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清)落魄道人著
第一回 论人我当思人即我我即人 计得失须知得是失失是得
第二回 钱落空身轻浮大海 心向上手援遇燧人
第三回 时规被小人作贱 钱愚受一文牵制
第四回 坐井观天得钱便作骄态 斯文扫地失意怎肯低头
第五回 时伯济有去无来 钱士命只进弗出
第六回 万笏见柴起意 时生遇李安身
第七回 化僧饱暖思行浴 邛诡饥寒起道心
第八回 试利场柴主施威 摸奶河邛诡被杀
第九回 施利仁重富贵甘心受辱 墨用绳卖聪明当面倒霉
第十回 掩耳偷铃不搜自己房帏 吹毛求疵只觅别人破绽
第十一回 自汛将军无药可治 脱空祖师有法难使
第十二回 钱愚心虚求佛 化僧胆大弄鬼
第十三回 时伯济时运来前后一人名顿改 小人国大人国高低两地各攸分
第十四回 时伯济得时便得济 钱士命要钱不要命
第十五回 飞钱原作飞钱用 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十六回 半世经营无只字祸因恶积 一家欢乐得双钱福缘善庆
第一回 论人我当思人即我我即人 计得失须知得是失失是得
《西江月》:
会摆堂堂锦服,能言赫赫青蚨。世情冷暖俗人多,那个不来敬我。
半世忧愁郁结,一生劳碌奔波。披星戴月却因何,只为其中这个。
这个不是别个,就是天地间第一件至宝。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系斯人之性命,关一生之荣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故人之忿恨,非这个不胜,幽滞非这个不拔,怨仇非这个不解,名闻非这个不发。真是天地间第一件的至宝,而亦古今来第一等的神物。所以这个神佛有一对的《花鼓》对世上的人说道:
一家儿过活,富贵的如何?有我时,骨肉团圆;没我时,东西散伙。有我时,醉膏粱;没我时,担饥饿。有我时,曳轻裘;没我时,鹑衣破。有我时,坐高堂;没我时,茅檐下卧。这壁厢妖童季女拥笙歌;那壁厢,凄风苦雨人一个。要我来不要我?
请问世上的人,那个不要?谁敢说个“不要”两字?这个至宝,有的没有了,弄得七颠八倒。没有的,求其有,使尽百计千方;到得这个有了,更想其多,觉道千难万难。到得这个多了,多多益善,还要常保其多,犹不免千算万计。所谓巴一千撞一万,非但不敢说“不要”两字,就是“要”字里面,且有说不尽的景况。
劳心劳力日夜千辛万苦,也因要这个;为客为商,奔走千乡万里,也因要这个;卖男卖女,骨肉东三西四,也因要这个;奴颜婢膝,要这个甘作低三下四;朝张暮李,要这个不顾九烈三贞。至于六街三市,三百六十行,九流三教,做尽千奇百怪的勾当,无非为要这个上头起见。总之,世上的人,心内也要,口内也要,口内不要,心内总要。当时不要,久后原要。老也要,少也要;男也要,女也要;智也要,愚也要;你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他也要。正是:
或黄或白,以作尔宝。
凡今之人,维子之好。
这个至宝,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果然是人人要的。人人要,不独是你一人要,不独是我一人要,是天下人皆要的了。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尝不同;人要的,自然我也要的;我要的,难道他不要的?世上的人切不可辨个尔我,切不可分个人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盖以我自己看我,我固居然是一个我;以他人看了我,我亦不过一个他人;以我看他人,他人原是个一个他人;以他人自己看他人,他人亦是俨然一个我。人要想自己比他人,然后可以行得去。故世间惟一恕字,可以终身行之。
这个恕字,事事不可离,时时不可忘。论到好的所在,有诸己而后求诸人。论到不好的去处,无诸己而后非诸人。自己不欲的事情,断不可施诸他人。总要常存个人心一体的念头。这二句可称个尽善。目下的人,为了这个,至于有己无人,但知一我,往往忧人富,自怕穷,隐然他的是我的,我的是动不得的。有一等凭着自己的势头,强占人便宜;有一等恃着自己的豪富,硬派人吃亏。占人便宜,还要把人凌辱;派人吃亏,还要把人遭蹋。有一等要图自己肥家,甚至不顾别人死活存亡,得了这个人的财物,便把那个人置之死地。有一等见凶便住,见善便欺的人,遇了情通理顺,讲情话理的,便道不怕伊,三分明欺七分;撞着了僭强霸横更凶似我的,只得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外面还要赔着小心。有一等欺贫重富的人,迷着个财主,便假殷勤,相知,装尽许多丑态,仍然一些也叨不着他的小光。若是叨得着小光,便胁肩谄笑,无所不至,连廉耻也有些不要的了。若见了个贫士,便不在他心上,当面轻亵他,冷淡他,奚落他,背后说他笑他,其实未尝沾染厘毫丝忽;若是挪移了十两半斤,里面便蓄着个我富他贫的念头,外面就露出个他贫我富的形状,还要肆无忌惮,当场出丑,不顾别人的面痛。又有一等看见别人的富,心怀妒忌,甚是不平,自己的穷,好像别人连累他的一般,当面挪移撮借,背后反要算计划策。或假公济私,于中取利,不晓得什么叫做情,叫做理,什么叫做义。甚至父子们平白地风波即起,兄弟们顷刻间水火已成,朋友们陡的里干戈就动,六亲不睦,九族不和。或损人不利己,或两败俱伤。为因要这个,反把这个送与别人,而且有伤天害理,划恶策毒计,不知忘了多少情,背了多少理,负了多少义,单有自己而无别人。一世辛劳,并无片刻之安,那有一时之乐?直至四肢冷,双脚挺,口不能说长论短,目不能鉴貌辨色,耳不能寻消问息,身不能西走东奔,心不能千思百想,喉咙中的气儿一断,方才肯罢。正是:
