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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旧文 : 禅真逸史 下 (明)清溪道人

  第二十八回汤府丞中计败兵

  杜元帅纳言正位

  诗曰:

  摘句寻章一腐徒,敢当重任执兵符。

  羽书未报三军捷,浪战先迷人阵图。

  慷慨少年欺信布,奇谋策士胜孙吴。

  德敷黎庶居尊位,不让当年胯下夫。

  话说汤思忠同六员将百般攻城不下,数日后,军心渐渐懈了。汤思忠无计可施,传令暂且退军,再作道理。常泰禀道:“某看那贼武艺,不在小将之下,怎交锋未及十合,便作败而走,莫非其中有诈?亦须准备。”王连城笑道:“常将军过虑。

  鼠窃狗盗之徒,只希劫掠而已。今遇大军,心胆皆碎,望风而走,乃怯也,有何诈计!只顾催趱攻城,不可退侮。”杨思忠道:“王总抚所见甚明。”正议间,忽见小军来报道:“城内百姓无粮,携老挈幼,俱出城外就食。”汤思忠下令道:“百姓出城,听其所往,军士毋得乘机掳掠,违者斩首!”令方出,又见报有一伙百姓投入营门,要见老爷,有机密重事来报。汤思忠令:“只许为头的进见。”军士引数个为头的百姓入寨,汤思忠喝道:“汝等众人,有甚话说?莫非城中奸细么?”那百姓叩头道:“小人们不是百姓,原是本城军校。贼首杜伏威、薛举破城劫掠,势不可当,小人们战败,只得佯投贼兵部下。

  原来这贼不为争城夺郡,只图财帛子女,将县库劫空,正要覆回巢穴,不意老爷军到,将城围困。目下城内乏食,贼心甚慌,欲回水寨,又无出路。众贼计议,今晚偷开东门逃走。小人们探得这个消息,妆做村民,杂出城外,特来报知,以求重赏。

  “汤思忠赐以酒食,和众将商议道:“贼兵无粮,今夜逃遁,未知虚实何如?”常泰道:“众贼大肆掳掠,谅粮草尚足久支。今据城未及十日,便说无粮,其中必有奸计,主将不可轻信,堕其计中。依小将愚见,只是催军围城。外无救兵,不久内变,城自破矣。”总管钱向道:“无粮之虚实,虽然未审,战败欲逃,此是实情。今且将报信军士监候,主将遣将二员,各带一千人马,埋伏东门僻处,待贼众出城之时,放起号炮,半腰里截住,后兵就夺城池。主将起合寨军马,赶杀前军,使贼兵前后不能相顾,管取大胜。”汤思忠大喜道:“钱总管之计甚妙。言亦不可信,机亦不可失,事不宜迟!”一面将军校监候,一面遣兵埋伏,差正统制常泰,领步军一千,出东门离城十五里东南地名石佛村埋伏,差护卫申千秋,带领步军一千,出东门离城二十五里西北地名珠梅庄埋伏,俱听号炮响,一齐引军杀出,就势夺城。二将听令而去。又差总管钱向,领军三百,带诸色号炮,离城琵琶岭高阜处埋伏,觑贼兵出城,放起连珠炮为号,接应两处伏兵。汤思忠和沙应龙、乐正年、王连城,率领军马,准备捉贼记功。有诗为证:漫无奇计欲成功,不识人间有卧龙。

  螳臂撼摇徒自毙,致令千载笑汤公。

  话分两头。再说查讷暗定妙计,拣选精细喽啰十数个,妆做乡民,到汤恩忠寨内传报消息,自和薛举、杜伏威在城楼上饮酒作乐。至申牌时分,探事的报说:“敌人分军四出,不知何意。”查讷笑道:“汤府丞中吾计了。”杜伏戚道:“官军移动,必是复来攻城,军师怎知中计?”查讷道:“将军不须问,今夜管取杀败官军,明日请将军在延州府城中高坐。”当下就传将令:薛将军带领精壮喽啰五百,本县壮士五百,至黄昏大开东门,径奔黄河渡口。每一人背包裹一个,如遇伏兵,尽皆抛弃,违者立斩。遇着敌兵,尽力追杀,只看红红灯出城为号,就是接应兵到。又并朱俭带领弓箭手三百、长枪手三百,亦出东门马家堰土山上屯扎,若见火起,即出村口,射官军后阵。长枪手各带红灯笼一个,守护箭手。杜将军带领马步军一千二百,在东门外离城僻近处埋伏,只看官军杀进城时,拦阻回路,准备捉人。三将听令,各自打点去了。查讷连夜差军士城门内掘下陷坑,四下埋伏挠钩手,各各摩拳擦掌,等待交战。

  有诗为证:

  妙算谁相匹,神机第一流。

  运筹挥羽扇,谈笑觅封侯。

  再说延州府府丞汤思忠,当晚遣兵调将已定,然而自领马步军兵,离寨伺候。总管钱向领了三百军士,至黄昏左侧已到琵琶岭山上,撒开炮架,一眼望着山下。等到更余,此时月色明朗,望见山下西北上,火光冲天而起,军兵无数行动。钱向即忙放起号炮,知会两下伏兵。申千秋听得炮声震天,率兵杀出珠梅庄来,却好与薛举两军相遇。薛举倒拖画戟,拍马先走。

  后面喽啰将包裹尽皆弃掷而走。申千秋策马挺刀,来赶薛举。

  军士不顾厮杀,且抢包裹。薛举正走之间,只听背后申千秋赶来大叫:“贼将休走!”薛举勒转马头喊道:“寻死的快来纳命!”两马相撞,兵器变加。不三合,申千秋被薛举一戟刺死马下。众喽啰见主将得胜,勇气百倍,翻身冲杀过来。这边官军因抢物件,队伍已乱,又无主将,四散落荒而走,被喽啰大杀一阵,尸骸遍野。

  薛举正欲回军,远远见东南上火光冲天,喊声大起,又冲出一大队人马来。薛举停马看时,只见四匹马上,四员大将,随着数千军士,飞也似涌来。薛举大叫道:“尔等兵已杀尽,何故又来送死?”王连城拍马向前骂道:“贼奴中吾钱总管妙计,早早下马受缚!”薛举大笑道:“蠢奴!何曾中你之计,你等反中我家之计了。坡下一将,已被我刺死,你等又来受用这条画戟。”王连城激怒,舞动大刀,劈头砍来。薛举挺戟就刺,两军呐喊。二将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汤思忠拍马观看,心下惊惶,又令沙应龙、乐正年二将助战。沙应龙也使方天戟,乐正年用双铁简,二匹马刺斜里杀过来。薛举抖擞神威,一条戟挡住三般兵器,一来一往,又斗上二十合。薛举卖个破锭,荡开阵角,败阵而走。三将不舍,一齐拍马赶来。薛举约走半里之地,三将看看追上,薛举斜倚画戟,弯弓搭箭,看得清,射得巧,飕的一箭,刚中乐正年肩窝,翻身落马。薛举回马就刺,王连城、沙应龙二人抵住厮杀,众军救乐正年上马,已是昏晕将绝。薛举和二将战上数合,带马又走。二将忿怒赶来,追过山嘴,忽然鼓声乱响。薛举急抬头,见一片红灯,照耀山顶,心下暗会,忙策马奔上山来。后边二将狐疑,正欲回马,薛举已至山上,一声梆子响,山上乱箭射下,急如飞雨。

  沙应龙所乘战马,腿上着了火箭,负疼滚倒,将沙应龙掀翻地上,胸膛上被马踏坏。王连城忙来救援,身上已着数箭,昏晕倒了。众军中箭着伤死者甚多。山上朱位和薛举合兵一处,回身追杀下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降者不计其数。朱俭取了沙应龙、王连城首级,复取旧路杀回城来。

  再说统制官常泰,领兵在石佛村埋伏。当夜更尽,听得炮声振天,即带军士呐喊杀奔城下,见城门大开,并无一人阻挡。

  常泰心下暗想:“贼党无粮,故弃空城逃遁,虚插旌旗,谅无人马,当先指麾军马杀入。”猛听得天崩地裂之声,军士一齐叫苦,都跌入陷坑内去。常泰情知中计,急忙带转马头,奔出城外。城内伏兵齐出,杀得官军大败。常泰顾不得军士,单马落荒而走。不上五里,一声鼓响,闪出一枝军马,当头一员大将,正是杜伏威,拦住去路,大叫:“匹夫!待走那里去?杜爷候你多时。”常泰大怒,奋力恶战。二将斗四十余合,不分胜负。众军打攒攒布成簸箕阵,围逼拢来,正待并力擒捉,只见尘头起处,又拥出一队军马来,却是薛举、朱俭回军。薛举见杜伏威战常泰不下,拍马挺戟夹攻。常泰措手不及,被薛举生擒过马绑缚了。其余军士,尽皆投降。杜伏威大获全胜进城。

  天色黎明,查讷率将校迎接入县衙坐定。军士推过常泰,立于阶前。查讷慌忙下阶,亲解其缚,请入堂上而坐。常泰顿首道:“败将请诛,何敢当将军重礼!”查讷道:“当今兵戈载道,万姓疮痍,豪杰拊囗,人人思奋。我等替天行道,拯救苍生。将军不弃,愿同举大义。”常泰感激请降,拜于阶下。杜伏威扶起逊坐。有诗为证:自分生平铁石肠,输忠期把姓名扬。

  只因朝内多奸佞,致使将军一旦降。

  当日设宴庆贺,犒赏大小三军。查讷查点军籍,共得降军四千余人,良马五百余匹,粮草器械甚多,心下大悦。和杜伏威、薛举道:“汤府丞战败,单骑逃去,不如乘此大捷之势,攻破府城,以为根本,然后攻掠诸县,广蓄钱粮,大事就矣。

  “杜伏威、薛举道:“先生之言,正为迅雷不及掩耳,深合玄机。就此进兵,不可迟滞。”常泰坐于侧席,低头不语。查讷道:“常将军既蒙不弃,即当请教,为何低首不言?”常泰道:“败兵之将。不可言勇。感蒙三位将军不杀之恩,思欲报效,惟恐生疑,不敢言耳。”杜伏威道:“大丈夫倾盖若故,白首如新,义气相投,肝胆可照,有何疑哉?久闻将军乃忠义之士,智勇足备,如有见教,焉敢不从?”常泰道:“汤府丞一介书生,不知军务。延州府百姓,被其重敛苛虐者,皆欲食其肉而寝处其皮。今遭战败,必驱军民同守,虽是民无亲上之心,但此城郭颇坚,钱粮亦广,一时难以攻破。攻战之际,未免百姓遭殃。小将有一计,此城反掌可得。”查讷拱手道:“愿听将军良谋。”常泰道:“将军今夜放小将回城,见汤府丞,某须如此如此说时,彼必听信。将军便进兵来攻,某为内应。但入城之后,望将军禁止杀戳,实为万幸。”查讷离席称谢道:“常将军妙算,非某所及。就此进兵,将军切莫有误。”常讷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变更?”即折箭为誓。

  当下席散,常泰收拾了当,初更开城门去了。薛举道:“常统制初降,未知其心。近仁纵彼出城,傥有变诈,反堕其计。”

  查讷道:“将军放心。某素知常公少立名节,秉性坚贞,此行管取成功。明日某与杜将军为前部。将军为后应,同往攻城,朱诚庵守卫本县,纵有诡计,亦不足虑。”又遣牙将宋斐带兵五百,追赶常统制,望见城池,便要回军,不可前进。一一分拨已定。

  却说汤思忠领众将,和薛举交战,见前军得胜,薛举败走,忙催军策马,随后追来。正走间,败残军士迎着,报道:“王、沙、乐三将,俱被杀死,全军尽没,常统制兵败被擒。”汤思忠大惊,忙收转马,逃回府城,催军守护四门。当夜二更,军士报:“城外常统制单骑叫门,黑夜不敢擅开,乞请钧旨。”

  汤思忠自上城楼来看,常泰高叫:“开门!后面追兵来也。”

  汤思忠终是懦懦,不知兵法,见一人一骑回来,忙令军士开门迎进。惊问道:“统制不回,诸将战死,下官手足无措。今者何以得脱而回?”常泰道:“小将听得炮响,即出军袭城。不期被有准备,我兵大败。回军死战,正欲脱身,路遇一员少年壮士,马上挂着沙应龙、王连城首级,他两下夹攻将来,小将难以应敌,无奈诈降。幸喜贼将无谋,遽尔听信,待小将以心腹。被我黄昏窃了二人首级。砍开城门,逃奔出来。彼已知觉,故有兵来追赶。”正言间,只见远远火光明亮,追兵渐近,呐喊鼓噪,将至城下。常泰道:“贼兵黑夜,决不敢临城,主将休往。”少顷,追兵果然退去。常泰笑道:“我谅昏夜之间,贼兵焉敢近城!”汤思忠大喜,留常泰在府衙安歇。

  次早探马报:“贼党杜伏威、薛举,引军马数千,声言要取城池。”汤思忠忙请常泰商议。常泰道:“恩府督军护阵,小将出马,力擒贼首,则余党自散矣。”说罢,绰枪上马,大开东门出城,摆成阵势。遥望军马已到,两阵对圆。门旗开处,拥出两员少年骁将。常泰高声骂道:“逆贼无知,正要兴兵征剿,今大胆返城求战,是自送其死耳!”薛举骂道:“忘恩背义之徒,有何面目夸口!”常泰听了大怒,挺枪跃马,冲过阵来。薛举挺戟迎战,两军呐喊。二将斗上二十余合,薛举拖戟回阵。杜伏威出马交锋,数合之间,常泰虚搠一枪,望城内就走。背后查讷、薛举、杜伏威三将,率领军士,紧紧接尾追来。

  汤思忠见常泰败回,亲自摧军出城接应,倏然追兵已到面前,慌忙回马逃命;被薛举飞马赶近门边,活捉膝上。常泰招集众军进城,尽降其众。杜伏威、薛举、查讷、常泰,都到府堂坐定,押过汤思忠,跪于堂下。杜伏威指着骂道:“害民贼子,贪酷狂夫,百姓遭尔荼毒,钱谷被尔侵渔,今既被擒,有何理说?”汤恩忠道:“懦儒滥叨爵禄,不能为国家出力,反遭尔等所擒,一死何辞!但闻建王霸之业者,不绝人之嗣。仆年半百,只得一子,今方三岁,乞将军可怜。”说罢,伸颈受戮。

  查讷道:“汤府丞为官虽贪,临难不苟,姑饶其命。”杜伏威喝道:“戕民之贼,本该族灭,查军师怜宥,免汝一死。”叱军士放去。汤思忠得了性命,抱头鼠窜,收拾家小,连夜回乡去了。但见: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平日间装模作样,诈百姓财物,俨是活阎王;今日里鼠窜狼奔,保一家首领,宛然真小鬼。说不起绷刑吊拷,自问了绞斩徙流。离亭那有饯行人,沿路绝无馈送客。支不动驿夫轿马,捉不得公用舟车。行一程,耽惊一程,惟虑省悟复来追;思一事,烦恼一事,这次再无余羡得。仗着那硬舌头,为人再世;饶了这穷性命,得放还乡。

  林下情愿呷清汤,当道何为不作福。杜伏威称须放手,汤思忠是下场头。

  查讷出榜安民,开仓赈济。次日建立招贤馆,延接四方豪杰之士,数日间,接得数俦大将。一人复姓皇甫,名实,字硕卿,陕西富平县人。生得身长九尺,大眼钢须,惯使九节铜鞭,武艺出众。一人姓曹,双名汝丰。字公厚,陕西巩昌郡人。生得身材魁伟,状貌狰狞,面如囗血,须似钢针,能用大刀,有万夫之勇。因武举不第,隐居山村打猎,闻杜伏威招贤。特来相投。又有一人覆姓尉迟,双名仲贤,字子用,朔州单阳人氏。

  生得身长面瘦,骨格清古。善使流星锤飞枪,有百步穿杨之箭。

  为打死人命,逃窜江湖。今特来投。一人姓黄名松,字尔耐,年方二十余岁,生得容颜清丽,虎背熊腰,能使双刃大叉,本县人氏。因见杜伏威开仓赈济,招贤纳士,有仁义之风,故至招贤馆拜见。黄松就举荐本郡城外卢家湾有三贤士,姓王,弟兄三人,胸怀经济之才,腹藏孔孟之学,熟谙兵书,深通韬略,人都称他为“王家三勘。长名骐,字孟龙;次名?Q,字仲良;三名骧,字季昂。屡次刺史辟请不就,将军须当礼聘,可为梁栋之材。杜伏威即差黄松赍金银玉帛,往请王家三浚弟兄三人闻黄松说杜、薛二将有仁义之风,不可违逆,欣然受聘,同黄松到招贤馆投拜。杜伏威、薛举大喜,排筵庆贺。

  次日,查讷请杜伏威升堂议事。杜伏威居中而坐,左首薛举,右首查讷,东边一带,是王骐、王?Q,王骧、常泰;西首一带,是皇甫实、曹汝丰、尉迟仲贤、黄松,次序而坐。查讷开口道:“列公在此,某有一言。杜将军自兴义兵已来,屡战屡胜,得了郡县。招贤纳土,英雄归心;吊民伐罪,应天顺人。

  仁义之声,播于遐尔,王霸之业,翘首可成。前贤有云: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虽有英雄,杂乱无统,纪律不行。

  今日杜将军当正大元帅之位。掌握兵权,诸位将军,尽听号令,量材擢用,或掌钱粮册籍,或理民情词讼,或专任征伐,或督理粮草,或专司行贤,各供乃职,则上下齐心方成体统。列君意下何如?”众人同道:“查近仁所见极明,所当如此。乞杜将军早居元帅之位,以副众望。”杜伏威道:“小可因见纪纲颓废,万姓流离,故兴兵马,招接英豪,共斩乱臣之头,以救黎民,以安社稷。事定后,择有德者居之,仆等北面而事,庶无所利,人心皆安,天理亦合。今若率尔自大,妄居帅位,甚非义举。”皇甫实、黄松两个跳起身来谏道:“今者烟尘四起,人人称雄,我等闻将军大名盛德,故来相从。将军若坚执不允近仁之义,则人心携贰,各怀犹豫,大事去矣!”王骐兄弟三个亦劝道:“查君之言,深达事体。统制无主,人心不摄,不如权就帅位。又非称王道寡,有何僭妄?早发兵马,以图他郡,此是正理,何须推逊?”薛举道:“诸君之言甚善,大哥暂为主帅,统摄军马,何必过谦!”杜伏威只得应允,就改延州府为都统元帅府,府前立一面帅字杏黄旗。诸将尊杜伏威为都统正元帅,薛举为都统副元帅,查讷为军师,王骐为副军师,王?Q、王骧为参军。常泰、曹汝丰为先锋,朱俭、黄松、尉迟仲贤、皇甫实,俱为护军校尉。当日杀牛宰马,祭天享地,大赦囚犯。王骐又道:“名位已定,人心悦服。本郡所管二州七县,皆是钱粮丰足之处。诸县易攻,只有鹿阝州城廓完固,人心坚附,况且钱粮极广,一时难以攻破。若得此州,则诸郡不足定矣。”查讷道:“王孟龙之论最普,元帅宜听之。”杜伏威道:“任从军师调遣。”查讷传下将令:副元帅薛举,率领马步军兵五千,王骐为参谋,尉迟仲贤、常泰为左右羽翼,即刻起程攻取鹿阝州;次拨曹汝丰、皇甫实二将,带领步军三千为接应,陆续进发;其余将士,尽随杜元帅守护城池。有诗为证:元帅开牙杀气腾,风雷号令最严明。

  一朝荣贵君休讶,今日方知显将星。

  却说薛举一行人马,至隆镇村下定寨栅,领军四面围定。

  鹿阝州判裘澄,为官清正,善识天文,在任日久,深得民心。

  因是知州周升任满朝觐,至黄河被缪一麟所杀,上司以委裘澄署樱自齐显祖天保九年莅任以来,已是五载。此时显祖、肃宗二君,相继而殂。其孙世祖即位,改元河清。世祖皇帝柔懦无才,宠信嬖佞。居东宫时,有幸臣二员:和士开、穆提婆,甚是得宠。因世祖登基,即以二人为左右二枢密,执掌朝纲,总理国政。凡是有金宝贿赂者,升擢显位;清廉公正者,黜退贬谪。因裘澄是个清官,无甚金银浸润,假以不救堂官为由,奏陈世祖,差四个武士提裘澄至京师勘问。裘澄打点和武士启行赴京。刚遇薛举提兵攻打城池。裘澄安慰了四个武士,督兵四门守护。夜间上城巡视,仰观天象,见将星朗朗,照于本城。

  心中暗想:“目今皇上无道,宠用佞臣,主星昏暗,太白后入帝座,不久国家将亡。今和、穆二贼无故拘我至京勘问,此去必遭陷害。古人云: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哲人要知机,不如背了武士,归降来将,再图后事,未为不可。”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当下裘澄命将四个武土留下,不知这四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轩辕庙苏朴遭擒

  延州府伏威遇弟

  诗曰:

  敢言直谏配三仁,远谪边隅作去臣。

  设计定谋催劲敌,输忠尽节重天伦。

  生前誓作奇男子,死后当为正直神。

  万古芳名垂竹帛,苏君端不愧儒绅。

  话说裘澄仰观天文,见将星朗朗,照于城内,知难与争锋,有心归服杜伏威。回衙和心腹人计议,暗将四个武士逐出,城上竖起一面降旗,差亲随军校,往薛举寨内递上降书。薛举看罢喝道:“此是用诈降计诱我入城,若要是真降,着裘州判亲来,吾才不疑。”军校回城,备细说了。裘澄道:“既已归降,必须亲往。”换一身素服,亲捧版册、舆图、印信,步行到城外薛举寨内跪献。薛举慌忙扶起道:“久闻足下才德,欲谒无路。今幸相从,实慰渴想。”裘澄道:“卑职老迈无能,株守鹿阝州,受齐显祖宠禄,不能尽忠报国,甚为赧颜;又遭辅臣嫉妒,将欲提回勘问,心所不甘。闻将军兴仁义之师,大驾到城,倾心愿投麾下,不思爵禄之荣,惟求泉石之乐。幸蒙不加诛戮,感激非浅。”薛举大悦,逊之上坐,设宴相待,酒罢,并马进城。安民已毕,差快马飞报帅府。

  杜伏威、查讷大喜,就委王骐权掌州印,请薛举、裘澄同至帅府相见。薛举接了回文,别了王骐,与裘澄众将回至延州帅府,下马入堂参见。众观裘澄,一表非俗。但见:头戴儒冠,身穿素服,果然一貌堂堂。淡黄脸,三丫掩口髭髯,骨格非常。眉隐江山秀气,胸罗锦绣文章。惯识天文,也知地理,熟谙行藏。不是寻章摘句,果然定霸图王。杜伏威道:“久闻裘君大名,今得从事,何幸如之!”裘澄道:“老朽樗栎庸才,时乖运蹇,故主之恩未报,反罹奸党之谗。自分身遭缧绁,感蒙仁主收录,誓当报效。决不负恩。”杜伏威亦设宴款待。饮酒三巡,查讷道:“本府七县二州,惟鹿阝州富庶而险因,今得裘公相从,真乃天意,非偶然也。但其余州县未曾归附,不识何计可以取之?”裘澄道:“卑职虽不才,蒙元帅、军师垂问,这数县县宰,俱与某契厚。广乐县县令谭希尧,汾州县县令姚鸾,敷城县县令姚凤与姚鸾是嫡亲兄弟,这三人俱是齐显祖天保六年除授,与卑职相交最久。文安县县令王大爵,广安县县令伍通,宜君县县令柏台,此三人莅任未久,相交虽浅,颇亦义气相投,不必废元帅张弓只矢,只须卑职片纸。唤来拜投麾下。上郡州知州席铭,传材傲慢,外有虚名,内无实学,不过一腐儒而已,攻之亦易。只有白土县县令苏朴,是个谪官,才兼文武,智识不凡。天保元年举孝廉,历仕外郡,声名籍籍,盗贼屏息。朝廷嘉其才,于天保八年升为谏议大夫,直言敢谏,权奸敛迹。今上新登大宝,宠用和土开、穆提婆二人,此公上书切谏,忤了朝廷,谪为白土县县尹,最得民心。

  椎虑这一县难以攻拔,军师须选大将,定良谋,庶几可得。”

  查讷道:“既承明教,乞公作急修书,致于诸县。若得归附,白土亦不足虑也。”当日帅府击鼓传令,诸将皆集。查讷分拨出军:大元帅杜伏威为主帅,常泰副之,曹汝丰、尉迟仲贤为合后,共起精兵五千,去攻取白土县。又令黄松为正将,皇甫实为副将,率领精兵三千,攻取上郡州,即日起程。一面拣选能言军士,赍书分投往各县去了。裘澄暂授帅府参谋,参赞军机,兼署延州府郡丞。查讷、薛举诸将等,俱备守城不出。

  且说黄松、皇甫实二将,不一日已到上郡州,令军士摇旗擂鼓,并力攻城。知州席铭探知消息,分拨军民守卫,聚集住贰官员、书吏人等商议。席铭道:“贼兵攻陷延州郡,杀了蒋刺史和镇抚俞福,近来裘州判又举城纳降,贼势猖獗,为首二人,英雄无敌,今既临城,如何区处?”吏目邹闻道答道:“本州城廓坚固,一时难破,所忧者,催粮草不敷耳。堂尊大人谨守城池,火速差人赍檄各郡求救,内外夹攻,方可退贼。”

  席铭从其计,添军各门固守,遣军健出城,分投各郡求请救兵,并不出战。当晚黄松解围下寨,和皇甫实计议道:“席知州一书生耳,闻我兵至,焉敢迎战?意必发书邻近州县请救,这早晚恐有人出城。公宜分遣人要路拦截,使彼内外消息不通。城中无粮。救援不至,数日间。城自陷矣。”皇甫实道:“主将所见极明。即遣精卒把守东西南三处要路。北首是大寨,谅无人敢过。”将及天晓,三处军士,果然获得数个奸细。解进寨来,细搜身上,惧有求救文书,尽皆杀了。急催军士,并力攻城。果然城内人多粮少,百姓饥荒,怨哭之声不绝。

  这城中有一富户,姓甄名雍,原来是个破落户出身,为人刁钻奸巧,佛口蛇心,专务足恭诌佞,习成一家生理,俗言叫做“惯扛帮”,又唤做“乌嘴虫”。帮衬着宦家子弟,赚得些钱钞,纳了本州提控,倚官托势,剥削小民。役满夤缘,当道选作辽州黄泽镇巡检,兼管税务,盘诘客商车辆,大获财利,被人告发。上司驱叱回乡,做成偌大家业,广置田产,只是悭吝鄙啬,为富不仁,亲族邻友,毫无所及。惟图便宜,不顾行止,若得分毫利益,任你唾骂谈论,漫不为意。因此人人怨恶,目为小人,取他一个浑名,唤做“缩头龟”。有诗为证:看人颜色吃人亏,打骂由他我自为。

  笋壳包成花子脸,任藏名号缩头龟。

  众百姓见黄松等人马攻城甚急,城内粮食不敷,暗中三三两两商议道:“缩头龟家里钱财满库,米粟如山,我等受饿,他却闭门饱食。我等不如打进他家,抢掳粮食,大家吃些,免得饿死,料官府自救不暇,焉能禁治百姓?”内中有一人,与甄雍是邻居,姓张,排行逊六,向前道:“诸君所言虽妙,但是只图一时之饱,不思杀身大祸。比如抢了缩头龟粮米,就是白昼抢劫,与强盗何异?此乃犯法的事,搅然究治,如何脱身?

  为今计,不如先差的当之人,吊出城去,投降来将,约定今夜举火为号,砍开南门,接引大军进城。我这里黄昏打进缩头龟家里,将他满门良贱,尽皆杀了,掳劫家财粮食,放起一把火来,就势往州衙前也放一把火,迎接杜伏威人马入来。我等可保身家无事,还有重赏哩。”众人齐道:“这算计甚好!事不宜迟,傥露了风声,其祸不小!”当下就叫张逊六扮做渔翁,披蓑戴笠,扒出水门。走不半里,被伏路军拿人黄松大寨。黄松细问来历,张逊六细道前情。黄松道:“莫不是席知州使你来的?难以听信。”张逊六磕头道:“席铭那厮,不知民情艰苦,一味糊涂。城中缺少粮食,百姓大半饿倒,小人等只为生死二字,来见将军。若有虚诈,将小人监禁于此,但看今夜何如?”皇甫实道:“既如此说,不必疑心。今夜苦果火起城开,便是他的功劳,必有重赏。”黄松将张逊六拘留寨后,遍示众军严装饱食,以待内变。

  再说甄雍是夜谨阔前后重门,和一妻二妾子女们,在后厅花轩里饮酒作乐,说说笑笑道:”看这些不成才的花子们,日常间不肯节俭,今遇兵火,却都饿死,怎比咱老爷饱食暖衣,这等快乐!虽是咱天生的造化,却也要人力经营。咱每日积趱钱财,省俭日用,故得如此,提挈你众人享福。自古一人有福,挈带满屋。”说罢,大笑不止。唱道:咱快活心胸,肉满春台酒满钟,直饮到昏钟动,倾几个青花瓮。嗏!醉了乐无穷。娇娇陪奉,洗脚登床,便把云云弄,管甚么围城不透风!按竽镒佑肓礁鲂∧镒樱鞣钗乙槐俪鲇肽闾!?

  三位娘行,一个幡竿两木桩。立起似笔架样,坐倒似山形状。嗏!

  与你熟商量:今宵当长,明夜轮他,后夕在三娘帐!(咳!若是这般,又起争端了,也罢!)不若今夜都来共一床。

  “你儿女们也敬我一杯,我再唱一出你们听。”

  白脸黄边,二物从来入手艰。或把绳儿贯,或作攒丝面。

  嗏!财与命相连,有他饱暖,骨肉团圆,庆贺深沉院。富贵由人,说甚么天!

  这甄雍正在家饮酒取乐,疯獐疯智的骄其妻妾,忽听得门外一片喊起,数百人手执器械火把,一拥而入。甄雍见势头不好,情知劫掳,急忙闪入卧房躲避。未及进门,被一好汉劈头一棍打死,一门老幼尽行屠戮。众好汉搬运粮米,收抬金银衣饰停当,四围放起火来。只见州衙前又早火起,城门大开。城外黄松、皇甫实见城内有变,火光烛天,忙驱军马拥入南门,杀进州行,据住了库藏,涵杀官军,单单走了席铭,不知去向;家眷人等,亦被乱兵所杀。黄松率军救灭余火,出榜安民。次早打开仓廒,将米粟尽散与被火百姓,大赈贫穷,差张逊六至延州元帅府报捷。查讷、薛举闻之大悦,重赏张逊六,授为百夫长,帮助黄松权掌州事,听候调遣不题。

  再说杜伏威军马杀奔白土县来,哨马报道:“自上城外,已立下三个大寨。中寨是县尹苏朴,左寨是县尉戴大儒,右寨是弓箭教师顾天丽,三寨共有二千余军,号令整肃,准备已久。

  “杜伏威传令:“离城二十五里,依山傍水,扎下营寨,商议进战之策。”常泰道:“裘州判甚言苏朴之能,元帅不可轻敌。

  “杜伏威笑道:“狠琐小敌,何足介意!明日一战,誓擒此贼。

  “常泰道:“元帅虽然英勇,遇劲敌不可造次。明日某与元帅冲锋引战,尉迟公与曹将军领兵接应,庶无失误。”杜伏威从其言。次日平明,俱全身披挂,将军马分为二枝:杜伏威、常泰领马步军三千,当先搦战;曹汝丰、尉迟仲贤领步军二千,在后督阵。大刀阔斧,杀向前来。苏朴知杜伏威军马已到,隔夜预先筹画了,令左右二寨,如此出兵接应。当下披挂齐整,绰枪上马,出营布阵。两军对圆,二将出马,苏朴高叫:“何处狂贼,敢擅离巢穴,来此搦战?”杜伏威马上躬身道:“末将久仰侍中大德,故尔轻造。侍中名闻寰宇,才任栋梁,而为区区一县令,智士为之不平。不若与小将共起义兵,扫除逆党,同享富贵,岂不美哉?侍中俯纳愚言,庶不陷于贼臣之手”苏朴大笑道:“汝乳臭孺子,晓得甚么!吾以忠孝传家,岂从贼党为寇?我擒汝献俘,如拾芥耳。”言罢,挺枪跃马,杀过阵来。杜伏威正欲迎战,一马早已飞出,乃是副将军常泰也,手持大斧,接住厮杀。二将斗了二十余合,苏朴拍马回阵,常泰赶来,被苏朴背射一箭,正中常泰右足。常泰吃了一惊,拨马便回。苏朴飞马赶来,杜伏威拦住接战。数合后,苏朴拨马又走。杜伏威大喝道:“那里走!你那背射计,射得我么?”骤马紧追,赶过对阵,苏朴已闪入门旗里去了。猛地里一声梆子响,弩箭如雨点般射来。杜伏威情知中计,慌忙勒转马头,左肩上已着两箭,负疼带箭而走,苏朴一骑马紧紧追来。众官军见伏威已败,俱大喊围将上来。正在十分危急,恰好曹汝丰、尉迟仲贤步军早到,两下混战。又听见西南角上喊声大振,一彪人马骤至,却是弓箭教师顾天丽,手挥铁朔,领军杀入阵来。

  又见东南角上也喊声大振,一彪人马拥至,乃是县尉戴大儒,手执双剑,率军冲杀过来。两校生力兵,势不可当,将杜伏威人马困在核心,自辰至午,冲突不出。部下的将士,损折甚多。

  三处官军,渐渐围逼。杜伏威无奈,只得披发仗剑,口念真言,将剑往西北一指,霎时乌云罩地,霹雳震天,狂风大作,走石飞砂,又毒蛇猛兽,凶神厉鬼,随风而至。吓得官军惊怖无措,抛戈撇剑而走。苏朴等亦皆弃阵逃去。杜伏威与三将乘势大杀一阵,收军回寨。常泰、尉迟仲贤、曹汝丰皆贺道:“元帅真天神也,不然我等都被擒矣!”杜伏威笑道:“今日是我欺敌太过,误中奸计,若非法术破之,几乎狼狈。”诸将士俱疲惫了,各赐酒食将息,谨守营寨不题。

  再说苏朴回寨,查点军士,伤损不多。和戴大儒、顾天丽商议道:“杜贼已入吾彀中,将被擒获,不料用此妖法脱困而去,实为可惜。兵不厌诈,今晚谅彼战胜,不作准备,乘机劫寨。二公以为何如?”顾天丽道:“此计甚妙!今夜劫寨,可保全胜。”当夜二更,顾天丽当先,苏朴继后,带领精兵一千,悄悄进发。到得杜伏威寨边,已是三更,众军发喊杀入。果然杜伏威不曾准备,俱在梦中惊醒,慌张乱窜,你我不能相顾。

  杜伏威听得喊声大起,寨内火光透亮,急披甲绰枪上马,冲突出来,怎当箭如飞蝗,不能前进,复身穿出寨后奔走。顾天丽见杜伏威单骑出寨,欺他独自一人,策马赶来。看看追上,杜伏威回身迎战,二将斗了十余合,顾天丽额中一枪,翻身落马。

  杜伏威人马被官军一冲,自相践踏,尽皆溃散。直到天明,苏朴收军自回去了。

  杜伏威聚集败残人马,少刻众将皆到,查点军士,折伤大半。杜伏威屯扎不住,只得同诸将回延州郡来。查讷、薛举接见,备言致败情由。查讷道:“前者裘参谋致书各县,未见动静,黄将军已取了上郡州,不期大元帅反败于苏朴之手。胜败兵家之常,不足介意,必须起大队人马,薛元帅同行,方可成功。”众将皆然其言。当日再添军士,共马步军七千,杜伏威、薛举、查讷、常泰、曹汝丰、尉迟仲贤共六员正将,杀奔白土县来。但见;军行腾起地中尘,遮空蔽日;马走踏翻拦路草,偃土摇风。

  枪刀喷

  雪闪烁,进万道寒光;旗帜蒸霞招展,动半天杀气。马上将神威凛凛,浑如恶煞下云端;步下卒面硬狰狰,好似夜叉离地狱。进退不参差,军容严肃;衔枚虽疾走,队伍整齐。果然将帅堂堂阵,到处人称正正旗。

  哨马探听,急急报入苏朴寨中。苏朴笑道:“我正要贼军尽来受戮,免劳跋涉。”此时另选一员健将龚德渊代顾天丽之职,传令二寨不可出兵。两下相拒数日,并不交战。薛举对查讷道:“兵贵神速,如此对拒不战,此县何日可破?傥附近救兵齐至,何以御之?”查讷道:“某已算计定了,迟延数日,探彼虚实,今已尽知。只有中寨坚固难攻,左右二寨,吾先出奇兵以捣之。若得此二寨,则中寨把持不定,必奔入城。那时另有秘策,取县在反掌之间。”薛举大喜。查讷传令:“正元帅杜伏威、大将曹汝丰,率领精兵二千,攻打左寨;副元帅薛举、副将尉迟仲贤,率领精兵二千,攻打右寨。正先锋常泰,率领精兵三千直取中寨。三处俱初更进发。左右二寨放心杀进,不可退步,管取成功。得胜之后,两路抄转中寨之后,待苏朴离寨追袭常将军之时,即打入彼寨,放火焚之,杀回邀截敌军。

  “又分付常泰道:“将军至彼,不可便杀入,但擂鼓呐喊,虚作攻击之势,使敌将不敢出寨。则左右二寨,无兵救应,破之必矣。但听我这里号炮一响,便抽军回,傥追兵掩至,且战且退。只看阵后火起,复杀回夹攻,可获全胜。若我令箭一至,即当合兵攻城,切勿有误。”众将等受令而去。各自打点起兵。

  先说常泰一技人马,一更动身,三更尽方抵苏朴大寨,一齐擂鼓呐喊,直逼寨前。苏朴正在中军帐秉烛观书,未曾解甲,忽听得寨外喊声人众,已知敌军临寨,传令众军:“不许妄动,妄动者斩!”又拨弓弩手五百,营门口埋伏,“若敌军进寨,即发弩射之;如彼军退,我亲自追赶,必擒贼将。”于是两下拒住,但呐喊擂鼓,并不交战。

  再说杜伏威一枝人马,二更尽已到戴大儒寨口,寨内还有灯火。杜伏威一马当先,斩寨而入,势不可当。原来戴县尉在帐内饮酒,不堤防敌兵骤至,不敢迎敌,上马穿寨后而出。走不半里,黑影中撞出一彪军来,却是大将曹汝丰,喝道:“快下马受缚!”戴大儒惊跌马下,被众军捆了。前寨军士,大半被杜伏威所杀,践踏死者无数。这右寨龚德渊,也被薛举军马砍入寨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大半杀死,降者亦多。当下龚德渊见势大,单马逃生去了。这两枝人马破了左右二寨,径抄到中寨之后。

  常泰率军在寨前鼓噪,虚张攻寨之势,听得连珠炮响,忙抽军回身便走。苏朴见敌兵阵脚移动,率领精车随后追来。常泰且战且走,约数里之地,苏朴阵后火起,常泰情知两路兵到了,复转身跃马,持斧直取苏朴。苏朴挺枪来迎,未及交手,哨马飞报大寨已被敌军放火焚烧,两路人马大至。苏朴惊慌,无心恋战,拨马而逃。背后常泰追来,正慌急间,见前面火光中二少年大将,拦住去路。三处人马合将拢来,官军大败,各自逃生。苏朴单骑拚死杀条血路,奔入城门,将门紧闭,拽起吊桥,只带得百余个军士进城。可怜三寨官军,皆死于枪尖马蹄之下。

  苏朴入城,分拨军士紧守四门。杜伏威三处人马,抢得器械盔甲粮草甚多,只见查军师令箭已到,分付:“苏朴军败入城之后,三处人马并力攻城,只留西门放一条走路。今日西戌二时,务取此城,迟延不进者,定按军法!”众将分拨人马,杜伏威攻南门,薛举攻北门,常泰攻东门。城上炮石乱下,自平明直攻打至申时,将士俱已疲弊。飞马又到,传军师将令:“诸军不许擅退,今晚务要入城,违令者立输!”但见:士卒吐舌摇头,道这次须当努力;将军咬牙切齿,誓破此然后休兵。稍缓些儿,军令施来无面目;若懈退却,鬼头刀下不容情。传号箭,各营知悉,人人奋勇扬威;飞羽书,大小齐心,个个冲锋陷阵。有这般急性军师,不放些儿婉囗;有那样英雄元帅,身先士卒登城。即如铁桶也攻开,便是金匝须粉碎。

  众将士遵奉将令,奋勇攻击。将近初更,彩云之上,微露一钩新月。只见城内喊声起处,北门大开,薛举、尉迟仲贤拍马先入,诸军随后继进。各门守城军士,见敌军进城,都奔窜逃命。

  杜伏威拥入南门,常泰打入东门。

  苏朴正在马上催督守城,闻报北门已有军马入城,顾不得家眷,见西门无兵攻打,径出西门而走,马不停蹄,奔了半夜,却走到周水河口,一路无人追赶,心下暗喜。此时走得人困马乏,巴不得下马暂歇,又恐追兵赶来,勉强又行了两箭之地。

  忽见路傍一座大庙宇,庙门上钉着一个大匾,上镌着“轩辕庙“三个金字。苏朴下马人庙,向神位拜了数拜,祷视道:“下官苏某,蒙圣恩除授谏议大夫,不幸忤了朝廷,谪贬为本县县令。蹇遭狂寇杜伏威攻破城池,家小被陷,乞神明显灵助阵。

  若得兴兵讨贼,克复城池,功成之日,奏闻朝廷,重修庙宇,大塑全身,愿祈鉴察。”祝毕,席地而坐。神思困倦,正欲睡去,只听得一声梆子响,殿后抢出四五十条大汉来,将苏朴执缚已定。原来是查讷预料苏朴必走这一条路,故晋西门放他,预先埋伏健车于轩辕庙内,候苏朴入庙,即时提下。当下众军正等个着,将苏县尹解入县来,城中安宁如故。杜伏威一行人都在公堂坐下,将苏朴、戴大儒二人和家眷尽皆监下,犒赏众军。

  次日,查讷亲自到县贺喜。杜伏威等诸将迎入堂上,设宴庆贺。薛举道:“查近仁神机妙算,虽子牙复生,不能过也。

  发三路兵捣营,使彼三处各不相顾,此计易见。早知城内必有应兵,此是何术?非某等所知,乞军师教之。”查讷道:“小术何足为异!二位元帅攻破左右二寨,抄入中寨时,某已预选勇士四十余人,取所杀官军盔甲、旗号、腰牌,妆作齐军,乘乱随苏县尹杂入城内,约定黄昏月上,砍开北门,迎接大军入城。但留西门放苏君出走,欲生获之耳。此时为何不见擒来?

  只恐逃脱,又留一心腹大患矣!”杜伏威等听罢大喜道:“军师神算,卧龙、凤雏不能及也。昨夜军士于周水河轩辕庙中,生擒苏朴这厮,监禁在此。待军师到来,斩首号令,以泄日前劫寨之忿!”查讷道:“元帅差矣。当今之世,得人者昌,失人者崩。似苏君智勇足备,世所罕有。某之用计生擒,不忍杀害。正欲得之以助元帅取威定霸,岂可因一时小忿,囚禁以辱之?”众服其论。

  查讷即同杜伏威、薛举亲自进狱,将苏朴、戴大儒释放,换了衣冠,请出堂上,以礼相待。又将两处家小尽皆放出,寄居民家安顿。查讷一心只要以思义感动苏朴,使彼投降。不期苏林心如铁石,不肯转移。查讷等再三殷勤劝慰,待之上宾,苏扑向南而坐,闭口不言,众人无可奈何。戴大儒颇有归顺之意,见堂官如此,不敢开言。查讷分付人役伏侍苏、戴二人宾馆安置。苏朴至夜半,候众人睡熟,解下里衣鸾带,自缢而死。

  天晓人知,报入衙里,查讷大惊,齐出来看视,不胜伤感。即令厚殓已毕,任苏朴家眷搬丧回故土安葬。戴大儒心下凄惨,不愿功名,拜辞要去修行。查讷亦赠金帛,释其全家眷口,团聚而去。这一节乃是查讷大德之处。有诗为证:仁主好贤若渴,将军视死如归。

  德沛黄泉瞑目,恩施赤子扬眉。

  再说各县听得杜伏威军马临城,惊惶无措,有的议坚壁固守,有的议出兵对垒,有的议发文书求取救兵,主张不定。正慌急间,接得裘州判书札。书云:不佞澄夜观乾象,主星暗弱,将星倍明,正照此地。杜将军者,师行有纪,勇力绝伦,真英雄也,难与争衡。不若倒戈纳降,庶称明哲。鄙意如此,其从与否,则惟尊裁,毋致后悔。

  特此驰达,以尽平日相知之雅。

  余不赘言。这广乐县县令谭希尧见了裘澄之书,差人往各县计议。各县回说裘君见识最高,城池又大,兀自归降,我等城小民稀,粮草不足,焉能据守?幸彼攻取上郡州、白土县二处,胜败未知,候有消息,再作区处。数日间探马报说,敌将黄松攻破上郡州,知州席铭弃家逃遁。各县惊疑。次后又报杜伏威军马打破白土城,县尹苏朴尽节而亡。谭希尧问了二处消息,火速移檄各县,共约纳降。广乐县谭希尧、汾州县姚鸾、敷城县姚凤、文安县王大爵、宜君县柏台,俱城上竖起降旗,差人赍降书册籍,诣元帅府投纳。裘澄差人引各县使者至白土县拜见杜伏威,递了降书。伏威大喜,重赏来人。随即行文,委谭希尧等照旧供职,掌理县事。只有广安县知县伍通不纳降书,弃城遁去。查讷令王骧权署县樱杜伏威得胜,班师回延州府来,大小将士迎接入城,至元帅府参见。杜伏威开筵庆贺,酒过数巡,杜伏威举杯对查讷道:“不佞招集义兵,锄强扶弱,无心得地。感蒙军师妙计,兵不血刃,一连下了数郡。虽是根基创立,奈何地僻民稀,东有周师,南有陈国,西有齐军。傥三国齐心并力来攻,前后受敌,正犯了寡不敌众之语,军师何以处之?”查讷笑道:“不须主帅费心,查某已主张了也。齐世祖初登大宝,国家多事,况和士开、穆提婆二奸臣执掌朝纲,蒙蔽主聪,谅来一时军马未得就动。陈国君臣猜忌,连年饥馑,自守不暇,何暇伐人?惟周朝称为隆盛,君臣缉睦,却又与这里地境隔远,若军马涉险而来,粮食转运不继,又防陈、齐二国乘虚直捣其后,料他决难动兵。这三处人马,都不足为虑也。今主帅已得数郡,粮食可支十年,人马将及万数,退可自守,进可攻取,所少者人才耳。

  主帅速宜招贤纳士,延揽英豪。若得谋臣如云,武将如雨,何愁基业不弘,规模不大哉?吾观武州、南安、朔州三郡,地阔人稠,钱粮广大。得此三郡,亦可与周、齐、陈鼎足而角矣。

  “正谈论间,军士飞报:“东门外一员大将,带领数千雄兵,大张旗鼓,势欲攻城。”查讷、杜伏威都吃一惊,急登城楼观看。杜伏威见了那将,不觉踊跃大笑道:“故人来也!”正是:漫言久旱逢甘雨,今日他乡遇故知。

  不知来将是何故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沈兰劫寨陷全军

  牛进迎街惩大恶

  诗曰:

  齐君千驷夸豪富,没世无名总是空。

  采蕨首阳彰大义,辞金暮夜荫三公。

  强梁牛进图鸿业,谄佞周乾作祸丛。

  恶贯满盈灾害至,昭然天理岂相容;

  话说杜伏威见了城下那一员大将,大笑道:“公端既来,吾事成矣!”薛举也笑道:“果是缪兄,今日方会。”查讷等惊问何人,杜伏威道:“这是我结义之兄,姓缪,名一麟,字公端,本贯河南人氏,有一身好武艺,在黄河孟门山上聚义,和我偶尔相会,拜为刎颈交。日前杀败蒋太守,曾立大功。为打延州府,各自分兵,他在黄河港口招军买马。向因征战,无暇遣使迎请,今日自临,必是招得军马来相助也。”查讷道:“元帅得这枝兵,如虎添翼,速开门迎进。”杜伏威与众将下楼迎出城来,那将厉声高叫:“君武用十之,别来无恙,可贺可贺!”杜伏威一马当先,笑迎道:“缪大哥,来何迟也?”

  缪公端拍马向前,两下拱手大喜,并马入城,诸将随后。分付带来众军,暂于城外屯扎。

  杜伏威等进城,到帅府下马升堂。众将上前,一一相见已毕,坐定。杜伏威道:“自从与兄长拜别之后,倏尔数月。近日托兄福庇,一连得了几个城子,正要差官迎请,幸蒙驾临,小弟不胜欣跃。”缪公端道:“闻贤弟连捷,小可特来奉贺。

  “薛举道:“日前烦大哥招兵之事,不知已得多少人马了?”

