥一时官军掩至,我这里若无防备,难以抵敌。须是整顿喽啰,准备厮杀。”薛志义掀髯笑道:“贤弟素称量大,今日何以自怯?自古道:‘水来土掩,兵至将迎。’那厮被我们杀得片甲不回,心胆皆碎,谁敢再来?纵有军马,直教他一人一骑,不得回乡。”李秀道:“三弟之言,大哥不可不听。皇都去处,杀伤官军,在你我做皇帝也容不得,岂肯干休罢了?大哥,你看早晚必有大军来也,须要定计待他。

  先入一着,庶不临期慌乱。”薛志义道:“既如此说,二位贤弟有何良策?”苗龙道:“大哥一面操练喽啰,打点器械,安排擂木炮石,紧守山寨。待小弟去东魏林住持那里走一遭,一则报说烧寺杀钟和尚之事,二则求请他来山寨里帮助解围。大哥心下何如?”薛志义道:“若得林住持来甚好,只怕他未必肯来,徒劳往返。”李秀摇头道:“不稳,不稳。那林住持若肯来时,当初不苦苦要去了。近来他得了异术,神通广大,但求他的妙计或是法术儿,传来退敌,助助军威也好了。”苗龙道:“你说得是。待我亲去求他,或来或不来,临机应变,再作道理。”薛志义道:“若贤弟肯去,明早就行。”苗龙道:“事不宜迟,明早就动身。”

  次日苗龙吃了早饭,换了一套衣服,扮做客商模样,藏了银两礼物,问了沈全路程,辞别薛志义、李秀下山,取路往东魏地界来。一路饥飨渴饮,夜住晓行。他原是飞檐走壁的人,不愁关津难渡,已过了梁魏交界关隘。又行了数日,早到石楼山下。苗龙访问林澹然住处,遇一个土人道:“甚么林澹然,我这里不省得。但过此上南去一里多路,张太公庄上,有一位游方和尚,德行清高,莫非是他。你去问看。”苗龙谢了,拽开步径寻到张太公庄上来。走入柴门里面,静悄悄并无一人。

  苗龙在佛堂门首立了一会,又不见人出来。移步进佛厨边,咳嗽一声,厨后转出一个黄胖道人,问道:“是甚人在此?”苗龙拱手道:“这里莫非是张太公庄上么?”道人道:“正是,公有何话说?”苗龙道:“贵庄里有一位林长老可在么?小子特来拜望,有烦转达。”道人说:“林老爷虽然在庄,只是今日有些薄事,不暇接见,足下另日来罢。”苗龙道:“小子不远千里而来,求见长老,岂有不见空回之理?烦乞引进。”

  道人道:“足下高姓?既是远来,且在佛堂侧首厢房里暂坐,待晚上替你通报。”苗龙谢道:“若得如此甚好。在下姓苗,建康人。”那道人开门,领苗龙转入佛堂东首厢房里坐下。道人进去不多时,捧出一盏茶来。苗龙吃了,道人接盏,依旧进去了。

  苗龙独自个坐了一会,甚是寂寞,暂且踱出厢房外来闲看。

  转湾抹角,走入禅堂,穿过西廊,直出香积厨外,见一个小小弄儿,苗龙走进观看。踅出弄口,只听得隐隐喊杀之声。暗想道:“却不作怪么?这庄子里为何有喊杀之声?来得跷蹊。”

  抬头一看,只见弄侧有墙门一座,门儿紧紧闭着。苗龙捱近在门缝里张时,惊得魂飞天外。原来墙内有空地一大片,约五六亩开阔,中间一座土山上坐着林澹然,身披火焰褊衫,赤着一双脚,右手仗一口金镶宝剑,在那里作法,指麾五百余个壮士厮杀。身穿红绿二色,全副披挂,手执青白旗号,各分队伍,奋勇鏖战,因此呐喊。苗龙悄悄在门缝里张望,埋头伏气,不敢转动。看了半晌,只见林澹然将剑尖指着,口里喝道:“两军暂歇。”这些大汉,各依号色分立两边。林澹然又口中念念有词,喝道:“五雷真君律令敕。”倏忽之间,众军士无影无形,尽皆不见。有诗为证:秘??有威灵,能藏百万兵。

  胸中多武库,试动鬼神惊。

  苗龙暗想道:“这法术实是玄妙,不要冲破了他。”抽身复进弄里,依原路走入厢房等候。傍晚方见道人出来问道:“适才足下何处去了?教我遍处寻你不见。”苗龙道:“方才我去闲玩,故此失候。殿主可曾通报么?”道人道:“林老爷看经完了,我已说知,足下就随我进来。”苗龙随着道人同行。

  道人先入厅里禀道:“外面姓苗的远方人,特来访老爷,等候半日了,现在门外。”林澹然知是苗龙,教请进。苗龙走进厅门便拜。林澹然忙扶起道:“不须行礼。”苗龙立起来唱了诺,禀道:“久别恩爷,心常悬念,今得一面,足慰渴想。敢问林大爷向来安乐么?”林澹然道:“践体粗安,常感你弟兄们厚情,每恨无由相见。前承厚礼,受之未答,今日为何得闹到此?”苗龙道:“小人弟兄们久仰大恩,未伸孝敬,日前差沈全问安,蒙赐华札。今有一事,特来拜求,兼有些须礼物奉献,聊表微意。”说罢,打开包裹,取出一个赤金钵盂来,双手捧上道:“别样金银宝物,谅住持爷是不受的。小人费了一片心,寻得个巧匠,打就这钵盂,送恩爷早晚盛斋供佛,伏乞笑留。

  “林澹然接了道:“贫僧本不该受,难得你一片好心若不领时,反拂了你的美意。权且收下。”苗龙见林澹然受了,不胜之喜。

  林澹然令厨下办酒饭相待,自己陪着饮酒。苗龙问道:“向蒙恩爷灵符救出李季文来,今已在山寨中坐第二把交椅,感激恩爷不荆这法术果然灵验,不知还有甚奇术,使小人一见么?”林澹然笑道:“这过街老鼠又来调慌了。适才在墙外门缝里张望的是谁?却假来问俺。”苗龙失惊道:“这等说,恩爷已看见小人了?”林澹然道:“贫僧早已觑见是你,故演完了这场戏法。若是他人窥觑,俺即收了,不与他见矣。”苗龙道:“好妙法,此是撒豆成兵之术。”林澹然笑道:“此乃小术,何足为异。日前李秀若不是俺用那法儿救他,怎到得你山寨里来入伙?如今山寨中兴旺么?”苗龙道:“感承住持大德,敝寨甚是兴旺,钱粮颇有。只是目下惹出一场大祸,小人特来见恩爷,求解救之策。”林澹然道:“老僧再三嘱付,待时而动,为何又惹甚大祸出来?”苗龙将放火烧妙相寺,杀了钟守净及满寺僧人,沈全杀了黎赛玉、赵尼姑,又杀败了官军,备细说了一遍。林澹然大惊,埋怨道:“你这一伙卤汉,忒也大胆。皇都禁城内,好去放火杀人的?真是寻死之事。怎地逃得出这龙潭虎窟?”苗龙道:“都是李季文定下计策,离城钟山风尾林蒋侯庙中,埋伏喽啰,内外夹攻,因此官军大败,杀了他主将一员。”林澹然道:“钟守净这厮,贪财好色,诌佞小人,自取其祸,杀之不足为过。可怜这一寺僧人,贤愚不等,尽皆死于非命,这冤孽如何解释?又杀死官军若干,朝廷必用大军至了。”苗龙道:“山寨中兵卒虽精,不过数千,怎生样敌得官军,保全得性命方好?”林澹然思了一会,对苗龙道:“这山寨幽僻去处,前后并无接应,又无城廓可据,大队军马一到,如泰山压卵。倘团团围住,放火烧山,如何处置?只绝了汲水之道,也是死了。如今没甚么妙计,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快回去,教薛判官众人收拾金银财物,烧毁寨栅,打发喽啰散伙。汝弟兄三个快逃入东魏来,再图事业,庶免此祸。

  “苗龙道:“小人来而复去,往返路程遥远,倘官军已至,如之奈问?”林澹然道:“这也说得是。待俺揲一蓍,以占凶吉何如。”遂乃焚香点烛,请圣通诚,揲得高卦之九四爻。看爻辞云: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象曰:突如其来如,无所容也。

  林澹然大惊,拍案道:“罢了,罢了,此大凶之象。九四臣位也,与六五君位相逼,恃强凌主,猝制君威。是以阳迫阴,刚而犯上,非顺德也。过刚太激,取祸必惨。故焚而死,死而弃,何所容其身乎?正应在下数日之中,主众人丧身殒命。”

  苗龙惊惶无措,慌道:“此事恩爷怎地设个法儿解救得么?”

  林澹然道:“大数已定,虽诸葛复生,不能救矣。”苗龙道:“既然如此,待小人急急赶去,探看消息何如。”林澹然道:“去亦迟了。若去必遭其祸。此数应在七八日之间,决有信息。

  你只在梁、魏交界地方紧要路口等候,必有人到,切不可过界口去。若有人至,即可同到俺庄里来,再作计议。”苗龙听罢,两泪交流,跌足痛哭。林澹然劝道:“哭亦无用,今夜且安宿一宵,明早起程,打听消息。”苗龙只得收泪在厢房里安歇。

  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眼也不合,巴不得鸡鸣。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捱到五更,起来梳洗,道人已打点饭食停当,伏侍苗龙吃了,辞别林澹然,出了庄门,依旧取路而回,不在话下。

  再说薛志义、李秀打发苗龙起身之后,即在寨中亲自操练喽啰,打点器械,分付紧守四面隘口,整顿迎敌官军。不数日之间,探马飞报,朝廷发军五万,漫山塞野,杀奔前来。薛志义也自预先准备,即分拨喽啰下山对敌。却说陈玉、施大用等军马已到钟离郡,将军屯扎城外,分立五营。太守邵从仁迎接入城,到公厅相见,设宴相待。陈玉问道:“剑山乃本郡所辖地方,既有大盗,为何不早驱除,以致蔓延日久,恣行杀害?

  目今天威震怒,钦差下官等前来剿戮,郡守有何良策,乞请见教。”邵太守道:“卑职无能,滥叨厚禄,临任未久,民情不能尽诸,军旅之事,一无所知。只是此盗假仁借义,买结民心,其志不小,故卑职请天兵早行除剿。幸得老大人列位将军到来,此贼合体,必在指日奏凯矣。”陈玉道:“大军初临,未知此盗虚实,明日先着樊先锋试探一阵,然后用计破之。”邵太守道:“大人主见甚明,正当如此调遣。”当夜席散,送陈元帅等诸将出城回寨。

  次日陈玉出令,着樊武瑞先领马军五千,步军一万,进兵定远,直捣剑山贼寨。樊武瑞得令,催军奋勇杀奔剑山来。陈玉等大军随后进发。伏路喽啰,早已报入大寨。薛志义分付李秀谨守寨栅,自领三千喽啰,全身披挂,杀下岭来。两边排成阵势,射住阵脚。樊武瑞立马于门旗下。只见对阵门旗开处,鼓声震天,拥出一员贼将。怎生打扮:头戴镔铁凤翅盔,身披锁子连环甲。骑一匹高头乌锥劣马,拿一杆铁柄蘸金大斧。那将出阵大叫:“那一个讨死的贼敢来挑战?”樊武瑞骤马当先,大叫道:“吾乃陈元帅部下先锋大将樊,奉圣旨特来擒汝这伙小贼。天兵到此,不下马纳降,更待何时?”薛志义大怒:“汝等无道,百姓遭殃。可恶你这班不思尽忠报国,老爷正要兴兵吊民伐罪,今日却自来送死。快下马免汝一斧。”樊武瑞大怒,舞刀跃马,杀过阵来。薛志义横醮金斧迎敌。两个一来一往,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樊武瑞暗暗喝采。二将又斗了数合,樊武瑞虚砍一刀,拨转马佯输而走,薛志义不舍,赶入阵来。樊武瑞看薛志义来得渐近,背取飞叉,照心窝一叉刺来。薛志义早已看见,侧身躲过,遂不再追,回马跑入本阵。樊武瑞大喝:“泼贼走那里去!”放马赶来。薛志又笑道:“我放你去罢了,如何又来纳命?”两个又斗四十合,薛志义回马便走。樊武瑞赶来,薛志义斜拖大斧,拈弓搭箭,看得清切,射一箭来,正中樊武瑞的马头。那马就回跑到门旗边,负疼前足跪倒,将樊武瑞掀翻地上。薛志义飞马轮斧,拦头便砍,却得牙将奋死救了性命。薛志义大杀一常施大用、夏景左右两校救军到,接应去了。薛志义得胜,收点喽啰回寨。李秀接着大喜,设宴庆贺。

  樊武瑞进入中军请罪,陈玉道:“据你武艺,不在那贼之下,为何挫动锐气?”樊武瑞道:“小将和那贼交战,也不见高下,正追赶间,不提防战马被他射倒,故有此失。明日再战,誓杀此贼,以报今日之仇。”陈玉笑道:“胜败兵家之常,何足为罪。我向闻人说剑山大盗薛判官。英雄无敌,今日果然。

  必须施计擒获此人,其余小寇不足破矣。”发付樊武瑞回寨将息,谨守营寨,不可出战,待我设计破之。众将听令,各自回营,按兵不动。次日黎明,薛志义领喽啰下山挑战,陈玉传令:“众将士不可出营,妄动者斩。”薛志义教喽啰裸衣屏骂,至日晏方回。一连三比不见一军出来。薛志义心下疑惑,和李秀商议。李秀道:“大哥不可轻敌。彼大军到此,按兵不动,必有诡计。况苗三弟往林住持去求计,未见回音,我和你深沟高垒,谨守四面关隘,待三弟回时,另作良图。不可挑战,落他机阱。”薛志义笑道:“二弟说话太懦。看彼先锋,不过如此,其余将士可知。总有雄兵百万,吾何惧哉!我只要杀得他一人一骑不回,方遂吾愿。”昔贤有诗叹曰:兵骄必败从来有,将在谋而不在刚。

  盖世英雄何所恃?试看项羽丧乌江。

  薛志义不听李秀之言,次日平明,又率喽啰,擂鼓呐喊,杀下岭来。不见敌军,喽啰依旧裸衣赤体。千般辱骂。巳时直至未末,众心已懈,正欲回军,只听得一派鼓声振地,官军寨中旗帜皆起,万余军士拥出一员大将,乃左翼将军施大用也,大叫:“何等泼贼,辄敢大胆骂战!”薛志义定睛看时,却不是樊先锋,另换一将,生得猛勇。但见:头戴销金兽口扎巾,身穿团花绿锦战袍,外罩铁叶龙鳞锁子甲,腰系钅及花柳叶黄金带。左胁下挂一张雀画铁胎弓,绣袋内插数枝利镒狼牙箭。身骑惯战枣骡马,手执纯钢丈八枪。

  那将跃马而出,薛志义并不打话,横斧杀来。两员将战至数合,施大用架隔不住,拨马而走。薛志义骤马赶来,约走里余,施大用回马战了几合,拨马又走,薛志义怕有埋伏,不敢追赶。

  正待抽马转身,只听得鼓角齐鸣,夏景从东南上斜刺里杀来,手执方天画戟,纵马喝道:“狂贼至此,快下马受缚!”薛志义大怒,挺斧来迎。两个战上三十余合,夏景力怯,虚刺一戟,放马往西而走。薛志义杀得性起,大喊一声,紧紧随后追来。

  约赶半里之地,夏景勒转马头,往北落荒而逃。薛志义单骑急迫,赶过前山谷口,不见了夏景,勒马复回旧路。正走之间,又听得金鼓喧天,树林中闪出一员猛将,却是樊武瑞,笑道:“铁判官到此也要化了,不要说是雪判官。快下马投降,收你为部下小卒,不然,顷刻即为无头之鬼。”薛志义喝道:“胡说!你是我手里败将,走的不算好汉。”樊武瑞道:“今番决不饶你!”舞刀劈头就砍。薛志义持斧架住,拚命相杀。正是: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

  不知二人胜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古崤关啜守存孤

  张老庄伏邪皈正

  诗曰:

  敢死英雄已作神,存孤今复有程婴。

  诡言悲切能酸鼻,巧语凄其最动情。

  赚渡古崤离大厄,潜修禅室乐余生。

  邪魔侮道欺真觉,正法维持一坦平。

  话说樊武瑞和薛志义两个奋力战有百余合,樊武瑞卖个破绽,跃马沿山而走。薛志义大喝:“败将休走!”奋勇追来。

  不上数十步,猛听得一声响亮,如山崩地塌之势,薛志义连马和人,跌落陷坑。四围伏兵齐起,挠钩枪戟乱下,薛志义纵有铜头铁臂,到此如何施展?谅道不能脱身,大叫一声,拔山腰刀,自刎而死。可怜半世英雄,化作南柯一梦。有诗为证:盗贼全其名,自刎黄泉下。

  堪嗟降虏人,遗臭千年骂。

  却说众军士抓起尸首,送入陈元帅寨前来。陈玉令取下首级,尸骸抬在一边,即时传今:“三将并力一齐攻上山去。剿除余寇,洗荡山寨,不可迟延。如能先登者,算为头功,退后畏缩者斩。”樊武瑞、施大用、夏景听令,三将合兵一处,摇旗呐喊,鼓声振天,奋力杀上岭来。

  再说败残喽啰逃得性命的,奔回山寨,报说薛大王败阵而死,官兵顷刻就到寨中。喽啰听说,魂飞魄散,你我不能相顾,各自逃生。守关喽啰望见大队官军拥至,如波翻浪沸一般,尽皆抛枪撇剑,弃关而走。官兵拥至岭上,放起连珠号炮,陈元帅大兵掩到。山寨里喽啰东逃西窜,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

  李秀听报薛志义已死,官军杀来,大哭道:“薛大哥不听良言,致有此败,我留这残躯何用,不如死休!”正要投崖,忽见沈全忙来抱住,哭道:“二大王,不走更待何时!”李秀道:“薛大王既死,我岂忍独生?今愿相从于地下。你当快走,不要为我耽搁,误你性命。”说罢,投山侧深崖而死。

  沈全救之无及,只得含泪逃出后山。正奔走间,见一个大汉,右手执剑,左手抱着一个孩童,慌慌张张,走入树林中去。

  沈全叫道:“前面走的是谁?”那汉子回转头来,沈全认得是薛志义随身心腹勇士胡小九。原是陕西人,昔年为一友落难,不顾家业,起身救之。后来这友负义,反唆人告害,因此小九忿怒,将他杀了,逃至剑山,投在薛志义部下。薛志义见他识些拳棒,做人忠直,收留帐下为一名头目。当日见官军上岭,正慌慌逃走,奔出后寨,忽见一女子,弃一小儿于地。胡小九看时,原来是薛志义的儿子贞儿,年方二岁。那女子原是掳掠来的,弃子而逃。胡小九想道:“大王爷有恩于我,今死于非命,止有这一点骨血,我若不救他,就是负义之人了。宁可我舍命,不可使薛大王绝后,逃不脱时,情愿同死。”即忙抱了贞儿,拚命逃窜。树林中却好遇着沈全,慌忙道:“沈大哥快来,同你一处逃命。”沈全道:“你抱着公子,怎么行得动?

  不如弃了好走。”胡小九垂泪道:“大王爷待你我不薄,可怜他半世飘零,止存这点骨血,若临难忘恩,弃他自走,禽兽不如了。你要自去,我必须要救小主人,生死愿同一处,以报薛大王平日之恩。”沈全道:“你既有救主之心,我岂无存孤之意?适随所言,乃是探你之心。我情愿和你舍命救小主,一处逃生。”胡小九大喜道:“既如此,快走快走,官兵入寨了。

  寻条活路,再作道理。”沈全道:“四面喊声大震,官兵围裹将来,若走不迭,必遭杀害。快随我来,有一个僻静去处,尽可藏身。”

  胡小九听说,随着沈全,踅入树林深处。傍着一座土山,跳落山岩,却是一带石囗。囗边有一大土洞,石块堵住洞口,外窄里宽。沈全领胡小九忙撩开石块,抱着小主钻入洞中,甚是深邃,山隙透入亮来,又不黑暗。仍将石块塞了洞口,转入深处,二人拂地坐下。喘息既定,胡小九将些干粮果食,与小主吃,两个也自吃些。胡小九问道:“沈大哥,你如何知此处有这土穴?”沈全道:“小弟时常有些掳掠的金钱,或是大王赏赐的物件,屡屡失去,没处安藏。闲时寻得这个去处,山野僻静,足迹不到,并无人知。此洞甚是弯曲,藏风纳气,天生成的。所有财宝,都埋在这土里,我掘起你看。”说罢,双手去掘开泥土,只见一块石板盖着。沈全揭起石板,取出两三包金银,与胡小九看,说道:“有此金银,尽可度日。”胡小九道:“小弟正思量身边没有分文,怎生逃得性命,今大哥有了财物,放心可以逃难。”两个不敢高声,商商量量,在土穴中藏身,不在话下。

  且说陈元帅定下计策,将薛志义诱落陷坑杀了,驱兵扫荡山寨,就如风卷残云,把这些喽啰杀得七零八落。一面收抬金银财宝、粮食货物,装载上车,送入营中,一面放火焚烧山寨。

  又差军四围远近,搜杀余党。即日班师,回至钟离郡。知府邵从仁迎接入城,府厅上饮太平宴,庆贺大功,赏赉军卒。数日已毕,军马奏捷回京。一路无话,直抵建康,陈玉率领樊先锋等,入省院参见谢、牛二枢密。陈玉将征剿薛志义功劳细陈一遍,递了功劳簿,进上财货等物。谢举、牛进大喜。次早朝见武帝,备奏此事。武帝传旨,升陈玉为都督府左督大将军,先锋樊武瑞、施大用、夏景,知府邵从仁等,各升三级。随征军士,俱各犒赏不题。

  再说沈全、胡小九和贞儿在土穴中藏身躲难,怕有搜山官兵,不敢出洞,忍饥受饿,存了数日。幸而荒僻去处,无人寻到。打听得官军退去了,方才敢离穴,一步步担着干系,取路往北而行。出了村口,两个上饭店吃些酒饭又走。胡小九道:“如今和你计议,往那里去安身是好?”沈全道:“我已筹画在此。他处难以藏身,不如奔入梁州,东魏去投林住持。寻着三大王,另作生计。”胡小九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恐关隘有阻,怎的过去?”沈全道:一自古说,有钱十万,可以通神。

  若有人拦挡时,用些钱财,自然脱身过去。”二人穿了破损衣服,装做乞丐模样,抱着贞儿,一路小心而行。

  走了数日,已近古崤关口,乃是梁、魏两国交界去处。胡小九抱着贞儿,沈全提着破篮,拄了竹杖,正要过关。两个管关军士,劈头拦住,喝道:“站着!我看你二人身上虽然褴褛,规模生得雄壮,决不是求乞的。莫不是不良之人?解开衣服,担检明白,方才放你出关。”胡小九垂泪道:“小人两个原不是乞丐之人,负一身莫大冤枉,逃难至此,望乞二位长官怜悯,放我过去,实是再生之德。”一个军士喝道:“胡说!有甚冤枉?决是奸细。拿去见关主,查问端的,方可放行。”沈全哀求道:“小人两个不是奸细。因无生理,投托吴郡一富户为门客,家主石音,是一奢遮豪杰。大妻乔氏无子,娶一妾名为似兰,生下小人手中抱的小主,年方二岁。不想家主病亡,主母乔氏,听弟乔三唆哄,将妾似兰药死,乔三谋夺家财,又要将小主暗害。小人等拚死救出逃难。乔三知觉,用钱买嘱官吏,告小人两个盗财脱逃,出牌逮捕。若被捉去,小人等死不足惜,只是可怜见小主被他害了,绝了石门后代。望二位开天地之心,救拔小人三个性命。”说罢,泪如雨下。胡小九就在破衣袋中,摸出两小锭白银,约有三两多重,递与军士道:“没甚孝顺,止有这两锭银子,是小人救命之物,奉与二值长官买酒吃。我等自沿路求讨,度口而逃,乞求方便则个。”那两个军士见沈全说得苦楚,心里也有些动情,又见了这两锭银子,一个接上手,一个道:“可怜他两个倒是义士,舍生救主。自古天上人间,方便第一。”取一锭银子递与沈全道:“看你苦恼,还你这些去做盘缠。快走,快走。”沈全、胡小九谢了,拽开脚步,径出关外。二人暗暗说道:“好干系,险些儿露出事来。不是我两个这张嘴,怎能彀脱离虎穴!”二人不胜之喜。

  走了数里,却是荒僻村坊,觉得有些饥渴。只见路口一座酒饭店,且是住得好。但见:前流溪水,后植桑麻,四围垂柳绕低墙,几树娇花迎酒囗。

  鸡鸣屋角,打柴樵子初回;犬吠篱边,沽酒游人突至。炊烟直上,新醪未熟酒先香;炉火偏红,烹宰方完肴味美。当炉村妇,虽不比文君,也浓画两道远山眉;掌灶酒生。辱没了司马,也单吊一条犊鼻绔。正是门临冲要生涯好,路达通衢车马多。二人抱着贞儿。奔入店里,拣副洁净座头,将贞儿放在桌上。叫酒保先打几角酒来,摆下菜蔬鱼肉之类,开怀对饮。又拿几样果子,与贞儿吃。二人吃酒说话间,听得壁边有人酣睡,鼻息如雷。胡小九道:“青天白日,如何这等好睡?”站起脚来,在窗眼里打一看时,见一人面壁睡着,将一幅旧布被盖在脸上,浓睡不醒。两个且一递一钟吃酒。少顷酒保盛饭来,胡小九问:“间壁睡的这个汉子,莫不是你店里使用人?灶上正忙,怎地这般好睡?”酒保道:“不是本店用的人,是外方客官。因等一位相识同买货物,赁我房儿借宿,一连住了八九日。早晚到关边伺候相识,日间无事,只是打睡哩。”

  酒保说话未完,只听见那睡的人已醒了,打几个呵欠,高声问道:“店小乙哥,这时分却好放晚关了么?”酒保答道:“这时候将大放关了。”沈全、胡小九听得这人声音,都失惊跳起身来,打窗眼里窥觑:“呀!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三大王。

  “胡、沈二人心下暗喜,怕人知觉,不敢做声。只见苗龙走出店前来伸一伸腰,双手擦着眼睛,周围一看,认得是沈全、胡小九并薛志义儿子贞儿坐在那里,吃了一惊。不好说话,对二人丢个眼色,出门上南去了。二人早已会意,即算还酒饭钱,抱着贞儿奔出门来。向南走不多路,苗龙已立在前面路口,正要问故,见胡小九与沈全包着两行珠泪,来往人多,又不敢交言。苗龙引着二人转入山弯,到一座冷庙里来。四顾无人,苗龙忙问:“你两个来此,莫非大王爷有些不测之事么?”胡小九、沈全拜倒哭道:“自从三大王起程之后,至第四日,官军已到。初次薛大王领兵交锋,不分胜负。二大王谏阻,要谨守山寨,待三大王回来再行对敌。薛大王不听,次日引战,被官军用计掘下陷马坑,三将轮流挑战,诈输诱落坑中,人马皆亡。

  随即驱兵入寨,尽皆洗荡,鸡犬不留。二大王已投崖而死,想夫人亦不可保。小人两个拚命,救得贞公子逃脱,在此得见将军一面,实是万死一生。”苗龙听罢,顿足捶胸,不胜痛苦,大哭一声,昏绝于地。胡小九、沈全慌忙搀起,叫唤多时,方得苏醒,哭道:“薛大哥,李二哥呵,指望兄弟三人同成大业,永远相依,谁想死于非命,半途而别,怎能够再得相逢!”哭啼不止。胡小九再三劝解。苗龙接过贞儿来抱了,垂泪道:“贞儿恁的福薄,父母双亡,教你如何存济!”展转悲思,泪如泉涌,带泪道:“天色已暮,前途难行,不如且回店中安歇,明早动身,到林住持庄上去商议安身之处。”三人复身回到关口饭店中来。吃罢晚饭,苗龙和贞儿同榻,胡小九、沈全自在外边床上歇宿,一夜无话。

  次日鸡鸣,三人起来梳洗,算还房钱。沈全抱着贞儿,胡小九背了包裹,三人出门,取路往张家庄上来。数日已到。苗龙领着二人,径入佛堂内,正值林澹然在佛座边念佛,见苗龙领着两个人走入来,心里已明,却问苗兄打听剑山消息何如。

  苗龙向前,领胡小九参拜了澹然。沈全是见过的,亦行礼毕。

  苗龙将薛志义、李秀败死情由,哭诉一遍。林澹然垂泪道:“可惜豪侠之士,死于非命,可怜,可怜!”胡小九又将救薛志义公子逃难,撞见沈全缘由,细细陈说。苗龙嚎啕痛哭,吐血满地。林澹然劝慰道:“大数预定,不可逃也。死者不复活,哭之何益?今幸苍天垂?v,使他儿子得生,薛氏一脉不绝,此乃万千之喜。”教胡小九抱贞儿过来,坐在膝上,展转细看。

  生得鼻高眉耸,眼细口方,两耳垂肩,顶圆额阔,果然容颜出众,骨格非常。林澹然看了半晌道:“此儿相貌不凡,非等闲人也。异日长成,必为大器。”又对苗龙等道:“你三人不必烦恼,就在俺庄里过活罢了。用心看取此子,日后有所倚靠。

  “就在佛案前焚香点烛,替贞儿改名,寄与如来案下,叫做佛儿。苗龙道:“小人看了薛大哥这等英雄,未免无常之苦,今日情愿削发为僧,皈依佛教,早晚伏侍住持爷,寻一个好结果。

  “沈全、胡小九一齐道:“小人等作了无边罪孽,今日也愿同大王皈依释道,修一个来生因果。不知住持爷容纳否?”林澹然道:“善哉,善哉。汝等肯悔前愆,回头是岸,一念之悟,便证菩提,何所不容也。”苗龙、胡小九、沈全听说,满心欢喜。林澹然道:“今日凑巧是个吉日。”分付道人安排素食,斋供天地诸佛,又请一个剃头待诏来。林澹然教苗龙等三人跪于佛前,宣扬忏悔,摩顶受戒。削发已毕,对佛取名,苗龙法名知硕,沈全法名性成,胡小九法名性定。三人拜罢诸佛,转身又拜林澹然为师。当日斋宴,尽欢而散。次日备办祭礼,设薛志义、李秀神位,望空遥祭,苗知硕等痛哭一常自此已后,苗知硕三人在张太公庄上出家,随着林澹然修持,将这佛儿如掌上真珠一般看待。

  正是寒暑代催,昼夜相趱,不觉又是三个年头了。有词为证:钟送黄昏鸡报晓,昏晓相催,世事何时了?万虑千愁人自老,春来依旧生芳草。

  忙处人多闲处少,闲处光阴,几个人知道?独上小楼云杳杳,天涯一点青山校这佛儿年已五岁,极是聪明伶俐,百般乖巧。张太公父子常到庄上来探望闲耍,向已备知佛儿和苗知硕等来历,敬重他们能仗义救主。佛儿又生得容貌异常,必大有福气,甚相爱惜,每每馈送布帛钱米、果品点心来抚养他。忽值残冬已过,又遇新年,张太公和大郎同到庄上来,与林住持贺节。

  相见礼毕,林澹然留住张太公父子饮酒。佛儿出来闲耍,林澹然叫佛儿过来,见了太公并大郎,佛儿即过来唱喏。张太公父子回礼,笑道:“佛儿不要去顽要,在此陪我吃杯酒。

  “佛儿就和太公一凳儿坐了。太公问道:“佛儿新年却是几岁?”林澹然道:“交新年是五岁了。”太公合掌道:“阿弥陀佛,日子这等过得快。向年小儿幸遇老师救了性命,就是那年冬底完亲,娶媳令狐氏。感神天护?v,至次年秋间生一小孙,新正却好也是五岁了,正与这佛儿同庆。南无佛,南无观世音菩萨。”林澹然道:“向日令郎恭喜添丁,不觉又是数载。正是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令孙好么?贫僧未得一面。”太公道:“托赖老师福庇,小孙亦颇聪敏。且是生得面庞丰厚,体态魁肥,不似小儿懦弱。”林澹然道:“生此好令孙,皆出长者积德所致。”太公称谢,又道:“今春老朽意欲延一师长在舍,教小孙读书。如成馆时,佛儿可到舍下与小孙一同攻书,饮膳之类,寒家甚便。”林澹然道:“如此甚美,惟恐搅扰不安。

  “太公笑道:“说那里话既是相知,何扰之有。”说罢,吃斋而别。闲话不题。

  光阴荏苒,又见青梅如豆,桃李争妍,早是二月初旬。有古词为证: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

  睹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

  柳展官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

  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林澹然手扶藜杖,庄前闲看花卉,远远见一个童子走近庄来,却是张太公家僮。

  林澹然问道:“大哥远来,有何话说?”家憧道:“太公拜上老爷,目今家下请得一位门馆先生,特着小人传简来,接佛官进城,和小官同师学业。”林澹然道:“日前太公已曾说及此事,果蒙见招。烦你拜上太公,待俺选择人学吉辰,送他来也。”留家憧吃些酒饭,写一回帖,发付回城里去了。林澹然细查历日,二月十五是个开心入学吉辰。选定此日,备办酒菜帖礼之类,着道人挑了,唤苗知硕送佛儿入城。又嘱付佛儿:“不可顽劣,要听先生训导。”佛儿随知硕来到张太公宅上;太公迎接进去,领佛儿拜了先生,送上礼物,留苗知硕宿了,次日方回。佛儿取名薛举,张太公孙子取名张善相,两个年纪虽然止有五岁,却喜天资颖悟,聪敏过人,读书经国成诵,言辞答对如流。先生与太公说:“令孙和薛举,皆是非凡之器,异日必当大贵。”太公暗喜,将这薛举看待如至亲骨肉。

  不觉又是半月。忽一日薛举思念林住持,猛然啼哭起来,定要回去探望。张太公令一老仆送回城外庄上来。二人携手,迤逦行出城门,陡然阴云四合,骤雨倾盆,老仆抱了薛举。闪入凉亭避雨。亭侧有一玄武阁,阁前有一头陀,赤眼大鼻,黑脸兜颐,身披破袖,胸挂戒刀,耳坠金环,足穿草屦,盘膝坐于蒲团之上,手击木鱼,口里诵着番经。老仆问傍人道:“这师父在此打坐,布施些甚么?”一人答道:“这头陀是个番僧,来此月余了。不化米粮斋供、布帛金银,要化一位真施主。

  众人问他化甚么真施主,又笑而不答。疑他是痴颠的人,并无肯斋供他的。虽然数日不食,亦不胜饥,却也是一桩怪事。”

  二人正说间,那头陀诵经已毕,忽抬头见了薛举,猛然惊骇。

  熟视一回,欢喜道:“在这里了。”即收拾木鱼经袱,藏于抽中,立起身来,对天呆看。

  少顷云开雨散,现出一轮红日。老仆撩起衣服,将薛举背在肩上,赤着脚,乘湿而行。随后那头陀也出了亭子,跟着同走。行至萧侍中庄前,老仆觉走得力乏,放下薛举,街坡上坐了暂歇。那头陀忽然突至面前,对脸上吹了一口气,老仆仆倒地上,半晌方醒。开眼看不见了薛举,心下惊慌。四下叫唤寻觅,杳无踪迹,只得复进城来,见太公备言此事,举家惊愕。

  太公同老仆连夜出城,到庄上来见林澹然,告诉薛举被番僧摄去情由。苗知硕、沈性成、胡性定三人张惶痛哭垂泪。林澹然道:“不妨。这番僧既有如此手段,必是个法家,等闲不肯害人性命。明蚤俺亲自寻访,决有下落。”宽慰太公等安寝。

  次日黎明,林澹然一行人同到玄武阁中,询问消息。原来这阁内止有女尼师徒二人,师名碧霞,徒名自解。碧霞貌美多能,与邻僧私通,淫欲过度,双目失明,朝夕悲啼嗟怨。忽闻自解说:“阁前打坐头陀,生得奇异。”特设盛斋相待,头陀送药点眼,三日后两目复明,敬之如神。当下师徒二人,迎林澹然等入静室献茶,澹然细问头陀来历。碧霞道:“头陀在此月余,终日危坐诵经,数日不食亦不饥。医目如神,等闲不与人说话。不知何故,摄去小官?”林澹然道:“俺已谅这僧家,是一异人。但不知他在何处挂锡?”自解道:“昨傍晚时,我点佛前琉璃,听得阁外二人私语,说可到叶贵人香火院来。莫非是他的安歇处?”张太公道:“有一个叶贵人香火院,又叫着永龄庵,离此西南上十数里,地名半亩塘便是。但此院本来兴旺,近来出了妖怪,白昼迷人,因此僧众散了,屋宇僧房无人敢祝”林澹然道:“若如此说时,可以推寻这头陀毕竟是个妖怪无疑。快去,快去!”

  众人别了二尼回庄,令苗知硕、胡性定两个藏了短刀,到半亩塘打探。二人至院前,日已流西,但见四围墙垣坍塌,房屋歪斜,山门紧闭,十分寂寥。苗知硕对胡性定道:“你往前进,我从后人,里面相会,看果有人否。”苗知硕抄路到院后来,后门也是关上的。一带土墙甚高,却不甚坏损。苗知硕用出那旧时手段,跳入墙内一望,茅草过人。分开草莽而进,便是厨房。转过天井,将近方丈,忽见里边隐隐灯光,听得有人言语。苗知硕暗想,这样荒凉去处,何人敢在此藏身?悄悄捱近壁外张望,只见薛举和头陀两个,席地而坐,薛举居上,头陀侍侧。一个黑脸行童,手执酒壶,站在边傍。那头陀斟酒,双手高擎道:“主公请酒。”薛举推开不饮。头陀笑道:“主公宽怀,臣自锡兰山国泛海南来,寻觅真主,共图大业。十载不能际遇,岂料主公在于此地。今日君臣相会,莫大之喜。臣等行囊已备,明早随主公渡海去也。”薛举垂泪道:“我只要回庄去见林老爷,谁和你去渡海。”苗知硕见了暗喜,算计道:“不要冲破了他,且去与林住持商议,乘夜间来取人,迟必行矣。”轻轻溜出墙外,急至前门来。塘口被物一绊,过头跌了一交。爬起看时,却是胡性定横睡在地。苗知硕扶起问时,胡性定摇头道:“唬死我也,几乎与师兄不得相见。适才我从墙缺里踅入去,行至金刚殿侧,突然跳出一只锦毛大虎,扑将过来。我挤命急走,跃出墙外,幸那虎追至墙边便回去了。多分胆已惊破,手足酥软,故睡在这里等你。”苗知硕扶着同行,把所见之事,亦说一遍。二人急急回庄,见了林澹然,备说前事。林诸然道:“既如此,事不宜迟。”冷众人吃罢酒饭,留太公主仆二人管庄,点起十数个火把,带了枪棍刀杖弓箭。原来澹然初进庄时,已打下一条浑铁禅杖防身,当下一同取路往半亩塘来。到时五更已尽,林澹然手持铁杖,和胡性定守住前门。苗知硕、沈性成率领道人撞仆,围定后门。

  将次黎明,只听得门环响处,一个行童开出门来,见了林澹然,跌转身跑入去了。胡性定就欲赶入去,林澹然止住,不许进去。只见里面托地跳出一只锦毛大虎来,摆尾跑蹄,径扑林澹然。澹然倒拖铁杖,望后跳退数步,那虎却扑了一个空。

  复扬威大吼扑来,澹然侧身闪过,便双手直挺铁杖,向着虎口。

  那虎又掀起两爪一扑,澹然乘势举铁杖戳入虎口,借力一捺,那虎扑的便倒,胡性定举刀乱搠。近前细看,却是一只纸虎,二人大笑。林澹然持杖撩衣,大踏步踏入院门,高喊道:“何处妖僧,辄敢白昼摄人!快快送还,看佛面饶汝残生,不然杖下无情,死期顷刻。”一路喊将入去。只见殿内闪出一个番僧,生得十分勇猛,有《丑奴儿令》词为证:脸如锅底眉如剑,眼似铜铃,手似钢针,怪肉横铺处处筋。

  耳带金环头卷发,丑赛幽魂,猛赛天神,叱咤风雷顷刻生。

  那头陀奔出甬道上来,手舞两口戒刀,直取林澹然。澹然见他来得凶,不敢轻敌,将铁杖架定,退出门外空阔平坦处,方才交手。二僧斗上百余合,不分胜败。胡性定心惊,又不敢助战。忽闻人声喧嚷,苗知硕等将行童绑缚了,绕出前来。那头陀看见,万分恼怒,奋力恶战,又斗四五十合。头陀逞生平手段,将两把戒刀幌一幌,掷起半空,径从林澹然顶门上劈将下来,势名“二虎投崖”。林澹然见戒刀飞起,忙抢向前一步,斜挺禅杖,接着戒刀,咭叮当皆打落尘埃,势名“单龙搅海”。

  头陀见刀砍不中,急取流星锤飞掷过来,林澹然用杖隔开,滚将入去。头陀弃锤而走,澹然飞步赶上,头陀奔至半商塘口,踊身跳入塘中,倏然不见。随后胡性定等拾了戒刀,一同追来。

  澹然说:“头陀已跳入水中。”苗知硕道:“塘水甚浅,这厮决无去处。”便要下水去捉。澹然道:“这头陀休小觑了他。

  入水必然远遁,任彼自去。”且押了行童,回转永龄院来,问行童讨取薛举。行童道:“主公藏在方丈中笼子里。”众人齐入方丈,打开竹笼,果然薛举在内。薛举见了澹然,扯住衣袖啼哭。澹然垂泪,忙唤苗知硕抱了。林澹然将行童拷问头陀来历,行童供招道:“咱名马哈笃,师父麻囗刺,原系西番锡兰山国僧。因见国王无道,上下离心,国中皆欲推尊咱师父为主。

  师父自言福薄,难以承受,又说本国气数未绝,不可妄举,亲至中华,觅一有大福者,立为国王,以安百姓。游方数载,未得真名昨见薛主公,不胜欢喜,故请至院中,意欲渡海回国,共举大事。不知冲犯太师法驾,乞留草命。”澹然又问:“麻囗刺通何武艺,精何法术?”马哈笃道:“师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阴阳术学,无所不精。善能役鬼驱神,呼风唤雨,深明遁甲,平地能飞。戒刀两口,静夜常鸣,削铁如泥。又有连珠箭一枝,并不空发。游遍九州,未逢敌手。”澹然笑道:“今日俺是个敌手了。”令道人带了行童,同出院门,取路回庄。

  行有二里之路,猛听喊声如雷,大叫道:“还我行童来!

