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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库:沧浪诗话

沧浪诗话

[宋] 严羽

版本:郭绍虞《沧浪诗话校笺》,人民文学一九六一年五月第一版。

诗辩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於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宁页)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兴趣,曰音节。

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淒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沈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於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澹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於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於世之君子,不辞也。

诗体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於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於汉武《柏梁》,四言起於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於汉司农谷永,三言起於晋夏侯湛,九言起於高贵乡公。

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汉末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 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 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 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 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 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 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 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 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 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 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 元和体(元、白诸公)、 晚唐体、 本朝体(通前后而言之)、 元祐体(苏、黄、陈诸公)、 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 曹、刘体(子建、公干也)、 陶体(渊明也)、 谢体(灵运也)、徐、庾体(徐陵、庾信也), 沈、宋体(佺期、之问也—)、 陈拾遗体(陈子昂也)、 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 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也)、 少陵体、 太白体、 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 孟浩然体、 岑嘉州体(岑参也)、 王右丞体(王维也)、 韦苏州体(韦应物也)、 韩昌黎体、 柳子厚体、 韦、柳体(苏州与仪曹合言之)、 李长吉体、 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 卢仝体、 白乐天体、 元、白体(微之、乐天,其体一也)、 杜牧之体、 张藉、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 贾浪仙体、 孟东野体、 杜荀鹤体、 东坡体、 山谷体、 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 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 邵康节体、 陈简齐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 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於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

又有所谓选体(选诗时代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谓五言古诗为选体非,也)、 柏梁体(汉武帝与群臣共赋七言,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体)、 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皆有之,或者但谓织艳者为玉台体,其实则不然)、 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 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 宫体(梁简文伤於轻靡,时号宫体)。(其他体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

又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楼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日此夜难为情。”),

有半五六言(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为法故,不列於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古《华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词,其他古诗多如此者),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诗有《青骢白马》《共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句之词也),有一句之歌(《汉书》“枹鼓不鸣董少年”,一句之歌也。又汉童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皆一句也),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又有单以歌名者,单行名者,不可枚述),有乐府(汉成帝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楚、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词可被於弦歌也。乐府俱被诸体,兼统众名也),有楚词(屈原以下倣楚词者,皆谓之楚词),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别鹤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谣(沈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传有《白云谣》也),曰吟(古词有《陇头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木兰词》),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群鸿咏》),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栖曲》),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曰唱(魏武帝有《气出唱》),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有八病(四声设於周顒,八病严於沈约。八病谓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辨。作诗正不必拘此,蔽法不足据也),又有以歎名者(古词有《楚妃歎》《明君歎》),以愁名者(《文选》有《四愁》,乐府有《独处愁》),以哀名者(《选》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词有《寒夜怨》《玉阶怨》),以思名者(太白有《静夜思》),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客乐》,宋臧质有《石城乐》),以别名者(子美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有全篇字皆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韵。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谩列於此,以备其体耳。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句仄入之体,无关诗道今皆不取),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有两“难”字,谢康乐《述祖德诗》有两“人”字,后多有之),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彦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也),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旁取六七许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则故旁入他韵,非也。此乃用古韵耳,於集韵自见之),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採莲曲》是也),有律诗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古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有律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常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天子圣,不战四方平”是也),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有后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畱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连句,有集句,有分题(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或曰探题),有分韵,有用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借入微或十二齐韵是也),有协韵(《楚词》及《选》诗多用协韵),有今韵,有古韵(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盖《选》诗多如此),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有今律。有颔联,有颈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有十字对(刘昚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字句(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又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其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於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是也),有就句对(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前辈於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对也)。

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续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藁砧(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僻辞隐语也),五杂俎(见乐府),两头织织(亦见乐府),盘中(《玉台集》有此诗,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回文(起於宝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反覆(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复成文也。李公《诗格》有此二十字诗),离合(字相折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之重,轻其体制亦古,至於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诗虽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之诗,只成戏谑,不足法也。(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盖其是处不可易也)。

诗法

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

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除。语病古人亦有之,惟语忌则不可有。

须是本色,须是当行。

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

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

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

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

下字贵响,造语贵圆。

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最忌骨董,最忌趂贴。

十一

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十二

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十三

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十四

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

十五

律诗难於古诗,绝句难於八句,七言律诗难於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於七言绝句。

十六

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十七

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呟於旁门小法。(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

十八

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

十九

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已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

诗评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

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随野孤外道鬼窟中。

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於理;本朝人尚理而病於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十一

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

十二

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

十三

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

十四

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十五

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

十六

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

十七

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

十八

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逄最浅俗。

十九

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

二十

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藉、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

二一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

二二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沈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二三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

二四

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於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

二五

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於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

二六

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

二七

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二八

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

二九

玉川之恠,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三十

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三一

《楚词》,惟屈、宋诸篇当读之外,惟贾谊《怀长沙》、淮南王《招隐》、严夫子《哀时命》宜熟读,此外亦不必也。

三二

《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

三十三

前辈谓《大招》胜《招魂》。不然。

三四

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如戛釜撞甕耳。

三五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

三六

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

三七

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无本、齐己、贯休也。

三八

集句唯荆公最长,《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三九

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

四十

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於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

四一

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於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闘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

四二

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

四三

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

四四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灏《黄鹤楼》为第一。

四五

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四六

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冷冷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今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複之甚,岂特如《兰亭》“丝竹管弦”之语耶。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四七

