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记
痴人说梦记(清)旅生 著
目录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第二回 慕官势送子读洋文 悟平权合群开学社
第三回 寻伴侣巧遇豪商 谈工艺隐联同志
第四回 缔良缘双集女床鸾 访故友单愁过江鲫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诈 挂招牌铁口名扬
第六回 走越峤志士悲穷 入端溪新词惹祸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盗 破阴谋海外逃生
第八回 脱幽囚海岛漂流 困攻苦馆中卧病
第九回 起沉疴双探毛人岛 历奇险同上旧金山
第十回 出险难旅馆遇良朋 通关节酒楼逢骗子
第十一回 撞木钟名士登科 亏国帑道台借债
第十二回 新进敢言尚书守旧 名流演说御史触邪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访新贵翰林拜客
第十四回 余侍郎封章荐士 宁主政应诏陈言
第十五回 行新政终成党祸 漏法网巧遇知音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别有逋逃薮 旅人宿相逢患难交
第十七回 述幻梦改弦易辙 假经商隐姓埋名
第十八回 兴源店豪商款友 扬州城侠女访仇
第十九回 改男装一舸泛清淮 折侠妹单车走燕市
第二十回 审刺客观察解冤仇 索门包奴才仗势力
第二十一回 尚书府记室磨刀 华胜店归妻易服
第二十二回 宁孙谋作传表贞姬 陈契辛登程寻侠骨
第二十三回 弭拳祸快枪小试 惜贤才牌示高悬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讲贻羞 雪奇辱外洋游学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参谋 真强盗海中结伴
第二十六回 收鱼税激众出洋 识矿苗开工掘地
第二十七回 过布哇欣闻国事 入仙岛妙用强权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岛归心 议通商百货出口
第二十九回 入广州翻逢旧友 去兴国代了官司
第三十回 归海岛小庆团圆 梦中华大开世界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话说湖北武昌府兴国州,有一村,名为愚村。村中有个愚夫,姓贾名守拙,世代务农为业,薄有田地房产,尽够吃用。活了五十多岁,不曾离开乡间一步,往常时节,跟着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说说笑笑,倒也不识不知、过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这贾守拙睡中觉,忽然的哈哈笑醒转来,妻子吃了一惊,问其原故,他连称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觉,有什么奇怪?”他道:“我做了一梦,梦到一个所在,一望是水连天,天连水,脚下踏了一张树叶,飘飘荡荡,随着风渡了过去,看见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脚下却有一片沙滩,随脚走了几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着,和我们不一样,一色短衣裳皮靴子,头上还带顶有边的草帽。见了我一齐嘻嘻的笑。我也对着他笑,不料这笑,竟把我的梦笑醒。”妻子听了,说他做的是痴梦。
夫妻正在闲谈,忽然听得外面打门声响,妻子赶忙出去开门。却走进了一个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他亲家稽老古。这人是个老童生,年纪六十多岁,精神极好,逢考必到,总只进得头场,动不动闹了笑话,被贴扣考。有一遭去应县考,报了未冠,题纸下来,可巧碰着从前做过的书院卷子,一篇对题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赶忙照本抄誊,取了一个扛榜,大为荣耀。有人恭维他,称他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里记得的典故实在多,又叫他为“杂货铺”。
闲言少叙,且说贾守拙见稽亲家来到,知有正事,连忙让坐。稽老古开言道:“明天我们村里合祭五圣菩萨,大家须得志志诚诚的,多捐几个钱,面子好看一点。这遭是归我承办,有簿子在此,亲家你光景还好,总得捐你四百钱,我替你写上罢。”守拙在菩萨面上是极肯花钱的,欣然应诺,走入房里,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钱,交给稽老古。稽老古因为凑钱事忙,匆匆的别去。
到了次日,贾守拙一早起来,到五圣庙拈香行礼,稽老古早在那里料理,等到上祭事毕,饮福之后,稽老古交代几个村农,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贾守拙,走到打稻场边闲话。两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黄铜厚边眼镜,拿起一支三尺长的粗竹烟袋,装上些旱烟,敲着了火,哗叭哗叭乱吸起来。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梦,便说:“我前儿做了个梦。正待告诉亲家,请你圆圆。”因把那个梦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这梦却合了我那朋友说的一个典故,那年我到汉口,住在舍亲开的一爿洋货店里,会着出过洋的一位朋友,闲谈起来,据他说是海里有个仙人岛,在云雾中间,远远望着,有些金银宫殿,直上云霄。有人费了无数钱财,要寻此岛,及到将船放去,却又一无所有。后来遇着大风,波浪掀天,几乎把船底翻了过来。从此便没人再敢前去找寻这个岛。听得人家说起,只有当初秦朝一个皇帝,名字叫做什么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贤,要寻此岛。
“其时山东有个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当山学道三年,很有些神通。这时节,辞了师父下山,适见此榜,便揭了下来,说是定要面见这秦始皇帝。县官听报,不敢隐瞒,立刻把他请进暖阁,不消说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这县官所办。当下封了一只大官船,送这道士到京城里。秦始皇帝一见,龙颜大悦,立时就封他为逍遥东海神君。这道士和皇帝约定了三件事:头一件是要定造一只大海船,船上要盖九九八十一间高楼,楼房又宽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个童男童女,一齐住在船下楼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粮草。秦始皇帝一一听从,择日开船,望仙人岛进发。谁知一去十年、杳无音信,有人传说海里翻了一只大海船,死了无数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齐是死在海里的了。
“又过了几年,秦朝的老皇帝过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见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门外来了个外国使臣,赍了无数珍奇宝物,一道表章,呈上御案。天子举目一看,原来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岛的岛长了。据说这岛里有种仙草,吃了下去,能叫人长生不老,徐道士已经成了仙人,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儿育女,做了神仙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仙人的百姓,一样耕田种地,不消纳得租粮,亦不见有人犯法吃官司,拉进衙门受差人的欺负。”
正在说得高兴,摹然来了两个人,一系本村地保,是认得的,一个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马褂,油光烁烁的面皮蜡黄,嘴唇带黑,满面烟气,是个大瘾头的样子。这人对着两人斜溜了一眼,回头向地保道:“那个是姓贾的?”守拙一看,来头不好,连忙站起来道:“在下就是姓贾的,不知尊驾要寻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里差下来的,只因贾守拙抗欠官粮,立须提办。”说罢,随手在袖统管里,抽出一张火票来。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侄儿,种了五亩田,不赶正经,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赌钱,以至拖欠钱粮,晓得不好,昨儿晚上逃了出去,这个不干我事。”差人道:“不管你侄儿儿子,只知是贾守拙的花户,须要你完粮,这是皇家的国课,可是当玩的,你有话,去见官说。”地保插嘴道:“贾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点上路罢,免得我们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儿天光才有些儿亮,即便下来找你,直到如今,还没有吃过一餐半顿,也该请请我们才是,刚才走过你们镇上,有一座小饭店,倒还干净。我们就去罢!”不由分说,拉了贾守拙便走。守拙吓得面无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对那差人说道:“老兄,请停一步儿,我同这位舍亲有句话说。”那差人道:“好,你们趁早商议,衙门里的规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贾守拙走了几步,低低说道:“老亲家,你为了令侄,吃这场官司,是没法的了。但是应该如何安排,须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报个信儿,取些钱钞应用。”守拙道:“真正该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将这五亩地送给这孽种,弄到祸事上身,说不得将这老命也送给他罢。你晓得的,我两手空空,那里有钱使用。”稽先生劝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钱粮有限,代他完上就罢了,田产仍在,算起来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吊一亩,将田收回,并不吃亏。只恐怕衙门口零碎打点,倒要多费几文,常言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能强得过去的事吗?”守拙被他说得心动,诚恐当堂挨了板子,不好见人。叹口气道:“罢了!这事全仗老亲家照应,你到我家里去,对我那老伴儿说,床底下有个破油纸篓子,里面藏着十吊钱,是东村王老二惜给我买牛的,没得法子,取些来应用罢。”话犹未了,差人来摧道:“饱人不知饿人饥,你两位的话,也该说完了。”守拙没法,只得对稽先生道:“你去就来,我在镇上周家饭店里等你。”于是三人踱到镇上。
进了饭店的门,一看是两间房子,右手设着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门,安放了一张长方板桌儿。上面摆了三四个黄泥大瓦盆,内盛着沙糖拌了三寸长的红烧鲫鱼,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连汤的黄豆芽,都是买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拣个座儿坐下,小二认得地保、贾守拙两人。走近前来,问吃什么?差人点了一样烧豆腐,一样炒鸡蛋,两盘鱼肉,四两高粱。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饭。贾守拙见吃了名件不少,约莫着要三百来钱,出了一身冷汗,白瞪着眼,一言不发。正在着急之际,却好稽先生走了来,叫小二将酒饭帐算一算,袖子里捋出四百毛钱,付清了帐。向差人说道:“我送舍亲到衙门里去,我们就走罢。”差人道:“且慢,我们要商议商议,近处可有烟馆?躺躺再说。”地保插嘴道:“怎么没有烟馆。出了店门,望西走去四五个店门,便是烟铺,熬的上好的烟膏。”差人迷齐着眼道:“好极!好极!咱们同去躺躺。”贾、稽二人无奈,只得随了他同行。
到了门口,门上挂的是破布帘子,稽先生第一个推门进去,看看里头是黑洞洞的,墙上挂着一盏洋铁皮做的油葫芦,已经是熏的测黑,半明不亮的,点在那里。细看屋子里,一边安了三张板床,对面是两张一排,放着一张半桌,上面摆设着天平烟缸等件,床上垫的是一色破席,并摆着两个竹枕,那两张铺上,已有人占住了,都是鹑衣百结的,躺在那里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烟枪,两眼合着,那手里的枪,几乎要掉下来。听见有人推门进来,陡然吃惊,手里的枪望上一提,将脚伸了一伸,一个呵欠,把旁边人的瘾都打了上来。差人此时涕泪交流,赶紧躺下叫道:“先拿二钱烟来。”那伙计知是生意到了,随过来将灯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烟送到,差人地保相对躺下。稽贾二人坐在旁边空铺上发呆,听他们抽的呼呼的声响。不多一会,二钱烟已抽完了,又叫伙计添烟,口中喷出来满屋的烟气,吐的又吐了一口浓痰,跷起一条腿,向贾守拙说道:“你这桩事不要看轻,是不是玩的。本官说过,抚台有文书下来,说是前番闹教,杀了洋人,朝廷赔款不少,城乡富户,摊钱不必说,还要办理清粮,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粮,一经查出,定要重重的惩处。我问过签稿爷们,恐怕打板子枷号不算,还要罚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论不定的。”原来这贾守拙生性吝啬,平日一钱不肯浪用,方才见饭帐会了许多,已经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伤,此时又气又急又饿,听了此言,一阵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晕过去了。正是:
飞来横祸无从说,断送残生只数言。
不知贾守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慕官势送子读洋文 悟平权合群开学社
却说贾守拙听了差人的话,昏晕过去,稽先生赶着叫唤了半天,渐渐醒来,那差人反在那里说俏皮话儿道:“看他不出,倒会诈死。”烟铺里的人,听得可怜,泡了一碗姜汤给他吃下,歇了半天,才能动弹,又呷了几口汤,居然回过气来,能够说话了。叫苦连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儿,差人道:“我有什么法儿好想,这事情关系很大,且到衙门里再讲。若要平安无事,除非多花费些,求求签稿赖大爷,钱漕陆大爷,你一面将钱粮赶紧补上,取了凭据,再去见官,但是总得一二百吊,方能了结。如今我们的例规,是要先付的,小意思,不多,五吊罢了。”
稽先生从中好说歹说,总算讲妥了两吊五百文。地保讨了二百文,自回家去了。
稽、贾二人同了差人,到贾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进城,贾守拙有个表弟在城里开米店,姓冯名刚,因他做人老实,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冯老实”。当时三人同到冯老实店里,商量这事。贾守拙拿了些联单地契,托冯老实替他抵押了几十吊钱,好容易会着钱漕门上姓陆的,竭力奉承他,多花费了许多吊,才肯答应,算是已经完了钱粮了,只待见官开释。幸喜这位州官,是两榜出身,江苏上元人氏,姓胡名礼图,八股做得极好,问案却不大在行。每到坐堂,须要签稿赖大爷站在旁边指点,有时案子多些,问的不耐烦,摇了摇头,手拍着膝便念起八股来了。嘴里自言自语,说什么“王道不外人情”。又是什么“刑期无刑之化”。惹得衙役们抿着嘴儿,要笑不敢笑。这回提了贾守拙上堂,问起缘由,拍案大怒道:“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食毛践土,为什么辜负皇恩,连钱粮都欠起来,这还了得?”贾守拙吓得不敢则声,差人代禀道:“他的钱粮,已经补完的了,并未拖欠过年,求大老爷念他年老,饶他初次罢。”又回头向贾守拙道:“你这个糊涂东西,还不快将串票呈上?”贾守拙慌忙将衣襟解开,掏了半天,找着串票,双手送到公案桌上,那胡大老爷看了一看,搁在一旁道:“也罢,你这罪名,本来不小的,本县念你初次,饶了你的狗腿,以后再犯,两罪并罚。”说罢退堂,这贾守拙回到家中,气愤不过,侄子又找不着,无处发泄,将他八岁的小孩子,打了几次出气。
那天正在家里打儿子的时候,可巧西村教堂里的马夫王老三撞进门来,看见了,一把拉住,问其原故,贾守拙气得说不出话,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吃了官司,不耐烦,只得将儿子出气。遂劝道:“老拙,你快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受了衙门里的气,说不出。但是如今做了没势力的人,总要仗着外国人的势力。我们堂里的神父,因为现在中国人,不会说外国话,特地开了一个学堂,教人家这个。将来懂得之后,能够和外国人往来,不是得了大靠山吗?那个还敢欺负你。”守拙听了这话,暗自忖道:“不错的,我亲眼见西村朱阿二,抢了人家场上晒的麦,那人要告他,为他是吃教的人,不敢进状子。又前日在班房里,看见一乘轿子,直抬到大堂上,官儿立时开了暖阁门迎了出来,拉了那人的手一同进去。我还道是那里来的过路官,那知听人传说,是矿务局里的翻译,和我一样的白衣没有功名,他是何等体面。稽亲家说得好笑,海外头有什么仙人岛,据我看来没有什么仙人不仙人,现在的外国人就是仙人,跟着他读洋文的就是仙人的徒弟呢!但是,我吃教不能,人家说吃了教的人,等到百年之后,一双眼睛定要抠了去的。这句话虽然是没有,但是乡里人少见多怪,一定要这么说的,真正可恶。若叫儿子读洋文,却是个正办,亏得他提醒了我,我如今就打定这个主意。”于是先向王老三打听读洋文是怎样的规矩,一个月要花钱若干,一一问清白了,又托他设法。他说:“我是不成的,你去托朱阿二罢。”说完扬长去了。守拙送了他回来,和妻子商议定妥,作准送这八岁的第二个儿子去读洋文。
原来贾守拙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岁,在汉口洋布店里学生意,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儿为妻。这个次子八岁,向在村馆里读《大学》,早出晚归,资质倒也下得去,当下贾守拙看看这孩子,读书聪俊,心中甚喜。次日一早起来,去寻朱阿二,请他吃茶吃酒,着实的巴结,两人自此结为莫逆之交。后来贾守拙说起儿子要进学堂的话,朱阿二满口应承,代为出力。不多几日,有了回信,主教答应了。但须要这孩子去见见,问答些话,方可收留,每年止须出膳费三十千文。贾守拙由不得心疼这钱,也是没法的事,挨到正月十五后,择日将儿子送入学堂。
这学堂名为强西学堂,就是那教堂里安主教捐赀开的,请了几个中西文教习在内,专教中国子弟。是日贾守拙送儿子进去,中文教习问了几句话,看他着实应对得来,心中欢喜,代他起个名字,叫贾子章,表字希仙,自此贾子章在强西学堂肄业。过了几年,居然已经一十五岁了,洋文读得极熟,中文亦尚粗通。他有两个最知己的同学,一个姓宁名有守,表字孙谋,是汉口亨利洋行买办之子。一个姓魏名偃群,表字淡然,他父亲在江汉关上充当大写,两人俱十七八岁的年纪,虽说比贾希仙豪富许多,却守定平等的宗旨,并无瞧他不起的样子,一般引为同志。说也奇怪,这些十几岁的人,志气极高,常恨自己为什么在教堂里读书,受外国人的教育,觉得耻辱已极。
一日,正当暑假后开馆之期,宁孙谋携了半年的学费,走到学堂,可巧与贾魏二人遇着,宁孙谋触着心事,登时起了念头,约着二人在左近茶馆里吃茶,宁孙谋开言道:“二位今日可是进学堂开学来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没有?”二人答应道:“正是前来开学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宁孙谋道:“我们中国人却要受外国人的栽培,心实不甘,我想我等三人,皆是为父母逼着,不能不来,照此年复一年,束缚在此,何由发达,况且外国人的主意,是养成我们奴隶性质,将来为他所用的,所以只有外国语言一种教我们的。一切关系实用的科学,都藏了起来,不肯传授。据兄弟的愚见,不如离了此地,到大地方去一走,一面想个法儿,考人中国人开的学堂,才能成就学问呢。”魏淡然道:“老弟你话虽然说得是,但是你不曾晓得中国开的学堂,实在也进不得。我听见人家传说,开学堂的尽是官场中人派的,总办不是翰林就是道台,都是八股出身,并不懂得什么科学。戴了红红绿绿的顶子,背后头跟了无数若干的家人,一辆马车进得堂来,满面官气。还有些没出息的教习司事趋前赶后的巴结,他的本事不过靠着权势,带挈着几个私人吃碗现成饭罢了,那有心肠说到教育上去。那时我们忍又不是,去又不能,岂非进退两难么?”贾希仙道:“二兄所说的话,虽都不错,依小弟愚见,宁兄奋发的志气,倒可试试,现在我们三人带的半年学费,算计起来,也有好几十吊,莫如搭了轮船,径往上海。听说上海地方,极开通的,学堂也多,外国人有学问的,来得不少,是个长进学问之地。我们一面译些西书卖钱过活,一面打听着那里学堂好,考了进去肄业何如?再不然,遇了几个同志,只要攒凑起几千银子,我们好自己开个学堂,成就几个志士,岂不更好。”说罢,二人一齐拍手称是,商量着到主教那里托词退学,同赴汉口,各写一封信,安慰家中,随即上了怡和洋行轮船。到了镇江,轮船停泊卸货,贾希仙有两礼拜不洗澡了,自觉秽浊不过,对二人说:“偏劳在此守着行李,小弟去走走便来。”说罢,别了二人上岸去了,二人等他许久不至,听得轮船将开,是要误事的,商议着只得将行李什物,一总搬了上岸,找个客寓住下。慢慢寻觅。正是:
楼头黄鹤杳无路,江上孤鸿忽失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寻伴侣巧遇豪商 谈工艺隐联同志
却说宁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楼客栈中,寻觅了数日,不得踪迹。一日两人走到银山门外,见有一座酒楼,一色洋房,窗棂轩敞,十分雅洁。漫步上了楼梯,拣个座儿,两人对面坐下。酒保来问吃什么?两人随意点了几样菜,要了两壶花雕,闲谈饮酒,说起找不着贾希仙来,大家纳闷。宁孙谋道:“我昨儿已写了几张招贴,叫栈里伙计,拣热闹市口贴上了,倘若是实在找不着,不如径往上海,登报招寻,料想贾兄身边到上海的盘缠是够的,不至呆守着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宁孙谋正举杯劝饮,淡然抬头,忽见对面墙上,粉笔画了数行草字,不由立起身来,凑近前去细看,却是一首七古
诗曰:
金山焦山两点青,江心月堕蚊龙醒。
九州神鳌戴不起,天倾地陷成沧溟。
东瞻龙伯岛环丽,北来胡马尘毡腥。
一枰枯棋不可着,残山剩水支危亭。
长拼烂醉此楼上,狂歌怨句诉江灵。末署醉侠二字。魏淡然看过之后,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忙叫宁孙谋过来同看,晓得这人抱负不凡,着实佩服。宁孙谋以为是过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却极留心结交豪杰的。当下便叫酒保过来问道:“这是那个写下的?”酒保道:“这是对江瓜洲镇上有名的大富户陈大人写的,这陈大人极喜结交朋友,碰着外路来的客人,只要送一张名片进去,立时请见,留饭留宿,还有盘缠送给他。他家田产极多,家私百万,近来在镇上开了一个学堂,正要招接读书人哩。客官,何不去见见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过江,便到小店吃酒,这墙上的字,是他昨儿上灯时在此写下的,不知写的什么?客官看过想是懂得的。”说罢去了,宁魏重复人座,淡然是要去访这姓陈的,孙谋一心要找访贾希仙,不愿耽搁,无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应着明日早起同去,当下酒罢,吃了饭,会帐回栈,一宿无话。
次早两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访问这姓陈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点着走去,原来这陈姓不在街上,离江口有五六里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内中最豪富的,绰号小孟公,名剧字契辛。祖父在扬州运盐为业,是个大商家,有田三千余顷。契辛之弟,名范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扬州城中,一在瓜洲乡下。系其父在日,将两所房子分派开的,契辛喜读书,性乐山野,故同伊母亲妹子,在乡间居住,专营田产等事。仰蠡承受了盐引,仍为商家。契辛少年时,曾请了个山东教师,练得一身好武艺,到了十八岁上,方才折节读书,进了扬州郡学。因为朝廷不重科举,无心下场,捐了个道台,在家候选。自己的庄客雇工,不下数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庄上聚集一处,契辛教他习些武艺,又着实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工钱比别人家加倍,真是恩威并用,人人情愿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钱,开了个蒙学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个学生,聘请名师,在内课读,内中各样格致化学器具,都是向西洋购备来的。是日一早到学堂里查察功课回来,门丁递上宁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随即吩咐请到西花厅叙谈。
再说宁、魏二人走进了小桃源村,但见一带竹篱茅舍,夹着些柳树毵毵,桑枝簇簇,其时正是仲春天气,有几个燕子,在杏花坞里穿来穿去。这风景尽够领略,向前走了几十步,一转弯间,忽见豁然开朗,有一道清渠,远远淌来,岸上细草平铺,缘茵如,靠着草地,是碎石砌成的一条街道。再望(往)前走,看见一所大房子,绿树环绕,露出粉墙一角,门前一片石皮场,粉墙照壁,大门四扇,是退光黑漆的,二门是泥金漆的,二门外一边摆着一张又阔又长的青漆板凳,有几个青衣小帽的人,坐在那里。二人将怀中名刺取出,踱将进去,那些人一齐站了起来,问明来历,接了名刺,进去半晌,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嚷“请”。呀的一声,开了中间两扇门,进去是敞厅五间,两旁架着几乘蓝呢轿子,再进一重门,便是砖砌一条过道。上面搭着蠡壳天棚,两廊是二十间庄客的住房,粉牌挂出执事名目,过道尽处,两扇乌门洞开,一个大院子,白石板地,两株松树,直上参天,三层阶上,五间大厅,鸦雀无声,湘帘地,里面金碧辉煌,不及细看。廊檐下两边皆有耳门,是用细磁嵌成的竹菊花式,上面做就两个字,左是怡情,右是养性。当下跟了庄客走进右手的耳门,又是一个院子,四围朱栏曲曲,院子里尽是磁盆种的花草。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廊前挂了两架鹦哥,学着人说话,叫道:“客来了。”
那小孟公已在那里久候,看见两人进去,连忙迎了出来,揖罢人座,彼此叙了名号,各道仰慕之意。魏淡然道:“银山门外酒楼上,拜读吾兄所题七古一首,真是英雄气概,名士风流,令人钦佩不已。”契辛谦道:“小弟性质粗豪,笔墨一道,本不擅长,那日偶然兴到,写了几句,不料为二位仁兄谬赏。”当下茶罢,契辛命庄客在花园里摆席,便请二人到花园里一游,说罢大家起身。走出回廊,有一条小径,转了几个弯,才到园门,只闻得一股花香扑鼻,及至进了门时,迎面一座假山挡路,侧眼看去,有个洞门,恰容一人行走。进了洞门,一层层的石级,走到高处,全园景致在目,只见山石下是个大大的池塘,里面奇石肞嶒,或大如拳,或尖如笋,颇像海中岛屿样子。一只小船,泊在岸边,岸旁排列着桃柳各树,园中房子有的在半山里,有的在平地上,有的临水几间,目中可看的,花草交荣,树阴浓密,耳中可听的,松涛震撼,好鸟间关。
契辛领着二人下山,沿岸一条仄径走去,又过了一个岭头,转瞬之间,不见池塘了,却是个村庄样子,有几十株杏花盛开,一带茅屋七间,极其幽雅。宁孙谋心中暗忖道:人说扬州盐商豪富,原来有如此享用,可怜平民的利源,皆被他们占尽了,虽然如此,这陈君人还不俗,又能疏财仗义,总算是庸中矫矫的。倒要与他谈谈经济。须臾,酒席摆好,谦让入席,不须细表。
酒过数巡,宁孙谋开言道:“敢问我兄有这样资财,何不将他营运起来,在商务里头干些事业?”契辛道:“不瞒吾兄说,小弟祖上,本运淮盐为业,从前利息极好,积攒下来,不曾些微浪费,才有这样局面。小弟因想这样运盐的事,总是剥削众人的利益,归并到一家罢了,还要巴结官场,动不动勒捐硬派,受气不过,所以将这事给舍弟去办,小弟只在此间务农,也想做点生意,无如现在的缫丝厂织布局等类,成本太重,办得不好,便要折阅,是以不敢轻易开设,吾兄若有高见,还望指教。”孙谋道:“据小弟看来,现在洋货销场极广,商家不早设法,将来是站不住脚的。若要设法,除非先兴工艺,虽然讲不到制造,只要目前将容易做的事考究起来,也好收回几成利益。即如登州出口的草边好做帽子,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北方的葡萄好酿酒,南方的甘蔗好熬糖。诸如此类,一一讲究,自然占了脚步,得些利益,吾兄以为何如?”契辛点头称是,三人畅谈了-会,时已过午,方才散席。
宁、魏告辞过江,契辛再三留住数日,二人却不过情,只得允了。当下差庄客过江,将二人行李取来,在园中正厅之旁三间船室内安榻。这船室依山傍水,着实轩爽,契辛时来谈论今古,颇不寂寞。住了三天,那天契辛有事出门,宁孙谋急欲往上海找贾希仙,便与魏淡然商量定了,只待契辛回来告辞,明早成行,午饭后整顿行囊已罢,淡然道:“我们来此,园中尚未各处游过,今日何不同去走走。”孙谋答应着同走,沿着池塘走去,穿出一个石洞,便是一道小石桥,原来这池塘曲折回环,被几处假山隔断,底下却是水脉贯通的,山坳中作成五个石桥,这是第一桥。过了桥时,仍复上山,峰腰里有座茅亭石台石凳,摆着一盘围棋子,二人素嗜下棋,触动所好,便坐下对着。正在用心出神的时候,忽听得山前隐隐有呼救命之声,像是女子的声音,二人不胜骇异,连忙立起身来下山去找。正是:
登高未遂英雄志,从井重牵儿女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缔良缘双集女床鸾 访故友单愁过江鲫
却说宁孙谋听得有人呼救之声,同魏淡然走下山去,寻声找到池边,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在那里呼喊,走近前去,问其缘故,他说道:“我的姊姊,掉在池里了,快去救他出来。”二人赶到池边一看,只见池水泛泡,果然有个女子掉在里面,头往上一冒又沉了下去,原来这池水,是通着大江,是极深的,淡然解衣欲去救他,孙谋道:“且慢,待我去救,我从前在水师学堂里,学过一年,略知水性,贤弟不必冒险。”说罢,卸下长衣,跳了下去,停一会,果把女子托着望岸上送来。淡然帮着用力,把二人拖了上岸,那女人只有一丝气息,孙谋连忙将他身子横转,背朝上,头朝下,控在一条板凳上,口中吐出了许多清水,方才转过气来。那在岸上的女子走来,对二人福了两福,说了些感激的话,扶着他姊姊去了。孙谋和淡然回到寓室,换去了湿衣,淡然猜着这两个女子,是契辛的妹子,只不知如何掉在池里。孙谋道:“且休管他,我吃了几口水,肚里很不自在,要将息一会。”随即躺下,不表。淡然靠在窗前看书,天色向晚,契辛走来,淡然起身招呼,孙谋肚腹也好了,爬起来时,契辛便向他磕头,慌得孙谋还礼不迭。契辛又向淡然作揖道:“舍妹深蒙二位救命之恩,家慈命弟特来叩谢。”闲谈一会,契辛问起孙谋年岁若干,孙谋道:“小弟是甲戌生。”契辛掐指一算道:“今年才止十九岁,真是少年老成,未可限量。”又问淡然,淡然道:“小弟比宁兄小一岁。”契辛又问二人定下亲事没有,二人答道:“尚未。”又说了一会,契辛入内去了。
原来契辛母亲韩氏,是通州大名士韩凡民的姊姊。他父亲就是八股大家,刻过文章稿子,官拜礼部尚书的韩爱庐先生,已去世多年了。凡民却不喜做八股,弄些杂作,因此得名。他姊妹共有两个,从小都跟着父亲读过书史,总算闺阁中的通品。姊姊嫁与陈商为妻,生下二子二女,子即契辛兄弟,长女名聂字慕隐,二女名红字缀线。他妹子是扬州城里龚道台的夫人,外甥名公钊,甲午科的举人,有三个外甥女,时常来往。慕隐姊妹小时,请了个女先生,教他读些闺门训女四书等类,后来年纪大了,自己喜看些诗词,吟咏上倒还过得去,只是刺绣女红一概都不理会。契辛又教他练些气力,所以日以抛球打秋千为戏。那日昼长无事,姊妹二人同到园中去打秋千,那秋千架子,却近池塘边上,绳子多时未换,有点烂了,这慕隐小姐,用力太猛,绳子一脱,掉下水去,虽然被孙谋救了出来,却羞得要死。老太太闻知,来看女儿,安慰了一番。却好契辛回来,老太太与他商议,细细问了宁、魏二人品行学问,意欲将女儿两个赘他二人为婿。特特叫契辛去拜谢他们,探问年庚,已否娶妻。
当下契辛问了宁、魏一番。回禀堂上,老太太甚是喜欢,就叫契辛去请二人进来相见。契辛重复到园里去请宁、魏。宁、魏不知,遂即跟了契辛进去,从花园山径里穿过,却不是从前进来的路途,过了一道柳堤,便是上房的侧门。只见院子里摆着盆景的花草不少,出了个月洞门,又是个大院子,台阶上便是正房五间,中间挂付泥金八言对子,是前朝宰相刘木亭写的,中间一轴人物,绢本旧的款字模糊,都认不清楚,一边壁上挂着王琅玡的屏字,一边是倪云林的山水,居中挂一盏保险灯,地下摆着些古铜薰笼痰盂之类。天然几上,放着古铜瓶插镜等类,门上一色西洋的线绒帘子。契辛请二人在炕上坐下,自己进房去了半天,听得里面咳嗽声音,契辛先走出来,后面两个垂髫的丫鬟,扶了老太太出来了,二人连忙迎上去拜见,老太太叫契辛搀住,不叫磕头,说:“老身不能还礼,二位常礼罢。”宁、魏只得作了一个揖道:“小侄在此打搅多日,本应早来叩见,实因客边衣帽不周,未敢造次。”老太太说:“不敢当,二位请坐。”宁、魏谦让一回,方坐在对面椅上,契辛侍立在陈母椅后。
这位老太太,把二人瞧了多时,又细细问了家世,说道:“小女蒙二位搭救,着实感激,但是大女儿性情固执,不特不知感激,反觉自己出丑羞愧欲死,却也难怪其然。老身有个两全的法子,方才小儿说二位尚未聘定妻室,老身意欲将两女许配二位,恰好差肩的年纪相当,真是天赐良缘,小女虽然丑陋,却也知书达礼,勉强配得过的,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宁、魏听了,慌忙站了起来说道:“名门淑女,当偶高贤,侄辈浪迹萍踪,不敢辱没令嫒。方才池塘边,因闻唤救之声,事出仓猝,性命只在呼吸,所以不及避嫌,把令嫒救出。今若联姻,反被人说小侄是有意搭救的了,实在不敢奉命,望伯母原谅。”老太太见两人推辞,颇有怒意道:“二位如此说法,倒是老身冒失了,世上只闻男宅求婚,老身是倒求过去的,若要不允,叫老身如何下得来场,二位也须想想。”孙谋改口道:“伯母且免动气,便依了伯母的命,也须回家告知父母,再行聘定。”老太太说:“只要二位答应,写封信去通知尊大人便了。老身欢喜爽快,就可择日成婚。”便命契辛同二位到书房中开了年庚,叫村中王先生来择日,这是天定的姻缘,不必看八字的。说罢,立起身来,对宁、魏道:“二位恕老身不能久坐,可同小儿到书房里去谈谈。”扶了丫鬟便进去了。宁、魏此时,尚欲有言,不好意思开口,只得告辞退出。契辛引他二人出了上房,走到西花厅背后的那间书房里,晚饭已经摆上。三人饭后,宁、魏又说起六礼不备的话。契辛道:“这事全是小弟承值,二兄不须费心。”宁、魏也没得说了,想起二女容貌秀丽,态度安详,却也称心,就在契辛书房中,写了家信,告知父母。三人愈加亲密,谈到三更,始各归寝。
次日饭时,契辛到园中说,日子已择定后天,四位新人,一同合卺。就叫庄客去找裁缝,量了二人衣裳尺寸,连夜赶做袍套,靴帽是现成的,真是富家办事容易。不到两天,各色都已齐全,又放一只小火轮到扬州接仰蠡一房,及龚家母女来镇,族人亲友搭船来道喜的也不少,陈老太太命将上房左右两所房子,作为新房,将契辛夫妇子女搬人两面后进楼房下去住。一切收拾安贴,到了吉期,鼓乐傧相,簇拥着两对新人,拜了天地,送人洞房,那新人皆系见过面的,真是郎才女貌,说不尽的衾枕绸缀缪,镜台偎倚。
自此宁、魏就在温柔乡里,过了十几天,日则和契辛兄弟游山玩水,唱和诗词,夜则都聚在老太太房中,谈今说古,傍翠依红,把一心要访贾希仙入学堂的念头,早已打断了一半,到底孙谋做人诚实,一日对契辛说起同伴贾希仙失散,对他不起,欲去上海寻访的话。契辛道:“何不早说,这事容易,不必自己去的,但不知妹夫到镇江时,是那一天?搭的是什么轮船?”孙谋道:“是正月三十,搭的怡和洋行轮船。”契辛又问孙谋有无贾希仙的照片,孙谋道:“有是有一张,系三人合照的。”便人房将那照片取出,契辛叫过一个庄客,当面将照片上指着贾希仙的面孔给他看了,又注明了姓名,约莫着镇江到上海的日子,统通交代了他交与庄客,吩咐他到上海,托包探寻访。孙谋又写了书信,嘱他寻着希仙,同他来此商议行止,庄客答应去了。
这时正是暮春天气,园中牡丹盛开,宁、魏正是新婚燕尔,各人携了各人夫人,到园中赏玩,孙谋触动吟兴,填了首菩萨蛮词,嘱三人和韵。到得晚上,三人和好,送给孙谋过目。正在那里看时,丫鬟来请道:“大老爷二位姑爷去看信。”二人忙到书房,却是湖北来的家信。命他一时不必回去,就在岳母家用功,秋间去应乡试,两信一样说法,像是商议着写的。又说是替他捐了监,宁、魏看了信,倒踌躇起来。契辛不解所以,问其原故,孙谋道:“不瞒吾哥说,弟是原籍广东南海县,淡然是新会,两处文风极好,监生应考遗才,考取却不容易,甚至有人花费了许多银子,买通学台幕友,将姓名补上。若要凭文,随你本领再好些,也无把握。这里头举人进士的抢手多着呢,我们若照样买嘱,心实不甘。独做硬汉,学台又未必取入,不是白走了一趟吗?”契辛道:“话虽如此说,我也听得贵省文风甚好,遗才难考,但是这样考试,用银子买关节,也太说不过去。至如考遗才一层,贵省相沿为例,前年扬州有个樊翰林,放了贵省的学台,说起考遗才来,道是每个幕友,总得送他一两个遗才。樊公为人极其清廉,尚且如此,可见随乡属乡,不能过执。届时二位妹夫,只请进场做文章,此等安排,我去设法便了。”二人听了无言可答,只得写了回信,安慰父母。
孙谋、淡然回到房里,与妻子说知,并皆欢喜。慕隐劝孙谋用些预备的工夫,孙谋道:“那八股是不消用功的,你却提醒了我,要做一部书,人皆晓得十三经要读的,殊不知道经书,早被秦朝一把火烧尽了,其余多半是后人伪造。我想出许多证据,在肚子里尚未写出,趁着日长无事,要做成这部书,免得那些迂儒,谈三皇,说五帝,弄得浑身束缚,一样事都做不成功。你想京城那些大老,怕不是经书读的烂熟,八股做得极好,及至办起事来,没一样在行。弄到无法,只好请教书吏,为他成案熟些,好照例办。这照例办三字,误尽苍生,现在读书人中了这三字的病尤深,经书照例读,八股照例做,乡会试照例应,没有一件要用心的,及至侥幸得了功名,当了大任,万一和外国人交涉起来,也道是条约照例依,贻款照例出,地皮照例送,岂不坑死人吗?我做这部书的意思,是要先将读书人第一个照例的念头打断,你道好不好?”那慕隐是初次听见孙谋发此狂议,不觉佩服到地。自此孙谋便与契辛说明,在东花厅后面收拾一间书房,和淡然在内编书。淡然编的书,又是一种,他却将中国古来的法度,参考时事发论的。二人有了正经功课,倒觉心安理得。那天功课毕后,二人同到契辛书房闲谈,恰好上海去的庄客回来了,禀道:“包探访得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二月初头到上海的,不住客栈,在城里城隍庙前,摆个拆字摊子,过了十余日,便无影踪,不知那里去了。”宁、魏听了,不胜骇怪。正是:
君平卖卜虽留迹,少伯豪游无定踪。
不知贾希仙究往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诈 挂招牌铁口名扬
却说宁、魏二人,听了包探的话,不知贾希仙往那里去了,着实放心不下,又无可追寻,只得听其自然,一心在陈府著书,静候七月里回广东乡试,按下不表。
再说贾希仙自那日上岸,洗过了澡,正待回船,性急了些,走的快了,可巧前面一个人,提着画眉笼子走来,不合将他笼子一碰,那画眉在笼子里袿膊袿膊的乱飞一阵,那人将贾希仙一把揪住,喝道:“你把我的宝贝吓坏了,和你不得干休。”希仙连忙陪个不是,道:“在下实因轮船就要开,走得匆忙了些,不该碰了阁下的鸟笼子,好在并未碰坏,恕罪恕罪。”说罢,脱身要走,那人索性把鸟笼放在地下,抢上前来,一把辫子扭住大叫道:“你倒说得自在,要想走吗,我这只画眉,是将军衙门里爱大爷送给我的,有人要买,肯出五十两银子,我还不愿意卖给他。今被你这恶煞一撞,把他胆都吓破了,回去定是死的,没得说,连鸟连笼子,你都拿了去,到庄上兑七十两雪花银给我便罢。不是这样,休想开交。”说罢,弯转身子,伸下一只手,提起鸟笼,硬交与希仙,希仙此时,真正无可奈何,要是动蛮,看他的人,不值得一推,又恐跌坏了他,更是不了,只得一手接了鸟笼道:“有话好说,不用揪住。”那人死命不放,定要拉到茶馆里吃茶讲理,希仙思量着,到了租界,碰见巡捕便好说法。岂知那人向租界上一路走来,一直穿到山巷,一个小茶馆里,才把希仙放下。跟前围住了一群人,内中三五个提着鸟笼的,一齐是米色布的夹衫,黑布长袖棉马褂,背后拖着根油松大辫子。看官!你道这些人是什么人?原来都是旗营里吃粮的。朝廷费了无数钱粮,养着他们一无所事,骄惰惯了,不能耕田种地,做工作苦,那人丁滋生起来,口粮不够吃用,只得在街坊上做些没本钱的营生,靠着党羽多,势力大,奈何他不得,所以无恶不作的横行。
闲话休题,且说贾希仙见那人有了羽党,知道这事不得好散场。将鸟笼在茶台上一放,脱下长衣,把辫子打了个鬏儿,摆个小五手架子,像是要动手的样式,大声道:“众位在此,我是过路的人,无心碰了他笼子一下,并未碰坏,大家请看这鸟,是好好的,他要讹诈我七十两银子,列位听听,可有这个道理?他若不趁早罢休,我同他去见官,任凭官断便了,要是放明白些,总算是我的晦气,出五角洋钱,买碗茶请众位呷呷便罢,我却急待回轮船去,停会轮船一开,耽误了我的事,我是不依的。”说罢,身边摸着,拿出五角洋钱,在茶桌上一掼,把长衣夹在臂弯里道:“列位再会罢。”大踏步走出茶馆。旁边闪过来两个人抄上前挡路,被希仙用手一推,一齐跌倒。原来贾希仙虽不曾习过拳勇,却生来膂力绝人,寻常的人,没有一个是他对手。当下脱了身,如飞的望租界跑去,幸亏方向辨得准,不曾走错,及至到了怡和码头一看,只叫得一声苦,轮船已经开了。呆呆的在江边上站了一会,无可如何,只得缩回,又不敢离开租界,恐怕遇着那班营棍,不得干休,只在江边上踱来踱去。偏偏小便急了,觑着巡捕不在那里,靠着大树解开裤子就撒,将次撒完,背后有人一把辫子拖住。回头一看,正是巡捕,没得话说。跟了他便走,到得巡捕房里,罚出三角洋钱,才得放出。希仙受此窘辱,又失却同伴,进退两难,伸手摸着袋里的银包,只剩得洋钱一圆三角了,还有几个铜圆,恰好够搭个轮船统舱,到得上海。算计已定,傍晚买两个烧饼充饿,又想着没得行李,怕轮船上的人疑他是扒手。想了半天,想出个法子,拿一角洋钱,到洋布店里,买了一条包袱,将自己身上穿的小棉袄脱下包好,提在手里,身上单着件棉袍子,去上轮船,恰好安庆船到码头,希仙跳上去,帐房里买票打个八折,还剩两角多洋钱。船上一宿无话。
次日午间,船到上海,靠在太古码头,希仙上得岸来,暗说道:“不好,我身边只剩两角洋钱,住不得客栈,万一找不着他们,何处栖身呢?”想了一会,毫无主见,只得上前向人问明客栈所在,寻访宁、魏二人。走到洋泾滨,挨栈探问,那知洋泾滨的栈房,尽是广东人开的,说话难得明白。问他某日某时,有两个怎么样的客人,来贵栈居住没有,他便答道呒知。问了几家,都是这般说。希仙无法,看看天色晚了,自己东奔西走,寻觅客栈,不知不觉,到了四马路。只见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希仙无心观看,觉得肚子饿极了,寻着一个小馆子,上面一块粉匾,三个红字,叫做“近水台”。希仙看那排场不大,踱了进去,叫一碗面吃了,味儿甚好,急奈那面条子寥寥可数,只有几十条的光景,“实在吃不饱,又添了一碗,肚里方才有些觉着不饿了。会起帐来,可巧只要一角小洋钱。细看包里,只剩得小洋一角,铜元三个,着急的了不得。出了店门,一路思想,今宵没处栖身,租界上过不得夜,不如闯进城里再说。
主意已定,问明了路径,走到小东门,却见一排小户人家,门口都有个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着,希仙不该向他们看了一眼,却被一个妖妖娆娆三十多岁的女人,上来一把拉住,叫声老板进来坐坐,不由分说,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里。希仙往常听得人说,上海有花烟间,想来莫非即是此地,连忙想退出去,对那女人说道:“我是有正经事情进城去的,身边未带洋钱,不得罗唣。”那女人如何肯信,硬要叫他住下,关了房门,要来替他解钮扣,被希仙一手推开,拔闩欲出,那女人上来一把抱住,浑身乱搜,搜着银包,嘻嘻的笑着拿了去了。希仙正要动手抢他的转来,忽有一个穿短打的男人喝道:“这人是那里闯来的?”就要去叫巡捕,希仙人地生疏,怕吃了亏,只得出去,恨道:“我为何遇着的尽是恶魔,这番一钱不名倒也干净。”
说不得踱进城去,城里街道却窄了许多,转了几个弯,忽见一湾池水,清涟可喜,上面朱阑曲曲,有些房子,灯光照耀,有些人坐在里面,原来是个茶馆。再转两个弯看见一座大庙,原来是城隍庙,门前廊宇极深,希仙整整的赶了一日,倦极的了,袖统管里取出包袱,就在廊檐下砖地上一摊,倒身躺下,一觉直到天明。庙门开了,里面小道土走出来,看见有人躺在那里,道:”咦!这人又不是叫化子,为何睡在这庙门口,倒也奇怪。”这句话把希仙满肚的凄凉吊上来了,不由洒了几点的英雄眼泪,一翻身爬了起来,入庙瞻仰,原来这庙造的规模宏敞,香烟极盛,把匾对神龛都熏黑了。希仙在殿上徘徊了好一会,只见烧香的,摆摊的,渐渐来得多了。希仙走下殿来,看热闹,到处走了一遍,腹中饥馁不堪,忖道:我这会真是要讨饭了,又忖道:且慢!我与其忍饿,不如忍冻,现在春气融和,棉袄可用不着,何不脱下当几个钱使用,寻着孙谋、淡然,便有法儿。想定了主意,随即走出庙门,依旧到睡觉的地方,脱下衣服,觉得紧身上有物碍手,摸出一看,原来是一个双噃口威的马表。记得在镇江上岸时,宁孙谋借给他看时辰的,因为经着不如意的许多事,加之心中着急,就把这事忘了,幸喜没有被花烟间的女人搜去。说声惭愧,好仗着他度日子了。细看这表,约莫着值五六块洋钱,因把衣裳仍旧着上,走到当典里去当表。那当典里的朝奉,是个徽州人,年纪六十多岁,带副老光眼镜,取表看了多时,把钥匙开了七转半,把表摇了一摇,摆儿才动,说道:“你这个表,要当多少钱?”希仙伸了五个指头道:“当五块,我是八块买的。”那朝奉摇头道:“不值不值,这是个老表,原底子只值五块,多时不修,走的慢了,时辰是不能准的,要当只值两块。”希仙道:“那却太少,也罢,我是急要用钱,你当给我三块罢,我不久就来赎的。”那朝奉不肯,好容易讲明白,当了二元七角,叫中班去写当票,又是多时,才把洋钱当票交给希仙。此时希仙饿得没法,只好忍耐着,出了当铺,找个素面馆,吃了点心,又到租界上去寻宁、魏。一连寻了三日,不曾寻着,洋钱用去了一小半,想要找个暂时糊口的事业做做,且安顿了身子,再寻宁、魏二人。
原来贾希仙在上海是举目无亲的,不比宁孙谋有银行中往来的熟人,魏淡然有个胞叔在海关上,所以希仙必要寻着宁、魏,方有保人可进得学堂。再说他此时欲做些糊口的营业,却也无事可做。那天在城隍庙里游逛,只见一簇人围着,不知在那里做什么,挤人里面去一看,原来是个拆字先生的摊子。希仙听他所拆的字,乃是随口胡编的,有个女人走来,拈了一个字,那先生展开一瞧,把笔在粉板上写了个吾字,对他问道:“为的什么事?”那女于道:“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请问先生可找得着找不着?”他就把吾字分做两截,写了个五字道:“你这簪子,是初五日失去的,是不是?”那女子道:“不错,我初五日逛愚园失掉的。”他又写了个口字道:“你失掉了簪子,有些口舌,这五字底下不是个口字吗?如今要寻这簪子,须要到愚园梧桐树下去寻,这吾字加个木字,便是梧桐的梧字。”那女子无言,付了十四文铜钱去了。希仙忖道:原来拆字如此容易,这营生倒可以做得,想罢,便去买了几尺洋布,做了撑棚,买些纸墨笔砚粉板,一切置备好了,与道士说明,借庙里阎王殿前一块空地,摆起摊来。又借了香伙住的一间耳房住宿,每日租钱三十文,晚间拣那容易拆的字写好,一卷一卷的卷起来,招牌写的是贾半仙拆字。谁知一连三日,没人过问。第四日,吃中饭的时候,希仙正待收拾摊子去吃饭,忽见一个人跑得满头的汗,走到摊前,拈了个字卷,交给希仙。希仙打开一看,是个背字,问他何事,他道:“我是龙华镇上的人,同了儿子来城探亲,走到西门外,失散了。”希仙呆了一呆,把笔在板上写个“北”字道:“你儿虽是在西门失散的,却要到北门去找,这背字上半个不是个北字吗?底下是个肉字,是骨肉相逢,那肉字的匡子,像个城门洞子,中间两个人字,令郎在北城门门洞里,还有人陪着他呢!”那人听罢,急急的跑去,未曾付得铜钱,希仙叫他回来付钱,他已是去的远了。希仙自言自语的道:“今天第一遭发利市,又碰着这个冒失鬼,一文不付,真是晦气。”只得收了摊子,在那香伙房里安放好了,找个小饭店,吃过了饭,仍旧摆摊。才将棚子支好,抬起头来,忽见那个前来拆字的人,走进庙门,他背后跟了一群人,蜂拥而至,希仙忖道:不好,这是来打招牌了。顾不得摊子,立起身来,望后门逃走出去。正是:
时乖不遂营生愿,运蹇偏逢扫兴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走越峤志士悲穷 入端溪新词惹祸
却说贾希仙,见一群人拥进庙门,吓得逃走了。那人背后追赶喊道:“贾先生,不要跑,我们是来送匾的。”希仙听说送匾,想道:莫非我拆的字尚准,停了脚步,问其原故。那人道:“贾先生,你拆的字准极了,我依了你的话,走到北城门门洞里,可巧我那舍亲,领了我的儿子进城,你不是个铁口吗?我因急着要寻儿子,连课金也来不及付,如今补还你课金,再送你一块匾,扬扬你的大名,快些跟我回去。”希仙一听大喜,方才跟了他,回到自己摆摊的所在。只见有七八个人,在那里替他将招牌挂起,上面加了一条红布,写着三个字,叫做“赛铁口”。放起一挂三百头的鞭炮,那来拆字的人,拿出一百四十文钱酬谢他,登时看的人围满了,听得拆字灵验,内中便有几个人想出些未来的事,拈个字卷要拆。这日希仙直弄到天黑,不曾住口,摊上的钱摆满了,约莫着有两吊钱光景。道士听得他如此利市,也走来呵奉他,请他在庙里吃饭,自己房里住宿,叫香伙来替他收了摊子。自此希仙倒也得所,拆字的生意甚忙,传扬出去,连租界上都晓得贾铁口拆的字准。
一日天晚,有个人来到道士那里找他,头上带着外国帽子,身上穿件竹布长衫,脚上一双外国皮靴,见面道:“这位就是贾先生么?我们老爷请你去拆字。”希仙道:“今日晚了,不拆。”那人道:“你务必要去走一趟,我们老爷的课金,不比寻常,至少也有一两块呢。”希仙本不肯行,怎奈道士在旁撺掇,没法同他去的,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闲话来,同希仙扳谈。又说他老爷是湖北人,姓魏,在海关上当翻译。因为在堂子里娶了个姨太太,如今跟了个人逃走了,要去追寻,所以请你拆字。贾先生,你字是拆的灵的,但这桩事,你虽晓得些来历,劝你也不必直说。倘是这姨太太再进门,大太太便没命了,实在会挑唆主人,闹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稳,随他去了,倒还干净。希仙听他说老爷姓魏,是湖北人,心上一动道:“不错,从前淡然说起,他有个叔父号子明,在上海海关上做翻译,莫非即是此人,见面倒要探问探问。”又听他说了那番话,知道这姨太太逃走,一定有些关节在内,随口应道:“我晓得了,你请放心。”那人着实欢喜道:“你只不要直说,我便请我们太太,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钱。”希仙道:“那倒不在乎,你替我雇部东洋车罢,实在走不动哩。”那人连连答应,雇了两部东洋车,同到后马路如意里二巷。
到了门口,那人领着他推门进去,原来那房子是五幢楼房,两旁共是四幢厢屋,那人领他到西厢房里坐着,去禀主人。坐了半天,重见那人跑下楼来,说:“老爷叫请先生上去问话。”希仙跟着那人到了上头屋里,望见里面一色的外国桌椅,中间桌子上,蒙着一块雪白的洋布,那老爷靠在外国皮躺椅上,口中衔着一支吕宋烟,也不立起招呼,叫他在桌子旁边坐了。煤气灯照着满屋雪亮,那魏子明看他不像个拆字先生模样,便问道:“足下青年儒雅,为何却来此拆字?”希仙道:“我是湖北兴国州人,因约了同学宁孙谋、魏淡然到上海游学,中途失散,没得旅费,借此糊口的。”那魏子明便问这魏淡然是那里人,希仙就把淡然的家世叙了一番,那魏子明道:“这样说,他是我的舍侄,如今在那里?”希仙听说,连忙立起来作揖,口称“世叔”。那魏子明是洒脱惯的,只将手一拱,重复坐下。希仙又将镇江失散的原故,述了一遍。魏子明便问希仙在湖北那个学堂读书,西文有几年的程度。希仙一一说了,子明问他几句外国话,希仙都答对得来,子明就请他住下,叫人到城隍庙里将他行李搬来。希仙道:“不瞒世叔说,行李是掉在船上了,庙里一无所有。”子明听了道:“这倒干净,我替你置备些罢。你要想进学堂,是个有志气的,但是上海的学堂虽多,现在不是招考的时候,你在此住几天,我写一封信,荐你到广东肇庆府新办的学堂里去,当个师范生罢。我原籍本是广东新会,在贵省多年,你说我舍侄是湖北人,却不对了。”希仙谢了子明,就在他寓中住下。子明晓得拆字无用,也不提起逃妾的事。过了几日,子明替他置备了些衣服铺盖,送他五十元川费,叫他去搭广利轮船,先到省城,又写信嘱托省城广府前一个玉器铺子里的周掌柜,指点他搭船到香山去。希仙别了子明,上船去了,这里子明一面差人到镇江,去打听淡然消息不提。
且说希仙上船后,连日遇着大风,船上人人躺倒,茶水饭食,一概都无。他自己尚能挣扎起来,到外面看看海景。只见浙江的普陀山近了,那海中惊涛骇浪,似雪白的一条匹练卷来,不敢久立。进舱去了,觉得眼花头晕,一般的躺下。过了两日,到得香港,船也停了,呷些粥汤,觉得精神爽快。想到外面去逛逛,斗然来了三四个广州人,赤了脚,穿一身不黄不黑的短裤褂,问他道:“你吸鸦片不吸?”希仙道:“我不吸,你为什么问我?”他道:“你不吸,我不信,要得查查。”说罢,就在身上乱搜,闹得希仙无明火直冒,用力一推,几个人一齐跌倒,口中喃喃的咒骂着出去了。希仙看此光景,知道又是祸事到了,然亦无法可避,只得听其自然。停了一会,一个高大的英国人走来,带顶兵官的帽于,背后跟着几个广州人,那英国人打着英语问:“这人的鸦片烟放在那里?”那广州人就在希仙的褥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鸦片烟来。希仙见了骇异已极,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原来前次搜烟的人,身边原带好烟罐,见希仙翻了脸,就将此罐趁势放在他褥子底下,这种办法,叫做栽赃。没有到过香港的人,往往吃他的苦头,晓得其中弊病的,便将那来搜鸦片烟的人身上,先搜一遍,方可放他进舱。
闲话休提,再说希仙见那英国人拿了烟罐,就有几个广州人,簇着他叫他上岸,希仙不知所以,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我本是不吸烟的,这烟罐不是我的,就便有了烟罐什么要紧,为何要叫我上岸?”那广州人道:“你不必管,上岸自有好处。”希仙料着动蛮也是无益,且同他上去,看是如何?便又说道:“我上去不妨,但我这行李交与何人?”那广州人道:“我们替你拿上去。”就有两三个人,替他掮了行李,一同上岸。那英国人在后面押着,到了一所大洋房前,看见上面牌上写着:“拿获火匪一名,记名提督某某。”希仙忖道:原来这样大的官儿也可拿得,区区被他拿来,更不算屈辱了。只得俯首跟了他们进去,到得里面,堂上站了半天,就有外国官出来审问。希仙勉强打着英语分辨,英官要罚他一百元,他说我只有四十元川费,外国官不信,叫他打开箱子来看,就将他箱子里的衣服拣好的取出,约莫着有五六十元的价本,又叫他将现洋补足。他没法,只得伸手在袋里摸出钞票四张,是汇丰银行香港通用的票子。
原来贾希仙因为镇江上岸,带的洋钱少了,吃过苦头,这回特特换了钞票,放在身上,预备到香港兑用的。如今又被外国官取去了,那外国官因他罚款已交出,便命他出去。希仙满肚皮的不服,又无可如何,只得手提着空衣箱,掮着铺盖,走到岸边。幸喜广州船尚未开去,仍旧找到自己住的那间房舱,叫茶房开门进去,就有好些人来问他,如何出得来的,他一一说了。内中有个广州府人,是两榜出身,在京里当主事告假回来的,对他说道:“你还算是徼幸的了,要是洋钱不够赎身,须送到外国去作苦工,那才没得命哩!这是外国人专利的,船到香港,不管你搭客是什么人,总要去买他本国有牌子的烟,方准吸,若是自己带了烟,被他查出,便是祸事临头,我们不能自强,可为痛哭流涕,况且你不吸烟,这分明是栽赃,更加冤枉。”因又把栽赃的缘故,说了一番,叹息而去。希仙坐在房舱里纳闷,想道:我恁的这样磨难多,如今到广州去,怕又要流落的了。虽然有魏子明的信,可去找那周掌柜的,但是他一个做生意的人,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他若不肯借钱,如何到得香山?踌躇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摸摸袋里,只有二三十个小银角子,开箱一看,只剩几件布衣服,叹了口气,躺下。
到了次日,船到省城珠江里停着,就有小艇子上的人来觅主雇。希仙搭上小艇子,到了中和栈水码头,上了栈,打听房价,原来每日要一钱八分银子,吃饭在内。住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带了魏子明的信,去找周掌柜的。走了无数的错路,才走到广府前,找来找去,找不到那个玉器铺,问问左近的邻居,都说这铺子是前月关门的,因为亏空大,收歇了。希仙又问这周掌柜的住处,却没人晓得,希仙无奈,只得回到客栈,寻思无计,只有且到肇庆再说。当日就访问客栈中的帐房先生,到肇庆有无便船,船价若干?他说:“木轮船天天开的,你若要去,只消八角洋钱。”希仙听了大喜,原来他身边还有两圆几角小洋,当即算还了房饭钱,上了木轮,不消两日,已到肇庆,找个客寓住下,取出魏于明的信来细看,上面写“端溪学堂总教习朱了凡先生台启。”原来这学堂是肇庆城里大富户邝如舟开的,邝家世代经商,这如舟专办外国五金器具,在上海开了两爿五金店,又开一个铁厂,有二百万家私,为人疏财好义,独捐二十万银子,办这个学堂,请的这位朱了凡先生,是浙江义乌人,向在广雅书院掌教,大有名望,是个不喜新不厌旧的。且说希仙来到学堂,要拜朱总教习,只见那学堂规模宏敞,头门口一样有门丁站着。希仙擎了名帖和信,交给门丁,说明来意。他说:“早半天,朱大人有公事不见客,你饭后四点半钟来罢。”希仙没法,只得依旧回至客寓,看看到得四点半钟,再去探问时,果然那门丁肯回了,进去好一会出来,说声:“请!”希仙跟他进去,走到讲堂后面,三间正房,上面挂个金字牌子,叫做总教习室。希仙走上阶去,见那朱先生已在中间,让他进房,希仙连忙下个全礼。这朱先生却谦和得极,已看过信,晓得来历,就说道:“我这学堂里,是极顽固的;华文功课,居十之七,西文功课,止十之三。师范生每日要五个钟头教学生,两个钟头上自己的西学课,辛苦得极,你能做的来,明早就拿笔砚来,补做一篇文章,附入师范班便了。”希仙到得屋中,看见他桌上所堆的,尽是些《近思录》、《呻吟语》之类,心中已不耐烦。今听他所说的话,知与自己意见不合,然既到了此间,正是进退两难,只得答应道:“悉听吩咐,都可勉力做去。”朱先生道:“好极了,你明早七点钟到堂,不可迟误。”说罢送客。
希仙走出,一路筹思自己的旅费不够,如此一耽搁,倒有些尴尬了。到得客寓,没法取几件布衣服,当了来作用度。次日赴学堂应考,题目是个用夏变夷论,只得说了些违心的话,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那朱先生带上老光眼镜,摇头摆尾的,看了一遍道:“你文气尚清通,今日就搬进来罢,每月六两银子膏火,如考得前五名,另外有奖赏。切不要学我那学生魏子明,沾染了满身西洋习气。”希仙听了,才知道子明是他学生。当下回寓,算清了房饭钱,将铺盖搬入学堂,住了十三号的卧室,拜见同学,原来共有八人,内中一大半是广雅书院肄业生调过来的,只有顺德余谨号力夫,高要来华号孟实,香山邓非欧号亦虚,是学堂里出身,懂得些普通学问的。希仙一一见过,与余、来、邓三人颇谈得来,便问他们学堂中如何规矩。来孟实道:“这学堂是极腐败的,程课名目虽多,毫无实济,教习吃花酒,学生赌铜钱,种种说不尽,你和他们共了些时,就晓得了。我们功课定得虽严,骨子里头,却是希松的。我和力夫、亦虚来此不上一月,正在此商议改图,却好你来了,大家商议商议。”这几句话,希仙极中听,就和他们打成一伙,自此日则上课,夜则四人聚谈。
到了礼拜那天,学堂停课,希仙闷坐无聊,独自一人走到阅江楼上眺望,心上有些感触,题了一首《满江红》的词,就在那楼间壁上,用铅笔写了,注上自己名字。可巧本省学台李宗师考完了西北江各属回省,路过肇庆,有些襄校的幕友,上楼闲逛,看见这首词,为他做的好,录了回去。途中无事,和学台闲谈,说起这首词来,那学台便问:“是首什么词?取来我看。”幕友即将录下的词稿呈上,不料李宗师是个老翰林,一向讲理学的,看了这首词,勃然大怒道:“那里来这样的孽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是要好好的办他个罪名,叫那些新党知道才好。这名字熟得极,是那里见过的,哈哈,不错,朱了凡前辈,对我说过,他新收了一个师范生,就是这个名字。唉!你们何不早些对我说,省得许多转折,把他顺便带到省里问罪,岂不是好。”那些幕友吓得不敢则声,李学台到了省城,袖了这首词,去见谈制台。这谈制台名铸凤,也是翰林出身,吏治极为整顿,如今年纪老了,有些怕事。当下听了李学台的话,看了那首词,却不敢怠慢,忙行文密提端溪学堂的师范生贾某究办。
且说朱总教最怕的是新党,恐怕连累到自己,那天正在那里较阅课卷,阅得头昏眼花,忽然接了这个文书,登时面无人色,身子望后一仰,竟昏晕了去。正是:
平地风波新党起,青天霹雳老儒惊。
不知贾希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盗 破阴谋海外逃生
却说朱了凡靠着椅背歇息了一会,渐渐苏醒,思量多时,叫人去请余力夫、来孟实、邓亦虚来。三人既到,朱了凡颤着身子道:“听说你们三位,和那新来的贾希仙谋逆,可是有的?”三人大惊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们不过萍水之交,大家同学,谈论些学问,这是有的,谋逆之事,影子也没有。”朱了凡道:“他有一首词,你们看见没有?”三人齐道:“未见。”朱了凡道:“未见就好,你们既非同谋,我如今将这贾生交给你们三人,可去陪伴着他,暗中监禁住,不要放他出门,我如今到府里,去将这事弄明白了,回来再说。”三人连连声诺退出,就找着希仙问道:“这几日我们太疏阔了,听说吾兄新填了一首词,请教请教。”希仙道:“我向来不工填词,前礼拜日,找不着三位仁兄,独自一个到阅江楼上闲眺,偶然兴到,学填一首,正要奉求斧政哩。”说罢,就在书桌抽屉里,取出草稿,三人同看,原来是一首《满江红》。词曰:
望绝天空,有几只暮鸦叫黑。看无数帆樯到此,
围环城蝶。夷夏纷争愁北虏,英雄割据思南越。剩江
山如画入危楼,烟云灭。海潮涌,湾横一。星球簇,
岩分七。问南州斗大,何当饵敌。若有人兮吟啸异,
登斯楼也胸怀阔,想虬髯毕竟王扶余,应投笔。
力夫读了一遍,对来、邓二人道:“这词也无甚叛逆的话,怀古感今,文人常事,为何那样张皇?”希仙听得他话中,有些蹊跷。连忙问道:“什么事?”力夫道:“吾兄这词极佳,但不该题在阅江楼壁上,如今被人看见,道你谋逆,只怕祸事就在眼前,现在官场专喜挑剔文字,株连新党,现在总教习已到府里去商量拿你问罪,叫我们监禁着你,这样学堂,岂不是个监牢么?我们在此,亦无甚意味,不如一同逃走了罢。”希仙道:“原来如此,逃走使不得,连累三兄,尤觉不安,一身作事一身当,他要问罪,我自有话应付,不妨的。”三人力劝他走,希仙决意不肯,三人无奈,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个金洋钱,以备监里应用。希仙收下,停了一会,府里两个差人,来将希仙锁套着脖子便走。徐、来、邓跟去打听消息,在衙门口花了些小费,传出信来,方才晓得这希仙要解到省里去审问。三人回到学堂,气愤不过,写了一封信,辞退出了学堂,约会着一同进省,设法营救贾希仙不提。
且说希仙在监里过了一宿,明早知府派了两个护勇,两个差人,押解起程,枷锁郎当的上了船。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长叹了一声,横了心肠,以待天命。看看走到半路,迎面来了一只大船,将这船一撞,险些撞翻,忽然跳了四五个彪形大汉上来,手执利刃将那两个护勇一刀一个戳死。差人吓得缩做一团,那强盗拿绳子把他手足捆好抛入江心,把贾希仙背负了去,此时希仙又是一种惊讶,自己横竖是预备着死的,倒也不惧。那强盗将他安放在后舱内,去了枷锁,另用绳子绑他在一张木椅上,也不奈何他,把船向着来的路摇回去。
原来西北江一带盗风甚炽,白昼劫掠,是不奇的,遇见兵船,竟用枪炮开仗,也互有胜负。这回盗船,可巧碰着希仙,将他劫之而去,直驶到高要乡里,船才停泊,六个大汉,将打劫着的木箱十只,挑了上岸,将希仙放了绑,叫他同走。希仙见此摆布,知道并不是要杀他的,要想看看强盗的行径,便跟了他去,走了无数路程,看见一座山里面,有好些人家,那些大汉抬箱走入一座大庙里,希仙也就进去。只见这庙内聚集无数的人,两廊枪杆,摆了无算,那挑箱子的大汉,引他同到大殿上。只见五个人都是外洋装束,看见箱子,一齐迎了上来,说声:“辛苦!你们就抬到后面去埋了罢。”那抬箱子的大汉,指着希仙道:“这是肇庆府里解进省的犯人,谅来有些冤枉,所以救他出来,他自己愿意来的。”那西装的人,就来拉着希仙的手,走到殿旁一间客座里坐下,问起姓名籍贯,犯的甚事,希仙一一说了。那西装的人,共是五位,希仙也就问他们姓名,拉手的答道:“我姓东方,名黑,表字仲亮,向在澳门开个药铺;那胖的姓卢名,表字大圜;那瘦的姓邝名强,表字开智;那长髯的姓欧名大中,表字孟核;那面上有块伤痕的,姓宫名清闺,表字侠夫,都是读书人。我们遭际与吾兄不同,却未受过官府的气,只因自己立了个志向,要想为中国的百姓吐气,所以有这番举动。吾兄愿意人会否?”希仙道:“诸兄究竟是何意见?白昼劫掠客商,盗贼行径,弟却不敢奉教。”东方黑辩道:“我们虽然不肖,却不至于打劫客商,吾兄误会了。”希仙道:“方才十个箱子,不是打劫来的么?”东方黑道:”那是我们费了无数心力买来的,内中有要紧的东西,慢慢和你细讲。倒要问问吾兄,现既得罪了当道,意欲何往?”希仙道:“我却愿去认罪,只是徒死无名耳。”东方黑道:“这话不错,我们的主意,是要据广东独立,现今聚集了四五百人,没人统领。天幸吾兄来此,情愿推你为主帅,一听立法便了。”希仙心里自思寻道:我要回省,决无幸全之理,不如借他们的力量,做番大事业,成则不必说,不成便逃到外洋,结识了几个同伴,总有法子的。想定主意,便问东方黑据广东的计策,东方黑一一说了。原来那箱子里是炸药,要想凿开地道,轰去几个衙门,便好乘乱起事。希仙摇头道:“不妥不妥,就便得了城池,四面的兵,围困起来,那都是死的。纵有本领,外国人近在咫尺,扰害他的商务,岂肯于休,那时更是走头无路了。”东方诸人便问道:“主帅有何妙计?”希仙附着东方黑的耳朵说道:“如此如此!”东方黑大喜,当日希仙便改了西装,入伙不提。
且说广东谈制台听了李学台的话,要提贾希仙去办罪,后来接着申文,知江中被劫的事,只得饬广肇两府会同严缉。那大在冠冕楼上宴客,大宪齐到,人席后,督署里送来一角照会,是香港总督的。内说贾某要据广东,求他保护,让与利益,因此事关碍和局,所以前来通知,可早作准备的话。制台看了,递与抚藩看过道:“这些小丑真是活的不耐烦了,造反是这样容易的吗?”那藩台姓章名士杰,倒是机警的人,便禀道:“大帅不可疏忽,到要调兵防守,一面到四路搜查,料想这些人总在左近,肘腋之患,是极可怕的。昨日司里还听见谣言,说有强盗,要用炸药轰去几个衙门呢?”谈制台只是不信,好像没有这事一般,当时席散无话。除了制台,那些大员却都是战战兢兢的。官场就有谣言,有个典史说曾做过一梦,看见什么册子,这谈铸凤是要在广东殉节的。背后纷纷议论,弄得人心惶惶。制台问他亲信的属员,这炸药如何能轰去衙门,那属员就命人到火药局去取些炸药,拣一间空房里,种火点上,只听得暴雷一声,那房子就抬到半天云里去了,有些残砖败瓦,雪片的四散落下,制台见了,才有些惧怕起来。只得调了一营人,把自己衙门团团围住,以防不测。幸亏章藩台和抚台商议了,叫统带张国超调五营人马,四城巡逻,又调来两只兵轮,在珠江上下巡缉。隔了几日,果然在一只小船上,搜出几桶炸药,捉住了三四个人,从此便防得紧了。
那贾希仙见计策不行,与东方黑诸人商议,那些人本是毫无主见的,就欲率领这四五百人和官兵开仗。希仙只是摇头道:“如此胡做,徒伤人命,一定不得成功,我想我们中国,是住不得的了,莫如逃往外国去,将来再图机会罢。好在大家懂得西语,像这样的事,外国是没甚大罪的,还许保护我们哩。这些手下的兵士,趁早叫他们散去,叫他们安分务农去罢,跟着我们徒死无益。”东方黑诸人听了,大家点头称是,便聚齐那些兵士,将此意与他们说知,叫他们暂时散去,将来用着他们的时节,再行招集。这些人本是有家业的,却被东方黑说动了,舍命跟随,如今事既无成,听了东方黑的话,便都纷纷散去了。然后贾希仙和东方黑等六位,连夜整顿行装逃走,径赴香港,搭了德国轮船向新加坡进发。看看那外国待中华的旅民,实在作践的利害,说起亚洲同种,只有日本是个强国,便折回上海,搭了大阪公司的轮船。不多几日,到了东京,就想找着中华的几个学生,商量托足之地。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忽然来了三个人,一色华装,一口的北京话,彼此道了姓名。那三人道:“我们是在此留学多年,合了几十个朋友,凑钱定下一所房子,在神田区骏何町,专接中华来的同志朋友,如蒙不弃,便搬到那里去住,商议大事。”贾希仙虽有些疑心,但听他说得恳切,便应允了,那三人请他同去,看定住处,再搬行李,于是一同走出客寓门,马车四辆,已在那里伺候了。六人上了车,经过的路,苦于一处不认得,看看前面,那三人的马车已不见了。到了一个热闹所在,有所大房子,像是衙门式样,那马车便停下了,请他们下车。正待问个明白,却见里面走出几个人,拉住他们的手,向内便走。到得花厅上,却有一个中华人,带着红顶花翎,坐在炕上,六人方才晓得,这是个使馆。贾希仙自己明白,上了圈套,只得挺着身子,上去厮见。那钦差并不睬他,叫从人押着他们跪下,六人如何肯跪?那些从人便将木棍来敲腿弯,没法跪了。钦差大声喝道:“你们这些死囚,见了本大臣,尚敢无礼,你们在中国,要想造反,又造不成,为何逃到此间,出我中华人的丑。现今被我拿住,有甚话说?”希仙道:“我们造什么反?你也是我们同类的人,骗了个功名到手,就平白地冤屈人,也该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你有本事就杀死我们便了,何必用这等鬼蜮伎俩,将本国的人骗来糟蹋一场?”那钦差听了,气得暴跳如雷,将一张照片掷下道:“你们还要抵赖么?广州的案子发作了,找是奉旨拿你们的。”说罢,便叫人将他用镣钉了,锁在后园马房里。
原来这钦差姓吴,名广乐,表字醉穆,是个候补道放出来的。向来志气不凡,对着知己的朋友,总说要马革里尸,却于文墨上不大讲究,将裹字念做里字,人家听去倒像是说的一句外国话,不懂得请他写出来,他就写了“马革里尸”四字,那朋友只忍着笑,敷衍过去。这番接着广东移来的文书,要他访拿叛党,亏他用计,哄骗贾希仙六人,到得使馆。但是日本国的规矩,不准外国人在他国内拿人的,他想来想去,总是没得法子,将这六个人送回中国,虽则圈禁在馆里,终究奈何他们不得。幸喜他有个华友,是浙江绍兴府人,当刑名出身,姓赵名业表字蔼人,足智多谋。醉穆遇着疑难的事,总是他出主意的。这事正在没法,猛然想起,何不去请教赵蔼人呢?便提了一枝长杆旱烟袋,踱到赵蔼人房里来。其时已是饭后三点钟的光景,那赵蔼人尚睡在被窝里,他家人揭起半边帐子,对着他的面孔喷烟。原来这赵蔼人是个大瘾头,不喷足十来口烟,犹如死人一般,拾不起身的。醉穆等候多时,他才渐渐苏醒,抬起眼皮,看见东家坐在那里,惶恐的了不得。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将贾希仙等六人拿住,没法送回本国的话,和他说了,要他用计。他想了好一会,披衣坐起,一面说道:“这事却甚难摆布,不如用药将这姓贾的毒死了,用水银敛了尸,只说是馆里的跟人因病而死,棺木送回中国的。把那五个人软禁在此,照会外务部,和日本钦差商通办法,待他们议定,我们便可卸肩,这样方不得罪人,将来叙功得个记名也未可知。钦差以为何如?”醉穆听了他的话,不觉心中大喜,也不等他起来,匆匆的依计办事去了。正是:
杀人须仗良平计,功狗还亏幕府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脱幽囚海岛漂流 困攻苦馆中卧病
却说贾希仙等六人,锁在那使馆的马房里,弄得秽气触鼻,刻不可耐。过了一晚,次日早间,忽见马夫在窗外刷马,他便心生一计,用铅笔写了洋文,叙他来历,及被禁的原由,给马夫五个金镑,托他将这书寄到控诉院去。马夫始而不肯,继因贪财答应了,午后回对希仙说:“那信已交给下议院的议员了。”希仙知道可望脱离此厄。是日六人饿了一天,到得上灯时,又有人将希仙拉出,另送到一间屋里,随手将门锁起。这屋却比先前那屋里洁净,摆设着床帐桌椅,那桌上有四色点心,都是现做的,热气犹腾,希仙饿极,取一块糕,咬了一口,猛然想起,我将那使臣顶撞过的,岂有好心待我。莫非此中藏有毒药,不可不防,便连忙将口中的糕,吐在地下,觉得口中发麻。暗道:却被我猜着不错的。心头火起,将那四盘点心一起倒在地下,践踏的稀烂。到了半夜,有两人打着灯笼来开房门,希仙躺在床上不动,那两个人只道他已死,正要将他抬出去,装人棺中。希仙猛然立起,吓得两人大叫一声,昏晕倒地。希仙暗笑不止,转念一想道:不好,外间不知两人是吓死的,倘然说是我谋死的,倒觉有口难分,须得救他醒了转来,看他们如何摆布我。于是把那两人身体翻来翻去的运动了半天,却渐渐的醒转来。希仙走近身旁,问他来意,他两人听见希仙会说话,才知道他未死,却不肯说出来意,只说道:“我们是来看你的,没甚事,请你睡罢。”这是将好言安慰他,好锁他在里面的意思,希仙既人牢笼,也难插翅飞去,只得由他两人,仍旧锁在房中不提。
再说吴钦差听说贾希仙未死,正在思量迫他仰药自毙,却好外务大臣中村监辅来拜,只得请见,既人座,说起贵国有贾希仙等六人到此,闻在尊馆,烦请来一会,吴钦差哑口无言,只得答道:“没有这六个人,阁下错听了。”那中村监辅也不多言,将袖里藏好的贾希仙诉呈,交给通事念了出来,吴钦差不敢再辩,连忙站起赔罪,没法的叫人请了六人出来。那知锁镣未除,大为中村监辅所责,说完了几句话,立刻立起身来,不别而行,带着六人去了。吴钦差怀着鬼胎,好容易托了人去说项,才得没事。
且说贾希仙等六人,到得法堂,略略审问几句,登时放出。六人商议着,东京不可久居,恐遭暗算,好在身边带的金镑尚多,要想到美洲去做些事业。就搭了布哇的轮船,望前进发,走了无数海程,忽然的轮船机器坏了,飘飘荡荡,淌到一个岛边,好容易收住,就在那岛边修理。船上就有几个日本人,放划子去游览,希仙得知,便与他们说通了,约着同伴五人,一同上岸闲耍。到了岸上,却是好一个热闹所在,六人随意逛了几处,走入一个大寺院里。原来这岛民是犹太国种,奉犹太教的语言文字,和希腊相近,后来美洲人到过岛中,教他们些英文,因此懂得英国话了。酷信宗教,喜造寺建塔。
且说这寺中一座尖方塔,矗立云霄,是岛中极高的宝塔。邝开智身躯矫捷,先登上梯去,五人徐徐而上。到得顶上一层,只见有一块石刻,砌在墙里,循文摹拟,原来是拉丁文,写着“仙人岛第一金光塔”八个大字。希仙猛然想起,小时听见父亲时常说这个仙人岛,不料此岛果在此处,我不如在此做些惊人的事业,倒还容易。美国能人多,未必用着我们。一面想,一面走出栏干前一望,只见沧海茫茫,那岛在海中计算起来,真是太仓中一稊米,远远看见,有一只轮船冒烟,希仙说道:“不好,我们快些走罢,不要被轮船开走了。”大家一齐下塔,赶到岸边,那只小划子不见了,远望大海,不见有一只船停泊,六人齐声道苦。东方仲亮道:“这回飘流在此,永远不得到中国的了。”凄然泪下,希仙道:“吾兄不必过悲,我们既到外洋,本是不想回家的,有本领到处可做事业。这岛土地膏腴,山势雄壮,看来农业可兴,矿产是一定有的,我们替他开些利源,将来兴旺起来,那怕美洲、日本不来通商,便是我们出岛的日子了。我的志向尚不止此,做到那里再说。”五人听了,始免愁烦,大家欣然走到热闹处,要寻个客寓住下,那知岛中却没有客寓。打着英国话问他们土人,都说没处住宿。最后走到一家珍宝铺里,问那管帐的,他说:“客寓是没有,你们既是外国人,却不是浪子,就在小店住下罢。”
原来这岛中风景最好,不许有闲荡的人,要是不勤俭的,就叫做浪子,这浪子是没人睬他的,往往饿死。还有一般好处,买物向不用钱币,譬如一升米,便可换几尺布,只因这岛是科仑坡探地美洲的时节,一个失眼,不曾去探,后来美国虽有几个人到得岛中,都不能出去,所以从不得与世界交通。岛中出的物产,却够岛民使用,那岛民无不,性质纯良,不晓得争夺欺骗等事,没得什么君主、民主、官府百姓之分,总之只有教主。教主即民主,他手下有百十个徒弟,就同官员一般,岛民有和人过不去的事,须要他判曲直的。男女结婚,没有一切繁文,两下情愿,就做夫妻。田地照岛中的人数派匀耕种,没有多种些的,也没有少种些的,收一石稻,只须供给教主一升米。教主住的房子,名为神宫,像中国的怫殿一般,金碧辉煌,幡幢招豋。那些教徒散住在各寺院,元旦须要到教主那里朝贺,就同中国的官见皇上一样。那教主一般的有妻室,教徒也是娶妻生子,与中国的和尚不同。他们等奉的耶和华,是个画像,也有地狱天堂之说,大都荒诞不经,莫可究诘。岛民却一心皈依,礼拜的人甚多,那希仙不知就里,要想在这岛做些事业,只怕有些烦难,况岛民顽固得极,如何肯信他呢?当下那珍宝店主,虽然留他们六人住下,却是供给不起,为什么呢?这岛中没有别的店,只这采珍宝的人,是另外一种营业,教主准其开店,预备神宫采办珍宝,随时装饰耶和华神殿。这样的店,岛中只有三家,每月按人数给口粮,不得多余,那店主却极慈善,肯周济人,希仙和他攀谈,略略晓得这岛的风俗。店主名麻哈思,有一妻一女,一齐出来和希仙六人见礼,倒也长得秀丽。住了几日,只觉得每饭不饱,吃的尽是稀粥,卢大圜是个胖子,实在饿不起了,嚷道:“这吝啬鬼却甚可恶,又要留我们住下,又不教我们吃饱,何苦装做好人呢?”希仙道:“卢兄不须着急,待我来问他。”正说着,店主走来,希仙问他道:“你们岛中人,每日吃的,想都是粥。”那店主道:“不然,我们岛里的规矩,除了教主,都是每人一分粮,不得多余,要是年成好,只耕田的还可赢余些。我是个没本钱的生涯,全靠教主支给,如何有得宽余?加上了客官六个人吃饭,再也不够,只得将三分粮煮成了粥,分作九分吃。”希仙听了,殊为骇异道:“你们是个珍宝店,如何说没本的生涯?”麻哈思道:“客官有所不知,这珍宝并不是人工做成的,只要到山上海里去采,民间用不着他,只教主要这样东西,嵌在宫殿上,旧了要换,所以用得着。我们不过替他采办,不甚希罕的。客官当是贵重之物吗?不信同去看看。”六人真个跟了他去,只见柜中藏着的,尽是大块宝石、猫儿眼、五色水晶等类,六人目所未见,心中纳罕,他却殊不在意,又说道:“诸位要这样东西,尽可随意拣几块玩玩,不值什么。这岛里还有两家,一家是采办珠于珊瑚的,一家是采办翡翠金刚钻的,都和我家一般。”希仙道:“如此说来,足下是清苦得极了,我们也不便打搅,可好领我们见见教主,有个商量。”麻哈思大喜道:“真是你们大国的人,有见识,这句话,提醒了我,教主极喜见外国人,争奈没人到此,我立刻去通知便了。”说罢,便进去更衣出来,再看他时,穿件圆领大袖的黑衣,系一根长带子,丝绦垂下,戴顶纱帽,扬长而去。去了一会,有六乘轿子来接,希仙诸人,坐轿到了神宫,一直抬到大殿前歇下。