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这等看起来,利令志昏,当局者迷,看不破的居多。然而看得破了,难道教人不必要这个至宝么?若说道为人总该不要,纵然有了,也该送与别人,那些天下的富人,没有一个是的,天下的穷人,没有一个不是的了。不是这等说,这个至宝,原是人世养生之物,贸迁有无,藉此以便食用,不可一日没有,如何不要。
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故向日陈仲子的兄饿不食,原属骄情;庞居士车金入海,更为不经。所以这个至宝,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了未免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了未免伤惠。取与之间,须要看得清,见得大,不可把这个至宝看得太轻,亦不可把这个至宝看得太重。当取的便取,不当取的勿取。当与的便与,不当与的勿与。倘我手中有物,不可生轻忽心,把这个至宝任意挥洒,若是不是我的,不可生妄想心,图谋别人的至宝。凡事要归个适中,斟酌个一定不易的道理。古人说得好:“临财毋苟得。”得是原许人得的,不过教人不要轻易苟且得耳。揆诸理上,理上请得去;度诸情义,情义上也说得去。然后与之有名,取之无愧,心安意适。这等样有了财物,用也是经用的,失也是不易失的。
有一等人,说到个取字,笑容可掬,欣然乐从,即一时不便就取,还要想个取的法儿出来。必待取之而后快。说到个与字,眉头打结,心内怏怏,即算一定要与的,还要迁延时日,与之终是肉疼,常把个患得患失的念头,横于胸中。朝思暮想,万结于愁,无非欲得而恐失。甚至阴谋暗算,不顾天良,霸占强吞,怎知情理。不管乡党论谈,亲朋怨怼,任别人笑他骂他咒他恨他,只是一味个要得而不要失。这等人的所作所为,是什么意思?他的念头无非要自己受用,并为子孙之计耳。但不知天命不于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设心不良,安能久享?否极泰来,泰极否至。往往见器满则倾,物极则反,祸起萧墙,变生仓猝。半生得之而甚难,一旦失之而甚易。阴谋暗算的财物,化为乌有;霸占强吞的家产竟属子虚。否则暗来暗去,渐渐消磨,荡产罄家,一败涂地。即使自身能保,难保后人。盖刻薄成家,难免儿孙荡费,不是养个痴呆懵懂的贤郎,定是出个嫖赌吃着的令子,包你家产消灭,反本还原,财物耗尽,连根而去。若是恶债未清,儿女必至做出不可问的事情,舍身以偿祖父之债,即死在九泉,尚要被人谈论。
世人莫道此等儿女是个不肖,这是极顶的孝子慈孙。盖父之与子,合来总成一尺,父亲做了五寸,儿子自然也是五寸。父亲若是不伶俐的,只做得一寸,儿子必然能干,倒要做起九寸来了。若是父亲做了九寸,儿子自然只好一寸了。若一寸做完,连一分也没有了。奉劝世上的人,须剩些地步与子孙用用,切不可做尽了。正是: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可见得世间的贪财爱钞,算计别人的,到得临了,究竟无益。世人为何不思行善,岂不晓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而徒欲以财物家产传之子孙,是谓求祸而辞福。盖祸福本是无门,亦惟在人自己召他。世上的善恶报应,真如影儿随形,近报则在自身,远报只在儿孙。为人在世,总要把这个至宝,看得轻重适宜,把这个人情细心体贴,把这个善念常存心上。若是贫士,贫乃士之常,不可怨恨自己一日之贫,不可妒忌他人一日之富,见富勿为谄媚,当自寻乐地。若是富翁,富亦何足异,不可矜肆自己一日之富,不可讪笑他人一日之贫,遇贫勿预堤防,宜以善为宝。把贫富两字看得淡些,宁为君子,勿作小人。
我试把一段人人晓得的故事,说与世上的人知道。正说间,忽有不速之客一人来,见了此书,哈哈大笑,说道:“这样书那个要看,那个要听。徒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一派迂气,满纸腐谈,真是惹厌。有一等人见了,必然说笑你做书之人,还要说道:‘此人甚奇,自道识字,却是不通,而且连篇别字,说出这样言语,不知世务。’这做书人必定是个不长进的废物请付之丙丁。勿使这一等人看见。”客乃掷书而去。噫!此客乃真知世务者。但世之人见了此书,以予言为是,无非点头一笑;以予言为非,亦不过摇头一笑。无所消遣,聊以此作“笑府”观,亦无不可。予亦不知工拙,有心劝世,不顾贻笑大方。正是:
将酒劝人,终无恶意。
不知人人晓得的是什么故事,且听下文分解。
第二回 钱落空身轻浮大海 心向上手援遇燧人
《西江月》:
漫讲诗云子曰,休谈者也之乎。文章怎好市中沽,只怕难充饥饿。
莫被儒冠贻误,须知创业良图。一经挫跌倩谁扶,包管时光难度。
话说明朝崇祯年间,有一人姓时名规,取个不越规矩的意思。号叫伯济,伯是个大其志向,欲大有济于世。是当时第一个有名秀才,原籍忠厚人氏,家住好仁坂里。父亲叫做时行善,官为大理寺正卿,现今致仕在家。母亲安氏,同庚半百,所生二子,是个一胞产的弟兄两个,都是一十八岁。长子时方便,娶妻韦氏,也是同庚,生下一个儿子,名唤时达,只得三岁。次子即是时伯济,娶妻颜氏,小字如玉,是方镇地方颜良的女儿,年纪也与时伯济同庚,也生下一个儿子,名唤时通,也只得三岁,月份与时方便的儿子大些。一家八口,父子同心,弟兄竭力,儿子媳妇们奉事父母,极其孝顺。那父母两个待这儿子媳妇们,亦极其慈和。兄弟甚是尊敬哥哥,哥哥也甚是爱惜兄弟。就是妯娌之间,亦甚是和睦,宛如姊妹一般。这两个孩子虽在襁褓,却是终日不闻啼哭之声。共处一堂,天伦叙乐,骨肉同欢,布衣甚暖,菜饭甚香。上不欠官粮,下不欠私债,无忧无虑,一门甚是快活。但是那时行善为官的时节,却是两袖清风,家业不致十分富足,所有祖上遗下来的一件东西,是个至宝。那件东西,生得来内方外圆,按天地乾坤之象,变化不测,能大能小,忽黄忽白,有时像个金的,有时像个银的,其形却总与钱一般,名曰金银钱。这金银钱原有两个:一个母钱,一个子钱,皆能变做蝴蝶,空中飞舞,忽而万万千千,忽而影都不见,要遇了有缘的才肯跟他。