  缪一麟道:“赖二贤弟虎威,数月间,招得健卒万余,良马八百匹,粮草亦多,这也不在话下。更获得一件无价活宝,专来进贡。”杜伏威、薛举同笑道:“公端获甚异宝?乞借一观。

  “缪一麟道:“此宝乃杜君武瓜葛。一月前,喽啰来报,关下一对男女,要见甚么杜将军。我谅杜将军必是贤弟了,开关令进。那一对夫妇道是杜阳城凤凰岭朱家坞乡民,为因日前留一有孕女人,说是一位杜客人之姐,路途不便,难以同行,暂寄在小人家内。自别之后,杳无音耗。这女人十月临盆,产下一个俊秀孩儿,将及弥月,方说他是岐阳府杜员外应元之妾安氏,名为胜金。夫主被凶徒诬陷而死,幸员外亲侄杜某救援,逃难至此,得生孩童,奈何昼夜啼哭,梦寐不宁。今杜某在黄河孟门山缪将军寨中,特说小人夫妻二人伴送到贵寨来。我问他名姓,他说姓朱名庆,讲起昔日妻子被奸僧所劫,仗杜客官之力,将和尚焚死,夫妇感德,故送母子两个还将军报恩。可煞作怪!这小儿到我赛中,啼哭便止了。我已赐金银酬谢二人而去,今送此子同胜金姐来与贤弟抚养,骨肉相逢,岂不是世间的活宝!”即唤随行军士,轿中抬过胜金姐来,两下相见,悲喜交集。胜金姐双手将孩儿递与杜伏威,伏威接过,抱于怀中,细观容貌,生得磊落非常。想起日前叔婶双亡之事,不觉腮边泪落,哽咽不已。薛举、查讷齐劝道:“令先叔先婶虽遭陷害,幸生遗腹之子,后裔有人,不须悲切、”杜伏威谢了众人,令胜金姐母子,后堂暂息。备办筵席庆贺,尊缑一麟为帅府督理粮储大总管之职,又命查讷犒劳新招勇士。另拨后堂房屋一所,与胜金姐居住,带来丫鬟仍旧伏侍,又买婢子二人炊囗,供胜金使用。一连数日欢宴,众心大悦。

  一日,查讷请杜伏威、薛举升堂议事,聚集大小将士参见。

  但见:

  旌旗密布,刀戟齐排。将军显八面威风,士卒列千群虎豹。

  人人贾勇,个个披肝。纶巾羽扇,军师谈笑运神机;宝剑金符,元帅登堂颁号令。果然杀气冲牛斗,须信英风振海隅。查讷道:“目今连得了数个州郡,杀了蒋太守,朝廷闻知,早晚必起兵来,其敌不校吾闻兵法有云:三军司命,粮食为先;兵不宿饱,徒多无益。大元帅速遣大将,统精兵夺取附近城池,资其府库钱粮,以充兵饷。兵精粮足,那时虽有大敌,可保无虞,此今日之急务也。”杜伏威道:“承军师指教,但不知发兵先攻何郡?”缪一麟道:“某久闻朔州府钱粮广大,百姓富强,若得此郡,便是基业。况有一件妙处:那郁郅县有一宦家,田园万顷,产业极多,金银满库,米票如山。论此家私,果堪敌国。我们得这家财物,尽够军粮支应,煞强似得几处窄小城池。

  “查讷笑道:“世间也有这等豪富之家,不知此家姓甚名谁,平日为人若何?”缪一麟道:“若论这人心地,却也利害,比我们江湖上好汉还狠十倍。我山寨里常有被他所害的穷民来投奔诉说。这人姓牛名进,绰号‘牛剜心’,当初为梁武帝枢密院右仆射,极贪极酷,冒禄妄功,逢君之恶,一味糊涂,所以致富。后因侯景作乱,杀戮大臣,用计逃回,大置田产,广放私债。门下又用了一个知趣的帮手,实是狠毒,姓周名乾,原是枢密院判官,因他残忍不仁,人人叫他做‘周剥皮’,助这牛进为恶。抢人产业,夺人妻女,大斗重秤,克剥小民,轻则私行吊拷,重则赂官断送。还要说人情,讲公事,买良为娟,贱买贵卖,掠人女子,养作瘦马。故此十年之间,家私巨万。

  这等恶人,纵使碎尸族灭,不足为过。”说话未完,只见杜伏威咬牙嚼齿,怒发冲冠,离座大怒道:“杀了这厮,剐了这厮,油内烹了这老煞才,方出我心中之气!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每欲擒来剜其驴心,以条先尊,一向不知下落,故尔羁迟。

  今闻公端言及,此仇可报,此忿可雪矣!”查讷等惊其故。杜伏威将父杜都督救林澹然,被牛进奏劾梁武帝,差武士提究惊死之故说了,后牛进与周乾、史文通私自抄没家产。二母相继而亡,以致飘零流落,冥中相会,从头备说一遍,因此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言毕,失声恸哭,诸将亦各嗟叹。查讷劝道:“主帅不必悲伤。今日缪总管提起此人,乃元帅先尊之灵也。

  乘此机会,只索整兵踏破朔州,擒此老贼报仇便了。”有诗为证:饮恨终天末得伸,欲诛仇寇慰亲灵。

  今朝恶满难回避,远在儿孙近在身。

  杜伏威拭泪,商议攻取之策。查讷传将令:以常泰为正先锋,曹汝丰副之,领马步军五千为前队;杜、薛二元帅领马军三千,步军七千为中队;查讷、黄松、缪一麟领马步军五千为合后,直走朔州郡。诸将得令,陆续往南进发,其余将土,俱留延州帅府驻扎。

  且说常泰、曹汝丰二将领军将朔州府围困,鼓噪攻城。城中刺史梅先春急聚合府官员计议军情。梅先春道:“杜伏威巨寇猖狂特甚,蒋太守、俞福等皆遭其害,汤府丞弃家逃窜,苏侍御逼得自缢而死。某前者急递求救表文至京,久不见援兵来到,目今贼势甚锐,何以当之?”府判沈兰道:“某观贼势甚大,若出军厮战,恐非万全。喜得本郡城廓厚固,壕堑又深,粮草丰足,尽可坚守。待彼势懈,出奇兵袭之,一战而可擒矣。

  “梅先春道:“公言乃金石之论。”遂亲自督军守城,多设擂木炮石,检点各门军士。常泰、曹汝丰率众并力攻城,城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军士多致打伤,不能近前。一连攻打数日,无一些破绽。报后军已到,常泰迎着杜伏威、查讷,备言其事。

  查讷道:“常将军可远远围城,不可太通,徒损军士,待我另设良计以破之。”于是离城二十里太白山南,屯下三个大寨:中寨杜元帅,左寨查讷,右寨常泰。三寨中,每日早间出兵攻打,下午撤兵回寨。又早过了十余日,城中愈加严谨。

  查讷道:“攻此小城,半月不下,城内固守,如之奈何?

  “杜伏威笑道:“久矣哉,不用吾法矣。此城难破,只得弄那法术,试看城内怎生救应。”查讷道:“除是如此,或者可以攻破。”杜伏威出令:“三寨军士,并力攻打东南北三门,只留西门不打。”城内梅太守、沈通判见了,商议道:“贼人今日只留西门不攻,其中必有诡计,西门愈加要添兵守护。”城外杜伏威亲督三军,并力攻打三门,城上诉如飞蝗,不能近城。

  捱至申时,杜伏威率领千余马军,扛了四五个竹笼,径奔西门,打开笼子。伏威马上仗剑念咒,喝一声“疾!”只听得呼呼风响,笼内飞出无数火龙火马、异兽毒蛇,齐飞上城头,盘旋冲突。守城军士见了,尽皆惊倒,各顾性命而走,自相践踏,死者甚众。只见火龙火马口中吐出火焰,将城楼四围烧着。霎时间烈焰飞腾,西门鼎沸。杜伏威传令,提三寨之兵,尽打西门。

  梅太守看了,惊得面如土色,手足无措。沈通判忙出军令:军士妄动者斩!立刻教取人溺、蒜汁、犬马之血,望空乱设。那火龙火马,愈加炽甚,不能浇灭。原来林澹然之法乃天心正法,非金刚禅之邪法也,所以非秽物可破。沈通判慌了,亦无计可施。梅太守急中生出智来,命军士齐上,把附近民居房屋尽行拆毁。那火龙等只烧得城楼,遇石遇空即止。沈通判忙教把擂木乱石抛下乱打,杜伏威军马立脚不住,只得远远退军回寨。

  但见:

  旗幡皆倒卷,步骑尽回身。金以静之,惟间聒耳锣呜;鼓以动之,那用喧天催战?将军怏怏,士卒佯佯。望营投止且埋锅,解甲休兵齐下寨。

  杜伏威与查讷商议道:“我今日用此法,以为无人敢当,不期城内又有如此豪杰,军师何以处之?”查讷道:“某闻城中粮米,可支数年,廓厚壕深,郡官甚是贤能,一时未必可破。

  另有一计在此,所重不在攻击。闻朔州城内尽是富室豪家,人民繁杂,寸土如金,所少者柴薪耳,必要出城樵采。如今但分军四门,昼夜围困,不容柴木入城,不过半月,城中必然有变。

  有米无柴,岂能久守?百姓自然慌乱。那时乘机而进,此城可得矣。”忽哨马报西北上有数千人马,杀奔前来,不知是何处军马。杜伏威、查讷、薛举率众将一齐准备迎敌。原来这一枝军,是南安府刺史班僖,因探马飞报朔州府被围,贼攻甚急,与幕宾封大宾计议,发军救应。敦请一员大将,姓樊,名武瑞,原是河南人氏,前任梁武帝殿前护驾骠骑大将军,因剿薛志义有功,重加宠用。后侯景篡位,不回原籍,径往南安州避难。

  素有英名,礼请来解朔州之围,带领步车五千,稗将数员,杀至朔州。却好杜伏威两军相撞,各布成阵势。樊武瑞一马当先,大喝:“何处贼奴,敢侵我城池,杀害百姓?快快下马受缚,免污我刀!”众军视之,怎生模样?有《南柯子》为证:白发如彭祖,银髯赛老聃。提刀跃马敢争先,一似黄忠杀下定军山。

  功成弥勒寺,名扬薛判官。藏锋敛锷已多年,今日一军惊机尚童颜。

  常泰挺枪跃马,大骂:“何等匹夫,自来纳命?”一合之中,若不擒汝,不显英雄!”樊武瑞大怒,舞大刀一面砍来,常泰挺枪架住,二人战二十余合,不分胜负。两军呐喊,声振山岳。城内看见是南安救军到来,通判沈兰慌忙率领裨将袁良臣、王照、邓晖及精兵五千,大开东门,杀出接应。缪一麟、黄松迎住,两头厮杀。这边樊武瑞和常泰又斗了十余合,常泰架隔不住,看看败阵,曹汝丰舞手中截头大刀,飞出阵来助战。

  樊武瑞力敌二将,全无惧怯。薛举立马观看良久,见常泰、曹汝丰战不下那将,对杜伏威道:“大哥可分兵一半前去助缪大哥,敌住城里之兵,待小弟去擒那一员大将。”说罢,即分兵一半,挺方天画戟,飞马而来,大喝:“来贼且往!快快下马受死!”樊武瑞更不打话,提手中大刀,接住厮杀。数合之中,薛举一戟,早刺伤樊武瑞左臂,翻身落马,众牙将并力救回。

  薛举招动大军,冲杀过来,杀得官军大败。众将单救得樊武瑞和数百败残人马,抄小路逃到南门。城上见了,急开门接应入城去了。再说沈通判人马和缪一麟厮战,王昭被黄松一箭射中心窝,死于马下。沈通判心慌,跑马先回。众军见了,各自逃散。梅太守亲率大军,救援沈通判入城。

  杜伏威大胜一阵,斩首千余级,夺得器械马匹无算,收兵回寨。天色已晚,大赏三军,饮酒作乐。忽见群鸦数十,自西北向南而飞,鸣噪不已。查讷道:“主帅和诸位将军,看此鸦鸣,主何凶吉?”薛举道:“皓月初升,群鸦疑以为晓,故此飞鸣耳。”杜伏威道:“不然。鸦鸣不祥之兆也。西北方位属金,金方主杀,群鸦自西北而至南,金火相战,必有杀气从空而起,故此飞鸣。以我度之,今夜防有贼人劫寨,不可不备。

  “查讷道:“元帅言者是也。梅太守若坚守不出,此城实为难破;若来劫寨,则自送城池与元帅,中吾计矣。只须如此如此,必擒此人!”杜伏威大喜。当晚查讷调遣人马,先令副元帅带精兵三千,到南门外离城一里东北山僻处埋伏:“只听喊声起、炮响之际,领军乘势夺取南门,这是要紧第一个所在。”

  薛举领军去了。次令常泰、缪一麟、黄松、曹汝丰田将各领兵二千,寨外四下埋伏:“只等中军炮响,一齐杀出。如遇敌兵,尽力追赶,直至离城三里,放起号炮,和薛元帅并力夺城,不可怠慢!”常泰等四将领兵埋伏去了。“杜元帅可守中军,待敌将入寨之时,布起风雷,惊怯其胆,敌兵必退。然后率精兵继进,攻取城池。”查讷独守大寨,分拨已定。

  再说梅太守接得樊武瑞、沈兰两处败兵入城,知王昭中箭身死,又没了千余人马,心下忧闷,与众将商议。樊武瑞道:“小将初交锋,那两个贼渐渐输了,后来冲出一员少年贼将,其实武艺出众,勇力绝伦,被他刺中左臂,幸喜伤浅不妨。誓擒此贼,以报一戟之仇”沈兰道:“久闻老将军英名盖世,今反被鼠辈所欺,如之奈何?”樊武瑞道:“胜败兵家之常,固不足道。目下贼兵大胜,其志必骄,决无准备。我这里选精兵数千,待夜静径劫大寨,出其不意,决然取胜,贼党可擒。”

  梅先春、沈兰齐道:“老将军深谙孙吴,此计大妙!”当晚选精锐军士五千,饱食严妆,人衔枚,马勒口,樊武瑞、袁良臣为先锋,沈兰、邓晖为后应,悄悄开南门进发。有诗为证:老将偷营胆如斗,人尽衔枚马勒口。

  平欺孺子不知兵,强中更有强中手!

  到得杜伏威寨前,已是半夜。樊武瑞听得更传三鼓,指麾军士呐喊杀入寨中,却是空寨!樊武瑞叫苦不迭,急教退军。

  众心慌乱,望后便退,只听得寨后炮声响处,震动山岳。忽然狂风骤起,霹雳交加,四下伏兵尽起,火把齐明:东南常泰杀来,西南缪一麟杀来,东北曹汝丰杀来,西北黄松杀来。四下喊声,如翻江搅海,惊得樊武瑞、袁良臣心胆皆落,不顾军土,放马先逃。后面军马被杜伏威冲作两截,中抢着箭者,不计其数,降者千余人。常泰四将紧紧追赶着樊武瑞、袁良臣。沈兰、邓晖领兵正来接应,只听得前军大喊,炮声震天,已知中计。

  二人慌忙拨转马,麾军速退,后面追兵已近。樊武瑞随着沈兰一同奔走,将近城边,只隔里余,又听得后边连珠炮响。沈兰笑道:“贼兵施放号炮,虚张声势,惊我等也。今已近城,不必心慌。”樊武瑞道:“且奔入城,再作区处。”二人商议间,只见东北上火把齐明,喊声大振,冲出一彪人马,势不可当。

  沈兰等大惊,拼命冲突而走。背后一员少年将,手挺方天戟,大叫:“不要走了沈通判!”这里袁良臣、邓晖二将,舍命护卫沈兰奔到城边,仗得梅太守领兵开城接应。沈兰人马刚入得城,薛举军马已到,仓猝闭门不迭,被薛举一骑马一枝戟,当先抢入城里。袁良臣、邓晖并牙将一齐向前来挡,薛举大喝一声,将邓晖一戟刺于马下,其余惊散。梅太守见势大难敌,单骑逃走,袁良臣只保得沈兰逃命。

  薛举引军大进,后边常泰诸将陆续杀到,杜伏威大队人马如潮涌杀来,将朔州府据住,四下放火杀人,喊声不绝。杜伏威、薛举各带数百军士。围住牛进、周乾两家宅子。杜伏威杀入牛进府中,不分良贱老幼,尽行屠戮。单剩得牛进一人,反剪绑了,先着人监锁在狱,用心看守,然后抄札家私,把他粮食尽解入府,放起火来。牛进房屋顷刻化为灰烬。

  再说薛举杀入周乾府中,遇人便杀,只不见了周乾。拿住一个丫鬟,说:“昨日早上出去未回。”薛举问道:“何处去了?”丫鬟道:“我是偿债的,来得四五日,那晓得他出没所在。”薛举收住宝剑,叫军士背他出外,饶了性命。其余不分男女,尽皆杀了,鸡犬不留。把细软财物,装载起解,也放火将住宅烧毁了。此时天色黎明,查讷军亦到,鸣金收军。杜伏威令遍处张挂榜文,有人擒获梅知府、沈通判、樊武瑞投献者,赏银三千贯。生擒周乾投献者,赏银五百两。将首级来献者,赏银三百两。其余将士,尽皆赦宥不究。有诗为证:堪笑牛周二贼臣,胸藏矛戟起奸心。

  一朝天理还相报,财散人亡化作尘。

  再说梅先春弃府撇妻,单马逃命。出了北门,骤马加鞭,如飞而走。行数十里,忽然遇见沈兰、袁良臣,三人掩面而哭。沈兰道:”如今失陷城池。两家老小不知下落,这事怎了?”

  梅先春道:“早知如此,只依足下坚守,不致今日之苦。反被樊武瑞害了,侍勇劫寨,堕贼奸计。我与你上不能保封疆,下不能全妻子,进退无路,不如一死。”沈兰道:“堂尊差矣!

  大丈夫为国忘家,岂因家室被害,即欲自经于沟读?目今南安府刺史班公智勇足备,且城池坚固,人强马壮,不如投之借兵报仇,以复朔州,有何不可!”梅先春从之,三人径到南安府来叫门。城上见说是朔州刺史,即忙通报。班僖开门迎接入城,相见毕,梅先春哭诉其事。班僖道:“学生见贵郡被贼围困甚急,故令樊将军领兵前来救援;不期反中贼人奸计,失陷城池,害了宝眷。今无别说,须作速传檄诸近州郡,借兵救援;急急写表申奏朝廷,发军征剿。我和你招募勇士,聚集乡兵,操练将士。待诸处兵会,并力杀贼,务取城池,以复列公之仇,此为上策,二公不必忧心。”梅先春、沈兰拜谢。正说间,管门军士报樊将军回府。班僖迎入惊问:“将军何以得还?”樊武瑞请罪道:“失却朔州,小将之罪也。昨晚劫寨,误中奸计,城门东北冲出一队人马,势不可当。小将谅不能胜,只得走回,再作商议。”班僖道:“今彼起兵讨贼报仇,樊将军还肯向前否?”樊武瑞道:“小将愿决一死战,以雪前忿。不擒贼首,誓死沙场!”班僖大喜,商议起兵。

  话分两头,再说杜伏威占住朔州府城,取府库钱粮,一半收入公用,一半散给百姓。将梅太守、沈通判家眷,安顿在府衙不许一人擅入。出榜安民,设宴庆贺。席间谈及牛进为恶之事,杜伏威大怒道:“几忘了要紧大事!”叫狱内取出牛进来,裸衣赤体跪于堂下。杜伏威指着大骂道:“老剥皮!日读圣贤之书,心存狼虎之毒。汝既位至公卿,不思辅国爱民,一味贪财好色,剥民脂膏,食人脑髓,虽碎尸万段,不足以雪万民之怨!我且问你:那林澹然长老与你有甚冤仇,苦苦逼他逃窜,无立锥之地?那杜都督老爷和汝有何仇隙,可怜害得他人亡家破,含冤莫伸。也有今日拿住的日子!”牛进叩头道:“老朽自知所为过分,虽死亦可矣。但追拿林和尚与抄札杜都督两桩事,皆是钟守净那秃驴唆哄朝廷。以致如此。非关老朽作孽。便是放债一节,将本觅利,岂是贪财?妾媵虽多,皆因乏嗣,亦非好色。生平或有些不公不法的小事,今已灭门绝后,是以报之。老朽年过八旬,无用之物,乞将军怜悯,赦宥一喘。

  自今以后,改恶迁善,学做好人便了。”杜伏威笑道:“这花嘴老贼奴,到了此际,兀自巧语花言,说得自己身上干干净净,一些事都没了。”叫左右掌嘴行刑。军校齐喝一声,将牛进提住头发,打了一二十个巴掌。杜伏威怒气不息,喝左右扯下去,先打五十闷棍。军校吆喝一声,捶发倒拖下堂,打不上数棍。

  牛进年老,熬不得疼痛,一时晕死。杜伏威喝教喷醒来。军校提起头来喷水,渐渐苏醒。复令行杖。有诗为证:势焰滔天气概遒,英雄谁敢不低头?

  须知运败彰天理,一顿皮鞭打老牛。

  正喧哄间,只听得门外擂鼓声急,杜伏威问:“有何事故?”管门军校报进:“有一壮士擂鼓,口称要报机密大事,见了元帅爷方肯说出。”杜伏威叫令进来。那壮士进见,跪禀道:“小人姓吕,排行第十,家住府城外。昨日山上打猎,遇着恶官周乾在一小庵躲避,小人拿获在此。这周乾日前替人追私债,将小人父亲吕毅活活逼死狱中,今特解送元帅爷,以报昔日之仇。”杜伏威大喜,喝教:“快解这厮进来,待我看他怎么样一副凶嘴脸,号做周剥皮!”只见三五条汉子,将周乾背剪花绑了,解入府里来,跪于阶下。见了牛进,俱各低头不语。

  杜伏威见了,不觉毛发倒竖,大喝一声:“你这驴心狗肺的贼子,误国害民的蠢奴,罪恶深重!不知你驴心生得怎地模样?

  我先取来看一看,然后剥皮,以应尊号。”周乾道:“今日如此,悔无及矣,只求早死。”杜伏威笑道:“好贼子!你求速死,我偏教你慢死,生受些儿苦楚。”令军士用细索将周乾手指脚指缉了,吊起来悬空挂于梁上,用黄荆条自头至足,浑身打遍。周乾叫苦乞饶,薛举、查讷等拍手大笑。打了一回,唤库吏取出白金,赏那壮士吕十回去。吕十叩头领赏而去。杜伏威令放下周乾来,取朱墨二色,将牛进脸上涂了红朱,周乾脸上搭了黑墨,俱各背剪两手。牛进项上插一面白旗,上写着:“欺君误国,剥削小民,残害忠良,奸脸凶恶犯人一名牛进,游街示众。”周乾项上插一面黄旗,上写着:“贪功冒赏,谗谄阿谀,阴险助恶犯人一名周乾示众。”拨数十名军校押着,往本城四门游遍,要牛进、周乾口内自叫犯罪情由,如不叫时,令军校以利锥锥其手足,至晚方回。众军校领了将令,簇拥牛进、周乾出府,走遍六街三市。二人怕受锥子,只得口里自称罪犯。看的人千千万万,仅各拍掌欢笑说:“有天理,报应不差!这是作恶的样子。”直至天暮,解回府中,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不知二人生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报仇沥血祭先灵

  释怨营坟安父骨

  诗曰:

  人生处世若浮沤,何用攒眉作远猷。

  金谷园中花已老,馆娃宫里水长流。

  英雄到底谁无尽?恩怨临头就肯休!

  断首刳心剿双恶,游魂地下默含羞。

  话说杜伏威预先在堂上摆下故父都督杜成治神位,陈设祭礼,点了香烛,宣读祭文已毕。杜伏威对灵恸哭,将牛进、周乾跪于神位之前。杜伏威亲自动手,剖二人之心,沥血祭献,烧化纸钱,着刀斧手剥了周乾之皮,藏于府库中,以戒后人,将尸首弃掷郊外。有诗为证:忆昔炎炎势,语出神鬼惊。二人相倚奸,公论著其名。天道原好还,今日祭先灵。剜人仍自剜,剥众剥吾身。锦衣玉食夫,旷野喂饥鹰。寄语当权者,胡不留人情?当晚查讷、薛举和一班将官,置酒与杜伏威贺喜,尽欢而散。

  次早商议发兵取南安府,忽哨马来报:“南安郡太守班僖同梅知府、沈通判、樊武瑞领大军杀奔前来。”查讷笑道:“正欲兴兵去取南安,他却自来,省了我多少钱粮。以逸待劳,安有不胜?”薛举道:“某夜来得一异梦,请军师解之。”查讷道:“元帅请道其详。”薛举道:“五更之初,梦进一树林,内有一大将,黑脸胡须,魁梧异众,坐于两大木之间,双手揲蓍,身下跨着一人。那大将呼我之名,指道:‘此汝父之仇人也,吾儿何不报之?’惊觉醒来,颠倒寻思,不解其意。”查讷低头暗想,半晌问道:“元帅之先尊大人,莫非是与樊武瑞有甚仇恨否?”薛举道:“常闻住持爷和苗师父说,先父因火烧妙相寺,杀了和尚官兵,梁武帝敕陈玉为总兵督军征讨,先尊中计而亡。说彼时有一大将,姓樊,失其名号,好生英雄了得,莫非即是樊武瑞,也未可知。”查讷道:“向闻武帝国樊武瑞征讨有功,甚加宠用。后侯景作乱,将武帝逼死台城,武瑞耻与同朝,挈家逃遁,不知去向,今却依附班刺史,兴兵到来朔州。害先大人者,必此人也。”薛举道:“军师何以见之?”

  查讷道:“揲蓍者,乃是爻辞也。两木之中夹一爻字,身下跨着一人,岂不是个樊字?今班僖和樊武瑞领兵而来,适合令尊大人梦中相告,事非偶然,此仇当雪矣。”杜伏威众将皆服其论。薛举大怒道:“这樊武瑞既是杀父仇人,如何当面容得他过?大哥与军师,乞助一臂之力,今日誓擒此贼,以祭父灵!”杜伏威道:“叔父之仇,即我之仇。我父之仇既雪,叔父之仇如何不报?当并力擒之。”薛举大喜,随即点起马步精兵一万五千,同众将出东门外平川旷野之地,布成阵势,专候敌兵到来。

  少顷,见东南上金鼓震天,喊声渐近,漫山塞野,官军来到,排成阵势。两下射住阵角,南军门旗开处,闪出一员老将,怎生打扮?

  堂堂相貌白虬髯,铁甲笼袍锁子牙。劣马如龙刀灿雪,威风凛凛胜灵宫。这老将军正是樊武瑞,手执钢刀,坐雪白马。

  左首一员副将袁良臣,右首一员副将张雄,俱全身披挂,手挺长枪,身骑劣马。杜伏威看罢,对薛举、查讷道:“来将甚是英勇,不可小觑了他,须设计以破之。”薛举?_目大叫道:“大哥是何言语?长他人锐气,灭自己英雄。不须一军相助,你看我单骑力擒此贼!”说罢,便手挺画戟,一骑马冲出阵前,大叫:“来将通名!”樊武瑞喝道:“吾乃骠骑将军樊武瑞便是。汝岂无耳,不闻我英名,辄敢侵夺城池,杀戮百姓?”

  薛举听见是樊武瑞,不待言毕,跃马挺戟,杀过阵来,樊武瑞将刀架祝两员大将抖擞精神,战五十合,不分胜负。樊武瑞心下暗想:“这小小竖子手段高强,胜他不得,必须如此。”

  提起大刀劈面砍来,薛举侧身躲过,樊武瑞带转马头便走,薛举不舍,放马赶来。樊武瑞觑薛举来得近,掷起一把飞叉,劈胸刺来。薛举早已照见,将戟杆拨开。樊武瑞见掷他不着,暗暗称羡,口中大叫:“贼子慢来!”薛举喝道:“走的不算好汉!”说话未毕,又一把飞叉,贴右耳擦过。薛举吃了一惊,不敢再追,拨马复回本阵。樊武瑞回马赶来,叫道:“泼贼快快下马受缚!”渐渐赶上。薛举看樊武瑞马头不远,横担画戟,取弓搭箭,飕地一箭射来。樊武瑞正赶,猛听得弓弦响,连忙躲闪,一箭射中头盔。樊武瑞奋怒赶上,薛举回马又战,两个大展神威,再斗三十合,不见输赢。

  官军队里恼了一员虎将张雄,挺枪骤马,出阵助战。北军队里正先锋常泰出马,接住厮杀。斗了十余合,张雄被常泰一枪刺于马下。袁良臣大怒,跃马挺枪,直取常泰。曹汝丰手舞大刀,骤马迎敌。数合之中,曹汝丰卖一破绽,拨马回阵。袁良臣放马追来,曹汝丰翻身一刀,袁良臣躲闪不迭,伤着左臂,负疼跌于马下,众军士擒缚回城。樊武瑞见张雄、袁良臣二将落马,心慌胆怯,不敢恋战,倒拖大刀,落荒而走。薛举骤马来追,樊武瑞奋勇杀出阵后,走不上一二里,只见彩旗招扬,金鼓喧天,闪出一员少年大将,正是大元帅杜伏威,喝道:“樊贼体走,快快下马!”樊武瑞大怒,提刀冲杀。后面薛举又到,二将夹攻。樊武瑞措手不及,被薛举生擒过马,掷于地上,众军缚了。有诗为证:老将驰驱已白头,提刀矍铄觅封侯。

  早知一旦英名丧,悔不林泉作远游。

  官兵无主,抛戈弃甲,奔走逃生。班僖、梅先春遥见樊武瑞被擒,惊得魂不附体,放马而逃。可怜沈通判走不迭,死于乱军之中。杜伏威催军大杀一阵,官兵尸如山积,流血成河,夺得马匹器械极多,降者甚众。鸣金收军入城,府中坐定,大赏三军,犒劳诸将。牙将等解樊武瑞、袁良臣二人到来,站于堂下。薛举咬牙切齿,大骂道:“逆贼死奴,是吾杀父大仇,今日被擒,尚敢不跪。先剜汝狗心,沥血以祭亲灵,然后碎尸万段!”袁良臣连忙双膝跪下,樊武瑞挺立不跪。薛举大喝道:“泼贼何为不跪?”樊武瑞面不改色,笑道:“我这一双膝,不屈于人久矣。大丈夫视死如归,今被汝擒,有死而已。

  任凭鼎烹锯解,剖腹剜心,有何惧哉!”薛举大怒,拔剑欲砍,杜伏威双手扯住,劝道:“樊公威武不屈,真丈夫也!此等豪杰,世所罕见,吾甚敬之。二弟看愚兄薄面,乞恕其罪。”薛举道:“大哥之命,焉敢有违,只是戴天之仇,何可轻放。”

  樊武瑞道:“我与将军并无半面之识,有何戴天之仇?果尔延颈受戮,亦须说明。”薛举道:“汝记得十年前,剑山薛大王讳志义的否?”樊武瑞听了,方才醒悟,大笑道:“原来为此!当初剑山薛志义恃勇掳掠,火焚了妙相寺,杀死和尚,大败官兵。梁主颁诏,令陈元帅同我等收剿。此时奉诏讨贼,君命所使,不得不然,亦不知是将军先尊也。今将军为父报仇,吾愿就戮。”说罢,伸颈受刀。薛举掷剑于地,双手抱住道。“非敢忘父大仇,实缘将军英杰之士,不由人不爱慕!既出于无心,某岂忍加害?”即忙解了绑缚,脱自己锦袍,披于樊武瑞身上,纳之上座。史官赞曰:武瑞樊公,铁石心胸。临难不屈,克全孤忠。松柏逊节,莫邪让锋。伏威明达,延揽英雄。薛举好贤,爱慕由衷。倾心下士,不约而同。所以二人,有王者风。名垂竹帛,功勒鼎钟。

  千秋万载,声施无穷。

  樊武瑞逊道:“樊某被擒,蒙将军不杀,已为万幸,何敢当此?”薛举道:“久仰英名,幸而一会。甚慰渴怀。”杜伏威、缪一麟、查讷等俱一一相见讲礼,以宾客相待。薛举分付军校将袁良臣也放了绑,坐于末席,设宴款留。饮酒之间,查讷道:“梅太守败阵而逃,其胆已落,今宜发兵攻取城池,南安唾手可得。”杜伏威道:“久仰樊将军谋略盖世,骁勇绝伦,幸得相从,天下不足定矣。今欲攻取南安,愿求良策指教,某等拱听。”樊武瑞道:“某乃败军之将,一介武夫,诸将军智勇足备,何下问于小将也。既承明问,则兵法有云,兵贵神速。

  将军以得胜之兵,长驱而南,智者不及谋,勇者不能力,势如破竹,此城反掌可得。然本郡人民良善,班刺史正直清廉,乞将军怜之。”杜伏威等一齐叹服道:“真仁智之将也。”樊武瑞又拱手道:“败将蒙薛将军、杜元帅赐以不死,铭刻五内,再造之德,生死不忘。但求开天地之心,释放归田。败将老矣,得耕牧以终天年,则莫大之恩也。”杜伏威道:“将军差矣。

  某等得将军同事,如鱼得水。正欲旦夕聆教,共图鸿业,以享富贵,岂有舍去之理?”樊武瑞道:“仆今年老力衰,非昔日之比。无心轩冕,有意林泉。今幸死中得生,焉敢再贪富贵?

  恳元帅仁慈,慨许还乡,实感山岳之德。老朽纵留于此,亦无益于元帅也。”查讷道:“樊将军决意归闲,元帅不须苦留,任彼自便,以全其志,亦是美事。”杜伏威应允,樊武瑞顿首称谢,酒阑席罢,起身告别。袁良臣禀道:“末将遭擒,自分必死,荷元帅不杀之恩,得以重生,亦愿随樊将军归耕田园,苟日晚景。乞元帅一体同仁,感德非浅。”杜伏威道:“袁公欲与樊将军共乐林泉,亦不敢强留。”随令军校捧出锦段数端,黄金一笏,赠为养老之资:“希二将军晒存,以表相爱之意。

  “樊武瑞坚辞不受。杜伏威愈加敬重,亲率诸将,摆导送出南门。樊武瑞、袁良臣下马拜别而去。正是:幸得相从鱼水欢,谁知先我着归鞭。

  黄金不受真豪杰,望断行旌倍惨然。

  杜伏威等一行人怏怏回城,一路上称羡樊武瑞廉能忠节,叹慕不已。当晚,查讷传出将令:薛元帅、缪一麟、曹汝丰、常泰、黄松五将,带领马军三千,步兵一万,次日五更造饭,平明进兵,径往南安府,先入城者为头功。次早,薛举率领诸将军马,杀奔南安府来。这班僖、梅先春二刺史兵败回城,无计可施,只得亲率军士守护,以防攻打。忽探马来报:“贼将薛举率大队人马,已近城池。”班僖心慌,和梅先春商议:“目今贼军势九难以交锋。欲待坚守,怎奈军需不足,如何是好?”

  幕宾封大宾道:“贼势浩大,空城难守,不如暂弃此城,投奔他郡,再留后计。”班僖道:“非也。某受朝廷大禄,牧守此城,弃城苟免,岂是大丈夫所为?宁死以报国,焉可弃城而去!”说罢,拂衣入府去了。当夜,封大宾同梅先春私逃出城,不知去向。

  却说薛举亲督军士,将城围困,昼夜攻打。至第四日,薛举令军士于北门布起云梯,弃了画戟,手执短刀,身披轻甲,奋勇攻城。自辰至未,两下相拒,呐喊不绝。薛举见城上军校渐有懈意,大喝一声,飞身先跳上城。守城牙将一齐迎战,被薛举手起刀落,砍翻十数个,其余都四散奔走。薛举据住北门,诸将相继而上,大开城门。守城军率各自逃生,城内大乱,男女号哭之声盈耳。班太守知城已陷,怀印胸前,向北号泣再拜,赴池水而死。有诗赞道:血泪涌泉,丹心不毁。身赴清流,一廉似水。夫人、公子相向大哭,却好薛举、常泰领兵入衙,问其备细。夫人哭告丈夫尽忠死节。薛举叹道:“我之过也。”分付常泰把守私衙,不许一人擅入忠臣之门。鸣金收军,出榜安民。一壁厢差黄松到延州府迎请杜元帅、查军师军马;一壁厢差心腹将士,把守四门。取办棺木,将班僖尸首捞起,以礼殡殓。发付夫人公子收抬家财,搬丧回籍。开仓赈济贫乏。

  杜伏威正在府中商议军情,探马报到:“薛元帅破南安,差黄将军露布报捷。”杜伏威大喜,委黄松镇守延州。自和查讷带千余人马往南安郡来。薛举率众将迎接进府相见,诸将一一参谒。薛举将攻打南安功绩备陈一遍,杜伏威大悦,着查讷犒赏众军。又遣缪一麟去打会宁县,薛举天打当亭县,常泰去打长道县,曹汝丰去打成州县。四将各领兵三千,分头而去。

  却说这四县官员,见杜伏威军势浩大,皆望风而逃,兵不止刃,得了四座城池。

  杜伏威与缪一麟等,分路巡行各县。杜伏威马导行至成州县西门驿前,忽听得有人喊叫救命。杜伏威令撤去伞盖,看是何人,见一老妪俯伏街心,叩头求救。杜伏威怜其年老,令军士扶起讲话。那老妪立于马前,搁着两行泪,又不做声。杜伏威道:“你有何冤枉,为何不言?”老妪道:“爷爷,话长哩。

  求爷爷车驾到妇人家里,细细诉明。”杜伏威问:“你家在何处?”老妪将手指道:“那对河大树下墙门内便是。”杜伏威应允,恐有奸诈,令甲士随行。至门首下马,老妪引入中堂,取一把椅子,请杜伏威居中而坐,躬身下拜。杜伏威看他家里虽然颓败,却也华堂峻宇,这老妪举止有札,必是旧家风范,起身答以半礼。老妪拜罢,侍立于侧,禀道:“老身惠氏,亡夫傅峤,是梁朝大司农傅岐的嫡亲兄弟。”杜伏威道:“既是傅司农弟媳,乃忠臣亲属,请坐了讲。”惠氏谢了、坐于傍边道:“亡夫向来乏嗣,祷于虞舜庙中,然后有孕。将及临盆,忽有一乞儿,持破琴一张,要卖钱五百贯。亡夫素谙音律,即以五百贯买了这琴,配上冰弦,试弹其音,清亮异常。识古的说是东晋旧物,乃嵇大夫所遗,到如今虽千金亦无处可觅。亡夫喜甚珍藏,等闲不与人见。不意生的是个女孩儿,感舜帝所赐,遂名为舜华。这舜华女儿年至十岁,亦颇聪明,亡夫教以调弦,便解音律,亡夫传与数曲,俱弹得精妙。及亡夫弃世时,舜华十四岁了,将此古琴授女儿,叮嘱道:“儿当珍藏此琴,见琴即如见父。”舜华痛哭受琴,制一锦囊贮之,自作角调《思亲引》、商调《幽闺怨》二曲,以写愁怀。女工之暇,便弹此曲。数年来,与琴朝夕不离。自亡夫殁后,家业凋零,几次欲卖此琴,又舍不得。一月前,舜华正对月抚琴,倏然云低月暗。

  起一阵怪风。风过处,闪出一个将军模样的白脸妖魔,将琴劈手夺去。舜华吃了这大惊,便成一个痫症,昼夜狂骂,不省人事。老身闻得元帅爷爷法术通神,必能驱治,故不避责罚,斗胆拜求,乞擒此抢琴怪物,救寡女一命,恩同天地。”说罢又拜。杜伏威道:“不须多礼,汝女必中邪了。我夜间为汝治之,看是何祟,以救女命。”惠氏欢喜,忙整酒饭相待。

  看看天暮,伏威传令部下将校兵卒,俱暂屯门前空地,不许喧哗。堂中点起香烛只命一家憧伺候。余人皆避。伏威卸下戎服,书符捻诀,杖剑步罡,口中念动真言。霎时一尊值日神将下降,拱立禀命。杜伏威道:“今有傅司农侄女舜华,所抚故琴不知是何邪摄去,致此女重疾颠狂。乞吾神查勘,速拿前来,明正雷霆法律。”天将唯唯而去。至二鼓将尽,只见天将乘云,脑揪一人,掷于堂前,禀道:“偷琴贼获到,候法旨。

  “杜伏威灯下看那妖邪,怎生模样?但见:面团发黑,齿白唇红。三绺掩口微须,一双突睛细眼。头戴簇花万字罗巾,金抹额雉尾针簪;身穿团花锦衤阑背子,绣裹肚鸾线紧束。下着一条白水裤儿,扎护膝,拨雾撩云;足蹬着一双抹绿软靴,缠腿绷,飞风掣电。唤做惯走路的使者,疾似流星;名为会请客的官儿,速于鹰隼。

  手内常擎书一简,肩上横担令字旗。呀,原来是个值日符官使者!杜伏威喝道:“汝是何处符使,辄敢兴妖,夺人古玩?”

  那符使伏于阶下道:“小神乃淮河使者,花花太保部下游弈神是也。太保巡河,遥见本宅小姐貌美,意欲娶为夫人,特差小神先夺其所好,后摄其魂魄,至水府成亲。岂料小姐坚执不从,恶言秽骂,太保恼了,将他拘留水府,然亦不敢加害。

  小神奉上命差遣,乞法师饶耍”伏威又问:“琴将安在?”

  游弈神道:“虽然摄去,尚藏在本宅家庙下,未曾盗归水府。

  “伏威怒道:“胡讲!上帝敕汝等为神,正直济民护国,海晏河清,怎么反行邪淫不法之事,烦天神并擒太保,将此二孽押赴雷霆治罪,施行缴旨。”天将应诺,手提游弈神,腾空而去。

  此时夜已过半,伏威请惠氏出堂,备言前事:“已将妖神押赴天曹,令爱可保无虞矣。”惠氏拜谢,回房看女儿,那小姐倏然苏醒。惠氏忙问:“我儿,你向来为何如此?真忧死娘也!

  “舜华道:“失琴之时,见一白脸勇士,挟我至一大殿中。有一花脸穿红袍的将军,迎我进去,两旁乐人吹打,喝我同拜花烛,被我毁骂一场,不肯同拜。那花脸贼将我囚在冷室中,我终日毁骂。适见几个锦衣人手执刀斧绳索,绑缚那花脸贼去了,又引我回来,方得苏醒。”惠氏把杜元帅擒妖之事说,舜华不胜感激。

  天色已晓,杜伏威令家憧到家庙中取琴,果然在神柜之下。

  家僮将琴献上。杜伏威接在手中,细细展视,果系好琴互但见:背断梅花雷氏,尾焦蔡子中郎。天桐地梓合阴阳,音韵清和调畅。

  三叹朱弦洞穴,一声阿阁鸣凰。当年师旷审精详,堪爱繁奇嘹亮。

  杜伏威玩之不忍释手,就命焚起香来,转轸调弦,弹一曲慢商调《广陵散》,乃当年姚、褚二仙所传也。其曲小序三段,本序五段。正声十八拍。乱声十拍。弹毕,夸奖琴音不已。想此琴之音,与天主楼中玉琴无异,真无价之物也。玩索间。忽见惠氏走出堂来万福道:“感元帅爷法力,女儿舜华平复如旧,无以为报。适才爷弹琴之时,小女扶病出来窃听,他道《广陵散》自嵇仙归天之后,无人传此真派,帅爷独精此曲,不知从何得来,恁般精妙?但可惜不全,尚有后序八段,乃袁孝己所续。小女记得亲切,愿传帅爷,以报活命之恩。”杜伏威大惊,暗思:“天主传我时,原说还有后序八段,留之不传,以待他年姻缘配合。今此女能弹,莫非姻眷在此,千里能相会乎?”心中已有调和琴瑟之意了,乃佯应应道:“多谢令爱厚情,目今军务倥偬,无暇及此,容日领教。”便教起马,致谢出门。惠氏跪送说:“小女专候帅爷车驾回来,草环相报。”

  伏威拱手而别。将校簇拥前进,忽见村口有一大庙,扁上写“太保行宫”四字。杜伏威问是何神,居民道:“是河神花花太保之庙。”伏威怒道:“如此妖神,不宜供奉!”喝军士将神像打倒,立刻拆毁其庙,木料砖瓦,付保正修了学宫。

  杜伏威回至朔州,大小将士迎接入城,设宴洗尘。伏威将傅小姐失琴被魅之事对众人细说,又道:“我观傅妪嫠居贤淑,其女因教可知,意欲求为正室,不识可乎?”查讷道:“傅小姐既是司农侄女,乃阀阅名家。母贤,其女必正。元帅聘为夫人,必能内助,有何不可?”薛举笑道:“忠臣之女,作配俊杰,门户相当;况传琴之意,夙缘有在,即当遣聘成婚,携带小弟吃一杯喜酒。”杜伏威道:“婚姻之事,盖由天定。

  不可造次。必须禀过住持爷,方可行事。”查讷道:“不然!