原来那大殿的窗子,全用各种颜色的大块水晶嵌就,耀着太阳,异常光彩。大殿上用珍珠穿就的灯,金刚钻缝做的幔子,翡翠琢成的供桌,三尺高的珊树,作为盆景,中间挂着幅画像,大约就是耶和华。琉璃闪碧,香雾漫空,更不必说了。正待细看,麻哈思引了教主踱出来,希仙看他一色的圆领大袖,黑衣丝带纱帽,对希仙拱拱手,请到里面去。走过两座后殿,看见些古怪狰狞,种种地狱变相的画,过了两座神殿,方才到得教主净室。炉烟禅榻,清无点尘。六人与他重复见礼,各述来历。那教主谈起来,很懂得些算学格致,却不甚深,无意中吐露一二。希仙就便请教他些科学,大约普通的浅理,是说得出的。希仙就问他既是用功格致,如何还信神道?那教主道:“这教主是相传下来的,犹如君主一般,统理百姓僧徒。因这岛民愚蠢,若不将神道吓唬他,怕他们为非作歹,没得刑法,如何能安靖呢?”希仙点头道:“是。”他又问些中国的光景,希仙述其大略,他叹羡不已,就对希仙道:“诸位既到敝岛,一时也难回去,就请住在宾馆,做个顾问官罢,还要时常请教整顿岛中的法子哩。”希仙谦让一番,就同五人谢了教主,那教主便命麻哈思引他们出了神宫,不多几步,便是宾馆,从前有美国人住过的,一应供帐具备。教主又派了几个伺候的人,抬了些食物来,自此六人安心住下。
过了几日,和各寺的僧侣厮见,问明白了岛中的详细情形,方才晓得神宫内有个藏书楼,里面的书尽是希腊国的古文,还有些哥白尼、奈端、培根等人的著作,却是钞本。希仙听了,不胜欣羡。次日,就同五位到神宫去求见教主,说要惜藏书楼的书读。教主道:“这些书是不容易读的,都是古文,蝌蚪,又有些科学名词,足下虽懂得外国文,只怕还看不下去。”希仙道:“我们拉丁古文,也曾学过,专门科学,也曾请教通人讲解过,只是未能纯熟。如今既有这许多宝书,且勉力用起功来,或者得些门径,各专一门,学成了,替贵岛做些事业,岂不是好?”教主大喜,就命人领他们到藏书楼去取书,六人到得楼上,只见蛛网尘封,是个多年没人上来的光景,那些书都藏在玻璃匣内,并不甚多。六人开匣,先取目录看了。当下贾希仙取了重学、力学、汽学各种书,东方仲亮取了医学书,卢大圈取了电学书,邝开智取了矿学书,欧孟核取了化学书,宫学夫取了天文学书,叫从人搬到宾馆里,辞了教主,各人在馆用功。
原来这些书也并不难懂,只是那理想,一层深似一层,倒说得确凿可凭,已是可以试验的了。贾希仙埋头三个月,几乎废寝忘餐,弄到后来,只觉得头晕眼花,渐渐的重起来,只得上床躺下,浑身发热,睡梦颠倒,时时惊跃而起。东方仲亮虽懂得些医道,却是没得药水,打听岛中,又没有药铺,因为岛中只信神道,遇有疾病、只消拜祷耶和华,自然会好的,不晓得延医服药等事,所以从古不曾考究这治病的方法。当下东方急得没法,只得去谒见教主,求赐良方。教主随即坐了轿子,亲自带了几瓶药水,还是从前美国人遗下的,到了宾馆,揭起贾希仙的帐子,只见贾希仙两眼直瞪着,大叫一声,昏晕了过去。正是:
英名已付东流水,异国难招志士魂。
不知贾希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起沉疴双探毛人岛 历奇险同上旧金山
却说众人见贾希仙昏晕过去,急忙走近前来,掐人中,拉头发,叫他醒来,教主道:“你们快些走开,我有药水救得转的。”一面说,一面取出一瓶药水,去了塞口,对准他的鼻观,须臾药气冲入,贾希仙悠悠的醒转。教主又开一瓶药水,将玻璃管抽出几分,滴人他口中,停了一会,希仙觉得神气清爽,只没得气力,说不出话。教主叫卢、邝诸人守着他,慢慢灌些牛乳,自己拉着东方黑的手,走到外间客厅坐下,说道:“你这朋友的病势,来得很重,药水只能救他暂时,倘然再发起来,是不可复救的。这岛南有个小寺,叫做药王寺,寺中有一位老者,原是南美洲人,自说懂得医道,我意欲叫他开个医院,普救岛民疾病,争奈岛民不信医药,也就不敢创办这事,恐招物议。如今闲居寺中,足下可亲自去访他求教,定有法儿医得好贵友的病。那寺离此地不远,不过三四里路,我叫人送足下去便了。”仲亮再三道谢,教主就命亲随的人伴送他去,自己还宫不提。
且说东方仲亮同了教主亲随,走有三里多路,只见一路上山峰奇峭,苍松翠柏,阴森夹道,耳中仿佛听得猿啼鹤唳之声,走到寺前,原来这寺是倚着峭壁造的。门前一条羊肠小径,婉蜒蟠曲,四围崇岩峻岭,奇花异草,说不尽的世外景致,二人走进寺门,只见东厢屋里,有个西装人,在那里炼药水。金石草木等品类,罗列面前,屋中挂着几轴人体生理图。那人见两位进来,脱帽为礼,拉过了手,问起姓名,才知他是乐提药夫。仲亮便说起贾希仙得病的原由,求他去医治,他详细问了病中光景,带了几瓶水,同着东方仲亮走到宾馆,看视希仙,只见希仙两颊烧得通红,昏沉睡去,便用玻璃管测了热度,对仲亮说道:“这病利害得很,是受过惊恐,未能歇息,又用脑力过分所致。现成的药水,无济于事,须回寺配就一种补脑平肝的药,才能医治得好,但须耽迟两日,我这里有一瓶药水,你可留下,等他惊颤的时候,滴在他喉中三四滴,救其片刻,不致昏晕过去。牛乳可以吃得,却不可过多,两日内是不妨事的。卧室中灯火须令半明不灭,待他安眠,只须一人服侍足矣。”说罢,便立起来告辞。仲亮接了药水,送他出门,守着希仙。到得晚间,希仙又大叫起来,晕了过去。仲亮依那乐提药夫的话,滴了四滴药水,方才醒转。停了一会,目视仲亮喘着说道:“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和吾兄共患难一场,有几句话奉告吾兄,我本意要整顿这岛,和美洲一样兴旺,不是自己夸口,如今六人中,除了我,只怕这事就难成功,诸兄第一留心制造汽机的法子,造得出轮船,便好出岛营生。此岛出产极多,运到别国,不难立时致富,那时无论何处,皆可安身。我家有父母兄弟,诸兄能迎接出来,一起过活,便是九原衔感不尽了。”说到这里,呜咽不止。仲亮也为之泪下,安慰他一番,叫他不必着急,已有美国医生配药去了,大约是医得好的。希仙听了,也就不再说下去。
过了两日,果然乐提药夫携药来到,看了病人说道:“尚无妨碍。”解出药来,却是梧桐子大的丸子,叫用开水送下,每服三丸,每天服三次。当晚乐提药夫住在宾馆。到得次日,希仙身上不发烧了,便嚷饿要吃粥,乐提药夫叫将牛乳炖热了与他吃。又隔两日,希仙竟能起立,吃些粥饭,已是大好了。拜谢乐提药夫,就请他住下,教东方仲亮医学。他坚不肯住,要请仲亮到他寺中去住,早晚指点门径。仲亮欣然,就收拾行李一同前去。这里希仙和卢、邝诸人,照常研究西学。
过了一年,六人学业已成,希仙就同邝开智到各山察看矿苗,他说那山有煤,那山有铁,那山有金,希仙一一记了,告知教主,怂恿他开采。那教主原也有些学问,听他说得有理,就传齐了各憎徒商议开办。那些僧徒却毫无知识,大家不以为然。有说劳民伤财不可开的,有说风水攸关不可开的,有说他们外来的人要想哄骗教主,从中取利不可信的。商议半日,弄得这教主毫无主见,只得罢手。贾希仙又来见教主请问开采日期,教主述各僧徒不愿开采的话,希仙也没法驳他,不欢而散。教主因大众与他们意见不合,渐渐的与他们疏远了,不常见面。
六人住在宾馆中,闷闷不乐,到底贾希仙有主意,就同五人终日在山上采办木料,好在这木料是没人管的,尽他们砍下许多,堆在山凹里,他们又去觅了些铁钉,制造船只,谁知遍岛中觅不出一星铁器。原来岛中里人,用的尽是石器,石斧石刀,锋利无比,那里有铁钉出现。六人商量半天,只有也用石子敲成钉的样子,将那木头搬到海边,做成一只海船,因水料坚硬,所以这船造得倒也结实,上边帆桨俱备,还有两个木轮,可用人力行驶,六人又在岛中募化粮食。岛人最喜布施,募了几天,得来的粮食也就不少,足够六人一年吃用,又从麻哈思处要了无数的珍宝,一一放在船上。各色齐备,一天起个五更,大家上船,留下一封信在馆中,辞别教主,乘风扬帆去了。那岛民起先看见他们造这样的大船,都不晓得作何用处,及至教主接着信,才知道他们是泛海去的,也就随他不究。
且说希仙用罗盘对准方向,仍望西南行驶,他的主意,是要到新加坡,招罗些中国商民,去到岛中做事业的。看看走了几日,随风飘荡,拿不准定向。一大遇着大风,海水直立,那船犹如一片树叶,额簸起来,将要翻转。六人急得了不得,大家用力拽动木轮,好容易飘到一处高山下,找着避风所在下碇停泊。六人正想上岛访探,却好来了十几个岛民,赤身裸体,身上长着一寸长的黑毛,双睛带碧,着实凶恶,看见船上有人,他便伸手作攫拿之状,啾啾唧唧,不知说的甚话,却见内中有几个人,走了回去。少顷,又引了个一丈长的一个大人来,也是遍体绿毛,那些毛人拱手鞠躬的向他致礼。那大人把手指着船,是要他们前来拖船的意思,就有几个走到海边,作势要跳下去,又不敢跳。停了一会,那大人发怒,走近前去,一手抓住一个掼在海里。还要再抓,那些毛人一齐伏地,做出哀求的样子来。那大人恨恨的走回去了,毛人也就一哄而散。那海里的毛人,尽在船旁冒头,希仙正要设法救他出来,看看是何种类,只听得訇然一声,一块大石头,掉在海里,回头一望,只见那山上的毛人,高高矮矮,聚了无数,正在那里搬运石块来打船哩。宫侠夫心中大怒,就在舱中,拣了几块压重的石子,对准那顶高大的毛人头上掷去,说声着,登时打倒了一人,连掷连中,打得那毛人头破血流,那毛人才知利害,纷纷的逃命去了。
希仙总要探个究竟,就约了宫侠夫带些石子上去,将船拢到岛边,好容易上得岸,攀藤附葛而行。到得高处,四面一望,不见一个毛人的踪迹,只见石齿棱棱,连树木都是没有的。二人向平坦处找去,忽见一个山洞,走入看时,里面漆黑,再走几步,却见一线光亮,对着那光线走去,出了洞,是一片平阳之地,有几堆白骨森森,看来像是人骨。二人叹息一会,正待要行,一声呼啸,山凹里跳出一个毛人来,侠夫不敢怠慢,忙将石子掷去,却好中了他的左眼,那毛人将一手遮了眼睛,依旧跳跃不止,侠夫又是一石,中了他的右眼,那毛人弄得双目失明,走不得了。希仙过去想扳倒他的身子,那知他的力大无穷,休想动得分毫,他却伸下手来,想抓希仙,希仙连忙躲过。侠夫就在地下,拣块大石,向他头上掷去,正中他的颅顶,登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二人将他身上细细看时,五官四体,和人一毫无异,高颧深目大口,与露西亚人相似,究竟测度不出是那一种人,只得罢了。二人又向高处走去,到得一个山峰上面,却是碎石攒成一块平方的地,宝光闪烁的耀眼,仔细看时,地下钻石无数,二人任意拣大块的取些。
正待觅路下山,忽然一片乌云似的直压下来,原来是只大鸟。希仙说声不好,要想躲时,那鸟一爪一个恰好将两人抓去。希仙自分必死,谁知那鸟鼓动双翼,几个盘旋,已不知飞了多远,飞到一处海滩,那鸟要想下去啄鱼,将爪一松,二人落在海滩上,幸未跌伤,贾希仙已是昏晕过去,宫侠夫虽觉得有些头晕,倒还可以支持,叫醒了希仙,以为可庆更生了。希仙定了一会神,将筋骨舒展舒展,一看滩上是一片湿沙,对宫侠夫道:“不好,这是海潮涨落的所在,要不快走,被海潮卷去,依然没得活命。”官侠夫听了,连忙立起了身,背着希仙要行,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潮头滚来,犹如匹练一条,将二人卷去,顷刻淌下百余里。幸喜二人紧紧抱住不放,淌到一只轮船边挡住。却好那船上有一人失足落海,停了轮,用网绳在那里打捞。二人投入网中,被他们捞起,二人只有一丝呼吸,腹中的水,将那肚皮撑得如大鼓一般。那打捞的人,见不是本船上落水之人,将他搁起不睬,再去打捞,却无那人的影踪了。当下船主走来,见二人躺在舱面,不死不活,觉得也甚可怜,就叫细崽将他们扶起,灌救了半天,吐出无数海水,方才醒转。就叫他们在大餐间里歇下,问起来历,方知是被难的人,希仙也问这船主姓名。原来他是美国人,叫做洛分乌思,这船是开到旧金山去的。希仙取出两块钻石奉赠与他,他接了这钻石,喜得眉开眼笑。
原来这洛分乌思虽游历几国,遇着几次赛会,却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钻石。当下把玩一会,再三致谢,便去拿了两套干衣,又取出许多珍美的糕点,开了两瓶勃兰提酒,与贾、宫二人对酌细谈。希仙才知道他家住华盛顿,离纪功碑不远,这船是他自己所有,专走南洋,贩买货物。三人谈得人港,不知不觉,吃了一瓶半的勃兰提,大家有点醺然,船主就吩咐将船停了半日。到得晚间,船已开了,大家就寝,希仙想道:“那毛人岛的几位朋友不知如何下落,同伴六人,无端拆散,还能做什么事业?侠夫只有些气力,懂得点武艺,至于学问上面,远不如东方诸人,弄得我独力难支,壮怀不遂,如何是好?况且家中还有父母兄弟,不知死活存亡。宁、魏二人,亦不知那里去了,他家中晓得和我同走的,如今没得下落,只怕要找到我家。我父亲是个乡里人,能不吃他们的亏吗?一桩桩想起来,坐卧不安,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方才朦胧睡去。一觉直到午正方醒,侠夫早已起来道:“你这一睡,直睡了一夜半日,船已到了码头,我们是上去,还是不上去?船主来找过你三次了。”希仙道:“找正为这时进退两难,昨夜思前想后,通宵不曾合眼,今朝所以起得迟了。我想如今只剩你我两人,就便到得新加坡,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不如且在此住下,再图机会,吾兄意下何如?还有别的计较否,说来大家商议商议。”侠夫道:“我也没甚别的计较,既如此,大家上岸,找个客店住下再说。好在我们身边带的钻石不少,变卖起来,足够一世吃着,还怕甚的!只是方才船主说的,什么中华人不准上岸,你我皆是华人,虽然改装,天然的形状,却脱不掉,他们好不利害,却是认得出的,这便如何是好?”希仙听了,自是纳闷,只得等船主回来。
谁知这船主找了希仙三次,尚未起身,急急的上岸讲买卖去了。二人等了两日,不见船主回船,二人气闷不过,上岸去散步一回。刚上了岸,就遇着巡捕,用手拦住,不准他上去。希仙道:“我们是游学来的,并非工人。”那巡捕道:“你们中华人诡谲多端,尽有借着游学的名目,来做工人的,你若要上来也不妨,每人先交五百块金钱再说。”看官要晓得那美金五百圆,就值中华一千圆的光景,贾、宫二人,便纳得起,那些中华的工人,如何纳得起?这便是美国第一等的辣手,叫人自然不敢去的妙策了。当下贾、宫二人,只得回船,又等了那船主一日,到得上灯时候,那船主方才回来。见他满面通红,酒气醺人的,看见希仙迎上去,赶紧脱帽拉手,同到大餐间坐下。希仙问他买卖何如?他道:“仗着你们两位财东的洪福,别的货物,倒也有限,就只你送我的两块钻石,遇着我国一位伯爵,定要买去,我再三不肯,他竟用强,拿了一块去,请我吃酒,送出票金十万元。我正要找你,如此贵重之物,你送我一块,已是愧不敢当,如何受你两块?如今将这票金奉还那一块钻石之价,千万勿却。”说罢,将皮夹于开了,取出一张票子,交与希仙。希仙道:“我们两人,深感救命之恩,区区两块钻石,不算报答,万无取价值的道理。”再三推辞,那船主坚执不允,希仙只得收了。又在身边摸出一块送与船主,那船主虽欲不收,无奈实在心爱此物,跳舞着称谢一番,笑眯眯的去了。希仙意欲请教他上岸的法子,为他已醉,只得搁下。到了次日,二人又同去见船主,说起想上岸的意思。他道:“这事我却不能效劳,现今正在禁止贵国的工人,若要上去,不特罚款,还有意外之祸。”一句话直气得二人目瞪口呆,说不出半句话来。正是:
但看工人受欺压,始知立国要强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出险难旅馆遇良朋 通关节酒楼逢骗子
却说贾、宫二人,因不能上岸,气愤不过,洛分乌思想了一想道:“也罢,承你们的情,送我那样贵重的钻石,我总要替你们想个妥当的法子,才算对得起你们。你们且请住下,我上去设法便了。”希仙连称费心,回舱不表。那船主上岸去了一日,晚间回来,对希仙道:“恭喜,你们的事有了眉目,却好有个日本人,在本埠开了个杂货店,现在要回国去,店中什物,一概拍卖,约值金钱八九万圆,我想你们不如去买下来,一面做这买卖,一面再设别的法子,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希仙听了大喜,就托他从中介绍,那船主又上去了一日回来,就叫他们将行李搬上岸去,原来船主已是替他们布置好了,毫无拦阻。到得店里,和那日本人三下说明,估价九万圆,当下取出票金交代明白,不免应酬一番。那日人及船主各自去了。自此贾、宫二人,就在旧金山做买卖不提。
再说东方仲亮等四人,在船中等了贾希仙一日,不见回来,心中着急,仲亮便要上去找寻,邝开智道:“我们四人同去方好,不然,再有失散,更是势孤了。”仲亮道:“不可,我们这船是逃生的根本,万一被那毛人拖了去,那才不了呢。我的意思,孟核贤弟在此看守船只,毛人来时,便将这船漾开去便拢岸。我同大圜、开智二位贤弟上岸去寻贾兄便了。”商议已定,正侍上岸,忽见毛人无数,扛了一个大竹排来,仲亮说声:“不好!他是要想上我们的船来了,兄弟们快些起碇开船。”当时七手八脚,慌慌张张的将船开离海岸有五六里海路,远远看见那毛人果然将竹排放下海去,一齐站在排上,顺水淌来,那知人多排小,几个浪花拍来,排上的人,站脚不稳,尽被潮头卷去。仲亮叹道:“这样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东西,如此愚蠢,偏要害人,始终害了自己,也觉可怜,如今他既葬送在海里,我们可以回船去找贾兄了。”欧孟核正待转柁,偏偏遇着一阵横风,将船直吹到海心里去,随你使尽气力,再也转不过来。四人齐集舵楼,大家用力,要想转过船头,却见前面一座高山,上边冒出一股水来,那船竟像被那山直吸过去。邝开智记得看过外国图画,知道背脊上冒水的,是一种鲸鱼,说声:“不好!要走入鲸鱼肚里去了,快到船头上去看看,有什么法子避开没有?”说罢,跳上船头,提起篙子,想要支撑,东方仲亮也去提根篙子帮助。谁知不得劲儿,船已被他吸进了口去。登时天昏地黑,卢大圜赶紧将船上的灯,一齐点起。那东方仲亮和邝开智用篙乱戳,恰好戳着那鲸鱼的上腭,那鲸鱼负痛,掀动起来,船就播荡个不住,二人尽着向上面戳去,那鲸鱼将口一张,把船吐出,趁着潮势,一淌下去,直淌了三四百里。那船渐渐走得慢些,只见风平浪静,一轮红日,向西落下,映着万顷绿波,放出千百道霞光,照得人面都是通红的。四人就在舵楼赏玩海景,互相庆慰,一边闲谈,一边揽定篷索,顺风淌去。又见前面隐隐起了一座山峰,四人齐吃一惊,怕是鲸鱼又出现了,连忙取出远镜看时,却是个岛国光景,细辨方向,竟是日本的横滨。四人放心,将船驶去,到得岸边,四人商议着,将所有珍宝细软,一总拿上岸去。将船弃掉。
其时天色已晚,就在船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明,四人收拾停当,一同上岸走到个热闹去处,看见个旅人宿,东方仲亮进去,找着店主人,通了姓名。原来这店主姓藤田名宫炼,专喜结交中华豪杰,当下仲亮与他说明白了来历,随即留他们住下。那旅舍是一色的西式房子,每人一间,却不甚大,里面床帐及各色应用器具都全,四人一排占了四间,房金是每日一元,吃饭在内,大家安放行李已毕,都聚在东方仲亮房里闲谈。停了一会,开出饭来,却尚可口,一碟鱼,一碟牛肉,一碟咸菜,有个二十来岁的女仆伺候吃饭。饭毕无事,孟大圜同了邝开智、欧孟核到运动场闲耍了一番,仲亮独坐房中养神,忽听得隔壁房中,琴韵悠扬,弹了一会,歌声间作。歌道:
临高台以轩,下有海水深且寒。隔千里兮寄苏荃,
不察予情兮徒伤谗。伤谗兮奈何?黄鹄高飞兮羽翩翻。少顷换了调又歌道:
神州黯兮暮云低,群龙战野兮鸷鸟飞。有狮卧兮
有虎蹲,狮不醒兮虎所吞。目中区兮横八荒,鲸浪鼓
分鲎帆张。波斯宝兮胡贾藏,竞孰智兮争谁强。终古
不变兮河山长。仲亮听那歌声,知道是中华人,取了个英文名片,插在袋中,走过去拜访。只见那人高躯大脸,愁眉不展的。独坐抚琴,见有人进来,将琴放下,站起身来,脱帽为礼。仲亮取出名片,他仔细认了一认,也将自己名片取出。仲亮看时,上面写着三字,叫做宁有守。仲亮失声道:“啊呀!你莫非孙谋先生么?”他答道:“正是,足下何由识得小弟?”仲亮道:“不瞒先生说,我有个朋友,姓贾号希仙,时常对我说起先生来,所以晓得,渴想多年了,不料在此处相会。”那宁孙谋听见有贾希仙的踪迹,喜得眉开眼笑,连忙问道:“那贾希仙是我的同学好友,这时在那里,就烦请来一会。”仲亮叹口气道:“不要说起,贾兄如今尚不知死活存亡哩。”孙谋大惊道:“这话从何说起?”仲亮便将自己与希仙如何遇着,后来要想在广东举事,如何泄漏,如何逃走,说到此处。孙谋道:“我也听人传说,有这桩事,后来到得广东打听,才知贾兄逃出外洋,屡次托人在东京探访他,杳无信息,且请吾兄坐下,慢慢的细讲。”仲亮又将他们如何被拿在使馆里,如何到仙人岛,如何设法航海,如何在毛人岛失散,自己要去寻他,如何遇着鲸鱼,到得这里的话,一一说了。孙谋跌足叫苦道:“这样说来,贾兄是没命的了。”两人相对感伤一阵,仲亮便问孙谋如何到得这里?孙谋道:“说也话长,我漫慢与你讲便了。”
看官你道宁孙谋如何到得横滨,原来他要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没有做得成,被人家逼出洋的。且说他和魏淡然在陈契辛家闭户著书,他那部书著成,叫做《新法删经》。刊了板子,到处送人,传扬开去,就有佩服他的,说是圣人复出,又有人议论他,说是非圣无法。只魏淡然见了他的书,诚心的拜服,说要从他为师。这是附骥尾而名益显的意思,他如何敢当,再三逊谢。淡然只得罢了,看看场期已近,两家娘子,就替他们收拾考具,契辛在家无事,也要同他们到广州一游。这时正在七月初的光景,天气尚热,三人定了一只大船,用小火轮拖到镇江,坐了江永船的大餐间,径到上海。淡然找着他叔子明,叙了些别来的话。于明道:“可喜你成了亲事,大哥来信,我方得知,一直没闲,不曾寄与你信。前头却教人打听你的踪迹,打听不出,近来接着大哥的信,我才放心。只是有个贾希仙,可是你的同学不是?”淡然道:“是的。”就把同希仙出来,要想入学堂的话说了,便问子明贾希仙现在那里?子明叹口气道:“不要提起了,那贾希仙落魄在此,我要叫个拆字先生,偏偏叫着了他,说起来方知是吾侄的同学。我就留他住下,送他盘缠,替他冒了高要的籍,去人端溪学堂。好在那学堂的总教习,是我的先生,所以答应收下。他不合到什么阅江楼上,填了一首词,触怒了制台,要拿他办罪,已捉住了,又在江中被他同伙劫去,就是贼船上查着炸药的那桩事,原来是他做的。制台拿不着人,要着我先生根究,先生信来说我结交匪类,着我交出这贾希仙来,不然,就要行文拿我。哼哼!我现在此地,他们官府就能拿得到我吗?我却置之不覆。后来有个朋友,从广州来,说起我那位先生,为了贾希仙的事,着急病死了。倒也干净,没得人来噪聒了。听说这贾希仙,如今已到东洋,贤侄这人到底什么来历?他究是湖北那一县人,为何安心造反,你和我说个明白。”淡然道:“这人和侄儿一直同学,并无造反的念头,叔父只要想他,初到广东,那有同伙,一定是被歹人劫去,将他出名的。他的住处,侄儿也不甚晓得,他是从外县来就学的。”原来淡然深恐说出希仙住处,致他的家里受累,所以瞒了他叔父不提。当晚淡然就住在他叔父处,明早打听得富顺轮船要开,就同陈、宁二人上了船,仍旧坐的大餐间。淡然和孙谋闲谈贾希仙的一番举动,孙谋大为诧异,虽然是好友,却也没法救他,只得置之不问。到得广州,赁了一所房子,在都府街住下。孙谋家里,本是大姓,同宗的人不少,孙谋一一去拜候,不免添了一番酬应。又有些学堂里的人,晓得他著过一部《新法删经》的,多来请教,闹得臣门如市,应接不暇。
契辛逐日在外面打听学台的门路,要想替他们安排。有一天在最宜楼和淡然吃酒,听见旁边桌上,两人交头接耳的密切谈心,隐约听见,说了学台两个字,契辛疑心,看那两个人的样子,一是瘦脸尖腮,穿件黄旧的川绸单衫,手里一把折扇,时时扯开,有些书画在上面。一个是大黑胖子,穿件湖色熟罗衫,上面的油迹两三块,是老油迹,洗不掉的,襟上挂着一个眼镜袋,是洋漆刻花的,一副玳瑁边茶晶眼镜放在桌上,只顾和那瘦脸的密谈,年纪多不过四十来岁,一口官话。契辛看了多时,忍不住过去请教,那二人见他来了,连忙立起身来招接,请他坐下,叫伙计添菜添酒,彼此道了姓名。原来那胖子姓莫号諟真,那瘦子姓巫号作道,那胖子自己说是潮州人,一晌在京里做皮货生意。那瘦子说道:“我是直隶易州人,跟了这位李学台出来的,我们二人是京城里认识的朋友,在此碰着,叙叙。尊驾何来?”契辛道:“我是送两位舍亲来考的。”那瘦子道:“令亲是在庠的吗?”契辛道:“不是,是捐的监生。”他脸上就棱了一棱道:“啊呀!监生要指望学台送考,只怕有点为难。广东全省的监生,有几千人哩,只取一百几十个,你道难也不难?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还是劝他不必进场罢,倒少吃一天苦。”契辛道:“足下说那里话来,那有特特的来考,不进场的,正要请教足下,有什么法子想没有?”那巫作道只是摇头,将身子摆了几摆,呆着脸想了一会,低低的向契辛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我们到番菜馆去罢。”立起身来,叫伙计算帐,叫的菜不要了,算下帐来,两桌共吃了一吊五百钱。巫作道在袋里尽摸,口里说一总归我算,莫諟真又要抢着会帐,你推我拉的不得开交。契辛取出两块番银,交与伙计,说连小帐在内,二人见契辛会帐,方才住手,又要赶来抢,那伙计已下楼去了,只得说声叨扰,契辛约了淡然同去,淡然却看见他们不堪的样子。着实不耐烦,说:“小弟有事失陪。”作别回寓去了。正是:
衡鉴无凭宜货取,文章入够仗钱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撞木钟名士登科 亏国帑道台借债
却说陈契辛同了莫、巫二人,到得番菜馆,占了一间房间,开过菜单,契辛就问巫作道:“考遗才的事,究竟有无法子,可以拿定送考?”巫作道道:“不瞒你说,这位宗师大人不比别个,竟是弊绝风清,休想做得一毫手脚。向例这广东考遗才,只消花费二百银子,就可取出的,这回却不行。”指着莫諟真道:“他也有一位令亲,托我通个关节,我还不敢应承,你令亲要是个财主,出得起一千八百的,便有点意思,不然说他无益。”这契辛是个直性汉子,又且家业殷富,挥霍惯的,为了妹夫的事,出一千两千银子,不在心上,就说道:“只要还我凭据,哪怕多出几两银子,也、不打紧。”巫作道大喜道:“难得尊驾为着令亲这样诚心,也罢!我替你想想法子,看你令亲的运气怎样,明日饭后三点钟在学台衙门前等我,便可成交。”当下吃过番菜,大家散去。
契辛回到寓处,淡然问起通关节的事,契辛只说并未讲妥。宁、魏再三嘱托,叫他不必去花冤钱,此处骗子极多,休要上当,契辛口里答应,心里不然,到得次日两点钟,仍赶到学台衙门前去。那人恰好从里面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满面笑容,拉着契辛的手道:“我们到艇子上去。”说着雇了两乘轿子,一直抬到花艇。原来广东花艇,算是个最阔绰的去处,这艇子犹如房子一般,钉呆在珠江里面,摆一台酒,要几十两银子。当下二人同到艇上。那巫作道是和这艇上熟识的,叫他开了个楼舱,摆出鸦片烟盘。就有几个赤脚的姑娘走来应酬他们,那巫作道见了女人,就如猫儿见了鱼腥一般,拉了一个标致些的姑娘,和他动手动脚,被那姑娘在他腿上着实打了一下,他叫声:“啊唷!”露出腿来,竞是打得泛紫,他才不敢动手。契辛不觉失笑,问他昨日谈的那桩事怎样了,他便拉着契辛到桌子边低低说道:“我昨晚好容易陪了多少小心,才把这位帐房帅爷说动。令亲两位,总要三千银子,少一毫也不成,还要先付一千两,余下的二千两,写张期票,案发到银号里取银子,包你案上有名便了。”契辛听他说得数目太多,楞了一楞说道:“可还好通融让些?”那巫作道登时变了脸道:“你不信就随你的便,若要让一毫,可不成,要么便马上去兑银子,大后日就要进场,明早我是不能出来的了。”契辛尚在踌躇,那巫作道立起身来,拱拱手道:“告辞了,昨日叨扰不当。”说完就要走出舱去,契辛一把拉住道:“且慢,咱们有个商量。”作道道:“没有甚么商量。”要便同去兑银子,写期票,契辛因他逼得紧不过,不及思前想后,忙忙的同他到百川通汇兑庄,身边摸出一张汇票,却是三千两,叫先兑一千两现银,写二千两的期票,契辛要同作道到艇上,叫他写个凭据,再付银子,作道始而连凭据都不肯写。契辛不付银子,才勉强答应了。就在庄上,借了纸笔,两下说明,算是借契辛的银子,事成毁纸,写罢互易银票。契辛还想同他到花艇上去叙谈,他说案发后,再奉扰罢,就叫号里脚夫抬了银子,匆匆的去了。
契辛大起疑心,问庄上的掌柜道:“这人你可认识他,是否学台衙门里的人?”那掌柜料着契辛是上了当,便笑道:“这人却不认识,也不像是学台衙门里的人。这学台防弊极严,现在考期已近,不放一人出来的。广东有一种骗子,专门撺掇人通关节,人家功名不得,他却获利而去,名头叫做‘撞木钟’。尊驾这番遇着了‘撞木钟,的了。”契辛恍然大悟道:“一些不错,快请一位伙计,快快赶他回来,我重重的谢你。”那掌柜果然派人赶去,停了一会,抬银子的两人回来了,原来这银子是抬上船去的,他船是已经开去了,伙计也回说找不着,契辛跌足嗟叹,叫将那期票二千底簿拿来注了字,须得人到付银,俟有人来取银时,将那人扣住,送官究办,事毕恼丧而归。
看看场期又近,一无法子可想,宁、魏二人却不甚措意,场后案发,孙谋却取了第一名,淡然第三。原来这学台极重时文,孙谋别的著作,虽然议论纵横,这八股却能敛才就范,所以高高的取在第一。淡然从小也学着做过八股,颇不费力,所以也取得不后。契辛欢喜不尽,就白送脱一千银子也甘心了。始把遇着骗子的话,和他两人说知,宁、魏自然感激,淡然道:“那天我在最宜楼上,看见这人,就猜他是个骗子,要是学台的长随,必然做惯奴才,身子总是软的,脸上总有点陪笑的样子,腿总是容易弯的,为什么呢?他是请惯了安了,随你做出大模大样来,他本相总要露出。这人一些不像长随的样儿,是个散诞惯的神气,所以知道他是假冒,碍着面不好阻当,契哥这是找错,虽然千金无甚足惜,也何必便宜这样下流东西呢?真是可气!”契辛心里佩服笑道:“妹夫的相法,如此高明,真像外国的包探福尔摩斯了。”淡然笑答道:“也不尽然,常言道:‘旁观者清’,我是旁观,所以看得格外清了。”契辛道:“妹夫自己的事,却说是旁观,功名心直恁淡,真不愧号称淡然了。”大家说笑一番,忙忙去买卷子添考具。
到得进场那天,可巧遇着大雨,那些秀才弄得一个个像水淋鸡,拥挤在龙门口,宁、魏虽有油衣披上,无奈雨气逼人,也打了几个寒噤,偏偏这位监临场规极严,须得亲自提篮接卷,就有些粗鲁的考生,脱下长衣,盘上辫子,肩上担着几十斤重的考篮,一头又是包裹,左手提根粗竹烟杆,右手擎起卷夹奋勇挤上,却是牌数不对,被些护勇拉开,只得闪在一旁,被那考具压得满头臭汗直淋,又不敢放下。还有一种老先生,想来邀恩的,撑枝拐杖,缩在人背后静候,看他腰驮背曲,咳喘不休的样子,又着实可怜。宁、魏两人,只得也挤在龙门口,凑个空儿再进去。只见外面又来了个维新人,穿了件外国呢的袍子,脚上皮鞋,头顶一个洋式体操帽子,直冲进去接卷子。监临见了,登时变色,问他籍贯姓名,对他道:“你既要做外国人,恐怕朝廷用不着你。叫亲兵替我把这人叉出去。”那维新人正要与他辩时,旁边闪出一位候补道,上来回道:“且请大人把他卷子履历看看。”一句话提醒了监临,叫且住,果然把他卷子翻出。不看便罢,一看他三代,脸上呆了一呆道:“也罢,这头场便放你进去,好好作文,二场却要改了装束,才许进场。”那人一言不发,领了卷子,进龙门去了。宁、魏看看里面松动了,便去接卷,却已点过,就将卷票呈照补点进去,各人归号,那号中湫隘不堪,二人从未经过,觉得苦极,听那些同号的朋友议论,这科的元好,那科的魁不好,实在厌闻。到得晚间,还有人咿晤不绝,要睡也睡不着,题纸下来,孙谋看也不看。次日起来,振笔直写,不到晚间,三艺已完。二场进去,亦复挥洒自如。到得三场,主考却有意翻新,策内一条时务,问起毕士马克的外交来,有好些人来问孙谋,这毕士马是什么马?孙谋忍着一肚子的笑,同他细细说知,后来问的人太多了,孙谋也就倦于应付,略略说个大概。场后就同陈、魏二人,到博罗县去游了罗浮山,又到肇庆去游七星岩,整整耽搁二十多天,回省时榜待发了,次日榜发,孙谋中了第三名,淡然中了二十二名,就去拜见房师座师。
且说那两位座师,一姓顾,名飞熊,号璜公,是个兵部侍郎。一姓袁,名永年,号秋谷,是个刑部主事。见了宁、魏却甚谦和,谈谈学问,这袁主政尤能讲究时务,和孙谋谈得极合式,约他二人会试入都,到他寓里去住。二人感谢一番,鹿鸣宴罢,忙忙收拾回瓜洲去,一路风光,不须细表。到得家里,陈母自然欢喜,备酒开贺,亲戚到的不少,女眷中大家都赞慕隐姊妹好福气,他姊妹两个欢喜自不必说。宁、魏接着家信,叫他们同妻子回汉口去,二人告知契辛,契辛回了陈母,陈母勉强答应,叮嘱同到汉口住过些时,仍旧同来。好容易说明白,新年送到瓜镇,顺便赴京会试,商议定了,过了半个月光景,两对夫妇辞别陈母、契辛,同归汉口,临歧洒泪,是不消说的了。
再说宁孙谋的父亲,名诞麟,号子奇。魏淡然的父亲,名毓昌,号子盛。两人本是同砚旧友,宁子奇承袭父业,合了公司,在汉口开个官银行,叫做协商银行。魏子盛家计不宽,兄弟二人,都在外国学堂卒业过,只因没事可做,不得已考取在洋关上做个大写。他兄弟于明也在上海考取了关上的翻译,自己虽然学了洋文,却极是热心科举,很盼望他儿子成名。放榜那天,子盛约了子奇,同到电报局打听消息。那总办姓严号仲英,与二人时常聚在一处斗牌的,也替他们巴望。当下三人,就在办事房坐下,叫翻报学生,来一名报一名,报到魏偃群的名字。宁严自然欢喜,对他拱手致贺,那知一直到完,没有宁有守的名字,子奇满肚皮的难受,脸上一红一白的,还比他儿子着急的多,坐不住了,要告辞回行。严仲英道:“还有五魁未出,恐怕上灯时,才能够打来,世兄大有可望,吾兄何必性急,少等一会不妨,二兄就在此便饭罢。”子奇一想不错,听说守儿颇有点才气,或者高标,也未可知。自宽自慰,心里渐渐舒服,脸上也就有点笑容。果然到上灯时,两个翻报的学生,一路笑着走了报信道:“宁世兄中了第三名,老伯恭喜!”子奇大悦,嘻开了嘴,合不拢来,跳起身道:“我们到月华楼去罢。”就请了严、魏二人,又同了两个报生,去叫堂馆现备一桌极丰盛的筵席,开怀畅饮。严仲英的恭惟,是不用说了。又商量一番如何写信,叫儿子同媳妇回来,如何刻未卷,如何开贺,一一计较,约莫着总要千金,子盛有些竭蹶,不免向子奇借贷,子奇满口应承。席散之后,各回去写信,每人备了二百银子,寄到瓜洲。过了二十多天,孙谋和淡然夫妇齐到,各人回家拜见父母。只因贺者盈门,两家备筵做戏,热闹了几天。
孙谋独有远虑,对他父亲说道:“孩儿明年人都会试,要是不中,不必说,譬如中了,一定是做京官的。那时总要说几句人家不敢说的话,做几桩人家不敢做的事,恐怕碍着家里,带累父亲受惊。汉口住不得,莫如早些改行到香港去做点生意,离家乡又近,不知父亲意下如何?”这几句话,原来还是孙谋的托词,其实他因为日本打胜了中国,夺去海外一片地方,看看时事不好,做了许多条陈,想进京时,求部里堂官代奏,诚恐天威不测,问罪到他,所以有这一番劝他父亲的话。子奇听他儿子说出这些不祥之言,心上动气,只因他是新贵,又听说他才名极大,未免暗暗的服他有见识,所以也不发怒,口中漫应着,心上不以为然。
一日魏子盛来,和他提起这话道:“我那守儿着实没主见,他的志气却高,想中了进士替国家做番事业,不是做梦吗?现在若大若小的官,何止数千,没一个肯做事,并非他们都是没良心的,只因要做桩公道的事,就碍了那不公道人的地步。小则参革,大则拿问,这可是当玩的吗?”子盛问道:“令郎说些甚话?”子奇述了一遍,子盛劝道:“他这话,虽然是少年人,不知世事艰难,却也驳他不得。我那偃儿,也是这样意思,我想汉口银行也多,吾兄在此每年合算,也不过万金出息,何如收了摊,到别处走走。我有个朋友在新加坡做生意,说他只几千银子的本钱,如今有百余万的家私,你道什么缘故呢?原来中国有些极便宜的东西,他们外国人稀罕,当为至宝,贩出去,有几十倍的利,我已写信去打听详细,这生意倒好做得,只是那里天气热些,怕家里人受不住。”子奇问他贵友那位?子盛正待说出,外面家人来回道:“江汉关道里的帐房,有要事来见,在花厅上立候。”子奇连忙出去。那帐房朝他拱拱手,坐下说恭喜令郎高捷,将来是国家柱石,子奇谦谢不敢,彼此默坐一回,绝不提起甚事。子奇忍不住问道:“方才小价来回,吾兄有要事相商,不知究系何事,就请明白指示。”帐房涎着脸,欲言又住的,歇了一回方说道:“实在不该启齿,敝东因为认得京里的阔人多,应酬大,弄到满身亏空,现在挪用道库银二万两,只因奉上谕调署两淮运使,须得缴清库款,方好赴任,实在没法想,幸喜和吾兄的交情,是数一数二的,务必托你替他张罗这二万金,将来总有补报的日子。”子奇呆了半晌,回答不出。正是:
方喜文星照门第,偏逢官蠹耗钱财。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新进敢言尚书守旧 名流演说御史触邪
却说宁子奇听说关道要借二万两银子,十分为难。原来这关道姓海名镜清,号芙庵,是北京徐大军机的女婿,极有势力,要不借给他,儿子正要去会试,将来恐怕吃他的亏;要借给他呢,明明是他打把式,决没有归还的。踌躇一会,只得告以实情道:“目前生意不好,二万之数,断然凑不出。竭力替他设法,凑个三五千金罢。”那帐房也不答言,停了一会道:“吾兄果然没得法子想,小弟只好据实回覆敝东了。”说罢匆匆作别而去。子奇送客回来,一肚子的闷气,走到里面,却好魏子盛未去,接下去问他贵友何人?子盛道:“这人是我的同学,姓蒋名虞号富远,到新加坡有十来年了。”子奇叹口气道:“我们在此地经商,实在不容易,方才道台又问我借二万银子,他们升官,我们出款,你道可气不可气?你说到新加坡去,我如今也情愿去的了,只是这银号没有顶下去做的人,我的款子,恐一时拔不出,这事很觉为难。”子盛道:“不妨,我昨日遇着一位朋友,是在上海自来火公司里的股东,现在折了股,要想来汉口做些生意,大约十来万是拿得出的,我去和他说说看。”子奇甚喜道:“有这样凑巧的事甚好,一准奉托。”子盛起身告别,子奇到里面和孙谋说知,父子两人商量,定了主意,待明年将家眷送到瓜洲,自己同魏子盛到新加坡去做生意。只要银号有人顶替,就妥贴了。过了几日,子盛同了那自来水公司的股东来,两下说定,到新年交替。偏偏海道台的帐房,又来牵缠,说好说歹,始终被他讹了六千银子去。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过了新年,孙谋和淡然忙忙的收拾行装,子奇将银号交代已毕,取了股本,和子盛办些礼物,大家同赴上海。船到镇江上岸,送家眷到瓜洲去。陈契辛大排筵席会亲,子奇与子盛商量将媳妇安放在瓜洲,自己带了妻妾同走。耽搁数日,孙谋同淡然的考具行李,也整理好了,一起往上海去。慕隐及缀红因翁姑丈夫远行,自有多少别离情绪,雇了一只小火轮,和契辛送到镇江洒泪而别。子奇、子盛携了妻子,搭江宽轮船,不日到上海,赁屋住下。预先写信去托蒋富远租房子店面等,安排一切,自己在上海说定了几家大铺子,将来置办货物,汇兑银两,一总托了人。子盛和他兄弟子明见面,嘱咐了好些话,叫他待时而动,见机而作。
且说孙谋、淡然约莫着覆试的日期已近,就拜辞了父母北上,上了新裕轮船,其时已是二月初了。两家父母,因为远别,说不尽许多感伤,约定了寄信的去处,然后分手。孙谋、淡然上了轮船,恰好船上尽是同年,遇着了余力夫、来孟实、邓亦虚三人,孙谋是和他们在广州相会的,淡然却未曾见过,彼此交谈,颇为接洽。孙谋道:“目今时事日非,我们须要卧薪尝胆,一般做些事业。我有个愚拙之见,想要上个条陈,虽然起了个稿子在此,还未尽妥,请诸君指教指教。”说罢,就在文具箱里,把稿子取出来,大家同看。力夫看了几行,就跳起来道:“开头就说得痛快,切中现在的弊病。”看到中间,又说:“只怕议论太高,有些做不到。”孙谋道:“我已是浅就着说的了。”当下大家看完,一齐佩服。孟实道:“好在面面皆圆,一些不关碍朝廷,只是政府里那些营私的人,有些不得劲儿,那守着呆入股的老秀才,定要把你骂得个臭死。这个条陈诚然做得到,四万万人都要感激你哩!”孙谋道:“诸君不是一味赞美的,这条陈关系极大,须要不吝教诲才是。还有一句话,将来上这条陈的时候,诸君可肯签名,算是我们公共上的。我已约定了同年中有一百多人,广东不算外,还有些江浙的人在内。有的是面谈,有的是信去说的,承他们不弃都肯签名,不知诸君意下如何?”那淡然是不用说,当下余、来、邓均答应签名,孙谋又去拜望了好些同年熟人。
轮船到得黑水洋里,恰恰遇着大风,原来这黑水洋有八十丈深,无风时船底尚有点软软的,这时飓风一起,满船睡倒,呕吐之声不绝。宁、魏虽然尚可支持,也被那秽气薰得难受,整整的一日一夜,不进饮食。到了大沽口,船便停下了,候潮进口,到得塘沽时,水浅不过,船不能行。买办来说,诸位要上岸的,趁早上岸罢,船是不拢码头了。众人听了这话,就有些人打算上塘沽搭火车去。几个有势力的人,去与买办吵闹,叫他备驳船送客。孙谋不管他们,约了魏、余、来、邓四人,用划子驳上塘沽,却好火车已到,大家去写了票子,搬上行李,将待要开。有个外国人来查票,看见众人的行李,放得多了,就要他们出钱,一只箱子须要三元。这些考先生再懦弱不过的,看见了外国人,竟是伏伏贴贴照数拿出。宁、魏四人的箱子,是放在装行李车上的,上面又帖了一张法文单子,所以不要出钱。那外国人袋了一袖子的洋钱,哈哈大笑而去。孙谋看此情形,真是气杀,也无可如何。
到得紫竹林时,后面装行李的车,还未到,原来停了未开,须等坐车拉到紫竹林,再放机器车去接。四人要想等齐了一总上栈,那车站上来了个西文翻译,原是中国人,披着件一口钟,大模大样的踱进二等客座,说道:“你们还不下车,这车要开回塘沽去了。”果然听见一声汽管叫,远远的来了一个机器车。话犹未了,已接上这车。四人慌了,忙肩了铺盖,提起考篮,一同下车。就有客栈的人来接,四人告诉他衣箱尚在后面,他说不妨,我自会替你们取到。四人久经作客,知道这些人的本领,也就放心落栈。晚间衣箱什物才到,次早又上火车,却和前番不同。有个铁路上的总办,在那里照料,穿了行装,带了花翎红顶,在车前踱来踱去。淡然道:“向来中国官,做到候补道,是顶阔绰的,应得前呼后拥,为何这总办恁样寒酸?”孙谋道:“贤弟你只知其一,别的差使,都是他第一分儿,作得来主,这铁路总办却不然,只因他们外国人的股本多,总是他们拿权,这总办不过摆样子的。有些中国大老官闹脾气的时候,外国人叫他去调和罢了,还能管得甚事?这是现在呢,将来做官的人只要替外国人有交涉,怕不同这位候补道一样么?”大家叹息一会,这回上车,想拿衣箱仍旧放在敞车上,却被人家放满,只有三部有篷盖的三等车,门都锁着。孙谋找着个车站上拿旗子的人,要他开一个放行李。他道:“你给找十块酒钱,我便开给你,装行李/孙谋听了又好笑又可恨,真个给他十块,他接了洋钱,也学着外国人的法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这车站上人多地广,那里去找他,孙谋叹口气道:“像这样的人,只怕做奴隶的资格都没有哩。好在我们行李不多,一齐扛上二等客座,放下罢。”当下上了车,不到两个时辰,火车已抵马家埠,五人雇了单套骡车进去,到得城门口,又遇着奇事。只见六七个黑布马褂米色布袍于的人,围住车子,不叫过去,口里齐声道:“要吃老爷们的喜酒。”孙谋车在头里,知道这个规矩。要不给他钱,他就要拉去上务,只得给他一块钱,对他说道:“后面三辆车,是一起的。”他见孙谋出手阔绰,只道是广东土老儿,围着不放,一定要十块,不然,就要上务。孙谋道:“我们是奉旨会试的,又不是贩货来京的,上务何妨,那有犯禁之物。”这些人听听孙谋说话,来得老辣,口气便松了,只求加些酒钱,孙谋又给了一块,方肯放他们车子过去。孙谋因四人不是同县,不能一同住会馆,赁了兴胜寺的房子住下。
忙着覆试过了,孙谋就会了许多同年,将他那条陈誊出,送与座师袁主政看。那袁秋谷本是个忠肝义胆的人,觉得时事日作,自己原也想说几句话的,看了这条陈,恰同自己的意见不差什么,奖励了几句,叫他们补个禀帖上来,请礼部堂官代奏。原来礼部尚书姓李名公藻,号芬堂。浙江义乌人,就是袁秋谷的会试座师。平日师生来往,极其亲密。当下孙谋退出,袁公袖了孙谋的条陈,去见李尚书。适值尚书从衙门里回来,立时传见,因和袁主政是来往惯的,不拘礼节,在书房中叙谈。李尚书极俭朴,穿了件天青大呢羔皮马褂,银灰色丝绸的貉皮袍子,脚下枣色宁绸镶鞋,一手捋着胡子,踱了出来。袁主政抢上几步,作了个揖。李尚书笑眯眯的说道:“你好。”当分宾主坐下,先谈了些朝廷的近事,又道:“现在国家赔款,越出越多了,不知将来穷到甚么地步呢!”袁主政道:“真是时局艰难,门生也想上个条陈,却好有个宁有守,是门生去年在广东取中第三名的举人,他有几条条陈底稿在此,特带来请老师看看,不知用得用不得?”说罢,袖统管里取了”出来,双手呈上。李尚书打开来。从头细看,只是皱眉头,看完了,在书桌上一掷,一言不发,怀里取出个翡翠鼻烟壶来,倒了一大堆在那玛瑙盘子上,一蘸一蘸的尽闻。袁主政知道那条陈不合他的脾胃,忍不住问道:“老师看看,可也使得么?”李尚书叹口气道:“这些孩子,那有什么正经话讲,他说要废科举,他自己不是八股中的吗?他说要裁官,这官,是几千年的旧例相沿下来,那一个衙门是可以裁的?还有立宪一说,我却不懂得,莫非他在时宪书上得来的,这也不消改得。至如改服色一条,明是要皇上背了祖训,如此大逆不道,简直是活的不耐烦了,这种条陈,如何上得!你也太糊涂了,不要保保自己的前程么?”袁主政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搭讪着取了条陈,作别而去。李尚书却还叮嘱道:“这些新党,你快不要和他来往,京里耳目众多,闹点儿笑话出来,连我脸上也没光彩。”袁主政连连称是,抹了一鼻子灰,匆匆上车。
回到寓所,叫人请了孙谋来,将稿子交还,述了李尚书的一番议论,孙谋赔了个不是,袖着条陈回到兴胜寺,和大家说知,一齐好笑。力夫道:“国家用这样的人做大官,那能和外国争强?这李尚书真是个老朽了。”邓亦虚道:“什么老朽不老朽,简直是个老蛀虫,没有这样的蛀虫,把房子蛀空了,怎倒得下来哩。”孙谋道:“邓兄不当举一以例其余,兴许有好的,我还要去碰碰。”力夫劝他不必,孙谋定要去上,成日在外面运动,最后在工部衙门托好了朋友,那知条陈拿上去,那些尚书侍郎看也不看,叫人丢在一个大木箱里。原来这木箱里的条陈,可不少,少说也有五六百张。孙谋还痴心等待召见,谁知是个留中不发,却还是衙门里的留中,孙谋那里得知。过了十来日,场期近了,就忙着填卷头,搬小寓,把那条陈的话搁起不提了。
这会试规矩不比乡试,龙门口站着好些搜检的王大臣,觉着禁令森严,谁知进得场来,也是稀松,不过人家那些一箱一箱的夹带书,多用轮推绳拽,轰雷般的车轮声,不绝于耳。孙谋因条陈的事,满肚里不高兴,也没有心绪做文章,潦潦草草的完了卷,那魏淡然却认真揣摩,十三篇文字,做得花团锦簇,满拟中元的。三场完后,搬到外城,就有好些同乡京官来要文章看。孙谋不肯拿出稿子来,淡然的场作,却被他们瞧见,大家赞叹的了不得,说是一定中元的了。余、来诸人,自愧不如,孙谋却毫不在意,随他们去论长论短,自己的志向终不在进士上头。
有日忙忙的买了几本簿子,叫人备了几十分点心,又买些香片茶叶,料理完了,告诉同伴四人道:“我已约了几十位同志,借定粤东馆演说。但是这演说的事,如今没人懂得,倒要诧异,我只算请人叙谈的意思,所以要备个茶点。到了那时,谁愿上台,谁即上去说,可不拘的。如今请亦虚誊写演说的话,请淡然记来客的籍贯姓名住处,可好?”二人齐声答应。次日辰刻,大家到了粤东馆,只见来者纷纷,尽是南方人来下场的。演说了三日,有些人将信将疑。也是合当有事,凑巧那天有个巡城御史,姓童,名宝鋆婆,号子杰。这人是翰林出身,极讲究理学的。这时从粤东馆走过,见里面闹哄哄,聚了无数的人,进去探望,只见上面摆了桌椅,有人站在那里说话。下面是一排一排的椅于茶几,坐满了人,只听得上面人说道:“要不结个团体,组织了社会,陶镕些国民出来,也不成个中国了。”童御史听了不懂,晓得这些人聚在一处,没有好事做出来的,便大声喝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这是京城里,容得你们胡闹的吗?要不散去,我是要上折子拿人了。”那些听演说的人,认得他是个御史,一哄而散。正是:
座上有心保黄种,道旁何意驻青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访新贵翰林拜客
却说众人正在演说,被个童御史喝散了,宁、魏诸人扫兴而归。孙谋意欲找个僻静地方,以图再举,倒是淡然劝他不必,恰好四月十一放榜,为期已近,淡然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十一那天,淡然一早起来,想要出去踱踱看,孙谋兀自高卧,淡然暗想道:此公未免太矫情了,平时起得甚早,今天特地起迟,料想是不肯去看红录的。就招呼余、来、邓三人,悄悄出门。走到琉璃厂,那知为时尚早,红录还不曾贴出,四人随意在南纸铺内购买些墨盒铜镇纸等类。将近巳牌时分,只见南边来的部些举子,匆匆忙忙,向一个小寺门里拥进去。淡然明和红录已出,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谁知门口有人守住,须得每人出钱两吊,才放进去。淡然从搭连袋里掏出四张票子,如数给他。进去看的人,已是满满的一大堆了,一个个都对着那土墙发呆。原来红录贴在院子里的土墙上,地下人尿马粪,臭气黛蒸,兼之太阳酷烈,那些着红录的人,挤得浑身臭汗,秽气难当。况且这红录上,只几行草写的小字,贴来又低,四人既然挤不上去,如何看得清楚?正在焦燥的时候,忽听见外面一片吵嚷,打起架来。原来这些人做成圈套,等到考呆子的钱弄得多了,便假装着打架,一哄而散,等到这一班散去,好趁空再弄别人的。当下那些举子,只得渐渐退出。
淡然等四人,才看见红录上,并无自己姓名,广东只中了一位,却不认得,也就跟着众人退了出来。一肚子的不高兴,没处解闷,踱到杨梅竹斜街,见一座馆子,挂了个万福居的招牌,不知不觉,走了进去。店伙计见是会试老爷们来了,分外恭敬,请他们雅座内坐了,跟手闷了一壶香片茶来,问老爷要菜。四人各点了一样,又定了个烧鸭子。四人中淡然不喜饮酒,余、邓二人却是大量,叫伙计烫了二斤绍兴酒,开怀畅饮,把中不中的事,却抛在九霄云外了。淡然终有点郁郁不乐的光景,对着墙上一幅朱拓成亲王的字儿出神,力夫劝道:“科名到今日,真所谓强弩之末,得了不为喜,不得也不足忧。作算我们中了进士,点个状元,还是能替国家做得甚事,出得甚力,益发连话也不敢说了。抱了红毡单,夹着白帖子,到什么老师的门口,前辈的门口去伺候,赛同做了新媳妇一样,真正叫人可怜又可笑,我们纵然恭喜了,原也不至像他们赶着去巴结。然而依弟愚见看来,就是文章有凭据,也没得那位阔老官,算我们真知己,反把身躯束缚起来,如此设想也可看开了。”淡然道:“我何尝不是这般想,但则既来辛苦一趟,总指望了却这桩孽债,慢说是没得事业好做,这也存乎其人。我等一群人借着些当道势力,办起事来也容易些。你想孙谋要不是中举,那能去聚这班人演说,几天工夫,居然就结识了许多同胞呢?究竟科名还是有用的。”原来余力夫也是热心科举的,只因到了这时,明知不像的了,落得说几句旷达话儿,听了淡然老老实实这一说,弄得无言可答,倒提动了心事,没情没绪的连酒杯也举不起来。来、邓二人见他们如此,愈加扫兴,勉强等烧鸭子来吃过,又叫拿稀饭来,各人呷了一碗,算帐走出。亦虚说道:“我们去听戏解闷罢。”淡然记挂着孙谋,说孙谋一个人在寓,太冷清,我们还是回寓清谈的好,三人齐声道是,于是折回寓中。
恰值孙谋从里面走出,见了四人大喜道:“我正要来寻你们,这半天在那里去的?”淡然道:“不要说起,真正懊悔,进去细谈罢。”大家回到房里,淡然就把那看红录的故典,述了一遍。孙谋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名心也太热了些,真是中了,还怕京城里缺了报子不成?那看红录的事,岂是我们做的。”淡然跌足称悔不迭。看看天色将晚,尚不见有报子到来,只听得隔院里大声怪叫,家人来说:“那边住的一位江西老爷中了末名进土,报子争钱,说末名是大福气,叫做殿元,要多给些喜钱呢!”宁、魏诸人听见此话,知是绝望的了。孙谋此时,也是慨然,说出实话来道:“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趋时的了,连一句触犯话都没有,这般尚且不中,更是无从揣摩的了。”大家听他说这话,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观,就一齐要看,孙谋道:“何苦恶作剧,我文章要见得人时早托出来了,原是丧尽良心做的,我们出去吃馆子罢,肚里倒饿了。再者,也要打听打听那几位同志得意。”五人正打算出门,忽听得门口一片声嚷道:“宁老爷有守高中第五名会魁。”外面送进报单,果然孙谋中了第五名,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所以报得恁迟。当下孙谋也是欢喜,接着淡然等对他一揖道贺,忙着开发喜钱。孙谋本来出手大方,第一次便开发了三十吊,报喜的欢谢而去。淡然相形之下,愈觉难受。原来这是说不出的苦,随你一等英雄豪杰,到那科名上头,总是摆脱不来的,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曾说道:“天下的英雄,皆入吾彀中。”真是收拾人的极好法子。
闲话休提,再说孙谋因淡然等四人不中,着实替他们抱屈道:“我原想诸君同登甲榜,大家相帮做些事业,如今我靠着小时脑筋中留下几篇墨卷的毒根,倒徼幸了。诸君锦绣般的文字,反落孙山,非我初念所料。虽然如此,还望诸君在此多住些时,待我得了门路,想把这腐败世界整顿一番,那时大家有了职业,得偿夙志,也未可知,不知诸君意下如何?”当时只魏淡然、余力夫答应住下,来、邓二人是早和人家订了合同,要做报馆主笔去的。这且不表。
次日孙谋忙忙的雇车到礼部衙门前看榜,就便拜访同年,会元姓陆名时霖,号两九,直隶承德府人氏。当日见面,谈了些仰慕话头,商量去拜座师一切事宜。谁知这会元公人极古板,和孙谋谈起来,语气中间,总离不了几个时文字眼,看他桌上堆着几部春明乡会墨,及各科的直省墨选等类,笔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历科的状元策全套,摆得齐齐整整。孙谋见此情形,也就猜着他的学问深浅了,坐了一会,随即告退,回到寓所。恰巧报子还在那里叫唤,原来京里报喜的规矩,是要叫唤好几次的,孙谋心里,自是欢喜。走进屋里,却见淡然、力夫躺在床上谈天,来、邓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见自己书桌上几张名片,晓得是同乡京官来道喜的,孙谋就对来、邓二人道:“何必急急动身,稍迟数日也不妨,小弟还要和两兄叙一叙,约会几桩事情。”来孟实道:“今早接着上海电报,报馆的东家,晓得我们不中,催我们回去甚急,所以打算明早动身,我们随后再通信罢。”孙谋没法挽留,就于当晚,约了四人同至广和馆送行。淡然、力夫这时不比放榜时,早把那牢骚的意思丢开了,便一般有兴头同去。席间所说的,无非是商量几件条陈,议刻几种著作,当晚尽欢而散。次晨送了来、邓二人回来,孙谋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顾的房里,跟手也去拜见了,说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厂南纸铺内,买些覆试卷子、大卷子、白折子,回寓操练。
覆试场过,贴出榜来,孙谋取了二等第一名,自知翰林无望,也就随他去了。到了殿试的日子,孙谋满意拿出手段来,抢个十本头,那知事不凑巧,偏偏坐在殿前,其时东南风很大,满殿上尽是灰土,孙谋坐位紧靠窗棂,又没有带挡灰土的镜子,只弄得墨盒里一大层的黑灰,把笔都胶住了,没法草草完卷出来,胪唱传名,自然轮不到他了。后来打听,才知在二甲末。至朝考那日,钦命题纸下来,倒甚为得手,一挥而就,写也写得干净,以为这番是一等无疑的了。谁知落在一位理学先生卢大军机手里,这卢公是江苏人,有个典故他不晓得,贴了个签子,就取在二等十名。引见下来,钦点吏部主事。孙谋倒不在意,一般的认老师,拜客,却不学别人出京张罗,只在京里结交京官,联络同年。魏、余二人在寓中,替他誊写条陈,校正著作。按下慢表。
再说工部里有位侍郎,姓余名志征,表字静甫,也是江苏人。其人不过五十左右,有两个好儿子,一名察义,表字质庵,一名煦仁,表字厚庵。大儿子是上年放的河南学政,二儿子是上科的留馆翰林。兄弟两人,都是极好的才学,又通知时事,见得外国太强,中国太弱,就想学些外国人的学问,来维新中国。但恨自己不懂得西文,就发愤托人在上海办了些译本书,却多半是制造局益闻报馆出版的书,都是很有用的。兄弟两人看书的眼光,本来就快,不到几月,一齐卒业。又采办了些新的译书,用起功来,渐渐懂得西学门径,约略知道他们治国的法子,只是没得权柄,做不成事业。这余静甫先生,见儿子有偌大的本领,如何不喜欢,不免对了同寅,时常要夸张几句。人家不知就里,觉得突兀好笑,叫他有誉儿之癖。殊不料这位静甫先生的学问,究竟太腐旧了,听见儿子说出来的话,并且偶然写个小件杂作,自己全然不懂,反倒要请教起儿子来。质庵放了学政出去,很在河南出了几个维新题目,可惜那里的士子,顽固的多,不晓得他的好处,也没甚么大名望。厚庵在京,专喜结交新进,希冀遇着几个知己。上次听见。人家传说粤东馆有人在那里演说,就要想去听听,偏偏被童御史喝散了,心中闷闷不乐,把童御史骂了几百声顽固。往后到处打听,才知道是广东宁有守演说的,就要去找他,又摸不着门路,接着自己又病了十多天的疟疾,医治好了,身体软弱,不能出门。那天会试榜出,看见第五名,正是广东宁有守,拍案惊喜,又动了访宁孙谋的念头。
次日天气清和,身于也渐渐好了,能够行动,便叫套车到欣胜寺。投进名片,原来孙谋不在家,他家人手持名片,出来说道:“魏老爷请。”厚庵不知道魏老爷是谁,只得跟了进去,及至见面,彼此通了姓名,还有那余力夫,也厮见了。淡然开言道:“敢问吾兄找宁孙谋何为?”厚庵道:“其实也不为什么,小弟的意思,是背时到极处了,眼见得世路上的人尽是昏昏沉沉的,叫他醒又不是,叫他睡又不是,只知顾着一身,不晓得自己也靠着人家过活。譬如大房子倒了,那住在房子里的人,能不压死吗?然而这种道理和人家说,没有能听得进的,还要被他笑以为狂。因此小弟时刻在后进当中留心,或者少年人懂得这个道理,好和他谈谈。有天听得粤东馆有人演说,什么叫做演说,京里的人,从极贵的中堂到极贱的车夫,都没有听见过这两个字。不瞒吾兄说,小弟也还是书上看来的,因此留心要等这演说时候也来听听,岂知被那极顽固的童御史冲散了。后来小弟也生了病,并不晓得宁兄的住处,无从找起,幸而看见会试题名录,才晓得宁兄中了会魁,慢慢打听,今日才得来此,无意中又与吾兄相逢,还求指教一切。小弟是八股时代徼幸的科名,从前一物不知,自家觉得不妥,才托人在上海买了几部时务书来看看,如今方知中国的学问一无足用。宁兄有心人,小弟渴想不止一日了,回寓时,还望吾兄代达诚意。”淡然连称不敢,又道:“吾兄翰苑名流,小弟是草茅下士,宁兄虽则薄有虚名,还是新进之人,正要请教,少停等他回来,再同他到尊寓奉候罢。”厚庵问了淡然、力夫科分,没有什么年谊,当下就把自己名片留下一张,原来那名片背后,印了两行小字,就是他的寓处。淡然接过来看了,夹在书布底下,厚庵就站起身来要走。淡然也不相留,送他登车而去。等到晚上,孙谋回寓,魏、余二人接着,见他满脸的得意样子,淡然便问:“今儿有什么好消息,如此得意?”孙谋道:“我们的机会来了,此时且不必说,只是还少一个出场的大官儿。”淡然会意,便道:“有位余太史来访你。”孙谋道:“那个余太史?”淡然把名片取了出来,孙谋一看,哈哈大笑道:“这是送上门来的买卖,真是找亦找不出的。”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余侍郎封章荐士 宁主政应诏陈言
却说孙谋听得余厚庵来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去找他。”细看片子背后。写着寓南横街东头路北,次早便叫套车,拜余厚庵卡。不料去得太早、厚庵尚未起来,京里的长随乖觉不过,晓得他是新贵,小主人昨天去拜他的,忙请在客厅里坐了,便进去回禀主人。孙谋踱到客厅一望,原来陈设不俗,居然也有张番菜桌子,几张洋椅子,两旁挂了些外洋的照像,如拿坡仑等类,一尺多长的照片俱有,晓得他是到上海买来的。暗道:此人也算酷慕新法了。停了好一会,帘子动处,厚庵衣冠端正的出来,两人行礼叙坐。家人端上茶来,厚庵仍是送茶,孙谋道:“昨承枉驾,失迎之至。”厚庵欠身道:“岂敢!小弟听得吾兄是当今志士,仰慕的了不得,特地拜访,如今我们同在京城,可以时常请教,还望捐免了一切俗套才是。吾兄莫如宽了衣帽,到弟书房里去谈谈,就在舍下便饭,不知带了便衣没有?”孙谋道:“便衣是带的,今天有位朋友请吃饭,约在广和居,赏饭是谢谢,倒不如我们同去一走。好在这位敝友,也是同志,吾兄料想也认得的。”厚庵问是谁?孙谋道:“张大军机的世兄,表字伯能的便是。”厚庵鼓掌道:“认得认得,这是小弟极知己的朋友,吾兄眼力果然不错,此人品行学问,件件过得去。虽如此说,现在时候还早,停一会儿同去不迟,还请吾兄换了便衣,到书房里坐一刻。”孙谋道:“好极!”于是叫人把车上的便衣取来,换好了,同到书房。
只见小小三间,一派藤竹器具,眼目为之一清,架上几叠洋装书籍,也不见有什么墨卷殿试策等类,孙谋肃然起敬道:“我公名下无虚,比那时下大人先生,真有雅郑之别。”厚庵道:“小弟亦徒有其表,实在没得什么。学问,幸还自己知道世间各种学问,断然不是几句烂时文包括得了的。小弟虽不才,这些意见,却能消融净尽,倘承吾兄教导些当世之务,自觉尚能领会一二,只求不吝教诲方好。”孙谋谦道,“小弟学问也浅,虽然有一知半解,也是道听途说罢了。吾兄有志讲求,只要在公德上留意,至于科学的道理,我们连普通尚且通不了,不知道比起泰西人来,蒙小学能学全没有?如今翻译出来的书渐渐多了,其中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在乎各人自己领略。据我看来,亦很有些文理不通的夹在里面,好像一幅锦绣,被他剪裁的割割裂裂,还有什么好看。所以看翻译书,也要自己有眼力拣择才好。”厚庵听他这篇说话,心里很觉不错,又问起他从前著的那部书来,孙谋道:“被几位顽固老先生毁了板子,外间书坊里不敢卖的了,底本我还有几部,吾兄要看,叫人送来便了。”厚庵又问他有没有新著作?孙谋答道:“有是有几种,也不多,我专做时务条陈,积了一厚本稿子,前天托伯能兄转呈与张老伯,正要取回与吾兄商订商订,我们明儿再细谈罢。”
说话时,厚庵身边摸出一个金表,瞧了一瞧,见是十一点多钟,就叫家人套车,两人同上广和居,主人已到多时,厚庵见还有一位,是卢尚书的世兄卢子瑜在座,还有一位却不认得,问起姓名,才知也是新点主事杨慕樵。当下入席纵谈,只有孙谋的话,滔滔不绝,说的尽是外国的政治,比中国政治好的去处。慕樵驳道:“你这话我有些不大相信,外国的政治那般好,为什么法国的皇帝路易会被人家刺死,美国总统林肯会被人家用手枪打死,难道他们不晓得君臣的大道理么?”孙谋道:“吾兄读西史错会了,法王路易,是专制的君主,犹如我们中国桀纣一般,大众捉去杀了他,本是应该的。美总统林肯固然是好,但他一个人,跑到戏馆里去听戏,仇家害了他的性命,这是出于不料。要知外国的皇帝。自以为和百姓没有多余的分等,百姓看得皇帝亦然,不像中国理学先生所讲的,只有皇帝一面,没得百姓一面,但是中外制度从古不同,自然不能通行外国政体。然而要国家强盛,总须要学他一二,我只佩服他们有团体,一桩事情,肯大家出力,不想从中取利。譬如中国学了那美国法国的百姓,有起权力来,还能安静吗?一定大家想做皇帝,你争我夺,弄到后来,被外国人看出破绽,渔翁得利也未可知。所以共和政体是万万行不得的,只要想个法子,改了现在的各种弊端,学上人家一两件好处,也就慢慢的强盛起来了。”慕樵点头称是。伯能、厚庵、子瑜三人,听他说得和平近理,自然心上佩服。伯能看看左右,没得外人,便低低对孙谋说道:“吾兄所拟条陈,家严极其赏识,想呈今上御览,还须另誊一通方好。”孙谋肃然答道:“小弟原意想求老大人代奏,这都是当务之急,可以实行的,知而不言,亦是我们臣子之罪,且等老大人看过一遍,只要没有违碍之处,小弟自当恭缮好了,求老大人代为呈进。”厚庵方知孙谋条陈,已有张公代奏,也自代为欣幸。便请伺他条陈内大略是些什么主意?孙谋道:“头绪极多,口述不来,况且事情关系很大,也不便预先泄漏,吾兄一定要知就里,请饭后在驾敝寓,一观底稿罢。卢兄、杨兄都是看见过的了,还求诸公切勿传说与人,这是极要紧的。”四人诺诺答应道:“宁兄但请放心,我等正要待兄出来扶持中国,那肯破坏了这种大事业呢?”当下畅饮尽欢。席散之后,孙谋和厚庵同回寓所,把条陈底稿给厚庵大略看了一遍,就请淡然、力夫合誊一分,送余侍郎处。厚庵回去,就对他父亲夸说孙谋的才学,又言张大军机有保举他的意思。余侍郎也十分钦佩。自此宁、余二人,结成了莫逆之交,天天往来不绝。
过了几日,孙谋的条陈也抄好了,托厚庵转呈侍郎余公,余公读了一遍,虽有几桩和自己的意见不同,也很赏识他的才气。又因他是儿子的至好朋友,不免推爱及他,特诚请他吃饭。约了几位老辈作陪,孙谋执子侄之礼。席间恭恭敬敬,没有放言高论,因此余侍郎觉着他老成稳练,深喜儿子得了个益友。次日,侍郎从衙门里回来,才脱去衣服,突然的张大军机的少爷来见,侍郎出去相陪,伯能说:“家严再三致意,现在有位吏部主事宁有守,闻得和世兄交好,学问也好,人品也好,他的著作已上呈御览,圣意很以他说的为是。老伯可否上个折子。保荐他一番,上头必然立时重用,那时老伯也有光彩,不知老伯意下如何?”余侍郎道:“极承尊大人关照,宁君学问,兄弟也略见一斑,昨儿请他便饭,谈了多时,却也安详纯粹,正待要保举他,又蒙尊大人这般关照,尊大人如此关切,真不愧为以人事君,不胜钦仰。这折子兄弟自当效劳,烦世兄回禀尊大人便了。”伯能称谢,便找厚庵,厚庵已出去了,只得告退。
余侍郎送客回来,心中甚喜,晚间厚庵回来,父子商量,拟议奏折的底稿。侍郎写了几行,只觉得落套,就教厚庵起稿。看他坐在旁边,凝思一回,飕飕的一挥就是一二十行,侍郎忍不住取过来,从头看去,说的尽是时势上面的话,还没有说到荐贤,便摇头道:“不妥不妥,从来做奏折的诀窍,总要开门见山,你想圣躬一日万机,那有许多工夫来看你的这些闲话。”厚庵道:“父亲主意错了,这番荐贤的事,是极郑重的,须要说到时局艰难,非倚畀这人不妥,皇上才看得他起。不然,和寻常保举人一般,上头还道是照例话呢!况且我们自己也要显些本事,给上头知道,这是极要紧的一个折于,不好草率的。待孩儿旦把稿子通通起好,再听父亲斟酌便了。”侍郎想想他儿于的话,倒也不错,就听他做下去,只见他接了稿子,又坐在那里,凝思一回,又走到书房里,查书去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天已二鼓,才把稿子送上来。侍郎从头至尾,朗读一遍,大喜道:“我起初看来只道松泛,那知接下去,一层紧一层,很得古文笔法,此稿也不须改动,待我明儿亲自誊写便了。”厚庵被他父亲赞的洋洋得意,自己也觉如此方对得住孙谋。侍郎又道:“你也辛苦了,可去歇息,明儿找了宁孙谋来,看过底稿,我后天就递上去。”厚庵告退自回卧室。
次日午饭后,果然约了孙谋来,其时余待郎足足写了半天,把这奏折方才誊好,厚庵进来禀道:“孙谋已到。”侍郎袖了折稿出去会他,厚庵跟在后面。孙谋见过侍郎,作了一个揖,谢他保举之情,然后侍郎将折稿交他细阅,孙谋接来看了一遍,又称谢道:“老伯如此切实入奏,小侄感激难言,将来自当竭尽愚忠,以答主知而副厚意。”待郎听了,自是欢喜。孙谋辞别回去,在寓预备奏对的一番说话,又和魏、余二人说道:“事尚可为,我但能稍有权力,总当荐举二位,好帮我办事,大家振作精神,整顿一番,我们中国,或者还能富强起来,也未可知。切不可存心推诿。”淡然无言,力夫道:“吾兄所言不错,我等自当效力,决不推诿,只是才学短浅,恐怕担当不起大事。好在兄为之倡,我等二人竭尽所有本事帮忙便了。”孙谋道:“甚好,就把预备奏对的话,和他二人商酌,淡然、力夫一齐吐舌道:“你是新进的人,说到这样深处,恐怕有些违碍,不要把事情弄得决裂了倒不好。”孙谋道:“不冒险那得成事,我是备办着好头颅,试他喀毕隆刀,所以不要二位出头,等到事情有了眉目,那时一心一意,同做起来便了。”魏、余默然不语。过了一天,打听余侍郎折子已经进去,其实张大军机早已安排定了,上头览奏,立时传旨:吏部主事宁有守着于明日预备召见。到了次日,孙谋衣冠到朝房里,自有人领了他进去,任他孙谋怎样胆识,到了此时,也觉不寒而栗了。当时见了皇上,就按照礼数,行过了礼,息心静气,听候谕旨。停了一会,上头问下话来,孙谋从容奏上,这时不过奏陈大概,那知合了圣意,就一一追问下去。孙谋胸中本来熟悉,自然没得一句对不上的,圣心大悦。奏对多时,圣上谕张大军机破格录用,赏了个四品京堂,预备内庭顾问。
当日退朝,朝臣里面,纷纷议论道:“他一派邪说荧惑圣聪,将来国家一定受害不浅。”又有些八股出身的老先生,听得他说什么废科举,大家约会着上折子力争。又有些裁官改服色的话传扬开去,自然攻讦的人更多了,一时却还未测上意如何,只算参奏他的预备科便了。孙谋也自猜着一二,晓得人家要和自己为难。况且张大军机在朝,也是孤立无助,没什么人同他合得来的,只怕众怨所归,不甚妥当,因此对人分外谦恭,满心想拉拢几个同志,帮助自己。谁知人家都拿他不以为然,孙谋直弄得进退维谷,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行新政终成党祸 漏法网巧遇知音
却说胡志高在京供职,原想碰个机会施展抱负的,可巧遇着宁孙谋这班人,口口声声的闹新政,恰巧朝廷召见他好几次,不由的心中大喜道:“从此国家有了转机了。”当即约了何意诚、泰新甫和孙谋相见,大家商量新政办法,张大军机知道上头隆重他们,觑便又奏上一本,请在勤政殿设下几张交椅,赐他们坐了,好商军国大事。上头允奏,从此孙谋天天上朝见驾,把胸中的学问经济,一一展布出来,代上头拟了多少旨意,样样事情都依着他的法儿去办,通天底下的人倒也没有说他坏的。孙谋自己犯疑,恐怕权柄太重,招人家的妒忌,因此上头几次要升授他官职,他再三力辞,又把几桩紧要的事,交给京官中品高望重的人去办,自己只在里头主持纲领,所以忌他的人虽然多,附和他的却也不少。他所办的新政,总不过是振兴商务,开办路矿,整饬武备,创设学堂几个大关目,没一件不是当办的。内里的事,有张大军机这些人分任了去,外面的事,各督抚担了责任,说不得也要辛苦一番。只是有几位督抚,不免徘徊观望,阳奉阴违,奉到旨意之后,并不认真整顿。被孙谋打听着了,又面奏了上头,下了几道严旨,拿他们切责一番。其中却有一位河南抚台,人甚开通,办事出力,朝旨亦就拿他着实嘉奖。
其时江苏李抚台,得了这个风声,便想迎合圣意,上了个改科举废八股的条陈,上头准奏。正待举行,不料恼坏了一位大八股家旧学党的领袖,姓褚名家驷,表字伯骧,向来是文名鼎鼎,少年翰苑出身,而今官拜尚书之职。他见朝廷偏听了宁孙谋的话,忽然大变朝章,很不自在,如今又要废去八股,越发对人私议,很有些违背话头,却被都老爷又打听着了,特地参了他一本,说他违背圣旨,阻挠新政。幸而有人替他洗刷,得以无事,褚尚书经过这番风浪,再也不敢多话了。后来裁官的上谕又下来,什么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几个衙门的官儿,又鼎沸起来,大家的议论都说:“我们好容易萤窗攻苦,挣扎得这个功名,饿虽饿不死,饱亦饱不了,只指望将来一步步荐升上去,内而侍郎尚书,外而封疆大吏,或者有个苦尽甘来之日。如今被他裁的裁,撤的撤,难道就这么无故休致吗?”正想会齐上本争回,到底上头天聪明,察迩见远,果然又有上谕,叫他们等候路矿农工各局开办之后,所有员缺,分别任使,大家才得安心。至于外省的官,本是几年一调的,做好缺的,已经发过财,做坏缺的,是本不愿意长做下去,听见这裁撤的话,还不在意。那不在裁撤之列的督抚司道,见政府这般切实变法,却都有些悚动的意思,不免把行新政的文书,雪片的发了下去,其实也不过敷衍搪塞,哄骗朝廷,一时那能够改变过来。
闲话休叙,单说江苏上海县城里,有一位老先生,姓齐名尔文,表字不虚,听见朝廷这般举动,欢喜的了不得。原来这齐不虚,本是个迂儒,生平没有别的嗜好,就只看书呷酒,把那眼前的时务书,统通买齐,看了一个爽快。又把那绍兴装来的花雕酒,浇得心肠很热,偏偏生在上海,正是那各国商务极繁盛去处,交涉事件也多,各省的信息,来往也灵,兼之报馆林立,尽他寓目。妙在他有见解,晓得中国之事一言难尽,所以借着看书饮酒,以寄他的牢骚。一天早起,和一位守旧朋友,姓尤名效,表字则之的,同走出城,跑到大观楼泡茶坐下。就有卖报的人,把五六张报在茶桌上一放,不虚随手取来,从头读去,恰好是诏各省废寺观为学堂的上谕,不虚正襟危坐的恭读了一遍,却不住的点头道:“庵观寺院,本是极腐败的时代遗下来的,枉费钱财,养些无业之人,甚至窝藏匪类,邪盗奸淫等事,总出在这里头。官吏不知裁废,还要扶助他们,算做功德,你道可笑不可笑!如今改做学堂,真是化无用为有用,这不是圣人明见万里,那能知道这般办法?我总认定是宁先生的主意。”尤则之听他这派谬论,大为动气,本来是不肯看报的,要想驳正他,只得顺手取过报纸来,把上谕看过一遍,却因是上谕,不敢说什么,只骂姓宁的不该蛊惑圣聪,办这些学堂出来,占去科举地步。况且庵观寺院,都是先朝敕建的,好把来一概废掉吗?只你佩服这姓宁的,同着了迷一般,我却不来佩服他。
原来尤则之虽然是个读书人,专喜结方外交,很迷信些什么修练说法,正是齐不虚所深恶的。只因他心地无他,又是多年酒友,不肯轻弃旧交,所以还常常同在一起吃酒。但是谈到时务上头,两人总要抬杠,弄得面红耳热,没奈何才开交哩。这次不虚听他驳的没理,只当没听见一般,不则一声。则之见话不投机,起身告别,下楼自去。不虚也不留他,仔仔细细把那几张报看过,才晓得政报馆要改为官报局,自言自语道:“本当如此,这样看来,上下通气,我中国或者还有振兴之一日。”一个人空欢喜了一回,独自一人踱到酒楼喝酒。
看官!你道这政报馆,是那个开的,原来就和孙谋同伴会试的来孟实、邓亦虚二人开的。魏淡然也有股分在内。他二人主意,不过想开通民智,并没触犯忌讳的话头,各省督抚都肯替他札派行销,就是京中大老官看得还合式,想把来改为官报,一半也是迎合孙谋的意思。这时孙谋既然说动了圣意,真是君臣鱼水,言听计从,孙谋又叫淡然上了个创办译书局条陈,上谕准其开办,赏给他五品京衔,就做了译书局的总办。余力夫也赏了个六品衔,做了译书局的提调。和孙谋交好的余厚庵、胡志高诸人,都得了什么军机章京上行走,并准他们参预新政。接连就是改圜法、修道路、广邮政、练水军、造战舰这些上谕,一桩桩都被齐不虚看得清切,只当件件可以实行的了。因此,兴致也就鼓舞起来,不觉多吃了几壶酒,又呷了两瓶薄荷水,年高的人,肛里搁不住一寒一热的搅,回去之后,第二天就生起病来,头晕发烧,卧床不起,不能再到大观楼看报去了。病了一个多月,才渐渐的好起来。
原来不虚住在城里,素性孤介,除一二酒友之外,并没他人往来,那知外面的事。除吃酒外,又不肯浪费银钱,所以有些报,都是在茶馆里顺便看的。这天病好之后,正要出门,打听都中消息,却好他一位同学,从京里会试回来,特地来拜。不虚接见道:“老同学,今科委屈了。”他这同学姓洪,名开明,表字子蒙,是一位极开通的朋友,会试不中,原想谋个学堂馆地安身,在京候了许久,见宁、魏事败,这才出京回来。当下听得不虚慰藉他,倒触动无限牢骚,叹口气道:“先生不须说起,现在的科名,得了也没甚意思,你看宁、魏二人,那样了得,闹到如今,始终犯了个叛逆大罪,双双逃到外国去了,徒然害死了许多有用的人才,真正意想不到之事。”不虚听了他话,犹如一盆冷水,从头灌下,诧道:“那有此事,莫非你造谣言吗?”子蒙道:“老先生,你没见报么?这是通国皆知,我造什么谣言呢?”不虚道:“真的么?这也难怪我,我自从前月底便没看报,一直病了个把月,那里会晓得外面的事呢?今天正打算出去探听探听消息,却好遇见了你。好极,你替我把北京城里近事,仔仔细细谈给我听听。”子蒙就把孙谋怎么在京存留不住,怎么要想到上海管那官报局,怎么上头不信他了,就有许多官员奏他谋反,没法的跳上火车、坐了公司船,前赴外洋。朝廷查出同党几人,一并正法,还要行文外国,捉他回来。幸亏外国的宰相,替他辨明心迹,后来才算得没事,真正险哩。不虚长叹一声,道:“这是国家的气运,说他则甚。”不提两人闲话。
且说孙谋果因在朝为旧党所忌,刻刻自危,亏他同志的人多,自己又不吝钱财,买服了上下齐心,所以一有风声,就能预先知道。一天有人来报:“宁先生快走罢,有人告你造反。”孙谋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起身,骑马出城。原来他早已晓得风声不妙,这条路是预先打算好的。当下上了火车,只见淡然、力夫已在隔壁舱内,彼此都不招呼,像是不认得的一般。到了天津,碰巧有个公司船正待开出外洋,三人才上了船,那里拿他的兵,已拿了北洋大臣照会,定要上船搜寻,又亏船主不曾答应,只得罢手而去。三人见船主异常感激,船主便留他三人在自己房间左近住下,可惜彼此言语不通,不能细诉衷曲。
且说此时宁、魏、余三人,既脱离大难,聚在一处,商量投奔之所。孙谋道:“我们到东京,是不妥的,那里同志虽多,但是中国公使在彼,怕有不便,还是在横滨上岸罢。”淡然道:“不错,我们在横滨做些买卖,也可以将就度日,只是本钱不多,将奈之何?”孙谋道:“不愁,我们只要碰着几位同志,就好想法子的。”力夫回首中原,不禁凄然泪下说:“我们虽然跳出火坑,家中的父母妻儿,株连起来,都是死的。”孙谋道:“不妨,我想我们不过为人陷害,又没犯什么大罪,就是办起来,也是罪不及孥的。况且你更没有逆迹,怕什么呢?我只愁京里几位热血朋友,惨遭杀戮,实觉伤心得很。”说罢,也淌下泪来。淡然为人,本来多情,听了这话,更是难过,当时相对黯然。只见那海里的一带秋山,也觉愁云惨惨了。孙谋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道:“我们做的事,那一件不是为国家尽忠谋划的,如今被谗逃走,岂可就这般无声无臭,埋没了一世英名?我想到横滨先开个报馆,把同人一番热心,先替他们表白一番,也叫后世知道我们的冤枉。你二位意下何如?”淡然、力夫听了,俱各赞成,况且淡然又是文学专家,那有不愿意做这事的,三人计划一番,主意已定。
次日船到横滨,不免大家上岸,觅个旅人宿先行住下。就有些同乡知名的,彼此相访。孙谋谈到开报馆的话,情愿资助的人,却也不少,于是就一面经营起来。亚东同洲之地,往来既近,信息也灵。忽听得余侍郎下了天牢,又听得胡何诸人均绑赴西市枭首,三人得此消息,不免大哭一回。又听得华尚书方郎中,都因自己那桩事,朝廷异常宠任。三人又是一场愤怒,恨不得口诛笔伐,一泄胸中之气才好。
那天余、魏出去看房子,安放新置的印书机器等件,孙谋独坐无聊,写了两首歌词,谱人琴中,自抒忧愤。不料适被东方仲亮听见,彼此叙谈起来,才知真是同志。又问出贾希仙踪迹,只怕已经不在了,未免又是伤感一阵。仲亮问及孙谋为何来到横滨?孙谋道:“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和你细讲。”二人入坐,谈了一回,却好余、魏二人回来,孙谋指示他们,彼此见面,不但同志,又且有希仙一层交情在内,觉得分外亲热。然后孙谋把自己在北京所做的事,一一细说出来,仲亮听一节,赞一节,听到后来,不觉目裂发竖,叹道:“先生这番作事,虽然可惊可喜,只是还有些儿错处。”孙谋呆了一会,心中诧异道:“我有什么错处,倒要请教。”正是:
中朝党狱方逃网,海外同心又责言。
不知所言云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别有逋逃薮 旅人宿相逢患难交
却说东方仲亮听完了宁孙谋述的一番事业,批评他有点错处,孙谋不服道:“倒要请教。”仲亮道:“先生大名鼎鼎,果不虚传,所行各政,那有一件不是当办的,本没有什么错处,只是先生的主意,专注在朝廷,却没想到百姓一面。”孙谋道:“我怎么没想到百姓一面,士民上书,工商发达,农学讲求,又叫牧令教养百姓,这不都是在百姓一面用意吗?”仲亮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学堂未曾开办,人民资格不及,就叫他上书言事,不是揣摩中旨,就是混说是非。中国的工人,固然没有制造本领,听人指使的商人,也没有合群之力,农夫更一意守旧,牧令看得做官犹如做旅客一般。先生事事求其速成,不在根本上搜求,那能成得大业?外国政治家的精神,恐怕不是如此。先生要能不做官,只在民间办办学务,多几位同志,一处处开通民智,等到他们百姓足以自立,自然中国不期强而自强。而且还有一说,替一家做事是私德,替万姓做事,才是公德。先生你错了念头,徒然枉送了自己的身体,并且害死了许多好人,这不可惜吗?”