时伯济家内的这个,是个子钱,年代却长远了,还是太祖皇帝赐与时行善的始祖。历传五世,从来没有失去,但是只得一个。正是: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忽一日,时伯济静极思动,心中起个念头,心问口,口问心,自己想道:“我不合念了这几句诗云子曰,并不知什么一些世务,不能见多识广。虽然父母在堂,不可远游,但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困守家中。家中父母,赖有哥哥在家奉事,不如出去游历一番,把得有个出头的日子也好。”于是告禀父母,父母应允。那时行善道:“你既要出去游历,自然遍上山川,遨游四海。家内有个金银钱,你晓得天下是有两个的,不知母钱今在何处。你带在身边,倘遇见了,一并带回,使他母子团圆,也是一桩美事。”就叫安夫人取了金银钱出来交与伯济。伯济收了金银钱,拜别了父母、哥嫂、妻子,一肩行李,望大道而行。
当日行了一程,第一夜歇店投宿,看见一人自称钱神,厉声说道:“目下你的名儿不好,我与你要暂离几日。”醒来却是一梦。自己暗思道:“我是个当今第一个有名秀才,怎么说我的名儿不好,要与我暂离几日,甚是奇怪。”因想起家中父母骨肉,不知安否,时刻在心,朝行夜宿,遍观各处的风土人情,身边这个金银钱,却不在他心上。一日时值季冬,天气严寒,信步来至海边,细观海景,但见:
这一边稳风静浪,柴船自来,米船自去。那一边,随风逐浪,小船傍在大船身边。有时平地起风波,有时风过便无浪,有时无风起处也是潺潺浪滚,有时风头不顺,宛如倒海翻天。不见什么高山,那见什么平地。白茫茫一派浮光掠影,昏沉沉满眼赫势滔天。
那时伯济看出了神,转眼间忽然金银钱不见,四面观望毫无踪迹,不堤防一时失足,连身子也落下水里了。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此时,海岸上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他们要顾自己性命要紧,怎肯下海来救,只好慢慢的看他落水罢了。他心内存着个“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念头,一些也不惊慌。说也奇怪,那时伯济的身子落在水中,并不见他沉没海底下,浮于海面,连衣服也不致甚湿。这是什么缘故?不是什么有恁海神海佛,只为有个龙神护佑,这条龙原是一条困龙,困居海内不能上天,此见时伯济落水顿起相怜之念,空中保佑,不使他埋没海中。那时时伯济撑开眼皮一看,真是一望无边,随着波浪,听其自然,滔滔滚滚,往那一边氽去。觉道得离那海岸渐渐远了,回头看那海岸上的人,别人看我弗多大,我看别人也大弗多了。顷刻间氽至海心,四面无边无际,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远远望见一只海船,不知他们有多少人在船上。看看略近,只见一人双脚踏在平基上。他的形状,似有三分贼气,疑是海洋大盗。他是不动声色,并不求救叫喊一声。
原来这只船上,有三个主儿,一个叫神仙官,一个叫老虎官,一个叫狗官。脚踏在平基上的,是个水手。其时适值神仙官同狗官在船头上立着,看见海中有人,神仙官道:“这边有个人落在水里,我们且抛一锚,带住了船,缓缓的将船撑拢去,把那个落水的人救了起来何如?”狗官道:“我们且把自己的舵擎正,我是随他风浪起,只是不开船。他人落水与我什么相干,要我们着急?”两个在船头上登时相骂起来。那老虎官听见,慌忙走来,说道:“船通个水,人通个理。你们不要船横芦飞嚣。自古道:‘宰相肚里好撑船’,我们是一条跳板上人,有甚事情,须要大家耐些,到底为着什么?”神仙官把手指了水中的时伯济,说:“道我意中要想救这个人,对他说了,他必不肯,怎么夹篙撑倒,同我相骂起来。”老虎官面上带着笑,向狗官道:“据你的意想,难道看他落水,让他死了不成?”狗官道:“然也。”木头雕老虎官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那个人虽然与我们没有碰过船头,但东海船头也有相碰的日子。我们救了他,他日后自然也晓得知恩报恩,如何不要去救他?”神仙官道:“既然如此,快把船撑拢去救他。”老虎官道:“你不要慌,船到桥,直苗苗,我自有个道理。”那个狗官终是在旁边打退船头鼓,说道:“我看起来,只怕两边是撑不拢的。”老虎官道:“你摇了半日的船,缆多没有解。我这等对你说,你还是不听。”
那时三人不拘两,神仙官同狗官走至船稍上,倒去说闲话去了。老虎官只得自己动手把船横撑,欲来捞救时伯济。无奈撞着了退船头鬼,在船底下挡住去路,再撑也撑不动。霎时间,风波骤起,他们自看风使船的,一得着了风,便扯足了满篷,一帆风竟往那一边去了。此时时伯济仍无人救,只管在海面上自来自去,飘飘荡荡,不知氽了多少路,遥望见青河边一带树林,黑沉沉一簇人家。正看间,身子不觉已近海滩。海滩上的树木,原来却是冬青树。人家尚远,不甚分明,隐隐似有个城池在内,时伯济爬上海滩,脚底下踏着一件东西,阔有三尺三,长有四尺四,不是什么海宝贝,其实是一块瓦片。那里晓得这块瓦片硬又硬,滑又滑,才踏上去,底下一挫,那里还立得定脚头。两脚却在滩上,身子又跌落在水里了。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那时时伯济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欲向上面行去,又自己不能为力,两只手那里撑得起。若往下流去,却是顺势。他意中一心向上,只得勉力撑住,然终是力怯,身在海内,脚在滩上,更比在海中飘荡的时节越觉闷些。身子动也不能动一动,说话也说不出半句,即使说得出话,那个有人听见。不意树林中忽有个人走出来,看见他跌了下去,慌忙上前,立在海滩,把他两脚儿撮起,一撮竟撮至岸上来了。便问那人姓名居处。那人道:“小子并无姓名,那有家乡。我是燧人氏的苗裔,人都唤我燧人,道号子虚散人。