  今且先遣聘礼,待禀过林爷,然后完亲,又何妨碍?”杜伏威依言,备黄金一百两、白金五百两、彩段二百端、明珠二串,挽查讷为媒,花红鼓乐,送至成州县傅小姐家里来。惠氏接见,查讷备道杜元帅求亲之意,仆从献上礼物。惠氏大喜收了,排席款待,送上小姐庚帖。查讷相别,回朔州覆了杜伏威的话。

  亲事已谐,俱备欢喜不题。

  再说缪一麟军马打至长道县界,忽见一军校跪于马前禀道:“小人是樊将军差来奉书于元帅爷的。”缪一麟收了书,带那人回朔州府,见杜伏威等。礼毕,将书献上。同拆看得,书曰:沐恩辱将樊武瑞薰沐百拜恩主杜元帅大将军并思主薛元帅大将军麾下:罪朽被擒,自分幽冥之客;感蒙洪造,慨存蝼蚁之生,虽粉骨碎身,不足少酬万一。匆匆拜别,未悉鄙衷,有一紧要重事,失于禀闻。杜思主先尊都督大人,当年蒙诏捐馆,太夫人与夫人相继弃世,三位灵车,寄于武平郡城外荒土之内。牛进暗差人焚化,带回朔州,埋在郊外翠微观后粪窖之侧。可怜,可怜!十余年杳无知者。杜元帅可速差人取之。薛恩主先尊将军大人,昔日剑山与陈玉交锋,中计落阱,自刎坑中。尊首已献朝廷,豪骨尚埋土内。虽经日久,踪迹可寻。薛元帅亦宜差人取之,择地安葬,以尽二恩主人子之心,此亦瑞之少报效于台下也。他日重逢,当效草环。万惟台照不悉。

  杜伏威看罢,踊跃称谢道:“父母骸骨,许久不知下落,昼夜彷徨,睡不安枕。今得此消息,胜如登大宝矣!”薛举道:“父亲骸骨未收,人子之心何?久欲求取,无踪可寻。今幸樊将军传示。真天地之大恩也!亦足以报父矣。”问:“樊将军今在何处?”军校道:“樊爷付书之时说,往终南山修道去了。”

  杜伏威、薛举向南拜谢,取银五十两,赏那军校去了。

  次早,杜伏威沐浴更衣,焚香拜祝了上苍,率诸将上马出城,取路往翠微观来,寻取遗骨。观中道士撞钟击鼓,聚集道众远远跪接。杜伏威等一行人,进殿参礼三清众圣毕,齐到殿后粪窖边,教军士并力掘下去。道众俱备惊骇,不知其故。只见众军用力掘土,至五尺余深,忽掘见一洞,洞中吐出气来,就如烟雾一般。军士便不敢动手,停锄禀覆杜元帅。伏威同薛举、查讷等向前来看,果见烟雾奔腾,盘绕洞口,亦不知是何异故。查讷道:“如此浓郁,必非地气,洞内或藏异物。再命军士掘开,便知分晓。”众军士又掘下数尺,乃是一个大窖。

  只见有一条青蛇,身如斗大,头生短角,眼放电光,约数丈之长,做一堆儿蟠在窖中。见了众人,也不慌,也不忙,渐渐昂头掉尾,露爪扬鳞。杜伏威等众见了,俱备惊愕,远远站开,只有薛举按剑立于窖侧,看他动静。只见霎时间天昏地暗,雷雨交作,霹雳一声,这青蛇从穴而出,乘云驾雾,往东南飞去了。少顷,依旧天清云散,日色光明。众人方知是龙非蛇也。

  有诗叹查讷不能预知,以致泄气。诗曰:盘龙之穴真天子,何事军师尽渺茫。

  查讷一言扶帝主,只因不识丧祯样。

  薛举招呼杜伏威等入窖里看时,那龙蟠之下,却是三个骨瓶。查讷叹道:“主帅无福,樊将军误却大事!此是真龙穴,帝王之地也。若不开掘,数年后,主帅必登大宝。龙气已泄,实为可惜!”杜伏威笑道:“近仁之言谬矣。岂有子为天子,而使父母骸骨,埋于粪窖之侧乎?吾宁不得大宝,不忍使父母之骨秽污也。”查讷等顿首道:“真纯孝之主也!”杜伏威道:“纯孝吾何敢当,但于心有不忍耳。”说罢,俯伏窖内,手抱骨瓶,号啕痛哭。诸将和众军,无不下泪。查讷、薛举再三劝慰,方收泪而谢。将三个骨瓶,用龙锦包裹,亲自捧入翠微观殿上三请台侧,设座供奉。分付道士好生看管,待选地择日停妥,然后来取安葬。道士领命,送出现外。

  杜伏威等上马回朔州郡来,当日即差曹汝丰到定远县。去取薛志义骸骨;令黄松往岐阳郡,去取叔父杜应元、婶娘孔氏二人骸骨,仅要悄悄用心行事,不可使人知觉。二将领命,拜辞去了。杜伏威着人寻访堪舆高士,选择风水。延得一个风水先生,姓甄名教,字子化,乃江西人氏,参见杜元帅,与查讷谈论地理,甚得精微之妙。杜伏威委查讷同甄教至朔州郊外观看风水,周围看遍,并无得意之处。忽一日,来到城北花马池侧首,有一块平阳之地,方圆二十余亩,地名御屏梗前临涧水,后靠高风,青龙白虎有情,秀岭奇峰朝拱,果然好一个去处!有诗为证:奇贵贪狼并禄马,三合联珠真厚价。

  恶神流短吉人长,富贵声名满天下。

  查讷和甄教二人下了罗盘,皆看得此处是块真地,商议已定,回朔州禀覆杜元帅,说此地大贵大吉。杜伏威、薛举甚喜,设宴相酬。就选择安葬日期,先差土工四围栽植树木,筑起坟墙。甄教于左右二处,俱点定了穴道,只等黄松、曹汝丰二人到来,一同安葬。数日之间,黄松已回了,入帅府参见杜伏威,禀道:“小将领元帅严命,径到岐阳。不期岐阳郡时疫大作,男女死者塞道,元帅宗族俱搬移无觅。小将寻问土人,指引到杜府基址,已是一片白地。月夜悄悄掘开培土,果见有骸骨二副。小将细细检出,用宝瓶盛贮,谨奉在此,覆元帅钧命。”

  杜伏威大悦,排宴洗尘。将叔婶二副骨瓶,一并寄予翠微观中安顿祭祀,不在话下。

  再说曹汝丰辞别杜、薛二元帅之后,取路往定远县来,一路无话。已到剑山岭下,人酒店沽一壶解渴,乘空问及店主老人昔年官兵往剿薛判官之事。店老人叹道:“可惜一位济困怜贫的豪杰,不幸死于非命!当日官军去后,老拙这村中前后的百姓,皆感薛大王恩惠,无不伤感。地方人等,不忍尸骸暴露,即挑土覆掩其尸。后梁武帝既崩,侯景篡位,天下荒乱,村中生出几只大虫来害人。一日早晨,前村童保正过岭公干,走至岭上,跳出一只斑斓猛虎,径扑将来。童保正惊倒,自料必落虎口,不能复活。忽见一个大汉,雄躯黑脸,手执铁枪,大踏步将虎逐下岭去。童保正得了性命,回家与人言及此事,却去村前村后访这大恩人报答,并无踪迹,方才省得这黑大汉非别,乃是薛大王显圣。因此童保正备办牲礼到坑边祭献,教人掘开土,取骨贮瓶埋葬。不期是个僵尸,皮肉分毫不坏,只头颅被朝廷取去。众人惊异,保正在了高手匠人,照依薛大王面容,用香木雕成一个头,接在腔子上。买了棺木,将尸穿了新衣,殓人棺,葬在坑内,垒上成坟,栽种树木。又是童保正为头,纠集乡民银两,于坟侧造一座祠堂,妆塑薛大王金身,四时祭祀,甚是显灵,求风得风,求雨得雨,疾病灾异,祈祷无不灵应。百姓动了申文,县官转申本府,府申上司,奏闻朝廷,钦奉太宗皇帝圣旨,敕封为黑虎大王,本村土地正神,至今极是灵感。立碑一座,上有四句赞道:神威赫赫,虎豹潜踪。庇民福国,血食无穷。

  曹汝丰道:“在下姓曹,这薛大王与在下原系表亲,今日回乡经过,有感于怀,故此动问。乞店主指引坟庙前一拜。”

  店老人即同曹汝丰到土地庙来,只见庙门首悬着一个朱红牌额,上刊七个大金字道:灵显黑虎大王庙。曹汝丰进庙拈香,拜了四拜,仔细看那神像,果然生得神威凛凛可畏。庙祝留茶,茶罢,店老人领到坟上来看,见周围树木森森,南首坟莹高耸。

  曹汝丰看了一回,复到店中,晚上秤些银子,付与店主道:“明早烦老翁备办猪羊祭礼,到庙中祭献,以表在下亲情。”店老人允诺,收了银子。次早杀猪宰羊,办备祭礼。店主人陪曹汝丰往庙中条赛已毕,就请本村耆民乡老,共饮一醉,以酬其意,席罢散去。曹汝丰辞了店老人,取路而回。到朔州府,军校通报,杜伏威唤入参见毕,曹汝丰将薛志义显圣救民,童保正造坟建祠,奉旨敕封与祭献之事,细说一遍。杜伏威、薛举大喜道:“正直为神,此理不谬。”重赏曹汝丰。薛举道:“我们日后取了钟离郡,必须大建庙宇,以为万年香火。”此时甄教择日已定,将杜都督和夫人、桂姐三个骨瓶,葬于新坟右首正穴之中;将杜应元、孔氏骨瓶,瘗于新坟左首偏穴。落土事毕,延请僧道做七昼夜道常水火炼度,荐拔先灵,兼超度杀戮横死亡魂。费了偌大钱粮,方得完事。

  忽军校报朱将军来到,杜伏威请入帅府,参拜已毕。朱俭道:“久违二元帅钧颜,特来奉候起居。”杜伙成道:“生受你远路风霜。”即排宴庆贺。当夜薛举对杜伏威道:“我等在此安享,不知林老爷安否若何?久困征战,失于问候,须差人问安,方免住持悬念。二来张三弟间阔已久,亦须致书接他来此,共图大业,才见兄弟结义之情。”杜伏威道:“我心下也常常如此想。贤弟言及,正合吾意,不如就差朱俭前去。”薛举道:“朱俭曾去过的,正好,正好。”当下修书二封,黄金十锭。分付朱俭:“到广宁县去见了林住持爷,即和张官人同来,不可羁滞。”朱俭藏了书信黄金等件,拜辞杜、薛二元帅,即忙上马,取路出城,往奔河东郡来。

  话分两头。却说张善相自与杜伏威分手之后,林澹然将兵书三卷传授与他,日夕讲诵,深知兵法,熟谙玄机。次后林澹然又嘱付薛举到延州郡救杜伏威去了,张善相独自一人,只觉凄凉寂寞,闷坐无聊。抛撇了六韬三略,堆积着万恨千愁,每日带两个家憧,挟一张弩弓,出城射猎遣问。一日,张太公有个义子张楠,在外为商。买得一匹好马回家,送与太公。太公欢喜,唤家僮好生着养,笑道:“老年人有了这副脚力,出入甚便。”张善相瞒着太公,叫家憧牵出来看,果然好马!但见:骅骝气概,骐骥良才。欺项羽之乌骓,赛云长之赤兔。临风蹀躞,昂昂千里欲腾空;对月长嘶,翼翼神威真绝影。龙种远从氵开渭至,名驹出自渥洼灵。

  张善相看了这马,心下十分大喜,叫家憧喂饱了,备上鞍辔,收紧了肚带,上了缰绳,带一条齐眉短棍,挂着弩弓竹箭,跨上雕鞍,随着两个家憧,径出西门游耍。时已午牌前后,来到一个去处,地名醒酒台,乃昔日刘伶醒酒之处。此处有三五里地面,一带平堤,并无树木。西首一溪绿水,北边一座土山,南首数百家人家,东首却是来往之路。张善相坐在马上,看这一带平坦长堤,心中暗想:“我骑这半日马,囗囗蹬蹬地,走得不爽快。这土堤平坦,来往人稀,可以驰骋,且放个辔头,爽一爽神,有何不可?”即将短棍速与家憧,跳下马来,将裹肚拴一拴紧,依旧上马、扯起缰绳,足踏铁蹬,连打几鞭。那马放开四个霜蹄,飞也似跑了去,又跑转来。不消半刻,把三五里地面,跑了两个往回。张善相坐在马上,耳边只听得呼呼风响,身似腾云,心中甚觉快活。跑得兴高,飞来飞去,连放了四五个辔头。家憧劝道:“好了,日已过午,大叔回家去罢。

  太公知道,必要作恼。”张善相道:“走这数回,才觉有些意趣,怎么就歇了?待我再跑一两回归去未迟。”家憧只得等待。

  张善相纵马加鞭,又跑一遭。正勒马跑转,不上数丈之外,远远见一汉子,一步一跌颠将来,口里喊叫道:“马上的我那儿,你且慢慢来,不要冲了老子,十字街教你鸟娘陪话番打孩!”

  两傍看的人都叫道:“马上官人快带住缰绳,九头鸟今日又醉得不好了,不要去惹他!”张善相看那人时,怎生模样?但见:赤黄眉横攒一字,老鼠眼斜斗双睛。浑身筋爆夜叉形,骨揸脸乱纹侵鬓。

  头上乱堆虮虱,衣衫尽染泥尘。顽皮疥癞臭难闻,醉后爹娘不认。

  张善相听罢,忙将笼头勒住,那马走得性发,那里收勒得住?越勒越跑,一溜烟奔去,将那九头鸟劈胸冲倒,仰面跌翻于地上,又复脸上踏了一脚。张善相心下惊慌,不顾性命的将马打上十数鞭,那马就如腾云驾雾一般,一直去了。

  原来这九头鸟姓孙,名鬼车,是本村人氏,专一好赌不材,不务生理。不吃酒时,还有一分人气;若酒醉之后,不怕天地,不分上下,酗酒骂人,诈死缠活,泼皮无赖,就把尿屎不净之物搪了一身,拿在手中,寻人厮打。所以他醉了时,人人皆怕,只得远远避他。当下被张善相走马冲倒,复脸上一脚,踹得脑浆迸流,死于非命。张善相马快,往前走了,那两个家憧却跑不及,被村坊人等围住拿了,交与保正,报知孙鬼车家里。孙鬼车的妻子儿女,一齐哭来,将家憧痛打了一顿。内中有人认得的道:“这骑马郎君,是城内张太公的孙子,家道殷富。今日九头鸟踏死得好,虽然误伤,却也寻着主儿,必得一个小富贵。”保正和地方人等,带了孙鬼车妻子黄氏,缚了两个家憧,一齐到广宁县呈告。正是:人心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却是炉。

  不知张善相果然逃得脱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张善相梦中配偶

  段春香月下佳期

  诗曰:

  驰骤青驹惹祸愆,潜踪误入武陵源。

  暗窥玉女谈衷曲,闷对灵神想故园。

  恍惚梦中谐伉俪,依稀月下会婵娟。

  赤绳系足皆前定,须信姻缘非偶然。

  话说广宁县县令顾吾鼎,当日正坐晚堂,忽见一伙人呈告人命。保正当先递上呈子,将孙鬼车被张善相走马踏死情由诉说一遍。知县唤孙鬼车妻子上前审问,黄氏又递状词,哭诉一番,口词相同。又叫张家两个家僮,问:“走马的是你何人?

  为甚放他逃了?”两个家憧禀说:“是小人的小主,名张善相,年方一十六岁,自幼攻书,近日推好走马射猎。昨日因亲戚送得这匹劣马,小主人牵出郊外骑试,不意撞着醉汉,无心中失误踏死,实与小的二人无于。”知县大怒道:“你这两个奴才,不劝家主学好,专骗哄他游走好闲,伤人性命,还说与你无干?着实打这厮!”两倍皂甲吆喝一声,将两个拖翻,各打了二十竹片,发下狱中监候,待拿正犯一并问罪。发放了保正地方人等与黄氏回家候审,并差县尉带仵作去相尸收殓。次日,金牌差四个公人径到张太公家内,提拿正犯凶身一名张善相。张太公办酒饭款徐送银四十两,贿嘱公人方便,禀官宽限,另有重谢。自古道:有钱十万,可以通神。那四个公人得了银两,千欢万喜的奉承太公,作别而去。张太公又央人在衙门里上下使钱,保正、排邻俱送了财物,黄氏处又托亲邻买和。妇人家没甚见识,见了雪花般大银子,心下欢喜,放得懈了,因此不来催状。张太公父子二人并不出官,只将这两个家憧监禁在狱。狱卒、禁子等得了张太公贿赂,就如亲眷一般看待,故家憧不受一毫苦楚,将此一场天大人命官司,化作雪消春水。

  太公一边自着人四下去寻张善相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张善相将九头鸟踏死,心下惊惶,飞马而走,宛如弩箭矢离弦,又像狂风卷败叶,不住脚的奔了数十里,却早走到三岔口。自此时天色已暮,碧云缥缈,推出一轮明月。

  张善相心下踌蹰道:“有人追寻将来,认得这马,如何抵赖?

  不如弃马,单身藏躲避过,今宵又做区处。”当下跳落雕鞍,将马弃于路口,自往西首一条小路便走。行了数里,星月之下,远远见一座花园,四围梅花石砌的高墙,墙边一带柳树。猛听得当当地几声锣响,张善相心中惊道:“决撒了!深夜之间,为何有人敲锣?莫非是抄路来拿我的?”轻步近前张望,却是一个老汉在那里卖夜糖,张善相方才放心。立了一会,只见的呀一声,园门开处,墙里走出两个丫鬟来,拿着一面镜子、两断铁剪,问老儿买糖。张善相自思道:“更深夜静,何处可以藏身?不如闪入花园里暂避一官,免使人撞见,明早再寻活路。

  “当时将身问在黑影里,悄悄地踅入花园中去。四围一看,见那东北角上一株槐树下有座神堂,即忙钻入神堂案下藏身,偷眼觑着外面。见两个丫鬟进门来了,随手就将园门锁上,二人携手同行,一边分吃着那糖。一个道:“春香姐,这糖却也有些趣哩,口里甜蜜蜜地恁般滋味。”那一个笑道:“腊梅臭丫头,这糖有甚趣味?你还不省得那话儿真有滋味哩。”这腊梅问道:“却是甚么那话儿有趣?”春香道:“你不曾撞着那高兴的哥哥,搂抱着那一会儿,真快活死人,才知道这真滋味。

  “腊梅笑道:“臭歪货!亏你不羞脸,说出这话来。”春香咬着指头恨一声道:“蠢人!是男是女,谁人没有此情?虽小小虫蚁儿,尤自解得连着尾巴,怎地你这等大了,还不知趣?你若着了手时,性命都不要哩!”腊梅道:“尿精又来取笑!知趣不知趣不打紧,适才开园门买糖,若走进一个掩背贼来,惹祸不校我和你到太湖石栏杆边四围墙角头看一看,进去睡也睡得安稳。”春香道:“放屁!半夜三更,那个做贼的却好伺候在这里?莫撞着高兴的哥哥。我且闭门快快进去,倘小姐寻时,反吃一顿好竹片。”腊梅笑道:“打我时,都说是你这骚货引我。”二人说说笑笑的进去了。

  张善相坐在神堂下,初时听得二人说趣话,暗暗发笑。次后说到花园四围看看了进去时,惊得一易冷汗,魂不附体。又见春香扯了腊梅进去,方才心下放了一块。此时一更天气,不敢出来,躲在神堂下黑影里静坐。只见那月儿渐渐的上来,照得园中花枝弄影,竹杆摇风,好一片清幽景致!张善相正欲出来看玩,又听得开门声响,侧厅里走出一个少年女子来,随着四个丫鬟。张善相乘着那月光偷眼窥觑,那女子生得十分标致。

  但见:

  凤梢侵鬓,层波细剪明眸;蝉翼垂肩,腻粉圆搓素颈。芙蓉面,似一片美玉笼霞;蕙兰心,如数朵寒梅映雪。立若海棠着雨,行同杨柳迎风。私语口生香,呖呖莺声花外啭;含颦眉锁黛,盈盈飞燕掌中擎。翠翘金凤内家妆,淡抹轻描倾国态。

  若非琼玉山头,疑是瑶台月下。只见那四个丫鬟,簇拥着这个美人,一步步行至太湖石边茶囗架侧小亭里来,四面看了一回,斜着身儿倚在雕花朱红栏杆上,仰着个玉团也似梨花白脸玩月。

  看了半晌,猛可里低头长叹数声。内中一个丫鬟问道:“小姐特为银河明朗,夜气澄清,来此赏月,为何不见欢容,反增嗟叹?”美人道:“妮子省得甚么?”又一个笑道:“我省得了。早上小姐睡起采花,露湿了裙儿,被奶奶说了几句,故此心下不乐。”美人手托香腮,只不做声。又一个道:“我猜着小姐嗟吁的心事了!非为别事,莫非见嫦娥独宿蟾宫,小姐替他烦恼么?”张善相识得就是春香的声音。美人嗔一声道:“?t!你这丫头胡说。”又一个道:“敢问小姐,这月里嫦娥,却是甚么样人?为何在月宫里住?”这问的就是腊梅。美人道:“你不知,这嫦娥是夏禹时大将后羿妻子。后羿得了西王母不死之药,藏在房中。后羿出征。其妻窃药逃入月宫,做了太阴星君,侍奉的是许多霓裳羽衣仙子,居广寒宫,逍遥快乐,万古不死。”又一个问道:“小姐,那嫦娥身边玉兔儿与这娑婆树却是甚么出处?”美人道:“那里有甚么娑婆树,是月照山河之影。月是太阴之精,月中有形如兔,故名为玉兔。

  “春香又问:“小姐,那玉兔儿还是雄的是雌的?”美人笑道:“这丫头问得好笑。这月里的东西,雌雄焉能知道?”春香笑道:“玉兔儿若是个雄的,想嫦娥亦可暂时消遣。”美人喝道:“胡说!”众丫鬟都笑起来。言来语去,不觉已是三更。

  众丫鬟道:“夜深露重,恐伤玉体,被儿薰得香香的,请小姐睡了罢。”腊梅道:“这一回我们的瞌睡上来了。小姐,明日晚再来玩月罢,恐老夫人觉来知道。”就如群珠捧玉一般,四个女子拥着美人进去了。

  张善相坐于神堂下偷觑了一会,引得神魂飘荡,心志飞扬。

  想道:“这女子不知是甚官宦的小姐,不催生得容颜绝世,抑且博雅风流,举止端详,言词温润,古之西施、王嫱,不是过也。”欲待向前一见,又虑惹起是非。不做美的丫鬟催促得紧,那美人飘然径自进去了。心中恋恋,好难割舍。静听万籁无声,惟见一庭花影。心下又暗想:“夜已深沉,里面谅无人再来,且出神堂,闲步花阴,细玩一回,聊遣闷怀,有何不可。”初时慌慌张张奔进来,不及细观,至此四面点看,果然好座精致花园,与他处大是不同。但见:楼台寂寂,花雾靡靡。假山畔玉砌雕栏,华堂中金辉碧映。

  几处凉亭连画阁,栽四时不谢之花;数日芳沼接香堤,簇千品奇珍之果。烟霭里清芬扑鼻,仿佛间累落枝头。朦胧月小,双双沙暖睡鸳鸯;惨淡星前。对对玉楼巢翡翠。

  原来这座花园,是现任齐国右都督大将军段韶的宅子,家资巨万。夫人曹氏,只生二女,长女名球瑛,已适人了。这看月的美人,就是段韶次女,名琳瑛,年已及笄,未曾受聘。这段韶随丞相高欢征讨有功,因齐显祖即位,历升本职,久在朝廷总理军政,故不在家。夫人曹氏甚爱幼女,就如掌上珍珠。

  女工针指,自不必说,且酷好诗词,善能书画,诸子百家,无不通晓。当下因深秋皓月满庭,不忍就枕,瞒着夫人到花园闲玩一回。不期被张善相窥见。

  张善相看了花园景致,羡慕不已,因信步走到茶囗架侧小亭里来,心中自想:“方才那小姐倚着这米栏看月,可惜有四个梅香在侧;若没人时,我张善相与小姐嘲风弄月,做个伴儿,赓和到天明,也免得他数声长叹,几度嗟吁。那些梅香,那晓得小姐心事。”于是就如小姐一般,倚着栏杆看月。正痴想间,忽然踏着一物。张善相弯着腰拾起来看,原来是一条秋罗手帕,香喷喷的精洁得紧。张善相暗喜道:“此必是小姐之物,失下在此。我张生有缘,且将来束束腰,就如与小姐并肩一般。”

  提起来抖去尘土,正要束腰,只见那手帕头儿上影影有些字迹,急看时,却是一首词。写道:碧月照幽窗,夜静西风劲。何处凭空跌下秋,梧叶零金井。

  坐久孰为怜?独对衾地影。女侍昏沉唤不醒,漏断金猊冷。

  右调《卜算子》。秋夜间坐无聊,书以写怀。琳瑛题。

  张善相在明月之下看了,字字分明。写得潇洒俊雅,欢喜不胜:“我只说容貌绝世无双,那知他精通翰墨,写得这般好字,小名儿叫做琳瑛。天使我拾着,或者夙缘有在,末可知也,“将罗帕藏于袖中。不觉月轮西坠,依旧走至神堂边,自道:“适才在神堂下坐了半夜,不知是何神圣?”向前仔细再看。

  正面匾上写着六个金字道:“灵应大王之祠。”张善相下拜,默祷道:“张某不才,惟好驰马试剑,不期误损人命,逃避于此,暂借大王神座下栖身。明早欲寻觅杜、薛二兄消息,以图进取,望大王暗中垂信,一路平安,不遭罗网。若得寸进,大建神祠。”祷罢又拜,就在神堂前坐地,思想欲和那罗帕上的词儿。思了一番,不觉精神昏倦,和衣而睡。朦胧间,但觉身在书房中,见一黄巾力士,手执简帖道:“大王有请,乞先生就行。”张善相心下疑惑,不敢转动。力士又催道:“大王立等,请速行,不须迟疑。”说罢,拽善相之衣而起,张善相只得随行。约有里余,望见一座殿宇,甚是巍峨壮丽。随着力士走进大门,但见军士缤纷,尽是貔貅虎豹;旗幡竖立,列着天地风云。又进二门,两边一字儿排着戎装将校,个个狰狞可怖,丑恶堪惊。张善相接胆慢慢循规蹈矩而行。黄巾力士道:“先生在此少待,我先去通报,然后进见。”力士进去。少刻,见两个锦衣绣袄壮士向前道:“大王请进殿相见。”张善相整肃衣冠,步入殿前,只见帘内灯烛荧煌,案上金珠灿烂,正中虎皮椅上,坐着一位大王。怎生模样?但见:头戴嵌宝金冠,身穿锦绣龙袍。腰横玉带,脚着朝靴。相貌端严,威仪凛肃。上首两傍,侧立四个侍女,俱是珠翠宫妆,姿容窈窕。左手站着一带执笔持文、济济衣冠的文士,右边排着一班担戈挺戟、赵赳勇猛的将军。虽非帝王龙庭,却似皇宫凤阙。

  张善相走近帘前,侍女喝教:“卷帘!”两旁力士,将珠帘卷起,张善相向前下拜。那大王出位答礼道:“先生不须行礼,只常揖罢。”张善相再拜俯伏。大王令力士扶起道:“孤与先生,乃宾主之分,不必多礼,先生请坐。”张善相谦辞道:“仆乃一介寒儒,荷蒙宠召,斗胆拜谒。侍立犹惭,焉敢僭坐?”大王道:“孤乃先世名臣,君有当今俊杰,名位相等,请坐毋辞。”张善相再三谦让,垂首坐于侧席。侍女献茶,茶罢,大王道:“君今宵幸免于难,园中隐迹,月下奇逢,不亦乐乎?”张善相顿首道:“某实不才,误伤人命,意欲避难远逃,权借花园一宿。不期月下偶遇佳人,不知谁家女子,有此绝色?今殿下垂问及此,莫非相识乎?”大王笑道:“不然。

  孤非别神,乃后汉西凉太守马腾是也。受灵帝大恩,职任刺史。

  不期炎汉数终,奸邪乱国,先有十常侍之变次遭董卓之乱,又遭曹操这奸雄逆贼,挟天子以令诸侯,杀贵妃,勒伙后,幽囚献帝。孤与刘玄德、董承诸君,受天子密诏,誓同戮力,以除国贼。不料事露,刘玄德知机先避,鼎立他方,董国舅诸君皆遭屠戮。后又诱孤入朝,妄加杀害。身亡之后,一灵不昧,承上帝封为五行总督大神,掌天下生杀之权,祸福之事,莫不响应。今夜见君祈祝,故请一见。孤知足下前程万里,莫以小事介意。遇杜、薛二公,功名远大,但当体好生之心,休肆杀戮,皇天必?v。今知足下未偕佳侣,敝主段君有一女,年已及笄,孤作冰人,与君结为秦晋,不亦美乎!”张善相谢道:“某路岐相遇,未遵父母之言,岂敢私配?”大王道:“赤绳已系,罗帕为媒,足下不须推辞。”即叫掌乐的两班,鱼贯而上,鼓乐喧天。张善相惊疑不定。少顷,后殿珠帘内走出无数娇娥,拥出一位玉天仙子,头戴珠冠,身穿绣袄,腰系缕金细带,足穿凤头朱履,??玉铿锵,步出大殿上来。又见宾客纷坛,珠围翠绕,檀麝氤氲,箫管并作。上面左班立着一穿红的官,喝教:“拜!”张善相躬身下拜,偷眼觑那仙子,却原来就是月下相逢的美人,心下大遂所愿。行礼已毕,大王道:“请入后堂欢宴。”十数个虞候,三五对待妾,前呼后拥,迎入后殿坐定,和仙子互相笑语。正合卺饮酒间,忽听得一声锣响,数十公人打入后殿,一齐嚷道:“谁家少年,不去攻书,却好骑马,白昼伤人性命,待逃往何处去?你躲也躲得好,我寻也寻得着!

  快走,快走!省动绳索。”张善相心下大惊,也顾不得玉天仙子,放开两手,只一跳,跳在桌上,拔出腰间佩剑,与众人格杀。正奋勇厮斗,不觉失脚一滑,跌下桌来,口里叫:“大王救命!救命!”惊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有诗为证:绰约帝天人,悠扬箫管音。

  世情皆是假,悠觉梦中真。

  张善相惊将醒来,遍身寒栗,两手酥麻。开眼看时,依旧睡于神堂之下。但见残月犹明,疏星数点,浓霜满地,清露湿衣,已是五更天气。心下展转,嗟吁叹息,看看天色晓来,渐觉疲倦,依然睡着不题。

  再说段小姐玩月回房,解衣欲寝,袖中不见了罗柏,遍处寻觅,杳无踪迹。小姐倚着薰笼,思量半晌道:“必定是适间玩月,遗失在花园中了。这罗帕不要紧,只是上面有秋词一首和我名讳在上,倘有人抬去,如何是好?你看这些侍儿们这般思睡,都去睡了,只留得春香在此伺候。春香,你可执灯快去花园中寻罗帕来还我。”春香道:”他们都睡着了,叫我独自个怎生去寻觅?”小姐道:“你去叫一个起来作伴便了,不然,明早俱是二十竹片!你等俱随在我后,为何不用心看一看?”

  春香喃喃的道:“夜深人静,重门锁闭了,就使失在园中,这黑夜有谁进园拾取?开门开户的,惊动了夫人,不是要处。

  “小姐见他说得有理,只得睡了,翻来覆去,有梦难成,好生睡不着。忽然天色黎明,就叫春香起来,园中寻罗帕去。春香咕噜道:“方才着枕,睡思正浓,这天还是黑洞洞的,鸦鹊未曾飞鸣,露湿泠泠,何处寻觅?”小姐怒道:“这贱人恁般懒惰贪睡!”叫腊梅:“取竹片过来!”春香听得取竹片,连忙起来穿衣,擦一擦眼,打个阿欠问道:“小姐昨夜进来时把园门锁了,怎生去寻?”小姐道:“这园门与大门,俱是你的娘舅孟老儿照管,你可问他取匙开了去寻,切不可对他说是寻罗帕。问你时,只说去采秋葵花浸油便了。你悄悄寻了便来,不可迟延。”春香应诺,走到孟老儿房外敲门。孟老兀自未起,听得敲门响,起来开了,原来是春香:“有何事故,大黑早敲门打户?”春香问他取钥匙开园门,要采秋葵花浸油。孟老道:“着甚紧要这般黑早去采花?正好睡哩,你要自去。”于是把钥匙与他道:“这蜻蜓头是开壁锁的,便是园门上锁不要差了。”春香接了就走。开门入园,遍处寻到,那得个罗帕来?

  正是:

  烟栖栖花间雾,湿滋滋草头露。滑塌塌地上霜,啾唧唧蛩声诉。虚寂寂百花亭,黑迢迢芙蓉路。嘹呖呖雁声鸣,冷飕飕金风度。热急急眼儿睁,忐忑忑心惊怖。

  春香心焦,踏遍了一座花园,只是寻不见,便是东角头有个毛厕,也去张一张。渐渐寻到灵应大王祠堂前,只听得鼾声如雷。春香疑怪道:“此处为何有人鼾声?是何物件响?且上前瞧看。”忽见神堂下一个人睡着,吃那一惊不小,又不知是人是鬼,这般鼾睡,趁他未醒,仔细看个分明。“呀!原来是一个郎君,生得俊俏,从何而来?岂不是天大一桩奇事!”不敢惊动他,径跑至小姐房中道:“小姐。罗帕儿变做一个人了!”小姐道:“怎么说?”春香慌慌张张的道:“好奇怪!

  罗帕倒不曾寻得,只见大王神堂下,天降一个俊俏郎君,且是生得标致,睡熟在那里,莫非是罗帕变的?”小姐道:“胡说!这贱人不寻帕儿,在何处躲懒,编这般脱空大谎来说,终不成就罢了!”春香争道:“不是说谎,果系有人。若小姐不信时,同去一看,便知端的。”小姐道:“我与你同去寻,有了罗帕,再与你讲理。”于是和春香悄悄出了香闺,走到园中,果见一个人,睡在神堂之下。近前细看,真是生得清奇秀丽,相貌不凡。小姐亦心惊道:“这少年好生跷蹊!墙垣高峻,后门不开,从何处进来的?除是插翅!看他模样,必是王孙公子,后来定须荣贵。欲待问他,又虑不雅;欲要进去了,这个人来得不明,帕儿又不曾见。况我已亲身到此,夫人知道,岂不生疑?”踌蹰了半晌,回头叫春香:“你去推醒那后生,问他因何睡在这里。快开后墙门,教他出去罢。”春香向前将张善相摇醒。

  张善相开眼看时,见两个女子立在面前,一个与梦中无异,正是夜间月下美人!慌忙站起身来,整衣进前作揖,小姐亦答了礼。春香道:“你是谁家郎君,好不达礼!擅入园中,非奸即盗。墙高门闭,怎生样飞进来的?快快出去,莫讨烦恼!”

  张善相笑道:“小生会飞,能飞来亦能飞去。因见你园亭潇洒,景致清幽,暂飞至此,借宿一宵,望乞恕罪。”小姐道:“不是这般讲。观君相貌不凡,必非以下之人。何缘得到小园,请道其实。”张善相躬身道:“感小姐垂问,只得直告。小生姓张,名善相,表字思皇,本城广宁县居祝昨因郊外走马,遇一醉汉,不期马劣,将他踏倒,误伤其命。地方人等欲拿小生送官,被我飞马走脱。天色昏暮,偶见园门半开,将身入来,暂躲其难。望小姐宽思,誓当重报!”小姐道:“原来如此。

  足下误伤,谅不致抵命,且请回府。此地离城近,不可避也。

  “春香道:“幸天色尚早,无人知觉,快请出门。”张善相延挨道:“小生回家,必被拿去吃官司受苦,望小姐可怜。”小姐怫然道:“既不回家,又不出去,这园中岂是君久恋的!”

  张善相见小姐恼了,陪笑道:“小姐见谕极是,不敢有违。但小生匆匆一面,不曾拜问得檀府是何门第?尊严是何仕宦?小姐是何姓字?亦请见示。”小姐道:“家君段韶,现任齐国右都督之职,母亲在家。妾身行二,小字琳瑛。萍水相逢,问之奚益?”张善相道:“无故不敢动问。小生因慌促中不曾带得盘费,只有罗帕一方,暂卖与小姐作盘费。此乃无价之宝,异日必来取赎。恐其失忘,故尔动问。”小姐闻罗帕二字,忙道:“罗帕安在?乞借一观。”张善相袖中取出,将手打开,便念那《卜算子》秋词。小姐见了。玉面通红,笑道:“此是儿家故物,君何见欺?”就令春香上前夺那罗帕。张善相急藏抽中,紧紧接定,笑道:“小姐之物,何落仆手?不为无缘。小生今日疾作,不能出门。若要此帕返赵,待老夫人出来,当面交还便了。”有诗为证:风月门中排调,自寓许多玄妙。

  香罗入手为媒,壁合之时返赵。

  小姐见如此说,亦无可奈何,问道:“郎君不肯还帕,意欲何为?”张善相道:“罗帕终须奉还,小恙亦须宁耐。小生因受了惊寒,头疼身热,不能行动。再过一宵,待贱恙稍瘳,那时奉帕拜别而行。”小姐道:“妾身怎好作主,若得郎君还我罗帕,别有个商量。”张善相摇头道:“我张生不是这般呆子,任凭小姐处治,只是今日不还。”春香在旁嘻嘻的笑。小姐怒道:“平白扌肯勒不还,你笑些甚么?拚来弃此罗帕便了!”春香道:“小姐又要罗帕,又不肯留这郎君,等到明早,也不为了。依春香愚见,倒有个计较在此。张生,你是个俊俏郎君,若要在此羁留,须做个赖皮花子。”张善相笑道:“姐姐,如何计较?”小姐道:“贱丫头!你不怕夫人打?这是甚所在,好留他?”春香道:“小姐不要恼。春香怎敢私留得?

  如今没奈何了,张郎可诈作中风,跌倒地上,待小姐去禀老夫人,或者见机而作,留得亦未可知。那时便还罗帕了,岂不两全其美?”小姐无奈,只得依他,令张善相睡在地上,诈作晕死之状。

  小姐走到老夫人房中说:“春香适才园内采秋葵浸油,忽有一避难郎君,如此这般,躲在神堂下。春香叫他出去,又不肯依。孩儿正要使孟老儿驱他出门,不意此人忽然倒地,双睛直视。口吐痰涎,不省人事,故来报知母亲,如何是好?”夫人听了大怒道:“春香这小贱人好打!采什么花?不关园门,放他入来!你女孩儿家,胡行乱踹,意出恁般祸来。这来历不明之人,知他是真是假,是奸是贼?你去看他则甚!”小姐见夫人发话,吓得不敢抬头,又不敢去,进退两难,一身无主,腰肢振振不安。夫人见小姐如此,又恐惊坏了他,转口道:“事既到此,须索急急救他,倘死在园中,人知不雅。我与你去看一看来。”母女二人正出卧房,只见春香喘吁吁赶来道:“小姐不须惊恐。我看那人双手尚温,心头未冷,面色渐回,鼻息不断,多分不死,只索救他还好。”夫人心下稍安。步进园内,只见张善相卧在草地上,口里轻轻地叫唤,呻吟不止。但见;眼目略开,朱色唇沾芳草;面若莲花,披发乱头都好。甚处儿郎,来向园中骚扰?酒不醉人,何似玉山颓倒?今知了惜花风扫,更有不眠人早。

  夫人叫春香、腊梅二人,款款扶起来坐了。夫人住目细视,见张善相面如冠玉,气色微红。夫人笑道:“不妨。”近前问道:“郎君为何如此?”叫使女快拿姜汤来,教两个扶着头,两个把热汤就灌。张善相被他灌了两口滚汤,不敢做声,微微开眼偷觑,只见十数个丫鬟,拥着夫人、小姐在那里悄悄言语。

  张善相又坐了半晌,才开口道:“多谢夫人救命,生死不忘大恩。”夫人道:“体如此说。你为何人我园中,跌倒在此?但愿得无事便好,这会儿轻可些么?”张善相道:“小生因走马踏死了人,逃难暂避此间。夜来感了风露,又兼受了惊恐,一时头颤心烦,因而晕倒。若非夫人、小姐救济,险些儿做了黄泉之客!如今身体渐觉宽爽,只争手脚挣扎不得。”夫人分付众丫鬟:“关了园门,外面不可传出,且将这郎君权在东首轩子里将息好了,又作商议。”众使女搀的搀,抬的抬,将张善相扶人轩子内凉床上睡了,不住的茶汤调理,渐渐病体安妥。

  当夜,张善相自冷笑道:“不是这个法儿,如何在此安寝?有些机会了。”

  次日清晨,春香送茶到轩子里来,就讨罗帕。张善相接了茶谢道:“多承姐姐美意,何以报之?”春香笑道:“一时权宜之法,何足挂齿?但不可忘了夫人、小姐大德,将帕儿还了小姐。”张善相道:“帕且消停,小生不知进退,有一事相读。

  贱躯单衣寒冷,欲烦姐姐在小姐处方便一声,夹衣乞借一件,聊且御寒,不知可否?”春香道:“这有何难?”便转身进去。不移时,提了一领夹花绫披风出来,递与张善相道:“这件绫衣,是小姐极欢喜穿的,今日偶然脱下,我悄悄拿得在此,官人可暂御寒。小姐若寻起要穿,我便要来拿去。”张善相接了道:“多蒙盛情,感恩非浅。罗帕容日送还。”春香去了。

  张善相暗想:“感夫人、小姐厚意,复得大王奇梦,小姐遗了罗帕,又是我抬着,莫非姻缘有在?看这春香妮子,轻言巧语,腼腆温柔,绝有几分风韵。况闻得他春心已动,甚觉有情于我。

  若得这妮子到手,则蓝桥之路通,罗帕之媒成矣!”看看日午,夫人另着人送饭来。不觉天色又晚,野寺钟鸣,纱窗月上。春香提一壶茶,捧几样细果点心,摆在桌上道:“奶奶拜上官人,尊体不健;吃了茶请睡罢。”张善相笑道:“小生病体渐可,奈何独宿无聊。这花园中有些害怕,怎得一个人儿伴睡方好。

  “春香笑道:“官人又来取笑,谁人伴你?”张善相一把搂住道:“姐姐在此,何谓无人?小生是高兴的哥哥,乞姐姐权赐片时之乐,教你尝有趣的滋味。”有诗为证:园中旅况甚凄其,拥抱春香笑语私。

  娇艳野花偏色美,小轩权作雨云居。

  春香双手推开道:“官人不要吵皂!这轩子内是丫鬟们出入之处,倘有人窥见,不惟贱妾受责,官人亦成甚体面?恼了夫人,无容身之地了。断乎不可!”张善相道:“小生为姐姐死亦不惧,何怕人见,何虑夫人乎?你若坚执不从,小生便缢死在此!”春香笑道:“好涎脸的话儿!官人体要性急,你既有心,妾岂无意?待妾进去伏侍小姐睡了,至夜静时,却来伴官人睡何如?”张善相道:“若如此,更感美情。你莫要说谎,去了不来,便不是知味的人儿了。”春香道:“妾若不来,身随灯灭!”张善相喜道:“既然姐姐有情,且待你进去,小生专心至诚,相候尊驾。”春香得放手,急趋出轩外,摇头道:“咦!你好自在心性儿哩,强逼人做事。要我来就你,岂有此理?我不来也!”说罢,嘻嘻地跑进去了。张善相暗想:“倒被这妮子赚了,多分是不肯出来,罢,罢!”展开衾枕,解衣且睡,紧闭了双眼,只是睡不着。侧耳听得樵楼上鼓已二更,月上花砖,星移斗转。正烦恼之间,忽听得有人轻轻的叫唤道:“官人,官人,你好睡哩!”张善相翻转身来,却原来就是春香姐,当下一把抱住道:“姐姐,你好失信人也!等得我月转西楼,闷怀颠倒。”春香道:“我若是失信时,今不来矣。

  “二人正欲解衣,俄然惊觉,乃是一梦。张善相呼嗟长叹,披衣而起,步于月下。偶见旁边,觉有一人闪来闪去,再看时,正是春香。善相狂喜不禁,搂抱进房,脱衣解带,共枕而卧。

  云雨才罢,张善相道:“感承姐姐厚爱,适才等你不来,所梦如此如此。不期真得相亲,三生有幸。但小生欲见小姐一面,不识何如?”春香道:“你好似那齐入一般,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张善相道:“你却也晓得书典。”春香道:“奴伴小姐读书,颇通文墨。官人要见小姐,有何主见?”

  张善相道:“小生有一腔心事,今蒙姐姐赐通宵之乐,欲要相托,谅必不辞。”春香道:“官人有话分付,如可用力处,奴无不尽心。”张善相将那夜间窥见小姐玩月,拾得罗帕,梦里情由说了一遍。春香道:“果有这般异事?小姐不见了罗帕,好生着恼。因有这首词并名字在上,黑早着奴到后园来寻觅,方见官人睡在神厨之下。只想送官人出去罢了,不期帕儿果在官人袖中。事情巧合,羁留在此,奴得奉枕席之欢,夙缘素定,非是偶然。日后荣显之时,不要忘了今日,奴便做偏房也罢了。

  “张善相道:“若忘汝情,小生前程不吉。但会得小姐一面,虽死无恨。”春香道:“早上夫人分付侍女们,待官人病体稍痊,即教送出。小姐私自分付,独教奴用心伏侍,不可亵慢。

  即此观之,小姐有心于官人可知。但是小姐待人虽宽,持己甚谨,非奴等之比,毫不可犯。奴有一计,未知何如?官人明日依旧装病体沉重,卧于床上,不要行动。再留得数日,然后可察小姐动静;如容有可投之机,贱妾随机应变,又作道理。”

  张善相甚喜道:“感卿之情,小生铭刻不忘!”二人说罢,相偎相抱,贴胸交股而睡。有诗为证:再赴阳台之会,重伸契阔之盟。

  已作轻车熟路,无烦羞涩神惊。

  漏下五鼓,春香急忙起来,作别去了。次早,曹夫人又令丫鬟来东轩看视,回覆说:“张官人病势沉重,不能离席。”

  夫人心下惊惶,又不好对家憧们说知,但暗中郁郁不乐,只令侍女们送茶汤药饵调治。张善相将药都倾于阶下。

  且说小姐自和张善相会面以来,渐觉神思恍慨寝食不宁,容颜消减。心下未免有些想慕,染成一病,曹夫人跟前勉力撑持,含糊遮掩。春香因小姐不快,一连数日随身服侍,不离左右,因此不会张善相之面。春香暗想:“小姐患病恹恹,不为着张官人,却是为谁?今乘此机会唤他进来,假做送罗帕来还,因而问安,以图一会,岂不是一条活路?”遂乘便脱身,走入东轩里来见张善相。善相道:“我的亲亲姐姐,为何数日不见你面,闷死我也!妆病昼寝,度日如年。汝好薄情,数日不来看我,岂不盼杀了人!真要被你哄出病来。”春香道:“非我薄情,只因小姐如此如此。”把留情抱病之事,说与善相。张善相听了,不觉手舞足蹈,大喜道:“数日纳闷,今忽得此佳音,倍觉精神舒爽。小生就去问安送帕何如?”有诗为证:闷拥寒衾梦倒颠,起来无意诵诗篇。

  忽闻青鸟传消息,一似皇恩降九天。

  春香道:“官人恁地性急!青天白日,侍女往来,决撒了事情,不干我事。必须待夜阑人静后,官人可从东廊而进,由茶厅转过清晖堂、蔷薇架,南进画阁内,见朱帘垂蔽,内露灯光,就是小姐卧房了。”

  张善相道:“半夜三更,人生路不熟,我那里认得这弯弯曲曲的路径?”春香想了一会道:“我有计在此。晚上我把棒儿香点着,插在转弯处为记,官人但看有香的所在就要转弯,妾身接引进去。只是我小姐立志贞烈,禀性端庄,官人须要循循雅饬,以礼相见,切不可轻狂妄动,触犯其怒。奴耽着血海干系,引郎一见,不要贻累妾身受责。”张善相道:“不须分付,汉家自有制度。”春香道:“小姐不时呼唤,不得久待。”便转身进去了。此时方是午牌时分,张善相巴不得天晚,不转睛将日光盼望,就如生根的一般,难得移动。果然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渐渐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又早黄昏时候。张善相整肃衣冠,袖了罗帕,步出东轩。四围观望,并无人迹往来,惟见满庭月色,遍地花阴。向来曹夫人家闺严谨,一应苍头小仆,无事不许擅入中堂。若有差使,先敲云板,然后进见。未到黄昏,俱先闭门睡了,故此内外隔绝无人。当下张善相径进东廊,见插香处便转弯抹角。行到蔷薇架侧,远远见朱帘之内,灯光灿亮,一步步捱到帘子边,却无门户阻挡。原来都是春香私自偷开,放善相入来。张善相到了帝外,心中战栗,不敢进前。正是:难将我语和他语,未卜他心是我心。

  不知段小姐在房中见与不见,喜怒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计入香闺贻异宝

  侠逢朔郡庆良缘

  诗曰:

  幽闺寂寞暗伤神,着雨娇花力不胜。

  兰麝绕廊通秘室,清芬满座绝红尘。

  灯前眼角传心事,月下心同得异珍。

  百岁良缘从此定,何殊玉杵会云英。

  话说春香引张善相直入小姐卧房,到得房前,不敢进去,闪在帘子外探头张望。春香和小姐正在绣几上抚牙牌消遣,小姐忽然抬头,见帘外似一个人影移动,对春香道:“夜深之际,为何帘外似有人窥望?你去看来。”春香丢了牙牌,往帘外一觑,假意失惊道:“呀!张官人何故在此?”张善相道:“小生闻知小姐贵体不安,特来问候,就送罗帕在此。”春香忙转身笑道:“小姐,你道帘外的是谁?”小姐道:“甚是奇怪,我听得像一个男子声音。”春香道:“就是那东轩下有病的张官人。他说闻知小姐玉体不安,特来问候,就送罗帕来还小姐。

  “小姐道:“夜静更深,他何由得至此处?你接了罗帕,好好地快打发他出去。”春香道:“张官人特送帕儿来还,况且求之不得,今又为小姐染恙,竭诚而来,也是一片好心。小姐无一言,就这等匆匆的打发他去,似觉拂情,太薄幸了也,连小姐款待他的意思都没了。依春香说,便见一面,有何妨碍!”

  小姐道:“既然如此,请他进来。”春香随出帘请张善相进房,向灯前深深作揖。小姐答礼,分宾主而坐。张善相躬身启道:“小生闻小姐贵恙,如患在身,不避斧钺,敬候起居。”小姐道声多谢,即教腊梅烹茶,春香侍立于侧。张善相仔细看那卧房,果然十分清趣,但见:纱厨笼碧,幽幽檀麝袭入来;绣户凝香,皎皎月华当户自。

  妆台无半点尘埃,卧室有千般精洁。雕花小几,胆瓶中丹桂一枝芳;素白罗淡水墨点几处梅花瘦。博山炉观音正面,翡翠屏宝鸭斜飞。案头列诗韵锦笺,壁上挂清琴古画。牙牌慢抚,鸳鸯不刺剪刀用;书史勤观,笔砚常亲鸾镜掩。正是:深闺那许闲人到,惟有蟾光透琐窗。

  张善相看了,顿觉精神开爽,满室春生。坐了一会,茶罢,灯下偷觑小姐玉容,更加秀丽。张善相神魂飘荡,再启道:“小生不才,避难贵园,偶拾罗帕,感蒙夫人小姐错爱,如至亲一般看觑,恩同山岳,将何为报?”小姐含笑答道:“些须小惠,何以报为?”张善相又带笑低言道:“闻小姐玉体不安,小生惊惶无地,私祝神明,愿以身代。只求小姐身心安乐,小生雀跃不胜。”小姐道:“贱躯不安,因惜花起早,爱月眠迟,感了些风露之气。今已稍可,敢劳垂顾。昨宵遗帕,不意君收;尊恙已痊,合当掷还,深感大德。”张善相谢道:“小姐分付,焉敢不从?香罗在此,小生敬纳妆台,特申寸捆。”遂袖中取出罗帕,双手奉上。小姐命春香接过来,收于拍内。张善相道:“佳词雅逸清新,非慧敏天成,不能道只字。小生自幼攻书,博览古今,阅人多矣。佳人世代不乏,如纣之妲己、桀之妹喜、周之褒姒、文公之南威、芒萝之西子、临邛之卓文君、班氏之曹大家、齐之庄姜、晋之骊姬、秦之苏若兰、赵阳台,其余楚娃宋艳、赵女燕姬,不一而足,未更仆数。然其间美色者未必有美才,美才者未必有美德。求其德色双绝、才情兼美如小姐者,百无一二,真绝代之娇姿,倾城之名媛,所谓人眼平生未曾见者也。小生何幸,得拜兰闺,身亲珠玉。昨宵不寐,偶占俚语,敬和瑶词,并求小姐斧削。倘蒙不鄙,慨然指教,感佩非浅。”说罢,袖中取出片纸奉将过来。小姐命春香接了,展开香几之上。小姐举目观看,也是一首《卜算子》词儿,和着前韵。词道:闺怨写幽窗,笔笔银钧劲。词调清新泣素秋,客况思乡井。

  恭荷美人怜,不只离鸿影。惺惺从古惜惺惺,休怯鸳帏冷。

  仲秋月夕,广宁张善相题和。

  小姐看罢,收于袖内。时已更深,回顾众婢,或坐或卧,或蹲或倚,尽皆睡着,只有春香立在桌侧翻白眼,见那眼皮儿再也挣不起。小姐看了微笑,对张善相低言道:“偶写俚词,蒙君雅和。君今还是回家,还往他处逃避?视君才貌,必非池中之物,何不求取功名,以图荣显。”张善相道:“承小姐美情,小生家在城中世德坊下,家祖张太公字完淳,年已八旬。

  家君讳找,颇有万贯资财,但未曾出身荣耀。小生今因误伤人命,惧祸断不敢归家。某有结义密友二人,杜伏威、薛举,总角之交,异姓骨肉。三人立志,共图王霸之业。他二人已先到河南去了,我今欲去投他,博一个封妻荫子。若不衣锦,决不还乡!”小姐道:“君已聘谁家之女为妻了?”张善相道:“小生今年一十六岁,未曾聘妻。盖因小生立誓在前:若无才貌双绝、官室门桅,决不成双。不是小生自夸,我乃文武全才,岂是寻常女子可配?小生上识天文,下知地理,读孔孟诸子百家之书,习六韬三略孙吴之法,力能举鼎,术可驱神。若无小姐这般人物,小生终身誓不娶妻。”小姐听罢,笑而不言。张善相问道:“小姐亦曾受聘否?”小姐道:“妾今年亦是一十六岁,未曾受聘。”张善相惊道:“某与小姐同庚,且才貌相当,真乃天缘奇遇。然小姐虽有名门宦族、公子王孙为聘,此辈惟知饮酒食肉、醉舞讴歌,那知惜玉怜香、风流博雅,可惜将小姐一生埋没。若不嫌贫贱,与小生结”张善相说到“结”字,即闭口不言。小姐听了,不觉潸然泪下。张善相见小姐下泪,劝慰道:“小生斗胆妄言,实出肺腑,望小姐莫责。

  “小姐拭泪道:“君言虽未终,妾心岂不悟?苏季子岂常贫贱者乎!但此事非妾所得专,自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且郎君之言,亦难全信。”张善相道:“小生并不会编谎,且说何处是脱空?”小姐道:“其他亦是可信。适所言力能举鼎、术可驱神,二语恐未必然。”张善相道:“小姐不信,请尝试之。

  “

  此时春香靠着桌儿也睡着了,张善相与小姐同出香闺,至蔷薇架边,天上月明如昼。善相见傍有石鼓墩儿一个,约重千斤。善相默念助力神咒,暗喝一声:“疾!”将手举那石墩,一如无物,离地四尺有余。小姐怕跌下来,忙道:“是了。”

  张善相放下道:“若要驱神,恐惊了小姐,只唤一朵彩云与小姐看便了。”乃捻诀念咒,喝声:“疾!”只见月傍登时云气聚合,化成五色,鲜明可爱,如锦绣上托着明珠一般。小姐看了大喜道:“君言非谬,妾已知之。只是富贵之时,恐把妾身抛弃,别偕佳侣耳。”张善相就对月跪下,盟誓道:“小生张善相,年一十六岁,某月某日生。若荣贵之后,忘了段府琳瑛小姐恩倩,愿死刀剑之下,葬于鱼腹之中,永不得还乡!”誓毕,亦挽小姐,请其盟誓。小姐道:“君放手,妾自立誓便了。

  “张善相不敢啰唣,拱手而立。小姐从容敛衽,向月万福道:“妾段氏琳瑛,年一十六岁,某月某日生。今夕星月之前,与张生善相期百年结发,永效于飞。苟有负心神明殛之!”誓毕,张善相欣喜不胜,便欲搂小姐之肩接唇。小姐推开正色道:“今夕之誓,亦为君非凡品,妾终身有托耳,岂可作败伦伤化之事!妾果如此,淫女子也。君亦何取于妾?妾异日何表于君?