原来仲亮是和贾希仙一派的宗旨,不甚以宁、魏为然的,所以发出这番议论来,却把孙谋说得动胆惊心。半晌方才答道:“我也是过于热心所致,明知自己的错处,现在也没法的了,只好把这个宗旨,一总放在做的报上去,指望将来转移社会便了。”仲亮点头道:“这话很是,还有一桩事情可以做得,我们海外殖民,只要有了基业,怕不能独立么?”孙谋大笑道:“仲亮兄,你这话亦错了,现在那个岛那片洲不被欧美强国占了去,你还想做什么探地的哥仑布,合众的华盛顿呢?”仲亮道:“不然,我们经过的那个仙人岛,就是极好的一片殖民之地,只销用力经营便了。我和希仙大哥在海船上,筹画过一番,可惜到毛人岛失散了,如今独力难成,不知先生肯赞成此议否?”孙谋大喜道:“原来世间还有这一片干净土,却被你们找着,也好算得是哥仑布复生了。我情愿助你们一臂之力,只是资本不足,打不起轮船,办不齐军装,约不到同志,如何是好?”仲亮道:“不妨,我们在仙人岛得着的珠宝珍物不少,变卖起来,富堪敌国,还怕做不成大事业么?”孙谋甚信其言。
正在谈得高兴,外面陡然脚步声响,有两三个人走了上楼、宁、魏各大吃一惊,只当是警察兵来捉拿自己的,大家站了起来,及至三人走进门时,仲亮连忙招呼,叫他们过来见宁先生。宁、魏、余和那来的三人,各各行礼,彼此通问姓名,才知道正是卢太圜、邝开智、欧孟核三位,和仲亮是一起的。宁、魏、余把心放下,只是屋子里挤得满满的,大家叙谈一会,就商量自己赁屋居住。仲亮道:“我们初到此地,实在不知道本处情形,虽然英国话懂得几句,也只勉强应酬罢了,那能和他们交际呢!”孙谋道:“不妨,这里店主人藤田先生,倒是一位豪侠之士,同他商议,定有主意。”仲亮也以为然,于是两人同到藤田先生房里,仲亮取出径寸的珠子托他代售。藤田先生见了,着实赞叹道:“可惜我们日本,没有人爱重这个东西,这要售与英国人,方能得价,我替你转售便了。”当下略谈数语,藤田事忙,两人退出。
隔了数日,藤田约仲亮去谈道:“那珠于售得三百金镑,你还有什么珍宝,可以代为转售的?”仲亮把身边携带的珍宝,取出一大包来,托他销售,那知一候十几天,没得回音。半月后才见藤田回来,对仲亮说道:“我受了你的托,径往东京,遇着英国一位大商家,专门搜罗珍宝,我把东西与他看了,他喜欢的了不得,一总卖了五十三万镑。恭喜你是位大富翁了,金币在此,请你点收。”仲亮大喜道:“极承代劳,应当酬谢。”藤田道:“大可不必,我待朋友向来如此,从不受谢的。足下远客敝国,又且同伴人多,用钱的地方很多哩。”仲亮那里肯听,定要酬他一万镑,藤田把来捐入学堂,做了个纪念,这是后话。
再说仲亮既有了钱,就想创办大事业,送了宁、魏、余三人五万镑,一面开起报馆来。他却存了个取仙人岛的念头,到处结交豪杰,东京、长崎、神户各处走了好几遍,结识了中国志士不少。孙谋因恐警署拿他,逃往苏格兰去了。淡然、力夫任了报馆的事,幸而又结交了日本一位伯爵,方能没事。仲亮一天在东京旅人宿,和欧孟核恁窗闲话,忽然看见一位西装客人进来投宿,仔细看他面貌,却非欧人,也井非日本人,倒很像中国人,嘴边须眉如戟,神气生得甚是严毅,仲亮是有心人,岂肯当面错过。一会儿那客人上楼来了,仲亮约莫着他已经布置好卧室,便去拜会他。那人定睛把仲亮打谅一番,忙陪笑让坐道:“足下莫非也是中华来的么?”仲亮听他口音,正是同乡,连忙通问姓名,才知他是肇庆人氏,姓黎名滔,表字浪夫,在日本多年,不预备回乡的了。二人细谈起来,竟亦具有同志,仲亮渐渐吐露衷曲,说出同伴贾希仙一番离合,黎浪夫大喜道:“原来足下就是贾兄同伴,记得贾兄对我说过,有同伴四人,在毛人岛失散,只怕已葬海鱼之腹,谁知天相吉人,一般没事,倒在此处不期而遇,真是万分之喜。”仲亮失惊道:“黎兄那里见过贾希仙来,他已经死在毛人岛里,怎么还有他来”?浪夫道:“千真万确,这贾希仙不是湖北人,后来同了什么宁孙谋几个人到中国上海游学,后来他同姓宁的两下失散,不合飘流到我们府里,题了反词,被官府捉去,江中遇着足下,劫到山寨,同谋大举的么?”仲亮拍掌道:“正是正是,到底吾兄在那里遇见的。”浪夫道:“不瞒你说,我是落魄外国,经过许多惊风骇浪,听得近日外人议论,我们这华人都没立脚地位哩。因此打定一个主意,一定要兴起中国。东奔西走,没有做成一事,幸而在旧金山,遇着了贾兄,承他一见如故,现在商量大举。他嘱咐我到中华访探情形,觑便招罗几位同志。我这里有个旧友吉田亚二,是位命世英雄,我今天去探望他,没有遇着,他家里人说,是到佐渡去了,只得待他几天,见着后,商量行止。”仲亮举手加额道:“天幸贾大哥不死,我们事有可为。”浪夫道:“足下欲大何事?”仲亮道:“弟欲得一殖民根据地,再图他业,除非和我贾大哥同谋不可。弟急欲去见贾大哥,恳你指引,便多感盛情了。”浪夫道:“贾兄现在布哇,行踪无定,听说就来东京的,美洲去不得,那里禁止华人上岸,甚是利害。贾兄和一位宫侠夫兄,也想离开彼地,来投日本。依我说,足下还是安居在此,自会遇着他。”仲亮点头称是,就领欧孟核和浪夫相见。
自此仲亮添了同伴,胆气更壮了一倍,过了几天,浪夫打听得吉田亚二已回,约了仲亮、孟核去访他,三人一路同行。这时正值暮春天气,说不尽六街三市,一派繁华光景。到得吉田亚二住处,原来一带柳阴环绕宅边,芊草半区,落花几片,分外幽雅。弹扉进去,却见楼下一排三间房子,里面摆满图书,一把纯钢佩刀挂在壁间。吉田下楼招呼,仲亮见他是五短身材,一种精悍之色,现于眉宇,年纪尚轻,不过三十多岁光景,当下用英语通问姓名,才知他号重正。主人见仲亮、孟核都是中华人,欣然款待,家人送上茶烟,大家叙谈起来。浪夫表明贾希仙仰慕的一番话,吉田道:“我久闻此人是个英雄,要兴亚东,恐在这人身上。况且还有三位辅佐,何愁事业不成?现今欧美风云,横被亚陆,敝国地方虽小,却能独豋国旗,雄扼辽海。只贵国到如今还是守旧不肯变法,恐为列强所并。你们都是一般的国民,也当动念,我愿助一臂之力,不知诸君能创立些基业不能?”浪夫、仲亮再三称谢。浪夫又把奉了希仙命,要到中华去探听情形的话,告知吉田。吉田大喜道:“我也正要到贵国去游历一番,你且先行,我五月内必到香港,那时再会罢。”三人少坐一会,也就告辞。
次日浪夫起身,仲亮、孟核送他上了火车,才回旅宿。不到一月,只听人传说中国拿着一个乱党,正法在广州了,二人猜着,定是黎浪夫。仲亮就去拜访吉田,要想探个确实信息。谁知吉田已于月前出门去了,他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处,只得罢休。回到寓处,只见两个警察兵,正在门前巡逻,二人很觉诧异,只得硬着头皮踱了进去。刚跨到楼上,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仲亮眼紧,仔细一瞧,失声道:“哎哟!你不是侠夫老弟么?”那人也失声道:“你莫非就是仲亮二哥。”当下三人大喜,仲亮急问希仙在那里,侠夫指着里面道:“就在那间卧室里。”说罢,三人一同进去,希仙出迎,各人见面,悲喜交集,谈起别后情形,仲亮把海中鲸鱼的利害,告知希仙。希仙也把大鸟救出的事,诉说一番,各庆更生。正在谈得有味,店主人领了警察兵上楼查看道:“中国公使,说有个钦犯贾某在此,莫非就是你吗?”希仙挺身道:“我正是贾某,只是贵国警署,也犯不着替敝国拿人。”那警兵道:“我们并非替贵国办案,只是要请你到署里走一趟,问个端的,才好容留。”希仙并不推辞,立即起身同他去了,宫、欧三人也下楼委同去,警兵不允,只得在外面打听。
且说希仙到了警署,把自己从前的事诉说一番,日本官员都文明不过,知他无罪,立时释放,这才大家放心,商议进取。仲亮把遇着宁、魏的话,叙说一遍,希仙道:“我早已见着淡然、力夫了。孙谋是在苏格兰著书讽世,他们另有一种宗旨不必强他所难了。”仲亮又把要取仙人岛的一层意见说出。希仙道:“你话虽是,只是我的意思还想,在祖国做些事业,黎浪夫遇着没有?”仲亮道:“遇着的。只是听人传说,中国拿着一名乱党,正法在广州,弟疑心就是他,只怕凶多吉少。”希仙大惊道:“果然如此,那还了得,只怕未必是他。况且他从没有到过中国,那里会有人认得是他?我如今要想到澳门去走一趟,我有好些同志,在横滨山下十九番地,那里算个总议事处,你们可到那里聚会。大圜、开智也在那里,只仲亮弟同我去便了。”三人唯唯惟命。
次日希仙和仲亮诸人同上火车,分路自去。希仙亦就坐了广东丸径到澳门,会着许多同志、打听浪夫消息。在澳门住的诸人,都役知道浪夫来到广东,又且听说广州正法的乱党,乃是柳州起事的魁首,不关浪夫甚事。希仙然后放心,就和仲亮同赴香港。正待上岸,巡警兵已到,先把他行李一翻,见有两把日本刀,又有一万金的钞票,就把他二人捉住。一会有一个官来审问他,为什么带刀?希仙道:“我们在日本住久,日本人带刀,天下皆知。”又问:“钞币何用?”希仙道:“这是旅费。”那官道:“你是富家吗?能带这些钞币出门么?”希仙道:“我是朋友送我的。”那官不则声,仍替希仙装好,说:“政厅吩咐拘系你们。”希仙没法,只得和仲亮坐车同到警署,进门已是黑暗,走了一带回廊,有人开了一扇铁扉,把他二人送进。希仙是尝过这种滋味,不以为奇,仲亮那曾经过,到了此处,不觉放声大哭。正是:
天罗地网安排就,志士仁人一例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述幻梦改弦易辙 假经商隐姓埋名
却说仲亮不胜监狱之苦,大哭一场。希仙笑道:“你怎么露出儿女子的情态出来,这点儿苦头,都不能吃还想办什么大事?告诉你罢,这是外国监牢,他们定是误会了,不知把我们当做什么人,到了法庭,自然昭雪,断没有断头之罪的,尽管放心便了。”说得仲亮转悲为喜,也很惭愧。希仙又道:“向来监里的规矩,没有同党同监的,我们这个际遇,已比别的囚徒不同。”话犹未毕,只见警吏破扉而入,也不言语,拉了仲亮便走。仲亮跟他到了一处,一般又是一间,里面却早有一人坐在那里看书。仲亮定睛一瞧,不是别人,原来正是东京遇着的黎浪夫,因警吏在旁,不敢打话。一会儿监门关了,两人低声各道人监的情由、仲亮才知浪夫,结识了无数英雄,路过香港,也因广州有乱党的警信,两广总督有照会到香港,凡有遇着形迹可疑的人,帮同搜查,所以一般也收了监。浪夫听说希仙已来,大喜道:“吾事济矣。”仲亮问其所以,浪夫却不肯说,但道将来自有分晓,不须细问。三人在监里过了四日,那天一早,有人开门进来,叫他们去洗澡,又对仲亮道:“今天你好和你的朋友见面了。”浪夫道:“我也同去。”于是二人同见了希仙,希仙不免又问浪夫别后一番情形,三人商议对答问官的话,一会儿果然传审,同监的人都劝三人更换了华美的衣服再出去,谁知那审问处,就在狱旁,不上几步,已经到了。后面却有两个持枪兵士跟着,上面有官员三人,一是英官,一是日本副领事,一是翻译官。英官设了公案,坐在上面,还有个判事官,同日本副领事及翻译官坐在下面,警视总监和警部长官两面挟着贾、黎等三人,背后还有兵士六人,跟着站在后面,审问的话,无非说他们是乱党,三人不服,争辩多时。希仙把来踪去迹,一一说明,浪夫、仲亮也说得明明白白。问官问过日本副领事,知道他们说的日本情形不错,问官仔细推敲半天,方肯免他们的罪。就叫警部长押他们搭日本西京丸回日本去,不得逗遇香港,三人嘿然,情知拗他不过,只得收拾好随身行李,同上轮船。这船当日就开,三人无奈,只得仍回日本,以图再举。
浪夫谈起结交的许多志士来,希仙原也闻名的,算起来同志已有二三百人光景。回到横滨,人总议事厅,卢大圜、邝开智、欧孟核、宫侠夫都在那里,还有许多人,是东方仲亮没见过的。当下大家商议,总想据片土地,安顿多人,再谋兴亚。仲亮献策道:“据小弟的愚见,还是打造兵船,直取仙人岛。得了这个基业,何愁立脚不牢,好好经营起来,可成大事。况且这岛中上下昏愚,迷信神道。古人说得好,道是‘兼弱攻昧’,这昧弱的岛国正好攻取,虬髯王扶余正是此意。”几句话,说得希仙心动,浪夫却不以为然道:“我们起先的宗旨,那里单为这一岛,仲亮兄的话,弄得大众离心,我是第一个不愿意同去。”当时,卢、邝诸人都和仲亮是一条心,新结交的同志,也有说浪夫话不错的。希仙道:“众位且免争论,待我主意定了再讲。”于是大家不欢而散。
希仙回到卧房,很费踌躇,左思右索,没得主见,倘若听了仲亮的话,从此僻居穷岛,也没甚么趣昧;倘或听了浪夫的话,那是万万不能成事,只不过留下个身后之名罢了。从来人的脑筋里,常转的事,往往形之梦寐,希仙这两种念头,委决不下,睡着了便做起梦来,恍惚见浪夫跑来说道:“兵马已齐备了,请大帅登坛命将。”希仙大喜,就觉得左右有人拿些戎装甲胄,给他穿上,门外一匹黄骠马,已备好了鞍橙,在那里伺候着。希仙跨上马,就有好些兵丁,前呼后拥,将他送到校武场。只见族旗飘豋,枪炮成林,一个个统领带着队伍,都按照军礼上来迎接。希仙和他们厮见时,原来都是旧时同志,东方、卢、邝诸人,也在其内,不觉扬扬得意,同上将台,一一派定执事,调遣他们分五路进袭中原。东方黑上来禀道:“这里到中原隔了一条大海,没有战舰,又且粮草不继,前行甚是可虑,不如暂且休兵。”话言未了,左标里闪出一员大将道:“我军锋锐正盛,趁势可以略地攻城,红旗报捷,转眼可待,这厮扰乱军心,应当处斩。”希仙举目看时,原来这大将就是黎浪夫,希仙道:“东方将军说没有战舰粮草,这话倒也不错,恕他初次犯令,就把这置备战舰粮草的事,交给他去办,将功折罪便了。”黎浪夫无言而退。一会儿东方黑覆命,战舰粮草都已齐备,希仙祭旗登舰,不消一刻,已抵潮州口岸,只觉自己的战舰,一共只有十来号。希仙传令将大炮对着岸上轰去,只见黑烟四起,岸塌城崩,大家奋勇争先,舍舟登陆。霎时间就把城据住,开筵庆贺,一片欢声,和着那军乐的声音,听了非常畅快,随又传令直捣省城,飞马出去,约会昔日的同志,一同起事。
正在得意的时候,深马报道:“大帅!不好了!中原皇帝听得我们据了潮州,天颜震怒,命曾开元做了大经略,统领十万大兵前来迎敌。英国的水师,由海里前来助战,法国的陆师亦由陆路上杀来,四面围逼,离城只三里路了。”希仙听报,不禁大惊失色,手足无措。黎浪夫道:“主帅休得惊慌,自古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有什么害怕的。”希仙一想,觉得此话不错,登时胆气壮了许多,传下号令,准备迎敌,将士个个磨拳擦掌,勇气十倍,一声呐喊,两面交锋。谁知才开了一仗,黎浪夫被擒去了,希仙正在发急,忽又听得外面枪炮声响,连忙带了全队人马,舍命迎战,炮子和雨点般的打来。东方黑上前禀称:“主帅不好了,我军子弹用完!”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眼间,兵勇已剿灭殆尽,单剩东方、卢、邝、欧、宫五人,不由的抛下军器,束手受缚。
希仙气愤填膺,却见座上的官员大声喝道:“你们这班死囚,自外生成,屡逃法网,这回被我拿住,有何话说?”希仙怒目上视骂道:“我们是要强汉种的,那里算得造反!”说完,上面又一位官员道:“这班死囚,还有什么话和他讲,早些解他京里去办罪便了。”就见有几个强壮的兵勇,把他们打入囚车。真是梦境迷离,不多一刻已到京城,传说圣旨下来,谋反大逆,不问首从,一概凌迟处死。果然又有几个刽子手的人,把他们衣服剥去,用绳索捆绑了。许多人簇拥着,到了市曹,监斩官吩咐了一声:“剐!”只见刽于手举起明晃晃的刀,照准他的心口刺将下来。他经此一吓,不禁“啊哟!”大叫一声。谁知这一吓,倒把他吓醒了,原来是黄粱一梦。睁眼看时,窗前煤气灯一星微明,自鸣钟正打三下,自己心头还是突突跳个不止。定了一定神,自己寻思道:这是我自寻苦恼,如今时势,还要去想兴什么中华,岂不是背时吗?所以和愚人谈起,他鼻子里都是笑。和聪明人谈起,他虽然附和,还是将信将疑的。眼前同志,算起来只有黎浪夫是个真知己,他东奔西走,依然没得一些头绪。据我看来,足算做得到,也只同梦境一般,不如息了这个念头,依着仲亮的话,到仙人岛去做些事业为是。
主意打定,次早约齐同志,把梦境述了一遍,说出自己的悔悟来,劝大家决计走仙人岛那条路。仲亮诸人大喜,浪夫大怒道:“我从前认得你,只当你是一位豪杰,原来庸懦无能,天大的事,竟至为了一个梦,就打退了念头,可恨可惜。”希仙叹道:“人生几何,只这般聚在一处谈谈,成不得甚事,也是枉然。可巧有这仙人岛一个好机会,我们到那里,创个基业,进战退守,未可限量,不胜似飘流四方,寄人宇下么?现在的英雄,只会说大话,樱花易谢,弄到垂白无成,那时悔之晚矣!”浪夫不语,愤然而出。希仙道:“有和贾某同志者,一齐举手。”举手的有三十三人,希仙道:“承诸君不弃,肯随贾某渡海,只是此去,风涛险恶,兵机利钝,不可预知,万一遇着困苦危难的事,诸君不要后悔。”当下大众誓死相从。
希仙和仲亮、侠夫商议道:“我们渡海,虽然已有三十多人,究竟人头还嫌少,做起事来,恐怕不够。”仲亮道:“大哥之言极是,我们中国同志,究还不少,须得有人到内地去罗致他们同来。只是大哥中国去不得,我和侠夫走一趟罢,还不至于遭祸。”希仙道:“这话不错,你俩就扮做商人,略略办些货色,赶紧内渡,如遇同志,随时陆续资助来东,免得惹人耳目。”二人会意,立即辞别希仙,乘轮内渡。于是仲亮改姓方名朔,表字子东。侠夫改姓虞名臣,表字子粥。两人附了吴淞丸,直驶上海。登岸后,就在中和栈里住下,初意打算先开一爿洋货店,无奈到处访问,却遇不着一所空房子。
原来方、虞二人,是要局面阔大,可以照耀人的耳目,价钱贵些,倒不妨事。子东在上海住了半月,才知道上海风气,有一种掮客,都在茶馆里替人家谈买卖的,就和子弼商量,要找这种人,和他谈谈。子弼道:“我只听见有珠宝掮客、古董掮客、洋货掮客、地皮掮客,却没听见有房子掮客。”子东道:“难说,你可晓得,租房子也是个交涉嘘!将来口岸送给外洋,就有口岸掮客。省分割给外洋,就有省分掮客?铁路矿产卖给外洋,就有铁路矿产掮客?这租房子,虽是小事,怎么没有掮客。”说得子弼大笑不止。
二人闲着没事,便踱到四马路四海升平楼茶馆里闲逛。只见那座扶梯,上上下下的人,络绎不绝,茶桌上三人五人,坐得都是满满的。子东心上踌躇道:“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么?”于是二人,也踱上了楼,占了一张桌子,闲谈品茗,偶然回头,却见隔壁台上有两个人偏偏在那里谈得热闹,说的话,仿佛是一处地皮,要卖三万银子。仔细听时,一位是宁波口音,他那神气,有点土头土脑。一位正是上海口音。子东候他们谈论多时,不由得上前打个问讯,那上海人连忙站起身来招呼。两人通问姓名,原来这人正是地皮掮客,姓甄名尤,表字叫做滑甫,一般也是海虎绒马褂,酱色宁绸袍子,金丝边眼镜,嘴里衔枝雪茄烟,假象牙的烟嘴。当下子东道:“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方才听见仁兄在此谈地皮的交易,料想这上海租房子规矩,也是内行了,特地过来请教请教。”滑甫满面笑容道:“子翁要租房子,不难,小弟肚皮里的房子,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所,大的小的,西式华式,开店住家,悉听尊便,府上是那里,还是开店,还是住家?”子东道:“敝处广东肇庆府,这回打东洋贩货回来,要想开个店。”滑甫把子东打谅一番道:“看不出子翁到过东洋,怎没有一些洋派?”子东道:“小弟是买卖场中人,那里敢沾染习气。”滑甫赞道:“可敬可敬!那边桌上坐的,不是贵同伴么,请过来谈谈,我们并桌罢。”子东招呼子弼过来,二人对面应酬了几句套话,那宁波人起身要行,滑甫一手拦住。正是:
慢道卜居只容膝,须知吃饭有空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兴源店豪商款友 扬州城侠女访仇
却说宁波人辞别要行,掮客甄滑甫一手拦住道:“才翁,何必急急,我们难得遇着二位子翁,海天春吃番菜去罢,小弟的东。”宁波人谢道:“改日再扰罢,今天有事,不得奉陪。”滑甫只好听他去了,那精神却全副注在方子东的身上,再三问明于东寓处,又问他带些什么货色,子东一一告诉了他,也就问了他的住处。他道:“小弟是寄居在后马路如意里,一个朋友号里,是天天不在寓的。要找时,一点钟总在海天春,不然,就是金谷香,三点钟就在这升平楼,夜里头就说不定。总不过是酒局和局。”子东不懂道:“甚么叫做和局。”滑甫抿着嘴儿一笑道:“和局就是堂子里碰和,别省人叫做打牌。”子东才得明白,这一问不要紧,却被滑甫把子东看成个曲辫子,越法想多赚他几文了。当下滑甫约子东即晚清和坊四衖沈红卿家吃酒,九点钟会,当下惠了茶钞,同下楼去。滑甫还有应酬,拱手而别。子东对于弼道:“此刻离九点钟还远,我们须打点底子方好。”可巧走过杏花楼广东馆,二人便吃了四客宵夜,又到升平楼吃茶。这时更不比白天吃茶的人七上八下,更来得多了。还有些卖物事的,口中吆喝着,闹得人头晕眼花,窗子关上,煤气灯火逼着,直热得坐不住,二人只得仍旧踱下楼来。子弼道:“我们还是回栈去歇歇罢。”子东点头。回到中和栈里,方才坐定,请客条子已到。二人只得重复下楼,打听了路径,踱到清和坊沈寓时,已是高朋满座,无非是丝商茶商,洋行买办一班客人,大家叫局陪酒。方、虞二人,也只得凑热闹,一家叫了一个小先生。滑甫是不用说,本堂之外,还发了好几张条子,耳旁里只听得娘姨大姐把甄老爷叫得应天价响。二人叫来的小先生,只淡淡的坐一会就去了。席间谈起房子的事,滑甫约定明日两点钟在升平楼会齐去看,有棋盘街一爿店面,三幢楼房,局面很大,子东大喜。
滑甫又道:“子翁要开洋货铺,总得有个内行同事才好,不知子翁请着没有?”子东道:“还没有请着。”滑甫指着末座一位道:“这是舍侄培之,一晌在亨利洋行做同事,不但件件内行,而且银钱经手,极靠得住。子翁,你看何如,倘若要他帮忙,今天便可当面订定。”子东唯唯答应,那培之便说道:“洋货的生意,出进很大,固然牌子要紧,然而上海滩上那里有规矩的买卖,伙计们随意要价,总看客人舍得出钱,舍不得出钱,随机应变是顶要紧的,呆笨的人做不来这种生意。小侄有几位朋友,倒都很有本事,老伯若肯信用他时,待小侄去招来便了。有我们五六个人,包管撑起这场面来。”子东道:“待房子定妥,再来请教罢。”心下暗忖:这人倒还有点本领,可以用得,好在我只要出出有钱的名儿,指望大事可成,那怕折阅他三万两万,都不要紧。想定主意,又对甄培之说道:“培兄,不必再图别事,兄弟一准奉邀。”滑甫、培之大喜,殷勤敬了子东几杯酒,当晚尽欢而散。
次日,子东和子弼等到两点钟,走上升平楼,果然滑甫叔侄已到,还有一位面生的人,同坐在一块。子东问起姓名,原来姓钟名万受,表字美功,就是棋盘街房主的内侄。那房主家里没得男人,就托这内侄替他管理。当下同去看了房子,局面果然阔大,门前三间,是极好的店面,后面还有四楼四底。子东看了,很为合适,随即议价。美功要三百块一月房租,另外三千银子小租,一切自来水巡捕捐在外。经滑甫、培之再三磋商,总算房租减去了三十元,小租却是分文不让,这事方算定局。滑甫、培之是有大指望在后,此次还没放出手段,倒是美功很感激他,送了他两百块的谢金。从此子东就在上海开店,他和子弼商定了主意,拿二万银子交给培之,听他办货开支,自己只拣那出名的中外大商家结交,因此人人知道,有个方子东、虞子弼是个大富户。不到一年,那洋货店天天折本下来,年终结帐,除二万金一齐折尽,还欠人家五千两银子。培之惶恐无地,来告子东道:“不是小侄不善经理,无奈现在几家洋货铺,跌价揽主顾,小侄不该和他们抢生意,价钱要得太少了,开销又大,房钱又贵,实在支持不住。老伯要肯添本做下去时,小侄敢决定翻得过来。因为数目太大了,不得不请请老伯的示,再办下去。”子东肚里明白,知道他天天吃酒碰和,用亏空了,但是自己要做场面,没法还去五千两亏累,又给他万金去做。
这时子东又起了一个开轮船公司的念头,已经说动几位外国商人,允为助力,子东大喜,就禀准了领事,预备开办,言明这船单走外洋一带。未及开轮,偏偏遇着北方匪徒起事,两江纠齐各省督抚,和外洋商订东南保护条约。军书旁午,各国商人心中惶惑,那有工夫理会到这件事上,只得罢休。但是这一年之中,同志东渡的,却也不少,就是他们要办这轮船公司,也曾有过信给希仙,希仙甚以为是,接着便有信来催过几次,子东只得据实回覆。
二人在上海,左右没事,就出门到处看看风景,几乎没有一天不出门闲逛的。一日在黄浦滩上,眺望江景,只见浓烟一道,人说是汉口的轮船下来了。一会儿船并码头,一人短衣窄袖,手提皮包,跳到岸上,颏下尽是长髯,子弼和他打个照面,失声叫道:“浪夫兄!”那人不理,只顾望前便走。子东也认定他是黎浪夫,正要打听他做甚事来的,就尾在后面追赶他。不料那人却走得甚快,幸亏二人也有这个赶路本领,远远的只不脱离,看他走人泰安栈里,子东也跟进,追上叫道:“浪夫兄,我们幸在此地相逢,千里故人,不当绝我们太甚!”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黎浪夫。当下浪夫听子东说到这话,只得应声道:“仲亮兄,我并非绝你,只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赶各事的好。”子东道:“说那里话,我们志向一般,只做的事不同,难道从此就不算了朋友么?我开了个小店在此,你也不须住客栈,就屈驾在敝店小住几天罢。”浪夫停了一会道:“也罢,我就打搅你几天。”三人同到棋盘街,浪夫只见金字招牌写的是“兴源洋广杂货”,原来房子甚是宽敞,前面挂满保险灯穿衣镜之类,后面四幢楼房,布置得极为幽雅。浪夫放下皮包坐下,子东不免吐露真情道:“我们是改名换姓的,切休再称旧号。”浪夫嗤的一笑道:“好好的为什么改名换姓?”子东道:“实不相瞒,我为经营仙人岛一事,不得已改了名姓,浪兄休得见笑。”浪夫不语,子东又问他在汉口,是什么举动?浪夫那里肯说。就此住了几天,浪夫向子东借钱,子东给他一千块钞票。
这日浪夫出去,当日不见回来,一连五天不到店,子东猜他已往别处去了,只得置之不问。却见报上载湖北出了一起案子,正法了几位知名之士,现在还访拿余党。子东告诉子弼道:“我看这起案子,一定有浪夫在内,他如今和我们生分了,所以不肯告诉我们。”子弼点头称是。话言未了,外面递进来一封信,子东接着看时,原来是寄给黎浪夫的,子东问那寄信的人,原来放下信便去了。子东看那信面没有下款,有些疑心,私下拆开看时,原来是叙说缀红妹已遭惨死,隐不肯轻易一击,当想个法子,出其不意,才是大豪杰,如能来时,觌面商量,比信札往来,尤其稳便。下款是慕隐启事。子东道:“咦,这名字定是两个女子,难道如今又出了什么女侠不成?等浪夫来到,倒要问他个明白。”子弼劝道:“不必,这是人家的秘密事,问他时定然不肯说出,徒然招他的忌,甚至闹出别的乱子来,不大稳便。”子东道:“是。”随将那封信,依然封好了口,撂在一边。
正想出门,忽然瞥见浪夫昂然而入,问子东道:“今天有人寄信给我没有?”子弼答道:“有的,方才寄到,我们替你收在这里。”浪夫道:“请即取出给我。”子弼赶忙把那信取给浪夫,浪夫接信在手,翻来覆去,先看了几遍,然后拆封,看完,便向子弼讨个火来烧了。子东忍不住问他:“这信说的什么事情?要这般秘密。”浪夫道:“论理你们二位,虽然不是同志,和你说了,却也不妨。这就是你会见过的那宁孙谋、魏淡然的夫人,他两位虽是闺阁中的女子,倒能做些惊人的事业,叫那一班须眉丈夫见他,还要让他三分,二位只听他将来的英名便了,不须细问。我要到北方游历一趟,就回东京。承情所借的钞票,缓日奉赵。”子东道:“说那里话,你我朋友通财,那有要还的理。”浪夫道:“不必客气。”拱一拱手,扬长而去。子东、子弼赶出店门送别时,他已去得远了。列位看官,可晓得那慕隐到底做的什么事?如何认得浪夫,缀红又如何惨死,这个疑团黎浪夫既不曾说,做书人只得把来补叙一番。
且说前回宁、魏北上的时候,慕隐、缀红送到江干,洒泪而别。自此朝占鹊喜,夕卜灯花,只盼夫婿高中元魁,就是万分荣幸。但那春寒料峭,寂寂香闺,衾底灯前,不知感了多少离情别梦。幸而他慈母康强,哥嫂雍睦,家庭之间,十分和顺,等到放榜时节,契辛预先遣庄丁到镇江去买了一分报,专送家里。慕隐、缀红听得报来赶忙去看,契辛已经看过,连忙说道:“恭喜大妹夫中了进士了,而且高魁,愚兄的眼力何如?二妹夫又抱屈一次,下回亦定然高捷的。”慕隐脸上,登时有了喜色,缀红却闷闷不乐。后来接着宁、魏二人的信,才知道淡然也留在都中,想做些绝大事业,二女不胜之喜。从此契辛有了都中消息的关系,便天天看报,果然见了许多行新政的上谕,又见淡然也赏了五品京衔,以为不久飞黄腾达,自己与有光彩。慕、缀自不必说,欢天喜地的,互相庆慰。谁知不多些时,又接着宁、魏二人的信,内中写得甚详,说是微窥圣意,不甚以我们改革为然,而且京官里面,忌的人多,恐怕祸生不测,须得早早打算躲避,恐怕连累妻孥,不大稳便。契辛见他来信,如此说法,只道他胆小过虑,不以为意。还是缀红见得透澈,说道:“中国有这些阔大老官,那里用得着新进士行什么新政,况且淡然不过中了个举人,马上就赏了五品京衔,人家见他们这般得意,自然恨如切齿,定有大祸在后,我们不可不防,还是依着来信的话办去为是。”契辛道:“万不至是,就有些风吹草动,我能庇护得你们,且免愁烦。再者,这信上的话,千万不可叫母亲知道,倒叫他老人家担心。”慕、缀唯唯答应。
慕隐被缀红说得心动,就也想预备个避难的法子。二人先把脚来放大了,想操练些武艺,以便将来到处去得。不上一月,上谕下来,命各处捉拿宁、魏余党,契辛才佩服他妹子的先见。陈府和宁、魏结婚,是到处皆知的,就有本城的差役,时来索诈,幸而圣恩宽大,罪不及孥,总算没事。过了年余,慕、缀脚已放好,操练的武艺,也精熟了,路也走得动了,就怀了个外国寻夫的主意,只是老母在堂,不好远离。事有凑巧,陈母老年多病,犯了个痰厥之症,看看不起,契辛延医侍药,弄得坐卧不安。慕、缀二人,天性尤笃,日夜侍疾,真正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陈母病了一个多月,临终时,交代契辛:“好好看待妹子,等你妹丈京里寻着了房子,就把你妹子送进京去,休教少年夫妇,长离久别。”原来陈母至此,还不晓得宁、魏之事,契辛流泪受命,陈母既死,他兄弟姊妹,自然尽哀尽礼,不须细表。慕、缀一年服阕,一天到扬州他姨母家去贺寿,他姨母无心说了一句道:“我听说甥婿是被两个人谗言所害。”慕、缀便问是那两位,他姨母道:“倒忘了姓名,除非问你表弟才能知道。”慕、缀这时,也顾不得嫌疑,等到客散,特特的走到书房去问表弟。正是:
望夫欲化山头石,舍命能为女界豪。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改男装一舸泛清淮 折侠妹单车走燕市
却说慕隐、缀红踅到表兄书房里,那表兄见他表妹二人进来,笑脸相迎,起身让坐,缀红性子是急躁的,便问道:“刚才姨娘说,大姊夫和我们淡然是何人所害,他说表兄知道细底,万望告知。”他表兄见他二人神色不善,生怕闹出事来,如何肯说,歇了半晌,答道:“愚兄也不过是听人家传说,那话是靠不住的。二位妹夫闹的事情大了,皇上震怒,以致避祸外洋。还有人说,如今皇上有回悟的意思,只怕就要赦他二人回来,也未可知。表妹不须着急,倘然这话有点来由,不久又好聚首了。况且二位妹夫,才高出众,将来回国,一定还要重用,怕不封妻荫子么?表妹千万不要动了决绝的念头。”缀红冷笑一声,尚未开言,慕隐接着说道:“表兄不是这般说,我们女流之辈,干得甚事,妹子急欲打听仇人,也不过晓得了他,咒骂他几声。再不然,朝夜一瓣心香,祷告上帝,罚他不得好死,难道这般怯弱的女人,还能代夫报仇不成?表兄不须过虑,尽管说明了不妨。”他表兄尚是支吾,不防缀红袖统管里一把小刀子,蓦然拔了出来,冷森森的白光一道,在那表兄的眼前一晃道:“你不说,我今夜和你不得干休!”他表兄原来是个极胆小的人,见这光景。吓得浑身乱抖,两只手抱着颈脖子,战兢兢的答道:“我——我说——我说。”却又顿住了口。缀红道:“快说,快说!”就把那刀在他眼前又晃了一晃。他表兄冷汗直淋,只得说道:“妹——妹夫的仇人,是胡尚书、方郎中。”原来他表兄吓慌了,那时六部尚书里面,却没有一个姓胡的,慕隐虑事,却很精细,便插嘴道:“现在这两个人在那里?”缀红道:“正是,在那里?”他表兄道:“在——在京里。”缀红又把刀子对准他表兄咽喉,做势一戳道:“今夜的事,你不准泄漏,要有半点儿风声,被姨娘知道,仔细你脑袋。”他表兄见那刀子对着咽喉来时,只叫了哎哟一声,两眼直瞪,早已吓呆的了。缀红嘱咐他那几句话,一句也没听得,缀红见他不理,又述了一遍,他表兄才渐渐醒过来,诺诺连声道:“不敢木敢。”缀红扑嗤笑了一声,把刀子插入皮套,藏在身边,转过脸对他表兄福了两福道:“妹子无礼已极,万望表兄包涵,千万不要对姨母提起。”他表兄双眼流泪道:“表妹你有话好说,何至于带了凶器来吓唬愚兄,幸亏我胆子大,落了别人,吓都吓死了。”缀红笑道:“实不相瞒,一则试试表兄胆量,二则妹子不这般做势,表兄再也不肯漏出仇人姓名。”他表兄擦干了眼泪道:“算了算了,你听,自鸣钟已打十二下,请安置罢,母亲是早已睡着的了。”慕、缀二人辞别表兄,回到上房安寝。
两人私下商议,要从这里直到京都,找到仇人,定要烈烈轰轰,做他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缀红道:“没得盘缠,只怕到不得京城。”慕隐道:“那倒不消虑得,我里面这件衣服,不是铺着二十两金叶子缝的么,你那一件难道没穿来么?”缀红叹道:“咳,真真该死,我就没虑到要走,还是姊姊细心。”慕隐道:“这倒不妨,好在盘费已够,如今只消打算如何走法。”缀红道:“我们明儿辞别姨娘,只说回家,出了大门,由我们怎么走,谁能管得。”慕隐道:“不妥不妥,姨娘如何肯让我们单身出门,定然要替我们雇船,还要派人护送,那时添了个解差,能走得脱么?依我的主意,是不别而行最好。现在写两封信留在这里,一封是辞别姨娘的,一封是寄与哥嫂的。只说我们前往日本寻夫,其实是望京城进发,你道何如?但须连夜改换装束,清晨趁大家没起身时,开了他们的后门出去,却不要远行,找个客店住下,等他们找寻的人儿过去,方可远走高飞。我看地图上,那京城和江苏,只隔了山东一省,我们要望山东走,只消雇船由淮河上去便了。”缀红听了,欣然大喜道:“姊姊出的计策,一点不错,我们一准就这么走法。”当下二人悄悄穿衣下床,把信写好,就改扮起来,缀红是要剪去头发,慕隐不肯,幸带有剃面的刀,两人将前后长发剃去,把长衣穿起,果然与男子一般无二。
原来他们平时喜扮男装,那衣服都是身边带着走的。收拾停当,天光已亮,二人随即悄悄地开门出去。扬州的风气,铺户人家,起得甚迟,这时只有豆腐店的人才起来下排门,慕隐道:“这时客店谅未开门,我们不如径去雇船。”缀红点头称是。二人奔到河边,幸亏路是来时认得的,恰好一只邵伯划子靠在河边,慕隐和他讲价,问他要多少钱一天?那船户道:“我们长装短卸,都有个地头,不论天数的。客人到那里去,我载你去,一总几吊钱便了。”慕隐呆了一呆,不知道望山东去,是到那里起旱的,如何对付他呢?幸亏记得地图上有个徐州府,是和山东交界地方,料想徐州府过去尽是旱路,就冒冒失失的说道:“我们要到徐州府去。”船户鼻于里笑了一声道:“客人,没出过门么?那徐州府是旱路,如何去的?我们的船,只能到清江浦,再上去是要雇轿车的。”慕隐本来机警非凡,连忙改口道:“哼,你当找不知道清江浦么?那是我走过十几趟的了,我要到徐州府探亲,顺口说了个徐州府,其实也知道先到清江浦的。只是我们沿路要停两天逛逛,不好定得日子,所以问你多少钱一天。”于是船户讨了七吊钱。送到清江浦,坐日钱是每天五百文,慕隐还他六吊五百钱,他也就答应了。
当下二人提了包裹下船,船户到行家写了船票,交给慕隐。当下先付了两块洋钱,慕隐就催他开船,他却只是答应,并不解缆。缀红发怒,一叠连声的催问。船户走来道:“两位少爷,不须着急,我们要等伙计来了方能开船哩。”二人无奈,只得随他,却怀着鬼胎,恐怕有人追踪而至。不到一个时辰,那船上的伙计来了,这才理篙解缆,慢慢离开码头。二人放下一头心事,慕隐悄悄对缀红道:“我们如今改做男装,第一不可顺口叫出姊姊妹妹来,被人家觑破机关。再者也要起个名号才是。”缀红道:“你名慕隐,是慕的聂隐娘,我们莫如就改姓为聂,你单名一个轵字,表字子深,我单名一个井字,表字子里。何如?”慕隐笑道:“准定如此便了。”且说二人既改了姓名,做书的人也须将他真姓名搁起,称他的假姓名了,表过不提。
再说子深虑着有桩最急的事情,子里会意,及至到了邵伯镇,那里的木器最多,二人上岸,买了些脸盆便桶之类,自此一路行去,游山玩景,见些从没见过的世面,倒也甚乐。不上十日,已到清江浦,找个客店住下,开发船钱。原来这客店是在清江浦开设多年,掌柜的马大有,很有名的,为人年老诚实,代客雇车很公道。子深和他叙谈起来,才知他是山东历城县人,就讨问他些山东风俗,及道路如何走法?大有知他两人是怯弱书生,又且初次出门,有些怜惜他的意思,不免尽情告知一切。子深得了主意,便托大有雇车一辆,二人同坐,讲明到济南府,共二十吊大钱,连包饭在内。次日一早上车,可怜二人是闺阁中娇养惯的,虽说有些本事,究竟经不起风霜之苦,不上三日,已觉筋疲骨痛。那天多走了半站,到店偶然晚了些,胡乱吃了些面食,倒头便睡。一觉天明,外面车夫,催他们上车,也不止一次了,好容易他们醒来,又要吃茶洗脸,车夫着急道:“今儿是大站,有一百二十里路,走的地方,是极不太平的,要是遇着响马,咱看你俩还有命吗?出门上路将就些罢了。洗了脸又要吃茶,这样讲究,只好长年住在家里享福,何苦出来现世呢?”子里听他这番辱骂,几乎气破肚皮,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恁样欺负人,你莫非要和强盗勾通,打劫我们么?我们也不怕你,你不信,叫你知道咱的利害。”说罢,抢前几步,提起一块三百多斤重的石头,在台阶上砸成四段,那台阶的石头,也震裂了,子里又指着石头说道:“你这驴头比他如何?”吓的车夫舌头吐了出来,缩不进去,店里有些伙计,也看呆了。车夫停了一会,赶来对子里磕头道:“大人不作小人之过,咱情愿好好的伺候老爷到济南府,单求饶恕了咱罢。”子里笑道:“你原来只有这点儿胆量,好好去罢,今天走半站住宿,咱老爷身上有些不爽快,要歇息歇息。”车夫诺诺而退。子深始而见子里动气,很为着急,因听马大有讲过,在路上是不好得罪车夫的,后见他拿出本事来,压倒了车夫,心中却也甚喜。当下二人觉得肚里饥饿,忙叫店家煮了几个鸡蛋来充饥,然后叫车夫套车。这时的车夫,不比从前了,竟比家里的用人,还伺候得周到。车子套好,车夫就替搬铺盖,捆行李,拖脚踏凳,请二位老爷上车。赶了半站的路程,已经日光过午,到店歇下,子深就拿出一吊钱,叫车夫去办酒菜,分一半赏他们吃。那车夫如何不乐,当日歇息了半天,把连日的劳乏,都将息好了,照常赶路。不上十日,已到济南。早就听得济南府有七十二泉、千佛山、大明湖许多名胜,有意玩耍几天,在城里找了个客店,名为人和书屋,住了下来。天天出去逛耍,果然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昔人评论,是不虚的。
逛了几日,有些厌烦,心上又想到复仇的事要紧,便想雇车进京。走到街上,忽见一乘绿呢大轿,前面许多护勇簇拥着,街上的人,说是胡大人,子里毕竟不知轻重,当时也不问情由,就想扑到他轿子面前,要想行刺。一班护勇慌了,手起一枪,打中他的腰里,在地下滚了几滚,登时气绝。子深分明看见,却一阵心疼,昏晕了过去,倒在街旁。当时一阵忙乱,街上的人都挤满了,胡大人传命停下轿子,叫人搜那死尸身上,却没见凶器。原来这日子里,并未带刀,幸而搜捡的人,没有脱他的衣裤,故而底蕴未露。胡大人叫地方官查拿余党,打轿回去。省城里出了刺客,那还了得,连忙闭了城门,不准行人出进,三大营的营官,亲自带了老将,上街搜寻。可巧子深醒过来,被他们锁拿了去,随即解到历城县,立刻委员坐堂审问,子深到堂却也不赖,便供道:“那个被你们打死的,恰是我的兄弟,来此探亲不遇,住在店里,我这兄弟,是个粗人,瞧见那轿子里的大人,面貌很像我们要找的那个亲戚,只道是无意中碰着了,所以扑上来厮见,并没别的意思。如今误被你们打死,也是他的命该如此,原不敢喊冤,只求抚恤些棺木之费,就感恩不浅了。”那委员倒是个忠厚人,听他这一派情词,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很想开脱他,搁不住旁边还坐着一位同寅,帮着问道:“这打死的人,既然是你兄弟,你为何当时不喊冤呢?”子深道:“我那时一阵心疼,已经晕倒街旁,及至醒来,就被你们拿住,那里还有工夫去喊冤呢?”问官道:“且慢,你是那里人?”子深道:“童生是江苏扬州府人。”问官又道:“你探的亲戚姓甚名谁?”这一问极利害,幸而子深已有腹稿,可巧他姑丈李莲仙,做过济南道,病故不久,本是绍兴人,家眷才回去的,事没对证,子深就说是他。那个官儿手捻着胡子,出了一回神,只是摇头,忽然把惊堂木一拍道:“你这东西,好大胆!”子深至此,不禁大吓一跳。正是:
酷吏有威胜乳虎,犯人失魄类亡羊。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审刺客观察解冤仇 索门包奴才仗势力
却说那陪审聂子深的委员,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既是李道台的亲戚,那有不晓得他病故的道理,况且既到这里,亦该打听得出,如何会把胡大人,当做李道台?分明一派胡言,定有隐情在内,快些从实招来,免得吃苦。”子深被他这一诘问,倒吓呆了,幸喜他机变过人,转念一想,便供道:“不错,我们原也到处探问过,也有人说他害病回去了的,也有人说他还在这里的。只因我这兄弟,生性迂执,他说我们这位姑丈,年纪不大,必不至死,况且也难怪,这胡大人的面貌,实在和家姑丈一般无二,那能不误认呢?”那陪审官尚欲追究,承审官道:“他话倒也不错,胡大人和从前的李大人,果然面貌相同。我都见过的。”当下录了供词,去回胡大人。
原来这胡大人,是山东候补道,河防局总办,本是华尚书的门生,所以到省不久便得了这个优差。他为人却还仁厚,这天见过抚宪回来,中途吃这一吓,只当他是真要行刺的,那知搜寻他身畔,并没凶器,情知误伤了人命,然而关系自己的前程,只得将错就错,查拿余党。果然拿着了死者的胞兄,自然可以究出情由。只是一向读书赴考,当翰林,捐道台,到省从没得罪过人,那有什么冤家前来行刺,这分明别有缘故,倒不可陷害平人,伤了阴德。拿定这个主意,便有心开脱子深的罪名。不多会,委员来见,呈上供词,胡大人一看,更加恻然道:“这人也太孩气,枉送了性命,一般也是缙绅人家的子弟,快把他带来见我。”委员连声称是,辞别而去。一会儿把子深送到胡道台公馆里,子深见了胡道台,只得磕头,口称观察,一切周旋礼节,甚觉落落大方。胡道台甚喜,不再追问他兄弟行刺的话,只略问家世,又问他应过几次考,子深把编造的话说了。胡道台又问他兄弟俩到此何干?子深说为谋馆而来,此时胡道台只有抱歉的意思,听了心上着实不忍,便道:“我同令姑丈本是同年至好,既是他内侄,我那有不照应之理,只是令弟死于非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至你世兄既要谋事,齐巧北京舍亲华尚书,托我代荐一位西宾,如不嫌委屈,兄弟当作曹邱。”子深暗喜道:“噢,是了,我表兄所说的胡尚书,本来我就疑心,现在并没有什么胡尚书,如今被他一说,我倒明白了,一定就是他,可怜妹子不问情由,自己枉送了性命。他如今既说荐我到那里去,将来报仇更易,岂有不愿意的道理?”于是立即起身作揖相谢。胡道台就留他在公馆里住下。次日将子里棺殓毕,子深自然十分悲痛,把妹子的灵柩,送到江苏丙舍后面空房里停好。过了一天,方才叩别胡道台,取道北上。胡道台又派了一个家人伴送他到京。
子深一路想着妹子,不免伤心落泪,当晚走了半站住下。次日渡过黄河,只见前面来了两个军装打扮的人,腰里各挎了一口刀,一人是骑了匹甘草黄的马,一人骑了匹小川驹,紧一紧笼头,直打子深的车前跑过去,仍复跑转。那家丁会意,也把马加上一鞭,出一个辔头,比那两匹马更快,跟上前去,打个来回,谁知那两匹马上的人,回转头来一望,便如飞而去了。晌午到店打尖,那家丁道:“少爷今天黄河崖两个响马,有意要动手的,少爷知道么?”子深道:“不知道。”家丁道:“全亏俺这匹马跑得快,他没有敢动手。”子深问其原故,家丁道:“大凡响马最怕的是快马跟踪,看见人家也骑了马,他就留心,俺所以出个辔头,给他看看。”子深不语,自此过了德州,一路下去,入了直隶地界,果然又是一般风景,睡的都是暖炕,面饭反比山东来得好吃。到得京城,其实也没甚壮丽,车子赶进城去,却走了无数荒地,才渐渐见些铺户人家,街道非常之阔。
这天起了一阵西北风,那黑灰直向车箱里卷来,吹得子深耳目口鼻里都满了,闻着还有些骡马粪臭,尝着还有些儿咸味,子深肚里忖道:这样坏地方,如何把来做个京城,真正辱没了中国!一路踌躇,忽听得跟来的家丁,对车夫说道:“我们住骡马市大街荣升店罢。”车夫答应了,举起鞭子,把骡子打上几下,便轰雷掣电一般的拉了去。子深在车子里如何坐得安稳,禁不住身子东摇西摆,幸亏不到一个钟头,已到骡马市大街。但见九陌长衢,两边铺家的冲天招牌,高矗云际,比别处的市场,热闹了许多。到店门口时,掌柜的是认得胡大人公馆余升余二爷的,满面堆笑问好,请他们进去,看定屋子,搬行李,打脸水,闹过一阵。子深开发车钱;车夫去后,铺设被褥,子深累得浑身筋骨疼痛,随便躺下歇息,余升自去觅住处不提。
子深朦胧睡去,忽见他妹子假子里来了,一种悲惨的面目,叫了一声:“姊姊,我劝你不必报仇了,转眼中国就有大乱,那仇人自有人来收拾他,你趁早往东洋,一则避乱,一则寻着姊夫,犯不着在此尝那乱离的滋味、休像我误听人言,枉送性命。”子深正要起身问他端的,谁知一道火光,妹子不见了,只见一盏红灯,滚到身边,登时吓醒,却是南柯一梦。暗道:我听得深谋时常讲的、不可迷信鬼神,我今儿怎么会做这梦呢?妹子的话,又说得离奇得很,莫非真个有甚祸乱,且住,如今山东正有些人,结什么义拳会,官府很相信他,我看就是祸根。难道妹子死后,果然有灵,来示梦的么?呸!不要信他,总之梦是脑筋中偶然感动,不足为凭,安知不是我胡思乱想所致。大事要紧,那有凭这一梦,就此灰心的道理。子深正在思索,恰好余升走来,说道:“少爷,晚上吃什么饭?好去馆子里叫。这是干店,没饭吃的。”子深路上受了些惊恐风尘,又悲伤妹子,几下凑来,病根已伏,此时只觉头晕身热,懒怠起身,再也吃不下饭,便道:“你爱吃什么,去叫两样吃罢。我不吃饭,停会儿替我预备些稀饭就是了。”余升连连答应,自去吃饭不提。
这时天已昏黑,店伙计送灯进来,只听得雨声骤作,檐前淅沥不止。子深痛妹子惨死,夫君远离,说不尽旅邸凄凉,闷闷不乐。勉强起来,正想看书消遣,不料随手拿了一本新译的《日本大和魂》,里面说的尽是些武士道中人物,也有复仇诸般的事,不免将灯移近床前,靠着枕头,慢慢的往下看去。看了一回,只觉得精神健旺了些,恰好余升送粥进来,子深呷了儿口,便不吃了,当晚沉沉睡去。夜里醒来口渴,头里又隐隐作痛,身上又火炭一般的发烧,这回直觉得十二分困苦,从此一病三日。余升急得没主意,和掌柜的商量,请了一位大夫来诊脉定方,道是七情所感,兼中寒邪,用些柴胡、桂枝等药。幸亏子深略知医理,看了这方,不敢煎服,直烧到七天七夜,方才好些,不过气息如丝,四肢无力。直养到半个多月,方能吃些饭食。引镜自照,瘦损不堪。所喜那余升虽系胡道台派来伺候的,倒也十分出力,子深靠着钱多,早已将他买服,因此饮食起居,受益不少。又过十多天,子深已能下床行动,商议着去见华尚书,叫余升雇了一辆车,忙着整理拜帖,靴帽穿戴好了,上车到华尚书宅门前,只见里面红纸衔条,直贴的密密层层,数也数不清楚,大约从编修起到尚书止,当过的主考学政,乡会总裁,都不止一次。门房里肥头胖耳的管家,两三个都是玄青洋绉的衣服,酱色摹本的套裤,手里拿着一尺长的潮烟袋,大模大样,任谁都不在他眼里。余升拿出拜帖,又问少爷要了胡大人的信,走进门房,候了半天,只不见有人出来。子深等得心焦,又盼望多时,才见余升出来说道:“华大人今天不见客,信已送上去了,叫少爷后天饭时再来。”子深听了,那无明火由不得直冒,勉强捺住,只得仍回客店。
后日又去,门上回说:“大人因衙门里有事未回,回来还到公爷府里吃饭,你明日再来罢。”子深恨恨而归,晚间余升来回道:“少爷这样天天跑去见不着,徒费车钱无益,依小的愚见,莫如送他门上十两人两,凭着余升一张嘴,包管他不至嫌少。他们当了这个门上,就有派定主人见客不见客的本领,要不花钱,一辈子也见不到这华大人的。”子深听罢,已经气得发昏,转一念道:“这班奴才,也莫怪他,我如今要他奉承我,也还容易,只消多费几文不心疼的钱便了。”想定主意,便道:“余升十两八两是不中用的,要送就送他五十两银子,你道可好?”余升大喜道:“少爷这样花了本钱,将来有华大人提拔,还怕不高升吗?以后小的也有了依靠了。”子深笑道:“那还要你嘱咐吗?我一路到此,全亏你服侍得周到,正要重重的谢你哩。”余升道:“这是小的应该的。”当晚主仆二人商量妥当。
次日,子深带了一张五十两银票,雇车再到华府,余升这番有了精神,直到华府门房里,找着执帖大爷,和他商量道:“我们少爷,是山东胡道台荐来的,只求见一见大人的面,那规矩情愿格外从丰,况且将来相烦的事多着哩。”执帖大爷两眼望着天,只顾抽他的潮烟,睬也不睬。余升没法,只得把少爷交给他的银票一张,双手送上,又道:“我们少爷说这是点小意思,算不得什么,送给诸位吃杯茶的。”执帖大爷一见有五十两银子,方嘻的一笑,回过笑脸,一面把银票接在手里,一面却低低的附着余升耳朵。说道:“我们大人是不叫咱们受门包的,你少爷既如此费心,叫咱也不好意思退回,如此就请你老爷下车谈谈罢。”余升只得走到车旁,和子深说知就里,子深无奈下车,踱到门房,那位大爷亲自捧了一碗茶,给子深,又说道:“聂老爷来过几次,实在怠慢得很,承你老爷又这么费事,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子深道:“客气客气,将来费心的地方多着哩。”那位大爷至此,方才戴上帽子,拿了帖子进去回。足足有一个时辰,还没有出来,子深正饿得没法,忽见一个小厮,提着食盒,走进门房来,余升也跟了进来。那小厮开出食盒,原来里面装着四色精美的莱,一罐饭。小厮一一取出摆在桌上,对子深说道:“我们大爷,恐怕老爷肚里饥饿,所以叫给老爷预备的。”子深肚里寻思道:原来银子这般有用,我不花钱,今天又是白走一趟。当下吃过饭,净过口,只见执帖大爷亦就慌慌张张的走来说道:“大人请见,快戴上帽子去罢。”子深也不及道谢,只得赶紧整好。衣冠,跟他一同上去。正是。
客仗包直占利见,主凭势力进人才。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尚书府记室磨刀 华胜店归妻易服
却说聂子深跟了执帖门上,走进华府,但见朱栏画阁,气象不同。走进两重院子,才是一排五大间花厅,华大人正在这花厅上。陪着方待郎谈天,执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自己上去回过。只听得华大人说:“叫他进来。”子深掀帘进去,见了华大人,行了一个礼,华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叫他旁边椅子上坐了,约略问了问家世,又道:“据胡组圭说,老兄的文才极好,就请在舍下教教我的两孙子罢,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原可用功应乡试的。”子深连连称是。华大人另叫一名管家,名唤胡福的,把那西书房收拾收拾,套车子去把聂师爷的行李搬来。胡福答应了几个是,招呼子深退下,同到西书房。略坐了一会,胡福已叫车夫套好了车,跟了子深,带了余升,回店收拾行李,搬入华宅。
自此在里面课读。约莫混了一个多月,方打听出谗害孙谋的,正是方侍郎,这华尚书也曾助他一臂之力,子深打听在肚里,正想乘机办事,恰巧此时,义团已得了势头,华府来往的,都是大师兄等类的人,方侍郎已经放了江苏抚台,出京去了。华尚书终日愁眉不展,筹画避祸的法子。再过数日,又听得义团打了败仗,各国联军将到京城,此时子深早已寄信,叫黎浪夫来帮助,久盼不见他到来,谁知浪夫也因拳乱阻隔,仍回东京去了。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摩弄一番,便想动手。那天呷了几口酒,胆子愈壮,知道华尚书每天到四点钟时,是要到书房办事的,不免装着斯文样子,踱到书房,不料一进门,却吓了一跳,原来所有的贵重器具,一齐搬了一个空,连忙退出来,走到外面,那见一个人影儿,再望上房走时,一般声息俱无,连箱笼什物都没有了。情知外边风声不好,全家避乱而去,子深这一怒还了得,然而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且走出大门,打听个实在,再作道理。只见大街之上,纷纷扰扰,尽是搬家的人,听人传说,洋兵已到城下,正派了钦差出去同他讲和。子深这时进退两难,只得走到车行里,雇了一辆骡车,拉了随身行李,仍望荣升店而去。店主倒还认识,便即留他住下,余升却于子深进华府的时候,早已回山东去了,弄得没人伺候。后来宁子奇到京办振济会,也住荣升店。子深叙述来历,然后翁媳相认,同回新加坡去的。
再说宁孙谋自从日本逃到英国苏格兰省,那里的留学生待他很好,他无事时,便借卖文自给,恨自己不懂得西文,诸多不便,随即发了个宏愿,请一位卒业生许鸿宾,每天来寓教授。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自此翻译些普通科学书,灌输中国,倒也博得许多厚值。自问一生事业,尽付东流,不免浩然长叹。又因父母妻子,远隔重洋,不知何时方能见面,几桩事并集心头,就援琴弹了一曲道:
兰当门兮遭锄,草非种兮蔓滋。西方兮美人,郁
芬菲兮搴帷。异乡之乐兮,不如其归。归乎安之,豺
虎当关兮令人忧思。”正想翻第二解时,外面有人拍手而笑。一会走进来两个人,原来是张翊清、蒋心培,都是留学生,素来崇拜孙谋的。当下二人笑道:“宁先生弹得好琴,何妨再鼓一曲给我们听听。”孙谋起身让坐道:“俚曲见讥大雅,也不过写无聊之思而已。”翊清见桌上一张词稿,取来看时,正是方才弹的那曲,与心培同看,心培道:“先生此曲,足并猗兰。”翊清道:“只是思家何切!”心培道:“久客思归,也是人情。听说先生眷属都在新加坡,何不到彼探望一遭,也还容易。”孙谋道:“我父母虽都在彼,只是音问不通,未敢贸然前去,且川资不给,也难成行。”心培道:“川资易筹,我代先生设法便了。”当下略谈片时,二人别去,不到数日,心培走来,送了二十镑,道:“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费够了,明日有商船往南洋,我有个朋友在这船上办事,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孙谋再三称谢,次日检齐行李,同心培上船,果然一路招呼周到,只觉越走越热。
到得新加坡,那蒋富远的店,是本来记得的,挑了行李,直到富远店来。那店的气局,却还宏敞。店伙导人,拜见富远,说明来意。富远道:“世兄,你令尊想煞你了,时常提起你来就要流泪。如今到上海办货,听说被上海商家,约入救济会往北京去了。”孙谋道:“什么救济会?”富远道:“世兄难道不晓得,联军入京,官商遭劫,官场有官场的救济会,商家有商家的救济会,难道你还不晓得么?”孙谋道:“怎么那些官员,不早些逃命,还要等人家来救济呢?”富远道:“岂敢,逃的也多,剩下的都是奇穷没盘费走的。”孙谋道:“唉,国家定的俸银,也太少了,若是敷余,也好预备些他们逃难的费用,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富远笑道:“世兄说得刻毒,也难怪你牢骚。”说罢,家人送上机器冰来,果然这天气如火一般的烧,随你挥扇不止,那汗还同雨点般的泻下来。孙谋急欲见母,叫人挑着行李,直往他父亲店中。原来宁子奇是开的药铺,店名华胜,那里有些中国人,固然要服中国药,便有些西人,也很信中国药草,甚至一金镑买数两紫苏甘草,因此宁、魏二公,颇发些财。子盛另是一个铺子,一般发财。闲话休提。
且说孙谋到得店里,那些店伙,如何认得?孙谋和他们说明来历,大家喜道:“原来是世兄回来了,东家挂念的了不得,可惜他上海去了,约莫着也就要回来了。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快请进去相见罢。”孙谋听了,雄心顿灰,忖道:做了个人,自有家庭之乐,管甚社会国家!中国人生来是个家族主义,那父母妻子的爱情分外重些,再也舍不得割弃的。我既在外国,就不回来,倒也罢了,如今无故思归,到得这里,还役见一个亲人的面,只听人家传说,已经摧动肝肠,惨戚到这步地位,真正是天性之亲,莫之然而然了。一面想,一面走到上房。他母亲早已闻信,手扶着个丫头,从房里走出来,孙谋赶上叩见。他母亲泪流满面道:“我只当今生不能再见你面的了,谁知你倒留得性命赶到这里。你做的事也太胆大了,弄到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孙谋道:“母亲放心,现在的世界,也不靠定祖国做事业,孩儿有了本领,那里不可去,我们既然在此创下些基业来,强如在中国受那肮脏的气。”他母亲道:“虽如此说,我却觉得家乡好。不说四时寒暖得宜,只几家亲眷来来往往也有趣味。如今弄得孤凄的了不得,况且受了那湿热之气,身子天天疲软下来,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我偌大年纪,也想有个孙男孙女玩玩,免得老景凄凉。你媳妇是不知死活存亡,叫我放心不下,听说中国拳匪大乱,外国兵都来了,不知道那瓜洲关事不关事,我很觉担心。”孙谋道:“不关事的,拳匪是在北方骚扰,幸亏山东巡抚有主意,没放他到江南来。契辛住的地方,僻在乡里,要算如今中国的桃源,再也没事。至于那外国兵,是有纪律的,不至扰害人,况且也到不得瓜洲。”他母亲道:“原来如此,我只盼瓜洲没事,以外随他去反乱,也不干我们事。”这句话,说得孙谋愀然不乐,忖道:中国人不明白社会主义,单知道一身一家的安乐,再不然多添几个亲戚朋友,觉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干他事似的。意见如此,如何会管到国家的存亡?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又读了几本书,才把这气质渐渐变化过来,今听母亲如此教训,倒是中国家庭的总代表,我且婉言讽谏试试看。想罢便道:“母亲爱惜儿媳的心,真是太过了,孩儿的意思,倒觉得祖国人一般可怜,这回拳匪作乱,杀掉二毛子不知凡几,听说直隶山东路上,树林里挂着一颗颗的人头,那河边坡下横的死尸,也没有数目,逃官逃幕,家眷受累的,不止一家。洋兵来了,又痛杀拳匪一阵,这是一定的道理。我们中国人,自己先相杀害,再等人家来杀,母亲知道是甚原故呢?”他母亲道:“我如何得知。”孙谋道:“这是各不相顾的原故。譬如我们只知顾我们一家人,再不然顾到至亲上,再多也不过顾到朋友。以外的人,便觉得陌路一般,随他死活存亡,不与自己相干。甚至为了钱财,害他的性命,不但强盗打劫伤人,即如做官的,在上司面前谗害同寅,挤掉了他,我便能得意。做生意的,彼此相妒,跌落价值,以广招徕,挤倒了他的店,我的生意便好。读书的人从没有肯佩服人的,不说人不好,也显不出自己的长处。像这几种念头,都是藏了个杀人的心肠。太平时世,名为暗中相杀,一朝变乱,那杀人的性质发现出来,这才快其所欲。其实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一般,用心不过分个强弱罢了。所以中国人,只能杀中国人,见了外国人,就伏手伏脚的听他杀,这是什么讲究呢?原来软弱的人没有不怕强的,要是外国兵没有枪炮的利害,他们也敢杀他的。野蛮杀人,本是无用,一遇打仗的事,定然没命奔逃,像这般终古不变。一处土地被人家割去,处处的土地,终归不保。假如我们中国人换了一副心肠,知道大家卫护自己的同国人,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见,自然彼此固结,才能算个国度。根基定了,那怕外国人怎样强,也取不了我们土地,害不了我们百姓。这才一国安,一家自安哩。”他母亲从没听见过这番议论,觉得新奇好听,细想起来,也有道理,没得驳回。这天母子深谈,直到二更多天,孙谋方才睡觉。
次日孙谋出去拜见几处同乡,及和华胜有来往的铺户,倒都见着,只是一班做买卖的人,虽说算计精明,苦于学问上面欠缺,没得多余的道理好和他们讲,因此孙谋动了个开学堂的念头。那天正在魏子盛家吃饭,忽然店里的学徒走来,找着孙谋道:“店东回来了,等你回去哩。”孙谋辞别子盛,赶忙回去,果见他父亲坐在中堂,和他母亲说话,旁边还有一个后生陪着。孙谋很是诧异,见过父亲,自有一番别后想念的话,不须细表。他父亲指着那后生向孙谋道:“你认得他么?”孙谋回道:“不认得。”他父亲道:“这就是你妻子,我在北京城里救他出来的,只待你见面后,好叫他改复旧装。”孙谋仔细把他一认,果然是自己的妻子,但不知为何改扮男装,为何跑到北京城里,真是离奇恍惚,如同做梦一般。慕隐本来具有侠肠,虽经一番别离困苦,却不露出儿女情态,没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样儿。当下见过了孙谋,自去改换装束。孙谋把在京时做的事业,详细告知父亲。他父亲道:“我也知道你不错,只是经了这番风险,几乎性命不保,叫我担心。”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开店,如何到上海办货,如何被同人约到北京办救济会,如何荣升店里遇着媳妇,告知孙谋。又道:“媳妇的事,你去问他,便知详细。你们虽是生离,也和死别一般,你也该去叙叙别情了。”孙谋巴不得这个吩咐,连忙答应道:“是。”便赶入慕隐房里去了。正是:
儿女何曾关大计,英雄无奈总多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宁孙谋作传表贞姬 陈契辛登程寻侠骨
却说宁孙谋跨进妻子的房门,慕隐已改了女装,搽上脂粉,正在对镜理发,见孙谋进来,自然欢喜相迎。孙谋且不提起别后情事,只看他的头发,原来长短不齐,问其原故。慕隐道:“这是用剃刀剃去的,就和男人一般,现在养了两三个月,尚未长齐,所以如此。”慕隐也见孙谋头上的头发,一般剪短了,知道他久换西装,并不诧异。孙谋才问起他到北京何事,何故改易男装?慕隐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科名发达,我就知道非福,果然不久出事,险些儿家属被累,我们要想避祸,大哥力言不妨,因此因循下来。后来母亲病殁。”孙谋道:“呀!怎么丈母不在了?”慕隐道:“正是,我满了服,想来外洋寻你,恰好到扬州姨母那里拜寿,姨母无心说出,你和淡然,都为人所谗害,我和妹子,想替你们报仇,落个名垂后世。”说到此,眼圈儿就红了。孙谋道:“这是何意?莫非淡然夫人有些差池么?”慕隐道:“死得甚惨!”说罢,呜咽起来,孙谋也觉惨然。慕隐住了哭,又说道:“我们商量改了装束”绝早离开姨母家里,直走北京,却在山东济南府”,耽搁几天。”奇巧表兄告诉妹子道:“你们的仇人是姓胡的,妹子不该误会,碰着个胡道台,就想行刺,被他亲兵一枪打死。当时我已昏晕过去,及至醒来,已经收在监里。我因复仇事大,仗着会说,没被问官驳倒,居然掩饰过去。后来我倒承那胡道台,荐在华尚书府里当书启,这正是谗害你们的人。打听得清楚,正想下手,那知迟了一天,被拳匪闹得他们逃走了。我没法,只得搬住荣升店,原想乘机到外洋来找你的,谁知遇着阿翁,这番相会,实出意外,只是苦了妹子。”说罢,那喉间又咽住了,那眼泪又直流下来了。孙谋道:“难为你们,只是此等冤仇,也不屑报复,你就算报了仇,他们还不知道是甚么原故。就是旁人议论,也只说你们乱党罢了,有甚么名垂后世。不意你们倒有这侠烈思想,我平日却没表彰过游侠,这影响太奇了。”慕隐道:“你也忒看我们不起,难道我们胸中连这点思想都没有,定要受了你的影响不成?这句话说得太不平等了。”孙谋道:“这是我的不是,我究竟是中国人,往往流露出本来性质。”说得慕隐也笑了。当晚子奇吩咐厨房,大排庆贺筵席,各伙计均请他们吃酒。这场欢悦,大约到新加坡后,要算得第一遭。
次日,子盛先来看子奇,问起中国的事,又知侄媳回来,就问起他自己媳妇。孙谋只得把前后细情述说一遍。子奇不免悲愤,并道:那灵枢寄在山东,是不妥的,远赴重洋去搬回来,我又办不到,如何是好呢?”孙煤道:“已和侄媳商量定了,这柩自然寄信契辛内兄,等他去搬。再者,契辛两个妹子,走了出来,定然到处寻访。他们改名换姓,那里访问得到?这桩疑案,只怕传扬开去,人家要添造多少谣言。关碍他们的名誉,我当做一篇侠女传,把他姊妹二人的事,叙个详细,寄与契辛,叫他刻出板子,发给人家,以解众人之惑便了。”子盛道:“这个办法甚好,也可少慰我媳于地下。只是小儿那里,也要写封信去告知他才是。”孙谋道:“那个自然,我还打算做几篇诗词给他登报哩。”当下商议定了,孙谋本来下笔千言,这晚就在慕隐房里,信笔写去,不到一个钟头,已经脱稿。这篇传,真是把两人的侠烈,摹绘出来,慕隐把来。读到误击胡道台一节,和华府磨刀饮酒一节,直如易水荆轲,怒发上指,不觉声泪交并。孙谋又提笔做诗,自多激烈的句子,却费了慕隐眼泪不少,这才作书寄出。
再说淡然自从在横滨开了报社,来往的尽是当世知名之士,那消场畅旺,自不必说。原来中国少年,从没一些新学的影响,自从被废科举改八股的几番闹,稍为明白些世事之人,都晓得从前的揣摩没用,稍稍换了教法,不禁止学生看书。及至几处学堂开办了,有几个游学外国的学生,传授心法,这才学堂中学生改了一副面目,晓得谈些西学。然而苦于没得书看,幸亏这淡然的文明报出版,果然议论痛快,学理明通。又有些科学门径,兼贯中西,那些学生见所未见,如何不佩服呢?于是人人去买,家置一编,每年所销,何止万分。只是一班顽固老先生,只说他报上都是背逆的话,不准后生购买。还有几处官办的学堂里,专禁这报。文明些的教习还好,顽固的,倘搜着学生的文明报时,呈给总办,就要开除。因此闹过几次风潮,甚至为此散学堂的事都有。后来做学堂总办的,也知道舆情难拂,用了个放任主义,听他们私自买阅,只不公然倡导他们,却还有总办自己也去购阅。要知淡然这报积下一二年来,各种新学理新掌故不少,一班应科举的人,腹中本是空空的,有这样好夹带,如何不买呢?所苦的,从前不屑购阅,弄得有头没脑,残缺不完,书贾觑出破绽,想了一个绝好的渔利法子,把来分门集成一册,方才出版,便消去二千册。被淡然知道了,大为不依,以后也就没人敢拾他的现成货了。可惜那些学生,只知这报上的空论好,不知他谈学问处的博洽,所以灌输虽多,还未能普及。那程度低些的学生,把这报来,摇头摆脑的高声朗诵,竟当他八股文,就如什么考卷墨卷一般,这却可笑已极。还有些教习,迎合学生之意,把报上的文字,插人最旧的文字中,当作教科,学生倒也欢喜。只可怜那班没读通书的学生,做文课时,袭取了报上皮毛,什么大舞台大剧场等类,拉拉杂杂,写得满纸,却说不出半点儿新理。所以淡然这报,要算个淘汰报,得他好处的,都是学问好的人,中他毒的,就恐怕难得明白了。
闲括休提,再说淡然这天,正在报社里握笔构思,想做一出女侠传奇,还没想就情节,恰好外面送进一封信来。淡然把来拆看,才知是孙谋寄的信。看到慕隐、缀红商议复仇一节,吃了一惊,再往下看去,看到缀红误击胡道台,手枪毙命一节,不由痛苦难言,那眼泪如穿丝的珠子一般,滚滚不绝。可巧主笔庄仁慧走来,见淡然这般光景,不知就里,只道他又洒下忧国的眼泪。淡然不肯相瞒,把来信给他看,仁慧看完信,啧啧称奇,信里还夹有侠女传一篇及诗十首,不由的倾口读下。淡然却未及见,凑近来看,仁慧读完,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这篇传,这十首诗,尊夫人为不死矣!”淡然那里搁得下这段悲肠,只是坐着呆呆的想。仁慧劝了他半天,不听,因主笔事忙,只得走开。淡然这日搁了一天的笔,在箱子里翻出缀红照像,看了便哭,哭了又看,直闹到半夜,忽然省悟道:“我这般动了儿女情肠,未免魔障太深了,他自成仁,我自悲感,我不痴于他么?”如此一转念,觉得一杯冷水灌入心坎里,登时清凉起来,顿止悲情,安然睡着。次只就把这段情节,写入侠女传奇内。那淡然的笔墨,比起孙谋另有一种工夫。孙谋是莽莽苍苍的,淡然是秀出天然的。只孙谋那篇传,却没登入,但是那传奇,隐隐约约已经说得淋漓尽致。又有孙谋几首诗,猜也猜得出是缀红了。
这期报寄到中国,有些不知道来由的人,也就滑过去了。只陈契辛自从魏淡然开了报馆后,每期必买他的报来看,这时正因两个妹子,在姨母处拜寿,一去不归。接着信才知是到外洋寻夫去的。契辛那里放心得下,不免带了盘费,又挑选了男仆女仆,追踪到上海,各家客寓里打听,那有一些儿影响。契辛始终不肯便回,看看住了一个多月,实觉无聊,要想回家。那天带了仆人,到棋盘街买些洋货,可巧与虞子弼觌面遇着。子弼有心结交豪杰,见契辛一表非俗,就无意中动问姓名。谈起来,都有些知道的。子弼邀他店里小坐,契辛本闲着无聊,乐得应酬,就同子弼到兴源店内,可巧方于东在家,彼此客套一番,不必细述。方、虞二人问及契辛来此有何贵干?契辛道:“不须提起。”就把两位妹子出洋寻夫的话,述了一遍,子弼一个不留神,道声:“哎哟!你令妹莫非宁孙谋、魏淡然的夫人么?”契辛道:“正是,足下如何知道?”子弼道:“我本不知道,因敝友黎浪夫说起,他在清江浦遇着令妹的,后来还有一封信给他,才知就里。”契辛大喜道:“这黎兄现在那里?待我去拜访他。”子弼道:“他上北京去了,还说要回日本去,无从踪迹。”契辛跌足道:“这般不巧,那信足下可曾看见,如何说法?”子弼吞吞吐吐的,不肯说,经不住契辛再四追问,子弼只得实说出来。契辛大惊道:“如此说,我妹子休矣,但不知道他要报什么仇,我只得赶到北京去救他出来。”原来子弼不曾说出缀红的事,所以契辛尚不悲伤,子弼又听他要赶到北京,便劝道:“吾兄此时便到了北京,也没法打听令妹消息。况且如今拳匪闹得正厉害,报上说联军攻破了京城,你须去不得。”契辛如何肯听,次日便收拾行李,带了一个仆人到船码头。谁知没一只船开往天津的,契辛只得折回,找着方、虞二人,商量主意。方、虞二人劝他且消停些日子,打听信息,并劝他搬住兴源店。契辛无奈,只得将行李搬来同住。