  “喊声未绝,只听得弓弦响。林澹然急抬头,箭已飞到,忙将禅杖拨去。未及回射,又复一箭来。正中眉心。澹然望后便倒,右手已将箭接祝麻囗刺见澹然跌倒,放心赶来,不提防林澹然暗扯弓弦,一箭射去,射中麻囗刺左耳,穿入金环。麻囗刺吃那一惊,带箭而走。林澹然不赶,一行人径从官道而行。约至十余里,前阻一条阔溪,过溪来,就是张家庄了。溪上有一根木桥。林澹然正要上桥,忽然阴风惨惨,黑气漫漫,迷了去路。耳中只听得神嚎鬼哭,大浪汹涌之声。众人心慌,林澹然大笑道:“众人勿惊,无事。”手仗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一霎时云开风息,依然日色光明。

  澹然率领众人过了木桥,回至庄前,远远见庄门大开,苗知硕抱着薛举,先入门里。转过竹屏,只见张太公和老仆,皆背剪绑了,吊在树枝上。张太公高声叫:“快来救我!”林澹然看了大恼,急向前解下太公,苗知硕将老仆放了。太公说:“适才庄外走入一个黑脸头陀来,把我二人吊在这里,那头陀抚掌大笑,见老师来了,将身一闪,不知何处去了。”澹然扶着太公道:“可恶这厮,若还拿住,也请他在树枝上一耍。”

  正说话间,禅堂里闪出头陀,手持利剑,喝道:“林和尚快来纳命!”澹然撇了太公,舞铁杖拦头打去,头陀杖宝剑砍来。

  二僧恶战良久,头陀剑法渐缓,被澹然一杖,破了剑法。头陀心慌,收住宝剑,踊身一跳,跃起屋檐,寂然不见。澹然令道人闭上庄门,将马哈笃带入后园关锁,同太公等进方丈酒饭。

  张太公道:“天下有这样怪人,若不是禅师法力浩大,怎么是了?”林澹然备将赌斗夺回薛举一事,与太公说知,太公甚喜。

  苗知硕道:“头陀虽然败去,必要复来缠扰,这番林爷施大法力,开除这厮便了。”太公道:“老朽看这番僧亦有神通,急切恐擒他不祝”林澹然笑道:“看此僧还能复来否,来则必入俺圈套矣。”大家商议一回。倏尔天色已晚,令苗知硕等陪侍太公禅房安寝,二道人停灯守护。林澹然带剑坐于佛堂之内,秉烛诵经。

  将及初更,只见一只紫燕,从窗眼中扑将入来。飞鸣数声,倏忽变成利剑二口。初长不过一尺,佛堂中旋舞,渐渐长至丈余。二刀冲击,铮铮有声,疾如飞电,闪烁生光,只在澹然跟前盘绕。澹然端坐不动,看看逼近身来,将次刺及咽喉,澹然大喝一声,二刀铿然坠地,化成两股青烟,飞空而散。澹然暗暗发笑。猛地里起一阵怪风,佛堂门无故自开,倏地一声响,见黑丛丛匾大一个蝙蝠,飞将入内。眼射金光,口吐黑气,展开两翅扑向前,要伤澹然。澹然暗念神咒,伸开右手二指,将烛焰剔将过去,落在蝙蝠身上,焰腾腾烧着毛羽,蝙蝠便回身飞出门外。林澹然仗剑追将出去,蝙蝠扑落天井中,现出原相,却是一领蓑衣,被火烧毁半幅。澹然复进佛堂,依旧禅椅上盘膝坐了,凝神静养。一时间禅椅咯咯地动将起来,似有人抬的一般。移下天井中,又移进佛堂内,往来数次,摇得澹然坐不安稳,几乎跌下。澹然由他自移,只不采他。忽然椅边立着一个死尸,披发赤身,面色丑恶,双眼反上,舌头吐出数寸,捱近澹然身边。澹然正欲拿他,被那死尸一把抱住,紧紧扣定不放。又且腐烂,臭气难当。此时澹然虽言不怕,也觉心内有几分悚惕。连忙默诵灵咒,喝声:“值日神将何在?”忽有两个黄巾力士,手持烧红铁炼来擒死尸,这死尸鬼叫一声,忽然不见。澹然分付道:“有劳二位神将,侍立吾侧,为俺护法。凡有邪魅来侵,即便擒拿,勿使近吾法座。”二力士应诺,立于两傍。澹然正欲安心跌坐,不觉连椅便倒。椅后忽有一大深坑,黑洞洞,气腾腾的,澹然连椅陷于坑内。亏了两个力士,将澹然提出黑坑,头脸都磕伤了。澹然大怒,命力士下坑捉怪。力士正欲下坑,倏然地裂复合,澹然也无如奈何。仗着剑念了一遍净法界真言,发付力士且去,力士领法旨去了。

  澹然凝神静养一会,早听四野鸡鸣,于是垂目低眉,返观内照。坐至天明,令道人汲水烹茶,邀太公等同坐禅堂内,谈说夜间变化之事,众皆惊惧。又闻庄外人声喊叫,澹然急出庄来,见几个邻舍,哭啼啼道:“侵早有一丑脸头陀,一面行过村口,口中喃喃的骂着林爷,猛可里将于一招,不知何处来了几只大虫,当路哮吼,我等不能行走,乞林爷救命。”林澹然道:“不妨。”走进沸堂,取纸画符十余张,密念真言,付与邻人:“将符去紧要路口贴了。人家门前并转弯处,俱把石灰画成大白圈子,自然无事。”邻人拜谢,依此而行,群虎果然不见。至今有虎处都画白圈,是这个传流故事。

  林澹然送众邻出庄,回转方丈,正要举着吃饭,忽闻臭气逼人,原来碗中饭粒,变成大蛆。澹然怒道:“叵耐这厮无状,被他吵恼一夜,俺不与他计论罢了,他反戏弄于俺。”正恼怒间,猛然一阵心疼,几乎晕倒。澹然定神正性,急诵驱邪梵语,方得疼定。忙开书筐,取出一个花纸做成的虾蟆,头上四足,俱画了一道符,将针钉于地上。大笑道:“俺本不欲与这厮相斗,奈何屡犯于俺,不得不报之耳。”于是赤胸裸身,仗剑作法,口中念念有词,将剑尖指着虾蟆,那纸虾蟆忽然自动。张太公、苗知硕一班人,正在那里看澹然行法,猛听得大喊救命,这头陀从屋脊上骨碌碌滚将下来,跌在天井中。头与四肢,如有绳索缚缚的一般,向上趋做一团,高声叫痛,恳求饶耍澹然正色道:“汝从何处盗来邪术,妄欲害人?白日拐骗,纸虎拦截,五谷变蛆,种种不善。俺与你素无仇隙,何忍盅毒相欺,无端降祸?若非俺正法自持,险些儿命遭毒手。尔且讲这幻术是何人传授?初入旁门,辄敢与俺赌斗。今已被困,有何解脱之术,任汝施展。”麻囗刺道:“咱家神通,俱系天心正法,乃护法韦驮尊者传授,遍游四海,未遇对头。今逢高手,破了咱法,命悬禅师之手,乞看禅门共教之情,大发慈悲,宽恩赦宥。”林澹然笑道:“这厮又来胡讲。那韦驮佛是释门护法显圣正教辟邪尊者,岂有传法于汝妖僧之理?这不是打诳语了?

  “麻囗刺道:“咱家西番并无诳语,禅师如不信时,可放咱礼请尊者即刻现身。”林澹然道:“汝果能请得尊者金身下降,即便与汝拜为兄弟。”张太公阻道:“老师不可轻信其言,彼是脱身之计。若放他时,又要作怪。”澹然道:“不妨,任彼腾那变化,出不得俺手里。”便拔起虾蟆之针,口中念了解咒,麻囗刺依然好了,立起身来,对澹然稽首,澹然答礼。麻囗刺整衣肃容,叩齿念咒,踏罡步斗,观想凝神。倏忽之间,数道金光从西而至,半空中彩云之上,现出韦驮尊者法像。有《西江月》为证:凤翅金盔耀日,连环锁甲飞光。手中铁杵利如钢,面似观音模样。

  脚下战靴抹绿,浑身绣带飘扬。佛前护法大神王,魔怪闻之胆丧。

  林澹然见了尊者金身。欣喜无限,率领太公等焚香顶礼,麻囗刺亦俯伏于地,齐声念佛。半晌后,渐渐彩云散去,韦驮不见。林澹然邀麻囗刺同入禅堂,对佛立誓,拜为兄弟。忙整素斋款待,放出行童同坐吃斋。二僧各诉衷曲,互相敬服。澹然又问:“永龄庵内,向有妖怪迷人,贤弟可曾见否?”麻囗刺道:“有一小怪,弟已除之。”张太公问:“是何怪物?”

  麻囗刺道:“咱初入庵,夜间打坐,忽听小徒马哈笃叫喊,急出瞧之,见一黄鼠,嘴尖耳大,其形若豕,遍体黄毛光亮,追逐小徒。幸小徒有些膂力,拿一条木棍,与他厮斗,被咱一剑斩之。小徒剥其皮,剔其骨,炙其五脏,烹其肉。其味似饴,其色如玉,饱食一月,便宜了哈笃。”众人抚掌大笑,方知是老鼠作怪。当晚留住麻囗刺庄内宿了。次蚤麻囗刺作别,林澹然捧出戒刀还了,劝化道:“俺等皈依三宝,但宜谨持道法,以作梯航,岂可恃此妄行,轻慢衣钵?况争王图霸,非俺僧家之事,一有差跌,难免轮回。贤弟速宜灰却雄心,涤除旧染,逍遥西土,无灭无生,也不枉出家人证果。”麻囗刺感悟,稽首道:“承禅师良言,敢不佩服。自此打破迷关,永不受恶缠矣。”林澹然送出庄门,麻囗刺师徒二人飘然去了。后来麻囗刺隐居西番山岛中修道,将法术武艺尽传与侠士徐洪客,扶助张仲坚里应外合,夺了扶余国,做了国主。数年之后,张仲坚复举大兵,助徐洪客杀入锡兰山国,逐出国王,自立为主。此是后事,别有传记不题。

  且说张太公主仆别了林澹然,入城去了。这近庄邻人,个个赞叹林澹然法力无边。自此远近传扬,名驰四海。有诗为证:大道从来不可贪,贪嗔正亦入邪关。

  慈悲却乃真威武,荡涤魔心上法船。

  林澹然自此无事。一日见天色晴和,春光明媚,备办了酒果素食,令道人提壶挈盒,和苗知硕带了薛举,一同出城北踏青游玩。但见士女往来,纷纷不绝。正是:香尘逐车马,美酒醉笙歌。

  有词为证:

  郊原春透,花压垂堤柳。满目繁华如旧,正是清明时候。

  轰轰宝马雕轮,纷纷翠袖红裙。一样寻芳拾翠,何妨僧俗同伦。

  三人闲玩,沿溪信步而行,同进一座花园内石凳上坐了。

  举目观看,端的好景致也。但见:

  新篁池阁,花雾楼台,几多曲径护幽栏,数处小桥通活水。

  假山高耸,下面有石洞玲珑;亭榭精奇,中列着翠屏宝玩。色铺锦绣,生香不断。树交花韵奏笙簧,乐意相关禽对语。转过了桃花径、杏花坞、梅花庄、李花弄,方走到雕檐斗角百花亭;穿过这牡丹台、芍药栏、蔷薇屏、茶囗架,才显出净几明窗千佛阁。双双白鹤长鸣,两两鸳鸯交颈。荷花池内,鱼翻玉尺戏清波;来凤轩前,鹦吐人言称佛号。烂柯岭囗囗寂静,春宴堂金碧交辉。阴阴古木欲参天,灼灼娇花齐向日。果然在在堪歌舞,正是人人可举觞。

  林澹然等三人坐于石凳之上,门首忽见一人,头戴逍遥巾,身穿豸补鹤氅,随着十余个家憧,牵着一匹白马,吆吆喝喝,走入花园里来。众人见了,尽皆回避。林澹然心里已省得是个旧相识了,只是不动身,看他怎的。正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知这人是老林甚么相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梁武帝愎谏纳降

  虞天敏感妻死节

  诗曰:

  忠言逆耳拂君机,暗里藏奸国祥移。

  纳土降书初上献,渔阳鼙鼓即相欺。

  旌旗蔽野飞禽绝,杀气横空烟树迷。

  抗守孤城弓矢竭,虞公大节感贤妻。

  话说林澹然北郊游玩,偶于花园内遇一故人,对苗知硕道:“这人来得跷蹊,俺们偏坐着不动,看他如何施展。”知硕道:“弟子也看这人不得。”林澹然故意眼观他处,只不动身。

  那汉走近石凳边,见林澹然等三人端坐不动,发怒道:“官长至此,谁不回避?汝两个腌?N秃驴,恁般大胆,兀自坐着不动。

  “林澹然道:“你这官人,好生多事,俺们出家人云游至此花园一乐,与汝有何干涉,要回避你?甚不知趣。”那汉愈恼,喝家憧:“打这秃厮。你还敢光着一双贼眼看我,决是不良之辈,挖出他这一双眼珠。”家憧正要动手,林澹然笑道:“且住,有话讲。俺出家人遨游四海,那一个英雄豪杰、贵戚朝绅,不钦敬俺来?谁似你这厮油嘴花子,反来呼喝人。”那汉大怒,喝教跟随人:“与我痛打这秃贼一顿,锁了去。”家憧向前来打,被林澹然双手架祝一个赶入来的,澹然飞起右脚踢中肩窝,倒在地上。又一个撞近身来,澹然将左手一点,翻触斗又跌倒了,其余人役不敢向前。那汉亲自动手,伸拳攘臂,赶近前来,提拳便打。苗知硕见了,正要放对,林澹然呵呵大笑道:“侯大哥不须如此。你记得当初在太原高丞相府中相聚时么?”

  那汉听了,即忙住手,将林澹然仔细再看,拍手道:“足下莫非是林参爷么?”林澹然道:“小僧便是,大哥久违颜范了。”

  那汉不是别人,乃高欢部下一员大将,姓侯名景。自幼习文,屡因不第,弃文就武,投于高欢麾下为谋士,最是贪婪凶暴,诡谲多谋。习学得一身好武艺,屡立功勋,高欢用他为帐前管粮大使、奋威将军。因思林澹然英勇出众,每每虚心交结。

  林澹然见侯景心术不端,惟是面交而已。侯景自从林澹然避难离魏之后,用钱贿赂朝中臣宰,不数年升为尚书左仆射、南道行台总督大将军,与高欢品职上差一级,甚有权势。以前高欢在朝时,侯景畏其材智,不敢妄行。当时高欢已死,无人制御,纵意横行,位兼将相,势倾朝野。高澄袭父之职,名行素亏,又且短于材略,欺侯景是他父亲部下出身,屡屡侮慢侯景。侯景又恃官高爵大,不以高澄为意,因此有隙,两下结怨,不愿同朝。侯景贿嘱近臣蒋旌在魏主面前赞襄,奉旨差往河南镇守,掌握兵权,以观内变。当日便道赴任,却遇清明令节,乃稳住人马,独与家憧辈郊外寻春取乐,偶至花园,遇着林澹然。此时候景炎炎之势,把谁人放在心上?况酒后糊涂,林澹然又做了僧家,将言语激恼着他,怎生认得?因澹然说出旧交,方省得是林时茂,不胜之喜,笑道:“林大哥许久不会,竟不相认了。别后心常感念,今得相会,实出偶然。向闻大哥云游梁国,何幸又得在此?”林澹然道:“一言难尽,从容细诉衷曲。久仰足下执掌兵权,名重东魏,今日为何闲暇,到此游玩?”侯景道:“小弟之事,亦容细剖。大哥如今宝刹在于何处?”林澹然道:“贫僧不居寺院,亦非庵庙,暂栖止在本县城南张太公庄上。因见景物撩人,故往郊外踏青遣兴,幸会吾兄。”侯景道:“既然大哥寓处不远,小弟毕竟要到贵庄奉谒。”林澹然不好推辞,答道:“尊驾枉顾,蓬荜生辉。”二人携手而行,同到庄上来。后面知硕、佛儿家憧等众,牵马随入庄里。

  林澹然侯景重复叙礼,办斋款待。侯景问及林澹然到梁朝出家事,林澹然将妙相寺为副住持,因钟守净贪淫忤谏,反生谗害,逃难至张太公庄上情由,细说一遍。侯景叹息不已。林澹然问道:“目今高丞相辞世,公子高澄比乃尊德政何如?”

  侯景摇头道:“大哥不要提起高澄那厮,说起来令人切齿。他那已往的奸淫恶迹,大哥尽知,自从高丞相捐馆之后,无人拘束,纵意妄行,把父亲向日赶逐去的无赖棍徒,依旧招集部下,放僻邪侈,无所不为。有一个奸险膳奴,姓兰名京,原是衡州刺史兰起之子,高澄待为心腹,生杀于夺之权,皆出其手。其弟高洋,屡屡劝谏不听。目今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其意要篡魏以图大业,只畏小弟一人,不敢轻发。况兼宰辅、台谏,各为身谋,朝廷大事,悉委高澄。见弟掌兵,心怀妒忌,暗暗劝主上削去小弟兵权。小弟谅来终须有祸,故此暗用贿赂,谋差出外,镇守河南,离却此人,以图后举。高澄这厮,度量浅狭,我虽出镇外延,料他不久必然生情害我。小弟渴欲请教,不知大哥踪迹何在。今日偶尔相逢,实乃天赐其便。今者梁武帝朝政何如?臣宰才能比东魏何如?”林澹然道:“梁、魏之政,兄弟也。当时武帝初登大宝,励精图治,恩威兼著。朝中文武,各展其材,甚有可观。自天监已来,皈依释教,长斋断荤,布衣蔬食,刑法太宽。文臣武将,俱从佛教。小人日亲,君子日远,四方变故渐生,据险为乱者,难以屈指。况兼岁歉国虚,民不聊生,梁国不日为他人所有矣。”

  侯景听了,拍手大笑不止。林澹然心里暗想:“梁朝无道,此人鼓掌而笑,决非好意。”就问道:“足下闻武帝政乱而喜何也?”侯景四顾无人,低言道:“小弟有一桩大事,存心久矣,因无机会,不敢妄行。今闻大哥谈及梁主酷信佛教,变乱日生,谅此事只在反掌间,故不觉喜形于色。弟之出镇河南,本欲据地叛东魏以归梁国,只虑武帝拒而不纳,故一向犹豫。

  今闻梁主可以蒙蔽,正合我进身之机会。我魏主宠用高澄,不日必有内祸。小弟别兄而去,即差使献土降梁,以图大事。事成之后,发兵灭魏,剿除高澄,然后迎请大哥同享富贵,岂不美哉!”林澹然道:“足下此计虽妙,只是背主降仇,非大丈夫之所为也。既与高澄不和,不若弃职归山,守田园之乐,恰养天年,清名垂于不朽。何必驱驰名利之场,以为不忠不孝之人也?”侯景道:“大哥不知,当今之世,顾不得名节,说不起忠孝。桓温道得好:‘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若是胶柱鼓瑟,眼见得家破身亡。”林澹然暗想,这人平素奸巧,劝之无益,就随口道:“足下才猷素著,德誉日隆,况能驾驭群雄,保安黎庶,何虑大事不就?但俺与兄间别多年,今幸一会,只且开怀畅饮,重聚旧情,不可言及世务,以混高兴。”侯景笑道:“大哥见教甚妙。且尽今宵之乐,另日求教。

  “二人说罢,称觥举爵,吃得酩酊,当夜就留侯景在庄宿了。

  次日侯景吃了早膳,辞别林澹然之任,早已车马骈集。澹然送出应外,侯景附耳道:“小弟昨晚所言之事,只可你知我知,切莫轻泄于外。”林澹然点头道:“不必叮嘱,后会有期,再得请教。”二人分袂而别。

  侯景跨上雕鞍,带领人众,往河南莅任,整理军务,抚巡地方。甫及数月,忽探马飞报朝廷有旨到来,天使已临驿馆,侯景忙排香案迎接。大使开读圣旨,侯景听读到“念卿汗马之功,更兼才堪鼎鼎,岂可出镇边隅?旨意到日,驰驿回京,同理朝政大事”,心下已知是高澄之计,暗想:“我未莅任之先,预料有此宣召,今果然矣。”谢恩毕,整备筵席,管待天使。

  饮宴之间,侯景问道:“皇上差下官出镇河南,南及数月,为何又宣下官回朝?这是大臣荐举,还是皇上圣意?”天使道:“是高丞相推举老大人回朝,同理国政,故特旨而来。老大人急整行鞭,趋朝面圣。”侯景道:“边关要害,不比寻常去处。

  军粮未散,且无镇抚代职之臣。待下官调停了此两桩,即便回京。”天使道:“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老大人就行才是。”

  侯景高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里是边关紧要去处,不时敌人侵扰,若委托不得其人,必误朝廷大事,岂可造次去得?天使先回,下官在各衙门考选有才能者权掌本镇,即便趋朝。”使臣不敢再言,告辞去了。

  侯景心下不安,请心腹谋士丁和商议。这丁和是一个辩士,极有胆量,亦通武艺,在侯景帐下为参谋官。向前见了道:“主公唤小官,有何使令?”侯景道:“我有一件大事不决,和汝商议。目今朝廷重用高澄,遣我出镇边地,未经数月,仍复召回。此是高澄那厮定计害我了。若口京,有凶无吉;若不回,又逆了君命。这事何以区处?”丁和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既是高爷要害主公,不如先下手为强。明日即矫诏,称说高澄有篡位之心,发本省军马杀奔京城,先除高澄,后灭魏帝。主公身登大宝,小官执掌兵权,谁敢抗拒?岂非一举两得之计?”侯景道:“举兵图业,亦是一计。但魏朝人物还多,兵粮尚广,只恐拥一镇之兵,以敌通国之众,犹如以卵击石,岂能万全?此计不妙,再寻万全之计方好。”丁和道:“主公之言甚当,小官另有一计。除非是据守本境,遣一辩士到梁国献土纳降,梁武帝决然重用主公。那时从容定计,待时而举,有何不可?”侯景大笑道:“参谋此计,甚合吾机。事不宜迟,明日即烦卿赍降表舆图,往梁朝纳降,以避此祸。”次早写下降书,收拾金珠宝贝并地图,交与丁和,取路到梁国来。把关将认得是侯总督部下将官丁和,不敢拦阻。过了关隘,梁国守关将问了来历,亦不阻挡。一路无话,直至京师。

  丁和一路打听得武帝宠用的心腹大臣,却是大司农朱异、司空张绾,二人当权,朝廷听信。丁和藏了金珠等物,先闯入朱异府里来见朱异。朱异问其来意,丁和道:“敝主是东魏总督大将军候景。久仰老大人盛德,欲见无由。今因与本国高澄不睦,特差小官献上河南十三州地境,归降大国。犹虑圣主不容,先差小官,恳乞老大人鼎赞,玉成其事,必效犬马之报。

  无甚孝顺,有些须薄礼献上,望乞笑纳。”即奉上金珠礼物。

  朱异见了大喜道:“你主将既有美意归顺大梁,此是背暗投明,知机之士。明日早朝,待我先奏圣上,引你朝见。”丁和叩头而退。又将了金珠到张绾府中来,同前一般献了,说侯景纳降一事。张绾也大喜收了,发付丁和,早朝伺候。

  丁和次日五更,赍了金珠宝物、降表、地理图,到阁子门外等候。朱异。张绾会见,先议定了。少顷武帝临朝,众文武朝见已毕,朱异执简当胸,俯伏金阶,启奏道:“东魏镇守河南尚书左仆射、南道行台总督大将军候景,差使臣一员,献土投降,未得圣旨,不敢擅便。以臣愚意,邻国之臣,纳土来归,乃我朝一统之机也。伏乞圣鉴。”武帝令宣和入朝,至殿前山呼舞蹈,俯伏阶下。武帝道:“卿是何官?侯总督何故叛魏来降?未审真伪,难以准信。”丁和奏道:“臣姓丁名和,职居侯总督部下参谋。主将因见魏主昏蔽,听信丞相高澄谗言,屡屡杀戮大臣,主将虑祸及身,故有此举。窃计良臣择主而事。

  方今大梁皇帝圣武仁慈,德过尧舜,不归何待?专遣微臣,敬献河南十三州地上,以为进身之阶,伏乞圣仁容纳。”武帝道:“卿且暂退,待朕商议。”丁和谢恩而出。

  武帝与众臣道:“今东魏侯景献土来降,朕意得景,则塞北可清,窘宇可平,此机会亦为难再。卿等以为何如?”尚书左仆射谢举出班奏道:“近岁以来,与魏连和,兵甲不兴,边境无事。若纳叛臣,又生衅端,非国家所宜也。”言未毕,大司农朱异上前奏道:“皇上圣明御宇,南北归心,今若拒而不纳,后来贤路闭塞,裹足不入梁矣。今天下无不宾服,止有东魏跋扈不臣。彼国材兼文武者,惟有高欢、侯景二人。幸高欢已死,侯景来降,魏国虚无人矣。得景则彼国虚实我尽知之,乘隙加兵,东魏之地,反掌可得,此正一统天下的大机括,岂可不纳侯景之降?”司徒萧介连声道:“不可,不可。”武帝道:“卿主意若何?”萧介奏道:“臣素闻侯景为人,不忠不孝,奸佞谗诌。虽有微才,受高欢大恩而致重位;高欢初丧,坟土未干,即怀叛心。假镇关西,宇文泰不容,故复投身于我。

  此等奸佞之徒,不可使之人国,收用必生后患。”武帝道:“也见得是。”正欲听信,不受降表,又见左班中一员大臣踊跃而出,众人视之,却是司空张绾,近前奏道:“圣主驭世,惟以收揽人材为先。久闻侯景才优学富,智勇足备。东魏如重用之,非我国家之利也,边境岂得安宁?今幸彼君臣不和,上下猜忌,侯景来降,天假其便,此是至难得之机会。古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能臣输赤来归,天下可指日一统。若不收其降表,不受其土地,彼必转而投献于他国。土地非我有,能臣为彼用,生起衅端,我国焉得太平?失算甚矣。陛下受其降表,任之大爵,景必尽心竭力,以报陛下。臣断以纳降为是。”武帝道:“朱卿与张卿之言,其理最胜。若不纳其降,是闭贤路也。”当下命收了降表、舆图,御笔亲书圣旨,封侯景为大将军,爵河南王。又赐锦袍玉带。宣丁和进朝,发付回河南,约日来降。丁和叩头谢恩出朝,拜谢司空张缩、大司农朱异,赍了圣旨钦赐袍带,取路回到河南。进府参见侯景,先将见朱异、张绾之事说知:“武帝欲待不受降表,甚亏朱、张二人竭力赞襄,武帝方允,封主公为河南王。”细说一遍,即将锦袍玉带呈上。侯景大喜。戴了金冠,穿了锦袍,紧了玉带,拜谢天地祖先,升丁和为左军耀威将军。河南十三州地界,俱差心腹将士把守,不服魏朝统辖。

  话分两头。却说高澄要害侯景,屡次在魏主驾前谗言:侯景拥重兵在外,必有歹意,速取回朝诛戮,以除大患。故魏主颁诏,召回京师。此时使臣已回,说侯景要给散军粮,择官交代,方得回朝。高澄心下疑惑,差人打听消息,不数日,边郡官表章雪片也似到来,奏陈侯景据河南十三州叛魏归粱,乞圣上早发兵擒剿。次后打听的将士俱还,说侯景果实归梁,早晚必兴军马犯境。高澄心下惊惶,忙集众文武同会都堂,商议此事。众官齐道:“既是侯景反叛,宜奏过主上,作急调遣人马,征讨叛逆,此为上计。”高澄道:“发兵讨叛,固不必说,但众将之中,无侯景敌手。况连年饥馑,军粮不足,何以处之?

  “使军司社粥离座道:“吾有一计,管教东魏有泰山之安。不必兴兵发马,只消一纸书到梁,使梁主与侯景自生猜忌,边境无足虑矣。”高澄道:“先生有何妙计,离间梁国?”杜粥道:“东魏西梁,两相侵扰,因此结仇。近十余年,梁武帝皈依佛教,以清净慈悲为本,不乐征伐,故久不动刀兵,两国无事。

  丞相莫若一面发兵,侵他边境,一面遣人致檄于梁,以求通好。

  武帝若肯仍旧议和,则落我圈套中矣。”高澄道:“两国相和,莫非武帝便不受侯景之降了么?”杜粥笑道:“非也。丞相明烛天下,些须诡计,怎么不知?侯景那逆贼,包藏祸心据守河南,意欲自图大业,非真心降梁也。若武帝与我国连和,景意不安,必生变乱。彼时梁国与侯景自相攻杀,我这里高枕而卧,坐观成败,以逸待劳,有何虑哉?”高澄道:“先生高见甚明。

  “当下奏过魏帝,一面资诏,命边塞统兵官发军攻梁;次后修书,差护军都尉郑梓臣往梁国来。

  再说武帝当日临朝,枢密院司农卿傅岐奏道:“目今东魏发数万之众,侵犯边界,攻打城池甚急。文书申呈本院,伏乞圣旨。”武帝道:“既魏国有兵犯境,卿等檄本处官员谨守城池。若军马缺少,钱粮不敷,卿等斟酌调停,亦须添军增饷,何必奏请。”傅岐领旨,正欲退朝,只见近臣奏东魏丞相高澄,差官赍檄,午门外伺候。武帝即传旨宣魏使进朝。郑样臣到金銮殿山呼舞蹈已毕,将高澄檄文献上。近臣接了,展开御案之上。武帝看檄云:侯景自生猜忌,远托关陇,凭依为奸,献土伪降,狼子野心,终成难养。今陛下乃授之以边缺,假之以兵权,未有不忠于魏而尽忠于梁者也。时堪乘便,则必自据淮南,亦钦称帝。

  但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若梁、魏修和,使景无隙可乘,诚为两利之术。愿陛下察之。故檄。

  武帝看罢,对众臣道:“适才傅司农奏说魏兵犯境,今高丞相复有檄来,以求和好,或战或和,卿等以为何如?”傅岐道:“高澄起兵,侵我疆土,军强马壮,兵未交而奉撤求和,必是离间之计。因陛下重任侯景,侯景必竭力以辅我朝,故发书连和,欲使侯景怀疑,必生祸乱。若许通好,正中其机。陛下斩其来使,传檄侯景,令谨守边城,何虑高澄人寇。”武帝道:“卿言甚善。”喝军士簇下郑梓臣,斩首报来。武士正欲动手,朱异忙止住道:“不可。”便奏道:“臣闻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今高澄虽然侵边,未曾损我一民寸土,又奉书求和,是以礼来讲信修睦。我堂堂大国,反不能容物,使陛下失礼于小邦,召天下人非议,是何道理?自古静寇息民,和好为上,何必靡费钱粮,惊扰百姓,以兴兵结怨哉?况兵家胜负难期,搅有挫失,反伤中国气象。依臣愚见,连和者,久安常治之策也。伏乞圣鉴。”武帝踌躇了半晌道:“卿言有理,岂有大国而反失礼于小邦?和之是也。”遂不听傅岐之言,教光禄寺办宴相待。修下国书,发付郑梓臣回魏,于是两下罢兵息战不题。

  却说侯景自从降梁之后,心下不安,不住使人打探梁、魏两国消息。当下有人报说东魏发兵十万,攻打边城紧急。侯景正欲调兵出关拒敌,不数日,又见探子报说,高澄有檄文连和中国,梁主已许和好,魏国回军,两边罢战。侯景心中惊疑,忙请丁和商议道:“我当初叛魏降梁,只指望梁主东征,我好于中取事,不期高澄那厮移檄连和中国,武帝许诺,两国和好,梁主必然生疑,不重用我了。傥夺我兵权,削我爵禄,那时进退两难,岂不坐受其毙?请君计议,何以处之?”丁和笑道:“主公熟谙韬略,区区小事,何足为虑。当今之时,主公掌握兵权,拥数十万之众,扶魏则魏捷,助梁则梁胜,如韩信在齐之时,成败之机,系此一举。武帝重释轻儒,贤人隐遁;承平日久,武备荒疏。主公乘此兵精粮足,武士乐用,猝起大军,直捣建康,迅雷不及掩耳,势如破竹,攻破京城,夺其大位。

  那时再除东魏,一统天下,乃帝王之业也。若迟延不决,梁、魏同心,或左右夹攻,则我进退无路,岂不束手待死!”侯景大笑道:“先生陈说利害,使我顿开茅塞。事不宜迟,就此点兵前进。只有一件,前叛东魏,今又反梁,名分不正,难以服人。怎地设一个名号才好?”丁和道:“目今临贺王正德,贪婪犯法,得罪于朝廷,武帝屡屡责罪,因此临贺王愤恨,阴养死士,蓄积粮草,专待内变。主公何不修书一封,奉之为主,诱他同起军马,共伐武帝。事成之后,缓缓图之。这是临贺王为乱首,罪不在我,何虑人心不服,大事不成?”侯景大喜。

  慌忙写下云笺,差丁和星夜去见临贺王正德,分付如此如此。

  丁和领了言语,辞别侯景而行。不则一日,已到京师,日间不敢进见,捱至夜间,叩门请见。管门官道:“黑夜之间,大王饮宴,有事明早来罢。”丁和道:“有机密重事,要见大王。烦乞通报。”管门官见说是报机密事的,只得通报。临贺王即教丁和进密室里相见。丁和参拜已毕,将侯景书双手奉上。

  正德拆开细看,书云:

  臣河南王侯景,敬启殿下:今天子年迈政荒,所为颠倒。

  大王属居储贰,仁政远乳四方景仰,执掌权衡,声名赫奕。反被一二奸臣所谮,重遭废黜,人心共愤,四海称冤。大王何不乘此天与人归之时,奋勇除奸,早正大宝,以副亿兆之望。景虽不才,愿效一臂之力,若有驱役,万死不辞。诚千载一时之机会也,臣景执鞭以待。

  正德看罢,未能决断,差内臣连夜召长史华一经议事。华一经承召来见正德,礼毕,临贺王访华一经至后殿,将侯景之书,与之观看。一经观毕,临贺王道:“此事还是如何?”华一经道:“殿下尊意若何?”正德道:“孤屡被朝廷叱辱,此恨未消,患无羽翼,暂且隐忍。今得侯景相助,正孤扬眉吐气之时,如何不允所请?”华一经道:“殿下尊意,虽然如此,自臣观之,乃是侯景诱殿下之术耳。”正德道:“何以见之?

  “华一经道:“侯景叛魏归梁,非其本意,正欲使梁、魏交兵,就中取事。不意魏与我国连和,侯景大失所望。事梁不屑,归魏不能,手握兵权,焉肯俯首听命于人之下?意欲大举,又恐人心不服,故借大王之名,以自行其志。殿下不可为侯景所愚。

  “临贺王道:“孤与侯景,素未相识,彼焉知孤心中之事,敢来愚惑?今孤正欲借侯景兵力,雪我心中之忿,长史不必多疑。

  “华一经见正德之意已决,不敢再谏,唯唯而退。正德不听长史之言,出殿对丁和道:“孤有此心久矣,亲无隙可乘。今得侯将军相助,深遂孤愿。多拜上你主,早晚发兵,孤当内应。

  机事在速,不可迟误。”教内库官赏丁和银五十两,彩缎四匹,发付回去。

  丁和领赏,拜辞临贺王,径回河南。见了侯景,将上项事备说一遍。又道:“临贺王专等主公早晚起军,彼为内应。”

  侯景遂调选人马,择日起军。马步军兵共三万七千,战将五十员,用丁和、马之俊二将为左右羽翼,浩浩荡荡,杀奔建康城来。是时承平日久,民不习战,闻得侯景起兵寿阳,军马骤至,远近惊惶。一路守城官将,望风而逃。侯景兵不血刃,夺了二十余处城池。当日丁和率领军马,杀到睢阳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城上四围,遍插旌旗。丁和回马,至中军报说:“睢阳城有人把守,难以前进。”侯景大怒,号令众军,用力攻城。金鼓喧天,喊声大振。

  却说本郡刺史姓虞,双名天敏,举孝廉出身,为人廉能清正。已知侯景作反,杀进关来,一面急申朝廷,请兵教应,一面调拨军兵,把守城池。当日闻得侯景军到,分付军士四门谨守,自上城楼观看。只见侯景骑着黄骠马,穿绣锦战袍,金盔金甲,耀日光明。领一班部将,在南门下耀武扬威攻打。其余将士,分攻四门,团团围祝真个是杀气连天,旌旗蔽日。虞天敏见兵威甚锐,心下忧道:“我这城池,是紧要地方,若被他得了,到京都如破竹之势。欲要出战,兵微将募,力弱难支;待要固守,奈何钱粮缺少,米谷不敷,又恐坚守不祝”心里烦恼不决,只得回衙,和夫人史氏计议。夫人道:“相公主意,还是如何?”虞天敏道:“拒敌不能。守城无力,不如弃城而走,再做区处。”夫人大怒道:“相公素读圣贤之书,不知忠孝之道?朝廷大俸大禄,除你为一郡刺史,身享富贵,荫子荣妻。今一朝贼至,即欲弃城而走,岂大丈夫之所为也!妾不忍见君为不忠不孝之人,请先死以报国恩。”虞天敏所夫人所说,满面羞惭,谢道:“承夫人指教,下官岂敢背国忘君?无奈孤城难守,食君之禄,自当死君之事。”史氏道:“相公此言,才是为臣之道。城中粮食尚可支半月,朝廷若知侯贼作乱,早晚必发救军。君当尽力守城,激励军民,或者可以保全,不可知也。”

  虞天敏大喜,亲自巡城。督军守护。城外军士临城攻打者,皆被擂木炮石打伤,因此不敢逼近,远远固定,放炮呐喊不息。

  虞天敏昼夜不得寝息,严督守城。侯景见数日攻城不下,遣一辩士进城来说虞刺史投降,大封官职。虞天敏大怒,将辩士斩首,掷下城来。侯景见了大恼,号令将士奋力昼夜攻城。务要打破。虞天敏多方守护,一连又困了十余日。城里粮米已尽,百姓啼哭,忍饿守城,心坚不变。

  虞天敏只指望救军到来,终日悬悬而望,那里见有一个军卒。原来表章到枢密院,都被朱异、张绾藏下,并不奏闻,因此无人救应。虞天敏见势已危迫,百姓惶惶,尽皆饿倒,城池将陷,对夫人恸哭道:“贼势甚大,城内绝粮,军民饿困,城必破矣。下官早寻自尽,岂可受辱于狂贼之手?奈何累及夫人,怎生是好?”夫人道:“相公差矣,此时正是你我死节之秋。

  尽忠报国,成万代之美名,有何虑哉!”夫妇两个抱头大哭一场,双双悬梁而死。李府跟随人役,半日不见刺史出来料理,都到内衙看问。只见家撞丫环等哭做一处,说老爷夫人同缢而死。见者无不垂泪。外面军士并百姓,闻本官和夫人已死,都弃枪撇剑,各顾性命,城内一时鼎沸。城外将士见城里哭声震天,已知有变,三军一齐奋勇,攻破城门,杀入城来。杀入如切腐草,放火焚烧,掳劫睢阳一空。军威大振,遂杀奔丹阳郡来。前有横江阻截去路,虽有舟船,俱小不能渡江。侯景着人从旱路抄过丹阳,见临贺王正德,说无大船,难以过江。正德即发大船百余艘,诈称载获渡江,来接侯景。侯景大喜,即时渡江,至采石歇马。次日率领三军,摇旗呐喊,杀奔丹阳,将城四面围祝却说城内公卿士庶见侯景兵至,个个惊骇,人人惶惑。临贺王正德于晚间写密书一封,扎在箭上,射下城来。军士拾得,献与侯景。书上说:明日午时,可领军攻打东南二门,自有内应。次日平明,侯景号令众将:“午时三刻,一齐并力攻打东南二门。先上城者为头功;退后者斩!”平明呐喊攻打,看看午时将到,只听得城里一片声喊,东南二门大开。侯景策马先入,随后诸将,一齐进城。满城士女军民,乱窜逃亡之声,山摇地动。嚣扰之间,恰好到张侯桥边,远远见桥左三五百军士,簇拥一员大将,坐在马上。两边排列牙将,俱全身披挂,刀剑森森,甚是严整。侯景纵马向前迎敌,那边牙将高声问道:“来将莫非是侯总督么?”侯景答道:“孤亲身在此,前面大将是谁?”牙将道:“三殿下临贺王是也。既是侯将军,何不下马?”侯景听得是临贺王正德,慌忙跳下马来,上前相见。临贺王迎入府里,朝见已毕,一面出榜安民,诸军不许妄杀,禁止掳掠,谨守城门。号令一出,安堵如故。一面摆列筵宴,款待侯景。当下临贺王坐了上席,侯景侧坐。

  二人酒至数巡,临贺王道:“孤才菲德薄,屡被主上之辱,久欲雪此冤忿,奈无羽翼。今得候将军大材辅佐,是天以将军赐孤也。今日之事,富贵共之。但主上军马尚多,钱粮广大,孤与卿军不满数万,将不过数十人,只虑大事难成,反招类犬之诮。贤卿有何高见?”侯景笑道:“臣在东魏,闻殿下尊名,如雷灌耳,故不避斧钺,冒死来归,以辅真主。殿下今出此言,何太懦也。臣从寿阳起兵至此,兵不血刃,先声到处,望风而降。所谓兵家胜败,在主帅之谋略,不在士卒之多寡。此处至台城不过咫尺,取天下只在旦夕。殿下早正大位,移诏各处,历数武帝昏聩,以致天下大乱之罪,伐暴吊民,奠安四方。臣等分兵守住险要,不顺者夷其三族。则反掌之间,天下定矣。

  “临贺王大喜道:“孤之大事,全仗卿运筹决策,断不负卿。

  “二人尽欢而散。

  次日即改造皇殿,大赏三军。诸事完备,临贺王就于丹阳城即皇帝位,建号龙平元年,众臣朝贺。封侯景为太宰寿阳王,总督中外诸军事。丁和为枢密院右仆射,王朝为左司农,其余文武官僚,各各开用。下诏旌表死节忠臣虞天敏夫妇,命建祠立祀,春秋二祭。诸事已毕,侯景奏道:“陛下已登大宝,梁主虽然年老无用,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须及早攻破台城,除却外患,方保万年天位,贵富无疆。倘再迟延,各镇勤王兵至,岂能无虑?伏乞圣鉴。”正德道:“卿言最当。有烦卿率领三军前去,朕为后应,务要万全必胜。”君臣二人商议已定,随即起兵前进,一路杀奔建康。军势浩大,无人敢当,将城围困。

  却说梁武帝改元太清三年,寿已八十六岁。此时谢举等一班老臣,俱已挂冠致仕去了,朝廷政务,尽委朱异、张绾,自惟终日念佛修行,持斋吃蔬而已。当初在妙相寺讲经说法,自从被薛志义烧毁,复在同泰寺谈经念佛。时值正月中旬,武帝在同泰寺和道众拜忏诵经,只听得隐隐金鼓之声。问近臣何处喧声不绝,近臣道:“万岁不问,臣不敢奏。一向闻得侯景作反,与临贺王正德同谋。临贺王已僭称帝号,这金鼓之声,想必是侯景军马来也。”武帝怒道:“何得妄言!若侯景为乱,如何镇守官员无一通表章奏来?”近臣道:“自从东魏高丞相差使移檄,与陛下连和之后,侯景就作乱起兵。河南至京都一带地方,告急表章雪片也似到枢密院来,请发救兵,急如风火。张司空、朱仆射二人,只是隐匿不问,瞒昧陛下,以至如此。陛下急宜差官探听消息。”武帝道:“焉有此事?朕待侯景不薄,岂敢造反?况来异、张缩,朕之社稷臣,焉肯为欺君罔上之事?”