  倘事不偕,妾愿白首闺中,永不作他人之妇,一死以谢君耳。

  “张善相道:“小姐如此用情,心坚金石,小生粉身不足以报。

  囗月在上,如张生不得与段小姐同谐连理,成合卺之欢,亦愿终身不娶,永作鳏夫!”小姐道:“虽如此说,妾与君皆是空言,将何物表情,为异日合卺之证?”善相道:“小生逃难,并无一物。敢借小姐香罗,各分其半。小姐之词,小生收执。

  小生之词,写在那半幅上,小姐收执,何如?”小姐道:“妾与君皆因此帕,得结同心,如此甚好。妾更有一物,乃妾婴儿时所弄,珍藏至今。是玉人一双,一作男形,一作女相,出自异域,其香无比,价值连城。家君因征外国得来,见妾心爱,付妾珍藏。今赠一与君,永为表证。”张善相大喜,遂同进闺中,春香兀自未醒。小姐出帕,剪为两半,付张善相写词。张善相磨得墨浓,剔起灯煤,写那和的《卜算子》词于帕上。小姐开箱,取两个玉人出来,有一尺长,异香满室,果奇宝也。

  张善相写完,送与小姐。小姐将自写的香罗半幅,裹了女形的玉人,付与善相道:“只此一言,永无异说。君功名成就,早早遣媒的向家君议此亲事,切勿迟延,使妾有白头之叹,作九泉怨怅之孤魂也。”善相双手接了,倒身拜谢,小姐亦答礼。

  两个相怜相惜,不觉漏下五鼓,将次鸡鸣。那春香惊将醒来,往下一塌,扑的一声,把额角向桌沿上一磕,登时磕起个大块来。春香负疼,欲哭不得,欲笑不得。小姐与张善相看了,俱各好笑。小姐骂道:“这些贱人,这等好睡!快掌灯送张官人出去。”春香去叫起腊梅来,腊梅骨都了嘴,只立着不做声。

  小姐叫:“快去生竹炉,烹茶来吃。”腊梅方才走去生火。张善相指着壁上挂的古琴道:“茶尚未熟,久闻小姐善此,请教一曲何如?”小姐道:“久懒于此,恐亦生疏。”张善相对春香道:“烦姐姐把琴桌儿移在月下,太湖石边。”春香只得移出天井中石边,口里道:“露冷飕飕的,做这等的事!”张善相将琴放在桌上,掇个小机儿,请小姐弹琴。小姐道:“君亦诸此,请先教一曲。”善相道:“小生寄指而已,何敢弄斧班门?然而将为引玉,岂惮抛砖。”乃转轸调弦,鼓《雉朝飞》一曲。小姐道:“此乃无妻之曲,君何鼓之?今日正当鼓《关罘一操。”张善相大喜,于是改弦为微音,鼓《关罘十段:一段王睢善匹,二段大闹周、召,三段即物兴人,四段举德称行,五段风化天下,六段相与和鸣,七段礼正婚姻,八段德侔天地,九段配享宗庙,十段睢鸠和乐。共十段曲终。张善相弹毕,请小姐弹。小姐不得已,改弦为宫调,鼓《阳春》一曲,命春香将博山炉焚起一炉好香来弹。

  一段气转洪钧,二段阳和大地,三段三阳开泰,四段万汇敷荣,五段江山秀丽,六段花柳争妍,七段莺歌燕舞,八段锦城春色,九段帝里和风,十段青黄促驾,十一段春风舞云,十二段绿战红酣,十三段留连芳草。共十三段曲终。张善相倾听之余,自愧弗及,低声道:“小姐指法精妙,音韵绝佳,但此秋气似与阳春不合。小姐能鼓《秋鸿》否?”小姐道:“虽不尽善,当为君作之。”于是改弦为姑洗清商之调,鼓《秋鸿》一曲。腊梅倾茶来,小姐与张善相饮毕,乃鼓云:一段凌云渡江,二段知时宾秋,三段月明依渚,四段群呼相聚,五段傍芦而宿,六段知时悲秋,七段平沙晚落,八段延颈相依,九段芦花夜月,十段南思浦水,十一段北望关山,十二段顾影相吊,十三段冲入秋?F,十四段风急行斜,十五段写破秋空,十六段远落平沙,十七段惊霜叫月,十八段知时报更,十九段争芦相咄,二十段群飞出渚,廿一段排云出塞,廿二段一举万里,廿三段列序横空,廿四段衔芦避戈,廿五段盘序相依,廿六段情同友爱,廿七段云中孤影,廿八段问信衡阳,廿九段万里传书,三十段入云避影,三十一段列阵惊寒,三十二段至南怀北,三十三段引阵冲云,三十四段知春出塞,三十五段天衢远举,三十六段声断楚云。

  小姐弹毕,张善相不住口的称羡。忽闻古寺钟鸣,邻鸡三唱。张善相道:“小生正欲请教指法,奈何天色将明,又闻小姐善于箫管,不知肯略略见教否?”小姐道:“东方欲明,请教有日。箫管之音闻于内阁,母亲必加叱辱,此非今日所宜也。

  “命红莲掌灯,同腊梅快送张官人出外,明夜再得请正。张善相没奈何,势不可留,只得别了小姐,怏怏而出,心中好生留恋。转过了蔷薇架,走至清晖堂。红莲道:“这一回磕睡上来,身子困倦觉冷,官人自出去,我等进去睡也。”说罢,与腊梅关了角门儿,自进去了。

  张善相独自一个,如失魂的,凄凉寂寞。就坐在堂中椅子上,思量:“小姐情浓意合,虽不能近身,而脂香粉色,领会已荆蒙赐玉人,异香扑鼻。只闻说海外有香玉,实未曾见,果然有此等宝物,就如小姐一般,何日得共枕同衾,酬我心愿?”

  展转踌躇,不觉顿足懊悔起来道:“我张思皇聪明了半世,这会儿恁般愚懦?适间小姐虽是假狠,甚觉情浓。趁丫环们俱睡熟之时,把小姐紧紧搂住,便是太湖石边寒冷,也说不得,那怕他叫唤起来。失此机会,知道明夜何如?倘明夜再得进见,挨至五更,定行此法,不由小姐不从,休得差了主意。

  “自言自语,在堂中不住的走过东走过西,心中好不能放下。

  天色已明,忽听得呀的一声,门开处,见小丫头翠翘,挟着一把笤帚出清晖堂来扫地,看见了善相,大惊道:“官人缘何起得这般早,怎生样进来的?”张善相道:“我薄衾单枕睡不着,故等不得天明起来,见这条厅门昨晚失关,信步走进来一看。”正说间,闻得老夫人叫翠翘,张善相一溜烟跑出清晖堂,过了茶厅,由东廊至轩内坐了,取出那玉人来细看,实是碾得细巧,眉发丝丝可数,脸儿如活的一般标致得紧,果然非中国玉工所能造也。看了一会道:“如此奇逢,岂可无题咏以记之?”

  乃调《长相思》一阙云:

  喜相逢,美相逢,羡入深沉绣阁中。眉稍两意浓。彼心同,此心同;见处更亲合处空。愁闻野寺钟。

  情意不尽,再成《南乡子》一阙云:

  何似久参商,昨夕桃源误阮郎。罗结同心,双带挽鸳鸯,赠个人儿有香。夜短两情长,并下瑶阶拜月黄。海誓山盟,牢记取分张,坐对西风泣数行。

  轩内亦有文房四宝,张善相取幅笺儿写了,叠做个同心方胜儿,颠倒写“鸳鸯”两字在上,“只待春香姐出来,央他寄与小姐,看小姐如何答我,便知今夜的消息了。”

  正痴痴里望春香,不意倒是翠翘送漱水出来,说道:“老夫人叫官人梳洗了,请进清晖堂有话讲。”张善相心内狐疑,不知有甚么话说。于是梳洗毕,紧藏了玉人罗帕,带了笺儿,随翠翘至堂中,老夫人已先在彼了。原来翠翘扫地与张善相说话时,夫人听得,叫进房中,问与谁说话,翠翘答是张官人,因茶厅门昨晚失关,故进来一看。夫人听了,心中大疑,付道:“自东廊至此有许多门户,难道都是失关的?况堂后就近着女儿卧房了,张生缘何到得此间?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做出些事来怎了?不如打发他离却我门便是。”因此请张善相进来相见。礼毕,夫人道:“幸喜贵恙已痊,本欲再留数日,昨相公有家报回来,说朝廷钦差相公巡边,因便归家一剩倘一时到来,难以回避,即刻郎君可作速回府。若欲远行,当具盘费相赠。”遂命云娥捧出白银十两,“送与张官人聊为路费,莫嫌轻微。”张善相听说,如千刀刺心,又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欲待承命,满望着今日夜间完成好事,怎忍就去了,况不曾与小姐一别;欲不应允,夫人明明赶我起身,怎生延捱得?出于无奈,答道:“小子避难,偶人贵国,感夫人不行叱逐,又蒙调治,贱恙得愈。此德此恩,粉身难报。今早正欲拜辞夫人,往南访一敝友,以图后报。适蒙见呼,即此告辞。

  叨扰已多,心实不安,况赐腆仪,决不敢领。”夫人道:“郎君不受薄礼,即是见怪老身,望勿推却。”张善相不敢再推,只得收下,拜了数拜,径出园门。心中思念小姐不得一面为别,怎忍得飘然而去?含泪慢慢地走着。有诗为证:花发妒狂风,浓云蔽月宫。

  镜分银烛冷,簪断宝奁空。

  楚馆歌喉绝,阳台好梦终。

  壁沉珠玉碎,水涨路途穷。

  走不数箭之地,只听得背后有人高叫:“张官人慢行且往,我小人有话相禀。”张善相立住了脚看时,却是段府管大门的孟老儿,向前问道:“老管家,有甚话说?”孟老儿低声附耳道:“春香说官人借了我外甥女儿一付梳掠,他要用的,如何将去了,那里去另买?瞒着奶奶,特叫我来唤官人转去一问,看看放在何处,好收抬。”张善相道:“正是,拜别夫人忙了些个,失忘了还春香梳掠,当得奉还。”孟老儿自去了。

  张善相忙忙转来,一面走着,心里想道:“毕竟是那人有何言语,假以梳掠为名。今番再见,必有发付小生之话。”

  再说春香天明起来,去老夫人房中伺候。正走间,听得夫人在堂上打发张善相出门,心下大惊,展转踌躇,没做理会处。

  急急跑到小姐房内道:“不好了!不知何故,夫人如此这般,打发张官人起身,出门去了。”小姐慌道:“这等说,张郎已去,不曾与他一别。可怜孤身落魄,一时催逼出门,不知何往。

  你快去叫你娘舅,悄悄通知张官人,教他转来,传示他笃志功名,以图姻事,不可有负昨夕之情。说我不能出来一面了,如有归鸿返北,便中寄个信音来,莫做了断线的鹞子。”春香领命,急急叫孟老儿追张善相转来,自己立于门内等候。不多时,张善相喘吁吁地走近前来,二人上前,携手而哭。张善相含泪道:“早上夫人发付我出门,不知是何缘故,一时如此催逼,无奈拜别而行。适才孟老唤转小生,小姐有何分付?”春香道:“不要提起。昨夜郎君回轩之后,小姐和衣睡了,倏忽间天色大明。我勉强挣醒起来,去到老夫人处来,夫人已在堂上打发官人起身。我闻知心如刀割,报与小姐知道。小姐榜惶失措,不曾与官人一别,和我计议,叫我娘舅老盂请郎君转来,托言失还了梳掠,以诉衷曲。小姐道,郎君孤身落魄,行色匆匆,未曾稍尽微情。恐夫人见疑,又不能出来一面,令贱妾传示你,野店风霜,切宜自重,玉女罗帕,留作后日相见之证。愿郎君此去,前程万里,早遂功名,永谐姻眷,不可负却小姐一片至情。若有鳞便,专候好音,誓不他适。但不知郎君此一行,却往何处去也?”语未毕,泪随言下。张善相挥泪道:“小生蒙小姐和姐姐如此错爱,死亦甘心。小生此去,寻那两个契友,共图王霸之业,断不小就功名。倘得进步,必有音相报。愿小姐不负初心,永坚帕玉;姐姐休要弃旧怜新,和小生再谐连理。

  但我今要见小姐一面,还可得见么?”春香道:“老夫人坐在堂前,谁敢!官人进见?官人富贵了,切莫负却小姐深恩,贱妾薄意;苟有变更,必然断送小姐性命。”张善相道:“小生若忘小姐和姐姐大恩,死于万刃之下!”春香道:“君出此誓,足表真情,速去莫迟,虑人看破。”张善相将笺儿递与春香道:“乞寄与小姐,用伸鄙情。”洒泪而别。有诗为证:本落难禁别思悲,晚风吹月上征衣。

  一湾流水孤村远,几点归鸦又夕晖。

  不题春香含泪口覆小姐,且说张善相别了春香,心下悲切,珠泪偷弹,只得拽开脚步,取路前进。一连行了数日,早到黄河地面。当日天晚,投一客店安宿,正饮酒间,对座有三个客商,也在那里吃饭。一个道:“如今买卖做不得了,天下变乱,兵戈载道,粮税愈重,盗贼日增,如何是好!”一个道:“变乱之事,何代无之?但未知何日太平,我等得不见兵革,方才欢庆。”一个道:“目今新出那两员年少大将,有万夫不当之勇,部下数十员猛将,四五万精兵,占据延州、朔州、南安数郡,称为正副元帅,四远无人敢当。小弟向日发些粮食过河,被他拦住,自分一死,不料那少年元帅宽宏大度,将我粮食只抽十分之三,又差军士护送过河。这样好人,定成大事,非小可也!”张善相听见,心下暗想:“莫非就是杜、薛二兄?我今正要寻他,不如问个端的,省得一路寻访。”当下便拱手问道:“尊客,这两位少年将军怎生模样?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近日伺处住扎?”那客人答道:“一路听得人传说,一个姓杜,顶平额阔,一个姓薛,大脸长躯,年纪俱不过二九,但不知他是甚名字,何处出身。如今现在朔州屯兵。”张善相道:“承教了。”说罢安歇,一夜喜不成寐。

  次早算还了店钱,取路急投朔州郡来。不数日到得城外,抬头看,果然好座城池,城上追插旌旗,密布鹿角。张善相高叫开门。城上军士间了来竟,忙下城入帅府报知。把门官传报进去:“有姓张的故人叫门。”薛举道:“有甚姓张的故人,莫非张三弟来到?”杜伏威道:“朱俭去久,未见回音,恐不是三弟。”二人同出帅府,骑马上城楼观看。张善相早已望见,高声道:“杜、薛二兄,别来无恙?”杜伏威、薛举见了大喜道:“贤弟远路风尘不易。”令军士李一匹骏骑,开门迎接。

  三人并马入城,同入帅府堂上,拂了尘土,相见已毕,叙问契阔之情。杜伏威道:“自与贤弟分手,一路受尽艰辛,历遍苦楚。不期变生肘腋,身人囹圄。上托林老爷法助,又赖诸贤并力,三弟福庇,仓猝起兵,连得数郡。又叨薛二弟血战之劳,战无不克,攻无不龋但寝食梦寐,无一刻不思贤弟。今得相见,足慰平日郁想之怀。林老爷好么?”薛举道:“自别三弟来此,杜大哥相挈,连战连捷。智勇之土,归附加水,兵精粮足,眼见得有几分成事。前特差将佐朱俭赍书礼拜谒林老爷问安,兼请贤弟同谋进取,为何不与朱俭同来?”张善相道:“林老爷身体康健的。小弟为一事逃难而来,未曾与甚朱俭相会。

  “杜伏威忙问:“三弟有何事故?”张善相将骑马踏人,乘夜避入段府,花园得梦,夫人小姐相留事情,从头备细说了。杜伏威道:“骑马试剑,是吾等分内之事,不足为过。难得段宅夫人小姐如此相爱,实是因祸得福,天赐良缘。旦夕间必为贤弟成就此亲事。”于是请查讷、缪公端诸将上堂相见,大排筵席庆贺,连日饮酒欢聚。

  忽一日朱俭回来,径入帅府参见。薛举道:“前差你去勾当,为何许久才回?”朱俭道:“小人承元帅严命广宁县公干,幸得一路无阻,先见林住持老爷,献上书礼。林老爷不胜欢喜,看书罢,问小人就回还是要往他处去,小人道还要进城去参见张太公乔梓,就请三相公同往朔州,与二位元帅共赞军机。林住持笑道,不必去了,庄中即请出张太公父子来相见,备说三相公走马伤人,地方告在本县,太公用钱捺案不行,暂于庄内躲避,三相公逃窜,不知去向。张太公昼夜思念苦楚,泪眼不干。林老爷卜一神数,说道:在外平安,有因祸得福之喜。太公略觉心宽。留小人住了数日,方得拜别起行。林老爷有回书在此,再三拜覆二位元帅。”说罢,将书呈上。杜伏威等三人一同看书,书云:视汝书,已悉往事。今闻连捷,又兼戮仇葬父,皆人子所当为之事,可喜可喜!近者张郎,因驰马误伤人命,不知逃窜何方,以致构讼。太公父子,几被缧绁。赖钱神着力,暂尔宁贴。吾料张郎必投汝处,可同赞军机,共拯黎庶,莫徒恃勇妄杀,以为愉快也。只此至嘱。

  薛举指着张善相问朱俭道:“这位将军,诚庵你可曾认得么?”朱俭道:“小人正要动问,此位将军却是何人?未曾拜识。”杜伏威笑道:“这位正是张三相公也。诚庵未到,他已先来,所谓不期而会。”朱俭大喜道:“张相公何不早言,只是袖手而笑?”朱俭起身又拜。张善相扶住道:“劳诚庵远涉,失讶为罪。老祖老父在林住持爷庄上,不得尽情,莫怪,莫怪!”朱俭道:“承元帅重委,何敢言劳!尊驾已到,亦不负小人走一遭也。”众皆欢喜,重设席庆贺。

  忽探马报:“武州郡刺史回龙秋用大将冯谦为前锋,自为后队,共起马步军兵二万,战将数十员,杀奔前来,速请元帅军师调兵迎敌。”杜伏威聚集大小将士商议。查讷道:“田刺史为人,某所素知。本贯河内人氏,托亲韩长鸾之势而得显位,无才无德,不足介意。但冯谦这厮,原是军卫出身,不推骁勇过人,兼有奇幻之术。若先得除此人,田龙秋自然丧胆。”薛举道:“古云妖不胜德。我等往往血战,非图利禄,不过除暴救民,为苍生计也。皇天?v我,岂惧彼妖术?我明日出军,务教大捷。”张善相道:“敌兵远来,利于速战,宜坚守何如?

  “杜伏威道:“三弟之言虽善,然今敌已临城,若不接战,是示怯也。必须大杀一场,使彼胆落,则后无人敢正视朔州矣。

  “计议未毕,冯谦军马已到,将城四面围绕。杜伏威道:“今日之战,众将谁敢任前锋先出?”只见一人攘臂向前,威风可畏,高声叫道:“小将愿为前部先锋!”众人看之,却是缪一麟。查的道:“公端为先锋,允称其职。”就着薛元帅、曹汝丰为左右救护,率领精兵一万,大开南门出战。

  冯谦见敌军出城,号令众军退数箭之地,排开阵势,鼓声大振。缪一麟一马当先,高叫道:“我老爷招集义兵,上除暴虐,下救生灵。尔等匹夫大胆攻城,是不知天命也!”对阵门旗开处,闪出一员大将,身骑劣马,手舞大刀,正是冯谦。怎生装束?但见:韬略深明志气高,全凭法术善兴妖。护身铠甲金星灿,嵌顶盔缨烈火飘。骑猛兽,执钢刀,威风凛凛显英豪。袋中试取弓和箭,曾向围场夺锦标。冯谦拍马向前喝道:“无知泼贼,蠢尔狂徒!不知安分,敢据城叛乱。天兵压境,即刻化为齑粉,尚敢胡说!”缪一麟大怒,跃马挺枪就刺。冯谦舞刀,劈面砍来。二人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曹汝丰看见冯谦刀法愈精,缪一麟枪法渐渐散乱,心下想道:“先锋若有疏失,岂不大丧锐气?”便舞起大刀,拍马杀出助战。冯谦接着交锋,并无惧怯。三个鏖战良久,冯谦虚砍一刀,带转马便走,缪一麟、曹汝丰两匹马紧紧追来。看看赶近,冯谦斜放大刀,取出宝雕弓,搭上翎毛箭,拽满弓弦,回身一箭,却好射着曹汝丰右臂。曹汝丰弃刀于地,缪一主麟单马救护回阵。冯谦拍马赶来,大叫:“泼贼体走!”将及阵门,侧边恼犯了一员年少英雄,骑着乌骓马,手挺方天画戟,大喝道:“逆贼慢来,薛爷在此!”

  冯谦撇了缪一麟,接住薛举厮杀。二人又战五十余合,冯谦架隔不住,横拖大刀,拨马而走。薛举、缪一麟招动大兵随后掩来。

  不上半里之地,只见冯谦除下兜鍪,披发仗剑,口中暗念灵文,霎时间天昏地暗,日色无光,狂风大作。风过处,只见无数的鬼兵,红须赤发,头如车轮,身长丈八,腰扎虎皮,手执铁棍,乱纷纷空中打将下来。缪一麟心慌,也顾不得薛举,放马先自走了。众军士被风刮得站身不住,大头鬼又凶猛打下来,阵脚大乱,四散逃生。薛举见众军俱散,也带转马头,杀条血路而走。后面冯谦率众将蜂拥赶来。薛举见追兵甚急,回身接战,圆睁虎眼,喊声发雷,骤马挺戟直冲入敌阵。冯谦部下诸将一齐迎祝薛举手起一戟,刺一将于马下。两下正奋力交锋,半空里大头鬼拿铁棍又劈头打来,薛举急中省悟,忙念降魔咒,那大头鬼随风远远四散。薛举放胆大杀,力敌众将,挑四将落马。冯谦慌了,暗射一冷箭,正中薛举左膝。薛举带箭回马,冯谦与众将来追,看看赶上,薛举大喝一声,转身飞马又冲过来,势如猛虎,众将不能抵当,纷纷倒退。冯谦大怒,舞刀独战,交手三合,被薛举戟尖刺着袍袖,顺手一拖,冯谦险些儿拖下马来,幸得两下用得力猛,将袍袖扯断。冯谦受那一惊,不敢恋战,拍马回阵。薛举紧紧追来,众将要救冯谦,只得抵死迎祝薛举一枝画戟,神出鬼没,若舞梨花,遍身解数。官军看了,个个魂惊胆颤,都喝采道:“这小将军是楚霸王再出世也!”后薛举至蜀,称为西秦霸王,亦应众官军一时之识。有诗为证:薛举英雄不可当,朔州今日赛当阳。

  方天戟摆蚊龙尾,到处人称小霸王。

  薛举正酣战间,冯谦翻身杀回,战够多时,薛举又挑一将下马。众将心惊,正要走,忽然金鼓乱鸣,大队官军来到。原来是田太守闻报众将战不下一个年少贼将,故亲统大军赶来,指麾军马,四面围裹,欲擒薛举。薛举抖擞神威,怒目挺戟,盘旋鏖战。田龙秋见薛举手舞画戟,诸将不能近身,急令放箭,四围攒射。薛举见箭如飞蝗,忙除下兜鍪抵箭,右手持戟,迎着兵刃,敌军杀近身的都被搠倒。田龙秋愈怒,亲执号旗,催督将士并力来攻,薛举毫无惧怯。正大战间,喊声又起,一彪人马杀入重围,势不可当。敌军纷纷退避,薛举乘势杀出。这是杜伏威见前军败回,薛举单身冲突转去,恐有疏失,急引一枝生力军前来救应。随后张善相、缪一麟等又引精兵数千继进,两军混战,互相折损。直至日色将沉,两下收军罢战。

  查讷接应入城,解甲休息饮酒。缪一麟举杯道:“薛元帅真天神也!敌将作法,我与诸军皆退,元帅匹马反杀进敌阵,如入无人之境,挑他名将十数员落马,全身而返,今古之所罕见。敬举一杯。”薛举接杯道:“乃大元帅与诸君福庇,某何能之有?今日这一场厮杀,彼军亦胆落矣!邪鬼无踪,勇夫缩颈。冯谦这厮,被我一戟刺中袍袖,几乎坠马,不意袖断适去。

  彼军围散数次,近身者刺死不计其数。我左膝上中了一箭,拔出箭簇,犹觉微痛。这会儿平复如旧矣。”查讷道:“某闻三国赵云在长坂坡救主,冲入曹兵重围中,退而复进者数次,斩将夺旗,无人敢当,人称虎将。今日元帅大器不减子龙昔日之勇也!”薛举道:“赵子龙吾何敢当?但不折锐气为侥幸耳!”

  众皆敬其不伐,于是合席庆贺。薛举吃得酩酊大醉,扶入帐中睡了不题。

  再说官军回寨,田龙秋点将,没了十余员,心中不乐。诸将甚称薛举之勇,冯谦道:“贼将青年骁勇,果然难敌。法术不能侵犯,或者彼亦能通法术。今日可惜失计,不用得那毒龙妙法,放彼脱去。明日交兵,必须下毒手擒之。”田龙秋道:“全仗将军妙用,若擒得此人,胜斩数十员贼将。”当晚不题。

  次日,田龙秋、冯谦率大军逼城搦战,只见城上掩旗息鼓,寂无人声,心中疑惑,不知是何计策。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毕竟两下怎生交战,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善相破法斩冯谦

  士开解围推段帅

  诗曰:

  延州城外毒龙飞,绕阵俄遭烟火迷。

  左道谩夸施妙用,真人应自有天机。

  鹪鹩岂并囗霄翩,萤火难争丽日晖。

  元老荐贤期奏凯,行看虎豹出皇畿。

  话说冯谦率大军攻城,见城上旌旗不整,鼓角无声,心疑有计,不敢逼近,但远远围困攻打。将及午后,忽然鼓声振响,城门大开,一骑马飞出城来,后随数千步军。马上那将乃是正元帅杜伏威,单搦冯谦出马。二将更不打话,斗至数合,薛举马军又到。冯谦一人怎当得两员虎将,勒马便退。杜、薛二将追来,冯谦急了,依旧仗剑作法,蓦然天昏日暗,风砂大作。

  杜伏威也默诵咒,喝声“疾”,依然天清日朗,风砂皆息。冯谦见破了法,又念咒语,满空中大头鬼,不计其数,手持铁棍,劈头乱打。杜伏威口中也念念有词,只见半空中现出一尊金甲神人,身长三丈,腰大十围,手持降魔真幡,拂拂面来。大头鬼见了真幡神,不觉现出本相,纷纷坠落尘埃,原来都是纸剪的。冯谦见又破了法,心下慌张,忙勒马跑上土坡,口念真言,忽见黄雨如注,从空而降。杜伏威、薛举冒雨紧追,猛然酸气逼人,浑身麻木,一阵邪气从七窍钻入腹中,肺气上壅,喷嚏不止,霎时间头晕眼胀,脚软手酥。杜伏威连声道:“好利害也!”忙招呼薛举回阵,众军马都立脚不住,一齐奔回,势如山倒。背后冯谦率军追杀。查讷、张善相在城上远远望见二人败阵,忙催军接引进城。冯谦又将城四面围定。杜伏威、薛举进了帅府,喘息不已,口渴欲饮,只觉心隔作酸,猛地恶心一阵,吐出黄水斗余,方才宽爽。出阵军兵,尽皆大吐。杜伏威心下烦苦,张善相道:“大哥不须烦恼,适才我在城楼上,遥见有吸髓毒龙,从下而上,盘舞空中,口喷黄水。此是毒龙吸髓之法,破之亦易。”薛举道:“贤弟为何知此法术?”张善相道:“林住持所传兵书上有之,大哥如何忘了?”杜伏威道:“贤弟既知此术,适才何不破之?”张善相道:“今日不破其法,正要使彼得胜,以骄其志。彼再恃法,必堕吾之计中。

  姑延数日,擒此贼将。”众虽称善,心下未服,查讷亦怀犹豫,不敢多言。

  冯谦一连攻打数日,城内无一兵出战,暂且解围退去。张善相见了,当晚升帐,号令诸将出兵:令常泰引军五千,一更尽出城,埋伏西方僻处,黄松领军五千,一更尽出城,埋伏东方僻处,来日午牌时候,只看雾起炮响,抄出减入阵后,尽力进攻。又请薛举领步军二千,离城东南十五里井字弄僻处埋伏,又着缪一麟领步军二千,离城西北十里独虎山埋伏,明日午时,但看雾起炮响,杀出拦截,两下并力大战,不可退步。又请杜伏威领马军三千、步军五千,明日开城出阵对敌,奋勇格杀,他若又施毒龙吸髓法。众军一面奔走,一面口中暗念“??阿游阿哒利野婆呵”神咒,自然无事。诱彼追赶近城,只看雾起,放起号炮,以待接应。又着尉迟仲贤部领五百军士,各带狗血蒜汁,待冯谦危急,作法欲遁时,用血泼去。查近仁率兵守城,我自临城楼作法,必获全胜。查讷见张善相调拨军马,井井有条,暗中啧啧称善。黄昏时分,常泰、黄松、薛举、缪一麟各自领军出城埋伏去了。

  次日平明,杜伏威饱食严妆,专等辰时,大开城门,引军出战。两下排开阵势,那边冯谦出马,这里杜伏威自迎,更不打话,一往一来,枪刀并举,战五十余合。杜伏威奋起神威恶战,冯谦拖刀败下阵来。杜伏威追赶,冯谦依旧技发仗剑作法,顷刻黄雨大降。杜伏威和众军且走且战,口里都念“??阿游阿哒利野婆呵”,果然毒气不侵,人人无事。冯谦只道众军着了迷,追过阵来,渐至城边。张善相在城上布起大雾,顷刻间对面不见。又听连珠炮响,冯谦心慌,回马便走。早听得雾中四下里鼓声大振,西北上缪一麟杀来,东南上薛举杀来,城东黄松从后杀来,城西常泰从后杀来,杜伏威招引众军,呐喊来擒冯谦。冯谦见四面俱有伏兵大将,势不可当,况大雾昏迷,部下军士,看看折尽,甚是慌张,几次冲突不出。只听得四下喊叫道:“不要走了冯谦!”心下正慌,将走到井字弄,却好撞着薛举,二将交手数合。冯谦终是胆怯,不敢恋战,拨马便走。

  薛举放马来追,前面缪一麟挺枪拦住,前后夹攻。冯谦忙倚大刀,拔出腰间宝剑,口中暗诵真言。只见剑尖上放出两道火来,火焰有三丈之长,双手舞剑,就如两条火龙蟠旋,焰腾腾四面火光飞舞。势不可近。薛举正欲念咒,张善相在城楼上早已见了,即忙捻诀念咒,将剑一指,冯谦火焰霎时尽灭。冯谦见破了法,马上又念灵咒,驾起一朵红云。腾空而起,直上青天。

  尉迟仲贤看见,便教军士将狗血蒜汁,乱洒上去,冯谦从空跌下尘埃,薛举照喉一戟,刺死于地,其余军士尽皆投降。果然杀得尸如山积,血流成渠。有诗为证:幻法能教上九天,何期一旦破真禅。

  冯谦自恃人无敌,至死方知学未全。

  张善相收了雾,仍旧天色明朗,号令诸将马不停蹄,连夜擒捉田龙秋,攻破武州郡,方许回军。诸将一齐乘势来擒田刺史。

  再说田龙秋领军来接应冯谦,路遇败残军士来报:“冯将军被敌将诱入阵中,一戟刺死。”田龙秋听说,惊得魂飞胆破,放马逃生。又见背后尘头大起,追兵到来,不敢入城,单马从小路抄往径州去了。杜伏威领众将一直来到武州城下,不见了田龙秋。杜伏威道:“田龙秋乃釜中之鱼,不必追赶。若得此城,胜田龙秋多矣。”当下催军将城固定,金鼓之声,远闻数里。

  此时已是黄昏,城外火光照耀,如同白日。守城官府丞秦伯建是儒士出身,连晚聚集本府大小官员,计议守城之策。幕宾孙是梧道:“田刺史不知利害,偏听冯将军之言,倚恃法术,将军士尽行出征,空城而战,不料全军皆覆。如今孤城难守,军不满千,尽老弱之辈,百姓们号哭,粮食缺少,此城破在旦夕。城若一陷,玉石俱焚,百姓尽遭涂炭。依小生愚意,不如权且投降,以救一郡生灵之命。”秦府丞道:“受国厚禄,一朝背之,是为不忠。只宜坚守,以尽臣节。”孙是梧道:“不然。事有经权,不可执一。大人尽忠报国,固是臣节;殊不知当今天心不顺,直道难容,尽弃仁义,竞于势利。连岁兵戈不息,盗贼蜂起,继之税繁赋重,田土荒芜,眼见得时运两穷。

  自杜伏威起兵已来,占据数郡,势甚猖獗。各处求救表文至京,并不见朝廷发一军救应,皆是燕雀处堂,上下偷安,岂知桑土绸缪之道?我等若不早决去就,祸必旋踵而至。不若降之,以免一郡生灵之苦,此为权变之策。”秦伯建低头不语。众官一齐道:“孙参谋之言甚当,大人须当从之,以救一时之急。”

  秦伯建道:“明早就着孙参谋前去通说投降之事,若待以礼,即便投降;如若骄慢,另作区处。”众官商议已定。

  次日,城上竖起降旗,杜伏威见了,令军士撤围,暂退一箭之地。少顷,孙是梧出城,步行到寨。见了杜伏威,行礼已毕,献上降书。杜伏威大喜,待以上宾。孙是梧道:“卑职无才贱士,何劳将军重礼?”杜伏威道:“久仰参谋盛德大名,今得一见,足慰下怀。”孙是梧道:“秦府丞使卑职归降,非贪富贵,实为一城生灵。将军进城,勿伤百姓,将军之大德也。

  “张善相道:“古人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我等兴义兵以除暴乱,正为救百姓于水火。今参谋以此见教,足征爱民。”随即号令三军,进城时不许惊扰百姓,若妄杀一人,妄取一物者,定按军法。孙是梧拜辞杜伏威,复入城内,将杜伏威待以宾礼,号令三军之事说了。秦伯建大喜,率领大小官员,一齐白衣素冠,步行至杜伏威寨里拜降。杜伏威设宴款待,宴罢进城,秋毫无犯,百姓安静如故。

  当日捷书到朔州郡,查讷委王骐掌领郡事,自却单马来见杜伏威道:“今日兵威大振,元帅可将得胜之军攻掠旁郡,管取兵不血刃,唾手而得,不宜迟缓。”杜伏威道:“军师之言甚善。”随遣薛举领兵五千取静宁州,常泰领兵五千取固原州,缪一麟领兵五千取高平县,杜伏威自领马步军三万随后,取岐阳郡。其余军马,尽随查讷守城。薛举、缪一麟、常泰分头领军攻取三处城池,俱望风而降,果然不动张弓只矢,连得二州一县。三将回兵,都随杜伏威一同往南进发,来取岐阳郡。一路里军威整肃,黎庶安然。军马已到岐阳,当晚离城二十里地名杜阳山扎下营寨。次日,率领大军攻打城池。

  此时桑参将已死,岐阳郡新任刺史姓和,名用行,乃和士开之族侄,士开特引为岐阳刺史。为官清廉正直,爱民如子,轻徭薄赋,百姓乐业,更是谋略沉毅,常不满其叔和士开之所为。当下见城外军威甚锐,围绕攻城,与部下一班将士计议,都各要请军出战。和用行道:“贼兵方来,其势甚锐。久闻杜伏威等俱是万夫之敌,难与争锋,坚守为上。尔众将士受了朝廷厚禄,都要用心固守城池,待我申闻上司,转奏朝廷。若得救兵到来,方可退敌。”众将无言而退。和刺史做成文书,连夜申了上司具表,差人星夜偷出水门,径到京都枢密院参见了和士开、穆提婆二人。

  原来此二人是小人出身,因逢迎皇上得位,升为左右二仆射,执掌朝廷大权。自杜伏威起兵之后,失了几处城池,遍处求救,表章到枢密院,都是二人留下,竟不奏闻。连日有数十道求救表文申到,二枢密也有些惊骇,在堂上议论此事,又见岐阳郡表章来到,二人知和用行被围,不敢隐匿。此时齐世祖湛禅位于其太子纬,即位称为后主,改元天统元年。次日五更,后主升殿,和士开、穆提婆进朝,三呼舞蹈毕。后主道:“今日无事,二卿可在侧殿陪朕弈棋,以消长昼。”和士开奏道:“臣有军机重事奏闻陛下。”遂将杜伏威起兵连夺数郡之事,一一陈奏:“目今岐阳刺史和用行被围甚急,破在旦夕,有文表申到本院,转达天庭。臣等不敢隐匿,乞陛下圣鉴,速发兵征剿,庶解此危。”后主展开奏章看了,大惊道:“这杜伏威何等之人,辄能聚众为乱,占据城邑?为何州郡官不合兵剿灭,养成到今?”穆提婆奏道:“臣闻杜伏威年不过二十,力敌万夫。部下纠集数十员大将,皆是勇猛之士,因此府县官每每征讨,不能取胜,反致失陷城池。陛下速宜差大将出兵,不然,岐阳亦不可保矣!”后主道:“可调诸路军兵十万,再选老将智勇足备者一员为帅。其余将士,任二卿选择,即日起兵,不可迟滞!”和土开奏道:“臣举一人,现为都督府右都督将军段韶。此人才兼文武,智勇超群,况且曾征服海外诸蛮,老成持重。若使为帅剿贼,管取指日成功。”后主道:“朕知此人乃智勇兼全老将,贤卿所举得人。今日可在朝否?”只见武班中走出一员老将,但见:清奇古俊,腹中有数万甲兵;勇毅沉雄,闻风则千人辟易。

  名驰海外,诸蛮莫敢不来王;誉动齐邦,是处人闻皆起敬。果然单刀如入无人境,只手能擎半壁天。

  那老将正是段韶,金带紫袍,幞头象简,白髯碧眼,相貌威严。俯伏金阶,口称万岁。后主道:“今有贼将杜伏威,聚集亡命,攻掠城邑,势不可当。郡县屡失,近又围逼岐阳,势甚危急。和仆射荐卿为主帅,统领三军,征剿贼寇。卿可用心扫除边境,朕早晚专望捷音。”段韶俯伏道:“臣樗栎庸材,感陛下知遇,宠禄过分,敢不效犬马之力!”后主又问:“众臣之中,有谁敢任副将之职,为朕分忧?”只见武将班内,又走出一个大臣,生得阔面长须,身长体壮,文材拔萃,胆量过人,乃是镇西将军齐穆。当下俯伏道:“臣虽不才,愿为副将,以解宵旰之优,助段都督一臂之力。”后主大喜,当殿各赐御酒三杯,锦袍玉带。段韶加升为太宰兼都督大元帅,齐穆为副元帅。二人谢恩出朝。次早,齐到演武场聚集将士,操练三军。

  就行文书,遍处调遣军马,旬日间共集有十万精兵,选大将四员为左右羽翼虎贲将军:赵银、洪修廉、孔囗、马信;又选骠骑将军严敬为先锋。当下辞了后主,率领三军,浩浩荡荡杀奔岐阳郡来。

  再说杜伏威攻打岐阳城,一连围困二十余日,城内并不放一人一骑出来。杜伏威心下烦恼,见报查军师、张元帅率诸将来到,不胜欣喜。见毕,备言城坚难破。张善相道:“此城坚固,一时攻打不下,城中又无动静,彼必有计。”查讷道:“久闻和刺史深通谋略,他见我军势锐,不敢交锋,撄城固守,以待救援,早晚必有救军到了。”张善相道:“查近住所见最明。若他救军来时,城内必出军接应,前后夹攻,我等腹背受敌。不若趁未交锋之际,且将军马暂退,让彼合兵后,另设良计破之,擒其主帅,城可得矣。”正商议间,探马来报,朝廷封段韶为正元帅,齐穆为副元帅,严敬为先锋,勇将百员,马步兵十万,杀向前来,离此不远。杜伏威听报,整顿军马迎敌。

  再说段韶奉旨,带领大军十万,征讨杜伏威,果是族旗蔽日,杀气遮天,一路无话。看看来到河东府地面,已近本家宅院,委副元帅齐穆、先锋严敬部领军马先行,自领亲随军健回府探望。曹夫人迎接入内相见了,夫人道:“相公莅任数年,不觉须鬓皓然,容颜苍老。如今杜伏威等一伙贼寇,军威整肃,势不可当,非寻常盗贼之比。圣上何不差少年之将前来征剿,却委相公重任?相公年过六旬,精神衰惫,军旅之事,三军性命,社稷安危,非同小可,何不力辞君命,归享林泉之乐?”

  段韶道:“老夫年虽高大,壮志未消。既受朝廷知遇之恩,食禄万钟,官升极品,奉命剿贼,正臣子报效之日,岂敢以年老拒辞?谅此小伙草寇,焉能成得大事!管取一战成功。”夫人见说,不敢再言。段韶四顾,不见女儿,问道:“女儿琳瑛为何不见?”夫人道:“女儿卧病在床,将及月余,请医调治不痊。”段韶惊道:“女儿既是得病,为何不差人报与我知?今得何病,如此淹缠?”夫人叹道:“女儿这病,医生们俱说是七情所伤。”段韶道:“娇养深闺,焉有此症?”夫人道:“这病来得奇异。自八月十五赏月之后,便不茶不饭,思病恹恹,服药无效,脸儿渐渐的黄瘦了,腰肢儿渐觉小了,又不疼不痛,只是思睡。问众婢时,都说不知其故。我好不心焦,与决不下。

  “段韶道:“我向来分付春香这妮子贴身伏事,你缘何不问他?