一住半月,杳无信息,又过些时,接着家信,说他妻子难产,命在垂危,契辛心挂两头,没法摆布。子弼劝他回家,且顾目前尊夫人的性命。契辛固然笃于同胞,亦且伉俪情深,只得搭轮船回去。到得家里,他夫人已生下一个儿子,并没甚事,他便一心一意,要上北京。这晚接着上海寄来的文明报,仔细看了一遍,见了孙谋的诗,似乎为痛他妹子而作,心上突突的跳个不住。暗道:大妹定然断送了性命。不由伤心落泪,又忖道:孙谋远在海外,如何得知,这定是相仿的事,文人弄笔,那可捉摸,不须理他。再看淡然的曲子,又像是他第二个妹子遭祸的光景,弄得疑疑惑惑,睡梦中都觉着他妹子惨死,而且肉颤心摇,知道凶多吉少。最后接着孙谋的信,这才水落石出,晓得他大妹子无恙,而且夫妻相会,二妹子死在山东省里。契辛一阵心酸,放声大哭。他夫人听见了,赶来问信,契辛一一说知,于是举家悲泣。
契辛就照着孙谋信中办法,一面把那篇侠女传刊印,一面收拾行李,往山东去扶柩。写了两封信,给孙谋、淡然,托方子东在上海转寄。自己即日动身,不消半月已到济南。找着江苏丙舍,进去查看,那有魏氏夫人缀红的灵柩?问丙舍里看守的人,也称这里并没女柩停放。原来孙谋匆匆发信时,没说出他们改姓名一节,那传是文人掉弄笔头,不怎么说得详细的,契辛至此,煞是诧异,忖道:这灵柩那会失落,事有蹊跷,再检各柩,只有镇江聂子里之柩。契辛猜着五六分,是他妹子,但不敢冒认,只得去拜胡道台,想打听行刺他的究是何人,自然就见分晓。谁知胡道台巡视河工去了,据他局里的人说,有半月多耽搁,契辛只得住下静候。一天在趵突泉吃茶消遣,却听得人说胡道台的坏处道:”那天要被聂子里刺死了,倒也除却一害。”契辛这才料定聂子里便是陈缀红,定然改过男装的,只等胡道台回省,探问明白,便可扶柩回去。正是:
可怜侠客血都碧,谁识夫人颜本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弭拳祸快枪小试 惜贤才牌示高悬
却说陈契辛在济南府住了半月,打听胡道台何时回省,到他公馆里去探问几次,还无的确归音。原来河工决口,胡道台督率属员抢险,正在吃紧时候,不能便回。契辛等得不耐烦,只得各处闲游消遣,把那济南名胜,什么千佛山、龙洞、鹊华、大名湖、黑虎泉等处,逛到个腻烦极处。一天早饭后役事,仍到趵突泉喝茶,原来这天正是个集场,只见许多买卖人,东一团,西一簇,非常热闹。契辛也蜇进人丛里去看看,那知并没什么稀罕货物,只不过缸盆瓦罐等类,那些零星物件,馍馍锅饼摊,到处摆满,看过几处,都是一般。耳朵里听得有人叫道:“二哥,我们去看大师兄演拳去。”契辛忖道:不错,北方的拳匪,虽经方抚台禁绝了,不准到山东地界,那一班无知的人,原是山东人居多,这是禁止不来的。究竟他们是何作用,不免跟去开开眼界。想罢,便跟着那两人,走到一个空旷去处,就见许多穿着毛蓝布袄白布裤子的乡里人,围着个大师兄,听他谈神说鬼,道是什么关圣帝君,黑虎赵玄坛,做了我们护法,怎样扶清灭洋,怎样不怕枪炮,说得有声有色,大众喜得手舞足蹈。那大师兄更有主意,就叫众人入会,焚香画符,请了神明,设下重誓,慢慢传授拳法。契辛见这种光景,觉得可笑,回到寓中,仔细想道:不好,今天碰着了这班乱民,将来越聚越多,必至酿成大事,若不见机早行,恐怕出不了这济南城了。当晚便找着看丙舍的人,商议停妥,次日把聂子里的枢,扶回瓜洲去了。
再说那大师兄,本是个历城县的无赖,入了拳会的伙,趁势劫夺客商行李,任意挥霍。匪队北上时,偏他没有跟去,在乡间混了数月,依然做了穷光蛋,饿死只在眼前,没有生法,才想出这个旧圈套。本意只想骗几文钱度日,谁知大家那般信服他,竟聚到三四百人。风声闹得大了,被方抚台知道,不觉勃然大怒道“:我那般出示戒谕,他们还敢故态复萌么?这些愚民真正不知死活,只有发兵剿除罢了。”旁边踱过一位文案禀道:“大帅不须动怒,若是发兵剿灭,恐怕激成民变,倒很难办,卑职有个法子,叫他们立时散伙。”方帅见是李文案上条陈,本来很佩服他的,不由的请教道:“吾兄有何高见?”李文案从容禀道:“常言擒贼擒王,晚生打听得这般愚民,只因被一个光棍煽惑,以至成群结党,目无法纪,大帅须不动声色,叫首府出示,招他们来,只说国家要用他。他若来时,问他果不怕枪炮,便当时试验,用洋枪打他,把他头目打死,以下的人就好遣散了。”方帅大喜道:“此法甚妙,到底吾兄高见不错。”当下传了首府,问他拳匪踪迹。那知这首府卢大人,应酬太忙了,不大理会民事,虽耳根里隐约听得有什么拳会,还不知道聚了若干人,那里能知他们的踪迹,就用一个搪塞的法子禀道:“那些乌合之众,没有一定聚集的去处,大帅如欲查究,待卑府传齐了差役,分头去拿人便了。”方帅道:“这倒不必,兄弟的意思,是要招降他们,就烦贵府出示晓谕,准于十一日会齐教场,听候兄弟点名收降便了。”首府连应了几个是,回到自己衙门,传了历城县来,狠狠的责骂一顿,道:“地方上有这般重大的案子,也不来告诉我一声,如今抚台问下来,幸亏我随机应变,敷衍过去,要有差池,怎么交代呢?”历城县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接连应了几个是,方才退下。
首府又传书办叙稿,出示晓谕他们。书办答应遵办,回到下处,翻来翻去,并无成案可稽,便找到一个老书办。这书办姓史名袭号老利,在济南府办了三十年公事,如今是轻易不到衙门的了。此次因为他手下的徒弟,想不出法子,叙这没有成案可查的稿,你一句,我一句,胡闹了半天,一无成见。内中有一个绰号地里鬼的,这人颇有见识,不言不语,在那里抽了半天青条水烟,忽然开口说道:“诸兄说的全不是个道理,我想这桩案件,是从来没有办过的,料想诸兄新来晚到,见不到许多公事,只有我那史老利见多识广,还是去请教他罢。”大家正没主意,听他所说,乐得把这难题推给人家做去,不由得异口同声道:“请他去,请他去。”房里的伙计,听了吩咐,飞奔的请去了,半天方回道:“史先生才起来,还没吃早饭过瘾哩。他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来请我,他们随便办办就结了。是我再三央求他,只少磕头,他才肯来的。他叫各位先生不要回去,在这里等他。”内中跳出一个冒失鬼恨道:“什么老利不老利,有这样大的架子,我只见他一封一封雪白的银子拿回去,从没到衙门办过一桩事,倒像个坐地分赃的强盗,总是地里鬼不好,偏要请教他,弄得我们饿着肚子等他。他要是一天不来,难道就挨饿一天吗?这稿有什么难叙,随便那位叙一叙就得了。官场的事,那桩不是敷衍,只管牛头不对马面的叙上去,我敢包你不驳回,真也太小心了。”地里鬼道:“老兄休得胡说,今天这稿子,不比寻常,须知事关重大,若是老兄能叙,尽管请叙,我们是不担干系的。我那老利,他是三十多年的老脚色,见识比我们大了许多,因此我说要请教他。他既答应了来,那有不来的理,老兄怕挨饿,请回府吃饭去便了。”这人经地里鬼抢白了一顿,也就没得话说。候到三下钟的时候,只见远远一个小厮扶着老利,拿枝长旱烟袋来了。才进头门,就有几位刑房里的同伙,出去迎接,地里鬼也带领着同伙接了出去。细看那位老利,穿一件蓝杭绸长衫,左手大拇指跷着个翡翠搬指,故意露出袖外,摇摆而来。地里鬼扶他进入里间坐下,把那桩公事,和他讲明,大家洗耳恭听他的妙论。老利不慌不忙,开言道:“这稿没什么难叙,你把那年招降会匪的稿子,查出一看,便知道了。”地里鬼恍然大悟,便从一宗一宗卷内,好容易找到一件大致相同的稿子,把来改了几处紧要关目,弄成个不三不四的一件东西,送到刑名师爷书房里,这才把这件事搪塞过去。
到得十一那天。只听得抚院衙门,三声炮响,大人业已出辕,那一队一队的常备军,个个掮着毛瑟快枪,拥护着抚台大人,到教场里去,那些拳会里人,早已到齐,个个得意扬扬,要待大人收录。只见官厅上,隐约有几位红顶花翎大员,坐在那里商议,不见别的动静。一会儿,上面传唤摆队,旗幡展处,队伍摆齐,会众只道要和他们开仗,吓得浑身乱抖。又停一会,首府大人亲自下来传谕道:“你们众人,且在这里站着,听候吩咐,只叫头目上去见大人。”那头目战战兢兢,跟着首府上去。方帅问道:“你不怕枪炮么?”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怕。”方帅立时叫过两个亲兵吩咐道:“你们两人,挟着他到众人面前,说我要把他试枪,果然打不死,还须重用。告知众人之后,便把他试打一枪。”两个亲兵听了吩咐,挟他便走,那头目不及分辨,被他们如法试枪,岂有不死的道理?枪子从前心进去,后心穿出,当时倒地而亡。众会党一齐跪在地下,只求饶命,方帅下阶,痛说了他们一番,叫他们各自安分归农,再有这般举动,定然提来,那时性命不保,休要后悔。众人叩谢过恩典,各自散去。方帅回辕,传见李文案,着实夸奖他用的好计策,果然把一桩大事登时消灭了。自此分外敬重文人,有心招罗豪杰。
原来这方帅,名之元,表字玉岑,本是海军衙门里放出来的道台,深通海军兵法,熟谙交涉。只深恨拳匪扰害国事,全亏他遏住了,没有滋害到东南诸省。朝廷知道他山东的事办得好,把他升任直隶总督。方帅接着这道谕旨,不由的心中大喜,对李文案道:“兄弟一向有整顿海军的意思,如今得行其志了。”李文案自然着实恭惟,当下就替方帅拟了个谢恩折子。过了几日,把公事移交藩台护理,方帅急欲进京面圣,好在这时铁路已通,就打电报到京城,叫开专车来接。当日藩臬道府,各集抚院,预备送行,却还不知方帅如何走法。方帅对他们道:“今天铁路上,是有专车开来接兄弟的。”各员听了,自然候送不提。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到,方帅焦躁,差人打电报去问。回电道:“车不敷用,请另设法。”方帅大怒道:“这车务处如此可恶,那势力还了得吗?”藩臬俱进言劝慰,方帅只是恨恨,设法,只得再停一天,占了常开车头等官座,这才进得京去。召见时,条奏两件事,一是海军的腐败,一是铁路的吃亏浪费。圣上因他说得恺切,就命他整饬海军,督算铁路帐目。方帅奉了这个谕旨,免不得打起精神,整理一番。
到任后,便和李文案商量,聘请几位名士,在幕府帮忙。李文案荐了几个人。及至入幕,原来都只有老旧的本领,方帅不甚满意,打听得南通州有位韩康伯先生,是新旧兼通,中西并贯的,方帅不惜重资,特具百金一月的金,着人持函敦请。你道这康伯先生是怎样出名的呢?原来他是个寒微出身,他老子在胡公馆里当个家丁,他也就在公馆里做个书童,伺候少爷读书。本来脑气筋就比别人长得足,天天听先生讲书,书上的句子,难为他都记得清。少爷退学后,他便把少爷的书。在灯下细读,不到三年,竟比他少爷强了许多。一天先生出了个史论题目,叫做什么卫青论,少爷做不出,他就自荐,和他代枪,着实替天下的人奴发挥出无数感慨。先生批了许多恭惟话。少爷把这本卷子,呈给他老人家看,谁知他老人家看出破绽,说笔路口气,全然不对,一定是有人代枪的。少爷被他老人家考问不过,只得实说。这胡老爷是翰林出身。很爱才的,当下就有心提拔他,叫他一般在馆里跟着儿子读书。那消一年早已造就成了一个秀才资格。那年恰逢岁考,胡老爷替他报名应州考。此时韩康伯要将就做几篇文章,倒也不至于闹出事来,谁知他逞强的心盛,头场两篇文字,直做得花团锦簇,州里也是位名翰林,散馆出来的,见有这本好卷子,那肯割爱,不免取了个第一名案元。那时通州有几位世家于弟,都是卓卓有名,都想夺这个案元的,及至榜发,见取了个无名小卒第一。大众不服,却打听不出是什么人。覆试见面,索他文章看时,不得不佩服。四场案元,被他一人占据,人人愤怒。听得茶坊酒馆中人传说,他是胡宅家丁之子,于是有了把柄出气,便由第二名童生出头,纠合多人,要告他身家不清。呈于做好了,找到几位凛保先生商议这事。当头的凛保张凝秋先生,把呈子看过一遍,只是摇头道:“诸位错了,要攻他,何不早攻?此刻四场已毕,差不多要送道考,还能攻得来么?况且州官很赏识他,只怕攻也没用的。”众童生道:“我们晓得他出身迟了,这也有得理说,先生们出点力,有什么告不了他?”凛保没法,只得代他们投去,果然州里不准,批驳下来。众童生愈怒,赶前到学院告去,韩康伯听见这个消息,只怕受辱,和胡公商量,意欲不去应院试。正是:
蜗角功名纷斗起,鸿儒事业玉成多。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讲贻羞 雪奇辱外洋游学
却说韩康伯被人攻考,因欲不去院试,和胡翰林商量。胡翰林道:“你只管去应试,我有信寄宗师,包你一般进场,随他们告去便了。”康伯听了他主人的话,果然仍去应试。只见院门口挂了一扇牌,批的是:“童生多事,诬人身家不清,本当反坐扣考,姑念该童误听人言,免其查究。韩某着一例应考,毋得自误。”康伯见了这扇牌示,才放下了心,此番入场,故意做两篇敷衍文字,进得甚后,大家也就不去忌他了。自此便有人家延他教读,很可糊口,但他文字虽好,命运不佳,乡试数场,俱遭摈斥。有一次江南放了李主考,久闻康伯的才名,想要搜罗他入彀,谁知他卷于,偏偏没出房,便宜了别人,取中解元。有此一衬,越显出康伯名望来,须知通州文人荟萃,有治经学的,有擅长做八股的,有能工诗赋的,只康伯留心时务,兼喜看元史,也讲究些金石,因此京城里几位大老官,都器重他。
那时天津开了个北洋大学堂,有人荐康伯去做总教习,康怕虽然学问过人,却不晓得学堂中的利害,冒冒失失应了聘。说不得坐了轮船,先到上海,会着几位当道的旧交,吃过几次番菜,谈了许多忧国的话头,那些名公十分佩服。然后康伯向书坊铺里购齐各种新出的书,回到寓中,抱起佛脚来。打开一本,是卢梭《民约论》,仔细看去,十成倒有九成不懂。再看什么赫胥黎的《天演论》,倒觉有些意思,暗道:这书还有点文章气味,只是说的什么道理,真正破天荒,又误人禅家宗旨,确系圣道中的蟊贼,这些书那里好教学生。我打定主意,叫他们读四书五经便了。当晚翻阅过几本书,都是一派议论,不觉心中动气,把那些书束成一捆,再也不去看他的了。踱到二马路,有一爿千顷堂书坊,康伯见插架的,都是木板书,不由的走进去看看,一眼望见标签上写着《元史译文证补》,心中大喜道:“我正要觅这部书,遍买不着。谁知此处却有。”当即向店伙争论再三,出三块钱买了回去,就便打开看去,觉得字字打入心坎里,自言自语道:“这样考证精确,真不愧著作家。”正在得意时,外面送进请客条子。原来是招商局的孙总办请在一品香。康伯放下书,整衣前往,彼此酬醉一番,各自散去。
康伯耽搁两日,也就坐了新裕轮船北上。到馆后会见总办汪兰室,商议中文课程。一时聚了许多中文教习,公同商定,康伯就痛说学生看新书之病,汪总办虽然出过洋,要算一位开通的翰林,然而在官场阅历久了,再不敢创什么新议论,听了康伯的话,很以为然。当下就定学生的功课,叫他们刚日读经,柔日读史,随便开了几部书,却把《四库全书提要》上的书目,搬出一小半来。汪总办看了一遍,觉得那些书,都是几百卷的煌煌大书,学生如何置办得未,只为他是大名鼎鼎的,不好驳回,随嘴恭惟道:“好极好极,足见韩先生学问渊博。”康伯得惹已极,掀开两撇蟹箝胡子笑道:“兄弟于这些书,总算涉历过一番,如今那些少年,只怕一部都没有见过。唉!将来中学恐怕要失传了。”汪总办也附和他慨叹一回。内中有个教习不知分量,取过功课单,仔细看了一遍,不禁开言道:“先生定的功课,自然是高等程度,只是这学堂卒业,乃是六年,这六年中二百四十个礼拜,每礼拜三十六个钟头,倒要去掉一大半西文、算学、化学、格致等类功课,所存十几个钟头,那里有工夫读这些整套大部的书呢?先生这功课,还该斟酌改定才是。”康伯听他说得突兀,不觉勃然大怒,然而对着总办,不好意思发泄,只得勉强答道:“兄弟这课程,原是草定的,正要烦各位斟酌,况且学生程度不一,自然有几位好的,可以看大部的书;程度不及的,尽有程度浅近的本子在内。”那教习冷笑一声,不欢而散。康伯暗思他们瞧不起我,倒要拿点本事出来给他们看看。
原来这学堂开办多年,经从前儿位名公,着实研究过几次,学生很有些开通的在里面,即如中文一道,也颇有人讲求,他们附以西学哲理,能说人家说不出的话。教习是有几位师范生出身的,都能沆瀣一气。偏偏遇着这韩总教,定的功课,全系外行,大家目为怪物,背后议论纷纷,康伯全然不知。一天正逢月终察课,康伯出的题目是《元史译文证补》书后,有几位高等学生,不消说是难不倒他们的,几位工夫差些,却做得不出色。教习把卷子批好,送给他过目,趁便说道:“这部书学堂里不多,只有一部,大家不能遍读,所以文章减色。”康伯吃惊道:“学堂里居然有这部书么?”当时自觉失言,红涨满脸,教习去后,康伯把那卷子打开,果然有几本很能说出书中的紧要关目,而且还附益原书所本无,自此不敢看轻学生。但是康伯有一种脾气,最喜轻易下笔,那卷子既经教习批了,他定要再加一重批,本来八股的工夫最深,那方块字的批语不知不觉奔赴腕下,这倒不必说了。有天教习送到六班生的课卷,他把来细细推敲,学生文中用了一句《史记》成句,教习单圈过去,他老先生觉得这句文章平仄失调,读下去不甚顺口,用笔打了个点子,加了眉批,说他不妥。卷子发下,那学生不服,拿了卷子,闯进他卧室里道:“学生这句是用的《史记》,有什么不妥?请先生指教。”康伯不信道:“《史记》上那有这句书。”那学生最妙不过,袖统管里,伸出一本《史记菁华录》来,指着那句道:“先生请看有没有?”康伯登时面皮失色,要想发作,原是自己不是,怕声名闹出去,纸老虎便戳穿了,只得忍气吞声,反和那学生作揖谢罪道:“是我健忘,吾兄不要动气,千万不要告诉人,我下次留心看你的文章便了。”原来学生是服软不服硬的,听他这般说得圆和,倒也罢了。常言道:“天下的坏事,只怕不做,不怕不破。”康伯这个小过节,不知如何,被总办知道了,不免说了几句俏皮话。自思这里不可久居,我莫如托故还家,给他一个半途而废。想定主意,便修好一封信,只说家中有事,要回去走一趟,耽搁一个月再来。总办知他没趣而去,只得听他。
康伯惬旗息鼓,回到通州,就有许多维新朋友,听说他是到过北洋大学堂的,新学一定高明,一起一起的来请教他。康伯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还亏在学生卷子里见过些新名词,胡诌起来勉强应付几句。自思如今世界,不是守旧能过日子的了,若不学些本事,只怕要填沟壑。但是本事从何处学去?旧的朋友,和我一般,还不如我。新的少年,又不认得一人,及至见面,他们直一直身体,垂下两手,像是敬重我的意思,不消转背,便要腹诽。我见了他们,也犯不着低着身分去俯就他,那种隔膜的光景,很觉难过。左思右想,没得主见。正在踌躇,可巧他姊姊归宁,携着外甥来了。康伯晓得外甥已有十七岁,问他读书如何?姊姊道:“不要说起,你这外甥,是他老子不好,送到什么通材学堂,读了三年外国书,每到家中,便讲什么平权革命。”康伯听了,触起前文,暗道:平权革命的字眼,我也见北洋学生文章上用过。那革命呢?《易经》上说的“汤武革命”料想不是什么好字眼,只这平权的实义,我还不懂。有了主意,我今天留他在书房里同睡,盘问盘问他也就知其大概了。最可怪的是儿子进了学堂,连母亲嘴里也会说出新名词来。《墨子》上说得好:“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我这姊姊被儿子染新了,只怕我也要给外甥染染才好哩。当晚沽酒买菜,请他母子吃饭,就叫家人在书房里设下一榻。到得临睡时,舅甥二人谈论新理,康伯再也不敢自大,把平时所见的新名词新理论,一二请教外甥。他外甥果然不惮烦言,逐条指点,被母舅考问到极处,发狠说道:“舅舅你老人家,要知这些道理,总须多看译书和那些旬报,单靠采访是不兴的。”一语提醒了康伯道:“我有一束书,报不愿意看他的,难道都有些精理在内,待明天把来覆阅覆阅,看是如何?”一宿无话。
次早康伯打开书箱,把从前在上海买的那些新书,解开了束,一本一本的取出来细阅。这回不比上次,不肯浮光掠影的滑过去了,看到一个月下来,果然长了许多见识,渐渐觉得中国圣贤书上说的道理,还有未尽圆通处,不由人不佩服。后来又请教他外甥,读东文的法子。他外甥荐了一位东洋先生,每天来教一点钟东文,半年以后,东文也有长进,想出洋游学一番,以雪北洋之耻。从胡翰林处借到盘费一千银子,趁着机会,自费游学东洋。同伴是通材学堂里孙威如君、严铁若君,三人坐了松山丸轮船,出吴淞口,望长崎进发,说不尽一路的山水景致,崭秀雄奇。
三人舟中畅谈,孙、严二君意见,却与康伯不同。孙、严是专主铁血之说,康伯以为诸佛众生,一切平等,可以化人争竞的心。威如道:“没有相抵的力,那能平等?所以贵自强,两强相遇,适得其平,然后可言平等。”康伯又言:“君臣一伦,终不可废,外国立宪政体,也一般看重君主。”铁若道:“君主是公仆,替人民办事的,凡一国必有国民,国民是一国的主人翁。没有国民,便不算有国。共和立宪国,都有国民,他的义务,不惜牺牲一身为国家尽命,总不肯叫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团体破坏,所以遇着公利公益,拼性命赶去。那公利公益于自己有何好处?殊不知人人营干起来,便是个人的大利大益,破除人己之见才能合群,才能强国,至于打仗,乃是天然应尽的义务,必须人人有军国民的资格,为什么呢?大害大损是公利公益的反对,国中没有军国民,伤于文弱,一切交涉上竞争不过人,必至大害大损,公利公益何在?共和立宪国的军国民,无非并存一保护公利公益的主见,打起仗来,不顾血飞肉薄,也是看得个人轻公家重的原故。专制国不然,大家觉得这个国家是皇帝有的,就如他的私产一般,我们不过借住他的土地,吃他的饭,用了他的钱,不能不替他出点力,打仗也犯不着致死,做官也犯不着清廉。人都如此存心,分明是个散局,还指望存什么种?保什么国?你要不信,请看万国历史,那个专制国能久立于地球。即使一二国仅存,也如一丝游魂,随风飘荡而已。所以小弟的意思,先要造就国民,再议立宪,不要怕民造反,到那程度,要强他做乱民,害
公众的安宁,他也不肯的了。沾沾谈君臣一伦,还是迂儒之见。”正在说得高兴,只见窗子面前,一阵乌黑,船便簸荡起来。三人急出舱面看时,外面好好的日光,只船顶上像有一朵黑云盖住,船上人齐声道是怪事,两个东洋人拿起手枪向空打去,忽然狂风怒号,白浪掀天,那黑云飞过去了,半空中隐隐有哭声,随着黑云向东而去。正是:
公忠慢说人间少,险难须知海上多。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参谋 真强盗海中结伴
却说韩康伯等人,看见海中一朵黑云,带着哭声,向东而去,正在疑惑,只听得船上的东洋人说道:“这是一只老鹰,来路甚远,大约是美洲飞来的。”正在拟议,又听得一片喧嚷道:“理篷索的五郎不见了。”原来五郎此时正爬在桅杆顶上理篷索,却好被老鹰抓去,同伙的人,很替他伤感。一回船到长崎,三人上岸游览。一天到得东京,进了速成师范学校。康伯在这学校里,别的倒也没甚不便,只因不肯改装,被东洋人唤他做猪尾客,心中愈加气愤。好容易混过一年,卒业后,赶紧回到上海,这番却认得维新人不少,他便在新马路昌寿里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想运动几位有钱的同志,开个小学堂,只是认得的人虽多,都是穷光蛋一般,戴着维新帽子混钱度日的。康伯既没有他们那种本领,又不肯随处哄骗人,因此没得一毫生发。看这上海的人情浮薄,官场的势利难当,又觉不平已极。一天在寓中看报,忽然走进来两位朋友,起立招呼,原来是吴自立、汪公民。当下坐定,自立道:“如今我们中国,有一个大问题,凡是国民均当注眼的。康伯先生的视线,亮已直射到这上头了。”康伯呆了一呆道:“吴同胞所说的,莫非是铁路那件事么?”自立道:“正是,外国人铁路造到的方位,就是他势力范围所及,可恨找们中国官场,不知道这个诀窍,既借了他的钱,又与他以权,将来洋款既多,这路权怕不尽情被他们移去?粤汉那条路,美国人又来设法承揽了去,我想我们虽没有权力争回,却可演说一番,唤醒当道,再运动粤人自办,方能抵制一二。”康伯未及答应,公民道:“吴同胞说的话,实有道理,我们就约定日期,刊发传单,在愚园演说便了。”康伯才插嘴道:“二位同胞,所言极是,日子定了,小弟必到。但是我的主意,还要写几封公信,分投政府阻止,才能有济。”自立拍手道:“这话正合我意。韩同胞认得政府的人多,还要你运动才是。”康伯非常得意,三人议定主意,次日传单发出,准于初三日在愚园开会演说。当天到的同志不少,那演说的话,倒还着实,不比那什么革命流血一派影响之谈。接连演说三天,大家兴尽了,来的人也就少了,康伯这才作书条陈几位政府里大员。
谁知自此一闹,康伯的名誉大震,京城里宣传韩康伯是个大政治家,大外交家。方帅采取他这点名望,不由的肯出重金聘请,差人特函访到通州。康伯还在上海没有回去,差人没处寻访,只得折回覆命。方帅托幕中朋友打听,谁知幕中的朋友,没一位认得他,倒是一个伺候签押房的家人,自称认得韩师爷的老太爷。方帅大喜,就派他下通州去请,原来这家人和康伯的老人家做过同伙,并且交情极好,时常通信的,明知韩老太爷现在板浦做买卖,他既奉了这差,说不得下江南一行。到得板浦,找着韩老太爷,才知道韩师爷寓居上海,那家人倒也不惮远行,赶到上海,果然遇着康伯。康伯阅信甚感方玉帅知遇之隆,左右是在上海没事,便同了这家人直到天津。方帅听得韩康伯先生肯来,心中大喜,当即请人署中,备筵款待,谈了些国家大事,自此韩康伯便在方帅幕中办事。有一年多光景,方帅调任两江,正因德国人交涉棘手,忽然又有日本人告到方翔、虞臣拐了一条轮船,不知去向,船身货物,值一百五十万银子,要向两江索贻。方帅没了主意,只得和康伯商量,加意磋磨,赔了七十万,才算了事,那方翔、虞臣便是贾希仙的朋友,东方黑、宫清闱二人改名的。
原来仲亮和侠夫二人,在上海混了多时,果然与日本人合伙,开了个轮船局。那天驶出外洋,二人交付管驾的人,掉过船头,向横滨进发。贾希仙接着密报,早已收拾停当,趁着船到时,连夜上船,将罗盘针指定方向,望仙人岛驶去。须知此岛向来未经欧洲人探着过,那海道弯环纡曲,没人会走,所以日本人追寻不到。希仙诸人既和仲亮、侠夫见面,各叙了些别后的事,便商量取岛之法。大家没得主意,踌躇了半天。
是日风浪甚大,船中机器坏了,靠在一个荒岛边停泊修理。到得晚上,希仙领着众人,在船顶上观看风雨表,察得水银的度数,应该三日后方能息风,还有一场大雨。诸人谈些科学,又试演枪炮一番。希仙因说道:’我在日本,好容易制就十桶无烟火药,又炼就绿气炮十尊,此物的毒处,不须细说,须急难时用之,一般血肉之躯,我也不忍置人惨死。”邝开智道:“我们造这些毒物,都是在地窖里制的,外间巡警兵时常进来探望,一天几乎闻出气味来,幸亏卢大哥那时吃醉了酒,又多吃了牛肉,不禁大吐一阵,一般秽气把那火药的气冲散了,没查得出。仲亮哥,你道险不险?”仲亮道:“说起险来,我们轮船放出口后,忽然遇着日本的巡洋舰,两个日本兵,跳上船来盘问道:‘你们既是到新加坡贸易的,为何开向这边走?,’我正没得话说,幸亏侠夫力大,一拳一脚,把他俩踢在海里,加足了电气,开足快轮,那巡洋舰岂肯干休,后面追上来,炮声隆隆不止,一炮只差几密率,几乎打着船尾。我们船是用电气运动的,比煤气来得快,所以他们迫不上,逃出性命,此次机器损坏,就因那回受伤所致。”说罢,互相庆慰。侠夫道:“我们都是九死一生,生在这个世界,苦头也吃得够了。今日好容易大家聚会,料想前途都能但然。值此海风怒号,朗月皎洁,不可无酒,遣此良宵。”希仙道:“正是,很该吃杯团圆酒。”当下便唤厨子预备上等蕃菜,开了十多瓶白兰地,又是十瓶香摈酒,摆在船头上,开怀畅饮。那海风呼呼的吹来,众人喝得高兴,取出铁笛吹弄,又有几人狂歌起来,这一团豪气,直吓得鱼龙都睡不稳了。只见波心里金光乱迸,一阵阵跳跃,仿佛是条大鱼。此时侠夫兴致百倍,就要去取这尾鱼来下酒,船上原有鱼网鱼叉,一时大家动手,侠夫撒下网去,可巧这鱼投入里面,侠夫举网一拎,恰有二三百斤的重,要是别人也拎不起,侠夫力大,把来轻轻一拎,提上船头,大家举眼看时,原来是条鳇鱼,吩咐厨房脔割了,做菜下酒。
此时已有二更时分,见那荒岛石笋砏岩,像是一个个人头簇立,海风平了许多,众人举箸尝那鳇鱼,果然味美可口。力夫回头见小港里划出两三只小船,衬着月光,分外看得清切,船里并没灯光,只有唱歌的声音,和着舻声咿哑而至。细听他唱,众人听了一回,俱各诧异,因他唱的词句,都是豪放不羁。力夫暗道:这歌声不善,定是强人,招呼大家用心防备。当时三十三人,一齐举刀剑在手,有的还拿管六门洋枪,准备厮杀。一会儿那小船越聚的多,也有百十号光景,东驰西突,忽然呼哨一声,把轮船团团围住。希仙忙叫人把电灯熄了,把机器锅炉整理妥当,准备开轮,却不叫就开。就见那小船上一人一个铁钩,搭上轮船,纵身便上。希仙众人掣出刀剑,那班强人也都带着腰刀,短衣窄裤,赤着一双脚,舞着那口刀,上下翻飞,滴水不漏。希仙看看他们本事高强,着实可爱,有心收服他们,因此不用手枪打去。两下鏖战一回,希仙跳出圈子喝声道:“且住,我听你们,都是中国人口音,都是同乡,有话尽可商量,何必动武?若要取你们性命,也很容易,我船中枪炮具备,一阵乱打,你们吃得住么?只是我爱你们武艺高强,有心约为同志,去干事业。”那班人毫没听见,只顾乱打。希仙手起一枪,把一个强人打死,众强人慌了,齐呼道:“洋枪利害,走罢。”希仙众人喊道:“慢走!且听我说话。”强人方才听见。停了脚步道:“有何话说?”希仙把上文再述一遍,又道:“我们要去仙人岛开殖民地,若承诸君不弃,结伴同去如何?”那为头的强人,一口长髯,头上打着英雄鬏,穿件黑呢短袄,黑妮箭裤,声如洪钟的答道:“你们到底是那一方人,坐了轮船,停在这荒岛边则甚?”希仙把籍贯来历说个备细,然后众人一齐放下兵器,鞠躬见礼道:“原来是我们一路人,错认了。唐突唐突,多多得罪。”希仙众人还礼不迭,也问道:“足下尊姓高名,如何在荒岛里干这样营生?”那长髯道:“在下姓李名虬,表字慕髯,本贯山东登州府,向在海边上捕鱼为业。只因官府抽税利害,没得饭吃才干这营生。”
看官你道这李虬一干人,如何聚义起来,待我补叙一番。原来李慕髯,本是登州府蓬莱县蜃楼村人氏,自幼读书,应过三次举业不利,他读到唐代丛书《虬髯客传》很慕其人,因自号慕髯。没有田地可耕,只得以打鱼为生,利息倒也不少,因此结交下许多豪杰,同在一处打鱼。慕髯有个老母,极能尽孝,打了鱼回去,拣好的奉母,然后出去发卖。真是光阴易过,慕髯这年已交四十岁了,便留了下部长髯,衬着张紫膛色的面皮,果然虬髯公复世。留髯那天,恰好是自己生日,蜃楼村十三家豪杰,凑齐分子,办了无数酒肴,和慕髯祝寿。满满的挤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商议道:“李大哥住的房子小,我们人多不便,门前两棵大槐树下,倒好摆三四桌酒,我们何不移坐那里,倒畅快得许多。”慕髯答道:“有理。”众人大喜,一齐帮忙,替他抬桌子,拽板凳,团团在槐荫下坐定。原来慕髯的宅门前,一片空场,除两棵槐树外,还有一架豆棚,长的豆苗极盛。这时初秋天气,清阴一片,搀着野花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十四位豪杰,排定坐次,开坛畅饮。酒过数巡,慕髯叹道:“小弟悠悠忽忽,度了四十年,一事无成,今日生日,倒劳众位费事,惭愧惭愧!”十三豪杰内有一位陆惕夫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我们纵然有通天的本领,碰不着机会,也是徒然。你想目今的官,岂是我们可以做得的,我们当个渔户,就是事业,大哥何必发这般感慨?难得几家同志,聚在一处,真是天下至快的事,要不及时行乐,将来遇着困苦时候,追思起来,不要后悔。”慕髯道:“贤弟所言极是,我原不想做官,只求一块干净土,创些事业,轰轰烈烈做他一回,亦就心满意足了。”当时诸人你一句,我一句,谈天饮酒,直至日落西山,方才席散回家。谁知这一聚却聚出祸事来了。
原来蜃楼村户口不多,离县城也窎远,官府不来过问,近年打渔的人,来得多了,渐渐热闹,县里禀了上去,求上头派员管理。上司奏明了,添设巡检一员,驻在镇上,办理民事。自从这巡检伍太爷到任之后,差役地保时常骚扰乡民,弄得鸡犬不宁,儿啼妇哭。伍巡检青衣小帽不时亲自出来察访,谁家有钱,好打他一杠子。可巧这日见十四家豪杰,在那里吃酒谈心,那一碗一碗的莱,一坛一坛的酒,真正吃之不尽,喝之不竭。伍太爷暗道:他们这般快乐,定然是个有家,敲他几文,决不妨事。当下叫过从人,打听究竟是些什么人?一回儿从人回道:“他们也是渔户。”伍太爷想道:渔户有这般家业,足见利息无穷,可惜我为衣冠拘束,不然,也来当个渔户,强似在衙门里挨饿,还要受妻子的埋怨。虽然如此,我此次总要想条计策,分他的肥,才能平得下这口气。正是:
桃源虽有渔家乐,蓬户难逃虎吏诛。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收鱼税激众出洋 识矿苗开工掘地
却说伍巡检见渔户那般快乐,有心想要敲诈,回得衙内,把地保传来,问明渔户一共多少家,那几家是最有体面的?地保一一报明。伍太爷就下了几副请帖,请他们来吃酒,意思是要开口借助些钱钞,作为修衙门的公费,十四家豪杰,一齐请在里面。李慕髯得了这个消息,会齐众人商议道:“本来我们镇上,没有什么官来骚扰的,如今添了这个官,偏又遇着这个伍太爷,分外爱钱,直头像剥皮的一般狠。此番请我们吃酒,那有好意,无非是要捐我们的钱。我想我们千辛万苦,在惊波骇浪里,,拼命取得几条鱼,那有余钱给他白用,明天的局不去为是。”众渔户异口同声,一齐说不去。伍太爷等得心焦,差人再去请时,谁知早被慕髯料到,约齐众人下海去了,当日不归。伍太爷无可如何,闹得个老羞变怒,躺在烟榻上纳闷,吸过三筒烟,精神足了,计上心来,暗道:我何不如此如此。主意想定,便坐到公事桌上去起稿,拔出一管笔,谁知没笔头。原来他那笔多时不用,笔头胶住在笔管里了。伍太爷没有这件利器,如何制得了渔户,只得向隔壁药铺里的王医生借了一管笔,把禀稿起好。原来他这禀帖,是上与堂翁的,无非说蜃楼村的渔户,利息如何好,可捐他一成税,以充练勇军饷。县里见了这个条陈大喜,就委伍太爷征捐。伍太爷奉着这个札子,好不得意,连夜出告示,捐渔税一成。
这告示贴出去,别的渔户,倒还罢了,只十四家豪杰,心中甚为愤愤,但不肯出头抗违,只得按数捐钱。谁知这伍太爷,想出的法子绝妙,交银子便用钱价算入,作的钱价极高,交钱便用银子算入,作的银价也极高,名为一成收税,其实三四成还不止哩。众渔户都是愚人,那里看得出他破绽,只慕髯觑得清切,心中不服,和十三家豪杰商议,欲抗税不交。当日就在槐树底下喝茶定议,通知众渔户,叫他们不要完税,等争定了再说。众渔户虽然完税竭蹶,却很怕官威,不敢违背,那里肯信慕髯的话。十四家无奈,只得随他们去。果然因这抗税的事,被巡检衙门里打听得李家出头,便出票子拿人,生生的把慕髯捉入衙内一间屋里。慕髯的母亲,是一天离不了儿子的,这日他儿子日暮不归,不由的撑着拐杖,在槐树下等候。隔壁老太婆出来采豆,见他独自站在那里,不觉可怜道:“嫂子为何不回去做饭吃?”慕髯母亲道:“我儿子从来没有晚归,今无没归,放心不下,只得在这里望他。”那老太婆叹口气道:“唉!嫂子不知他被官府捉去了么?只怕明日这时,还不得回来呢!”慕髯母亲听了这话,就如青天里打了个霹雳,半晌方哭道:“我儿子犯了甚事,为何官府要捉他去?”那老太婆道:“嫂子不要啼哭,听说他为了抗渔税的事,伍太爷叫他去当堂讯问,横竖这事是十四家公同抗税的,不是你儿子一人的事,不过问几句就好放回的,你放心等他一夜便了。”慕髯的母亲,听他的话,略安了心,但是怎能不虑,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午后慕髯还未回来,他母亲是真急了,只得撑着拐杖,走到巡捡衙前打听,差人同他说道:“你儿子抗税不完,只怕要解到县里办罪哩,你不替他花几文钱,还恐怕不妥当。”慕髯母亲骇得浑身乱抖,再三央求道:“可好领我见儿子一面?”差人道:“那却不能,如要见他时,除非花银三两,我替你想法子。”他母亲道:“我不晓得这规矩,我手上带来一付银镯子,约莫二两重光景,权时押在头儿这里,等我见过儿子,回家设法来赎罢。”那差人见他年老可怜,勉强应了,领他到监门口,又和那一个差人商量,那个差人狠狠的埋怨他,不该便宜答应。又经慕髯母亲再三央告,然后领到监里,和儿子见面。只见他儿子蓬头乱发,坐在一边,不禁大哭。慕髯见母亲来探监,也觉十分难过。当时母子痛哭一番,商量不出一毫主意。慕髯道:“母亲不要愁,儿子没多余罪名,就是到县里,也不怕的,只是母亲在家,没人侍奉,我的好友陆惕夫,他知道我在监里,必能前来照应,母亲只去告知他一声便了。”他母亲只管垂泪,不则一声,差人来催,只得别子出来。
回家去找陆惕夫,并没找着,他妻子说:“丈夫赶到县城,和李大哥用钱去了。伯母在家纳闷,本要去接来消遣几日,如今甚好,就请住下罢。”慕髯母亲暗思,乐得住下,有个商量,但是思子之心,何时能已,日间流泪,晚上失眠,年老的人,如何搁得住这般折磨,不到三天,已经病倒了。五日后,惕夫才回,说起县里有文书,叫伍太爷把慕兄放出来,大约明后日就好回家,伯母请放心罢。慕髯母亲心上一宽,病也好了些。次日慕髯果回,赶到陆家,见母亲病在床间,惊惶无措,只得延医替他调治。谁知蜃镇没好医生,不服药倒还不要紧,一服药后,闹得痰火上炎,这一晚便气端不止,浑身冷汗,竟呜呼了。慕髯哭得死去活来,又在陆家诸事不便,幸亏惕夫友谊甚敦,倒替慕髯料理丧葬,一月后方才了结。
这时抗渔税的事,抚台已知道了,饬蓬莱县严拿罪人惩办,惕夫得了这个风声,和慕髯商议,聚集十四家豪杰,定计出洋。各家自有渔船,收拾行李什物,连夜出海。谁知别家渔户,探听着十四家豪杰出洋,也驶船跟着来了,足有百十号船,慕髯大喜,就出主意,把各船编成队伍。用铁索连起,制就旗号,以便相认。出口后,幸亏没遇大风,走了数日,尚都平稳。
一日,海中风起,把他们的船,打个回头,一气淌下,收不来口,直到一个岛边,才能下碇收帆。十四位豪杰,站在船头,细看这岛,四面尽是峭石,找不出他的路径,当晚住在船上。次早要探这岛,四面找去,好容易找着一条港,转了几个弯,却见一个深洞。好在大家驾的小船,便望水洞里穿进去,里面漆黑的,不辨东西南北。慕髯命点了鱼油灯,照见洞石内古苔斑驳。行不到半里,果然透出天光,原来是一湾止水,绝好的一个船坞。慕髯等一干人,舍舟登陆,到处闲游,那见一个人的影儿,只百来株几十围的古树参天,树皮都成了青铜色,还有焦烂的树木,倒在一旁。再望前行,却见无数猴儿,聚在那里,啾啾啼啸,仿佛似人坐谈一般。众人举眼看时,原来上面一片果树,深黄淡绿的果子,一颗颗的挂在树梢,料想群猴吃果子已经饱了,所以不复上树。那些猴儿,见有人来,都攀援山石,登时散尽,不知去向。慕髯见这果树外,一带空地,足有数百亩开阔,而且土地腴润,丰草丛生,肚里暗想;此处搭几间茅屋开垦起来,足可过活一世,强如在热闹场中与世人争。那蝇头的微利。一路想,一路走去,谁知转过一弯,便是那停船的船坞边了。
当下众人下船,商议造屋居住,第十三位豪杰鲁重武道:“我们造屋,没得器具,如何造法呢?”第五位豪杰万人智道:“我听说上古时,没有五金器械,用的都是石器,石斧石凿,石刀石钻,都有现成的图画可考,所以名为石世界。我们开辟这个荒岛,只得仿上古的法子做起。况且我们船上,带来的家伙不少,只要取下些树木山石来,各事便易办了。”慕髯大喜道:“此言深合我意,怪不得人家称你智囊,果然思想入妙。”当下慕髯便会齐各家渔户,商议造屋,叫他们听自己调度,分头采取木料,制造砖瓦。众渔户听说造屋,俱各欢喜,砍树的砍树,挑泥的挑泥,搬石的搬石。慕髯和人智数人,又制造出许多石斧石钉来给他们应用。原来各渔户里也有做过木匠的,也有做过砖瓦匠的,大家公议,推他们为师,一边学习,一边做活,不到半月,各料齐备,便依着岩石,面向果林,把一间一间的房子搭起来。晚则上船住宿,早则登山造屋。
一日,十四位豪杰,因做工辛苦,起得迟了,忽然一个渔户,慌慌张张跑来报道:“不好了,我们搭的十来间屋,不知被何人一齐扳倒,那人的力量,也就不小,怎么那样粗的木头,都被打断了。”慕髯道:‘,岂有此理,这山是没有人迹到过,我们环游了一遍,也没见个人影儿,如何会有人来拆房子?”那渔户道:“李大爷不要这般说,如今世上的人,鬼鬼祟祟多着哩,正经人来了,他躲着不出来,背后使些促狭计保不定的。李大爷不信,上去一望便知了。”慕髯很觉诧异,只得唤起十三个兄弟,携了手枪刀剑等械,准备找着那人,和他厮拼一回。
那渔户在前领路,到得房屋那里,果见一摊卸下的屋架子,堆了满地,有些工人,呆呆的在那里候信,慕髯叫他们:“且慢动手,我们要去找这拆房子的人哩。”当下十四个豪杰,各处找去,依然不见个人影。最后还是第七位豪杰冯维罴,在屋基后头,找着一个洞,那洞门并不甚大,不过容得一人。独自一个不敢进去,只得走回告知了众人。慕髯议道;“我和冯贤弟、陈贤弟同进去探探看。”当下命人点起火把,三人入洞,不一会,并皆跳跃而出,三个大熊跟在后面,追出洞来。大家辟易,那大熊舒开蒲扇大的手掌来捉人,只听得慕髯叫道:“快些开枪!”一语提醒了众人,才把三熊打死,大家商议着割下他的肉来,回船煮好饱餐一顿。
这回盖造房子,没得人来拆了,不上一月,造成整百间房子,打下极厚的围墙,只是住便住得妥当,长远下去,却有绝粮之厄了。要种田时,苦于没得籽种,慕髯出主意,叫众人每日出去打猎,打着野兽来,将就果腹。无奈火药又已用完,这回真没有法想了,所以下海找些生活,指望劫些粮草,或捕些鱼虾来度日。
第一次出去,就遇着贾希仙的船,当下把来历说明,希仙叫他们把船拢来,跳上小船,跟他们上去探岛。天光渐明,只见岛上白气迷漫,矿苗极旺。希仙找到矿苗所在,立下标记,回头向慕髯道:“这岛是个绝地,怪不得没人来问津。然而埃及上古人,曾经到过此地,你看那山上,不是模模糊糊有几只船几匹马几只鸭么?这就是埃及上古时的象形文字,我疑此岛,古时必与大陆毗连,后来被海水冲开的。这底下矿苗极旺,我们大家并力开下去,必获大利。至于久住这里,没得生活可做,莫如采着矿后,同到仙人岛为是。”慕髯一干人甚喜,就依着希仙所指的地位,开下去。此番大家着力,比造屋更来得迅速,不上二十天,已见地底下有铁有煤,希仙叫运数千吨到船上,余下的封在矿里,将来再取。原来希仙这船,本来载货不多,压不住风浪,自经这煤装上去,倒平稳了许多。恰好船上的机器业经修好,便命开轮。走了数日,再也找不着仙人岛,只见前面一座山在那里冒烟,大家凭阑观望。慕髯道:“那山莫非便是仙人岛么?”希仙笑道:“那是座火山将要震动,那山顶上一股气,便是拉发汁升上来的,你要考其究竟,便停船在此,看他崩裂便了。我算着不出三天,必然震裂。”慕髯等人听得如此奇异,都愿开开眼界,希仙测准度数,叫把船停在海心里,等候三日。果然第二天五更时,听得远远的如雷震一般,大家起身上顶篷看时,只见天边红了一块,因离得太远,看不出什么光景。希仙道:“这时正是利害,不可近看,隔日开轮近前去细看罢。”慕髯只得罢了。正是:
新奇都是寻常事,学问偏从阅历来。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过布哇欣闻国事 入仙岛妙用强权
却说贾希仙隔了数日,把轮船移近火山岸边,只见山脚下许多民房,都被乱石压倒,幸亏本地居民,早经移徙,没有压死的人。那山上兀自有乱石冲撞下来,众人才知火山的利害。又走过三日,遇着一条海岸,见无数黑人,在岸边上筑堤,都是赤着半身,担土运石。恰值船上缺少粮食,希仙命停船上岸,采购食物,当下约齐同伙,闲耍一番。到得岸上,只见三四个白人,手里提着木棍,赶着无数黑人到海边上做工去。希仙叹道:“一般五官齐整的,为何强弱悬殊至此。”力夫道:“只因黑人愚,白人智,所以黑人受白人的凌虐。”希仙道:“黑人固然没出息,白人也太逞强了,竟不以人道待黑人么?”孟核道:“优胜劣败的理,一些不错,将来世界上,只怕止有智人能生存不灭,那愚人的种类,恐怕都要灭尽哩。”希仙道:“可不是,只怕不但愚人竞不过智人,以致灭种,便智人里面也要相竞起来,也有个优胜劣败。如今驱黑人的白人自以为强,难保将来他们这种人,不受人的驱使。”一路闲谈,不知不觉已入了城。
原来那市场上却很热闹,一般也有住家和铺于,但那朱门大宅,走出来的人,都是皮肤雪白,那荜门蓬户,走出来的人,却浑身漆黑。铺子里也一般白的坐在帐台上,从容自在,黑的司茶水,搬物件,碟躞甚劳。希仙明白了许多,顺脚走进一个饭馆里坐下,又见劈柴烧火的,都是黑人,那炒菜跑堂的,却是白人了。希仙叫过一个跑堂的,问他这是什么国,为何黑白的分别得这般利害?那跑堂的道:“这里叫做灭黑国,本来只有黑人,我们都是打外邦来的客民。只因他们黑种,实在没有道理,我们初来时人少,他们恃强把我们货物行李劫了去,还要杀害我们,只道他本事高强,不敢报仇。后来我们这些人,聚得多了,细看他们,原来全没本领,靠着一点蛮力,性喜杀人。他国也没君长,迷信一位活佛,有了急,难的事,都求活佛,活佛道不碍,果然就没事了。那活佛是三年一换,活佛告退,就要指出接代的人。我们见他愚蠢至此,先把他活佛用枪打死,他们各来争斗,一阵枪炮打死多人,吓得余众叩头乞命。他们从此畏服了我们,把枪炮唤做天雷,唤我们作雷神爷,有好的住处,好的饮食,都送来供奉。而且情愿服役,只求不放天雷去打他。我们商议,推了个主子出来,平白地取了他的国家。你看六街三市,都是我们白人的世界,他们黑人虽多,只不过在小街小巷里躲着,还要天天去做苦工,吃些猪狗的食料。我们主子说的,不但叫他们天天劳苦,还须拣他们怕寒的人送到寒地去,怕热的人送到热地去,住在山上的人,送他到水边去住,住惯水乡的人,送他到山上去住,时常互换转来,他们愁苦已极,便自不大生育,年壮的也容易老了。如此二三十年,老的死了,小的没生,他种类也就灭绝了。”众人听了,俱各讶叹不已。当晚吃过酒饭回船,恰好粮食办齐,即命开船。
希仙集众会议道:“我们走了这许多天,为何找不着那个仙人岛,莫非真个似古来方土的话,说什么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么?”孟核道:“岂有此理,那海上三神山,是方士造的谣言,我们所到的仙人岛,是实有其地,如何会寻不着呢?莫非把来路记错了。”邝开智道:“我回时,记得用行军测绘的法子,绘了一张草图,待我去检查检查看。”希仙大喜,就摧他去查。半天才来,手里捏了一张图,指着说道:“这仙人岛,是在布哇的那边,我们已过了布哇,还从那里去找这岛,赶紧掉转船头回去罢,不然,便绕遍了美洲,也没找处。”希仙如梦初醒道:”我连日踌躇取岛的法子,闹得脑筋昏浊,把来路都已忘却,幸亏邝贤弟有这张图,不然,把地球绕了一转,也还找不着哩。”随即吩咐管驾驶的人,转舵回去,把图中方向指点给他看了。
次日船到布哇,希仙想起当地旧交,意欲上岸探望,又恐他们工禁利害,仲亮、清闱都劝他上去,于是三人同行。到得岸上,并没人来禁阻,三人一直走到朋友店里,果然那西友接见,分外敬礼亲密。希仙闲谈问起:“贵国禁止华工,如今难道放松了么?我们上岸,为什么没有人拦阻?”西友道:“足下原来是去国多年了,难道贵国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举动,都不晓得么?”希仙道:“我们是今春出来的,并没去国多年,不知道有甚惊天动地的事?”西友道:“贵国人也真利害,进步那般快速。从前敝国只道贵国人,没有团体,不妨任意欺凌,所以把贵国工人十分苛待,立了许多禁约,叫他动弹不得。料不到得罪了贵国学生,做了一篇受虐记,登在报上,有些国民知道了,气愤不平,开会演说。你道那些酸丁演说,有什么用处,随你说破了嘴,也没人理他。谁知这次却不然,亏他们说醒了好几位大商家,立誓不用敝国货物,那报上一大一天登的,无非是不用敝货的话。难得异地同情,不谋而合,都说不用敝货,甚至闺中女子,也立起会来,禁用我国货物。我政府还当是贵国人一时高兴,随意瞎闹的,又想出法子告到你们政府。谁知你们政府里,办交涉也办熟了,学成一种狡猾伎俩,只推商民既动公愤,劝谕不止,其势不能禁阻他们。我国几位使臣领事,又指望贵国商民,有什么粗暴举动,便可惜端说话。谁知此次却闹得很文明,没一毫暴动思想,看看两月下来,那约还不散,敝国的货物,不能输入贵国,商人吃亏不小,我们政府里,也着了急,工党里也自知待贵国人太刻簿了,有些后悔,所以上下集议,由总统颁布开禁谕旨,把工禁开了,和贵国使臣重订条约,消了贵国商民之气。此时贵国的工来,我国的货往,两国照常亲睦。足下上岸时,自然没人盘问了,而且在敝国可一般得享自由的权利。”希仙道:“原来如此。敝国人性质本是好的,只因教育不得法,以致腐败,如今学堂开的多,有些文明人出来演说,自然容易进步。这还是发轫之初,将来程度日高,只怕也比得上贵国哩。我也很望两国亲睦,各保利权才好。”那西友请希仙诸人吃过酒点,尽欢而散。
希仙回到船上,和众人述及抵约的事。慕髯道:“既然如此,我们回去罢,中国既然文明,还有事业可做,为什么飘洋渡海,吃这般辛苦?”希仙道:“慕兄真是个忠厚人,不知就里,如今各国的交涉,都是互相恫吓,互相欺骗的,他们禁华工,我们就禁美货,这是交涉上办得合法了。据我的主意,倒盼他们外国不开工禁,我们中国因不用外货这点机关,固住团体,想出主意,大兴制造,以本国人用本国货,谁能禁止?那时既不得罪外国,还能抵制各国的货物,工商发达,衣食富足,自然强盛起来。华人殖民外洋,也不单靠工党,这主意不更好么?只是我们商人,既有这般举动,也还想得到此,偏偏他们外国,又开了工禁,人家何等明白,因怕我们有了团体,于他不利,故意破坏的,岂不十分可惜!我指望的是我们商人立定主意,结帮制造,维持中国的权利。至于我辈出洋,就是西国所说的殖民政策,中国本嫌人满,能殖民外洋,是大利中国的事,为什么要回去呢?”慕髯很服希仙的远见。
船行二日,只见远远一座青山,在云雾里,迷茫可辨。开智认得是仙人岛了,叫对准那山驶去,看看驶近岛边,还差十来里路,只听得訇然一声,震天价响,众人大吃一惊。希仙连忙赶入底舱,早有管驾驶的,率领机器匠,钻入舱底去了。一会儿,仲亮、慕髯等人俱至,却不见水冒上来,那管驾驶的告希仙道:“不好了,船已触礁,没得法想。”慕髯听得这话,便想逃生,被希仙一把拉住,然后再问那管驾驶的,如何触上去的,为甚没得水冒上来?那管驾驶的道:“触的力太猛了,一支石笋堵住了窟窿,一时不至冒水。”希仙道:“我们同去一看,再设别法。”当下二人掌灯到触礁的地方。希仙见那支石笋很粗,果堵得一丝没缝,随即吩咐赶紧下碇,恐怕船身摇动,脱了分毫,便要漏水。船上人七手八脚,把碇下好,果然不摇动了。希仙道:“我们这船是到不了岛边去的了,幸亏在慕兄荒岛上,带了几十只渔船来,我们把人众什物,运载过去罢。”众人齐声道:“是!”当下忙忙收拾停当,分几次渡到彼岸。果见尖方金塔,依然矗立云霄,这回才真个到了仙人岛。
希仙叫把船上什物运了上岸堆着,自己只和仲亮等六人去找着麻哈思,说明中国有一班人,要做贵国的百姓。麻哈思领他们见了教主,奏明来历。教主想起前情,很怪他们不辞而去,况这番来的人多,恐怕闹出乱子,不敢答应。希仙等六人,这时都到了大殿上,和那教主站在一处。希仙见教主不答应,想出法子,把手向木柱上一扬。螳的一声,手枪把木柱打个对穿,便吓唬那教主道:“你不准我们上岸,便同这柱一般。”教主从没见过这般军器的,果然吃了一吓,只得答应了他。希仙就要求教主安插众人的地方,教主便和麻哈思商量,把岛南的一片空地,给他盖屋居住,现在且寄住临海大寺内。希仙催着麻哈思,领到那临海寺看定房屋,然后回到岸边,率领众人搬人寺中,不免劳顿疲倦,大家安睡了。
次日,同麻哈思到岛南相度地势,原来山峰环抱,中间一片空地,绝好一个去处。希仙命麻哈思叫了些工匠,备下砖木等料,听候调遣。果然岛中人都怕希仙的威权,那些工匠不敢怠慢,早把各料办齐,来到临海寺里。希仙打成图样,叫他们仿造,却像一个大营盘,又像一座城,依山傍水,高临全岛,房屋街市,一切齐备。不到数月,便已完工。希仙择那腴润之地,叫各家渔户,开起垦来,自此有了五谷,和岛中士民交易货物,但总觉不便,几次上条陈,要请教主通行钱币,教主专主守旧,再也不肯变易。希仙没法,慢慢诱导岛民,就在自己的城内,开了几个学堂,招罗岛民入内读书。只有几家僧徒子弟,不肯来学。
却因岛人多愿到镇仙城去,禁约不住,百十个僧侣,一齐着急,大家商议,奏知教主道:“如今岛情大变了,教主把个外国人引入岛来,谁知他们左道惑人,弄得岛民一总向他,半月以内,也没见一人来寺烧香,听宣经卷,这不是反了么?敢求教主从速将那外国人驱遣出境,收回我们的百姓要紧。”教主道:“我起先原不准他们借住的,谁知那贾仙人道术高强,把手一举,就是一个霹雳,把柱子都打穿了,他说我若不依,便同这柱子一般。我没法,只得依他。如今既占了我的土地,又收了我的人民,看来大势已去,我这教主也不愿当了,众位要有本领,谁能争得过他,便做了教主罢。”众僧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出班答应,教主叹道:“原来众位也是一班庸臣,听得外国人利害,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告知众位罢,那贾仙人虽有打雷的妙法,只是说话倒也和平,我想众位还是去找了麻哈思,托他引你们去见贾仙人,好好的婉言相商,或者他肯还我岛民,也未可知。”众僧正待答言,忽然砰的一声,有如雷响,众僧只道是贾仙人打下的雷,吓得魂不附体,有的钻在神座底下,有的逃入后殿,教主也吓得退入后宫去了。正是:
只因迷信天神说,最怕虚空霹雳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岛归心 议通商百货出口
却说仙人岛的教主,因闻空中一声霹雳,退入后宫,众僧人亦都逃躲了好些时,等着并没动静,一个个才渐渐的走拢来,都诧异道:“方才分明打了一个雷,倒不见贾仙人来到,难道他须知我们议他,放个空雷来吓我们的罢。”有一位叫做达赖的,眼光最快,忽然指道:“咦!那边屋上的鸱吻倒下来了,只怕这雷声,就是鸱吻撞碎在石上的声音。”众僧不服道:“断然是贾仙人一雷,把这鸱吻打下的,不然,那有这般大的声音。况且鸱吻也不会无故落下。”众僧将信将疑,去请教主出来,教主回说头痛发燥,不能出来。岛中的事,请他们公议施行罢。
众僧议定,只有达赖胆大些,推他出头,领了九位僧徒,找着麻哈思,要他领去见贾希仙。麻哈思道:“那贾先生,我有三年没见着他了,不知在城里做些什么事情,弄得大家去投奔他,除掉我们两家珍宝店外,岛里竟不见一个人,如何是好?”达赖道:“我正为此事要去探访他。”麻哈思大喜,便领了达赖一干人,走到镇仙城城门口,都有警察兵站在那里,腰里插着佩刀,肩上掮着洋枪,雄赳赳的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干甚么事,说明白了,登了簿子,方可进去。”达赖吃了一惊,往后退行几步,那九位僧徒,要想奔回,被麻哈思拦住,捱身上去,把来历说明,警兵放他们进城。麻哈思道:“你们千万不要胆怯,贾先生是讲道理的,他决不无故害人。”达赖放大了胆,一路行去,只走了三五十步,便有个警巡兵站着。那街道又阔又干净,那盖的房子,都临着街,没有围墙挡着,只几棵树围绕而已。达赖见这光景,觉得别有大地,忖道:怪不得我们岛中人要来,原来他这城里,这般有趣。麻哈思到处访问希仙的住处,有人领他到希仙住宅边,也不过和民房一般,只多挂了一面龙旗。
原来希仙诸人,同住一处,此时都不在家,到学堂里教书去了。麻哈思又叫他领导,直到学堂。只见一座总门,匾额上是“再造学堂”四个金字,走人总门,便是一片草场,足有十来亩宽阔。草场前面,便是三所大房子,一排排的讲舍卧室,三所房子都有总门,门上挂着牌子,什么蒙学、小学、中学三处。麻哈思找着个把门的,叫他前去通报,半天才出来回道:“贾先生在那里教书,请众位在客厅上坐等罢,他要到午初才下课哩。”麻哈思莫名其妙,只得领了众僧,跟着那门上的人,走人前面花园里客厅坐下,自有人送了茶来。麻哈思、达赖久坐无聊,踱出花厅闲要,只见满园花草,有红有白,有绿有紫,一股幽香扑入鼻中,夹着几棵竹树,引着一阵阵的清风,觉得身子都爽快了一段。达赖道:“这些花木,我们岛中,为什么没有,莫非他在外洋带来的么?”麻哈思道:“岂有此理,花木如何带法,况且我见他们来时,都没有一盆花一棵树,这一定使了法术,把我们岛中的花木弄了去,变了种的。”猜疑一阵,恰好门丁走来报道:“贾先生下课了,请诸位去吃饭。”麻哈思只得领了众僧,跟了门丁走到里面。
原来一间大屋,排着无数桌椅,学生都在那里吃饭。麻哈思和众僧占了两桌,有宫侠夫、方仲亮相陪,饭桌上有些鸡鸭等味,连麻哈思都没有尝过,问起来,才知是希仙从外洋带来的种。饭后仍入客厅,希仙才来见面,问其来意,达赖欲言又止,还亏麻哈思一一代为说明。希仙道:“我并不是要收你们教中的百姓,只是可怜你们百姓,生在这荒岛,一些学问没有,徒然信了神佛的荒唐话,懵懂一世,而且卫身的饮食器具,一无所有,人生如此不太苦了么?我因发了这个宏愿,要替你们教养百姓,毫没歹意,休得疑心!我如今同你们去看来,便知在此地的快乐了。”说罢,便引麻哈思等一于人,先看学堂,果然课堂卧室,收拾的十分整洁,床帐被褥等类,都十分干净,那课堂里图书具备,都是希仙设法印的。看完男学堂,又去看女学堂。说也奇怪,那些岛民,从前是面黄肌瘦的,如今一个个体干强壮,面皮转红。希仙又引他们去看田亩,只见弥望青葱,都是新麦,场上堆着许多机器。希仙一一指点,这是有轮的来,这是耙车,这是割稻车,这是打稻轮机,又说我们这种田,是用化学家里必格的法子,考察地的原质,配上粪料,所以收成的五谷,分外比人家多,一亩地能养十来口人哩。达赖、麻哈思均不住口的赞叹。又引他们去看矿山,只见一车一车的煤铁,运出来的不少,就近就有什么生铁厂、熟铁厂、炼钢厂、机器厂等类。又引他们去看织布局,只见那轧花的机轧花,纺纱的机纺纱,织布的机织布。麻哈思取一匹布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原质?”希仙同他们到堆花的地方,取出一朵朵的花给他看道:“这花出在田里,也是我带来的种,因他性本柔软,可以引得长的,用来织布,缝做衣服,极为温暖。比你们用野茧的丝做衣服,不便当得许多吗?还有蚕桑一法,未及创办,其他制造的物事尚多,须待学生学成,方能开办。”说罢,又同了麻哈思等人,到了议政厅,劝他们道:“你们回去告知教主,莫如也来就学,一般过安乐日子,不强似守着这个荒岛,忍饥挨饿,被暑受冻,那般困苦么?我还听得人说,你们唤我做仙人,又道我能打雷,不知这些妖言,从何而起?如今快莫多疑,赶快来这里就学,能把你们那些寺院。一齐改做了学堂,那更好了。”一夕话,说得达赖将信将疑,和麻哈思众僧,回到岛中,奏明教主。
是日,众僧齐到,大家听了达、麻二人的话,都不信他道:“自从开天辟地,也没见过这些东西,他们除非真是仙人,才能造得出来。一亩地那能养到十人,只怕一人都养不活,休要听他们瞎说。”达、麻二人无奈,只得答道:“你们不信,都去看过便了。”众人道:“随他怎样好,我们的教法,总要守定,不可见异思迁的。如今仓里的米,足够我们一世吃,大家耐着苦过活罢了。”教主准奏,叫他们安分守己,不要离了寺院。麻哈思、达赖奏道:“我们两个人,情愿到镇仙城去就学。”众僧大怒,当时把二人捆下,各打了一百戒尺,收入监里。不提。
再说这年夏间,希仙的学生卒业,希仙便开了讲堂,聚集众人演说道:“你们学虽未成,但是粗浅的道理,已经知道,如今我要替你们设法个长久快乐,但是这镇仙城地方狭小,如何养得起这些人?我想你们岛中,尽有空地,可开的利源也不少,听他荒着也觉可惜,我要率领你们去见教主,把地给你们耕种,一面读书,那时各有职业,免得将来饿死,不更好么?只怕你们教主不依,你须要同心一意,力争一番才好。”众人一齐举手答应了。当日希仙领了大众,到得岛里,依然走入麻哈思家,只见门口贴了两张封条,还有竹片十字式钉着,分明里面没人。希仙诧异,再走几步,有一家小小房子,里面女人住着。希仙走去问信,原来就是麻哈思的妻女,哭诉道:“只因我丈夫要到什么镇仙城去,被僧官打了一顿,收入监里,两个月没放出,不知死活存亡,又不敢去探望。我母女二人,靠着洗衣服得些柴米度日。”希仙安慰他一番,那些岛民听见了,到底就学未久,野蛮性质未改,当时大怒,分头到各寺院里,把僧人个个捉到街心,拳脚交下,打个半死。幸被希仙喝住,不然那些僧人,都要被他们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众人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赶到监里,把麻哈思、达赖放出,又把教主挟到当街。那教主只是叩头乞命。希仙道:“大众听清,今天这般举动,虽然没甚不合公理,但是你们教主,平日待你们是好的,也还不可过分。我有个道理,岛东一带,都是寺宇,如今把教主和众僧官送到那里去住,每月给他粮食,养老终身,只不许出来管事。所有岛中房屋田地,待我查勘过了,给你们耕种居住。”众人拍手的声音,震天价响,果然把众僧送人寺中,只留下达赖一个。
希仙这番经营,更觉烦难,直闹了一个多月,各事才有些头绪。又叫人把神宫毁了,改做上议院,又建了个下议院,又就岛中地势,建了一个城,名为北城,把自己据的城,改名南城,就把北城居岛民,南城住渔户,众人推希仙做了岛主。希仙就命他们公举各部官,众人举慕髯做了农部大臣,举东方仲亮管了警察部,卢大圜管了邮政,邝开智管工部,欧孟核管学部,宫侠夫管刑部,希仙依了他们多数人的主意。正在分拨才定,只见外面许多女子,带了些孩子,来到上议院门口啼哭。希仙叫他们进来,问其缘由。原来都是僧官的妻子,一齐哭求道:“我们虽是僧官家属,本有心来学的,只因丈夫禁阻,不得自由,如今教主僧官,一并斥退了,我们将来没得靠山,不是活活的饿死吗?总求岛主提携。”希仙道:“此时学堂一齐毕业,你们程度不及,只好另开一个学堂,待我办好房屋书籍,再来招呼你们便了。”众僧妇均叩谢而去。希仙把三十三位同志里挑出二十位做教员,预备学堂讲授,自己和慕髯、仲亮等办理岛事。
管轮船的驾长禀道:“我们来的那条轮船,还在口外礁石上哩,要不早些起他出来修理,只怕机器锈烂了,成了废船,岂不可惜?”希仙道:“正是,我正要问到这句话。那轮船是我们出口通商的根本,不可听他锈坏的。”希仙和工部商议,叫那几个驾长教练出来的工匠,一齐驾了小船,又携带一班泅水的岛民,同去查看。隔一日,大家回报没法想,希仙亲自前去,方才想出主意,叫运了无数棉花包,去把底舱堵满,命泅水的下海凿断礁石,果然并不进水,好容易驶人岛里,用机器把船起了上来,众工人一齐动手,修补好了。
希仙就想贩货外洋,集众议道:“我们岛中货物充足,可以出去通商了,我想通商的利有数端,一则以有易无,二则可以知道各国的新法,三则可以招致些客民来,免得岛中人数寥寥,不敷作工之用。”众人俱以为然。希仙命检点货物,还是珍宝居多,纺织制造各物,未能齐备,不敢到别的大国去,只从布哇、长崎、上海几个码头上贸易,派了卢大圜总理其事,又有三位同志的人,萧子颖、祝宝三、耿尔介同去。临行时,希仙再三嘱托大圜,替他到湖北去访问家属,同来岛中。大圜也有家眷在广东,所以商定了,先把船开到中国去,大圜究有私心,就叫船主先开香港,入了港口,停下轮来,只见许多广州人跳上船头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船,为什么不上关完税?”大圜道:“自来此地,没有税关,我们初到,不知就里。”那广州人道:“你原来是我们同乡,要是别处人,就拉你到关上议罚去,你不知道么?本地的商人何是仁老爷,在总督前上了条陈,新设这个关,归他承认每年税银一百万两。你的船已开过关口一尺,照例开过关口三尺,便要罚的,我们同上去,商议个办法罢。”大圜无奈,只得送了他们每人大洋二十元,并皆欢喜,同到关上写栗房,把大圜来完税的话回明。只见何是仁把眉头一皱,把眼皮抬起,瞅了大圜一眼道:“他的船不是已经过了关吗?”签手连说没有,何是仁怒道:“我不信,放划于过去看。”签手没法,只得招呼划于,扶着何是仁下船,大圜同去。正是:
媚外心肠何日化,征商税则此时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入广州翻逢旧友 去兴国代了官司
却说卢大圜同何是仁跨上了划子船,看准大圜的船,已离关一尺,冷笑一声,对那签子手说道:“你还说他没有漏税,这不是船已过了关么?你们莫非得了贿,替他隐瞒。”一面说,一面气愤愤的跳上大圜的船,约莫看看货色,要他二万银子,又道:“你船只过得一尺,所以只罚二万两,要离了三尺,足足要罚六万哩。”大圜明知此关难过,好容易和他商量,签子手又从中做好做歹,总算便宜,出到一万二千银子,写了关单。大圜索性把船停在香港,独自一个搭渡船进省,寻访家眷下落,及平时几个熟人,谁知都出门去了,没一处可以访问。
踱到广府前,忽见一个西装大汉,扑面走来,很觉面善,凝神一想道:“这人是黎浪夫,不错不错。”赶紧唤他,浪夫回转头来道:“你莫非是大圜老弟么?”大圜道:“正是!黎大哥,你从那里来?”大圜(浪夫)道:“你到我寓处细谈罢。”大圜跟他到了寓处,瞥见宁孙谋、魏淡然一班人,都在那里谈天。大圜一一厮见,不由得分外诧异道:“宁兄和魏兄,如何都聚在这里,有何尊于?”浪夫道:“原来卢贤弟一些不知,如今南洋大臣方总督,奉了上谕,改定立宪政体,只因幕内没人考究这些学问,他朋友韩康伯先生上条陈,找回我们替他参赞,一俟酌定章程出奏后,还要保举我们,将功折罪。功呢,我们也不贪,罪呢,我们也不怕,只是这桩事,是为四百兆同胞起见,不能不去一趟。”大圜道:“依我愚见,还是不去为是,恐怕宪法改不成,又弄成什么党人之狱,倒不是玩的。我们贾大哥,不费一饷,不劳一兵,唾手得了仙人岛,五百个人,成一团体,就如当年的田横一般,如今全岛的人,没一个不进学堂,没一个不爱国,真是人人有自由的权利。况且农工各艺,次第开创,矿苗也旺,珍宝尤其多的很,将来还想练成海军陆军,乘着机会,规取邻岛,步英吉利的后尘。这般极好的殖民世界,诸兄何不同小弟去做些事业?”孙谋道:“我的志向只在本国,总想整顿他好,蓼虫集苦,人各有志的。”淡然道:“大圜兄所言也是,但我看方帅这番整顿,出自内庭主意,事尚可为,如有意外之变,我们不妨以仙岛为退步,诸兄以为何如?”浪夫、孙谋一齐点头称是,就与大圜相约,将船泊在上海港外,候他们三个月没得信息,便不来了。大圜唯唯答应,当晚住了一宿。次早大圜辞别众人,找到肇庆府去,果然遇着他的表弟,指引他找着家眷,同上轮船,直驶上海。大圜把货用驳船运到栈房,谁知大圜的货,既廉且美,不到数日,消得馨尽。大圜放心,同萧子颖到湖北去接希仙家眷,祝、耿二人,把船开出口门外僻港里等候。
再说卢萧两人,搭上江宽轮船前往汉口,说不尽心中高兴,看看那一路山雄水秀,萧子颖只是做诗,卢大圜只是饮酒。大圜道:“你们做诗的人,不会吃酒,鼓荡不出豪兴来,也觉无味。”子颖道:“你们饮酒的人,不会做诗,要算得肚里是一团糟的了。我尝听说世界上,有大诗豪,没听说有大酒豪。”大圜道:“我于诗词上面,虽是外行,然常听说什么曹子建七步成吟,李太白斗酒百篇,你要做诗豪,须我喝一盅酒,你做完一首诗,我才佩服你。”子颖道:“当真么?我们今天赌一赌,你吃酒,我做诗便了。”大圜应允,二人对坐下来,一个凝神做诗,一个不住饮酒,却不料一位扒手,早经看在肚里,等轮船将到九江,扒手早从窗于里,把他们炕上的帐箱取去,及至二人吃完酒,做完诗,子颖要开帐箱取钱买物,立起身来看时,只叫:“哎哟!我们的帐箱没有了。”大圜道:“如何会没有呢,定是被扒手扒去了。”
原来二人到湖北接贾希仙家眷,来回的川资,都在里面,因洋钱带得不便,兑了十两赤金来的,这一失落,不是大受其窘吗?子颖赶到帐房,托他们设法,那帐房里的人道:“二位上了船,也没见你们出房舱一步,如何会失东西?这扒手上了岸,到那里去找他?我们船上,是不敢得罪他们的,那回放火的事,难道你们没听见么?”子颖碰了这个钉子,只得走回房舱,猛然想道:不妨,我临走时,只怕路费不够,又从蔚长厚汇了汉口三百银子,这张票子,幸亏塞在表袋里,没收入帐箱,待我来找找看。当从身边摸出金表,正要取票,背后有人劈手一把又夺了去,子颖这一吓,非同小可,急回头看时,原来大圜站在那里。子颖道:“不要吵,还我表。”大圜道:“我几时拿你的表,休得诬赖人。”子颖面皮都泛白了。大圜笑着拉他到房舱里。将表还他道:“你还说细心,这金烁烁的表,又露在歹人眼里,苦头有得吃哩。”子颖道:“你真把我吓坏了,要失却这表,我们还到湖北去则甚?”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汇银的对条来,果然没有遗失,告知大圜道:“我们有这三百银子,不怕没钱使用了,放心去罢。”大圜道:“我看你这表,足值一千银子,那表不打紧,嵌的一块钻石,却很值钱。”子颖道:“这是贾岛主送我的,我也舍不得卖掉他。”大圜道:“我还带着一颗珍珠,足值八千银子,这些物件,都是我们岛里的出产,不足为奇的。”
次日到了汉口。二人将行李搬入栈房,子颖去取了银子,打听明白了兴国州的路程走法,二人却在武昌汉阳游览了好些名胜。次日动身,到了兴国州住下,却不晓得愚村是那一乡,在州城里打听了好几日,不得信息,还是遇着一个卖菜的,才知道是西乡。他道:“找是智乡的人,离愚村只三里路,你跟我到了智乡,再到愚村,就不远了。”二人唯唯答应。当下一路同行,到得智乡,果然人物俊秀,那贵府少爷高中几名的报单,家家贴满。大圜对子颖道。“不愧名为智乡,你看一乡好多的秀才。”子颖大笑。那卖菜的指引他们到愚村去的路,各自走开,二人依着路走了三里,果然前面一座村庄,见些男男女女,都是皮色焦黄,没一毫秀气的。走过了好几家门面,也没见过一张报条。子颖道:“原来其愚在此,那题这两个村名的人,倒也很有意思。”二人到处访问贾守拙,都回言不知道。原来村民只知他是贾老拙,不知道他名守拙。最后走到一家,听得咿晤之声。子颖道:“原来是个书房,我们进去探问探问。”踱进大门,一部水车挡路,二人只得把他移开些,然后走入里面。谁知只两间屋,外间有个老太婆,在那里纺棉花,里间便是书房,有七八个小学生,读些《千字文》、《百家姓》等类,中间桌上,坐着一位老者,一部白胡须,垂到胸间,满面皱纹,就如冻梨一般。见二人进来,撑着拐杖,勉强站起来招呼,随即坐下道:“恕老汉年老,起立不便。”二人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先生答道:“在下姓稽,名老古,今年九十一岁了。”大圜暗想:这姓名很熟,记得贾大哥对我说过的,便问他道:“贵村有位贾守拙先生,老先生知道不知道?”老古道:“那是我的亲家好友,你问他怎的?”大圜道:“是他的儿子贾希仙托我带个口信,有话要当面说。”老古道:“不须提起,他遭的祸事不浅,如今押在监里。”大圜惊道:“他遭了什么祸事?”