欲往海边寻访高人,在此经过,救了君家,算是有缘。”伯济道:“承蒙散人搭救,再造之恩,何以为报?”燧人道:“我辈救人,岂肯望报?”燧人也问时伯济的姓名踪迹。伯济备细说了一遍。燧人道:“原来是个读书人。可敬,可敬。如何遭此挫跌?然目下的秀才,如君家者,正是不少。你既遭了此一文之衅,你如今还去想他不想他?”伯济道:“这个身外之物,我去想他怎的。”隧人道:“你既不想他,你今意欲何往?”伯济道:“我自落水而来此地,乃天之所命,我有何往,只得听天而已。”燧人道:“所言诚是。但此间前不把村,后不着店,就使你往那一簇人家,走进这城里去,也是人生路不熟,如何是好?”伯济道:“这一簇人家是什么地方?”燧人道:“是小人国。”伯济道:“这座城叫什么城?”燧人道:“这城叫做没逃城。此城筑得甚是坚固,四面若关了城门,就是神仙也飞不出去,凡人那里逃得出,所以叫做没逃城。国中居民甚广,城内有个人,自小做卖柴主人的,国中顺口儿都叫他柴主。柴主之名,遍满天下,真个是若要发迹,混名先出。自从出了柴主之名,就得了一个也是什么金银钱,家中甚是富足,如今竟有敌国之富。闻得他敬重斯文,你如今无所依归,倒不如我指引你去,到了他家,自然必有好处。他家住在城中独家村上,国中人人晓得。切记,切记。后会有期,我是去了。”言讫,忽然不见。时伯济此时无可如何,只得向那一簇人家走去。看看进了城门,有那城内的地形,比别处地方低些。缓步行来,有意无意间,打听这个独家村上的柴主。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知独家村上这个柴主姓甚名谁,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回 时规被小人作贱 钱愚受一文牵制
《西江月》:
得利何妨违理,多财尽管无才。纷纷尘事实奇哉,只怕天公尚睡。
休虑人粗貌俗,当愁运蹇时乖。一生虽然知安排,须晓炎凉世态。
却说小人国内独家村上这个柴主,你道是谁?不是别个,他姓钱名愚,号叫士命。他父母是没有的,弟兄也是没有的,只有一个妻房习氏,小名妒斌,年方四十四岁。生下一个儿子,名唤百锡,年方一十八岁,尚未娶妻。那钱士命自己年交六十九岁,头是劣个,不比别个,不是凡人,原是天上串头神下降,容貌异常,比众不同,生得来:
头大额角阔,面仰髭须跷。黑眼乌珠一双,火烧眉毛两道。骨头没有四两重,说话压得泰山倒。臂凸肚跷,头轻脚摇。两腿大,肚皮小,天生大卵脬。
那大卵脬,有一时要气胀起来。随身有两个小僮,一个叫眭炎,一个叫冯世,一个立在左边,一个立在右边,把他大腿捧了,将这卵脬用力吹起,其中的气渐渐平了,心内才得爽快。若有一时要撒屁,下身重大,两腿粗胖,也须要这两个往两边把他阔臀掇起,然后待他把屁慢慢的放出来。这两个眭炎、冯世,生平习惯最喜干这样勾当,所以常侍左右,并不自知忸怩。然而钱士命向日却没有人使唤,原是一个赤底的穷人。自从做卖柴主人的时节,用着不识轻重,不知分量的一条蛮秤,横冲直撞,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忽一日,正在那里卖柴,半空中飞下一件东西,躲在那一条蛮秤上。钱士命见了,喜出望外,连忙拿来藏了。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个金银钱。这个金银钱,却是母钱,就是同那时伯济落在海中的子钱,是天生的一对。他自此以后,家道日隆,小人国内竟算是一个大阿哥了。挣下多少南庄田北庄地,又得了一个大大的官儿,封为自汛将军。独家村一带地方,都是他家的住房,门前有好棵大树遮阴,朝南一对孟门,孟门即是大门,是他们的土语。孟门里面,第二进是个拂中厅,里面第三进是一所堂屋。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挂一顶狒轴,狒轴上面画的是一个狒狒。其形与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两边挂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大姆哈落落”,下联写着“阿谜俚沮沮”。梁上悬着一个朱漆匾额,上书“梦生草堂”四字。只因钱士命的母亲向日怀孕在身,睡梦中不知不觉产下一个儿子,就是钱士命。其时适值此堂落成,喜之不胜,这个匾额就取这个意思,以示不忘之意。靠北摆着一只建几,建几下面拼着一只硬桌,左右摆着八把有主椅。梦生草堂旁边一间矮斋,斋中摆几条雕凳,别人到他家里去商量事故,必要在这矮斋中讲话。梦生草堂里面第四进,是一所自室。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个匾额,题“我在这庐”四字,两边也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青石屎坑板”,下联写着“黑漆皮灯笼”。朝外挂着一幅横披鸾画,上面画一只青鸾,画底下摆一张炕床,炕上铺一条狒鼠绣褥,褥上盖一条厚棉被,底下衬一条乞席。炕边摆一把称孤椅。这个室中,上面水泄不漏,四边不露光明。钱士命不拘问候,坐在这称孤椅里,暗昧不明,几不知天地为何物。自室后面,房屋不计其数,原有三大圆堂四大厅。正是:
家值千贯,身值千贯。
一日,钱士命在自室中走出来,恰到梦生草堂中,忽见豪奴走进报道:“外面有个人,特来问候将军。”钱士命道:“是那个?”豪奴未及回答,抬头已见一人:
做模做样,曲背呼腰,贼形贼势,鬼头鬼脑,巧言令色,胁肩谄笑,一见柴主,低头伏小。