  可唤他过来见我。”夫人遂命翠翘:“快到小姐房中,唤春香来见老爷。”翠翘跑至小姐房中说:“老爷回了,问及小姐的病,要唤春香去打哩!”春香慌了道:“小姐,老爷要打时,如何说好?”小姐道:“你千万莫说出张官人来,十分问得紧时,只说我不见了一个玉人,因此烦恼成玻再问别的言语,只推不知。”只见云娥又来唤了,说:“老爷大怒,春香姐快走!”那春香惊得何如?但见:面如土色,唇若蒂青。面如土,飞下了两朵桃花;唇若蒂,摘去了樱珠一点。春心吸吸,气喘嘘嘘。心吸吸乳旁撞鹿,如雨打鸡儿;气嘘嘘脚下越趄,似雷惊孩子。搔头不知痒处,食物不辨酸咸。罪责目下要承当,竹片眼前饶不过。

  春香来到堂前磕了头。段韶道:“我且问你,小姐这病,是因何起的?”春香道:“不知。”段韶大怒,叫取板子过来。

  春香跪下道:“老爷息怒,待春香说。自八月十五玩月之夜,小姐拿那一对玉人儿出来耍弄,忽然次日不见了一个,不知是猫儿衔了去,不知是老鼠衔了去?小姐思想这玉人,遂此得病到今。”段韶道:“深闺之中,玉人缘何得失去?必定别有缘故。”春香只言不知,段韶怒起来,打了春香十下,只言不知。

  段韶无奈,只得自到小姐房中问他,夫人与春香等,都随在后边。

  那腊梅丫头先去报知小姐说:“春香被老爷打了十下,只招成不见了一个玉人儿,故此得玻如今老爷自来问小姐了。

  “小姐闻说,叫腊梅将香几儿过来靠了,包了头,装做十分沉重的模样。段韶亲自来到小姐房中,见小姐靠着香几睡。红莲报道:“老爷来了。”勉强立起身来,低低道声:“爹爹万福。

  “段韶道:“我儿,为何得此病症?”小姐道:“不知怎地染这重疾,不肖女多分不久于世了。闻爹爹奉旨讨贼奏凯回来,不如致仕乐享天年,免贻母亲之忧。女儿身死之后,愿爹爹保重,莫增伤感。”说罢,哽咽泪下。段韶垂泪道:“我儿宽心调养。这病的根由,说是不见了玉人儿,待我平贼之后,定要缉访这玉人出来还你,不可忧郁伤神。拿那一个玉人来我看。

  “小姐叫春香在描金梳妆内拿出来递与段韶,段韶看了玉人道:“不见的是女身,怎生样不见的?”小姐道:“一同安放床头,不知怎生,次早就不见了一个。孩儿着了惊,因此成玻“段韶将玉人放于袖中道:“我儿宽心调理,我不日就回来看你,与你追寻这玉人儿”小姐道:“愿爹爹早早得胜回来。”

  段韶出了绣房,叮嘱夫人好生看视女儿,即上马带了健将,赶着军马一同杀奔前来,离岐阳城地名雍山扎下营寨。先锋严敬入中军禀道:“前去读阳郡不远,只隔六十里之程,即是喊寨。还是连夜进兵,或是屯兵暂歇,以待明日交战,请元帅将令。”段韶道:“黑夜之间,难以交锋,权且安息一宵。明日平明进兵,放起号炮,使城内知觉,出军夹攻,方保全胜。”

  又分付诸军密布鹿角,带甲假寐,以防贼军劫寨。当夜无话。

  次早五鼓,埋锅造饭,平明进兵。先锋严敬上马,带领步军三万,当先鼓噪杀进。后面齐穆中军放起号炮,段韶后军,陆续继进。城内和太守听得城外连珠炮响,已知是朝廷救军到了。

  慌忙上城看时,只见尘头蔽日,杀气迷空,漫山塞野皆是军马。

  远远见中军帅字旗随风飘动,旗上书着“都督大元帅段”六个大字。和太守急率领大小将校、步军五千,大开东门杀出。杜伏威见两下杀来,即将军马分做两处:薛举、张善相领军一万五千迎敌来将,杜伏威、查讷领军一万五千押后,以防城内冲围。薛举之军,却好与先锋严敬军马相遇,更不打话,严敬便向薛举挺画戟,二将战无数合,薛举例拖画戟,落荒而走,军马四散奔开。严敬率军四下扑赶。这边杜伏威未及动兵,城内和太守军马已到,两下混战。查讷大叫:“寡不敌众,元帅可避其锋。”遂带马先走。杜伏威也拍马挺枪冲杀出阵去了,部下军士各自散开。和太守亲自督军冲杀一阵,只见抛枪弃剑;头盔衣甲、粮草器械塞满道路。和太守鸣金收军。段韶传下将令,于城外傍城扎下三个大寨,中寨是大元帅段韶,东南寨是副元帅齐穆,西南寨是先锋严敬,分为犄角之势。

  和太守先进了城,急令整顿酒席,一面差官犒赏三军,次后迎请元帅等一行人入府堂参见。礼毕,次序而坐。和太守谢道:“卑职牧守此郡,不期巨寇临境。困城月余,破在旦夕。

  若非元帅亲临,城陷必矣!”段韶道:“贼寇扰民,本郡州县官即当征剿,为何养成贼势,然后用兵,岂不迟了?数月并不见州郡一道表章,误却朝廷大事,公等责有攸归!”和太守道:“卑职新莅任,前官不知何以致此。但这伙大盗,非比等闲,自侵扰以来,连下了十数座城于势如破竹,拥兵十万,战将百员。薛举力敌万人,杜伏威法术高强,张善相、查讷深通韬略,熟谙兵机,非鼠窃狗偷之辈,势如泰山压卵。卑职死守此城,连上表文,方得二位元帅驾临。向来各郡州县。无不行文告急,并不见朝廷遣一军救应,故此失了许多城池,非郡县官之罪也。

  “段韶叹道:“当今皇上初禅大位,宠用和、穆二枢密,只是吟诗吃酒,不理国政。表章至京,必被隐匿,以致如此。”齐穆笑道:“和刺史何其懦也!只说得杜伏威英雄,自却畏刀避剑,保全首领,安坐城内,欲待虏之自退乎?”和太守道:“卑职力有不能,非敢保全身家以负朝廷。这伙贼寇,委实智勇足备,难与争衡。元帅须用计调兵,方保万全。”齐穆怒道:“都是你这些尸位素餐无能之辈,误国家多少大事!我看这伙毛贼,不过乌合之众,有何智勇材能?不是齐某夸口,明日一阵,决擒此贼。若不取胜,非丈夫也!”和太守低头不敢言语。

  当日席散,闲话不题。

  次早五更,齐穆预先传下将令:众军平明造饭,巳时出军。

  自到段韶寨中相见。齐穆道:“昨日和太守夸奖贼寇英雄,今日齐某自领本寨军三万剿贼,不须元帅和先锋助战。预先禀过,然后出军。”段韶道:“元帅不可造次,须要三寨参酌,一同出战,以观贼势强弱,庶可万全,不宜轻敌。”齐穆道:“某虽不材,曾替朝廷建多少功绩?何在乎这伙无名草寇也!若不取胜,生擒贼首,誓不回军!”段韶道:“元帅所言,正是英雄本色,但要用心莫作等闲,挫动锐气。”齐穆得了段韶将令,回寨整顿器械,全装披挂,骑一匹银鬃白马,手提丈人蛇矛,带领大将二员马信、孔囗,一同出阵,看我独建头功。有诗为证:齐穆小儿曹,徒矜志气高。

  不思螳臂力,欲使泰山遥

  再说杜伏威、张善相、萨举、查讷佯输逃窜,鸣金收军,相隔杜阳山二十余里,扎定营寨。当晚张善相计议道:“来将元帅段韶,正是那美人的父亲。交锋之际,须生擒此人,方好成事。若损其命,只恐一段姻缘,空付与东流逝水。恳求近仁良计,何以万全?”杜伏威道:“三弟,我与你金戈铁马,与天下争衡,而溺志于女色,恐非豪杰之襟怀也。但愁不作奇男子,何患世无美妇人。何必恋恋于段小姐?”张善相挥泪道:“大哥有所不知。弟与段小姐月下深盟,神前誓约,若不成双,彼愿白首香闺,一死以报,弟愿鳏居没世,永不别谐,故以玉人罗帕为记。此天下女中之丈夫,非等闲可比。况此女窈窕温淑,知书达理,才识兼高,德色两笔,真有一无二之贤内助也。

  弟若不得此女为妻,情愿一死以相从于地下,何羡称孤道寡,南面而王哉!”查讷道:“将军不必悲伤。欲与段小姐成亲,亦是易事。但不知段元帅果是美人之父否?擒得敌将,便知分晓。若果是,另设奇计,为将军完此姻事。”杜伏威道:“既如此说,全仗军师妙算。”当夜无话。

  次日平明,探马报敌军已到。杜伏威、薛举、缪一麟一齐上马出阵。对阵门旗开处,锦鞍战马上拥出一员大将,正是副元帅齐穆。左首孔囗,右首马信,三将立马门旗之下。杜伏威一马当先,喝道:“佞臣奸贼,误国之徒;保守身家,兀自不稳,辄敢虎口捋须,自送死耶?”齐穆大怒,骂道:“无端草寇,敢尔猖狂!天兵已到,顷刻化为刀下之鬼。”杜伏威大笑,手挺长枪杀过阵来,齐穆举枪架祝二将奋勇,大战七十合,不分胜败。虎贲将军马信见齐穆枪法缓慢,怕有疏失,手提宣花大斧,拍马助战,这边薛举挺戟接住厮杀。官军队里恼了一员虎将,姓孟名孔,放开战马,舞动大刀,横杀过来,这边缪一麟拍马挺枪迎祝六匹马盘旋驰骋,六员将抵死相持。酣战之际,马信被薛举一戟刺着右臂,翻身落马,部下牙将拆死救回。齐穆见马信落马,心下慌张,不敢恋战,败阵而走。杜伏威、薛举二将紧紧追来。看看赶上,齐穆回马斜按长枪,将流星锤照杜伏威脸上打来,杜伏威侧身躲过。薛举一马飞到面前,齐穆措手不及,被薛举轻舒猿臂,生擒过马,众军向前绑缚。

  官军阵内数十员将校并力来救,被杜伏威刺死五七个,其余只得退去。孔囗单马奔走,缪一麟拍马后追。孔囗见遣将已近,拨转马头,用力一刀砍来,缪一麟一闪,那刀砍了马头,跌倒地上。缪一麟跳在平地步战,孔囗欺他无马,咬牙啮齿裹杀来,十分危急。正是:路逢狭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

  不知缪一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元帅兵陷苦株湾

  众侠同心归齐国

  诗曰:

  老将西征胆气雄,旌旗蔽日马嘶风。

  长驱劲卒如貔虎,藐视英豪似稚童。

  计堕受围幽谷内,兵穷觖望邃林中。

  结姻靖国降三杰,转败为功拜九重。

  话说缪一麟被孔赘砍中马首,立地步战,渐渐势危。却好杜伏威一马飞到,冲开将士,救出缪一麟,直取孔囗。孔囗不敢交锋,拨马便走,官军四散奔逃。缪一麟换了战马,同薛举、杜伏威一齐率军掩杀,杀得孔囗头盔倒挂,弓箭皆落。正进退无路,幸遇先锋严敬军马已到,救了性命。严敬接住杜伏威,两下混杀一场,俱备收军回寨。严敬救得孔囗,到段元帅寨内来。段韶发放回营,又着医生调治马信金疮,查点阵亡军士,折有七千余人。段韶大怒,恨道:“齐穆小畜生,不谙军务,恃匹夫之勇,轻敌取败,折了许多军士,自又遭擒,丧尽锐气。

  若不剿除贼寇,难回京都见皇上之面。”即传将令,差先锋严敬次日带领步军二万、马军一万,冲突前锋。又差赵银领军一万为左翼,洪修领军一万为右翼,辰时取齐进兵。段韶在后督阵,拔寨都起,誓擒此贼,方许回军。将令一出,三寨军兵各各打点次日出战。正是:一更传号令,将卒要齐心。二更刁斗响,专防贼劫营。三更星月冷,喝号与提铃。四更齐束甲,严妆准备行。五更皆造饭,平明大出征。

  话分两头。再说杜伏威得胜日寨,查讷分付,将齐穆且收入陷车监禁,教军士看守,好好待之。就在寨内杀牛宰马,设宴庆贺,犒赏三军。杜伏威和查讷等商议:“今此一战,挫动彼军锐气,既擒彼将,军师不杀,是何主意?”查讷道:“今日不斩齐穆,也为着张将军亲事,就中用计,缓急可图。故留此人,以待后用。”杜伏威等同道:“军师所见,非常人所知。

  “查讷又道:“段韶见我们擒了副元帅,必然激怒,明日决起倾寨军马来了。某闻段韶素有谋略,非齐穆可比。明日军势正锐,不可交锋,紧闭寨门,暗伏弓弯防备。数日之外,待其少懈,如此如此用计何如?”张善相拍手道:“军师妙计,人不能及。”当日尽欢而散。

  次日,官军先锋严敬领马步军三万,一直哨到杜伏威寨前,不见动静,就逼寨空阔处排下阵势,呐喊挑战。次后左右二翼洪修、赵银军马都到,与严敬相见。严敬道:“贼寨内不发一卒,未知虚实如何,不敢太逼。”赵银道:“小将二人在此拒住,先锋可禀知元帅,再行征进。”严敬慌忙到后军,见了段韶,备言其事。段韶道:“贼军不出,必有诡计,不可轻动,堕其计中。汝选三千精锐马军,径冲贼寨,若有变动,随即进兵。若贼寨安然不动,不可妄进,只可擂鼓挑战,待其军出,然后交锋。”严敬领了将令,到前军选精壮久战马军三千,擂鼓呐喊,直冲到杜伏威寨边。只见紧闭寨门,寂然不动。自已呐喊到午,亦无动静,又不敢冲杀入去,马军暂且退后。严敬又教步军裸体辱骂诱战,至晚,只得收军回寨,票覆段元帅,元帅今夜间谨守鹿角,以防劫寨。次日,段元帅又差严敬引军搦战。自早至晚,紧闭不出,严敬又只得空回。一连三日,按兵不动。

  段韶和诺将商议,踌躇不决,十分忧闷。忽见巡哨牙将报入中军,口称有机密事禀知。段韶唤入帐下问之,那牙将道:“末将昨夜带数十小卒,巡哨至东南僻路一上山之上,遥见树林中有族旗摇动,军士络绎不绝。又见本村百姓,东奔西窜。

  小将拿住问时,都说杜伏威乏粮不战,只待黄昏,带领军士近村掳掠,杀害百姓,因此人皆逃窜。小将探得此消息,特来禀元帅爷。”段韶道:“贼非无粮不战,必有诡计,今夜再去哨探来报。”牙将领了将令,当夜又差精细军校,分头遍村哨探。

  次早回覆,都一般说:乡村百姓遭害,贼党到处,鸡犬不留,掳得些少粮食,只彀营中一日之费,因此日抢日吃,无心对敌。

  段韶心中暗想:“此等乌合之众,以劫掠为生,或者粮草不敷是实,不趁此时破之,更待何日?”暗传号令,差先锋严敬领马步军二万。申时动身,往西北村一带幽僻去处埋伏,但遇贼军掳掠,鸣金为号,尽数剿除,得贼首者为上功。严敬得令,整顿军马去了。又分付心腹牙将分头把守三寨,自带赵银、洪修二将,马步军二万。申时起马,往东南一带僻静乡村去处埋伏,等候捉贼。

  却说严先锋领军马往西北上来,到一个去处,高山峻岭,树木丛杂。问土民,说是地名虎啸岗,此正是强盗打劫粮草聚会之处。严敬听了,分付众军各处埋伏,只听鸣金为号,会合杀贼。看看天色晚了,黄昏时分,严敬和一班牙将,立在虎啸岗山头观望,见远远尘头起处,火把乱明,有一二千强盗提枪执棍,背驼包袋,喊笑而来。严敬忙鸣金聚众,拍马下山来擒这伙贼。那一二千人见锣声响,追兵齐集,都弃了包裹粮食,打黑火把,尽投东山凹里逃窜去了。官军一齐来抢粮食,严敬禁止不祝又见西山凹边,有千余人,皆驼包裹,手执器械火把,大喊而来。严敬喝道:“瓦的不是劫贼来也!”忙催军士赶杀,也俱丢下包裹,打黑火把,乱纷纷走了。严敬拍马催军追赶,未及半里,又见一伙强人冲道而来,慌忙杀时,却又四散去了。此时已是更尽,严敬分军四国赶杀,奈何路径不熟,又是崎岖山路,追赶了两个时辰,遇着数伙强人,都皆走了,不曾杀得一个。严敬心焦,领军杀过虎啸岗西首十余里,已是半夜,地名铁檠岭,却是一条小路,两边都是芦苇沙地。严敬勒住马看了一会,喝军马不可前进,且回旧路。

  话未完,只听得一声炮响,如半空中打下一个霹雳,惊得严敬等手足无措。抬头一看,四围芦苇尽皆火烧。此时正是初冬天气,西北风甚急,火趁风威,烧得遍地通红,如同白昼。

  官军被火所逼,烟雾腾空,立脚不住,各顾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严敬挺枪跃马,冒烟突火而走。不上两箭之地,听得炮响振天,鼓声动地,山田内突出一员大将,锦袍金甲,白马长枪,喝道:“严敬中吾之计,杜爷在此,下马纳降!”严敬并不打话,挺枪就刺,二将交锋。只见漫山塞野皆是军马。

  杀得官军星落云散。严敬胆怯,夺路便走,杜伏威亦不来追赶。

  严敬回头看部下,只有十数个军士、两个健将随着。严敬问道:“这条山路,可以到得大寨去么?”健将道:“此路寂静,无人拦阻,且从此撞出去,再寻归路。”严敬听了,拍马先走。

  行无半里,听得锣声振地,喊声起处,严敬战马早被绊倒。树林中走出三五百壮士,将严敬、健将等尽皆捉住,不曾走了一个。背剪绑了,解入大寨来。有诗为证:按剑挂征袍,将军胆气豪。

  今为阶下虏,悔不熟龙韬。

  此时杜伏威大胜一阵,严敬部下二万军士,大半被伤,小半走脱。

  再说段元帅和赵银、洪修二将,部领二万精兵,往东南村来,到得时已是黄昏。段韶将军士分为十队,遍处埋伏,等候捉贼。自领一枝兵,到一土山边,四面看时,却无树木,光荡荡的一座土山,山上有一座土地庙。段韶叫军士人庙搜检,并无一人,就在庙里坐地,军士埋伏庙之左右。候至更尽,军士报道山下西南火光中是一伙劫贼来也。段韶慌忙上马,果见山下三百余人,手执器械,点着火把,推着三四十辆车子,唿哨而来。段韶指麾众军呐喊,杀至山下。那三百余人弃了车子并火把,四散走了。又见西北首也有三四百人,推着车子走来。

  官军赶杀时,却又四散去了。顷刻之间,有十数队军士,推着车子,径到土山边,却又走散。段韶看了一会,猛然省悟,跌脚道:“误中贼人诡计了!”分付军士不可妄动,动者立斩。

  排成长蛇阵,一字儿列在土山之下。军士立脚未定,四下鼓声震天,火光竟起,喊声大振,军马不知其数。火光中见马上坐着三员少年大将,正是薛举、缪一麟、查讷,指点众军,四面远远把土山围了。只听得一声梆子响,话如雨发,那十数处粮车,箭到处尽皆火烧。原来车中俱是疏黄焰硝引火之物,火箭到处,焰腾腾火势冲天,风烟乱卷。段韶在土山上惊得魂飞魄散,无计可施。三千军士与十数个护身健将,俱被火逼得没处安身,着箭死者甚多。只听得一片声喊叫道:“不要走了段元帅!”段韶和健将道:“势已危迫,不如拚死冒火杀下山去,决一死战”一个健将应道:“贼兵甚众,火势正炎。若杀下山去,必然有失。小将看西北角上火势稍缓,贼军略稀,山坡下又有一条白路,不如从此处杀下去,方有活路。”段韶依言,挺身一马当先,健将军士随后,俱拚命并力杀下西北角来。

  山坡下百余个壮士拦路,段韶大喝一声,挺枪拍马,杀散众军。下得山坡,又是一将拦住,却是薛举,手挺画戟喝道:“段元帅何不早降!”段韶大怒,放马就战。战了数合,薛举卖一破绽,拨转马放开一条大路。段韶拍马冲过,奔山径而走,只带得千余军士,数个健将,其余尽被薛举军马挡住,降者甚多。段韶奔入山径,走无数里,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这去处地名苦株湾,是一个死坳里。从土山边进来,只有得这一条路,两边都是崇峦峭壁,前面又是一带大阔溪,并无船只,只可进来,不能出去。段韶在月光下见了大惊,慌忙回马,不期路口已垒断,外有军马重重垒垒把守定了。正是羊触藩篱,进退无路。当下只得和军士团团屯扎,叹气道:“一世英名,不期丧于此地!我死不足惜,可恨误却朝廷重托,遗憾九原。

  “众军健道:“元帅休慌,权且捱过今宵,明日我等打探,再寻生路。”各吃些随行干粮,拣空阔处暂且歇马将息。

  却说赵银、洪修和七个总管,带领九队人马,分头埋伏擒贼。不期遍处俱有伏军,暗弩陷坑,大半皆被擒捉,只有赵银逃得性命。原来这一条计策,唤做调虎离山之计,都是查讷军师和张善相两人商议定下的。段元帅是驰名的一员老将,万夫莫敌,军马精壮,若与尽力相持,必致有伤。只教军士故意到乡村镇市,遍处抢劫,引诱敌军。打听得段韶部领军马到东南村来,严敬军马到西北村去,都预先埋伏两处军士等候。段韶、严敬,果中其计。当夜要擒段韶亦是容易,只为惜着张善相亲事,查讷分付薛举,临战不可相逼,放开一条生路。火车火箭,只远远围住施放惊他,赶段韶入了苦株湾,慢慢又做区处。有诗为证:军师妙算果通神,变幻风云计画深。

  少女不因成契合,老夫应亦被人擒。

  此时天色已明,杜伏威军马得胜奏捷回寨,众将士各自献功。杜伏威一一论功犒赏已罢,将严敬、洪修等同齐穆一处监禁,降军万数编人队伍,大排筵宴,弟兄们庆贺功绩。杜伏威道:“查近仁妙算入微,有神出鬼没之机,吾之孔明也。”查讷笑道:“微末小计,何足为奇!今夜之战,只为张将军姻事。

  如今把段元帅困在苦株湾,插翅亦不能出,明日释放齐穆、严敬、洪修三将,以礼相待,浼三人为媒去见段元帅,求其令爱琳瑛小姐完张将军这段姻缘。若彼慨然应允,必先送女完亲,方放他出谷,两相和解以待天时;如其推托,只消数日,必饿死于山径间矣。”张善相拱手称谢。杜伏威、薛举击桌欢笑,喜不自胜。当日席散。

  却说赵银与逃回军士弃了三个寨栅,奔入城内,对和太守说知此事。和用行大惊道:“段元帅被困,吾等休矣!只索严督军士谨守城池。”

  杜伏威次早在中军安排筵席,一面差将校到监,取出擒将齐穆、严敬、洪修三人相见。齐穆等见有令箭来取,都叹气道:“我等今番休矣!”只见来人传令,尽去绑缚相见。三人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随着将校入中军帐来。查讷见了,唤军校捧过冠带锦袍,替三人穿戴了。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缪一麟等,一齐迎入中军行礼,分宾主而坐。齐穆道:“某等被擒之人,将军不加诛戮,已为万幸,何故待此重礼?”杜伏威道:“杜某弟兄三人,因朝廷昏乱,百姓倒悬,起义兵除暴安民,非为私也。义气深重,故尔豪杰同心。公等皆朝廷大臣,不忍加害。今有一事,敢烦齐元帅和二位将军一臂之力,不识可乎?”齐穆三人齐躬身道:“某等蒙将军不杀放回,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不知将军有何使令?”杜伏威指着张善相道:“此位张将军,字思皇,是吾弟也。幼年曾聘段元帅次女琳瑛为室,不期段韶那厮倚贵欺贫,负盟悔约,今已被吾用计困于苦株湾内,死在旦夕。看张三弟姻事之面,不忍加害。敢烦三位将军,权为媒妁,以毕良姻。如段元帅慨然听从,则佛眼相看,将擒获军士、器械尽数交还,我等撤围而退,两下罢兵;若段公推阻不从,休想再得生还!烦公等善言赞助,必当重酬。

  “齐穆三人同声道:“这亲事管取在某三人身上,好歹成就,以报将军大德。”杜伏威大喜,开筵相待,互相劝酬,并大吹大擂,尽欢畅饮,直至日暮。齐穆道:“某等承将军厚情,叨此盛宴,已酩酊矣。恭承所命,即便告行去见段元帅,将张将军亲事讲成,然后再领盛情。”查讷道:“得齐元帅慨然,深感厚意,权且散席。”送出寨门,叫军士牵过骏马三匹,请齐穆、严敬、洪修上了马,作别而行。

  却说段韶当夜困在苦株湾,四围观望,无路可通。见西南是一条阔溪,心下想道:“这就是一条活路了,明日令能惯水军士没过对岸去,求取救兵,或可出此重围。”次日天明,只见对岸旗帜飘扬,已有重兵守把,心下大惊。正在纳闷之际,军士报山嘴边又有一队军马来了。段韶急整兵马,正欲迎敌,近前来只得三匹马,却是副元帅齐穆、先锋严敬、总管洪修,见了段韶,一齐下马。段韶又惊又喜道:“三位已遭贼擒,为何得到此间?”齐穆等顿首道:“某等三人,仗托今爱覆庇,得留残喘,不然已为泉下之客。”段韶呆了半晌,问:“此话却从何来?小女在敞宅深闺之中,焉能救得三公性命?”齐穆道:“有一段情节奉告。闻令爱小字琳瑛,今庚一十六岁,果然是否?”段韶点头道:“果是,公何以知之?”齐穆道:“某等遭擒囚于陷车之内,今早忽传令箭,取我三人入中军。某等自谅决死,不期杜伏威等一班将锦袍冠带加我等之身,逊某三人帐中上座,大排筵席款待,酒席间,谈及令爱亲事。座中一少年将军,生得面如冠玉,相貌清秀,姓张字思皇,说是令坦,幼年间曾纳礼,聘第二位令爱琳瑛为室,不料元帅恃贵欺贫,悔了亲事。目下起军发马,也只为着这一段姻缘,以致如此。杜伏威说,若不看小姐之面,我等俱为齑粉,就浼某三人为媒,求令爱与张君完此旧姻。元帅若慨然允诺,即时放出,送还军马器械,罢兵休战;傥若执迷,决不干休,定交寸草不留。如今没奈何了,段老爷,救命的段菩萨、段父母,看生灵百姓分上,送令爱小姐与那厮做亲,全国家大事,救我等性命,实乃万代再生之德。”洪修、严敬俱磕头礼拜,恳求道:“小姐完亲,上全国家之事,下救数万生灵,未为不可。”段韶听说大怒,气得目瞪口呆,手足俱冷,道:“鼠贼以此挟我乎?

  誓不俱生!”闭目坐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拼此老朽一命,以报皇上知遇之恩。大丈夫视死如归,岂有堂堂大臣,与贼人结亲之理!”有诗赞曰:节义棱棱,纲常秩秩。豪气凌云,精忠贯日。

  齐穆又劝道:“事已至此,无如奈何,只得从权罢了。比如元帅为国而死,乃臣子分内事,死何足惧!但无益于国家,徒招祸害,杀戮生灵,干戈不得宁息。傥贼党得胜,以数千亡命之徒,围住贵宅,岂有放过令爱之理?令爱果能死节而亡,足继元帅忠烈之志;倘或屈身从贼,玷辱清名,岂不成一场话柄?元帅上不能为朝廷扫除贼寇,自经于沟读之中,下不能保守身家,使妻女陷于贼人之手,徒然一死,无益于事。为今计,不若将小姐暂许贼人,劝其归服,亦是为国忘家之心,不失济变之哲,忠臣之所苦心,智士之所独断。岂不闻汉元帝以王嫱和番之事乎?堂堂大国之君,且不以此为屏,只为宗庙社稷计耳。元帅还宜三思。”段韶低首不语,半晌道:“齐元帅所言,虽似有理,但有三件事,贼人若允,即送小女成亲;如其不然,宁死而不辱!”齐穆道:“是那三件事?乞元帅明示。”段韶道:“第一件,小女琳瑛,实未曾受聘。贼所言皆虚谬也。某昔日征海外诸国,服六十四岛蛮夷,尽来朝贡方物。一国极远,去古城国三万七千里,土产香玉,进贡之余,亦贡老夫玉人一双,一男形,一女身,精工奇妙,其香特异。老夫携回家下,次女琳瑛爱之,老夫就与了他。不意数月之前,失去女玉人一个,杳然无觅,小女以此得病未痊。如今张郎欲求亲事,我闻其深通奇术,必须觅得这女玉人来配,以完双璧,方可成就。

  第二件,必要张郎先来拜见,待我观其材貌,果足相当,不辱门楣,方才事妥。第三件更是要紧。吾等奉命出军,不能剿除贼寇,反遭诡计陷害,逼勒成亲,一死尚不足偿败军之罪,况与结亲,则为通同谋叛矣。不推贻讥千古,抑且取祸目前。若贼人要娶吾女,必须卸甲投降,随我至京,面圣封官,奏过圣上,然后成亲。若能依此三事,我亦不惜一女。不然,宁全家尽斩以报国,任君等与贼行事也。”严敬、洪修俱拱手道:“足见元帅慷慨全忠之大节。某等三人去见杜、张二人,若能从元帅三事之命,不必言矣;如其不然,某等亦愿与元帅同死于此,尽臣子之道,岂肯婢膝奴颜,以事贼耶?”段韶大喜道:“先锋此言,方合吾意。三公早去早来,吾拔剑以待死。”

  齐穆、严敬、洪修别了段韶上马,径到杜伏威大寨来,杜伏威迎入帐中坐定。杜伏威道:“适烦三位将军所言亲事,可曾诺否?”齐穆将段韶言语,并要从三事之情,备说一遍。杜伏威笑道:“第一件要张三弟玉人为聘,此事最易。这玉人张三弟藏之已久,今献与段元帅为聘物,正合前盟。第二件既结丝萝,未有翁婿不相识面者,亦宜拜谒。但第三件实难从命。

  我等起义兵以来,所向无敌,何等自在!乃大海之龙,冲天之翼,任吾放荡,不受樊笼。今一归服,便要拘束,傥君心有变,死无地矣。”齐穆道:“某久闻诸位将军大名,驰于四海。朝廷用人之际,若得众将军归服,必授显官厚禄,岂有加害之理?某等三人,愿以全家之命,保将军安若泰山。”查讷道:“齐元帅与二位将军暂退,待吾等商议定了再报。”齐穆等退入后寨。杜伏威道:“查近仁有何高见?”查讷道:“某虽不才,叨元帅与诸位将军陶熔,颇知天文星象之理。每于清夜仰观,足知天下变乱之故。紫薇星昏而无光,直待五十年后,方有真命者出,以定天下。目今朝廷与陈,周二国,不过是紫薇驾下列宿而已。杜元帅与我等辈,又为次之。欲取天下,不合天时,甚为难事。自古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齐后主虽非真命,而高欢父子相承,恩及百姓,地广民稠,一时未可觊觎,只可暂相依附。不如且将计就计,曲从段韶之言,解甲休戈,受了招安。一来归服齐主,取功名于正路,身居荣显,名垂竹帛,亦是风云际会之时,不可错过;二来为张将军完此姻亲。诸君所虑者,朝廷有变耳。以愚度之,决无害也。当今后主株守西北之地,陈、周二国屡相侵扰,是为强敌在外;国家又连年岁歉,国用不支。敌扰于外,兵疲粮尽于内,自救不暇,焉能害人?若得我等相助,如困龙得水,枯木逢春,欣喜无限,有何虑哉?区区愚见若此,乞大元帅诸位将军酌之。”杜伏威、薛举、张善相齐道:“近仁之言,确乎不可易也。只索归服,不必多疑。”查讷又道:“今当先以黄金千两、异锦千匹、白璧二双、明珠八粒为聘,先令齐元帅、洪总管送与段元帅处,行纳采请期之礼。次后张将军即便加冠,令严先锋陪至苦株湾拜谒岳翁,就达归降之意,并献玉人。我寨中一壁厢整备筵席,再差将官邀请段元帅并众将到寨饮宴,再议朝京。”杜伏威一一依查讷所议。

  次早,备牲礼祭献天地。张善相冠带毕,请齐穆等三将到中军,杜伏威备说段元帅三事,我等一一皆依,不敢违命。齐穆大喜道:“将军若能如此,乃留侯之从汉高,吴汉之归光武,不惟贵显终身,还得名垂不朽,可钦可敬!”杜伏威道:“张将军亲事,全赖元帅二位将军赞襄之力。今有菲薄聘仪纳采请期,烦劳先送上段元帅,转达愚弟兄微忱。少刻劳严将军陪张新郎即来拜见岳文矣。”齐穆道:“不须将军费心,某等必当尽心为之。”杜伏威差健将八员,随齐元帅送礼到苦株湾内,来见了段韶。齐穆备道其事,送上礼帖。段韶笑道:“诸少年既识大义,归服朝廷,便是一家人了,受之何害?下官岂惜一女,但不知张郎人物何如,学识何如?”齐穆道:“张郎人材,自不必言,且洞识天文,深明韬略,少刻即来拜谒元帅矣。”

  正说间,将校报道:“山口有数骑拥一少年大将来到。”齐穆看时,却正是张善相,带着锦衣武士,蜂拥而来。齐穆对段韶道:“此正是令坦腹东床。”段韶举目看那少年将官,但见:长躯秀骨,白面重颐。目如点漆,唇若涂朱。头戴束发金冠,足登挽云珠履。身穿绣文龙锦大红袍,腰系雕凤穿花白玉带。骑一匹追风赶电五花马,拿一条四绺攒丝豹尾鞭。果然风流不下周公瑾,倜傥还如吕奉先。

  段韶看了,心内大喜。有诗为证:

  遥瞻来将真都丽,善武能文多才技。

  裘马翩翩美少年,这回不负风流婿。

  严敬同张善相来到面前,张善相跳下金鞍,纳头便拜道:“张某蓬茅下士,山僻村夫,无知妄作,冒犯虎威。蒙岳丈天恩宽宥,谨拜尊颜,不胜惶惊。”段韶答礼道:“久闻足下大名,果然才貌双绝。虽是一念之差,且喜改邪归正,随我回朝,富贵永保。”张善相拜罢,袖中取出羊脂白玉美人一枚,双手上献。段韶接了看时,与那失去的玉人无二,暗暗惊异,笑道:“天赐姻缘,夙成两美。今得贤婿如此,不惟小女终身有托,亦不负老夫向来择婿之心。”张善相顿首称谢。少顷,数员将官飞马而来,禀道:“杜、薛二元帅排下筵宴,专候元帅爷赴席,送上请书。”当下段韶、齐穆、洪修、严敬、张善相众人一齐上马,带领部从,出了山口,迤逦行来。正是:杀气转为和气暖,愁颜相逐笑颜开。

  不知后会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双玉人重逢合卺

  三义侠衣锦还乡

  诗曰:

  玉人漂泊久无凭,今日相逢两遂情。

  龙烛插金来凤阙,紫袍笼玉出宸京。

  罗帏密绾同心结,锦帕重传旧日盟。

  众侠承恩归故里,共倾赤胆报明廷。

  话说段元帅一行人出了山口,行不半里,便遇着杜伏威等众将远来迎接,齐到寨前下马,前遮后拥入中军帐来。杜伏威扶段韶居中坐了,率众将启居参见。段韶答礼道:“蒙众将军盛雅,曲从愚意,归命朝廷,老夫不胜庆幸,何敢当此隆礼?

  “杜伏威拜道:“某等皆因势豪所逼,以致谋动于戈,无非济困扶危,替天行道,不敢妄为。蒙大元帅赦宥纳降,情愿执鞭坠授,以报殊遇。张三弟又蒙俯赐良姻,既为结契之尊亲,实乃超拔之恩主也。”段韶道:“众将军年虽弱冠,各负雄才,文武兼通,正堪为朝廷之股肱,庙廊之梁栋。今能顺天知命,解甲而降,准拟青史标名,流芳千古。下官见皇上,备奏将军等情由,保诸位恩荣媲美。稍或虚言,有如此酒!”言毕,以酒沥地为誓。杜伏威等叩首拜谢,请段韶居了正席,齐穆次之,其余次序,两榜排列而坐,奏动军中得胜鼓乐。

  酒过数巡,段韶举着金杯对众道:“老夫获此佳婿,事为偶然。老妻曹氏向来无子,只生小女二人。长女球瑛,适今朝内国子监祭酒经筵讲官张雕,目下因告养亲回家,其家与寒舍只隔里余。次女琳瑛,年方一十六岁。小长女五岁,因老夫久宦在朝,未曾受聘。今得与张郎永侍巾栉,小女终身有托,光我门楣。世间有这般巧事!长女之婿姓张,为文章领袖,次女之好亦姓张,乃将帅班头。两家一姓,文武联襟,天下最难得者也!非诸将军福庇,老夫安得有此快婿哉?”杜伏威等举杯躬身道:“此太宰大元帅阀阅之福,小将等何与之有!”

  段韶又问张善相道:“贤婿以玉人为聘,谐此姻事,但这玉人老夫昔日征异域得来,乃是香玉,非中国诸玉可比,次女琳瑛见而爱之,遂与玩弄。不意中秋之夕,小女拿出一玩,次早不见了一个,小女着惊,因而抱病,至今未愈。此玉人出此万里之外,纵使钱如山积,何处去买?素闻张郎善于法术,故以相难。不意果得此玉人,又系旧物,不知张婿何术所致?从何处得来?”张善相躬身道:“承岳父明问,小婿不敢不以实告。小婿因走马踏死人命,弃马脱逃,至檀府花园后门,见园门半开,时已二更,无奈潜身入园躲避,蹲于灵应大王神厨下。

  尊婢春香姐适来锁园门,小婿以苦情诉之,蒙不赶逐,匿小婿于园之东轩。次早瞒着夫人小姐,私窃饭食救济小婿。小婿深感其德,遂与订盟,异日寸进,必娶为妾。春香姐遂荐枕席,有一宵之爱。小婿问及檀府姓氏家门,春香姐备与小婿言姓段,老相公在朝为都督之官。夫人曹氏,在家有小姐琳瑛,年方一十六岁,与小婿同庚,美丽无比,未曾受聘。于是促小婿出门,恐夫人知觉。小婿以乏盘费告之,春香窃小姐玉人一枚相赠,云此乃无价之宝,货之可得千金。因此小婿得这玉人,珍藏至今。乃岳丈之旧物也,岂有法术可致?但小婿既与春香订盟,必报其一饭之德。若非春香救援,小婿焉有今日?悖之不样。

  今得结丝萝为岳丈之半子,望成就儿女之私,遂小婿得陇之望,并赐春香为妾,俾私情信义为两全也。岳丈大德,铭刻不忘。

  “段韶笑道:“可知小女不见了玉人,更无觅处,乃春香这妮子窃去。老夫要加刑罚,他一味左支右吾,原来是他窃与贤婿。

  但这妮子是厮役贱婢,岂堪与郎君为妾?既有所约,老夫必当奉赠,只是大便宜了这妮子也。”张善相大喜,顿首致谢。众皆欢悦,尽醉方休。是夜段韶等一班就在杜伏威寨里安歇,部下兵另屯一寨。

  次早升帐,诸将聚立。段韶道:“诸位将军既已归顺朝廷,不可在此羁滞,幸早早入京面圣。”杜伏威道:“某等愿随大元帅朝京,但各处城池守将,俱是某等部下,乞元帅钧旨定夺,然后起行。”段韶道:“各处所委守城将士,皆依旧职,不宜更动,奏过朝廷,论材升擢。杜将军随行一班将士,同赴京师。

  所有十万余众,可分拨各处守卫城池,将军等略带军士朝京。

  “杜伏威与薛举、张善相、查讷计议此事。查讷道:“今观段元帅乃诚实长者,所行之事,尽皆合宜,决无他变。我等选三千精锐军士随行防护足矣。”查讷当下分调军马,令常泰等一班战将守卫各郡城池,王骐、王?Q、王骧弟兄三人监守诸郡,以防不测。杜伏威、薛举、张善相、查讷、缪一麟五将,带三千铁骑,随段韶班师。分拨已定,拔寨起行。不数里,已到岐阳驿。刺史和用行,预于驿内办下筵席,邀段韶、杜伏威等赴宴,一面犒赏三军。此是庆贺太平筵席,各无疑虑,开怀畅饮,当晚皆宿馆驿中。次早起行,和知府送了十余里,拜别自回。

  一路无话,直抵晋阳。段韶和齐穆商议,发付杜伏威等军士,权在城外梵天寺中屯扎,着严敬、赵银、马信、洪修廉、孔囗五将相陪游玩。段韶、齐穆二元帅进城,到五凤楼前,早是午牌时分,后主尚未退朝。黄门官启奏,段都督得胜班师,在朝门外候旨。后主大悦,即宣二元帅进朝,俯伏金价,三呼万岁已毕。后主道:“巨寇猖獗,失陷许多城池,赖二卿智勇,一战成功,朕心嘉悦。”段韶将交战中计、招降之事陈奏。后主惊道:“二卿老成持重,反道贼人奸计,若非以忠义感动其心几乎丧师辱国。今得归附,皆二卿之功也。”段韶叩头道:“臣等侥幸成功,陛下洪福所致,臣等何功之有?但杜伏威等俱少年豪俊,万夫之敌,原非叛逆,皆缘贪官污吏肆志暴虐,克剥小民,激起英雄之气,以致震惊乘舆。今知天命,解甲来归,乃社稷之灵,陛下天威所慑。乞陛下待以优礼,赐以厚禄,团结其心,足为朝廷重镇,管取周、陈二国闻风畏惧,不敢轻觑本国矣。”后主准奏,又问:“杜伏威诸将今在何处?宣来面朕。”段韶奏:“杜伏威一行军马,权在城外梵天守中,专候圣旨。”后主御笔手诏,赦杜伏威等之罪,差近臣二员飞马召来。两个天使奉圣旨,立刻往梵天寺来。杜伏威等五人见圣旨到了,忙排香案,开读已罢,随即同天使进朝。黄门官引入金銮殿前,山呼舞蹈。后主见五将人材表表,相貌堂堂,喜动龙颜,颁下玉音道:“朕闻段太宰所奏,足知卿等忠义之心所有过犯,尽皆赦宥。”杜伏威等叩头谢恩。后主又道:“朕嗣位以来,道时不造,干戈竞起,强敌侵凌。卿等尽心为朕出力,必不有负。”杜伏威当先奏道:“臣等蓬茅贱士,韦布愚夫,幼读诗书,颇知大义。因见国家多事,贼寇蜂起,故聚义兵为陛下除乱。奈守土官不察,反以外盗相御,势不由己,以致惊动天兵,罪当万死。感蒙天恩,臣等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也。”后主闻奏大喜,着光禄寺赐宴,议封官职。五将谢恩出朝领宴不题。段韶当驾又将次女琳瑛许配张善相之事,俯伏奏闻。后主道:“此卿家事,得婿如此,汝女终身有托,任卿为之。”段韶叩头谢恩。天子退朝,众臣皆散。

  次日早朝,百官拜舞罢,大司马韩长驾出班奏道:“杜伏威等虽受招安,部下将士数千,原系亡命之徒,屯聚梵天寺中,切近皇城,设有不测,何以御之?乞陛下圣旨,先将他人马调散,然后授杜伏威远方官职。伺彼有隙,缓缓除之,庶免后患。

  “后主低头不语。尚书仆射和士开向前道:“韩司马之言,深达国计,陛下不可不从。臣观杜伏威诸将,年少英雄,抱负不凡,终非久屈人下者。不如及早图之,以免后患。”后主踌躇不决。只见段韶连声道:“不可,不可!和尚书、韩司马所奏,误国非浅。当今时世乱离,干戈不息,周、陈二国屡侵边境,疆围日促,万民涂炭。国家急务,惟在收罗豪杰,延揽英雄,固结其心,藉彼勇力以保社稷,乃为上策。今杜伏威等俱有文武全才,得来归服,国家之大幸也。陛下苦委以重任,赐以厚禄,彼必鞠躬尽瘁,以报陛下。何故欲调散其众,疏远其身,以启彼携贰之心?傥一时有变,是激之反也!若说俟彼有过杀之,诛降戮顺,又非朝廷待贤之典。苟虑杜伏威诸将有变,臣敢以全家保之!”后主听罢大悦道:“聆卿所论,使朕豁然。

  杜伏威等当授何官,方称其职?”段韶奏道:“臣观杜伏威、薛举精通法术,力敌万人,可当大将军之任。张善相、查讷深明天象,善晓兵机,智勇足备,可居藩镇之职。缪一麟弓马熟闲,善抚士卒,可居边隅保障之职。今西蜀一带地方,自楚州至蒲原、沪雅,蛮僚错杂,朝变夕更,每每杀害官长,劫掠赋税,甚且称王建号,大肆淫毒。从晋末迄今二百余年,殆无宁日,非智勇足备者不能镇之。陛下宜授杜伏威等三人镇守西蜀,得专征伐,则西北一带地方必然无事,可免朝廷北顾之忧。”

  后主允奏,御笔亲封杜伏威为镇安侯静国大将军,带领本部军马一万,镇守西蜀楚州、江油二郡,管辖三州二十一县地方。

  封薛举为信陵侯定国大将军,带领本部军马一万,镇守信州、????、昌城三郡,管辖一州二十县地方。张善相为安化侯护国大将军,带领本部军马一万,镇守青州、蒲原、汉嘉、蒙山、沪州等处,管辖三州十七县地方。查讷、缪一麟为显武将军,查讷辅佐杜伏威镇守楚州,缪一麟辅佐张善相镇守青州。各赐黄金千两、锦段三百匹、厩马千乘。其余常秦诸将等,皆授武德将军,分随杜伏威等莅任,待后有功升赏。外钦赐张善相龙烛一对,金花二朵,锦袍一袭,玉带一条,择日段府成亲。段韶加为太宰总督大将军,齐穆升为副总督将军,严敬升为昭勇将军,其余出征将士皆升一级。又着枢密院差官查视延州诸郡县所少官员,量材擢用,补缺拾遗,如夺任者,照旧供职。段韶率杜伏威诸将赴阙谢恩。杜伏威又上表陈奏:“臣等感陛下天恩,宠赐爵禄,富贵极矣。恳恩乞赐臣等暂回故乡,省亲祭祖,以彰陛下宠荣。伏乞圣旨。”后主允奏,赐五臣衣锦驰驿还乡。五将谢恩,带随行军马与段韶即日起行。有诗为证:身惹御炉烟,将军衣锦还。

  声名驰故里,誉望振边关。

  再表段小姐琳瑛,自夫人遗张善相去后,病体恹恹,渐加沉重。四肢无力,诸事慵亲,未免害了些目傍木、日下心的症候。春香再三劝慰说:“小姐,张官人决不负心荣归有日,何苦愁损玉容?”小姐蹙着双蛾,长吁了一口气道:“春香,你那知道我心事来?老爷与老夫人许大年纪,并没一个子嗣,只生我姊妹二人。大小姐嫁了张翰林,十分贵显,甚是得所,只我一人未聘。夫人尝说,要将我招个赘婿,奉养天年,只待老爷回来。我尝思张官人之言,这些公子王孙,佳者能有几人,傥招了一个不尴尬的,不如姊夫,岂不误了我终身之事?所以看得张思皇这人英俊天成,纹犀贯顶,乃大贵人之相,抑且与张姊夫同姓,又与我同庚,一时不思,与他月下有罗帕玉人之约。然事不三思,终贻后悔,平白地遇个男儿,怎么就把千金之躯相托!想此人丰标多情,一朝贵显,岂无佳人求配?那时别娶娇姿,那里还记得月下之约?我若永守前盟,夫人逼嫁,必然是死;我若从了父母之命,又背了月下深盟,禽兽不如。

  进退两难,因此日加沉重。”春香道:“小姐且自宽心,若老夫人逼小姐改嫁时,春香就对夫人直言,说小姐已与张官人月下私期成了亲事,难道又好赘得别人?”小姐嗔道:“呆丫头,倒说得好太平活儿!羞人答答,这事如何好提?今张官人一别,杳无音信,不知他踪迹何如,安否何如,功名何如,好生教人放心不下。昨日心绪无聊,偶然制得罗帕玉人回文绝句二首,念与你听。”题罗帕诗曰:罗香一幅半题词,月囗盟深刻漏迟。

  何奈可沉鱼与雁,梦入愁念系人思。

  回文云:

  思人系念愁人梦,雁与鱼沉可奈何!

  迟漏刻深盟缴月,同题半幅一香罗。

  题玉人诗曰:

  双成再面郎如玉,独处坚心妾比金。

  香玉远分人异地,凤鸾交拆两同心。

  回文云:

  心同两拆交鸾凤,地异人分远玉香。

  金比妾心坚处独,王如郎面再成双。

  吟罢,泪如雨下。春香道:“小姐好诗,颠倒回文,两韵俱和。小姐可写在锦笺儿上,待张郎来时,索落他也和两首。”

  小姐道:“知道他来与不来,多应是九泉相见。”春香道:“我倒忘了与小姐贺喜。“小姐问:“喜从何来?莫非张官人有书寄回?”春香道:“不是张官人寄信,却是老爷杀贼,得胜回朝。早间有报子来说,老爷升官加爵,即便回家,那时玉人必有分晓。小姐请允愁烦。”

  不说小姐病害相思,再说段韶与杜伏威等回家,不一日,已到常平镇段府门首。段韶留杜伏威等在客厅安歇,每日大排筵席款待。众军士各给口粮,分投寺院客馆权驻。段韶初到之夕,对夫人细言出征被陷、张善相献玉人求亲招安之事,目今钦赐龙烛金花、锦袍玉带,择日与女儿完亲。夫人惊道:“果然有了玉人,真大奇事!”心中暗思:“前者园中避难郎君,名为张善相,如何贼中亦有个张善相,莫非就是他?这玉人来得有些蹊跷!”沉吟不决。段韶见夫人不言,又道:“还有一段奇事,夫人未知。”遂把张善相避难入园,春香丫头瞒着夫人,与他东轩私合,偷玉人赠张善相,欲娶为妾之事,细细说与夫人:“因此这玉人原是故物。”夫人听罢,毕竟疑心那日黑早张善相误入清晖堂之事,终未释然,只得含糊应道:“原来是这丫头偷了。蒙圣恩钦赐荣归,了此良姻,又加大爵,正为双喜。只是女儿病体十分狼狈,如何合卺?”段韶笑道:“夫人不须烦恼,赤绳所系,自然辐揍。我与你同去看女儿病体若何。”

  夫妻二人到小姐绣房内来,灯光之下,见女儿倚桌假寐,令丫鬟轻轻说知。小姐抬头见父亲来到,勉强支撑,叫一声“爹爹”,依然垂头隐几,不能再言。段韶看女儿时,伶什瘦弱,形容枯稿,貌若残花,远山颦蹙,全不是旧时模样,不觉泪下,问道:“我儿病体,近日少减些么?”小姐勉强答道:“从爹爹去后,病势日加沉重。前闻战胜回朝,略觉身子可些。数日来不知怎地,心窝作痛,梦寐不宁,口渴心烦,不思饮食。前者与爹爹玉人,曾带来与孩儿否?”段韶笑道:“良缘天定,玉人今已成双,我儿收了。”说罢,袖中取出一对玉人,递与小姐。小姐接在手,辗转细玩,果是原物,喜不自胜,笑道:“爹爹此物从何而得?乞与孩儿说知。”夫人道:“你爹爹奉诏讨贼,内中有一少年大将,用计因你爹爹在于山谷,不期那大将就是后园避难的张郎。他结义弟兄杜伏威、薛举共聚义兵,据城夺地,势不可当。却为你亲事,愿归服朝廷,散了军马,随你爹爹班师面圣,朝廷俱授高官显职,镇守边疆。又赐张郎龙烛金花、锦袍玉带,择日与你成亲。这玉人,张郎送与爹爹的聘礼。”小姐听罢,笑逐颜开,便起身道:“原来如此。这一会觉心中宽爽,身体轻松,吃些茶汤也好。”段韶与夫人十分欢喜,叫丫鬟快拿人参汤,小姐吃了,气爽神舒,病体好了一半。夫人分付小姐宽心调养,好生将息。二人归房措办妆奁不题。

  自此之后,小姐病体日渐痊可,饮食如旧,不数日,便觉花容精彩,玉体妖娆。段韶选吉日成亲,至期大排筵席伺候。

  此时衣冠满座,贺客盈门。大女婿张雕亦乘轿前呼后拥来贺喜,送上礼帖,开的是锦段十端、玉带一围、牙笏一执、金台盛四副、豸补金花,外析仪一百两、羊四囗、酒四樽,牲礼之类,不计其数。球瑛小姐亦回家省亲,兼贺双喜,亦备厚礼,皆是珠翠玉??之类。母女姊妹相逢,不胜欢乐。张雕头戴乌纱,身穿大红绣服,犀带皂靴,先贺了岳丈段韶,次与杜伏威等诸亲相见。杜伏威等俱是锦袍玉带,威仪整肃。次后与张善相行礼。

  善相头戴乌纱,身穿妆花团龙织锦大红袍,玉带皂靴,丰采异常,宛如文昌临凡。张雕让张善相是新郎,不敢占右。张善相逊张雕是大姨夫,又不敢占先。张雕道:“今日特来奉贺,思皇兄新客也,何必过逊!”张善相道:“姻娅论之,张兄居长,齿爵皆尊,焉得不让!”逊了半日,张雕只得占右相揖,又回逊善相转右再揖,次序而坐,交问表号,叙些亲谊。后说及双玉人重逢之妙,众皆啧啧称羡。段韶又谈及二女大瑛、小瑛,得配二婿大张、小张,一文一武,富贵双全,世之罕有,只听得堂上堂下一片奏动,鼓乐笙箫聒耳,欢笑盈门。少焉吉时已到,堂上点着一对钦赐的合卺龙烛,堂前垂挂珠帘,大张花灯,悬红结彩。小姐头戴珠凤冠,身穿霞披绣袄;张善相换了束发紫金冠,身穿御赐锦袍,腰系蓝田玉带。前后簇拥,同上华堂,瞻拜花烛,鼓吹细乐,迎入洞房。这一段姻亲非同容易,不比寻常,千古奇逢,百年佳遇。有(乐春风)词为证:龙烛摇红,金花耀目。漫夸双玉重逢,试看鹊桥初度。绣帷深处,列笙歌,纤手同携,把香肩并?€。俊杰娇娃生一对,彩凤文鸾共舞。须知道,天赐姻缘证果。   段韶陪杜伏威等饮宴,夜阑方散。张善相与小姐同铁合卺之杯,共效于飞之乐。花烛下张善相取出罗帕半幅,付小姐道:“玉人先已成双,此帕今宵作合,小姐之帕安在?”小姐亦出罗帕半幅与张生道:“自君之别,妾谓此生未必再会,岂料今夕果得成双!”遂命春香缝作一幅。张善相笑道:“留取此帕,海棠枝上拭新红也。”小姐道:“使妾那夜与郎苟合,今日复何面颜?妾终日思君,作回文诗二首,出以请教。”张善相看罢,大喜欲狂,因说:“小生出门之时,亦有二词托春香姐寄与小姐,未审见否?”小姐道:“未见。”春香笑道:“呀,是妾忘了,不曾送与小姐。”急向奁中检出。小姐看毕微笑。春香道:“夜色深沉,二位请自安息,明日叙阔。”说罢,垂帏而去。张善相忙牵其衣道:“姐姐,今夜何以发付小生?