  正不信之间,又听得方丈外人声喧闹,原来是司农卿傅岐见侯景围城,飞马到寺,撞入方丈里来,俯伏地下,连称:“祸事!祸事!”武帝大惊道:“有甚祸事?卿且平身说来。”

  傅岐道:“日前臣曾谏陛下,东魏求和,是反间之计,陛下不听,以至侯景逆贼作反。自河南起兵杀至丹阳,势如破竹,无人阻挡。各镇请救表章,皆被朱、张二仆射隐匿不闻。臣虽闻得消息,恐皇上不信,未敢妄奏。今侯景辅临贺王正德登了帝位,僭号龙平,军马不知其数,喊声震天,已将京城围得铁桶,早晚城已将陷,陛下还在此念佛看经,如何是好!”说罢大哭。

  武帝道:“事已至此,哭之何益?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忙上銮舆,与傅岐等还朝升殿,召文武百官商议战守之策。

  众官齐集殿庭,武帝宣朱异、张绾,当面叱道:“向日侯景归降,是汝二人劝朕收纳,后来东魏高澄求和通好,又是汝二人力主连和,以致侯景逆贼,心疑作乱。各处告急文书申院,二人又藏匿不闻。今日贼军围城,破在旦夕,你二人有何退敌之策,速宜裁处。不然不必见朕矣。”张绾、朱异二人,满面羞惭,顿首伏罪,半晌不敢回言。傅岐道:“朱仆射、张司空瞒蔽圣聪,招引叛贼,本宜问罪。但今贼寇临城,势若泰山,且理战守之策。退贼之后,再行区处。”武帝怒气不息,叱退二人。宣傅岐近御座前道:“今日之事,全仗贤卿筹画,救朕危急。”傅岐俯伏道:“臣才浅识薄,惟恐独力难支。伏乞陛下速选大将,统领羽林军士,背城一战,以决兴亡,岂可束手受困。”武帝道:“朕闻兵戈之声。心胆皆碎,方寸乱矣,不能主持。择军选将,任卿为之,生死存亡,决于天命。”说罢,两眼垂泪,口中念阿弥陀佛不辏众臣怏怏而散。傅岐辞了武帝出朝,径到教场中,调遣军将。选施大用为先锋,樊武瑞、陈胜为左右救应使,自为主将督军,打点出战。正是:马临险地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毕竟此一阵胜负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司农忠愤大兴兵

  梁武幽囚甘饿死

  诗曰:

  愤发捐躯报国恩,何期天不?v忠贞。

  山河指日归他姓,社稷须臾没虏尘。

  幽闭深宫愁莫识,节裁御膳渴难禁。

  最怜一代兴邦主,至死方知佛不灵。

  话说傅司农奉旨发兵出战侯景。次日平明,全身披挂,手持长枪,坐下乌骓马,率领先锋施大用等,马步羽林军三万,大开北门迎敌。侯景见城里有兵出敌,即退一箭之地,排成阵势,立马于门旗之下。左首丁和,右首马之俊,两阵对圆。傅妓亦排成阵势,争先出马。怎生打扮?有《鹧鸪天》为证:金甲金盔衬锦袍,乌雅马上骋英豪。忠贞贯日三秋烈,壮气如虹万丈高。

  藏豹略,隐龙韬,赤心为主敢辞劳!只因不忍金匝坏,双手擎还归圣朝。

  傅岐大喝:“侯景逆贼何在?”侯景纵马出阵,应道:“你是何人,大胆骂阵?”傅岐见侯景身躯魁伟,相貌堂堂,盔甲鲜明,声音响亮,乃喝道:“看你一表非俗,受朝廷大恩,不思尽忠,反为叛贼。今日天兵在此,快下马投降,姑饶一死。

  “侯景大笑道:“你等狂徒,不知天命。主上佞佛,烟尘四起,百姓受其涂炭,西北有倒悬之危。我今日应天顺人,特来吊民伐罪,诛戮奸邪,神人共快。速宜倒戈卸甲,迎接大军入城,不失封侯之位。倘或执迷,打破城池,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傅岐大怒,回顾道:“谁人与我擒此逆贼?”已见鸾铃响处,先锋施大用舞刀跃马出阵,大喝道:“小将诛此狂贼。”

  侯景更不打话,挺起长枪,直取施大用。施大用将大杆刀劈面砍来。两个一来一往,杀至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樊武瑞在阵前见施大用赢不得侯景,舞动浑铁九节钢鞭,拍马夹攻。那边丁和见了,手持大斧,喝一声,跃马接住樊武瑞厮杀。四员大将,奋勇鏖战。只听得金鼓之声震地,施大用阵后大乱,军士奔走,却原来是临贺王正德,率领三万余军,抄过城西。傅岐首尾受敌,不能救应,只得单骑奔入城内。临贺王不追傅岐,催督三军,抄施大用、樊武瑞阵后杀来,杀得梁兵七断八续。

  施大用见阵势已乱,不敢恋战,败阵而走。侯景不舍,奋勇赶来,施大用兜住马,拈弓搭话,觑侯景来得渐近,一箭射来,正中侯景左腿。侯景大怒,带箭骤马赶来。施大用措手不及,被侯景一枪,刺于马下。樊武瑞见施大用败走,也牵转马头,奔回本阵。丁和背后紧紧追赶,却好两个马尾相连,樊武瑞回身,将鞭照头劈下,丁和躲闪不迭,一鞭打伤左臂,丁和弃斧而走。樊武瑞见兵势已败,不敢追袭,鸣金收军进城。背后侯景拥大军压来,势如山倒。樊武瑞只领得一半军马入城,将城门闭上,其余尽被杀散,降者不计其数。侯景大胜一阵,依旧将皇城四面困住,喊杀之声,震动天地。

  却说傅岐单骑进城入朝,到了金銮殿上,喘息不定。武帝惊道:“贤卿为何如此狼狈,莫非出兵不利么?”傅岐俯伏哭道:“臣力竭矣!被逆贼侯景,叛臣正德,前后夹攻,因此大败。施先锋等不知下落。”武帝道:“朕从早至今,日已过午,不退朝以待卿报捷,却原来大败而回。此天亡我也。”傅岐道:“臣初督军出战,施大用与侯景舍命厮杀,未见胜负。樊武瑞奋勇助阵,那边一少年将迎敌。正厮杀之际,不期临贺王领生力军,从城西抄路杀来,将臣军马冲作两截,锋不可当,因此抵敌不住,臣只得退回。施、樊二将陷在阵内,不知生死若何。”武帝跌足道:“早不听贤卿之言,以致今日众寡不敌,非卿之罪,实朕之过也。快打探施、樊二将消息,速来覆朕。

  “只见飞骑来报,施大用阵亡,樊武瑞战败而回,俯伏午门待罪。武帝教快宣进殿。樊武瑞进得殿上,大哭道:“施先锋被侯景所杀,军马三万,折其大半。非臣不肯尽力,奈彼众我寡,势不能当,以致大败。”武帝叹道:“此乃天败,非人力所能支也。朕今已年老,死不足惜,只是遗笑于后世,岂能无恨?

  目今贼势猖獗,城内军少,难以再战。勤王之师,一时未集,傅司农与卿等用心督军守护,待朕静思良计,以破此贼。众卿暂退。”傅岐、樊武瑞和众文武,俱辞帝出朝,分头守城,不在话下。

  却说侯景杀败羽林官军,刺死施大用,军威大振。丁和打伤左臂,侯景着人抬入营中医治,亲督军士昼夜攻城不息。守城军士因赏罚不明,粮食不继,渐渐逃亡去了。傅岐又在阵上吃了惊,回衙呕血斗余,卧床不起。梁武帝只在后殿弥陀阁上吃斋诵咒,看弥陀经、消灾忏,拜斗禳星,以求佛力护?v,观音菩萨救苦,止望暗退敌兵,保安社稷,再无他计。

  却说朱异、张绾被武帝面辱一番,心怀惭忿。当下见侯景布云梯飞炮,攻城甚急,看来城已将陷,势不可支,两个私身计议。朱异道:“即今贼势浩大,国祥颠危,城破只在旦夕。

  我两个见机而作,守些甚么?不如令人出城暗通消息,献了城门,迎接军马入内,庶不失富贵。不然城破之日,不见得你我为侯景出力的好处,徒死无益。”张绾道:“仆射主见极高,宜速为之。”连晚写下降书,差一个心腹健儿,装做卖柴村民,夜半吊下城去,被侯景军士捉祝送入寨里来。健儿道:“小人是朱仆射差来见大王的,有机密大事相报。”侯景见说,即教去了绳索,问:“朱仆射差你来,有甚话说?”健儿在头发里取书献上。侯景拆开看时,写道:君候起仁义之师,吊民伐罪,四海引领而望,孰不归心?

  今城内兵粮两尽,惟赖傅岐筹画守御,又遭病剧不起。君侯可于明日辰时,驱兵大进,不佞开宣政门以迎大驾。非为身谋,特救满城生灵之命耳。薰沐恭候,切勿失期,以误大事。枢密院左司农朱异、司空张绾再拜。

  侯景看罢大喜,重赏健儿。分付道:“拜上你主人,明早攻城,不可失约。事成之后,不愁富贵。”健儿叩头谢赏,出得寨门,到原吊处,已有人在彼伺候,复吊上城来。见了朱异、张绾,将侯景言语说了,二人大喜。

  次日平明,侯景号令众军,摇旗呐喊,金鼓震天,攻打宣政门甚紧。只听得城里炮声响处,城门大开,朱异、张绾驱家憧并本院军士助力,迎接侯景军马入城。侯景纵军掳掠,放火杀人,满城百姓,尽遭茶毒。侯景率领猛士五百,径入朝堂。

  正殿上不见武帝,急搜太极殿中。此时武帝盘膝坐于禅床上,合掌念佛,见侯景来到,安坐不动。侯景稽颡拜于殿下。武帝道:“朕待卿不薄,何以至此?朕年已九十,视死如归。卿欲篡位,何不斩朕首去?”侯景俯伏地上,不敢抬头,汗流满面。

  连声道:“臣该万死。今日臣起军马,非敢为叛,欲斩不忠负国之臣,以清殿陛,并无他意。”武帝道:“贤卿如此忠孝,虽周公、伊尹,何以加焉。朕年迈力衰,不能理政,得卿辅佐,实惬斯怀。”侯景道:“臣暂告退,清理军务。明日早朝,再见陛下。”说罢,叩头退出朝门外来。正走之间,御道上遇着朱异,幞头象简,身着朝衣,足穿朱履,见侯景来到,慌忙跪下道:“小臣失迎大王龙驾,伏乞宽有。”侯景双手扶起,笑道:“朱仆射不须如此。孤与公总是朝廷大臣,何出此言,使孤含愧多矣。”

  将土簇拥侯景,同入枢密院中。堂上坐下,即出号令,救灭城中余火,禁止军士剽掠,犯令者斩。军令遍示城中,稍得宁贴。侯景又聚集满朝文武,如有一人不到,枭首示众。文武官僚,畏惧侯景威势,悉到枢密院中听令。侯景在众官中看了一遍,问道:“司农卿傅岐怎么不见?”张绾道:“傅司农不知进退,抵拒大王,战败受惊。今早大军入城之际,病重身故。

  “侯景呵呵大笑道:“却便宜了这厮。先锋樊武瑞何在?”朱异道:“想已逃窜,乞大王遣军追获,明正其罪。”侯景道:“这厮乃网中之鱼,无能鼠辈,何足介意。你众官在此,孤有一事和尔等商议,不知合众论否。”众官齐躬身道:“愿听大王钧旨。”侯景道:“孤兴兵到来,非有他意,只因主上重佛轻儒,朝政废弛,境外于戈日竞,盗贼蜂起,国家危在旦夕。

  孤故不远千里,欲除君侧首恶,选诸太子中有才高德尊者,早正大位。主上听其修行自便。众官以为何如?”朱异、张绾当先谄佞道:“大王之论极是,乃伊尹、霍光之举,名正言顺,大合人心,有何不可!”众官也只得齐道:“随大王主裁,谁敢不服。”侯景又笑道:“孤欲除君侧之奸,汝等以为何人?

  “众官面面相觑,不敢回答。侯景正色道:“朱异、张绾,背主忘君,滥叨爵禄,卖国市恩,苟图富贵,天地间第一罪人也。

  此等奸臣,留之误国。”喝军士将二人绑出,枭首示众。号令才出,只听得一声喊,将朱异、张绾簇下,绑出斩了。须臾间两颗首级献上,众官惊得股栗不安,俱面如土色。侯景道:“诸君不必惊惶。孤除此佞臣,以儆其余,与众官无预。”

  当下大小公卿,尽皆散讫。

  侯景暂于枢密院中住扎,聚集一班儿将官谋士商议。丁和向前道:“主公今欲何如?”侯景道:“孤自从征战以来,千军万马之中,枪刀密布,剑戟如林,生死须臾,不以为惧。今见萧公,使人自慑,不敢仰视,岂非天威难犯?自今以后,不可再见之矣。”丁和、王僧贵一齐道:“主公攻破京都,取天下已在反掌,何不杀了武帝,早正大位?”侯景道:“孤有此心久矣。奈武帝牙爪未除,须索缓缓图之。”众人道:“主公所见甚明,臣等不及。”自此之后,侯景将心腹亲近之人,布满诸路,据守各处紧要关隘。朝廷政务,皆自掌管,故旧大臣,黜退不用。从正月至五月,将武帝幽囚于静居殿中,拨四名亲随牙将看守。凡富人侍卫,一概不许近前。饮食衣服之类,亦各裁节,不能应用。武帝每日暗暗垂泪,只是念佛以捱朝暮。

  侯景拥甲士横行街市,每出外,家家闭户,为之罢市;入朝,百官俯伏以待。武帝受尽凄凉,苦楚万状。

  当下却值太清三年五月十八丙辰日,武帝受饿数日了,早晚止吃得一碗糜粥,并无他物。心下忿怒,只觉心隔饱胀,咳嗽不止,又无一个心腹之臣问候,亦无一个官人伏事。武帝叹气道:“朕当初多少英雄,赤手打成天下,身登九五,威倾朝野。也只为孽海无边,冤愆有报,故此皈依我佛,要目圆寂后,径归西方净土极乐世界,莲花化生。谁想遭遇侯景逆贼,将朕幽闭在此,求衣不得衣,欲食不得食,历尽艰难。昔日英雄何在?想必天地有所不容,佛教亦无益也。”说罢,泪如雨下,愈觉心头饱闷,咳嗽喘息不止,倒在御床上。回头问庖人道:“朕口甚渴,有蜜水可将一碗来暂解。”庖人道:“宫中止有血水,焉有蜜水!陛下要止渴,只有一杯浊水在此。”武帝道:“就是浊水,聊且将来解渴。”庖人将半碗浊水,递与武帝。

  武帝喝了一口。但觉秽气触鼻。仔细看时,却是半碗浑泥浆,内有两头虫盘跳。一时怒气攻心将碗掷于地上,愤怒道:“一代帝王,却被小人困辱!早知今日佛无灵,悔却当初皈释道。

  “再欲说时,神气昏聩,口已含糊,舌头短缩,不能言语,但道“荷荷荷”,遂气绝而崩。可怜立国英雄,饿死于台城之静居殿中。有诗》证:梁君崇释斥儒风。岂料身空国亦空。

  作傀已无君与父,又何执法责臣忠?

  后贤又有诗叹曰:

  干戈四境尚谈经,国破家亡佛不灵。

  覆辙满前殊未警,浮屠犹自插青冥。

  当下庖人传出外来,言圣驾已崩。侯景闻知,一面委官整理丧事,亲率群臣入殿,奉太子世赞即位,是为太宗简文皇帝。

  改号大宝元年,加侯景为相国,封二十郡。侯景心下不足,自称汉王。自此朝政皆属汉王所掌,文武百官,凡事先禀过汉王,然后奏知文帝。

  临贺王正德见侯景奉太子即位,心下大怒,聚集众文武商议道:“叵奈侯景这贼,将书激朕起兵,原说诛戮主上,事成之后,朕登大宝,共享富贵。不期逆贼破城以来,不得一面,今又立世赞即帝位,全不是起兵初意。朕被其所卖,甚为可恼。

  不讳此贼,何以泄忿!但恐众寡不敌,众卿有何妙策?”长史华一经道:“昔日侯景致书陛下,臣己谏阻,莫堕其术中,陛下不听,以致今日。此贼不久必篡大位。臣闻鄱阳王贤能英武,有精兵数万,谋臣极多。陛下何不修密书,连合鄱阳王,两下起兵,共诛国贼,何愁大事不济?”临贺王大喜道:“卿言甚善,朕当从之,逆贼合当授首。”于是修成密书,差心腹都尉羊琰贾书送至鄱阳王处,暗合连兵,以剿叛逆。

  羊琰藏书发内,径出南门。行不数里,只见前面一簇人马,远远行来。羊琰立定看时,乃是汉王侯景,带着数百军士,吆喝而前。羊琰路次难避,终是心虚,慌张不定,急闪入路口庵院中回避。侯景坐在马上,远远看见一个将士探头张望,行步怆惶,心下疑惑。正欲查问,只见闪入庵中去了。即着军士唤出来看,却是羊琰,跪于马前,面色变异。侯景问道:“汝为何事慌张如此?”羊琰战栗不能答应。侯景笑道:“必有奸谋。”令军士搜检,发内搜出书来,呈上汉王。侯景拆开看时,书云:叛贼侯景,凶狡奸伪,欲图篡逆,反以弟为奇货。初诱合兵,以除君侧之恶,不期城破之后,幽上于静居殿中,绝其饮食,饿死台城。此贼怀不良之心久矣,终必篡位。今特致书于贤王,求起一旅之师,共诛逆贼,碎尸灭族,以祭先灵。乞兄早正大位,副兆民之望,国家幸甚,天下幸甚。侯景看罢大怒,双手加额道:“感皇天庇?v,得获奸谋,不然孤三族皆休矣。

  “即将羊琰斩了,带领军士,火速进城。当晚发精兵三千,部领家将,径将临贺王府门围住,亲自杀入府中,满门良贱尽皆诛戮,席卷财帛,寸草不留。又将临贺王押入景阳楼内绞死。

  有诗为证:

  宗党阴谋骨肉欺,岂知一旦亦诛夷。

  从来善恶谁无报,为子为臣宜鉴之。

  话分两头。再说林澹然自从侯景相别之后,光阴迅速,不觉又更了几遍的寒暑。终日修样炼性,返本还元,容颜倍加光彩,身体更觉精神。苗知硕、沈性成、胡性定三个不离左右,早晚随着林澹然看经念佛。薛举依旧送在城里张太公家,和张善相同窗肄业,共习诗书。当下年已十岁,二生天资相等,性格不同。这薛举悟性最高,只是不肯读书,候先生不在,翻筋斗,打虎跳,扯拳拽脚,嬉耍喊叫。年纪虽小,气力颇雄,举一二百斤之物,如同等闲。这张善相秉性聪明,读书三五遍即能默诵,古书坟典,过目不忘,下笔成章,雅爱清净。先生每每责罚薛举,致书与林澹然,说薛举不肯用心,比初进学时大不相同。林澹然已识他是个好人,只是护短,不十分拘束。

  闲话休题。却又是初夏天气,但见乳燕飞华屋,新篁遥丽园。林澹然和苗知硕在庄后小园中槐下闲坐,苗知硕问西天天竺国我佛如来修行得道根源,林澹然将如来辞父归山,苦修证道的事,细说一番。自下午讲起,不觉红轮西坠,冰镜高悬,并无纤毫云翳。林澹然道:“初夏光景,清和可人,难得这般皎洁的月色。良宵美景,莫要辜负了。”教道人移桌椅在茶蘑架边,摆出酒肴,对月而坐,苗知硕侧坐相陪。二人饮酒谈笑玩月,遣兴怡情,许久,又早夜深更静。林澹然正举酒杯在手,仰面看月,忽见东南上一星,其大如斗,自南而西,色煌煌欲坠。林澹然道:“知硕,你看此星为何如此?”苗知硕抬头看时,失惊道:“住持爷,此星却也大得利害,为何一步步流过西来?”林澹然道:“此星不比诸星,乃北极紫蔽之象。今自南向西,其光将坠,多应在梁武帝身上有些不祥,或被侯景所弑,未可知也。”知硕再欲问时,只听得一声响亮,大星已坠,其光四散。两个惊骇叹息。林澹然道:“紫薇星已坠,武帝休矣。只是百姓遭于涂炭,何时四海清平?”叹息了半晌,苗知硕将手指道:“那月边随着这两颗星,其光闪闪烁烁,比诸星大而且朗,正照本城之内,是何星也?”林澹然笑道:“天机玄妙,非汝所知。此二星乃大贵诸侯之象,正照本城,应出英雄豪杰。然而星光带杀,黎民必遭荼毒,天下安得太平。”

  林澹然又将星象一一指点与知硕道:“凡星者,精也。万物之精,上列于天,各属分野。二十八宿以经之,金本水火土五星以纬之。如星宿一离次舍,即有灾难。又如流星入斗口,主有刀兵。五星入斗,秦地不安。天乌星现,上人失德,辅臣为祸,干戈离乱。三台为辛辅,妖彗来侵,主大臣谪贬,小人得志。天盖星现,国有阴谋,君弱臣强,天下兵乱。天汉星、地汉星若有光芒,人主宜修德以禳之。毛头星其光烛地,大水为灾,夷狄侵中国。太白人南斗,君王下殿走;若经天,主变乱。毛头星有七八名,一名搀枪,一名煞星,一名武联,一名扫帚,一名文班,一名招遥此星总不宜现,现必有灾。辰星原在月后,若在月前,期年之中,防兵革。天狱星现,兵火立应。天雁星其光青色,三四丈长,现必生殃,主兵荒碱盗。天兽五星,不宜明亮,若还皎洁,天下刀兵。若贼彗同现,十年方可安宁。天秤亦七星,如仲夏之夜明朗,主大雨,平地行舟,年荒米贵。南箕老人六星,立夏半夜起看,如皎洁,年丰太平;如昏暗,岁歉乱生,不能尽述。大凡天下将治,文宿当空;天下将乱,恶煞出现。成败兴亡,皆由大命。星象先呈其兆,贫穷贵显存乎其人。俺与你历尽艰难,受遍险阻,在死生关里逃得出来,亦是气数不绝,非关俺辈之能也。”苗知硕点头嗟叹道:“承住持爷指教,顿开茅塞。”二人一面吃酒,一面谈说,又早见斗柄横斜,月轮西转,三更已荆林澹然令道人收抬杯盘,各回房歇息。次日着苗知硕、胡性定二人,到梁国去打听武帝消息,顺便访问杜都督家眷安否如何。二人辞别起程,不在话下。

  一日,林澹然因天气炎热,在庄前竹阴中乘凉,见一个婆婆,年逾七十,头鬓皓然,但见:蒙头霜雪,瘠体龙钟。眼昏不见光明,耳重那间谈笑。面皮多皱,荷包打就折纹多;牙齿全无,口瘪何曾言语朗。欲啖未沾先出唾,无固独自只摇头。这婆子领着一个小童,生得面阔口方,身躯雄壮,携手径入庄里来。林澹然看时,是近邻专做媒的潘妈妈。走近前来对林澹然万福道:“住持老爷,一向不会,尊颜越发清健了。”林澹然答礼道:“妈妈贵冗,许久不面,一向兴头得利么?今日有何事,到俺敝庄来?这小官可是你的令孙么?”潘婆道:“老身穷忙,不曾到贵庄望得住持爷。这小厮不是我孙子,来路远哩,小儿日前在梁国带来的。

  今日为这冤家,特来见老爷。”林澹然笑道:“见俺有何话说?”潘婆道:“这小厮今年十一岁了,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邻居。因侯景作反,掳掠民间子女财帛,自河南直到京都,尽遭焚劫。这小厮收留的人家,也被劫掠一空,只得将这小厮出卖。小儿为商,打从那里经过,见他生得有些古怪,就买他回家使用。不期这小厮惫懒,镇日和小孙们厮打相闹,几番欲要赶他出去,又可怜是外国人,伶仃孤苦;欲要留他,又被他同吵不过。老身淘不得这许多气,想着住持老爷曾说少个扫地闭门的童儿,老身思这清闲去处,没有与他一辈的厮闹,可以安身,故将这厮送与老爷使用。若说起粗用,却也做得。不知老爷肯收留么?”林澹然道:“难得妈妈一片好心。小厮儿俺这里尽可用得,若是这等顽劣,不肯服性,惟恐难以教训。或有逃亡走失,如之奈何?”潘婆道:“老爷但放心,虽是拗劣,慢慢地训诲得好。走失之事,决不妨的。目今离乱之世,柴如珍宝米如金,嫡亲父子,瓦自不能相顾,那有闲钱养别人?不怕他飞上天去了。”林澹然道:“妈妈说得是,贫僧便收他不妨,但不知多少身钱?”潘婆道:“小儿买来时,说道身钱连盘费共用了三两有余,又养了他两个多月,这也提不起了。任凭老爷见赐罢。”林澹然道:“岂有此理。公平交易,如何少得你的?”即抽身到房里,取出白银三两递与潘婆,又留住吃了酒饭,潘婆干欢万喜,作谢别了林澹然就行。

  那小厮将潘婆衣裳一把扯住,睁着两眼道:“老妈妈,好呀,你得了银两,把我撇在此间,就去了咦?”潘婆道:“我儿,我送你在住持爷这里快活,只像落在蜜缸里,好不受用哩。

  “那小厮道:“我只同妈妈回去,不要这光头受用。”潘婆喝道:“胡说!你在住持庄上,享的是清福,住的是高屋,穿的是好衣,吃的是陈谷。小心伏侍老爷,大来决有长进日子。我另日再来看你。”那小厮道:“寺院中有许多不好处,妈妈要钱,却将我断送在这里。”潘婆道:“寺院中百伺不好?”小厮道:“光头们吃的是冷斋饭,咬的是硬馒头,穿的是破袖衣,嚼的是蔬菜食。不见荤腥面,那里讨酒喝?若有些儿差错处,还要打两个大头搭。若还俊俏些,就要把沙弥来解渴。只是同妈妈回去的好。”林澹然笑道:“这顽皮,却会油嘴,一发溜撒。你只见庵观寺院的和尚贫财好色,明蔬暗荤,遮人眼目。

  俺庄内须与他们不同,荤酒俱有,待人甚耍只是你肯小心勤谨,管得你暖衣饱食,逍遥快乐。”那小厮才笑道:“若恁的说时,将就可以度日,慢慢再寻出头日子。”林澹然道:“妈妈请回,小厮留在这里,不和他一般见识。”潘婆道:“老身告回,这猢狲拗劣时,住持爷不须打得,只拿去剥皮揎草便了。

  “那小厮喊道:“老猪皮止可将去鞔鼓,那里还揎得哩。”潘婆怒道:“今日既送与住持爷,就是住持爷的人,不好打你。

  快快改过,休得如此尖嘴伤人。”那小厮瞅着眼道:“酒醉食饱,骗了钱钞。只怕你尿急,那厢去放问是好。”引得林澹然也忍不住笑起来。潘婆恼道:“这小泼皮胡言乱语,我骗了谁家的钱钞?我是走千家踏万户的,老实为本,谁与你小猢狲放屁辣臊!”说罢,提起手中扇子,劈头就打。林澹然拦住相劝。

  那小厮笑嘻嘻地钻来钻去躲避。潘婆有几分酒醉,被小厮混了半晌,却有些眼花了,倒将林澹然打了一扇。那小厮一直跑进佛堂里,拍手笑道:“妈妈忒也惫懒,上门来打和尚。”林澹然怒喝道:“你再如此胡缠,我就要开棒了。快进去!”那小厮见林澹然发怒,把舌头伸了一伸,走入佛厨后面去了。潘婆气得喘吁吁地道:“小不死,气杀我也!”林澹然教行童拿一杯苦茶,请潘婆吃了,送出庄门。潘婆作谢,别了自回。

  林澹然转入方丈里坐定,令道人叫那小厮过来。小厮听唤,即忙走进方丈里站着,问道:“老爷叫我有何分付?”林澹然道:“适才你冲撞潘妈妈,甚是该打。初次饶恕一遭,以后改过,不得如此无状。言语要谨慎,行动要小心。”小厮道:“老爷分付,下次再不敢了。只是气这潘妈妈不过。他的儿子何曾将银子买我来?原是个专一设骗的拐子,坑害人家儿女。拐我来时,瞒着我家,只费得两个烧饼,麻了我嘴,说不出,就领来了。在他家过了两个月,做了许多事,还要小猢狲、小短命不住的骂,并不曾吃得一餐饱饭。今日将我卖与老爷,他又白白地骗了银子去,细想其情,甚为可恼。”林澹然听罢心里暗想道:“看这小子容颜古怪,相貌稀奇,言语甚有经纬,决非落后之人。”当下因他生得面阔口方,取名叫做阿丑。

  至晚,苗知硕、胡性定从梁国而回,放下包裹雨伞,对林澹然稽首毕。苗知硕抬头见侧首立着一个小厮,生得异样,便问道:“住持爷,这小厮是何处来的?”林澹然道:“适才潘妈妈送来,卖与俺庄内使用。难得他老人家一段好情,收留在身畔伏侍。”说罢,就叫阿丑过来见了苗师父和胡班首。阿丑向前唱了两个喏。林澹然令苗知硕、胡性定且去洗了尘土,吃些酒饭,慢慢地来讲话。二人出方丈去了。阿丑走近林澹然身边,问道:“方才来见老爷的那一个矮和尚,老爷快烧一道黑符,遣他出去。”林澹然喝道:“这狗才,又来胡讲。以后不许叫和尚二字。唤那矮的长老做师父,那瘦长的长老做班首。

  你初进得门,怎么就教俺遣苗师父出去?”只见阿丑将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出这句话来。正是:有智不在年高,无智枉活千岁。

  不知阿丑识得苗知硕是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都督冥府指翁孙

  阿丑书堂弄师父

  诗曰:

  人生如梦寄尘中,梦觉尘缘总是空。

  浪荡形骸同泡影,浮沉踪迹似飘蓬。

  魂游地府方知父,宿借禅门始认翁。

  戏术弄师堪绝倒,将军原不类儿童。

  当时阿丑将手指着自己的眼睛道:“老爷,那个矮师父何处来的?却是一双鼠眼,有些要偷东摸西、挖墙撬壁的勾当。

  傥日后做出事来,岂不连累老爷?”林澹然喝道:“咄!你小厮们省得甚么,如此胡说?师父知道,活活打死。快不许多讲。

  “阿丑拍着手,呵呵地笑出方丈去了。林澹然暗想:“这小厮恁般乖觉,为何就识苗知硕会做贼?这都是他的灵根宿慧处。

  “自此以后,遂纵放阿丑顽耍,不甚拘束。

  苗知硕吃罢饭,走入方丈里来,林澹然问打探梁国消息和杜都督家眷下落何如。苗知硕道:“侯景自别住持,即投梁国。

  不期东魏高澄用反间计与中国连和,激变侯景,反人台城,将武帝活活逼死。朱仆射、张司农、临贺王等,俱遭杀戮。目今是武帝太子世赞即位,封侯景为相国,兼平章事,又称为汉王。

  这天下不久是侯景篡了。那杜都督身丧之后,其妾冯氏,耽孕十七个月,生下一子甚好。岂知不数年间,大母、次母俱患疫症,相继而亡,家业又被火焚,其子不知下落。果然是家破人亡,实为可怜。”林澹然听罢,潸然泪下,悲叹不已。

  且说这阿丑无拘无束,每日山前山后顽耍,没兴时跳在溪内洗浴,千般百样,在水里嬉戏。不觉月余。当下时值炎天,十分酷热,薛举在城内张太公家读书,先生见天气暑热,告别回家去了,张太公着人送薛举回庄上来。林澹然教他早晚温习书史,薛举那里肯读,终日和阿丑耍拳舞棒,踢飞脚,跳四平,庄前庄后,左右邻舍,家家搅遍。有几个村老,走到庄里告诉林澹然道:“贵庄这两位小官,十分顽劣,村前村后几家邻舍,被他搅得不耐烦。溪边鱼网时常扯破,园中花果屡次偷吃,若小厮们阻挡他,就寻相打。况兼力大,谁敢抵手?狗若吠时,即提起尾来搠死便是。我们老人家说他几句,他也不听,一味鸟娘鸟爹的乱骂。村老们因住持老爷的人,又不好伤触他,只得忍气。今日特来见住持,望乞美言教诲,戒他下次,省得坏了邻舍之情。村老无知,斗胆冒读。”林澹然道:“贫僧隐居于此,竞不知这两个畜生在外如此生事,乃贫僧之罪也。列位老丈请息怒,待山僧重责这厮,容日清罪。”众老一齐道:“住持如此忠厚,却是我等得罪了。”起身告别,林澹然留茶,送出庄门去了。

  澹然自回禅堂里念佛。直到天暮,方见薛举和阿丑笑嘻嘻地回来。林澹然喝教二人跪下,两个不知是何缘故,在禅堂佛厨前跪了。林澹然提竹片在手里,骂道:“好两个畜生呵,一个不成主,一个不成仆,相呼厮扯,那里去生事来?打搅得村坊不宁,大胆冲撞邻里父老。先打这狗才,后打这畜生。”薛举道:“我一向不曾顽,阿丑指引道:东园果子好吃,西池鱼儿好摸,打人骂人,都是他教我的。冲激邻舍,也并不于我之事。”阿丑争道:“大叔,你在城读书不曾回庄时,我也镇日价遍处闲耍,为何不曾有一个人来告舌?自你回来,日逐引我去打搅东邻西合,就有许多唇舌,如何却都推在我身上?”林澹然怒道:“这狗才还恁般花嘴巧舌,如何说得过!”提起竹片,将阿丑打了十数下。次后来打薛举,打得两下,苗知硕、胡性定、沈性成一齐来劝。林澹然骂道:“以后若再如此,两个俱是一百竹片。今晚不许起来,直跪到天晓才放。”林澹然带怒入方丈里去了。

  薛举、阿丑跪在禅堂里,你我互相埋怨。未及一更天气,苗知硕自悄悄来领薛举进去睡了,阿丑却独自一个跪在那佛前,不见有人出来放他。心里烦恼,想道:“悔他娘鸟气么,薛大叔引我惹了邻合,却把我两腿儿熬打,双膝儿受跪,他却苗师父领进去睡了,留我一个,冷清清跪在这里,守着琉璃灯。

  呸!这都是那潘婆害我。不如趁今夜无人知觉,悄地到他门首,放起一把火来,烧得那厮人离财散。净净光光,才消得我这一口怨气。”忙忙的寻了引火纸札,带了火种,溜出庄前,爬起靠墙杨柳树上,往外一跳,出了庄门,取路径奔潘婆家来。走过村场,又过了两重岗子,正落山坡,猛地起一阵旋风,豁喇喇树叶,如雨点般满头飘下。行不数步,又起一阵风,刮得满山树木飒飒地响。阿丑打了一个寒噤,远远见两盏灯光从侧首山坳里闪闪烁烁射出来,阿丑笑道:“月色不甚明亮,正好借此灯光,顺路同下山去。”低头急走,忽然平地起一个霹雳,振得地动山摇,原来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虎。见了阿丑,将口拄地吼这一声,扬威竖尾,径来扑人。阿丑见了,叫声“阿呀!

  “急转身复跑上山。回头看那虎时,已扑近身边,阿丑就钻入树林中。那虎也赶入来,阿丑慌了,急急溜上一株大松树,蹲在顶上。那大虫昂头向上看了半晌,两爪揎地,将头拄着树根,猛地吼了一声,树枝振动,阿丑险些儿跌下来。两手紧紧抱住大枝,看着下面那虎,又将树根啃啮。阿丑暗想:“这畜生若咬断树根,如何是好?”心生一计,扯开裙裤,放出溺来。口里念道:“撒了惊尿,免生疾玻”那尿热腾腾浇将下去。大虫仰面看上。阿丑取出腰间火种,点着纸,劈头丢下,刚刚撒在大虫的左眼里。那虎烧得眼疼,打个滚,跳过对山去了。

  阿丑欢喜,忙忙溜下树来,不期踏着枯枝,括地一声响,树枝连人滴溜溜跌落尘埃。树高势重,阿丑跌得昏晕而死,一点灵魂,缥缥渺渺,独自而行。一望时尽是荒郊旷野,但见阴风惨惨,冷雾昏昏。并无一人来往。阿丑心下惊疑这:“这光景不是潘家去的路了。”放着胆,趱向前去。行了十余里,前面见一座城池,城顶上数道黑气冲起,四周并没屋舍人烟。看看走近城边,蓦然城门开处,突出数个夜叉,生得鬼形怪状,面目狰狞,种种奇异之像。手执钢叉刀棍,将阿丑擒住道:“这厮来得甚好,大王的福也。造化,造化!”阿丑心慌要走,奈何挣扎不脱。两下正自扯闹,忽见一老者,皂衣幅巾,须长鬓白,手拄拐杖,飞奔前来,喘吁吁喊道:“留入还我!留入还我!”夜叉喝道:“尔是甚处毛神,敢在此大呼小叫?”老者道:“我是小蓬山土地。有一大贵人,误来汝处,我一路追寻,原来在此。快快放他转去,免受天谴。”夜叉道:“我这枉死城无屈死的鬼,无放还的人。这小子既已到此,再无放理。

  “说罢,扯着阿丑驱入城去,土地一手拖住不放。两下里扯来拽去,终是双拳不抵四手。你道矮矮一个白须老子,怎能扯得过这几个长大凶鬼?弄得这老儿一面咯咯地呛,拖着阿丑,满地打滚。阿丑心中大恼,奋力跃起,夺过夜叉钢叉,向前乱搠。

  土地挺拐杖,没头没脸打将过去。夜叉一齐举兵器相迎。倏然一骑马飞到,马上那员大将,口称是直日巡察功曹,奉东岳并城隍之旨,特来留杜贵人回去。夜叉大咤道:“我等奉五殿阎罗天子圣旨,守此城中,岂有容易转去得的?”功曹大怒,拔出腰间宝剑,也杀将过来。夜叉不能抵敌,奔入城内去了。功曹将阿丑抱于马上,策马而走。只听得后面喊声大振,回头见数百牛头马面,鬼卒夜叉,簇拥着一员鬼将,骑着黑龙来追,旗号上书“无厌大王”四字。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但见:疙瘩脸泽如泼靛,狮子口一似朱砂。铜铃突眼露獠牙,赤发蓬松可怕。

  头戴金冠耀日,身穿绎服飘霞。手持大斧跨龙蛇,声若巨雷叱咤。

  功曹忙将阿丑放下,交与土地道:“这鬼王极是凶恶,若贵人被他抢去,万元生理。汝等急往南走,我自单身迎敌。汝等去远,我才回马。”说罢,截住鬼王厮杀。这土地引着阿丑急往南走,后面鬼卒,又飞步来赶。二人十分危迫,忽听得阿道之声自东南而来,见百余战士,旌旗羽盖,相继拥至。中央彩舆之间,端坐一位王者,又有数十个军士,肩驮钱串,跟随车后。土地正欲喊叫,那大王早已先知,唤土地领阿丑相见。

  又令战士大呼功曹停战,功曹拨马去了。鬼王厉声问:“来者是何冥官,阻我战阵?”大王道:“孤乃冥曹总司掌案,忝居王位,足下岂不相认?孤家九世积德,蒙上帝恩赐一子,今偶误来至此,足下河相迫乎?”鬼王听说,意欲收兵,众鬼卒一齐喧哄道:“大贵人误来,正大王代生之日,我等亦好出头。

  千载奇逢,非同容易,若一错过,后会难期,大王岂可轻轻放过!”鬼王听了,又复来抢阿丑。大王喝车驾退后,令军士将金钱百余串,撩掷过去。那鬼王见了钱,笑嘻嘻忙将手接,堆叠满肩,回身入城去了。众克卒喧哗不息,军士将银钱四下抛撒,鬼卒们攘臂争夺,乱抢一空,尽皆满面堆笑而散。

  功曹、土地等随车驾回府。进了大殿,大王慰劳二神,侧殿设宴相款。手抱阿丑,垂泪道:“我儿这般长大了。今日若非东岳碟文传报,此时汝已堕落孽城之内。”阿丑道:“大王,你是何人,这样爱我救我?”大王道:“我非别人,乃汝亲父,杜都督名成治的便是。”阿丑听了,扯住杜成治衣襟,大哭道:“你既是我父亲,在此做官快活,如何将我流落,伏事别人?”

  杜成治亦吴道:“我儿,可怜你命薄,遭此流离颠沛。幸喜林禅师收养在庄,不致受苦。顷者游弈大使接得岳府碟文,报称汝入冥司,已近枉死城,故我亲来救你。又赖土地、功曹已先在彼相援。”阿丑道:“我要到潘婆家去,路遇大虫,上树躲避,不期失足跌下,心忙意乱,错走路径,撞见这伙凶鬼,缠了这一会。那生得丑恶怕人的,是甚么大王?十分可恶。”

  杜成治道:“这魔王自从有地狱,即据枉死城,收录一切横死伤亡魂魄,暴虐贪利。凡冥府诸曹官,典殃满转生阳世,为官清正。惟此魔罕得托生,数百载间,傥有大贵灵魂自人枉死城者,方可代位。然后此魔得生阳世,位极人臣,欺君罔上,蠹国害民。若吴之伯嚭,秦之商鞅,汉之董卓,皆是此魔转世,茶毒生灵。自汉末到今,将及四百余年,彼大数又当转生阳世,故今要抢汝入城代职。但此辈小人,惟利可动,故我不惜数百万冥钱,救你性命。”

  阿丑道:“我听得人说,世上恶人,死后决落地狱,受诸苦楚,不知真假?若真有,我要看一看耍子。”杜成治道:“地狱阴险,汝不可观。但人心一念善,在在天堂;一念恶,种种地狱。比如我为父的,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上帝复怜忠义,赐汝为子,以昌后嗣,这是做好人的报应。”阿丑道:“我今只跟你做官,接续后代,不去伏事那林和尚了。”杜成治道:“我儿,你不知这林弹师,乃是救你公公的大恩人。我为报恩,救了林禅师性命,反把自己性命送了。我生前不曾孝养得你公公,故今不能托生。有一事嘱付你,月余之后,你公公到庄来,你可认他,留公公在庄上,小心孝顺,就如孝顺我一般。”阿丑道:“我并不曾见公公面,如何认得?”杜成治道:“你公公名唤杜悦,今年八十二岁了。须发皓白,手拄拐杖的便是。

  “阿丑道:“莫非方才同我来的老头儿么?”杜成治道:“不是。你公公生得瘦长清健,左手背上有三点寿癍,右脚面上有一颗黑痣,以此为认,决然不差。你的生日,可记得么?”

  阿丑道:“我从小没了爹娘,那里知道?”杜成治道:“你是太清元年二月初七日亥时生的,乃遗腹之子。因你生母冯桂姐耽孕十七月所产,故名过几。你今快快回去。”阿丑扯住不放,哭道:“我只是随你在此快活,不回去了。”杜成治道:“此处是阴司地府,你不知道,况是梁国地方,你若不去,就不得活了。”阿丑方才放手,垂泪欲行,社成治道:“我儿且住,还有一句至紧言语,几乎忘了。若你伏侍公公归天之后,你已成人,千万将公公骸骨归家,葬于祖坟上,尽我之心。我的骸骨,已沉埋梁国,须日后还乡。族中尚有亲人,你可归宗认龋暂时落籍,久后必然发迹。我阴灵暗中护你,你当切记于心不可忘了。”

  父子们正要分别,忽殿后转出二位夫人,将阿丑抱住,号啕痛哭。阿丑认得两个母亲,也放声恸哭起来。功曹、土地突至殿上道:“天色酷暑,日已过午,贵人作速回阳,迟则房舍欲坏,有误大事。”社成治也催促快去,这母子三人,牵衣执袂,不忍分离。杜成治将手指着殿外道:“兀的不是鬼王来也!”阿丑急回头看时,倏然不见了父母,但见一片长江,阻住去路,滔滔大浪,从脚跟边滚来。功曹抢阿丑上马,腾空而起,但闻风雨之声。远远见山顶上人马攒绕喧嚷,功曹对阿丑道:“为你一人,惊动了诸处神扶,都在此守护。”言毕,骤马奔至山顶。土地将阿丑撮着脚,颠下马来。阿丑大叫一声:“颠死我也!”