《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四八

任昉《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义。“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厨禁脔》谓:平韵可重押,若或平或仄,则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见之陋邪?诗话谓:东坡两“耳”韵,两“耳”义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

四九

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也。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干汤以伐桀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二曰圣君,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或以公干平视美人为不屈,是未为知人之论。《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五十

古人赠答,多相勉之词。苏子卿云:“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刘公干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达夫赠王彻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金多何足道,又甚於以名位期人者。此达夫偶然漏逗处也。

考证

少陵与太白独厚於诸公,诗中凡言太白十四处,至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其情好可想,《遁斋闲览》谓二人名既相逼,不能无相忌,是以庸俗之见,而度贤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辨。

《古诗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诗也。《行行重行行》,乐府以为枚乘之作,则其他可知矣。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为一首,当以《选》为正。

《文选》长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园中葵》者。郭茂倩《乐府》有两篇,次一首乃《仙人骑白鹿》者。《仙人骑白鹿》之篇,予疑此词“岧岧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又别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文选》《饮马长城窟》古词,无人名,《玉台》以为蔡邕作。

古词之不可读者,莫如《巾舞歌》,文义漫不可解,又古《将进酒》《芳树》《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读之茫然。又《朱鹭》《稚子班》《艾如张》《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岂非岁久文字舛讹而然耶?

《木兰歌》“促织何唧唧”,《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切切”,又作“历历”;《乐府》作“唧唧复唧唧”,又作“促织何唧唧”。当从《乐府》也。

“愿驰千里足”,郭茂倩《乐府》作“愿借明駞千里足”,《酉阳杂俎》作“愿驰千里明駞足”。《渔隐》不考,妄为之辨。

《木兰歌》最古,然“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之类,已似太白,必非汉魏人诗也。

《木兰歌》,《文苑英华》直作韦元甫名字,郭茂倩《乐府》有两篇,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

十一

班婕妤《怨歌行》,文选直作班姬之名,《乐府》以为颜延年作。

十二

孔明《梁父吟》:“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乐府解题》作“遥望阴阳里”。青州有阴阳里。“田疆古冶子”,《解题》作“田疆固野子”。

十三

南北朝人,惟张正见诗最多,而最无足省发,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十四

《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藂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尔。

十五

《文苑英华》有太白《代寄翁参枢先辈》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归吴》;其二,《送友生游峡中》;其三,《送袁明甫任长江》,集本皆无之。其家数在大历、贞元间,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雨后望月》一首,《对雨》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月归旧山》一首,皆晚唐之语。又有“秦楼出佳丽”四句,亦不类太白,皆是后人假名也。

十六

《文苑英华》有送《史司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峥嵘丞相府,清切凤凰池。羨尔瑶台鹤,高楼琼树枝。归飞晴日好,吟弄惠风吹。正有乘轩乐,初当学舞时。珍禽在罗纲,微命若游丝。愿托周周羽,相衔汉水湄。”此或太白之逸诗也。不然,亦是盛唐人之作。

十七

《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数句类太白,其他皆浅近浮俗,决非太白所作,必误入也。

十八

“酒渴爱江清”一诗,《文苑英华》作“畅当”,而黄伯思注《杜集》,编作少陵诗,非也。

十九

“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非也。

二十

少陵有《避地》逸诗一首云:“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题下公自注云:“至德三载丁酉作”,此则真少陵语也。今书市集本,并不见有。

二一

旧蜀本杜诗,并无注释,虽编年而不分古近二体,其间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库本,以为翻镇江蜀本,虽分杂注,又分古律,其编年亦且不同。近宝庆间,南海漕台开杜集,亦以为蜀本,虽删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赵注比他本最详,皆非旧蜀本也。

二二

《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伪,渔隐虽尝辨之,而人尚疑者,盖无至当之说,以指其伪也。今举一端,将不辨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註云:“景差《兰亭春望》:‘千峰楚岫碧,万木郢城阴。’且五言始於李陵、苏武,或云枚乘。汉以前五言古诗尚未有之,寕有战国时已有五言律句耶?观此可以一笑而悟矣。虽然,亦幸而有此漏逗也。

二三

杜注中“师曰”者,亦“坡曰”之类,但其间半伪半真,尤为殽乱惑人。此深可歎,然具眼者自默识之耳。

二四

崔灏《渭城少年行》,《百家选》作两首,自“秦川”已下别为一首。郭茂倩《乐府》止作一首,《文苑英华》亦止作一首,当从《乐府》、《英华》为是矣。

二五

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诗,荆公《百家诗选》止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悬”以下,别为一首,尝从荆公为是。

二十六

太白诗:“斗酒渭城边,垆头耐醉眠。”乃岑参之诗,误入。

二七

太白《塞上曲》“駵马新跨紫玉鞍”者,乃王昌龄之诗,亦误入。昌龄本有二篇,前篇乃“秦时明月汉时关”也。

二八

孟浩然有《赠孟郊》一首。按东野乃贞元、元和间人,而浩然终於开元二十八年,时代悬远,其诗亦不似浩然,必误入。

二九

杜诗:“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搏扶。”太甲之义殆不可晓,得非高太乙耶?乙与甲盖亦相近,以星对风,亦从其类也。至於“杳杳东山携汉妓”,亦无义理,疑是“携妓去”。盖子美每於绝句,喜对偶耳。臆度如此,更俟宏识。