  “春香附耳低言道:“小姐在此,贱妾何敢?应须明日上奴床。”张善相大笑,于是与小姐解扣吹灯,鸳鸯枕上,海誓山盟;翡翠衾中,驾颠凤倒。诉不尽往日相思,说不了今宵欢庆。

  两人如漆投胶,似鱼得水,乐不可言。

  话不絮烦。倏忽光阴易过,又早一月。杜伏威、查讷等上堂见段韶禀道:“某等感元帅大恩,完就张三弟亲事,今已弥月。某等叨扰太甚,欲拜辞上台,暂回故乡省亲,拜谒恩师林住持故旧人等,然后赴任,特候台旨。”段韶道:“本欲再屈留诸君数日,既欲归省,不敢久淹。明早黄道吉日,奉饯启行。

  “杜伏威等致谢而退。次日,段韶大设筵席饯行,张雕等俱来相送。饮酒中,段韶对杜伏威道:“诸君且同小婿归省;不久再得相会,张郎莅任之日,然后送小女同行。”命家憧捧过金银段匹,聊为赆礼。查讷谢道:“感元帅提携厚德,已铭肺腑。

  所赐金帛,断不敢受。”段韶道:“些少薄礼,不必因辞。”

  杜伏威只得收了。酒阑席散,拜谢而行。张善相进内辞别夫人小姐,随后上马。段韶与张雕亲自送了一程,两下分别。

  杜伏威等带领三千军士,取路往朔州郡来,一路无话。到郡之时,常泰、王骐、王?Q、王骧、皇甫实、曹汝丰、尉迟仲贤、黄松、朱俭诸将,会同迎接入元帅府坐下,众将参见,各各问安。杜伏威将面圣封官赐亲事体说了,就将御赐官诰文凭给与诸将。王骐、常泰等望阙谢恩,就在帅府安摆筵宴,杜伏威主席,众将逊序而坐,酣饮以叙阔情,至晓方散。杜伏威众将与裘澄、谭希尧诸官作别。裘澄道:“某感元帅之恩,正欲朝暮奉聆教诲,不期又成离别,思之殊为伤感。此后某即挂冠归田矣。”说罢,潸然垂泪。杜伏威众将亦各洒泪,再三宽慰,作别而行。

  不数日,已到河东郡,府县文武官员,离城远接。杜伏威一一以礼相待。又早来到广宁县石楼山林澹然庄上。林住持每使人探听消息,已知备细。原来张善相逃窜之后,张太公父子心下优疑,常到庄上和林澹然讲谈,消遣闷怀。次后张善相到朔州,时有书寄回问安,张太公方才放心。自从杜伏威起兵,攻取州郡并招安之事,林住持一一都知。又有人报说杜伏威弟兄诸入朝廷俱封官爵,早晚将次还乡。时值仲夏天气,林澹然接张太公父子到庄内后国乘凉,赏玩荷花饮酒,忽听得军马喧阗,人声闹哄。道人飞报道:“住持爷,不好了!不知何处来的军马,将庄前固定,怕是贼人。请住持爷出去退他。”林澹然笑道:“痴老子!非是盗贼,必张郎辈回来了。”苗知硕、胡性成、沈性定齐起身道:“我等都出去一看。”往庄外来探望,杜伏威等一行人已到庄前,都下马步行入庄来。苗知硕三人见了,喜从天降,跑出庄笑脸相迎。杜伏威道:“未见林爷,不敢施礼。”分付查讷等:“暂在庄前伺候,待我禀过之后进见。”又号令军士依队伍排列,不许喧哗。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人,整肃衣冠,随苗知硕进到后园亭子上。林澹然见了笑道:“俺说是儿等来也。”张太公父子一见张善相,如获奇珍,堆下笑来。三人向前齐下拜道:“不肖等远离膝下,心切悬悬,久失侍奉,抱罪殊深!今睹尊颜,欢倾肺腑。”林澹然道:“汝等别后,闻说骤兴兵马,虽然累战累胜,占据城池,俺心中却只是为汝等危惧。今喜归服朝廷,又得封爵列土,老朽方才放心。今日归来,增辉多矣。但直尽忠报国,毋以爵禄为荣。”杜伏威三人再拜受教。又参拜了张太公,公孙二人,悲喜交集。次后又和张大郎、苗知硕、胡性成、沈性定俱见了礼。

  杜伏威向前禀道:“不肖因巡按州郡,行至成州县,偶遇傅司农侄女被魅,不肖为之驱邪拯救。其女始痊。昔年不肖负公公骨瓶归葬时,曾于隔尘溪逢姚真卿、褚一如二仙长,引见天主,传以琴棋药饵。又言师爷乃天主第一座弟子,因犯酒戒暂谪尘寰,不肖亦是看丹炉仙童,有罪谪贬,后当修真炼性,复还本元。琴中有慢商调《广陵散》之曲,嵇叔夜殁后,世无知者,命二仙传与不肖,特留后序八段不传。不肖问故,天主言留之以待姻缘配合。不意傅司农侄女舜华善此,感不肖救命之恩,欲传此八段与不肖,以成全调。不肖忆天主之言,欲娶此女为室,以顺天缘。未曾禀命于师爷,不敢擅便。”林澹然道:“汝年已壮,宜受妻室。既夙缘素定,天主作合,便当娶之。何必拘拘也。”杜伏威又禀道:“不肖收得数员将士,累战有功,朝廷皆授显武将军之职,今从不肖回来,在庄门首俟候,禀过太爷,然后敢进参见。”林澹然道:“何不早言?快请进来。”张善相接引查讷、缪一麟等十一位将官进园门参拜,林澹然答以半礼,又和张太公众人见毕。澹然教一行人都在爽心亭坐下,设席相待。又问杜伏威随行军士共有多少,杜伏威道:“马步军兵共十万有余,令分往各郡守卫,随行军士止有三千。”林澹然令苗知硕取常住白银三百两赐与众军,每人银一钱,买酒肉吃。众军大喜,欢声如雷。

  张太公饮酒之际,问及孙子走马踹死人命逃窜事体,张善相将逃入段元帅花园,马腾大王赐梦,段小姐赠罗帕玉人许结亲,及助杜伏威攻取擒将,计困段元帅于苦株湾,招安面圣赐亲之事,从头诉说。张太公父子、林澹然俱各大喜,顶谢天地。

  薛举道:“不肖等感朝廷恩赐,托太公、师爷福庇,今已列土封侯,各分地境镇守。钦限回乡省亲已毕,即要莅任,就接师爷同去,以便朝夕侍奉。苗、沈、胡三位师父和张太公乔梓,亦求齐至西蜀快乐数月,聊表微意。”杜伏威、张善相又都要接众人同临任所,三人争之不已。林澹然笑道:“三人不必争论,俺已跳出红尘,久甘恬澹,岂肯复恋人世繁华?任你隆礼供养,皆所不欲。俺向来垂涎峨眉山景致,内多有道隐者,幸汝等在彼为官,随便至峨眉山顶结一茅庵,炼性修真,兼可寻师访道。俺随身自有用度,不必汝等费心。太公乔梓随善相之任,苗知硕随薛举之任,性成、性定随伏威之任。汝弟兄三人亦不可疏了情分,于春秋二季,巡按边郡地方,访察民情,修葺城池,劝善惩恶,选拔人材,即于便途胜景之处相订一会,以聚交情。上图尽忠报国,次要修身敬士,三来练军爱民。尔等功名富贵,全始全终,以期青史垂名不朽。”杜伏威、薛举、张善相、查讷诸将,齐声唯诺。

  当夜席散,次日又设宴款待,一连盘桓了数日。杜伏威禀道:“朝廷钦限已近,乞师爷分拨将士,陆续起行,庶不迟误。

  “林澹然选定吉日,随分付缪一麟、王骐、常泰、黄松田将,跟张善相太公父子,同老僧带领部军一千、神将三十员,取路到延州府,添上马步军九千,至青州郡莅任。次拨朱俭、王骧、皇甫实、曹汝丰四将,随薛举带领部将一千、神将三十员,取路到南安郡,添上马步军九千,至信州府镇守。又拨军师查讷、王?Q、尉迟仲贤三将,随杜伏威带领部军一千、神将四十余员,取路往朔州府成州县,迎娶傅氏舜华小姐为夫人。完亲之后,添上马步军九千,至楚州郡莅任。嘱咐道人等:“看守庄院,洒扫佛堂,田地租息,尽可度日,俺得便还要回庄。”分拨已毕,杜伏威、薛举率众将拜别了林澹然,随即启行。一路风景不能尽述。到了路歧处,只得分袂,各自添军至任。

  话分两头。且说张善相公孙送杜、薛二人动身之后,进城来合家圆聚。令狐氏见了儿子,不胜欣喜。此时亲故来庆贺者极多,终日饮宴作乐。张太公一面祭扫先茔,收拾行囊,委托家僮管理田园产业等项停当。数日后,林澹然来到,正欲挈家起马,只见张善相的母亲令狐氏不欲同行。张找再三诣问,又不肯言。张善相跪求,亦不肯允。张太公道:“这又是异事了!”拄着拐杖来问媳妇:“不去何故?”令狐氏道:“可请林太爷进来,方说明白。”张善相急出厅请林澹然进中堂,令狐氏将澹然拜了四拜,潸然泪下。林澹然与张太公等俱大惊,问为何如此。令狐氏敛衽向林澹然禀道:“太爷在上,妾非令狐氏,乃昔年独峰山五花洞中老狐是也。向年送天书与太爷之后,张大郎夙缘未了,又不敢再来。因令狐员外之女病廖当死,我用法摄去其尸,变作其女。媒妁说合与大郎成亲,情好甚笃。

  妾五百年修炼之真,尽种此子,今幸功成名遂。妾与郎君缘分已满,故欲拜别,复往名山仙洞,养性修真,求个正果,不恋繁华。只此拜辞而去。”张太公父子并张善相闻言,皆哭起来,说成亲多年,焉有再去之理。张善相扯住令狐氏衣襟哭道:“母亲养孩儿辛苦,未曾孝顺一日,怎忍一旦分离?即欲修行,在任亦可,何必抛弃骨肉,远往山中,教孩儿如何割舍?”放声痛哭。令狐氏道:“我儿不必悲伤。我名登仙??,非凡女可比,若再恋尘缘,必遭大谴。只望你此去为官清正,爱军惜民,不负林太爷教育之恩。得意处急急回头,尚有相逢之日。”

  张善相见母亲去志已决,哭倒在地。张找悲苦不胜,张太公亦嗟吁感叹。令狐氏全无悲感,扶起张善相道:“我儿,吾爱已割,吾志已决,不拂我修真之心,便是孝顺。缘尽于此,哭之何益?”张找执手难分,张善相嚎啕欲绝。林澹然功道:“既然缘绝,不可抗违。古云:能养亲之志,称为大孝。须索顺母亲便了。”张善相如何肯放?只见令狐氏从从容容拜了太公,又拜了林澹然,然后与张找作别。这张大郎哭得眼昏,张善相寸肠欲断,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然不见了令狐氏。张善相撞跌而哭,张找苦痛自不必言,张太公流泪不已。林澹然劝慰说:“事已至此,令狐氏去修仙道,又非死别,后会有期,不必为无益之悲,且理正事。”再三相劝,三人然后收泪。后来张善相与杜伏威、薛举弃职修真,云游天下,到独峰山与令狐氏重得相会。那时张找先已在彼,令狐氏传张找、张善相吐纳修炼之法,不知所终,此是后话。

  只见张找亦拜辞张太公、林澹然,要往城外。澹然庄上修行,不愿随任,暇时兼可进城觉察憧仆、督理田产。张善相苦苦哀求道:“母亲既去,不能事奉,岂可又离父亲膝下,旷定省之情?”张找道:“汝母倏然分离,我心内已成灰矣!汝既顺母志,亦当顺我之心。但小心侍奉太公,就如孝我一般,不必多言。”张善相无奈,只得从父之志拜别了,只奉张太公、林澹然含泪上前取路,投常平镇段韶府来。

  段太宰已差人迎候,一同进府。段太宰与林澹然、张太公行礼。小姐请张太公至后堂见礼毕,前厅设宴款待,其家憧、虞候、将士、军校,各有赏赐。林澹然坐了首席,其次张太公,段太宰下席相陪,张雕、张善相两傍侍坐。酒席间,张善相说起父母修行,不欲赴任之事,泪流满面。又说起后园灵应大王马腾托梦之异,今日果完亲事,兼得显位:“日前小婿曾许下心愿,得谐愿望,重造庙宇,再塑神像。今有白金千两,乞岳丈收下,买一空地,盖造庙堂,以酬此愿。”段韶道:“贤婿有此善念,老夫自当完就,功成之日,可差人前来拈香。”善相领诺。林澹然、张太公一行人,在段府又住了数日。张善相拜辞要行,段韶道:“本待再留数日,奈朝廷钦限已迫,只得相送。”张善相令缪一麟、王骐、常泰、黄松带领军马同林师爷先行,次后家眷起程。段韶夫人赠小姐妆奁极其富厚。锦绣盈箱,金珠满斛,随从十余个家僮使女,又有春香为妾。张太公欣喜,拜谢亲家。段小姐拜辞父母,不忍分离,十分哽咽。

  夫人与琳瑛小姐皆大哭,众亲族再三劝慰,小姐一一拜别,含泪登车,前呼后拥而去。夫人与球瑛拭泪回房,段韶乘轿同张雕送了一程,各自分别回府不题。

  且说张善相一行人到延安府添上军马,取路往青州郡来。

  郡县大小文武官员,俱远远出郭迎接。张善相差官盖造帅府,招募勇士,延揽英豪,士民相庆。有诗为证:蓝田种玉配鸾俦,帅府谈兵升虎帐。

  仁民爱物奏清宁,蜀地驰名张善相。

  杜伏威娶了舜华,各自到任,皆励精图治,抚养黎民,所在无不贴服。

  再表张善相所守地方,一处名为巴的甸,属汉嘉郡管辖。

  有一洞主,名罗默伽,自汉末诸葛孔明收伏孟获之后,封其祖乌蛮镇守其地,子孙世居于此。山崖险阝厄,十倍蜀道。洞丁数万,皆务农耕,内有山田,足以自食。性勇狡猾,刚狠轻生,出入往来,皆佩刀剑。这罗默伽生得身长一丈,大眼红须,满身血肉横生,青筋盘绕,两臂有千斤之力,惯使一件兵器,甚是稀奇,名为铁蒺藜。上阵常骑大象,部下有十万蛮僚,极其勇悍,四远无人敢敌。因此附近土苗酋长畏其威力,尽皆宾服,受其统制。但此人好酒重色,性刚好杀。当下趁阳和天气,二月花朝,罗默伽改换衣妆,带领心腹蛮丁,取路往????郡桃源洞寻芳玩景,随路发弩放弹,射猎为乐,早行至洞前。远远见骏马之上,坐着一个年少秀士,后面一乘山轿,跟随数个撞仆,迤逦而来,渐渐相近。罗默伽仔细偷觑,见轿中是一美人,姿容绝世,艳丽惊人,珠翠满头,轻罗衬体。罗默伽不觉眉昏目乱,神魂飞荡。当晚欲夺此女,争奈游人如蚁,不好动手。心下暗想:“且随他进洞去饱看一回,又作区处。”

  原来那马上秀士不是村民俗子,乃汉嘉郡武阳宦族,姓阮名绘,宇本素,是有名的一个才子。轿内美人,便是他浑家尹氏,因患怯症,祷于泸州穆清庙中得痊。夫妻二人,雇轿马跟随仆从到庙还愿,随便到桃源洞游玩。阮绘至洞口,正欲下马,见罗默伽随后而来,心中疑惑,问傍人:“那长大丑汉是谁?

  “傍人答道:“这是巴的甸洞主罗默伽爷爷,在此踏青。”阮绘听了,心下大惊:“久闻此贼是个勇悍酒色之徒,可知道频频觑我轿中,甚非美事。”即分付浑家,不可下轿,自复跨上雕鞍,慌忙乘马起轿,奔西南而去。罗默伽走入桃源洞中,回头望这群人,等了一会不见进来,复身出洞口,轿马俱不见了,忙问洞口之人。有那好管闲事的苗酋,指着西南道:“这一行人从那里去了。”罗默伽分付蛮丁飞步追去:“尾那轿夫,在何处停上,快来回报!”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毕竟这人追去遇着阮秀士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罗默伽肆凶受戮

  尹氏女尽节还魂

  诗曰:

  蜂蝶无知恣浪游,偶途而色起戈矛。

  颠狂妄想同鸳帐,烈节捐生誓柏舟。

  魄返泉壤彰大节,躯戕锋镝愧风流。

  古今善恶须当鉴,一点狼心好自收。

  话说罗默伽复进桃源洞中,观玩景致,见怪石玲珑,奇峰壁立,苍松翠柏交加,白鹤青鸟飞舞,何殊阆苑,不异武陵。

  罗默伽赏心乐事,徘徊眺望,取过酒樽食囗,席地而饮。渐渐金乌西坠,见那蛮丁走得汗流满面,飞来覆道:“秀士一行轿马,穿过碧云峰南下,至一客店中进去了。”罗默伽暗暗分付蛮丁,如此而行。按下不题。

  再说阮绘夫妻二人,进了客馆,唤家憧将轿抬入后边藏了,将马牵入侧屋喂料,自与洋家进内小阁中坐。这店主原是旧相识,令妻子出来相陪。茶汤已罢,摆下酒肴,店婆作别自进去了,夫妻灯下饮酒。尹氏道:“相公向来要和妾身桃源洞中寻芳玩景,今用了盘费到此,为何不进洞一看?慌慌张张赶到这里,却是何故?”阮绘道:“娘子不知。晌午洞前那个长大汉子,频频窥觑你,原来是巴的甸洞主罗默伽。久闻这人凶勇强悍,不循道理,贪酒恋色,肆恶横行。娘子进洞游玩,这厮无状起来,如何与他争执?只索避他便了。”尹氏道:“原来如此。幸是早早避他,不然怎了。”说罢,收拾杯盘,上床歇息。

  将至二鼓,忽听得门外人声喧嚷,一片亮光。尹氏夫妻二人穿衣起来,开房门出看,见十余人手执枪刀,一拥入来。阮绘慌忙问进房,跳窗越土墙而走。那伙强人抢入房中,将尹氏搀出门,推上小车,复身牵出那马,一个大汉骑上,点着十数把硫黄火草,簇拥而去。这店主人合家男女、客商尽惊惶躲避,见强人去得远了,才敢出来。店主人关了门扇,将灯四下照看,并不失一些物件,单单不见了阮秀士夫妻二人。家憧轿夫等慌张无措。店主道:“强人打入门来,我只道放火杀人,劫掳财物,谁知只抢了阮相公夫妻两个去了。这事怎处?”一个轿夫道:“适才我躲在柜身内板缝里张那强盗头儿,就是日间桃源洞口游玩的巴的甸洞主,想是看上了大娘子美貌,故此强夺去了。相公擒去,只怕性命难保!”众人团做一处,猜疑不定。

  天色黎明,只听得扣门声急,一齐出来开门,却是阮绘,蓬头跣足奔入店来。众人欢喜相问,阮绘道:“我见强人势头来得凶恶,即忙越墙而走,藏在树丛里。今将天晓,方敢回来。

  我大娘子不惊坏了么?”众人道:“大娘子被那巴的甸洞主抢去了。”阮绘听罢,魂飞天外,大恸一声,昏倒在地。众人搀起,急用茶汤灌下,方得苏醒。哽咽半晌,哭道:“我那娘子,禀性贞坚,决不被强人玷污。但此一去,必然玉碎,焉肯瓦全?可怜贤哲娇妻,死于强贼之手,今生安能再得相会也!

  “说罢又哭。店主夫妇劝慰道:“大娘子被夺去,未知生死若何,相公须索保重身体,设一计策,救取回来,方是道理。”

  阮绘滴泪道:“老丈不知,我那荆妻,博通书史,谨守妇道,此去必无生理。罗默伽这厮凶顽无比。又不能与之争理,怎生取救?不如死休,与我那贤妻相会于九泉之下罢了。”说罢,跌足而哭。店主道:“相公差矣!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可为一个娘子,就这般轻生?强徒肆恶,誓当报仇雪耻,方是男子。

  若与令正同死,有何益哉?目今新任张爷,镇守青州汉嘉等处地方,为官清正,青年英武,部下有精兵数万,猛将千员。相公何不往青州击鼓鸣冤,求张爷起兵征剿,或者大娘子不死,还有相见之日,未可期也。”阮绘听罢,点头拭泪,谢了店主。

  吃些酒饭,令轿夫和家憧回家报信,只带一小厮,取路往青州来。

  到得帅府前,天色已暮。阮绘顾不得天晚,跑入府里擂动大鼓。此时林澹然已往峨眉山去了,张善相在后堂与王骐饮酒,猛听得鼓声如沸,慌忙冠带升堂。把门将士将阮绘带入跪下。

  张善相喝问:“汝是何人?有甚紧急军情,擅击禁鼓?”阮绘禀道:“儒士姓阮名绘,本贯汉嘉武阳县人氏,父祖皆叨仕籍。

  “遂将还愿往桃源洞游玩,遇巴的甸洞主抢去妻子尹氏之情,哭诉一番。张善相沉吟半晌,问道:“据汝所言,事系抢劫,自有本处衙门,何必来此缠扰?莫非有仇诬捏?若果情虚,擅击军门禁鼓,难逃三尺。”阮绘道:“儒士世习儒书,颇知礼法,焉敢诬陷害人?况儒士家住武阳,罗默伽世守巴的,彼此辽绝,有何仇隙?叵耐那厮见儒士妻子颜色,一时起意,明火执杖,黑夜生生的强抢去了,府县衙门奈何他不得。除是老爷天恩,发兵征剿,方能除此大恶。不惟儒士感戴,一方黎庶,皆沐洪恩。若有半点虚情,甘受责罚。”张善相令阮绘且退府外俟候,连晚聚集将士,商议此事。众官吏禀道:“这罗默伽从来肆恶,淫毒无穷,远近人民,尽遭其害。色心最重,若见妇人有些姿色,不论宦族村民,强掳进洞淫奸。不服王化,一味强梁,谁敢与之争理?所以人人切齿。阮生之事,谅非虚谬。

  “张善相听了,怒发冲冠,?_目拍案道:“世间有此巨恶,若不剿除,使百姓受其茶毒,张生之罪也!”分付宣令官晓谕诸将:“明早五鼓,率各部军兵,赴演武场听点。”言毕退堂,众人散讫。次日平明,张善相人教场,将士俱已聚集,迎接入厅参见。张善相传下将令:缪一麟为先锋,常泰、黄松为左右护卫,领马军三千、步军一万,即刻先行。自为中军主帅,王骐为参谋,蜀将四员:葛攀龙、贾格、叶重、郑凝晴,统马步军一万五千,次日起马,以为后应。军马陆续起行,杀奔巴的甸来。

  再说罗默伽当夜抢了尹氏回洞,不胜欣喜,分付洞丁设席,和美人饮酒取乐。尹氏一路就欲寻死,奈蛮丁紧随,无隙可乘。

  及进洞坐于侧厅,又有人围护定了,心内十分焦燥,泪下如雨。

  只见数十苗女,名为乌男姑,向前道:“洞主爷爷请娘子赴席,饮合欢酒,结同心带。娘子若肯顺从,不愁不富贵也。”尹氏低头不应,只是悲啼。那伙苗女互相喝采道:“看这位倭男枯哇,云鬟撩乱,玉颈低垂,越显出风流态度,怎地教爷爷不爱?”齐向前劝慰。尹氏垂泪不言,亦不动身。乌男姑等只得进去了。少倾,罗默伽改换衣冠,摇摆进厅里来,叫乌男姑:“移席到此,待咱与美人对饮。”霎时酒席移来,罗默伽亲捧金壶,斟蒲萄酒于犀杯之内,双手送过来,笑吟吟道:“美人请此一杯合欢酒,与咱成亲,尊汝为正夫人,一生富贵不荆”尹氏正在悲愤之际,举手将杯一格,泼了罗默伽一脸一身酒,骂道:“我乃女中丈夫,岂与禽兽为偶?任你鼎烹锯解,休得乱思胡想!我那丈夫是有名才子,一朝风云际会,把你这苗狗碎尸万段!”原来洞蛮最怪骂的“苗狗”二字,罗默伽大怒,喝左右:“将这恶妇绑了!”乌男姑等用绳索将尹氏背剪绑了,罗默伽取出佩刀向前,尹氏并不畏怯,伸颈受戮。罗默伽心中虽怒,见他如花似玉,不忍下手,收住宝刀笑道:“咱将你一刀砍死,却便宜你了。”叫乌男姑:“押去锁禁在后边幽室中,待咱慢慢摆布这厮。”众乌男始将尹氏去了绑索,搀扶至一空屋内,反锁门儿去了。

  尹氏寻思:“此处无人,正好自荆”又见三四个乌男姑捧些茶汤酒撰,开门进来,见尹氏坐在地上啼哭,乌男姑齐声劝了一番,将酒撰奉过来与他吃,尹氏悲咽不理。众乌男姑使性子闭门去了。看看天色晚来,窗眼里透进一点蟾光,尹氏暗思:“此时无人缠扰,不如早寻死路,以报丈夫之恩,全我一生贞洁。稍若迟延,这厮强来侵逼,此身一玷,虽死何及!”

  四下一看,空荡荡并无一物,只得将裙带咬下,和膝裤带儿接做一条,从窗槛上立着,乘月光将带子丢过横穿木上,打了一个结头,意欲将头套人。心下又思:“阮郎从娶我入门,情同鱼水,未尝片言相逆,讵料半路相抛,未得相依一语。婆婆待我甚厚,恩同母子,今夜长往,不能奉养暮年。”辗转思量,心如刀割,泪似涌泉。悲哭道:“节孝不能两全。”望南拜了四拜,将头套入带围,两脚坠下,霎时间气塞痰迷,一命归阴,杳然而逝。可怜贞烈青年妇,七魄悠悠入九泉。

  次早,罗默伽又差苗女乌男姑看视,见尹氏悬于横木之上,惊得屁滚尿流,奔回罗默伽卧房报知。罗默伽大惊,亲自出来看,果然玉碎香消,美人悬梁而逝。双手抱住,放下索来,虽然气绝,面色如生。罗默伽心中不舍,追悔道:“可惜美貌佳人,是咱性急,一时将他逼死。”试解开他衣服来看,但见酥胸如玉,香气袭人,愈加可爱。罗默伽不觉欲心难禁,想欲与死尸云雨一回,了此姻缘,不枉为人半世。发付众乌男姑都出去:“待咱用摩脐过气之法,救此妇人。”众苗女皆散。罗默伽正欲解开尹氏下衣,一霎时乌云罩地,黑气迷天,电光四起,霹雳交加,雷声似擂鼓一般,屋宇四围旋绕,振得地皮也动,屋子也遥罗默伽惊慌,连忙跪倒磕头祷告:“雷神爷爷,雷部将军,饶恕默伽则个,以后改过,决不敢非为了!”俯伏在地。只闻雷霆震击,轰轰之声不绝,自辰时直到午候方止,依旧天晴。罗默伽立起身来,出了一身冷汗,道:“惭愧!”即令备办棺木,将尹氏收殓,葬于洞侧高岗之上。

  默伽被霹雳惊坏肝胆,卧病在床,数日后挣挫起来,闷闷不乐,心惊肉颤,坐立不宁。一日晚间,有一黑犬端坐于前堂椅上。蛮丁报入。罗默伽令将黑犬杀了,弃尸河内。又一日夜半,罗默伽与夫人睡在床上,那床忽然不推自动,将二人滚进滚出不止。罗默伽大怒。与夫人起来,将床砍为粉碎,移出洞外烧了。又一日,黄昏月上,正饮酒间,窗外有人张望,问时不应。罗默伽推窗一看,见一个人,身长丈二,白脸微须,三只眼灼灼有光,头戴金冠,身穿白袍,手执方天戟,立于槛前看觑。罗默伽大怒,掣宝剑奔出来,劈头砍去。那长人将戟隔开,回身就走。罗默伽飞步紧追,直赶出几层房子,到花园亭子上,钻入土中去了。罗默伽将剑尖划地为记,令人掘土,掘出大铜锣一面,竹片一条,默伽不解其意。次日聚集大小将佐,说此异事,众各议论不一。有西宾王好善闻此数事,私对默伽之子罗统芒道:“尔翁贪财好色,残忍不仁,上天示警。再不悔过,丧亡无日矣!”罗统芒请问其故。王好善道:“黑犬升座,以畜代人;卧床自动,夫妻分散;锣者,汝家之姓也,竹片者,蔑也,分明罗灭二字,甚为不祥。”罗统芒慌了,乞求解救之策。王好善道:“善不积,不足以致福;恶不积,不足以灭身。汝翁积率已久,恶贯满盈,天示诛灭,无可逃也。只有劝尊翁作速悔过,庶几能转祸为福。”师徒二人谈论间,不提防被一家撞窃听。这家憧名唤鸡孤,拨在馆中伏侍,为人狡猾奸佞,每被王好善责骂,因此怀恨在心。窃听了此言,就到罗默伽帐中搬嘴,又道:“王师父劝公子药死爷爷,暗袭官职。

  小人恐事发连坐,不敢隐瞒。”罗默伽分付鸡孤好生守看那厮,待至夜静,差人杀此二贼。鸡孤以为中计,欢喜应诺而去。

  看官:为人在世,生死自有定数。当时先生与公子命不该死,却遇了一个救星。罗默伽与鸡孤说话,却好苗女瓦刺的送茶来,立在帐外,听得二人言语,不敢进帐,捧茶复身入去,对夫人说:“爷爷听信鸡孤之言,要杀公子与王师父。”夫人大惊,欲令人通知,又恐泄露,慌忙写字一纸,藏在蒸饼内,令瓦刺的送入书房,对公子如此如此说好。瓦刺的领命,忙送点心到书房,对公子说:“此是夫人亲手所炊,公子与师父自食,莫赏他人”罗统芒陪侍王好善吃饼,只见饼内微露纸角,隐隐有字。罗统芒取出看时,上写道:适鸡孤在汝父前,诉汝欲杀父袭职许多言语,又说与王师父同谋。

  汝父大怒,夜深要杀汝师徒二人。作速躲避,勿得迟误!

  至嘱至嘱。

  罗统芒看罢,惊得目瞪口呆。王好善笑道:“悖逆狂徒,不思改过,反欲害人,我与你走为上着。”当晚,师徒二人将鸡孤灌醉了,锁于侧房,急急收拾银两衣服,乘夜而逃,往乌门山躲避去了。

  却说罗默伽当夜差一僚丁贾孤来杀公子,只见房门反锁,贾孤掇开进去,不见先生公子,遍处寻看,只有鸡孤睡在房内打鼾。贾孤摇醒问他,只睁着眼不能答应。贾孤提了鸡孤转入帐中:禀覆道:“王师父、公子不知去向,只见鸡孤醉倒地上,拿在此间。”罗默伽问鸡孤:“公子与师父何在?”再三诘问,鸡孤张目只是不言。罗默伽大怒,拔出佩刀,将鸡孤挥为两段。即差贾孤四下缉访王好善与公子二人下落,又出告示,有人擒获二人投献者重赏。正在烦恼之际,伏路洞丁飞报:“张元帅起大军杀奔前来。”罗默伽大惊,号令部下将士,谨守洞门。

  却说缪一麟、常泰、黄松率领军士杀至巴的甸,离洞三十里可渡河边扎下营寨。次后张善相军马陆续皆到,左右结成二寨。次日,张善相今先锋缪一麟率部下军渡河,将洞围祝只听得洞内呜呜画角之声,随后喊声大起,罗默伽领五百洞丁,杀出洞来。缪一麟将军马约退半里,布成阵势。缪一麟当先,左有常泰,右有黄松,各持兵器立马阵前。只见对阵画角齐鸣,拥出一员蛮将,正是罗默伽。头戴三尖帽,赤着身,遍体垂挂璎珞,下穿铁叶战裙、虎皮靴,腰悬弓箭,斜挂宝刀,手执一根铁蒺藜,骑着灰毛大象,前后围护数十个身长黑面苗将。部下洞丁,俱是光头披发,赤脚裸身之辈,手执利器。罗默伽风拥骑象而来,常泰手挥巨斧,跃马正欲交锋,不期战马惊嘶跳跃,几乎将常泰掀下马来。黄松见了,忙出阵助战,那马也长嘶惊跳,不肯向前。二人只得带转马头而走,罗默伽随后大驱洞蛮追杀。缪一麟遮拦不住,军士大乱,当不得罗默伽大象壮健,疾走如飞赶上来。黄松正走,被罗默伽一蒺藜打中马膊,那马负疼跌倒,黄松跳在地上,杂于乱军队里而逃。官军在后的尽被杀死,中枪着箭者甚多。直追出二十余里,却遇张善相军到,罗默伽收兵回洞去了。张善相接应缪一麟军马渡河回寨,备问战败之由。缪一麟道:“从来征战,未曾见此等异类。那洞主生得丑恶无比,骑着大象,其行如飞。正对阵,常将军出马,无奈马惊不肯向前,因此未曾交锋,即便败走。兼蛮兵精勇,刀剑甚利,难与对敌,黄将军几乎丧命。”张善相道:“我自莅任已来,即知洞主勇悍肆恶,蛮兵精锐善战。然而一勇之夫,不知孙吴玄妙,明日破之如擒犬彘耳!”传令次日五更造饭,平明进兵。

  次早,张善相令缪一麟、常泰、黄松三将领精兵一万,各带火铳、火箭、火炮一应火器,以冲前锋:“若罗默伽骑象出阵,即放诸样火器,象必惊走。待他阵脚移动,向前冲杀,必获全胜,就乘势攻进洞口。我这里随后接应。”缪一麟禀道:“蛮僚勇鸷,敢死恶战,恐火器不足以胜之。”张善相笑道:“公端何怯也!常将军率火军三千在前,缪公端与黄将军率步军七千继后,一半持长枪,一半执短刀,十人相间为一队,连结而进。长枪刺其上,短刀砍其下,焉有不胜之理!”缪一麟大喜,即时起兵杀过河来,逼近洞口,鼓噪引战。罗默伽骑象拥众而出,两下呐喊。罗默伽奋勇当先,忽听得对阵连声炮响,火箭、火枪如雨点般射将过来,火铣、火炮一齐发作。那大象着了惊,回身就走。罗默伽脑中一箭,翻身滚落尘埃,被乱军砍死。蛮兵见主将被杀,俱奋怒拚死,杀过阵前。官军不能当抵,退步且战且走。正赶杀间,缪一麟、黄松大军拥至,长枪大刀,竭力向前。这一阵杀得蛮兵尸骸满地,血肉成山。随后张善相军马又到,合兵一处,将巴的甸洞门围住,连夜攻打。

  却说逃得性命的洞蛮奔回洞中,见夫人报说洞主被杀,蛮兵大败。夫人大哭,慌聚苗将商议。众皆说:“洞主贪暴不仁,自取其祸。如今官兵势大难敌,不如早降,庶保性命。”夫人听从,竖起降旗,亲自绑缚出洞拜降。张善相率请将入洞,堂上坐了。唤集近甸百姓,细问洞中之事。百姓禀道:“罗默伽贪财好色,残暴不仁,百姓皆受其害。今蒙诛戮,村民得以安生。部下还有一伙助恶凶徒乌蒙车等,求爷爷一并诛之,以除大害。夫人最贤,屡谏其夫不从。公子罗统芒仁慈厚重,秉性纯雅,乞爷爷宥之。”张善相听毕,令人解去夫人绑缚,问罗统芒何在。夫人道:“儿子因谏父,父反欲杀之,与师长王好善一同逃窜,不知去向。”张善相问:“阮秀士浑家尹氏抢来,今在何处?”夫人道:“尹氏遭妾夫所逼,誓死不从,自缢而亡,葬于洞侧岗上。”阮绘听得妻子已死,号啕痛哭。张善相也觉伤感,劝慰阮绘。阮绘哭道:“感老爷天恩,发兵剿贼。

  今巨恶授首,亡妻之冤已泄,儒士欲见尸一面,乞老爷矜怜。

  “张善相道:“汝妻落土将及一月,尸已腐烂,看之何益?我代汝将此情申奏朝廷,请旨建造贞烈祠,受享血食,以彰其节,汝心下何如?”阮绘叩头道:“若得如此,亡妻之灵,感恩于九泉之下。但儒士一心要开棺见妻一面,虽死无恨!”张善相见阮绘情切堪怜,令军士掘土开棺,但使一见即掩,军士同阮绘去了。张善相发放罗夫人回内,收捕恶党三十余人,尽斩于洞口。

  这阮秀士随着洞丁同到尹氏坟上,阮绘一见土堆,哭晕于地,军士救醒。掘开坟土,拭净棺盖,轻轻用铁锹撬开。阮绘近前看时,尹氏身尸不烂,面色如生。阮绘抱住尸首大恸,将手抚摸其额,微温不冷。阮绘大讶,与众军士商议道:“亡妻尚微有暖气,何也?”众军士道:“想是土中气旺,故这般暖。

  如今掘开泄他的气了,反为不美。”阮绘心中不舍,痴心望想,又将右手轻轻弄其鼻边,只觉鼻中有一丝之气,自内而出,心下骇然,令一个军士报知张善相。张善相道:“死而复生,世或有此事,只是已一月了。”即亲自上马,率诸将同来看视。

  阮绘备说额上微温,鼻中有气,实为异事。张善相道:“汝妻贞烈,完天地之正气,鬼神呵护,或可回生。吾闻林太师有言:人尸不冷者,亲人拥抱同卧,以口相哺,授其元气,将还魂丹置口中,以汤下之,则可复生。君试为之,万一天鉴节妇重生,未可知也。”阮绘领命,张善相一行人自回。

  阮绘借了民间空屋,铺设床帐,遍熏兰麝,将尹氏尸首放于床上。阮绘对面搂抱,以口对口,微微呼吸,接引其气。许久,尹氏忽然叹出一口气来,又一闻咽中有声,自上而下,渐觉星眼半开,玉脘微动。阮绘不胜大喜。阮绘轻轻询问,不能回答。阮绘心下忧疑,忽报张爷差人送丹药至。军士道:“老爷分付,将此药用神妙汤调化灌之,娘子若能受药,则回生了。

  “阮绘致谢,忙煎汤调药,初用一匙送入口中,慢慢的流下咽喉,次后扶起身来,缓缓灌下。一会儿气转神舒,便能说话,将阮绘看了一回,悲伤哽咽起来,带泪道:“妾与官人相见,莫非是梦里么?”阮绘扶着娘子,细细将张都爷发兵杀罗默伽,开棺救醒之事,说与他听。尹氏听了,扯住阮绘道:“我与你真是两世重逢也。”阮绘又道:“娘子死去见甚神鬼,安身何处?焉能身热而气还?”尹氏道:“妾初死并无所见,但昏昏沉沉,如梦里一般。恍惚见一青衣童子,口称山神所差来救济我,与我一粒丹药,其味甚甘,服之不饥。得以再生,皆张爷之德也。”阮绘道:“张爷德同天地,恩若丘山,细思无以为报,谁建祠塑像,晨昏拜祝,求其长命富贵,福禄康宁,子孙昌盛便了。”阮绘挽居民妇女,伏侍汤药,自却飞走到张善相营中拜谢。

  此时张善相差人缉访罗统芒消息,土民报知在乌门山中,着人唤来。王好善、罗统芒参拜已毕,罗统芒叩头请罪。张善相道:“汝父积恶,强夺阮秀士之妻,活活逼死,故起兵前来讨罪。本当族灭,百姓说汝仁厚有德,能规父失,今使汝袭父之职,以镇此上。昔日大禹之父综治水无功,舜殛之于羽山,举禹使续父绩。禹伤父之功不成而受诛,劳心焦思,居外十三年,三过其门而不人,由是水害皆息,地平天成,百姓安居,玄功不朽。愿汝效之。”罗统芒稽首受教。张善相又赐王好善冠带,职任参谋,辅佐公子。王好善拜谢。罗统芒即袭职参拜了,杀牛宰马,大排筵席,款待张善相。正饮酒间,报阮秀士来拜谢张爷。张善相唤入,问其备细。阮绘顿首说:“遵老爷接气之法,妻子渐渐醒转。又蒙老爷丹药,今已能言,进得饮食,特来叩谢。”张善相大喜,令罗统芒、王好善下席相见,命阮绘坐于末席。当日尽欢,大小将土俱有赏赐。

  话不絮烦。次早,张善相号令军士班师回郡,罗统芒馈送金帛珠王、宝玩蜀锦等物,同王参谋率领部属人员,直送出石驼关来。张善相发放回去,罗统芒双膝跪下,禀道:“卑职万死,不知进退,有一事禀上,伏乞海涵。”张善相问:“有何事讲?”罗统芒流泪说出这件事来。正是:在世未归三尺土,为人谁保百年身。

  不知罗统芒说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土地争位动阴兵

  孽虎改邪皈释教

  诗曰:

  灵台方正可生莲,垒积阴功位上仙。

  解脱便能超万劫,贪嗔端的堕深渊。

  施仁下役歆民祀,恋色山君返善缘。

  苦海茫茫无尽处,回头即是大罗天。

  话说罗统芒禀道:“先君肆毒害民,已蒙都爷正法,但尸骸暴弃荒野,卑职心中不忍,恳乞天恩得赐归土,万代恩德。

  “张善相惨然道:“予几忘了。葬父人子之至情,今赐尔父冠带殓葬,以尽尔心。”罗统芒叩谢而去。张善相车马行不数里,又见阮绘在前途跪送。张善相令人扶起,分付好生调理妻室,速宜回家,不可久淹于此。阮绘领命拜辞。

  不说张善相回郡,再说阮绘复至寓所,对尹氏说张爷分付早回之言。尹氏道:“妾身虽狼狈,幸饮食可进,勉强支撑,及早回家,似免孀姑悬念。”阮绘即雇了一辆车儿、一匹骡子,谢了店主,带了小厮回武阳县来。一到家内,老幼尽出相迎,抱头痛哭。尹氏将尽节复活之情,诉说一遍,无不伤感。次后亲邻族友俱来探望,个个称羡尹氏之节,张善相之恩。阮绘择地伐木,建一座大祠,妆塑张善相全身,备牲牢祭献。夫妻二人,镇日点烛焚香,祈祷张爷位至三台,寿登百岁,不在话下。

  且说张善相一行人马回青州郡,大小官员出廓迎接入府,设筵庆贺。筵间备言前事,尽皆感叹。张善相具表申奏朝廷,又作书达知林澹然、杜伏威、薛举三处。西蜀百姓,人人称颂张善相的好处,于是威名扬四海,政绩著千年。

  话分两头。再说杜伏威自娶了舜华,带惠氏莅任楚州,时亢旱已久,从秋至春,并无点雨,禾稻枯焦,草木黄落,井干见底,溪涧断流。万姓惶惶,皆赴帅府呈告旱荒,恳求赈济。

  杜伏威与众官道:“自我莅任,适当此时,如何赈济得许多贫民?”只见报说安化侯张爷有书,杜伏威唤入,来人将书呈上。

  杜伏威拆开看时,书云:

  自别台颜,倏尔逾月。弟所辖巴的甸土官罗默伽,横行肆虐,黎庶受殃,偶于路次窥见阮秀士之室尹氏姿色,强夺逼奸,其妇自到而死。

  弟起兵剿之,托兄覆庇,巨恶授首,碎尸马足之下,遐迩称快。其子统芒颇贤,弟立为巴的洞主。不意尹氏死后一月,服林太师所赐丹药复生,重偕伉俪,此亦千古异闻。专人奉达,余俟面悉。屏弟张善相再拜。

  杜伏威看罢,将书与众官看了,俱各称贺。杜伏威道:“张爷至任,即能剿贼立功,代民除害,甚为可喜。我命蹇德薄,遭此大旱,使黎庶无赖,何以处之?”查讷道:“主公初任楚州,仓廒不足,税赋甚轻,若欲赈济,难以遍及。主公何不祷之于神,求一场甘霖以活禾苗?若得田稻成熟,胜于赈济百倍。

  “杜伏威然其言,即命查讷领一千军,出西门外缙云山下筑坛求雨。不数日,坛场已完,器用俱备,杜伏威和大小官员,尽皆斋戒三日上坛。此时上自缙绅,下及士庶,都出城观看求雨,一齐到坛看时,果然严整洁静。但见:坛高一丈八尺,上容千人。横阔数百余步,阶分三级。正中央供奉风云雷雨之神,四周围摆列龙鳄鲸鲵之像。宝鼎香焚檀速,金瓶满贮清泉。旗分五彩,青红白黑间真黄;路设八门,南北东西兼四极。执香玉女着青衣,捧剑金童穿皂服。耳畔不闻人笑语,坛前谁有鹤翩跃。

  杜伏威披发跣足,身穿皂袍,腰系麻综,手执柳枝,步至坛上。次后,查讷将军士各分班次,陆续上坛,依方位站立。

  军士二十四人身着青衣,足穿青履,手执青旗,立于东方;二十四人着红衣,穿朱履,执红旗,立于南方;二十四人白衣、白履、执白旗,立于西方;二十四人黑衣、黑履、执黑旗,立于北方;二十四人黄衣、黄履、执黄旗,立于中央。各布方位已定。只听得令牌三响,杜伏威执剑步罡,捻诀念咒,烧符喷水,以剑尖指着风神,念念有词,猛可地一阵风起,拔木扬尘,坛上灯烛暗而复明。又一阵大风来得利害,将坛中黄衣军士尽皆刮落坛下,却将西方白衣军士卷入中央。众人看了惊骇。黄衣军士又不跌伤,但只口呆目瞪,似睡魔时一般。少顷,杜伏威又将剑尖指着云霄二神,念动咒语。霎时乌云蔽合,电光四起,霹雳震天。杜伏威然后将剑尖指着雨神,敲动今牌,烧符三道。牌声未毕,霖雨大降,倒瓮倾盆。坛下官民人等,不惜衣裳,跪于泥泞之中,顶礼天神。坛上杜伏威顶着令牌,两目直视西北,自午至申,足有数尺之水,方才回神,放下令牌。

  渐听得轻雷隐隐,云开而止,依旧太阳出现。众官请杜伏威下坛,束发漱洗,冠带已毕,簇拥上轿进城。一路上百姓称扬大德,欢声不绝。杜伏威一行人到府,整酒相庆。众官问道:“大人作法时,为何将黄衣军士推落台下,又将白衣军士移人坛中,此是何意?”杜伏威道:“此乃生克之义也。非我所使,乃神力使然。五行之理,黄属土,白属金,黑属水。适才我烧符请神,水星已至坛,被土星所掩,不能施行,故请东方甲乙之神,克伐中央之土,拂勾陈于坛下,运太白于坛中。太白者,金也。金能生水,故水星得以展布,大雨遂滂沦而降。此是五行相克相生之道也。”众官悦服。自此遍处田禾,尽皆丰熟。

  远近百姓仰杜爷求雨之功,再生之德,家家感戴,户户沤歌。

  这消息传入青州,张善相差人报知林师爷。

  原来林澹然自从同张善相上任之后,即往峨眉山寻幽觅胜,见连同叠嶂,复涧重崖,峰峦耸秀,高入云表,长松夹道,古树参天,兔鹿交行,猿猱舒啸。其中洞天福地,美景奇观,不能尽述。远观山顶突起三峰,其二峰对峙,宛若峨眉,故以名焉。林澹然手扶竹杖,足踏芒鞋,后随一仆,援梦蹑蹬,穷岩尽谷,遍处游览,信步来到中峰之上。只见有平地数十亩,宽敞可居,东傍溪流,西连石洞,背倚高岗,前临幽壑,丹枫修竹,青翠郁然。林澹然坐于石上,徘徊顾盼,甚为得意。坐了一会,依旧下山回郡,对张善相说:“此地可以结庵。”张善相欲兴工大造,林澹然不允,只于中峰平地,结成草庵三间,中为客座,左为静室,右作丹房。留一仆名为樵云,以供炊囗洒扫。自此林澹然只在庵中静养,足迹不下山者数月,自得静中之趣,道念日坚,精神倍固。前闻张善相征剿罗默伽有功,次又闻杜伏威求雨救济万民,心下暗喜道:“二子一能代天讨罪,一能兴利济民,不负俺平日教诲之功。”

  一夕,时值深秋,林澹然见窗外月色信明,如同白日,扶杖出草庵,立于修竹间,仰观皓月,俯听溪流,清风徐来,长空鹤唳,觉神清气爽,非复人间世。正观想间,忽听得东北角上喊声大举,似乎厮杀之意。林澹然心下疑道:“此山连亘千里,又非城廓去处,何故有此杀声?”静听良久,喊声不绝,只见阴云四合,月色渐晦。林澹然回庵就寝。次日夜间,正人定静坐,听得东北角上喊声又起,直交夜半方息。数夜如此,不知何故。林澹然唤樵云:“你往东北山径一路寻访,看有甚踪迹。”樵云领命,取路往东北而行,攀藤附葛,走了二十余里,见岭下一座庙宇,不甚高大,近前看乃是本山土谷神祠。

  樵云走得力倦,人庙席地而坐。一个道人从内捧出三牲祭礼,摆列神桌之上,点烛焚香。道人跪下,祷视道:弟子庙祝,名号自愚。仰托神灵,饱食安居。不期近日梦一白须,自称新任土地向爷,奉上帝旨,来此山隅,代老爷职,管万民居。老爷应得托生阳区,交代而去,不必踌蹰。为甚不忿,战争无虚?使我弟子日夜恐惧。特备三牲,猪首、鹅鱼,水酒一壶,伏望鉴诸,享我微忱,早驾云衢,让向爷来,两下无虞。祝罢,礼拜化纸。

  樵云一一听得明白,抽身回庵,对林澹然备说其事。林澹然讶道:“如何有此奇事?待俺亲至庙中,看是何等邪神争斗。”即扶筇步到庙中。道人见了,慌忙磕头迎接进内,坐下献茶。林澹然细问其情,道人说:“数日前梦一老者,须发皓白,衣冠济楚,乘马而来。后随人役,口称姓向,奉玉帝旨敕为本山土谷之神,前来交代。小道觉来不信此事,只见从此后一连五七夜,庙前喊杀,直至五更方散,搅得小道不曾合眼。

  “林澹然道:“今夜俺在此过夜,看是何神敢来厮斗。汝且回避。”道人办斋款待。

  看看夜静,林澹然仗剑坐于庙前。倾刻间,阴风骤起。远远灯光闪烁,白马之上,坐着一人,数十鬼卒手执器械,呼喝而来,渐至庙前。林澹然按剑大喝道:“汝是何处妖邪,假称天旨,来此强夺正神之位?”马上那人大怒,骤马向前,见了林澹然,即忙退避,霎时人马皆散,寂无踪迹。林澹然进庙叫出道人,说其缘故。道人道:“新土地被太爷神威所慑,不敢近前,只得散兵去了。”林澹然道:“似此行径,不像妖魅所为。敢来代任,必有来历。鬼神之事,理实有之。”当夜就宿于本庙,仿佛中见一人,幞头象简,角带青袍,向前施礼称谢。

  林澹然答礼道:“足下素未相识,何故谢我?愿闻姓氏。”那人道。“小人非别,本庙土地是也。因与新任妖神相战数夜,未分胜负,今得太爷所逐,小神特来拜谢。”林澹然未及回答,又见殿侧走出一人,青衣小帽,皓鬓苍髯,向前跪下。林澹然慌忙扶起道:“足下何人,休行此礼。”细看来,却像曾有一面之识。那人道:“小神乃向上是也,昔日跟随太爷在万善镇饭店分别,太爷如何忘了?”林澹然方才认得是老苍头向上,大喜道:“当日俺与你入梁之时,分囊相别,数十余年,并无音耗,每每挂念。汝今何故在此?”向上道:“小神昔日得太爷所赐金银,往洛川巩县村间买良田住宅,耕种为生。每岁所获利益,颇为丰裕,除衣食外,余银谷帛,尽数赈济贫乏,砌路修桥,将三十年,所施财谷数千。今夏无疾而终。上帝道小神正直无私,敕封为峨眉山土谷之神,奉旨前来代任。不期旧神抗拒不让,拥兵出战,小神不得不与之争,昨晚太爷在此,欲上前禀知,被太爷神威冲散。谁是谁非,乞太爷作主。”林澹然合掌道:“南无释迦牟尼佛!人有善愿,天必从之。得汝为正神,不枉山僧一念。”即唤二土地近前,对旧土地道:“此向上者,是俺昔日从事之人,上帝敕旨代汝之任。非妖妄也。

  汝若抗违,必遭天谴,速宜辞位。不然,即是贪位冒禄之鄙夫,何以为正神乎!”旧土地低头不敢再言,唯唯连声而退,新土地向上拜谢就位。林澹然忽然惊觉,似梦非梦,暗暗称奇。次早,道人来送茶汤,林澹然细说其事,道人惊异赞叹。林澹然回庵,写书差道人往青州报知张善相。

  张善相看了来意,差官督工修盖庙宇,又差巧匠妆塑新土地向上神像。一月之间,工程完就。林澹然亲往庙中观看,匠人贴金彩画已毕,一个匠头磕头求赏道:“土地神像塑完,今开光明,求太爷赏赐。”林澹然看这匠人好生面熟,听其声音,十分旧识。想了一会,想得起来,拍掌道:“你原来在此!”