  此时林澹然合庄人,都在那里看守。原来当日林澹然因庄门不开,不见了阿丑,着人四下寻觅。有人报说,有一小厮,如此模样,跌死在山上。澹然带了人从,亲自来看,果然是阿丑,跌死在松树之下,一齐啼哭。澹然将阿丑浑身抚摸一遍,忙拭泪道:“不妨,不妨。此子相貌端厚,决非囗折者,汝等不必悲啼。”忙打点茶汤药饵,又令人倚树张盖遮蔽,众皆环立看守。将及申刻,忽然阿丑大叫一声:“颠死我也!”众人惊喜。胡性定忙将阿丑扶起,澹然即调定神散灌下咽喉,渐渐回神,手足活动。开眼看了众人,方知是死去还魂。此时村邻过往来看的人甚多,都与林澹然贺喜。澹然谢别众人,雇轿抬了阿丑回庄,用药调治。数日后,阿丑精神复旧,依然好了。

  澹然细问跌死根由,阿丑将前后事一一诉说,只不讲出父亲分付之言。澹然方才放心。

  阿丑依旧顽耍。心下只恨那大虫几乎丧命,对薛举道:“我这条性命,险些儿落在那山猫口里。怎么拿住他,打死这孽畜,方泄此恨。”薛举道:“不难,我帮你去捉。只是没器械,难以近他,又不识大虫穴在何处,惟恐寻他不着。”阿丑道:“那山猫谅只在此山前后,容易寻的。若要器械也有。”薛举道:“器械在何处?”阿丑溜人茵知硕房里,偷了一条铁尺,一把短刀,又问邻合借了两枝笔管枪。两个径到小莲山上来,只向峰峦曲坳、树木丛杂之处,寻了一遍,不见踪迹。看看天晚,阿丑将器械寄在山下人家,取路回庄。

  次日,二人吃罢午饭,复往山上来,穿东过西,走遍深岩穷谷,又寻不见。二人疲倦,暂在石磴上坐了欣力。阿丑道:“那夜毛虫被我烧伤了眼睛,看他撺过隔河山上去了,莫非窝穴在对门山里?”薛举道:“既然如此,决有下落,快快寻去。

  “二人下山,头顶衣裳,手拖枪杆,渡过河去。爬上岸,拭干了身上,穿了衣服,飞奔上山。老过山顶,恰是一片平阳地,周围都是大竹。二人穿入竹林,只见地上一带鲜血,两个随着血迹而走,行不上一箭之路,忽见血淋淋一只人手,吊在树根上。阿丑道:“大叔,你见么?”薛举道:“这毛虫又在此伤人,决在左近了。”二人直寻出山弄,不见有虎,复回原路,走出竹林,下山行近洞口,猛听得淙淙水响。急抬头看时,正是那大虫,口里衔着一只黑犬,渡河过来。二人抖擞精神,挺枪布定。那虎不知,爬上岸,放下黑大,把身子抖了几抖,双爪按住狗颈正要动口,不提防阿丑大喝一声,一枪刺来。大虫急舒右爪一抢,那枝枪杆,早被搭折,阿丑例接下去,跌在坡下。大虫欲张口来咬,被薛举一枪戳去。大虫弃了阿丑,兜转身来扑薛举。薛举刺不着,忙闪入树傍,大虫扑了一个空。薛举复挺枪乱刺,大虫将前爪按一按,向前扑来,被阿丑跳起身,拔刀向虎臀上乱砍。大虫哮吼,翻身来扑阿丑,薛举乘势尽力一枪,刺人虎颊。那虎两爪向上一搭,刮地一声,又将枪杆断为两截,反把枪头击人肉里。那虎负疼振怒,奋力跃起,从半空扑将下来。薛举乖滑,忙转入树后躲过。此时心下也觉有些慌张,急招呼阿丑下水回去。

  二人跳入河内,那大虫也踊身跳将下来,没水扑人。对岸樵夫见了,喊叫:“那两个孩子,快设上流逃命!”不知这两个顽皮是一双水葫芦,大虫落水,正中了二人之机。阿丑见虎赶来,钻入水底,抄转虎后,浮出水面,双手将虎尾囗祝大虫虽然力猛,水中四足悬空,不能着力,反被阿丑拖祝薛举走水如登平地,从侧首划拢,飞身跨上虎背,两手揪定虎耳,尽力按下水去。大虫性发,吼一声翻身乱滚,将二人滚落水底。

  岸上人跌脚叫苦,呐喊驱逐。那虎昂头掉尾,浮水奔转东岸。

  只听见潺潺水响,二人翻波踏浪,跳出水面,一齐跨上虎背。

  阿五紧抱虎颈,薛举例扳虎尾,用力按祝大虫不能转动,又复钻下水去,二人复滚落虎背。大虫跃出水面,奋力没近岸边,又被阿丑、薛举赶上,拽定长尾,倒拖转河中。虎挣去,人扯来,两下挣扎多时。那大虫头垂爪慢,骨都都水灌入口内,顷刻间沉落河心,这二人兀自死命扯住不放。两岸的人,都看得呆了。有几个渔翁胆大的,下水来没人水底摸那虎时,四爪拳拢,侧卧水内。忙唤二人放手,一同游过河西上岸,取两件好衣,与二人换了,送酒食压惊。本村邻近人,听说两个孩童,打死了一只大虎,都来围住了看,个个摇头咬指喝采。众渔户驾舟,摇至河中,打捞死虎,令四个健汉扛抬,随后有一二百人,同送阿丑、薛举回庄。此时日已平西,林澹然正立在庄前,见这一伙人闹丛丛抬着一只大虫前来,惊问其故。众人将阿丑、薛举打虎之事说了,合庄人尽皆骇异。林澹然又惊又喜,即令猎户将虎开剥了,虎肉、五脏散与众人,虎头、四爪送与张太公,止留虎皮自用。邻众作谢散去。后人有诗,单赞杜、薛二子幼年打虎之勇。诗云:天生豪杰年幼冲,徒手格虎人中龙。

  此日峥嵘露头角,四海烈烈扬英风。

  阿丑自打虎之后,每每思念冥中父亲所嘱公孙相会之语,不敢远出,只在庄前伺候。一日午饭后,身子困倦,坐在槐树阴下打盹。一觉睡去,直至将晚未醒。正鼾睡间,被人叫唤惊觉。站起身,擦着眼睛,口中咕咕哝哝骂道:“是那一个鸟娘养的,惊醒我的睡头。可恶,可恶。”只见一个老者,立在面前,笑道:“小官儿这等嘴尖骂人。我老人家因贪赶路程,天晚遇不着饭店,到贵庄借宿一宵,因此惊醒你,体得发恼。”

  阿丑仔细看时,这老者生得白净面皮,长髯似雪,身躯瘦健修长,容貌清古。头戴一顶漆纱道巾,身穿青绢沿边黄布道袍,腰系绒绦,脚着多耳麻鞋,手执龙头拐杖。阿丑心下大惊道:“异事!阴府父亲所言,果然不虚。”忙应道:“老公公,里面请坐。适才睡梦里,失口冲撞,莫怪。”老者道:“多谢,多谢。好一个乖觉官儿。”阿丑领老者进庄内禅堂椅上坐下,走入方丈,见林澹然禀道:“外有一位老者来借宿,不知老爷肯容他么?”林澹然道:“是单身,还有伴当?”阿丑道:“止是一个老儿。生得极其清健,像道人打扮,并没甚伴当。”

  林澹然道:“既是孤身老者,留宿一育不妨。你去掌起灯来,待我出去接见。”阿丑即在佛面前点琉璃,又烛台上点起一对红烛。

  林澹然步出禅堂看时,两下俱吃一惊。原来老者不是别人,就是杜成治之父杜悦是也。当时林澹然认得是杜悦,杜悦认得是林澹然,两下不期而会,心下大喜。叙礼已毕,分宾主坐定。

  林澹然道:“自从老丈分别之后;经今十余年。贫僧深感厚恩,未尝顷刻敢忘,不意今日偶尔相逢,真是奇遇。老丈一向何处栖身?目今为何事,打从小庄经过?”杜悦道:“一言难荆老朽自与老爷拜别后,屡屡在边庭打探小儿成治消息。闻人传说,小儿已为都督,老朽打点行装,欲赴梁国任所,希图一会。

  不期命蹇,染了疯疾,满身麻木,不能行动,几乎命染黄沙。

  又亏永清僧弟接入庵内,请医调治,整整在床睡了数年。不意客岁永清又已弃世。闻人传说,小儿为救游僧,被朝廷提究,一时惊死,人离家破。老朽恨不得身生两翅,飞去寻觅,无奈染此恶疾,止好朝夕悲哭而已。去冬方得病体痊安,可以行动。

  今措置盘缠,要到梁国访问的实下落,不想得遇老爷,实出望外。”说罢,两泪交流。林澹然亦垂泪道:“令郎官为总兵都督,仁威远播,朝野皆钦。小僧向年曾与相会,言及老丈传与家报,都督见书大恸。临别时托小僧传上老丈,或得会面,速至武平圆聚。不期令郎为释放小僧,贻累身死,是小僧害了令郎。每思及此,肝胆皆裂。日前已着小徒到梁打听宝眷消息,都说道令郎身死之后,有妾冯氏,生得一子。不幸令媳夫人和妾,相继而亡,家业又遭回禄,令孙不知下落。小僧拳拳在心正欲着人寻访令孙踪迹。今得老丈至此,实为天幸。但可伤永清老师早已归西,未及一吊,贫僧负罪实多。老人家不须远涉风霜,只在敝庄安养罢了。”杜悦听罢,苦切不胜,哭道:“我那儿,我那孙子呵,却从何处得见你也!闪得我老骨头无投无奔。”说罢,跌足痛哭。

  正哭间,屏风后转出阿丑来,将杜悦衣襟一把扯住,叫道:“我的公公,今日方才得见你面!”杜悦悲苦不禁,被这阿丑扯住,没作理会处。林澹然喝道:“这畜生又来疯颠作怪,甚么模样!”阿丑喊道:“阿丑不颠,今日认公公也。”林澹然怒道:“这畜生,谁是你公公?不放手时,活活打死。”杜悦道:“老爷且慢打,其中必有缘故。小官,你为何就认我是你公公?”阿丑放手道:“前月那夜跌死,见我父亲杜都督,哭说林老爷救我公公杜悦性命,如此这般,细细嘱付。说公公月余后,必来庄上,教我相认。又说我是遗腹子,妾冯桂姐耽孕十七个月生的,名叫过儿。适才公公和老爷说及借宿缘由,与冥府父亲说的无二,不是我公公是谁?”杜悦道:“莫非你听得我与林老爷所讲,就捏出来的?”阿丑道:“我自小不认得爹娘,又不知前前后后的事,如何捏得出?公公你不信时,将左手出来看。父亲说,公公左手背有三点寿癍。”杜悦笑道:“这小官忒也灵变,见我左手拿着拐杖,有三点癍,就说是父亲教的。”阿丑争道:“这寿癍是我看见了,父亲还说公公右脚面上有一颗黑痣,难道也是我看见了谎说的?”杜悦听了,愕然大惊,对澹然道:“果然老朽脚面上有此黑痣,真是我的孙儿了。”林澹然笑道:“世间有这样异事?阿丑初来时,俺便觉有些心动,不想公孙今日于此相会,真乃千古奇逢。

  “杜悦将阿丑细看,声音笑貌,实与杜成治有几分相似,不觉扑籁籁泪如雨下,一把将丑儿抱住,悲喜交集。阿丑也扯住杜悦叫公公。林澹然道:“老丈不须发悲,公孙奇会,莫大喜事。

  “杜悦谢毕,林澹然教道人摆下酒食贺喜。杜悦上坐,林澹然下陪,阿丑打横,仍旧改名过儿,三人尽欢而饮。林澹然道:“一向感承令郎救命之恩,奈无门路可报,今得老丈与今孙在此,实惬俺怀。”杜悦称谢不已。林澹然心下大喜,酒阑席散,着道人掌灯,送杜悦耳房安歇。

  当夜林澹然想起杜成治释放致死情由,今幸公孙相会,于此养其老,抚其孤,亦可以报其德了。但永清长老代俺视发皈禅,复赠礼物,心常感激,欲见而不可得;今又仙游,不胜伤感,一夜不能安寝。次早起来,备办祭礼香烛,设立神位,请杜悦为祭主,向西遥祭。林澹然跪下,亲读祭文云:维大齐天保八年七月望日,沐恩剃度弟子林太空,谨以香花蔬食,清供于圆寂大恩师永清住持之灵曰:唯师菩提早证,彼岸先登。舍慈航而普度群迷,转法轮而弘施戒律。念太空尘俗武夫,荷蒙济拔。棒喝之下,收转雄心;摩顶之余,顿开觉路。恩同天地以无涯,欲报涓埃而莫罄。敬陈菲供,用展鄙私。

  尚飨。读罢,涕泪交流,恸哭一常杜悦、过儿和苗知硕等,无不垂泪。祭毕,杜悦拜谢,方才散了祭余。

  是夜三更,林澹然入定之际,恍惚见两个青衣人带着一个和尚,项上系着铁索,向前稽首道:“承法师盛祭,特此相谢。

  “林澹然跨下掉床看时,正是永清长老。林澹然执手悲咽,问道:“吾师戒行清高,立心正直,既已谢世,即当往生净土,何至于此?”永清道:“贫僧出家以来,谨守清规,毫忽不敢妄行。只因昔年盖造观音堂,缺少钱粮,写一纸借契,往山下万员外家贷银二十两。那员外是一位好善长者,不收文契,照券兑银与我,说道不取利息,止要还本。不期那长者半载之后,抱疾而亡,其子幼小,贫僧延捱未还,负此一件钱债。临终之后,将我押至冥司。阎罗天子大怒,喝骂出家人不持戒行,瞒心昧己,负债不偿。本当押赴阿鼻,幸不犯酒色,尚有可解。

  暂禁本狱,待填还此债,方转轮回,托生阳世。贫僧久系囹圄,无便可出,昨感法师祭礼,阎罗天子放我出来,道:普真卫法禅师祭汝,乃是汝一条托生门路。着这二人弓;我至此叩谢。

  烦法师令家兄往问月庵,对徒孙卜了性说,取我那一纸北山弄口的田契,原田五亩,价值四十余银,送至万员外家里。说此一段因果,其院君必然收领。若得如此,则贫僧有托生之机。

  乞法师留神,万万莫误。”林澹然听罢,惕然惊骇,应允道:“明日即使令见前去,不必忧虑。”又与青衣人役道:“看山僧薄面,去了绳索。”那二人道:“禅师严命,焉敢有违。”

  即取下铁索。永清长老千恩万谢,作别回去,林澹然方才醒悟。

  次早就对杜悦说知,杜悦悲惨不已,打点行囊,就央苗知硕作伴,即刻起程。不一日来到泽州析城山下,径进问月庵,却好卜了性迎着见礼,问道:“杜老太贵恙痊可,说往武平郡寻觅令郎,何以至此?”杜悦将永清长老负债托梦,与林澹然取契情由说了一遍。卜了性大惊,一面整饭管待,一面取契,与杜、苗二人,同至万员外家,对院君拜还,说此情由。院君欢天喜地,收了田契,再三留住酒饭。杜悦等辞谢回庵,与卜了性作别,取路回庄,覆了林澹然。林澹然大喜,夜间又梦永清长老来作谢,眉开眼笑,不是以前愁苦形像。向前道:“贫僧荷蒙法师教度,今将托生四);!青州府中富家为男,向后还有相见之日。”林澹然再欲问时,早已惊醒。自此以后,杜悦留在庄里过活。

  时序易迁,光阴迅速,又值仲秋天气。城内张太公着家憧来说:“先生开馆,接薛小官读书。”林澹然即打发过儿与薛举同进城去攻书。杜悦欢喜,自送孙子到馆中来。与先生相见礼毕,献上礼物,求先生与过儿取名,先生即取名为杜伏威。

  杜悦自回庄去,不在话下。

  却说这杜伏威行动百般伶俐,但到读书,磕睡就来。况兼甚是顽劣,只待先生回去,就和薛举扑交要拳,攀梁溜柱。先生频频责罚,二人烦恼,暗中商议。薛举道:“叵耐先生无状,屡屡责我两个,此恨何以报之?”杜伏威道:“有一妙法,弄这老杀材,管教他命在须臾。”薛举道:“这老猾贼焉能彀摆布得他死?”杜伏威道:“要他死何难,但系师长,于心不忍,止令他死去还魂,泄我二人之气。我识得一种草药,甚青翠可爱,是一牧童教我的,生在城外一座土山上。他说这药名为鬼头塞肠草,第一厉害。譬如怪这个人,将这草抹在他溺桶上,那人放溺时,这草的毒气就钻入肚里去,立刻肚腹作肿,前后水火不通。不消三二日,断送一条性命。或擦在他裤子上也好。

  我问他,害人性命,也不是妙药。牧童说,另有解药。如若骗人胀了一二日,要解时,用粪清汁吃下,登时可解。我把这药草紧紧记在心里。如今老死囚苦苦与我作对,不如将此草奉敬他一奉敬,即报了此恨了。”薛举道:“药草却在城外,怎地一时取得?”杜伏威道:“趁今晚赶出城,明早取了药草,登时奔进城来,尚不为迟。”薛举道:“果然如此甚妙,快去快来。”杜伏威即抽身执开脚步,临晚闯出城外。时天气尚热,在山凹里蹲了一夜,待天色微明,上岭拔了草,藏在抽里,依旧取路奔入城来。

  却说先生侵早起来,不见杜伏威,问张善相:“杜伏威何处去了?”张善相道:“不知。”问薛举,也道不知。直到辰牌时候,杜伏威喘吁吁地来了。先生喝道:“你不读书,却往何处去闲耍?”杜伏威道:“学生昨晚在门首,见庄内道人来城里买水果,说我公公身子不健,学生心下计念公公年老,连晚出城探望,幸而已好。今早林师太着我进城来。昨晚心忙,不曾禀过先生,乞饶恕这一次。”先生道:“瞒我出城,本该重责。闻公公有病,连晚问安,尚有孝顺之心今次饶你,快去读书。”杜伏威将脖项缩了几缩,舌头伸了两伸,且去哼哼地读书。捱到日午,先生吃饭,杜伏威踅入先生卧房里,掀开马桶盖,将袖中药草揉烂,涂在马桶四围沿上,依旧盖了,复身人学堂来。心中暗想:“这草药未曾试过,不知有灵应否?且看何如,再做计较。”半日无话。

  看看天色将晚,先生进房里去方便,坐在马桶上,只觉得腿和阴子屁孔就如有物辣的一般,刺得生疼。先生立起身来看时,马桶又是洁净的。复坐了,欲大解时,挣了半晌,挣不出一些。要小解时,挣得面红耳胀,撒不下一点。先生心下大惊道:“这又是作怪,为何水火俱闭了?”不多时,陡然阴囊胀大如斗,腰腹作疼,两脚移动不得,只得上床睡了。捱至更深,愈觉疼痛不止,渐加沉重。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

  毕竟先生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窃天书后园遣将

  破妖术古刹诛邪

  诗曰:

  秘??真符出洞天,男儿获此可登仙。

  灵文初试钦神鬼,兵法新传继侠禅。

  春日密韬文豹略,秋香公忿牝鸡冤。

  妖淫胆丧英雄手,只恨衰椿不大年。

  话说先生得病,十分沉重,张善相忙人后厅,和张太公说知先生病重。张太公慌了,亲到书室来看,见先生睡在床上,不住声叫疼叫痛。张太公问道:“老师染何病症,这般呻吟苦楚?”先生哼道:“学生蒙长者相延,感激不尽,多是福薄,不能消受。一时无故染此笃疾,竟莫测致病根由。天降灾殃,谅来多死少生。若有疏虞,望乞收殓,若得骸骨归乡,感恩于九泉之下。”张太公劝道:“不妨,耐心调理,决然无事。”

  太公口虽劝慰,心下忧慌,当晚接连三四个医人诊脉,这个道是感冒风寒,那个道是虚火所激,又有的说是中毒,又有的说是犯邪。三四个医生东猜西扯,没做理会处。大家商议了多时,共撮一剂表寒散大解毒驱邪的药。太公亲自煎与先生吃下去,只指望病好,岂知反添胀痛,揸床拍席,几次发昏,搅得张太公一家不安。使人去占卜祈签,说道犯了甚么二司大王、三郎五道,又有阴魂作祟。太公登时安排祭礼,邀请道士攘星发檄。

  缠了一夜,先生病体愈重,不曾减得分毫。有诗为证:医卜由来出圣书,个中精奥少人知。

  祈攘药饵皆无益,说破真方病即除。

  却说杜伏威和薛举一床睡着,两个暗暗地冷笑。直到天明,薛举醒来,对杜伏威道:“那鸟娘养的,不知夜来心事何如?

  “杜伏威应道:“这会儿正当紧要处,铁汉子也要化做汁哩!

  须待临期,方可解救。”两个在床里说笑,不提防隔墙有耳。

  张家一个丫环,名唤嫩红,托茶出厅上与太公吃,打从杜伏威窗外经过,听见他两个在床上这般说笑,却思量道:“若如此说,这两个小官必然知先生病的来历。”递茶与太公吃毕,嫩红对太公说:“我适才托茶打从杜、薛二小官商前过,听得薛小官口里这般问,杜小官这般回答。若要先生病症好,除非问他两个,便知端的。”太公惊道:“原来如此。小小年纪,只恐是说耍,你去叫他两个出来,待我问他。”嫩红走近房前叫:“两位小官,太公相唤问一句话。”两个应道:“来也,来也。”即爬起穿衣。薛举道:“叫我二人说甚么?莫不是走了马脚?”杜伏威道:“不妨,有谁人知道?若问时,只推不知便了。”同出厅来,对太公唱喏。太公笑道:“先生这样病重,你两个可也睡得安稳?怎地救得他,方是师生之情。”薛举道:“好笑!我年幼小,但晓得读书,那里会医病?”杜伏威笑道:“太公真是年纪高大,有些颠倒。昨晚那几个有名的医士,却也胡猜乱猜,医不好病,反来问我小厮们怎生救得他,这唤做活捣鬼。”太公心里暗想道:“若说破了,这两个猢狲决然一口赖住,不如且哄他一哄。”当下笑道:“既是你们不能救先生,只索罢了,为何反冲撞我老人家?快进里面吃早膳。”

  两个板着脸走入去了。

  不多时,太公着家憧单叫杜伏威出来。杜伏威问道:“太公又唤我何事?”太公道:“先生在房里睡着叫苦,你进去问一问安,才成个学生的道理。”杜伏威道:“太公说得是。”

  即到先生卧房中去了。太公走入轩子内来,见薛举靠着桌儿吃粥。太公埋怨道:“你这小厮忒也狠毒!自古道:天地君亲师。

  先生如父母一般,怎地下得毒手,将他害却性命?”薛举睁眼道:“太公好没来由!先生自染病,干我鸟事?”太公道:“这小厮还要嘴硬!适才问杜伏威,他说都是你弄那法儿去害先生,又说还有甚法儿可解,他已一一招认,你还厮赖?”薛举大怒道:“这小猢狲!你自怪先生责打,去城外寻甚么鬼头塞肠草做弄先生,反推在我身上。”太公道:“他说有药可解,你快说出,不干你事。”薛举道:“甚么药解!将粪清汁吃下去,便好了。”太公也不说破,忙令家憧去买了粪清,烫热了,与先生吃下去。顷刻间腹内骨碌骨碌的响了几阵,要净手。太公叫另拿个净桶与先生,一连解了两三次,疼止肿消,果然一时平复。睡一觉,吃些粥汤,便下得床来,坐在房里将息。只听见门外人声喧闹,有人厮打。先生走出门看时,却是薛举和杜伏威揪发狠打。先生喝住了道:“我病体略得宽爽,你两个又在这里厮闹恼我,成甚规矩!”薛举、杜伏威见先生骂,俱各放手,气忿忿两下立着,俱不做声。张太公拄着拐杖,跑出来道:“先生不要发恼,你的性命,全亏他两个相救。”先生惊问其故,太公将鬼头塞肠草、粪清解毒缘故说了:“两个互相埋怨泄漏了机关,因此厮打。”先生怒道:“不争这两个小厮如此无礼反来捉弄师长!”太公道:“看老朽薄面,不要计较他罢。”先生踌躇一会,叹口气道:“令孙学问日长,须请经儒教授,以成大器。学生才疏学浅,恐误令孙大事,即此告辞。况薛、杜二子,今虽粗卤顽劣,察他气宇不凡,他日必成伟器。学生明早拜别太公便行。”太公再三款留,先生坚执要去。太公无奈,次早赠送修仪礼物,待了酒席,告别而去。

  太公见先生已去,令家撞送薛、杜二生回庄。林澹然见了,问二子何故回来,家憧将弄先生的事端,告诉一遍,故此先生不乐,辞馆而去。林澹然大怒道:“两个畜生恁地不知抬举,不用心攻书写字,反去干那蛊毒魇魅的事,甚为可恶!”拿竹片要打,苗知硕等劝住,骂了一番,打发家僮回城。至九月初旬,张太公另请一位西宾,又着家憧来庄里见林澹然,接杜、薛二生读书。林澹然唤两个同到方丈中道:“目今难得张太公另请一位先生来,呼唤你二人赴馆,你两个收拾快去,若再如前做出事来,重责不恕!”杜伏威摇手道:“不去,不去。当今离乱之时,读那两行死书,济得甚事!不如习学些武艺,图一个高官显职,有何不可?不去读那死书了。”薛举道:“我也不去,只随着老爷学武艺罢。”林澹然心里暗想:“这二人分明是武将规模,何苦逼他读书,且由他罢。”便道:“你两个不去读书,小小年纪,却学甚武艺?不去也罢,但不许在外面生事,早晚要担柴汲水,勤谨做工。若有不到处,一体罪责休恨。”薛举、杜伏威齐道:“情愿跟随做工,不去赴馆了。

  “林澹然写帖辞谢,发付家憧回城去了。

  时序易迁,转眼间又是隆冬天气。时值十二月十九庚申日,正合通书腊底庆申,一切修造、迁葬、祭祀、求神、俱吉。张太公家里新塑一尊值年太岁灵华帝君,延接一班平日诵经念佛的老道友到家念佛。先一日,着苍头具柬到庄里接林澹然、杜悦等同临佛会。林澹然甚喜,次早同杜悦、苗知硕、胡性定、沈性成入城里来,留薛举、杜伏威和道人、行童等看庄。薛举和一班小厮们自去闲耍,道人、行童等无事,到日午吃些冷饭,闭上庄门,各自放倒头寻睡去了。这杜伙成独自一个在禅堂内弄棍舞枪。耍了一回,走入方丈里开食厨,寻点心果子吃,不见一些。心里想道:“昨日厨内有若干果子食物,今日为何一空?毕竟是老爷藏过了。”径奔到林澹然卧房里来,只见房门紧锁,无匙可开。当下生个计较,撬开红漆禅窗,从窗槛上爬进去,寻着食箩,取出几个炊饼来吃,又藏些果于在袖里。正要抽身跳出,忽见经桌上堆着几部经卷,杜伏威逐本拿起来看过,翻到书底,寻出一卷书来,甚是齐整,比诸书不同:绿闪锦的书面儿,白绒线装钉,正面签头上写着“天枢秘??”四个楷字。揭开看时,雪白绵纸上楷书大字,是林澹然亲笔誊写的目录,上写着“遣神召将卷之一”。杜伏威逐张揭开细看,却是些法术符咒变化的神书。心下大喜,将书藏在柏中,复翻身爬出窗外,将窗扇依旧闭上,一溜风走到方丈里坐定,悄悄开书,默诵那词咒。

  至晚不见林澹然回来,薛举和道人、行重,俱己睡了。杜伏威虽然睡在床上,一心想着“天枢秘??”,眼也不合。想了一回,暗把读过的词咒,又背一背看,恰也一字不忘。心下算计道:“趁今夜老爷等不在庄,道人等又都熟睡,不如乘着星光月色,请一请神将,试看他来否?”忙起来披了衣服,悄悄走出房外,拽步入后边花园里,依书图谱,按着罡步,捻着诀,口中念动真言神咒。可煞作怪,霎时间只见狂风骤起,吹得毛发皆竖。风过处,忽然现出一尊神将,生得身长丈余,头大如轮,三眼突出,两鬓蓬松,赤脸红须,撩牙似锯,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锁子连环甲,脚登黑皮靴,手执镔铁锏。高声问道:“吾师宣召,有何法旨?”杜伏威见了,唬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这花园里一时无躲处,跌转身,拚命奔入墙侧东厕里藏避。又听见那神将大喝道:“既召吾神,为何不出来相见!

  果有甚的差使?”杜伏威寒籁籁地抖,不敢做声。那神将见没人回答,又喝道:“法师既无差使,召我何为?快快遣发我去也!”杜伏威心里想道:“我只读得召将的神咒,不曾见甚遣将的法儿,怎么打发得他去?只躲在东厕里不做声便了。”那神将见无人答应,在花园内四围寻觅,行至东厕边,觉有生人气,发怒提锏打将进来。奈东厕是秽污之处,要上天庭,不敢入去,只将铁锏东敲西击,呼呼喝喝,直到五更,四下里鸡鸣了,那神将只得飘然而去。这杜伏威在茅厕上蹲了一夜,惊得骨软身麻,不能动弹。捱到天晓,精神困倦,不觉就睡着在东厕板上。

  却说林澹然、杜悦等,在张太公家内做一昼夜道场,至天明吃了早饭,辞别太公回庄。薛举同道人等都出庄来迎接,只不见杜伏威。林澹然问:“杜伏威何处去了?”薛举道:“昨晚和我上床同睡,天明起来,不见了他,不知那里去了。”道人、行童一齐道:“果然昨晚闭门,一同歇息,今早不知去向。

  “林澹然笑道:“这小子又不知何处顽耍。”着道人、行童,庄前庄后、小房侧屋处遍寻觅,并不见影。一个行童寻到后园内假山边,花树丛中,到处寻过,亦不见踪迹。打从西首穿径而过,只听得东厕里鼾声如虎。行童探头张望,却正是杜伏威睡在那里,慌忙叫醒道:“小官人为何在这香筒里打睡?住持老爷和你公公回来寻你哩,快去,快去!”杜伏威怒道:“我正睡得熟,你这狗才大胆,来搅醒我的睡头。”行童道:“这是甚么所在,还要贪睡?遍处寻你不见,却反嗔骂人,且去见老爷,不要拖累我。”杜伏威道:“见老爷却待怎的!”同行童进禅堂里来。

  林澹然问道:“俺不在庄,你夜间却往何处顽耍?”行童掩着口笑道:“小官睡在后园东厕里打鼾,适才还嗔我叫醒了,口里兀自咕咕哝哝地骂。”杜悦恼道:“这野畜生奇怪得紧,真好不知香臭,为何在这茅厕里睡?”林澹然道:“你因甚好床好席不睡,反去投坑厕当作安乐堂?”杜伏威瞪着眼不做声。林澹然见他如此,思量了半晌,猛然省着:昨日卧房窗子不曾上得插箭,书籍不曾收拾得好,莫非窃见天书,在后园胡乱干甚么勾当出来?喝令杜伏威跪在佛厨前,急抽身到卧房,开了锁进内,看窗子时,又是关的。但见桌子上书卷,已是翻得乱乱的。慌忙开书厨寻三册天书,只有中下两册,不见了“天枢秘??”,桌上细细检寻,也不见有,谅来是杜伏威偷了。就问道人:“昨日夜间曾听见甚的响动么?”道人都道:“没有甚的响动,但是睡梦中,听得远远有呼喝之声,不知何处?”林澹然道:“不必说了,是这小泼皮干出事来也。”即唤杜伏威:“快拿天书还我!”杜伏威不敢隐匿,袖中取出来,双手递上。林澹然接了笑道:“你昨夜请何神道?可直说来免打。”杜伏威道:“昨日我看见这书上面,第一卷就是召请天神天将。我日间暗暗将词咒记了,乘老爷不在,黑夜园中试耍。才念得几句咒语,不知怎的这般灵验,一尊神道就来了,生得厉害怕人。我慌了,只得躲避东厕里,被那尊神道大呼大喝,东敲西击,寻人厮打,直到天晓方去。因吃了惊,故此一时睡去,乞老爷饶恕则个。”林澹然道:“还是你造化!若不往茅厕里躲避,这一铁锏打做肉泥。罢罢罢。也是前定之数,这本书就传与你,朝夕用心攻习,不可漏泄天机,异日求取功名,皆在此书之上。”杜伏威接了天书,公孙二人拜谢。以后逐日杜伏威求澹然指点传授,一步也不出门,昼夜习演天书、兵法变化之术。有余工夫,在后园里同薛举习学十八般武艺,杜伏威使一杆长枪,薛举使一枝方天画戟。数年间,两个武艺都已精熟。

  杜伏威又早十六岁了,薛举年登十五。一日林澹然在禅堂里闲坐,正值早秋天气,金风初动,天色微凉。杜伏威、薛举二人闲立在檐下,林澹然唤二人近前道:“我向来教你们的武艺,未知二人谁勇谁怯。趁此清秋天气,你两个比较手段高下若何,以决前程。”杜伏威、薛举二人听了,心下欢喜,提着枪戟,敢勇争先。林澹然喝教:“住手。不是这样争斗,轮枪动戟,恐有伤损。”令道人取两株直细竹竿,竿梢上紧紧扎了旧布,上都蘸了湿石灰。二人各穿一件青布道袍,仅拿竹竿在手。澹然分付道:“各要用心,道袍上如着灰点多者,即为输论。”两个笑嘻嘻地挺着竹竿,丢一个架子,分开脚步,各逞手段,一来一往,在园中斗了八九十个回合。林澹然喝令暂歇。

  两个斗到深处,那里肯住?两条竹竿,就如龙蛇飞舞。二人复斗四十余合,林澹然又喝教住手。两个收了枪法,林澹然唤近前看,杜伏威肩膊上着了两点,左腿上着了一点,薛举只右臂上着一点。林澹然笑道:“若论狡猾,薛举不如杜伏威;武艺精熟,杜伏威不如薛举。两个还要用心习学,不可懈担”杜伏威、薛举一同谢了。自此二人更加精进,每日操练武艺。又是月余,正当八月初旬,但见:凉飚荐爽,井梧一叶飘零;溽暑退收,征雁数行嘹呖。闺中少妇忆征夫,砧声韵急;边塞戍军悲苦役,画角凄清。甫睹流萤穿户牖,又闻蟋蟀叫阶除。

  杜伏威、薛举一日在庄外闲耍,听得人传说铁佛庵后庭桂花盛开。二人禀知林澹然,要去一看就回。澹然应允,二人欢喜无限,往铁佛庵来。进入后园,果然桂花开得十分茂盛,香闻数里。这花园有百余亩宽阔,傍墙左右,俱种桂花,约一二千株,深浅黄白相间,尽皆开放。园中游赏之人如蚁,俱席地而坐于桂花树下,酣歌畅饮,热闹得紧。昔贤僧仲殊有词为证:花则一名,种分二色,嫩红妖白娇黄,正清秋佳景,雨霁风凉。郊墟十里飘兰麝,潇洒处旖旎非常。自然风韵开时,不许蝶乱蜂狂。把酒独揖蟾光,问花神何属,离兑中央。引骚人乘兴,广赋诗章。几多才子争攀折,嫦娥道三种清香:状元红是,黄为榜眼,白探花郎。

  二人看玩半晌,徐步出庵,行至村口酒店中坐下,小酌数杯。店家搬过酒肴,两个正饮酒间,只听得店后人声喧闹,侧耳再听,却像一个少妇声音,闻得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猎狗,馕饭的歪货!阎罗天子偏没眼睛,不勾你这老怪物去,我好恨也!”又听得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的哭。那妇人恨恨地骂不绝口,又一男子劝道:“我的娘,不要恁的淘气了,骂这老死坯打甚么紧?反恼坏了你自家的身子,耐烦些罢了。”那妇人又发狠骂道:“冷枪戳心的忘八,长刀剁脑的乌龟,热油灌顶的杀才,要你劝我怎的!你的两只鸟眼又不瞎,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睡在桌上,教那老猪狗看守着,为何不用心任他跌下地来,跌了一个青疙瘩。我的肉呀,好疼也!若平安无事,只索罢休;我这块肉若有半点儿差池,剥你这老猪狗的皮!”一面骂着,一面将碗儿盏儿家伙,打得乒乓乒乓地响。这男子陪着冷笑道:“我的娘,好意劝你,岂知反恼着你。是我劝的不是,该打,该打!”那妇人千乌龟、万老狗骂个不休。

  杜伏威听了,心中甚觉厌恶,见店里一个老妪在窗前绩线,问其缘故。老妪低低道:“二位官人请酒,待老身从容告诉。

  敝村中共有五七百人家,都倚傍着这相闹的富户过活。”薛举道:“这厮是甚么人?如何有此力量,养活得满村百姓?”老妪道:“这富户姓羊名委,号做畏斋。祖父贩卖私盐,做成偌大家业,田园广有,屋宇尽多。本村民户,若非种田赁屋,即是借本经营,个个与他有首尾,资着他的,因此受他管辖。”

  杜伏威道:“适才被骂哭的,与那骂人的女人,却是兀谁?”

  老妪蹙着眉头叹道:“可怜,可怜!那哭的是羊委之母亲封氏,孀居已久,只靠着羊委一子。那悍骂的是羊委的妻子尤氏,倚着父兄势耀,纵着自己泼性,打夫骂婆,终日价吵闹。老身在此间壁住,受他絮唠,好生听不得。”杜伏威道:“你贵村好邻合,这没妇人忤逆不孝,何不连名呈举?遣他离了此处,也得清净。”老妪摇着头道:“天呀,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人若惹了这女人,小则撩裙秽骂,大则服卤悬梁。年前这女人拿着一条杆棒,正在门首打汉子。一位过路客宜见了,大是不平,讲道:男子汉堂堂六尺之躯,顶天立地,不能正室家,反遭妇人凌辱,这样人空生在天地间,不如死休!这尤娘子听了,大发雷霆,丢了丈夫,敲起锣来。少顷隔溪走过他父兄、庄客一干人,将这客官痛打一顿,结扭到官。两下大兴词讼,经过数重衙门,方得完结。”薛举道:“这厮文人、舅子是何等之人,敢如此胡行?”老妪道:“他丈人名唤尤二仁,是本府提控。长子尤大伦,充总镇司椽史。次子尤大略,是本县押司。

  三子尤大见,有些膂力,捕盗得功,做了总管府营长。一来家道富足,二来衙门谙熟,三来人强势旺,故此任意横行,谁敢逆着他?当初此村名为雁翼街,自从尤娘子嫁来,却改名雌鸡市了。每年春秋二社,羊家为首,遍请村中女眷们聚饮,名为群阴会。羊家新刊一张十禁私约刷印了,每一家给与一纸。又于土谷神祠张挂禁约,各家男子,都要循规蹈矩,遵守内训,犯禁者责罚不耍稍违他意,便率领凶徒打骂,因此人人怕他。

  “杜、薛二人拍掌大笑,又问道:“妈妈,那私约上怎的讲来?”老妪道:“有一纸在此,奉与郎君自看。”打开针线匣,取出禁约,递与薛举。薛举展开和杜伏威一同观看,禁谕写道:雌鸡市地方人等公议,为禁约事,凡例十余,各宜遵守,开列于后。

  计开:

  一、禁嫖赌。凡赌者必致盗妻之衣饰而反目,嫖者未免忘妻之恩爱而寡情。有一于此,巨恶不赦。本村男子有犯此禁,绑至土地庙内,社长责青竹片三十下,罚银参两,以助公费。

  二、禁凌虐正室。世上女流最为烦苦,生育危险,井臼艰辛,如鸟锁樊龙,鱼游鼎釜。尔等男子宜体恤深加爱护,低头下气,受其约束。倘有恃己凶暴,侮慢正室者,拘至庙中,鸣鼓叱辱,任从本宅娘子亲责巴掌数十,仍罚银壹两公用。

  三、禁擅娶妾媵。凡人子嗣,自有定数,岂因嬖宠而可广延?好色之徒,假正室无嗣之由,别买娇姿,朝夕取乐,结发反置不理,深可痛恨。凡我乡中,宁使绝后,毋得轻娶侧室。

  违者面涂煤靛,众共杖之。即判将妾离异,财礼公用。

  四。禁狎昵婢仆。凡美婢俊仆,每能夺主之爱,侵嫡之权,殊当痛革。我乡中有丰裕者,只许蓄邋遢苍头、粗蠢婢子,聊供使令而已。犯禁者罚米二石斋僧,其婢仆尽行驱逐。

  五、禁丧妻再娶。古云:烈女不更二夫。妇人重醮者为失节,则男子失偶再娶者岂为义夫?本境如有鳏居,不问年之老少,子之有无,一概不许续弦重娶。犯者任娘家白白领回,毋许争执,不服众殴。

  六、禁夫夺妻权。盖妻为内助,乃一家之主。事无巨细,成当听其裁夺,然后施行。若男子不先禀命,辄敢自行专主者,头顶重石一块,跪三炷香;不愿跪者,打嘴巴二十五掌。

  七、禁纵饮游戏。夫耽乐饮酒,则房闼情疏,博弈游畋,则枉席爱浅。本境除婚丧、群阴社、囗房、庆诞贺育之外,毋得呼朋拉友,引诱少艾,酣饮博唱。犯者罚钱二千,赏守法者。

  八、禁出入无方。世上男子心肠最歹,在家不畅,必然出外鼠窃狗偷,暗行欺骗奸淫之事。女流深处闺中,焉知其弊。

  今后男子凡出,必须禀命正室,往某处,见某人。归则禀覆明白,方许进膳。如有倔强汉擅行出入,或作暧昧事而诡言遮饰者,不许饮食,罚水十碗,拔出鬓毛,打孤拐二十下。

  九、禁妄贪富贵。功名富贵,从来天定。世之贪夫俗子,不思安分守己,妄图侥幸,抛妻撇子,久出远游。那知妻守孤灯独宿而泪零如雨,室中寂寞对月而梦逐云飞。千样离愁,百般慨叹。纵使利得名成,而既往青春,已成虚度,此恨怎消?

  反不若耕种开张,夫妻欢聚,母子团圆,免使深闺有白头之叹。

  即出佳者,必挈妻子同行,共享富贵,勿致妇南夫北,两下参商。有违此禁,群起而攻。未获富贵于天来,先作俘囚于床下。

  十、禁不遵条约。国有政,家有法,总属天理人情,共宜遵守。前禁九条,俱齐家正身之本,束缚狼心狗行之规,至要道也。苟能遵此,可称仁里;否则伤风败俗,浇莫甚焉。倘有鼠辈不遵前约,则先痛打而后议罚,必不轻贷。

  右禁约乃众社长之公议也。凡我同盟,互相劝勉,学做好人。其中设有不才女人,为夫隐过者,合乡女眷共叱辱之,罚公宴一席。凡我社中诸女眷,两邻知而不举者同罪。犯禁之汉不受约束,众嫁其妻,使永中诸女眷,某年月日,右约谕众知悉。

  二人看罢,踊跃大笑。薛举大叫道:“好一个正身齐家之本,妙,妙!”老妪摇手道:“官人禁声,切莫闯祸!”此时杜伏威有几分酒意,怒上心来,厉声道:“这悍妇只可欺那缩头乌龟,敢惹谁来?若荡着小杜,教他知我拳头滋味!”老妪慌张道:“是老身多口的不是了,郎君切莫高声。若惹了这癫疯子,老身便是死也!”杜伏威嗔目道:“老妈妈怕他怎的?

  那泼妇人来和你厮闹,我自对付他,莫怕。”薛举起身道:“日已将西,大哥去罢,莫理这闲事,拖累老妈妈受气。”正要算还酒钱出门,不期那妇人早已听得,一片声骂将出来。原来这老妪和二人讲话之间,妇人领着儿子在天井中闲坐,听得此言,一霎时面青眼赤,躁暴如雷,撇下儿子;奔出门来大骂道:“何处来的死囚,闯祸的猴子,与这老死鬼诽谤老娘?剥了这老死鬼的皮,揪了这猴子的毛,才见老娘些些手段!”惊得老妪慌做一团,挫倒地上。杜伏威大怒,先走出门,薛举随跟出来。二人看那妇人时,委实生得雄壮。但见:头挽一窝丝,鸦鬓浓铺煤黑;脸堆三寸粉,桃吞阔抹指红。

  乌丛丛两道浓眉,光溜溜一双怪眼,耳坠珠镶,手圈金镯。穿一领鱼肚白生绢衫儿,胸前突挂两枚壮乳;系一条出炉银软纱裙子,脚下横拖一对划船。柳眉倒竖,犹如罗刹下西天;星眼圆睁,却是夜叉离北海。

  杜伏威厉声叫道:“兀那泼婆娘!你敢揪谁的毛?我正要抽你这忤逆悍妇的筋,你还敢大胆来骂人!”那妇人两手拈了石块,劈面打来。杜伏威低头闪过,跳一步向前,将妇人照胸膛一指,妇人仰面跌倒在地。羊委听得门外喧嚷,急出看时,见浑家被人打倒,十分恼怒。急提一条扁担,照杜伏威劈头削下。薛举接住扁担,只一扯,把羊委撞入怀来。薛举飞一拳去,正中鼻梁,鲜血迸流,晕倒地上。邻舍们都来相劝,一面扶起羊委,搀进屋内。那妇人奔入去,提出一面锣来,当当地敲响。

  杜伏威分开众人,劈手夺过锣,撩入溪里。妇人将杜伏威衣襟扭定,大头撞来。众人喊叫:“男不与女敌,郎君不可动手!