三十

王荆公《百家诗选》,盖本於唐人《英灵》、《间气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刘希夷、韦述之诗,无少增损,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其数。储光羲后,方是荆公自去取。前卷读之尽佳,非其选择之精,盖盛唐人诗无不可观者。至於大历已后,其去取深不满人意。况唐人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张燕公,张曲江、贾至、王维、独古及、韦应物、孙逖、祖咏、刘昚虚、綦毋潜、刘长卿、李长吉诸公,皆大名家,——李、杜、韩、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载,——而此集无之。荆公当时所选,当据宋次道之所有耳。其序乃言“观唐诗者观此足矣”,岂不诬哉!今人但以荆公所选,敛袵而莫敢议,可歎也。

三一

荆公有一家但取一二首,而不可读者。如曹唐二首,其一首云:“少年风流好丈夫,大家望拜汉金吾。闲眠晓日听啼鴂,笑倚春风仗辘轳。深院吹笙从汉婢,静街调马任夷奴。牡丹花下钩帘畔,独倚红肌捋虎鬚。”此不足以书屏障,可以与闾巷小人文背之词。又《买剑》一首云:“青天露拔云霓泣,黑地潜惊鬼魅愁。”但可与师巫念诵耳。

三十二

予尝见《方子通墓志》:“唐诗有八百家,子通所藏有五百家。”今则世不见有,惜哉!

三三

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巖宿”之诗,东坡删去后二句,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谢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子谓“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一联删去,只用八句,方为浑然,不知识者以为何如。

附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

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李杜复生,不易吾言矣。而吾叔靳靳疑之,况他人乎?所见难合固如此,深可歎也!

吾叔谓:说禅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说得诗透彻,初无意於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与否,不问也。

高意又使回护,毋直致褒贬。仆意谓:辨白是非、定其宗旨,正当明目张胆而言,使其词说沉着痛快,深切着明,显然易见;所谓不直则道不见,虽得罪於世之君子,不辞也。吾叔《诗说》,其文虽胜,然只是说诗之源流,世变之高下耳。虽取盛唐,而无的然使人知所趋向处。其间异户同门之说,乃一篇之要领,然晚唐本朝,谓其如此,可也;谓唐初以来至大历之异户同门,已不可矣;至於汉、魏、晋、宋、齐、梁之诗,其品第相去,高下悬绝,乃混而称之,谓锱铢而较,实有不同处,大率异户而同门,岂其然乎?

又谓:韩柳不得为盛唐,犹未落晚唐。以其时则可矣。韩退之固当别论;若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高见如此,毋怪来书有甚不喜分诸体制之说,吾叔诚於此未暸然也。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缣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优劣,况文章乎?仆於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於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来书又谓:忽被人捉破发问,何以答之?仆正欲人发问而不可得者,不遇盘根,安别利器;吾叔试以数十篇诗,隐其姓名,举以相试,为能别得体制否?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或杂而不纯。今观盛唐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处,毋乃坐是而然耶?

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於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见吾叔脚根未点地处也。

所论屈原《离骚》,则深得之,实前辈之所未发;此一段文亦甚佳。大概论武帝以前皆好,无可议者;但李陵之诗,非虏中感故人还汉而作,恐未深考。故东坡亦惑江汉之语,疑非少卿之诗,而不考其胡中也。

妙喜(是径山名僧宗杲也)自谓参禅精子,仆亦自谓参诗精子。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当时临川相会匆匆,所惜多顺情放过,盖倾盖执手,无暇引惹,恐未能卒竟辨也。鄙见若此,若不以为然,却愿有以相复。幸甚!(旧注:按他本,沧浪《答吴宝义手书》。吴陵,字景仙,表书行,有诗名。)

按:文字一依郭本,惟标点间下己意,取便阅读耳。胡不归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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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浪詩話》文本

[宋] 嚴羽

版本:郭绍虞《滄浪詩話校笺》,人民文学一九六一年五月第一版。

  

詩辯

  一

  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蛴h;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又曰:見過於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辭》,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後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從頂(寧頁)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二

  詩之法有五:曰體製,曰格力,曰興趣,曰音節。

  

  三

  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淒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結,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優遊不迫,曰沈着痛快。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

  四

  禪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曆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溕睢⒂蟹窒蕖⒂型笍刂颍械靡恢虢庵颉h、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咧潦⑻浦T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吾評之非僭也,辯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大曆十才子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元和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儻猶於此而無見焉,則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

  五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李商隱,盛文肅學韋蘇州,歐陽公學韓退之古詩,梅聖俞學唐人平澹處,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山谷用工尤為深刻,其後法席盛行海內,稱為江西宗派。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多效其體,一時自謂之唐宗;不知止入聲聞辟支之果,豈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無傳久矣!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或有時而明也。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者謂唐詩罩轨妒嵌梅窃姷乐夭恍倚埃」视璨蛔粤慷龋m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後舍漢、魏而獨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雖獲罪於世之君子,不辭也。

  

詩體

  一

  《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沈、宋律詩。五言起於李陵、蘇武(或云枚乘),七言起於漢武《柏梁》,四言起於漢楚王傅韋孟,六言起於漢司農谷永,三言起於晉夏侯湛,九言起於高貴鄉公。