这个人姓施,号叫利仁,原是钱士命家里走动的一个帮闲人,年纪不多,只好五六十岁,满口牙齿落尽,身材短小,小人国内的矮人有名的,叫做无齿小人。其时到了钱士命家,走至梦生草堂阶下,见了钱士命不敢开口,只顾磕头。钱士命道:“施利兄,有话请说。你不是道士,为何把屁股向起天来?”施利仁道:“久慕府上有个金银钱,是天下第一件至宝。吾想至宝原是人生难得见的东西,今在府上,不可错过,故特造府奉拜,欲借这个金银钱一看,未识允否?”钱士命道:“你这个人,太看得这个金银钱忽略了。我这个金银钱岂是轻易动得的,你改日斋戒沐浴了,待我择了吉日,备了香案,祝告一番,然后同你到那里去,只好望一望,也不可拿他出来,怎么说出一个借字来。然吾却不怪你,你是个没有金银钱的人,自然不晓得其中的道理。你且起来。”施利仁道:“是阿,是阿,小的原觉造次,但世间罕物,素所尊重,愿求一见,勿负小的一片诚心,告辞了。”钱士命道:“你若要见这个宝贝,常常到吾府上来伺候伺候,或者有遇着可以见得的日子。”一头说话,两人走出门来,钱士命立在孟门边,施利仁立在大树底下,正要分手,远远看见一人,好像不是小人国内的人物,但见他:
鼻直口方,眉清目秀,低声哑气,面黄肌瘦,进退两难,无路可投,步步小心,常恐落于人后。
施利仁想道:“这个人来得诧异,必非我辈中人,待吾去问他。”遂走向前边,说道:“你是何等人,看来不是我国内的人品,问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小生姓时名规,号叫伯济,中华人也。闻得此间独家村上有个人叫什么柴主,未知住在那里?”施利仁道:“噤声,这‘柴主’两字,岂是说得的么!若是我们将军听得了,你的性命,就有些不保。你是中华人,不晓得吾们海外的话儿。你要到他家去,你须随我来。”时伯济跟了施利仁,走至大树底下,见了柴主钱士命道:“施利兄,你去问他,他是何人?”施利仁道:“他叫时伯济,中华人氏。”钱士命道:“你中华人,为何到此?”时伯济道:“小生是个文学秀才。”钱士命道:“秀才是天下第一等废物。”时伯济道:“只为游学出门,身边带一个金银钱。”钱士命道:“嘎,金银钱在那里?”施利仁在旁边听得了,连忙跪下说道:“中华原是富饶之地,上邦人物。失敬,失敬。乞借金银钱一看。”时伯济道:“不意行至海边,这个金银钱失去,身子落在水中。方欲上岸,又遭挫跌,一路飘流至此。”钱士命道:“你空长大。是个无用之徒。必然手头松,不经意,所以一个金银钱也失去。”施利仁道:“看他满面滞色,那有福招留这个金银钱在身边。你不淹死,还是你的造化。你如今要访问钱将军,是什么意思?”时伯济道:“我闻得燧人说,他敬重斯文,故而特来访问。”施利仁道:“这位就是钱将军。钱将军,他既远来,你府上少个用人,着他在府上使唤使唤何如?天色已晚,明日再来奉候,小的去了。”钱士命道:“时伯济,你住在吾府上也罢。吾要问你,你这个金银钱不见了,可晓得落在何处?”时伯济道:“落在海中。”钱士命沉吟良久道:“你随我进来。”那时,时伯济无极奈何,只得随他进去。但是这小人国内的房屋低小,走进此门,必要低了头儿。正是:
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
其夜,钱士命就令时伯济在矮斋中歇息,他自己却在自室中去睡了。然身儿虽在炕上,一心想着这金银钱,那里还睡得着,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一更里个思量这个也钱,今来古往独推先。惹人怜,说来个个口流涎。形如坤与乾,又如地与天,世人谁敢来轻贱。算来真与命相连,今夜教我怎样子个也眠。我的钱阿,提起你,谁弗羡。
二更里个思量这个也钱,钦心久仰在先前。实通仙,一文能化万千千。好换柴和米,能置地与田,随心所欲般般便。教人怎不把情牵,胜比爹娘共祖子个也先。我的钱阿,称买命,是古谚。
三更里个思量这个也钱,朦胧如在眼睛前。乐无边,精神强健骨头颤。心中真爽快,眉间喜色添,此时才得如我念。谁知却是梦魂颠,依旧身儿在炕子个也眠。我的钱阿,醒转来,越留恋。
四更里个思量这个也钱,怎生落在水中间。恨绵绵,心头无计泪涟涟。一时拾弗着,心思想万千,如何设法来谋面。越思越想越凄然,这件东西非等子个也闲。我的钱阿,要见你,何时见。
五更里个思量这个也钱,心中许愿意诚虔。告苍天,千愁万绪苦无边,区区若到手,时时供佛前,焚香跪拜心无厌。至诚至敬不虚言,伏望钱神赐悯子个也怜。我的钱阿,早早来,如吾愿。
一夜里个思量这个也钱,翻来覆去不安眠。意心坚,腹中好似火油煎。黄昏思想起,直到五更天,东方发白心难变。几时飞到吾跟前,弄得区区心想子个也偏。我的钱阿,勿负我,心一片。
钱士命想了一夜,清晨起来,坐在称孤椅里呆想。忽见施利仁走到面前说道:“将军闷坐在此,想来有心事么?”钱士命道:“你那里知吾的心事。”施利仁道:“将军莫非在那里想这个海中的至宝么。”钱士命道:“你怎么晓得?”施利仁道:“将军何不把府上的这个母钱,引那海内的子钱出来。这叫做以钱赚钱之法,管教唾手可得。”钱士命道:“妙极,妙极!你若不说,吾却忘了。”钱士命即忙拿了家中的金银钱,同施利仁来至海边,两手捧了金银钱,一心要引那海中的子钱到手。但见手中的金银钱,忽然飞起空中,隐隐好像也落下海中去了。此时钱士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顿时起了车海心,要把这个海水车干。正是:
一钱落水,晓夜思量。
两钱落水,连夜车浜。
不知海水车与不车,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回 坐井观天得钱便作骄态 斯文扫地失意怎肯低头
《西江月》:
举世莫非人子,盈寰尽是皮囊。一般肺腑一般肠,造物原无偏向。
落魄须防失志,素封切忌颠狂。穷通富贵本寻常,何用装模作样。
却说钱士命在海边,欲要母钱引那子钱到手,母钱也飞起空中,隐隐也落在水里,顿时起了车海心,要把海水车干,连忙叫施利仁回家唤人。那里晓得,施利仁看见钱士命金银钱失去,他竟悄悄走了。钱士命独自一个在海滩,心忙意乱,如热石头上蚂蚁一般,又如金屎头苍蝇相似,一时情极,将身跳入海中,淘摸金银钱。那时白浪滔天,钱士命身不由主,又要性命,连叫几声救命,无人答应。逞势游至海边,慌忙爬上岸来,满身是水,宛似落水稻柴无二。才到岸上,心中到底舍不得,又在那里想这两个金银钱。欲要再下海去,跨大步,将一只脚跨至水内,想着了性命要紧,又只好缩脚上岸。闷闷不乐,竟自回家。一路行来,打听得通衢大道上有个李信能知过去未来之事,遍游天下,四海闻名,出没不常,行踪无定。人若想着李信,那李信就在眼前,若有人问他事情,他说行得的,行之无有不利;他说行不得的,行之终属勉强。他住一所三横一竖的房屋,屋边略有些田土,门前挂一面小小招牌,上面横书“未卜先知”四字,下面两行写着“惯断是非曲直,能知祸福吉凶”。