  “杜伏威让妇人撞了几下。此时满村男妇,云屯雾集,过往的人都立住了脚看打。忽然喊声起处,屋旁抢出十数个健汉来,乃是羊家庄客,各各手持柴棒,攒住二人乱打。薛举两臂一架,早夺了一条大棒,向前打来。众人那里抵挡得住,着棍的纷纷跌倒,谁敢迎敌?呐一声喊,四散走了。那妇人兀自扯住杜伏威的衣服,只死不放。杜伏威性发,双手提起妇人,向空地一撩,方才放手。杜伏威得脱身便走,行不数步,那妇人脚大,如飞赶来。杜伏威回身照脸一掌,打了一个踉跄,又将他衫子一扯,扯断了带子,顺手一拽,却似蛇褪壳一般,衫儿脱下。

  妇人赤着身子,露着双乳乱跳。杜伏威想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教他出一场丑!”又倒拖妇人过来,将裙裤尽皆扯下,浑身精赤。众人呐喊远看,并没一个人向前解救。看官:你道世间男女厮打,毕竟是男子,不是旁人,理应诃叱救援,为何袖手旁观,不行救应?原来这尤氏平日嘴尖舌快,动口骂人,幼年做下些不端的事情,受人几次羞辱。年近三旬,买脱了相交主顾,另立起一个门户来,假卖清乔做作。男子们有事,抢向前吱吱喳喳,巧辩饰非,佯狂诈死,挑拨丈夫,潘强压众。

  本村妇女看了样子,谁肯学好?故村前村后亲族邻友,个个是厌恶的,外虽趋承,内怀嗔恨。见这般凌辱他,反畅其意,都暗念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女人浑身脱剥,赤着两片精皮,少年子弟见了,个个竖起旗竿来。老成的看此景象,甚不过意,见杜、薛二人青年精勇,行凶没打,庄客等皆近他不得,谁肯舍着性命轻敌?人人畏缩,不敢向前。这妇人虽是凶顽悍泼,到此地步也只索软了,满面羞惭,口中喊骂,两手遮着阴处,没命的奔走,恨不得一脚跨到家里。幸一个家憧将一领布道袍撩将过来,妇人接住披在身上,低着头奔回家去。杜伏威、薛举分开人丛,跳将出来,手提杆棒,笑吟吟取路回庄。

  正走间,猛听得后面锣声振耳。杜伏威笑道:“锣声响处,必有人追来了。”薛举道:“纵有十面埋伏,吾何惧哉?”行过二里多路,天色将晚,黑云四起。只见路口林子里一声唿哨,冲出二十余人,各执器械。为首一人,身长体壮,肛眼大鼻,头顶竹笠,身穿直袖短衫,手搦一柄大钯,邀截路口。原来是羊委的丈人尤二仁,听得隔河锣响,谅是女儿有事,正欲来救应,有人报知备细,慌集家丁憧仆,又请了一位教师,名为朱百文,抄路俟候,刚刚相遇。朱百文跃出路口,见了二人哈哈大笑道:“我说是甚样两个三头六臂扳不倒的大汉,兀的是城隍庙中一双小鬼!乳腥尚臭,辄敢横行?”薛举大怒道:“汝这呕眼贼囚,有甚手段,敢开大口?速点火把送我二人回府,稍有迟延,每人头上受我一棒!”朱百文舞动大钯,劈脚面扫来薛举举棒隔开。二人搭上手斗了数合,朱百文一钯撺近膝边,薛举仍退让过,那钯呼的一声响,又见擦至耳根,被薛举一棒掀开,跨进一步,随手棒下。朱百文躲闪不迭,右腕上着了一棍,扑地倒了,钯已撇在一边。尤二仁父子家憧一齐上,杜伏威迎住,一棍早已打倒一个。薛举从旁攻进,两条棍如龙飞电掣,尤家人不敢遮架,只听得喇喇地响,人着棒,个个损伤,棍着棍,根根断折。两下正厮斗间,忽然大雨骤至。伏威当先,薛举断后,直打出路口。尤二仁见天黑雨大,二人勇猛,不敢追袭,只得互相搀扶打伤的人,抽身回去,连夜延医疗治不题。

  再说这两个顽皮得胜,冒雨而走,奈何天色黑暗,路途泥泞难行,一步步捱山溪口,浑身透湿。只见溪西有一座庙宇,二人奔至庙前门槛上坐了,商议候雨住再行。看看捱到夜半,倏然云开天霁,一轮皓月当空。二人抬头看时,扁额上写着“孤忠”二字,一同进庙观看。正中神厨内乃是楚相国范增神像,两旁从神俱已零落。薛举道:“向闻人说孤忠庙内,白昼出鬼。

  虽然走过几遍,未曾进内一观,看着何如?”杜伏威道:“我正要捉个鬼儿耍耍,进去,进去!”此时破壁中透入月光,照得明白。两个步入东廊,湾湾曲曲,踅进一座土墙。里边是一片大园,谁见败草过腰,蛩声满砌。园尽头有三间大楼,二人登楼凭栏四顾,甚有景趣。正看间,忽见一人闯入园内,手中捧着枕褥走近楼下,少顷踅将上来。二人骇异,将身躲了,暗中偷觑。见那人披着发,赤着脚,生得丑陋,彪形虎体。二人看了,不知是人是鬼,且不做声。只见那人脱去衣裳,裸身赤体,两手捻诀,双眼直视月中,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倏忽之间,空中一妇人,赤身披发,乘风而至,直入楼中,见了那人,蓦然睡倒。那人忙抱褥子与妇人垫了,将枕枕了头。妇人如醉的一般,任他所为。杜、薛二人,即闪入神厨后黑影中藏避,悄悄张他。只见那人浑身精赤,搂抱着女人,正欲云雨。

  杜、薛二人看了,按纳不下,跃出大咤一声,喝道:“何处妖邪,来此行这不法之事?不要走,吃我一棍!”那人吃了一惊,急忙跳起,跑下扶梯。二人随后追下,直赶出上墙外,寂然不见。二人不敢追出,复上楼看,那妇人赤条条仰睡不动,二人问时又不答应。杜伏威道:“这妇人被那厮妖法所迷,须用法水解之方可。”正要下楼取水,忽听楼下喊骂:“无知贼子,败我美事,快下来,与你见个高下!”伏威、薛举挺棍奔下扶梯,那人手持双刀,退出天井中。伏威与薛举两条棒围住厮并,三个人鏖战良久。那人被薛举看清,一棍击中眉心扑的倒了。

  薛举便夺过一把刀,将那人首级割下,挂在柳树枝头。搜检身上,裙带上系葫芦一枚,内藏丸药。

  杜伏威取了葫芦,将药撒散到廊外涧中,舀了一葫芦水,先念了解咒,含水喷在妇人脸上,妇人方醒。见了杜、薛二人,惊惶惭愧,没处藏身,将褥子扯过遮了下身,一堆儿蹲着发抖。

  杜伏威道:“不须惊怖,暂且消停定性,与我说知备细。”妇人坐了半晌道:“妾身庞氏,住在柳家村里,孀居守节,只有一个儿子。三月前来了这个人,异样打扮,说是外国人,善看三世图,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斋他一饭,就要他看三世图。

  他问了我年庚八字,就讲出我亡夫的名号来,说亡夫生前造孽,现在地狱受苦,直交罪满,罚生阳世变为鸭。我等妇人,一时没见识,听信其言,啼哭求他超度。他道只有一条门路,可救亡夫脱离地狱,转生人道。妾再三求恳,他要我顶发四十九茎,中指甲二枚。问他要头发指甲何用,他说:‘发者,取法皈三宝;指甲者,名指日超升。这是佛爷爷秘传。’我依数剪顶发指甲与他,稽首去了。当日脱衣就寝,猛然满腹作痒,忽然一阵冷风吹我出门。腾空而起,到此园内方祝那人预先在此,拥抱我上楼,任情淫污,直到鸡鸣醒时,依旧在家床上,不知为何。如此将及三月,夜夜摄我到此。不知此人是个甚么人,亦不知他姓名。今遇郎君,乞为救援。”薛举道:“你可知这楼子是甚去处么?”妇人道:“不知。”薛举道:“这是孤忠庙后楼。”妇人道:“若是孤忠庙,与我寒家相近,过溪去转出松林,便是柳家村了。”薛举道:“我等不是凡人,乃范相国直班大将,领相国之命,诛此妖贼,以救你性命。你可急急回去,莫露风声;若泄天机,受祸不浅!”妇人道:“感尊神救护,誓当重塑金身,焉敢泄漏!奈何身上无衣,怎生回去?

  “薛举令妇人站开,将褥子扯作二幅,令妇人身上围了。薛举、杜伏威引领下楼,径出庙外。妇人顶礼,悄悄过桥去了。

  此际漏已五鼓,二人取路回庄,不敢敲门。直至天色大晓,道人开门,见了二人,冷笑道:“赏得好桂花!如何赏了夜桂?

  住持爷好生着恼,杜公公一夜不睡,见面时有些儿不尴尬哩!

  一条竹片眉毛上滚了。”二人不应,走入庄里,到苗知硕卧房来。知硕见了,甚是埋怨。薛举将日间相打,夜内厮杀之事,细细说了。苗知硕大骇道:“好呀,出门就去闯祸!天幸得胜而回,若有差池怎了?”少刻进禅堂中来,澹然正怒洁二人一夜不回之故。二人不敢隐讳,一一将前事禀知。澹然道:“畜生好胆!他家妻子不贤,与你二人何涉?醉后行凶,倘一时失手伤人,如何区处?夜间厮杀,虽是救人一命,事非切己,总属卤莽。设有决裂,汝二人取罪非轻,自去分理抵当,权寄下五十竹片。”二人暗喜,只在园内较习武艺,足迹不出庄门。

  话分两头。再说尤二仁父子商议,次早府中进状,但不识二少年名姓,难以行词。尤大略道:“人名树影,死谁遮隐得过?明日必定要探听出那厮名姓来,然后告理。”尤大伦道:“我昔年催趱钱粮,打从小蓬山经过,见河内二小子打死一虎,人都说是张家庄上的人。今看这二恶少面庞相似,莫非就是他?”尤二仁道:“若果是张家庄上的,乃林澹然的人了。莫去惹他。”各去寝息。未及五更,只听得扣门声急,开门看是羊委家憧,报说:“昨晚大娘子忿气不过,赶入何家酒店,和那老妈妈厮闹,不合将他胸前撞了一停,那妈妈就叫心疼,将及半夜,呜呼哀哉死了。官人娘子都去山后躲避,特令小人报知。

  “尤二仁跌脚叫苦,慌忙着人分投府县去打听消息。

  且说何老妪有一兄弟,姓曾名仙,是本县罢吏,也是个囗不烂的闲汉。他有三件本事,人不能及。第一件,一张好口,能言善辩;第二件,一副呆胆,不怕生死;第三件,两只铁腿,不惧竹片衙门。人取他一个浑名,叫做“曾三绝”。当日见姐姐与羊家厮闹而死,正是挠着痒处,写了一纸状子,往广宁县中告理。知县差人检验收尸,随即拘唤一干人犯候审。当日又有一伙保正里甲等,呈说本都孤忠庙后园杀死一人,身首异处,系游方之人,不知姓名。现存凶器戒刀二口,棍棒二条,事于人命重情,地方会同呈举。知县又差人检看尸伤,着落保正买棺盛贮,一面行下公文,限委缉捕人役,遍处缉访凶身不题。

  这尤二仁父子,见曾三绝是一个劲敌,只得暗买求和。衙门上下里邻人等,皆用钱贿嘱。县官又听了人情,朦胧审作误伤人命,判数两银子与何老妪的儿子断送,两下息了讼事。但尤氏先遭杜伏威当众人前羞屏露体,气忿不过,实思痛打何老妪一顿,出这一口恶气,不期何老妪死了,受这一惊不少。又因讼事耽忧,背上忽生一疽,其大如斗,昼夜呼疼叫痛,合着眼便见何妈妈冤魂索命。求神禳解,日加沉重,其疽渐渐溃烂,臭不可近,遍生小蛆,洞见五脏,捱至月余而死。远近之人,无不称快,以为忤逆不贤之报。有诗为证:尤家女儿不足怜,凶顽应得受灾愆。

  最异纵妻羊委子,也随流俗保残年。

  再说杜、薛二子,暗里探听何妈妈身故,两下构讼,继后又闻尤氏患疽弃世,两人心窝里撇下了一块。只是无辜拖累何妈妈损其一命,此亦天数难逃,只索罢了。这杜悦因那夜孙子不回,心内惊忧,一夜不睡,又值秋凉,冒了些风寒,染成痢疾症候,年老力衰,淹淹不起。正是:世无百岁人,枉作千年计。

  不知杜悦病体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张氏园中三义侠

  隔尘溪畔二仙舟

  诗曰:

  年少郎君伸大义,星前盟结金兰契。

  离亭执袂暗销魂,歧路牵衣垂血泪。

  倥偬孤客伴残灯,孟浪狂夫运怪异。

  津头咫尺有蓬莱,谁道无仙嗟不遇。

  话说澹然年老受惊,又因深秋凉气侵人,冒寒伤食,得个痢疾症候,血气衰弱,淹淹不起。林澹然请医调治,竟无功效,日加沉重。杜伏威侍奉汤药,昼夜不离左右。杜悦自觉病势危笃,叫杜伏威请林澹然、苗知硕、胡性定、沈性成、薛举都到床前坐了。杜悦垂泪道:“老朽公孙在此叨扰,感激住持厚德,虽至亲骨肉,不能如此。正要求住持指迷,不期大数已到,病入膏育,今将回首。老朽年过八旬,寿元已足,死复何恨,只是受了住持莫大深思,今生未有所报,须待来世效犬马之劳。

  “林澹然道:“老丈何出此言?使贫僧愧赧无地。虽染贵恙,宽心调养,自然痊可,不必忧烦。”杜悦道:“老年人患痢,十无一生,若要再活人世,须是仙药灵丹。小孙伏威,心性卤劣,得老爷教诲提携,老朽虽在九泉,不忘大德。”又对苗知硕等道:“老朽承列位厚情,义同瓜葛,不想命尽今日,乞看薄面,照管小孙则个。”又叫薛举道:“伏威与你共亲笔砚,情胜同胞,异日贫富相扶,患难相救,保全异性骨肉之信义,莫学薄幸人也。”薛举连声应诺。又唤杜伏威道:“我儿命薄,未识父面。不期二母俱亡,家业荡尽,可伤,可伤!若非林老爷收养训诲,未免流落天涯。感得皇天庇?v,使我公孙相会,实出望外。今我病笃,命在须臾。我死之后,你可学做好人,务为世间奇男子、大丈夫,替祖宗父母争一口气,不可懒惰游佚,自甘不肖。我之骸骨,不可流落他乡。你父亲也曾嘱付,随便时要带回故上祖茔埋葬,使我魂有所栖,方全你孝顺之心。

  “说罢哽咽,两泪交流。杜伏威放声大哭,林澹然众人,亦皆垂泪。当日晚间,杜悦气绝而终。杜伏威几番哭绝,众人再三劝慰。人殓已毕,停枢侧首敞厅里,尽皆挂孝。林澹然亲自主坛,又请邻近寺院僧众,做功德道场,超度亡魂。到七七四十九日,将灵枢抬出庄外空地上。张太公父子和邻近念佛道友僧众,都来相送。林澹然执火把在手,口里念偈道:“大众听着:将军杜公名号,平昔素存忠孝。精神直透昆仑,威力能擒虎豹。

  咦!从今跳出火坑中,一点灵魂归大道。”林澹然念罢,放火焚化棺木已毕。杜伏威拜谢澹然并众人,款留张太公众道友,吃斋而散。次早社代威拾骨,痛哭一常有诗为证:衰柳寒蝉泣素秋,商风飒飒下汀洲。

  人生自古谁无尽?贵贱同归一土丘。

  林澹然将杜悦骸骨藏在宝瓶内,封了口,着杜伏威祀奉安顿,朝夕供养,如在生一般。杜伏威见公公已故,心下十分惨切,思量冥中父亲嘱付之言,公公临终之语,一夜睡不熟。次早起来,进方丈见林澹然,唱了喏。林澹然问:“今日为何起得这样早?”杜伏威垂泪道:“弟子有一事,禀上老爷。公公临终,叮嘱要送骸骨归乡土埋葬。弟子遵祖父遗言,今欲暂归乡土走一遭,一者完了葬事,二来也好认一认宗族祖居,不知老爷心下肯容去么?”林澹然点头道:“这也难得一点孝心。

  葬骸骨,认本宗,都是不忘本的念头,甚好,甚好,便放你去也不妨。但是路程遥远,未曾走过,如何认得?况你年纪小小的,那曾经历艰苦,又且单身独自,俺却放心不下。”杜伏威道:“我年纪虽小,承老爷训海,深晓武艺,精通法术。虽未走过,口便是路,纵然一身,何愁险阻?”林澹然道:“正为此故,俺不放心。惟恐你倚传法术,卖弄手段,惹出事端,为祸不校一路上须当小心谨慎,勿露圭角,不可使在家性子。

  今日星辰不利,不宜出行,待后日打发你起程。”杜伏威应诺,走出禅堂外,撞着薛举,杜伏威扯住道:“我后日送公公骸骨回岐阳去,目下就要和贤弟久别了,心中不舍,如何是好?还有张兄弟,许久不会,欲同贤弟进城一别,未知肯同往么?”

  薛举道:“大哥孤身独自,路途不惯,何必匆匆急往?便从容数年去也未迟。”杜伏威道:“公公遗嘱,岂敢违慢?今虽暂别,不久就回,与贤弟相聚。”薛举见留不住,一同来禀林澹然,要进城里去别张善相。林澹然道:“这也是同窗兄弟之情,但一见便来,不可耽搁。”杜伏威和薛举应允。

  两人携手,奔入城来张太公家,先见了太公。杜伏威道了来意,太公道:“善相在房里读书。”慌忙唤出来相见。薛举道:“张三弟,目今杜大哥要送公公骸骨还乡,后日便收拾起程,特来造府与贤弟相别。”张善相惊道:“大哥在这里,情同骨肉,何必定要回乡?此一去,未知甚时再得相见。”说罢,不觉泪下,薛举、杜伏威一齐拭泪。杜伏威道:“贤弟不须伤感,我此去多只半年,少只数月,便回来相会。”张善相道:“虽然暂别,小弟心实不舍,今晚暂留合下,相叙一宵,明早送行。”薛举道:“难得贤弟美情,大哥明早去罢。”杜伏威道:“惟恐老爷见责。”张善相道:“不妨,但有言语,都在小弟身上。”于是杜、薛二人被张善相苦苦留住,整办酒肴款待。张太公道:“衰老不得奉陪。”自进里面去了。三个开怀饮酒,细谈衷曲。看看天色晚来,彩云之上,捧出一轮明月。

  张善相唤家憧将酒席移在后花园里过月亭中饮酒。又吃了数巡,张善相举杯在手,对二人道:“小弟有一句话儿,二位哥哥不知可能听否?”杜伏威道:“贤弟有话但说,何所不从?

  “薛举道:“大哥后日准拟长行,贤弟有言,趁今晚尽情剖露。

  “张善相道:“我三人同堂学艺,总角相交,虽然情犹骨肉,但不知日后何如。世间多少口头交,无情汉,饮酒宴乐,契若金兰;患难死生,视同陌路。翻云覆雨,变态不常。此辈真可痛恨!我兄弟所当鉴戒。小弟愚意,趁此良宵,三人在星月之下,结为生死交,异日共图富贵,患难相扶,不知二位哥哥尊意若何?”薛举道:“我有此心久矣,贤弟亦有此心真可谓同心之言,最好,最好!”杜伏威道:“二位贤弟果不弃鄙陋,三人结义,但愿生死不易,终始全交。”张善相大喜,令家憧焚香点烛,三人拜于月光之下。杜伏威先拜道:“某杜伏威,生年一十六岁,二弟薛举,三弟张善相,俱年登十五。今夜同盟共誓,愿结刎颈之交,虽日异姓,实胜同胞,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富贵共享,患难相扶。皇天后土,鉴察此情,如有负心,死于乱箭之下,身首异处!”薛举、张善相皆拜誓已毕,重整酒肴,三人欢饮,直至更深彻席,三友同床而寝。

  次日,杜伏威、薛举吃罢早膳,拜谢张太公父子,辞别要行。张善相对太公道:“杜大哥明早起程,往妓阳郡去安葬他公公骸骨,孙子意欲同到庄上相送一程,不知公公容否?”太公道:“契友远别,理应相送。你要去便去,明日须索早回,省我挂念。”张善相同杜、薛二人,别了太公出城,见林澹然唱喏。林澹然道:“今日难得张郎来此。”薛举道:“昨夜我等三人,对月立盟,拜为生死交。张三弟因送大哥起程。故此同来。”林澹然也喜道:“正该如此。”令厨下整办酒席款待。

  当晚林澹然令连夜打点行囊路粮停当。次日平明,杜伏威拜辞林澹然、苗知硕众人等起程。林澹然再三嘱付:“一路谨慎小心,不可倚法术武艺惹祸,早去早口,切莫羁滞!”杜伏威一一领命,背上包裹雨伞,提了骨瓶。林澹然和众人,一齐送出庄门而别。薛举、张善相两个陪行,走十数里,杜伏威道:“二位贤弟请回,不必运送了。”张善相、薛举二人不忍相离,都道:“再送一程不妨。”三个说些心事,又走了十里多路,却遇三岔路口。杜伏威道:“二弟今番可请回,天色过午了,若再送我,赶回不及矣。”张善相执手垂泪道:“大哥此去,未知甚日方会,遇便早寄音书,省我弟兄悬念。”薛举垂泪道:“大哥一路上须要小心渡水登山,百宜保重。重阳时候,弟等专望兄回。”杜伏威悲咽应诺,牵衣执袂,不忍分别。立了一会,杜伏威道:“愚兄此去,不久即回,二弟不须挂怀。”

  三人只得拜别,杜伏威怏怏而去。薛举、张善相凄惨不胜,一眼盼望杜伏威渐渐去得远了,方才拭泪回步。

  不说薛举张善相弟兄回庄,再说杜伏威别了张薛二人,拽开脚步,往西而行,到晚投店安宿。次日却值天色阴雨,西风飒飒。杜伏威吃罢早饭,算还店钱,驮了包裹,提了骨瓶,撑着雨伞,穿上麻鞋,趱程行路。有诗为证:路滑程途远,风凄细雨来。

  世间何事苦?最苦旅人怀。一路里凄凄凉凉问路而走,也有志诚忠厚的,老实指点;也有浮浪的,指东话西。迤逦行了数日,已至金明郡石州地面。当日申牌时分,觉得腹中饥饿,就在河西驿前官道旁酒饭店中,放下行囊雨伞,拣副座头坐下。

  酒保忙搬过菜蔬酒饭来,杜伏威自斟自酌,一连吃了数碗酒。

  只见一个俊秀后生,穿得十分华丽,但见:丰恣清丽,骨格轻盈。身穿一领紫花色云布道袍,袖拖脚面;腰系一条荔枝红锦绒驾带,须露膝傍。头戴绿纱巾,高檐长带;足穿紫绢履,浅面低根。细桶袜,白绫裁就;长柄扇,斑竹修成。摇摆身躯,却似风中杨柳;生来面貌,犹如月下桃花。爱俊俏,隆冬还只着单衣;喜华丽,盛暑何曾离色服。谈吐间,学就中州字眼;歌唱处,习成时调新腔。果然俊俏郎君,好个青皮光棍。

  那后生走入店里来,对着杜伏威坐了,呼喝道:“快拿好酒嘎饭来!”杜伏威看时,却是昨夜同店安宿的。两下见了,俱备拱手。那后生急急忙忙吃了酒饭,见杜伏威出门,他也还了酒钱,随后赶出店来,趁着杜伏威同行。问道:“大哥从何处来?往那里去?却独自一个走路?”杜伏威答道:“小可妓阳郡人氏,有些薄干出外,今特回家。”那后生道:“在下正要往岐阳郡去取讨帐目,幸与大哥同路,甚妙甚妙。”杜伏威道:“足下带挈,小可万幸。”那后生又问:“大哥高姓尊行?”杜伏威道:“在下姓杜,排行第一。”就问:“足下尊姓贵表?”后生道:“小弟姓裘,贱号南峰。”二人一路说长道短,不觉天色已晚,四野云垂,二人同入客馆投宿。次日天明起来,梳洗吃饭。杜伏威打开银包,称银子还宿钱,裘南峰一把捺住,附耳轻轻地道:“一同吃饭,两处还钱,岂不折了便宜?待我还了,明日总算就是。”杜伏威点头应允。裘南峰算还店帐,一齐出门趱路。闲话不叙。看看日暮,裘南峰道:“杜大哥,今日多行了些路程,不觉疲倦,不如觅店安宿何如?”杜伏威道:“裘大哥说得是,且投店家,明日早行。”二人说罢,又走了一里多路,见山嘴边有一座冷净客店,外挂着一面招牌,写道:“蔬食酒饭,安寓客商。”但见:芦帘高挂,茅草低垂,所几根老竹权作栏杆,锯一片松杉聊为门扇。柱子上弯下曲,破壁有骨无泥,梁栋东倒西歪,侧首全凭戗柱。摆几张半旧半新椅凳,铺两处不齐不整座头。夹壁尽是芦柴,墙屋何曾砖瓦?这般冷淡生涯,到处也贴些借人诗画;恁地萧条屋宇,近邻惟只有村老往来。盆景尽栽葱与韭,客来惟有酒和汤。

  二人进店歇下,裘南峰道:“我两个走得枯渴了,店官,好酒打几角来,鱼肉切两卖来,快些快些!”店主道:“我这里只卖豆腐蔬饭,村醪白酒,没有甚么荤菜老酒。客官要时,前面镇口去买。”杜伏威道:“便将就吃些罢了。”裘南峰道:“淡酒豆腐,怎地吃得下?大哥慢坐,待我去买些来消遣。

  “说罢,起身出门去了。不多时,提了一只白煮鸡,烂囗猪蹄,数样果品,一大壶美酒,笑嘻嘻走入店来叫:“小二哥,你与我切鸡肉,烫好酒,搬到客房里桌子上来。”店小二应允,早点上一盏灯,二人对坐饮酒。杜伏威道:“扰兄不当。”裘南峰打恭道:“怎说这话!途路中何分彼此,聊遣寂寞而已。”

  数杯之后,裘南峰满满的斟了一杯酒,双手敬与杜伏威,说道:“大哥请此一杯。”杜伏威接了道:“小弟与足下相处数日了,何必从新又行此客礼?”裘南峰笑道:“小可敬一杯酒,有一句话儿请教,请吃过这杯,然后敢言。”杜伏威心中暗忖:“这话却是怎地说?且吃了酒,看他说甚么。”举杯一饮而荆裘南峰又斟上一杯,陪着笑脸道:“妙年人要成双,不可吃单杯,再用一杯成双酒。”杜伏威接过酒来,又一饮而尽,停杯道:“足下有何见教?”裘南峰风着脸,一面剔灯,一面低低道:“小可生来性喜飘逸,最爱风流,相处朋情,十人九契。有一句心腹话儿,每每要说,但恐见叱。今忝相知,谅不嗔怒,故敢斗胆。自前日晚上和大哥旅宿之后,小可切切思思,爱慕大哥丰恣清逸,标格温柔,意欲结为契友,曲赐一宵恩爱。

  傥蒙不弃,望乞见容,我小裘断不是薄情无报答的,自有许多妙处。”杜伏威暗笑:“这厮说我的性格温柔,我却也不是善男信女!彼既无状,必须如此如此对付他。”心下算计定了,佯笑道:“兄言最善,朋友五伦之一,结为义友甚好。”裘南峰只道有些口风,乘着酒兴,红了脸捱近身来,笑道:“没奈何,路途寂寞,小可已情极了,俯赐见怜,决不敢忘大恩。”

  便将杜伏威一把搂定。杜伏威推开道:“这去处众人属目之所,外观不雅,兄何仓猝如是?”裘南峰双膝跪下,求恳道:“店房寂静,有谁来窥?小弟欲火如焚,乞兄大发慈悲,救我则个!”杜伏威扶起道:“兄不必性急,果有此情,待夜阑人静,伴兄同寝便了。”裘南峰欢喜无限,不觉跳舞大笑,复满斟一杯,敬上杜伏威,杜伏威饮毕,双手接杯,忙忙献菜,曲意奉承。裘南峰自己亦吃得酩酊大醉。

  又早二鼓,店内人俱寝息。裘南峰数次催逼上床,杜伏威道:“待小弟也回敬一杯。”于是满斟一大卮酒,暗暗画符念咒,连与裘南峰道:“见只饮此一杯,即当就枕。”裘南峰接酒笑道:“承恩赐,敢不跪饮。”举卮吃下,一时间不觉眉垂眼闭,四肢如绵,昏昏沉沉睡倒地上。杜伏威笑道:“这个才是性格温柔。”独自坐了,将桌上酒肴吃得罄荆起身剥下裘南峰衣巾鞋袜来束缚了,撩在床头;复寻了店老官上帐的旧笔,书符在裘南峰脸上,将他头脸浑身四肢尽皆变黑;又把头发抖散,打成细辨,倒垂下来,推入床下,然后熄灯就寝。

  将及五鼓起来,开房门叫店小二点灯炊饭。吃罢算还店钱,正欲出门,小二道:“且祝为何这般时节,天色未明,便要行路?昨晚有一标致官人与郎君同来,怎的不见,你却独自一人先去?”杜伏威道:“日昨路遇这人,偶尔同投宝店,夜间与我吃罢酒饭,一同上床安宿,及至醒来,不见了这人。检看行囊,我失去道袍一件,不知这厮是人是鬼,有些惧怕,故此赶早行了罢。”小二道:“古怪,古怪!小店从来不曾有鬼,况我又是不怕鬼的元帅,学得个法儿,专要提鬼。甚么邪鬼,大胆敢人我门?若被我拿住,抽了他的筋,还不饶他哩!我料那人决是个贼,偷了道袍溜墙走了。”杜伏威趁口道:“是了,是了,贼盗无疑。但房内未曾细看,你还须拿灯到处检点方好。

  “小二道:“鬼也不怕,怕甚么贼!贼经我手,奉承他一顿拳头,打得做鬼叫。”杜伏威哈哈大笑,别了小二出门。心下暗思:“店小二这厮夸嘴说不怕鬼,我今放出那黑身鬼来,看他怕也不怕?”当下且不行路,抄至店家后门黑影中,念动解咒,放裘南峰醒来,侧耳听着。

  只见这店小二初时强说不怕鬼,不怕贼,心下实有几分害怕。欲待睡了,虑贼复来;欲要照看,又怕有鬼。踌蹰暗算,不如叫起小三,做个帮手,令小三执了灯,自拿一条戒尺,同进客房里。正有些心虚,忽然见床下钻出一个披头黑鬼来。二人惊得毛骨悚然,魂飞胆颤,大叫“有鬼!”戒尺乱打。原来这裘南峰苏醒,浑身冰冷,头发条条垂下,心里惊疑为何如此。

  抬起头来,蹬地一声,撞着床顶,额角上磕了一个大块,一手揉疼,一手四围在黑地里们摸,不知是何处。忽见灯光射入来,才知道睡在床下。刚刚钻出头来,早被小三瞧见,喊叫“有鬼!”小二举戒尺就打。裘南峰差认是劫盗入房,大呼“有贼!

  “小三丢下灯,滚出房去了。小二单身,慌做一团,口中不住叫“有鬼”,手脚酥软了,将戒尺着力打去,却是轻的,故此裘南峰不致伤命。裘南峰迎了几尺,将小二劈胸扭定,灯都踢灭了,两个黑暗里结做一块厮打。杜伏威在后门外听了,笑得跌足。

  这店老官夫妻,年纪高大,每夜托店小二管理,二人先去睡了。当夜睡梦中,听得喊叫有鬼,又叫有喊,失惊地撺醒来,夫妻二人忙穿衣服点灯,一同奔出外来,只听得客房里喊叫。

  老官儿道:“却不作怪!我店中焉得有鬼?怎么又唤有贼?

  “妈妈胆怯,将灯递与老官道:“我自进去,你叫那小三起来看看。”说罢,两三脚跑入去了。老官儿拄着伞柄,硬着胆,咳嗽道:“呸!鬼怕他怎的?若是贼,径自捉了送官。”正待向前,猛然一阵冷风劈面吹来,呼地一声,将灯吹灭。老官儿吃那一惊,提灯回身,往里就走。不提防门槛傍有一鸡笼,绊了个倒栽葱。欲待挣扎起来,又被鸡笼的蔑头儿将短发扎住;再也挣不脱,灯盏抛在一边,口里也叫起有鬼来,连笼肉鸡惊得乱啼。房内妈妈躲在被窝里发抖,听见老官儿叫得慌,没奈何,只得又点灯来看老官,却睡在鸡笼边。妈妈道:“老官,这不是鬼,你被鸡笼绊倒了。”忙搀起来。

  此时客房里兀自喊叫,夫妻同到客房来,看见一个披头黑鬼和小二滚做一团相打。老官儿举起伞柄正欲帮打,裘南峰大叫道:“地方救人!”妈妈听了,止住老儿道:“听他声音响亮,想必不是鬼,你且问他端的。”老官儿高举伞柄喝道:“小二且住手!你那厮是何处横死亡魂,来此作祟?我与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快去,快去!”裘南峰道:“咦!你这老儿,你的眼珠想不生在眶子里的,怎么将好人认作鬼,打得我好!

  明日和你讲话!”小二提过灯来照道:“你不是鬼,谁是鬼?

  为何浑身这样炭一般黑的,岂不是焦面鬼?”裘南峰听了,方才分开发辫,低头一看,失惊脚跌道:“晦气,着鬼了。着鬼了!”忙扯壁间一条手巾系在腰下。小二笑道:“你现是鬼,还有甚样鬼敢来魅你?”裘南峰道:“你不知,昨晚同来投宿的那个小后生却是个鬼。明明同他一处吃酒,不知怎生将我迷倒,摄去衣巾,摄我在床下。这发辫与浑身黑,都是那小鬼变弄我的,又遭你毒打一顿,我好气也,我好恨也!”小二道:“倒也好笑。那郎君说你偷他一件道袍走了,故此赶早而去,怎么反说他是鬼?他又说你,你又说他,莫非都是鬼?今夜真是着鬼了。”老官儿道:“据你讲来,你是个人,必然着鬼迷是实。”跳上前,将裘南峰打了两个左手巴掌。裘南峰越发气得爆跳,嚷道:“老头儿这般可恶!你既知是人,为何又打我两掌?我裘南峰可是被人打巴掌的么!”店老官方晓得他唤做裘南峰,陪礼道:“见不要嚷,我这里风俗,凡着鬼迷的,定要打几个左手巴掌,方脱邪祟。”裘南峰低头忍气嗟叹道:“我老裘恁般晦气,难道真实着鬼?”妈妈笑道:“定是你不老成,被那小后生戏弄了。岂有鬼迷人,剥去衣巾的道理?”

  襄南峰省悟道:“妈妈讲得是,醉后着了这恶少年之手,想他必是个剥衣贼,剥我衣服走了。”

  妈妈见他两手紧抱肩膊,寒沥沥的噤颤,心下不忍,忙唤小三烧汤,与裘南峰洗澡,愈洗愈黑。又进房里取两件旧衣与他穿了,打散发辫。梳头已罢,房中遍处寻觅衣服不见,对妈妈哀告道:“趁黑夜无人知觉,暂借衣服穿去,明日连房钱一并奉还。若日间出去,这黑脸如何见人?”妈妈道:“衣服便借你穿去不妨,你这脸上黑如何处置?”老官儿推道:“请,请!拿这付嘴脸别处顺溜去罢,不要在此胡缠,大惊小怪。蒿恼了半夜,承盛情请行!”裘南峰自知惶愧,满面羞惭,不敢多言,又不知这黑是怎生的。低头出门,懊恼无及,将一身华丽衣衫,尽弃于店家。数日后,店小二团赶老鼠,寻出他衣服来,对老官说。老官道:“是你的造化,毕竟有些黑鬼疑心。

  “就与小二穿了。一日,有一伙商人投宿,夜间闲话中,见店小二穿得华丽,问起情由。小二将客人见鬼厮打之事,细说一遍。众商问这人生得怎么模样,姓甚名谁。小二道:“初来时如此装束,面庞儿生得俊俏,他说姓裘,号南峰。后来着鬼,浑身如墨一般黑了。”众商拍掌大笑道:“这小裘是我们敝乡人,怪见日前回家,身如黑漆,面似灶君,原来是这个来历。

  近日面色亦渐白了。你不知这人不务生业,出入花街柳巷,偷良家妇女,哄富室少艾,行奸卖俏,最为可恶。今遭此戏弄,天报之也。”傍人闻此,编成四句歌儿唱道: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骚。变鬼因贪色,风流没下梢!

  再说杜伏威听店家喊叫厮闹,忍不住发笑,次后渐渐寂静无声,心下暗忖:“摆布得这厮彀了。”拽开脚步,趁着残月之光,不觉趱过许多路程,饥飧渴饮,夜住晓行。一日五更,起得太早了些,行有十余里,抬头打一看,呀!对面阻着一条大溪,不能前进。心里暗想:“这溪不知是甚去处,又不见一只渡船,莫非走差了路头?且坐一坐,待天晓再行。”正欲歇下包裹,靠一株大树坐下,猛听得上流咿咿哑哑摇橹之声,远远见一个汉子,坐在船尾上,手里摇着橹,顺流而下,口里唱山歌道:水光月色映银河,慢橹轻舟唱俚歌。算你争名图利客,何如溪上一渔蓑。杜伏威正欲叫唤,只见船头上立着一个汉子,手提竹篙,也唱山歌道:一叶扁舟任往来,得鱼换酒笑颜开。风波险处人休讶,廊庙风波更险哉。歌罢,两人大笑。

  杜伏威立在溪口,高声叫道:“那撑船的家长过来,渡我过溪去,重谢渡钱!”船上二人听得,撑船傍岸,招手道:“要过渡的,快上船来。”杜伏威即跳上船放下包裹骨瓶,坐在中舱。那船头上的渔翁将船点开,尾上坐的,依旧上了桦桨,慢慢地荡过对岸来。杜伏威问道:“小可要往岐阳郡,过渡去是顺路么?”那船尾上渔翁应道:“对岸正是岐阳郡的便路。

  “杜伏威心下有些疑惑,偷眼看这二人形容生得甚是古怪,衣服又且跷蹊。船头上的人,苍颜鹤发,瘦脸长髯,穿一领缁色绢衫,腰系一条黄麻绦子。船尾上那人,长眉大耳,阔脸重颐,穿一件黄不黄、黑不黑细布长衫,腰间也系一条黄麻绦子。俱赤着脚,蓬着头。杜伏威思量这二人来得奇异,又不好问得,低着头,坐在船舱里自想。不移时,摇近对岸。杜伏威立起身来,取十数文钱递与那摇橹的道:“多承渡我过来,薄礼相谢。

  “二人一齐摇头道:“我这里是个方便渡船,不要这青蚨酬谢。有缘的便渡他一渡,无缘的休想见我们一面。”杜伏威道:“天下无自劳人的道理,既顿二位长者渡我,岂有空去之事?”

  船尾上渔翁笑道:“足下,我说与你知,你不要慌。我这里到岐阳郡地方,便是四五十个日子,还走不到哩。”杜伏威失惊道:“此是甚么去处,与岐阳郡这般遥远?依长者之言,莫非错走了?”船头上渔翁笑道:“君非错走,不须疑愕,管取早晚送你到岐阳就是了。我家茅舍,离此不远,过那山嘴便是。欲留足下一茶,万勿见拒。”杜伏威暗想:“此二人非凡,决不是歹人,便到他家里去,不怕他怎么样了我。”遂应道:“多蒙长者见招,必须造府拜谢。”二渔翁欢喜道:“我才是个有缘人。”一个搀着杜伏威,提了行李骨瓶,跳上岸来;一个收拾烨桨,把小船揽在枯杨树上。二人引着杜伏威穿林度径而行。却早天色黎明,杜伏威举头周围观看,果然好个境界,不比世俗凡尘。又走了数里,过却一重小山,二渔翁指道:“那竹篱柴门之内,即吾家也。”杜伏威近前细看,只见:无甚高楼大房,只见几椽茅屋。前对一弯流水,后植数竿修竹。四围山峰突兀,遍处青苔映绿。古柏苍松叠翠,灵芝仙草争毓。

  那长髯的渔翁,走近柴门,轻轻咳嗽一声,呀的柴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青衣童子来。三人同进草堂,二渔翁请杜伏威坐下,转入草堂后去了。杜伏威四围闲看,草堂虽不高大,却是明亮精致得好。堂中摆十数张斑竹胡床,上面一张供桌,供奉着一座篆字牌位。四壁诗画精奇,阶前花卉秀异。暗暗称羡道:“好一个清幽去处!”正看玩间,只见那二渔翁装束的整整齐齐,头戴一顶逍遥巾,身穿褐布道袍,腰系丝绦,足穿云履,不是渔翁打扮,飘飘然有神仙之表,步出厅来,和杜伏威重施客礼,分宾主而坐,教童子点茶。茶罢,又摆出果饼相待。杜伏威躬身问道:“小可蒙二长者厚情,叨此盛款。敬启二位长者,不知高姓尊名,贵境是何去处?”那瘦脸长髯的答道:“村老姓姚名会,表字真卿。这一位仙长,姓褚名崇阳,表宇一如。我二人俱是婺州金华县人氏,幼习儒业,长欲大展经纶,救民涂炭。不期生不逢时,值战国之末,秦皇并吞六国,坑陷儒生。村老二人,见世已乱,不可有为,一时弃家逃避,泛海盘山,寻幽觅胜,路逢老者,引我二人到此。初时授我养神炼气之术,渐至辟谷飞升。敝地非尘寰,乃仙境也,与几俗相隔不通,世人难以到此。今足下偶尔相逢,乃前缘宿会耳。”杜伏威大惊道:“二位仙长自周末避秦乱来此,至今却有七百余年,二位非真仙而何!”即倒身下拜。二仙扶起道:“不须行礼。君非凡夫,前世亦是仙僚,只因有过,谪降尘凡,了却世缘,以俟登真解脱也。”

  杜伏威再欲动问,只见草堂后走出一个紫衣女童,生得柳眉凤眼,窈窕轻盈。缓步向前,启一点朱唇,请道:“天主奉过杜君,二仙长可陪进见。”姚真卿、诸一如皆道:“天主有请,杜兄即当参见。”杜伏威暗思:“看这洞天美景,决非鬼怪妖邪。”遂安顿了行李骨瓶,起身随着二仙步入草堂后,却是一重高墙。走入墙门里,别是一天世界:层山叠水,分外清奇;白鹤青鸾,盘旋飞舞。沿墙而走一箭之地,乃是一座高庭大宇,当门一座三层四滴水玲珑砌就牌楼,上有一个朱红扁,扁上金字写着“清虚境”三字。转入门楼里,是三间大院落,两侧长廊。二仙领杜伏威从西首廊下而进,敞庭上静悄悄并无人迹,果然是一点红尘飞不到之处,惟见阶前白鹿成群,仙禽逐队。三个行人敞庭,杜伏威抬头看上面时,只见龙楼凤阁,画栋雕梁,囗囗高大,上插云霄,珠王之光,灿烂夺目。四围紫玉栏杆,上下珠红门扇,内外俱是白玉石砌地。地上珊瑚、玛瑙、琅?\,奇珍异宝,不计其数,看之不足。

  少顷,两个紫衣女童邀道:“天主专候,杜郎可速上楼来。

  “二仙领着杜伏威,打从侧首扶梯上去。那根扶梯却是一株紫檀做就的,上得楼时,惟闻异香喷鼻,祥云缥缈。杜伏威步入楼中,上首金珠宝座之上,坐着一个真人,即是天主了。生得骨瘦如柴,面黑似漆,头颅上披几绺黄发,耳珠上挂一对金环,双眼有光,长眉盖颊。身上披一领阔领大袖柳青道袍,腰边系一条八宝缀成藕褐绦,赤着一双红脚,高高坐在上面。杜伏威近前,倒身下拜。拜罢,长跪于前。天主开言道:“杜郎别来无恙?请起讲话。”杜伏威起身,恭恭敬敬侍立于傍,不敢动问。天主唤玉女献浆。紫衣女童捧出一个真珠穿的托盘,四个碧玉茶盏,满贮雪白琼浆,异香扑鼻。杜伏威接上,一吸而尽,其味甘美清香,顿觉身体轻健,气爽神清。立了一会,天主道:“杜郎年登几何,那方人氏,因甚事打俺荒山经过?”杜伏威答道:“小人年登二八,本贯岐阳郡人氏,不幸幼年父母双亡,幸倚一位有德行的释家姓林,号澹然,抚育成人。今因先祖身亡,特送骸骨回乡埋葬。路阻大溪,幸蒙二仙长扁舟济波,指引得见天颜,三生有幸。”天主笑道:“汝之出处,俺已知之,试问之以卜信实否,果是诚笃君子也。你那住持林澹然,非凡世之人,乃俺传教第一座弟子,因犯了酒戒,谪下凡尘,历千磨百难,方成正果。尔亦非他,是俺掌管丹炉的童子,因污子混元天尊牌位,贬伊下界,受些折磨。汝可济民利物,归于正道。”指着二仙长道:“此二人也是俺的徒弟,特教他引尔来见一面,然后回岐阳郡去。”杜伏威听罢大喜,再拜稽首道:“弟子凡胎浊骨,不知往事,今得祖师指示,大梦方觉。

  “二仙长立于座侧,微微而笑。

  天主又令金童玉女摆下酒席,白玉石桌上,排列龙肝凤髓,火枣交梨,玉液琼浆,珍馐异果。天主上坐,姚会、褚崇阳、杜伏威侍坐于傍。酒至数巡,褚崇阳问道:“杜郎亦曾晓得甚么技能否?”杜伏威道:“弟于凡愚痴蠢,只通武艺,若技能之事,一无所知。”姚会道:“君平日亦好琴否?杜伏威道:“琴乃雅乐,格神灵,养性情,其妙无穷。平素虽爱,奈何未曾习学,不解音律。”天主道:“真卿可操一曲与他听。”紫衣女童取出一张白玉古琴,异常奇美。这姚真卿接了,放在玉桌上,和起弦来,命女童焚起一炉龙涎旃檀香。姚真卿端坐,弹一曲商角之调,为《神化引》,果然音韵悠扬,指法精妙。

  天主又唤褚一如:“你也弹一曲。”一如承命,转轸调弦,改为蕤宾调,鼓一曲《潇湘水云》,更是清逸,令人有遗世之想。

  弹罢,天主教二真人就传此二曲与杜伏威,杜伏威欢喜拜受。

  二真人教了数遍,杜伏威吃过了仙撰,不觉腹智心灵,立时就会了,心中暗喜。天主又道:“二卿再弹《广陵散》之曲,与杜郎听。此曲自嵇仙去后,无人知得。卿可传与杜郎,以为他年作合张本。”姚真卿承命,先弹一遍与杜伏威听。弹毕,果然音韵不从人间来。然后褚一如传与杜伏威,原来是慢商调,小序三段,本序五段,正声十八拍,乱声十拍,杜伏威俱学毕。

  天主道:“后边还有后序八段,方成一曲,今日且不要传完。”杜伏威叩首禀道:“蒙祖师赐教,如何不传完?”天主道:“其中有一段姻缘,汝当成就,故留此有余不尽之意,以待他年天缘凑合。汝当记龋”杜伏威不敢多言,心中暗想:“只这般弹得,已为绝妙,何必传完?”只见褚崇阳开言,禀出一句话来。正是:高山流水知音少,不是知音不与弹。

  不知诸真人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清虚境天主延宾

  孟门山杜郎结义

  诗曰:

  琼楼开宴待佳宾,一派箫韶声彻云。

  凤髓龙肝盛玉器,交梨火枣贮金盆。

  暗藏诗句传仙旨,明渡扁舟识幻情。

  携手河梁叹轻别,缪君端的重豪英。

  话说褚崇阳禀道:“琴已传完,兴犹未尽,可唤女童二人对舞以佐觞,乞法旨。”天主道:“这也使得。”便唤过白衣女童二人,一名飞飞,一名倩倩。天主分付:“汝二人试舞一回侑觞。”二女领命,作回风之舞,其势翩翩可喜。又作天魔舞,更如鸾凤乍惊,胎仙展翅。舞毕进酒。天主又道:“可唤紫衣女童,试歌一曲侑觞。”那紫衣女童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玉齿,慢敲象板,唱出清歌,词名《武林桃》:碧霞宫殿,海上十三洲。玉箫新调,云际响箜篌。报道高人来也,数声铁笛,几点浮沤,一片清秋。

  女童唱罢,杜伏威称羡不已。褚崇阳举紫玉杯,斟麻姑酒,敬杜伏威道:“杜君满饮此杯,莫负高兴。”杜伏威接下,一吸丽罄,当下不觉醉将上来。杜伏威顿首谢道:“承天主、二仙长赐酒,极尽其乐,囗囗大醉,不能复饮矣。”天主笑道:“杜郎不知,此酒乃玉液琼浆,其味醇美迥异,非有缘者,岂能尝此?然多饮一杯,可多增数年之寿。今既醉,亦不宜强饮。

  “令童子收拾杯盘,四人环坐而谈。杜伏威一面听说话,不觉沉沉睡去。天主分付女童,移杜伏威至楼下伏侍看守,二仙长亦自散去。

  杜伏威一觉醒来,翻身开眼,忽见女童立在身傍。杜伏威戏牵其衣,女童微微含笑。杜伏威忽然自省道:“这是仙境,不可如此。”又见一个青衣童子侍立于侧,慌起身整衣,问童子道:“天主和二仙长何在?”童子道:“天主在楼上静摄,二仙长在草堂上围棋。”杜伏威暗想:“我在楼上饮酒,如何却在楼下?我一生最爱的是围棋,今二仙对弈,何不学他几着?”