  二

  以時而論,則有建安體(漢末年號。曹子建父子及鄴中七子之詩)、 黃初體(魏年號,與建安相接,其體一也)、 正始體(魏年號,嵇、阮諸公之詩)、 太康體(晉年號,左思、潘岳、二張、二陸諸公之詩)、 元嘉體(宋年號,顏、鮑、謝諸公之詩)、 永明體(齊年號,齊諸公之詩)、 齊、梁體(通兩朝而言之)、 南北朝體(通魏、周而言之,與齊、梁體一也)、 唐初體(唐初猶襲陳、隋之體)、 盛唐體(景雲以後,開元、天寶諸公之詩)、 大曆體(大曆十才子之詩)、 元和體(元、白諸公)、 晚唐體、 本朝體(通前後而言之)、 元祐體(蘇、黃、陳諸公)、 江西宗派體(山谷為之宗)。

  三

  以人而論,則有蘇、李體(李陵、蘇武也)、 曹、劉體(子建、公幹也)、 陶體(淵明也)、 謝體(靈咭玻⑿臁⑩左w(徐陵、庾信也), 沈、宋體(佺期、之問也—)、 陳拾遺體(陳子昂也)、 王楊、盧、駱體(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也)、 張曲江體(始興文獻公九齡也)、 少陵體、 太白體、 高達夫體(高常侍適也)、 孟浩然體、 岑嘉州體(岑參也)、 王右丞體(王維也)、 韋蘇州體(韋應物也)、 韓昌黎體、 柳子厚體、 韋、柳體(蘇州與儀曹合言之)、 李長吉體、 李商隱體(即西昆體也)、 盧仝體、 白樂天體、 元、白體(微之、樂天,其體一也)、 杜牧之體、 張藉、王建體(謂樂府之體同也)、 賈浪仙體、 孟東野體、 杜荀鶴體、 東坡體、 山谷體、 後山體(後山本學杜,其語似之者但數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則本其自體耳)、 王荊公體(公絕句最高,其得意處,高出蘇、黃、陳之上,而與唐人尚隔一關)、 邵康節體、 陳簡齊體(陳去非與義也。亦江西之派而小異)、 楊正S體(其初學半山、后山,最後亦學絕句於唐人。已而盡棄諸家之體,而別出機杼,蓋其自序如此也)。

  四

  又有所謂選體(選詩時代不同,體制隨異,今人例謂五言古詩為選體非,也)、 柏梁體(漢武帝與群臣共賦七言,每句用韻,後人謂此體為柏梁體)、 玉臺體(《玉臺集》乃徐陵所序,漢、魏、六朝之詩皆有之,或者但謂織豔者為玉臺體,其實則不然)、 西昆體(即李商隱體,然兼溫庭筠及本朝楊、劉諸公而名之也)、 香奩體(韓偓之詩,皆裾裙脂粉之語,有《香奩集》)、 宮體(梁簡文傷於輕靡,時號宮體)。(其他體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

  五

  又有古詩,有近體(即律詩也),有絕句,有雜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終以七言,隋鄭世翼有此詩:“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樓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日此夜難為情。”), 有半五六言(晉傅玄《鴻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張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應詔有三十字詩,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為法故,不列於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風歌》是也。古《華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詞,其他古詩多如此者),有兩句之歌(荊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詩有《青驄白馬》《共戲樂》《女兒子》之類,皆兩句之詞也),有一句之歌(《漢書》“枹鼓不鳴董少年”,一句之歌也。又漢童謠“千乘萬騎上北邙”,梁童謠“青絲白馬壽陽來”,皆一句也),有口號(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長歌行、短歌行。又有單以歌名者,單行名者,不可枚述),有樂府(漢成帝定郊祀立樂府,采齊、楚、趙、魏之聲以入樂府,以其音詞可被於弦歌也。樂府俱被諸體,兼統眾名也),有楚詞(屈原以下倣楚詞者,皆謂之楚詞),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別鶴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謠(沈炯有《獨酌謠》,王昌齡有《箜篌謠》,穆天子之傳有《白雲謠》也),曰吟(古詞有《隴頭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頭吟》),曰詞(《選》有漢武《秋風詞》,樂府有《木蘭詞》),曰引(古曲有《霹靂引》《走馬引》《飛龍引》),曰詠(《選》有《五君詠》,唐儲光羲有《群鴻詠》),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簡文有《烏棲曲》),曰篇(《選》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馬篇》),曰唱(魏武帝有《氣出唱》),曰弄(古樂府有《江南弄》),曰長調,曰短調,有四聲,有八病(四聲設於周顒,八病嚴於沈約。八病謂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之辨。作詩正不必拘此,蔽法不足據也),又有以歎名者(古詞有《楚妃歎》《明君歎》),以愁名者(《文選》有《四愁》,樂府有《獨處愁》),以哀名者(《選》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詞有《寒夜怨》《玉階怨》),以思名者(太白有《靜夜思》),以樂名者(齊武帝有《估客樂》,宋臧質有《石城樂》),以別名者(子美有《無家別》《垂老別》《新婚別》)。有全篇雙聲疊韻者(東坡“經字韻詩”是也),有全篇字皆平聲者(天隨子《夏日詩》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聲者(梅聖俞《酌酒與婦飲》之詩是也),有律詩上下句雙用韻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韻;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韻。唐章碣有此體,不足為法,謾列於此,以備其體耳。又有四句平入之體,四句仄入之體,無關詩道今皆不取),有轆轤韻者(雙出雙入),有進退韻者(一進一退),有古詩一韻兩用者(《文選》曹子建《美女篇》有兩“難”字,謝康樂《述祖德詩》有兩“人”字,後多有之),有古詩一韻三用者(《文選》任彥升《哭范仆射》詩三用“情”字也),有古詩三韻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詩》是也),有古詩重用二十許韻者(《焦仲卿妻詩》是也),有古詩旁取六七許韻者(韓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雜用東、冬、江、陽、庚、青六韻。歐陽公謂:退之遇寬韻則故旁入他韻,非也。此乃用古韻耳,於集韻自見之),有古詩全不押韻者(古《採蓮曲》是也),有律詩至百五十韻者(少陵有古韻律詩,白樂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黃州有百五十韻五言律),有律詩止三韻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詩“漢家今上郡,秦塞古長城。有日雲常慘,無風沙自驚。當今天子聖,不戰四方平”是也),有律詩徹首尾對者(少陵多此體,不可概舉),有律詩徹首尾不對者(盛唐諸公有此體,如孟浩然詩:“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軸轤爭利涉,來往接風潮。問我今何適,天臺訪石橋。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標。”又“水國無邊際”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從字順,音韻鏗鏘,八句皆無對偶),有後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贈白馬王彪》之詩是也),有四句通義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無,曲畱明怨惜,夢盡失歡娛”是也),有絕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擬古,有連句,有集句,有分題(古人分題,或各賦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題得某物也。或曰探題),有分韻,有用韻,有和韻,有借韻(如押七之韻,可借入微或十二齊韻是也),有協韻(《楚詞》及《選》詩多用協韻),有今韻,有古韻(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詩用古韻也,蓋《選》詩多如此),有古律(陳子昂及盛唐諸公多此體),有今律。有頷聯,有頸聯,有發端,有落句(結句也),有十字對(劉昚虛“滄浪千萬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字句(常建“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對(劉長卿“江客不堪頻北望,塞鴻何事又南飛”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顥“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又太白“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是也),有扇對(又謂之隔句對。如鄭都官“昔年其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無,今日還思宄鞘拢┫ㄖx夢何如”是也。蓋以第一句對第三句,第二句對第四句),有借對(孟浩然“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太白“水舂雲母碓,風掃石楠花”,少陵“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是也),有就句對(又曰當句有對。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李嘉祐“孤雲獨鳥川光暮,萬里千山海氣秋”是也。前輩於文亦多此體,如王勃“龍光射鬥牛之墟,徐孺下陳蕃之榻”,乃就對也)。