那钱士命见了,向前拱手说道:“先生,久违了。”李信不开口,身子动也不动一动。钱士命道:“我要问先生,我失去一件东西,不知可能复得?”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先生,你没有口的么?”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先生,你没有耳的么?”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我要问问我的终身,是什么样一等人,如何问之不答,叫之不应?”于是李信手书一个纸条,上写“小小行钱,目中无人”八个字,递与钱士命。钱士命看了,全然不懂,说道:“你既能知过去未来之事,你可晓得我有几个儿子?”李信即写下一个“不”字,与他看了。钱士命也不懂,欲要再问,他终不开口,遂恼恨起来,说道:“我生平有了事情,从来也没有问过这个李信,他是一个不开口的东西。我去问他,这是我一时的没主见,自己不好。这纸条上面的几个字,我也不明白他写的是什么说话。这个不字,又不识他是什么意思。”又气又恼拿了纸条,一径走回家去。进了没逃城,来到独家村上,走入孟门里面,从拂中厅穿过梦生草堂踱进自室中,坐在称孤椅里,长吁短叹,心内想着金银钱,手中拿了纸条,眼睛看定了这八个字,迟疑了半晌,忽然立起身来,走出自室,来到矮斋中,见了时伯济,说道:“你真个是倒运人,你到了我家,连累我的金银钱也失去,险些儿我的性命不保。”就把前事说了一遍,时伯济道:“李信是我的知己。”钱士命道:“既是你的知己,你又是读书人,你看纸上这八个字是什么解说。”时伯济举目一看,道:“小小行钱,目中无人。小小是个戋,行钱是个贝,合来是一个贱字。目字没有了这两画,添了一个人字在内,是个囚字。这八个字却只是两个字,道你的八字是‘贱囚’两字。”将军一闻此言,暴跳如雷。正是: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一时要提兵调将,灭此李信。时伯济道:“李信踪迹不定,来往无凭,从那里去捉他。”钱士命道:“他现在通衢大道上。”时伯济道:“他神通广大,变化不测,急切不能取胜。将军你且三思。”钱士命道:“我誓不与李信并立,若能灭了,才畅我的胸怀。我如今思想金银钱要紧,也无暇及此,将来务要灭他。我要问你,我问他我有几个儿子,他写了一个不字,又是什么解。”时伯济道:“不字是一个雨字,道你的儿子是一个。”钱士命道:“这个倒被他猜着了。我却不识这不字。”自此把灭李信的事常挂在心。步出矮斋来,至梦生草堂,时近黄昏时分,那时正是腊月十五夜,有天无日,月色朦胧。钱士命但闻得咯咯咯的叫声,不知声从何来,疑是金银钱出现,静听之,却在天生井内。遂叫睦炎、冯世拿了一条千丈麻绳系着一块壁板,钱士命坐在板上,落下天生井内,几至井底,举目看时,那咯咯咯叫的,却不是金银钱,原来是只井底蛙,拾在手中,抬头一看,竟是天无箬帽大了,慢慢的叫眭炎、冯世拽了起来,坐在井上,两眼望青天。顷刻间,但见白地上起乌云,腾至空中,唿刺一声,青天里一个霹雳。豪奴进来传说,外面街上,天打杀了一个走过人,不在话下。
不一时,满天蝴蝶,大大小小,在空中飞舞,看得钱士命眼花缭乱。忽而蝴蝶变做一团如馒头模样,落在钱士命口中,咽又咽不下,吐出来一看,却是两个子母金银钱。这两个金银钱,就是落在海中的至宝,此时方落在钱士命手内。那钱士命眉欢眼笑,把井底蛙放脱井中,双手捧了金银钱,摇摇摆摆,踱至梦生草堂,把金银钱供在建几上。睦炎、冯世慌忙摆了香案。钱士命望上礼拜,暗中祝告道:“敬者钱弟子钱愚,虔诚拜祷,今日叨天之佑,有了这金银钱,伏愿世世子孙,持守不失,永为钱氏镇家之宝。”祝告完了,立起身,捧了金银钱,走至自室,把金银钱藏了,坐在称孤椅里,哈哈大笑,说道:“我好容易有这两个金银钱么。不知我费了多少心计,多少辛勤,此时才得到手。这是我一团心血换来的。天下这些想钱的,谁人学得我来。”正是:
不将辛苦易,难寻世间财。
钱士命得了这两个金银钱,坐在称孤椅里,越觉心绪不宁。他有了金银钱,若外人不晓得,又见不出他的能耐,显不出他的体面;若外人晓得了,又恐有人眼红,向他借贷,与他缠扰。正在思想,不觉天明,抬头忽见施利仁闯入自室,钱士命道:“施利兄,昨日你见我金银钱失落水中,你就悄悄走去,今日你晓得我复得,你仍然到我府中来了。”施利仁道:“将军你休错怪我,昨日见你金银钱失去,小的忙回家唤人来替你车海,走到海边,将军已经回府。本欲当夜走来府上,看看天色晚了,所以今日黎明即至。若将军的复得金银钱,如今说起才知。小的并不晓得,望将军一道其详。”钱士命乃把坐井观天落下金银钱的事,备细说了一遍。施利仁道:“如此请将军堂上坐了,待小的们叩贺将军。”于是把称孤椅掇在梦生草堂,钱士命坐在称孤椅里,施利仁在阶下磕头叩贺,眭炎、冯世及豪奴,一家大小人等,齐集梦生草堂,多来磕头叩贺。独有时伯济不到,钱士命大怒道:“时伯济何人,不来叩贺我钱将军。”正在喧嚷,只见豪奴走向前说道:“门前来了一个和尚,要见将军。”钱士命道:“叫他进来。”随叫眭炎、冯世把称孤椅掇进自室中,他远远望见那和尚走进,你道那和尚怎生模样,但见他:
轻骨头,大眼眶,油头滑脑,头带韦帽像冠冕。花拳绣腿,身穿课衣弗见裰。头阁阁,尾翘翘,依稀常在睡梦里,满面缘于于。仿佛时登雾露中,周身烟漫漫。