  即随童子步出草堂,果见诸一如、姚真卿对坐石桌上着棋。

  童子移过石鼓,与杜伏威坐下。杜伏威用心看二仙对奔,一黑一白,侵杀攻守,机关莫测。其实二仙信手而下,不用一毫心思。将次完局,姚真卿拍手笑道:“褚君已负半着矣!”诸一如也笑道:“果然输了半着。”杜伏威不信,细细数来,果是褚一如少却半子。杜伏威道:“弟子不知进退,欲求二仙长指教一二,不知肯否?”褚一如道:“君既欲学,予岂吝教?我与君对局,真卿从傍点拨。”杜伏威道:“乞饶数子,方敢求教。”褚一如道:“若饶子,则进退攻取之法,难以指示,且对局,自见玄奥。”杜伏威从命对弃,自初着起,姚真卿即教以守角、活边、进腹、据险、攻取自守、弃子争先,千变万化之法,细细逐一详说其妙。一来也是杜伏威有缘,二来还是天资敏捷,听姚真卿点拨,心下恍然省悟。一局方完,略差数子。

  童子献上果品仙茶,三人吃罢,换局再着。褚一如又开说玄妙,与天地阴阳相合,四时万物同流。杜伏威更觉心胸开彻,顿无尘俗气味。棋完,覆局又着,三局之后,杜伏威信手下来,并不差错,前后照应合法。褚一如道:“围棋到此,世间无敌手矣!”杜伏威欢喜无限,叩首拜谢。二仙扶起道:“不须行礼,但今日天色将暮,君在此再宿一宵,明早相送。”杜伏威道:“弟子飘然一身,上无父母挂牵,下无妻室之累,意欲在此伏侍二仙长,以求一个长生不死之术,不愿去了。”褚一如笑道:“若说修行二字,尚早,尚早。君一者令祖骨殖未归乡土,况且尘孽未消,必须受千磨百难,方可归隐修真;不然隐修无益。”杜伏威不敢复言,低头受教。当夜无话。

  次日天明,褚一如唤杜伏威起来说道:“君宜速去。若耽搁一日,误却如许大事。”杜伏威心里暗想:“便多住一二日何妨,怎么就会误事?分明是逐客之意。”当时不敢多言,应声道:“弟子正要拜别。”姚真卿道:“蔬食果品,可用些行路。”杜伏威随意吃了,起身道:“弟子欲见天主拜辞,不知可否?”褚一如、姚真卿齐道:“天主正要见你,分付些言语,你可速去。”杜伏威随着二仙进大殿,上楼见天主,行礼毕,叩首道:“弟子杜伏威有缘,得蒙天主垂恩,二仙长指引,感激不胜。今日要回岐阳郡去,殡囗公公骸骨,特来拜辞,更有下情叩问。念弟子是遗腹孤儿,父母俱丧,虽得冥中父亲叮嘱,骸骨存于梁国;但不知是何地方,恳乞天主明言,使弟子得以收殡,实为万幸。天主答道:“善哉,孝哉!必获三骸,翠微龙泄,位止三台。”伏威不解其意,稽首道:“弟子一时不解。

  “天主笑道:“日后自明,姑记之。更有数言,伊可切记。终身事业,定于此矣。”说罢,袖中取出一张紫云笺来,教女童递与杜伏威。杜伏威接了看时,却是八句诗。写道:遇喜不为喜,逢忧岂是忧。囹圄百日患,舒抱莫含愁。栈阁成基业,深渊解组休。五十三年后,依然上玉楼。看罢,不知是甚么说话,长跪道:“天主所赐诗句,主何凶吉?”天主笑道:“天机隐秘,后自有验,不须细问。还有两个仙方,一名祖师应饥方,一名神仙充腹丹,合炼成丸。出路者带数十丸,可以耐饥,可以避兵逃难。切宜珍藏,不可轻泄。”令童子写方与杜伏威,其方云:祖师应饥方:核桃仁(四两)杏仁(一斤煮熟去皮夹)甘草(一斤)小茵香(。两炒熟)管仲(四两)白茯苓(四两)薄荷(四两)桔梗(。两)各为细木和匀。每服一丸,噙在口内,遇诸般草木叶或松柏叶,细嚼化成汁咽下,依旧气力不减。

  此方神效应验,不可胜言,切莫妄传。

  神仙充腹丹:芝麻(一升)红枣(一升)糯米(一升)共为细末,蜜丸如弹子大。每服一丸,水下,可一日不饥。

  杜伏威收了丹方,又拜了数拜。别却天主,下楼出外草堂上,拜谢褚一如、姚真卿二仙长,背上包裹、骨瓶,提了雨伞,就要走路。姚真卿笑道:“君且莫慌,还须我二人送你过渡,方可行得。”杜伏威大喜,跟随二仙,取旧路径到溪口。一望不见了渡船,白杨树下,只系着三尺阔、七尺余长一片木筏。

  杜伏威问道:“为何不见渡舟,却是木筏?”褚一如道:“我这里名为隔尘溪,舟来筏往。这打船作筏的树木,俱是本山斫伐。若是别处的,见水即溺。故此凡人难以到此。”说罢,三人一齐上了木筏。二仙轻轻点开,不半个时辰,已到彼岸。姚真卿、褚一如道:“杜郎放心前去,出西北二十余里,即是大路。他日再得相逢,则此告别。”说一声“去也”,筏已离岸,一阵风过处,二仙早都不见。杜伏威恋恋不舍,呆呆地独立在溪边,张望了半日,不见人迹,咨嗟不已,只得拽开脚步,取路往西北而行。

  自早行至日午,一路上并无人迹往来,亦无豺狼虎豹。直到申牌时候,盘过几重山岭,远远见前面路口有人行动,杜伏威方才放心,趱步向前,原来是一条大路。杜伏威虽不甚饥,心下暗想:“且到店中沽一壶酒吃,就问路程。”行过路口,只见北首一间草舍,帘外酒旗飘扬。杜伏威奔入店里,放下行囊,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拿过一壶酒来,摆下蔬菜。杜伏威筛一碗酒,呷了一口,摇头道:“不中吃,不中吃。这样酒,怎地下得喉咙去?”叫酒保快换酒来。酒保口覆道:“我这乡村地面,都是些村醪水酒,那里去讨好酒来与你吃?”杜伏威笑道:“没奈何,略好些的换一壶,也将就吃罢。”店主听得,唤酒保到后面卧房里窨下的,打几角来与客官吃。酒保忙去换一壶出来。杜伏威吃时,也觉无味。因为吃了琼浆玉液,这些村醪淡酒,焉可上口!当下将就吃了数碗。店主将杜伏威目不转睛的看觑,看了半晌,问道:“少年客官,从何处来,打从敝境经过?观君相貌清奇,光彩异常,丰神秀爽,莫非是求功名,往中国去的么?”杜伏威道:“小可岐阳人氏,为因送先祖骸骨归乡,不求功名,亦不往中国去。但此去岐阳,路境不熟,乞求指点。”店主道:“据君尊相,贵不可言。今要到岐阳,离此前去不远,即是永宁关黄河渡口,郎君便要登舟。若遇顺风,不数日已到贵境;若风不顺时,也须耽搁几日。但近来黄河内孟门山上聚集一伙强徒,极其勇猛,白日拦截船只,劫掠客商。老瘦之人,抛于水底,精壮后生,掳回山寨。郎君此去,切须保重。”杜伏威谢道:“多蒙长者指教,深感大德。

  但目今初冬之际,贵地还这般和暖?”店主笑道:“客官用酒不多,却早醉了。如今桐华虹见,草木茂盛,节过清明,正是季春天气,为何反说是冬令?”杜伏威才信所遇之处,果是仙境,住得三日,又早半年光景。含糊应道:“小可自是取笑。

  “起身算还酒钱,拱手而别。迎着西风,往前进发。傍晚投店安歇,次早挽店主雇船。

  船上却是一伙客商,人货已齐。当晚开船,凑着一天顺风,正是风便行舟速,犹如箭脱弦。两日之间,将近孟门山下。此时天色渐瞑,船家长将船拢在湾里,声扬道:“列位客官,前面孟门山不是好去处,贼人出没之所。今日天暮,船已不能上前,只得在此捱过一宵。众人醒睡,各要小心。”众人一齐应道:“正是,大家都要醒觉些。”杜伏威思量:“那日店主人所说之言,果然不谬,此地真系有喊。不要管他,区自安心睡他娘。”一面心里思量,一面船外四围张望,只见远远地又有数只船来。众人呐喊道:“前面来的,莫非贼船?”船家摇手道:“不是,不是。这乃和我们一样的客船,来得甚好。我们五七只夹做一帮,提铃喝号,互相巡警最妙。”果然来船至近,都是客船。大家欢喜道:“今日船只拢做一处,若有盗贼,互相救应。”一齐道:“说得是。”当夜七只船连做一帮,每船出二人巡更管守。杜伏威吃了一肚酒,放倒头只是呼呼打鼾睡着。有几个老诚的客商道:“终是少年心性不老练,这般干系去处,却也这样睡得着。”有的道:“不要管他,各讨得个平静便了。”

  是夜,守至二更,提铃喝号之声不歇。忽听得吻哨响,众船上客商一齐爬起,推蓬喊道:“不好了,想是小人来了!”

  喊声未毕,月光之下,只见有二三十只小船,四围攒绕拢来,各将挠钩把客船搭祝只听得呼呼之声,一派水响,将船浇得透湿。众人立脚不住,都滑倒在船舱里发抖,被接诊抢上船来,一个个绑缚定了,逐件儿搬取金银货物、粮食器皿。其夜杜伏威因连日辛苦,吃了几杯酒,正昏昏沉沉睡去。酣睡之间,只觉手足疼痛,一时惊醒。撑眼看时,已被绳索捆住,不做声假做睡着。众喽啰笑道:“不知何处来这一个鸟娘入的,三五十年不睡哩。捆得恁紧地,只是不醒。”有的道:“不须多说,拿去见大王便了。”杜伏威暗笑道:“见你娘鸟,不必说了,坐定是那话儿。任他劫去,且到天明再处。”

  看看东方发白,猛然间前面一片鼓声响亮,细乐齐鸣。众船上一齐道:“大王爷来了!”杜伏威开眼偷觑,只见众贼船一字儿摆开,齐齐跪下,一派声叫道:“叩大王爷爷!”对船上高声发付道:“起来!”众喽啰齐齐答应了一声“嘎!”

  都各站起身来,两边分开,让那只大楼船进来。那船上两边排列刀枪旗帜,剑戟弓弩,船头上两个全身披挂的贼总管,问道:“昨日夜间,众军士曾凑得多少行货?”小船上回禀道:“托大王爷洪福,拿得七只客船的货物金银,专候大王爷钧令。“那船上又问道:“人不曾走脱么?”众喽啰禀道:“一个也未走脱,俱捆缚在船舱里。”那总管又道:“都带到山寨里来,领大王爷赏。”众喽啰齐应一声,口里吻着哨子,将船摇动,飞也似奔入山寨里来。船上众客商哭哭啼啼,都道这回断送了性命,怎得回家去见妻儿老小?一面各各流泪悲苦。杜伏威只是呵呵地冷笑。

  不多时,船已到寨口。杜伏威偷眼看时,只见众喽啰将大船摇拢岸边,船上有三五十个将官,都妆束的甚是威严,在中船舱里伏持着一个寨主,走出船头上来,生得长身阔脸,大眼红须,头戴一顶凤翅金盔,身穿一领绎红袍,腰系碧玉带,脚着锦皮靴。众将扶上岸,跨上金鞍骏马,吆吆喝喝,一班儿将官簇拥先去。这些众喽啰,一半搬运货物行囊,一半扛抬捆缚的人。看看轮到杜伏威,两个小喽啰将杜伏威手脚向前缚住,把一根竹扛穿了手脚,就如抬猪的一般,四马攒蹄,扛进寨里来。杜伏威心里暗想道:“叵耐这两个撮鸟狗男女,将老爷也要摆布起来。不要慌,弄一个手段儿与他看,方才认得我老爷哩!”这一扛儿抬着了,便朝着天,呼三口气,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身子就如千余斤重的。两个喽啰压得骨软筋疼,只得放下。两个大惊道:“却又作怪!适才这厮扛上肩,只有百来斤重,为何一霎时重将起来,不知重了多少,此是何故?”一个道:“我和你辛苦一夜,又不曾吃些酒食,故此扛不动。左右是这个人,怎地会得重起来?”这个笑道:“有理。

  “两个不识轻重,又来扛拾,挣得筋出汗流,不能举动。众喽啰商议道:“不信两个人抬一人不动,四个人扛他,看是何如。

  “又添上两个,四个喽啰呐一声喊,叫声“起来!”抬上肩,弯着腰,那里立得起?个个挣得满面通红,依然放下扛子,一齐惊骇道:“异事,异事!我们再添上数人,看是如何。”共有十余个喽啰,扛的扛,扯的扯,拖的拖,抬的抬,就如钉在地上的相似,一步也移趱不动,扛子都弄折了。一个小喽啰大恼,提起鞭子,劈头打下。只见“扑”的一声响爆起来,照喽啰自鼻梁上着了一鞭,打得鼻血交流,跌倒地上。众喽啰都道:“不好了!这一个却是有法儿的光棍,快去禀大王爷知道,来摆布他。”留几个喽啰看守杜伏威,有几个跌弹子跑入寨内,禀道:“小的们夜间拿的财货宝物客商,俱已解入寨来。只有一个人,恁地异样,这般古怪,如此跷蹊。用鞭打时,反又打着自己。这决是个有邪术的妖怪,请大王爷钧令。”那大王坐在帐中虎皮交椅上笑道:“这些狗才,好无见识!若是会行法术的,用那犬马之血,劈头浇下,自然不能变化。先将这一班人暂丢在廊下,待我自去杀了这厮,再来酌酒。”

  众头目将校簇拥着那大王,一直奔出沙滩上来。见众喽啰攒聚看守着杜伏威,大王喝令:“快取狗血来!”喽啰登时活活杀了两只大,将血盛在盆内。正要向前浇下,杜伏威念动咒语,大喝一声,骤然乌云罩地,天日无光,狂风大作,走石飞砂,霹雳之声,震动山岳。惊得那大王和众头目喽啰等,魂不附体,各不相顾,抱头掩目,东窜西奔。少顷云收雨息,霹雳住声,依然天清日朗,大王方才立住脚,众喽啰四围依旧聚集做一处。那大王立在土坡上,远远见那绑缚的人,绳索都断,手里抢一杆长枪乱舞,喝骂道:“你好好送我老爷出港去,万事皆休,不然把你这一伙毛贼,一个个儿断送性命!”那大王按着胆,手里挺起朴刀,大踏步奔落土坡来,高声叫道:“请好汉上前打话。”杜伏威见这大王抢下土坡,也挺枪向前,却好两头相撞。杜伏威喝道:“请我老爷有甚话说?你做一寨之主,若知人事的,快快送还我行李财物,佛眼相看;少若迟延,立刻教你身为齑粉!”那大王笑道:“好汉子,赛武艺,不赌法术。你若赢得我手中宝刀,不要说是你的财宝,连众人的一发送与你去。若不通武艺,专弄幻法害人,不算做奇男子!”

  杜伏威拍着胸,呵呵大笑道:“强盗头儿,说得有理。不许弄甚法术,只消我这枪头一影,管教你命丧黄泉!你纵教众喽啰一齐过来,转眼俱为小鬼。”那大王咄的一声喝道:“不须多讲,看刀!”丢一个架子,将刀劈面砍来。杜伏威闪一闪,挺枪照心潮去。二人一来一往,奋力相持,斗上五十余合,不分胜败。合寨喽啰,看得呆了,个个暗地喝采。

  杜伏威和大王又斗上十余合,那大王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厉声道:“好汉,住手说话!”杜伏威也收住枪问道:“有甚话说?”那大王陪着笑脸道:“不须战了,请好汉到敝寨,自有议论。”杜伏威心下暗想道:“这厮战我不过,莫非要暗算我么?且看他如何摆布。”就道:“寨主不欲与小可厮并,只索还了行囊,待我去罢。”那大王道:“非也,正欲屈留足下到寨,有一言请教。若怀暗害之心,身首异处!”

  杜伏威见如此罚誓,弃了手中铁枪,整衣向前相揖。那大王一面分付将校,将壮士行李好生看管,一面执了杜伏威手,同行过了许多关隘,进寨里来。背后随着喽啰头目,不知其意,皆各惊疑不定。杜伏威脚虽行路,眼却四面观看:这山甚是高大,四围皆水,进有里余之地,一周遭尽是合抱的大杨树,树里一片平阳之地,地尽头即是土坡。坡两旁皆筑土墙,墙内一带木栅。离栅百十步,俱是窝铺廊房。再进内,就是高城。城有四门,门首俱有头目管守,城上遍插旌旗,入城内有数百间军舍。

  又进半里之路,方才到得寨前。但见剑戟如林,枪刀密布,寨左右二边,一带长廊敞屋,马围仓廒。进了头门二门,守门的尽是雄兵壮士。三门之内,方是大殿。堂上高悬一匾,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天乐堂。”大柱上贴一对门联,右边道:“不事王侯,暂乐自来富贵。”左首道:“愿求英杰,同图创业规模。”前后左右,都是高庭大厦;趋跄出入的,皆持大戟长戈。

  那大王携住杜伏威手,同入殿内,行礼分宾主而坐。杜伏威躬身道:“将军尊姓大名,何以在此享福?今日率会,实出宿缘。”那大王道:“小子洛州人氏,姓缪,双名一麟,表字公端。因幼年有些力量,不避威权,人皆号我为二郎神。向来借贷富室资本,出外经商,不期命蹇,舟覆黄河,负人财物,无颜以归故里,进退两难,暂且投此山寨中落草。寨主鲁思贤见小可有些武艺,收在部下做一头目,掌管出入钱粮。因为有功,日加亲信。不料寨主出河生理,被客船暗射一箭身亡,众喽啰推我为尊,做了寨主。身虽为盗,实有良心,一向慕求豪杰,同图大事,往往交接江湖上好汉,大都是羊质虎皮、见利忘义之辈,无一人可与交者。今幸遇足下,青年磊落,相貌魁梧,况有法术惊人,武艺出众。小弟不胜爱慕,欲屈尊驾在此寨中,结为金兰之契,共享荣华,同图事业,未审尊意若何?

  “杜伏威道:“多承相爱,惟恐小可无福耳。”缪公端道:“既蒙不弃,敝寨万幸。但不知足下贵姓尊名,祖居何地?”杜伏威道:“小弟姓杜,贱名伏威。祖贯岐阳郡人氏,幼亡父母,流落他乡。今国送先祖骸骨归葬,偶逢将军,实出意外。”缪公端大喜,忙排筵席,结为兄弟,二人欢饮。酒至数巡,杜伏威道:“承寨主大哥美情,感激无地,小弟有一言相禀,未知听否?”缪公端道:“有话见教,焉敢不从。”杜伏威道:“小弟在此快乐饮酒,可怜这一伙客商,捆缚疼痛,心中不忍,此酒怎能下咽?”缪公端忙令喽啰将那一伙客人尽皆放了,各与酒食压惊。将所掳财物,十取其二,余者付还众人,打发回去。又差喽啰驾船,送出港口。杜伏威拱手称谢。

  自此杜伏威在缪一麟寨内,终日大吹大擂,饮酒作乐,连住了十余日。杜伏威猛然想起:“我在这里终日贪恋快乐,公公骸骨焉得回乡?仙境尚且不居,况山寨里非是久恋安身之所,不如辞别归去,另图事业。”当下来见缪一麟道:“小弟承大哥提携,本该早晚听令,奈先祖骸骨未得归葬,因此悬悬在心。今日暂别,事毕之后,再来相从,乞求原谅。”缪一麟道:“贤弟在此,本不该放去,但令先祖归葬事大,不敢勉强。

  但事毕就来,莫失信义。”杜伏威道:“若忘兄长厚情,非大丈夫也。”缪一麟忙整饯行筵席,饮罢,交割了行李,托出一盘金银,赠为路费。杜伏威再三推辞,缪一麟笑道:“二弟若不收去,实有见外之意。”杜伏威只得收了,拜别就行。缪一麟选一只快船,亲自送出河口,相揖而别。杜伏威另雇船只,取路往岐阳郡来。正是:路上有花并有酒,一程分作两程行。

  不知此去与宗族相会否,再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伏威计夺胜金姐

  贤士教唆桑皮筋

  诗曰:

  遣兴由来托手谈,何期就里起波澜。

  秤张坐隐阴阳局,思远冲开虎豹关。

  合浦明珠重出海,乐昌破镜复还圆。

  谗言构动萧墙变,片舌能摇泰岳山。

  话说杜伏威别了缪一麟,迤逦来到岐阳郡,背着行李,奔入城内,一路寻访杜姓宗族。有土人指引到良市地方,寻着一座倒塌的台门,上挂一个牌额,横书“冢宰之第”,传书“左仆射杜良枢立”。原来杜悦的曾祖,曾为宋朝左仆射,故此称为冢宰。杜伏威一向闻得杜悦说,祖上曾做官来,看此门风,是个旧家气象,谅必是了。也不问人,一直走入厅上,只见厅内正中间悬一大旧匾,上写“补衮堂”三字。杜伏威叫一声:“里面有人么?”少顷,一个苍头出来问道:“你是谁,到此寻何人的?”杜伏威道:“我是杜仆射子孙,久出在外,今日特来归宗,烦你通报。”那苍头见说是自家宗族,即忙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个长者走出来,头戴折角幅巾,身穿沉香色囗丝道袍,生得容颜苍古。杜伏威向前施礼,那长者慌忙答礼,问道:“足下何来,是那一房枝派?未曾会面,为何流落他乡?”杜伏威道:“宗末名唤伏威。先祖名悦,绰号石将军,自小离家出外,求取功名,曾在高丞相麾下为旗牌官。所生一子,是宗末的父亲,双名成治,出仕梁国,为都督总兵官。只因名缰利锁,不得回乡,不期中道而亡。宗末是遗腹之子,在他乡异国,受尽苦楚。前岁得会先祖,不想先祖去秋染病弃世,分付要送骸骨回祖茔埋葬,故此不惮驰驱,千里送骸,特地寻访而来。敢问长者,与先祖曾相识么?”那长者答道:“我向来闻先人说,有一位族叔讳悦,自小习学枪棒,浪迹江湖,久无音耗。”即教家憧:“问妈妈取家谱出来,细细查看。”原来杜悦果是这长者的堂叔,社成治是族兄。杜伏威却未有名字,乃是侄辈,论起来还在五服之内。杜伏威即拜了叔叔,又进内拜见婶娘。那长者大喜,分付家憧办酒饭相待,将骨瓶供养中间,长者焚香拜罢,然后就坐。饮酒之间,长者问伏威年庚,并一向踪迹何处。杜伏威一一说了,便问道:“叔叔排行第几,有几位弟兄?”长者道:“愚叔排行第三,名讳应元,续弦孔氏无子,因而又娶一妾。”说到“一妾”二字,就哽咽说不出。

  杜伏威问道:“叔叔为何不说了,如此发悲?”杜应元摇手道:“不要提起,慢慢地与贤侄说。”当日酒散,打点杜伏威在耳房安歇。杜伏威心下暗想:“三叔因甚说及妾字,便哽咽不言,必有缘故了。”一夜睡不着。

  次早杜应元分付家憧来福,伏侍杜伏威到各房族探望,拜认宗枝。杜伏威路上问来福道:“三爹眉头不展,面带忧容,昨日说及娶妾二字,咽塞不言,莫非婶婶不容么?还是因甚烦恼?你必知道。”来福笑道:“大叔不问,小人也不敢说。主母十分贤德,并没妒忌之心。家主不为别的烦恼,说将来连大叔也好笑哩。”杜伏威道:“为甚好笑?你且说来。”来福道:“家主平日在家无事,和一班儿朋友们闲耍,或是围棋双陆,或是饮酒笑谈。家主的围棋甚高,本地能对敌者甚少。与人赌赛,十有九胜。前岁娶一位姨娘,名唤胜金姐,甚是袅娜,又且勤谨,家主极是得意的。目下遇了一个晦气星,是巷口桑参将的公子桑嘉,诨号叫做皮筋。家主与他围棋,赢了他些银两,兼有些古董。那厮气忿不过,不知何处寻了一个游方道人,棋高无敌。桑皮筋领了来,与家主对弈数局,不分胜负。次日来接家主到他家饮酒,酒醉之后,又与那道人围棋相赌,家主一夜就输却数百余金,这也罢了。谁想醉后兴狂竞气,桑皮筋出一妾,家主也出一妾,写定文契,胜者得人。两下忿气相持,家主依然输了。那厮款住家主,不放回家,雇轿来诈说家主中风,接胜金姐快去伏侍。主母惊慌,欲待自往,无人看管家财,忙着胜金姐上轿去看。只见那厮家内喧哄说道:‘你家主人赌棋立约,将你输与我衙内了。’不由分说,将胜金姐推入内室。

  这正是:酒醉打杀人,醒来悔不得。白白地将一位美妾送与人了。家主无奈,吞声忍气,含泪而回。欲要告理,叵耐那厮财势滔天,又是赌输的,明明写开了,不敢和他争执。欲待罢了,心中不舍。况胜金姐不服那厮使唤,几次悬梁自刎,被人知觉救醒。那人恼恨,将他幽囚别室。邻人传说与家主知道,家主心如刀割,告诉人也无益,因此悲伤不乐。”杜伏威听罢,拍手笑道:“三叔何不早与我说?恁地小小事情,有何难处!管取人财两得。”来福惊道:“大叔果能如此么?”杜伏威道:“谎你作甚?看我替三叔出气。”

  两个一面说,一面走。探望已毕,依旧回家。进得前厅,来福飞也似奔入内室。杜应元夫妻二人,坐在房中纳闷,见来福喘吁吁地走来,齐问道:“你伏侍大叔各家探望,俱得见么?”来福道:“俱见了。小人路上闲话,将爷博奔的事告诉大叔,大叔笑道:‘三叔怎不早言?这等小事,何必耽忧,管教人财两得。’故小人急来禀知。”杜应元怒道:“这多嘴奴才,又来生事!”孔氏道:“我看伏威侄儿,相貌非凡,既然口出大言,或者有些技能,也未可知。不如请他来商议。”杜应元点头,即叫来福请杜伏威入房里坐定,妈妈将前事又说一遍。

  伏威笑道:“请叔父婶娘开怀,不必忧烦。侄几略施小技,管取破镜重圆,落花再续。”杜应元道:“贤侄有何妙技?说了好教愚叔放心。”伏威道:“若说别的技术,小侄不敢自负,若说围棋二字,颇有些精妙入神的着数。依小侄愚见,只须如此如此。”杜应元夫妻心下虽是欢喜,还有些半信半疑。孔氏取过模枰,令叔侄暂试一局看。二人对弈,杜应元输了,直饶至六子。杜应元大悦,当日就写下两个柬帖,着家憧往桑衙接桑皮筋及道人二人次日小酌。桑皮筋接了帖子,和道人商议道:“这杜老儿杀得心胆皆寒,不敢出头,怎地今日又来请我们酌酒?”道人道:“有甚事故!这老头儿今日必摆布得些财物,又思复帐了。贫道和公子再去赢他些钱钞,教这老儿梦中也怕。”桑皮筋拍着手笑道:“师父说得妙!”磨拳擦掌,巴不得天晚。

  次日辰牌时分,杜应元一面着人去桑行邀请,一面叔侄二人在厅上计议打点。少顷,报桑皮筋和道人到了,接入厅上,礼毕。桑皮筋见侧首坐着杜伏威,生得人材魁伟,相貌威严,心里暗想道:“三老官何处请这个人来,莫非也会手谈的?”

  开口问道:“这位是何人?”杜应元道:“是舍侄杜伏威,在外日久,近日才回。”道人接口道:“好一位令侄,大有福相。

  “说话间,酒席完备,四人传杯弄盏,行令欢饮。到下午家僮撤席,另换酒肴,并不提起胜金姐。桑皮筋乘着酒兴道:“老丈还肯尼教一局么?”杜应元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心下也欲请教一局,奈何囊中空乏,不敢骂阵。”桑皮筋道:“老丈太谦了,赌一东何如?”杜应元道:“这却使得。”桑皮筋道:“如负一子,出银二钱,以为次日东道之费。”杜应元道:“二数太多。”道人道:“输一着,罚银一钱罢了。”二人首肯,摆下棋枰对局。杜应元连输二盘,共少四着半,两下大笑而罢,重赴酒席。将及更余,道人起身谢别。桑皮筋道:“酒兴虽尽,棋兴正浓,谁敢与我再对一局么?”杜应元推辞道:“老朽年迈神衰,目力不足,对局必输。若公子不弃,待舍侄请教何如?”桑皮筋道:“更好,正要领教。”杜伏威道:“小子无能,公子相让几子方好。”道人道:“且对一局,便见优劣。”二人分开黑白,摆下棋坪。但见:沿边而下谓之立,不连而人谓之于,粘连勿断谓之行,以我拦彼谓之约,远粘不断谓之飞,斜行粘话谓之尖,连而不断谓之粘,斜侵拂彼谓之绰,连子直入谓之冲,隔路相对谓之关,可断先视谓之觑,死而结局谓之毅,虎口先断谓之札,相当抵住谓之顶,离而为二谓之断,以子按头谓之捺,以子击节谓之打,隔子偎敌谓之跷,闭之不出谓之门,深人破眼谓之点,傍通其子谓之透,逐杀不止谓之征,先投虎口谓之抛,后应打子谓之劫,先截后所谓之劈,聚子点眼谓之聚,促彼急救谓之抄,连子直破谓之刺,逼拶不歇谓之盘,两子夹一谓之夹,玲珑不漏谓之松。两围不死谓之持。诗曰:棋虽小数与兵通,胜手何须用诈攻。

  神识预周应莫敌,先入一着妙无穷。

  道人用心窥视,杜伏威棋子甚是神捷,不动心思,随手而下,自然合机成局。桑皮筋输了一盘,心下不忿,佯笑道:“愚生酒后神昏,况闲谈甚无趣味,杜兄须赌些甚么,才有意兴。

  “杜伏威道:“任公子尊意若何。”桑皮筋道:“少赌些罢,十两一局,胜者得采。”杜伏威应允,二人复整棋局,对垒间,杜伏威又胜了。道人劝公子道:“夜已深沉,请公子回行,明日再来顽耍。”桑皮筋红着两颊道:“有这等事。怎地就回去了?务要取胜方归。这两局是我屈输了,皆因钱少,故此不能动棋兴,须多出些采头才妙。”杜应元取出一百两白银,放在桌上,对桑皮筋道:“日前小妾送在公子处,问得人说,拗劣不从。老朽将此银子,着舍侄与公子相赌。舍侄胜,乞还小妾;公子胜,袖银回府。何如?”桑皮筋大喜道:“老丈慷慨知趣。

  “对道人道:“师父,你看这一回毕竟是我赢了。”道人袖手不言。当下桌上点着四枝大烛,照得明亮。桑皮筋张口咬指,千思万算,右手两指拈着棋子,却似发伤寒病一般,不住的摇颤。杜伏威谈笑自若,信手而下,杀得桑皮筋棋子四分五裂,应接不及。桑皮筋又输一局,大叫一声“罢了!”推枰拍案而起,呆笑道:“明早送还尊宠。”拽步往外就走。杜伏威扯住道:“公子慢行,乞留文约,明早可以抬人,不然何所凭据?

  “桑皮筋道:“咫尺之间,何须文券,明早抬人便了。”杜伏威道:“这话难讲。久闻公子作事,不甚浏亮,明日搅不还人,如之奈何?这正是当面错过了。”桑皮筋大怒,骂道:“那里来这野畜生,不知上下,恁般可恶!不看老杜分上,送你到县家去重加究治!”杜伏威激起性来,将桑皮筋劈胸扭住,骂道:“我把你这狗男女、臭强盗、鸟娘养的泼皮!赌钱须要明白,只许你骗人,怎地就要送我?莫说别的,便要砍你这颗驴头,有何难处!先奉承你一顿拳头。”提起有拳,正待要打,杜应元一把扯住道:“侄儿不得无理。”道人也劝道:“分明是公子的不是,为何就出言伤人?杜君亦不可如此粗卤,要全令叔体面。”杜伏威方才放手。桑皮筋赌气不肯写券,定要回去,杜伏威决不肯放,两下争竞不开。有诗为证:势豪倚势欺人,伏威忿气不服。

  凡棋那比仙棋,落局难妆骗局。

  看看五鼓鸡鸣,道人道:“公子与杜兄吵闹,终无了期,贫道为二公和解。公子耐心暂坐,贫道和管家先去着人送杜老文尊宠过来,然后公子回府,还是如何?”杜伏威道:“师父见教得是。若如此,万事皆休。”道人辞别而去,不移时,一乘轿子,送胜金姐回来。杜应元不胜欢喜,唤妈妈领进去了。

  桑皮筋见了,气得目瞪口呆。杜应元道:“公子今番可请回府罢。”桑皮筋也不做声,大踏步走出门外,指着杜应元骂道:“我把你这两个贼胚死囚!不要忙,定弄得你家破人亡,才见手段!”一头骂,一头走。杜伏威又欲赶去,杜应元拦门阻住,各自散了。

  桑皮筋怒气填胸,回家对道人说:“此忿何能消得!”道人笑道:“公子,你好度量浅狭!胜败得失,此乃常情。比如公子胜时,杜公不动声色。今日之失,乃是还他故物,又不伤公子己财,何必如此忿激?”桑皮筋道:“钱财如粪土,便输了千万,也不动心;只叵耐杜老儿的那个狗男女甚为可恶,必须结果了这厮性命,方消此恨!”道人劝道:“公子不须发怒,自古说:相骂无好名公子暂时宁耐,待他那侄儿去了,再骗这杜老子耍他一耍,消这口气未迟。”桑皮筋见道人婉转相劝,把一腔子气,早挫了几分。但是面无喜色,心下闷闷不悦。

  吃罢早膳,和道人往街坊上闲行散问,信步走到一个去处,却是锦营花阵,风月之丛,唤做留情巷。这都是行院人家居住,共有五七十名美妓。桑皮筋东顾西盼,这些娼妓都认得桑公子,俱起身厮唤桑皮筋,一路谈笑取乐。正走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桑相公好快活,吃了茶去。”桑皮筋回头看时,是一个帮闲相识,怎生模样?

  淡白眼兜脸,焦黄屈曲须,一钩鹰嘴鼻,两道杀人眉。赤眼睛如火,甜言口似饴,笑谈藏剑戟,评论带黄雌。域伏妆人状,狐行假虎威。

  汗私夸嘴直,超势过谦虚。遇富腰先折,逢贫面向西。挥毫多白字,嫁祸有玄机。

  屈膝求门皂,陪钱结吏胥。见财浑负义,矫是每云非。性黠精词讼,臀坚耐杖答。

  吮痈何足异,尝粪不为奇。呵尽豪门卵,名呼开眼龟。

  原来这人姓管,名贤士,本巷居祝祖上原是仕宦出身,不知怎地干了坏天理的事,生下管贤士的父亲,名唤管窥,自小嫖赌,丧了家业,因而做些穿窃的勾当。浑家阎氏,又与外人通奸,丑声播扬。这管贤士却是奸生子,俗语称为杂种。后来这管窥做出事来,经官发配边地,不知尸首落在何处。阎氏却随了本地一个棍徒栗尽度日。这管贤士随娘改嫁,跟着栗尽学些拳棒,习写词状,专一帮闲教唆,挑哄人兴词告状,他却夹在中间指东说西,添言送语,假公营私,椅官托势,随风倒舵,赚骗钱财。唱得几句清曲,晓得几着棋局,凭着利口便舌,随机应变。凡是公子贵客,喜他一味的奉承不过,少他不得。

  城里城外,遍处有人识得他,故人取他一个绰号,叫做“管呵脬”。又因晚爷姓栗,别号“栗刻呵”。年至三旬之外,娶得一个妻室,复姓上官氏。此妇父亲名唤仕成,原在本郡衙门前居住,专靠做歇家糊口,最是奸狡险恶,剜人脑髓。凡是结讼的士客乡民,在他家里寄居,无一个不破家荡产。这女人貌虽窈窕,性极淫悍。因管呵脬和几个旧相处小官来往,每每夫妻争闹。管贤士不听妻言,上官氏寻思:夫既拐得小官,偏我相处不得朋友?即和隔壁富商黄草包通奸,管贤士禁止不得,只索做了开眼龟。这正是祖宗不积,所以男盗女娼。邻居少年,见他夫妻每日争风厮闹,戏编曲儿四只以讥之,曲名《桂枝香》。

  代上官氏骂夫:

  爱你庞儿俊俏,怪你心儿奸狡。不念我结发深恩,反道那无端恶累。心旌自摇,心旌自摇,慢骂你薄情轻佻,耽误奴青春年少。暗魂销,几番枕冷衾寒夜,缩脚孤眠独自熬。

  代管呵脬答妻:

  虽怜你腔儿窈窕,可惜你性儿粗糙。嘴喳喳一味研酸,怎当我心儿不好。更纷纷草茅,纷纷草茅,这些关窍有何风调?

  那通宵,恁般空阔深如海,争似陆地行舟去使篙。

  上官氏又骂夫:

  深情厚貌,心同虎豹,只图那少艾风流,全不顾傍人嘲诮。

  泪珠儿暗抛,泪珠暗抛,挤得个今生罢了,两分张各寻祟祟。

  小儿曹,木墀花戴光头上,受这腌?N,惹这样骚!

  管呵脬又答妻:

  心雄气暴,终朝聒噪,大丈夫四海襟怀,岂后与裙衩争闹!羡当今宋朝,当今宋朝,愿与他死生倾倒,难回你别谐欢笑。

  谩推敲,任予延纳三千客,让你黄家一草包。

  这管贤士原与桑皮筋会酒顽耍过的,当日在留情巷里偶自遇着,桑皮筋应声笑道:“小管,许久不见。”管贤士道:“一向穷忙,久失亲近。大相公是个福神,一向洒落么?”桑皮筋道:“惶恐。近来受了一场腌?N臭气,心下十分不乐,因此到这里消遣一回。”管贤士耸着两肩,戏着脸道:“相公是天地间第一个有财有福的快活人,有甚烦恼处?终不然有那一个不怕死的来冲撞相公。”桑皮筋叹口气道:“不要说起,说将来气杀人!”管贤士道:“相公有甚闲气,和小人说知,这怒气登时便消了。”即款桑皮筋、道人到家里坐下,慌忙叫上官氏出来见了。茶罢,管贤士又道:“大相公委实有甚烦恼,见教何妨?”桑皮筋道:“敝邻有一个姓杜的老儿,是个诚实君子,每和学生博弃赌赛,互相胜负。虽然输一些,不过排遣取乐而已。日前来了这位游方师父,围棋甚高。承师父指点几个局势,说数着玄机,学生比前顿然悟彻,和那杜公赌赛,胜了他数百金。又亏师父亲自与他对局,赢得他一个美妾,且是有趣了。”管呵脬将扇子在桌上敲一下,插嘴道:“妙妙妙!后来却怎么?”桑皮筋道:“不期杜公那里寻一个甚么侄儿来,素不会面,又是别处声音。这杜公请我与师父酌酒,酒间后不觉棋兴勃然,和老杜又对弈起来,且喜又胜了几局。”管呵脬啧啧摇头称羡道:“大相公醉后还如此胜他,好棋,好棋!”