  六

  論雜體,則有風人(上句述其語,下句釋其義,如古《子夜歌》《續曲歌》之類,則多用此體),藁砧(古樂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復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僻辭隱語也),五雜俎(見樂府),兩頭織織(亦見樂府),盤中(《玉臺集》有此詩,蘇伯玉妻作,寫之盤中,屈曲成文也),廻文(起於寶滔之妻,織逡约钠浞蛞玻锤玻ㄅe一字而誦,皆成句,無不押韻,反復成文也。李公《詩格》有此二十字詩),離合(字相折合成文,孔融“漁父屈節”之詩是也。)雖不關詩之重,輕其體制亦古,至於建除(鮑明遠有《建除詩》,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詩雖佳,蓋鮑本工詩,非因建除之體而佳也),字謎,人名,卦名,數名,藥名,州名之詩,只成戲謔,不足法也。(又有六甲十屬之類,及藏頭、歇後等體,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詩格》,泛而不備,惠洪《天廚禁臠》,最為誤人。今此卷有旁參二書者,蓋其是處不可易也)。

  

詩法

  一

  學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

  二

  有語忌,有語病,語病易除,語忌難除。語病古人亦有之,惟語忌則不可有。

  三

  須是本色,須是當行。

  四

  對句好可得,結句好難得,發句好尤難得。

  五

  發端忌作舉止,收拾貴在出場。

  六

  不必太着題,不必多使事。

  七

  押韻不必有出處,;用事不必拘來歷。

  八

  下字貴響,造語貴圓。

  九

  意貴透徹,不可隔靴搔癢;語貴脫灑,不可拖泥帶水。

  十

  最忌骨董,最忌趂貼。

  十一

  語忌直,意忌湥}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

  十二

  詩難處在結裹,譬如番刀,須用北人結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十三

  須參活句,勿參死句。

  十四

  詞氣可頡頏,不可乖戾。

  十五

  律詩難於古詩,絕句難於八句,七言律詩難於五言律詩,五言絕句難於七言絕句。

  十六

  學詩有三節: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

  十七

  看詩須著金剛眼睛,庶不呟於旁門小法。(禪家有金剛眼睛之說)。

  十八

  辨家數如辨蒼白,方可言詩。(荊公評文章先體制而後文之工拙)。

  十九

  詩之是非不必爭,試以已詩置之古人詩中,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則真古人矣。

  

  詩評

  一

  大曆以前,分明別是一副言語;晚唐,分明別是一副言語;本朝諸公,分明別是一副言語。如此見,方許具一隻眼。

  二

  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處,有似拙而非拙處。

  三

  五言絕句:眾唐人是一樣,少陵是一樣,韓退之是一樣,王荊公是一樣,本朝諸公是一樣。

  四

  盛唐人詩,亦有一二濫觴晚唐者,晚唐人詩,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當論其大概耳。

  五

  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

  六

  唐人命題,言語亦自不同。雜古人之集而觀之,不必見詩,望其題引而知其為唐人今人矣。

  七

  大曆之詩,高者尚未識盛唐,下者漸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隨野孤外道鬼窟中。

  八

  或問:“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

  九

  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於理;本朝人尚理而病於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

  十

  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如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謝靈摺俺靥辽翰荨敝悾x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而自然耳。

  十一

  謝靈咧姡瑹o一篇不佳。

  十二

  黃初之後,惟阮籍《詠懷》之作,極為高古,有建安風骨。晉人舍陶淵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時,陸士衡獨在諸公之下。

  十三

  顏不如鮑,鮑不如謝,文中子獨取顏,非也。

  十四

  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靈咧姡咽菑厥孜渤蓪湟樱且圆患敖ò惨病?