  那匠人抬头看了林澹然半晌,也笑道:“为何住持爷也在此间?”

  看官你道是谁?自古无巧不成话,这匠作头儿不是别人,乃金陵妙相寺中钟守净的行童来真。昔日因钟和尚在梁武帝驾前暗进谗言,欲害林澹然,却亏这来真暗通消息,得脱大祸。

  后来被钟守净凌辱不过,只得逃走还俗。数年后报父之仇,持刀杀入,入县自首,县官依律拟绞。遇梁太子即位,改元大赦,减一等发配西蜀充军。因无生理,习了这一行技艺,奉官差遣土地庙中装塑神像,凑巧得与林澹然相遇。两下俱大喜,乃邀入侧房细谈往事。来真将日前历过苦楚备细陈说,林澹然亦以经过之事说与来真,感叹不已。来真道:“小人虽以手艺度日,出家一念,寝食不忘。今得与太爷相会,亦出意外。望太爷与小人祝发,以了终身之事。”林澹然道:“汝愿出家,前念不忘,甚为可喜。择日为汝披剃,在俺庵中过活便了。”来真磕头谢了。开了土地光明,道人整顿牲礼祭赛,并办斋款待林澹然已毕,打发匠人散了。林澹然和来真同回庵中,择日替来真诵经落发,法名印月,与樵云互相伏侍林澹然,一面习学经典,讲谈释理。朝暮依依,渐识玄理,宛然一物外僧也。

  自印月入庵已来,又早小春天气,林澹然吃罢午斋,闭户打坐。入定之际,见一老妪,身穿缟素,与一个年少美妇,身着青衣,闯入庵中,双膝跪下,叩头求救。林澹然喝道:“俺这里是清静法门,闲人不得轻入。汝二女人何由至此?快快出去!”那年少女人匐匍向前,滴泪道:“妾身黎氏,小名赛玉,因贪淫败德,触犯三宝,被丈夫沈全杀死,一灵堕落,已归言道。今日合有大难,望林太爷救拔。”林澹然合掌道:“阿弥陀佛,此皆汝一念之差,致有今日之苦。”又问:“那老妪是谁?”黎赛玉道:“这就是利口拔舌,做牵头的赵蜜嘴。阳受一刀之惨,阴罚六畜之报,今日也有大难,故同来求救。”林澹然又叹息道:“汝欲陷人而反自陷,不过图一时口腹之欲耳,佯名佛头,暗里骗人财物,诱人淫欲,非畜类而何!今日受此阴报不差。既有大难,俺以慈悲为主,焉忍不救。汝二人可避于庵后,有难来,为汝解之。”二女人磕头而起。

  猛听呀的一声,庵门开处,一个和尚身披五彩袈裟,手执利剑,踊跃直入,大喊道:“二淫妇何在?若不杀汝,誓不再生!”林澹然仔细看时,却是正住持钟守净。林澹然迎住道:“师兄久不相会,何故要杀二人?此二人是师兄最喜者,出家人戒杀为先,仗剑逐人,非释门之所为也。”钟守净收了剑、与林澹然稽首坐下,躬身道:“贫僧不才,有负吾兄大德。向来谨守净戒,毫无所失。师兄之所知也。叵耐赵蜜嘴老狗诱人犯法,骗我钱财。设计定谋,诱黎赛玉成奸。承师兄对月讽言匡正,彼时弟有悔过之心,复被黎氏这淫妇蜜语相牵,令我暗中毁谤,逐兄出寺,致我死于非命。辗转思量,深为可恨!今欲刃之,以泄大忿。”林澹然道:“噫,兄言误矣!岂不闻不贪美色者。闭户不纳,秉烛待旦?上人视色如蛇蝎,智士视色如仇敌。语云:水荡舟行,风扬幡动。人若内有主持,外欲何缘得人?昔日赵婆设计,黎氏奸淫,由师兄一念之差,彼方投隙而入。兄不自责而责他人,非悔过迁善之道也。比如兄欲杀彼,彼又欲杀兄,冤冤相报,何为了期?兄但存一念之正,则道可进,冤愆可灭,何为又动杀机?”钟守净低首无言,长揖而别。

  林澹然醒来,对印月、樵云说知。印月道:“太爷心有所思,故见此境界。”林澹然道:“久不念及于彼,何思之有?

  但二女人说今日有难,求俺救之,不知何意?汝二人不可出庵,看今日有何事故。”师徒站在庵前闲谈,又早日色衡山。忽然狂风骤起,撼木扬砂。风过处,一只白犬,一个黑猪,远远从岭上跑将下来,一直奔至庵前,不知从何而至。林澹然早已省悟,即忙让开,放二物奔入庵里去了。只见又一阵腥风刮面,大吼一声,振得山岗也动。一只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声如霹雳,眼似明灯,从岭上直跳下山坡,径奔庵前。林澹然忙取宝剑,当门而立,大喝:“畜生慢来,有吾在此!”那猛虎剪尾刨蹄,正欲向前扑人,见了林澹然,逡巡畏缩,雄威顿挫,低头屈足,蹲于地上。林澹然收住宝剑,笑道:“老钟老钟,汝忘昔日之事乎?但知恋色贪财,不顾禅宗戒律,生前害物,死后戕人,生死里殊,造孽则一。今不思回头归正,到此地位,尚欲恃勇伤生。汝恨此二人坏汝性命,便欲报复,独不念满寺僧人,焦头烂额,中剑着刀,死于非命,为着何人?是何辜乎?可怜,可怜!谈及于此,汝亦当恍然悟矣!俺禅定时,曾劝汝及早回头,秉教迦持,一点灵光复归大道。不然,失迷真性,万劫沉沦,人身不可复得,苦哉,痛哉!汝若肯听吾言,皈依三宝,可尽释往日冤愆,以求再生之福,放下一片雄心,不失本来面目。即当俯首屈足,谛听吾教。”那虎两眼流泪,双足跪下,低头受教。

  林澹然又道:“汝沉迷已久,非朝夕提醒,不能登于觉路,俺庵侧有一石洞,幽僻可居,汝当栖身于此,听俺讲经说法,渐归正道,但不可妄害生灵。若伤一蚁之命,必斩汝首,终堕阿鼻,难以超生。汝若果有善愿,可三点其首。”那虎将头点了三点,摆尾伸腰,似有喜状。林澹然将剑指着西首道:“离此数十步,即是石洞,乃汝安身之所。天色已暮,汝可速去!

  “那虎在庵前盘旋一会,即往洞中去了。印月、樵云惊道:“太爷与虎说了半日话,使我二人担着血海于系。果然畜通人性,低头垂泪,似有悔过之意。古人云:道高龙虎伏。今日方见太爷伏虎之能也。”林澹然笑道:“钟守净虽犯色戒,颇有夙缘,好行小惠,亦是他的善根不断。虽堕畜道,一点灵光未泯,闻俺言亦能省悟。此所谓一切众生,皆具佛性,非降龙伏虎也。

  “印月、樵云稽首信受,方悟性无不善之理。林澹然进庵,呼出一犬一猪,令其回家。二畜蹲踞于地,不肯行动。再三呵叱,反钻入禅床之下躲了。林澹然笑道:“汝既知畏死,何不早修?”

  即将二物留于庵内。

  次日,林澹然坐于竹林石上,宣扬佛法,开讲涅磐。印月、樵云侍立左右,那白犬黑猪,低头听讲。少顷,只见那虎昂头掉尾缓步而来,走入林中,向林澹然点头三下,似乎稽首之意,即立于侧首,听谈禅理,猪犬惊惶无措,闪在林澹然座后。直至讲毕,猪犬随林澹然回庵,大虎复归石洞。林澹然令樵云至青州见张善相,取饲虎领给,每日豕肉一肩,朔望则赐羊一囗。

  自此后,凡逢谈经说法之日,虎不食肉,一虎一犬一猪,相随听讲。初时猪犬见虎慌张躲避,次后渐渐驯熟,或并立顾盼,或同行山麓间,不复畏惮矣。林澹然呼虎为“老钟”,白犬为“老蜜”,黑猪为“小赛”,一呼其名,驰骤而至。山下居民互相传说,中峰有一长老,每日讲经,一虎一猪一犬相随,并不侵犯。远近闻名,皆说林大师是一个得道神僧,故能降龙伏虎。又有好事的,都上山拜见活佛,就求老虎一看。果然虎见人低头伏气,不敢转动,人人称异,个个道奇。上山来看的人,络绎不绝。

  却说峨眉山下有一富翁,姓赵,名自宏,业贩生药,家道饶裕。中年娶妾得孕,临产之夜,梦一老僧双手捧日,立于床前。其妾大惊而觉,产下一子,生得额高耳大,面阔口方。赵自宏大喜,弥月后,因梦取名,叫昱儿。渐渐长成至八岁,见荤即吐,哑不能言,未尝一笑,不好戏耍,时常面壁而坐。赵自宏每每叹息道:“中年得子,又是残疾无用之人。”心下不乐。闻得山顶有此伏虎圣僧,竭诚斋戒,令家憧抱了昱儿,一同上山来。见林澹然礼毕,备道其事。林澹然闭目定息半晌,回神将右手摩昱儿之顶,说偈道:“永清永清,久陷幽冥。倩吾偿贷,方转法轮。托生西蜀,依旧光明。不言不笑,有何不平?”昱儿便开口答道:“今见吾师灵光返照,割去愁城,复能言笑。”说罢,相视大笑。赵自宏惊骇问故,林澹然道:“天机不可泄漏,难对君言,日后自知也。”赵自宏不敢再问,拜谢林太爷,领了昱儿下山回家,对妻妾备道始末,一家欢喜。

  择日请师训读,昱儿即名为赵昱。开蒙之后,甚能读书,一目十行,下笔成文。年至十六,举孝廉,每得暇就上山和林澹然讲谈玄理。林澹然传以水遁剑术,后于隋炀帝大业三年,授为嘉州府太守。时犍为县大潭中,有一老蛟作虐害民,兴风播浪,淹没田禾,或变人形,诱民沉溺。赵昱仗剑入潭,与老蛟大战一昼夜,斩却老蛟,潭水尽赤,百姓皆感其德。数年后,弃官修道。后嘉陵水涨,蜀人见昱于云雾中骑白马而下,宋太宗敕封神勇大将军。此是永清长老转世得道的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林澹然见远近士民拜访者接踵,心下甚是厌恶,长叹道:“本欲求静,而反得扰,岂非沽名钓誉之态乎!”暗令张善相挂榜文于山下,禁止居民,不许上山混扰,犯者重究。自此士民不敢上山。林澹然方得一静。

  再说薛举至南安郡,添军九千,进发至信州。所属官吏,远远迎接进城。到任诸事皆毕,薛举体访民情土俗,颁号令约束军民人等、差心腹将土巡按州县,拿问贪官污吏,访察巨恶积奸。只见探马名为“夜不收”来报:“爷所辖地方,有上官猛姓者,所生一女,名为姩蜚仙,美貌绝伦,英雄无敌。领土兵数千,横行州县,已占据了新宁、建始、栗乡、梁山、通州五县,势甚猖獗,无人敢敌。目今太平县被围、乞爷爷早调兵救援。”薛举听了,即差曹汝丰、皇甫实领铁骑三千征剿。二将得令,选军出师,星夜到太平县来。一路见百姓慌慌逃窜,曹汝丰问:“汝百姓为何如此慌张?”百姓口言:“被猛家姩蜚仙率兵杀至,势不可当,只得弃家逃窜。避他锋刃。”言未已,见尘头起处,姩蜚仙兵马已到。两阵对圆,曹汝丰与皇甫实并马观看,对阵两面百花旗开处,拥出一员女将,结束得十分标致。但见:眼如秋水,眉似春山,桃花脸撒几络青丝,樱珠口含两行皓齿。头戴束发金箍,后垂(贝八)贝;手执方天画戟,上挂豹幡。犀皮甲软衬绎红袍,狮蛮带紧笼绣裹肚。背插飞刀两口,腰悬短箭一壶。双凤靴斜挑金蹬,朱文镜半掩芳心,弓袋中插一面小小杏黄旗,雕鞍下跨一匹囗囗追风马。杨柳腰藏红套索,鸳鸯勒响玉鸾钩。

  曹汝丰看了,夸奖不荆正欲回马,只见那女将手挺画戟冲杀过来,身边紧护有三百女兵,俱是蓬头赤脚,黄发黑面之辈。后随三千蛮兵,一涌杀至。曹汝丰急轮大刀抵住,皇甫实挺鞭助战,两边混杀。那女将猛然飞起一把刀来,径取曹汝丰,曹汝丰眼疾,侧身躲过。又飞起一把刀,奔皇甫实顶上落下,皇甫实急躲,早削去盔顶斗来大一颗朱缨。皇甫实吃了一惊,拨马便走,怎当得蜚仙的马是千里龙驹,飞马赶上,手里红绵套索上有七十二金钩,望空一撒,将皇甫实套住,拖下马来,蛮兵活捉,囚送土官去了。曹汝丰大败,折兵一半,回见薛举,说女将猛勇难敌,失了皇甫实。薛举大怒,点起精兵五千,令王骧镇守信州,自同曹汝丰领兵至太平县。见隔河一簇人马,往来如飞,两面百花旗招展飘遥曹汝丰指道:“那绣旗下的,就是女将姩蜚仙。”薛举听了,把马一拍,飞身跳过大河,喝道:“何处泼妇敢如此横行?”那女将以戟架住戟道:“吾乃洞主之女囗蜚仙是也。平生惯使画戟,无人敢敌,不知断送了多少英雄。有誓在先:三合之中,能敌得我画戟者,方与成亲。汝今亦使画戟,恐敌不过时,顷刻即为无名之鬼。可通名来!”薛举道:“女流贱婢,谁与你通名!”挺戟便刺,蜚仙跃马迎敌,戟对戟。这一场好杀,若舞神蛟,如飘瑞雪,战八十合不分胜负。蜚仙用计,早掷起一把飞刀,薛举用戟拨了,不能近身。蜚仙见挪不着,又飞起一把刀来,薛举用手接住,回掷蜚仙。蜚仙蹬里藏身躲过,急解下红绵套索,向空撒起。

  薛举马已到身,正待活捉,不期那套索落下来,将薛举与蜚仙一齐套住,你我牵扯,团成一块。当不得薛举力大,将索扯断,轻舒猿臂,把蜚仙提高马鞍,喝手下绑了。曹汝丰见主兵得胜,大驱军马杀去,蛮兵大败,走不及的,都被砍死。

  薛举收兵回城,未及点视兵将,忽报猛土官差人到来禀事。

  薛举叫令进来,那差来的蛮官跪禀道:“小官奉本官差遣,昨者囗蜚仙小姐无知,擒了将军皇甫实,冒犯虎威,罪该万死!

  本官不敢加害,以礼款留。不意今日又抗违天兵,囗蜚仙亲身被掳。特差小官送皇将军回城,望元帅天恩,释放小姐妹蜚仙还家,愿进贡方物,拱听约束,立誓不敢复反。所据城县。尽皆奉还,恳求姑耍”薛举道:“汝本官大胆鸱张,本当踏平蛮洞,尽正国法。今既知罪,姑恕这番。我皇将军今在何处?

  “只见皇甫实进堂请罪,备说土官厚待送还,求换其女之意,薛举道:“此女果然英勇,吾亦几为所困。汝力不及,非战之罪也。”命押过囗蜚仙来,去了绑缚,以酒压惊,尽还兵器鞍马。蜚仙上马而去。

  次日,土官又差人来请皇将军议事。皇甫实禀知薛举。薛举道:“汝试往不妨,看他有句话说?”皇甫实领命而去,直至日晡,回来说:“土官只生此女,年方二九,未曾许聘,英雄了得。设誓在先,有敌得过者,愿委身事之,奈遇元帅,实乃天神,而女心悦诚服,不负初言,愿侍箕帚,浼某为媒,未知元帅钧意何如?”薛举道:“吾未有正夫人,所随侍者,婢妾而已。此女刚毅武勇,吾甚喜之。但此事必须作书达知林太爷,若许娶时,再作区处。”于是,写书问林澹然之安,并言此事,差官赍往青州。不一日,差官回来,递上林澹然回书。

  书中说:“此女绝世无双,姻缘有在,即当娶为正室,不必计其为苗蛮土俗也,老僧主张不差。”薛举观书大喜,择日令皇甫实为媒,将金珠、蜀锦之类,送至孟土官处为聘。土官收了,大排筵席,厚赠皇甫实,回贡薛举犀角、象牙、珊瑚、玳瑁、碧玉、黄金,奇珍异宝,土产之物,极其隆盛。薛举班师回信州,择定吉日,差皇甫实率兵一千,用彩舆鼓乐迎娶囗蜚仙至府成亲。合卺之后,薛举与蜚仙爱敬如宾,蜚仙生一子,名薛仁禹阝,后为世子。薛举所辖地方,人人畏服,处处称扬,化为醇俗。

  不觉光阴荏苒,岁月如流,又早过了十余年。当下值三月天气,杜伏威预发传帖,约薛举、张善相和文武将士,同到江油大禹庙中,郊天祀地,大排筵席,兄弟叙情饮酒。正欢笑酬酢间,忽探马报周高祖发兵,将邺城围困,烧城西门。齐人出战,周师进击,齐兵大败。后主带百余骑东走,被周人所执圣驾已崩,各地尽属周主。杜伏威弟兄三人听罢,即备祭礼,望东南遥祭举哀,示谕大小官员、军民人等,俱挂孝三日。三人商议起兵,为后主报仇。查讷道:“周高祖用兵如神,勇略盖世,近得齐地,国势更张,若与抗衡,恐非万全之策。”薛举道:“我等受齐主厚恩,今被周子所屏,义当大兴士马,踏平周上,复夺城池,访后主子孙之贤者而立之,方是臣子之道,岂可束手坐视,据土自安乎?即使兵败国亡,捐躯何恨!”张善相怒道:“二哥之言甚当。国家有难,臣子不赴援,非忠也。

  速宜操练三镇军马,即日起程。”二讷道:“二主公但知为国忘家,全忠尽节,不知兵犹火也,不戢当自焚。凡用兵之法,必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欲以区区三镇之兵,与中国抗衡,是犹以邹敌楚也,安能胜乎?依臣之言,不如据地称王,仍遭齐主年号,养军恤民,以俟天时。不然,徒劳民伤财,无益于事。”薛举、张善相坚执要起兵。杜伏威道:“二弟志在报仇,培植纲常;近仁见机自玉,亦通时变。我等主张不定,不如同见林师爷,求其定策,以立行止。”众人齐道:“此言甚善。

  “车驾即日起程。

  不数日,来到峨眉山,差官通报。杜伏威等步行上山。参拜已毕,各叙寒温,列坐两傍。杜伏威先开言道:“目今齐后主被周高祖所执,境土皆为兼并。薛、张二弟决意起兵报仇,查近仁再三劝据守勿动。不才心无定主,特禀师爷,恳乞尊裁,以决去就。”林澹然道:“汝等未来之先,俺已预知。齐国自武成以来,骄奢淫佚,大失民心,国势衰弱甚矣。幸后主好贤勤政,似有返治之机。不期汝等归附后,复骄悖自恣,耽于酒色,信用谗佞,屠戮忠良,骨肉内残,百姓外叛。所为若此,鲜有不败!俺夜观乾象,见周之主星,亦暗昧无光,非能久于人世者,不数年,必倾社稷。汝等不必进兵,当从近位自守之策,以待天时。各宜修缉城地。操演士卒,整顿器械,广蓄钱粮,积德累仁。候中国有变,起而图之,进则可以兼并,退则可以独霸。不宜妄动干戈,伤残民命。”薛举道:“师爷之言诚是。但周子贪得无厌,既灭全齐,必有取蜀之意。若待他兵马临城,岂不坐受其制?”林澹然道:“周主虽侥幸灭齐,以俺度之,必不敢远图巴蜀。其论有三:西蜀山川险阻,道路窄逼,粮食不继,进退甚难,一也。陈国见周人兼并齐土,岂无觊觎之心?若周师一动,彼必乘虚直捣,以袭其内,二也。大将军杨坚,奇伟有才略,周主虽用之而多疑。若委以国柄,车驾自将西征,则疑生内变;若假以兵权,统军代蜀,则疑有外交。君臣猜忌,焉敢轻动?三也。查近仁之见,与俺暗合。三子不必多疑。”杜伏威三人唯唯听服,再无他议。

  杜伏威问道:“不才久闻师爷畜一虎、一猪、一犬,俱有名号,驯服伏教,乞呼出一见。”林澹然令樵云呼猪犬,印月引虎。樵云走出庵后,高叫:“老蜜小赛快来,太爷呼唤!”

  只见庵后跑出一白犬,一黑猪,摇头掉尾,径奔至林澹然跟前。

  林澹然将手指着杜伏威三人道:“众爷在此,老蜜小赛可向前磕头。”那猪犬向伏威等跟前,将前足跪下,头拄于地。杜伏威等拍手大笑。只见印月逐虎而来,叫道:“老钟来了!”众人举目看时,那虎轻身缓步,走向前来,向林澹然点头三下。

  林澹然道:“老钟何不向众爷行礼?”那虎亦向众人点头。张善相对林澹然道:“此虎日费领给,为何羸瘦?”林澹然道:“老钟初皈依时,俺每日取豕肉一肩饲之,遇朔望则赐羊一羟,极其雄壮。近来一载有余,断荤守戒,惟餐蔬菜淡饭而已,故此羸瘦。”薛举问道:“老蜜、小赛为何这等肥壮?”林澹然道:“此二者并不食荤,但食山桃野菜。凡听讲后,似亦能解悟静养,所以壮剑”众人惊异。当晚庵中暂宿一宵,次早拜辞下山,三人相别,各各取路回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顺天时三侠称王

  宴李谔诸贤逞法

  诗曰:

  宦游西蜀已多年,深感齐君德二天。

  闻讣调兵非浪战,称王据地岂从权?

  暴君失位仇先毙,圣主临轩诏入川。

  虎斗龙争神变化,各施幻术实高贤。

  话说杜伏威一行人马,自回楚州,即于帅府前竖起一面黄旗,上书“尽忠”二字,自立为天定王。封查讷为总管大元帅,都督内外诸军事,王?Q为护国军师副元帅,尉迟仲贤为镇国大将军,其余官员,各加官职。薛举回镇打探得杜伏威消息,亦竖起黄旗一面,上书“全忠”二字,自立为西秦王。封王骧为总镇大元帅,都督内外诸军事,朱俭、皇甫实、曹汝丰俱为镇国大将军。以下将士,皆升官爵。张善相知道,亦竖起黄旗一面,上书“精忠”二字,自立为万寿王。封常泰为总镇大元帅,都督内外诸军事,王骐为护国军师副兀帅,缪一麟、黄松为定国大将军,以下文武将士,俱加官职。三处俱盖王府宫殿,立宗庙社稷,招贤纳士,积草屯粮,聚集军马,整顿器械。依旧尊奉开王承光元年年号,各杀牛宰马,郊天祀地,祭享宗庙。

  后贤有诗为证:

  快气凌霄汉,精忠贯日月。

  先后如一心,始终尽臣节。

  再说周高祖灭齐之后,聚集文武官员、计议取蜀。大都督杨素奏道:“臣闻西蜀杜伏威等,国富兵强,山川险阻,近知陛下灭齐,他即据地称王,其志不校非智勇足备之将,不足以当之。迩者陈人窥我灭齐,心必妒忌,徐、充二州与彼境接壤,岂无垂涎之意?若陛下亲征,提兵远出,彼必乘虚而袭。

  内难不靖,焉能外攻?臣愚不如先陈后蜀,以次蚕食,方可一统山河,内外无虑。”周高祖心下犹豫不决。忽探马报:陈国差镇南将军吴明彻,督领大军十三万侵犯边界。周高祖笑道:“不出杨都督之所料也。”即授杨素为大元帅,总督军马,彭城王宇文轨为副元帅,一同迎敌。杨素率精兵五万,出间道绝吴明彻粮草要路。不及半月,吴明彻无粮,军士尽皆溃散。宇文轨乘机攻进,吴明彻大败,身中流矢,被周兵所擒,部下军马器械辎重,尽没于周。因此结怨,战争不息,两下牵制,周主不敢兴兵入蜀。

  建德七年五月,周高祖疾笃驾崩,群臣奉太子?S即位,是为宣帝,建号宣政。未及一年,传位于太子阐,称为静帝,改元大象。静帝宠用一员大臣,职居首相,权倾内外。此人姓杨名坚,小字那罗延,弘农华阴县人也,汉朝太尉杨震之后。其父名忠,出仕东魏,后东魏禅位于周世宗,杨忠又事周为司马,屡建功绩,封为隋国公。忠死,杨坚袭父之爵,执掌朝纲,位居冢宰,总督内外军马。革周朝苛政,更为宽大,选拔人材,躬履节俭,天下大悦。未及一年,进爵为王。是时乃周大象三年春二月也,周静帝下诏,逊位于隋,自居别宫。杨坚遂即皇帝位,建号开皇元年。文臣有高?G、苏威、李林、李谔辅佐,武将有杨素、韩擒虎、贺若弼统兵,天下疆日,隋国已得其七。

  此时陈后主叔宝,年幼无德,溺于酒色,光昭殿前起造临春阁、结绮阁、望仙阁,各高数十丈,连延数十间。门窗栏杆妆饰,皆是沉檀异木。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玩器宝贝,堆积如山,每微风渐至,香闻数里。其上积石为山,引水为汕,杂植奇花异卉,昼夜饮酒作乐。嫔妃彩女皆为女学士,与词人才子共赋诗,互相赠答,选其新艳者,编为乐府新声,择宫女千余,习而歌之。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君臣酣歌畅饮,自夜达旦。谏官皆遭杀戮,奸佞滥叨爵位,天下大乱,盗贼蜂起。隋帝遣贺若弼自北道,韩擒虎自南道,水陆并进伐陈,军威大振,沿江守将望风而遁。陈国骠骑将军任忠迎降,引韩擒虎直入朱雀门,来擒陈主,宫中大乱,君臣各不相顾。陈主慌迫,自投御国井中。军人窥见,将绳索引之而上,执送长安。自是陈亡,隋家混一区宇。

  隋文帝与文武群臣议道:“朕今日成一统,四夷宾服,只有陇西一带地面,被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人所据,朕欲发兵讨之,众卿以为何如?”贺若弼道:“杜伏威等小寇,疥癣之疾耳。臣请得精兵一万,数月间必斩三贼之首,献于陛下。

  “只见一大臣紫袍金带,象简乌纱,出班谏阻。文帝视之,乃谏议大夫阮绘也。原来阮绘自同尹氏回家,一载后,奉母命往长安访亲,与司徒高?G是两姨兄弟,高?G荐之于隋公,授汉阳县令,历有政绩。后陷公即位,钦取为谏议大夫,直言敢谏,不畏权幸,文帝重之。当下见帝有征蜀之议。出班道:“贺将军虽然英勇,不知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将,非等闲小寇可比。杜伏威深通天文,兼精法术,施仁好义,甚得民心。薛举勇力超群,万夫莫当。张善相抱负奇伟,精通韬略。况路程险阻,粮食不继,彼若深沟高垒,自守不战,则进难与交锋,退又恐其掩袭,徒费钱粮,空劳兵力,无济于事。依臣愚见,只宜遣一介使臣,赐以优诏厚币,诱其归服,此为上策。如彼倔强不从,然后加兵。此乃先礼而后兵,攻无不取也。”隋文帝道:“卿言甚善。”随写三道诏书,各赐黄金千两,彩段千正,差侍中御史李谔,即日起程。

  李谔陛辞文帝,赍诏取路,来到信州地界,却是西秦王薛举所辖。李谔先差部下种将进城通报。薛举差官上城探望,回覆道:“只有李御史一人,部下种将数员,仆从数十人而已。

  “薛举宣王骧、朱俭、皇甫实、曹汝丰上殿商议。王骧道:“臣闻李谔乃隋文帝第一个直臣,文武全村,此来决为说客,下说词诱主公降隋之意。必带诏书礼物,主公不可收之。诏书亦不可开读,且先问了来意,厚礼相待,安顿驿中。差官星夜迎请林师爷、天定王、万寿王、查近仁会议定了,然后见机而动,庶无差失。”薛举依言,即差王骧、曹汝丰二将迎接李谔入城,留在馆驿安歇。次日,薛举差官迎请李谔相见。薛举降阶相迎,至殿上相见,宾主而坐。薛举躬身道:“久仰侍中大德,关山修阻,不克领教。今幸光临,足慰渴想。”李谔道:“区区一介儒生,何足挂齿!久慕大王英名盖世,德政远敷,素所畏服。

  但大王怀不世之才,抱孙吴之略,战胜攻取,若能辅翼英主,以定天下,虽古良将,莫能过也。何乃窃据一方,僭称年号?

  位非天子,爵非诸侯,虽然雄霸一时,终非久长之业。今我主上仁明雄略,重贤礼士,天下归心四海宾服,山河一统,只大王等未曾归附耳。吾闻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以一隅而欲与全隋抗衡,如螳臂之捍泰山,多见其不敌也。今主上闻大王等素称忠义,不忍加兵,特差李某送黄金干两,彩段干正,诏书一道,礼请归朝。伏乞大王改邪归正,名垂千载。莫以某言为迂,实有益于大王也。”薛举道:“承天子洪恩,感侍中大德,本宜拜命趋朝,奈孤等兄弟三人,同盟一体,凡有事务,必待天定王、万寿王相会之后,方有定议。诏书未敢开读,币礼未敢擅收,伏乞侍中海涵。”乃大设宴款待,送于宾馆安息。

  过了十余日,林澹然、杜伏威、张善相、查讷陆续皆到信州,薛举迎入,一一相见,备言此事。林澹然道:“俺夜观乾象,隋帝亦非真主。闻其为人,猜忌苛察,听信谗言。子弟如仇,多疑好杀,惟以诈力取天下,诸子皆骄恣无德,非久远之基也。圣人云:得之易,失之亦易。只三十年,必为亡周之续矣。但当今已成一统,岂容汝辈各据一方?若不归服,必起战争,生灵涂炭;率尔投顺,又非保全之计。进退皆难,未可造次。”查讷道:“某仰观天象,与师爷所论相同。隋帝无德而居大统,加以子孙自相戕贼,亡可翘足而待也。今赖文臣武士协忠相辅,得以夷陈灭齐,禅周主之六位。被不加兵取蜀,而反以礼聘,是先礼后兵之术也。拒绝之,必起倾国之兵而来,又恐寡不敌众;一旦以土地归之,又虑不能保其始终。为今计,彼以礼来,吾且以礼答,厚待李谔,赠之金帛。隋帝聘币,加倍还之,以为贡献。暂奉其正朔,托言西蜀一带地面,蛮僚错杂,不时变乱,三主镇守数十年,民夷贴服,四境安宁,若一旦擅离,恐僚蛮依旧作乱,百姓遭殃,为害不校恳乞天恩,钦赐旧职镇守,以为西北保障,岁贡不废。朝廷有事,必来赴援。隋帝若知机,从吾等所请,且暂称臣,牧兵自守,待时而动。如其不然,遣军发马远来,蜀地险峻,粮草不继,我等守险塞要,坚壁不战,待被师老粮尽,退军之时,然后出奇兵以挠其后,虽不能全胜,亦可使隋军丧胆。又有一计,秋收之际,佯征军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守卫,足以废其农时。彼兵既聚,我即解甲;彼兵已退,我复进军。虚虚实实,使其不得安逸。我再阴蓄精锐,收录英杰,俟隙而举,则天于大事,未可知也。”林澹然道:“近仁陈说大计,深合玄机。天数已定,非人力所能斡旋,不如屈节降之,再图后举。”杜伏威、张善相俱备拱听。商议已定。

  次日,排香案迎接李谔进殿,开读三道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抚有舆图,四海扩清,妖氛净扫。惟尔西蜀杜伏威等,窃据一方,尚未纳款。朕念生灵涂炭,不忍加兵,特遣殿前侍御史李谔,赍到黄金百镒,彩段千端,远聘贤豪,委以大任。诏书到日,尔其悉将所莅土地甲兵,归附朝廷,无废朕命,则明良会合,宠渥有加。钦哉!故诏。开皇二年七月日诏。众人谢恩毕,林澹然上前和李谔相见,次后一一行礼。李谔坐了客席,林澹然坐了主位,杜伏威等次序列坐。李谔见林澹然是一个老和尚,三王以师礼事之,心下疑惑。又看杜伏威、薛举、张善相、查讷等,人材魁伟,相貌英雄,心下十分钦敬。躬身问道:“老禅师高姓尊号,寿龄几何?”林澹然道:”老僧姓林,法名太空,别号澹然。今庚已是九十一岁矣。”李谔惊道:“观吾师尊颜,不过半百,讵料寿近期颐,非全真内养,何能致此!”林澹然道:“老朽虽生,已无益于人世。”指着四人道:“这是天定王杜,这是西秦王薛,这是万寿王张,这是护国军师查,皆出老僧门下,颇识兵机,亦通武艺。适见天子诏书,足感皇上洪恩。又闻西秦王达侍中钧言,铭刻肺腑,本当赴朝面圣,奈其中事有委曲,老僧只得禀明。当初蒙齐后主大恩,封天定王等三将留守西蜀。莅任以来,屡遭蛮僚叛乱,王等再三征讨,方得贴服,数十年幸而安息。今若擅离此地,犹恐变乱复生,残民扰境,为祸匪轻。

  乞侍中转达圣聪,三王愿称臣奉贡,遵天子正朔,岁岁献纳不废。朝廷如有差调,无不竭忠用命。恳求天恩,锡以王爵,愿为国家西蜀之保障。若得允俞,皆出侍中之赐也。”李谔道:“皇上久闻三位大王英名,故差李某聘请,并无他意。今若称臣贡献,遵奉正朔,足见大王等高明远见,应天顺人,圣主良臣,共成喜起。李某回朝,必当为三王转奏。”林澹然等同声称谢。

  说话间,筵席已备,邀李谔赴宴,酒至数巡,乐供几套。

  李谔辞道:“下官天性不饮,感禅师诸位盛雅,不得不领数杯。

  今已酩酊,即此告辞。”杜伏威道:“粗肴薄酒,非待天使之礼。傥蒙不弃,尽醉为感。”李谔只得又饮数杯,正欲推辞,只见座中查讷起身道:“自古酒以合欢,非选伎征歌,不足以鼓豪兴。鼓乐之类,皆系寻常。仆幼年颇诸音律,亦尝歌咏,今有小诗,意欲献笑侑觞,不识可乎?”李谔道:“承不吝金玉,下官拱听,”查讷击节而歌道:西蜀宣威百万兵,将军号令自严明。旗穿丽日云霞灿,山倚秋宝剑戟(巾曾)。鼓角声催巫峡晓,弓旌影照锦江春。九重恩泽从天降,悉秉丹衷拜紫宸。

  查讷歌罢,清音绕梁。李谔大喜称谢。查讷命内侍进酒,李谔立尽三觯少顷,薛举、张善相起身道:“适查近仁奉歌劝酒,侍中不拒,愚弟兄不能歌,但舞剑以助一笑。”李谔辞道:“焉敢劳二位大王,李某实不能饮矣。”薛举道:“侍中休笑,试观一击,以侑三觞。”说罢,和张善相即于筵前卸下锦袍金冠,换却扎巾绣袄,手持双剑,拽步出席,到殿中对舞。

  李谔看了,目炫神惊。有诗为证:

  双龙飞跃云霓泣,六尺潜惊鬼魅愁。

  试看二王相对舞,直须斩却佞臣头。

  张、薛二王舞罢,李谔喝采道:“二王剑法,天下无敌,四海不足定矣!”薛举、张善相逊谢,内侍即忙进酒,李谔又饮三觞。林澹然道:“李侍中诚为酒海,杜郎可无侑酒之物乎?”

  杜伏威道:“有,惟恐侍中不可口耳。”林澹然道:“他物不足为奇,惟鲜桃庶几下酒。”杜伏威走入殿中,步罡捻诀,口诵真言。只见风过处,现出两个青衣童子,躬身道:“吾师有何使令?”杜伏威道:“今有天使李大人在此饮酒,无以为敬,可取仙桃二枚,麻姑酒一壶献来。”童子唯唯,腾空而去。

  少顷,一个童子捧桃,一个捧酒,从空而下。杜伏威接了桃酒,送与李谔,发付二童子去了。李谔惊异问道:“童子何人,何为桃酒从空而得?”杜伏威道:“此乃仙桃,非凡果也,侍中食之,可以延年。此酒亦是仙酒,侍中饮之,可以除玻二童子仙童也,适从蓬莱至此,今已归彼处矣。”李谔谢道:“下官有缘,得大王赐此仙品,感激不荆”吃桃之味,香美异常;饮酒下咽,神气清彻,心中大喜。内侍们又欲进酒,李谔再三推辞。杜伏威分付撤席。

  此时已是二更,天色晴朗,月明如昼。林澹然一行人邀李谔入殿后花园亭子上坐下,闲谈玩月。李谔指月道:“这一轮玉镜,不知照遍了古今多少豪杰,正是皓月照今古,英雄何在哉!”正叹息间,见微风渐起,彩云数道,荡漾中天。李谔道:“云气变幻无穷,倏忽如龙似虎。人情世态,大率相同。”

  林澹然道:“龙行云护,虎啸风生,此皆世间气物相感,侍中曾见之乎?”李谔道:“下官自幼曾一见活虎,若龙乃神物,绝不可得一睹也。”林澹然道:“张郎试取神虎与传中观之。

  “张善相承命,袖中取出一小葫芦,长有三寸许。右手执之,左手捻诀,口中默诵咒语,喝声道:“疾!”只听得呼呼风响,葫芦口内跳出一虎,大如桃核,跃在地上,乘风把头一摇,就地滚上数滚,变成一个斑斓锦毛大虎,咆哮可畏。李谔仔细看时,但见:锦毛遍体,脊上闪一带金丝俐爪四舒,口内排两行剑戟。

  双睛炯炯,电光闪烁逼人寒;铁尾班班。雷震咆哮诸兽恐。须信道风中隐豹,真个是气可吞牛。南山白额人皆惧,东海黄公见必愁。

  李谔看了,暗暗称奇。林澹然喝道:“孽畜还不皈依!”

  那锦毛虎就伏在亭子西首不动。林澹然又顾薛举道:“张郎取虎,尔试取神龙,以助一笑。”薛举承命,即于张善相手中取葫芦过来,亦捻诀诵咒。又一阵风起,葫芦口内飞出一龙,大如蚯蚓。乘着风盘旋数转,变成一条大黄龙,飞舞于园内。李谔仔细再看,但见:雷霆乘变化,风雨助驱驰。头角峥嵘黄森森,满身鲜甲;爪子峻利赤耀耀,两道虬须。来海峤千里奔腾,过禹门只须一跃。明珠藏颔下,有翻江搅海之威;喉内隐逆鳞,具旋乾转坤之势。若非大禹舟中见,定是延平泽内飞。那龙盘舞了一会,林澹然喝教收敛那龙,龙昂头蟠于亭子东首柱上。

  这时节已有五更,只见斜月挂山,玉绳低转。李谔道:“天将晓矣,二位大王可发付二灵去罢。”薛举、张善相又念真言,见两个神将乘云而下,一个三眼四臂,一个三头六臂,奇怪可畏,立于亭前道:“吾师有何法旨?”薛、张齐道:“今夜李大人赏月,无以为乐,遣水族、山君召二神一戏。伏虎者骑虎,降龙者乘龙,各逞神通,毋得怠慢!”那两员神将应诺,一个乘龙者三眼四臂,一个跨虎者三头六臂,各使器械,共有十般:枪、刀、剑、戟、铲、杵、叉、钯、钢鞭、大斧,在花园内空中一来一往,大杀一常但见:阴云蔽月,杀气漫空。骑龙的怒咨青脸。铜铃眼放万道金光;骑虎的倒竖赤须,血盆口吐千条火焰。一个盘旋转踅,劈开山岳伏龙神;一个跳跃奔腾,掀转乾坤降虎将。刀对斧叮当音响,钯击杵哗剥声鸣。天王见了也躬身,地煞遇时须拱手。

  李谔看得眼花,惊得神竦,称羡不已。那神将斗了一会,林澹然喝声:“住手!”只见这两员神将,乘龙骑虎,腾空而去,一阵狂风过处,都不见了。李谔不住口喝采。

  林澹然道:“二王戏术耳,不足为奇,老俗也取一物相赠。

  “命内使打扫净室,内置大纸二幅,文房四宝,闭上房门。三王并众人俱拱立以观圣作。只见林澹然手拿蝇拂,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将蝇拂柄儿击门一下,听得房中搁笔之声,澹然令开门进看,原来画成两幅好画:一幅画群龙在云雾中,波涛汹涌,名为“群龙出海图”;一图画高岗之上,梧桐之下,凤凰一只,对日长鸣,名为“丹凤朝阳图”,上俱题僧繇写。

  乃晋朝张僧繇,画龙不点睛之人,真仙笔也。林澹然对李谔道:“此幅丹凤图,若久雨不晴,不必诸般祈祷,只把这幅图挂起,即刻云收雨散,红日当空。若挂一月,一月不雨,挂一年,一年不雨。要雨时,必须收起此画,不然,再不能得雨也。这幅群龙图,若久暗不雨,但把此画挂起,立时乌云蔽空,猛雨如注。若要晴时,须收起此画。”查讷问道:“师爷,此画实为奇宝。倘两图齐挂,岂不又晴又雨乎?”林澹然道:“不然。

  要雨处方挂群龙图,要暗处方挂丹凤图。若两下齐挂,则晴处自晴,雨处自雨,不相妨碍,所以为妙。若挂作一处,又不大晴,又不大雨,是为阴天。其应如响,不可轻亵。将丹凤图裱起进贡皇上,为镇国之宝。将群龙图裱起,赠与侍中,为传家之宝,聊伸老僧芹意。”李谔大喜,顿首拜谢。

  说话之间,不觉城市鸡鸣,已是天晓。李谔身子困倦,就在花园书室里,凭凡而睡。午后又整筵席相待。一连住了数日,李谔拜辞告行。林澹然等再三款留不住,只得置酒饯行。杜伏威、薛举、张善相共修三道表章,称臣贡献,各进金银二车,明珠十颗,白玉屏风四架,珠帘二挂,蜀锦千端,壁玉圭一方,仙画一幅。李谔又各各厚赠宝物仙画。林澹然等直送至南陀驿分别。

  李谔带了仆从,一路无话,直到京都,朝见隋文帝,舞蹈毕。文帝道:“劳卿远使西蜀,事体若何?”李谔奏道:“托陛下洪福,入蜀不费辞说,西秦王薛举、天定王杜伏威、万寿王张善相接了圣谕,情愿称臣奉朔,岁岁贡献不废。但言西蜀蛮僚错杂,朝更夕变,性若犬羊,不服王化。一自三王出镇,蛮僚尽皆畏服;若一旦擅离,惟恐生变,百姓遭囗。恳乞天恩,赐以王爵,复镇西蜀,誓不更变。朝廷有事,出军相助。陛下不如将机就机,待以优礼,赐以王位,恩结其心,亦足为西北一带地方之保障。还有一个老僧,年逾九十,德行清高,姓林,法名太空。一个军师查讷,字近仁,上知天文,深通韬略。二人皆精阴符变幻之术,他言上观天象,陛下乃真命之主,所以输诚纳款,有表文进献。外贡金银、珠王、仙画等件。”将丹凤图陈说一遍。文帝看了大悦,分付内帑宦官,将宝贝金珠收贮,仙画镇库。李谔又将夜间酌酒歌舞、桃酒、龙虎变幻之法,逐一陈奏。文帝即敕礼部铸造天定王、西秦王、万寿王金印三颗,造金冠三顶,玉带三条,蟒龙锦袍三袭,珠履三双,宝剑三口,外又敕封林太空为通天护国普静正教禅师,赐一品服,差行人官鲁丑为使,赍奉旨意御赐等物,往西蜀钦赐三王。有诗为证:昔日三齐伪,今朝三侠真。

  不须亲纳陛,声誉振神京。

  话说林澹然送李谔起程后,即要归山,薛举苦死留住,先送杜伏威、张善相、查讷回镇。拨宦官十人伏侍林澹然,在后宫花园内,晨昏问候,殷勤孝敬,曲尽定省之道。过了数月,忽报朝廷差官来到。薛举迎接入城,开读圣旨。鲁丑捧过西秦王金印和冠带、锦袍、珠履、宝剑,薛举谢恩已毕,请出林澹然,拜受皇封御服,厚待天使。鲁丑作别起行,到杜伏威、张善相两处去了。三处俱差官上表谢恩。

  林澹然在西秦王宫中将及一载,一日要回峨嵋山。薛举只得送别,差内官将士数十余人,直护送至青州张善相处。善相迎接入城,重赏人众,发付回镇。林澹然在张善相宫内又住了数日,要回山上。张善相命摆銮舆自簿奉送,林澹然止住不用,只取山轿一乘,宦官人役,送至峨嵋山而返。樵云、印月接入庵内,稽首问候起居。林澹然坐下,只见小赛摆耳前来,摇头跳跃。林澹然问樵云:“老蜜为何不见?”樵云道:“大爷去后不及一月,老蜜往山后涧中吃水,失脚跌下崖去,登时跌死。

  已埋在山凹之内。”林澹然又问:“老钟一向好么?”樵云道:“老钟向来愈加赢瘦,近有十余日不食,每向太爷禅座前蹲踞瞻望,悲号长吼,似有望太爷不来之意。昨日午时,死于洞内。适才和师兄正欲葬之,不期太爷回来。”林澹然听罢,两目垂泪,长叹道:“老钟虽堕畜道,俺一言点化,即能解悟,此去必归正道。可惜临死不曾与之一诀,可怜,可怜!老僧这等命薄,数年已来,张太公、苗知硕、沈性成、胡性定相继西归,幸有老钟相伴,亦为两世之交,今又长逝,深可痛惜!”