  桑皮筋道:“咦,好棋!咳,不想那侄儿接上,和我相持,我费尽神思,他却并不在意,就如风卷残云,一连数局,杀得我举手无措,连银子与那娇滴滴美人儿,俱赢去了。”管呵脬跌脚道:“呵呀,可惜,可惜!银子倒是小事,这美妾把他复了转去。真是气杀!相公摆布他才是。”桑皮筋道:“妾与银子输去,这也罢了。我说黑夜之际,难以抬人,明早送还尊妾。

  老杜到也肯了,叵雨那侄儿野蛮,反说我放刁说谎,出言不逊。

  我不曾骂得几句,反被他结扭一场,捏起拳头,只待要打。你晓得我平日也有几分手段的,不知怎地被他结扭,竟自挣扎不得。若不是老杜和这师父苦功,一顿拳头奉承在我身上了。只得连夜还人,方才放我回百。你说世间有这样异事么?今早我定要摆布他,师父再三相劝,我心下尚是忿他不过。”管贤士睁着两眼喊叫道:“有这样异事?反了,反了,世间都没王法了!王孙公子被人殴辱,下一等的不要做人了?这位师父好没主意,见公子被小人所愿,不出力相助,反来劝阻。若是小可在时,路见不平,任他甚么好汉,也要和他跌三交,岂肯吞声忍气,受小人之耻辱,被人笑话!”桑皮筋被管呵脬数句言语耸动,大怒道:“管兄说得最是!转思再思,越发可恼,还是怎地断送他才好?”

  道人道:“贫道云游四海,见识颇多,凡事忍耐些好。圣人云:若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方是君子。臂如公子与管兄相赌,公子胜了,焉肯空手而回?自古赌钱不隔宿,当下放了公子回府,次日讨人,公子不肯还时,奈何!杜子取约,也是正理。贫道看那个侄儿,不是善良君子,所以劝公子将就罢了。”管贤士笑道:“师父劝桑相公的言语,都是橘皮汤、果子药、太平活儿。但不知让人容易,下次公子难做事了。

  若说那厮是个本分老成的人,倒不必和他计较;既是个嚣薄子弟,决不可轻放了他!天下英雄好汉,小可眼里不知见了多少,只怕大相公或思得耐得。若依小可主意,只消我笔尖儿一动,管教他立刻遭殃。”这唤做:抡刀不见铁,杀人不见血。棒打不见疼,伤寒不发热。毒口不见蛇,螫尾不见蝎。苦痛不闻声,分离不见别。世上若无此等人,官府衙门不用设。桑皮筋跳起身来喊道:“这方是说话!师父是个出家人,都说的是好看话儿。我桑相公就恁地包羞忍耻,被小人所肩罢了?”管贤士道:“正是,正是!出家人图个安闲自在,我俗门中要替父母争一口气。自古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大相公自己要张主,若用我小管时,上天入地,亦所不辞!”桑皮筋大喜道:“今日听了管见数句良言,使我心中烦恼,顿然消了一半。

  “道人见这光景,心下暗想:“这桑皮筋额角上现了黑气,眼见得撞入太岁网里,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

  “立起身来辞道:“小道有些薄事,暂且告别,晚上再会。”

  管呵脬已不得道人去了,便道:“师父有事,不敢相留。”送出门去,回身分付浑家陪柔相公暂坐,自却去买些酒肴相待。

  三人一面吃酒,一面计较。桑皮筋道:“无辜相抗,甚是不当。但摆布得那厮,方见盛情。”妇人道:“无物相待,公子体怪。”管贤士道:“这般小事,何须费心。相公写状,要把令尊老爷出名,先去府中呈告,说有虎棍积赌杜某叔侄二人,专一妆局骗人,开场肆恶。有男某人素习儒业,祸遭恶某网罗,到家局赌诓银五百余两。某不忿,令男理取,反遭恶党毒打垂危,乞天剪恶维风。上告这一状准来,不怕那厮不破家荡产。

  “桑皮筋低头将状语想了一遍道:“承见教,词语甚佳。但家君见了赌字,不推不肯出状,兀有一番烦恼。这事掣肘,如何行得?”管呵脬道:“相公多少伶俐,这用术之处,却不省得!比如今日未告之先,令尊老爷知道,必然阻挡,或加责骂,亦未可知。待我小管替相公在本府先告准了,然后禀知老爷,那时令尊自然承认。谁肯把嫡亲儿子去吃官司?还有无穷巧妙,不必细说。临期自见。事妥之后,只要公子将小管做一个人看觑,便教小管吃屎,也是甘心的。”桑皮筋笑道:“说那里话!事毕之后,自当重谢。但不知几时可以递状?”管贤士道:“事不宜迟,就是明日。一应事务,都在我小管身上,不须挂念,相公打点见官就是。”桑皮筋道:“千万在心,不可有误。”管贤士道:“这是我自家的事,不消分付。”二人再饮几杯,管贤士托故先出门去了。桑皮筋当晚就与他浑家宿歇。

  有诗为证:

  孚窒犹然训惕中,涉川何事侈谋工?

  须知怨小宜容忍,莫使青萍染落红。

  次早桑公子自回衙里去。这管贤士在邻技家光了一餐早饭,悄悄地闯入杜应元厅上来,叫一声:“杜老先生在么?”杜应元正在家内闲坐,忽听得有人叫唤,踱出来看,乃是管呵脬。二人声喏坐定,杜应元问道:“管兄早来,有何见谕?”

  管贤士道:“小侄昨闻老丈惹出一桩天字第一号是非,特来通知,及早可以解释。”杜应元笑道:“老拙一生守分,兄所素知,有甚是非相涉?”管贤士道:“这桩事不成则已,若成利害不小!”杜应元问:“何事?”管贤士道:“昨与桑公子会酒,公子说与兀谁赌博,输却五七百两银子。他父亲知道,写了一纸状子,朱语是局赔杀命事,要去本府告理,恐字眼有不到之处,特差人接小侄去商议斟酌,却原来是告老丈和令侄的。小子思量,都是邻比之间,怎下得这样毒手?若构讼时,老丈毕竟要受些折挫,故小侄特来暗通消息,及早裁处方好。

  “杜应元道:“围棋相赌,无非东道相聚而已。后来老朽因酒后输却一妾,幸舍侄旋璧。桑公子有甚银两输与我处?纵使告来,他也要舍着自己对我。”管贤士道:“小子亦知老支忠厚,未尝与人争竞。但不知当今世态恶薄,只以势利为先。俗言说:贫莫与富争,富莫与官斗。傥对理之际,官官相护,偏听一面人情,老丈岂不受辱?正是识时务者,呼为俊杰。还须小心陪礼,省了一场大祸。古人道得好:学吃亏,多忍辱。小侄乱言,无非为邻比间情分,任凭尊意。”杜应元心里暗想:这厮也说得是。就问道:“承足下厚情见教,但不知怎生小心陪礼?”

  管贤士道:“这有何难!只要老叔费几贯闲钱,办一个齐整东道,请桑公子一酌,以外还须一二十两色银使用,这是非登时散了。管教一座冰山,化作半山雪水。”杜应元道:“东道是容易的,一二十两银子,却在那处使费?”管贤士道:“老丈虽然齿德俱尊,不知世情活法。目今桑公子相处的朋友,都是一班游手好闲、帮讼教唆的豪杰;跟随出入的,都是一伙贪嘴图利、狐假虎威的悍仆。假如桑公子肯息讼,这一些人唆唆哄哄,毕竟又生起枝节叶来。故此要这些银两撮化与这伙人,方得平风静浪,终不然小侄敢误老丈大事?”杜应元谢道:“深感盛雅,待舍侄回来商议,踵门请教。”管贤士道:“晚上即求示下,大抵还是收拾的好,小侄就此告别。”杜应元相送出门,管贤士又回头道:“请早自裁度,免贻后悔。”杜应元点头领诺。少顷,杜伏威回来,杜应元将管河畔的言语说了一遍。

  杜伏威仰天大笑,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毕竟杜伏威怎的回覆,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遭屈陷叔侄下狱

  反囹圄俊杰报仇

  诗曰:

  嗜利凶徒驾祸殃,暗中罗织害贤良。

  英雄束手甘囚禁,衰老含冤继死亡。

  怒激风雷驱魍魉,重开日月创家邦。

  从兹将士如云集,会见岐阳作战常

  话说杜伏威听叔父诉管贤士之言,不觉大笑。杜应元道:“贤侄如何好笑?”杜伏威答道:“我不笑三叔,笑那管呵脬。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有了一二十两银子,不会打官司,反与光棍骗去使用?若说围棋赌胜,人之常情,我虽不合,他也不应。他说输五七百两银子与我,有何凭据?任那厮告去,不妨事。”杜应元见侄儿说得有理,放下了心,安坐不动。叔侄二人且去备办牲礼,邀请亲族,同往祖坟,将杜悦骸骨埋葬。

  祭祖已毕,杜伏威拜谢了叔婶,就要打点起程。杜应元道:“贤侄初来,未曾备得一杯酒相待,嫡枝骨肉,谅不见嫌,怎忍弃我就去?”杜伏威道:“感承叔父婶娘厚情,本该在此侍养,但来此日久,恐林老爷悬念,故欲拜辞。”孔氏道:“粗茶淡饭,侄儿体得嗔嫌要去。况小管之说,未知真假,贤侄稍停数日,见一个分晓,你也去得放心。”杜伏威道:“婶娘恁地说时,小侄再留数日。”夫妻二人,欢天喜地款待着他。杜伏威自去合那祖师救饥丹和神仙充腹丸。

  再说管呵脬等至黄昏,不见杜应元覆话,心里暗想:“这厮不来见我,正好放心行事,今番怪我不得!”当晚写成状子,笔削了出门人户的字眼,次日黎明,扮做桑参将管家,投文队里进去,递了状词并帖子。这岐阳郡太守,覆姓诸葛,名敬,字秉恭,为官清正,立性廉明。当下见了帖子状词,使唤管贤士上前问道:“你家主好没来由!自己儿子赌钱,不能训诲,反告他人骗诱。若市到赌博情由,连你家公子也脱不去了。”

  管贤士禀道:“小的家主,平素并无只字人公门,今值不得已事,于读爷爷。公子素习儒业,足不出门。今春偶遭恶邻杜应元,收一来历不明之人,假称亲侄,凶顽狡猾,又嫖又赌,善语能言,奸诈百出,赚诱我家公子饮酒嫖要,次后引入赌常叔侄二人妆成圈套,设席骗公子饮酒,一夜之中,骗去金银五百两。家主盘库赏军,库中钱粮却没了一千余两。局赌之物,即系朝廷钱粮,不得不告。伏乞爷台作主。”太守笑道:“若说是库中钱粮,为何被公子窃出赌博?是你家老爷不谨了。状子暂准,待后审实,再行议拟。”管贤士叩头而出。昔人有《唆讼赋》一篇,以著其恶。赋曰:世道衰而争端起,刁风盛而讼师出。横虎狼之心悬沟壑之欲。最怕太平,惟喜多事。靠利口为活计,不因而农;倚刀笔作生涯,无本而殖。媒孽祸端,妄相告汗;联聚朋党,互计舞文。阀阅婚姻,一交构遂违秦晋之好;公平田地,才调弄便兴鼠雀之词。搬斗两下相争,捏证打伤人命,离间同胞失好,虚装罢占家私。写呈讲价,做状索钱,碎纸稿以灭其踪,洗牌字而误其迹。价高者,推敲百般,惟求耸动乎官府;价轻者,一味平淡,那管埋没了事情。颠倒是非,飞片纸能丧数人之命;变乱黑白,造一言可破千金之家。捞得浮浪尸首,奇货可居;缉着诡寄田粮,诈袋在此。结识得成招大盗,嘱他攀扯冤家;畜养个久病老儿,搀渠跌诈富室。设使对理,则硬帮见证而将无作有;或令讲和,则抵银首饰面弄假为真。律条当堂可陈,法令随口而出。茶罢闻言,即鼓掌而欢笑曰:老翁高见,甚妙甚妙!吾辈真个不及。酒阑定计,乃侧首而沉吟曰:“学生愚意,这等这等,执事以为何如?以院司为衣钵,陆地生波;藉府县为囗媒,青天掣电。朝来利在于赵,乃附赵以毙钱;晚上利在于钱,复向钱以倾赵。又能饣舌李客之言,送于张氏之耳;复探张氏之说,悦乎李客之心。刚强辈图决胜,则进嘱托之谋;愚弱者欲苟安,则献买和之策。乘打点市恩皂快,趁请托结好史书。傥幸胜则曰:非人力不至于此。傥问输则曰:使神通其如命何。

  或造不根谤帖,以为中伤之阶;或捏无影访单,以贾滔天之祸。彼则踞华屋,被文衣,犹怀虎视之心;孰敢批龙鳞,撩虎须,声彼通天之恶?故欲兴仁俗,教唆之律宜严;冀挽颓风,珥笔之奸当杀。管呵脬径奔桑参将衙内,见了桑皮筋声喏道:“大相公贺喜!状词已准,准备见官对理。”将状抄与桑皮筋看了。桑皮筋大喜,留管呵脬书房里酒饭,取银十两,递与管贤士道:“烦兄衙门使费,如少再来取罢。对理之词,临期还乞指点,千万用心莫误。”管贤士道:“一应使费,衙门上下,都是小人承管,对词亦是不难。只有一件,令尊大人处,公子宜早讲明,作速见官断送那厮,不可停留长智。”桑皮筋道:“多承指教。”管呵脬得了银子,作别去了。

  晚上,桑皮筋对父亲说知此事,求父作主。桑从德大怒道:“畜生不脑心经史,暗行赌博,效下流所为,又生事告人,大胆来对我说,可恼可恨。咄!”桑皮筋见父亲盛怒,不敢多言。折转身望内房里就走,见母亲白氏,细说前因:“今已告成,父亲又不肯管,傥若讼事输了,被人耻笑,只索往水中一跳,倒也干净,免得露丑。”白氏心中忧虑,对桑参将道:“我和你夫妻二人,只有一子,虽是不肖,岂忍坐视?见官时受些叱辱,不惟我与你失了体面,傥畜生做些不测之事出来,那时悔之无及。”桑从德道:“我也知道,奈是赌博之事,贻害最大,今次若纵了他,日后怎肯改过?待他危急,自有道理。

  “夫人道:“虽然如此,父子之情,还当覆庇他,严加警戒下次便了。”这桑参将被夫人三言两语说动了情,只得打轿上府,至迎宾馆,候太守相见礼毕。茶罢,桑参将将前事细诉一遍。

  太守道:“老先生驾临,无不领教;只是令郎公子,人于赌场,难分彼此。学生若不整治一番,纵其得志。下次老先生愈难训诲。况钱粮乃朝廷重务,令郎盗出赌博,老先生亦失于检点矣。

  学生药言,老先生莫罪。”桑参将被太守抢白数句,气得闭口无言,返身相辞回衙,对夫人道:“知府反把钱粮诬畜生赌博,怎生是好?”夫人道:“既太守作难,只令家憧去对理,嘉儿只不出官,钱粮又不缺少,彼亦无奈我何。”桑参将道:“此言亦可,不去催他构提,轻放那厮罢了。”因此两下将这场讼事搁定了。将及半月,不期诸葛太守父亲身故,一壁厢申详了忧文书,一壁厢打点奔丧回籍,将府印交与府丞掌管。

  那管呵脬时常在府门前探听,一知太守了忧,忙人桑衙通报,桑皮筋大喜。你道为何?原来这本府府丞,姓吴名恢,向与桑从德交往情密。虽是儒林出身,性兼贪酷,一味糊涂。有这个机会,故此大喜。当时桑参将闻此消息,忙往府中将上项事和吴恢备细说了。又道:“今得老公祖署事,乞求清目,感恩不浅。”吴恢满口应允道:“既是令郎被人赚赌,学生即时拘审究罪,只消数字见谕,何烦老先生大驾亲临。”桑从德称谢而别。管贤士和桑皮筋道:“这场官司,幸落在老吴手里。

  有了令尊面情,必然大胜。但老吴有些毛病,最贪财物。傥杜应元叔侄争气,用了见识,先送礼物进去,劈了令尊体面,胜负之间,未可必也。依小管愚见,还须先下手为强,将些财物送与吴公,方是万全之策。大相公意下何如?”桑皮筋道:“见甚在行,见识高妙。但是家君不肯,如之奈何?”管贤士道:“古人说得好:孝顺官司,忤逆道常公子贯朽粟陈,金银满库,何在乎三五十两银子?就瞒着令尊将私蓄之物,亲自送入吴二府衙内,自然老吴欢喜,随意奉承,要问那厮一个死罪,也是肯的。”桑皮筋笑道:“些须银两,何足为惜!但告状虽是家尊出名,我亦是本府犯人,岂有亲自送银之理?足下着有门路,烦劳转送何如?”管贤士笑道:“吴公署印过龙的人,我尽相熟,只是银两重托,小可不敢承当。还要选一个能事的盛使自去方可。”桑皮筋将手指着管贤士道:“小人哉,管见也!我既托你做事,岂有疑你之心?我衙里这班狗才,都是懵糠躲懒的驴马,焉可托以机密重事?足下不必多疑,放心行事。

  “说罢,走入里面,取出五十两一锭大银,送与管贤士道:“烦兄即便行事,停妥时复我一声。”管贤士道:“不须大相公叮嘱,管取停当,只恐少些。”说罢,袖银别去。原来这五十两银子,不是送与吴府丞的,乃是管呵脬指官诓骗之法。若是吴公,这五十两如何打得他倒?

  管呵脬拿了银子,笑嘻嘻奔回家来,递与浑家。浑家道:“这银两从何处来的?”管呵脬道:“连几日赌输了,手中甚是干燥,幸遇着一场公事,赚得这一锭银子,尽够我数月滋润。

  “浑家又问:“怎地有这若干?”管呵脬道:“那桑公子是个桑皮筋,平日有些臭吝,被我骗他告状,将这银子教我送入吴府丞衙内。我想桑参将正掌兵权,炎炎之势,不愁吴府丞不奉承,何必又送礼物?被我一片巧言,立刻哄得银子入手。你且藏下,慢慢地受用。”浑家欢喜,将银子藏了不题。

  再说杜应元与杜伏威道:“管呵脬所言之事,将有半月,怎不见动静?”杜伏威道:“毕竟是那厮调谎。”杜应元道:“早是贤侄说破,不然,已被那厮哄赚。”二人正说话间,只见门首走入两个人来。你道是谁?原来是府里公差。有《挂枝儿》为证:着青衣,进门来,大呼小叫。两小弟,奉公差,那怕势豪。

  不通名,单单的,称个表号。有话凭分付,登门只这遭。明早里拘齐也,便要去点卯。

  吃罢茶,就开科,道其来意:有某人,为某事,单告着伊。

  莫轻看,他是个,有钱的豪贵。摸出官牌看,一字不曾虚。急急的商量也,莫要耽误你。

  吃酒饭,假做个,斯文模样。我在下,极愚直,无甚智獐;他告伊,没来由,真真冤枉。说便这等说,还须靠白镪。不信我的良言也,请伊自去想。

  酒饭毕,不起身,声声落地。这牌生,限得紧,岂容误期!有银钱,快拿出,何须做势?若要周全你,包儿放厚些。天大的官司也,我也过得水。

  接银包,才道声,适间多谢。忙扯封,估银水,如何这些?

  我两人,不比那,穷酸饿鬼。轻则轻了已,不送也由伊。明日里到公庭也,包你烂只腿!

  杜应元迎到厅上坐下,问道:“二兄何事光顾?”那二人道:“两小弟是本府公差,奉吴爷钧牌,奉请二公讲话。”杜应元心下已明白了。一个公人腰边取出一纸花边牌票,上写着:“为局赌事,原告官宦桑从德,抱告人桑聪,被告犯人二名杜应元、杜伏威,干证管贤等。”杜应元看毕,即办酒饭款待,送了些差使钱。公人约定听审日期去了。杜应元烦恼道:“悔气!没来由惹下一场官司,怎生区处?”杜伏威道:“三叔不须忧虑,小侄自去分理。谅这小小讼事,何必介怀!任他妆甚圈套,我临期自有主见。”

  过了数日,公人掏了原被告、干证等,齐到府中候审,一同堂上跪下。吴恢见了桑皮筋,慌忙请起,立在傍边问道:“公子被光棍赚赌,委实骗了几多银两?从实讲来。”桑皮筋道:“罪人素习儒业,不省赌博之事,被恶邻积棍杜应元叔侄二人,百计引诱,先入行院,帮闲嫖耍;次后引归家内,灌醉赌钱。一夜之间,输却五百三十四两银子。妆局赚骗,心实不甘,冒读公祖老爷,乞求天判。”吴恢笑道:“黑夜饮酒,又非贸易之时,为何带这许多银两?”桑皮筋青了脸,不能回答。管呵脬见了,心中想道:“决撒了!”连忙跪向前几步,答道:“黑夜饮酒,公子委实不曾带银。只因醉后糊涂,为小失大。

  始初输得不多,公子忿气相持,落了圈套,积输五百余两。公子欲回,被杜伏威恃强相劫,不放转动,直待家憧送银完足,方得回行。这是小人亲见,并没半毫虚谎。”吴恢喝道:“你是何人,辄敢多言!”管贤士叩头道:“小人状上有名,于证名唤管贤士。”吴恢又喝道:“桑公子在杜应元家里相赌,你为何知其备细?”管贤士道:“小的与桑公子、杜应元二家,俱系贴邻,灯火相照。当夜五更,忽闻得有人喊叫,仔细听时,是桑公子声音,大声叫局赌杀人。彼时小人恐连累排邻,急起来穿了衣服,开门一看,却是杜应元家里吵闹。小人敲开门入去问时,桑公子与杜伏威扯做一块,一个要取银,一个不肯。

  小人替他和解,即忙着桑衙管家回去取银来交足,方得放回。

  此乃目击之事,伏望爷台明镜。”杜应元道:“小人世代儒门,安贫守分。嫖赌二字,乃下流之事,素所深戒。只于闲暇之时,和桑公子围棋消遣,或赌一二东道,未尝赌甚财帛,怎么就叫做局赌?都是这管贤士唆哄成讼,费老爷天心。不要说五百银子,便是五十文钱,也不曾见有。”管呵脬搀口道:“杜应元,你在青天爷爷跟前,尚要推赖?眼眨眨见你雪白银子掳了进去,彼时你还道;小管,累兄了。我和你都是邻比之间,护得那一个?天理人心,难逃公论。”

  吴恢手拈长髯笑道:“这老狗才还要胡赖。着围棋便是赌局之讹,赛东道即是骗钱之法。眼见得局赌骗钱了,尚赖到何处去?从实供招,免受重刑。”杜应元道:“小人和桑公子委实未曾相赌,并无钱物往来,都是管贤士捏词唆哄兴讼,又来硬证。伏乞老爷明镜烛冤,救拔小人残喘。”吴恢喝道:“老奴贱骨,不经刑罚,焉肯成招?”叫左右:“上起夹棍来!”

  两傍皂隶吆喝一声,正欲动手,杜伏威高声叫道:“不必夹我叔叔,赌钱赚物,都是我一身所为,招承就是,何必动刑!”

  吴恢将杜伏威看了几眼,笑道:“此子年纪虽小,却也老实。

  快快招来,省受苦楚。”杜伏威道:“五百三十四两银子,是小人得了,但不知桑家是那一个家憧送来的?还是甚物包裹?

  几锭、几件、几十块?说得明白,小人一一还他。”管呵脬道:“是一皮箱藏着,五十三封零一小包,是桑衙来寿、进顺两个苍头扛到你家,何须胡扯!”杜伏威道:“黑夜扛银,银在箱内,为何你备知数目?”管呵脬道:“我将银一封封打开,递与你叔子,还上天平兑过,方收进去。是我当面交割的,缘何不知详细?我处银与你,不过要息两家争闹。我与你是甚冤家,苦苦昧心害你!”

  吴恢道:“是了,看此镂馊光棍,岂不是个赌贼?快快上起夹棍来!”杜伏威伸出脚来,厉声道:“桑皮筋、管呵脬,头顶上是甚么东西?任你夹上几百棍,银子没有是实!”吴府丞大怒,喝教动刑。两班公人响一声喊,把杜伏威拖番,将左脚放上夹棍,杜伏威只不做声。吴恢道:“这泼皮还不招来?

  “杜伏威道:“便是右脚上再用夹棍也不招!”吴恢喝左右将右脚一发双夹了。杜伏威伸着两足,任凭公人收紧绳索,纥铮铮地夹拢来,恰似夹木头石块一般,动也不动。吴府丞和满堂吏书皂甲等,都看得呆了,一齐想道:“世间有这等铁骨钢筋,不怕疼的!”吴恢又教左脚上先敲五十棍。公人提起杖来,用力打下,但听朴朴之声,就如打在牛皮之上,并不叫半声疼痛。一连打了二十余下,忽听一声响,夹棍连绳俱断了。吴恢没做理会处,叫:“且将杜伏威丢下,把那老头儿上了夹棍。

  “这杜应元怎比侄儿有法术,老皮肉上,略将绳子收紧,即喊叫连天。吴恢又教行杖。杜应元实熬不过,只得招认有银,俱已花费散了,情愿变产赔偿。吴恢令放了夹棍,写下供状。将叔侄二人,发下狱中监候,放公子干证等散去。桑皮筋管阿腔和一伙探望的亲友,酌酒庆贺去了。

  值日牢子带杜应元、杜伏威二人人监房里来,但见:昏惨惨阴霾蔽日,黑沉沉臭恶难闻。牢头一似活阎君,狱卒施威凶狠。无数披枷带锁,几多床押笼墩,四肢紧缚鼠剜晴,几白皮抽粗棍。当日狱内上下人役等,都得了钱财,打点一间洁静房儿与二人安身。此时杜应元心下烦恼,止不住腮边流泪。

  杜伏威见了,十分焦燥,踌蹰了半夜,暗想:“我要脱身,反掌之易。奈是带累三叔受苦,怎生区处?”蓦然计上心来,必须如此如此,三叔方可出狱。数日后,吴府丞提杜应元二人比较。杜伏威禀道:“小人叔侄两个,俱已收监,要赔桑衙银两,何人措置?老爷将小人监候,放叔叔回家,变卖产业,以偿桑行。不然,今年监到明岁,银子从何而来?”吴府丞道:“也说得是。”将杜应元讨了保状,暂放回家,限十日之内完纳。

  过限无银,重责再监。将杜伏威依旧关禁狱中。

  杜应元别了侄儿,出离府门,回家来见了妈妈孔氏,抱头痛哭。杜应元哭道:“我生年半百之外,未曾受此苦楚。不知前生怎地种此祸根,今日遭这桩屈事?”孔氏劝道:“官杖天灾,系于大数,不必怨恨。但吴府丞判偿桑衙的银两,何以措置?”杜应元道:“今日这狗贼放我回来,限定十日内变产完纳给主,将侄伏威复关禁大监,这场冤祸怎了?”孔氏道:“五百余两银子,非同小可。纵使变卖家产,也不能就有。”胜金姐整治茶饭,请二人晚膳。杜应元茶水不沾,妈妈也不动着。

  夫妻烦恼,进房安宿。杜应元睡于床上,忧思凄怆,无计可施。

  捱至夜半,推说东厕净手,踅入书房内自缢而死。孔氏兄夫主起去多时,心下猜疑:“员外讲去净手,为何不来睡?”慌忙披衣起来,叫丫环点灯到东厕寻觅,不见有人。四下里将灯照觅,并无踪影。孔氏惊惶,急唤胜金、来福等起来。来福寻至西首书房里,只见家主高高悬在梁上。来福叫道:“不好了!

  妈妈快来,员外缢死在此了!”孔氏魄不附体,忙奔入来,放下看时,浑身冰冷,气已绝了。举家嚎啕。孔氏痛哭,跌足号呼道:“天呵,天呵!此枉此冤,皇天可鉴。愿同归九泉,赴冥司告状,杀此二贼!”放声大恸,不觉扑然倒地。胜金等连忙将汤灌时,已不下咽,骨都都痰如潮涌,顷刻而亡。可怜醇厚夫妻,负屈含冤,双双死于非命。当下惊动左邻右舍,家家起来探望,见杜应元夫妻二人,俱已身死,无不垂泪嗟叹。天色已晓,一片声传说:桑衙父子倚官托势,活活逼死人命。消息传入岐阳府来,吴恢闻得此说,却也局促不安,不敢升堂审事。桑皮筋等都各心慌,只有管呵脬呵呵笑道:“倔强老贼,不知通变,端的送了残生。不要说这两条狗命,便再死几个何妨!”有诗为证:腹中怀剑笑中刀,从此囹圄生祸苗。

  斧劈头颅倾狗命,至今人鉴管呵脬。

  却说杜伏威正在牢房里纳闷寻睡,忽见禁子道:“杜郎好睡哩。”杜伏威笑道:“禁子哥,这不见天日的去处,不寻睡却做甚么?”禁子道:“一桩祸事临身,你还睡得着,竟不知哩!”杜伏威道:“被人屈陷,身居缧绁之中,晦气不小,还有甚祸事来寻我?”禁子道:“令叔自缢身亡,令婶哭绝而死,你还安心不动?”杜伏威失惊道:“那有此话?禁子哥,莫非取笑?”禁子道:“满城传说,遍处闻知。今早报官,吴爷不敢坐堂,岂是哄你?”杜伏威听罢,跳起身来,大喊一声道:“罢了!”惊得禁子慌张无措,连忙掩住杜伏威口道:“这牢狱中,不是大惊小怪之处,莫带累我吃棒。”杜伏威一手拉开道:“我杜爷纳气坐监,皆因怕拖累了三叔。今已弃世,复何虑哉!禁子哥,你为人忠厚,我不害你,快快躲避。”说罢,口中默诵真言,蓦地里霹雳一声振响,摇天动地,惊得众狱卒禁子没处藏身,一齐暗暗地叫苦。那雷声就如擂鼓一般,霎时间鬼哭神嚎,阴风惨惨。杜伏威大叫:“在狱众多好汉,有胆量的,一齐随我打出狱去,杀这赃胚,替民除害!”只见一片声相应道:“我等愿随豪杰逃生!”杜伏威当先手持短斧,斫开牢门。监内有一二百个囚犯,同声呐喊助威,一直杀入府堂上来。

  杜伏威首先抢入私衙,此时衙里也预有准备,迎出十数个虞候干办,挺枪持刀拦住,被杜伏威一斧一个,尽皆斫倒,领着一伙囚犯,直奔府丞房里来,四围寻找不见。杜伏威将一个丫环揪倒,踏住胸脯喝道:“吴恢躲在何处?”丫环指道:“都藏在那床下。”杜伏威一斧杀了丫环,与众好汉扯开床来,果见吴恢和一美妾,躲在床下。杜伏威一手按住,喝道:“好赃狗!贪财趋势,屈陷良民,今日逃那里去!”吴恢跪在地上哀求道:“乞饶性命,下次学做好官。”说话未完,头已落地。

  众好汉动手将美妾斫为肉泥。吴府中是男是女,杀得尽绝。杜伏威领众人,复身杀出府门外,径赶入桑参将衙里来。参将夫妇数不该死,因儿子不肖,三日前却搬进参将府廨宇内,和一班儿僮婢自住去了。衙里止有桑皮筋妻子和儿女小厮丫环七人,杜伏威尽皆砍死,单不见了桑皮筋。杜伏威心下不忿,令人四下搜寻,寻至侧厅天花板上,搜出一个老家憧来,捉至杜伏威跟前,问桑皮筋在何处。家憧道:“适才和管呵脬到张一儿家里吃酒去了。”杜伏威大喝道:“引我去见那厮,即饶你命!”家憧道:“愿引爷爷去捉,只求饶命。”一个好汉押这家憧引路,杜伏威和众好汉后随,顷刻间到了张一儿门首。只听得楼上唱饮欢笑,杜伏威赶入中门,一个汤保在灶下烫酒,问道:“是那个撞入来?”早被一斧砍死。杜伏威首先登楼,只见桑皮筋上坐,两个妓者和管呵脬侧陪。管贤士一见杜伏威走到,惊得魄散魂消。正待往窗外逃生,被杜伏威拦腰一斧斫倒,顶门上又复一斧,登时一命归阴。桑皮筋惊得挫倒商边,挣扎不得,况且醉后,口里哼哼地只叫:“饶了罢,不告了。

  “杜伏威道:“我今日替你抽了这条筋!”被众好汉刀斧齐上,斫做七八段。有诗为证:莫言报施惨,害人乃自害。

  天道岂无知?今日方称快。

  两个妓者并那引路的家憧,都战抖抖地跪着,磕头叫饶命。

  杜伏威道:“不干这两个油头事,饶你去。只是你这个老狗才,别人要杀你家主,你就引来杀他,卖主求生,不义之甚!”一发杀了。一齐哄出门外,放起一把火,都抢到杜应元家内。伏威忙教胜金姐收拾细软、衣裳首饰、金银珠玉之类,教来福领了一班家憧,随我逃命,一面将杜应元夫妻尸首,扛在后园墙下,推倒墙而掩之,就将宅子放起一把火来。众好汉商议道:“打从何门出去,方是活路?”杜伏威指道:“从东门杀出,自有处可以安身,只要齐心奋力,方得死里逃生。”众好汉一同应道:“生死愿随,并无异志。”此时喊声动地,火光烛光满城中鼎沸,家家闭户关门,个个藏身避迹。看官,你道如何没人拦挡?事起仓猝,桑参将又离家甚远,就是要报官发兵,一时疾雷不及掩耳,任彼施为。杜伏威一伙,直杀出城外来,行不数里,却是东湖阻住去路。杜伏威分付众好汉抢夺船只:“且渡过河去,若有追兵,亦好厮杀。得胜之后,径落黄河,到那个去处,即是我等安身活命之所了。”众好汉向湖口寻找得十余只小船,缆作一处,却又在乡村前后百姓人家,抢劫些钱米布帛、柴薪酒肉锅灶之类,下船安顿了,摇船的摇船,煮饭的煮饭。此时天已昏暮,点起柴火,努力摇过湖来。

  早是三更天气,众好汉上岸,席地而坐,大家吃了酒饭,沿湖取路而走。不五七里之间,天色已明,只听得后边金鼓齐鸣,喊声大振。杜伏威谅有追兵来到,拣一个空阔地面,将众人两下分开,做雁翅相似。选两个老城的,守护着胜金、来福等,躲在树木丛密去处。自却盘膝坐下,腰边解下一个锦绒搭膊,抖出两个大纸包,一红一绿。先打开绿纸包儿,众人瞧看,却是一包剪成的稻草。杜伏威左手捻诀,口中暗暗有词,喝一声“疾!”那些草变成四五百匹骏马。又打开红纸包儿,却是一包赤豆。杜伏威又捻诀念词,喝一声“变!”那一包赤豆变作四五百个大汉,生得容颜怪异,状貌狰狞,身长丈余,手中各执器械,各分队伍,排列听令。杜伏威喝道:“后面追兵近了,众壮士可用心攻杀,有功者赏,无功者一火焚之!”众大汉一齐上马,只见前面湖口上流头无数船只,摇旗呐喊而来,看看近岸。杜伏威看时,约有千余军士。为头两员将官,全身披挂,立在船头上,指着岸上骂道:“寻死贼奴,杀人放火,罪孽贯天!逃往何处去?”指麾军士摇船傍岸,杀近前来。正是:人如猛虎摇山岳,马似游龙撼海涛。

  不知两边胜负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山径逃踪锄秃恶

  黄河访故阻官兵

  诗曰:

  贪淫秃子狠如蛇,计入深山押俊娃。

  衰柳暂为云雨榻,层岩权作蝶蜂衙。

  色空不悟三乘法,炮烙方知一念差。

  寄语阁黎须守戒,莫教血肉喂馋鸦。

  话说杜伏威见官兵杀上岸来,口中又念真言,喝众大汉上前迎敌。那一边军士呐喊摇旗,正欲接战,猛地狂风滚滚,天昏地暗,石走砂飞。官兵都是步军,眯了眼不知东西南北,被杜伏威人马一冲,杀得大败亏输。为头两个将官,先自逃命走了,众军各不相顾,乱窜奔走。杜伏威驱大汉掩杀,就如砍瓜切菜,大半杀死岸边,余者落水逃命。后边众好汉只顾追袭,据抢盔甲器械、粮食行囊。杜伏威抢了一枝铁杆长枪,把败残军直追出岸口来,只见一个军士被追得慌,急切没处躲,钻入乱草窝里。杜伏威捉住问他:“这军兵是何处发来?两员将官却是何人?快快实说,饶你性命!”那军士道:“小人等是岐阳郡管下各州县调遣来守御的官军。那两员将官,一个是桑参将麾下督阵官刘勋,一个是麟游县长枪手教师屠胜。这两个逃生走了,若回去见了桑参将,必另调追兵。昨晚发兵时,已行飞檄各处关津知会,教严加守备。将军此去须要小心。”杜伏威道:“本该杀你,看你言语诚实,饶你残生去罢!”军士磕头而去。

  杜伏威回转旧路空阔地上,查点众汉,不曾伤折一个。口中默诵真言,把人马依旧变为草豆,将来收藏过了。这些逃牢的好汉,都惊骇下拜道:“老爷真天神也。有此法术,怕甚官军!我辈可以放心前去。”杜伏威分付道:“你们只要一心一意随我杜爷,不愁不富贵。”内中一个好汉问道:“不知爷爷今往何处去寻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杜伏威道:“黄河之中,有一孟门山,乃是宜川所属地方。山上有一相识弟兄,姓缪,名一麟,据山创寨,聚集千余喽啰,钱粮广有,劫掠往来客商,抢夺四方财帛,近来山寨里甚是兴旺。日前我打从那里经过,与他比试武艺,不相上下,因此结为八拜之交,留我在寨中共事。奈因送先祖骸骨归葬,故别了他到我三叔家内栖身,不期遭此大变,送了我叔婶两条性命。如今径往盂门山上人伙,大家图个快活。”众好汉齐声道:“我等也常在江湖上做些私商买卖,一向闻得缪公大名,不想发觉,监禁在狱,自分此生不能再睹天日。感爷爷救拔,死里复生,情愿执鞭,生死相随。”

  杜伏威道:“虽如此说,今日我们胜了一阵,必定有追兵再至。这里到孟门山旱路去,快杀也得四五个日头,一路都有城池关隘,傥或前逢拦阻,后有追兵,岂不前后受敌?”一个好汉道:“爷爷见得极明。就是我们聚着二百余人同走,未免惊人眼目。虽是爷爷有法术,若遇关津,只爷爷可过,我等众人,复遭罗网。小人倒有一个小见识,不知好否?”杜伏威道:“有甚计较,快快说来,及早打点走路。”那汉道:“小人虽没甚武艺,自小跟着一位穿窬师父,学得一身飞檐走壁,腾波跃浪的手段,常在黄河出没,路径颇熟。这里从旱路去,是一条官路,穿过金牙关,数日间可到永宁关口。下了黄河,船若风顺,不一日到得孟门山了。其次即从这里盘过野人坞,径落黄河,便是风顺,也要三五日到宜川地方。还有一条小路,踅过杜阳城,往东南而走,一路俱是山径,极其幽僻,人迹罕到。渡溪盘岭,也须十余日光景,方可到得宜川县。我等分做三路,着几个扮作客商,几个扮作乞丐,或扮些走方卖药的、打卦耍拳相脸的,陆续行动,庶免官兵追袭。此计若何?”杜伏威道:“这议论甚妙。众人听我说,如有要回乡里的,各从其便;要到孟门山去的,分作三路而行,都约至宜川县驿前取齐。快快决断,莫迟疑误事!”众好汉一齐道:“我等蒙爷爷脱离大难,生死愿从,并无二心。”

  杜伏威道:“既然如此,不可失信。我在黄河渡口,着人相等。列位姓名,俱乞留下,以为相见之证。”众人欢喜,都道好,就由这一个识路径的好汉姓名写起,原来姓朱,名俭。

  次后一一书写明白,共二百五十七人。杜伏威将纸单儿收了,发付众人各自装扮走路。众好汉俱拜别,分头起行。杜伏威将前合成的丸药,散与众人,分付道:“搅不遇酒饭店,吃此数粒,可以耐饥。”又与朱俭商议道:“我本该从大路去,奈有先叔之妾系累难行,若有阻挡,甚为不便,烦公指引从小路去罢。”朱俭道:“小人引导,往小路去为妥。”当时多人,一半从大路而走,一半撺过野人坞径下黄河去了。只有三十一人和朱俭、胜金姐、来福,又有僮婢二人,跟从杜伏威共三十七人,同行小路。一路果然幽僻,走了数日,并无个人烟。杜伏威带得有祖师丹药充饥,自不必说。

  至第五日,一行人正趱路间,只见大雾漫空,对面不见。

  正是:

  樵子不分柴径,老翁失却渔舟。漫天漫地,怎辨南北东西;如雨如云,罩尽江山社稷。嘹嘹孤雁,也不知何处悲鸣;滴滴流泉,那晓他何方漏溜。进一步,退一步,浑如大海没津涯;闻其声,昧其形,俨若梦中相聚会。前途昏杳,莫非误入鬼门关;后路模糊,不是阳间花世界。耳畔只闻山鸟叫,面前不睹虎狼行。

  朱俭道:“今日偏不凑巧,前去正是凤凰岭,极其险峻,内多虎狼。值此大雾,怎生行走?”杜伏威道:“既然前途险峻,暂且停步,待雾息再行。”朱俭等道:“说得是。”

  众人拣一洁净之地,坐做一处,等候雾收再行。正坐之间,忽听得有人声不住的喊叫:“救命!救命!”众人细听,却是个妇人声音。杜伏威道:“却不作怪!这深山僻岭之处,为何有妇人叫喊?”朱俭道:“莫非是不良辈在此干些勾当么?”

  一齐起身四围寻找。此时大雾渐渐收起,现出日光。朱俭听着声音,向北寻去。不上四五十步,只见山凹边树丛之中,两个胖大和尚,将一个年少妇人赤条条背剪,绑在一株大柳树上,在那里淫媾。那妇人哭啼啼的,不住叫喊。朱俭见了,不觉怒从心起,两眼圆睁,大踏步向前喝道:“贼秃驴,怎地在此造这迷天大罪!不要走,看打!”抽出身边铁尺,眼光头上正要劈下,不提防这一个和尚在傍隔开铁尺,只一脚尖,将朱俭踢倒树边,挥拳就打。背后杜伏威等一齐赶到,正是寡不敌众,犹如众虎攒羊,将两个和尚打倒。叫胜金姐替那妇人解了绳索,穿上衣服。即将那绳索绑缚了两个和尚,丢在树根边。次后问那妇人:“你家住何处?为何随着这两个秃厮,在这里干这般勾当?”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诉道:“小媳妇住在前村,地名朱家坞。妾身程氏,丈夫朱庆。十日前来了这个爆眼红珠的和尚,拜求丈夫,要借门首打坐。妾身不容,倒是丈夫道:‘他是佛家弟子,化缘度日,与他门外坐坐何妨?’这和尚坐在妾家门首,早晚诵经念佛,且是至诚。妾见他虔心,或茶或饭,丈夫不在时,就自拿些与他吃,一连十余日不去。今日五更,妾因有孕腹痛,丈夫起早进城赎药。出门之后,听推得门响,只道是丈夫转来,忽见这打坐和尚同那个长脚和尚闯入房里,一个将妾绑祝妾欲叫唤,他将一把明晃晃尖刀搁在头上,喝道:‘若叫一声,割落你头!’一个收拾财帛,驱妾出门,来到这里,绑缚树上淫污。妾无奈,只得喊叫,天幸老爷们来救了性命。”说罢就拜。

  杜伏威大怒,持刀正要砍这两个和尚,朱俭上前道:“爷爷且慢动手。一刀一个,他却死得便宜。将这两个落地狱的狗秃,我且教他慢慢受用些疼痛方好。”令胜金姐和妇人站远些。

  和尚见势头不好,哀求饶命。朱俭道:“你不要叫,老爷亲自伏侍你。”将两个剥了下服,扳转身来,仰面朝天,寻些干草及枯死的树柯,将和尚的坐褥儿割碎,取出棉花,夹草带枝,扎缚在和尚阳物上。来福笑道:“原来这两个小秃驴怕冷,这般日色,还紧紧的护这一身棉絮,头上又戴个棉搭儿。”众人道:“体要取笑,且看朱大哥做作。”只见朱俭身边取一块火石,敲出火种,将硫黄淬着。那乱草树枝与棉花,且是枯燥易着,一步步烧到阳物上来。两个和尚十分疼痛,喊叫连天,欲要挣扎,被绳索捆缚。众好汉又把棍棒两边拄定,动弹不得。

  原来人的皮肉是有油的,见火愈着,况有那些引火之物,直烧得皮焦肉烂,臭气熏蒸。两秃驴熬疼不过,连声哀告,只求早死。杜伏威拍手大笑道:“闻你这小和尚坐化,特地替你下火。

  “又烧了半个时辰,看看气绝,不能动了。朱俭教众人动手,刀斧齐下,砍为肉泥。可怜凶狠游僧,因色化为野兔!