  十五

  謝朓之詩,已有全篇似唐人者,當觀其集方知之。

  十六

  戎昱在盛唐為最下,已濫觴晚唐矣。戎昱之詩,有絕似晚唐者。權德輿之詩,卻有絕似盛唐者。權德輿或有似韋蘇州、劉長卿處。

  十七

  顧況詩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風骨處。

  十八

  冷朝陽在大曆才子中為最下。馬戴在晚唐諸人之上。劉滄、呂溫亦勝諸人。李瀕不全是晚唐,間有似劉隨州處。陳陶之詩,在晚唐人中,最無可觀。薛逄最溗住?

  十九

  大曆以後,吾所深取者,李長吉、柳子厚、劉言史、權德輿、李涉、李益耳。

  二十

  大曆後,劉夢得之絕句,張藉、王建之樂府,吾所深取耳。

  二一

  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

  二二

  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沈鬱。太白《夢遊天姥吟》、《遠離別》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論詩以李、杜為准,挾天子以令諸侯也。

  二三

  少陵詩法如孫、吳,太白詩法如李廣。少陵如節制之師。

  二四

  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於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

  二五

  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學者於每篇中,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

  二六

  太白发句,謂之開門見山。

  二七

  李、杜數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

  二八

  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

  二九

  玉川之恠,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

  三十

  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

  三一

  《楚詞》,惟屈、宋諸篇當讀之外,惟賈誼《懷長沙》、淮南王《招隱》、嚴夫子《哀時命》宜熟讀,此外亦不必也。

  三二

  《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

  三十三

  前輩謂《大招》勝《招魂》。不然。

  三四

  讀《騷》之久,方識真味;須歌之抑揚,涕洟滿襟,然後為識《離騷》。否則如戛釜撞甕耳。

  三五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退之、李觀,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諷》,不足為騷。

  三六

  韓退之《琴操》極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賢所及。

  三七

  釋皎然之詩,在唐諸僧之上,唐詩僧有法震、法照、無可、護國、靈一、清江、無本、齊己、貫休也。

  三八

  集句唯荊公最長,《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絕無痕跡,如蔡文姬肺肝間流出。

  三九

  擬古惟江文通最長,擬淵明似淵明,擬康樂似康樂,擬左思似左思,擬郭璞似郭璞,獨擬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漢耳。

  四十

  雖謝康樂擬鄴中諸子之詩,亦氣象不類。至於劉玄休《擬行行重行行》等篇,鮑明遠《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體耳。

  四一

  和韻最害人詩。古人酬唱不次韻,此風始盛於元白、皮陸,本朝諸賢,乃以此而闘工,遂至往復有八九和者。

  四二

  孟郊之詩,憔悴枯槁,其氣局促不伸,退之許之如此,何耶?詩道本正大,孟郊自為之艱阻耳。

  四三

  孟浩然之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

  四四

  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灝《黃鶴樓》為第一。

  四五

  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

  四六

  蘇子卿詩:“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請為遊子吟,冷冷一何悲!絲竹厲清聲,慷慨有餘哀。長歌正激烈,中心愴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歸。”今人觀之,必以為一篇重複之甚,豈特如《蘭亭》“絲竹管弦”之語耶。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之也。

  四七

  《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粧,纖纖出素手。”一連六句,皆用疊字,今人必以為句法重復之甚,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之也。

  四八

  任昉《哭范仆射詩》,一首中凡兩用生字韻,三用情字韻。“夫子值狂生”,“千齡萬恨生”,猶是兩義。“猶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離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廚禁臠》謂:平韻可重押,若或平或仄,則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見之陋邪?詩話謂:東坡兩“耳”韻,兩“耳”義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

  四九

  劉公幹《贈五官中郎將》詩:“昔我從元后,整駕至南鄉。過彼豐沛都,與君共翱翔。”元后,蓋指曹操也。至南鄉,謂伐劉表之時。豐沛都,喻操譙郡也。王仲宣《從軍詩》云:“籌策哚♂ⅲ挥晌衣}君。”聖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竊慕負鼎翁,願厲朽鈍姿。”是欲效伊尹負鼎干湯以伐桀也。是時,漢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後,二曰聖君,正與荀彧比曹操為高光同科。或以公幹平視美人為不屈,是未為知人之論。《春秋》誅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五十

  古人贈答,多相勉之詞。蘇子卿云:“願君崇令德,隨時愛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劉公幹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寵珍。”杜子美云:“君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達夫贈王徹云:“吾知十年後,季子多黃金。”金多何足道,又甚於以名位期人者。此達夫偶然漏逗處也。

  

考證

  一

  少陵與太白獨厚於諸公,詩中凡言太白十四處,至謂“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其情好可想,《遁齋閑覽》謂二人名既相逼,不能無相忌,是以庸俗之見,而度賢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辨。