原来贾守拙自从希仙一去不回,心中不胜记挂,他那第二个儿子,又没出息,成日的在街镇上闲游,吃酒抽烟,嫖婊子赌钱,没一桩坏事不曾做到。守拙被他闹得没法,就替他成了家,分开居住,将田产劈分两半,交给他一半过活,自己两口儿,雇了长工种田度日。他这儿子,如何肯耐心种田,见老子雇了长工,他也雇工代种,自己依然在外面闲荡,起先还混得过,后来挥霍太多了,拖下无数空子,只得与妻子商议,卖了三十亩田把来还帐。不到十年光景,田都卖完工,那班朋友也不理他。他夫妻二人,弄得没饭吃,又来找着老子。守拙训斥了一顿,收下媳妇和孙子,把他逐出。他儿子就在外面做些没本钱的生涯,东偷西摸,被马快捉住两次,吃了无数苦头,偏偏没死,放了出来。始终闯了大祸,把一个赌友打死,他却逃走他方,那家告到当官,出票拿人,守拙这时.年已八十多岁了,在家含饴弄孙,忽见差人拿了火票到门,吃了一惊,差人因上回的事,是认得守拙的了,便道:“老哥,你不免又要到州里走走去。”守拙道:“头儿,我又犯了什么事?差人道:“你儿于打死了人,逃走了,须得你去顶替顶替。”守拙道:“我的青天爷,那有儿子犯罪,老子顶罪的,况且我这儿子,业经逐出,邻舍都知道的,头儿你拿不着犯人,犯不着和我开心。”差人大怒道:“你倒会说,大老爷只知道他是你的儿子,逃走了,须在你身上要人,有话和大老爷讲去。”一根铁索,套上脖于,拖着便走。守拙气极了,幸亏是第二次上公堂,胆壮许多,当时见了州里大老爷,把逐出儿子的事,一一禀过,叩求释放。州里为着人命大事,只怕凶犯提不到,有处分的,不由分说,把守拙收在监里,着他身上要人。守拙第一次进监,却不晓得监中规矩,没带钱进去,饿了一夜,禁卒等为他年老,恐怕逼死了他,倒不稳便,所以不来难为他。幸亏妻子送到钱来,守拙方有饭吃。一住监中半年,弄得田都卖完,看看命在垂危了,恰好大圜来找他,问稽老古守拙遭的甚事?老古说了备细。
大圜、子颖赶紧到了城里,找着守拙的妻子,领到监里,见了守拙,叫他不要着急,你的儿子希仙,做了大官,特差我们来接你,守拙抬开眼,认了认卢、萧二人,便道:“二位何人,我儿子怎会做官?”卢、萧二人把姓名告知,只希仙做岛主的话,不便细说,支吾过去,连忙退出。就在城里访着一位讼师,姓李名藻壁,外号豆腐白酒,为他穷得不耐烦,一天有人请他吃了一碗烧豆腐,三杯白酒,他就肯替那人做下一张呈子,打了赢官司,所以得着这个雅号。大圜、子颖同到他家叩门,有个女人声口问道:“那个?”大圜道:“李先生在家么?”他又应道:“还没起来哩,你到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在衙门前一爿徐老虎的烟铺上会他罢。”二人只得唯唯而去。到得太阳将尽,二人赶忙找到这徐老虎家。
原来徐老虎是一个胖子,腆着肚皮,在那里秤烟,二人见铺上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些差人皂隶等类,一片喧嘈,谈的都是衙门里事,只不知那个是李先生,只得问徐老虎道:“李藻壁先生,来没有?”老虎道:“没来,二位请开个铺,等他便了,不久就来的。”子颖道:“他来时,望招呼我们一声,我们有事托他,只是闻名还未见面的。”老虎答应了,二人只得横在铺上,等了一会,子颖只觉头额上奇痒难熬,翻过枕头一看,只见那臭虫一堆一堆的聚在枕缝里,子颖跳了起来,大圜见此光景,也不敢躺了。
两人坐等一会,果见来了一个人,麻脸尖腮,穿件鱼白竹布大衫,满身的烟渍,手中捧枝水烟袋,吸着青条烟,恶气扑人,二人料定是李先生来了。果然老虎来招呼,三人见面,李先生道:“早起失迎失迎,贵姓大名,找在下甚事?”卢、萧二人,把姓名道了,趁势说道:“我们找个酒店,先吃两杯再谈。我们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过来请教的。”藻壁道:“不敢不敢,兄弟是瘾发了,先吸两口,再当奉陪。”二人见他躺下呼呼吸了四箬烟,足有一个时辰,这才懒洋洋的道:“承二位相邀,只得同去走走。”二人替他惠过烟帐,同上酒楼,二人见没人在旁,这才把贾守拙的事提起,藻壁道:“这事本没难处,他要早些请教我,何消今日,早已出监了。”大圜道:“正是,先生有甚方法?”藻壁附耳道:“苦主家里,只有一个老婆,一个儿子,族中又没甚人,只消花几文钱,叫他具呈州里,情愿缓追凶手,我们保出贾老拙,不是了结了么?”卢、萧二人听了大喜。正是:
使出神通钱买命,放开手段笔如刀。不知后事如何,旦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归海岛小庆团圆 梦中华大开世界
却说卢大圜、萧子颖听见李藻壁替贾守拙出脱的法子,心中甚喜,趁势问道:“这般办法,未知要花多少钱,方能息事?”藻壁伸出一个指头道:“人命大事,只怕要一竿光景。”子颖呆了一呆,大圜道:“可还好少些?”藻壁道:“你交给我一千银子,用得剩下,我就还你,用的不够,我不要你加便了。”大圜道:“银子还待设法,后日六点钟,我们仍在这里会,交银子便了。”藻壁答应。大圜、子颖回到寓中,商量办法,子颖道:“我们虽说带的珍珠钻石不少,但是这个小小州城,那里去卖。”大圜道:“贤弟有所不知,我听见你川资那般踌躇,早在汉口卖去一颗珠子,得了三千银子,兑成金叶带来,今日果然用得着他。”子颖大喜。看看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二人便带了三十七两多金叶子,到得酒馆,李藻壁早到,写下笔据,交付赤金,说明候他五天,定有眉目。到得第五天下半日时候,只见藻壁领了贾守拙来到卢、萧寓中,焚券作别。当夜大圜和子颖商议道:“这事出于猝不及防,李藻壁贪图金子,所以设法将贾老伯放了出来,搪塞我们,恐怕反覆起来,我们花了钱,还落了一个空。依我主意,即刻就走才是。”二人计议已定,就到守拙客寓里,同了守拙妻子等人,连夜逃出城去,把粗重行李,都掉下不顾。行走不远,果然后面灯笼火把,飞跑赶来,看清是兴国州的差人,卢、萧二人叫大家躲在树林里,让他们过去后,再从别路逃到汉口,搭上轮船,直驶上海。及至上了仙人岛的船,然后守拙想起稽老古来,托他们去接来同走,卢、萧商议道:“我们是去不得的了,莫如待宝三、尔介二位去罢。本来这船要等候黎、宁、魏三个月哩,还来得及往返。”二人去后,不到半月,果然老古一家都来了。宝三道:“我们到得愚村,知道稽先生是不肯来的,只说贾老伯在汉口等着他有事商议,将他骗上了船,又把他夫人骗了来的。”老古道:“我到如今,还只疑二位是个拐子,却自问若干年纪,拐去做甚,因此放心前来,不料和亲家在此厮见。”守拙道:“托天之福,我大儿子做了官,接我去享福,我想着若不是亲家同去,我也没甚趣味,所以特地请他们来接你的。”大圜道:“原来贾老伯还没知道希仙大哥,如今是做了仙人岛的岛主,老伯此去,是要做太上皇的,并不止做什么官。从前说做官那句话儿,是为着衙门里耳目众多,不敢直说。”守拙道:“哎哟,莫非我儿子做了强盗,那是我誓死不去的。”大圜道:“不是强盗,那仙人岛在海外,不归中国管辖的。”守拙猛然想起前番的梦兆道:“世间果然有个仙人岛么?从前我曾梦见的,岛里的人,都是戴的草帽,穿的短衣,着的皮靴,对不对?”大圜道:“正是。”守拙道:“这般说起,我也不去。”大圜问其所以,他道:“我前回梦里头见他们岛中的人,都笑我不合时宜,如今去时,他们益发要笑我了。”大圜道:“不然,老伯做的是梦,如今真个到了岛中,人人敬重老伯,再没敢戏玩的。”守拙方才应允同去。
卢、萧各人命把船开到布哇,卖去了许多珍宝,购进了好些新式机器,又置备若干书籍,守拙和稽老古,也上岸去闲耍一次。果然绝好风景,从来没见过的,次早开船,遇着顺风,不一日便到了仙人岛。希仙亲来船上,和父母见面,自然悲喜交集,诉说些别后的事情。稽老古道:“听说贤侄,做了岛主,果有其事么?”希仙道:“这岛里不分什么主和民的,总归公共办事,主也不能一人独主,须要大众商议。住在岛中的人,大家不靠势力,只讲公理,公理不合,随你岛主,也不能压制人的。”老古道:“这般说来,做这岛主,有何趣昧?”希仙道:“做岛主原不是讲究有趣的,原是代众人办事的,其名叫做公仆。只为这岛并非一人的岛,是岛中人民大家有份的岛,既是大家有份的岛,便大家作得来主。如今岛民的见识也渐开明了,竟不容一人恣唯欺压他们,只是众人乱作起主来,横出主意,也办不成事,所以设了一个公处,名为议院,大家公议了,由我们定其从违。又恐怕岛民的学问,没有学好,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所以立出宪法,要大众遵守,如今正议此事哩。”老古道:“怪不得我在家乡时,有位同道中朋友来告我道,朝廷改了什么立宪政体,叫南洋大臣议定宪法,我就不懂这句话。他同我说了半天,也说的不明不白,如今贤侄又说什么立宪来,究竟是何来历?”希仙道:“宪法就是公守的法律,只因君主没有压制百姓的道理,所以立这个宪法出来,大家共守。有立法、行法、司法的三大权,立法是议定法律,行法是奉行法律,司法是执定这法律。那其间各有权限,不相侵凌的。”老古这才有点明白。
希仙料理父母上岸,只见许多岛民,短衣草帽,在岸上排队迎接,希仙告知守拙,和他们脱帽为礼。当日入宫,自有一番家庭之乐,不须细表。
再说稽老古,跟着贾守拙入宫,虽住了高厅大厦,曳着细毡软鄃,吃着珍馐美馔,比在愚村享福甚多,然而为礼法所拘,很不如科头跳足,在那瓜田豆棚的时候,随意闲谈,逍遥自在,只不过和守拙有时还能略叙叙旧情,其余的人,没一个谈得入港。他自从经了海风,得着岛中新鲜空气,身体虽健旺了许多,因天天纳闷,弄成一病,吃不下茶饭,守拙听见老古病了,很觉担心,连忙去看他。老古道:“我已活到九十一岁了,又来到外洋,见过好些什面,死也无憾,我这老病颓唐,多半是不起的。”守拙道:“亲家,你是死不得的,我来到这岛中,已是万分不如意,你只想我们是在乡间散诞惯的,搁不住天天闷在宫里,幸亏你和我闲谈闲谈,解了许多闷,不至生病,要是你去了,我也就要走路哩!”二位老人家相对呜咽。恰好希仙从议院里回来,不见了守拙,问知是去探稽亲家的病,赶忙来到老古住的那个院中,一直入内,却见二老相对欷,希仙问其所以,才知就里,便请东方仲亮、卢大圜陪着他们到处游览。守拙、老古,于别的新鲜机器局所,倒也不甚在意,只喜在田间闲耍,又见了许多种田机器,守拙道:“好好的种田,为什么要用机器?”仲亮道:“只因岛中的人少,不够用,所以把机器代人工的。”老古道:“这倒有趣,使给我们看看。”仲亮便命农夫把机器使动,果然一锄便把多少土都掘了起来,仲亮一一指点,贾、稽二人见所未见,很觉纳罕。回宫就叫希仙替他们在田间搭了几间房子住下,二人依然遂了初志,拉了些田夫野老,谈些桑麻的旧话。
一天老古起得甚早,在那槐树下乘凉,一会儿守拙来了,二人谈到饭时才回。恰好饭已煮熟,老古叫人抬过一坛酒,大家畅饮。守拙嫌二人对饮寡欢,叫人去请了乡间的老头子两人,一叫郭守理,一叫阮福仔。须臾二人来到,一色短衣白帽,见面行过岛礼,入席坐下。守拙道:“二位从前在这岛中,料想不同如今一般,还是旧法好呢,新法好?”福仔道:“旧法虽说好,恰只限定口粮过活,信奉着教主僧官,弄得大家愚蠢不堪。如今贾岛主改了法,家家富足,户户读书,从此过下太平日子,岂不是好。”老古冷笑了一声,守理道:“大家说新法好,只我以为不然,从前我们岛里,种下田,也尽够吃用,货物换货物,倒也很省事,如今铸成什么银饼铜钱,把来买物,找看这桩事情,将来受累无穷。”守拙诧异道:“银钱买物,是天下通行,为什么要受累?”守理道:“我们把货色换货色,是各人手里做出来的,自己有权柄,如今用了银钱,大家要听银钱的主使,将来多钱的占了上风,出力制物的倒分不着余利,你道不是受累无穷么?”老古听这番名论,只是点头道:“我是因为贾贤侄定的法度,不好意思驳回,其实有许多不妥之处。古人说的好:‘善创不如善因’,因这岛中的旧法,只消稍加变通,把我们中国五伦的道理,教导他们,那有不治不太平的。况且君臣的礼,是天经地义,做百姓的,所说是莫非王臣,因该奉了君上的法令,那许他们多嘴,我见岛主,见了臣民,那般谦和的样子,直头和百姓一般,没有什么上下的分别,这不是把君臣一伦废掉了么?贾贤侄有福不会享,有威不会作,我很想教导他一番,不好启齿。”守拙道:“你也太客气了,他是我的儿子,就同你的儿子一般,虽然做了岛主,在家里是使不出威势来的,你尽管教训他。老汉是没有你的学问,不懂得什么,要说他几句,一时也说不出口。”老古呷了三杯酒,正在得意,伸出一个大拇指道:“不是老夫夸口,那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都经孔圣人教导过,只因道不行,乘桴浮海,来到这里,惜乎没处施展,一班小孩子混闹一场,我看得实在不入眼。”
阮福仔听他们发出这些谬论,很不入耳,正待驳正,忽见贾岛主从外面踱进,郭、阮二人站起身来招呼。稽老古也不知不觉的站起身来,分外恭惟,问他的好,又说他公事那般忙,亏他有这才情。一派将顺的话,福仔听着刺耳难受。当晚各散后,老古回到宅里,抵足睡下,这一觉直到日高三丈,方才醒来,连叫怪梦,立逼着人去请了守拙来,说那个梦。一回儿守拙来了,老古道:“我做的梦,实在离奇,比你那回梦见仙人岛的事更奇了。”守拙道:“请教。”老古道:“我梦见坐了一只安平轮船驶回中国,到上海登岸,只见上海那些外国字的洋房都换了中国字,那街上站的红头巡捕不见了,都是中国的巡警兵。这还不算奇,最奇的是铁路造得那般的快,据人说中国十八省统通把铁路造成了,各处可以去得。我记挂的是家乡,就从上海搭火车前往汉口,上了火车不见一个洋人,我又觉得诧异。私下问人道:‘从前我在汉口见车站上有洋人不少,如今怎么不见了呢?’一个拿旗子的人答道:‘原来你是从外国来的,不知道本国如今大好了,各处设了专门学堂,造就出无数人才,轮船驾驶、铁路工程,都是中国人管理。况且从前是借人家款子办的,如今债都还清了,统归自办搭客价钱是划一的,上落都有人照料,不比从前那般杂乱了。’我因不晓得从前铁路上的弊病,也没和他多谈,只见车子开起来,天旋地转,果然风快,据说一点钟工夫,好走一百多里路哩。那消两日,已到汉口。自有人来接我们进客寓。一会儿又有小轮船载我到了愚村。只见村中添设了无数学堂,那东邻西舍的小孩子,都拿着书包上学,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许多。最奇的还有那阿三老呆,这些人卖菜回来手里都拿了一张《申报》在那里看,我不合多嘴问他懂得吗?他道:‘你如何看轻我到这步田地?我们村里的人若大若小,那一个不识字看报。我虽卖莱为生,要不识字,也被人家笑死了。’我此时觉得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看不起人,一会儿又遇着三个学生,打从学堂里回来,原来他三人都是我从前教过的学生,只不过念完了一部《千宇文》,我不信他们学堂里有什么新鲜教法,及至问起他们来,什么天文、地理都比我知道的多。他说道,地是圆的,有什么自转公转的说法,又有什么恒星、行星这些讲究,我失敬的了不得,如今是佩服学堂有效验的了。我心上方才转念,要到京城里去逛逛,谁知我已上了火车,不上两日,已到京城。只见京城里都是极干净的马路,人家还说京城灰土大,那有什么灰土,那马车、电气车满街都是。并且还有一桩奇怪的事,那街道一层还不够走,车上面还有一层路,车马喧阗,人声嘈杂,原来是两层马路,我那里知道世间有这个热闹所在,正在纳罕,又听得人说:‘皇上出来了。’那知皇上出来,也没多余护从,倒像个随常一般,亦不坐甚么辇,是坐了车子,一直望城外拉去,人又说是皇上要到东京去察访政治哩。我也不知道东京在那里,忽又转念现在那些做官的,如何样子?就见许多白胡子的老头儿,聚在一处,有些红顶花翎的,大帽架在帽筒上,一个个愁颜不展,叹道:‘如今新进后生,掌了朝权,做出一桩桩破天荒的事来。皇上偏听他们,弄得我们一句话也说不进,一件事也做不成,只好挂冠回去的了,我们子弟倒要送他到学堂里去,多用几年功,以便将来有个出身。’我因他们这几句话,又想起一般教读老先生,果然,又见好些秀才举人鹑衣百结,聚在文庙前,向着太阳捉虱子,见我去了,只当是同志,拉我同坐。我问他们道:‘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读,却穷到这步田地?’一位老先生叹道:‘老兄,你难道不知,故意说笑我们则甚?’我发急道:‘实在不知。’那贡生道:‘如今家家于弟都到学堂去,学什么新学,通大下一十八省,没一个开门授徒的了。我们呆守了旧法,没人肯请去当教员,所以穷到这步田地。’我听他这话,说得悲切,正是物伤其类,不由得落下几点泪来。转念一想:我如今幸在岛中,这种苦头是吃不着的了。如此一转念,就觉身在岛中,见岛主和各国君主大会,有人说是弭兵会,我们仙人岛的兵船不下数百号,一齐挂了龙旗,还要升炮,炮声一响,就把我吓醒了。”贾守拙听了,大笑一声道:“这就是我们中国将来的结局。”后人有好事的,做了一首诗,咏这三十回事道:
离奇幻象渺尘根,亚海难招志士魂。
天外无天容肮脏,梦中有梦辟乾坤。
拘墟凿空知谁是,窃国偷钩一例论。
五百田横人倘在,未堪都沐汉家恩。
(全本完)
癡人說夢記(清)旅生 著
目錄
第一回 說奇夢鄉老圓謊 追官糧奸胥索賄
第二回 慕官勢送子讀洋文 悟平權合群開學社
第三回 尋伴侶巧遇豪商 談工藝隱聯同志
第四回 締良緣雙集女床鸞 訪故友單愁過江鯽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夥詐 掛招牌鐵口名揚
第六回 走越嶠志士悲窮 入端溪新詞惹禍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盜 破陰謀海外逃生
第八回 脫幽囚海島漂流 困攻苦館中臥病
第九回 起沉疴雙探毛人島 歷奇險同上舊金山
第十回 出險難旅館遇良朋 通關節酒樓逢騙子
第十一回 撞木鍾名士登科 虧國帑灯台借債
第十二回 新進敢言尚書守舊 名流演說御史觸邪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訪新貴翰林拜客
第十四回 餘侍郎封章薦士 寧主政應詔陳言
第十五回 行新政終成黨禍 漏法網巧遇知音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別有逋逃藪 旅人宿相逢患難交
第十七回 述幻夢改弦易轍 假經商隱姓埋名
第十八回 興源店豪商款友 揚州城俠女訪仇
第十九回 改男裝一舸泛清淮 折俠妹單車走燕市
第二十回 審刺客觀察解冤仇 索門包奴才仗勢力
第二十一回 尚書府記室磨刀 華勝店歸妻易服
第二十二回 寧孫謀作傳表貞姬 陳契辛登程尋俠骨
第二十三回 弭拳禍快槍小試 惜賢才牌示高懸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講貽羞 雪奇辱外洋游學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參謀 真強盜海中結伴
第二十六回 收魚稅激眾出洋 識礦苗開工掘地
第二十七回 過布哇欣聞國事 入僊島妙用強權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島歸心 議通商百貨出口
第二十九回 入廣州翻逢舊友 去興國代了官司
第三十回 歸海島小慶團圓 夢中華大開世界
第一回 說奇夢鄉老圓謊 追官糧奸胥索賄
話說湖北武昌府興國州,有一村,名為愚村。村中有個愚夫,姓賈名守拙,世代務農為業,薄有田地房產,儘夠喫用。活了五十多歲,不曾離開鄉間一步,往常時節,跟著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說說笑笑,倒也不識不知、過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這賈守拙睡中覺,忽然的哈哈笑醒轉來,妻子喫了一驚,問其原故,他連稱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覺,有什麼奇怪?」他道:「我做了一夢,夢到一個所在,一望是水連天,天連水,腳下踏了一張樹葉,飄飄蕩蕩,隨著風渡了過去,看見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腳下卻有一片沙灘,隨腳走了幾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著,和我們不一樣,一色短衣裳皮靴子,頭上還帶頂有邊的草帽。見了我一齊嘻嘻的笑。我也對著他笑,不料這笑,竟把我的夢笑醒。」妻子聽了,說他做的是癡夢。
夫妻正在閑談,忽然聽得外面打門聲響,妻子趕忙出去開門。卻走進了一個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他親家稽老古。這人是個老童生,年紀六十多歲,精神極好,逢考必到,總只進得頭場,動不動鬧了笑話,被貼扣考。有一遭去應縣考,報了未冠,題紙下來,可巧碰著從前做過的書院卷子,一篇對題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趕忙照本抄謄,取了一個扛榜,大為榮耀。有人恭維他,稱他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裏記得的典故實在多,又叫他為「雜貨鋪」。
閑言少敘,且說賈守拙見稽親家來到,知有正事,連忙讓坐。稽老古開言道:「明天我們村裏合祭五聖菩薩,大家須得志志誠誠的,多捐幾個錢,面子好看一點。這遭是歸我承辦,有簿子在此,親家你光景還好,總得捐你四百錢,我替你寫上罷。」守拙在菩薩面上是極肯花錢的,欣然應諾,走入房裏,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錢,交給稽老古。稽老古因為湊錢事忙,匆匆的別去。
到了次日,賈守拙一早起來,到五聖廟拈香行禮,稽老古早在那裏料理,等到上祭事畢,飲福之後,稽老古交代幾個村農,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賈守拙,走到打稻場邊閑話。兩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黃銅厚邊眼鏡,拿起一支三尺長的粗竹煙袋,裝上些旱煙,敲著了火,嘩叭嘩叭亂吸起來。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夢,便說:「我前兒做了個夢。正待告訴親家,請你圓圓。」因把那個夢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這夢卻合了我那朋友說的一個典故,那年我到漢口,住在舍親開的一爿洋貨店裏,會著出過洋的一位朋友,閑談起來,據他說是含齿有個僊人島,在雲霧中間,遠遠望著,有些金銀宮殿,直上云霄。有人費了無數錢財,要尋此島,及到將船放去,卻又一無所有。後來遇著大風,波浪掀天,幾乎把船底翻了過來。從此便沒人再敢前去找尋這個島。聽得人家說起,衹有當初秦朝一個皇帝,名字叫做什麼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賢,要尋此島。
「其時山東有個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當山學道三年,很有些神通。這時節,辭了師父下山,適見此榜,便揭了下來,說是定要面見這秦始皇帝。縣官聽報,不敢隱瞞,立刻把他請進暖閣,不消說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這縣官所辦。當下封了一隻大官船,送這道士到京城裏。秦始皇帝一見,龍顏大悅,立時就封他為逍遙東海神君。這道士和皇帝約定了三件事:頭一件是要定造一隻大海船,船上要蓋九九八十一間高樓,樓房又寬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個童男童女,一齊住在船下樓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糧草。秦始皇帝一一聽從,擇日開船,望僊人島進發。誰知一去十年、杳無音信,有人傳說含齿翻了一隻大海船,死了無數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齊是死在含齿的了。
「又過了幾年,秦朝的老皇帝過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見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門外來了個外國使臣,齎了無數珍奇寶物,一道表章,呈上禦案。天子舉目一看,原來是徐道士做了僊人島的島長了。據說這島裏有種僊草,喫了下去,能叫人長生不老,徐道士已經成了僊人,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兒育女,做了神僊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僊人的百姓,一樣耕田種地,不消納得租糧,亦不見有人犯法喫官司,拉進衙門受差人的欺負。」
正在說得高興,摹然來了兩個人,一系本村地保,是認得的,一個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馬褂,油光爍爍的面皮蠟黃,嘴唇帶黑,滿面煙氣,是個大癮頭的樣子。這人對著兩人斜溜了一眼,回頭向地保道:「那個是姓賈的?」守拙一看,來頭不好,連忙站起來道:「在下就是姓賈的,不知尊駕要尋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裏差下來的,只因賈守拙抗欠官糧,立須提辦。」說罷,隨手在袖統管裏,抽出一張火票來。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侄兒,種了五畝田,不趕正經,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喫酒賭錢,以至拖欠錢糧,曉得不好,昨兒晚上逃了出去,這個不幹我事。」差人道:「不管你侄兒兒子,只知是賈守拙的花戶,須要你完糧,這是皇家的國課,可是當玩的,你有話,去見官說。」地保插嘴道:「賈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點上路罷,免得我們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兒天光才有些兒亮,即便下來找你,直到如今,還沒有喫過一餐半頓,也該請請我們才是,剛才走過你們鎮上,有一座小飯店,倒還干净。我們就去罷!」不由分說,拉了賈守拙便走。守拙嚇得面無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對那差人說道:「老兄,請停一步兒,我同這位舍親有句話說。」那差人道:「好,你們趁早商議,衙門裏的規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賈守拙走了幾步,低低說道:「老親家,你為了令侄,喫這場官司,是沒法的了。但是應該如何安排,須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報個信兒,取些錢鈔應用。」守拙道:「真正該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將這五畝地送給這孽種,弄到禍事上身,說不得將這老命也送給他罷。你曉得的,我兩手空空,那裏有錢使用。」稽先生勸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錢糧有限,代他完上就罷了,田產仍在,算起來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吊一畝,將田收回,並不喫虧。只恐怕衙門口零碎打點,倒要多費幾文,常言說得好:好漢不喫眼前虧。這是能強得過去的事嗎?」守拙被他說得心動,誠恐當堂挨了板子,不好見人。嘆口氣道:「罷了!這事全仗老親家照應,你到我家裏去,對我那老伴兒說,床底下有個破油紙簍子,裏面藏著十吊錢,是東村王老二惜給我買牛的,沒得法子,取些來應用罷。」話猶未了,差人來摧道:「飽人不知餓人飢,你兩位的話,也該說完了。」守拙沒法,只得對稽先生道:「你去就來,我在鎮上週家飯店裏等你。」於是三人踱到鎮上。
進了飯店的門,一看是兩間房子,右手設著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門,安放了一張長方板桌兒。上面擺了三四個黃泥大瓦盆,內盛著沙糖拌了三寸長的紅燒鯽魚,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連湯的黃豆芽,都是買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揀個座兒坐下,小二認得地保、賈守拙兩人。走近前來,問喫什麼?差人點了一樣燒豆腐,一樣炒雞蛋,兩盤魚肉,四兩高粱。地保差人共喫了五碗飯。賈守拙見喫了名件不少,約莫著要三百來錢,出了一身冷汗,白瞪著眼,一言不發。正在著急之際,卻好稽先生走了來,叫小二將酒飯帳算一算,袖子裏捋出四百毛錢,付清了帳。向差人說道:「我送舍親到衙門裏去,我們就走罷。」差人道:「且慢,我們要商議商議,近處可有煙館?躺躺再說。」地保插嘴道:「怎麼沒有煙館。出了店門,望西走去四五個店門,便是煙鋪,熬的上好的煙膏。」差人迷齊著眼道:「好極!好極!咱們同去躺躺。」賈、稽二人無奈,只得隨了他同行。
到了門口,門上掛的是破布簾子,稽先生第一個推門進去,看看裏頭是黑洞洞的,牆上掛著一盞洋鐵皮做的油葫蘆,已經是熏的測黑,半明不亮的,點在那裏。細看屋子裏,一邊安了三張板床,對面是兩張一排,放著一張半桌,上面擺設著天平煙缸等件,床上墊的是一色破席,並擺著兩個竹枕,那兩張鋪上,已有人佔住了,都是鶉衣百結的,躺在那裏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煙槍,兩眼合著,那手裏的槍,幾乎要掉下來。聽見有人推門進來,陡然喫驚,手裏的槍望上一提,將腳伸了一伸,一個呵欠,把旁邊人的癮都打了上來。差人此時涕淚交流,趕緊躺下叫道:「先拿二錢煙來。」那夥計知是生意到了,隨過來將燈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煙送到,差人地保相對躺下。稽賈二人坐在旁邊空鋪上發呆,聽他們抽的呼呼的聲響。不多一會,二錢煙已抽完了,又叫夥計添煙,口中噴出來滿屋的煙氣,吐的又吐了一口濃痰,蹺起一條腿,向賈守拙說道:「你這樁事不要看輕,是不是玩的。本官說過,撫臺有文書下來,說是前番鬧教,殺了洋人,朝廷賠款不少,城鄉富戶,攤錢不必說,還要辦理清糧,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糧,一經查出,定要重重的懲處。我問過簽稿爺們,恐怕打板子枷號不算,還要罰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論不定的。」原來這賈守拙生性吝嗇,平日一錢不肯浪用,方才見飯帳會了許多,已經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傷,此時又氣又急又餓,聽了此言,一陣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暈過去了。正是:
飛來橫禍無從說,斷送殘生只數言。不知賈守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慕官勢送子讀洋文 悟平權合群開學社
卻說賈守拙聽了差人的話,昏暈過去,稽先生趕著叫喚了半天,漸漸醒來,那差人反在那裏說俏皮話兒道:「看他不出,倒會詐死。」煙鋪裏的人,聽得可憐,泡了一碗薑湯給他喫下,歇了半天,才能動彈,又呷了幾口湯,居然回過氣來,能夠說話了。叫苦連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兒,差人道:「我有什麼法兒好想,這事情关系很大,且到衙門裏再講。若要平安無事,除非多花費些,求求籤稿賴大爺,錢漕陸大爺,你一面將錢糧趕緊補上,取了憑據,再去見官,但是總得一二百吊,方能了結。如今我們的例規,是要先付的,小意思,不多,五吊罷了。」
稽先生從中好說歹說,總算講妥了兩吊五百文。地保討了二百文,自回家去了。
稽、賈二人同了差人,到賈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進城,賈守拙有個表弟在城裏開米店,姓馮名剛,因他做人老實,大家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馮老實」。當時三人同到馮老實店裏,商量這事。賈守拙拿了些聯單地契,托馮老實替他抵押了幾十吊錢,好容易會著錢漕門上姓陸的,竭力奉承他,多花費了許多吊,才肯答應,算是已經完了錢糧了,只待見官開釋。幸喜這位州官,是兩榜出身,江蘇上元人氏,姓胡名禮圖,八股做得極好,問案卻不大在行。每到坐堂,須要籤稿賴大爺站在旁邊指點,有時案子多些,問的不耐煩,搖了搖頭,手拍著膝便念起八股來了。嘴裏自言自語,說什麼「王道不外人情」。又是什麼「刑期無刑之化」。惹得衙役們抿著嘴兒,要笑不敢笑。這回提了賈守拙上堂,問起緣由,拍案大怒道:「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食毛踐土,為什麼辜負皇恩,連錢糧都欠起來,這還了得?」賈守拙嚇得不敢則聲,差人代稟道:「他的錢糧,已經補完的了,並未拖欠過年,求大老爺念他年老,饒他初次罷。」又回頭向賈守拙道:「你這個糊塗東西,還不快將串票呈上?」賈守拙慌忙將衣襟解開,掏了半天,找著串票,雙手送到公案桌上,那胡大老爺看了一看,擱在一旁道:「也罷,你這罪名,本來不小的,本縣念你初次,饒了你的狗腿,以後再犯,兩罪並罰。」說罷退堂,這賈守拙回到家中,氣憤不過,侄子又找不著,無處發泄,將他八歲的小孩子,打了幾次出氣。
那天正在家裏打兒子的時候,可巧西村教堂裏的馬夫王老三撞進門來,看見了,一把拉住,問其原故,賈守拙氣得說不出話,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喫了官司,不耐煩,只得將兒子出氣。遂勸道:「老拙,你快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受了衙門裏的氣,說不出。但是如今做了沒勢力的人,總要仗著外國人的勢力。我們堂裏的神父,因為現在中國人,不會說外國話,特地開了一個學堂,教人家這個。將來懂得之後,能夠和外國人往來,不是得了大靠山嗎?那個還敢欺負你。」守拙聽了這話,暗自忖道:「不錯的,我親眼見西村朱阿二,搶了人家場上曬的麥,那人要告他,為他是喫教的人,不敢進狀子。又前日在班房裏,看見一乘轎子,直抬到大堂上,官兒立時開了暖閣門迎了出來,拉了那人的手一同進去。我還道是那裏來的過路官,那知聽人傳說,是礦務局裏的翻譯,和我一樣的白衣沒有功名,他是何等體面。稽親家說得好笑,海外頭有什麼僊人島,據我看來沒有什麼僊人不僊人,現在的外國人就是僊人,跟著他讀洋文的就是僊人的徒弟呢!但是,我喫教不能,人家說喫了教的人,等到百年之後,一雙眼睛定要摳了去的。這句話雖然是沒有,但是鄉里人少見多怪,一定要這麼說的,真正可惡。若叫兒子讀洋文,卻是個正辦,虧得他提醒了我,我如今就打定這個主意。」於是先向王老三打聽讀洋文是怎樣的規矩,一個月要花錢若干,一一問清白了,又托他設法。他說:「我是不成的,你去托朱阿二罷。」說完揚長去了。守拙送了他回來,和妻子商議定妥,作準送這八歲的第二個兒子去讀洋文。
原來賈守拙有兩個兒子,大的十五歲,在漢口洋布店裏學生意,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兒為妻。這個次子八歲,向在村館裏讀《大學》,早出晚歸,資質倒也下得去,當下賈守拙看看這孩子,讀書聰俊,心中甚喜。次日一早起來,去尋朱阿二,請他喫茶喫酒,著實的巴結,兩人自此結為莫逆之交。後來賈守拙說起兒子要進學堂的話,朱阿二滿口應承,代為出力。不多幾日,有了回信,主教答應了。但須要這孩子去見見,問答些話,方可收留,每年止須出膳費三十千文。賈守拙由不得心疼這錢,也是沒法的事,挨到正月十五後,擇日將兒子送入學堂。
這學堂名為強西學堂,就是那教堂裏安主教捐貲開的,請了幾個中西文教習在內,專教中國子弟。是日賈守拙送兒子進去,中文教習問了幾句話,看他著實應對得來,心中歡喜,代他起個名字,叫賈子章,表字希僊,自此賈子章在強西學堂肄業。過了幾年,居然已經一十五歲了,洋文讀得極熟,中文亦尚粗通。他有兩個最知己的同學,一個姓寧名有守,表字孫謀,是漢口亨利洋行買辦之子。一個姓魏名偃群,表字淡然,他父親在江漢關上充當大寫,兩人俱十七八歲的年紀,雖說比賈希僊豪富許多,卻守定平等的宗旨,並無瞧他不起的樣子,一般引為同志。說也奇怪,這些十幾歲的人,志氣極高,常恨自己為什麼在教堂裏讀書,受外國人的教育,覺得恥辱已極。
一日,正當暑假後開館之期,寧孫謀攜了半年的學費,走到學堂,可巧與賈魏二人遇著,寧孫謀觸著心事,登時起了念頭,約著二人在左近茶館裏喫茶,寧孫謀開言道:「二位今日可是進學堂開學來的,身邊帶有半年學費沒有?」二人答應道:「正是前來開學的,身邊帶有半年學費。」寧孫謀道:「我們中國人卻要受外國人的栽培,心實不甘,我想我等三人,皆是為父母逼著,不能不來,照此年復一年,束縛在此,何由發達,況且外國人的主意,是養成我們奴隸性質,將來為他所用的,所以衹有外國語言一種教我們的。一切关系實用的科學,都藏了起來,不肯傳授。據兄弟的愚見,不如離了此地,到大地方去一走,一面想個法兒,考人中國人開的學堂,才能成就學問呢。」魏淡然道:「老弟你話雖然說得是,但是你不曾曉得中國開的學堂,實在也進不得。我聽見人家傳說,開學堂的盡是官場中人派的,總辦不是翰林就是灯台,都是八股出身,並不懂得什麼科學。戴了紅紅綠綠的頂子,背後頭跟了無數若干的家人,一輛馬車進得堂來,滿面官氣。還有些沒出息的教習司事趨前趕後的巴結,他的本事不過靠著權勢,帶挈著幾個私人喫碗現成飯罷了,那有心腸說到教育上去。那時我們忍又不是,去又不能,豈非進退兩難麼?」賈希僊道:「二兄所說的話,雖都不錯,依小弟愚見,寧兄奮發的志氣,倒可試試,現在我們三人帶的半年學費,算計起來,也有好幾十吊,莫如搭了輪船,徑往上海。聽說上海地方,極開通的,學堂也多,外國人有學問的,來得不少,是個長進學問之地。我們一面譯些西書賣錢過活,一面打聽著那裏學堂好,考了進去肄業何如?再不然,遇了幾個同志,衹要攢湊起幾千銀子,我們好自己開個學堂,成就幾個志士,豈不更好。」說罷,二人一齊拍手稱是,商量著到主教那裏託詞退學,同赴漢口,各寫一封信,安慰家中,隨即上了怡和洋行輪船。到了鎮江,輪船停泊卸貨,賈希僊有兩禮拜不洗澡了,自覺穢濁不過,對二人說:「偏勞在此守著行李,小弟去走走便來。」說罷,別了二人上岸去了,二人等他許久不至,聽得輪船將開,是要誤事的,商議著只得將行李什物,一總搬了上岸,找個客寓住下。慢慢尋覓。正是:
樓頭黃鶴杳無路,江上孤鴻忽失群。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尋伴侶巧遇豪商 談工藝隱聯同志
卻說寧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樓客棧中,尋覓了數日,不得蹤跡。一日兩人走到銀山門外,見有一座酒樓,一色洋房,窗欞軒敞,十分雅潔。漫步上了樓梯,揀個座兒,兩人對面坐下。酒保來問喫什麼?兩人隨意點了幾樣菜,要了兩壺花雕,閑談飲酒,說起找不著賈希僊來,大家納悶。寧孫謀道:「我昨兒已寫了幾張招貼,叫棧裏夥計,揀熱鬧市口貼上了,倘若是實在找不著,不如徑往上海,登報招尋,料想賈兄身邊到上海的盤纏是夠的,不至呆守著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寧孫謀正舉杯勸飲,淡然抬頭,忽見對面牆上,粉筆畫了數行草字,不由立起身來,湊近前去細看,卻是一首七古
詩曰:
金山焦山兩點青,江心月墮蚊龍醒。
九州神鰲戴不起,天傾地陷成滄溟。
東瞻龍伯島環麗,北來胡馬塵氈腥。
一枰枯棋不可著,殘山剩水支危亭。
長拼爛醉此樓上,狂歌怨句訴江靈。末署醉俠二字。魏淡然看過之後,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忙叫寧孫謀過來同看,曉得這人抱負不凡,著實佩服。寧孫謀以為是過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卻極留心結交豪傑的。當下便叫酒保過來問道:「這是那個寫下的?」酒保道:「這是對江瓜洲鎮上有名的大富戶陳大人寫的,這陳大人極喜結交朋友,碰著外路來的客人,衹要送一張名片進去,立時請見,留飯留宿,還有盤纏送給他。他家田產極多,家私百萬,近來在鎮上開了一個學堂,正要招接讀書人哩。客官,何不去見見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過江,便到小店喫酒,這牆上的字,是他昨兒上燈時在此寫下的,不知寫的什麼?客官看過想是懂得的。」說罷去了,寧魏重複人座,淡然是要去訪這姓陳的,孫謀一心要找訪賈希僊,不願耽擱,無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應著明日早起同去,當下酒罷,喫了飯,會帳回棧,一宿無話。
次早兩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訪問這姓陳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點著走去,原來這陳姓不在街上,離江口有五六裏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內中最豪富的,綽號小孟公,名劇字契辛。祖父在揚州運鹽為業,是個大商家,有田三千餘頃。契辛之弟,名範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揚州城中,一在瓜洲鄉下。系其父在日,將兩所房子分派開的,契辛喜讀書,性樂山野,故同伊母親妹子,在鄉間居住,專營田產等事。仰蠡承受了鹽引,仍為商家。契辛少年時,曾請了個山東教師,練得一身好武藝,到了十八歲上,方才折節讀書,進了揚州郡學。因為朝廷不重科舉,無心下場,捐了個灯台,在家候選。自己的莊客雇工,不下數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莊上聚集一處,契辛教他習些武藝,又著實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工錢比別人家加倍,真是恩威併用,人人情願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錢,開了個蒙學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個學生,聘請名師,在內課讀,內中各樣格致化學器具,都是向西洋購備來的。是日一早到學堂裏查察功課回來,門丁遞上寧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隨即吩咐請到西花廳敘談。
再說寧、魏二人走進了小桃源村,但見一帶竹籬茅舍,夾著些柳樹毿毿,桑枝簇簇,其時正是仲春天氣,有幾個燕子,在杏花塢裏穿來穿去。這風景儘夠領略,向前走了幾十步,一轉彎間,忽見豁然開朗,有一道清渠,遠遠淌來,岸上細草平鋪,緣茵如,靠著草地,是碎石砌成的一條街道。再望(往)前走,看見一所大房子,綠樹環繞,露出粉牆一角,門前一片石皮場,粉牆照壁,大門四扇,是退光黑漆的,二門是泥金漆的,二門外一邊擺著一張又闊又長的青漆板櫈,有幾個青衣小帽的人,坐在那裏。二人將懷中名刺取出,踱將進去,那些人一齊站了起來,問明來歷,接了名刺,進去半晌,只聽得裏面一片聲嚷「請」。呀的一聲,開了中間兩扇門,進去是敞廳五間,兩旁架著幾乘藍呢轎子,再進一重門,便是磚砌一條過道。上面搭著蠡殼天棚,兩廊是二十間莊客的住房,粉牌掛出執事名目,過道盡處,兩扇烏門洞開,一個大院子,白石板地,兩株松樹,直上參天,三層階上,五間大廳,鴉雀無聲,湘簾地,裏面金碧輝煌,不及細看。廊檐下兩邊皆有耳門,是用細磁嵌成的竹菊花式,上面做就兩個字,左是怡情,右是養性。當下跟了莊客走進右手的耳門,又是一個院子,四圍朱欄曲曲,院子裏盡是磁盆種的花草。中間一個大金魚缸,廊前掛了兩架鸚哥,學著人說話,叫道:「客來了。」
那小孟公已在那裏久候,看見兩人進去,連忙迎了出來,揖罷人座,彼此敘了名號,各道仰慕之意。魏淡然道:「銀山門外酒樓上,拜讀吾兄所題七古一首,真是英雄氣概,名士風流,令人欽佩不已。」契辛謙道:「小弟性質粗豪,筆墨一道,本不擅長,那日偶然興到,寫了幾句,不料為二位仁兄謬賞。」當下茶罷,契辛命莊客在花園裏擺席,便請二人到花園裏一遊,說罷大家起身。走出回廊,有一條小徑,轉了幾個彎,才到園門,只聞得一股花香撲鼻,及至進了門時,迎面一座假山擋路,側眼看去,有個洞門,恰容一人行走。進了洞門,一層層的石級,走到高處,全園景致在目,只見山石下是個大大的池塘,裏面奇石肞嶒,或大如拳,或尖如筍,頗像海中島嶼樣子。一只小船,泊在岸邊,岸旁排列著桃柳各樹,園中房子有的在半山裏,有的在平地上,有的臨水幾間,目中可看的,花草交榮,樹陰濃密,耳中可聽的,松濤震撼,好鳥間關。
契辛領著二人下山,沿岸一條仄徑走去,又過了一個嶺頭,轉瞬之間,不見池塘了,卻是個村莊樣子,有幾十株杏花盛開,一帶茅屋七間,極其幽雅。寧孫謀心中暗忖道:人說揚州鹽商豪富,原來有如此享用,可憐平民的利源,皆被他們佔盡了,雖然如此,這陳君人還不俗,又能疏財仗義,總算是庸中矯矯的。倒要與他談談經濟。須臾,酒席擺好,謙讓入席,不須細表。
酒過數巡,寧孫謀開言道:「敢問我兄有這樣資財,何不將他營運起來,在商務裏頭幹些事業?」契辛道:「不瞞吾兄說,小弟祖上,本運淮鹽為業,從前利息極好,積攢下來,不曾些微浪費,才有這樣局面。小弟因想這樣運鹽的事,總是剝削眾人的利益,归并到一家罷了,還要巴結官場,動不動勒捐硬派,受氣不過,所以將這事給舍弟去辦,小弟只在此間務農,也想做點生意,無如現在的繅絲廠織布局等類,成本太重,辦得不好,便要折閱,是以不敢輕易開設,吾兄若有高見,還望指教。」孫謀道:「據小弟看來,現在洋貨銷場極廣,商家不早設法,將來是站不住腳的。若要設法,除非先興工藝,雖然講不到製造,衹要目前將容易做的事考究起來,也好收回幾成利益。即如登州出口的草邊好做帽子,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北方的葡萄好釀酒,南方的甘蔗好熬糖。諸如此類,一一講究,自然佔了腳步,得些利益,吾兄以為何如?」契辛點頭稱是,三人暢談了-會,時已過午,方才散席。
寧、魏告辭過江,契辛再三留住數日,二人卻不過情,只得允了。當下差莊客過江,將二人行李取來,在園中正廳之旁三間船室內安榻。這船室依山傍水,著實軒爽,契辛時來談論今古,頗不寂寞。住了三天,那天契辛有事出門,寧孫謀急欲往上海找賈希僊,便與魏淡然商量定了,只待契辛回來告辭,明早成行,午飯後整頓行囊已罷,淡然道:「我們來此,園中尚未各處游過,今日何不同去走走。」孫謀答應著同走,沿著池塘走去,穿出一個石洞,便是一道小石橋,原來這池塘曲折回環,被幾處假山隔斷,底下卻是水脈貫通的,山坳中作成五個石橋,這是第一橋。過了橋時,仍復上山,峰腰裏有座茅亭石臺石櫈,擺著一盤圍棋子,二人素嗜下棋,觸動所好,便坐下對著。正在用心出神的時候,忽聽得山前隱隱有呼救命之聲,像是女子的聲音,二人不勝駭異,連忙立起身來下山去找。正是:
登高未遂英雄志,從井重牽兒女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締良緣雙集女床鸞 訪故友單愁過江鯽
卻說寧孫謀聽得有人呼救之聲,同魏淡然走下山去,尋聲找到池邊,只見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在那裏呼喊,走近前去,問其緣故,他說道:「我的姊姊,掉在池裏了,快去救他出來。」二人趕到池邊一看,只見池水泛泡,果然有個女子掉在裏面,頭往上一冒又沉了下去,原來這池水,是通著大江,是極深的,淡然解衣欲去救他,孫謀道:「且慢,待我去救,我從前在水師學堂裏,學過一年,略知水性,賢弟不必冒險。」說罷,卸下長衣,跳了下去,停一會,果把女子托著望岸上送來。淡然幫著用力,把二人拖了上岸,那女人衹有一絲氣息,孫謀連忙將他身子橫轉,背朝上,頭朝下,控在一條板櫈上,口中吐出了許多清水,方才轉過氣來。那在岸上的女子走來,對二人福了兩福,說了些感激的話,扶著他姊姊去了。孫謀和淡然回到寓室,換去了濕衣,淡然猜著這兩個女子,是契辛的妹子,只不知如何掉在池裏。孫謀道:「且休管他,我喫了幾口水,肚裏很不自在,要將息一會。」隨即躺下,不表。淡然靠在窗前看書,天色向晚,契辛走來,淡然起身招呼,孫謀肚腹也好了,爬起來時,契辛便向他磕頭,慌得孫謀還禮不迭。契辛又向淡然作揖道:「舍妹深蒙二位救命之恩,家慈命弟特來叩謝。」閑談一會,契辛問起孫謀年歲若干,孫謀道:「小弟是甲戌生。」契辛掐指一算道:「今年才止十九歲,真是少年老成,未可限量。」又問淡然,淡然道:「小弟比寧兄小一歲。」契辛又問二人定下親事沒有,二人答道:「尚未。」又說了一會,契辛入內去了。
原來契辛母親韓氏,是通州大名士韓凡民的姊姊。他父親就是八股大家,刻過文章稿子,官拜禮部尚書的韓愛廬先生,已去世多年了。凡民卻不喜做八股,弄些雜作,因此得名。他姊妹共有兩個,從小都跟著父親讀過書史,總算閨閣中的通品。姊姊嫁與陳商為妻,生下二子二女,子即契辛兄弟,長女名聶字慕隱,二女名紅字綴線。他妹子是揚州城裏龔灯台的夫人,外甥名公釗,甲午科的舉人,有三個外甥女,時常來往。慕隱姊妹小時,請了個女先生,教他讀些閨門訓女四書等類,後來年紀大了,自己喜看些詩詞,吟詠上倒還過得去,衹是刺繡女紅一概都不理會。契辛又教他練些氣力,所以日以拋球打秋千為戲。那日晝長無事,姊妹二人同到園中去打秋千,那秋千架子,卻近池塘邊上,繩子多時未換,有點爛了,這慕隱小姐,用力太猛,繩子一脫,掉下水去,雖然被孫謀救了出來,卻羞得要死。老太太聞知,來看女兒,安慰了一番。卻好契辛回來,老太太與他商議,細細問了寧、魏二人品行學問,意欲將女兒兩個贅他二人為婿。特特叫契辛去拜謝他們,探問年庚,已否娶妻。
當下契辛問了寧、魏一番。回稟堂上,老太太甚是喜歡,就叫契辛去請二人進來相見。契辛重複到園裏去請寧、魏。寧、魏不知,遂即跟了契辛進去,從花園山徑裏穿過,卻不是從前進來的路途,過了一道柳堤,便是上房的側門。只見院子裏擺著盆景的花草不少,出了個月洞門,又是個大院子,臺階上便是正房五間,中間掛付泥金八言對子,是前朝宰相劉木亭寫的,中間一軸人物,絹本舊的款字模糊,都認不清楚,一邊壁上掛著王琅玡的屏字,一邊是倪雲林的山水,居中掛一盞保險燈,地下襬著些古銅薰籠痰盂之類。天然幾上,放著古銅瓶插鏡等類,門上一色西洋的線絨簾子。契辛請二人在炕上坐下,自己進房去了半天,聽得裏面咳嗽聲音,契辛先走出來,後面兩個垂髫的丫鬟,扶了老太太出來了,二人連忙迎上去拜見,老太太叫契辛攙住,不叫磕頭,說:「老身不能還禮,二位常禮罷。」寧、魏只得作了一個揖道:「小侄在此打攪多日,本應早來叩見,實因客邊衣帽不周,未敢造次。」老太太說:「不敢當,二位請坐。」寧、魏謙讓一回,方坐在對面椅上,契辛侍立在陳母椅後。
這位老太太,把二人瞧了多時,又細細問了家世,說道:「小女蒙二位搭救,著實感激,但是大女兒性情固執,不特不知感激,反覺自己出醜羞愧欲死,卻也難怪其然。老身有個兩全的法子,方才小兒說二位尚未聘定妻室,老身意欲將兩女許配二位,恰好差肩的年紀相當,真是天賜良緣,小女雖然醜陋,卻也知書達禮,勉強配得過的,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寧、魏聽了,慌忙站了起來說道:「名門淑女,當偶高賢,侄輩浪跡萍蹤,不敢辱沒令嬡。方才池塘邊,因聞喚救之聲,事出倉猝,性命只在呼吸,所以不及避嫌,把令嬡救出。今若聯姻,反被人說小侄是有意搭救的了,實在不敢奉命,望伯母原諒。」老太太見兩人推辭,頗有怒意道:「二位如此說法,倒是老身冒失了,世上只聞男宅求婚,老身是倒求過去的,若要不允,叫老身如何下得來場,二位也須想想。」孫謀改口道:「伯母且免動氣,便依了伯母的命,也須回家告知父母,再行聘定。」老太太說:「衹要二位答應,寫封信去通知尊大人便了。老身歡喜爽快,就可擇日成婚。」便命契辛同二位到書房中開了年庚,叫村中王先生來擇日,這是天定的姻緣,不必看八字的。說罷,立起身來,對寧、魏道:「二位恕老身不能久坐,可同小兒到書房裏去談談。」扶了丫鬟便進去了。寧、魏此時,尚欲有言,不好意思開口,只得告辭退出。契辛引他二人出了上房,走到西花廳背後的那間書房裏,晚飯已經擺上。三人飯後,寧、魏又說起六禮不備的話。契辛道:「這事全是小弟承值,二兄不須費心。」寧、魏也沒得說了,想起二女容貌秀麗,態度安詳,卻也稱心,就在契辛書房中,寫了家信,告知父母。三人愈加親密,談到三更,始各歸寢。
次日飯時,契辛到園中說,日子已擇定後天,四位新人,一同合巹。就叫莊客去找裁縫,量了二人衣裳尺寸,連夜趕做袍套,靴帽是現成的,真是富家辦事容易。不到兩天,各色都已齊全,又放一隻小火輪到揚州接仰蠡一房,及龔家母女來鎮,族人親友搭船來道喜的也不少,陳老太太命將上房左右兩所房子,作為新房,將契辛夫婦子女搬人兩面後進樓房下去住。一切收拾安貼,到了吉期,鼓樂儐相,簇擁著兩對新人,拜了天地,送人洞房,那新人皆係見過面的,真是郎才女貌,說不盡的衾枕綢綴繆,鏡臺偎倚。
自此寧、魏就在溫柔鄉里,過了十幾天,日則和契辛兄弟遊山玩水,唱和詩詞,夜則都聚在老太太房中,談今說古,傍翠依紅,把一心要訪賈希僊入學堂的念頭,早已打斷了一半,到底孫謀做人誠實,一日對契辛說起同伴賈希僊失散,對他不起,欲去上海尋訪的話。契辛道:「何不早說,這事容易,不必自己去的,但不知妹夫到鎮江時,是那一天?搭的是什麼輪船?」孫謀道:「是正月三十,搭的怡和洋行輪船。」契辛又問孫謀有無賈希僊的照片,孫謀道:「有是有一張,係三人合照的。」便人房將那照片取出,契辛叫過一個莊客,當面將照片上指著賈希僊的面孔給他看了,又註明了姓名,約莫著鎮江到上海的日子,統通交代了他交與莊客,吩咐他到上海,托包探尋訪。孫謀又寫了書信,囑他尋著希僊,同他來此商議行止,莊客答應去了。
這時正是暮春天氣,園中牡丹盛開,寧、魏正是新婚燕爾,各人攜了各人夫人,到園中賞玩,孫謀觸動吟興,填了首菩薩蠻詞,囑三人和韻。到得晚上,三人和好,送給孫謀過目。正在那裏看時,丫鬟來請道:「大老爺二位姑爺去看信。」二人忙到書房,卻是湖北來的家信。命他一時不必回去,就在岳母家用功,秋間去應鄉試,兩信一樣說法,像是商議著寫的。又說是替他捐了監,寧、魏看了信,倒躊躇起來。契辛不解所以,問其原故,孫謀道:「不瞞吾哥說,弟是原籍廣東南海縣,淡然是新會,兩處文風極好,監生應考遺才,考取卻不容易,甚至有人花費了許多銀子,買通學臺幕友,將姓名補上。若要憑文,隨你本領再好些,也無把握。這裏頭舉人進士的搶手多著呢,我們若照樣買囑,心實不甘。獨做硬漢,學臺又未必取入,不是白走了一趟嗎?」契辛道:「話雖如此說,我也聽得貴省文風甚好,遺才難考,但是這樣考試,用銀子買關節,也太說不過去。至如考遺才一層,貴省相沿為例,前年揚州有個樊翰林,放了貴省的學臺,說起考遺才來,道是每個幕友,總得送他一兩個遺才。樊公為人極其清廉,尚且如此,可見隨鄉屬鄉,不能過執。屆時二位妹夫,只請進場做文章,此等安排,我去設法便了。」二人聽了無言可答,只得寫了回信,安慰父母。
孫謀、淡然回到房裏,與妻子說知,並皆歡喜。慕隱勸孫謀用些預備的工夫,孫謀道:「那八股是不消用功的,你卻提醒了我,要做一部書,人皆曉得十三經要讀的,殊不知道經書,早被秦朝一把火燒盡了,其餘多半是後人偽造。我想出許多證據,在肚子裏尚未寫出,趁著日長無事,要做成這部書,免得那些迂儒,談三皇,說五帝,弄得渾身束縛,一樣事都做不成功。你想京城那些大老,怕不是經書讀的爛熟,八股做得極好,及至辦起事來,沒一樣在行。弄到無法,只好請教書吏,為他成案熟些,好照例辦。這照例辦三字,誤盡蒼生,現在讀書人中了這三字的病尤深,經書照例讀,八股照例做,鄉會試照例應,沒有一件要用心的,及至僥幸得了功名,當了大任,萬一和外國人交涉起來,也道是條約照例依,貽款照例出,地皮照例送,豈不坑死人嗎?我做這部書的意思,是要先將讀書人第一個照例的念頭打斷,你道好不好?」那慕隱是初次聽見孫謀發此狂議,不覺佩服到地。自此孫謀便與契辛說明,在東花廳後面收拾一間書房,和淡然在內編書。淡然編的書,又是一種,他卻將中國古來的法度,參考時事發論的。二人有了正經功課,倒覺心安理得。那天功課畢後,二人同到契辛書房閑談,恰好上海去的莊客回來了,稟道:「包探訪得照片上的那個人,是二月初頭到上海的,不住客棧,在城裏城隍廟前,擺個拆字攤子,過了十餘日,便無影蹤,不知那裏去了。」寧、魏聽了,不勝駭怪。正是:
君平賣卜雖留跡,少伯豪游無定蹤。
不知賈希僊究往何方,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夥詐 掛招牌鐵口名揚
卻說寧、魏二人,聽了包探的話,不知賈希僊往那裏去了,著實放心不下,又無可追尋,只得聽其自然,一心在陳府著书,靜候七月裏回廣東鄉試,按下不表。
再說賈希僊自那日上岸,洗過了澡,正待回船,性急了些,走的快了,可巧前面一個人,提著畫眉籠子走來,不合將他籠子一碰,那畫眉在籠子裏袿膊袿膊的亂飛一陣,那人將賈希僊一把揪住,喝道:「你把我的寶貝嚇壞了,和你不得干血。」希僊連忙陪個不是,道:「在下實因輪船就要開,走得匆忙了些,不該碰了閣下的鳥籠子,好在並未碰壞,恕罪恕罪。」說罷,脫身要走,那人索性把鳥籠放在地下,搶上前來,一把辮子扭住大叫道:「你倒說得自在,要想走嗎,我這只畫眉,是將軍衙門裏愛大爺送給我的,有人要買,肯出五十兩銀子,我還不願意賣給他。今被你這惡煞一撞,把他膽都嚇破了,回去定是死的,沒得說,連鳥連籠子,你都拿了去,到莊上兌七十兩雪花銀給我便罷。不是這樣,休想開交。」說罷,彎轉身子,伸下一隻手,提起鳥籠,硬交與希僊,希僊此時,真正無可奈何,要是動蠻,看他的人,不值得一推,又恐跌壞了他,更是不了,只得一手接了鳥籠道:「有話好說,不用揪住。」那人死命不放,定要拉到茶館裏喫茶講理,希僊思量著,到了租界,碰見巡捕便好說法。豈知那人向租界上一路走來,一直穿到山巷,一個小茶館裏,才把希僊放下。跟前圍住了一群人,內中三五個提著鳥籠的,一齊是米色布的夹衫,黑布長袖棉馬褂,背後拖著根油松大辮子。看官!你道這些人是什麼人?原來都是旗營裏喫糧的。朝廷費了無數錢糧,養著他們一無所事,驕惰慣了,不能耕田種地,做工作苦,那人丁滋生起來,口糧不夠喫用,只得在街坊上做些沒本錢的營生,靠著黨羽多,勢力大,奈何他不得,所以無惡不作的橫行。
閑話休題,且說賈希僊見那人有了羽黨,知道這事不得好散場。將鳥籠在茶臺上一放,脫下長衣,把辮子打了個鬏兒,擺個小五手架子,像是要動手的樣式,大聲道:「眾位在此,我是過路的人,無心碰了他籠子一下,並未碰壞,大家請看這鳥,是好好的,他要訛詐我七十兩銀子,列位聽聽,可有這個道理?他若不趁早罷休,我同他去見官,任憑官斷便了,要是放明白些,總算是我的晦氣,出五角洋錢,買碗茶請眾位呷呷便罷,我卻急待回轮船去,停會輪船一開,耽誤了我的事,我是不依的。」說罷,身邊摸著,拿出五角洋錢,在茶桌上一摜,把長衣夾在臂彎裏道:「列位再會罷。」大踏步走出茶館。旁邊閃過來兩個人抄上前擋路,被希僊用手一推,一齊跌倒。原來賈希僊雖不曾習過拳勇,卻生來膂力絕人,尋常的人,沒有一個是他對手。當下脫了身,如飛的望租界跑去,幸虧方向辨得准,不曾走錯,及至到了怡和碼頭一看,只叫得一聲苦,輪船已經開了。呆呆的在江邊上站了一會,無可如何,只得縮回,又不敢離開租界,恐怕遇著那班營棍,不得干血,只在江邊上踱來踱去。偏偏小便急了,覷著巡捕不在那裏,靠著大樹解開褲子就撒,將次撒完,背後有人一把辮子拖住。回頭一看,正是巡捕,沒得話說。跟了他便走,到得巡捕房裏,罰出三角洋錢,才得放出。希僊受此窘辱,又失卻同伴,進退兩難,伸手摸著袋裏的銀包,只剩得洋錢一圓三角了,還有幾個銅圓,恰好夠搭個輪船統艙,到得上海。算計已定,傍晚買兩個燒餅充餓,又想著沒得行李,怕輪船上的人疑他是扒手。想了半天,想出個法子,拿一角洋錢,到洋布店裏,買了一條包袱,將自己身上穿的小棉襖脫下包好,提在手裏,身上單著件棉袍子,去上輪船,恰好安慶船到碼頭,希僊跳上去,帳房裏買票打個八折,還剩兩角多洋錢。船上一宿無話。
次日午間,船到上海,靠在太古碼頭,希僊上得岸來,暗說道:「不好,我身邊只剩兩角洋錢,住不得客棧,萬一找不著他們,何處棲身呢?」想了一會,毫無主見,只得上前向人問明客棧所在,尋訪寧、魏二人。走到洋涇濱,挨棧探問,那知洋涇濱的棧房,盡是廣東人開的,說話難得明白。問他某日某時,有兩個怎麼樣的客人,來貴棧居住沒有,他便答道嘸知。問了幾家,都是這般說。希僊無法,看看天色晚了,自己東奔西走,尋覓客棧,不知不覺,到了四馬路。只見香車寶馬,絡繹不絕,希僊無心觀看,覺得肚子餓極了,尋著一個小館子,上面一塊粉匾,三個紅字,叫做「近水臺」。希僊看那排場不大,踱了進去,叫一碗面喫了,味兒甚好,急奈那麵條子寥寥可數,衹有幾十條的光景,「實在喫不飽,又添了一碗,肚裏方才有些覺著不餓了。會起帳來,可巧衹要一角小洋錢。細看包裏,只剩得小洋一角,銅元三個,著急的了不得。出了店門,一路思想,今宵沒處棲身,租界上過不得夜,不如闖進城裏再說。
主意已定,問明瞭路徑,走到小東門,卻見一排小戶人家,門口都有個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著,希僊不該向他們看了一眼,卻被一個妖妖嬈嬈三十多歲的女人,上來一把拉住,叫聲老闆進來坐坐,不由分說,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裏。希僊往常聽得人說,上海有花煙間,想來莫非即是此地,連忙想退出去,對那女人說道:「我是有正經事情進城去的,身邊未帶洋錢,不得羅唣。」那女人如何肯信,硬要叫他住下,關了房門,要來替他解鈕扣,被希僊一手推開,拔閂欲出,那女人上來一把抱住,渾身亂搜,搜著銀包,嘻嘻的笑著拿了去了。希僊正要動手搶他的轉來,忽有一個穿短打的男人喝道:「這人是那裏闖來的?」就要去叫巡捕,希僊人地生疏,怕喫了虧,只得出去,恨道:「我為何遇著的盡是惡魔,這番一錢不名倒也干净。」
說不得踱進城去,城裏街道卻窄了許多,轉了幾個彎,忽見一灣池水,清漣可喜,上面朱闌曲曲,有些房子,燈光照耀,有些人坐在裏面,原來是個茶館。再轉兩個彎看見一座大廟,原來是城隍廟,門前廊宇極深,希僊整整的趕了一日,倦極的了,袖統管裏取出包袱,就在廊檐下磚地上一攤,倒身躺下,一覺直到天明。廟門開了,裏面小道土走出來,看見有人躺在那裏,道:」咦!這人又不是叫化子,為何睡在這廟門口,倒也奇怪。」這句話把希僊滿肚的淒涼吊上來了,不由灑了幾點的英雄眼淚,一翻身爬了起來,入廟瞻仰,原來這廟造的規模宏敞,香煙極盛,把匾對神龕都熏黑了。希僊在殿上徘徊了好一會,只見燒香的,擺攤的,漸漸來得多了。希僊走下殿來,看熱鬧,到處走了一遍,腹中饑餒不堪,忖道:我這會真是要討飯了,又忖道:且慢!我與其忍餓,不如忍凍,現在春氣融和,棉襖可用不著,何不脫下當幾個錢使用,尋著孫謀、淡然,便有法兒。想定了主意,隨即走出廟門,依舊到睡覺的地方,脫下衣服,覺得緊身上有物礙手,摸出一看,原來是一個雙噃口威的馬表。記得在鎮江上岸時,寧孫謀借給他看時辰的,因為經著不如意的許多事,加之心中著急,就把這事忘了,幸喜沒有被花煙間的女人搜去。說聲慚愧,好仗著他度日子了。細看這表,約莫著值五六塊洋錢,因把衣裳仍舊著上,走到當典裏去當表。那當典裏的朝奉,是個徽州人,年紀六十多歲,帶副老光眼鏡,取表看了多時,把鑰匙開了七轉半,把表搖了一搖,擺兒才動,說道:「你這個表,要當多少錢?」希僊伸了五個指頭道:「當五塊,我是八塊買的。」那朝奉搖頭道:「不值不值,這是個老表,原底子只值五塊,多時不修,走的慢了,時辰是不能準的,要當只值兩塊。」希僊道:「那卻太少,也罷,我是急要用錢,你當給我三塊罷,我不久就來贖的。」那朝奉不肯,好容易講明白,當了二元七角,叫中班去寫當票,又是多時,才把洋錢當票交給希僊。此時希僊餓得沒法,只好忍耐著,出了當鋪,找個素麵館,喫了點心,又到租界上去尋寧、魏。一連尋了三日,不曾尋著,洋錢用去了一小半,想要找個暫時糊口的事業做做,且安頓了身子,再尋寧、魏二人。
原來賈希僊在上海是舉目無親的,不比寧孫謀有銀行中往來的熟人,魏淡然有個胞叔在海關上,所以希僊必要尋著寧、魏,方有保人可進得學堂。再說他此時欲做些糊口的營業,卻也無事可做。那天在城隍廟裏游逛,只見一簇人圍著,不知在那裏做什麼,擠人裏面去一看,原來是個拆字先生的攤子。希僊聽他所拆的字,乃是隨口胡編的,有個女人走來,拈了一個字,那先生展開一瞧,把筆在粉板上寫了個吾字,對他問道:「為的什麼事?」那女於道:「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請問先生可找得著找不著?」他就把吾字分做兩截,寫了個五字道:「你這簪子,是初五日失去的,是不是?」那女子道:「不錯,我初五日逛愚園失掉的。」他又寫了個口字道:「你失掉了簪子,有些口舌,這五字底下不是個口字嗎?如今要尋這簪子,須要到愚園梧桐樹下去尋,這吾字加個木字,便是梧桐的梧字。」那女子無言,付了十四文銅錢去了。希僊忖道:原來拆字如此容易,這營生倒可以做得,想罷,便去買了幾尺洋布,做了橕棚,買些紙墨筆硯粉板,一切置備好了,與道士說明,借廟裏閻王殿前一塊空地,擺起攤來。又借了香夥住的一間耳房住宿,每日租錢三十文,晚間揀那容易拆的字寫好,一卷一卷的捲起來,招牌寫的是賈半僊拆字。誰知一連三日,沒人過問。第四日,喫中飯的時候,希僊正待收拾攤子去喫飯,忽見一個人跑得滿頭的汗,走到攤前,拈了個字卷,交給希僊。希僊打開一看,是個背字,問他何事,他道:「我是龍華鎮上的人,同了兒子來城探親,走到西門外,失散了。」希僊呆了一呆,把筆在板上寫個「北」字道:「你兒雖是在西門失散的,卻要到北門去找,這背字上半個不是個北字嗎?底下是個肉字,是骨肉相逢,那肉字的匡子,像個城門洞子,中間兩個人字,令郎在北城門門洞裏,還有人陪著他呢!」那人聽罷,急急的跑去,未曾付得銅錢,希僊叫他回來付錢,他已是去的遠了。希僊自言自語的道:「今天第一遭發利市,又碰著這個冒失鬼,一文不付,真是晦氣。」只得收了攤子,在那香伙食裏安放好了,找個小飯店,喫過了飯,仍舊擺攤。才將棚子支好,抬起頭來,忽見那個前來拆字的人,走進廟門,他背後跟了一群人,蜂擁而至,希僊忖道:不好,這是來打招牌了。顧不得攤子,立起身來,望後門逃走出去。正是:
時乖不遂營生願,運蹇偏逢掃興人。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走越嶠志士悲窮 入端溪新詞惹禍
卻說賈希僊,見一群人擁進廟門,嚇得逃走了。那人背後追趕喊道:「賈先生,不要跑,我們是來送匾的。」希僊聽說送匾,想道:莫非我拆的字尚准,停了腳步,問其原故。那人道:「賈先生,你拆的字准極了,我依了你的話,走到北城門門洞裏,可巧我那舍親,領了我的兒子進城,你不是個鐵口嗎?我因急著要尋兒子,連課金也來不及付,如今補還你課金,再送你一塊匾,揚揚你的大名,快些跟我回去。」希僊一聽大喜,方才跟了他,回到自己擺攤的所在。只見有七八個人,在那裏替他將招牌掛起,上面加了一條紅布,寫著三個字,叫做「賽鐵口」。放起一掛三百頭的鞭炮,那來拆字的人,拿出一百四十文錢酬謝他,登時看的人圍滿了,聽得拆字靈驗,內中便有幾個人想出些未來的事,拈個字卷要拆。這日希僊直弄到天黑,不曾住口,攤上的錢擺滿了,約莫著有兩吊錢光景。道士聽得他如此利市,也走來呵奉他,請他在廟裏喫飯,自己房裏住宿,叫香夥來替他收了攤子。自此希僊倒也得所,拆字的生意甚忙,傳揚出去,連租界上都曉得賈鐵口拆的字准。
一日天晚,有個人來到道士那裏找他,頭上帶著外國帽子,身上穿件竹布長衫,腳上一雙外國皮靴,見面道:「這位就是賈先生麼?我們老爺請你去拆字。」希僊道:「今日晚了,不拆。」那人道:「你務必要去走一趟,我們老爺的課金,不比尋常,至少也有一兩塊呢。」希僊本不肯行,怎奈道士在旁攛掇,沒法同他去的,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閑話來,同希僊扳談。又說他老爺是湖北人,姓魏,在海關上當翻譯。因為在堂子裏娶了個姨太太,如今跟了個人逃走了,要去追尋,所以請你拆字。賈先生,你字是拆的靈的,但這樁事,你雖曉得些來歷,勸你也不必直說。倘是這姨太太再進門,大太太便沒命了,實在會挑唆主人,鬧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穩,隨他去了,倒還干净。希僊聽他說老爺姓魏,是湖北人,心上一動道:「不錯,從前淡然說起,他有個叔父號子明,在上海海關上做翻譯,莫非即是此人,見面倒要探問探問。」又聽他說了那番話,知道這姨太太逃走,一定有些關節在內,隨口應道:「我曉得了,你請放心。」那人著實歡喜道:「你只不要直說,我便請我們太太,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錢。」希僊道:「那倒不在乎,你替我雇部東洋車罷,實在走不動哩。」那人連連答應,雇了兩部東洋車,同到後馬路如意裏二巷。
到了門口,那人領著他推門進去,原來那房子是五幢樓房,兩旁共是四幢廂屋,那人領他到西廂房裏坐著,去稟主人。坐了半天,重見那人跑下樓來,說:「老爺叫請先生上去問話。」希僊跟著那人到了上頭屋裏,望見裏面一色的外國桌椅,中間桌子上,蒙著一塊雪白的洋布,那老爺靠在外國皮躺椅上,口中銜著一支呂宋煙,也不立起招呼,叫他在桌子旁邊坐了。煤氣燈照著滿屋雪亮,那魏子明看他不折個拆字先生模樣,便問道:「足下青年儒雅,為何卻來此拆字?」希僊道:「我是湖北興國州人,因約了同學寧孫謀、魏淡然到上海游學,中途失散,沒得旅費,借此糊口的。」那魏子明便問這魏淡然是那裏人,希僊就把淡然的家世敘了一番,那魏子明道:「這樣說,他是我的捨侄,如今在那裏?」希僊聽說,連忙立起來作揖,口稱「世叔」。那魏子明是灑脫慣的,只將手一拱,重複坐下。希僊又將鎮江失散的原故,述了一遍。魏子明便問希僊在湖北那個學堂讀書,西文有幾年的程度。希僊一一說了,子明問他幾句外國話,希僊都答對得來,子明就請他住下,叫人到城隍廟裏將他行李搬來。希僊道:「不瞞世叔說,行李是掉在船上了,廟裏一無所有。」子明聽了道:「這倒干净,我替你置備些罷。你要想進學堂,是個有志氣的,但是上海的學堂雖多,現在不是招考的時候,你在此住幾天,我寫一封信,薦你到廣東肇慶府新辦的學堂裏去,當個師範生罷。我原籍本是廣東新會,在貴省多年,你說我捨侄是湖北人,卻不對了。」希僊謝了子明,就在他寓中住下。子明曉得拆字無用,也不提起逃妾的事。過了幾日,子明替他置備了些衣服鋪蓋,送他五十元川費,叫他去搭廣利輪船,先到省城,又寫信囑託省城廣府前一個玉器鋪子裏的周掌櫃,指點他搭船到香山去。希僊別了子明,上船去了,這裏子明一面差人到鎮江,去打聽淡然消息不提。
且說希僊上船後,連日遇著大風,船上人人躺倒,茶水飯食,一概都無。他自己尚能掙扎起來,到外面看看海景。只見浙江的普陀山近了,那海中驚濤駭浪,似雪白的一條疋練卷來,不敢久立。進艙去了,覺得眼花頭暈,一般的躺下。過了兩日,到得香港,船也停了,呷些粥湯,覺得精神爽快。想到外面去逛逛,鬥然來了三四個廣州人,赤了腳,穿一身不黃不黑的短褲褂,問他道:「你吸鴉片不吸?」希僊道:「我不吸,你為什麼問我?」他道:「你不吸,我不信,要得查查。」說罷,就在身上亂搜,鬧得希僊無明火直冒,用力一推,幾個人一齊跌倒,口中喃喃的咒罵著出去了。希僊看此光景,知道又是禍事到了,然亦無法可避,只得聽其自然。停了一會,一個高大的英國人走來,帶頂兵官的帽於,背後跟著幾個廣州人,那英國人打著英語問:「這人的鴉片煙放在那裏?」那廣州人就在希僊的褥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鴉片煙來。希僊見了駭異已極,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原來前次搜煙的人,身邊原帶好煙罐,見希僊翻了臉,就將此罐趁勢放在他褥子底下,這種辦法,叫做栽贓。沒有到過香港的人,往往喫他的苦頭,曉得其中弊病的,便將那來搜鴉片煙的人身上,先搜一遍,方可放他進艙。
閑話休提,再說希僊見那英國人拿了煙罐,就有幾個廣州人,簇著他叫他上岸,希僊不知所以,問道:「這是什麼緣故,我本是不吸煙的,這煙罐不是我的,就便有了煙罐什麼要緊,為何要叫我上岸?」那廣州人道:「你不必管,上岸自有好處。」希僊料著動蠻也是無益,且同他上去,看是如何?便又說道:「我上去不妨,但我這行李交與何人?」那廣州人道:「我們替你拿上去。」就有兩三個人,替他掮了行李,一同上岸。那英國人在後面押著,到了一所大洋房前,看見上面牌上寫著:「拿獲火匪一名,記名提督某某。」希僊忖道:原來這樣大的官兒也可拿得,區區被他拿來,更不算屈辱了。只得俯首跟了他們進去,到得裏面,堂上站了半天,就有外國官出來審問。希僊勉強打著英語分辨,英官要罰他一百元,他說我衹有四十元川費,外國官不信,叫他打開箱子來看,就將他箱子裏的衣服揀好的取出,約莫著有五六十元的價本,又叫他將現洋補足。他沒法,只得伸手在袋裏摸出鈔票四張,是彙豐銀行香港通用的票子。
原來賈希僊因為鎮江上岸,帶的洋錢少了,喫過苦頭,這回特特換了鈔票,放在身上,預備到香港兌用的。如今又被外國官取去了,那外國官因他罰款已交出,便命他出去。希僊滿肚皮的不服,又無可如何,只得手提著空衣箱,掮著鋪蓋,走到岸邊。幸喜廣州船尚未開去,仍舊找到自己住的那間房艙,叫茶房開門進去,就有好些人來問他,如何出得來的,他一一說了。內中有個廣州府人,是兩榜出身,在京裏當主事告假回來的,對他說道:「你還算是徼幸的了,要是洋錢不夠贖身,須送到外國去作苦工,那才沒得命哩!這是外國人專利的,船到香港,不管你搭客是什麼人,總要去買他本國有牌子的煙,方准吸,若是自己帶了煙,被他查出,便是禍事臨頭,我們不能自強,可為痛哭流涕,況且你不吸煙,這分明是栽贓,更加冤枉。」因又把栽贓的緣故,說了一番,嘆息而去。希僊坐在房艙裏納悶,想道:我恁的這樣磨難多,如今到廣州去,怕又要流落的了。雖然有魏子明的信,可去找那周掌櫃的,但是他一個做生意的人,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他若不肯借錢,如何到得香山?躊躇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摸摸袋裏,衹有二三十個小銀角子,開箱一看,只剩幾件布衣服,嘆了口氣,躺下。
到了次日,船到省城珠江裏停著,就有小艇子上的人來覓主雇。希僊搭上小艇子,到了中和棧水碼頭,上了棧,打聽房價,原來每日要一錢八分銀子,喫飯在內。住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帶了魏子明的信,去找周掌櫃的。走了無數的錯路,才走到廣府前,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個玉器鋪,問問左近的鄰居,都說這鋪子是前月關門的,因為虧空大,收歇了。希僊又問這周掌櫃的住處,卻沒人曉得,希僊無奈,只得回到客棧,尋思無計,衹有且到肇慶再說。當日就訪問客棧中的帳房先生,到肇慶有無便船,船價若干?他說:「木輪船天天開的,你若要去,只消八角洋錢。」希僊聽了大喜,原來他身邊還有兩圓幾角小洋,當即算還了房飯錢,上了木輪,不消兩日,已到肇慶,找個客寓住下,取出魏於明的信來細看,上面寫「端溪學堂總教習朱了凡先生台啟。」原來這學堂是肇慶城裏大富戶鄺如舟開的,鄺家世代經商,這如舟專辦外國五金器具,在上海開了兩爿五金店,又開一個鐵廠,有二百萬家私,為人疏財好義,獨捐二十萬銀子,辦這個學堂,請的這位朱了凡先生,是浙江義烏人,向在廣雅書院掌教,大有名望,是個不喜新不厭舊的。且說希僊來到學堂,要拜朱總教習,只見那學堂規模宏敞,頭門口一樣有門丁站著。希僊擎了名帖和信,交給門丁,說明來意。他說:「早半天,朱大人有公事不見客,你飯後四點半鍾來罷。」希僊沒法,只得依舊回至客寓,看看到得四點半鍾,再去探問時,果然那門丁肯回了,進去好一會出來,說聲:「請!」希僊跟他進去,走到講堂後面,三間正房,上面掛個金字牌子,叫做總教習室。希僊走上階去,見那朱先生已在中間,讓他進房,希僊連忙下個全禮。這朱先生卻謙和得極,已看過信,曉得來歷,就說道:「我這學堂裏,是極頑固的;華文功課,居十之七,西文功課,止十之三。師範生每日要五個鐘頭教學生,兩個鐘頭上自己的西學課,辛苦得極,你能做的來,明早就拿筆硯來,補做一篇文章,附入師範班便了。」希僊到得屋中,看見他桌上所堆的,盡是些《近思錄》、《呻吟語》之類,心中已不耐煩。今聽他所說的話,知與自己意見不合,然既到了此間,正是進退兩難,只得答應道:「悉聽吩咐,都可勉力做去。」朱先生道:「好極了,你明早七点钟到堂,不可遲誤。」說罷送客。
希僊走出,一路籌思自己的旅費不夠,如此一耽擱,倒有些尷尬了。到得客寓,沒法取幾件布衣服,當了來作用度。次日赴學堂應考,題目是個用夏變夷論,只得說了些違心的話,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那朱先生帶上老光眼鏡,搖頭擺尾的,看了一遍道:「你文氣尚清通,今日就搬進來罷,每月六兩銀子膏火,如考得前五名,另外有獎賞。切不要學我那學生魏子明,沾染了滿身西洋習氣。」希僊聽了,才知道子明是他學生。當下回寓,算清了房飯錢,將鋪蓋搬入學堂,住了十三號的臥室,拜見同學,原來共有八人,內中一大半是廣雅書院肄業生調過來的,衹有順德餘謹號力夫,高要來華號孟實,香山鄧非歐號亦虛,是學堂裏出身,懂得些普通學問的。希僊一一見過,與餘、來、鄧三人頗談得來,便問他們學堂中如何規矩。來孟實道:「這學堂是極腐敗的,程課名目雖多,毫無實濟,教習喫花酒,學生賭銅錢,種種說不盡,你和他們共了些時,就曉得了。我們功課定得雖嚴,骨子裏頭,卻是希松的。我和力夫、亦虛來此不上一月,正在此商議改圖,卻好你來了,大家商議商議。」這幾句話,希僊極中聽,就和他們打成一夥,自此日則上課,夜則四人聚談。
到了禮拜那天,學堂停課,希僊悶坐無聊,獨自一人走到閱江樓上眺望,心上有些感觸,題了一首《滿江紅》的詞,就在那樓間壁上,用鉛筆寫了,注上自己名字。可巧本省學臺李宗師考完了西北江各屬回省,路過肇慶,有些襄校的幕友,上樓閑逛,看見這首詞,為他做的好,錄了回去。途中無事,和學臺閑談,說起這首詞來,那學臺便問:「是首什麼詞?取來我看。」幕友即將錄下的詞稿呈上,不料李宗師是個老翰林,一向講理學的,看了這首詞,勃然大怒道:「那裏來這樣的孽種,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是要好好的辦他個罪名,叫那些新黨知道才好。這名字熟得極,是那裏見過的,哈哈,不錯,朱了凡前輩,對我說過,他新收了一個師範生,就是這個名字。唉!你們何不早些對我說,省得許多轉捩,把他順便帶到省裏問罪,豈不是好。」那些幕友嚇得不敢則聲,李學臺到了省城,袖了這首詞,去見談制台。這談制台名鑄鳳,也是翰林出身,吏治極為整頓,如今年紀老了,有些怕事。當下聽了李學臺的話,看了那首詞,卻不敢怠慢,忙行文密提端溪學堂的師範生賈某究辦。
且說朱總教最怕的是新黨,恐怕連累到自己,那天正在那裏較閱課卷,閱得頭昏眼花,忽然接了這個文書,登時面無人色,身子望後一仰,竟昏暈了去。正是:
平地風波新黨起,青天霹靂老儒驚。
不知賈希僊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盜 破陰謀海外逃生
卻說朱了凡靠著椅背歇息了一會,漸漸甦醒,思量多時,叫人去請餘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來。三人既到,朱了凡顫著身子道:「聽說你們三位,和那新來的賈希僊謀逆,可是有的?」三人大驚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們不過萍水之交,大家同學,談論些學問,這是有的,謀逆之事,影子也沒有。」朱了凡道:「他有一首詞,你們看見沒有?」三人齊道:「未見。」朱了凡道:「未見就好,你們既非同謀,我如今將這賈生交給你們三人,可去陪伴著他,暗中監禁住,不要放他出門,我如今到府裏,去將這事弄明白了,回來再說。」三人連連聲諾退出,就找著希僊問道:「這幾日我們太疏闊了,聽說吾兄新填了一首詞,請教請教。」希僊道:「我向來不工填詞,前禮拜日,找不著三位仁兄,獨自一個到閱江樓上閑眺,偶然興到,學填一首,正要奉求斧政哩。」說罷,就在書桌抽屜裏,取出草稿,三人同看,原來是一首《滿江紅》。詞曰:
望絕天空,有几只暮鴉叫黑。看無數帆檣到此,
圍環城蝶。夷夏紛爭愁北虜,英雄割據思南越。剩江
山如畫入危樓,煙雲滅。海潮湧,灣橫一。星球簇,
巖分七。問南州斗胆,何當餌敵。若有人兮吟嘯異,
登斯樓也胸懷闊,想虯髯畢竟王扶餘,應投筆。
力夫讀了一遍,對來、鄧二人道:「這詞也無甚叛逆的話,懷古感今,文人常事,為何那樣張皇?」希僊聽得他話中,有些蹊蹺。連忙問道:「什麼事?」力夫道:「吾兄這詞極佳,但不該題在閱江樓壁上,如今被人看見,道你謀逆,只怕禍事就在眼前,現在官場專喜挑剔文字,株連新黨,現在總教習已到府裏去商量拿你問罪,叫我們監禁著你,這樣學堂,豈不是個監牢麼?我們在此,亦無甚意味,不如一同逃走了罷。」希僊道:「原來如此,逃走使不得,連累三兄,尤覺不安,一身作事一身當,他要問罪,我自有話應付,不妨的。」三人力勸他走,希僊決意不肯,三人無奈,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個金洋錢,以備監裏應用。希僊收下,停了一會,府裏兩個差人,來將希僊鎖套著脖子便走。徐、來、鄧跟去打聽消息,在衙門口花了些小費,傳出信來,方才曉得這希僊要解到省裏去審問。三人回到學堂,氣憤不過,寫了一封信,辭退出了學堂,約會著一同進省,設法營救賈希僊不提。
且說希僊在監裏過了一宿,明早知府派了兩個護勇,兩個差人,押解起程,枷鎖郎當的上了船。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長嘆了一聲,橫了心腸,以待天命。看看走到半路,迎面來了一隻大船,將這船一撞,險些撞翻,忽然跳了四五個彪形大漢上來,手執利刃將那兩個護勇一刀一個戳死。差人嚇得縮做一團,那強盜拿繩子把他手足捆好拋入江心,把賈希僊背負了去,此時希僊又是一種驚訝,自己橫豎是預備著死的,倒也不懼。那強盜將他安放在後艙內,去了枷鎖,另用繩子綁他在一張木椅上,也不奈何他,把船向著來的路搖回去。