那和尚大模大样走进梦生草堂,见了钱士命,打个问讯,分宾主坐在有主椅上。施利仁自己拖了一只德杌,坐在旁边。钱士命道:“和尚,上刹在那里?”和尚道:“小处在大排场右首,弗着街上,前世寺内。”施利仁道:“上人法号叫什么?”和尚道:“小僧无号。小僧日逐在外化缘为活,国人顺口儿都叫我化僧。因此即以化僧为号。”钱士命道:“化僧,你到此何干?”化僧道:“我方才打从此间经过,见府上财气盈门,一道红光,直透天庭,必有宝贝在府。但红光之下,伏着黑气一团,环绕屋宇。主将军数年之内,身家不保。想将军府上,秽气太多,故而致此。”钱士命道:“化僧,你看起来可有挽回否?”化僧道:“据小僧愚见,务要把府上那有形的垃圾,先去尽了。然后把无形的垃圾再去,或者可以挽回造化。”钱士命道:“我与你是有缘的,你可替我设法设法。”化僧道:“你取一把扫帚出来。”眭炎、冯世忙把一把扫帚提在化僧跟前,化僧把扫帚拖在屁股后,望北拜了四拜。施利仁走近,把扫帚插在化僧身上道:“拖了不便,插在腰间的好。”化僧道:“妙极。”
化僧踅至南首,拜了四拜,拜毕,踅至东首,拜了四拜,拜毕,又踅至西首,拜了四拜,立起身来,说道:“如今要叫一个斯文人,把府上的垃圾尽行扫去,那团黑气可以渐减。小僧实与将军有缘,故而特来指点。”钱士命道:“承化僧指点,无以为报,奈何?”化僧道:“小僧闻得府上有两个金银钱,小僧欲化将军一个,未识允否?”钱士命听了,真是“说着钱,便无缘”,向化僧道:“化僧要化我别件东西,总好商量,若是金银钱,是我镇家之宝,断断不能如命。”化僧道:“如此小僧告辞了,容日再来募化。”钱士命道:“要问化僧,那无形的垃圾如何扫去?”化僧道:“只是在将军自己心上作主。”钱士命遂送出孟门,化僧乃飘然而去。钱士命回到梦生草堂,同施利仁走进自室,坐在称孤椅里,商量扫地。施利仁道:“斯文人府上现有,如何不使唤他。”钱士命道:“是那个?”施利仁道:“矮斋中时伯济。他是中国读书人,岂不是斯文人。”遂着眭炎、冯世叫时伯济到跟前,说道:“时伯济,我得了金银钱,合家大小,内外人等,都来磕头叩贺,你为何不到?”时伯济道:“我在矮斋中读书,并不晓得将军得了什么金银钱。”钱士命听了大怒,道:“你在我府中,怎说个‘不晓得’三字。”随用手把时伯济挞了一下。施利仁道:“你今朝子曰,明朝子曰,不知你缠的什么子曰。将军,他不肯磕头,今且饶他。如今将军叫你扫地,要把合府地上扫得干净。若再不周到,莫怪将军动怒。你可晓得,吃他一碗,凭他使唤。你做了鳅,那里怕得泥。做此官,行此礼,你勤紧扫地,小心服事将军。我是去了。”当时别了钱士命,竟自回家。时伯济无极奈何,只得拿了扫帚,通前彻后,地上处处扫到,却都扫得干净。扫毕,仰天长叹道:“天啊!我一身受之父母,不敢致伤。我忠厚人,不意在小人国内遭此一挞,我有何面目尚在人世。我生了这样命,不如死了,倒也干净。”满腔愧恨,无门可告,又只好含忍。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不知时伯济此时可要自尽,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回 时伯济有去无来 钱士命只进弗出
《西江月》:
富贵弗因刻薄,贫穷岂为软柔。漫夸奸狡有机谋,造物纤毫不谬。
饮啄莫非前定,银钱讵可强求。无分忠厚与嚣浮,须待时来福凑。
却说时伯济在小人国内,遭了钱士命的一挞,愧恨欲绝,一时无地自容,欲要将身自尽,不愿再生人世。忽而想着:“我一身欲大有济于世,岂肯与琐琐小人计较,遂致轻生。况此地本非我安身之处,我来此却是我自己不达,听了燧人的话儿,误与小人为伍。”一腔懊恼,满腹踌躇,步出矮斋,却遇见了眭炎、冯世,问道:“我前日闻得燧人说,你家将军敬重斯文,所以小生到此,怎么使我遭如此之一挞。”眭炎、冯世道:“你这个人真觉懵懂。我们将军敬重的斯文,不是那文,这是那一文两文的文字。岂是你这文绉绉的文字。你真认错了道儿。”时伯济听了乃恍然大悟,决意要去,心中想道:“我来得明,去得明。我若不别而行,又不是我堂堂男子所为。若要去当面辞他,我又是不屑。”遂题诗一首在矮斋壁上,写着:
有所闻而来,有所闻而去。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回头就走,顿时出了孟门,离却独家村而去。一心欲要寻觅李信,无奈城中不是他住的所在,必要离了没逃城,才好寻他;又是路径不熟,不知从那里去的好。左思右想,无处投奔,说道:“我自来此地,尚未知国中的风景如何。凡事皆有命在,且漫步前去再作理会。”你道那城中的风景人情,怎生模样,但见:
地势险,路径窄,望去不平,行来不直。茶坊酒肆最多,道院僧房连接。也有店铺开张,经商贸易;也有步担肩挑,佣工作息;也有医卜星相,也有娼优隶卒;也有偷鸡市狗,也有为盗做贼;也有坐地分赃,也有沿街求乞。峨冠博带的不少,骑马坐轿的不一。古来只有多少行业,何止三百。养家总是一般,道路却有各别。这样风俗不衰,此等人心难测。无父母兄弟,无朋友叔伯,无师生,无亲戚。也知跪拜,也知作揖,也知嚼字咬文,也知谈今论昔。轻礼义,重财帛,恶寒冷,喜炎热。无连鼠,国内之产;歪摆布,城中所出,但觉家家门户低微,处处人烟稠密。
时伯济走至一条路上,忽见一个人挡住去路,叫道:“时伯济,你为何不住在钱将军府中,你竟逃了出来。可会盗他的金银钱,我同你去见将军。”时伯济道:“我出来,钱将军岂有不晓得的道理。若说金银钱,不是我心上的东西。还要去见他怎的?”那人道:“不相干,我同你转去,问了将军,才放你走。”时伯济不睬他,竟望前走出此路去了。你道这个人是谁,为何认得时伯济,原来就是施利仁。他住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叫做走熟路。他一出门来,遇见时伯济,晓得钱将军府中即日有事,决不放他,知他必然逃走出来,所以挡住去路。那时看见时伯济不睬他,走出此路,心中大恼,自己又不能追赶,连忙来至独家村上,告知钱士命。钱士命道:“眭炎、冯世方才已对我说了,我正要打点去追他,你来得正好,你随我一同去追他转来。”钱士命同施利仁带了眭炎、冯世,跟着一班豪奴,离了独家村,望前奔去,气昂昂行了许久,远远望见时伯济在一家门前,回头看见有人追他,他走入此门,把门闭上。钱士命认得这门内,是做媒婆的柳娘娘家中,向前把门打了几下,那里晓得门儿坚固,未曾打开,惊动旁边墙垛,却有些倒意。