  二

  《古詩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詩也。《行行重行行》,樂府以為枚乘之作,則其他可知矣。

  三

  《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臺》作兩首,自“越鳥巢南枝”以下,為一首,當以《選》為正。

  四

  《文選》長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園中葵》者。郭茂倩《樂府》有兩篇,次一首乃《仙人騎白鹿》者。《仙人騎白鹿》之篇,予疑此詞“岧岧山上亭”以下,其義不同,當又別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五

  《文選》《飲馬長城窟》古詞,無人名,《玉臺》以為蔡邕作。

  六

  古詞之不可讀者,莫如《巾舞歌》,文義漫不可解,又古《將進酒》《芳樹》《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讀之茫然。又《朱鷺》《稚子班》《艾如張》《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豈非歲久文字舛訛而然耶?

  七

  《木蘭歌》“促織何唧唧”,《文苑英華》作“唧唧何切切”,又作“歷歷”;《樂府》作“唧唧復唧唧”,又作“促織何唧唧”。當從《樂府》也。

  八

  “願馳千里足”,郭茂倩《樂府》作“願借明駞千里足”,《酉陽雜俎》作“願馳千里明駞足”。《漁隱》不考,妄為之辨。

  九

  《木蘭歌》最古,然“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之類,已似太白,必非漢魏人詩也。

  十

  《木蘭歌》,《文苑英華》直作韋元甫名字,郭茂倩《樂府》有兩篇,其後篇乃元甫所作也。

  十一

  班婕妤《怨歌行》,文選直作班姬之名,《樂府》以為顏延年作。

  十二

  孔明《梁父吟》:“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里。”《樂府解題》作“遙望陰陽里”。青州有陰陽裏。“田疆古冶子”,《解題》作“田疆固野子”。

  十三

  南北朝人,惟張正見詩最多,而最無足省發,所謂“雖多亦奚以為”。

  十四

  《西清詩話》載:晁文元家所藏陶詩,有《問來使》一篇,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幾藂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予謂此篇占眩黄潴w制氣象,與淵明不類,得非太白逸詩,後人謾取以入陶集爾。

  十五

  《文苑英華》有太白《代寄翁參樞先輩》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歸吳》;其二,《送友生遊峽中》;其三,《送袁明甫任長江》,集本皆無之。其家數在大曆、貞元間,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雨後望月》一首,《對雨》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月歸舊山》一首,皆晚唐之語。又有“秦樓出佳麗”四句,亦不類太白,皆是後人假名也。

  十六

  《文苑英華》有送《史司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崢嶸丞相府,清切鳳凰池。羨爾瑤臺鶴,高樓瓊樹枝。歸飛晴日好,吟弄惠風吹。正有乘軒樂,初當學舞時。珍禽在羅綱,微命若遊絲。願托周周羽,相銜漢水湄。”此或太白之逸詩也。不然,亦是盛唐人之作。

  十七

  《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數句類太白,其他皆溄∷祝瑳Q非太白所作,必誤入也。

  十八

  “酒渴愛江清”一詩,《文苑英華》作“暢當”,而黃伯思注《杜集》,編作少陵詩,非也。

  十九

  “迎旦東風騎蹇驢”絕句,決非盛唐人氣象,只似白樂天言語。今世俗圖畫以為少陵詩,漁隱亦辨其非矣;而黃伯思編入《杜集》,非也。

  二十

  少陵有《避地》逸詩一首云:“避地歲時晚,竄身筋骨勞。詩書遂牆壁,奴僕且旌旄。行在僅聞信,此生隨所遭。神堯舊天下,會見出腥臊。”題下公自注云:“至德三載丁酉作”,此則真少陵語也。今書市集本,並不見有。

  二一

  舊蜀本杜詩,並無注釋,雖編年而不分古近二體,其間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庫本,以為翻鎮江蜀本,雖分雜注,又分古律,其編年亦且不同。近寶慶間,南海漕臺開杜集,亦以為蜀本,雖刪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趙注比他本最詳,皆非舊蜀本也。

  二二

  《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托名假偽,漁隱雖嘗辨之,而人尚疑者,蓋無至當之說,以指其偽也。今舉一端,將不辨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註云:“景差《蘭亭春望》:‘千峰楚岫碧,萬木郢城陰。’且五言始於李陵、蘇武,或云枚乘。漢以前五言古詩尚未有之,寕有戰國時已有五言律句耶?觀此可以一笑而悟矣。雖然,亦幸而有此漏逗也。

  二三

  杜注中“師曰”者,亦“坡曰”之類,但其間半偽半真,尤為殽亂惑人。此深可歎,然具眼者自默識之耳。

  二四

  崔灝《渭城少年行》,《百家選》作兩首,自“秦川”已下別為一首。郭茂倩《樂府》止作一首,《文苑英華》亦止作一首,當從《樂府》、《英華》為是矣。

  二五

  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詩,荊公《百家詩選》止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懸”以下,別為一首,嘗從荊公為是。

  二十六

  太白詩:“斗酒渭城邊,壚頭耐醉眠。”乃岑參之詩,誤入。

  二七

  太白《塞上曲》“駵馬新跨紫玉鞍”者,乃王昌齡之詩,亦誤入。昌齡本有二篇,前篇乃“秦時明月漢時關”也。

  二八

  孟浩然有《贈孟郊》一首。按東野乃貞元、元和間人,而浩然終於開元二十八年,時代懸遠,其詩亦不似浩然,必誤入。

  二九

  杜詩:“五雲高太甲,六月曠搏扶。”太甲之義殆不可曉,得非高太乙耶?乙與甲蓋亦相近,以星對風,亦從其類也。至於“杳杳東山攜漢妓”,亦無義理,疑是“攜妓去”。蓋子美每於絕句,喜對偶耳。臆度如此,更俟宏識。