  叹罢,令印月、樵云抬虎放于庵前,四围堆积柴薪,林澹然端坐于虎尸之侧,先念一卷消罪解冤忏,又念一卷楞严上品经,后诵往生净土咒,亲自下火,口中念动偈语云:虎虎虎,眼射金光威耀武,身披文彩斑斓,腹布刀枪旗鼓。

  三生孽障相牵,两世空来辛苦。一言点化之后,解悟皈依西祖。

  咦!从今脱却奥皮囊,万道霞光归净土。念罢,举火点着四围,火焰腾腾。林澹然向西合掌念佛,顷刻间,虎已焚化,只有心不毁烂。樵云将柴棒去拨,林澹然止住道:“不可!待其自化,方现灵光。”说话未毕,只听囗爆之声,心花分为六瓣,五道青烟从中而起,直透半空,结为一处,盘旋半晌,往西渐渐而散。再看时,心已成灰。林澹然大喜,高诵南无释伽佛、南无无量寿佛。印月问道:“老钟之心久炼方开,中有青烟冲空旋绕,此是何意?”林澹然道:“此乃老钟返本还元处。心开六瓣者,六根俱净。烟分五道者,五蕴皆空。”印月、樵云一齐合掌,同声念佛。次日将虎骨葬于石洞之前,叠土成坟,叠石为基,至今虎润遗迹尚存。有诗为证:生前何事恋烟花?变畜须知一念差。

  幸悟良言持释戒,灵归西境乐无涯。

  话分两头。再说隋文帝得杜伏威等归服,一统天下,风调雨顺,四海清宁,仓库充盈,万民乐业,国家全盛,太平无事。

  文帝有东宫太子名勇,为人柔懦,朴实无智。次子名广,小字阿摩,为人资辨敏捷,贪虐荒淫。初封晋王,贪心不足,欲夺其兄之位,与总管宇文述商议谋害之策。宇文述道:“殿下欲谋东宫,何难之有?必须得这个人辅佐,事必成也。”广问何人,宇文述荐:“右仆射杨素大有权谋,殿下何不求之?”晋王召杨素密谋此事。杨素道:“殿下欲谋兄位,只是承顺父心,曲尽孝道,自然此位可得。”自此宇文述、杨素每每见文帝,称羡晋王仁孝恭俭,谦己下士,有人君之度;东宫懦弱无才,不足以承大统。文帝果然听之。开皇二十年春,文帝下诏废太子勇为藩王,立晋王广为皇太子。晋王既立,未及数月,暗将太子勇毒死。至仁寿四年正月,晋王弑父文帝于大宝殿,自登大位,号为炀帝,改元大业元年。

  炀帝登基之后,纵恣为乐,日夜歌舞,不理朝政。钦差舍人封德彝、宇文恺二人营造洛阳显仁宫,南接皂涧,北跨洛滨,起自大江以南,五岭以北,采取奇材异石,纳于其中。又求海内奇花瑶草,珍禽异兽,充入苑囿。自长安至江都,造离宫四十余所。又遣黄门侍郎王弘,往江南造龙舟数万艘,官吏督促严紧,役了日夜营造,死者相望于道。开永济之渠,引沁水南达黄河,北通涿郡,穿江南河道,起自京口,直至余杭,八百余里。置治口仓于巩城,周围二十里,内穿三千窖。造兴洛仓于路陌北城,周围十里,内穿三百窖,每窖内皆藏米粟,以防急用。五月间筑城西苑,周围二百里,内开大海,方圆十余里,造成方丈、蓬莱诸山,高百余尺。台观宫殿,错落山上。苑内亦种奇花异卉,四时游玩。到秋冬树木凋落,剪杂彩为花,缀在枝条之上;颜色被风吹坏,复加更换。池沼之中,亦剪彩为荷,昼夜笙歌不彻。每遇秋夜月明,纵宫女数千,俱跨骏马,遨游西苑,作《清夜游》曲,马上歌舞。国政废弛,无日不治宫殿苑圃,两京至江都,苑囿亭殿,不知其数,久而益厌。总管字文恺揣知上意,选天下山川胜景之日献上。炀帝遍览图景,知汾州地势坦平,可以盖造宫殿,手诏工部官员,即于汾州地界造成宫殿,琼楼绮阁,极其光彩肠帝竟在汾州快乐。此时朝廷重敛,有司官员更是贪酷不仁,百姓受苦,辗转流离。胡曾先生有诗叹曰: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隋炀帝篡位,一统山河,海外四夷,年年朝贡,只有高丽国王,屡岁不来贡献。炀帝大怒,于大业六年春,下诏讨高丽,差幽州总管元弘嗣,往东莱海口,造大船三百只。官吏督役甚严,民夫昼夜立在水中,不敢停息。腰腹之下,尽皆生蛆,死者数万。调发天下军兵,皆会于涿郡。江淮一带船只,首尾连接,千有余里,来往人役不绝,死者相枕。正是:万姓遭殃,黎民涂炭。有词为证,词名《卜算子》;炀帝急差徭,万姓遭涂炭。夫妻手足尽分离,父子不相见。

  未毕城郭工,又欲兴宫殿。髑髅朽骨积如山,激动英雄变。

  隋炀帝调发天下精兵,征讨高丽,诏书到西蜀,杜伏威、薛举、张善相兄弟商议不定。张善相车驾到草庵,参见林澹然,以求良策。林澹然道:“隋炀帝弑父之贼,加以荒淫无道,不理国政,上干天怒,下结民怨,眼见得丧亡无日,但不知鹿死谁手。如今又动兵远出,是自取败亡。尔等若助军马,徒送众军性命;如不遵调遣,又背前言,激逆贼之怒,高丽未征,旌旗先指西蜀矣。不如各镇且助兵五千,粮米三千石,托言边郡四散镇守,一时难以毕集。三镇共先进军一万五千,然后陆续进发,待彼征高丽败创之余,自守不暇,岂能问罪于他人?连月来俺占云气,见太原分野,王气极盛,帝星明朗,此地必有真人。十余年后,天下大定,隋朝气数只此而已。”张善相辞了林澹然回青州,发檄文知会天定王、西秦王。三处厚赠天使,各助军士五千,粮米三千石。天使带领军马回朝,覆奏炀帝。

  炀帝御驾亲征高丽,诏征天下军马,皆会聚于平壤,共一百十二万三千八百人,车驾渡辽。高丽王见隋帝大兵聚集,不敢出战,分兵坚守,暗遣沙垒、邓五斗、武洞、骆思德四将带领精兵,四山焚劫隋军粮草。隋军乏粮,自相变乱,诸将皆无战心,各思退步。高丽王大发军马追杀,隋军大败,众将只护得隋炀帝而逃,全军败没。

  大业八年,京城地震五番。六月朔日,有黑气千余丈,飞入太极殿中。七月,有虹光现于玉堂原,城外高山,尽皆崩裂。

  天下大乱,盗贼如林,各据一方,称王道帝,共有六十四处烟尘。先说一人,姓窦名建德,贝州人氏,军官出身,聚集勇将孙安祖、张金称、高士达,招兵买马,共得五万余人,打州劫县,据地称王。又有一人姓李名密,字玄邃,辽东襄平人,辅佐杨玄感为王。有大将翟让、李世囗、王伯当,起兵黎阳,占据荥阳郡,所向皆捷。据兴洛仓,复驻扎巩城,声势大振。朱仙起兵南阳,称为楚帝。郭子和起兵榆林,号永乐王。王须拔起兵恒定,号漫天王。又有刘武周、林士弘、李子通、邵江海、刘元进、江华、徐圆朗、左才相、梁师都,各各占据城池,互相征伐。遍处表章不绝到枢密院来。炀帝闻报,惊慌无措,御笔亲写诏书,钦差右骁卫将军唐国公李渊为太原留守,虎贲中郎将王威、虎牙中郎将高君雅二人为副留守,调遣关右十三郡军马征讨群贼。

  却说李渊字叔德,陇西成纪人氏。其祖李虎仕魏有功,封唐国公。父李?\袭封其爵,生渊于长安,胸生三乳,立性仁厚,袭封唐公。取窦毅之女为夫人,生四子:长名建成,次世民,三玄霸,四元吉。李世民年方四岁,有书生见而异之,叹道:“此子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及冠,必能济世安民。”李渊厚待书生,既而辞去。李渊惧其语泄,使人分头追杀,竟无踪迹,因以为神。故采其语,名世民。有诗为证:龙姿凤表自天成,首出能教海岳清。

  济世安民真帝主,行看四野息烟尘。

  再说李渊奉旨率领高君雅、王威二将,长子建成、次子世民,起马步兵五万,征讨众贼。虽然屡战屡胜,争奈盗贼甚多,朝降暮反,只有山西、河南附近地方,略为平静。忽报边城军士结连胡虏作叛,势甚猖獗,官军屡败,求兵救拔。吏部侍郎裴矩力劝炀帝亲征,炀帝敕虞世基为总兵都督大元帅,带领马步军兵三万为前队,炀帝自统精兵七万、战将百员,御驾亲征。

  大军将到雁门,虏王突厥撤围而走,诱隋炀帝军马入关,亲督铁骑四十万,攻打雁门劫驾。金鼓之声,振动天地。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入平林被犬欺。

  不知炀帝如何退敌,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禅师坐化证菩提

  三主云游成大道

  诗曰:

  逝水滔滔不断流,浮生寄这似虚舟。

  垂髫童子霜堆鬓,矍铄禅师雪洒头。

  回首功名成大梦,俯思荣辱付浮沤。

  释归极乐玄骖鹤,万古传扬姓字留。

  话说隋炀帝被突厥围困于雁门关,众皆危惧。帝遣元帅虞世基率精兵开关出战,大败而归。炀帝大惊,诏天下募兵,守令勤王。当下屯卫将军云定兴知天子有难,聚集豪杰,起军发马,赴边塞救驾,惊动一个年少英雄,年方十六,聪明勇决,识量过人,前来应募。却是太原留守大将军李渊之子李世民,来见云定兴献策道:“突厥敢举兵围天子于雁门,必谓我等仓猝不能赴援。今白昼则引旌旗,左出右入,东进西退,令数十里不绝;黑夜则金鼓之声相应照会,呐喊不息。猾虏必疑援兵大至,望风而适矣。”云定兴依其计,果然突厥疑有大兵,渐渐散围,不敢逼迫。不半月间,各郡救兵皆到。突厥闻知,解围而去,炀帝方得还朝,大赏众将。自此李世民之名,四海尽知,英雄钦服。

  李世民见天下大乱,盗贼满前,已知隋室将亡,阴有安天下之志,轻财养士,结纳贤豪。有一谋士,姓刘名文静,又一宫监,姓裴名寂,旨与世民相善,密议大事。刘文静道:“今主上南巡江淮,李密围逼东都,刘武周已据汾阳宫,群盗殆以万计。当此之际,有真主驱驾而用之,取天下如反掌耳!太原百姓,皆避盗入城,刘某为令数年,尽知豪杰,一旦收集,可得十万人。尊公所统之兵,复且数万。一令之下。谁敢不从!

  乘虚入关,号令天下,不半年间,帝业成矣。”李世民大悦。

  对父李渊道:“主上无道,百姓困穷,晋阳城外皆为战常大人若守小节,下有盗寇,上有严刑,危亡无日。不若顺民心,兴义兵,转祸为福,此天授之时也。”李渊大惊道:“汝安得出此言?取灭族之祸也!”次日,李世民又道:“目今盗贼日繁,遍于天下,大人受诏讨贼,贼可尽乎?愿大人早定大计。

  “李渊笑道:“吾夜间思汝之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家丧躯亦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世民和裴寂设计,暗嘱宫人张、尹二妃设宴宫中侧殿,待李渊酒酣,二妃拥抱,同卧龙床,恣乐通宵。次日,李渊怕事露,定计杀了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将,遂作符饬内宫监库物赏军,改换旗帜,军声大振。先据晋阳,又取长安,开仓库赈济穷乏,改立白旗,聚集文官武将,大小军士,宰牛杀马,祭赛天地诸神,誓众于野,作檄文遍达各郡。

  又差众官迎接代王侑即皇帝位于天宝殿,改元义宁元年,大赦天下。时隋炀帝驾在江都,遥尊为太上皇。李渊自立为唐王,都督内外诸军事。

  此时宇文化及、宇文智、司马德勤、裴虎、孤行达等,扈炀帝在江都,闻知长安李渊有变,自为唐王,心下不平,奸党合谋,于大业十三年夏四月,弑炀帝于玄门之侧,立秦王浩即皇帝位。探马报到长安,李渊大哭,聚众官发丧挂孝,望江都遥祭。当下诸大臣谋士皆有尊李渊为帝之心禀于李世民。世民与刘文静、裴寂、李靖谋定,差文武官员随司农少卿裴之隐请诏。此时恭帝年幼,即令萧造草诏,愿禅位于唐。百官奉李渊即位,改元武德元年,改郡为州,改太守为刺史,立建成为太子,世民为秦王,元吉为齐王,传檄诸郡,共起军马伐宇文化及。化及败绩,被李世民斩之,传首长安示众,天下稍定。

  消息传入西蜀,杜伏威升殿,聚集文武商议。查讷当先奏道:“老臣近闻唐王李渊禅了隋朝大位,目今又灭了宇文化及,其余诸国,或降或灭,已聚勇将千员,精兵数十万,谋臣智士皆倾心事之,眼见得天下十有七八矣。况兼太原分野,王气正盛,紫微星光彩倍常,正应昔日林禅师之言,主公亦须预备战守之策。又闻李公子世民,仁明英武,识量过人,倾身下士,豪杰景从,有帝王之表,主公不可轻视之也。”杜伏威道:“孟子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乱极生治。自晋世祖受禅以来,五胡乱夏,继以五代兵戈迭兴,战争不息,群黎涂炭,四海凌夷。以今度之,将及五百年矣,上天岂无好生之德,忍使生灵久困水火哉!太原帝星朗朗,林太师常言此地必有真人,即此推之,李世民非命世之主而何?孤弟兄三人,自十六岁起兵,屈指五十余年。感军师神机妙算。百战百胜。初受齐后主之恩,次感隋文帝之德,以一介儒生而位居王侯,食禄五十余载,富贵久而且极,人生快活滋味,不过如此。吾闻位高者责重,贵极者身危,恋恋于此,祸基不远。意欲遨游方外,寄迹烟霞,辟谷延年,访真修道,卿意以为何如?”查讷道:“主公何出此言?大丈夫翘首雄飞,岂甘雌伏?太原虽有真人,大事犹未可必。主公鼎足三国,战将数百员,精兵二十万,进则可以横行天下,退则可以扼守西蜀。唐兵至此,三国互相救援,蜀地必能保全。设或天命在唐,不过奉其正朔,纳款归命,如亡隋故事,则子孙可以永保富贵。主公何故思及方外之事,使英雄气短,谋士志消?人心一解,大事去矣!老臣切以为不然。

  “杜伏威道:“军师之言虽善,但大数已定,非人力之所能为。

  今以天下事度之,世民应天顺人,仁义播于四海,大物必归唐主。孤若秣马厉兵与之抗衡,必蹈乌江之辙;如称臣纳土,委身事之,又非忠臣不事二主之心,岂不贻笑万世?须待林太师、西秦王、万寿王相会,共议良策。”

  君臣正商议间,忽近臣奏:“万寿爷有檄文到来。”杜伏威拆开与查讷同看,上写道:即今三月二十五日,乃林太师寿诞,屈王兄车驾早临,同往山中奉祝。专候再拜。杜伏威道:“若非张三弟预达,则几乎失忘师爷寿诞。”随差官备办礼物,同军师查讷、世子杜世廉--即杜应元之子,胜金姐所生,乃天定王之弟。时胜金姐已故,因夫人舜华只生一女无嗣,立为世子--老将尉迟仲贤,随从杜伏威起驾到青州郡。此时西秦王薛举车驾已到,万寿王率文武百官出郊迎接。二王入城上殿行礼,设宴相聚,不胜之喜。说及唐朝之事,皆无定议。张善相道:“天气融和,万花如绣,明日同二位王兄且去郊外游乐一番何如?”天定王、西秦王同声道好。次日,张善相颁令旨,整备车驾,郊外游玩。

  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人,各驾龙车。三位世子--杜世廉,胜金所生;薛仁禹阝,囗蜚仙所生;张一奇,琳瑛所生--军师查讷、文武百官,俱骑骏马,内侍仪从、军兵共千余人,出西门游玩。此时暮春天气,风日晴和,百花开放,山明水秀,柳绿桃红。君臣看之不足。有词为证,词名《瑞鹤仙》:悄郊原带郭,芳草路,马迹车尘漠漠。垂杨献山角。荡春风摇曳,珠帘翠箔。鸾呼燕狎,颤巍巍,花枝重压。有山灵劝我,慢解绣鞍,且寻杯酌。

  不计程途迢递,遇酒逢花,高歌缓颊。君臣共乐,扶酣醉,绕红药。看前村已欲,红稀绿暗,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春游兴剧。

  看看日色近午,张善相问侍臣道:“此地有甚寺院可以暂息?”近臣奏:“前去不远,有一个伏龙观,极是高大宽敞,可歇车驾。观后有牡丹国盛开,共数十种,天下无赛。奉殿下令旨,御膳早已整备在观,候驾宴赏。”张善相即命往伏龙观。

  少顷到观前,观中道众撞钟击鼓,俯伏山门接驾,一齐殿中坐定,道士献茶。内侍奏:“后园筵席完备,请三殿下赴宴。”

  三王同入后园,看那牡丹,果然开得茂盛。但见:千葩吐艳,万萼呈奇。王楼宝相,杨妃亭畔倚栏杆;魏紫姚黄,飞燕掌中施妙技。迎风向日,浑如带酒新妆;侧面倾心,俨若向人私语。不随桃杏妖娆色,独占群芳卉里王。万寿王分付内侍,摘黄白二种,插在古瓶之内,置于席上佐酒。正宴乐间,只听得隔墙浩歌之声,甚是清亮。王等侧耳听时,歌道:丹砂九转换成仙,在在为家处处天。一粒粟中藏世界,三升铛里煮山川。白鹤有情呼即至,黄金无色化非艰。身中火枣谁人识,此药原来便驻颜。

  歌罢,鼓掌而笑。又一人歌道:

  何处是吾家?饥来食绛霞。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砂。曾经舟化米,亲见枣如瓜。一瓢藏太极,三尺斩妖邪。宝鼎存金虎,元田养白鸦。目前真阆苑,何必泛星搓?歌罢,二人狂叫大笑。薛举听毕大怒,喝令将官拿观中老道士来见驾,道:“这贼道好大胆!孤兄弟在此饮酒,甚人在隔壁高歌狂笑?你辄敢留此等狂夫,放肆搅扰!”着军校拿下,捆打一百。道士俯伏地上,战兢道:“小小道罪罪该万死,乞殿下天恩饶饶耍两月前来来来这两个游方道人”杜伏威笑道:“那道士不必慌张,慢慢说来。”道士又禀道:“这两个道人拿些银两,定要租墙里那一间房炼丹。小道虑来历不明,再三推阻,二人抵死要住,只得暂许数日。小道暗里窥他两个道者,倒也安静,终日闭目危坐,端然不动,又不见他饮食,不知今日为何风颠起来,惊犯圣驾,伏乞天恩。”杜伏威道:“放了这道士。”就差内待到房内好好叫那两个道人来见,不可大惊小怪。

  少顷,内侍官领着两个道人到花园内来。众人举眼看那道人,一个生得苍颜鹤发,瘦脸长髯;一个生得长眉大耳,阔面重颐。身上都穿着一样的百衲道袍,头上都戴一顶班竹道冠,腰系麻绦,脚穿草履。飘飘然有出世之表,徐步向前,打个稽首道:“三位殿下稽首了。”薛举怒喝道:“汝是何处野道,见孤等不下拜,敢如此无礼,甚为可恶!”那长髯道人仰天大笑道:“贫道乃方外野人,不习君臣之礼,那里省得甚么跪拜?”

  杜伏威道:“这也罢了。孤问你二位道者,为何不去云游,却在此长歌狂叫?”那阔脸道人笑道:“贫道二人久闻西蜀名山胜景甚多,故云游至此,亦是暂寄蘧庐耳。到此数月,欲觅一施主舍酒与贫道二人,吃个酩酊,未遇其人。适闻酒香扑鼻,不觉兴动,聊发长歌,以遣清兴。”杜伏威道:“你二人既要化酒,何难之有?”叫御膳官取一埕酒与二道者饮。张善相问:“你二人可用荤么?”二人答道:“用斋。”张善相道:“杜爷赐你酒,孤赐你一斋。”分付内侍整一桌蔬斋,看两个座儿与他饮酒。二道人稽首谢了,旁边坐下,自斟自酌。瞬息间,一埕酒已吃完。杜伏威道:“汝二位还能饮么?”二人道:“蒙赐这一埕酒,只可与贫道润喉而已,酒兴二字,全未,全未!”杜伏威大笑,分付内侍再取酒来。管厨官又取一埕好酒与二人,霎时间又饮尽了。顷刻吃尽了四埕美酒,两个才立起身来,呵呵笑道:“这四埕酒,略尝滋味。”向前稽首称谢。

  杜伏威道:“不必谢了。今你二位乘着酒兴,却往何方去?”

  长髯道:“俺们离此前去,到太原要见秦王李世民一面。

  “杜伏威道:“当今唐天子登基,全仗秦王,以成大业。汝二位去见他何用?”阔脸者道:“如今秦王功盖天下,四海扬名,英雄豪杰,莫不归附。李渊得享天位,皆秦王之力。群臣共议立秦王为太子,其兄建成,其弟元吉,暗妒造谋,每欲杀之。贫道去见秦王,劝他弃职归山,随俺两人云游天下,授以长生不死之术,煞强似立身坑阱后,以罹大祸。故欲去走一遭,二来兼求一醉。”薛举大笑道:“此狂夫之言,满口胡柴。秦王自起义兵,冲锋冒阵,出万死一生以得天下,正要混一区宇,享太平无疆之福,成子孙万世不拔之业,岂肯随汝远山云游,餐风宿露?言之太迂,深为可笑!”长髯者道:“大王但知其乐,不知其苦。俺道人们慈悲为主,方便为门。从唐高祖即位以来,诛邪伐叛,六十四处烟尘,消除了大半。狠征恶战,灭族亡躯,不知丧了多少英雄!当今占据城池,称孤道寡的,尚存一二十家。数年之间,眼见得亦罹此祸。贫道欲一一劝化,使众诸侯急流勇退,避患潜踪。其中肯弃功名、撇富贵而明哲保身者,能有几人?故此欲往太原见秦王,力劝他依行学道。

  秦王敛手,则众诸侯皆得高枕无忧。这不是贫道们的慈悲方便处?”薛举道:“这道人又胡说了!李世民天生英杰,命世奇才,岂不知治世安民、拨乱反正之理!乃一旦弃帝王之业,违仰望之心,而从汝修行学道乎?”道人道:“俺二人虽方外野人,颇明天象。每见太原王气郁然,紫微星朗朗拱照,岂不知李世民是一代真主?噫!但恐彼之得意处,即是三大王之失意处也。”薛举怒道:“唐朝自得中原,孤等自守西蜀,土壤悬隔,有何优哉?”道人道:“大王试说古往今来命世之主。曾有不统一者乎?目下唐主内忧萧墙之变,外有群雄之角,蜀地险峻,路僻粮阻,故迟迟未进。而数年后,内难既靖,群雄尽灭,唐之旌旗,不指西蜀而谁指哉!大王若与之抗,寡不敌众;北面而事之,又惹天下英雄耻笑,此际当如之何?”说得薛举闭口无杜伏威道:“二位仙长确有定见,孤弟兄每每虑及于此,未有成议。今蒙赐教,令人豁然顿悟。孤久慕玄修,梦想仙风甚渴,但恐俗骨凡胎,难到蓬莱弱水,若得仙长破述指路,岂惜区区富贵功名?”那道人道:“大王,但恐你心不坚耳。学道何难,修真亦易,堕劫与飞升,乖争方寸间。三位大王起兵以来,虽然杀戮生灵,只为济民利物,身居富贵,行实清廉。

  况能薄名利,远声色,轻货财,灭滋味,屏虚妄,除嫉妒,侠胆贞肝,灵台炯炯,比皆人之所难及也。若能委脱红尘,逃出罗网,将大位传与世子,割爱分恩,清心寡欲,随贫道遨游四海,浪荡烟霞,吸风饮露,啸傲乾坤,数年间,必悟玄机,定超尘劫。若非宿缘有在,三大王焉能与贫道一面乎?请即长往,不必多疑。”杜伏威三王皆低头不答。道人又道:“天定王,天定王,记得隔尘渡头,天主楼上赐酒受教,云五十三年后,依然上王楼。诗犹在耳,何遽忘之?”杜伏威听罢,猛然省悟,离席道:“二位仙长莫非就是褚一如、姚真卿么?”道人笑道:“阔别久矣,此处重逢。”杜伏威慌忙下拜道:“弟子为尘俗所迷,不知大仙驾临失迓,万罪,万罪!”道人答礼道:“吾二人奉天主法旨,接引三位到蓬壶学道,以待行满飞升。无由进见,故托酒狂歌,微言隐讽。莫罪,莫罪!”杜伏威拜罢,薛举、张善相、查讷一齐上前行礼。张善相道:“此二位仙长与王兄何处曾相会来?何不早言,费了许多唇舌。”杜伏威笑道:“就是孤一向对林太师并二位贤弟所言,送公公骸骨还乡时,路阻大溪,得二仙长扁舟济渡,引入仙境,参见混一真人,传授琴棋心法,又赐仙果琼浆,住了两日。拜别之际,真人赐八句诗道:‘遇喜不为喜,逢忧岂是忧?囹圄百日患,舒抱莫含愁。栈阁成基业,深渊解组休。五十三年后,依然上王楼。

  ‘至今珍佩不忘,历历应验,独有深渊一句不明。今思深渊者,李渊身为唐帝也。适才偶尔相逢,却像曾交半面,颠倒寻思不起,不是仙长自言,几乎当面错过。但孤等愚夫俗子,不识玄机,恳求仙长点化一二,三生大幸。”三王躬身请二仙上坐饮酒,二仙道:“贫道不复饮矣。适间所赐美酒,仍在埕中,未曾饮去,借此以试大王耳。告别前往成都府威凤山下小庵内,专候三位驾临,切莫羁误。”杜伏威道:“谨遵仙旨,弟子等往峨眉视林恩师之寿事毕,即相会于成都矣。”二仙点首,长啸一声,倏然不见。万寿王等,且惊且喜,一齐上车回朝,整顿礼物,率领三位世子、查讷等,一同起马来到峨眉山。

  天定王等下车马,步行上山,进庵参见林澹然。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称觞祝寿,次及杜世廉、薛仁禹阝、张一奇、查讷上寿了,然后进上礼物,即于草庵之内,次序坐下饮酒。杜伏威将西郊游玩,遇二仙点化;弃位学道之事说了,又道:“不肖等三人已许之于成都威凤山相会,未曾禀知师爷,不敢擅便。今见恩师之后,即长往矣。”林澹然道:“汝三人功成名遂,皆具仙风道骨。今能同志弃家修道,必能蝉蜕尘寰,登紫府而位上仙,可贺,可贺。况三位世子,俱老成英伟,足继大业,不坠家声。今俺有一桩大事,正欲与汝等一见,今幸俱会于此,亦系宿缘,使老僧无限欢喜。今晚三王、世子与近仁暂宿草庵,明日午时,老僧即当西归永别。”杜伏威等大惊,一同站起身来道:“师爷何出此言,使某等神魂欲绝,幸再留几年。”林澹然笑道:“明日午时,俺的大限已到,何能强留?

  今夜与诸君相叙一宵,便当回首。”杜伏威兄弟三人泪如泉涌,悲泣起来。林澹然劝道:“三王不须悲切,老僧年已过百,受享逾分,复何憾焉!”杜伏威掩泪道:“师爷修炼既久,自当骖鸾驾鹤,羽化飞升,为何又入这境界去?”林澹然道:“释玄二教,总属虚无。古佛上仙,须离幻体,虽圣祖佛老,亦所不免。”薛举道:“师爷预知未来之事,此一去灵光归于何处,不肖等复可相见否?”林澹然道:“脱此皮囊,即归觉路。释道殊途,一时未能遽会。”张善相道:“师爷西归,乞留一言,遗世廉等终身佩服,以为蕃蔡。”林澹然道:“待三子自问,方可教之。”杜世廉即起身敬问:“守己待人之道何先?”林澹然道:“立心宜诚,待人宜耍”又问:“事君治民之道何先?”林澹然道:“事君宜敬,莫以得失为荣屏;治民宜宽,莫以督责掩仁慈。”薛仁禹阝躬身问治国治家之道,林澹然道:“治国要知民情,辨忠佞,远异端,重农务。治家恭俭好礼,勤职业,择邻居,远损友,勿使妻妾近尼释而多勃溪,勿使子弟爱游佚而无生计。”张一奇整容问处变用兵之道,林澹然道:“处变贵于知机,贪者受祸;用兵明于赏罚,吝者遭殃。总之要重英豪,知进退,察虚实,同甘苦。勿以败惰,勿以胜骄。

  知此数者,为将之道,其庶几乎!”三子拱手受教,重斟美酒,再整佳肴,饮至更深。林澹然令众人安歇,杜伏威等道:“只有一官之会,焉可酣睡?”撤去杯盘,林澹然盘膝跌坐禅床之上,杜伏威等次序坐谈,直至天晚,依依不舍。

  早膳已罢,林澹然入房内,香汤沐浴毕,换了一身布服,对众人一一合掌相别。印月、樵云二人跪下,泣求修焚衣钵,林澹然但道“静养”二字,再问时,林澹然又道“无欺”,二人言下省悟。澹然即命抬出龛子,放在庵前,林澹然跨入,端坐于内,问印月道:“有午时否?”印月道:“将是午时。”

  杜伏威一行人环立龛前,林澹然手持念珠,对众道一声:“大众保重,老僧告辞了。”闭目垂眉,一霎时神光出舍,圆寂去了,只见鼻中垂下玉箸来。杜伏威等跌足恸哭,大小官民人等,无不下泪。杜伏威道:“且住,有一桩要紧大事,仓猝间不曾问得,深为可惜。”众人问何事,杜伏威道:“不知林师爷要何人下火,失于问及。”印月道:“大爷已曾分付,不必他人下火,回首一昼夜,自有真火从足心而起,可以自焚本相。”

  杜伏威遂命燃香点烛,设祭修斋,出示晓谕三国官民人等,尽皆挂孝,遍处传说林圣僧坐化,当有真火焚身。遍处传扬,次早上山来烧香的人,若男若女,何止千万!近传官禁喝不许近庵。杜伏威道:“不妨,今日林师爷坐化西归,正要百姓观看,以显平昔道行清高,宦官不许禁止。”众人皆捱近龛前,磕头礼拜,诵佛之声,振动山岳。看看午时将至,忽见两股青烟,从龛底而起,渐渐有焰烧着龛子。此时看的人翻江搅海。良久,焰光大炽,焚着林禅师法身,只见一线金光,从昆仑顶上冲出,直上九霄,化成万道霞光,辉煌灿烂,旋绕空中,恍惚是一金身长老,骑鹤冉冉从西而去。杜伏威等俱各礼拜。上自缙绅,下及士庶,无不顶礼合掌诵佛,直至天晚方散。杜伏威一行人。

  就于庵中宿歇。樵云在禅床坐褥之下,检出一张笺纸,乃是林禅师亲笔写的辞世颂子,送于天定王看。杜伏威三人一同观看,上写道:杀人如麻,立身似砥。宠辱不惊,恬淡是菲。酒吸百川,肉吞千家。醉卧中峰,羲皇自拟。皓月清风,高山流水。长啸狂歌,何分角微。心证菩提,法舟相肌生彼莲花,逍遥无己。

  杜伏威将笺文交与世廉,令匠人裱成一轴,藏于宫中侍奉。

  次早,三王亲自拾骨,用玉匣盛贮,葬在中峰顶上,筑成一塔,四围种植树木,中立碑亭,上镌“普静正教禅师之塔”。侧首建一禅院,命谱看守,名为普静禅院。皆衰经重孝,哭泣祭祖毕,与印月等作别下山。

  不说杜伏威等回镇,且说草庵内黑猪,名小赛者,自林澹然升天之后,每日必到塔前踊跃哀叫,不及半月,断食死于塔侧。土民义之,即葬在草庵之后,垒土成坟,名为义冢。山下仕宦富民,皆感林澹然神灵,各出资财,拆去草庵,大兴工作,改成一寺,名为飞龙禅寺,中塑太空禅师法像。众立印月、樵云为住持,拨山田百亩,以为供奉,四时焚香,与普静禅院一前一后,香火不绝。后印月年至八旬,一夕忽然坐化,樵云后亦善终。有诗为证:岿然禅塔倚中峰,普静松风送晓钟。

  造爱及民恩泽溥,至今香火绕飞龙。

  再说万寿王张善相等驾回晋州,换了吉服,文武官员朝见已罢。张善相道:“孤等三兄弟。幼蒙林太师教育之恩,皇天庇?v,十六岁起兵即成大业,至今享五十余年厚福,皆赖众卿之力。回首功名,一场大梦。假饶活却百年,孤等已过大半,郊外二仙所言,使人梦中顿觉。昨送林太师归西,即同二位王兄商议定了,功名已送,正当急流勇退,效范蠡之归湖,学张良之辟谷,脱却利锁名缰,从师云游学道,图一个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今后众卿各宜尽忠辅佐世子即位,君臣缉穆,上下齐心,爱民节俭,重贤尊德。或遇唐朝动军,皆要遵依查军师约束,切莫负孤之言。”杜伏威、薛举亦唤杜世廉、薛仁禹阝分付一常三个世子一齐跪下,大哭道:“父王年近古稀,正当安享天年,岂可听信邪道之言,远离乡国?况路途风霜劳顿,惟虑有损无益。愿父王以社稷为重,莫被邪道之所惑也。”三王含笑不言。群臣一同俯伏奏道:“愿主公听千岁良言,还宜治国安民,以图大业。再或主公厌繁喜静,将大位传于世子,退居别宫,修真炼性,以娱老景,何必抛家弃国,随二道人远游方外,受千辛万苦,有伤龙体。况修仙修佛原属荒唐,往古来今,有几人飞升,几人不死?三位主公素明理道,为何起这一点念头?伏乞圣鉴,不可远行。”三王笑道:“孤等立意已决,众卿毋得多言。”

  杜世廉、薛仁禹阝同道:“父王坚执云游,不肖不敢抗拒,但母亲在宫悬望,群臣未得一言,乞父王车驾暂回国都,一言而别,以免母亲愁烦。”杜伏威、薛举道:“汝言差矣!孤等既已出家,复何恩爱作儿女之态?不必再言。”查讷向前道:“三位主公出家已决,臣等不敢阻挠。但自创业以来,老臣感三主公大恩,言听计从,解衣推食,义实君臣,情同父子,从事五十余年,恩宠过望。今一旦君臣诀别,宁不销魂,使老臣寸肠如割。”言毕悲咽不胜。三世子众臣,俱备垂泪。查讷又拭泪道:“老臣设一杯疏酒,为三位主公钱别,伏乞俯从。”

  张善相道:“近仁既有美情,孤等必领其意,立酌三杯,即此长别。”各人饮酒毕,内侍官捧出衣服来,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皆除下金冠,卸下锦袍玉带,脱了朱履,头上换了一条蓝布包巾,身上穿一领黄布道袍,腰系丝绦,足登草履。三王随即动身,三位世子、查讷和众文武群臣。一齐步行送出郭外,众臣掩泪而别。三子大哭失声,查讷等再三劝慰,一同回朝,惨然不乐。

  此时王骐、王?Q、朱俭、皇甫实、常泰、缪一麟、黄松等一班老臣,俱已谢世。查讷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乃黄道吉日,请主公登位,以理万机。”张一奇允诺。查讷率群臣奉世子即位,改号咸兴元年,称为武庚王。众臣奉贺已毕,当晚办宴庆贺。次日,查讷发付王骧、曹汝丰二老将,带领精兵一千,卫送薛仁禹阝回信州即位。查讷、尉迟仲贤领精兵一千,卫送杜世廉回楚州即位,一齐起马。武庚王率群臣送至郊外相别。杜世廉、薛仁禹阝单马同行了一比次早分路,各投本国。

  查讷奉杜世廉即位,称为文德王,改号乐治元年。王骧奉薛仁禹阝即位,称为义静王,改号履泰元年。三国俱厚赏群臣,赦狱免税,礼贤敬土,操演军兵,互相庆贺,百姓大悦。有诗为证:世子称孤丕振家,先君游迹遍天涯。

  三王鼎立安西蜀,自此升平乐岁华。

  三国百姓感念天定王、西秦王、万寿王恩德,各于本郡盖造生祠,妆塑金身,延僧侍奉,春秋二祭,绵绵香火不绝。三王之后,闻王出家修道,亦皆在宫中修焚持斋,皆八十余而终。

  再说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人迄逞而行,不数日已到威凤山下,遇着姚真卿、褚一如二仙,授以内养密诀,长生妙术,游遍天下名山胜境,四海五湖,无所不到。又到独峰山五花洞,重逢张找与令狐氏。令狐氏又传张善相吐纳之法,数年之后,方引到蓬莱参见混一真人。后来俱证上仙,飞升而帝。至唐太宗贞观十三年,钦差薛仁禹阝为大元帅,领军马十万征讨高丽,对阵之际,面中药箭,昏迷坠马,众将救回寨内,其夜几次发昏,将欲垂绝。次早,忽有一全真,生得童颜鹤发,相貌奇伟;径入寨来,对将士道:“山人闻知主帅有难,特来救他性命。

  “将士听说,道:“待小将通报请见。”那全真道:“不须相见,但将此药送与主帅服之,其患即痊。若问我姓名,教他看药帖上字语,即知分晓。”将士接了药,再欲问时,全真化一道清风而去。将士惊骇,将药送与医官细说此事。医官看了药帖。计议道:“既然仙人赐药,必是还丹。”即将药调化灌入薛仁禹阝口中,下得咽喉,便觉苏醒,方知人事,数日后金疮全好。医官禀其事,薛仁禹阝惊异,教取药帖来看,上面写道:昔居王宫,今作山人。为汝金疮,远离玉京。尽忠报国,毋忘帝恩。西秦王示。薛仁禹阝看罢泪下,众官惊问其故。薛仁禹阝道:“那全真乃下官家尊也,向年从师学道,云游方外,三十余年,不得一面。今知下官有难,特来相救,已成仙道。

  全真即西秦王也。”众官庆贺。此一段乃是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杜世廉、薛仁禹阝、张一奇自即位之后,三国俱各承平,万民乐业。每每差人探听三王消息,不知去向。三小王只索焚香祝天,愿赐重逢。唐高祖武德七年,春三月,秦王世民遣军师李靖、大将尉迟敬德、薛万彻,带领马步军兵八万,征取蜀地。大军行至楚州界口,探马报入蜀中,杜世廉和查讷商议拒敌之策。查讷道:“目今唐天子已成一统,四海莫不归心,正是王师无敌。主公着与之抗,是逆天也。依老臣之见,不可使敌军入境,先遣能言之士,奉玉玺,书舆图、降表,以见主公知机明哲,唐天子必然重用,不失封侯之位。不然,非保全之策也。”杜世廉道:“父王临别时,再三嘱付降唐,今日事已至此,降之为上。但不知武康王、义静王所见若何?”查讷道:“万寿王、西秦王云游之际,也曾谆谆戒谕不可与唐王相持。主公速发檄文,通知二国。”正议间,近侍官奏:“义静王差官至此,有事陈奏。”杜世廉宣至殿上,拜舞毕,那官道:“臣护军都尉吕彝是也。主公见唐兵犯境,思难与对敌,王军师知天命有在,劝主公降后。未知殿下圣意若何,特遣臣拜求圣谕,共作良图。”杜世廉道:“孤正为此事运与查相国计议未定,王兄既欲降唐,甚为合理,亦须达知武康王方好。”

  查讷道:“唐军将入境,事不宜迟。主公一面速修表文,一面就烦吕都尉去见薛殿下,报知降唐之事,庶不耽误。”杜世廉就差吕彝去了。不数日,武康王、义静王车驾齐到青州,杜世廉迎接,设宴相聚。此时三国降表舆图,皆已齐备,选能言之士,前去纳款。尉迟仲贤道:“老臣闻知唐军先锋尉迟敬德,乃老臣之族侄也。老臣若去相见,事必谐矣。”杜世廉大喜,即差仲贤纳降,交与降表、舆图、金宝、玉帛。

  尉迟仲贤领了物件上马而去,行了两日,方到李靖营前。

  守营军士拦阻,尉迟仲贤喝道:“吾乃西蜀大将军尉迟某,特来见先锋有话,快去通报!”军士慌忙报知,尉迟敬德令请进寨相见。尉迟仲贤下马入寨,相见毕,薛万彻问道:“将军远来,有何见谕?”尉迟仲贤道:“某乃西蜀文德王驾下骠骑将军尉迟仲贤也,领敝主与武康王、义靖王之命,言天兵下临,恐惊扰百姓,三王情愿归服。有劳将军等远涉,故差某责舆图、降表奉献唐主,金宝、玉帛犒赏三军,伏乞二位将军俯从,某不胜之幸。”尉迟敬德笑道:“贵主真知机之英杰,不动干戈,能顺天命,天子必加重用,小将力当保奏。今将军与某同姓,不知仙乡何处?”尉迟仲贤备道乡贯是朔州金吾村人氏,枝派家谱却与尉迟敬德原是叔侄之称。尉迟敬德大喜,重叙尊卑之礼,引入中军,来见元帅李靖,行礼而坐。尉迟敬德达仲贤来意,又说:“此位将军是小将族叔。今奉蜀主之命献上降书、舆图、金宝,以归大唐,伏乞元帅钧旨。”李靖大悦道:“久闻西蜀三杰之名,今知天命归降我朝,实为知机。下官回朝,必当力荐。”当下收了降书、金宝,设宴款待。尉迟仲贤道:“蒙元帅大德,感恩不浅。敝主有命,欲迎大元帅诸将军人成都一会,伏候台旨。”李靖道:“三王既已降唐,将军先回,下官率诸将明日即至成都矣。”尉迟仲贤酒罢,告辞而别。

  次日,李靖、尉迟敬德、薛万彻俱冠带,不束戎妆,率领数十种将,来至楚州城。杜世廉、张一奇、薛仁禹阝、查讷等已先在城外迎接,进城同入大殿,一一行礼。杜世廉道:“某等偏僻小邦,幸蒙元帅诸将军大驾亲临,孤等不胜欣跃。今已降唐,惟虑皇上见疑,乞元帅周全,重生之德。”李靖道:“下官童稚之年,已闻杜、薛、张三王镇守西蜀,英名盖世,四海传扬。故我秦王殿下起兵以来,屡欲征讨,下官力止,不欲进兵。今唐军未及接境,而三将军即已纳款,足见知机明哲。

  下官班师回圣,力保三将军,不失王侯之位。”杜世廉等皆大喜相谢,大排筵席相款,以下种将军士,俱有犒赏。李靖留在楚州三日,不回营寨,昼夜讲谈兵法,两下甚是相得。至第四日,李靖等拜别回营。李靖道:“下官班师在半途住扎,相候将军等同赴京师,不可有误。”杜世廉等顿首领命。

  不说李靖回师,且说杜世廉三弟兄收拾宝贝金珠,打点朝京面帝,分付众将宫谨守各处城池,待唐天子有旨到来,再作区处。一月以后,薛仁禹阝、张一奇俱至楚州会齐,带领查讷、尉迟仲贤等勇将百员,军士五千,取路到襄阳府,与李靖相会,一同赴京。不止一日,已到京师。李靖安顿杜世廉一行人在城外,自率尉迟敬德、薛万彻入朝,先到天策府见秦王世民,各道杜世廉等归服之意。秦王大喜,宣至侧殿相见。杜世廉等拜舞毕,秦王道:“三卿在蜀,名闻已久,今归于唐,平生大慰。

  孤德不如汉高,卿才可匹三杰,共享富贵,毋多疑也。”杜世廉顿首道:“臣等三人,父子相继,镇守西蜀七十余年。齐、周、隋三世屡经变更,未得真主,故权且自守。臣父与林禅师占天象,预知太原已出真主,天命归于殿下,故昔臣父出家分别之时,谆谆晓谕臣等早归大唐,以顺天命。久欲瞻拜天颜,奈无门路。今蒙元帅至蜀,得解甲相投,殿下天恩,宽宥前愆,臣等不胜惶悚。”秦王道:“卿父即杜伏威、薛举、张善相,林禅师即林太空否?”杜世廉道:“是也。”秦王道:“可惜孤无缘,不能一见高明之士。今既出家,卿可知其消息否?”

  杜世廉道:“臣父叔三人,飘然长往,云游访道,将及十年。

  臣等差人遍访,并无踪迹,每每挂心未知行藏若何。”秦王道:“卿父皆是才高德迈、功行两全之士,何愁学道不成!明日面圣,奏过父皇,建词封赠,以显其功。”杜世廉等叩首谢恩。

  次日,秦王亲率四人和李靖等,早朝见驾。舞蹈已毕,秦王至高祖驾前,备细将杜世廉、张一奇、薛仁禹阝归服之事,和林太空得道坐化,杜伏威等善观天象,命子归唐,仙游情节,一一陈奏。高祖龙颜大忧,赐御宴,授杜世廉为济源侯龙虎将军,薛仁禹阝为遂平侯金吾将军,张一奇为汤阴侯骠骑将军,子孙世袭官爵,各赐锦袍玉带,采段金花。钦差工部官盖造三处府门私第。查讷职授昭勇将军,尉迟仲贤职授安远将军。以下将勇,各各升官赏赉。西蜀各郡州县官员,俱照原职镇守本郡。杜世廉等上表谢恩。唐高祖又敕赐西蜀南平府缙云山下创造殿宇,装塑林澹然、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神像。林澹然敕赠为通玄护法仁明灵圣大禅师,杜伏威赠为正一静教诚德普化真人,薛举赠为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张善相赠为正一咸宁淳德普济真人。数月之间,殿宇已成,敕赐匾额,唐高祖亲笔御书三字,名为“禅真宫”。自此远近烧香士女,络绎不绝,最是灵感。百姓祈禳作福者甚多,家家供奉,户户瞻依。至今改为重庆府,缙云山下殿宇旧迹基址犹存。有诗为证:南平西北缙云山,三子成真逝不还。

  万古千秋遗迹在,至今游客指颓垣。

  后来查讷致仕,善终于家,其子查衡袭职。尉迟仲贤因随驾征讨突厥,亡于阵中,赠武平侯,子孙世袭其爵。杜世廉、薛仁禹阝,皆享富贵三十余年,寿至九旬而薨。只有张一奇于贞观十一年,奉旨征剿高丽,舟至鸭绿江。狂风骤起,大浪掀天,战舟将覆,被高丽王部下大将哈都罕儿所获。张一奇义不屈节,自刎而死。唐太宗怜其忠,立祠享祭,赠为郑国公,其子张镛袭授国公之职,后世子孙俱登科甲,直至皇明,依然一大族也。后贤观此,作一词以志感,词名《满江红》。词云:碌碌浮生,囗虚度、一番岁月。祗只为,是非荣辱,令人周折。舌剑唇枪徒自毙,纷纷蚁阵谁优劣?到头来、未免梦黄粱,空悲切。

  谁打破,风流穴?谁打散,愁眉结?终有个兴罢、酒阑人歇。明哲知机须及早,等闲两鬓堆霜雪。君不见、三侠弃职访蓬莱,登金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