原來西北江一帶盜風甚熾,白晝劫掠,是不奇的,遇見兵船,竟用槍炮開仗,也互有勝負。這回盜船,可巧碰著希僊,將他劫之而去,直駛到高要鄉里,船才停泊,六個大漢,將打劫著的木箱十隻,挑了上岸,將希僊放了綁,叫他同走。希僊見此擺佈,知道並不是要殺他的,要想看看強盜的行徑,便跟了他去,走了無數路程,看見一座山裏面,有好些人家,那些大漢抬箱走入一座大廟裏,希僊也就進去。只見這廟內聚集無數的人,兩廊槍杆,擺了無算,那挑箱子的大漢,引他同到大殿上。只見五個人都是外洋裝束,看見箱子,一齊迎了上來,說聲:「辛苦!你們就抬到後面去埋了罷。」那抬箱子的大漢,指著希僊道:「這是肇慶府裏解進省的犯人,諒來有些冤枉,所以救他出來,他自己願意來的。」那西裝的人,就來拉著希僊的手,走到殿旁一間客座裏坐下,問起姓名籍貫,犯的甚事,希僊一一說了。那西裝的人,共是五位,希僊也就問他們姓名,拉手的答道:「我姓東方,名黑,表字仲亮,向在澳門開個藥鋪;那胖的姓盧名,表字大圜;那瘦的姓鄺名強,表字開智;那長髯的姓歐名大中,表字孟核;那面上有塊傷痕的,姓宮名清閨,表字俠夫,都是讀書人。我們遭際與吾兄不同,卻未受過官府的氣,只因自己立了個志向,要想為中國的百姓吐氣,所以有這番舉動。吾兄願意人會否?」希僊道:「諸兄究竟是何意見?白晝劫掠客商,盜賊行徑,弟卻不敢奉教。」東方黑辯道:「我們雖然不肖,卻不至於打劫客商,吾兄誤會了。」希僊道:「方才十個箱子,不是打劫來的麼?」東方黑道:」那是我們費了無數心力買來的,內中有要緊的東西,慢慢和你細講。倒要問問吾兄,現既得罪了當道,意欲何往?」希僊道:「我卻願去認罪,衹是徒死無名耳。」東方黑道:「這話不錯,我們的主意,是要據廣東獨立,現今聚集了四五百人,沒人統領。天幸吾兄來此,情願推你為主帥,一聽立法便了。」希僊心裏自思尋道:我要回省,決無幸全之理,不如借他們的力量,做番大事業,成則不必說,不成便逃到外洋,結識了幾個同伴,總有法子的。想定主意,便問東方黑據廣東的計策,東方黑一一說了。原來那箱子裏是炸藥,要想鑿開地道,轟去幾個衙門,便好乘亂起事。希僊搖頭道:「不妥不妥,就便得了城池,四面的兵,圍困起來,那都是死的。縱有本領,外國人近在咫尺,擾害他的商務,豈肯於休,那時更是走頭無路了。」東方諸人便問道:「主帥有何妙計?」希僊附著東方黑的耳朵說道:「如此如此!」東方黑大喜,當日希僊便改了西裝,入夥不提。
且說廣東談制台聽了李學臺的話,要提賈希僊去辦罪,後來接著申文,知江中被劫的事,只得飭廣肇兩府會同嚴緝。那大在冠冕樓上宴客,大憲齊到,人席後,督署裏送來一角照會,是香港總督的。內說賈某要據廣東,求他保護,讓與利益,因此事關礙和局,所以前來通知,可早作準備的話。制台看了,遞與撫藩看過道:「這些小醜真是活的不耐煩了,造反是這樣容易的嗎?」那翻卷姓章名士傑,倒是機警的人,便稟道:「大帥不可疏忽,到要調兵防守,一面到四路搜查,料想這些人總在左近,肘腋之患,是極可怕的。昨日司裏還聽見謠言,說有強盜,要用炸藥轟去幾個衙門呢?」談制台衹是不信,号志沒有這事一般,當時席散無話。除了制台,那些大員卻都是戰戰兢兢的。官場就有謠言,有個典史說曾做過一夢,看見什麼冊子,這談鑄鳳是要在廣東殉節的。背後紛紛議論,弄得人心惶惶。制台問他親信的屬員,這炸藥如何能轟去衙門,那屬員就命人到火藥局去取些炸藥,揀一間空房裏,種火點上,只聽得暴雷一聲,那房子就抬到半天雲裏去了,有些殘磚敗瓦,雪片的四散落下,制台見了,才有些懼怕起來。只得調了一營人,把自己衙門團團圍住,以防不測。幸虧章翻卷和撫台商議了,叫統帶張國超調五營人馬,四城巡邏,又調來兩隻兵輪,在珠江上下巡緝。隔了幾日,果然在一隻小船上,搜出幾桶炸藥,捉住了三四個人,從此便防得緊了。
那賈希僊見計策不行,與東方黑諸人商議,那些人本是毫無主見的,就欲率領這四五百人和官兵開仗。希僊衹是搖頭道:「如此胡做,徒傷人命,一定不得成功,我想我們中國,是住不得的了,莫如逃往外國去,將來再圖機會罷。好在大家懂得西語,像這樣的事,外國是沒甚大罪的,還許保護我們哩。這些手下的兵士,趁早叫他們散去,叫他們安分務農去罷,跟著我們徒死無益。」東方黑諸人聽了,大家點頭稱是,便聚齊那些兵士,將此意與他們說知,叫他們暫時散去,將來用著他們的時節,再行招集。這些人本是有家業的,卻被東方黑說動了,捨命跟隨,如今事既無成,聽了東方黑的話,便都紛紛散去了。然後賈希僊和東方黑等六位,連夜整頓行裝逃走,徑赴香港,搭了德國輪船向新加坡進發。看看那外國待中華的旅民,實在作踐的利害,說起亞洲同種,衹有日本是個強國,便折回上海,搭了大阪公司的輪船。不多幾日,到了東京,就想找著中華的幾個學生,商量托足之地。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忽然來了三個人,一色華裝,一口的北京話,彼此道了姓名。那三人道:「我們是在此留學多年,合了幾十個朋友,湊錢定下一所房子,在神田區駿何町,專接中華來的同志朋友,如蒙不棄,便搬到那裏去住,商議大事。」賈希僊雖有些疑心,但聽他說得懇切,便應允了,那三人請他同去,看定住處,再搬行李,於是一同走出客寓門,馬車四輛,已在那裏伺候了。六人上了車,經過的路,苦於一處不認得,看看前面,那三人的馬車已不見了。到了一個熱鬧所在,有所大房子,像是衙門式樣,那馬車便停下了,請他們下車。正待問個明白,卻見裏面走出幾個人,拉住他們的手,向內便走。到得花廳上,卻有一個中華人,帶著紅頂花翎,坐在炕上,六人方才曉得,這是個使館。賈希僊自己明白,上了圈套,只得挺著身子,上去廝見。那欽差並不睬他,叫從人押著他們跪下,六人如何肯跪?那些從人便將木棍來敲腿彎,沒法跪了。欽差大聲喝道:「你們這些死囚,見了本大臣,尚敢無禮,你們在中國,要想造反,又造不成,為何逃到此間,出我中華人的醜。現今被我拿住,有甚話說?」希僊道:「我們造什麼反?你也是我們同類的人,騙了個功名到手,就平白地冤屈人,也該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你有本事就殺死我們便了,何必用這等鬼蜮伎倆,將本國的人騙來糟蹋一場?」那欽差聽了,氣得暴跳如雷,將一張照片擲下道:「你們還要抵賴麼?廣州的案子發作了,找是奉旨拿你們的。」說罷,便叫人將他用鐐釘了,鎖在後園馬房裏。
原來這欽差姓吳,名廣樂,表字醉穆,是個候補道放出來的。向來志氣不凡,對著知己的朋友,總說要馬革裏屍,卻於文墨上不大講究,將裹字念做裏字,人家聽去倒像是說的一句外國話,不懂得請他寫出來,他就寫了「馬革裏屍」四字,那朋友只忍著笑,敷衍過去。這番接著廣東移來的文書,要他訪拿叛黨,虧他用計,哄騙賈希僊六人,到得使館。但是日本國的規矩,不准外國人在他國內拿人的,他想來想去,總是沒得法子,將這六個人送回中國,雖則圈禁在館裏,終究奈何他們不得。幸喜他有個華友,是浙江紹興府人,當刑名出身,姓趙名業表字藹人,足智多謀。醉穆遇著疑難的事,總是他出主意的。這事正在沒法,猛然想起,何不去請教趙藹人呢?便提了一枝長杆旱煙袋,踱到趙藹人房裏來。其時已是飯後三点钟的光景,那趙藹人尚睡在被窩裏,他家人揭起半邊帳子,對著他的面孔噴煙。原來這趙藹人是個大癮頭,不噴足十來口煙,猶如死人一般,拾不起身的。醉穆等候多時,他才漸漸甦醒,抬起眼皮,看見東家坐在那裏,惶恐的了不得。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將賈希僊等六人拿住,沒法送回本國的話,和他說了,要他用計。他想了好一會,披衣坐起,一面說道:「這事卻甚難擺佈,不如用藥將這姓賈的毒死了,用水銀斂了屍,只說是館裏的跟人因病而死,棺木送回中國的。把那五個人輭禁在此,照會外務部,和日本欽差商通辦法,待他們議定,我們便可卸肩,這樣方不得罪人,將來敘功得個記名也未可知。欽差以為何如?」醉穆聽了他的話,不覺心中大喜,也不等他起來,匆匆的依計辦事去了。正是:
殺人須仗良平計,功狗還虧幕府才。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脫幽囚海島漂流 困攻苦館中臥病
卻說賈希僊等六人,鎖在那使館的馬房裏,弄得穢氣觸鼻,刻不可耐。過了一晚,次日早間,忽見馬夫在窗外刷馬,他便心生一計,用鉛筆寫了洋文,敘他來歷,及被禁的原由,給馬夫五個金鎊,托他將這書寄到控訴院去。馬夫始而不肯,繼因貪財答應了,午後回對希僊說:「那信已交給下議院的議員了。」希僊知道可望脫離此厄。是日六人餓了一天,到得上燈時,又有人將希僊拉出,另送到一間屋裏,隨手將門鎖起。這屋卻比先前那屋裏潔淨,擺設著床帳桌椅,那桌上有四色點心,都是現做的,熱氣猶騰,希僊餓極,取一塊糕,咬了一口,猛然想起,我將那使臣頂撞過的,豈有好心待我。莫非此中藏有毒藥,不可不防,便連忙將口中的糕,吐在地下,覺得口中發麻。暗道:卻被我猜著不錯的。心頭火起,將那四盤點心一起倒在地下,踐踏的稀爛。到了半夜,有兩人打著燈籠來開房門,希僊躺在床上不動,那兩個人只道他已死,正要將他抬出去,裝人棺中。希僊猛然立起,嚇得兩人大叫一聲,昏暈倒地。希僊暗笑不止,轉念一想道:不好,外間不知兩人是嚇死的,倘然說是我謀死的,倒覺有口難分,須得救他醒了轉來,看他們如何擺佈我。於是把那兩人身體翻來翻去的運動了半天,卻漸漸的醒轉來。希僊走近身旁,問他來意,他兩人聽見希僊會說話,才知道他未死,卻不肯說出來意,只說道:「我們是來看你的,沒甚事,請你睡罷。」這是將好言安慰他,好鎖他在裏面的意思,希僊既人牢籠,也難插翅飛去,只得由他兩人,仍舊鎖在房中不提。
再說吳欽差聽說賈希僊未死,正在思量迫他仰藥自斃,卻好外務大臣中村監輔來拜,只得請見,既人座,說起貴國有賈希僊等六人到此,聞在尊館,煩請來一會,吳欽差啞口無言,只得答道:「沒有這六個人,閣下錯聽了。」那中村監輔也不多言,將袖裏藏好的賈希僊訴呈,交給通事念了出來,吳欽差不敢再辯,連忙站起賠罪,沒法的叫人請了六人出來。那知鎖鐐未除,大為中村監輔所責,說完了幾句話,立刻立起身來,不別而行,帶著六人去了。吳欽差懷著鬼胎,好容易托了人去說項,才得沒事。
且說賈希僊等六人,到得法堂,略略審問幾句,登時放出。六人商議著,東京不可久居,恐遭暗算,好在身邊帶的金鎊尚多,要想到美洲去做些事業。就搭了布哇的輪船,望前進發,走了無數海程,忽然的輪船機器壞了,飄飄蕩蕩,淌到一個島邊,好容易收住,就在那島邊修理。船上就有幾個日本人,放劃子去遊覽,希僊得知,便與他們說通了,約著同伴五人,一同上岸閑耍。到了岸上,卻是好一個熱鬧所在,六人隨意逛了幾處,走入一個大寺院裏。原來這島民是猶太國種,奉猶太教的語言文字,和希臘相近,後來美洲人到過島中,教他們些英文,因此懂得英國話了。酷信宗教,喜造寺建塔。
且說這寺中一座尖方塔,矗立雲霄,是島中極高的寶塔。鄺開智身軀矯捷,先登上梯去,五人徐徐而上。到得頂上一層,只見有一塊石刻,砌在牆裏,循文摹擬,原來是拉丁文,寫著「僊人島第一金光塔」八個大字。希僊猛然想起,小時聽見父親時常說這個僊人島,不料此島果在此處,我不如在此做些驚人的事業,倒還容易。美國能人多,未必用著我們。一面想,一面走出欄干前一望,只見滄海茫茫,那島在海中計算起來,真是太倉中一稊米,遠遠看見,有一隻輪船冒煙,希僊說道:「不好,我們快些走罷,不要被輪船開走了。」大家一齊下塔,趕到岸邊,那只小劃子不見了,遠望大海,不見有一隻船停泊,六人齊聲道苦。東方仲亮道:「這回飄流在此,永遠不得到中國的了。」淒然淚下,希僊道:「吾兄不必過悲,我們既到外洋,本是不想回家的,有本領到處可做事業。這島土地膏腴,山勢雄壯,看來農業可興,礦產是一定有的,我們替他開些利源,將來興旺起來,那怕美洲、日本不來通商,便是我們出島的日子了。我的志向尚不止此,做到那裏再說。」五人聽了,始免愁煩,大家欣然走到熱鬧處,要尋個客寓住下,那知島中卻沒有客寓。打著英國話問他們土人,都說沒處住宿。最後走到一家珍寶鋪裏,問那管帳的,他說:「客寓是沒有,你們既是外國人,卻不是浪子,就在小店住下罷。」
原來這島中風景最好,不許有閑蕩的人,要是不勤儉的,就叫做浪子,這浪子是沒人睬他的,往往餓死。還有一般好處,買物向不用錢幣,譬如一升米,便可換幾尺布,只因這島是科侖坡探地美洲的時節,一個失眼,不曾去探,後來美國雖有幾個人到得島中,都不能出去,所以從不得與世界交通。島中出的物產,卻夠島民使用,那島民無不,性質純良,不曉得爭奪欺騙等事,沒得什麼君主、民主、官府百姓之分,總之衹有教主。教主即民主,他手下有百十個徒弟,就同官員一般,島民有和人過不去的事,須要他判曲直的。男女結婚,沒有一切繁文,兩下情願,就做夫妻。田地照島中的人數派勻耕種,沒有多種些的,也沒有少種些的,收一石稻,只須供給教主一升米。教主住的房子,名為神宮,像中國的怫殿一般,金碧輝煌,幡幢招登。那些教徒散住在各寺院,元旦須要到教主那裏朝賀,就同中國的官見皇上一樣。那教主一般的有妻室,教徒也是娶妻生子,與中國的和尚不同。他們等奉的耶和華,是個畫像,也有地獄天堂之說,大都荒誕不經,莫可究詰。島民卻一心皈依,禮拜的人甚多,那希僊不知就裏,要想在這島做些事業,只怕有些煩難,況島民頑固得極,如何肯信他呢?當下那珍寶店主,雖然留他們六人住下,卻是供給不起,為什麼呢?這島中沒有別的店,只這采珍寶的人,是另外一種營業,教主准其開店,預備神宮采辦珍寶,隨時裝飾耶和華神殿。這樣的店,島中衹有三家,每月按人數給口糧,不得多餘,那店主卻極慈善,肯周濟人,希僊和他攀談,略略曉得這島的風俗。店主名麻哈思,有一妻一女,一齊出來和希僊六人見禮,倒也長得秀麗。住了幾日,只覺得每飯不飽,喫的盡是稀粥,盧大圜是個胖子,實在餓不起了,嚷道:「這吝嗇鬼卻甚可惡,又要留我們住下,又不教我們喫飽,何苦裝做好人呢?」希僊道:「盧兄不須著急,待我來問他。」正說著,店主走來,希僊問他道:「你們島中人,每日喫的,想都是粥。」那店主道:「不然,我們島裏的規矩,除了教主,都是每人一分糧,不得多餘,要是年成好,只耕田的還可贏餘些。我是個沒本錢的生涯,全靠教主支給,如何有得寬餘?加上了客官六個人喫飯,再也不夠,只得將三分糧煮成了粥,分作九分喫。」希僊聽了,殊為駭異道:「你們是個珍寶店,如何說沒本的生涯?」麻哈思道:「客官有所不知,這珍寶並不是人工做成的,衹要到山上含齿去采,民間用不著他,只教主要這樣東西,嵌在宮殿上,舊了要換,所以用得著。我們不過替他采辦,不甚希罕的。客官當是貴重之物嗎?不信同去看看。」六人真個跟了他去,只見櫃中藏著的,盡是大塊寶石、貓兒眼、五色水晶等類,六人目所未見,心中納罕,他卻殊不在意,又說道:「諸位要這樣東西,盡可隨意揀幾塊玩玩,不值什麼。這島裏還有兩家,一家是采辦珠於珊瑚的,一家是采辦翡翠金剛鑽的,都和我家一般。」希僊道:「如此說來,足下是清苦得極了,我們也不便打攪,可好領我們見見教主,有個商量。」麻哈思大喜道:「真是你們大國的人,有見識,這句話,提醒了我,教主極喜見外國人,爭奈沒人到此,我立刻去通知便了。」說罷,便進去更衣出來,再看他時,穿件圓領大袖的黑衣,係一根長帶子,絲絛垂下,戴頂紗帽,揚長而去。去了一會,有六乘轎子來接,希僊諸人,坐轎到了神宮,一直抬到大殿前歇下。
原來那大殿的窗子,全用各種顏色的大塊水晶嵌就,耀著太陽,異常光彩。大殿上用珍珠穿就的燈,金剛鑽縫做的幔子,翡翠琢成的供桌,三尺高的珊樹,作為盆景,中間掛著幅畫像,大約就是耶和華。琉璃閃碧,香霧漫空,更不必說了。正待細看,麻哈思引了教主踱出來,希僊看他一色的圓領大袖,黑衣絲帶紗帽,對希僊拱拱手,請到裏面去。走過兩座後殿,看見些古怪猙獰,種種地獄變相的畫,過了兩座神殿,方才到得教主淨室。爐煙禪榻,清無點塵。六人與他重複見禮,各述來歷。那教主談起來,很懂得些算學格致,卻不甚深,無意中吐露一二。希僊就便請教他些科學,大約普通的淺理,是說得出的。希僊就問他既是用功格致,如何還信神道?那教主道:「這教主是相傳下來的,猶如君主一般,統理百姓僧徒。因這島民愚蠢,若不將神道嚇唬他,怕他們為非作歹,沒得刑法,如何能安靖呢?」希僊點頭道:「是。」他又問些中國的光景,希僊述其大略,他嘆羨不已,就對希僊道:「諸位既到敝島,一時也難回去,就請住在賓館,做個顧問官罷,還要時常請教整頓島中的法子哩。」希僊謙讓一番,就同五人謝了教主,那教主便命麻哈思引他們出了神宮,不多幾步,便是賓館,從前有美國人住過的,一應供帳具備。教主又派了幾個伺候的人,抬了些食物來,自此六人安心住下。
過了幾日,和各寺的僧侶廝見,問明白了島中的詳細情形,方才曉得神宮內有個藏書樓,裏面的書盡是希臘國的古文,還有些哥白尼、奈端、培根等人的著作,卻是鈔本。希僊聽了,不勝欣羨。次日,就同五位到神宮去求見教主,說要惜藏書樓的書讀。教主道:「這些書是不容易讀的,都是古文,蝌蚪,又有些科學名詞,足下雖懂得外國文,只怕還看不下去。」希僊道:「我們拉丁古文,也曾學過,專門科學,也曾請教通人講解過,衹是未能純熟。如今既有這許多寶書,且勉力用起功來,或者得些門徑,各專一門,學成了,替貴島做些事業,豈不是好?」教主大喜,就命人領他們到藏書樓去取書,六人到得樓上,只見蛛網塵封,是個多年沒人上來的光景,那些書都藏在玻璃匣內,並不甚多。六人開匣,先取目錄看了。當下賈希僊取了重學、力學、汽學各種書,東方仲亮取了醫學書,盧大圈取了電學書,鄺開智取了礦學書,歐孟核取了化學書,宮學夫取了天文學書,叫從人搬到賓館裏,辭了教主,各人在館用功。
原來這些書也並不難懂,衹是那理想,一層深似一層,倒說得確鑿可憑,已是可以試驗的了。賈希僊埋頭三個月,幾乎廢寢忘餐,弄到後來,只覺得頭暈眼花,漸漸的重起來,只得上床躺下,渾身發熱,睡夢顛倒,時時驚躍而起。東方仲亮雖懂得些醫道,卻是沒得藥水,打聽島中,又沒有藥鋪,因為島中只信神道,遇有疾病、只消拜禱耶和華,自然會好的,不曉得延醫服藥等事,所以從古不曾考究這治病的方法。當下東方急得沒法,只得去謁見教主,求賜良方。教主隨即坐了轎子,親自帶了幾瓶藥水,還是從前美國人遺下的,到了賓館,揭起賈希僊的帳子,只見賈希僊兩眼直瞪著,大叫一聲,昏暈了過去。正是:
英名已付東流水,異國難招志士魂。
不知賈希僊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起沉疴雙探毛人島 歷奇險同上舊金山
卻說眾人見賈希僊昏暈過去,急忙走近前來,掐人中,拉頭髮,叫他醒來,教主道:「你們快些走開,我有藥水救得轉的。」一面說,一面取出一瓶藥水,去了塞口,对准他的鼻觀,須臾藥氣沖入,賈希僊悠悠的醒轉。教主又開一瓶藥水,將玻璃管抽出幾分,滴人他口中,停了一會,希僊覺得神氣清爽,只沒得氣力,說不出話。教主叫盧、鄺諸人守著他,慢慢灌些牛乳,自己拉著東方黑的手,走到外間客廳坐下,說道:「你這朋友的病勢,來得很重,藥水衹能救他暫時,倘然再發起來,是不可復救的。這島南有個小寺,叫做藥王寺,寺中有一位老者,原是南美洲人,自說懂得醫道,我意欲叫他開個醫院,普救島民疾病,爭奈島民不信醫藥,也就不敢創辦這事,恐招物議。如今閑居寺中,足下可親自去訪他求教,定有法兒醫得好貴友的病。那寺離此地不遠,不過三四里路,我叫人送足下去便了。」仲亮再三道謝,教主就命親隨的人伴送他去,自己還宮不提。
且說東方仲亮同了教主親隨,走有三里多路,只見一路上山峰奇峭,蒼松翠柏,陰森夾道,耳中仿佛聽得猿啼鶴唳之聲,走到寺前,原來這寺是倚著峭壁造的。門前一條羊腸小徑,婉蜒蟠曲,四圍崇巖峻嶺,奇花異草,說不盡的世外景致,二人走進寺門,只見東廂屋裏,有個西裝人,在那裏煉藥水。金石草木等品類,羅列面前,屋中掛著幾軸人體生理圖。那人見兩位進來,脫帽為禮,拉過了手,問起姓名,才知他是樂提藥夫。仲亮便說起賈希僊得病的原由,求他去醫治,他詳細問了病中光景,帶了幾瓶水,同著東方仲亮走到賓館,看視希僊,只見希僊兩頰燒得通紅,击沈睡去,便用玻璃管測了熱度,對仲亮說道:「這病利害得很,是受過驚恐,未能歇息,又用腦力過分所致。現成的藥水,無濟於事,須回寺配就一種補腦平肝的藥,才能醫治得好,但須耽遲兩日,我這裏有一瓶藥水,你可留下,等他驚顫的時候,滴在他喉中三四滴,救其片刻,不致昏暈過去。牛乳可以喫得,卻不可過多,兩日內是不妨事的。臥室中燈火須令半明不滅,待他安眠,只須一人服侍足矣。」說罷,便立起來告辭。仲亮接了藥水,送他出門,守著希僊。到得晚間,希僊又大叫起來,暈了過去。仲亮依那樂提藥夫的話,滴了四滴藥水,方才醒轉。停了一會,目視仲亮喘著說道:「我是不久於人世的了,和吾兄共患難一場,有幾句話奉告吾兄,我本意要整頓這島,和美洲一樣興旺,不是自己誇口,如今六人中,除了我,只怕這事就難成功,諸兄第一留心製造汽機的法子,造得出輪船,便好出島營生。此島出產極多,運到別國,不難立時致富,那時無論何處,皆可安身。我家有父母兄弟,諸兄能迎接出來,一起過活,便是九原銜感不盡了。」說到這裏,嗚咽不止。仲亮也為之淚下,安慰他一番,叫他不必著急,已有美國醫生配藥去了,大約是醫得好的。希僊聽了,也就不再說下去。
過了兩日,果然樂提藥夫攜藥來到,看了病人說道:「尚無妨礙。」解出藥來,卻是梧桐子大的丸子,叫用開水送下,每服三丸,每天服三次。當晚樂提藥夫住在賓館。到得次日,希僊身上不發燒了,便嚷餓要喫粥,樂提藥夫叫將牛乳燉熱了與他喫。又隔兩日,希僊竟能起立,喫些粥飯,已是大好了。拜謝樂提藥夫,就請他住下,教東方仲亮醫學。他堅不肯住,要請仲亮到他寺中去住,早晚指點門徑。仲亮欣然,就收拾行李一同前去。這裏希僊和盧、鄺諸人,照常研究西學。
過了一年,六人學業已成,希僊就同鄺開智到各山察看礦苗,他說那山有煤,那山有鐵,那山有金,希僊一一記了,告知教主,慫恿他開采。那教主原也有些學問,聽他說得有理,就傳齊了各憎徒商議開辦。那些僧徒卻毫無知識,大家不以為然。有說勞民傷財不可開的,有說風水攸關不可開的,有說他們外來的人要想哄騙教主,從中取利不可信的。商議半日,弄得這教主毫無主見,只得罷手。賈希僊又來見教主請問開采日期,教主述各僧徒不願開采的話,希僊也沒法駁他,不歡而散。教主因大眾與他們意見不合,漸漸的與他們疏遠了,不常見面。
六人住在賓館中,悶悶不樂,到底賈希僊有主意,就同五人終日在山上采辦木料,好在這木料是沒人管的,盡他們砍下許多,堆在山凹裏,他們又去覓了些鐵釘,製造船只,誰知遍島中覓不出一星鐵器。原來島中里人,用的盡是石器,石斧石刀,鋒利無比,那裏有鐵釘出現。六人商量半天,衹有也用石子敲成釘的樣子,將那木頭搬到海邊,做成一隻海船,因水料堅硬,所以這船造得倒也結實,上邊帆槳俱備,還有兩個木輪,可用人力行駛,六人又在島中募化糧食。島人最喜布施,募了幾天,得來的糧食也就不少,足夠六人一年喫用,又從麻哈思處要了無數的珍寶,一一放在船上。各色齊備,一天起個五更,大家上船,留下一封信在館中,辭別教主,乘風颺帆去了。那島民起先看見他們造這樣的大船,都不曉得作何用處,及至教主接著信,才知道他們是泛海去的,也就隨他不究。
且說希僊用羅盤对准方向,仍望西南行駛,他的主意,是要到新加坡,招羅些中國商民,去到島中做事業的。看看走了幾日,隨風飄蕩,拿不準定向。一大遇著大風,海水直立,那船猶如一片樹葉,額簸起來,將要翻轉。六人急得了不得,大家用力拽動木輪,好容易飄到一處高山下,找著避風所在下碇停泊。六人正想上島訪探,卻好來了十幾個島民,赤身裸體,身上長著一寸長的黑毛,雙睛帶碧,著實凶惡,看見船上有人,他便伸手作攫拿之狀,啾啾唧唧,不知說的甚話,卻見內中有幾個人,走了回去。少頃,又引了個一丈長的一個大人來,也是遍體綠毛,那些毛人拱手鞠躬的向他致禮。那大人把手指著船,是要他們前來拖船的意思,就有幾個走到海邊,作勢要跳下去,又不敢跳。停了一會,那大人發怒,走近前去,一手抓住一個摜在含齿。還要再抓,那些毛人一齊伏地,做出哀求的樣子來。那大人恨恨的走回去了,毛人也就一鬨而散。那含齿的毛人,盡在船旁冒頭,希僊正要設法救他出來,看看是何種類,只聽得訇然一聲,一塊大石頭,掉在含齿,回頭一望,只見那山上的毛人,高高矮矮,聚了無數,正在那裏搬運石塊來打船哩。宮俠夫心中大怒,就在艙中,揀了幾塊壓重的石子,对准那頂高大的毛人頭上擲去,說聲著,登時打倒了一人,連擲連中,打得那毛人頭破血流,那毛人才知利害,紛紛的逃命去了。
希僊總要探個究竟,就約了宮俠夫帶些石子上去,將船攏到島邊,好容易上得岸,攀藤附葛而行。到得高處,四面一望,不見一個毛人的蹤跡,只見石齒棱棱,連樹木都是沒有的。二人向平坦處找去,忽見一個山洞,走入看時,裏面漆黑,再走幾步,卻見一線光亮,對著那光線走去,出了洞,是一片平陽之地,有幾堆白骨森森,看來像是人骨。二人嘆息一會,正待要行,一聲呼嘯,山凹裏跳出一個毛人來,俠夫不敢怠慢,忙將石子擲去,卻好中了他的左眼,那毛人將一手遮了眼睛,依舊跳躍不止,俠夫又是一石,中了他的右眼,那毛人弄得雙目失明,走不得了。希僊過去想扳倒他的身子,那知他的力大無窮,休想動得分毫,他卻伸下手來,想抓希僊,希僊連忙躲過。俠夫就在地下,揀塊大石,向他頭上擲去,正中他的顱頂,登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二人將他身上細細看時,五官四體,和人一毫無異,高顴深目大口,與露西亞人相似,究竟測度不出是那一種人,只得罷了。二人又向高處走去,到得一個山峰上面,卻是碎石攢成一塊平方的地,寶光閃爍的耀眼,仔細看時,地下鑽石無數,二人任意揀大塊的取些。
正待覓路下山,忽然一片烏雲似的直壓下來,原來是只大鳥。希僊說聲不好,要想躲時,那鳥一爪一個恰好將兩人抓去。希僊自分必死,誰知那鳥鼓動雙翼,幾個盤旋,已不知飛了多遠,飛到一處海灘,那鳥要想下去啄魚,將爪一鬆,二人落在海灘上,幸未跌傷,賈希僊已是昏暈過去,宮俠夫雖覺得有些頭暈,倒還可以支持,叫醒了希僊,以為可慶更生了。希僊定了一會神,將筋骨舒展舒展,一看灘上是一片濕沙,對宮俠夫道:「不好,這是海潮漲落的所在,要不快走,被海潮卷去,依然沒得活命。」官俠夫聽了,連忙立起了身,背著希僊要行,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潮頭滾來,猶如疋練一條,將二人卷去,頃刻淌下百餘裏。幸喜二人緊緊抱住不放,淌到一隻輪船邊擋住。卻好那船上有一人失足落海,停了輪,用網繩在那裏打撈。二人投入網中,被他們撈起,二人衹有一絲呼吸,腹中的水,將那肚皮橕得如大鼓一般。那打撈的人,見不是本船上落水之人,將他擱起不睬,再去打撈,卻無那人的影蹤了。當下船主走來,見二人躺在艙面,不死不活,覺得也甚可憐,就叫細崽將他們扶起,灌救了半天,吐出無數海水,方才醒轉。就叫他們在大餐間裏歇下,問起來歷,方知是被難的人,希僊也問這船主姓名。原來他是美國人,叫做洛分烏思,這船是開到舊金山去的。希僊取出兩塊鑽石奉贈與他,他接了這鑽石,喜得眉開眼笑。
原來這洛分烏思雖遊歷幾國,遇著幾次賽會,卻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鑽石。當下把玩一會,再三致謝,便去拿了兩套幹衣,又取出許多珍美的糕點,開了兩瓶勃蘭提酒,與賈、宮二人對酌細談。希僊才知道他家住華盛頓,離紀功碑不遠,這船是他自己所有,專走南洋,販買貨物。三人談得人港,不知不覺,喫了一瓶半的勃蘭提,大家有點醺然,船主就吩咐將船停了半日。到得晚間,船已開了,大家就寢,希僊想道:「那毛人島的幾位朋友不知如何下落,同伴六人,無端拆散,還能做什麼事業?俠夫衹有些氣力,懂得點武藝,至於學問上面,遠不如東方諸人,弄得我獨力難支,壯懷不遂,如何是好?況且家中還有父母兄弟,不知死活存亡。寧、魏二人,亦不知那裏去了,他家中曉得和我同走的,如今沒得下落,只怕要找到我家。我父親是個鄉里人,能不喫他們的虧嗎?一樁樁想起來,坐臥不安,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方才朦朧睡去。一覺直到午正方醒,俠夫早已起來道:「你這一睡,直睡了一夜半日,船已到了碼頭,我們是上去,還是不上去?船主來找過你三次了。」希僊道:「找正為這時進退兩難,昨夜思前想後,通宵不曾合眼,今朝所以起得遲了。我想如今只剩你我兩人,就便到得新加坡,也幹不成什麼大事,不如且在此住下,再圖機會,吾兄意下何如?還有別的計較否,說來大家商議商議。」俠夫道:「我也沒甚別的計較,既如此,大家上岸,找個客店住下再說。好在我們身邊帶的鑽石不少,變賣起來,足夠一世喫著,還怕甚的!衹是方才船主說的,什麼中華人不准上岸,你我皆是華人,雖然改裝,天然的形狀,卻脫不掉,他們好不利害,卻是認得出的,這便如何是好?」希僊聽了,自是納悶,只得等船主回來。
誰知這船主找了希僊三次,尚未起身,急急的上岸講買賣去了。二人等了兩日,不見船主回船,二人氣悶不過,上岸去散步一回。剛上了岸,就遇著巡捕,用手攔住,不准他上去。希僊道:「我們是游學來的,並非工人。」那巡捕道:「你們中華人詭譎多端,盡有借著游學的名目,來做工人的,你若要上來也不妨,每人先交五百塊金錢再說。」看官要曉得那美金五百圓,就值中華一千圓的光景,賈、宮二人,便納得起,那些中華的工人,如何納得起?這便是美國第一等的辣手,叫人自然不敢去的妙策了。當下賈、宮二人,只得回船,又等了那船主一日,到得上燈時候,那船主方才回來。見他滿面通紅,酒氣醺人的,看見希僊迎上去,趕緊脫帽拉手,同到大餐間坐下。希僊問他買賣何如?他道:「仗著你們兩位財東的洪福,別的貨物,倒也有限,就只你送我的兩塊鑽石,遇著我國一位伯爵,定要買去,我再三不肯,他竟用強,拿了一塊去,請我喫酒,送出票金十萬元。我正要找你,如此貴重之物,你送我一塊,已是愧不敢當,如何受你兩塊?如今將這票金奉還那一塊鑽石之價,千萬勿卻。」說罷,將皮夾於開了,取出一張票子,交與希僊。希僊道:「我們兩人,深感救命之恩,區區兩塊鑽石,不算報答,萬無取價值的道理。」再三推辭,那船主堅執不允,希僊只得收了。又在身邊摸出一塊送與船主,那船主雖欲不收,無奈實在心愛此物,跳舞著稱謝一番,笑眯眯的去了。希僊意欲請教他上岸的法子,為他已醉,只得擱下。到了次日,二人又同去見船主,說起想上岸的意思。他道:「這事我卻不能效勞,現今正在禁止貴國的工人,若要上去,不特罰款,還有意外之禍。」一句話直氣得二人目瞪口呆,說不出半句話來。正是:
但看工人受欺壓,始知立國要強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出險難旅館遇良朋 通關節酒樓逢騙子
卻說賈、宮二人,因不能上岸,氣憤不過,洛分烏思想了一想道:「也罷,承你們的情,送我那樣貴重的鑽石,我總要替你們想個妥當的法子,才算對得起你們。你們且請住下,我上去設法便了。」希僊連稱費心,回艙不表。那船主上岸去了一日,晚間回來,對希僊道:「恭喜,你們的事有了眉目,卻好有個日本人,在本埠開了個雜貨店,現在要回國去,店中什物,一概拍賣,約值金錢八九萬圓,我想你們不如去買下來,一面做這買賣,一面再設別的法子,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希僊聽了大喜,就托他從中介紹,那船主又上去了一日回來,就叫他們將行李搬上岸去,原來船主已是替他們布置好了,毫無攔阻。到得店裏,和那日本人三下說明,估價九萬圓,當下取出票金交代明白,不免應酬一番。那日人及船主各自去了。自此賈、宮二人,就在舊金山做買賣不提。
再說東方仲亮等四人,在船中等了賈希僊一日,不見回來,心中著急,仲亮便要上去找尋,鄺開智道:「我們四人同去方好,不然,再有失散,更是勢孤了。」仲亮道:「不可,我們這船是逃生的根本,萬一被那毛人拖了去,那才不了呢。我的意思,孟核賢弟在此看守船只,毛人來時,便將這船漾開去便攏岸。我同大圜、開智二位賢弟上岸去尋賈兄便了。」商議已定,正侍上岸,忽見毛人無數,扛了一個大竹排來,仲亮說聲:「不好!他是要想上我們的船來了,兄弟們快些起碇開船。」當時七手八腳,慌慌張張的將船開離海岸有五六里海路,遠遠看見那毛人果然將竹排放下海去,一齊站在排上,順水淌來,那知人多排小,幾個浪花拍來,排上的人,站腳不穩,盡被潮頭卷去。仲亮嘆道:「這樣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東西,如此愚蠢,偏要害人,始終害了自己,也覺可憐,如今他既葬送在含齿,我們可以回船去找賈兄了。」歐孟核正待轉柁,偏偏遇著一陣橫風,將船直吹到海心裏去,隨你使盡氣力,再也轉不過來。四人齊集舵樓,大家用力,要想轉過船頭,卻見前面一座高山,上邊冒出一股水來,那船竟像被那山直吸過去。鄺開智記得看過外國圖畫,知道背脊上冒水的,是一種鯨魚,說聲:「不好!要走入鯨魚肚裏去了,快到船頭上去看看,有什麼法子避開沒有?」說罷,跳上船頭,提起篙子,想要支橕,東方仲亮也去提根篙子幫助。誰知不得勁兒,船已被他吸進了口去。登時天昏地黑,盧大圜趕緊將船上的燈,一齊點起。那東方仲亮和鄺開智用篙亂戳,恰好戳著那鯨魚的上腭,那鯨魚負痛,掀動起來,船就播蕩個不住,二人儘著向上面戳去,那鯨魚將口一張,把船吐出,趁著潮勢,一淌下去,直淌了三四百里。那船漸漸走得慢些,只見風平浪靜,一輪紅日,向西落下,映著萬頃綠波,放出千百道霞光,照得人面都是通紅的。四人就在舵樓賞玩海景,互相慶慰,一邊閑談,一邊攬定篷索,順風淌去。又見前面隱隱起了一座山峰,四人齊喫一驚,怕是鯨魚又出現了,連忙取出遠鏡看時,卻是個島國光景,細辨方向,竟是日本的橫濱。四人放心,將船駛去,到得岸邊,四人商議著,將所有珍寶細輭,一總拿上岸去。將船棄掉。
其時天色已晚,就在船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明,四人收拾停當,一同上岸走到個熱鬧去處,看見個旅人宿,東方仲亮進去,找著店主人,通了姓名。原來這店主姓藤田名宮煉,專喜結交中華豪傑,當下仲亮與他說明白了來歷,隨即留他們住下。那旅舍是一色的西式房子,每人一間,卻不甚大,裏面床帳及各色應用器具都全,四人一排佔了四間,房金是每日一元,喫飯在內,大家安放行李已畢,都聚在東方仲亮房裏閑談。停了一會,開出飯來,卻尚可口,一碟魚,一碟牛肉,一碟咸菜,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僕伺候喫飯。飯畢無事,孟大圜同了鄺開智、歐孟核到運動場閑耍了一番,仲亮獨坐房中養神,忽聽得隔壁房中,琴韻悠揚,彈了一會,歌聲間作。歌道:
臨高臺以軒,下有海水深且寒。隔千里兮寄蘇荃,
不察予情兮徒傷讒。傷讒兮奈何?黃鵠高飛兮羽翩翻。少頃換了調又歌道:
神州黯兮暮雲低,群龍戰野兮鷙鳥飛。有獅臥兮
有虎蹲,獅不醒兮虎所吞。目中區兮橫八荒,鯨浪鼓
分鱟帆張。波斯寶兮胡賈藏,競孰智兮爭誰強。終古
不變兮河山長。仲亮聽那歌聲,知道是中華人,取了個英文名片,插在袋中,走過去拜訪。只見那人高軀大臉,愁眉不展的。獨坐撫琴,見有人進來,將琴放下,站起身來,脫帽為禮。仲亮取出名片,他仔細認了一認,也將自己名片取出。仲亮看時,上面寫著三字,叫做寧有守。仲亮失聲道:「啊呀!你莫非孫謀先生麼?」他答道:「正是,足下何由識得小弟?」仲亮道:「不瞞先生說,我有個朋友,姓賈號希僊,時常對我說起先生來,所以曉得,渴想多年了,不料在此處相會。」那寧孫謀聽見有賈希僊的蹤跡,喜得眉開眼笑,連忙問道:「那賈希僊是我的同學好友,這時在那裏,就煩請來一會。」仲亮嘆口氣道:「不要說起,賈兄如今尚不知死活存亡哩。」孫謀大驚道:「這話從何說起?」仲亮便將自己與希僊如何遇著,後來要想在廣東舉事,如何泄漏,如何逃走,說到此處。孫謀道:「我也聽人傳說,有這樁事,後來到得廣東打聽,才知賈兄逃出外洋,屢次託人在東京探訪他,杳無信息,且請吾兄坐下,慢慢的細講。」仲亮又將他們如何被拿在使館裏,如何到僊人島,如何設法航海,如何在毛人島失散,自己要去尋他,如何遇著鯨魚,到得這裏的話,一一說了。孫謀跌足叫苦道:「這樣說來,賈兄是沒命的了。」兩人相對感傷一陣,仲亮便問孫謀如何到得這裏?孫謀道:「說也話長,我漫慢與你講便了。」
看官你道寧孫謀如何到得橫濱,原來他要想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沒有做得成,被人家逼出洋的。且說他和魏淡然在陳契辛家閉戶著书,他那部書著成,叫做《新法刪經》。刊了板子,到處送人,傳揚開去,就有佩服他的,說是聖人復出,又有人議論他,說是非聖無法。只魏淡然見了他的書,誠心的拜服,說要從他為師。這是附驥尾而名益顯的意思,他如何敢當,再三遜謝。淡然只得罷了,看看場期已近,兩家娘子,就替他們收拾考具,契辛在家無事,也要同他們到廣州一遊。這時正在七月初的光景,天氣尚熱,三人定了一隻大船,用小火輪拖到鎮江,坐了江永船的大餐間,徑到上海。淡然找著他叔子明,敘了些別來的話。於明道:「可喜你成了親事,大哥來信,我方得知,一直沒閑,不曾寄與你信。前頭卻教人打聽你的蹤跡,打聽不出,近來接著大哥的信,我才放心。衹是有個賈希僊,可是你的同學不是?」淡然道:「是的。」就把同希僊出來,要想入學堂的話說了,便問子明賈希僊現在那裏?子明嘆口氣道:「不要提起了,那賈希僊落魄在此,我要叫個拆字先生,偏偏叫著了他,說起來方知是吾侄的同學。我就留他住下,送他盤纏,替他冒了高要的籍,去人端溪學堂。好在那學堂的總教習,是我的先生,所以答應收下。他不合到什麼閱江樓上,填了一首詞,觸怒了制台,要拿他辦罪,已捉住了,又在江中被他同夥劫去,就是賊船上查著炸藥的那樁事,原來是他做的。制台拿不著人,要著我先生根究,先生信來說我結交匪類,著我交出這賈希僊來,不然,就要行文拿我。哼哼!我現在此地,他們官府就能拿得到我嗎?我卻置之不覆。後來有個朋友,從廣州來,說起我那位先生,為了賈希僊的事,著急病死了。倒也干净,沒得人來噪聒了。聽說這賈希僊,如今已到東洋,賢侄這人到底什麼來歷?他究是湖北那一縣人,為何安心造反,你和我說個明白。」淡然道:「這人和侄兒一直同學,並無造反的念頭,叔父衹要想他,初到廣東,那有同夥,一定是被歹人劫去,將他出名的。他的住處,侄兒也不甚曉得,他是從外縣來就學的。」原來淡然深恐說出希僊住處,致他的家裏受累,所以瞞了他叔父不提。當晚淡然就住在他叔父處,明早打聽得富順輪船要開,就同陳、寧二人上了船,仍舊坐的大餐間。淡然和孫謀閑談賈希僊的一番舉動,孫謀大為詫異,雖然是好友,卻也沒法救他,只得置之不問。到得廣州,賃了一所房子,在都府街住下。孫謀家裏,本是大姓,同宗的人不少,孫謀一一去拜候,不免添了一番酬應。又有些學堂裏的人,曉得他著過一部《新法刪經》的,多來請教,鬧得臣門如市,應接不暇。
契辛逐日在外面打聽學臺的門路,要想替他們安排。有一天在最宜樓和淡然喫酒,聽見旁邊桌上,兩人交頭接耳的密切談心,隱約聽見,說了學臺兩個字,契辛疑心,看那兩個人的樣子,一是瘦臉尖腮,穿件黃舊的川綢單衫,手裏一把摺扇,時時扯開,有些書畫在上面。一個是大黑胖子,穿件湖色熟羅衫,上面的油跡兩三塊,是老油跡,洗不掉的,襟上掛著一個眼鏡袋,是洋漆刻花的,一副玳瑁邊茶晶眼鏡放在桌上,只顧和那瘦臉的密談,年紀多不過四十來歲,一口官話。契辛看了多時,忍不住過去請教,那二人見他來了,連忙立起身來招接,請他坐下,叫夥計添菜添酒,彼此道了姓名。原來那胖子姓莫號諟真,那瘦子姓巫號作道,那胖子自己說是潮州人,一晌在京裏做皮貨生意。那瘦子說道:「我是直隸易州人,跟了這位李學臺出來的,我們二人是京城裏認識的朋友,在此碰著,敘敘。尊駕何來?」契辛道:「我是送兩位舍親來考的。」那瘦子道:「令親是在庠的嗎?」契辛道:「不是,是捐的監生。」他臉上就棱了一棱道:「啊呀!監生要指望學臺送考,只怕有點為難。廣東全省的監生,有幾千人哩,只取一百幾十個,你道難也不難?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還是勸他不必進場罷,倒少喫一天苦。」契辛道:「足下說那裏話來,那有特特的來考,不進場的,正要請教足下,有什麼法子想沒有?」那巫作道只是搖頭,將身子擺了幾擺,呆著臉想了一會,低低的向契辛道:「此處不是說話的所在,我們到番菜館去罷。」立起身來,叫夥計算帳,叫的菜不要了,算下帳來,兩桌共喫了一吊五百錢。巫作道在袋裏盡摸,口裏說一總歸我算,莫諟真又要搶著會帳,你推我拉的不得開交。契辛取出兩塊番銀,交與夥計,說連小帳在內,二人見契辛會帳,方才住手,又要趕來搶,那夥計已下樓去了,只得說聲叨擾,契辛約了淡然同去,淡然卻看見他們不堪的樣子。著實不耐煩,說:「小弟有事失陪。」作別回寓去了。正是:
衡鑒無憑宜貨取,文章入夠仗錢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撞木鍾名士登科 虧國帑灯台借債
卻說陳契辛同了莫、巫二人,到得番菜館,佔了一間房間,開過菜單,契辛就問巫作道:「考遺才的事,究竟有無法子,可以拿定送考?」巫作道道:「不瞞你說,這位宗師大人不比別個,竟是弊絕風清,休想做得一毫手腳。向例這廣東考遺才,只消花費二百銀子,就可取出的,這回卻不行。」指著莫諟真道:「他也有一位令親,托我通個關節,我還不敢應承,你令親要是個財主,出得起一千八百的,便有點意思,不然說他無益。」這契辛是個直性漢子,又且家業殷富,揮霍慣的,為了妹夫的事,出一千兩千銀子,不在心上,就說道:「衹要還我憑據,哪怕多出幾兩銀子,也、不打緊。」巫作道大喜道:「難得尊駕為著令親這樣誠心,也罷!我替你想想法子,看你令親的運氣怎樣,明日飯後三点钟在學臺衙門前等我,便可成交。」當下喫過番菜,大家散去。
契辛回到寓處,淡然問起通關節的事,契辛只說並未講妥。寧、魏再三囑託,叫他不必去花冤錢,此處騙子極多,休要上當,契辛口裏答應,心裏不然,到得次日兩点钟,仍趕到學臺衙門前去。那人恰好從裏面搖搖擺擺的走了出來,滿面笑容,拉著契辛的手道:「我們到艇子上去。」說著雇了兩乘轎子,一直抬到花艇。原來廣東花艇,算是個最闊綽的去處,這艇子猶如房子一般,釘呆在珠江裏面,擺一臺酒,要幾十兩銀子。當下二人同到艇上。那巫作道是和這艇上熟識的,叫他開了個樓艙,擺出鴉片煙盤。就有幾個赤腳的姑娘走來應酬他們,那巫作道見了女人,就如貓兒見了魚腥一般,拉了一個標致些的姑娘,和他動手動腳,被那姑娘在他腿上著實打了一下,他叫聲:「啊唷!」露出腿來,競是打得泛紫,他才不敢動手。契辛不覺失笑,問他昨日談的那樁事怎樣了,他便拉著契辛到桌子邊低低說道:「我昨晚好容易陪了多少小心,才把這位帳房帥爺說動。令親兩位,總要三千銀子,少一毫也不成,還要先付一千兩,餘下的二千兩,寫張期票,案發到銀號裏取銀子,包你案上有名便了。」契辛聽他說得數目太多,楞了一楞說道:「可還好通融讓些?」那巫作道登時變了臉道:「你不信就隨你的便,若要讓一毫,可不成,要麼便馬上去兌銀子,大後日就要進場,明早我是不能出來的了。」契辛尚在躊躇,那巫作道立起身來,拱拱手道:「告辭了,昨日叨擾不當。」說完就要走出艙去,契辛一把拉住道:「且慢,咱們有個商量。」作道道:「沒有甚麼商量。」要便同去兌銀子,寫期票,契辛因他逼得緊不過,不及思前想後,忙忙的同他到百川通彙兌莊,身邊摸出一張彙票,卻是三千兩,叫先兌一千兩現銀,寫二千兩的期票,契辛要同作道到艇上,叫他寫個憑據,再付銀子,作道始而連憑據都不肯寫。契辛不付銀子,才勉強答應了。就在莊上,借了紙筆,兩下說明,算是借契辛的銀子,事成毀紙,寫罷互易銀票。契辛還想同他到花艇上去敘談,他說案發後,再奉擾罷,就叫號裏腳夫抬了銀子,匆匆的去了。
契辛大起疑心,問莊上的掌櫃道:「這人你可認識他,是否學臺衙門裏的人?」那掌櫃料著契辛是上了當,便笑道:「這人卻不認識,也不折是學臺衙門裏的人。這學臺防弊極嚴,現在考期已近,不放一人出來的。廣東有一種騙子,專門攛掇人通關節,人家功名不得,他卻獲利而去,名頭叫做『撞木鍾』。尊駕這番遇著了『撞木鍾,的了。」契辛恍然大悟道:「一些不錯,快請一位夥計,快快趕他回來,我重重的謝你。」那掌櫃果然派人趕去,停了一會,抬銀子的兩人回來了,原來這銀子是抬上船去的,他船是已經開去了,夥計也回說找不著,契辛跌足嗟嘆,叫將那期票二千底簿拿來注了字,須得人到付銀,俟有人來取銀時,將那人扣住,送官究辦,事畢惱喪而歸。
看看場期又近,一無法子可想,寧、魏二人卻不甚措意,場後案發,孫謀卻取了第一名,淡然第三。原來這學臺極重時文,孫謀別的著作,雖然議論縱橫,這八股卻能斂才就範,所以高高的取在第一。淡然從小也學著做過八股,頗不費力,所以也取得不後。契辛歡喜不盡,就白送脫一千銀子也甘心了。始把遇著騙子的話,和他兩人說知,寧、魏自然感激,淡然道:「那天我在最宜樓上,看見這人,就猜他是個騙子,要是學臺的長隨,必然做慣奴才,身子總是輭的,臉上總有點陪笑的樣子,腿總是容易彎的,為什麼呢?他是請慣了安了,隨你做出大模大樣來,他本相總要露出。這人一些不折長隨的樣兒,是個散誕慣的神氣,所以知道他是假冒,礙著面不好阻當,契哥這是找錯,雖然千金無甚足惜,也何必便宜這樣下流東西呢?真是可氣!」契辛心裏佩服笑道:「妹夫的相法,如此高明,真像外國的包探福爾摩斯了。」淡然笑答道:「也不盡然,常言道:『旁觀者清』,我是旁觀,所以看得格外清了。」契辛道:「妹夫自己的事,卻說是旁觀,功名心直恁淡,真不愧號稱淡然了。」大家說笑一番,忙忙去買卷子添考具。
到得進場那天,可巧遇著大雨,那些秀才弄得一個個像水淋雞,擁擠在龍門口,寧、魏雖有油衣披上,無奈雨氣逼人,也打了幾個寒噤,偏偏這位監臨場規極嚴,須得親自提籃接卷,就有些粗魯的考生,脫下長衣,盤上辮子,肩上擔著幾十斤重的考籃,一頭又是包裹,左手提根粗竹煙杆,右手擎起卷夾奮勇擠上,卻是牌數不對,被些護勇拉開,只得閃在一旁,被那考具壓得滿頭臭汗直淋,又不敢放下。還有一種老先生,想來邀恩的,橕枝拐杖,縮在人背後靜候,看他腰馱背曲,咳喘不休的樣子,又著實可憐。寧、魏兩人,只得也擠在龍門口,湊個空兒再進去。只見外面又來了個維新人,穿了件外國呢的袍子,腳上皮鞋,頭頂一個洋式體操帽子,直衝進去接卷子。監臨見了,登時變色,問他籍貫姓名,對他道:「你既要做外國人,恐怕朝廷用不著你。叫親兵替我把這人叉出去。」那維新人正要與他辯時,旁邊閃出一位候補道,上來回道:「且請大人把他卷子履歷看看。」一句話提醒了監臨,叫且住,果然把他卷子翻出。不看便罷,一看他三代,臉上呆了一呆道:「也罷,這頭場便放你進去,好好作文,二場卻要改了裝束,才許進場。」那人一言不發,領了卷子,進龍門去了。寧、魏看看裏面鬆動了,便去接卷,卻已點過,就將卷票呈照補點進去,各人歸號,那號中湫隘不堪,二人從未經過,覺得苦極,聽那些同號的朋友議論,這科的元好,那科的魁不好,實在厭聞。到得晚間,還有人咿晤不絕,要睡也睡不著,題紙下來,孫謀看也不看。次日起來,振筆直寫,不到晚間,三藝已完。二場進去,亦復揮灑自如。到得三場,主考卻有意翻新,策內一條時務,問起畢士馬克的外交來,有好些人來問孫謀,這畢士馬是什麼馬?孫謀忍著一肚子的笑,同他細細說知,後來問的人太多了,孫謀也就倦於應付,略略說個大概。場後就同陳、魏二人,到博羅縣去游了羅浮山,又到肇慶去游七星巖,整整耽擱二十多天,回省時榜待發了,次日榜發,孫謀中了第三名,淡然中了二十二名,就去拜見房師座師。
且說那兩位座師,一姓顧,名飛熊,號璜公,是個兵部侍郎。一姓袁,名永年,號秋穀,是個刑部主事。見了寧、魏卻甚謙和,談談學問,這袁主政尤能講究時務,和孫謀談得極合式,約他二人會試入都,到他寓裏去住。二人感謝一番,鹿鳴宴罷,忙忙收拾回瓜洲去,一路風光,不須細表。到得家裏,陳母自然歡喜,備酒開賀,親戚到的不少,女眷中大家都贊慕隱姊妹好福氣,他姊妹兩個歡喜自不必說。寧、魏接著家信,叫他們同妻子回漢口去,二人告知契辛,契辛回了陳母,陳母勉強答應,叮囑同到漢口住過些時,仍舊同來。好容易說明白,新年送到瓜鎮,順便赴京會試,商議定了,過了半個月光景,兩對夫婦辭別陳母、契辛,同歸漢口,臨歧灑淚,是不消說的了。
再說寧孫謀的父親,名誕麟,號子奇。魏淡然的父親,名毓昌,號子盛。兩人本是同硯舊友,寧子奇承襲父業,合了公司,在漢口開個官銀行,叫做協商銀行。魏子盛家計不寬,兄弟二人,都在外國學堂卒業過,只因沒事可做,不得已考取在洋關上做個大寫。他兄弟於明也在上海考取了關上的翻譯,自己雖然學了洋文,卻極是熱心科舉,很盼望他兒子成名。放榜那天,子盛約了子奇,同到電報局打聽消息。那總辦姓嚴號仲英,與二人時常聚在一處鬥牌的,也替他們巴望。當下三人,就在辦事房坐下,叫翻報學生,來一名報一名,報到魏偃群的名字。寧嚴自然歡喜,對他拱手致賀,那知一直到完,沒有寧有守的名字,子奇滿肚皮的難受,臉上一紅一白的,還比他兒子著急的多,坐不住了,要告辭回行。嚴仲英道:「還有五魁未出,恐怕上燈時,才能夠打來,世兄大有可望,吾兄何必性急,少等一會不妨,二兄就在此便飯罷。」子奇一想不錯,聽說守兒頗有點才氣,或者高標,也未可知。自寬自慰,心裏漸漸舒服,臉上也就有點笑容。果然到上燈時,兩個翻報的學生,一路笑著走了報信道:「寧世兄中了第三名,老伯恭喜!」子奇大悅,嘻開了嘴,合不攏來,跳起身道:「我們到月華樓去罷。」就請了嚴、魏二人,又同了兩個報生,去叫堂館現備一桌極豐盛的筵席,開懷暢飲。嚴仲英的恭惟,是不用說了。又商量一番如何寫信,叫兒子同媳婦回來,如何刻未卷,如何開賀,一一計較,約莫著總要千金,子盛有些竭蹶,不免向子奇借貸,子奇滿口應承。席散之後,各回去寫信,每人備了二百銀子,寄到瓜洲。過了二十多天,孫謀和淡然夫婦齊到,各人回家拜見父母。只因賀者盈門,兩家備筵做戲,熱鬧了幾天。
孫謀獨有遠慮,對他父親說道:「孩兒明年人都會試,要是不中,不必說,譬如中了,一定是做京官的。那時總要說幾句人家不敢說的話,做幾樁人家不敢做的事,恐怕礙著家裏,帶累父親受驚。漢口住不得,莫如早些改行到香港去做點生意,離家鄉又近,不知父親意下如何?」這幾句話,原來還是孫謀的託詞,其實他因為日本打勝了中國,奪去海外一片地方,看看時事不好,做了許多條陳,想進京時,求部裏堂官代奏,誠恐天威不測,問罪到他,所以有這一番勸他父親的話。子奇聽他兒子說出這些不祥之言,心上動氣,只因他是新貴,又聽說他才名極大,未免暗暗的服他有見識,所以也不發怒,口中漫應著,心上不以為然。
一日魏子盛來,和他提起這話道:「我那守兒著實沒主見,他的志氣卻高,想中了進士替國家做番事業,不是做夢嗎?現在若大若小的官,何止數千,沒一個肯做事,並非他們都是沒良心的,只因要做樁公道的事,就礙了那不公道人的地步。小則參革,大則拿問,這可是當玩的嗎?」子盛問道:「令郎說些甚話?」子奇述了一遍,子盛勸道:「他這話,雖然是少年人,不知世事艱難,卻也駁他不得。我那偃兒,也是這樣意思,我想漢口銀行也多,吾兄在此每年合算,也不過萬金出息,何如收了攤,到別處走走。我有個朋友在新加坡做生意,說他只幾千銀子的本錢,如今有百餘萬的家私,你道什麼緣故呢?原來中國有些極便宜的東西,他們外國人稀罕,當為至寶,販出去,有幾十倍的利,我已寫信去打聽詳細,這生意倒好做得,衹是那裏天氣熱些,怕家里人受不住。」子奇問他貴友那位?子盛正待說出,外面家人來回道:「江漢關道裏的帳房,有要事來見,在花廳上立候。」子奇連忙出去。那帳房朝他拱拱手,坐下說恭喜令郎高捷,將來是國家柱石,子奇謙謝不敢,彼此默坐一回,絕不提起甚事。子奇忍不住問道:「方才小價來回,吾兄有要事相商,不知究系何事,就請明白指示。」帳房涎著臉,欲言又住的,歇了一回方說道:「實在不該啟齒,敝東因為認得京裏的闊人多,應酬大,弄到滿身虧空,現在挪用道庫銀二萬兩,只因奉上諭調署兩淮運使,須得繳清庫款,方好赴任,實在沒法想,幸喜和吾兄的交情,是數一數二的,務必托你替他張羅這二萬金,將來總有補報的日子。」子奇呆了半晌,回答不出。正是:
方喜文星照門第,偏逢官蠹耗錢財。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新進敢言尚書守舊 名流演說御史觸邪
卻說寧子奇聽說關道要借二萬兩銀子,十分為難。原來這關道姓海名鏡清,號芙庵,是北京徐大軍機的女婿,極有勢力,要不借給他,兒子正要去會試,將來恐怕喫他的虧;要借給他呢,明明是他打把式,決沒有歸還的。躊躇一會,只得告以實情道:「目前生意不好,二萬之數,斷然湊不出。竭力替他設法,湊個三五千金罷。」那帳房也不答言,停了一會道:「吾兄果然沒得法子想,小弟只好據實回覆敝東了。」說罷匆匆作別而去。子奇送客回來,一肚子的悶氣,走到裏面,卻好魏子盛未去,接下去問他貴友何人?子盛道:「這人是我的同學,姓蔣名虞號富遠,到新加坡有十來年了。」子奇嘆口氣道:「我們在此地經商,實在不容易,方才灯台又問我借二萬銀子,他們陞官,我們出款,你道可氣不可氣?你說到新加坡去,我如今也情願去的了,衹是這銀號沒有頂下去做的人,我的款子,恐一時拔不出,這事很覺為難。」子盛道:「不妨,我昨日遇著一位朋友,是在上海自來火公司裏的股東,現在折了股,要想來漢口做些生意,大約十來萬是拿得出的,我去和他說說看。」子奇甚喜道:「有這樣湊巧的事甚好,一準奉托。」子盛起身告別,子奇到裏面和孫謀說知,父子兩人商量,定了主意,待明年將家眷送到瓜洲,自己同魏子盛到新加坡去做生意。只要銀號有人頂替,就妥貼了。過了幾日,子盛同了那自來水公司的股東來,兩下說定,到新年交替。偏偏海灯台的帳房,又來牽纏,說好說歹,始終被他訛了六千銀子去。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過了新年,孫謀和淡然忙忙的收拾行裝,子奇將銀號交代已畢,取了股本,和子盛辦些禮物,大家同赴上海。船到鎮江上岸,送家眷到瓜洲去。陳契辛大排筵席會親,子奇與子盛商量將媳婦安放在瓜洲,自己帶了妻妾同走。耽擱數日,孫謀同淡然的考具行李,也整理好了,一起往上海去。慕隱及綴紅因翁姑丈夫遠行,自有多少別離情緒,雇了一隻小火輪,和契辛送到鎮江灑淚而別。子奇、子盛攜了妻子,搭江寬輪船,不日到上海,賃屋住下。預先寫信去托蔣富遠租房子店面等,安排一切,自己在上海說定了幾家大鋪子,將來置辦貨物,彙兌銀兩,一總托了人。子盛和他兄弟子明見面,囑咐了好些話,叫他待時而動,見機而作。
且說孫謀、淡然約莫著覆試的日期已近,就拜辭了父母北上,上了新裕輪船,其時已是二月初了。兩家父母,因為遠別,說不盡許多感傷,約定了寄信的去處,然後分手。孫謀、淡然上了輪船,恰好船上盡是同年,遇著了餘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三人,孫謀是和他們在廣州相會的,淡然卻未曾見過,彼此交談,頗為接洽。孫謀道:「目今時事日非,我們須要臥薪嘗膽,一般做些事業。我有個愚拙之見,想要上個條陳,雖然起了個稿子在此,還未盡妥,請諸君指教指教。」說罷,就在文具箱裏,把稿子取出來,大家同看。力夫看了幾行,就跳起來道:「開頭就說得痛快,切中現在的弊病。」看到中間,又說:「只怕議論太高,有些做不到。」孫謀道:「我已是淺就著說的了。」當下大家看完,一齊佩服。孟實道:「好在面面皆圓,一些不關礙朝廷,衹是政府裏那些營私的人,有些不得勁兒,那守著呆入股的老秀才,定要把你罵得個臭死。這個條陳誠然做得到,四萬萬人都要感激你哩!」孫謀道:「諸君不是一味讚美的,這條陳关系極大,須要不吝教誨才是。還有一句話,將來上這條陳的時候,諸君可肯簽名,算是我們公共上的。我已約定了同年中有一百多人,廣東不算外,還有些江浙的人在內。有的是面談,有的是信去說的,承他們不棄都肯簽名,不知諸君意下如何?」那淡然是不用說,當下餘、來、鄧均答應簽名,孫謀又去拜望了好些同年熟人。
輪船到得黑水洋裏,恰恰遇著大風,原來這黑水洋有八十丈深,無風時船底尚有點輭輭的,這時颶風一起,滿船睡倒,嘔吐之聲不絕。寧、魏雖然尚可支持,也被那穢氣薰得難受,整整的一日一夜,不進飲食。到了大沽口,船便停下了,候潮進口,到得塘沽時,水淺不過,船不能行。買辦來說,諸位要上岸的,趁早上岸罷,船是不攏碼頭了。眾人聽了這話,就有些人打算上塘沽搭火車去。幾個有勢力的人,去與買辦吵鬧,叫他備駁船送客。孫謀不管他們,約了魏、餘、來、鄧四人,用劃子駁上塘沽,卻好火車已到,大家去寫了票子,搬上行李,將待要開。有個外國人來查票,看見眾人的行李,放得多了,就要他們出錢,一隻箱子須要三元。這些考先生再懦弱不過的,看見了外國人,竟是伏伏貼貼照數拿出。寧、魏四人的箱子,是放在裝行李車上的,上面又帖了一張法文單子,所以不要出錢。那外國人袋了一袖子的洋錢,哈哈大笑而去。孫謀看此情形,真是氣殺,也無可如何。
到得紫竹林時,後面裝行李的車,還未到,原來停了未開,須等坐車拉到紫竹林,再放機器車去接。四人要想等齊了一總上棧,那車站上來了個西文翻譯,原是中國人,披著件一口鍾,大模大樣的踱進二等客座,說道:「你們還不下車,這車要開回塘沽去了。」果然聽見一聲汽管叫,遠遠的來了一個機器車。話猶未了,已接上這車。四人慌了,忙肩了鋪蓋,提起考籃,一同下車。就有客棧的人來接,四人告訴他衣箱尚在後面,他說不妨,我自會替你們取到。四人久經作客,知道這些人的本領,也就放心落棧。晚間衣箱什物才到,次早又上火車,卻和前番不同。有個鐵路上的總辦,在那裏照料,穿了行裝,帶了花翎紅頂,在車前踱來踱去。淡然道:「向來中國官,做到候補道,是頂闊綽的,應得前呼後擁,為何這總辦恁樣寒酸?」孫謀道:「賢弟你只知其一,別的差使,都是他第一分兒,作得來主,這鐵路總辦卻不然,只因他們外國人的股本多,總是他們拿權,這總辦不過擺樣子的。有些中國大老官鬧脾氣的時候,外國人叫他去調和罷了,還能管得甚事?這是現在呢,將來做官的人衹要替外國人有交涉,怕不同這位候補道一樣麼?」大家嘆息一會,這回上車,想拿衣箱仍舊放在敞車上,卻被人家放滿,衹有三部有篷蓋的三等車,門都鎖著。孫謀找著個車站上拿旗子的人,要他開一個放行李。他道:「你給找十塊酒錢,我便開給你,裝行李/孫謀聽了又好笑又可恨,真個給他十塊,他接了洋錢,也學著外國人的法於,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這車站上人多地廣,那裏去找他,孫謀嘆口氣道:「像這樣的人,只怕做奴隸的資格都沒有哩。好在我們行李不多,一齊扛上二等客座,放下罷。」當下上了車,不到兩個時辰,火車已抵馬家埠,五人雇了單套騾車進去,到得城門口,又遇著奇事。只見六七個黑布馬褂米色布袍於的人,圍住車子,不叫過去,口裏齊聲道:「要喫老爺們的喜酒。」孫謀車在頭裏,知道這個規矩。要不給他錢,他就要拉去上務,只得給他一塊錢,對他說道:「後面三輛車,是一起的。」他見孫謀出手闊綽,只道是廣東土老兒,圍著不放,一定要十塊,不然,就要上務。孫謀道:「我們是奉旨會試的,又不是販貨來京的,上務何妨,那有犯禁之物。」這些人聽聽孫謀說話,來得老辣,口氣便鬆了,只求加些酒錢,孫謀又給了一塊,方肯放他們車子過去。孫謀因四人不是同縣,不能一同住會館,賃了興勝寺的房子住下。
忙著覆試過了,孫謀就會了許多同年,將他那條陳謄出,送與座師袁主政看。那袁秋穀本是個忠肝義膽的人,覺得時事日作,自己原也想說幾句話的,看了這條陳,恰同自己的意見不差什麼,獎勵了幾句,叫他們補個稟帖上來,請禮部堂官代奏。原來禮部尚書姓李名公藻,號芬堂。浙江義烏人,就是袁秋穀的會試座師。平日師生來往,極其親密。當下孫謀退出,袁公袖了孫謀的條陳,去見李尚書。適值尚書從衙門裏回來,立時傳見,因和袁主政是來往慣的,不拘禮節,在書房中敘談。李尚書極儉樸,穿了件天青大呢羔皮馬褂,銀灰色絲綢的貉皮袍子,腳下棗色寧綢鑲鞋,一手捋著胡子,踱了出來。袁主政搶上幾步,作了個揖。李尚書笑眯眯的說道:「你好。」當分賓主坐下,先談了些朝廷的近事,又道:「現在國家賠款,越出越多了,不知將來窮到甚麼地步呢!」袁主政道:「真是時局艱難,門生也想上個條陳,卻好有個寧有守,是門生去年在廣東取中第三名的舉人,他有幾條條陳底稿在此,特帶來請老師看看,不知用得用不得?」說罷,袖統管裏取了」出來,雙手呈上。李尚書打開來。從頭細看,衹是皺眉頭,看完了,在書桌上一擲,一言不發,懷裏取出個翡翠鼻煙壺來,倒了一大堆在那瑪瑙盤子上,一蘸一蘸的盡聞。袁主政知道那條陳不合他的脾胃,忍不住問道:「老師看看,可也使得麼?」李尚書嘆口氣道:「這些孩子,那有什麼正經話講,他說要廢科舉,他自己不是八股中的嗎?他說要裁官,這官,是幾千年的舊例相沿下來,那一個衙門是可以裁的?還有立憲一說,我卻不懂得,莫非他在時憲書上得來的,這也不消改得。至如改服色一條,明是要皇上背了祖訓,如此大逆不道,簡直是活的不耐煩了,這種條陳,如何上得!你也太糊塗了,不要保保自己的前程麼?」袁主政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搭訕著取了條陳,作別而去。李尚書卻還叮囑道:「這些新黨,你快不要和他來往,京裏耳目眾多,鬧點兒笑話出來,連我臉上也沒光彩。」袁主政連連稱是,抹了一鼻子灰,匆匆上車。
回到寓所,叫人請了孫謀來,將稿子交還,述了李尚書的一番議論,孫謀賠了個不是,袖著條陳回到興勝寺,和大家說知,一齊好笑。力夫道:「國家用這樣的人做大官,那能和外國爭強?這李尚書真是個老朽了。」鄧亦虛道:「什麼老朽不老朽,簡直是個老蛀蟲,沒有這樣的蛀蟲,把房子蛀空了,怎倒得下來哩。」孫謀道:「鄧兄不當舉一以例其餘,興許有好的,我還要去碰碰。」力夫勸他不必,孫謀定要去上,成日在外面運動,最後在工部衙門托好了朋友,那知條陳拿上去,那些尚書侍郎看也不看,叫人丟在一個大木箱裏。原來這木箱裏的條陳,可不少,少說也有五六百張。孫謀還癡心等待召見,誰知是個留中不發,卻還是衙門裏的留中,孫謀那裏得知。過了十來日,場期近了,就忙著填卷頭,搬小寓,把那條陳的話擱起不提了。
這會試規矩不比鄉試,龍門口站著好些搜檢的王大臣,覺著禁令森嚴,誰知進得場來,也是稀鬆,不過人家那些一箱一箱的夾帶書,多用輪推繩拽,轟雷般的車輪聲,不絕於耳。孫謀因條陳的事,滿肚裏不高興,也沒有心緒做文章,潦潦草草的完了卷,那魏淡然卻認真揣摩,十三篇文字,做得花團錦簇,滿擬中元的。三場完後,搬到外城,就有好些同鄉京官來要文章看。孫謀不肯拿出稿子來,淡然的場作,卻被他們瞧見,大家讚歎的了不得,說是一定中元的了。餘、來諸人,自愧不如,孫謀卻毫不在意,隨他們去論長論短,自己的志向終不在進士上頭。
有日忙忙的買了幾本簿子,叫人備了幾十分點心,又買些香片茶葉,料理完了,告訴同伴四人道:「我已約了幾十位同志,借定粵東館演說。但是這演說的事,如今沒人懂得,倒要詫異,我只算請人敘談的意思,所以要備個茶點。到了那時,誰願上臺,誰即上去說,可不拘的。如今請亦虛謄寫演說的話,請淡然記來客的籍貫姓名住處,可好?」二人齊聲答應。次日辰刻,大家到了粵東館,只見來者紛紛,盡是南方人來下場的。演說了三日,有些人將信將疑。也是合當有事,湊巧那天有個巡城御史,姓童,名寶鋆婆,號子傑。這人是翰林出身,極講究理學的。這時從粵東館走過,見裏面鬧哄哄,聚了無數的人,進去探望,只見上面擺了桌椅,有人站在那裏說話。下面是一排一排的椅於茶卤,坐滿了人,只聽得上麵人說道:「要不結個團體,組織了社會,陶鎔些國民出來,也不成個中國了。」童御史聽了不懂,曉得這些人聚在一處,沒有好事做出來的,便大聲喝道:「你們在這裏說什麼,這是京城裏,容得你們胡鬧的嗎?要不散去,我是要上摺子拿人了。」那些聽演說的人,認得他是個御史,一鬨而散。正是:
座上有心保黃種,道旁何意駐青驄。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訪新貴翰林拜客
卻說眾人正在演說,被個童御史喝散了,寧、魏諸人掃興而歸。孫謀意欲找個僻靜地方,以圖再舉,倒是淡然勸他不必,恰好四月十一放榜,為期已近,淡然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十一那天,淡然一早起來,想要出去踱踱看,孫謀兀自高臥,淡然暗想道:此公未免太矯情了,平時起得甚早,今天特地起遲,料想是不肯去看紅錄的。就招呼餘、來、鄧三人,悄悄出門。走到琉璃廠,那知為時尚早,紅錄還不曾貼出,四人隨意在南紙鋪內購買些墨盒銅鎮紙等類。將近巳牌時分,只見南邊來的部些舉子,匆匆忙忙,向一個小寺門裏擁進去。淡然明和紅錄已出,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誰知門口有人守住,須得每人出錢兩吊,才放進去。淡然從搭連袋裏掏出四張票子,如數給他。進去看的人,已是滿滿的一大堆了,一個個都對著那土牆發呆。原來紅錄貼在院子裏的土牆上,地下人尿馬糞,臭氣黛蒸,兼之太陽酷烈,那些著紅錄的人,擠得渾身臭汗,穢氣難當。況且這紅錄上,只幾行草寫的小字,貼來又低,四人既然擠不上去,如何看得清楚?正在焦燥的時候,忽聽見外面一片吵嚷,打起架來。原來這些人做成圈套,等到考呆子的錢弄得多了,便假裝著打架,一鬨而散,等到這一班散去,好趁空再弄別人的。當下那些舉子,只得漸漸退出。
淡然等四人,才看見紅錄上,並無自己姓名,廣東只中了一位,卻不認得,也就跟著眾人退了出來。一肚子的不高興,沒處解悶,踱到楊梅竹斜街,見一座館子,掛了個萬福居的招牌,不知不覺,走了進去。店夥計見是會試老爺們來了,分外恭敬,請他們雅座內坐了,跟手悶了一壺香片茶來,問老爺要菜。四人各點了一樣,又定了個燒鴨子。四人中淡然不喜飲酒,餘、鄧二人卻是大量,叫夥計燙了稱著紹興酒,開懷暢飲,把中不中的事,卻拋在九霄雲外了。淡然終有點鬱鬱不樂的光景,對著牆上一幅朱拓成親王的字兒出神,力夫勸道:「科名到今日,真所謂強弩之末,得了不為喜,不得也不足憂。作算我們中了進士,點個狀元,還是能替國家做得甚事,出得甚力,益發連話也不敢說了。抱了紅氈單,夾著白帖子,到什麼老師的門口,前輩的門口去伺候,賽同做了新媳婦一樣,真正叫人可憐又可笑,我們縱然恭喜了,原也不至像他們趕著去巴結。然而依弟愚見看來,就是文章有憑據,也沒得那位闊老官,算我們真知己,反把身軀束縛起來,如此設想也可看開了。」淡然道:「我何嘗不是這般想,但則既來辛苦一趟,總指望了卻這樁孽債,慢說是沒得事業好做,這也存乎其人。我等一群人借著些當道勢力,辦起事來也容易些。你想孫謀要不是中舉,那能去聚這班人演說,幾天工夫,居然就結識了許多同胞呢?究竟科名還是有用的。」原來餘力夫也是熱心科舉的,只因到了這時,明知不折的了,落得說幾句曠達話兒,聽了淡然老老實實這一說,弄得無言可答,倒提動了心事,沒情沒緒的連酒杯也舉不起來。來、鄧二人見他們如此,愈加掃興,勉強等燒鴨子來喫過,又叫拿稀飯來,各人呷了一碗,算帳走出。亦虛說道:「我們去聽戲解悶罷。」淡然記掛著孫謀,說孫謀一個人在寓,太冷清,我們還是回寓清談的好,三人齊聲道是,於是折回寓中。
恰值孫謀從裏面走出,見了四人大喜道:「我正要來尋你們,這半天在那裏去的?」淡然道:「不要說起,真正懊悔,進去細談罷。」大家回到房裏,淡然就把那看紅錄的故典,述了一遍。孫謀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名心也太熱了些,真是中了,還怕京城裏缺了報子不成?那看紅錄的事,豈是我們做的。」淡然跌足稱悔不迭。看看天色將晚,尚不見有報子到來,只聽得隔院裏大聲怪叫,家人來說:「那邊住的一位江西老爺中了末名進土,報子爭錢,說末名是大福氣,叫做殿元,要多給些喜錢呢!」寧、魏諸人聽見此話,知是絕望的了。孫謀此時,也是慨然,說出實話來道:「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趨時的了,連一句觸犯話都沒有,這般尚且不中,更是無從揣摩的了。」大家聽他說這話,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觀,就一齊要看,孫謀道:「何苦惡作劇,我文章要見得人時早托出來了,原是喪盡良心做的,我們出去喫館子罷,肚裏倒餓了。再者,也要打聽打聽那幾位同志得意。」五人正打算出門,忽聽得門口一片聲嚷道:「寧老爺有守高中第五名會魁。」外面送進報單,果然孫謀中了第五名,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所以報得恁遲。當下孫謀也是歡喜,接著淡然等對他一揖道賀,忙著開發喜錢。孫謀本來出手大方,第一次便開發了三十吊,報喜的歡謝而去。淡然相形之下,愈覺難受。原來這是說不出的苦,隨你一等英雄豪傑,到那科名上頭,總是擺脫不來的,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曾說道:「天下的英雄,皆入吾彀中。」真是收拾人的極好法子。
閑話休提,再說孫謀因淡然等四人不中,著實替他們抱屈道:「我原想諸君同登甲榜,大家相幫做些事業,如今我靠著小時腦筋中留下幾篇墨捲的毒根,倒徼幸了。諸君錦繡般的文字,反落孫山,非我初念所料。雖然如此,還望諸君在此多住些時,待我得了門路,想把這腐敗世界整頓一番,那時大家有了職業,得償夙志,也未可知,不知諸君意下如何?」當時只魏淡然、餘力夫答應住下,來、鄧二人是早和人家訂了合同,要做報館主筆去的。這且不表。
次日孫謀忙忙的雇車到禮部衙門前看榜,就便拜訪同年,會元姓陸名時霖,號兩九,直隸承德府人氏。當日見面,談了些仰慕話頭,商量去拜座師一切事宜。誰知這會元公人極古板,和孫謀談起來,語氣中間,總離不了幾個時文字眼,看他桌上堆著幾部春明鄉會墨,及各科的直省墨選等類,筆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歷科的狀元策全套,擺得齊齊整整。孫謀見此情形,也就猜著他的學問深淺了,坐了一會,隨即告退,回到寓所。恰巧報子還在那裏叫喚,原來京裏報喜的規矩,是要叫喚好幾次的,孫謀心裏,自是歡喜。走進屋裏,卻見淡然、力夫躺在床上談天,來、鄧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見自己書桌上幾張名片,曉得是同鄉京官來道喜的,孫謀就對來、鄧二人道:「何必急急動身,稍遲數日也不妨,小弟還要和兩兄敘一敘,約會幾樁事情。」來孟實道:「今早接著上海電報,報館的東家,曉得我們不中,催我們回去甚急,所以打算明早動身,我們隨後再通信罷。」孫謀沒法挽留,就於當晚,約了四人同至廣和館送行。淡然、力夫這時不比放榜時,早把那牢騷的意思丟開了,便一般有興頭同去。席間所說的,無非是商量幾件條陳,議刻幾種著作,當晚盡歡而散。次晨送了來、鄧二人回來,孫謀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顧的房裏,跟手也去拜見了,說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廠南紙鋪內,買些覆試卷子、大卷子、白摺子,回寓操練。
覆試場過,貼出榜來,孫謀取了二等第一名,自知翰林無望,也就隨他去了。到了殿試的日子,孫謀滿意拿出手段來,搶個十本頭,那知事不湊巧,偏偏坐在殿前,其時東南風很大,滿殿上盡是灰土,孫謀坐位緊靠窗欞,又沒有帶擋灰土的鏡子,只弄得墨盒裏一大層的黑灰,把筆都膠住了,沒法草草完卷出來,臚唱傳名,自然輪不到他了。後來打聽,才知在二甲末。至朝考那日,欽命題紙下來,倒甚為得手,一揮而就,寫也寫得干净,以為這番是一等無疑的了。誰知落在一位理學先生盧大軍機手裏,這盧公是江蘇人,有個典故他不曉得,貼了個簽子,就取在二等十名。引見下來,欽點吏部主事。孫謀倒不在意,一般的認老師,拜客,卻不學別人出京張羅,只在京裏結交京官,聯絡同年。魏、餘二人在寓中,替他謄寫條陳,校正著作。按下慢表。
再說工部裏有位侍郎,姓餘名志征,表字靜甫,也是江蘇人。其人不過五十左右,有兩個好兒子,一名察義,表字質庵,一名煦仁,表字厚庵。大兒子是上年放的河南學政,二兒子是上科的留館翰林。兄弟兩人,都是極好的才學,又通知時事,見得外國太強,中國太弱,就想學些外國人的學問,來維新中國。但恨自己不懂得西文,就發憤託人在上海辦了些譯本書,卻多半是製造局益聞報館出版的書,都是很有用的。兄弟兩人看書的眼光,本來就快,不到幾月,一齊卒業。又采辦了些新的譯書,用起功來,漸漸懂得西學門徑,約略知道他們治國的法子,衹是沒得權柄,做不成事業。這餘靜甫先生,見兒子有偌大的本領,如何不喜歡,不免對了同寅,時常要誇張幾句。人家不知就裏,覺得突兀好笑,叫他有譽兒之癖。殊不料這位靜甫先生的學問,究竟太腐舊了,聽見兒子說出來的話,並且偶然寫個小件雜作,自己全然不懂,反倒要請教起兒子來。質庵放了學政出去,很在河南出了幾個維新題目,可惜那裏的士子,頑固的多,不曉得他的好處,也沒甚麼大名望。厚庵在京,專喜結交新進,希冀遇著幾個知己。上次聽見。人家傳說粵東館有人在那裏演說,就要想去聽聽,偏偏被童御史喝散了,心中悶悶不樂,把童御史罵了幾百聲頑固。往後到處打聽,才知道是廣東寧有守演說的,就要去找他,又摸不著門路,接著自己又病了十多天的瘧疾,醫治好了,身體輭弱,不能出門。那天會試榜出,看見第五名,正是廣東寧有守,拍案驚喜,又動了訪寧孫謀的念頭。
次日天氣清和,身於也漸漸好了,能夠行動,便叫套車到欣勝寺。投進名片,原來孫謀不在家,他家人手持名片,出來說道:「魏老爺請。」厚庵不知道魏老爺是誰,只得跟了進去,及至見面,彼此通了姓名,還有那餘力夫,也廝見了。淡然開言道:「敢問吾兄找寧孫謀何為?」厚庵道:「其實也不為什麼,小弟的意思,是背時到極處了,眼見得世路上的人盡是昏击沈沈的,叫他醒又不是,叫他睡又不是,只知顧著一身,不曉得自己也靠著人家過活。譬如大房子倒了,那住在房子裏的人,能不壓死嗎?然而這種道理和人家說,沒有能聽得進的,還要被他笑以為狂。因此小弟時刻在後進當中留心,或者少年人懂得這個道理,好和他談談。有天聽得粵東館有人演說,什麼叫做演說,京裏的人,從極貴的中堂到極賤的車夫,都沒有聽見過這兩個字。不瞞吾兄說,小弟也還是書上看來的,因此留心要等這演說時候也來聽聽,豈知被那極頑固的童御史沖散了。後來小弟也生了病,並不曉得寧兄的住處,無從找起,幸而看見會試題名錄,才曉得寧兄中了會魁,慢慢打聽,今日才得來此,無意中又與吾兄相逢,還求指教一切。小弟是八股時代徼幸的科名,從前一物不知,自家覺得不妥,才託人在上海買了幾部時務書來看看,如今方知中國的學問一無足用。寧兄有心人,小弟渴想不止一日了,回寓時,還望吾兄代達誠意。」淡然連稱不敢,又道:「吾兄翰苑名流,小弟是草茅下士,寧兄雖則薄有虛名,還是新進之人,正要請教,少停等他回來,再同他到尊寓奉候罷。」厚庵問了淡然、力夫科分,沒有什麼年誼,當下就把自己名片留下一張,原來那名片背後,印了兩行小字,就是他的寓處。淡然接過來看了,夾在書布底下,厚庵就站起身來要走。淡然也不相留,送他登車而去。等到晚上,孫謀回寓,魏、餘二人接著,見他滿臉的得意樣子,淡然便問:「今兒有什麼好消息,如此得意?」孫謀道:「我們的機會來了,此時且不必說,衹是還少一個出場的大官兒。」淡然會意,便道:「有位餘太史來訪你。」孫謀道:「那個餘太史?」淡然把名片取了出來,孫謀一看,哈哈大笑道:「這是送上門來的買賣,真是找亦找不出的。」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餘侍郎封章薦士 寧主政應詔陳言
卻說孫謀聽得餘厚庵來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去找他。」細看片子背後。寫著寓南橫街東頭路北,次早便叫套車,拜餘厚庵卡。不料去得太早、厚庵尚未起來,京裏的長隨乖覺不過,曉得他是新貴,小主人昨天去拜他的,忙請在客廳裏坐了,便進去回稟主人。孫謀踱到客廳一望,原來陳設不俗,居然也有張番菜桌子,幾張洋椅子,兩旁掛了些外洋的照像,如拿坡侖等類,一尺多長的照片俱有,曉得他是到上海買來的。暗道:此人也算酷慕新法了。停了好一會,簾子動處,厚庵衣冠端正的出來,兩人行禮敘坐。家人端上茶來,厚庵仍是送茶,孫謀道:「昨承枉駕,失迎之至。」厚庵欠身道:「豈敢!小弟聽得吾兄是當今志士,仰慕的了不得,特地拜訪,如今我們同在京城,可以時常請教,還望捐免了一切俗套才是。吾兄莫如寬了衣帽,到弟書房裏去談談,就在舍下便飯,不知帶了便衣沒有?」孫謀道:「便衣是帶的,今天有位朋友請喫飯,約在廣和居,賞飯是謝謝,倒不如我們同去一走。好在這位敝友,也是同志,吾兄料想也認得的。」厚庵問是誰?孫謀道:「張大軍機的世兄,表字伯能的便是。」厚庵鼓掌道:「認得認得,這是小弟極知己的朋友,吾兄眼力果然不錯,此人品行學問,件件過得去。雖如此說,現在時候還早,停一會兒同去不遲,還請吾兄換了便衣,到書房裏坐一刻。」孫謀道:「好極!」於是叫人把車上的便衣取來,換好了,同到書房。
只見小小三間,一派藤竹器具,眼目為之一清,架上幾疊洋裝書籍,也不見有什麼墨捲殿試策等類,孫謀肅然起敬道:「我公名下無虛,比那時下大人先生,真有雅鄭之別。」厚庵道:「小弟亦徒有其表,實在沒得什麼。學問,幸還自己知道世間各種學問,斷然不是幾句爛時文包括得了的。小弟雖不才,這些意見,卻能消融淨盡,倘承吾兄教導些當世之務,自覺尚能領會一二,只求不吝教誨方好。」孫謀謙道,「小弟學問也淺,雖然有一知半解,也是道聽途說罷了。吾兄有志講求,只要在公德上留意,至於科學的道理,我們連普通尚且通不了,不知道比起泰西人來,蒙小學能學全沒有?如今翻譯出來的書漸漸多了,其中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在乎各人自己領略。據我看來,亦很有些文理不通的夾在裏面,号志一幅錦繡,被他剪裁的割割裂裂,還有什麼好看。所以看翻譯書,也要自己有眼力揀擇才好。」厚庵聽他這篇說話,心裏很覺不錯,又問起他從前著的那部書來,孫謀道:「被幾位頑固老先生毀了板子,外間書坊裏不敢賣的了,底本我還有幾部,吾兄要看,叫人送來便了。」厚庵又問他有沒有新著作?孫謀答道:「有是有幾種,也不多,我專做時務條陳,積了一厚本稿子,前天托伯能兄轉呈與張老伯,正要取回與吾兄商訂商訂,我們明兒再細談罷。」
說話時,厚庵身邊摸出一個金錶,瞧了一瞧,見是十一點多鍾,就叫家人套車,兩人同上廣和居,主人已到多時,厚庵見還有一位,是盧尚書的世兄盧子瑜在座,還有一位卻不認得,問起姓名,才知也是新點主事楊慕樵。當下入席縱談,衹有孫謀的話,滔滔不絕,說的盡是外國的政治,比中國政治好的去處。慕樵駁道:「你這話我有些不大相信,外國的政治那般好,為什麼法國的皇帝路易會被人家刺死,美國總統林肯會被人家用手槍打死,難道他們不曉得君臣的大道理麼?」孫謀道:「吾兄讀西史錯會了,法王路易,是專制的君主,猶如我們中國桀紂一般,大眾捉去殺了他,本是應該的。美總統林肯固然是好,但他一個人,跑到戲館裏去聽戲,仇家害了他的性命,這是出於不料。要知外國的皇帝。自以為和百姓沒有多餘的分等,百姓看得皇帝亦然,不折中國理學先生所講的,衹有皇帝一面,沒得百姓一面,但是中外制度從古不同,自然不能通行外國政體。然而要國家強盛,總須要學他一二,我只佩服他們有團體,一樁事情,肯大家出力,不想從中取利。譬如中國學了那美國法國的百姓,有起權力來,還能安靜嗎?一定大家想做皇帝,你爭我奪,弄到後來,被外國人看出破綻,漁翁得利也未可知。所以共和政體是萬萬行不得的,衹要想個法子,改了現在的各種弊端,學上人家一兩件好處,也就慢慢的強盛起來了。」慕樵點頭稱是。伯能、厚庵、子瑜三人,聽他說得和平近理,自然心上佩服。伯能看看左右,沒得外人,便低低對孫謀說道:「吾兄所擬條陳,家嚴極其賞識,想呈今上御覽,還須另謄一通方好。」孫謀肅然答道:「小弟原意想求老大人代奏,這都是當務之急,可以實行的,知而不言,亦是我們臣子之罪,且等老大人看過一遍,衹要沒有違礙之處,小弟自當恭繕好了,求老大人代為呈進。」厚庵方知孫謀條陳,已有張公代奏,也自代為欣幸。便請伺他條陳內大略是些什麼主意?孫謀道:「頭緒極多,口述不來,況且事情关系很大,也不便預先泄漏,吾兄一定要知就裏,請飯後在駕敝寓,一觀底稿罷。盧兄、楊兄都是看見過的了,還求諸公切勿傳說與人,這是極要緊的。」四人諾諾答應道:「寧兄但請放心,我等正要待兄出來扶持中國,那肯破壞了這種大事業呢?」當下暢飲盡歡。席散之後,孫謀和厚庵同回寓所,把條陳底稿給厚庵大略看了一遍,就請淡然、力夫合謄一分,送餘侍郎處。厚庵回去,就對他父親誇說孫謀的才學,又言張大軍機有保舉他的意思。餘侍郎也十分欽佩。自此寧、餘二人,結成了莫逆之交,天天往來不絕。
過了幾日,孫謀的條陳也抄好了,托厚庵轉呈侍郎餘公,餘公讀了一遍,雖有幾樁和自己的意見不同,也很賞識他的才氣。又因他是兒子的至好朋友,不免推愛及他,特誠請他喫飯。約了幾位老輩作陪,孫謀執子侄之禮。席間恭恭敬敬,沒有放言高論,因此餘侍郎覺著他老成穩練,深喜兒子得了個益友。次日,侍郎從衙門裏回來,才脫去衣服,突然的張大軍機的少爺來見,侍郎出去相陪,伯能說:「家嚴再三致意,現在有位吏部主事寧有守,聞得和世兄交好,學問也好,人品也好,他的著作已上呈御覽,聖意很以他說的為是。老伯可否上個摺子。保薦他一番,上頭必然立時重用,那時老伯也有光彩,不知老伯意下如何?」餘侍郎道:「極承尊大人關照,寧君學問,兄弟也略見一斑,昨兒請他便飯,談了多時,卻也安詳純粹,正待要保舉他,又蒙尊大人這般關照,尊大人如此關切,真不愧為以人事君,不勝欽仰。這摺子兄弟自當效勞,煩世兄回稟尊大人便了。」伯能稱謝,便找厚庵,厚庵已出去了,只得告退。
餘侍郎送客回來,心中甚喜,晚間厚庵回來,父子商量,擬議奏摺的底稿。侍郎寫了幾行,只覺得落套,就教厚庵起稿。看他坐在旁邊,凝思一回,颼颼的一揮就是一二十行,侍郎忍不住取過來,從頭看去,說的盡是時勢上面的話,還沒有說到薦賢,便搖頭道:「不妥不妥,從來做奏摺的訣竅,總要開門見山,你想聖躬一日萬機,那有許多工夫來看你的這些閑話。」厚庵道:「父親主意錯了,這番薦賢的事,是極鄭重的,須要說到時局艱難,非倚畀這人不妥,皇上才看得他起。不然,和尋常保舉人一般,上頭還道是照例話呢!況且我們自己也要顯些本事,給上頭知道,這是極要緊的一個折於,不好草率的。待孩兒旦把稿子通通起好,再聽父親斟酌便了。」侍郎想想他兒於的話,倒也不錯,就聽他做下去,只見他接了稿子,又坐在那裏,凝思一回,又走到書房裏,查書去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天已二鼓,才把稿子送上來。侍郎從頭至尾,朗讀一遍,大喜道:「我起初看來只道鬆泛,那知接下去,一層緊一層,很得古文筆法,此稿也不須改動,待我明兒親自謄寫便了。」厚庵被他父親讚的洋洋得意,自己也覺如此方對得住孫謀。侍郎又道:「你也辛苦了,可去歇息,明兒找了寧孫謀來,看過底稿,我後天就遞上去。」厚庵告退自回臥室。
次日午飯後,果然約了孫謀來,其時餘待郎足足寫了半天,把這奏摺方才謄好,厚庵進來稟道:「孫謀已到。」侍郎袖了折稿出去會他,厚庵跟在後面。孫謀見過侍郎,作了一個揖,謝他保舉之情,然後侍郎將折稿交他細閱,孫謀接來看了一遍,又稱謝道:「老伯如此切實入奏,小侄感激難言,將來自當竭盡愚忠,以答主知而副厚意。」待郎聽了,自是歡喜。孫謀辭別回去,在寓預備奏對的一番說話,又和魏、餘二人說道:「事尚可為,我但能稍有權力,總當薦舉二位,好幫我辦事,大家振作精神,整頓一番,我們中國,或者還能富強起來,也未可知。切不可存心推諉。」淡然無言,力夫道:「吾兄所言不錯,我等自當效力,決不推諉,衹是才學短淺,恐怕擔當不起大事。好在兄為之倡,我等二人竭盡所有本事幫忙便了。」孫謀道:「甚好,就把預備奏對的話,和他二人商酌,淡然、力夫一齊吐舌道:「你是新進的人,說到這樣深處,恐怕有些違礙,不要把事情弄得決裂了倒不好。」孫謀道:「不冒險那得成事,我是備辦著好頭顱,試他喀畢隆刀,所以不要二位出頭,等到事情有了眉目,那時一心一意,同做起來便了。」魏、餘默然不語。過了一天,打聽餘侍郎摺子已經進去,其實張大軍機早已安排定了,上頭覽奏,立時傳旨:吏部主事寧有守著於明日預備召見。到了次日,孫謀衣冠到朝房裏,自有人領了他進去,任他孫謀怎樣膽識,到了此時,也覺不寒而慄了。當時見了皇上,就按照禮數,行過了禮,息心靜氣,聽候諭旨。停了一會,上頭問下話來,孫謀從容奏上,這時不過奏陳大概,那知合了聖意,就一一追問下去。孫謀胸中本來熟悉,自然沒得一句對不上的,聖心大悅。奏對多時,聖上諭張大軍機破格錄用,賞了個四品京堂,預備內庭顧問。