  三十

  王荊公《百家詩選》,蓋本於唐人《英靈》、《間氣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劉希夷、韋述之詩,無少增損,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其數。儲光羲後,方是荊公自去取。前卷讀之盡佳,非其選擇之精,蓋盛唐人詩無不可觀者。至於大曆已後,其去取深不滿人意。況唐人如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張燕公,張曲江、賈至、王維、獨古及、韋應物、孫逖、祖詠、劉昚虛、綦毋潛、劉長卿、李長吉諸公,皆大名家,——李、杜、韓、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載,——而此集無之。荊公當時所選,當據宋次道之所有耳。其序乃言“觀唐詩者觀此足矣”,豈不誣哉!今人但以荊公所選,斂袵而莫敢議,可歎也。

  三一

  荊公有一家但取一二首,而不可讀者。如曹唐二首,其一首云:“少年風流好丈夫,大家望拜漢金吾。閑眠曉日聽啼鴂,笑倚春風仗轆轤。深院吹笙從漢婢,靜街調馬任夷奴。牡丹花下鉤簾畔,獨倚紅肌捋虎鬚。”此不足以書屏障,可以與閭巷小人文背之詞。又《買劍》一首云:“青天露拔雲霓泣,黑地潛驚鬼魅愁。”但可與師巫念誦耳。

  三十二

  予嘗見《方子通墓誌》:“唐詩有八百家,子通所藏有五百家。”今則世不見有,惜哉!

  三三

  柳子厚“漁翁夜傍西巖宿”之詩,東坡刪去後二句,使子厚復生,亦必心服。謝朓“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遊。雲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離憂。”子謂“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一聯刪去,只用八句,方為渾然,不知識者以為何如。

  

  附录: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

  仆之《詩辨》,乃斷千百年公案,阵@世絕俗之談,至當歸一之論。其間說江西詩病,真取心肝劊子手。以禪喻詩,莫此親切,是自家實證實悟者,是自家閉門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李杜復生,不易吾言矣。而吾叔靳靳疑之,況他人乎?所見難合固如此,深可歎也!

  吾叔謂:說禪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說得詩透徹,初無意於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與否,不問也。

  高意又使回護,毋直致褒貶。仆意謂:辨白是非、定其宗旨,正當明目張膽而言,使其詞說沉著痛快,深切著明,顯然易見;所謂不直則道不見,雖得罪於世之君子,不辭也。吾叔《詩說》,其文雖勝,然只是說詩之源流,世變之高下耳。雖取盛唐,而無的然使人知所趨向處。其間異戶同門之說,乃一篇之要領,然晚唐本朝,謂其如此,可也;謂唐初以來至大曆之異戶同門,已不可矣;至於漢、魏、晉、宋、齊、梁之詩,其品第相去,高下懸絕,乃混而稱之,謂錙銖而較,實有不同處,大率異戶而同門,豈其然乎?

  又謂:韓柳不得為盛唐,猶未落晚唐。以其時則可矣。韓退之固當別論;若柳子厚五言古詩,尚在韋蘇州之上,豈元、白同時諸公所可望耶?高見如此,毋怪來書有甚不喜分諸體製之說,吾叔侦洞宋磿湃灰病W髟娬毐姹M諸家體製,然後不為旁門所惑。今人作詩,差入門戶者,正以體製莫辨也。世之技藝,猶各有家數。市縑帛者,必分道地,然後知優劣,況文章乎?仆於作詩,不敢自負,至識則自謂有一日之長,於古今體製,若辨蒼素,甚者望而知之。來書又謂:忽被人捉破發問,何以答之?仆正欲人發問而不可得者,不遇盤根,安別利器;吾叔試以數十篇詩,隱其姓名,舉以相試,為能別得體製否?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或雜而不純。今觀盛唐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處,毋乃坐是而然耶?

  又謂:盛唐之詩,雄深雅健。仆謂此四字,但可評文,於詩則用“健”字不得。不若《詩辨》雄渾悲壯之語,為得詩之體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諸公之詩,如米元章之字,雖筆力勁健,終有子路事夫子時氣象。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見吾叔腳根未點地處也。

  所論屈原《離騷》,則深得之,實前輩之所未發;此一段文亦甚佳。大概論武帝以前皆好,無可議者;但李陵之詩,非虜中感故人還漢而作,恐未深考。故東坡亦惑江漢之語,疑非少卿之詩,而不考其胡中也。

  妙喜(是徑山名僧宗杲也)自謂參禪精子,仆亦自謂參詩精子。嘗謁李友山論古今人詩,見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賞,因謂之曰:“吾論詩,若那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友山深以為然。當時臨川相會匆匆,所惜多順情放過,蓋傾蓋執手,無暇引惹,恐未能卒竟辨也。鄙見若此,若不以為然,卻願有以相復。幸甚!(舊注:按他本,滄浪《答吳寶義手書》。吳陵,字景仙,表書行,有詩名。)

按:文字一依郭本,惟标点间下己意,取便阅读耳。胡不归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