  杜伏威领了一行人,和那妇人同过岭来。走到午牌时分,远远见烟光透起,乃是一村人家,约有三四十家。那妇人指道:“前面正是我家了。”朱俭道:“你们且慢行,待我先去探看你家还是如何。”说罢,三两步跑到村口,只见闹丛丛围着数十人,在那里大惊小怪的叫嚷。立住听时,一个后生跌脚哭道:“天呀,不知怎地被那秃厮骗去了!”有的道:“和尚是色中饿鬼,见你浑家有些姿色,毕竟拐骗去了。”有的道:“朱兄,你常不在家,想是大嫂和那和尚有情,勾搭上了,通同走脱。”有的道:“朱大嫂是老实的人,决无此事!作速四下寻觅,或者还走不远哩。”三三两两,议论不定。朱俭分开众人问道:“你们为甚事,在此喧嚷?”内中一个答道:“客官,你自行路,莫管这闲事。”朱俭笑道:“便与我说说,我在下专一抱不平,与人出力,或者管得这事,也未可知,何必遮盖?”又一个道:“客官,一桩古怪之事,门不开,户不开,房中不见了红绣鞋。就是敞地朱兄,五更出门,往城里赎药。

  他的浑家,被一个打坐和尚骗去了。房中金银首饰,细软东西,盗得一空,故此烦恼,又不知上南落北,来踪去迹,那里去寻觅?”朱俭笑道:“原来如此。只要重出赏钱,朱兄浑家,在我身上包还他,不须惨切。”众人喧哄道:“这客官倒来取笑!你既应承,必要下落。”朱俭道:“拐骗之事,报信不实者,即为通同,岂可妄说?”将手向北指道:“那来的可是你浑家么?”朱庆和众人回头一看,远远见程氏来了。朱庆喜从天降,慌忙跑向前,扶了谭家到门首,问道:“怎么你被那秃驴骗将去了,又如何与客人们同回?”程氏将捉去奸淫,幸逢这伙客人救了性命,烧死和尚情由,哭诉一遍。朱庆忙向杜伏威、朱俭倒身下拜,便欲款留一行人酒饭。杜伏威把那金银包裹还了朱庆,辞道:“我等是要赶路程买货的,恐耽搁误了日子,不必酒饭。但有一事相托,乞莫推故。”指着胜金姐道:“这是我的族中姐姐,因丈夫在宜川县为客身故,今随我便道,同往奔丧。奈因娇怯多病,不能前进,意欲寄居尊府,留此丫环相伴。待我一到宜川,即在车儿来接,那时并酬谢礼。”朱庆道:“若不是官人恩赐,朱某怎能够人财两得!今令姐路途不便,舍下尽可安身。常羹菜饭,不嫌轻慢便好,怎讲这酬谢的话!”杜伏威甚喜,将带来细软财帛,交割与胜金姐收管,附耳低言,说了几句要紧关旨的话,别了朱庆夫妻,即和来福等一行人,匆匆趱路去了。朱庆因款留不住,心下怏怏不已,满村人尽皆感激。程氏接引胜金姐到家内,洒扫一间静室,安顿二人,早晚殷勤相待,不必细说。

  且说杜伏威和朱俭沿途笑说:“遇此一桩奇事,那和尚与这妇人无缘,撞着我等,打散了风流阵。”互相谈笑,不觉又走过了数十里路,天色已晚,分投饭店安歇。次日又同趱路,一连行了数日,看看将近宜川。杜伏威问:“此去尚有多少路程?”朱俭道:“前面已近黄河渡口。”杜伏威道:“我先渡过寨里去见缪公端,你领众人就在这里候那两路来的弟兄,取齐渡河进寨,不可有误!”朱俭道:“小人理会得,爷爷先去,众人一到,即来参谒。”朱俭与一行人,四散各寻觅饭店安身。

  杜伏威单身行到黄河渡边,并无一舟来往,心下焦燥,只得脱了衣服,泳过河去。看官听说:伏威自小是泳水惯的,又有法术,所以这广阔黄河,不一时泳过对岸。到得山边,只见遍地尸骸,满场血肉,无一只船来接应,比前大是不同。杜伏威心内疑怪,且上了岸,穿衣望前面进行。至土墙边,栅门紧闭,寂无人声。杜伏威高声叫道:“栅内有人么?”叫声未绝,栅里一声梆子响,弩箭炮石乱射出来。杜伏威吃了一惊,忙叫:“不要放箭!我是杜爷,特来拜谒大王,快开栅门!”守栅喽啰上前细看了,认得是杜伏威,即忙开门放入。杜伏威问道:“紧闭栅门,坡上尽堆尸骸,却是何故?”喽啰道:“爷爷,说不得。缪大王身被重伤,卧床不起。爷爷来得正好,见了便知端的。”杜伏威忙赶进关,奔入寨中。合寨喽啰,尽皆欢喜,急入帐中通报。缪公端令接入卧榻前相见。杜伏威随入房内,举目看时,有《北寄生草》为证。但见:凄惨惨愁添绪,急煎煎火燎眉。浑身疲软精神淬,喘吁吁难统貔貅队,气昏沉怎把官军退?咭冬冬怕听鼙鼓振边关,扑籁籁?h不住英雄泪!

  缪公端卧于床上,呻吟道:“贤弟,你缘何许多时方来?

  “杜伏威道:“从容细禀衷曲。大哥为何如此狼狈,端的因着甚来?”缪公端请杜伏威坐于床榻之上,嗟叹道:“自贤弟别后,不及数日,报湖上有一只官船经过。小喽啰说是鹿阝州知州周陛,为官贪酷,百姓受其毒害,任满朝觐,满载而归。当下我闻报,即传令头目率领喽啰,将周陛一家老幼尽皆杀了,取其金银归寨。船上有逃得性命的,飞报本州,转申延州府。

  叵耐那太守蒋励发军数千,驾舟围逼水寨。见阵数次,胜负未分。近日又添了一个勇将,是镇守高奴城军官俞福,前来助战,身躯雄伟,使开山钺斧,勇不可当。我与他厮杀,连输三阵,身中数箭,卧不能起。喽啰被他杀伤了一半,寨子破在旦夕。

  幸得蒋太守身发重疾,暂收军马回去。算他不日必要复来,我正在此无计可施,喜贤弟到来,吾无忧矣!就请贤弟为山寨之主,督理军务。”杜伏威道:“大哥不须忧怖,且自调理贵体。

  那厮来时,小弟先试一阵,另有良计破之。”缪公端道:“贤弟作主,有何惧哉!”

  二人谈话间,只听得炮响鼓鸣,人声鼎沸。探事喽啰飞报入来:“蒋太守病痊,率领将官俞福,军土数千,驾舟围逼水寨,比前番更是浩大。”缪公端见说,战栗不安。杜伏威笑道:“大哥不必惊惶,待小弟挺身退敌。”即披挂提枪上马,带领数百喽啰,开关迎敌。只见河中数百只战船,团团围绕,逼近岸口。遥见一大将立于艨艟之上,头带凤翅金盔,身穿白锦战袍,上罩鱼鳞细甲,手持大斧,指麾众军呐喊攻打。杜伏威见了,下马登舟,将战舰一字儿摆开,擂鼓摇旗,向前迎敌对阵。俞福见有人邀战,把大船飞也似摇动,直冲过来。两下鼓声振天,箭如雨发,彼此射住阵角。少刻两船相合,杜伏威厉声道:“你等何处鸟军,敢擅攻大寨,自来纳命?知进退的速返征旗,不然教你立刻身葬鱼腹!”俞福笑道:“大胆狂徒,不思改邪归正,尚敢大言。早早卸甲归降,免汝一死!”杜伏威大怒,挺枪就刺。俞福持大斧劈面砍来,两个在船头上交锋。

  斗不数合,蒋太守恐俞福有失,指麾众军助战,四面围裹将拢来。自古寡难敌众,小喽啰如何抵得住?拨转船头,各自奔散。

  官军箭如飞蝗,中箭落水者,不计其数。

  杜伏威立在船头,奋勇鏖战,并无半点儿惧怯。太守跨落小舟,亲自擂鼓助阵,大叫:“不要走了贼首!”众官军将船四围攒绕,把杜伏威困在当中。摇桨驾舟的俱射下水去了,单剩杜伏威一人,那船无人驾驭,便横转来。杜伏威呵呵大笑,照俞福面门虚搠一枪,俞福侧身躲过,杜伏威弃枪,跳入水中。

  俞福忙令善泳水军士三十余人,下水来擒。杜伏威见了卖一解数,名为“鲫鱼爆”,从水底跃起,离水面丈余,悬空打一筋斗,直撺过数箭水面,头向下,脚朝天,复钻入河心。众军都没入水底来拿,被杜伏威拔出腰刀,排头见砍将过来,几乎杀个尽绝,只见骨都都血水泛出河面。俞福、蒋太守看了,情知着了手,并跌足叫苦。不提防杜伏威从水底钻到蒋太守船边,将船梢尽力一摇,太守立脚不祝扑通的跌入水中。俞福见了,急令军士救援蒋太守上船,暂且收军。有诗为证:何处来飞将,英雄压孟门。

  纵横波浪里,官卒可平吞。

  再说杜伏威从水底游到河口上岸,回寨来见缪公端。缪公端又惊又喜道:“适才喽啰报官军势大,被他战败,贤弟已投水中,为何得生而返?”杜伏威笑道:“官兵虽众,俱非精锐。

  俞福虽勇,亦非万人之敌。今日故意挫动一阵,使官军放心围困山寨。我这里且谨守数日,自有破敌之策。兄长安心,管取高枕无忧。”缪公端暗思:“今日一战,大败而回,又说甚破敌之策?”心下虽然疑惑,不敢再问,且传下号令,分付守关喽啰,添上插木炮石,昼夜防卫,不在话下。

  蒋太守被杜伏威撺落水中,俞福救起回寨,心下大恼。次日正欲调军攻打山寨,忽哨马报:“岐阳府提营团练使叶荣,引军助阵。”此是桑参将因杜伏威反狱,合家被害,急欲报仇,刻期发兵追袭。见屠胜、刘勋败阵逃回,将二人即时罢黜,缉拿杜门亲族,勘究杜伏威去向。原来那日反乱之时,杜伏威恐祸贻亲族,已令人分头通报,尽皆弃家逃窜去了。只有杜应元之舅孔窍,远房侄儿杜橛,避在城外山中,缉着被获到官。孔窍供称杜伏威令来福招引,欲同往黄河盂门山逃难等情。桑参将把二人下狱监候,复选步兵一千五百,委叶荣统领,星夜追至黄河渡口,助蒋太守剿贼。蒋太守、俞福接见,设宴款待。

  叶荣细问贼巢虚实,蒋太守道:“贼首缪一麟连败数阵,身中三箭,闭关不出,贼巢将破。近来添了一个贼将,不知何处来的,年方弱冠,十分骁勇。日昨交锋,被俞将军逼落水中,令军士下水擒捉,反被杀伤。不意贼将在水底将我战船扳翻,尽皆落水,险些儿身葬鱼腹。今幸将军驾临,必有奇策。”叶荣道:“看他山寨。不过一洼之地,况贼首杀败,破之甚易。虽有乳臭小寇,何足虑哉!”附耳道:“只须如此如此,贼巢指日可破。”蒋太守甚喜。当下叶荣传令:“本部军士,每一人要声柴一束,初更取齐进发。”

  此时众军打点齐备,尽皆衔枚,轻舟前进。二更尽,直抵黄河上岸,逼近木栅,数处堆起芦柴,一面放火烧栅,一面擂鼓呐喊。关内喽啰急放弩箭炮石,官军愈加攻击。喽啰飞报寨里,杜伏威知觉,忙披挂绰枪上马,飞奔关前,只见木栅四围皆已烧着。杜伏威弃枪,披发仗剑,口中念动真言。霎时月色无光,骤雨大降,却是杜伏威运黄河之水,浇灭大火。众官军淋得衣甲透湿,无处藏身。少顷雨住,狂风大起,刮得众人立脚不定,个个惊慌乱窜。叶荣禁遏不住,也放马落荒而走。后面喊声大振,大队喽啰点起火把,簇拥杜伏威追出关来。叶荣回头看时,追骑已近,平欺杜伏威年幼,不以为意,带转马,舞刀接战。杜伏威枪尖早到额前,叶荣躲闪不及,面中一枪,倒撞马下。杜伏威割了首级,驱喽啰四下搜杀官兵,四鼓尽,收军回寨献捷。缪一麟鼓掌大悦,方信伏威英勇,前言果不谬也。有诗为证:不识孙吴妙,徒知用火攻。

  烈烟随火灭,诡计已成空。

  当夜俞福引本部官军,驾数十只大船,渡河接应。初时见火光竞起,倏然又雨降火熄。少顷又见火光明亮,喊声不绝;心下惊疑,催军急急摇船前进。忽见水中逃命官兵,爬上船来,报说战败,主将已被少年贼将所杀。俞福大惊,即驾舟转回南岸,与蒋太守备言其事。合寨惊愕,不敢逼近寨栅,只将军马隔河远远围困,缓缓攻打。

  再说朱俭其一行人在饭店里候了数日,众好汉陆续来到,同至僻静处照会了。朱检查点人数,共一百三十余人。正要觅船渡河,只听见金鼓喧天,喊声振地。朱俭惊问店主人:“这喊战金鼓之声,却是何处?”店主道:“客官不知,离我这镇头五七里路,即是永宁关口。黄河之中,有一强盗,姓缪名一麟,号公端,身长九尺,武艺过人,聚集千余喽啰,倚山傍河,创一大寨,打家劫舍,拦截客商,数年无人敢近。今因劫了鹿阝州知州的官船,知州一家尽被杀死,本郡太守蒋爷发军征剿。

  这喊杀之声,又是两下交战了。”朱俭听罢大惊,心中暗想道:“正欲投奔缪公,不期与官军交战,怎生过去见得杜爷?”

  心内忧煎,且分付众人密密四散藏顿,不可被人识破。自却离了饭店,沿河打听消息。远远见官军撑舟驾橹,纷纷攻寨,朱俭只得在河岸尽头枫树下坐地,想道:“怎的得到寨里,通一个信息也好。”当日不归饭店,挤着命走到路口茅店里,沽几壶酒吃了,复到河边探望。看看天色将晚,官军撤围四寨。月色朦胧,朱俭独自一个,在堤上走来走去,踌橱不决,又不知到大寨有多少路程,又无船只,不敢下河泳水。闷昏昏的再到枫树下坐了一会,不觉酒涌上来,一觉睡翻在草里。

  却说山寨里每夜拨两只快船,差十个喽啰轮班出来巡哨。

  当夜悄悄寂寂,把船摇近对河,听得岸上大树下打鼾之声,谅来是官军细作,轻步上岸,将朱俭绑了,扛下小船,飞也似摇过河来。到山下吹一声哨子,伏路的喽啰自来接应。朱俭兀自在醉中未醒,直待扛上岸来,方觉臂膊疼痛,问小喽啰:“你们为甚事绑我到此?”喽啰道:“不须多说,请你去山寨中见大王讲话。”朱俭暗想:“这必是大寨里巡风的了。”且不做声,任他扛上山来。早有人报知寨里,杜伏威升帐,叫押进细作来。杜伏威看见原来不是细作,恰是好汉朱俭,慌忙唤楼锣开绑,引进后寨见缪公端。朱俭将上项事细说一遍,又道:“急切里要到大寨通个消息,却没门路,天幸得接诊绑来见杜爷。

  “杜伏威道:“我正要着人接你众人,不期官军催战,无暇及此。”朱俭道:“适见官军势大,将军未可轻敌。”杜伏威道:“数日前曾和官军对阵,被我杀一大将,砍死官兵无数。但俞福等恃众欺敌,一时未肯退兵。你众人虽拚命欲来救应,这一二百人做得甚事?况且又无大将统领,怎生厮杀?我虽有法术,水面上难以施行。今有密书一封,烦你星夜赶到河东广宁县石楼山下张太公庄上,送与林澹然师太,如此如彼,尽在书中。速去速来,不可迟误!此是要紧军机,足下莫辞跋涉。”

  朱俭道:“将军差遣,生死不辞。事不宜迟,即此便往。”杜伏威写了书,取白银五十两,差两个喽啰掉船送出河港。朱俭从僻路上岸,沿河闯出大路,不分昼夜,努力奔驰。不日已到广宁县界,一路访问端的,寻到张太公庄上,见个道人在庄前灌园。朱俭声喏,要道人引见林师太一面。道人领入庄里相见了,呈上杜伏威书银。林澹然着行童安顿了行囊,陪朱俭酒饭,次后拆书看时,那书上写道:自别恩师,茕茕负祖骸骨,途中奇遇,不一而足,未暇悉陈。抵岐阳,幸遇先叔,赖完葬事。继闻先叔失妾,略施小技,立使壁旋。无如构讼,不肖亦陷缧绁。问官糊涂,害叔自刭,婶母继死,痛哉痛哉!虽奋力报仇雪愤,敌退追兵,而一路阻滞,不能径运。石楼缪公端者,曾于中途结盟,彼独霸黄河,投之庶可自庇,乃今又为官军所迫,恐其玉碎,不肖亦难瓦全。

  伏惟恩师俯怜小子,速遣薛弟出奇计来援,则阖寨幸甚。事切燃眉,翘首而待,匆匆不尽,使者能详。只候万安,慧照不一。

  薄具白金五十两,作供佛之费,叱存是幸。伏威百拜。

  林澹然掩书叹道:“小小年纪,才出门就惹出大事来,招动干戈,如何布摆!”当晚在后园内细观星象,见东北上将星朗朗,分外光明。心中暗想:“这星象分明应在三个小子身上,须索救他才是。”次早叫薛举近前,问道:“男子生于天地,还是乐守田园安分的好,还是能文会武显耀的好?”薛举承问,不慌不忙,躬身说出这句心事来。正是:宁为世上奇男子,不作人间小丈夫。

  毕竟薛举如何答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计诈降薛举破敌

  图霸业伏威求贤

  诗曰:

  自古兵机仗诈行,多于诈处立奇勋。

  凤雏昔日欺曹贼,薛举当年救缀君。

  义人延州施沛泽,仁翔宜县解灾囗。

  云龙风虎英雄聚,继迹桃园霸业成。

  话说薛举因林住持问其志向,回言道:“人生天地,若图安逸,畏刀避剑,岂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自古男子生而桑弧蓬矢,以射四方,须要建功立业,显亲扬名,以流芳百世,成个须眉男子!”林澹然点头而笑,取杜伏威书与薛举看。薛举看毕道:“杜大哥一路磨折,又被官兵围困,小子愚意,必须急去救他,才是同盟之义。不知老爷尊意若何?”林澹然道:“俺心下也如此想,只怕你年轻力薄,武艺未精,放心不下。

  “薛举道:“某承老爷训诲,论武艺亦不在人之下。弟兄有难,焉可坐视不救?虽有官军百万,何足惧哉!”林澹然道:“杜伏威虽然被困,精通法术,断不至伤身。但今离乱之际,君不君,臣不臣,冠裳倒置,赏罚不明。贪官污吏,安享荣华,孝子忠臣,反遭屠戮。苍天厌乱,必然否极泰生。汝等学成文武,应天顺人,取功名正在今日。趁杜伏威遭围,你可如此如此,以解其困,乘机创业,早寄捷音。俺即着张善相来赞助你。还有一句创业捷法,图霸秘经,你须记龋天地以好生为德。圣人云: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凡攻城掠地奏捷之日,切不可屠戮生灵,伤残善类。除暴救民,以安四方,此是收拾人心的大机括。若徒恃血气之勇,杀人放火,自取灭亡耳。戒之,戒之!

  又有秘符一道,与汝珍藏,设遇急难,握符掌中,即刻可以远遁。汝年已长,且身躯雄伟,明早加冠,然后起行。”薛举顿首受教。有诗为证:禅机高出帝王师,不与兵家共守雌。

  筐内秘文神鬼泣,直教三侠义声驰。

  次早,林澹然打叠行囊,焚香点烛,对佛祝告,为薛举冠带已毕。薛举先拜天地诸佛,复身拜了林澹然、苗知硕等,急急收拾,与朱俭动身,取路往延州郡来。数日间,已到永宁关口。朱份去各店中,引众好汉来见了薛举,暗暗知会秘计,准备洁问时回答的言语,件件停当。然后带了众人,都投蒋太守寨前来,只见枪刀密密,旗帜森森。管寨门将士喝道:“两军对拒,此是何处,汝等乱走!”薛举道:“在下要谒见太府蒋爷,烦乞转报。”那将士道:蒋爷正在此征剿孟门山大盗,用军之际,你有何急事要见老爷?”薛举道:“小人正为军情而来,闻知府太尊围困缪一麟,月余不能破其巢穴,特来投军,以助一臂之力。”那将士忙进中军通报。蒋太守分付令入寨来,薛举向前参见。蒋太守看薛举堂堂一表人材,丰标洒落,甚是欢喜。却又心中疑惑,问道:“少年壮士,何处人氏,姓甚名谁?习何武艺,来此投军?”薛举道:“小人姓赵,名起凤,本贯河南人氏。自小习成十八般武艺,箭可穿杨。闻知老爷征剿黄河巨寇,特聚四方壮士百余,愿投麾下为前部先锋,征剿贼盗。以图功绩出身。”蒋太守笑道:“看你年纪尚幼,焉能破贼立功?况从远方而来,未审虚实,莫非是缪贼奸细,到我这里探虚实的么?”薛举正色道:“小人是河南安阳县中丞御史赵成璧之孙,常德郡别驾赵燮之子。往岁父亲解粮至京,从黄河经过,被此贼一箭射死,尽劫粮米。此贼与小人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啖其肉,碎其尸,沥血以祭先灵。今闻老爷兴兵征剿,小人尽散家赀,招集四方壮士,特投麾下,誓擒此贼,以报大仇。不意老爷反生疑惑,可怜一片赤心,使人目为贼党,冤屈无伸,此仇怎报?不如寻个自尽,以表真心!”说罢号啕大哭,拔剑自刎。蒋太守慌忙跳下座来止住道:“我特戏言,以试壮士耳,何遂轻生?卿果能杀贼立功,必当保举重用。”

  薛举拭泪谢道:“某倾心赤胆而来,与此贼誓不两立,老爷如肯任为前锋,破此小寨,如摧枯拉朽耳。若不能生擒此贼,必投黄河而死!”蒋太守大喜,即用为本府领军校尉,其余同来壮士,逐名收入军册。有诗为证:成功不厌诈谋深,侠骨伺曾畏鼎烹?

  太守座前轻白刃,试看舌剑屈人兵!

  少顷,俞福进寨参见,看见薛举在寨外点名上册,问蒋太守道:“壮士何来?”蒋太守将赵起凤投军之事说了。俞福道:“虽然为父报仇,未审其中虚实。小将愿为前锋,将此人统领本部壮士,为后军救援,庶无他变。”蒋太守道:“我看此少年甚是骁勇,其情真切,谅非虚假。此正用人之际,不必多疑,正欲使彼为先锋,以观其才能耳,将军何须过虑。”俞福不言而退。

  再说朱俭引众人随薛举投了蒋刺史,自己却依旧到河边俟候。当晚巡哨喽啰认得朱俭,舣舟到岸,下了船径到大寨,参见二位大王。杜伏威问道:“差你去干事如何?”朱俭道:“小人见了林老爷,呈上爷爷书信。林爷看了,即差一个少年将军姓薛的,暗受密计,已引众好汉诈投太守麾下去了。小人特来回覆爷爷,准备厮杀,必有好音。”杜伏威大喜,赏了朱俭。

  此时缪公端箭创已愈,病体平复。次日杜伏威整办筵席,替缪公端贺喜起玻合寨大小喽啰,俱赏酒肉,大吹大擂,饮酒作乐。缪公端问及朱俭求救之事,杜伏威笑道:“兄长宽怀饮酒,不数日管取蒋太守首级献于麾下。”公端且喜且疑。

  正酣饮之际,只听得战鼓冬冬不绝,人喊马嘶。守关喽啰飞报入寨来:“官军队里新添了一员少年将官,引大队人马弃舟上崖,围绕大寨。速请主帅军令。”杜伏威道:“快牵过战马来!”提了长枪,跨马出门迎敌。缪公端、朱俭俱上马,引五百喽啰协助。官军队里见一员少年将官,正是薛举,全身披挂,立于门旗之下。遥见对阵门旗开处,飞出一员大将,率领喽啰呐喊而来。薛举知是杜伏威来了,把戟一招,摆成阵势。

  杜伏威见了薛举,二人心领神会,更不打话,一个使方天戟劈胸就刺,一个舞铁杆枪急架相还,斗上三十余合,不见胜负。

  官军阵上,恼了将军俞福,使动开山大斧,奋勇助战。好汉队中,惹动了寨主缪一麟,用长矛努力相持,两边喊声震地。酣战之间,内中输了一将,翻身落马。众人看时,却是杜伏威被薛举一戟打下马来,众军士挠钩搭住,活活绑了。缪一麟正和俞福厮杀,忽见杜伏威坠马,心下大惊,不敢恋战,撇却俞福就走。俞福不舍赶来,追至关下,缪公端勒转马头,左手挽弓,右手搭箭,看俞福来得较近,一箭射去,俞福躲闪不及,射中左臂,倒撞下马。众军士只顾救俞福回去,不来追赶。缪公端收聚败军,奔入关里,随后朱俭、喽啰陆续皆到。缪公端跌足道:“输了一阵犹可,杜弟被他擒去,必然送了性命,折吾左臂。天丧我也!”大哭不止。朱俭附耳道:“将军休慌,杜将军落马遭擒,此是计策。他分付小人,军机秘密,不可泄漏。

  今晚教将军整顿喽啰,饱食严妆,渡水劫寨,里应外合,大事成矣!”缪公端听罢,如梦方觉,心花顿开,一天愁闷,都撇在九霄云外。即忙点机楼从伤折不多。传令准备渡河劫寨,不在话下。再说俞福被射了一箭,不敢追赶,收军驾舟回寨。蒋太守见赵起凤擒了杜伏威,大喜,将杜伏威囚在陷车内,着军士看守,待捉了缪一麟,一同斩首。重赏赵起风,令随军医士,医治俞福箭创不题。

  却说缪一麟当夜黄昏时候,点起合寨喽啰,委两名贴身能事的权守寨栅,自却和朱俭众头目,悄悄地离了大寨,撑船渡过对岸。正到半渡,只见上流头有七只小船,唿哨而来。缪公端等吃了一惊,又不好相问。那船看看摇近前来,朱俭在船头上仔细看时,却原来不是别人,乃岐阳郡同出狱的好汉,因风不顺,整整等了十余日,后得顺风,将舟傍近孟门山,又见官军和缪、杜二人厮杀,不敢近前,只得将船远远停泊港里躲避。

  当夜见月明如昼,官船俱撤围去了,又是顺风,故此众好汉摇船过山岸来,却好两舟相撞,遇见朱俭。朱俭暗喜,即对缪一麟说了众人来的缘故。缪一麟分付众人,便可相助劫寨。众好汉应诺,一齐扬帆驾橹,奋力摇过对岸,时已三更二点。蒋太守寨内,寂无人声,盖因战胜了,全不在意。虽有数个伏路小军,尽被喽啰杀了。此夜月色微明,风声飒飒,缪公端率众喽啰呐喊向前,砍开了寨门,只见寨里已自有人接应。原来薛举先着人通知杜伏威,各藏暗器,等候接应。听得寨外喊声,知是缪公端、喽啰已到,即教打开陷车,当先放出杜伏威来,抢了一枝长槊,口中暗诵真言。只听得风声大作,霹雳交加。薛举共众好汉一齐动手,一面放火,一面杀人,合寨火光,照耀如同白日。此时蒋太守梦中惊醒,见寨内四围火起,惊得心胆俱碎,急忙奔出寨口,欲要逃命,被火烟逼住,不能出寨。复回身望寨后而走,正遇着薛举,手起刀落,将蒋太守夜为两段,取了首级。众军士皆睡梦中醒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东逃西窜,不被杀死,即被烧死,焦头烂额者,不计其数。俞福箭创疼痛,正睡不着,听得金鼓喊杀之声,情知有人劫寨,急欲挣扎,众喽啰早到,连床砍为肉泥。杜伏威、缪公端合兵一处。

  抢掳得器械粮食甚多。杜伏威即教搬上船,拽起顺帆,一同回寨。蒋太守大寨,顷刻化为白地。正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旋。

  须臾船已傍岸,缪公端等同至大寨,和薛举叙礼。问及表字,薛举道:“小弟贱字??之,杜大哥字君武。”缪一麟又问:“青春几何?”薛举道:“虚度一十六岁,杜大哥长我一年。”缪一麟道:“??之既冠,君武何以迟滞?今日乃战捷吉期,为贤弟加冠何如?”杜伏威应允。缪一麟令喽啰杀牛宰马,祭赛天地。杜伏威冠带。三人拜罢,大排筵席庆贺,另着小头目陪新来众好汉饮酒,合寨喽啰,皆有犒赏。当下缪公端、杜伏威、薛举、朱俭四人次序而坐,酣歌畅饮。缪公端道:“小弟叨居山寨数年,颇称自在快乐,不期被蒋太守、俞福这厮困逼太甚,屡战屡败,势如垒卵,自分不能再立。天幸杜大哥降临,山寨有主。又赖薛大哥诸弟兄勇力,神机妙算,报仇雪愤,解我之困。感佩大德,何以报之?”杜伏威道:“患难相救,自是弟兄们分内事,大哥何出此言?只是饮酒尽醉便了,不须称谢。”薛举道:“小可幸会缪大哥,恨相见之晚。战胜攻取,赖诸弟兄之力,予何功之有?今日叙义,须索尽欢,尔我相忘,不必拘拘形迹之间。还有一语,古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虽有智慧,不如乘势。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今日侥幸,一战围解,傥若四远官军云合,并力来攻,何以当之?愚意不若乘此战捷之势,立起帅旗,招军买马,求贤纳土。先取延安府以为根本,次攻鹿阝州,后取朔州,西图巴蜀,东取太原,据城守险,此王霸之业也。缪将军、杜大哥以为何如?”缪公端道:“壮哉斯言!甚合小弟之意。今不兴兵,更待何时!”

  杜伏威道:“薛二弟之论虽高,缪大哥之议太速。兵者,凶器也,须量力而进,岂可造次?俗语云: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英雄竞起。我等器械未备,军卒未练,粮草未足,焉能成事?若攻得一城,破得一邑,进有所据,退有所守,方可转动。今若轻举,傥有疏虞,岂不自贻其海?依小弟之见,缪大哥守寨,薛二弟佐之。留五百喽啰,在此河口及中流险要之处,阻截来往客商、仕宦船只,凡一概财物,十取其三,不可杀害良善。积少成多,这钱粮不是有的了?然后招军买马,接引四方豪杰,军马以渐而盛。一面待小弟率领五百喽啰,前取延安府。若得此城,就是根本。选英雄之士,镇守地方,然后东征西龋次第施为,庶可无失。”薛举、缪一麟同道:“杜兄所言,乃是万全之策。”缪一麟又道:“据险拦截客商,这是我的分内之事,不须薛君帮助,招军买马,也是我一力支持。薛君可辅佐贤弟攻城略地,方得成事”薛举慨然应诺。当晚席散,闲话不提。次日,杜伏威拣选五百壮健喽啰,和薛举别了缪公端,驾起舟揖,渡过对岸上马,摇旗呐喊,杀奔延安府来。有诗为证:兄弟两同心,师行神鬼惊。

  将军威武重,何复有坚城?

  却说当时梁武帝被侯景逼死台城,立武帝第三子世赞为帝。

  在位二年,侯景弑之,又立豫章王世记登基。未及数个月,即禅位于侯景。景即位称帝,郊天大赦,改元太始,天下大乱。

  时有梁朝大将二员,一名王僧辨,一名陈霸先,见侯景僭位,另辅佐梁武帝第七个太子湘东王讳绎,字世诚为帝,即位于江陵,大发兵讨侯景。侯景屡战屡败,与百余骑东走,追及斩之。

  不二年,湘东王又为魏主所执。陈霸先复立贞阳侯渊明即位,因朝内变乱,逊位与太子晋安王登基。次年,晋安王即禅位与陈霸先,国号陈,建号永定,是为陈高祖皇帝。此时江南地面,已属陈高祖所辖,这江北地方,尚属东魏。岁次庚午,乃孝静帝武定八年也。魏主进高欢之子、高澄之弟、太原公高洋位为丞相,封齐郡王。八月朔日,魏主下诏禅位于齐郡王,于是高洋即皇帝位,国号齐,改元天保。延州府却属大齐地境。这延州太守蒋励,乃齐帝的宠臣右仆射皮景和之内侄。景和一力荐拔为延州府太守,管辖二州七县,地方广阔,钱粮极多,人烟稠密,百姓富庶,是一个膏腴的都会。蒋太守临任已来,残忍苛刻,百姓尽遭其害。当日听得心腹人报说,黄河孟门山有一伙大盗,广有财帛,钱谷如山,近日杀了鹿阝州知州。因怕别郡领兵来征剿成功,得了财物,故此亲自提兵剿捕,不期遭薛举诈降计,死于非命。逃命军士飞报府丞汤思忠,合府大小官员,尽皆失色。汤府丞速着人赍公文下各县,令招兵守城;一面急急申文至枢密院。转奏齐主,请发救兵征讨。

  原来这延州府,离黄河只隔得一百余里,所辖宜州县,贴近黄河。本县知县姓郑名琦,正坐早堂。探事的飞报将来说:“蒋太守全军陷没,官身亦被杀了!”又汤府丞有紧急公文下来说:“孟门山贼势猖獗,杀损官军。蒋刺史、俞福皆遭其害,各县严守城池,待部文到日,一同出兵征剿。”郑价看罢,心下忧惊,与书吏计议道:“日前蒋太守要征此贼,我再三谏阻,且从容动兵,蒋太尊反怪我懦弱,发怒而去。今日全军陷没,太尊被害,本县失于救应,罪坐不小,如何裁处?”吏书禀道:“蒋太守全军陷没,朝廷坐罪老爷,此事犹缓,可以辨解。

  如今贼军战胜,其势浩大,本县贴近贼巢,傥贼寇一时临城,如何抵当?乞老爷早发军健民壮人等防守四门,再议征剿之事。”郑琦道:“此言甚当。”正欲点军守城,只听见喊杀震天,金鼓不绝。探子飞报:“黄河强寇拥大队喽啰,围逼城下。

  “郑知县慌聚县丞、县尉、幕宾、书吏上城来看,只见众喽啰拥着马上两员大将,呐喊摇旗讨战。郑琦仔细看那两员将官,一般打扮。但见:束发金冠耀日,雕鞍神骏腾云。锦袍细甲放光明,画戟蛇矛辉映。左首马超再世,右边吕布重生。伏威薛举两超群,二虎将当先出阵郑琦看城外二将奋勇,部下喽啰却是不多,心下亦不甚慌。

  回头问县丞道:“战守二策,何者为先?”县丞傅明答道:“城池狭小,军少粮稀,只宜谨守。飞申本府各道发兵救援,并力退贼,方可保全。”县尉奚良,原系军卫出身,恃着自己积些武艺,抗言道:“贼军乃乌合之众,何足介意?堂尊若与晚生军士数百,立斩贼首,报捷台下!”郑琦壮其言,即拨军士一千,民壮三百,大开南门。奚良披挂上马,手提大刀出阵。

  两边布阵已完,奚良跃马向前,大喝:“觅死贼奴,杀害蒋刺史,正欲兴兵擒拿,碎尸沥血以祭蒋公,今反自来投死,快快下马受缚!”杜伏威道:“当今朝廷多事,皆是你这干贪官污吏。茶毒生灵。我老爷特兴义兵,代天讨罪。你若知天命的、早早下马归降,可免一死。”奚良大怒,拍马舞刀杀来。杜伏威正欲迎敌,薛举一匹马早已飞出,两骑相交,刀戟并举。二人战十余合,奚良一刀砍来,薛举闪过,却破个空。薛举复身照心一戟,将奚良刺于马下。众军无主,四散奔走。杜伏威、薛举乘势追击。郑琦在城上见奚良被刺,惊得面如土色,慌叫闭门。杜伏威军马早到门边,闭门不及。城内军士只得拦住厮杀,被薛举一连刺死十余人,军皆四散。杜伏威一马当先,直入城里。此时城中鼎沸,人民各不相顾,狼奔鼠窜,嚎哭振天,军士降者大半。郑知县单骑而逃,县丞傅明不知去向。

  杜伏威、薛举入县衙,坐于堂上,出安民榜,禁止军士杀掳,犯者枭首,百姓安堵如故。开仓发粟,赈济孤老贫穷。击动县堂大鼓,聚集耆老乡民社长、六房书吏,传下号令:“凡有不到者,全家处斩!”人皆惧死,互相引荐,一时聚集县堂参见。众人禀道:“将军呼唤,有何台旨?”杜伏威道。“我兴兵到此,非为财帛子女,只因官吏不仁,万民涂炭,特来诛剿贪酷,替你百姓除害。你们可实实说来,本县中有甚么英雄豪杰,孝子顺孙?皆当实报,不可隐讳,亦不许伪报。”众人道:“本县窄小,没甚豪杰,只有在城善庆桥堍下一少年书生,姓查名讷,字近仁,文材出众,极是个孝顺的人。甘守清贫,不希荣禄。县主郑爷时常周济,坚辞不受。这一人是个奇士,余者俱是村夫俗子。”薛举又问:“郑县尹、傅县丞做官何如?”

  书吏道:“郑县主为官清廉,傅二尹为人刚介。这二位老爷,百姓皆感仰其德。”杜伏威便传令:“郑知县、傅县丞二家老小宦资,着人护送回家,不许侵犯。”耆民百姓,欢喜而散。

  杜伏威、薛举二人,带甲权宿县衙。

  次日,杜伏威差书吏人等,赍金帛重礼,到查讷家内聘请进县。查讷辞疾,坚执不受。书吏回覆,杜伏威道:“是我差了。我当亲往礼请,才是求贤之道。”乃与薛举带数个将校,步行到查讷家中。查讷迎入草堂,相见坐定,献茶已罢。杜伏威看那查讷,但见:眉列青峰,眼澄秋水。韬光姓字,奇谋未许外人知;抗志穷檐,饱学自夸王帝佐。端庄尔雅,沉雄处没半点轻浮;慷慨牢骚,谈笑里伏万余兵甲。不是子牙再世,应知邓禹重生。查讷道:“小生无学无能,株守蓬荜,何劳二位将军大驾光降,有失远迎。”杜伏威道:“当今国家变乱,盗贼蜂起,百姓遭殃,四海有倒悬之危。小将特兴义兵,除暴安民,非图金帛子女而来也。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某虽赳赳一勇夫,渴有求贤之志。闻君大名,如雷灌耳,敬奉微礼,欲屈尊驾,共救生灵,替天行道,望勿峻拒为幸。”查讷道:“某一介书生,不谙世务。况老父年高,朝暮难离膝下,不能奉命,将军休罪。”薛举道:“某弟兄二人,竭诚奉谒,敦请足下,为公非为私也。尊翁年虽高大,接入县衙,亦可奉养。足下坚执不从,眼见得满城百姓尽遭殃也。”查讷一听此言,心甚感恻方才允道:“待某禀过老父,愿侍将军听教。只恐才疏学菲,有负二公重托耳。”有诗为证:才出茅檐意气浓,二十八宿罗心胸。

  宜州一诺军机定,位看天山早挂弓。

  杜伏威大喜,唤从人献上礼物。查讷收了,禀知父亲,同伏威等上马入县衙来。杜伏威大排筵席庆贺,一面令查讷权掌县樱查讷推辞不受,只居行军记室之职。正饮酒间,哨马报:“延州府府丞汤思忠,带领五千军马,数员大将,把城池四面围住,速请主将出令。”查讷笑道:“汤府丞此来,是自送其死耳。”薛举问道:“汤府丞为人何如?”查讷道:“这府丞姓汤,名思忠,冀州人也。一味好财贪色,酣酒吟诗,乃富家子弟,白面书生,不谙韬略。今日之来,岂不纳命?”杜伏威道:“请问足下,大兵临城,何以退之?”查讷道:“二将军英雄无敌,何故下问于鄙人?”杜伏威、薛举再三请教。查讷道:“杜将军领五百军马开门迎战;可败不可胜,别有良计。

  “杜伏威慨然起身,披挂上马,手执长枪,选军五百,大开城门出战对阵。汤思忠随从六员大将,一员是统制司正统使常泰,一员是副统使乐正年,一员是统制司把总王连城,一员是本府都总管钱向,一员是副总管沙应龙,一员是毗丰卫护卫申千秋。

  各各全身披挂,骑着战马,手执兵器,两阵对圆。汤思忠立马阵前,高声喝道:“何等狂贼,辄敢杀害大臣,僭据城廓,快快下马受缚,免污我刀!”杜伏威道:“你这些害民的猪狗,杀得尽绝,方畅老爷之意。那一个送死的,快向前来!”官军队里,一员大将,手持大斧,拍马出阵。众视之,乃是正统制常泰。两马相交,战不十合,杜伏威拍马回阵。常泰不舍,奋力赶来,杜伏威弃盔散发而走,奔入城内。随后常泰、汤思忠号令众军,依旧将城紧紧围了,昼夜攻打。

  却说薛举接应杜伏威入城,同进县衙坐定。查讷问道:“来将何如?”杜伏威道:“敌军虽众,不足惧也。若用我那所藏将土,这数千军立刻化为齑粉,但遵恩师分付,不敢擅用耳。

  “查讷惊道:“小生看本城军马不过千余,难以敌众,故先令将军试探一阵,然后出奇兵胜之。将军既有军士,何不用之以取胜也?”薛举笑道:“杜将军将土藏在衣袖里,近仁要看,即时可至。”查讷道:“或者是杜将军胸中有数万甲兵否?既有军马,小生愿求一见。”杜伏威就于县堂上,身边取出寸草赤豆,口中默诵真言,喝声道:“疾”!顷刻间变成军马。杜伏威又念咒语,军士各依队伍,坐作进退,不差分毫。查讷看了道:“请收了法,机贵秘密,不可泄露。”杜伏威右手捻诀,大喝一声,军马依然变为草豆。查讷道:“杜将军有此妙术,神鬼莫测,斩将必矣!”杜伏威道:“此法是我恩师林爷传授,甚是玄妙。临别时,他再三嘱付,说此法只可护身,用于急难之时,不可恃此幻术,妄行杀戮。圣人云:邪不胜正,妖不胜德。若专仗此法,恐其有失。不信只看黄巾、赤眉等辈,便是样子。因此不敢擅用,乞足下另设良策破敌。”查讷道:“尊师所言,语语金玉。自古及今,未有以邪术而得天下者。

  兵以正合,以奇胜,经权互用,方合玄机。杜将军暂且解甲休息。三日之后,必然破敌。”当夜欢饮,直至更深罢席。薛举守东南二城,杜伏威守西北二城。号令严肃,军士齐心。次日平明,查讷升堂理事,张挂榜文,晓谕居民:“城内人多粮寡,难以支持。凡百姓人等愿出城者,听其自便。守门军士,不可阻挡。”城中百姓贫乏者,携男挈女,尽皆出城就食,络绎不绝。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不知查讷是何奇计以破官军,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