當日退朝,朝臣裏面,紛紛議論道:「他一派邪說熒惑聖聰,將來國家一定受害不淺。」又有些八股出身的老先生,聽得他說什麼廢科舉,大家約會著上摺子力爭。又有些裁官改服色的話傳揚開去,自然攻訐的人更多了,一時卻還未測上意如何,只算參奏他的預備科便了。孫謀也自猜著一二,曉得人家要和自己為難。況且張大軍機在朝,也是孤立無助,沒什麼人同他合得來的,只怕眾怨所歸,不甚妥當,因此對人分外謙恭,滿心想拉攏幾個同志,幫助自己。誰知人家都拿他不以為然,孫謀直弄得進退維谷,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行新政終成黨禍 漏法網巧遇知音
卻說胡志高在京供職,原想碰個機會施展抱負的,可巧遇著寧孫謀這班人,口口聲聲的鬧新政,恰巧朝廷召見他好幾次,不由的心中大喜道:「從此國家有了轉機了。」當即約了何意誠、泰新甫和孫謀相見,大家商量新政辦法,張大軍機知道上頭隆重他們,覷便又奏上一本,請在勤政殿設下幾張交椅,賜他們坐了,好商軍國大事。上頭允奏,從此孫謀天天上朝見駕,把胸中的學問經濟,一一展布出來,代上頭擬了多少旨意,樣樣事情都依著他的法兒去辦,通天底下的人倒也沒有說他壞的。孫謀自己犯疑,恐怕權柄太重,招人家的妒忌,因此上頭幾次要昇授他官職,他再三力辭,又把幾樁緊要的事,交給京官中品高望重的人去辦,自己只在裏頭主持綱領,所以忌他的人雖然多,附和他的卻也不少。他所辦的新政,總不過是振興商務,開辦路礦,整飭武備,創設學堂幾個大關目,沒一件不是當辦的。內裏的事,有張大軍機這些人分任了去,外面的事,各督撫擔了責任,說不得也要辛苦一番。衹是有幾位督撫,不免徘徊觀望,陽奉陰違,奉到旨意之後,並不認真整頓。被孫謀打聽著了,又面奏了上頭,下了幾道嚴旨,拿他們切責一番。其中卻有一位河南撫臺,人甚開通,辦事出力,朝旨亦就拿他著實嘉獎。
其時江蘇李撫臺,得了這個風聲,便想迎合聖意,上了個改科舉廢八股的條陳,上頭准奏。正待舉行,不料惱壞了一位大八股家舊學黨的領袖,姓褚名家駟,表字伯驤,向來是文名鼎鼎,少年翰苑出身,而今官拜尚書之職。他見朝廷偏聽了寧孫謀的話,忽然大變朝章,很不自在,如今又要廢去八股,越發對人私議,很有些違背話頭,卻被都老爺又打聽著了,特地參了他一本,說他違背聖旨,阻撓新政。幸而有人替他洗刷,得以無事,褚尚書經過這番風浪,再也不敢多話了。後來裁官的上諭又下來,什麼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僕寺、大理寺幾個衙門的官兒,又鼎沸起來,大家的議論都說:「我們好容易螢窗攻苦,掙扎得這個功名,餓雖餓不死,飽亦飽不了,只指望將來一步步薦昇上去,內而侍郎尚書,外而封疆大吏,或者有個苦盡甘來之日。如今被他裁的裁,撤的撤,難道就這麼無故休致嗎?」正想會齊上本爭回,到底上頭天聰明,察邇見遠,果然又有上諭,叫他們等候路礦農工各局開辦之後,所有員缺,分別任使,大家才得安心。至於外省的官,本是幾年一調的,做好缺的,已經發過財,做壞缺的,是本不願意長做下去,聽見這裁撤的話,還不在意。那不在裁撤之列的督撫司道,見政府這般切實變法,卻都有些悚動的意思,不免把行新政的文書,雪片的發了下去,其實也不過敷衍搪塞,哄騙朝廷,一時那能夠改變過來。
閑話休敘,單說江蘇上海縣城裏,有一位老先生,姓齊名爾文,表字不虛,聽見朝廷這般舉動,歡喜的了不得。原來這齊不虛,本是個迂儒,生平沒有別的嗜好,就只看書呷酒,把那眼前的時務書,統通買齊,看了一個爽快。又把那紹興裝來的花雕酒,澆得心腸很熱,偏偏生在上海,正是那各國商務極繁盛去處,交涉事件也多,各省的信息,來往也靈,兼之報館林立,盡他寓目。妙在他有見解,曉得中國之事一言難盡,所以借著看書飲酒,以寄他的牢騷。一天早起,和一位守舊朋友,姓尤名效,表字則之的,同走出城,跑到大觀樓泡茶坐下。就有賣報的人,把五六張報在茶桌上一放,不虛隨手取來,從頭讀去,恰好是詔各省廢寺觀為學堂的上諭,不虛正襟危坐的恭讀了一遍,卻不住的點頭道:「庵觀寺院,本是極腐敗的時代遺下來的,枉費錢財,養些無業之人,甚至窩藏匪類,邪盜奸婬等事,總出在這裏頭。官吏不知裁廢,還要扶助他們,算做功德,你道可笑不可笑!如今改做學堂,真是化無用為有用,這不是聖人明見萬里,那能知道這般辦法?我總認定是寧先生的主意。」尤則之聽他這派謬論,大為動氣,本來是不肯看報的,要想駁正他,只得順手取過報紙來,把上諭看過一遍,卻因是上諭,不敢說什麼,只罵姓寧的不該蠱惑聖聰,辦這些學堂出來,佔去科舉地步。況且庵觀寺院,都是先朝敕建的,好把來一概廢掉嗎?只你佩服這姓寧的,同著了迷一般,我卻不來佩服他。
原來尤則之雖然是個讀書人,專喜結方外交,很迷信些什麼修練說法,正是齊不虛所深惡的。只因他心地無他,又是多年酒友,不肯輕棄舊交,所以還常常同在一起喫酒。但是談到時務上頭,兩人總要抬杠,弄得面紅耳熱,沒奈何才開交哩。這次不虛聽他駁的沒理,只當沒聽見一般,不則一聲。則之見話不投機,起身告別,下樓自去。不虛也不留他,仔仔細細把那幾張報看過,才曉得政報館要改為官報局,自言自語道:「本當如此,這樣看來,上下通氣,我中國或者還有振興之一日。」一個人空歡喜了一回,獨自一人踱到酒樓喝酒。
看官!你道這政報館,是那個開的,原來就和孫謀同伴會試的來孟實、鄧亦虛二人開的。魏淡然也有股分在內。他二人主意,不過想開通民智,並沒觸犯忌諱的話頭,各省督撫都肯替他札派行銷,就是京中大老官看得還合式,想把來改為官報,一半也是迎合孫謀的意思。這時孫謀既然說動了聖意,真是君臣魚水,言聽計從,孫謀又叫淡然上了個創辦譯書局條陳,上諭准其開辦,賞給他五品京銜,就做了譯書局的總辦。餘力夫也賞了個六品銜,做了譯書局的提調。和孫謀交好的餘厚庵、胡志高諸人,都得了什麼軍機章京上行走,並准他們參預新政。接連就是改圜法、修道路、廣郵政、練水軍、造戰艦這些上諭,一樁樁都被齊不虛看得清切,只當件件可以實行的了。因此,興致也就鼓舞起來,不覺多喫了幾壺酒,又呷了兩瓶薄荷水,年高的人,肛裏擱不住一寒一熱的攪,回去之後,第二天就生起病來,頭暈發燒,臥床不起,不能再到大觀樓看報去了。病了一個多月,才漸漸的好起來。
原來不虛住在城裏,素性孤介,除一二酒友之外,並沒他人往來,那知外面的事。除喫酒外,又不肯浪費銀錢,所以有些報,都是在茶館裏順便看的。這天病好之後,正要出門,打聽都中消息,卻好他一位同學,從京裏會試回來,特地來拜。不虛接見道:「老同學,今科委屈了。」他這同學姓洪,名開明,表字子蒙,是一位極開通的朋友,會試不中,原想謀個學堂館地安身,在京候了許久,見寧、魏事敗,這才出京回來。當下聽得不虛慰藉他,倒觸動無限牢騷,嘆口氣道:「先生不須說起,現在的科名,得了也沒甚意思,你看寧、魏二人,那樣了得,鬧到如今,始終犯了個叛逆大罪,雙雙逃到外國去了,徒然害死了許多有用的人才,真正意想不到之事。」不虛聽了他話,猶如一盆冷水,從頭灌下,詫道:「那有此事,莫非你造謠言嗎?」子蒙道:「老先生,你沒見報麼?這是通國皆知,我造什麼謠言呢?」不虛道:「真的麼?這也難怪我,我自從前月底便沒看報,一直病了個把月,那裏會曉得外面的事呢?今天正打算出去探聽探聽消息,卻好遇見了你。好極,你替我把北京城裏近事,仔仔細細談給我聽聽。」子蒙就把孫謀怎麼在京存留不住,怎麼要想到上海管那官報局,怎麼上頭不信他了,就有許多官員奏他謀反,沒法的跳上火車、坐了公司船,前赴外洋。朝廷查出同黨幾人,一併正法,還要行文外國,捉他回來。幸虧外國的宰相,替他辨明心跡,後來才算得沒事,真正險哩。不虛長嘆一聲,道:「這是國家的氣運,說他則甚。」不提兩人閑話。
且說孫謀果因在朝為舊黨所忌,刻刻自危,虧他同志的人多,自己又不吝錢財,買服了上下齊心,所以一有風聲,就能預先知道。一天有人來報:「寧先生快走罷,有人告你造反。」孫謀聽了,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起身,騎馬出城。原來他早已曉得風聲不妙,這條路是預先打算好的。當下上了火車,只見淡然、力夫已在隔壁艙內,彼此都不招呼,像是不認得的一般。到了天津,碰巧有個公司船正待開出外洋,三人才上了船,那裏拿他的兵,已拿了北洋大臣照會,定要上船搜尋,又虧船主不曾答應,只得罷手而去。三人見船主異常感激,船主便留他三人在自己房間左近住下,可惜彼此言語不通,不能細訴衷曲。
且說此時寧、魏、餘三人,既脫離大難,聚在一處,商量投奔之所。孫謀道:「我們到東京,是不妥的,那裏同志雖多,但是中國公使在彼,怕有不便,還是在橫濱上岸罷。」淡然道:「不錯,我們在橫濱做些買賣,也可以將就度日,衹是本錢不多,將奈之何?」孫謀道:「不愁,我們衹要碰著幾位同志,就好想法子的。」力夫回首中原,不禁淒然淚下說:「我們雖然跳出火坑,家中的父母妻兒,株連起來,都是死的。」孫謀道:「不妨,我想我們不過為人陷害,又沒犯什麼大罪,就是辦起來,也是罪不及孥的。況且你更沒有逆跡,怕什麼呢?我只愁京裏幾位熱血朋友,慘遭殺戮,實覺傷心得很。」說罷,也淌下淚來。淡然為人,本來多情,聽了這話,更是難過,當時相對黯然。只見那含齿的一帶秋山,也覺愁雲慘慘了。孫謀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來道:「我們做的事,那一件不是為國家盡忠謀劃的,如今被讒逃走,豈可就這般無聲無臭,埋沒了一世英名?我想到橫濱先開個報館,把同人一番熱心,先替他們表白一番,也叫後世知道我們的冤枉。你二位意下何如?」淡然、力夫聽了,俱各贊成,況且淡然又是文學專家,那有不願意做這事的,三人计划一番,主意已定。
次日船到橫濱,不免大家上岸,覓個旅人宿先行住下。就有些同鄉知名的,彼此相訪。孫謀談到開報館的話,情願資助的人,卻也不少,於是就一面經營起來。亞東同洲之地,往來既近,信息也靈。忽聽得餘侍郎下了天牢,又聽得胡何諸人均綁赴西市梟首,三人得此消息,不免大哭一回。又聽得華尚書方郎中,都因自己那樁事,朝廷異常寵任。三人又是一場憤怒,恨不得口誅筆伐,一泄胸中之氣才好。
那天餘、魏出去看房子,安放新置的印書機器等件,孫謀獨坐無聊,寫了兩首歌詞,譜人琴中,自抒憂憤。不料適被東方仲亮聽見,彼此敘談起來,才知真是同志。又問出賈希僊蹤跡,只怕已經不在了,未免又是傷感一陣。仲亮問及孫謀為何來到橫濱?孫謀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和你細講。」二人入坐,談了一回,卻好餘、魏二人回來,孫謀指示他們,彼此見面,不但同志,又且有希僊一層交情在內,覺得分外親熱。然後孫謀把自己在北京所做的事,一一細說出來,仲亮聽一節,贊一節,聽到後來,不覺目裂發豎,嘆道:「先生這番作事,雖然可驚可喜,衹是還有些兒錯處。」孫謀呆了一會,心中詫異道:「我有什麼錯處,倒要請教。」正是:
中朝黨獄方逃網,海外同心又責言。
不知所言云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別有逋逃藪 旅人宿相逢患難交
卻說東方仲亮聽完了寧孫謀述的一番事業,批評他有點錯處,孫謀不服道:「倒要請教。」仲亮道:「先生大名鼎鼎,果不虛傳,所行各政,那有一件不是當辦的,本沒有什麼錯處,衹是先生的主意,專注在朝廷,卻沒想到百姓一面。」孫謀道:「我怎麼沒想到百姓一面,士民上書,工商發達,農學講求,又叫牧令教養百姓,這不都是在百姓一面用意嗎?」仲亮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學堂未曾開辦,人民資格不及,就叫他上書言事,不是揣摩中旨,就是混說是非。中國的工人,固然沒有製造本領,聽人指使的商人,也沒有合群之力,農夫更一意守舊,牧令看得做官猶如做旅客一般。先生事事求其速成,不在根本上搜求,那能成得大業?外國政治家的精神,恐怕不是如此。先生要能不做官,只在民間辦辦學務,多幾位同志,一處處開通民智,等到他們百姓足以自立,自然中國不期強而自強。而且還有一說,替一家做事是私德,替萬姓做事,才是公德。先生你錯了念頭,徒然枉送了自己的身體,並且害死了許多好人,這不可惜嗎?」
原來仲亮是和賈希僊一派的宗旨,不甚以寧、魏為然的,所以發出這番議論來,卻把孫謀說得動膽驚心。半晌方才答道:「我也是過於熱心所致,明知自己的錯處,現在也沒法的了,只好把這個宗旨,一總放在做的報上去,指望將來轉移社會便了。」仲亮點頭道:「這話很是,還有一樁事情可以做得,我們海外殖民,衹要有了基業,怕不能獨立麼?」孫謀大笑道:「仲亮兄,你這話亦錯了,現在那個島那片洲不被歐美強國佔了去,你還想做什麼探地的哥侖布,合眾的華盛頓呢?」仲亮道:「不然,我們經過的那個僊人島,就是極好的一片殖民之地,只銷用力經營便了。我和希僊大哥在海船上,籌畫過一番,可惜到毛人島失散了,如今獨力難成,不知先生肯贊成此議否?」孫謀大喜道:「原來世間還有這一片干净土,卻被你們找著,也好算得是哥侖布復生了。我情願助你們一臂之力,衹是資本不足,打不起輪船,辦不齊軍裝,約不到同志,如何是好?」仲亮道:「不妨,我們在僊人島得著的珠寶珍物不少,變賣起來,富堪敵國,還怕做不成大事業麼?」孫謀甚信其言。
正在談得高興,外面陡然腳步聲響,有兩三個人走了上樓、寧、魏各大喫一驚,只當是警察兵來捉拿自己的,大家站了起來,及至三人走進門時,仲亮連忙招呼,叫他們過來見寧先生。寧、魏、餘和那來的三人,各各行禮,彼此通問姓名,才知道正是盧太圜、鄺開智、歐孟核三位,和仲亮是一起的。寧、魏、餘把心放下,衹是屋子裏擠得滿滿的,大家敘談一會,就商量自己賃屋居住。仲亮道:「我們初到此地,實在不知道本處情形,雖然英國話懂得幾句,也只勉強應酬罷了,那能和他們交際呢!」孫謀道:「不妨,這裏店主人藤田先生,倒是一位豪俠之士,同他商議,定有主意。」仲亮也以為然,於是兩人同到藤田先生房裏,仲亮取出徑寸的珠子托他代售。藤田先生見了,著實讚歎道:「可惜我們日本,沒有人愛重這個東西,這要售與英國人,方能得價,我替你轉售便了。」當下略談數語,藤田事忙,兩人退出。
隔了數日,藤田約仲亮去談道:「那珠於售得三百金鎊,你還有什麼珍寶,可以代為轉售的?」仲亮把身邊攜帶的珍寶,取出一大包來,托他銷售,那知一候十幾天,沒得回音。半月後才見藤田回來,對仲亮說道:「我受了你的托,徑往東京,遇著英國一位大商家,專門搜羅珍寶,我把東西與他看了,他喜歡的了不得,一總賣了五十三萬鎊。恭喜你是位大富翁了,金幣在此,請你點收。」仲亮大喜道:「極承代勞,應當酬謝。」藤田道:「大可不必,我待朋友向來如此,從不受謝的。足下遠客敝國,又且同伴人多,用錢的地方很多哩。」仲亮那裏肯聽,定要酬他一萬鎊,藤田把來捐入學堂,做了個紀念,這是後話。
再說仲亮既有了錢,就想創辦大事業,送了寧、魏、餘三人五萬鎊,一面開起報館來。他卻存了個取僊人島的念頭,到處結交豪傑,東京、長崎、神戶各處走了好幾遍,結識了中國志士不少。孫謀因恐警署拿他,逃往蘇格蘭去了。淡然、力夫任了報館的事,幸而又結交了日本一位伯爵,方能沒事。仲亮一天在東京旅人宿,和歐孟核恁窗閑話,忽然看見一位西裝客人進來投宿,仔細看他面貌,卻非歐人,也井非日本人,倒很像中國人,嘴邊鬚眉如戟,神氣生得甚是嚴毅,仲亮是有心人,豈肯當面錯過。一會兒那客人上樓來了,仲亮約莫著他已經布置好臥室,便去拜會他。那人定睛把仲亮打諒一番,忙陪笑讓坐道:「足下莫非也是中華來的麼?」仲亮聽他口音,正是同鄉,連忙通問姓名,才知他是肇慶人氏,姓黎名滔,表字浪夫,在日本多年,不預備回鄉的了。二人細談起來,竟亦具有同志,仲亮漸漸吐露衷曲,說出同伴賈希僊一番離合,黎浪夫大喜道:「原來足下就是賈兄同伴,記得賈兄對我說過,有同伴四人,在毛人島失散,只怕已葬海魚之腹,誰知天相吉人,一般沒事,倒在此處不期而遇,真是萬分之喜。」仲亮失驚道:「黎兄那裏見過賈希僊來,他已經死在毛人島裏,怎麼還有他來」?浪夫道:「千真萬確,這賈希僊不是湖北人,後來同了什麼寧孫謀幾個人到中國上海游學,後來他同姓寧的兩下失散,不合飄流到我們府裏,題了反詞,被官府捉去,江中遇著足下,劫到山寨,同謀大舉的麼?」仲亮拍掌道:「正是正是,到底吾兄在那裏遇見的。」浪夫道:「不瞞你說,我是落魄外國,經過許多驚風駭浪,聽得近日外人議論,我們這華人都沒立腳地位哩。因此打定一個主意,一定要興起中國。東奔西走,沒有做成一事,幸而在舊金山,遇著了賈兄,承他一見如故,現在商量大舉。他囑咐我到中華訪探情形,覷便招羅幾位同志。我這裏有個舊友吉田亞二,是位命世英雄,我今天去探望他,沒有遇著,他家里人說,是到佐渡去了,只得待他幾天,見著後,商量行止。」仲亮舉手加額道:「天幸賈大哥不死,我們事有可為。」浪夫道:「足下欲大何事?」仲亮道:「弟欲得一殖民根據地,再圖他業,除非和我賈大哥同謀不可。弟急欲去見賈大哥,懇你指引,便多感盛情了。」浪夫道:「賈兄現在布哇,行蹤無定,聽說就來東京的,美洲去不得,那裏禁止華人上岸,甚是利害。賈兄和一位宮俠夫兄,也想離開彼地,來投日本。依我說,足下還是安居在此,自會遇著他。」仲亮點頭稱是,就領歐孟核和浪夫相見。
自此仲亮添了同伴,膽氣更壯了一倍,過了幾天,浪夫打聽得吉田亞二已回,約了仲亮、孟核去訪他,三人一路同行。這時正值暮春天氣,說不盡六街三市,一派繁華光景。到得吉田亞二住處,原來一帶柳陰環繞宅邊,芊草半區,落花幾片,分外幽雅。彈扉進去,卻見樓下一排三間房子,裏面擺滿圖書,一把純鋼佩刀掛在壁間。吉田下樓招呼,仲亮見他是五短身材,一種精悍之色,現於眉宇,年紀尚輕,不過三十多歲光景,當下用英語通問姓名,才知他號重正。主人見仲亮、孟核都是中華人,欣然款待,家人送上茶煙,大家敘談起來。浪夫表明賈希僊仰慕的一番話,吉田道:「我久聞此人是個英雄,要興亞東,恐在這人身上。況且還有三位輔佐,何愁事業不成?現今歐美風雲,橫被亞陸,敝國地方雖小,卻能獨登國旗,雄扼遼海。只貴國到如今還是守舊不肯變法,恐為列強所並。你們都是一般的國民,也當動念,我願助一臂之力,不知諸君能創立些基業不能?」浪夫、仲亮再三稱謝。浪夫又把奉了希僊命,要到中華去探聽情形的話,告知吉田。吉田大喜道:「我也正要到貴國去遊歷一番,你且先行,我五月內必到香港,那時再會罷。」三人少坐一會,也就告辭。
次日浪夫起身,仲亮、孟核送他上了火車,才回旅宿。不到一月,只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個亂黨,正法在廣州了,二人猜著,定是黎浪夫。仲亮就去拜訪吉田,要想探個確實信息。誰知吉田已於月前出門去了,他家裏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處,只得罷休。回到寓處,只見兩個警察兵,正在門前巡邏,二人很覺詫異,只得硬著頭皮踱了進去。剛跨到樓上,忽見裏面走出一個人來,仲亮眼緊,仔細一瞧,失聲道:「哎喲!你不是俠夫老弟麼?」那人也失聲道:「你莫非就是仲亮二哥。」當下三人大喜,仲亮急問希僊在那裏,俠夫指著裏面道:「就在那間臥室裏。」說罷,三人一同進去,希僊出迎,各人見面,悲喜交集,談起別後情形,仲亮把海中鯨魚的利害,告知希僊。希僊也把大鳥救出的事,訴說一番,各慶更生。正在談得有味,店主人領了警察兵上樓查看道:「中國公使,說有個欽犯賈某在此,莫非就是你嗎?」希僊挺身道:「我正是賈某,衹是貴國警署,也犯不著替敝國拿人。」那警兵道:「我們並非替貴國辦案,衹是要請你到署裏走一趟,問個端的,才好容留。」希僊並不推辭,立即起身同他去了,宮、歐三人也下樓委同去,警兵不允,只得在外面打聽。
且說希僊到了警署,把自己從前的事訴說一番,日本官員都文明不過,知他無罪,立時釋放,這才大家放心,商議進取。仲亮把遇著寧、魏的話,敘說一遍,希僊道:「我早已見著淡然、力夫了。孫謀是在蘇格蘭著书諷世,他們另有一種宗旨不必強他所難了。」仲亮又把要取僊人島的一層意見說出。希僊道:「你話雖是,衹是我的意思還想,在祖國做些事業,黎浪夫遇著沒有?」仲亮道:「遇著的。衹是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名亂黨,正法在廣州,弟疑心就是他,只怕凶多吉少。」希僊大驚道:「果然如此,那還了得,只怕未必是他。況且他從沒有到過中國,那裏會有人認得是他?我如今要想到澳門去走一趟,我有好些同志,在橫濱山下十九番地,那裏算個總議事處,你們可到那裏聚會。大圜、開智也在那裏,只仲亮弟同我去便了。」三人唯唯惟命。
次日希僊和仲亮諸人同上火車,分路自去。希僊亦就坐了廣東丸徑到澳門,會著許多同志、打聽浪夫消息。在澳門住的諸人,都役知道浪夫來到廣東,又且聽說廣州正法的亂黨,乃是柳州起事的魁首,不關浪夫甚事。希僊然後放心,就和仲亮同赴香港。正待上岸,巡警兵已到,先把他行李一翻,見有兩把日本刀,又有一萬金的鈔票,就把他二人捉住。一會有一個官來審問他,為什麼帶刀?希僊道:「我們在日本住久,日本人帶刀,天下皆知。」又問:「鈔幣何用?」希僊道:「這是旅費。」那官道:「你是富家嗎?能帶這些鈔幣出門麼?」希僊道:「我是朋友送我的。」那官不則聲,仍替希僊裝好,說:「政廳吩咐拘系你們。」希僊沒法,只得和仲亮坐車同到警署,進門已是黑暗,走了一帶回廊,有人開了一扇鐵扉,把他二人送進。希僊是嘗過這種滋味,不以為奇,仲亮那曾經過,到了此處,不覺放聲大哭。正是:
天羅地網安排就,志士仁人一例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述幻夢改弦易轍 假經商隱姓埋名
卻說仲亮不勝監獄之苦,大哭一場。希僊笑道:「你怎麼露出兒女子的情態出來,這點兒苦頭,都不能喫還想辦什麼大事?告訴你罷,這是外國監牢,他們定是誤會了,不知把我們當做什麼人,到了法庭,自然昭雪,斷沒有斷頭之罪的,儘管放心便了。」說得仲亮轉悲為喜,也很慚愧。希僊又道:「向來監裏的規矩,沒有同黨同監的,我們這個際遇,已比別的囚徒不同。」話猶未畢,只見警吏破扉而入,也不言語,拉了仲亮便走。仲亮跟他到了一處,一般又是一間,裏面卻早有一人坐在那裏看書。仲亮定睛一瞧,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東京遇著的黎浪夫,因警吏在旁,不敢打話。一會兒監門關了,兩人低聲各道人監的情由、仲亮才知浪夫,結識了無數英雄,路過香港,也因廣州有亂黨的警信,兩廣總督有照會到香港,凡有遇著形跡可疑的人,幫同搜查,所以一般也收了監。浪夫聽說希僊已來,大喜道:「吾事濟矣。」仲亮問其所以,浪夫卻不肯說,但道將來自有分曉,不須細問。三人在監裏過了四日,那天一早,有人開門進來,叫他們去洗澡,又對仲亮道:「今天你好和你的朋友見面了。」浪夫道:「我也同去。」於是二人同見了希僊,希僊不免又問浪夫別後一番情形,三人商議對答問官的話,一會兒果然傳審,同監的人都勸三人更換了華美的衣服再出去,誰知那審問處,就在獄旁,不上幾步,已經到了。後面卻有兩個持槍兵士跟著,上面有官員三人,一是英官,一是日本副領事,一是翻譯官。英官設了公案,坐在上面,還有個判事官,同日本副領事及翻譯官坐在下面,警視總監和警部長官兩面挾著賈、黎等三人,背後還有兵士六人,跟著站在後面,審問的話,無非說他們是亂黨,三人不服,爭辯多時。希僊把來蹤去跡,一一說明,浪夫、仲亮也說得明明白白。問官問過日本副領事,知道他們說的日本情形不錯,問官仔細推敲半天,方肯免他們的罪。就叫警部長押他們搭日本西京丸回日本去,不得逗遇香港,三人嘿然,情知拗他不過,只得收拾好隨身行李,同上輪船。這船當日就開,三人無奈,只得仍回日本,以圖再舉。
浪夫談起結交的許多志士來,希僊原也聞名的,算起來同志已有二三百人光景。回到橫濱,人總議事廳,盧大圜、鄺開智、歐孟核、宮俠夫都在那裏,還有許多人,是東方仲亮沒見過的。當下大家商議,總想據片土地,安頓多人,再謀興亞。仲亮獻策道:「據小弟的愚見,還是打造兵船,直取僊人島。得了這個基業,何愁立腳不牢,好好經營起來,可成大事。況且這島中上下昏愚,迷信神道。古人說得好,道是『兼弱攻昧』,這昧弱的島國正好攻取,虯髯王扶餘正是此意。」幾句話,說得希僊心動,浪夫卻不以為然道:「我們起先的宗旨,那裏單為這一島,仲亮兄的話,弄得大眾離心,我是第一個不願意同去。」當時,盧、鄺諸人都和仲亮是一條心,新結交的同志,也有說浪夫話不錯的。希僊道:「眾位且免爭論,待我主意定了再講。」於是大家不歡而散。
希僊回到臥房,很費躊躇,左思右索,沒得主見,倘若聽了仲亮的話,從此僻居窮島,也沒甚麼趣昧;倘或聽了浪夫的話,那是萬萬不能成事,只不過留下個身後之名罷了。從來人的腦筋裏,常轉的事,往往形之夢寐,希僊這兩種念頭,委決不下,睡著了便做起夢來,恍惚見浪夫跑來說道:「兵馬已齊備了,請大帥登壇命將。」希僊大喜,就覺得左右有人拿些戎裝甲胄,給他穿上,門外一匹黃驃馬,已備好了鞍橙,在那裏伺候著。希僊跨上馬,就有好些兵丁,前呼後擁,將他送到校武場。只見族旗飄登,槍炮成林,一個個統領帶著隊伍,都按照軍禮上來迎接。希僊和他們廝見時,原來都是舊時同志,東方、盧、鄺諸人,也在其內,不覺揚揚得意,同上將臺,一一派定執事,調遣他們分五路進襲中原。東方黑上來稟道:「這裏到中原隔了一條大海,沒有戰艦,又且糧草不繼,前行甚是可慮,不如暫且休兵。」話言未了,左標裏閃出一員大將道:「我軍鋒銳正盛,趁勢可以略地攻城,紅旗報捷,轉眼可待,這廝擾亂軍心,應當處斬。」希僊舉目看時,原來這大將就是黎浪夫,希僊道:「東方將軍說沒有戰艦糧草,這話倒也不錯,恕他初次犯令,就把這置備戰艦糧草的事,交給他去辦,將功摺罪便了。」黎浪夫無言而退。一會兒東方黑覆命,戰艦糧草都已齊備,希僊祭旗登艦,不消一刻,已抵潮州口岸,只覺自己的戰艦,一共衹有十來號。希僊傳令將大炮對著岸上轟去,只見黑煙四起,岸塌城崩,大家奮勇爭先,捨舟登陸。霎時間就把城據住,開筵慶賀,一片歡聲,和著那軍樂的聲音,聽了非常暢快,隨又傳令直搗省城,飛馬出去,約會昔日的同志,一同起事。
正在得意的時候,深馬報道:「大帥!不好了!中原皇帝聽得我們據了潮州,天顏震怒,命曾開元做了大經略,統領十萬大兵前來迎敵。英國的水師,由含齿前來助戰,法國的陸師亦由陸路上殺來,四面圍逼,離城只三里路了。」希僊聽報,不禁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黎浪夫道:「主帥休得驚慌,自古說:『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這有什麼害怕的。」希僊一想,覺得此話不錯,登時膽氣壯了許多,傳下號令,準備迎敵,將士個個磨拳擦掌,勇氣十倍,一聲吶喊,兩面交鋒。誰知才開了一仗,黎浪夫被擒去了,希僊正在發急,忽又聽得外面槍炮聲響,連忙帶了全隊人馬,捨命迎戰,炮子和雨點般的打來。東方黑上前稟稱:「主帥不好了,我軍子彈用完!」說時遲,那時快,一轉眼間,兵勇已剿滅殆盡,單剩東方、盧、鄺、歐、宮五人,不由的拋下軍器,束手受縛。
希僊氣憤填膺,卻見座上的官員大聲喝道:「你們這班死囚,自外生成,屢逃法網,這回被我拿住,有何話說?」希僊怒目上視罵道:「我們是要強漢種的,那裏算得造反!」說完,上面又一位官員道:「這班死囚,還有什麼話和他講,早些解他京裏去辦罪便了。」就見有幾個強壯的兵勇,把他們打入囚車。真是夢境迷離,不多一刻已到京城,傳說聖旨下來,謀反大逆,不問首從,一概凌遲處死。果然又有幾個劊子手的人,把他們衣服剝去,用繩索捆綁了。許多人簇擁著,到了市曹,監斬官吩咐了一聲:「剮!」只見劊於手舉起明晃晃的刀,照准他的心口刺將下來。他經此一嚇,不禁「啊喲!」大叫一聲。誰知這一嚇,倒把他嚇醒了,原來是黃粱一夢。睜眼看時,窗前煤氣燈一星微明,自鳴鐘正打三下,自己心頭還是突突跳個不止。定了一定神,自己尋思道:這是我自尋苦惱,如今時勢,還要去想興什麼中華,豈不是背時嗎?所以和愚人談起,他鼻子裏都是笑。和聰明人談起,他雖然附和,還是將信將疑的。眼前同志,算起來衹有黎浪夫是個真知己,他東奔西走,依然沒得一些頭緒。據我看來,足算做得到,也只同夢境一般,不如息了這個念頭,依著仲亮的話,到僊人島去做些事業為是。
主意打定,次早約齊同志,把夢境述了一遍,說出自己的悔悟來,勸大家決計走僊人島那條路。仲亮諸人大喜,浪夫大怒道:「我從前認得你,只當你是一位豪傑,原來庸懦無能,天大的事,竟至為了一個夢,就打退了念頭,可恨可惜。」希僊嘆道:「人生幾何,只這般聚在一處談談,成不得甚事,也是枉然。可巧有這僊人島一個好機會,我們到那裏,創個基業,進戰退守,未可限量,不勝似飄流四方,寄人宇下麼?現在的英雄,只會說大話,櫻花易謝,弄到垂白無成,那時悔之晚矣!」浪夫不語,憤然而出。希僊道:「有和賈某同志者,一齊舉手。」舉手的有三十三人,希僊道:「承諸君不棄,肯隨賈某渡海,衹是此去,風濤險惡,兵機利鈍,不可預知,萬一遇著困苦危難的事,諸君不要後悔。」當下大眾誓死相從。
希僊和仲亮、俠夫商議道:「我們渡海,雖然已有三十多人,究竟人頭還嫌少,做起事來,恐怕不夠。」仲亮道:「大哥之言極是,我們中國同志,究還不少,須得有人到內地去羅致他們同來。衹是大哥中國去不得,我和俠夫走一趟罷,還不至於遭禍。」希僊道:「這話不錯,你倆就扮做商人,略略辦些貨色,趕緊內渡,如遇同志,隨時陸續資助來東,免得惹人耳目。」二人會意,立即辭別希僊,乘輪內渡。於是仲亮改姓方名朔,表字子東。俠夫改姓虞名臣,表字子粥。兩人附了吳淞丸,直駛上海。登岸後,就在中和棧裏住下,初意打算先開一爿洋貨店,無奈到處訪問,卻遇不著一所空房子。
原來方、虞二人,是要局面闊大,可以照耀人的耳目,價錢貴些,倒不妨事。子東在上海住了半月,才知道上海風氣,有一種掮客,都在茶館裏替人家談買賣的,就和子弼商量,要找這種人,和他談談。子弼道:「我只聽見有珠寶掮客、古董掮客、洋貨掮客、地皮掮客,卻沒聽見有房子掮客。」子東道:「難說,你可曉得,租房子也是個交涉噓!將來口岸送給外洋,就有口岸掮客。省分割給外洋,就有省分掮客?鐵路礦產賣給外洋,就有鐵路礦產掮客?這租房子,雖是小事,怎麼沒有掮客。」說得子弼大笑不止。
二人閑著沒事,便踱到四馬路四海昇平樓茶館裏閑逛。只見那座扶梯,上上下下的人,絡繹不絕,茶桌上三人五人,坐得都是滿滿的。子東心上躊躇道:「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麼?」於是二人,也踱上了樓,佔了一張桌子,閑談品茗,偶然回頭,卻見隔壁臺上有兩個人偏偏在那裏談得熱鬧,說的話,仿佛是一處地皮,要賣三萬銀子。仔細聽時,一位是寧波口音,他那神氣,有點土頭土腦。一位正是上海口音。子東候他們談論多時,不由得上前打個問訊,那上海人連忙站起身來招呼。兩人通問姓名,原來這人正是地皮掮客,姓甄名尤,表字叫做滑甫,一般也是海虎絨馬褂,醬色寧綢袍子,金絲邊眼鏡,嘴裏銜枝雪茄煙,假象牙的煙嘴。當下子東道:「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方才聽見仁兄在此談地皮的交易,料想這上海租房子規矩,也是內行了,特地過來請教請教。」滑甫滿面笑容道:「子翁要租房子,不難,小弟肚皮裏的房子,少說也有一百幾十所,大的小的,西式華式,開店住家,悉聽尊便,府上是那裏,還是開店,還是住家?」子東道:「敝處廣東肇慶府,這回打東洋販貨回來,要想開個店。」滑甫把子東打諒一番道:「看不出子翁到過東洋,怎沒有一些洋派?」子東道:「小弟是買賣場中人,那裏敢沾染習氣。」滑甫讚道:「可敬可敬!那邊桌上坐的,不是貴同伴麼,請過來談談,我們並桌罷。」子東招呼子弼過來,二人對面應酬了幾句套話,那寧波人起身要行,滑甫一手攔住。正是:
慢道卜居只容膝,須知喫飯有空心。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興源店豪商款友 揚州城俠女訪仇
卻說寧波人辭別要行,掮客甄滑甫一手攔住道:「才翁,何必急急,我們難得遇著二位子翁,海天春喫番菜去罷,小弟的東。」寧波人謝道:「改日再擾罷,今天有事,不得奉陪。」滑甫只好聽他去了,那精神卻全副注在方子東的身上,再三問明於東寓處,又問他帶些什麼貨色,子東一一告訴了他,也就問了他的住處。他道:「小弟是寄居在後馬路如意裏,一個朋友號裏,是天天不在寓的。要找時,一点钟總在海天春,不然,就是金穀香,三点钟就在這昇平樓,夜裏頭就說不定。總不過是酒局和局。」子東不懂道:「甚麼叫做和局。」滑甫抿著嘴兒一笑道:「和局就是堂子裏碰和,別省人叫做打牌。」子東才得明白,這一問不要緊,卻被滑甫把子東看成個曲辮子,越法想多賺他幾文了。當下滑甫約子東即晚清和坊四弄沈紅卿家喫酒,九点钟會,當下惠了茶鈔,同下樓去。滑甫還有應酬,拱手而別。子東對於弼道:「此刻離九点钟還遠,我們須打點底子方好。」可巧走過杏花樓廣東館,二人便喫了四客宵夜,又到昇平樓喫茶。這時更不比白天喫茶的人七上八下,更來得多了。還有些賣物事的,口中吆喝著,鬧得人頭暈眼花,窗子關上,煤氣燈火逼著,直熱得坐不住,二人只得仍舊踱下樓來。子弼道:「我們還是回棧去歇歇罷。」子東點頭。回到中和棧裏,方才坐定,請客條子已到。二人只得重複下樓,打聽了路徑,踱到清和坊沈寓時,已是高朋滿座,無非是絲商茶商,洋行買辦一班客人,大家叫局陪酒。方、虞二人,也只得湊熱鬧,一家叫了一個小先生。滑甫是不用說,本堂之外,還發了好幾張條子,耳旁裏只聽得娘姨大姐把甄老爺叫得應天價響。二人叫來的小先生,只淡淡的坐一會就去了。席間談起房子的事,滑甫約定明日兩点钟在昇平樓會齊去看,有棋盤街一爿店面,三幢樓房,局面很大,子東大喜。
滑甫又道:「子翁要開洋貨鋪,總得有個內行同事才好,不知子翁請著沒有?」子東道:「還沒有請著。」滑甫指著末座一位道:「這是捨侄培之,一晌在亨利洋行做同事,不但件件內行,而且銀錢經手,極靠得住。子翁,你看何如,倘若要他幫忙,今天便可當面訂定。」子東唯唯答應,那培之便說道:「洋貨的生意,出進很大,固然牌子要緊,然而上海灘上那裏有規矩的買賣,夥計們隨意要價,總看客人捨得出錢,捨不得出錢,隨機應變是頂要緊的,呆笨的人做不來這種生意。小侄有幾位朋友,倒都很有本事,老伯若肯信用他時,待小侄去招來便了。有我們五六個人,包管橕起這場面來。」子東道:「待房子定妥,再來請教罷。」心下暗忖:這人倒還有點本領,可以用得,好在我衹要出出有錢的名兒,指望大事可成,那怕折閱他三萬兩萬,都不要緊。想定主意,又對甄培之說道:「培兄,不必再圖別事,兄弟一準奉邀。」滑甫、培之大喜,殷勤敬了子東幾杯酒,當晚盡歡而散。
次日,子東和子弼等到兩点钟,走上昇平樓,果然滑甫叔侄已到,還有一位面生的人,同坐在一塊。子東問起姓名,原來姓鍾名萬受,表字美功,就是棋盤街房主的內侄。那房主家裏沒得男人,就托這內侄替他管理。當下同去看了房子,局面果然闊大,門前三間,是極好的店面,後面還有四樓四底。子東看了,很為合適,隨即議價。美功要三百塊一月房租,另外三千銀子小租,一切自來水巡捕捐在外。經滑甫、培之再三磋商,總算房租減去了三十元,小租卻是分文不讓,這事方算定局。滑甫、培之是有大指望在後,此次還沒放出手段,倒是美功很感激他,送了他兩百塊的謝金。從此子東就在上海開店,他和子弼商定了主意,拿二萬銀子交給培之,聽他辦貨開支,自己只揀那出名的中外大商家結交,因此人人知道,有個方子東、虞子弼是個大富戶。不到一年,那洋貨店天天折本下來,年終結帳,除二萬金一齊折盡,還欠人家五千兩銀子。培之惶恐無地,來告子東道:「不是小侄不善經理,無奈現在幾家洋貨鋪,跌價攬主顧,小侄不該和他們搶生意,價錢要得太少了,開銷又大,房錢又貴,實在支持不住。老伯要肯添本做下去時,小侄敢決定翻得過來。因為數目太大了,不得不請請老伯的示,再辦下去。」子東肚裏明白,知道他天天喫酒碰和,用虧空了,但是自己要做場面,沒法還去五千兩虧累,又給他萬金去做。
這時子東又起了一個開輪船公司的念頭,已經說動幾位外國商人,允為助力,子東大喜,就稟准了領事,預備開辦,言明這船單走外洋一帶。未及開輪,偏偏遇著北方匪徒起事,兩江糾齊各省督撫,和外洋商訂東南保護條約。軍書旁午,各國商人心中惶惑,那有工夫理會到這件事上,只得罷休。但是這一年之中,同志東渡的,卻也不少,就是他們要辦這輪船公司,也曾有過信給希僊,希僊甚以為是,接著便有信來催過幾次,子東只得據實回覆。
二人在上海,左右沒事,就出門到處看看風景,幾乎沒有一天不出門閑逛的。一日在黃浦灘上,眺望江景,只見濃煙一道,人說是漢口的輪船下來了。一會兒船並碼頭,一人短衣窄袖,手提皮包,跳到岸上,頦下盡是長髯,子弼和他打個照面,失聲叫道:「浪夫兄!」那人不理,只顧望前便走。子東也認定他是黎浪夫,正要打聽他做甚事來的,就尾在後面追趕他。不料那人卻走得甚快,幸虧二人也有這個趕路本領,遠遠的只不脫離,看他走人泰安棧裏,子東也跟進,追上叫道:「浪夫兄,我們幸在此地相逢,千里故人,不當絕我們太甚!」那人回過頭來,果然是黎浪夫。當下浪夫聽子東說到這話,只得應聲道:「仲亮兄,我並非絕你,只為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各趕各事的好。」子東道:「說那裏話,我們志向一般,只做的事不同,難道從此就不算了朋友麼?我開了個小店在此,你也不須住客棧,就屈駕在敝店小住幾天罷。」浪夫停了一會道:「也罷,我就打攪你幾天。」三人同到棋盤街,浪夫只見金字招牌寫的是「興源洋廣雜貨」,原來房子甚是寬敞,前面掛滿保險燈穿衣鏡之類,後面四幢樓房,布置得極為幽雅。浪夫放下皮包坐下,子東不免吐露真情道:「我們是改名換姓的,切休再稱舊號。」浪夫嗤的一笑道:「好好的為什麼改名換姓?」子東道:「實不相瞞,我為經營僊人島一事,不得已改了名姓,浪兄休得見笑。」浪夫不語,子東又問他在漢口,是什麼舉動?浪夫那裏肯說。就此住了幾天,浪夫向子東借錢,子東給他一千塊鈔票。
這日浪夫出去,當日不見回來,一連五天不到店,子東猜他已往別處去了,只得置之不問。卻見報上載湖北出了一起案子,正法了幾位知名之士,現在還訪拿餘黨。子東告訴子弼道:「我看這起案子,一定有浪夫在內,他如今和我們生分了,所以不肯告訴我們。」子弼點頭稱是。話言未了,外面遞進來一封信,子東接著看時,原來是寄給黎浪夫的,子東問那寄信的人,原來放下信便去了。子東看那信面沒有下款,有些疑心,私下拆開看時,原來是敘說綴紅妹已遭慘死,隱不肯輕易一擊,當想個法子,出其不意,才是大豪傑,如能來時,覿面商量,比信札往來,尤其穩便。下款是慕隱啟事。子東道:「咦,這名字定是兩個女子,難道如今又出了什麼女俠不成?等浪夫來到,倒要問他個明白。」子弼勸道:「不必,這是人家的秘密事,問他時定然不肯說出,徒然招他的忌,甚至鬧出別的亂子來,不大穩便。」子東道:「是。」隨將那封信,依然封好了口,撂在一邊。
正想出門,忽然瞥見浪夫昂然而入,問子東道:「今天有人寄信給我沒有?」子弼答道:「有的,方才寄到,我們替你收在這裏。」浪夫道:「請即取出給我。」子弼趕忙把那信取給浪夫,浪夫接信在手,翻來覆去,先看了幾遍,然後拆封,看完,便向子弼討個火來燒了。子東忍不住問他:「這信說的什麼事情?要這般秘密。」浪夫道:「論理你們二位,雖然不是同志,和你說了,卻也不妨。這就是你會見過的那寧孫謀、魏淡然的夫人,他兩位雖是閨閣中的女子,倒能做些驚人的事業,叫那一班鬚眉丈夫見他,還要讓他三分,二位只聽他將來的英名便了,不須細問。我要到北方遊歷一趟,就回東京。承情所借的鈔票,緩日奉趙。」子東道:「說那裏話,你我朋友通財,那有要還的理。」浪夫道:「不必客氣。」拱一拱手,揚長而去。子東、子弼趕出店門送別時,他已去得遠了。列位看官,可曉得那慕隱到底做的什麼事?如何認得浪夫,綴紅又如何慘死,這個疑團黎浪夫既不曾說,做書人只得把來補敘一番。
且說前回寧、魏北上的時候,慕隱、綴紅送到讲台,灑淚而別。自此朝佔鵲喜,夕卜燈花,只盼夫婿高中元魁,就是萬分榮幸。但那春寒料峭,寂寂香閨,衾底燈前,不知感了多少離情別夢。幸而他慈母康強,哥嫂雍睦,家庭之間,十分和順,等到放榜時節,契辛預先遣莊丁到鎮江去買了一分報,專送家裏。慕隱、綴紅聽得報來趕忙去看,契辛已經看過,連忙說道:「恭喜大妹夫中了進士了,而且高魁,愚兄的眼力何如?二妹夫又抱屈一次,下回亦定然高捷的。」慕隱臉上,登時有了喜色,綴紅卻悶悶不樂。後來接著寧、魏二人的信,才知道淡然也留在都中,想做些絕大事業,二女不勝之喜。從此契辛有了都中消息的关系,便天天看報,果然見了許多行新政的上諭,又見淡然也賞了五品京銜,以為不久飛黃騰達,自己與有光彩。慕、綴自不必說,歡天喜地的,互相慶慰。誰知不多些時,又接著寧、魏二人的信,內中寫得甚詳,說是微窺聖意,不甚以我們改革為然,而且京官裏面,忌的人多,恐怕禍生不測,須得早早打算躲避,恐怕連累妻孥,不大穩便。契辛見他來信,如此說法,只道他膽小過慮,不以為意。還是綴紅見得透澈,說道:「中國有這些闊大老官,那裏用得著新進士行什麼新政,況且淡然不過中了個舉人,馬上就賞了五品京銜,人家見他們這般得意,自然恨如切齒,定有大禍在後,我們不可不防,還是依著來信的話辦去為是。」契辛道:「萬不至是,就有些風吹草動,我能庇護得你們,且免愁煩。再者,這信上的話,千萬不可叫母親知道,倒叫他老人家擔心。」慕、綴唯唯答應。
慕隱被綴紅說得心動,就也想預備個避難的法子。二人先把腳來放大了,想操練些武藝,以便將來到處去得。不上一月,上諭下來,命各處捉拿寧、魏餘黨,契辛才佩服他妹子的先見。陳府和寧、魏結婚,是到處皆知的,就有本城的差役,時來索詐,幸而聖恩寬大,罪不及孥,總算沒事。過了年餘,慕、綴腳已放好,操練的武藝,也精熟了,路也走得動了,就懷了個外國尋夫的主意,衹是老母在堂,不好遠離。事有湊巧,陳母老年多病,犯了個痰厥之症,看看不起,契辛延醫侍藥,弄得坐臥不安。慕、綴二人,天性尤篤,日夜侍疾,真正是衣不解帶,目不交睫,陳母病了一個多月,臨終時,交代契辛:「好好看待妹子,等你妹丈京裏尋著了房子,就把你妹子送進京去,休教少年夫婦,長離久別。」原來陳母至此,還不曉得寧、魏之事,契辛流淚受命,陳母既死,他兄弟姊妹,自然盡哀盡禮,不須細表。慕、綴一年服闋,一天到揚州他姨母家去賀壽,他姨母無心說了一句道:「我聽說甥婿是被兩個人讒言所害。」慕、綴便問是那兩位,他姨母道:「倒忘了姓名,除非問你表弟才能知道。」慕、綴這時,也顧不得嫌疑,等到客散,特特的走到書房去問表弟。正是:
望夫欲化山頭石,捨命能為女界豪。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改男裝一舸泛清淮 折俠妹單車走燕市
卻說慕隱、綴紅踅到表兄書房裏,那表兄見他表妹二人進來,笑臉相迎,起身讓坐,綴紅性子是急躁的,便問道:「剛才姨娘說,大姊夫和我們淡然是何人所害,他說表兄知道細底,萬望告知。」他表兄見他二人神色不善,生怕鬧出事來,如何肯說,歇了半晌,答道:「愚兄也不過是聽人家傳說,那話是靠不住的。二位妹夫鬧的事情大了,皇上震怒,以致避禍外洋。還有人說,如今皇上有回悟的意思,只怕就要赦他二人回來,也未可知。表妹不須著急,倘然這話有點來由,不久又好聚首了。況且二位妹夫,才高出眾,將來回國,一定還要重用,怕不封妻蔭子麼?表妹千萬不要動了決絕的念頭。」綴紅冷笑一聲,尚未開言,慕隱接著說道:「表兄不是這般說,我們女流之輩,幹得甚事,妹子急欲打聽仇人,也不過曉得了他,咒罵他幾聲。再不然,朝夜一瓣心香,禱告上帝,罰他不得好死,難道這般怯弱的女人,還能代夫報仇不成?表兄不須過慮,盡管說明了不妨。」他表兄尚是支吾,不防綴紅袖統管裏一把小刀子,驀然拔了出來,冷森森的白光一道,在那表兄的眼前一晃道:「你不說,我今夜和你不得干血!」他表兄原來是個極膽小的人,見這光景。嚇得渾身亂抖,兩隻手抱著頸脖子,戰兢兢的答道:「我——我說——我說。」卻又頓住了口。綴紅道:「快說,快說!」就把那刀在他眼前又晃了一晃。他表兄冷汗直淋,只得說道:「妹——妹夫的仇人,是胡尚書、方郎中。」原來他表兄嚇慌了,那時六部尚書裏面,卻沒有一個姓胡的,慕隱慮事,卻很精細,便插嘴道:「現在這兩個人在那裏?」綴紅道:「正是,在那裏?」他表兄道:「在——在京裏。」綴紅又把刀子对准他表兄咽喉,做勢一戳道:「今夜的事,你不准泄漏,要有半點兒風聲,被姨娘知道,仔細你腦袋。」他表兄見那刀子對著咽喉來時,只叫了哎喲一聲,兩眼直瞪,早已嚇呆的了。綴紅囑咐他那幾句話,一句也沒聽得,綴紅見他不理,又述了一遍,他表兄才漸漸醒過來,諾諾連聲道:「不敢木敢。」綴紅撲嗤笑了一聲,把刀子插入皮套,藏在身邊,轉過臉對他表兄福了兩福道:「妹子無禮已極,萬望表兄包涵,千萬不要對姨母提起。」他表兄雙眼流淚道:「表妹你有話好說,何至於帶了凶器來嚇唬愚兄,幸虧我膽子大,落了別人,嚇都嚇死了。」綴紅笑道:「實不相瞞,一則試試表兄膽量,二則妹子不這般做勢,表兄再也不肯漏出仇人姓名。」他表兄擦幹了眼淚道:「算了算了,你聽,自鳴鐘已打十二下,請安置罷,母親是早已睡著的了。」慕、綴二人辭別表兄,回到上房安寢。
兩人私下商議,要從這裏直到京都,找到仇人,定要烈烈轟轟,做他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綴紅道:「沒得盤纏,只怕到不得京城。」慕隱道:「那倒不消慮得,我裏面這件衣服,不是鋪著二十兩金葉子縫的麼,你那一件難道沒穿來麼?」綴紅嘆道:「咳,真真該死,我就沒慮到要走,還是姊姊細心。」慕隱道:「這倒不妨,好在盤費已夠,如今只消打算如何走法。」綴紅道:「我們明兒辭別姨娘,只說回家,出了大門,由我們怎麼走,誰能管得。」慕隱道:「不妥不妥,姨娘如何肯讓我們單身出門,定然要替我們雇船,還要派人護送,那時添了個解差,能走得脫麼?依我的主意,是不別而行最好。現在寫兩封信留在這裏,一封是辭別姨娘的,一封是寄與哥嫂的。只說我們前往日本尋夫,其實是望京城進發,你道何如?但須連夜改換裝束,清晨趁大家沒起身時,開了他們的後門出去,卻不要遠行,找個客店住下,等他們找尋的人兒過去,方可遠走高飛。我看地圖上,那京城和江蘇,只隔了山東一省,我們要望山東走,只消雇船由淮河上去便了。」綴紅聽了,欣然大喜道:「姊姊出的計策,一點不錯,我們一準就這麼走法。」當下二人悄悄穿衣下床,把信寫好,就改扮起來,綴紅是要剪去頭髮,慕隱不肯,幸帶有剃面的刀,兩人將前後长发剃去,把長衣穿起,果然與男子一般無二。
原來他們平時喜扮男裝,那衣服都是身邊帶著走的。收拾停當,天光已亮,二人隨即悄悄地開門出去。揚州的風氣,鋪戶人家,起得甚遲,這時衹有豆腐店的人才起來下排門,慕隱道:「這時客店諒未開門,我們不如徑去雇船。」綴紅點頭稱是。二人奔到河邊,幸虧路是來時認得的,恰好一隻邵伯劃子靠在河邊,慕隱和他講價,問他要多少錢一天?那船戶道:「我們長裝短卸,都有個地頭,不論天數的。客人到那裏去,我載你去,一總幾吊錢便了。」慕隱呆了一呆,不知道望山東去,是到那裏起旱的,如何對付他呢?幸虧記得地圖上有個徐州府,是和山東交界地方,料想徐州府過去盡是旱路,就冒冒失失的說道:「我們要到徐州府去。」船戶鼻於裏笑了一聲道:「客人,沒出過門麼?那徐州府是旱路,如何去的?我們的船,只能到清江浦,再上去是要雇轎車的。」慕隱本來機警非凡,連忙改口道:「哼,你當找不知道清江浦麼?那是我走過十幾趟的了,我要到徐州府探親,順口說了個徐州府,其實也知道先到清江浦的。衹是我們沿路要停兩天逛逛,不好定得日子,所以問你多少錢一天。」於是船戶討了七吊錢。送到清江浦,坐日錢是每天五百文,慕隱還他六吊五百錢,他也就答應了。
當下二人提了包裹下船,船戶到行家寫了船票,交給慕隱。當下先付了兩塊洋錢,慕隱就催他開船,他卻衹是答應,並不解纜。綴红发怒,一疊連聲的催問。船戶走來道:「兩位少爺,不須著急,我們要等夥計來了方能開船哩。」二人無奈,只得隨他,卻懷著鬼胎,恐怕有人追蹤而至。不到一個時辰,那船上的夥計來了,這才理篙解纜,慢慢離開碼頭。二人放下一頭心事,慕隱悄悄對綴紅道:「我們如今改做男裝,第一不可順口叫出姊姊妹妹來,被人家覷破機關。再者也要起個名號才是。」綴紅道:「你名慕隱,是慕的聶隱娘,我們莫如就改姓為聶,你單名一個軹字,表字子深,我單名一個井字,表字子裏。何如?」慕隱笑道:「準定如此便了。」且說二人既改了姓名,做書的人也須將他真姓名擱起,稱他的假姓名了,表過不提。
再說子深慮著有樁最急的事情,子裏會意,及至到了邵伯鎮,那裏的木器最多,二人上岸,買了些臉盆便桶之類,自此一路行去,遊山玩景,見些從沒見過的世面,倒也甚樂。不上十日,已到清江浦,找個客店住下,開發船錢。原來這客店是在清江浦開設多年,掌櫃的馬大有,很有名的,為人年老誠實,代客雇車很公道。子深和他敘談起來,才知他是山東歷城縣人,就討問他些山東風俗,及道路如何走法?大有知他兩人是怯弱書生,又且初次出門,有些憐惜他的意思,不免盡情告知一切。子深得了主意,便托大有雇車一輛,二人同坐,講明到濟南府,共二十吊大錢,連包飯在內。次日一早上車,可憐二人是閨閣中嬌養慣的,雖說有些本事,究竟經不起風霜之苦,不上三日,已覺筋疲骨痛。那天多走了半站,到店偶然晚了些,胡亂喫了些麵食,倒頭便睡。一覺天明,外面車夫,催他們上車,也不止一次了,好容易他們醒來,又要喫茶洗臉,車夫著急道:「今兒是大站,有一百二十里路,走的地方,是極不太平的,要是遇著響馬,咱看你倆還有命嗎?出門上路將就些罷了。洗了臉又要喫茶,這樣講究,只好長年住在家裏享福,何苦出來現世呢?」子裏聽他這番辱罵,幾乎氣破肚皮,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敢恁樣欺負人,你莫非要和強盜勾通,打劫我們麼?我們也不怕你,你不信,叫你知道咱的利害。」說罷,搶前幾步,提起一塊三百多斤重的石頭,在臺階上砸成四段,那臺階的石頭,也震裂了,子裏又指著石頭說道:「你這驢頭比他如何?」嚇的車夫舌頭吐了出來,縮不進去,店裏有些夥計,也看呆了。車夫停了一會,趕來對子裏磕頭道:「大人不作小人之過,咱情願好好的伺候老爺到濟南府,單求饒恕了咱罷。」子裏笑道:「你原來衹有這點兒膽量,好好去罷,今天走半站住宿,咱老爺身上有些不爽快,要歇息歇息。」車夫諾諾而退。子深始而見子裏動氣,很為著急,因聽馬大有講過,在路上是不好得罪車夫的,後見他拿出本事來,壓倒了車夫,心中卻也甚喜。當下二人覺得肚裏饥饿,忙叫店家煮了幾個雞蛋來充饑,然後叫車夫套車。這時的車夫,不比從前了,竟比家裏的用人,還伺候得周到。車子套好,車夫就替搬鋪蓋,捆行李,拖腳踏櫈,請二位老爺上車。趕了半站的路程,已經日光過午,到店歇下,子深就拿出一吊錢,叫車夫去辦酒菜,分一半賞他們喫。那車夫如何不樂,當日歇息了半天,把連日的勞乏,都將息好了,照常趕路。不上十日,已到濟南。早就聽得濟南府有七十二泉、千佛山、大明湖許多名勝,有意玩耍幾天,在城裏找了個客店,名為人和書屋,住了下來。天天出去逛耍,果然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昔人評論,是不虛的。
逛了幾日,有些厭煩,心上又想到復仇的事要緊,便想雇車進京。走到街上,忽見一乘綠呢大轎,前面許多護勇簇擁著,街上的人,說是胡大人,子裏畢竟不知輕重,當時也不問情由,就想撲到他轎子面前,要想行刺。一班護勇慌了,手起一槍,打中他的腰裏,在地下滾了幾滾,登時氣絕。子深分明看見,卻一陣心疼,昏暈了過去,倒在街旁。當時一陣忙亂,街上的人都擠滿了,胡大人傳命停下轎子,叫人搜那死屍身上,卻沒見凶器。原來這日子裏,並未帶刀,幸而搜撿的人,沒有脫他的衣褲,故而底蘊未露。胡大人叫地方官查拿餘黨,打轎回去。省城裏出了刺客,那還了得,連忙閉了城門,不准行人出進,三大營的營官,親自帶了老將,上街搜尋。可巧子深醒過來,被他們鎖拿了去,隨即解到歷城縣,立刻委員坐堂審問,子深到堂卻也不賴,便供道:「那個被你們打死的,恰是我的兄弟,來此探親不遇,住在店裏,我這兄弟,是個粗人,瞧見那轎子裏的大人,面貌很像我們要找的那個親戚,只道是無意中碰著了,所以撲上來廝見,並沒別的意思。如今誤被你們打死,也是他的命該如此,原不敢喊冤,只求撫恤些棺木之費,就感恩不淺了。」那委員倒是個忠厚人,聽他這一派情詞,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很想開脫他,擱不住旁邊還坐著一位同寅,幫著問道:「這打死的人,既然是你兄弟,你為何當時不喊冤呢?」子深道:「我那時一陣心疼,已經暈倒街旁,及至醒來,就被你們拿住,那裏還有工夫去喊冤呢?」問官道:「且慢,你是那里人?」子深道:「童生是江蘇揚州府人。」問官又道:「你探的親戚姓甚名誰?」這一問極利害,幸而子深已有腹稿,可巧他姑丈李蓮僊,做過濟南道,病故不久,本是紹興人,家眷才回去的,事沒對證,子深就說是他。那個官兒手捻著胡子,出了一回神,衹是搖頭,忽然把驚堂木一拍道:「你這東西,好大膽!」子深至此,不禁大嚇一跳。正是:
酷吏有威勝乳虎,犯人失魄類亡羊。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審刺客觀察解冤仇 索門包奴才仗勢力
卻說那陪審聶子深的委員,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你既是李灯台的親戚,那有不曉得他病故的道理,況且既到這裏,亦該打聽得出,如何會把胡大人,當做李灯台?分明一派胡言,定有隱情在內,快些從實招來,免得喫苦。」子深被他這一詰問,倒嚇呆了,幸喜他機變過人,轉念一想,便供道:「不錯,我們原也到處探問過,也有人說他害病回去了的,也有人說他還在這裏的。只因我這兄弟,生性迂執,他說我們這位姑丈,年紀不大,必不至死,況且也難怪,這胡大人的面貌,實在和家姑丈一般無二,那能不誤認呢?」那陪審官尚欲追究,承審官道:「他話倒也不錯,胡大人和從前的李大人,果然面貌相同。我都見過的。」當下錄了供詞,去回胡大人。
原來這胡大人,是山東候補道,河防局總辦,本是華尚書的門生,所以到省不久便得了這個優差。他為人卻還仁厚,這天見過撫憲回來,中途喫這一嚇,只當他是真要行刺的,那知搜尋他身畔,並沒凶器,情知誤傷了人命,然而关系自己的前程,只得將錯就錯,查拿餘黨。果然拿著了死者的胞兄,自然可以究出情由。衹是一向讀書赴考,當翰林,捐灯台,到省從沒得罪過人,那有什麼冤家前來行刺,這分明別有緣故,倒不可陷害平人,傷了陰德。拿定這個主意,便有心開脫子深的罪名。不多會,委員來見,呈上供詞,胡大人一看,更加惻然道:「這人也太孩氣,枉送了性命,一般也是縉紳人家的子弟,快把他帶來見我。」委員連聲稱是,辭別而去。一會兒把子深送到胡灯台公館裏,子深見了胡灯台,只得磕頭,口稱觀察,一切周旋禮節,甚覺落落大方。胡灯台甚喜,不再追問他兄弟行刺的話,只略問家世,又問他應過幾次考,子深把編造的話說了。胡灯台又問他兄弟倆到此何云?子深說為謀館而來,此時胡灯台衹有抱歉的意思,聽了心上著實不忍,便道:「我同令姑丈本是同年至好,既是他內侄,我那有不照應之理,衹是令弟死於非命,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至你世兄既要謀事,齊巧北京舍親華尚書,托我代薦一位西賓,如不嫌委屈,兄弟當作曹邱。」子深暗喜道:「噢,是了,我表兄所說的胡尚書,本來我就疑心,現在並沒有什麼胡尚書,如今被他一說,我倒明白了,一定就是他,可憐妹子不問情由,自己枉送了性命。他如今既說薦我到那裏去,將來報仇更易,豈有不願意的道理?」於是立即起身作揖相謝。胡灯台就留他在公館裏住下。次日將子裏棺殮畢,子深自然十分悲痛,把妹子的靈柩,送到江蘇丙捨後面空房裏停好。過了一天,方才叩別胡灯台,取道北上。胡灯台又派了一個家人伴送他到京。
子深一路想著妹子,不免傷心落淚,當晚走了半站住下。次日渡過黃河,只見前面來了兩個軍裝打扮的人,腰裏各挎了一口刀,一人是騎了匹甘草黃的馬,一人騎了匹小川駒,緊一緊籠頭,直打子深的車前跑過去,仍復跑轉。那家丁會意,也把馬加上一鞭,出一個轡頭,比那兩匹馬更快,跟上前去,打個來回,誰知那兩匹馬上的人,回轉頭來一望,便如飛而去了。晌午到店打尖,那家丁道:「少爺今天黃河崖兩個響馬,有意要動手的,少爺知道麼?」子深道:「不知道。」家丁道:「全虧俺這匹馬跑得快,他沒有敢動手。」子深問其原故,家丁道:「大凡響馬最怕的是快馬跟蹤,看見人家也騎了馬,他就留心,俺所以出個轡頭,給他看看。」子深不語,自此過了德州,一路下去,入了直隸地界,果然又是一般風景,睡的都是暖炕,面飯反比山東來得好喫。到得京城,其實也沒甚壯麗,車子趕進城去,卻走了無數荒地,才漸漸見些鋪戶人家,街道非常之闊。
這天起了一陣西北風,那黑灰直向車箱裏卷來,吹得子深耳目口鼻裏都滿了,聞著還有些騾馬糞臭,嘗著還有些兒咸味,子深肚裏忖道:這樣壞地方,如何把來做個京城,真正辱沒了中國!一路躊躇,忽聽得跟來的家丁,對車夫說道:「我們住騾馬市大街榮昇店罷。」車夫答應了,舉起鞭子,把騾子打上幾下,便轟雷掣電一般的拉了去。子深在車子裏如何坐得安穩,禁不住身子東搖西擺,幸虧不到一個鐘頭,已到騾馬市大街。但見九陌長衢,兩邊鋪家的沖天招牌,高矗雲際,比別處的市場,熱鬧了許多。到店門口時,掌櫃的是認得胡大人公館餘昇餘二爺的,滿面堆笑問好,請他們進去,看定屋子,搬行李,打臉水,鬧過一陣。子深開發車錢;車夫去後,鋪設被褥,子深累得渾身筋骨疼痛,隨便躺下歇息,餘昇自去覓住處不提。
子深朦朧睡去,忽見他妹子假子裏來了,一種悲慘的面目,叫了一聲:「姊姊,我勸你不必報仇了,轉眼中國就有大亂,那仇人自有人來收拾他,你趁早往東洋,一則避亂,一則尋著姊夫,犯不著在此嘗那亂離的滋味、休像我誤聽人言,枉送性命。」子深正要起身問他端的,誰知一道火光,妹子不見了,只見一盞紅燈,滾到身邊,登時嚇醒,卻是南柯一夢。暗道:我聽得深謀時常講的、不可迷信鬼神,我今兒怎麼會做這夢呢?妹子的話,又說得離奇得很,莫非真個有甚禍亂,且住,如今山東正有些人,結什麼義拳會,官府很相信他,我看就是禍根。難道妹子死後,果然有靈,來示夢的麼?呸!不要信他,總之夢是腦筋中偶然感動,不足為憑,安知不是我胡思亂想所致。大事要緊,那有憑這一夢,就此灰心的道理。子深正在思索,恰好餘昇走來,說道:「少爺,晚上喫什麼飯?好去館子裏叫。這是幹店,沒飯喫的。」子深路上受了些驚恐風塵,又悲傷妹子,幾下湊來,病根已伏,此時只覺頭暈身熱,懶怠起身,再也喫不下飯,便道:「你愛喫什麼,去叫兩樣喫罷。我不喫飯,停會兒替我預備些稀飯就是了。」餘昇連連答應,自去喫飯不提。
這時天已昏黑,店夥計送燈進來,只聽得雨聲驟作,檐前淅瀝不止。子深痛妹子慘死,夫君遠離,說不盡旅邸淒涼,悶悶不樂。勉強起來,正想看書消遣,不料隨手拿了一本新譯的《日本大和魂》,裏面說的盡是些武士道中人物,也有復仇諸般的事,不免將燈移近床前,靠著枕頭,慢慢的往下看去。看了一回,只覺得精神健旺了些,恰好餘昇送粥進來,子深呷了兒口,便不喫了,當晚沉沉睡去。夜裏醒來口渴,頭裏又隱隱作痛,身上又火炭一般的發燒,這回直覺得十二分困苦,從此一病三日。餘昇急得沒主意,和掌櫃的商量,請了一位大夫來診脈定方,道是七情所感,兼中寒邪,用些柴胡、桂枝等藥。幸虧子深略知醫理,看了這方,不敢煎服,直燒到七天七夜,方才好些,不過氣息如絲,四肢無力。直養到半個多月,方能喫些飯食。引鏡自照,瘦損不堪。所喜那餘昇雖系胡灯台派來伺候的,倒也十分出力,子深靠著錢多,早已將他買服,因此飲食起居,受益不少。又過十多天,子深已能下床行動,商議著去見華尚書,叫餘昇雇了一輛車,忙著整理拜帖,靴帽穿戴好了,上車到華尚書宅門前,只見裏面紅紙銜條,直貼的密密層層,數也數不清楚,大約從編修起到尚書止,當過的主考學政,鄉會總裁,都不止一次。門房裏肥頭胖耳的管家,兩三個都是玄青洋縐的衣服,醬色摹本的套褲,手裏拿著一尺長的潮煙袋,大模大樣,任誰都不在他眼裏。餘昇拿出拜帖,又問少爺要了胡大人的信,走進門房,候了半天,只不見有人出來。子深等得心焦,又盼望多時,才見餘昇出來說道:「華大人今天不見客,信已送上去了,叫少爺後天飯時再來。」子深聽了,那無明火由不得直冒,勉強捺住,只得仍回客店。
後日又去,門上回說:「大人因衙門裏有事未回,回來還到公爺府裏喫飯,你明日再來罷。」子深恨恨而歸,晚間餘昇來回道:「少爺這樣天天跑去見不著,徒費車錢無益,依小的愚見,莫如送他門上十兩人兩,憑著餘昇一張嘴,包管他不至嫌少。他們當了這個門上,就有派定主人見客不見客的本領,要不花錢,一輩子也見不到這華大人的。」子深聽罷,已經氣得發昏,轉一念道:「這班奴才,也莫怪他,我如今要他奉承我,也還容易,只消多費幾文不心疼的錢便了。」想定主意,便道:「餘昇十兩八兩是不中用的,要送就送他五十兩銀子,你道可好?」餘昇大喜道:「少爺這樣花了本錢,將來有華大人提拔,還怕不高昇嗎?以後小的也有了依靠了。」子深笑道:「那還要你囑咐嗎?我一路到此,全虧你服侍得周到,正要重重的謝你哩。」餘昇道:「這是小的應該的。」當晚主僕二人商量妥當。
次日,子深帶了一張五十兩銀票,雇車再到華府,餘昇這番有了精神,直到華府門房裏,找著執帖大爺,和他商量道:「我們少爺,是山東胡灯台薦來的,只求見一見大人的面,那規矩情願格外從豐,況且將來相煩的事多著哩。」執帖大爺兩眼望著天,只顧抽他的潮煙,睬也不睬。餘昇沒法,只得把少爺交給他的銀票一張,雙手送上,又道:「我們少爺說這是點小意思,算不得什麼,送給諸位喫杯茶的。」執帖大爺一見有五十兩銀子,方嘻的一笑,回過笑臉,一面把銀票接在手裏,一面卻低低的附著餘昇耳朵。說道:「我們大人是不叫咱們受門包的,你少爺既如此費心,叫咱也不好意思退回,如此就請你老爺下車談談罷。」餘昇只得走到車旁,和子深說知就裏,子深無奈下車,踱到門房,那位大爺親自捧了一碗茶,給子深,又說道:「聶老爺來過幾次,實在怠慢得很,承你老爺又這麼費事,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子深道:「客氣客氣,將來費心的地方多著哩。」那位大爺至此,方才戴上帽子,拿了帖子進去回。足足有一個時辰,還沒有出來,子深正餓得沒法,忽見一個小廝,提著食盒,走進門房來,餘昇也跟了進來。那小廝開出食盒,原來裏面裝著四色精美的萊,一罐飯。小廝一一取出擺在桌上,對子深說道:「我們大爺,恐怕老爺肚裏饥饿,所以叫給老爺預備的。」子深肚裏尋思道:原來銀子這般有用,我不花錢,今天又是白走一趟。當下喫過飯,淨過口,只見執帖大爺亦就慌慌張張的走來說道:「大人請見,快戴上帽子去罷。」子深也不及道謝,只得趕緊整好。衣冠,跟他一同上去。正是。
客仗包直佔利見,主憑勢力進人才。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尚書府記室磨刀 華勝店歸妻易服
卻說聶子深跟了執帖門上,走進華府,但見朱欄畫閣,氣象不同。走進兩重院子,才是一排五大間花廳,華大人正在這花廳上。陪著方待郎談天,執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自己上去回過。只聽得華大人說:「叫他進來。」子深掀簾進去,見了華大人,行了一個禮,華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叫他旁邊椅子上坐了,約略問了問家世,又道:「據胡組圭說,老兄的文才極好,就請在舍下教教我的兩孫子罷,也沒有甚麼要緊的事,原可用功應鄉試的。」子深連連稱是。華大人另叫一名管家,名喚胡福的,把那西書房收拾收拾,套車子去把聶師爺的行李搬來。胡福答應了幾個是,招呼子深退下,同到西書房。略坐了一會,胡福已叫車夫套好了車,跟了子深,帶了餘昇,回店收拾行李,搬入華宅。
自此在裏面課讀。約莫混了一個多月,方打聽出讒害孫謀的,正是方侍郎,這華尚書也曾助他一臂之力,子深打聽在肚裏,正想乘機辦事,恰巧此時,義團已得了勢頭,華府來往的,都是大師兄等類的人,方侍郎已經放了江蘇撫臺,出京去了。華尚書終日愁眉不展,籌畫避禍的法子。再過數日,又聽得義團打了敗仗,各國聯軍將到京城,此時子深早已寄信,叫黎浪夫來幫助,久盼不見他到來,誰知浪夫也因拳亂阻隔,仍回東京去了。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摩弄一番,便想動手。那天呷了幾口酒,膽子愈壯,知道華尚書每天到四点钟時,是要到書房辦事的,不免裝著斯文樣子,踱到書房,不料一進門,卻嚇了一跳,原來所有的貴重器具,一齊搬了一個空,連忙退出來,走到外面,那見一個人影兒,再望上房走時,一般聲息俱無,連箱籠什物都沒有了。情知外邊風聲不好,全家避亂而去,子深這一怒還了得,然而事已如此,無可奈何,且走出大門,打聽個實在,再作道理。只見大街之上,紛紛擾擾,盡是搬家的人,聽人傳說,洋兵已到城下,正派了欽差出去同他講和。子深這時進退兩難,只得走到車行裏,雇了一輛騾車,拉了隨身行李,仍望榮昇店而去。店主倒還認識,便即留他住下,餘昇卻於子深進華府的時候,早已回山東去了,弄得沒人伺候。後來寧子奇到京辦振濟會,也住榮昇店。子深敘述來歷,然後翁媳相認,同回新加坡去的。
再說寧孫謀自從日本逃到英國蘇格蘭省,那裏的留學生待他很好,他無事時,便借賣文自給,恨自己不懂得西文,諸多不便,隨即發了個宏願,請一位卒業生許鴻賓,每天來寓教授。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自此翻譯些普通科學書,灌輸中國,倒也博得許多厚值。自問一生事業,盡付東流,不免浩然長嘆。又因父母妻子,遠隔重洋,不知何時方能見面,幾樁事併集心頭,就援琴彈了一曲道:
蘭當門兮遭鋤,草非種兮蔓滋。西方兮美人,鬱
芬菲兮搴帷。異鄉之樂兮,不如其歸。歸乎安之,豺
虎當關兮令人憂思。」正想翻第二解時,外面有人拍手而笑。一會走進來兩個人,原來是張翊清、蔣心培,都是留學生,素來崇拜孫謀的。當下二人笑道:「寧先生彈得好琴,何妨再鼓一曲給我們聽聽。」孫謀起身讓坐道:「俚曲見譏大雅,也不過寫無聊之思而已。」翊清見桌上一張詞稿,取來看時,正是方才彈的那曲,與心培同看,心培道:「先生此曲,足並猗蘭。」翊清道:「衹是思家何切!」心培道:「久客思歸,也是人情。聽說先生眷屬都在新加坡,何不到彼探望一遭,也還容易。」孫謀道:「我父母雖都在彼,衹是音問不通,未敢貿然前去,且川資不給,也難成行。」心培道:「川資易籌,我代先生設法便了。」當下略談片時,二人別去,不到數日,心培走來,送了二十鎊,道:「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費夠了,明日有商船往南洋,我有個朋友在這船上辦事,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孫謀再三稱謝,次日檢齊行李,同心培上船,果然一路招呼周到,只覺越走越熱。
到得新加坡,那蔣富遠的店,是本來記得的,挑了行李,直到富遠店來。那店的氣局,卻還宏敞。店夥導人,拜見富遠,說明來意。富遠道:「世兄,你令尊想煞你了,時常提起你來就要流淚。如今到上海辦貨,聽說被上海商家,約入救濟會往北京去了。」孫謀道:「什麼救濟會?」富遠道:「世兄難道不曉得,聯軍入京,官商遭劫,官場有官場的救濟會,商家有商家的救濟會,難道你還不曉得麼?」孫謀道:「怎麼那些官員,不早些逃命,還要等人家來救濟呢?」富遠道:「豈敢,逃的也多,剩下的都是奇窮沒盤費走的。」孫謀道:「唉,國家定的俸銀,也太少了,若是敷餘,也好預備些他們逃難的費用,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富遠笑道:「世兄說得刻毒,也難怪你牢騷。」說罷,家人送上機器冰來,果然這天氣如火一般的燒,隨你揮扇不止,那汗還同雨點般的瀉下來。孫謀急欲見母,叫人挑著行李,直往他父親店中。原來寧子奇是開的藥鋪,店名華勝,那裏有些中國人,固然要服中國藥,便有些西人,也很信中國藥草,甚至一金鎊買數兩紫蘇甘草,因此寧、魏二公,頗發些財。子盛另是一個鋪子,一般發財。閑話休提。
且說孫謀到得店裏,那些店夥,如何認得?孫謀和他們說明來歷,大家喜道:「原來是世兄回來了,東家掛念的了不得,可惜他上海去了,約莫著也就要回來了。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快請進去相見罷。」孫謀聽了,雄心頓灰,忖道:做了個人,自有家庭之樂,管甚社會國家!中國人生來是個家族主義,那父母妻子的愛情分外重些,再也捨不得割棄的。我既在外國,就不回來,倒也罷了,如今無故思歸,到得這裏,還役見一個親人的面,只聽人家傳說,已經摧動肝腸,慘戚到這步地位,真正是天性之親,莫之然而然了。一面想,一面走到上房。他母親早已聞信,手扶著個丫頭,從房裏走出來,孫謀趕上叩見。他母親淚流滿面道:「我只當今生不能再見你面的了,誰知你倒留得性命趕到這裏。你做的事也太膽大了,弄到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孫謀道:「母親放心,現在的世界,也不靠定祖國做事業,孩兒有了本領,那裏不可去,我們既然在此創下些基業來,強如在中國受那肮髒的氣。」他母親道:「雖如此說,我卻覺得家鄉好。不說四時寒暖得宜,只幾家親眷來來往往也有趣味。如今弄得孤淒的了不得,況且受了那濕熱之氣,身子天天疲輭下來,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我偌大年紀,也想有個孫男孫女玩玩,免得老景淒涼。你媳婦是不知死活存亡,叫我放心不下,聽說中國拳匪大亂,外國兵都來了,不知道那瓜洲關事不關事,我很覺擔心。」孫謀道:「不關事的,拳匪是在北方騷擾,幸虧山東巡撫有主意,沒放他到江南來。契辛住的地方,僻在鄉里,要算如今中國的桃源,再也沒事。至於那外國兵,是有紀律的,不至擾害人,況且也到不得瓜洲。」他母親道:「原來如此,我只盼瓜洲沒事,以外隨他去反亂,也不幹我們事。」這句話,說得孫謀愀然不樂,忖道:中國人不明白社會主義,單知道一身一家的安樂,再不然多添幾個親戚朋友,覺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幹他事似的。意見如此,如何會管到國家的存亡?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又讀了幾本書,才把這氣質漸漸變化過來,今聽母親如此教訓,倒是中國家庭的總代表,我且婉言諷諫試試看。想罷便道:「母親愛惜兒媳的心,真是太過了,孩兒的意思,倒覺得祖國人一般可憐,這回拳匪作亂,殺掉二毛子不知凡幾,聽說直隸山東路上,樹林裏掛著一顆顆的人頭,那河邊坡下橫的死屍,也沒有數目,逃官逃幕,家眷受累的,不止一家。洋兵來了,又痛殺拳匪一陣,這是一定的道理。我們中國人,自己先相殺害,再等人家來殺,母親知道是甚原故呢?」他母親道:「我如何得知。」孫謀道:「這是各不相顧的原故。譬如我們只知顧我們一家人,再不然顧到至親上,再多也不過顧到朋友。以外的人,便覺得陌路一般,隨他死活存亡,不與自己相干。甚至為了錢財,害他的性命,不但強盜打劫傷人,即如做官的,在上司面前讒害同寅,擠掉了他,我便能得意。做生意的,彼此相妒,跌落價值,以廣招徠,擠倒了他的店,我的生意便好。讀書的人從沒有肯佩服人的,不說人不好,也顯不出自己的長處。像這幾種念頭,都是藏了個殺人的心腸。太平時世,名為暗中相殺,一朝變亂,那殺人的性質發現出來,這才快其所欲。其實被殺的人和殺人的人一般,用心不過分個強弱罷了。所以中國人,衹能殺中國人,見了外國人,就伏手伏腳的聽他殺,這是什麼講究呢?原來輭弱的人沒有不怕強的,要是外國兵沒有槍炮的利害,他們也敢殺他的。野蠻殺人,本是無用,一遇打仗的事,定然沒命奔逃,像這般終古不變。一處土地被人家割去,處處的土地,終歸不保。假如我們中國人換了一副心腸,知道大家衛護自己的同國人,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見,自然彼此固結,才能算個國度。根基定了,那怕外國人怎樣強,也取不了我們土地,害不了我們百姓。這才一國安,一家自安哩。」他母親從沒聽見過這番議論,覺得新奇好聽,細想起來,也有道理,沒得駁回。這天母子深談,直到二更多天,孫謀方才睡覺。
次日孫謀出去拜見幾處同鄉,及和華勝有來往的鋪戶,倒都見著,衹是一班做買賣的人,雖說算計精明,苦於學問上面欠缺,沒得多餘的道理好和他們講,因此孫謀動了個開學堂的念頭。那天正在魏子盛家喫飯,忽然店裏的學徒走來,找著孫謀道:「店東回來了,等你回去哩。」孫謀辭別子盛,趕忙回去,果見他父親坐在中堂,和他母親說話,旁邊還有一個後生陪著。孫謀很是詫異,見過父親,自有一番別後想念的話,不須細表。他父親指著那後生向孫謀道:「你認得他麼?」孫謀回道:「不認得。」他父親道:「這就是你妻子,我在北京城裏救他出來的,只待你見面後,好叫他改復舊裝。」孫謀仔細把他一認,果然是自己的妻子,但不知為何改扮男裝,為何跑到北京城裏,真是離奇恍惚,如同做夢一般。慕隱本來具有俠腸,雖經一番別離困苦,卻不露出兒女情態,沒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樣兒。當下見過了孫謀,自去改換裝束。孫謀把在京時做的事業,詳細告知父親。他父親道:「我也知道你不錯,衹是經了這番風險,幾乎性命不保,叫我擔心。」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開店,如何到上海辦貨,如何被同人約到北京辦救濟會,如何榮昇店裏遇著媳婦,告知孫謀。又道:「媳婦的事,你去問他,便知詳細。你們雖是生離,也和死別一般,你也該去敘敘別情了。」孫謀巴不得這個吩咐,連忙答應道:「是。」便趕入慕隱房裏去了。正是:
兒女何曾關大計,英雄無奈總多情。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寧孫謀作傳表貞姬 陳契辛登程尋俠骨
卻說寧孫謀跨進妻子的房門,慕隱已改了女裝,搽上脂粉,正在對鏡理髮,見孫謀進來,自然歡喜相迎。孫謀且不提起別後情事,只看他的頭髮,原來長短不齊,問其原故。慕隱道:「這是用剃刀剃去的,就和男人一般,現在養了兩三個月,尚未長齊,所以如此。」慕隱也見孫謀頭上的頭髮,一般剪短了,知道他久換西裝,並不詫異。孫謀才問起他到北京何事,何故改易男裝?慕隱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科名發達,我就知道非福,果然不久出事,險些兒家屬被累,我們要想避禍,大哥力言不妨,因此因循下來。後來母親病歿。」孫謀道:「呀!怎麼丈母不在了?」慕隱道:「正是,我滿了服,想來外洋尋你,恰好到揚州姨母那裏拜壽,姨母無心說出,你和淡然,都為人所讒害,我和妹子,想替你們報仇,落個名垂後世。」說到此,眼圈兒就紅了。孫謀道:「這是何意?莫非淡然夫人有些差池麼?」慕隱道:「死得甚慘!」說罷,嗚咽起來,孫謀也覺慘然。慕隱住了哭,又說道:「我們商量改了裝束」絕早離開姨母家裏,直走北京,卻在山東濟南府」,耽擱幾天。」奇巧表兄告訴妹子道:「你們的仇人是姓胡的,妹子不該誤會,碰著個胡灯台,就想行刺,被他親兵一槍打死。當時我已昏暈過去,及至醒來,已經收在監裏。我因復仇事大,仗著會說,沒被問官駁倒,居然掩飾過去。後來我倒承那胡灯台,薦在華尚書府裏當書啟,這正是讒害你們的人。打聽得清楚,正想下手,那知遲了一天,被拳匪鬧得他們逃走了。我沒法,只得搬住榮昇店,原想乘機到外洋來找你的,誰知遇著阿翁,這番相會,實出意外,衹是苦了妹子。」說罷,那喉間又咽住了,那眼淚又直流下來了。孫謀道:「難為你們,衹是此等冤仇,也不屑報復,你就算報了仇,他們還不知道是甚麼原故。就是旁人議論,也只說你們亂黨罷了,有甚麼名垂後世。不意你們倒有這俠烈思想,我平日卻沒表彰過游俠,這影響太奇了。」慕隱道:「你也忒看我們不起,難道我們胸中連這點思想都沒有,定要受了你的影響不成?這句話說得太不平等了。」孫謀道:「這是我的不是,我究竟是中國人,往往流露出本來性質。」說得慕隱也笑了。當晚子奇吩咐廚房,大排慶賀筵席,各夥計均請他們喫酒。這場歡悅,大約到新加坡後,要算得第一遭。
次日,子盛先來看子奇,問起中國的事,又知侄媳回來,就問起他自己媳婦。孫謀只得把前後細情述說一遍。子奇不免悲憤,並道:那靈樞寄在山東,是不妥的,遠赴重洋去搬回來,我又辦不到,如何是好呢?」孫煤道:「已和侄媳商量定了,這柩自然寄信契辛內兄,等他去搬。再者,契辛兩個妹子,走了出來,定然到處尋訪。他們改名換姓,那裏訪問得到?這樁疑案,只怕傳揚開去,人家要添造多少謠言。關礙他們的名譽,我當做一篇俠女傳,把他姊妹二人的事,敘個詳細,寄與契辛,叫他刻出板子,發給人家,以解眾人之惑便了。」子盛道:「這個辦法甚好,也可少慰我媳於地下。衹是小兒那裏,也要寫封信去告知他才是。」孫謀道:「那個自然,我還打算做幾篇詩詞給他登報哩。」當下商議定了,孫謀本來下筆千言,這晚就在慕隱房裏,信筆寫去,不到一個鐘頭,已經脫稿。這篇傳,真是把兩人的俠烈,摹繪出來,慕隱把來。讀到誤擊胡灯台一節,和華府磨刀飲酒一節,直如易水荊軻,怒髮上指,不覺聲淚交并。孫謀又提筆做詩,自多激烈的句子,卻費了慕隱眼淚不少,這才作書寄出。
再說淡然自從在橫濱開了報社,來往的盡是當世知名之士,那消場暢旺,自不必說。原來中國少年,從沒一些新學的影響,自從被廢科舉改八股的幾番鬧,稍為明白些世事之人,都曉得從前的揣摩沒用,稍稍換了教法,不禁止學生看書。及至幾處學堂開辦了,有幾個游學外國的學生,傳授心法,這才學堂中學生改了一副面目,曉得談些西學。然而苦於沒得書看,幸虧這淡然的文明報出版,果然議論痛快,學理明通。又有些科學門徑,兼貫中西,那些學生見所未見,如何不佩服呢?於是人人去買,家置一編,每年所銷,何止萬分。衹是一班頑固老先生,只說他報上都是背逆的話,不准後生購買。還有幾處官辦的學堂裏,專禁這報。文明些的教習還好,頑固的,倘搜著學生的文明報時,呈給總辦,就要開除。因此鬧過幾次風潮,甚至為此散學堂的事都有。後來做學堂總辦的,也知道輿情難拂,用了個放任主義,聽他們私自買閱,只不公然倡導他們,卻還有總辦自己也去購閱。要知淡然這報積下一二年來,各種新學理新掌故不少,一班應科舉的人,腹中本是空空的,有這樣好夾帶,如何不買呢?所苦的,從前不屑購閱,弄得有頭沒腦,殘缺不完,書賈覷出破綻,想了一個絕好的漁利法子,把來分門集成一冊,方才出版,便消去二千冊。被淡然知道了,大為不依,以後也就沒人敢拾他的現成貨了。可惜那些學生,只知這報上的空論好,不知他談學問處的博洽,所以灌輸雖多,還未能普及。那程度低些的學生,把這報來,搖頭擺腦的高聲朗誦,竟當他八股文,就如什麼考卷墨捲一般,這卻可笑已極。還有些教習,迎合學生之意,把報上的文字,插人最舊的文字中,當作教科,學生倒也歡喜。只可憐那班沒讀通書的學生,做文課時,襲取了報上皮毛,什麼大舞台大劇場等類,拉拉雜雜,寫得滿紙,卻說不出半點兒新理。所以淡然這報,要算個淘汰報,得他好處的,都是學問好的人,中他毒的,就恐怕難得明白了。
閑括休提,再說淡然這天,正在報社裏握筆構思,想做一出女俠傳奇,還沒想就情節,恰好外面送進一封信來。淡然把來拆看,才知是孫謀寄的信。看到慕隱、綴紅商議復仇一節,喫了一驚,再往下看去,看到綴紅誤擊胡灯台,手槍斃命一節,不由痛苦難言,那眼淚如穿絲的珠子一般,滾滾不絕。可巧主筆莊仁慧走來,見淡然這般光景,不知就裏,只道他又灑下憂國的眼淚。淡然不肯相瞞,把來信給他看,仁慧看完信,嘖嘖稱奇,信裏還夾有俠女傳一篇及詩十首,不由的傾口讀下。淡然卻未及見,湊近來看,仁慧讀完,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這篇傳,這十首詩,尊夫人為不死矣!」淡然那裏擱得下這段悲腸,衹是坐著呆呆的想。仁慧勸了他半天,不聽,因主筆事忙,只得走開。淡然這日擱了一天的筆,在箱子裏翻出綴紅照像,看了便哭,哭了又看,直鬧到半夜,忽然省悟道:「我這般動了兒女情腸,未免魔障太深了,他自成仁,我自悲感,我不癡於他麼?」如此一轉念,覺得一杯冷水灌入心坎裏,登時清涼起來,頓止悲情,安然睡著。次只就把這段情節,寫入俠女傳奇內。那淡然的筆墨,比起孫謀另有一種工夫。孫謀是莽莽蒼蒼的,淡然是秀出天然的。只孫謀那篇傳,卻沒登入,但是那傳奇,隱隱約約已經說得淋漓盡致。又有孫謀幾首詩,猜也猜得出是綴紅了。
這期報寄到中國,有些不知道來由的人,也就滑過去了。只陳契辛自從魏淡然開了報館後,每期必買他的報來看,這時正因兩個妹子,在姨母處拜壽,一去不歸。接著信才知是到外洋尋夫去的。契辛那裏放心得下,不免帶了盤費,又挑選了男僕女僕,追蹤到上海,各家客寓裏打聽,那有一些兒影響。契辛始終不肯便回,看看住了一個多月,實覺無聊,要想回家。那天帶了僕人,到棋盤街買些洋貨,可巧與虞子弼覿面遇著。子弼有心結交豪傑,見契辛一表非俗,就無意中動問姓名。談起來,都有些知道的。子弼邀他店裏小坐,契辛本閑著無聊,樂得應酬,就同子弼到興源店內,可巧方於東在家,彼此客套一番,不必細述。方、虞二人問及契辛來此有何貴幹?契辛道:「不須提起。」就把兩位妹子出洋尋夫的話,述了一遍,子弼一個不留神,道聲:「哎喲!你令妹莫非寧孫謀、魏淡然的夫人麼?」契辛道:「正是,足下如何知道?」子弼道:「我本不知道,因敝友黎浪夫說起,他在清江浦遇著令妹的,後來還有一封信給他,才知就裏。」契辛大喜道:「這黎兄現在那裏?待我去拜訪他。」子弼道:「他上北京去了,還說要回日本去,無從蹤跡。」契辛跌足道:「這般不巧,那信足下可曾看見,如何說法?」子弼吞吞吐吐的,不肯說,經不住契辛再四追問,子弼只得實說出來。契辛大驚道:「如此說,我妹子休矣,但不知道他要報什麼仇,我只得趕到北京去救他出來。」原來子弼不曾說出綴紅的事,所以契辛尚不悲傷,子弼又聽他要趕到北京,便勸道:「吾兄此時便到了北京,也沒法打聽令妹消息。況且如今拳匪鬧得正厲害,報上說聯軍攻破了京城,你須去不得。」契辛如何肯聽,次日便收拾行李,帶了一個僕人到船碼頭。誰知沒一隻船開往天津的,契辛只得折回,找著方、虞二人,商量主意。方、虞二人勸他且消停些日子,打聽信息,並勸他搬住興源店。契辛無奈,只得將行李搬來同住。
一住半月,杳無信息,又過些時,接著家信,說他妻子難產,命在垂危,契辛心掛兩頭,沒法擺佈。子弼勸他回家,且顧目前尊夫人的性命。契辛固然篤於同胞,亦且伉儷情深,只得搭輪船回去。到得家裏,他夫人已生下一個兒子,並沒甚事,他便一心一意,要上北京。這晚接著上海寄來的文明報,仔細看了一遍,見了孫謀的詩,似乎為痛他妹子而作,心上突突的跳個不住。暗道:大妹定然斷送了性命。不由傷心落淚,又忖道:孫謀遠在海外,如何得知,這定是相仿的事,文人弄筆,那可捉摸,不須理他。再看淡然的曲子,又像是他第二個妹子遭禍的光景,弄得疑疑惑惑,睡夢中都覺著他妹子慘死,而且肉顫心搖,知道凶多吉少。最後接著孫謀的信,這才水落石出,曉得他大妹子無恙,而且夫妻相會,二妹子死在山東省裏。契辛一陣心酸,放聲大哭。他夫人聽見了,趕來問信,契辛一一說知,於是舉家悲泣。
契辛就照著孫謀信中辦法,一面把那篇俠女傳刊印,一面收拾行李,往山東去扶柩。寫了兩封信,給孫謀、淡然,托方子東在上海轉寄。自己即日動身,不消半月已到濟南。找著江蘇丙捨,進去查看,那有魏氏夫人綴紅的靈柩?問丙捨裏看守的人,也稱這裏並沒女柩停放。原來孫謀匆匆發信時,沒說出他們改姓名一節,那傳是文人掉弄筆頭,不怎麼說得詳細的,契辛至此,煞是詫異,忖道:這靈柩那會失落,事有蹊蹺,再檢各柩,衹有鎮江聶子裏之柩。契辛猜著五六分,是他妹子,但不敢冒認,只得去拜胡灯台,想打聽行刺他的究是何人,自然就見分曉。誰知胡灯台巡視河工去了,據他局裏的人說,有半月多耽擱,契辛只得住下靜候。一天在趵突泉喫茶消遣,卻聽得人說胡灯台的壞處道:」那天要被聶子裏刺死了,倒也除卻一害。」契辛這才料定聶子裏便是陳綴紅,定然改過男裝的,只等胡灯台回省,探問明白,便可扶柩回去。正是:
可憐俠客血都碧,誰識夫人顏本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弭拳禍快槍小試 惜賢才牌示高懸
卻說陳契辛在濟南府住了半月,打聽胡灯台何時回省,到他公館裏去探問幾次,還無的確歸音。原來河工決口,胡灯台督率屬員搶險,正在喫緊時候,不能便回。契辛等得不耐煩,只得各處閑游消遣,把那濟南名勝,什麼千佛山、龍洞、鵲華、大名湖、黑虎泉等處,逛到個膩煩極處。一天早飯後役事,仍到趵突泉喝茶,原來這天正是個集場,只見許多買賣人,東一團,西一簇,非常熱鬧。契辛也蜇進人叢裏去看看,那知並沒什麼稀罕貨物,只不過缸盆瓦罐等類,那些零星物件,饃饃鍋餅攤,到處擺滿,看過幾處,都是一般。耳朵裏聽得有人叫道:「二哥,我們去看大師兄演拳去。」契辛忖道:不錯,北方的拳匪,雖經方撫臺禁絕了,不准到山東地界,那一班無知的人,原是山東人居多,這是禁止不來的。究竟他們是何作用,不免跟去開開眼界。想罷,便跟著那兩人,走到一個空曠去處,就見許多穿著毛藍布襖白布褲子的鄉里人,圍著個大師兄,聽他談神說鬼,道是什麼關聖帝君,黑虎趙玄壇,做了我們護法,怎樣扶清滅洋,怎樣不怕槍炮,說得有聲有色,大眾喜得手舞足蹈。那大師兄更有主意,就叫眾人入會,焚香畫符,請了神明,設下重誓,慢慢傳授拳法。契辛見這種光景,覺得可笑,回到寓中,仔細想道:不好,今天碰著了這班亂民,將來越聚越多,必至釀成大事,若不見機早行,恐怕出不了這濟南城了。當晚便找著看丙捨的人,商議停妥,次日把聶子裏的樞,扶回瓜洲去了。
再說那大師兄,本是個歷城縣的無賴,入了拳會的夥,趁勢劫奪客商行李,任意揮霍。匪隊北上時,偏他沒有跟去,在鄉間混了數月,依然做了窮光蛋,餓死只在眼前,沒有生法,才想出這個舊圈套。本意只想騙幾文錢度日,誰知大家那般信服他,竟聚到三四百人。風聲鬧得大了,被方撫臺知道,不覺勃然大怒道「:我那般出示戒諭,他們還敢故態復萌麼?這些愚民真正不知死活,衹有發兵剿除罷了。」旁邊踱過一位文案稟道:「大帥不須動怒,若是發兵剿滅,恐怕激成民變,倒很難辦,卑職有個法子,叫他們立時散夥。」方帥見是李文案上條陳,本來很佩服他的,不由的請教道:「吾兄有何高見?」李文案從容稟道:「常言擒賊擒王,晚生打聽得這般愚民,只因被一個光棍煽惑,以至成群結黨,目無法紀,大帥須不動聲色,叫首府出示,招他們來,只說國家要用他。他若來時,問他果不怕槍炮,便當時試驗,用洋槍打他,把他頭目打死,以下的人就好遣散了。」方帥大喜道:「此法甚妙,到底吾兄高見不錯。」當下傳了首府,問他拳匪蹤跡。那知這首府盧大人,應酬太忙了,不大理會民事,雖耳根裏隱約聽得有什麼拳會,還不知道聚了若干人,那裏能知他們的蹤跡,就用一個搪塞的法子稟道:「那些烏合之眾,沒有一定聚集的去處,大帥如欲查究,待卑府傳齊了差役,分頭去拿人便了。」方帥道:「這倒不必,兄弟的意思,是要招降他們,就煩貴府出示曉諭,准於十一日會齊教場,聽候兄弟點名收降便了。」首府連應了幾個是,回到自己衙門,傳了歷城縣來,狠狠的責罵一頓,道:「地方上有這般重大的案子,也不來告訴我一聲,如今撫臺問下來,幸虧我隨機應變,敷衍過去,要有差池,怎麼交代呢?」歷城縣嚇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接連應了幾個是,方才退下。
首府又傳書辦敘稿,出示曉諭他們。書辦答應遵辦,回到下處,翻來翻去,並無成案可稽,便找到一個老書辦。這書辦姓史名襲號老利,在濟南府辦了三十年公事,如今是輕易不到衙門的了。此次因為他手下的徒弟,想不出法子,敘這沒有成案可查的稿,你一句,我一句,胡鬧了半天,一無成見。內中有一個綽號地裏鬼的,這人頗有見識,不言不語,在那裏抽了半天青條水煙,忽然開口說道:「諸兄說的全不是個道理,我想這樁案件,是從來沒有辦過的,料想諸兄新來晚到,見不到許多公事,衹有我那史老利見多識廣,還是去請教他罷。」大家正沒主意,聽他所說,樂得把這難題推給人家做去,不由得異口同聲道:「請他去,請他去。」房裏的夥計,聽了吩咐,飛奔的請去了,半天方回道:「史先生才起來,還沒喫早飯過癮哩。他說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要來請我,他們隨便辦辦就結了。是我再三央求他,只少磕頭,他才肯來的。他叫各位先生不要回去,在這裏等他。」內中跳出一個冒失鬼恨道:「什麼老利不老利,有這樣大的架子,我只見他一封一封雪白的銀子拿回去,從沒到衙門辦過一樁事,倒像個坐地分贓的強盜,總是地裏鬼不好,偏要請教他,弄得我們餓著肚子等他。他要是一天不來,難道就挨餓一天嗎?這稿有什麼難敘,隨便那位敘一敘就得了。官場的事,那樁不是敷衍,只管牛頭不對馬面的敘上去,我敢包你不駁回,真也太小心了。」地裏鬼道:「老兄休得胡說,今天這稿子,不比尋常,須知事關重大,若是老兄能敘,儘管請敘,我們是不擔干系的。我那老利,他是三十多年的老腳色,見識比我們大了許多,因此我說要請教他。他既答應了來,那有不來的理,老兄怕挨餓,請回府喫飯去便了。」這人經地裏鬼搶白了一頓,也就沒得話說。候到三下鍾的時候,只見遠遠一個小廝扶著老利,拿枝長旱煙袋來了。才進頭門,就有幾位刑房裏的同夥,出去迎接,地裏鬼也帶領著同夥接了出去。細看那位老利,穿一件藍杭綢長衫,左手大拇指蹺著個翡翠搬指,故意露出袖外,搖擺而來。地裏鬼扶他進入裏間坐下,把那樁公事,和他講明,大家洗耳恭聽他的妙論。老利不慌不忙,開言道:「這稿沒什麼難敘,你把那年招降會匪的稿子,查出一看,便知道了。」地裏鬼恍然大悟,便從一宗一宗卷內,好容易找到一件大致相同的稿子,把來改了幾處緊要關目,弄成個不三不四的一件東西,送到刑名師爺書房裏,這才把這件事搪塞過去。
到得十一那天。只聽得撫院衙門,三聲炮響,大人業已出轅,那一隊一隊的常備軍,個個掮著毛瑟快槍,擁護著撫台大人,到教場裏去,那些拳會里人,早已到齊,個個得意揚揚,要待大人收錄。只見官廳上,隱約有幾位紅頂花翎大員,坐在那裏商議,不見別的動靜。一會兒,上面傳喚擺隊,旗幡展處,隊伍擺齊,會眾只道要和他們開仗,嚇得渾身亂抖。又停一會,首府大人親自下來傳諭道:「你們眾人,且在這裏站著,聽候吩咐,只叫頭目上去見大人。」那頭目戰戰兢兢,跟著首府上去。方帥問道:「你不怕槍炮麼?」他只得硬著頭皮道:「不怕。」方帥立時叫過兩個親兵吩咐道:「你們兩人,挾著他到眾人面前,說我要把他試槍,果然打不死,還須重用。告知眾人之後,便把他試打一槍。」兩個親兵聽了吩咐,挾他便走,那頭目不及分辨,被他們如法試槍,豈有不死的道理?槍子從前心進去,後心穿出,當時倒地而亡。眾會黨一齊跪在地下,只求饒命,方帥下階,痛說了他們一番,叫他們各自安分歸農,再有這般舉動,定然提來,那時性命不保,休要後悔。眾人叩謝過恩典,各自散去。方帥回轅,傳見李文案,著實誇獎他用的好計策,果然把一樁大事登時消滅了。自此分外敬重文人,有心招羅豪傑。
原來這方帥,名之元,表字玉岑,本是海軍衙門裏放出來的灯台,深通海軍兵法,熟諳交涉。只深恨拳匪擾害國事,全虧他遏住了,沒有滋害到東南諸省。朝廷知道他山東的事辦得好,把他昇任直隸總督。方帥接著這道諭旨,不由的心中大喜,對李文案道:「兄弟一向有整頓海軍的意思,如今得行其志了。」李文案自然著實恭惟,當下就替方帥擬了個謝恩摺子。過了幾日,把公事移交翻卷護理,方帥急欲進京面聖,好在這時鐵路已通,就打電報到京城,叫開專車來接。當日藩臬道府,各集撫院,預備送行,卻還不知方帥如何走法。方帥對他們道:「今天鐵路上,是有專車開來接兄弟的。」各員聽了,自然候送不提。那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到,方帥焦躁,差人打電報去問。回電道:「車不敷用,請另設法。」方帥大怒道:「這車務處如此可惡,那勢力還了得嗎?」藩臬俱進言勸慰,方帥衹是恨恨,設法,只得再停一天,佔了常開車頭等官座,這才進得京去。召見時,條奏兩件事,一是海軍的腐敗,一是鐵路的喫虧浪費。聖上因他說得愷切,就命他整飭海軍,督算鐵路帳目。方帥奉了這個諭旨,免不得打起精神,整理一番。
到任後,便和李文案商量,聘請幾位名士,在幕府幫忙。李文案薦了幾個人。及至入幕,原來都衹有老舊的本領,方帥不甚滿意,打聽得南通州有位韓康伯先生,是新舊兼通,中西並貫的,方帥不惜重資,特具百金一月的金,著人持函敦請。你道這康伯先生是怎樣出名的呢?原來他是個寒微出身,他老子在胡公館裏當個家丁,他也就在公館裏做個書童,伺候少爺讀書。本來腦氣筋就比別人長得足,天天聽先生講書,書上的句子,難為他都記得清。少爺退學後,他便把少爺的書。在燈下細讀,不到三年,竟比他少爺強了許多。一天先生出了個史論題目,叫做什麼衛青論,少爺做不出,他就自薦,和他代槍,著實替天下的人奴發揮出無數感慨。先生批了許多恭惟話。少爺把這本卷子,呈給他老人家看,誰知他老人家看出破綻,說筆路口氣,全然不對,一定是有人代槍的。少爺被他老人家考問不過,只得實說。這胡老爺是翰林出身。很愛才的,當下就有心提拔他,叫他一般在館裏跟著兒子讀書。那消一年早已造就成了一個秀才資格。那年恰逢歲考,胡老爺替他報名應州考。此時韓康伯要將就做幾篇文章,倒也不至於鬧出事來,誰知他逞強的心盛,頭場兩篇文字,直做得花團錦簇,州裏也是位名翰林,散館出來的,見有這本好卷子,那肯割愛,不免取了個第一名案元。那時通州有幾位世家於弟,都是卓卓有名,都想奪這個案元的,及至榜發,見取了個無名小卒第一。大眾不服,卻打聽不出是什麼人。覆試見面,索他文章看時,不得不佩服。四場案元,被他一人佔據,人人憤怒。聽得茶坊酒館中人傳說,他是胡宅家丁之子,於是有了把柄出氣,便由第二名童生出頭,糾合多人,要告他身家不清。呈於做好了,找到幾位凜保先生商議這事。當頭的凜保張凝秋先生,把呈子看過一遍,衹是搖頭道:「諸位錯了,要攻他,何不早攻?此刻四場已畢,差不多要送道考,還能攻得來麼?況且州官很賞識他,只怕攻也沒用的。」眾童生道:「我們曉得他出身遲了,這也有得理說,先生們出點力,有什麼告不了他?」凜保沒法,只得代他們投去,果然州裏不准,批駁下來。眾童生愈怒,趕前到學院告去,韓康伯聽見這個消息,只怕受辱,和胡公商量,意欲不去應院試。正是:
蝸角功名紛鬥起,鴻儒事業玉成多。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講貽羞 雪奇辱外洋游學
卻說韓康伯被人攻考,因欲不去院試,和胡翰林商量。胡翰林道:「你只管去應試,我有信寄宗師,包你一般進場,隨他們告去便了。」康伯聽了他主人的話,果然仍去應試。只見院門口掛了一扇牌,批的是:「童生多事,誣人身家不清,本當反坐扣考,姑念該童誤聽人言,免其查究。韓某著一例應考,毋得自誤。」康伯見了這扇牌示,才放下了心,此番入場,故意做兩篇敷衍文字,進得甚後,大家也就不去忌他了。自此便有人家延他教讀,很可糊口,但他文字雖好,命運不佳,鄉試數場,俱遭擯斥。有一次江南放了李主考,久聞康伯的才名,想要搜羅他入彀,誰知他卷於,偏偏沒出房,便宜了別人,取中解元。有此一襯,越顯出康伯名望來,須知通州文人薈萃,有治經學的,有擅長做八股的,有能工詩賦的,只康伯留心時務,兼喜看元史,也講究些金石,因此京城裏幾位大老官,都器重他。
那時天津開了個北洋大學堂,有人薦康伯去做總教習,康怕雖然學問過人,卻不曉得學堂中的利害,冒冒失失應了聘。說不得坐了輪船,先到上海,會著幾位當道的舊交,喫過幾次番菜,談了許多憂國的話頭,那些名公十分佩服。然後康伯向書坊鋪裏購齊各種新出的書,回到寓中,抱起佛腳來。打開一本,是盧梭《民約論》,仔細看去,十成倒有九成不懂。再看什麼赫胥黎的《天演論》,倒覺有些意思,暗道:這書還有點文章氣味,衹是說的什麼道理,真正破天荒,又誤人禪家宗旨,確係聖道中的蟊賊,這些書那裏好教學生。我打定主意,叫他們讀四書五經便了。當晚翻閱過幾本書,都是一派議論,不覺心中動氣,把那些書束成一捆,再也不去看他的了。踱到二馬路,有一爿千頃堂書坊,康伯見插架的,都是木板書,不由的走進去看看,一眼望見標籤上寫著《元史譯文證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覓這部書,遍買不著。誰知此處卻有。」當即向店夥爭論再三,出三塊錢買了回去,就便打開看去,覺得字字打入心坎裏,自言自語道:「這樣考證精確,真不愧著作家。」正在得意時,外面送進請客條子。原來是招商局的孫總辦請在一品香。康伯放下書,整衣前往,彼此酬醉一番,各自散去。
康伯耽擱兩日,也就坐了新裕輪船北上。到館後會見總辦汪蘭室,商議中文課程。一時聚了許多中文教習,公同商定,康伯就痛說學生看新書之病,汪總辦雖然出過洋,要算一位開通的翰林,然而在官場閱歷久了,再不敢創什麼新議論,聽了康伯的話,很以為然。當下就定學生的功課,叫他們剛日讀經,柔日讀史,隨便開了幾部書,卻把《四庫全書提要》上的書目,搬出一小半來。汪總辦看了一遍,覺得那些書,都是幾百卷的煌煌大書,學生如何置辦得未,只為他是大名鼎鼎的,不好駁回,隨嘴恭惟道:「好極好極,足見韓先生學問淵博。」康伯得惹已極,掀開兩撇蟹鉗胡子笑道:「兄弟於這些書,總算涉歷過一番,如今那些少年,只怕一部都沒有見過。唉!將來中學恐怕要失傳了。」汪總辦也附和他慨嘆一回。內中有個教習不知分量,取過功課單,仔細看了一遍,不禁開言道:「先生定的功課,自然是高等程度,衹是這學堂卒業,乃是六年,這六年中二百四十個禮拜,每禮拜三十六個鐘頭,倒要去掉一大半西文、算學、化學、格致等類功課,所存十幾個鐘頭,那裏有工夫讀這些整套大部的書呢?先生這功課,還該斟酌改定才是。」康伯聽他說得突兀,不覺勃然大怒,然而對著總辦,不好意思發泄,只得勉強答道:「兄弟這課程,原是草定的,正要煩各位斟酌,況且學生程度不一,自然有幾位好的,可以看大部的書;程度不及的,盡有程度淺近的本子在內。」那教習冷笑一聲,不歡而散。康伯暗思他們瞧不起我,倒要拿點本事出來給他們看看。
原來這學堂開辦多年,經從前兒位名公,著實研究過幾次,學生很有些開通的在裏面,即如中文一道,也頗有人講求,他們附以西學哲理,能說人家說不出的話。教習是有幾位師範生出身的,都能沆瀣一氣。偏偏遇著這韓總教,定的功課,全系外行,大家目為怪物,背後議論紛紛,康伯全然不知。一天正逢月終察課,康伯出的題目是《元史譯文證補》書後,有幾位高等學生,不消說是難不倒他們的,幾位工夫差些,卻做得不出色。教習把卷子批好,送給他過目,趁便說道:「這部書學堂裏不多,衹有一部,大家不能徧讀,所以文章減色。」康伯喫驚道:「學堂裏居然有這部書麼?」當時自覺失言,紅漲滿臉,教習去後,康伯把那卷子打開,果然有幾本很能說出書中的緊要關目,而且還附益原書所本無,自此不敢看輕學生。但是康伯有一種脾氣,最喜輕易下筆,那卷子既經教習批了,他定要再加一重批,本來八股的工夫最深,那方塊字的批語不知不覺奔赴腕下,這倒不必說了。有天教習送到六班生的課卷,他把來細細推敲,學生文中用了一句《史記》成句,教習單圈過去,他老先生覺得這句文章平仄失調,讀下去不甚順口,用筆打了個點子,加了眉批,說他不妥。卷子發下,那學生不服,拿了卷子,闖進他臥室裏道:「學生這句是用的《史記》,有什麼不妥?請先生指教。」康伯不信道:「《史記》上那有這句書。」那學生最妙不過,袖統管裏,伸出一本《史記菁華錄》來,指著那句道:「先生請看有沒有?」康伯登時面皮失色,要想發作,原是自己不是,怕聲名鬧出去,紙老虎便戳穿了,只得忍氣吞聲,反和那學生作揖謝罪道:「是我健忘,吾兄不要動氣,千萬不要告訴人,我下次留心看你的文章便了。」原來學生是服輭不服硬的,聽他這般說得圓和,倒也罷了。常言道:「天下的壞事,只怕不做,不怕不破。」康伯這個小過節,不知如何,被總辦知道了,不免說了幾句俏皮話。自思這裏不可久居,我莫如託故還家,給他一個半途而廢。想定主意,便修好一封信,只說家中有事,要回去走一趟,耽擱一個月再來。總辦知他沒趣而去,只得聽他。
康伯愜旗息鼓,回到通州,就有許多維新朋友,聽說他是到過北洋大學堂的,新學一定高明,一起一起的來請教他。康伯實在說不出什麼道理,還虧在學生卷子裏見過些新名詞,胡謅起來勉強應付幾句。自思如今世界,不是守舊能過日子的了,若不學些本事,只怕要填溝壑。但是本事從何處學去?舊的朋友,和我一般,還不如我。新的少年,又不認得一人,及至見面,他們直一直身體,垂下兩手,像是敬重我的意思,不消轉背,便要腹誹。我見了他們,也犯不著低著身分去俯就他,那種隔膜的光景,很覺難過。左思右想,沒得主見。正在躊躇,可巧他姊姊歸寧,攜著外甥來了。康伯曉得外甥已有十七歲,問他讀書如何?姊姊道:「不要說起,你這外甥,是他老子不好,送到什麼通材學堂,讀了三年外國書,每到家中,便講什麼平權革命。」康伯聽了,觸起前文,暗道:平權革命的字眼,我也見北洋學生文章上用過。那革命呢?《易經》上說的「湯武革命」料想不是什麼好字眼,只這平權的實義,我還不懂。有了主意,我今天留他在書房裏同睡,盤問盤問他也就知其大概了。最可怪的是兒子進了學堂,連母親嘴裏也會說出新名詞來。《墨子》上說得好:「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我這姊姊被兒子染新了,只怕我也要給外甥染染才好哩。當晚沽酒買菜,請他母子喫飯,就叫家人在書房裏設下一榻。到得臨睡時,舅甥二人談論新理,康伯再也不敢自大,把平時所見的新名詞新理論,一二請教外甥。他外甥果然不憚煩言,逐條指點,被母舅考問到極處,發狠說道:「舅舅你老人家,要知這些道理,總須多看譯書和那些旬報,單靠采訪是不興的。」一語提醒了康伯道:「我有一束書,報不願意看他的,難道都有些精理在內,待明天把來覆閱覆閱,看是如何?」一宿無話。
次早康伯打開書箱,把從前在上海買的那些新書,解開了束,一本一本的取出來細閱。這回不比上次,不肯浮光掠影的滑過去了,看到一個月下來,果然長了許多見識,漸漸覺得中國聖賢書上說的道理,還有未盡圓通處,不由人不佩服。後來又請教他外甥,讀東文的法子。他外甥薦了一位東洋先生,每天來教一点钟東文,半年以後,東文也有長進,想出洋游學一番,以雪北洋之恥。從胡翰林處借到盤費一千銀子,趁著機會,自費游學東洋。同伴是通材學堂裏孫威如君、嚴鐵若君,三人坐了松山丸輪船,出吳淞口,望長崎進發,說不盡一路的山水景致,嶄秀雄奇。
三人舟中暢談,孫、嚴二君意見,卻與康伯不同。孫、嚴是專主鐵血之說,康伯以為諸佛眾生,一切平等,可以化人爭競的心。威如道:「沒有相抵的力,那能平等?所以貴自強,兩強相遇,適得其平,然後可言平等。」康伯又言:「君臣一倫,終不可廢,外國立憲政體,也一般看重君主。」鐵若道:「君主是公僕,替人民辦事的,凡一國必有國民,國民是一國的主人翁。沒有國民,便不算有國。共和立憲國,都有國民,他的義務,不惜犧牲一身為國家盡命,總不肯叫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團體破壞,所以遇著公利公益,拼性命趕去。那公利公益於自己有何好處?殊不知人人營幹起來,便是個人的大利大益,破除人己之見才能合群,才能強國,至於打仗,乃是天然應盡的義務,必須人人有軍國民的資格,為什麼呢?大害大損是公利公益的反對,國中沒有軍國民,傷於文弱,一切交涉上競爭不過人,必至大害大損,公利公益何在?共和立憲國的軍國民,無非並存一保護公利公益的主見,打起仗來,不顧血飛肉薄,也是看得個人輕公家重的原故。專制國不然,大家覺得這個國家是皇帝有的,就如他的私產一般,我們不過借住他的土地,喫他的飯,用了他的錢,不能不替他出點力,打仗也犯不著致死,做官也犯不著清廉。人都如此存心,分明是個散局,還指望存什麼種?保什麼國?你要不信,請看萬国历史,那個專制國能久立於地球。即使一二國僅存,也如一絲遊魂,隨風飄蕩而已。所以小弟的意思,先要造就國民,再議立憲,不要怕民造反,到那程度,要強他做亂民,害
公眾的安寧,他也不肯的了。沾沾談君臣一倫,還是迂儒之見。」正在說得高興,只見窗子面前,一陣烏黑,船便簸蕩起來。三人急出艙面看時,外面好好的日光,只船頂上像有一朵黑雲蓋住,船上人齊聲道是怪事,兩個東洋人拿起手槍向空打去,忽然狂風怒號,白浪掀天,那黑雲飛過去了,半空中隱隱有哭聲,隨著黑雲向東而去。正是:
公忠慢說人間少,險難須知海上多。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參謀 真強盜海中結伴
卻說韓康伯等人,看見海中一朵黑雲,帶著哭聲,向東而去,正在疑惑,只聽得船上的東洋人說道:「這是一隻老鷹,來路甚遠,大約是美洲飛來的。」正在擬議,又聽得一片喧嚷道:「理篷索的五郎不見了。」原來五郎此時正爬在桅杆頂上理篷索,卻好被老鷹抓去,同夥的人,很替他傷感。一回船到長崎,三人上岸遊覽。一天到得東京,進了速成師範學校。康伯在這學校裏,別的倒也沒甚不便,只因不肯改裝,被東洋人喚他做豬尾客,心中愈加氣憤。好容易混過一年,卒業後,趕緊回到上海,這番卻認得維新人不少,他便在新馬路昌壽裏租了一間房子住下,想運動幾位有錢的同志,開個小學堂,衹是認得的人雖多,都是窮光蛋一般,戴著維新帽子混錢度日的。康伯既沒有他們那種本領,又不肯隨處哄騙人,因此沒得一毫生髮。看這上海的人情浮薄,官場的勢利難當,又覺不平已極。一天在寓中看報,忽然走進來兩位朋友,起立招呼,原來是吳自立、汪公民。當下坐定,自立道:「如今我們中國,有一個大問題,凡是國民均當注眼的。康伯先生的視線,亮已直射到這上頭了。」康伯呆了一呆道:「吳同胞所說的,莫非是鐵路那件事麼?」自立道:「正是,外國人鐵路造到的方位,就是他勢力範圍所及,可恨找們中國官場,不知道這個訣竅,既借了他的錢,又與他以權,將來洋款既多,這路權怕不盡情被他們移去?粵漢那條路,美國人又來設法承攬了去,我想我們雖沒有權力爭回,卻可演說一番,喚醒當道,再運動粵人自辦,方能抵制一二。」康伯未及答應,公民道:「吳同胞說的話,實有道理,我們就約定日期,刊發傳單,在愚園演說便了。」康伯才插嘴道:「二位同胞,所言極是,日子定了,小弟必到。但是我的主意,還要寫幾封公信,分投政府阻止,才能有濟。」自立拍手道:「這話正合我意。韓同胞認得政府的人多,還要你運動才是。」康伯非常得意,三人議定主意,次日傳單發出,准於初三日在愚園開會演說。當天到的同志不少,那演說的話,倒還著實,不比那什麼革命流血一派影響之談。接連演說三天,大家興盡了,來的人也就少了,康伯這才作書條陳幾位政府裏大員。
誰知自此一鬧,康伯的名譽大震,京城裏宣傳韓康伯是個大政治家,大外交家。方帥采取他這點名望,不由的肯出重金聘請,差人特函訪到通州。康伯還在上海沒有回去,差人沒處尋訪,只得折回覆命。方帥托幕中朋友打聽,誰知幕中的朋友,沒一位認得他,倒是一個伺候籤押房的家人,自稱認得韓師爺的老太爺。方帥大喜,就派他下通州去請,原來這家人和康伯的老人家做過同夥,並且交情極好,時常通信的,明知韓老太爺現在板浦做買賣,他既奉了這差,說不得下江南一行。到得板浦,找著韓老太爺,才知道韓師爺寓居上海,那家人倒也不憚遠行,趕到上海,果然遇著康伯。康伯閱信甚感方玉帥知遇之隆,左右是在上海沒事,便同了這家人直到天津。方帥聽得韓康伯先生肯來,心中大喜,當即請人署中,備筵款待,談了些國家大事,自此韓康伯便在方帥幕中辦事。有一年多光景,方帥調任兩江,正因德國人交涉棘手,忽然又有日本人告到方翔、虞臣拐了一條輪船,不知去向,船身貨物,值一百五十萬銀子,要向兩江索貽。方帥沒了主意,只得和康伯商量,加意磋磨,賠了七十萬,才算了事,那方翔、虞臣便是賈希僊的朋友,東方黑、宮清闈二人改名的。
原來仲亮和俠夫二人,在上海混了多時,果然與日本人合夥,開了個輪船局。那天駛出外洋,二人交付管駕的人,掉過船頭,向橫濱進發。賈希僊接著密報,早已收拾停當,趁著船到時,連夜上船,將羅盤針指定方向,望僊人島駛去。須知此島向來未經歐洲人探著過,那海道彎環紆曲,沒人會走,所以日本人追尋不到。希僊諸人既和仲亮、俠夫見面,各敘了些別後的事,便商量取島之法。大家沒得主意,躊躇了半天。
是日風浪甚大,船中機器壞了,靠在一個荒島邊停泊修理。到得晚上,希僊領著眾人,在船頂上觀看風雨表,察得水銀的度數,應該三日後方能息風,還有一場大雨。諸人談些科學,又試演槍炮一番。希僊因說道:』我在日本,好容易制就十桶無煙火藥,又煉就綠氣炮十尊,此物的毒處,不須細說,須急難時用之,一般血肉之軀,我也不忍置人慘死。」鄺開智道:「我們造這些毒物,都是在地窖裏制的,外間巡警兵時常進來探望,一天幾乎聞出氣味來,幸虧盧大哥那時喫醉了酒,又多喫了牛肉,不禁大吐一陣,一般穢氣把那火藥的氣沖散了,沒查得出。仲亮哥,你道險不險?」仲亮道:「說起險來,我們輪船放出口後,忽然遇著日本的巡洋艦,兩個日本兵,跳上船來盤問道:『你們既是到新加坡貿易的,為何開向這邊走?,』我正沒得話說,幸虧俠夫力大,一拳一腳,把他倆踢在含齿,加足了電氣,開足快輪,那巡洋艦豈肯干血,後面追上來,炮聲隆隆不止,一炮只差幾密率,幾乎打著船尾。我們船是用電氣運動的,比煤氣來得快,所以他們迫不上,逃出性命,此次機器損壞,就因那回受傷所致。」說罷,互相慶慰。俠夫道:「我們都是九死一生,生在這個世界,苦頭也喫得夠了。今日好容易大家聚會,料想前途都能但然。值此海風怒號,朗月皎潔,不可無酒,遣此良宵。」希僊道:「正是,很該喫杯團圓酒。」當下便喚廚子預備上等蕃菜,開了十多瓶白蘭地,又是十瓶香擯酒,擺在船頭上,開懷暢飲。那海風呼呼的吹來,眾人喝得高興,取出鐵笛吹弄,又有幾人狂歌起來,這一團豪氣,直嚇得魚龍都睡不穩了。只見波心裏金光亂迸,一陣陣跳躍,仿佛是條大魚。此時俠夫興致百倍,就要去取這尾魚來下酒,船上原有魚網魚叉,一時大家動手,俠夫撒下網去,可巧這魚投入裏面,俠夫舉網一拎,恰有二三编著的重,要是別人也拎不起,俠夫力大,把來輕輕一拎,提上船頭,大家舉眼看時,原來是條鰉魚,吩咐廚房臠割了,做菜下酒。
此時已有二更時分,見那荒島石筍砏巖,像是一個個人頭簇立,海風平了許多,眾人舉箸嘗那鰉魚,果然味美可口。力夫回頭見小港裏劃出兩三隻小船,襯著月光,分外看得清切,船裏並沒燈光,衹有唱歌的聲音,和著艫聲咿啞而至。細聽他唱,眾人聽了一回,俱各詫異,因他唱的詞句,都是豪放不羈。力夫暗道:這歌聲不善,定是強人,招呼大家用心防備。當時三十三人,一齊舉刀劍在手,有的還拿管六門洋槍,準備廝殺。一會兒那小船越聚的多,也有百十號光景,東馳西突,忽然呼哨一聲,把輪船團團圍住。希僊忙叫人把電燈熄了,把機器鍋爐整理妥當,準備開輪,卻不叫就開。就見那小船上一人一個鐵鉤,搭上輪船,縱身便上。希僊眾人掣出刀劍,那班強人也都帶著腰刀,短衣窄褲,赤著一雙腳,舞著那口刀,上下翻飛,滴水不漏。希僊看看他們本事高強,著實可愛,有心收服他們,因此不用手槍打去。兩下鏖戰一回,希僊跳出圈子喝聲道:「且住,我聽你們,都是中國人口音,都是同鄉,有話盡可商量,何必動武?若要取你們性命,也很容易,我船中槍炮具備,一陣亂打,你們喫得住麼?衹是我愛你們武藝高強,有心約為同志,去幹事業。」那班人毫沒聽見,只顧亂打。希僊手起一槍,把一個強人打死,眾強人慌了,齊呼道:「洋槍利害,走罷。」希僊眾人喊道:「慢走!且聽我說話。」強人方才聽見。停了腳步道:「有何話說?」希僊把上文再述一遍,又道:「我們要去僊人島開殖民地,若承諸君不棄,結伴同去如何?」那為頭的強人,一口長髯,頭上打著英雄鬏,穿件黑呢短襖,黑妮箭褲,聲如洪钟的答道:「你們到底是那一方人,坐了輪船,停在這荒島邊則甚?」希僊把籍貫來歷說個備細,然後眾人一齊放下兵器,鞠躬見禮道:「原來是我們一路人,錯認了。唐突唐突,多多得罪。」希僊眾人還禮不迭,也問道:「足下尊姓高名,如何在荒島裏幹這樣營生?」那長髯道:「在下姓李名虯,表字慕髯,本貫山東登州府,向在海邊上捕魚為業。只因官府抽稅利害,沒得飯喫才幹這營生。」
看官你道這李虯一幹人,如何聚義起來,待我補敘一番。原來李慕髯,本是登州府蓬萊縣蜃樓村人氏,自幼讀書,應過三次舉業不利,他讀到唐代叢書《虯髯客傳》很慕其人,因自號慕髯。沒有田地可耕,只得以打魚為生,利息倒也不少,因此結交下許多豪傑,同在一處打魚。慕髯有個老母,極能盡孝,打了魚回去,揀好的奉母,然後出去發賣。真是光陰易過,慕髯這年已交四十歲了,便留了下部長髯,襯著張紫膛色的面皮,果然虯髯公復世。留髯那天,恰好是自己生日,蜃樓村十三家豪傑,湊齊分子,辦了無數酒餚,和慕髯祝壽。滿滿的擠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商議道:「李大哥住的房子小,我們人多不便,門前兩棵大槐樹下,倒好擺三四桌酒,我們何不移坐那裏,倒暢快得許多。」慕髯答道:「有理。」眾人大喜,一齊幫忙,替他抬桌子,拽板櫈,團團在槐蔭下坐定。原來慕髯的宅門前,一片空場,除兩棵槐樹外,還有一架豆棚,長的豆苗極盛。這時初秋天氣,清陰一片,攙著野花香氣,令人心曠神怡。十四位豪傑,排定坐次,開壇暢飲。酒過數巡,慕髯嘆道:「小弟悠悠忽忽,度了四十年,一事無成,今日生日,倒勞眾位費事,慚愧慚愧!」十三豪傑內有一位陸惕夫道:「大哥這是什麼話,我們縱然有通天的本領,碰不著機會,也是徒然。你想目今的官,豈是我們可以做得的,我們當個漁戶,就是事業,大哥何必發這般感慨?難得幾家同志,聚在一處,真是天下至快的事,要不及時行樂,將來遇著困苦時候,追思起來,不要後悔。」慕髯道:「賢弟所言極是,我原不想做官,只求一塊干净土,創些事業,轟轟烈烈做他一回,亦就心滿意足了。」當時諸人你一句,我一句,談天飲酒,直至日落西山,方才席散回家。誰知這一聚卻聚出禍事來了。
原來蜃樓村戶口不多,離縣城也窵遠,官府不來過問,近年打漁的人,來得多了,漸漸熱鬧,縣裏稟了上去,求上頭派員管理。上司奏明瞭,添設巡檢一員,駐在鎮上,辦理民事。自從這巡檢伍太爺到任之後,差役地保時常騷擾鄉民,弄得雞犬不寧,兒啼婦哭。伍巡檢青衣小帽不時親自出來察訪,誰家有錢,好打他一杠子。可巧這日見十四家豪傑,在那裏喫酒談心,那一碗一碗的萊,一壇一壇的酒,真正喫之不盡,喝之不竭。伍太爺暗道:他們這般快樂,定然是個有家,敲他幾文,決不妨事。當下叫過從人,打聽究竟是些什麼人?一回兒從人回道:「他們也是漁戶。」伍太爺想道:漁戶有這般家業,足見利息無窮,可惜我為衣冠拘束,不然,也來當個漁戶,強似在衙門裏挨餓,還要受妻子的埋怨。雖然如此,我此次總要想條計策,分他的肥,才能平得下這口氣。正是:
桃源雖有漁家樂,蓬戶難逃虎吏誅。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收魚稅激眾出洋 識礦苗開工掘地
卻說伍巡檢見漁戶那般快樂,有心想要敲詐,回得衙內,把地保傳來,問明漁戶一共多少家,那幾家是最有體面的?地保一一報明。伍太爺就下了幾副請帖,請他們來喫酒,意思是要開口借助些錢鈔,作為修衙門的公費,十四家豪傑,一齊請在裏面。李慕髯得了這個消息,會齊眾人商議道:「本來我們鎮上,沒有什麼官來騷擾的,如今添了這個官,偏又遇著這個伍太爺,分外愛錢,直頭像剝皮的一般狠。此番請我們喫酒,那有好意,無非是要捐我們的錢。我想我們千辛萬苦,在驚波駭浪裏,,拼命取得幾條魚,那有餘錢給他白用,明天的局不去為是。」眾漁戶異口同聲,一齊說不去。伍太爺等得心焦,差人再去請時,誰知早被慕髯料到,約齊眾人下海去了,當日不歸。伍太爺無可如何,鬧得個老羞變怒,躺在煙榻上納悶,吸過三筒煙,精神足了,計上心來,暗道:我何不如此如此。主意想定,便坐到公事桌上去起稿,拔出一管筆,誰知沒筆頭。原來他那筆多時不用,筆頭膠住在筆管裏了。伍太爺沒有這件利器,如何制得了漁戶,只得向隔壁藥鋪裏的王醫生借了一管筆,把稟稿起好。原來他這稟帖,是上與堂翁的,無非說蜃樓村的漁戶,利息如何好,可捐他一成稅,以充練勇軍餉。縣裏見了這個條陳大喜,就委伍太爺征捐。伍太爺奉著這個札子,好不得意,連夜出告示,捐漁稅一成。
這告示貼出去,別的漁戶,倒還罷了,只十四家豪傑,心中甚為憤憤,但不肯出頭抗違,只得按數捐錢。誰知這伍太爺,想出的法子絕妙,交銀子便用錢價算入,作的錢價極高,交錢便用銀子算入,作的銀價也極高,名為一成收稅,其實三四成還不止哩。眾漁戶都是愚人,那裏看得出他破綻,只慕髯覷得清切,心中不服,和十三家豪傑商議,欲抗稅不交。當日就在槐樹底下喝茶定議,通知眾漁戶,叫他們不要完稅,等爭定了再說。眾漁戶雖然完稅竭蹶,卻很怕官威,不敢違背,那裏肯信慕髯的話。十四家無奈,只得隨他們去。果然因這抗稅的事,被巡檢衙門裏打聽得李家出頭,便出票子拿人,生生的把慕髯捉入衙內一間屋裏。慕髯的母親,是一天離不了兒子的,這日他兒子日暮不歸,不由的橕著拐杖,在槐樹下等候。隔壁老太婆出來采豆,見他獨自站在那裏,不覺可憐道:「嫂子為何不回去做飯喫?」慕髯母親道:「我兒子從來沒有晚歸,今無沒歸,放心不下,只得在這裏望他。」那老太婆嘆口氣道:「唉!嫂子不知他被官府捉去了麼?只怕明日這時,還不得回來呢!」慕髯母親聽了這話,就如青天裏打了個霹靂,半晌方哭道:「我兒子犯了甚事,為何官府要捉他去?」那老太婆道:「嫂子不要啼哭,聽說他為了抗漁稅的事,伍太爺叫他去當堂訊問,橫豎這事是十四家公同抗稅的,不是你兒子一人的事,不過問幾句就好放回的,你放心等他一夜便了。」慕髯的母親,聽他的話,略安了心,但是怎能不慮,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午後慕髯還未回來,他母親是真急了,只得橕著拐杖,走到巡撿衙前打聽,差人同他說道:「你兒子抗稅不完,只怕要解到縣裏辦罪哩,你不替他花幾文錢,還恐怕不妥當。」慕髯母親駭得渾身亂抖,再三央求道:「可好領我見兒子一面?」差人道:「那卻不能,如要見他時,除非花銀三兩,我替你想法子。」他母親道:「我不曉得這規矩,我手上帶來一付銀鐲子,約莫二兩重光景,權時押在頭兒這裏,等我見過兒子,回家設法來贖罷。」那差人見他年老可憐,勉強應了,領他到監門口,又和那一個差人商量,那個差人狠狠的埋怨他,不該便宜答應。又經慕髯母親再三央告,然後領到監裏,和兒子見面。只見他兒子蓬頭亂發,坐在一邊,不禁大哭。慕髯見母親來探監,也覺十分難過。當時母子痛哭一番,商量不出一毫主意。慕髯道:「母親不要愁,兒子沒多餘罪名,就是到縣裏,也不怕的,衹是母親在家,沒人侍奉,我的好友陸惕夫,他知道我在監裏,必能前來照應,母親只去告知他一聲便了。」他母親只管垂淚,不則一聲,差人來催,只得別子出來。
回家去找陸惕夫,並沒找著,他妻子說:「丈夫趕到縣城,和李大哥用錢去了。伯母在家納悶,本要去接來消遣幾日,如今甚好,就請住下罷。」慕髯母親暗思,樂得住下,有個商量,但是思子之心,何時能已,日間流淚,晚上失眠,年老的人,如何擱得住這般折磨,不到三天,已經病倒了。五日後,惕夫才回,說起縣裏有文書,叫伍太爺把慕兄放出來,大約明後日就好回家,伯母請放心罷。慕髯母親心上一寬,病也好了些。次日慕髯果回,趕到陸家,見母親病在床間,驚惶無措,只得延醫替他調治。誰知蜃鎮沒好醫生,不服藥倒還不要緊,一服藥後,鬧得痰火上炎,這一晚便氣端不止,渾身冷汗,竟嗚呼了。慕髯哭得死去活來,又在陸家諸事不便,幸虧惕夫友誼甚敦,倒替慕髯料理喪葬,一月後方才了結。
這時抗漁稅的事,撫臺已知道了,飭蓬萊縣嚴拿罪人懲辦,惕夫得了這個風聲,和慕髯商議,聚集十四家豪傑,定計出洋。各家自有漁船,收拾行李什物,連夜出海。誰知別家漁戶,探聽著十四家豪傑出洋,也駛船跟著來了,足有百十號船,慕髯大喜,就出主意,把各船編成隊伍。用鐵索連起,制就旗號,以便相認。出口後,幸虧沒遇大風,走了數日,尚都平穩。
一日,海中風起,把他們的船,打個回頭,一氣淌下,收不來口,直到一個島邊,才能下碇收帆。十四位豪傑,站在船頭,細看這島,四面盡是峭石,找不出他的路徑,當晚住在船上。次早要探這島,四面找去,好容易找著一條港,轉了幾個彎,卻見一個深洞。好在大家駕的小船,便望水洞裏穿進去,裏面漆黑的,不辨東西南北。慕髯命點了魚油燈,照見洞石內古苔斑駁。行不到半裏,果然透出天光,原來是一灣止水,絕好的一個船塢。慕髯等一幹人,捨舟登陸,到處閑游,那見一個人的影兒,只百來株幾十圍的古樹參天,樹皮都成了青銅色,還有焦爛的樹木,倒在一旁。再望前行,卻見無數猴兒,聚在那裏,啾啾啼嘯,仿佛似人坐談一般。眾人舉眼看時,原來上面一片果樹,深黃淡綠的果子,一顆顆的掛在樹梢,料想群猴喫果子已經飽了,所以不復上樹。那些猴兒,見有人來,都攀援山石,登時散盡,不知去向。慕髯見這果樹外,一帶空地,足有數百畝開闊,而且土地腴潤,豐草叢生,肚裏暗想;此處搭幾間茅屋開墾起來,足可過活一世,強如在熱鬧場中與世人爭。那蠅頭的微利。一路想,一路走去,誰知轉過一彎,便是那停船的船塢邊了。
當下眾人下船,商議造屋居住,第十三位豪傑魯重武道:「我們造屋,沒得器具,如何造法呢?」第五位豪傑萬人智道:「我聽說上古時,沒有五金器械,用的都是石器,石斧石鑿,石刀石鑽,都有現成的圖畫可考,所以名為石世界。我們開闢這個荒島,只得仿上古的法子做起。況且我們船上,帶來的家夥不少,衹要取下些樹木山石來,各事便易辦了。」慕髯大喜道:「此言深合我意,怪不得人家稱你智囊,果然思想入妙。」當下慕髯便會齊各家漁戶,商議造屋,叫他們聽自己調度,分頭采取木料,製造磚瓦。眾漁戶聽說造屋,俱各歡喜,砍樹的砍樹,挑泥的挑泥,搬石的搬石。慕髯和人智數人,又製造出許多石斧石釘來給他們應用。原來各漁戶裏也有做過木匠的,也有做過磚瓦匠的,大家公議,推他們為師,一邊學習,一邊做活,不到半月,各料齊備,便依著岩石,面向果林,把一間一間的房子搭起來。晚則上船住宿,早則登山造屋。
一日,十四位豪傑,因做工辛苦,起得遲了,忽然一個漁戶,慌慌張張跑來報道:「不好了,我們搭的十來間屋,不知被何人一齊扳倒,那人的力量,也就不小,怎麼那樣粗的木頭,都被打斷了。」慕髯道:『,豈有此理,這山是沒有人跡到過,我們环游了一遍,也沒見個人影兒,如何會有人來拆房子?」那漁戶道:「李大爺不要這般說,如今世上的人,鬼鬼祟祟多著哩,正經人來了,他躲著不出來,背後使些促狹計保不定的。李大爺不信,上去一望便知了。」慕髯很覺詫異,只得喚起十三個兄弟,攜了手槍刀劍等械,準備找著那人,和他廝拼一回。
那漁戶在前領路,到得房屋那裏,果見一攤卸下的屋架子,堆了滿地,有些工人,呆呆的在那裏候信,慕髯叫他們:「且慢動手,我們要去找這拆房子的人哩。」當下十四個豪傑,各處找去,依然不見個人影。最後還是第七位豪傑馮維羆,在屋基後頭,找著一個洞,那洞門並不甚大,不過容得一人。獨自一個不敢進去,只得走回告知了眾人。慕髯議道;「我和馮賢弟、陳賢弟同進去探探看。」當下命人點起火把,三人入洞,不一會,並皆跳躍而出,三個大熊跟在後面,追出洞來。大家辟易,那大熊舒開蒲扇大的手掌來捉人,只聽得慕髯叫道:「快些開槍!」一語提醒了眾人,才把三熊打死,大家商議著割下他的肉來,回船煮好飽餐一頓。
這回蓋造房子,沒得人來拆了,不上一月,造成整百間房子,打下極厚的圍牆,衹是住便住得妥當,長遠下去,卻有絕糧之厄了。要種田時,苦於沒得籽種,慕髯出主意,叫眾人每日出去打獵,打著野獸來,將就果腹。無奈火藥又已用完,這回真沒有法想了,所以下海找些生活,指望劫些糧草,或捕些魚蝦來度日。
第一次出去,就遇著賈希僊的船,當下把來歷說明,希僊叫他們把船攏來,跳上小船,跟他們上去探島。天光漸明,只見島上白氣迷漫,礦苗極旺。希僊找到礦苗所在,立下標記,回頭向慕髯道:「這島是個絕地,怪不得沒人來問津。然而埃及上古人,曾經到過此地,你看那山上,不是模模糊糊有几只船幾匹馬几只鴨麼?這就是埃及上古時的象形文字,我疑此島,古時必與大陸毗連,後來被海水沖開的。這底下礦苗極旺,我們大家並力開下去,必獲大利。至於久住這裏,沒得生活可做,莫如采著礦後,同到僊人島為是。」慕髯一幹人甚喜,就依著希僊所指的地位,開下去。此番大家著力,比造屋更來得迅速,不上二十天,已見地底下有鐵有煤,希僊叫運數千噸到船上,餘下的封在礦裏,將來再取。原來希僊這船,本來載貨不多,壓不住風浪,自經這煤裝上去,倒平穩了許多。恰好船上的機器業經修好,便命開輪。走了數日,再也找不著僊人島,只見前面一座山在那裏冒煙,大家憑闌觀望。慕髯道:「那山莫非便是僊人島麼?」希僊笑道:「那是座火山將要震動,那山頂上一股氣,便是拉發汁昇上來的,你要考其究竟,便停船在此,看他崩裂便了。我算著不出三天,必然震裂。」慕髯等人聽得如此奇異,都願開開眼界,希僊測準度數,叫把船停在海心裏,等候三日。果然第二天五更時,聽得遠遠的如雷震一般,大家起身上頂篷看時,只見天邊紅了一塊,因離得太遠,看不出什麼光景。希僊道:「這時正是利害,不可近看,隔日開輪近前去細看罷。」慕髯只得罷了。正是:
新奇都是尋常事,學問偏從閱歷來。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過布哇欣聞國事 入僊島妙用強權
卻說賈希僊隔了數日,把輪船移近火山岸邊,只見山腳下許多民房,都被亂石壓倒,幸虧本地居民,早經移徙,沒有壓死的人。那山上兀自有亂石冲撞下來,眾人才知火山的利害。又走過三日,遇著一條海岸,見無數黑人,在岸邊上築堤,都是赤著半身,擔土運石。恰值船上缺少糧食,希僊命停船上岸,采購食物,當下約齊同夥,閑耍一番。到得岸上,只見三四個白人,手裏提著木棍,趕著無數黑人到海邊上做工去。希僊嘆道:「一般五官齊整的,為何強弱懸殊至此。」力夫道:「只因黑人愚,白人智,所以黑人受白人的凌虐。」希僊道:「黑人固然沒出息,白人也太逞強了,竟不以人道待黑人麼?」孟核道:「優勝劣敗的理,一些不錯,將來世界上,只怕止有智人能生存不滅,那愚人的種類,恐怕都要滅盡哩。」希僊道:「可不是,只怕不但愚人競不過智人,以致滅種,便智人裏面也要相競起來,也有個優勝劣敗。如今驅黑人的白人自以為強,難保將來他們這種人,不受人的驅使。」一路閑談,不知不覺已入了城。
原來那市場上卻很熱鬧,一般也有住家和鋪於,但那朱門大宅,走出來的人,都是皮膚雪白,那蓽門蓬戶,走出來的人,卻渾身漆黑。鋪子裏也一般白的坐在帳臺上,從容自在,黑的司茶水,搬物件,碟躞甚勞。希僊明白了許多,順腳走進一個飯館裏坐下,又見劈柴燒火的,都是黑人,那炒菜跑堂的,卻是白人了。希僊叫過一個跑堂的,問他這是什麼國,為何黑白的分別得這般利害?那跑堂的道:「這裏叫做滅黑國,本來只有黑人,我們都是打外邦來的客民。只因他們黑種,實在沒有道理,我們初來時人少,他們恃強把我們貨物行李劫了去,還要殺害我們,只道他本事高強,不敢報仇。後來我們這些人,聚得多了,細看他們,原來全沒本領,靠著一點蠻力,性喜殺人。他國也沒君長,迷信一位活佛,有了急,難的事,都求活佛,活佛道不礙,果然就沒事了。那活佛是三年一換,活佛告退,就要指出接代的人。我們見他愚蠢至此,先把他活佛用槍打死,他們各來爭鬥,一陣槍炮打死多人,嚇得餘眾叩頭乞命。他們從此畏服了我們,把槍炮喚做天雷,喚我們作雷神爺,有好的住處,好的飲食,都送來供奉。而且情願服役,只求不放天雷去打他。我們商議,推了個主子出來,平白地取了他的國家。你看六街三市,都是我們白人的世界,他們黑人雖多,只不過在小街小巷里躲著,還要天天去做苦工,喫些豬狗的食料。我們主子說的,不但叫他們天天勞苦,還須揀他們怕寒的人送到寒地去,怕熱的人送到熱地去,住在山上的人,送他到水邊去住,住慣水鄉的人,送他到山上去住,時常互換轉來,他們愁苦已極,便自不大生育,年壯的也容易老了。如此二三十年,老的死了,小的沒生,他種類也就滅絕了。」眾人聽了,俱各訝嘆不已。當晚喫過酒飯回船,恰好糧食辦齊,即命開船。
希僊集眾會議道:「我們走了這許多天,為何找不著那個僊人島,莫非真個似古來方土的話,說什麼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麼?」孟核道:「豈有此理,那海上三神山,是方士造的謠言,我們所到的僊人島,是實有其地,如何會尋不著呢?莫非把來路記錯了。」鄺開智道:「我回時,記得用行軍測繪的法子,繪了一張草圖,待我去檢查檢查看。」希僊大喜,就摧他去查。半天才來,手裏捏了一張圖,指著說道:「這僊人島,是在布哇的那邊,我們已過了布哇,還從那裏去找這島,趕緊掉轉船頭回去罷,不然,便繞遍了美洲,也沒找處。」希僊如夢初醒道:」我連日躊躇取島的法子,鬧得腦筋昏濁,把來路都已忘卻,幸虧鄺賢弟有這張圖,不然,把地球繞了一轉,也還找不著哩。」隨即吩咐管駕駛的人,轉舵回去,把圖中方向指點給他看了。
次日船到布哇,希僊想起當地舊交,意欲上岸探望,又恐他們工禁利害,仲亮、清闈都勸他上去,於是三人同行。到得岸上,並沒人來禁阻,三人一直走到朋友店裏,果然那西友接見,分外敬禮親密。希僊閑談問起:「貴國禁止華工,如今難道放松了麼?我們上岸,為什麼沒有人攔阻?」西友道:「足下原來是去國多年了,難道貴國一樁驚天動地的大舉動,都不曉得麼?」希僊道:「我們是今春出來的,並沒去國多年,不知道有甚驚天動地的事?」西友道:「貴國人也真利害,進步那般快速。從前敝國只道貴國人,沒有團體,不妨任意欺凌,所以把貴國工人十分苛待,立了許多禁約,叫他動彈不得。料不到得罪了貴國學生,做了一篇受虐記,登在報上,有些國民知道了,氣憤不平,開會演說。你道那些酸丁演說,有什麼用處,隨你說破了嘴,也沒人理他。誰知這次卻不然,虧他們說醒了好幾位大商家,立誓不用敝國貨物,那報上一大一天登的,無非是不用敝貨的話。難得異地同情,不謀而合,都說不用敝貨,甚至閨中女子,也立起會來,禁用我國貨物。我政府還當是貴國人一時高興,隨意瞎鬧的,又想出法子告到你們政府。誰知你們政府裏,辦交涉也辦熟了,學成一種狡猾伎倆,只推商民既動公憤,勸諭不止,其勢不能禁阻他們。我國幾位使臣領事,又指望貴國商民,有什麼粗暴舉動,便可惜端說話。誰知此次卻鬧得很文明,沒一毫暴動思想,看看兩月下來,那約還不散,敝國的貨物,不能輸入貴國,商人喫虧不小,我們政府裏,也著了急,工黨裏也自知待貴國人太刻簿了,有些後悔,所以上下集議,由總統頒佈開禁諭旨,把工禁開了,和貴國使臣重訂條約,消了貴國商民之氣。此時貴國的工來,我國的貨往,兩國照常親睦。足下上岸時,自然沒人盤問了,而且在敝國可一般得享自由的權利。」希僊道:「原來如此。敝國人性質本是好的,只因教育不得法,以致腐敗,如今學堂開的多,有些文明人出來演說,自然容易進步。這還是發軔之初,將來程度日高,只怕也比得上貴國哩。我也很望兩國親睦,各保利權才好。」那西友請希僊諸人喫過酒點,盡歡而散。
希僊回到船上,和眾人述及抵約的事。慕髯道:「既然如此,我們回去罷,中國既然文明,還有事業可做,為什麼飄洋渡海,喫這般辛苦?」希僊道:「慕兄真是個忠厚人,不知就裏,如今各國的交涉,都是互相恫嚇,互相欺騙的,他們禁華工,我們就禁美貨,這是交涉上辦得合法了。據我的主意,倒盼他們外國不開工禁,我們中國因不用外貨這點機關,固住團體,想出主意,大興製造,以本國人用本國貨,誰能禁止?那時既不得罪外國,還能抵制各國的貨物,工商發達,衣食富足,自然強盛起來。華人殖民外洋,也不單靠工黨,這主意不更好麼?衹是我們商人,既有這般舉動,也還想得到此,偏偏他們外國,又開了工禁,人家何等明白,因怕我們有了團體,於他不利,故意破壞的,豈不十分可惜!我指望的是我們商人立定主意,結幫製造,維持中國的權利。至於我輩出洋,就是西國所說的殖民政策,中國本嫌人滿,能殖民外洋,是大利中國的事,為什麼要回去呢?」慕髯很服希僊的遠見。
船行二日,只見遠遠一座青山,在雲霧裏,迷茫可辨。開智認得是僊人島了,叫对准那山駛去,看看駛近島邊,還差十來裏路,只聽得訇然一聲,震天價響,眾人大喫一驚。希僊連忙趕入底艙,早有管駕駛的,率領機器匠,鑽入艙底去了。一會兒,仲亮、慕髯等人俱至,卻不見水冒上來,那管駕駛的告希僊道:「不好了,船已觸礁,沒得法想。」慕髯聽得這話,便想逃生,被希僊一把拉住,然後再問那管駕駛的,如何觸上去的,為甚沒得水冒上來?那管駕駛的道:「觸的力太猛了,一支石筍堵住了窟窿,一時不至冒水。」希僊道:「我們同去一看,再設別法。」當下二人掌燈到觸礁的地方。希僊見那支石筍很粗,果堵得一絲沒縫,隨即吩咐趕緊下碇,恐怕船身搖動,脫了分毫,便要漏水。船上人七手八腳,把碇下好,果然不搖動了。希僊道:「我們這船是到不了島邊去的了,幸虧在慕兄荒島上,帶了幾十隻漁船來,我們把人眾什物,運載過去罷。」眾人齊聲道:「是!」當下忙忙收拾停當,分幾次渡到彼岸。果見尖方金塔,依然矗立雲霄,這回才真個到了僊人島。
希僊叫把船上什物運了上岸堆著,自己只和仲亮等六人去找著麻哈思,說明中國有一班人,要做貴國的百姓。麻哈思領他們見了教主,奏明來歷。教主想起前情,很怪他們不辭而去,況這番來的人多,恐怕鬧出亂子,不敢答應。希僊等六人,這時都到了大殿上,和那教主站在一處。希僊見教主不答應,想出法子,把手向木柱上一揚。螳的一聲,手槍把木柱打個對穿,便嚇唬那教主道:「你不准我們上岸,便同這柱一般。」教主從沒見過這般軍器的,果然喫了一嚇,只得答應了他。希僊就要求教主安插眾人的地方,教主便和麻哈思商量,把島南的一片空地,給他蓋屋居住,現在且寄住臨海大寺內。希僊催著麻哈思,領到那臨海寺看定房屋,然後回到岸邊,率領眾人搬人寺中,不免勞頓疲倦,大家安睡了。
次日,同麻哈思到島南相度地勢,原來山峰環抱,中間一片空地,絕好一個去處。希僊命麻哈思叫了些工匠,備下磚木等料,聽候調遣。果然島中人都怕希僊的威權,那些工匠不敢怠慢,早把各料辦齊,來到臨海寺裏。希僊打成圖樣,叫他們仿造,卻像一個大營盤,又像一座城,依山傍水,高臨全島,房屋街市,一切齊備。不到數月,便已完工。希僊擇那腴潤之地,叫各家漁戶,開起墾來,自此有了五穀,和島中士民交易貨物,但總覺不便,幾次上條陳,要請教主通行錢幣,教主專主守舊,再也不肯變易。希僊沒法,慢慢誘導島民,就在自己的城內,開了幾個學堂,招羅島民入內讀書。衹有幾家僧徒子弟,不肯來學。
卻因島人多願到鎮僊城去,禁約不住,百十個僧侶,一齊著急,大家商議,奏知教主道:「如今島情大變了,教主把個外國人引入島來,誰知他們左道惑人,弄得島民一總向他,半月以內,也沒見一人來寺燒香,聽宣經卷,這不是反了麼?敢求教主從速將那外國人驅遣出境,收回我們的百姓要緊。」教主道:「我起先原不准他們借住的,誰知那賈僊人道術高強,把手一舉,就是一個霹靂,把柱子都打穿了,他說我若不依,便同這柱子一般。我沒法,只得依他。如今既佔了我的土地,又收了我的人民,看來大勢已去,我這教主也不願當了,眾位要有本領,誰能爭得過他,便做了教主罷。」眾僧面面相覷,沒一個敢出班答應,教主嘆道:「原來眾位也是一班庸臣,聽得外國人利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我告知眾位罷,那賈僊人雖有打雷的妙法,衹是說話倒也和平,我想眾位還是去找了麻哈思,托他引你們去見賈僊人,好好的婉言相商,或者他肯還我島民,也未可知。」眾僧正待答言,忽然砰的一聲,有如雷響,眾僧只道是賈僊人打下的雷,嚇得魂不附體,有的鑽在神座底下,有的逃入後殿,教主也嚇得退入後宮去了。正是:
只因迷信天神說,最怕虛空霹靂聲。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島歸心 議通商百貨出口
卻說僊人島的教主,因聞空中一聲霹靂,退入後宮,眾僧人亦都逃躲了好些時,等著並沒動靜,一個個才漸漸的走攏來,都詫異道:「方才分明打了一個雷,倒不見賈僊人來到,難道他須知我們議他,放個空雷來嚇我們的罷。」有一位叫做達賴的,眼光最快,忽然指道:「咦!那邊屋上的鴟吻倒下來了,只怕這雷聲,就是鴟吻撞碎在石上的聲音。」眾僧不服道:「斷然是賈僊人一雷,把這鴟吻打下的,不然,那有這般大的聲音。況且鴟吻也不會無故落下。」眾僧將信將疑,去請教主出來,教主回說頭痛發燥,不能出來。島中的事,請他們公議施行罷。
眾僧議定,衹有達賴膽大些,推他出頭,領了九位僧徒,找著麻哈思,要他領去見賈希僊。麻哈思道:「那賈先生,我有三年沒見著他了,不知在城裏做些什麼事情,弄得大家去投奔他,除掉我們兩家珍寶店外,島裏竟不見一個人,如何是好?」達賴道:「我正為此事要去探訪他。」麻哈思大喜,便領了達賴一幹人,走到鎮僊城城門口,都有警察兵站在那裏,腰裏插著佩刀,肩上掮著洋槍,雄赳赳的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幹甚麼事,說明白了,登了簿子,方可進去。」達賴喫了一驚,往後退行幾步,那九位僧徒,要想奔回,被麻哈思攔住,捱身上去,把來歷說明,警兵放他們進城。麻哈思道:「你們千萬不要膽怯,賈先生是講道理的,他決不無故害人。」達賴放大了膽,一路行去,只走了三五十步,便有個警巡兵站著。那街道又闊又干净,那蓋的房子,都臨著街,沒有圍牆擋著,只幾棵樹圍繞而已。達賴見這光景,覺得別有大地,忖道:怪不得我們島中人要來,原來他這城裏,這般有趣。麻哈思到處訪問希僊的住處,有人領他到希僊住宅邊,也不過和民房一般,只多掛了一面龍旗。
原來希僊諸人,同住一處,此時都不在家,到學堂裏教書去了。麻哈思又叫他領導,直到學堂。只見一座總門,匾額上是「再造學堂」四個金字,走人總門,便是一片草場,足有十來畝寬闊。草場前面,便是三所大房子,一排排的講捨臥室,三所房子都有總門,門上掛著牌子,什麼蒙學、小學、中學三處。麻哈思找著個把門的,叫他前去通報,半天才出來回道:「賈先生在那裏教書,請眾位在客廳上坐等罷,他要到午初才下課哩。」麻哈思莫名其妙,只得領了眾僧,跟著那門上的人,走人前面花園裏客廳坐下,自有人送了茶來。麻哈思、達賴久坐無聊,踱出花廳閑要,只見滿園花草,有紅有白,有綠有紫,一股幽香撲入鼻中,夾著幾棵竹樹,引著一陣陣的清風,覺得身子都爽快了一段。達賴道:「這些花木,我們島中,為什麼沒有,莫非他在外洋帶來的麼?」麻哈思道:「豈有此理,花木如何帶法,況且我見他們來時,都沒有一盆花一棵樹,這一定使了法術,把我們島中的花木弄了去,變了種的。」猜疑一陣,恰好門丁走來報道:「賈先生下課了,請諸位去喫飯。」麻哈思只得領了眾僧,跟了門丁走到裏面。
原來一間大屋,排著無數桌椅,學生都在那裏喫飯。麻哈思和眾僧佔了兩桌,有宮俠夫、方仲亮相陪,飯桌上有些雞鴨等味,連麻哈思都沒有嘗過,問起來,才知是希僊從外洋帶來的種。飯後仍入客廳,希僊才來見面,問其來意,達賴欲言又止,還虧麻哈思一一代為說明。希僊道:「我並不是要收你們教中的百姓,衹是可憐你們百姓,生在這荒島,一些學問沒有,徒然信了神佛的荒唐話,懵懂一世,而且衛身的飲食器具,一無所有,人生如此不太苦了麼?我因發了這個宏願,要替你們教養百姓,毫沒歹意,休得疑心!我如今同你們去看來,便知在此地的快樂了。」說罷,便引麻哈思等一於人,先看學堂,果然課堂臥室,收拾的十分整潔,床帳被褥等類,都十分干净,那課堂裏圖書具備,都是希僊設法印的。看完男學堂,又去看女學堂。說也奇怪,那些島民,從前是面黃肌瘦的,如今一個個體幹強壯,面皮轉紅。希僊又引他們去看田畝,只見彌望青蔥,都是新麥,場上堆著許多機器。希僊一一指點,這是有輪的來,這是耙車,這是割稻車,這是打稻輪機,又說我們這種田,是用化學家裏必格的法子,考察地的原質,配上糞料,所以收成的五穀,分外比人家多,一畝地能養十來口人哩。達賴、麻哈思均不住口的讚歎。又引他們去看礦山,只見一車一車的煤鐵,運出來的不少,就近就有什麼生鐵廠、熟鐵廠、煉鋼廠、機器廠等類。又引他們去看織布局,只見那軋花的機軋花,紡紗的機紡紗,織布的機織布。麻哈思取一疋布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原質?」希僊同他們到堆花的地方,取出一朵朵的花給他看道:「這花出在田裏,也是我帶來的種,因他性本柔輭,可以引得長的,用來織布,縫做衣服,極為溫暖。比你們用野繭的絲做衣服,不便當得許多嗎?還有蠶桑一法,未及創辦,其他製造的物事尚多,須待學生學成,方能開辦。」說罷,又同了麻哈思等人,到了議政廳,勸他們道:「你們回去告知教主,莫如也來就學,一般過安樂日子,不強似守著這個荒島,忍饑挨餓,被暑受凍,那般困苦麼?我還聽得人說,你們喚我做僊人,又道我能打雷,不知這些妖言,從何而起?如今快莫多疑,趕快來這裏就學,能把你們那些寺院。一齊改做了學堂,那更好了。」一夕話,說得達賴將信將疑,和麻哈思眾僧,回到島中,奏明教主。
是日,眾僧齊到,大家聽了達、麻二人的話,都不信他道:「自從開天闢地,也沒見過這些東西,他們除非真是僊人,才能造得出來。一畝地那能養到十人,只怕一人都養不活,休要聽他們瞎說。」達、麻二人無奈,只得答道:「你們不信,都去看過便了。」眾人道:「隨他怎樣好,我們的教法,總要守定,不可見異思遷的。如今倉裏的米,足夠我們一世喫,大家耐著苦過活罷了。」教主准奏,叫他們安分守己,不要離了寺院。麻哈思、達賴奏道:「我們兩個人,情願到鎮僊城去就學。」眾僧大怒,當時把二人捆下,各打了一百戒尺,收入監裏。不提。
再說這年夏間,希僊的學生卒業,希僊便開了講堂,聚集眾人演說道:「你們學雖未成,但是粗淺的道理,已經知道,如今我要替你們設法個長久快樂,但是這鎮僊城地方狹小,如何養得起這些人?我想你們島中,盡有空地,可開的利源也不少,聽他荒著也覺可惜,我要率領你們去見教主,把地給你們耕種,一面讀書,那時各有職業,免得將來餓死,不更好麼?只怕你們教主不依,你須要同心一意,力爭一番才好。」眾人一齊舉手答應了。當日希僊領了大眾,到得島裏,依然走入麻哈思家,只見門口貼了兩張封條,還有竹片十字式釘著,分明裏面沒人。希僊詫異,再走幾步,有一家小小房子,裏面女人住著。希僊走去問信,原來就是麻哈思的妻女,哭訴道:「只因我丈夫要到什麼鎮僊城去,被僧官打了一頓,收入監裏,兩個月沒放出,不知死活存亡,又不敢去探望。我母女二人,靠著洗衣服得些柴米度日。」希僊安慰他一番,那些島民聽見了,到底就學未久,野蠻性質未改,當時大怒,分頭到各寺院裏,把僧人個個捉到街心,拳腳交下,打個半死。幸被希僊喝住,不然那些僧人,都要被他們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眾人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趕到監裏,把麻哈思、達賴放出,又把教主挾到當街。那教主衹是叩頭乞命。希僊道:「大眾聽清,今天這般舉動,雖然沒甚不合公理,但是你們教主,平日待你們是好的,也還不可過分。我有個道理,島東一帶,都是寺宇,如今把教主和眾僧官送到那裏去住,每月給他糧食,養老終身,只不許出來管事。所有島中房屋田地,待我查勘過了,給你們耕種居住。」眾人拍手的聲音,震天價響,果然把眾僧送人寺中,只留下達賴一個。
希僊這番經營,更覺煩難,直鬧了一個多月,各事才有些頭緒。又叫人把神宮毀了,改做上議院,又建了個下議院,又就島中地勢,建了一個城,名為北城,把自己據的城,改名南城,就把北城居島民,南城住漁戶,眾人推希僊做了島主。希僊就命他們公舉各部官,眾人舉慕髯做了農部大臣,舉東方仲亮管了警察部,盧大圜管了郵政,鄺開智管工部,歐孟核管學部,宮俠夫管刑部,希僊依了他們多數人的主意。正在分撥才定,只見外面許多女子,帶了些孩子,來到上議院門口啼哭。希僊叫他們進來,問其緣由。原來都是僧官的妻子,一齊哭求道:「我們雖是僧官家屬,本有心來學的,只因丈夫禁阻,不得自由,如今教主僧官,一併斥退了,我們將來沒得靠山,不是活活的餓死嗎?總求島主提攜。」希僊道:「此時學堂一齊畢業,你們程度不及,只好另開一個學堂,待我辦好房屋書籍,再來招呼你們便了。」眾僧婦均叩謝而去。希僊把三十三位同志裏挑出二十位做教員,預備學堂講授,自己和慕髯、仲亮等辦理島事。
管輪船的駕長稟道:「我們來的那條輪船,還在口外礁石上哩,要不早些起他出來修理,只怕機器鏽爛了,成了廢船,豈不可惜?」希僊道:「正是,我正要問到這句話。那輪船是我們出口通商的根本,不可聽他鏽壞的。」希僊和工部商議,叫那幾個駕長教練出來的工匠,一齊駕了小船,又攜帶一班泅水的島民,同去查看。隔一日,大家回報沒法想,希僊親自前去,方才想出主意,叫運了無數棉花包,去把底艙堵滿,命泅水的下海鑿斷礁石,果然並不進水,好容易駛人島裏,用機器把船起了上來,眾工人一齊動手,修補好了。
希僊就想販貨外洋,集眾議道:「我們島中貨物充足,可以出去通商了,我想通商的利有數端,一則以有易無,二則可以知道各國的新法,三則可以招致些客民來,免得島中人數寥寥,不敷作工之用。」眾人俱以為然。希僊命檢點貨物,還是珍寶居多,紡織製造各物,未能齊備,不敢到別的大國去,只從布哇、長崎、上海幾個碼頭上貿易,派了盧大圜總理其事,又有三位同志的人,蕭子穎、祝寶三、耿爾介同去。臨行時,希僊再三囑託大圜,替他到湖北去訪問家屬,同來島中。大圜也有家眷在廣東,所以商定了,先把船開到中國去,大圜究有私心,就叫船主先開香港,入了港口,停下輪來,只見許多廣州人跳上船頭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船,為什麼不上關完稅?」大圜道:「自來此地,沒有稅關,我們初到,不知就裏。」那廣州人道:「你原來是我們同鄉,要是別處人,就拉你到關上議罰去,你不知道麼?本地的商人何是仁老爺,在總督前上了條陳,新設這個關,歸他承認每年稅銀一百萬兩。你的船已開過關口一尺,照例開過關口三尺,便要罰的,我們同上去,商議個辦法罷。」大圜無奈,只得送了他們每人大洋二十元,並皆歡喜,同到關上寫栗房,把大圜來完稅的話回明。只見何是仁把眉頭一皺,把眼皮抬起,瞅了大圜一眼道:「他的船不是已經過了關嗎?」簽手連說沒有,何是仁怒道:「我不信,放劃於過去看。」簽手沒法,只得招呼劃於,扶著何是仁下船,大圜同去。正是:
媚外心腸何日化,征商稅則此時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入廣州翻逢舊友 去興國代了官司
卻說盧大圜同何是仁跨上了劃子船,看準大圜的船,已離關一尺,冷笑一聲,對那籤子手說道:「你還說他沒有漏稅,這不是船已過了關麼?你們莫非得了賄,替他隱瞞。」一面說,一面氣憤憤的跳上大圜的船,約莫看看貨色,要他二萬銀子,又道:「你船只過得一尺,所以只罰二萬兩,要離了三尺,足足要罰六萬哩。」大圜明知此關難過,好容易和他商量,籤子手又從中做好做歹,總算便宜,出到一萬二千銀子,寫了關單。大圜索性把船停在香港,獨自一個搭渡船進省,尋訪家眷下落,及平時幾個熟人,誰知都出門去了,沒一處可以訪問。
踱到廣府前,忽見一個西裝大漢,撲面走來,很覺面善,凝神一想道:「這人是黎浪夫,不錯不錯。」趕緊喚他,浪夫回轉頭來道:「你莫非是大圜老弟麼?」大圜道:「正是!黎大哥,你從那裏來?」大圜(浪夫)道:「你到我寓處細談罷。」大圜跟他到了寓處,瞥見寧孫謀、魏淡然一班人,都在那裏談天。大圜一一廝見,不由得分外詫異道:「寧兄和魏兄,如何都聚在這裏,有何尊於?」浪夫道:「原來盧賢弟一些不知,如今南洋大臣方總督,奉了上諭,改定立憲政體,只因幕內沒人考究這些學問,他朋友韓康伯先生上條陳,找回我們替他參贊,一俟酌定章程出奏後,還要保舉我們,將功摺罪。功呢,我們也不貪,罪呢,我們也不怕,衹是這樁事,是為四百兆同胞起見,不能不去一趟。」大圜道:「依我愚見,還是不去為是,恐怕憲法改不成,又弄成什麼黨人之獄,倒不是玩的。我們賈大哥,不費一餉,不勞一兵,唾手得了僊人島,五百個人,成一團體,就如當年的田橫一般,如今全島的人,沒一個不進學堂,沒一個不愛國,真是人人有自由的權利。況且農工各藝,次第開創,礦苗也旺,珍寶尤其多的很,將來還想練成海軍陸軍,乘著機會,規取鄰島,步英吉利的後塵。這般極好的殖民世界,諸兄何不同小弟去做些事業?」孫謀道:「我的志向只在本國,總想整頓他好,蓼蟲集苦,人各有志的。」淡然道:「大圜兄所言也是,但我看方帥這番整頓,出自內庭主意,事尚可為,如有意外之變,我們不妨以僊島為退步,諸兄以為何如?」浪夫、孫謀一齊點頭稱是,就與大圜相約,將船泊在上海港外,候他們三個月沒得信息,便不來了。大圜唯唯答應,當晚住了一宿。次早大圜辭別眾人,找到肇慶府去,果然遇著他的表弟,指引他找著家眷,同上輪船,直駛上海。大圜把貨用駁船運到棧房,誰知大圜的貨,既廉且美,不到數日,消得馨盡。大圜放心,同蕭子穎到湖北去接希僊家眷,祝、耿二人,把船開出口門外僻港裏等候。
再說盧蕭兩人,搭上江寬輪船前往漢口,說不盡心中高興,看看那一路山雄水秀,蕭子穎衹是做詩,盧大圜衹是飲酒。大圜道:「你們做詩的人,不會喫酒,鼓蕩不出豪興來,也覺無味。」子穎道:「你們飲酒的人,不會做詩,要算得肚裏是一團糟的了。我嘗聽說世界上,有大詩豪,沒聽說有大酒豪。」大圜道:「我於詩詞上面,雖是外行,然常聽說什麼曹子建七步成吟,李太白斗觉百篇,你要做詩豪,須我喝一盅酒,你做完一首詩,我才佩服你。」子穎道:「當真麼?我們今天賭一賭,你喫酒,我做詩便了。」大圜應允,二人對坐下來,一個凝神做詩,一個不住飲酒,卻不料一位扒手,早經看在肚裏,等輪船將到九江,扒手早從窗於裏,把他們炕上的帳箱取去,及至二人喫完酒,做完詩,子穎要開帳箱取錢買物,立起身來看時,只叫:「哎喲!我們的帳箱沒有了。」大圜道:「如何會沒有呢,定是被扒手扒去了。」
原來二人到湖北接賈希僊家眷,來回的川資,都在裏面,因洋錢帶得不便,兌了十兩赤金來的,這一失落,不是大受其窘嗎?子穎趕到帳房,托他們設法,那帳房裏的人道:「二位上了船,也沒見你們出房艙一步,如何會失東西?這扒手上了岸,到那裏去找他?我們船上,是不敢得罪他們的,那回放火的事,難道你們沒聽見麼?」子穎碰了這個釘子,只得走回房艙,猛然想道:不妨,我臨走時,只怕路費不夠,又從蔚長厚彙了漢口三百銀子,這張票子,幸虧塞在表袋裏,沒收入帳箱,待我來找找看。當從身邊摸出金錶,正要取票,背後有人劈手一把又奪了去,子穎這一嚇,非同小可,急回頭看時,原來大圜站在那裏。子穎道:「不要吵,還我表。」大圜道:「我幾時拿你的表,休得誣賴人。」子穎面皮都泛白了。大圜笑著拉他到房艙裏。將表還他道:「你還說細心,這金爍爍的表,又露在歹人眼裏,苦頭有得喫哩。」子穎道:「你真把我嚇壞了,要失卻這表,我們還到湖北去則甚?」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彙銀的對條來,果然沒有遺失,告知大圜道:「我們有這三百銀子,不怕沒錢使用了,放心去罷。」大圜道:「我看你這表,足值一千銀子,那表不打緊,嵌的一塊鑽石,卻很值錢。」子穎道:「這是賈島主送我的,我也捨不得賣掉他。」大圜道:「我還帶著一顆珍珠,足值八千銀子,這些物件,都是我們島裏的出產,不足為奇的。」
次日到了漢口。二人將行李搬入棧房,子穎去取了銀子,打聽明白了興國州的路程走法,二人卻在武昌漢陽遊覽了好些名勝。次日動身,到了興國州住下,卻不曉得愚村是那一鄉,在州城裏打聽了好幾日,不得信息,還是遇著一個賣菜的,才知道是西鄉。他道:「找是智鄉的人,離愚村只三里路,你跟我到了智鄉,再到愚村,就不遠了。」二人唯唯答應。當下一路同行,到得智鄉,果然人物俊秀,那貴府少爺高中幾名的報單,家家貼滿。大圜對子穎道。「不愧名為智鄉,你看一鄉好多的秀才。」子穎大笑。那賣菜的指引他們到愚村去的路,各自走開,二人依著路走了三里,果然前面一座村莊,見些男男女女,都是皮色焦黃,沒一毫秀氣的。走過了好幾家門面,也沒見過一張報條。子穎道:「原來其愚在此,那題這兩個村名的人,倒也很有意思。」二人到處訪問賈守拙,都回言不知道。原來村民只知他是賈老拙,不知道他名守拙。最後走到一家,聽得咿晤之聲。子穎道:「原來是個書房,我們進去探問探問。」踱進大門,一部水車擋路,二人只得把他移開些,然後走入裏面。誰知只兩間屋,外間有個老太婆,在那裏紡棉花,裏間便是書房,有七八個小學生,讀些《千字文》、《百家姓》等類,中間桌上,坐著一位老者,一部白胡须,垂到胸間,滿面皺紋,就如凍梨一般。見二人進來,橕著拐杖,勉強站起來招呼,隨即坐下道:「恕老漢年老,起立不便。」二人坐下,問起姓名,那老先生答道:「在下姓稽,名老古,今年九十一歲了。」大圜暗想:這姓名很熟,記得賈大哥對我說過的,便問他道:「貴村有位賈守拙先生,老先生知道不知道?」老古道:「那是我的親家好友,你問他怎的?」大圜道:「是他的兒子賈希僊托我帶個口信,有話要當面說。」老古道:「不須提起,他遭的禍事不淺,如今押在監裏。」大圜驚道:「他遭了什麼禍事?」
原來賈守拙自從希僊一去不回,心中不勝記掛,他那第二個兒子,又沒出息,成日的在街鎮上閑游,喫酒抽煙,嫖婊子賭錢,沒一樁壞事不曾做到。守拙被他鬧得沒法,就替他成了家,分開居住,將田產劈分兩半,交給他一半過活,自己兩口兒,雇了長工種田度日。他這兒子,如何肯耐心種田,見老子雇了長工,他也雇工代種,自己依然在外面閑蕩,起先還混得過,後來揮霍太多了,拖下無數空子,只得與妻子商議,賣了三十畝田把來還帳。不到十年光景,田都賣完工,那班朋友也不理他。他夫妻二人,弄得沒飯喫,又來找著老子。守拙訓斥了一頓,收下媳婦和孫子,把他逐出。他兒子就在外面做些沒本錢的生涯,東偷西摸,被馬快捉住兩次,喫了無數苦頭,偏偏沒死,放了出來。始終闖了大禍,把一個賭友打死,他卻逃走他方,那家告到當官,出票拿人,守拙這時.年已八十多歲了,在家含飴弄孫,忽見差人拿了火票到門,喫了一驚,差人因上回的事,是認得守拙的了,便道:「老哥,你不免又要到州裏走走去。」守拙道:「頭兒,我又犯了什麼事?差人道:「你兒於打死了人,逃走了,須得你去頂替頂替。」守拙道:「我的青天爺,那有兒子犯罪,老子頂罪的,況且我這兒子,業經逐出,鄰舍都知道的,頭兒你拿不著犯人,犯不著和我開心。」差人大怒道:「你倒會說,大老爺只知道他是你的兒子,逃走了,須在你身上要人,有話和大老爺講去。」一根鐵索,套上脖於,拖著便走。守拙氣極了,幸虧是第二次上公堂,膽壯許多,當時見了州裏大老爺,把逐出兒子的事,一一稟過,叩求釋放。州裏為著人命大事,只怕凶犯提不到,有處分的,不由分說,把守拙收在監裏,著他身上要人。守拙第一次進監,卻不曉得監中規矩,沒帶錢進去,餓了一夜,禁卒等為他年老,恐怕逼死了他,倒不穩便,所以不來難為他。幸虧妻子送到錢來,守拙方有飯喫。一住監中半年,弄得田都賣完,看看命在垂危了,恰好大圜來找他,問稽老古守拙遭的甚事?老古說了備細。
大圜、子穎趕緊到了城裏,找著守拙的妻子,領到監裏,見了守拙,叫他不要著急,你的兒子希僊,做了大官,特差我們來接你,守拙抬開眼,認了認盧、蕭二人,便道:「二位何人,我兒子怎會做官?」盧、蕭二人把姓名告知,只希僊做島主的話,不便細說,支吾過去,連忙退出。就在城裏訪著一位訟師,姓李名藻壁,外號豆腐白酒,為他窮得不耐煩,一天有人請他喫了一碗燒豆腐,三杯白酒,他就肯替那人做下一張呈子,打了贏官司,所以得著這個雅號。大圜、子穎同到他家叩門,有個女人聲口問道:「那個?」大圜道:「李先生在家麼?」他又應道:「還沒起來哩,你到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在衙門前一爿徐老虎的煙鋪上會他罷。」二人只得唯唯而去。到得太陽將盡,二人趕忙找到這徐老虎家。
原來徐老虎是一個胖子,腆著肚皮,在那裏秤煙,二人見鋪上橫七豎八,躺的都是些差人皂隸等類,一片喧嘈,談的都是衙門裏事,只不知那個是李先生,只得問徐老虎道:「李藻壁先生,來沒有?」老虎道:「沒來,二位請開個鋪,等他便了,不久就來的。」子穎道:「他來時,望招呼我們一聲,我們有事托他,衹是聞名還未見面的。」老虎答應了,二人只得橫在鋪上,等了一會,子穎只覺頭額上奇癢難熬,翻過枕頭一看,只見那臭蟲一堆一堆的聚在枕縫裏,子穎跳了起來,大圜見此光景,也不敢躺了。
兩人坐等一會,果見來了一個人,麻臉尖腮,穿件魚白竹布大衫,滿身的煙漬,手中捧枝水煙袋,吸著青條煙,惡氣撲人,二人料定是李先生來了。果然老虎來招呼,三人見面,李先生道:「早起失迎失迎,貴姓大名,找在下甚事?」盧、蕭二人,把姓名道了,趁勢說道:「我們找個酒店,先喫兩杯再談。我們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過來請教的。」藻壁道:「不敢不敢,兄弟是癮發了,先吸兩口,再當奉陪。」二人見他躺下呼呼吸了四箬煙,足有一個時辰,這才懶洋洋的道:「承二位相邀,只得同去走走。」二人替他惠過煙帳,同上酒樓,二人見沒人在旁,這才把賈守拙的事提起,藻壁道:「這事本沒難處,他要早些請教我,何消今日,早已出監了。」大圜道:「正是,先生有甚方法?」藻壁附耳道:「苦主家裏,衹有一個老婆,一個兒子,族中又沒甚人,只消花幾文錢,叫他具呈州裏,情願緩追凶手,我們保出賈老拙,不是了結了麼?」盧、蕭二人聽了大喜。正是:
使出神通錢買命,放開手段筆如刀。不知後事如何,旦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歸海島小慶團圓 夢中華大開世界
卻說盧大圜、蕭子穎聽見李藻壁替賈守拙出脫的法子,心中甚喜,趁勢問道:「這般辦法,未知要花多少錢,方能息事?」藻壁伸出一個指頭道:「人命大事,只怕要一竿光景。」子穎呆了一呆,大圜道:「可還好少些?」藻壁道:「你交給我一千銀子,用得剩下,我就還你,用的不夠,我不要你加便了。」大圜道:「銀子還待設法,後日六点钟,我們仍在這裏會,交銀子便了。」藻壁答應。大圜、子穎回到寓中,商量辦法,子穎道:「我們雖說帶的珍珠鑽石不少,但是這個小小州城,那裏去賣。」大圜道:「賢弟有所不知,我聽見你川資那般躊躇,早在漢口賣去一顆珠子,得了三千銀子,兌成金葉帶來,今日果然用得著他。」子穎大喜。看看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二人便帶了三十七兩多金葉子,到得酒館,李藻壁早到,寫下筆據,交付赤金,說明候他五天,定有眉目。到得第五天下半日時候,只見藻壁領了賈守拙來到盧、蕭寓中,焚券作別。當夜大圜和子穎商議道:「這事出於猝不及防,李藻壁貪圖金子,所以設法將賈老伯放了出來,搪塞我們,恐怕反覆起來,我們花了錢,還落了一個空。依我主意,即刻就走才是。」二人計議已定,就到守拙客寓裏,同了守拙妻子等人,連夜逃出城去,把粗重行李,都掉下不顧。行走不遠,果然後面燈籠火把,飛跑趕來,看清是興國州的差人,盧、蕭二人叫大家躲在樹林裏,讓他們過去後,再從別路逃到漢口,搭上輪船,直駛上海。及至上了僊人島的船,然後守拙想起稽老古來,托他們去接來同走,盧、蕭商議道:「我們是去不得的了,莫如待寶三、爾介二位去罷。本來這船要等候黎、寧、魏三個月哩,還來得及往返。」二人去後,不到半月,果然老古一家都來了。寶三道:「我們到得愚村,知道稽先生是不肯來的,只說賈老伯在漢口等著他有事商議,將他騙上了船,又把他夫人騙了來的。」老古道:「我到如今,還只疑二位是個拐子,卻自問若干年紀,拐去做甚,因此放心前來,不料和親家在此廝見。」守拙道:「托天之福,我大兒子做了官,接我去享福,我想著若不是親家同去,我也沒甚趣味,所以特地請他們來接你的。」大圜道:「原來賈老伯還沒知道希僊大哥,如今是做了僊人島的島主,老伯此去,是要做太上皇的,並不止做什麼官。從前說做官那句話兒,是為著衙門裏耳目眾多,不敢直說。」守拙道:「哎喲,莫非我兒子做了強盜,那是我誓死不去的。」大圜道:「不是強盜,那僊人島在海外,不歸中國管轄的。」守拙猛然想起前番的夢兆道:「世間果然有個僊人島麼?從前我曾夢見的,島裏的人,都是戴的草帽,穿的短衣,著的皮靴,對不對?」大圜道:「正是。」守拙道:「這般說起,我也不去。」大圜問其所以,他道:「我前回夢裏頭見他們島中的人,都笑我不合時宜,如今去時,他們益發要笑我了。」大圜道:「不然,老伯做的是夢,如今真個到了島中,人人敬重老伯,再沒敢戲玩的。」守拙方才應允同去。
盧、蕭各人命把船開到布哇,賣去了許多珍寶,購進了好些新式機器,又置備若干書籍,守拙和稽老古,也上岸去閑耍一次。果然絕好風景,從來沒見過的,次早開船,遇著順風,不一日便到了僊人島。希僊親來船上,和父母見面,自然悲喜交集,訴說些別後的事情。稽老古道:「聽說賢侄,做了島主,果有其事麼?」希僊道:「這島裏不分什麼主和民的,總歸公共辦事,主也不能一人獨主,須要大眾商議。住在島中的人,大家不靠勢力,只講公理,公理不合,隨你島主,也不能壓制人的。」老古道:「這般說來,做這島主,有何趣昧?」希僊道:「做島主原不是講究有趣的,原是代眾人辦事的,其名叫做公僕。只為這島並非一人的島,是島中人民大家有份的島,既是大家有份的島,便大家作得來主。如今島民的見識也漸開明瞭,竟不容一人恣唯欺壓他們,衹是眾人亂作起主來,橫出主意,也辦不成事,所以設了一個公處,名為議院,大家公議了,由我們定其從違。又恐怕島民的學問,沒有學好,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所以立出憲法,要大眾遵守,如今正議此事哩。」老古道:「怪不得我在家鄉時,有位同道中朋友來告我道,朝廷改了什麼立憲政體,叫南洋大臣議定憲法,我就不懂這句話。他同我說了半天,也說的不明不白,如今賢侄又說什麼立憲來,究竟是何來歷?」希僊道:「憲法就是公守的法律,只因君主沒有壓制百姓的道理,所以立這個憲法出來,大家共守。有立法、行法、司法的三大權,立法是議定法律,行法是奉行法律,司法是執定這法律。那其間各有權限,不相侵凌的。」老古這才有點明白。
希僊料理父母上岸,只見許多島民,短衣草帽,在岸上排隊迎接,希僊告知守拙,和他們脫帽為禮。當日入宮,自有一番家庭之樂,不須細表。
再說稽老古,跟著賈守拙入宮,雖住了高廳大廈,曳著細氈輭鄃,喫著珍饈美饌,比在愚村享福甚多,然而為禮法所拘,很不如科頭跳足,在那瓜田豆棚的時候,隨意閑談,逍遙自在,只不過和守拙有時還能略敘敘舊情,其餘的人,沒一個談得入港。他自從經了海風,得著島中新鮮空氣,身體雖健旺了許多,因天天納悶,弄成一病,喫不下茶飯,守拙聽見老古病了,很覺擔心,連忙去看他。老古道:「我已活到九十一歲了,又來到外洋,見過好些什面,死也無憾,我這老病頹唐,多半是不起的。」守拙道:「親家,你是死不得的,我來到這島中,已是萬分不如意,你只想我們是在鄉間散誕慣的,擱不住天天悶在宮裏,幸虧你和我閑談閑談,解了許多悶,不至生病,要是你去了,我也就要走路哩!」二位老人家相對嗚咽。恰好希僊從議院裏回來,不見了守拙,問知是去探稽親家的病,趕忙來到老古住的那個院中,一直入內,卻見二老相對欷,希僊問其所以,才知就裏,便請東方仲亮、盧大圜陪著他們到處遊覽。守拙、老古,於別的新鮮機器局所,倒也不甚在意,只喜在田間閑耍,又見了許多種田機器,守拙道:「好好的種田,為什麼要用機器?」仲亮道:「只因島中的人少,不夠用,所以把機器代人工的。」老古道:「這倒有趣,使給我們看看。」仲亮便命農夫把機器使動,果然一鋤便把多少土都掘了起來,仲亮一一指點,賈、稽二人見所未見,很覺納罕。回宮就叫希僊替他們在田間搭了幾間房子住下,二人依然遂了初志,拉了些田夫野老,談些桑麻的舊話。
一天老古起得甚早,在那槐樹下乘涼,一會兒守拙來了,二人談到飯時才回。恰好飯已煮熟,老古叫人抬過一罈酒,大家暢飲。守拙嫌二人對飲寡歡,叫人去請了鄉間的老頭子兩人,一叫郭守理,一叫阮福仔。須臾二人來到,一色短衣白帽,見面行過島禮,入席坐下。守拙道:「二位從前在這島中,料想不同如今一般,還是舊法好呢,新法好?」福仔道:「舊法雖說好,恰只限定口糧過活,信奉著教主僧官,弄得大家愚蠢不堪。如今賈島主改了法,家家富足,戶戶讀書,從此過下太平日子,豈不是好。」老古冷笑了一聲,守理道:「大家說新法好,只我以為不然,從前我們島裏,種下田,也儘夠喫用,貨物換貨物,倒也很省事,如今鑄成什麼銀餅銅錢,把來買物,找看這樁事情,將來受累無窮。」守拙詫異道:「銀錢買物,是天下通行,為什麼要受累?」守理道:「我們把貨色換貨色,是各人手裏做出來的,自己有權柄,如今用了銀錢,大家要聽銀錢的主使,將來多錢的佔了上風,出力制物的倒分不著餘利,你道不是受累無窮麼?」老古聽這番名論,衹是點頭道:「我是因為賈賢侄定的法度,不好意思駁回,其實有許多不妥之處。古人說的好:『善創不如善因』,因這島中的舊法,只消稍加變通,把我們中國五倫的道理,教導他們,那有不治不太平的。況且君臣的禮,是天經地義,做百姓的,所說是莫非王臣,因該奉了君上的法令,那許他們多嘴,我見島主,見了臣民,那般謙和的樣子,直頭和百姓一般,沒有什麼上下的分別,這不是把君臣一倫廢掉了麼?賈賢侄有福不會享,有威不會作,我很想教導他一番,不好啟齒。」守拙道:「你也太客氣了,他是我的兒子,就同你的兒子一般,雖然做了島主,在家裏是使不出威勢來的,你儘管教訓他。老漢是沒有你的學問,不懂得什麼,要說他幾句,一時也說不出口。」老古呷了三杯酒,正在得意,伸出一個大拇指道:「不是老夫誇口,那些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都經孔聖人教導過,只因道不行,乘桴浮海,來到這裏,惜乎沒處施展,一班小孩子混鬧一場,我看得實在不入眼。」
阮福仔聽他們發出這些謬論,很不入耳,正待駁正,忽見賈島主從外面踱進,郭、阮二人站起身來招呼。稽老古也不知不覺的站起身來,分外恭惟,問他的好,又說他公事那般忙,虧他有這才情。一派將順的話,福仔聽著刺耳難受。當晚各散後,老古回到宅裏,抵足睡下,這一覺直到日高三丈,方才醒來,連叫怪夢,立逼著人去請了守拙來,說那個夢。一回兒守拙來了,老古道:「我做的夢,實在離奇,比你那回夢見僊人島的事更奇了。」守拙道:「請教。」老古道:「我夢見坐了一隻安平輪船駛回中國,到上海登岸,只見上海那些外國字的洋房都換了中國字,那街上站的紅頭巡捕不見了,都是中國的巡警兵。這還不算奇,最奇的是鐵路造得那般的快,據人說中國十八省統通把鐵路造成了,各處可以去得。我記掛的是家鄉,就從上海搭火車前往漢口,上了火車不見一個洋人,我又覺得詫異。私下問人道:『從前我在漢口見車站上有洋人不少,如今怎麼不見了呢?』一個拿旗子的人答道:『原來你是從外國來的,不知道本國如今大好了,各處設了專門學堂,造就出無數人才,輪船駕駛、鐵路工程,都是中國人管理。況且從前是借人家款子辦的,如今債都還清了,統歸自辦搭客價錢是划一的,上落都有人照料,不比從前那般雜亂了。』我因不曉得從前鐵路上的弊病,也沒和他多談,只見車子開起來,天旋地轉,果然風快,據說一点钟工夫,好走一百多裏路哩。那消兩日,已到漢口。自有人來接我們進客寓。一會兒又有小輪船載我到了愚村。只見村中添設了無數學堂,那东邻西舍的小孩子,都拿著書包上學,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許多。最奇的還有那阿三老呆,這些人賣菜回來手裏都拿了一張《申報》在那裏看,我不合多嘴問他懂得嗎?他道:『你如何看輕我到這步田地?我們村裏的人若大若小,那一個不識字看報。我雖賣萊為生,要不識字,也被人家笑死了。』我此時覺得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看不起人,一會兒又遇著三個學生,打從學堂裏回來,原來他三人都是我從前教過的學生,只不過念完了一部《千宇文》,我不信他們學堂裏有什麼新鮮教法,及至問起他們來,什麼天文、地理都比我知道的多。他說道,地是圓的,有什麼自轉公轉的說法,又有什麼恒星、行星這些講究,我失敬的了不得,如今是佩服學堂有效驗的了。我心上方才轉念,要到京城裏去逛逛,誰知我已上了火車,不上兩日,已到京城。只見京城裏都是極干净的馬路,人家還說京城灰土大,那有什麼灰土,那馬車、電氣車滿街都是。並且還有一樁奇怪的事,那街道一層還不夠走,車上面還有一層路,車馬喧闐,人聲嘈雜,原來是兩層馬路,我那裏知道世間有這個熱鬧所在,正在納罕,又聽得人說:『皇上出來了。』那知皇上出來,也沒多餘護從,倒像個隨常一般,亦不坐甚麼輦,是坐了車子,一直望城外拉去,人又說是皇上要到東京去察訪政治哩。我也不知道東京在那裏,忽又轉念現在那些做官的,如何樣子?就見許多白胡子的老頭兒,聚在一處,有些紅頂花翎的,大帽架在帽筒上,一個個愁顏不展,嘆道:『如今新進後生,掌了朝權,做出一樁樁破天荒的事來。皇上偏聽他們,弄得我們一句話也說不進,一件事也做不成,只好掛冠回去的了,我們子弟倒要送他到學堂裏去,多用幾年功,以便將來有個出身。』我因他們這幾句話,又想起一般教讀老先生,果然,又見好些秀才舉人鶉衣百結,聚在文廟前,向著太陽捉虱子,見我去了,只當是同志,拉我同坐。我問他們道:『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讀,卻窮到這步田地?』一位老先生嘆道:『老兄,你難道不知,故意說笑我們則甚?』我發急道:『實在不知。』那貢生道:『如今家家於弟都到學堂去,學什麼新學,通大下一十八省,沒一個開門授徒的了。我們呆守了舊法,沒人肯請去當教員,所以窮到這步田地。』我聽他這話,說得悲切,正是物傷其類,不由得落下幾點淚來。轉念一想:我如今幸在島中,這種苦頭是喫不著的了。如此一轉念,就覺身在島中,見島主和各國君主大會,有人說是弭兵會,我們僊人島的兵船不下數百號,一齊掛了龍旗,還要昇炮,炮聲一響,就把我嚇醒了。」賈守拙聽了,大笑一聲道:「這就是我們中國將來的結局。」後人有好事的,做了一首詩,詠這三十回事道:
離奇幻象渺塵根,亞海難招志士魂。
天外無天容肮髒,夢中有夢辟乾坤。
拘墟鑿空知誰是,竊國偷鉤一例論。
五百田橫人倘在,未堪都沐漢家恩。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