众人一齐动手,把墙用力推去,顷刻一垛墙垣推坍,众人一拥而入,搜捉时伯济。时伯济只得打从门内逃出,后面众人一齐赶上,无处躲避。正在危急,只听得半空中有人叫道:“时伯济,你从东南上走,可以出得此城。外面就是好道路了。我是燧人。你自去罢。”时伯济听了,急急忙忙向东南而走,离了没逃城,望好道路上去了。钱士命见他逃出此城,看看去远不能追赶,凤施利仁一众人回到独家村上。施利仁道:“这样人在我辈中原觉可厌,如今追他不转,倒也罢了。将军请回府,小的也要转家了。”钱士命道:“你不要去,明日是我诞辰,不免有个细情,我是不好在外而应酬。我们儿子年幼,你在我家中料理料理。”施利仁道:“小的久已晓得,将军明日大诞,今夜家中有事,明日清晨一定来府。”钱士命只得放他去了,回到梦生草堂,吩咐家中人等,准备明日事情。正是:“有钱不消周时办。”六筵等事,一切齐备,当夜歇息。明日清晨起来,那时正是正月十五日,三阳开泰,万象回春的时候,梦生草堂中,张灯结彩,上面供着骨董老寿星,松子老寿星,车光老寿星,棉花老寿星,镅春老寿星。下面供着两尊别过老寿星,拆供老寿星。桌上杂撮果盘,一对扁釜插上大烛,点上无名火,炉中烧起柴香,满堂香气逼人。叫了一班魇倒班,演做全本话巴戏。钱士命躲在自室中,炕上静坐,不肯出头。外面那些不认亲也来的坂客、乡邻、亲眷、拜生日的,纷纷不一,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正是: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送来的礼物,何须逊礼,一概照单全收,亲友一概不见面,只有眭炎、冯世两个在外接应。正在热闹之时,但见施利仁走进,备了一个帖子,上写着:
门下走狗施利仁叩首叩首
备了礼物四色,夹单一张写着:
枣酒一坛,前腿全肘,看杜面三袋,一口沙糖满盒。
眭炎、冯世拿了进去,与钱士命过了目,然后打发使金力金,受了不辞。又见那前世寺内的化僧,也备了一个帖子,上写着:
前世寺释朱化僧和尚恭祝
也备了烛面糖酒四色,也有夹单一张,上开着:
倒浇蜡烛十支,镶边酒一坛,荒糖一味,装体面千条。
钱士命也过了目。眭炎、冯世打发了使金力金,也受了不辞。又见一个人送来礼物四色,两荤两素,摆在梦生草堂阶下,端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
死宰鸡一只,水蟹一盘,得皮酸桔子满盒,大壳风菱满盒。
那来使慢慢的递上一个帖子来,上写着:
弥弥小晚生墨用绳端肃顿首百拜
里面钱士命吩咐,叫眭炎、冯世将他礼物一应辞去。随后这个人到了,闻得钱将军不受他的礼物,跌一跷,在孟门边就碰了一鼻头的灰,进来向眭炎、冯世再四恳求,也只得勉强受了。你道这个人怎生模样,但见他:
生成一个绉头,学得一般没法。两道倒眉直竖,一双摊眼反插。腰系累带,身穿缠甲,肩不能挑,两个肩头拱嘴;手不能提,十个指头重夹。文不能测字,扁担倒一字不知。武不能打来,抓鸡力两手缺乏。惯会闹里夺邱,那怕别人批挞。
这个人,家住一豚堤,出身本姓邹,父亲叫做邹桓,表字十国。他自己不肯姓邹,改姓姓墨,名庸,号叫用绳。从伯父邹大美在一家巫城缌高儿伯庙中,学得一身本事,倒会书符念咒,说神弄鬼,同钱士命原是五百年前嫡嫡亲亲的四四一十六门亲眷。墨用绳见钱士命把他礼物收了,喜出望外。那时同施利仁、化僧各各相见,唱了一个臀后喏,齐声向眭炎、冯世说道:“小的们特来上寿,要请将军出来叩见。”眭炎、冯世到里面自室中转了一转,出来说道:“钱将军已经上了炕,必不肯出来的了。各位都拜了寿星,请到矮斋中吃面罢。”就叫豪奴摆好桌子,叫施利仁坐了第一位,化僧坐了第二位,墨用绳打横坐了第三位。
钱百锡出来坐了主位,见桌上先摆着十二个盆子:四荤四素,两干两湿。荤的是:腌臭鲞一盆,盐生炒鸭蛋一盆,野味脚一盆,鲥鱼头一盆;素的是:麻油拌青菜一盆,炒熟黄豆一盆,屎渣煸盐齑一盆,老茄子一盆;干的是:冷镬子里爆个热栗子一盆,盘门柿堕一盆;湿果是:翻花石榴一盆,飞金杨梅一盆。眭炎、冯世拿了几只墨樽杯,劝他们吃酸白酒,各人斟了一杯,墨用绳量窄,捏了鼻头,勉强把酒呷干,他两个到外面拂中厅上陪客去了。随即拿上热炒四盆:一盆飞来肉圆,一盆夹蚌炒螺狮,一盆蟹脚肉,一盆猪油瞒肚子。然后拿上正菜四色,副汤两碗:一次落汤鸡,一次东坡肉上躲只虾,却是贪贱买子猪婆肉,一次汤罐里焖鸭,一次火烧团鱼,一碗江北河豚,一碗臭肺头。还有点心四碟:一碟凑口馒头,一碟得法绿豆糕,一碟碗里杌春饼,一碟夙蛀大麦团。
墨用绳从来没有吃过馒头,拿一个来咬了三口,里面却是生的,他就不吃了。施利仁道:“见食不抢,到老不长。三十六着,吃为上着。吃得下肚,五分财香。大家不要做假。”随手把落在桌上的一条蟹脚肉也拿来吃了。化僧道:“施利兄,盆子外面的东西可好吃些?”大家笑了一笑,落后每人一碗麦脸面。眭炎、冯世又来劝酒,外面又不知摆了多少酒席。席面上也是七次八碟,摆了满台。里面外面都吃得挂喉撑颈,杯盘狼藉。那有略啖味的,只有盛死不休的,还有吃不尽兜子奔的。你一杯,我一盏,杯杯满盏盏干,好像吃不散的筵席。那晓得正在吃酒不计价的时节,只听得外边有个人大呼小叫,在孟门内吵闹进来,众人只得散了,各各归家,把酒席尽行收起。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不知外边大呼小叫的是何人,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回 万笏见柴起意 时生遇李安身
《西江月》:
富贵生前注定,贫穷命里相招。任君使酒千条,难与天公片时扰。
刻意机谋枉费,攒眉奔走徒劳。不如安分乐逍遥,还我本来面貌。
却说钱士命家中,正在吃酒不计价的时节,来了一个人在外面吵闹,大呼小叫,从孟门内一直进来,说道:“我特来你们府上要寻一件东西。见你家备了多少酒席,飞禽用得必多,我生平惯吃生人脑子,我如今戒了,要在你府上寻几个鹊头,受用受用。若现在没有,你家中有个金银钱与我一个,等待你有了鹊头,拿来取赎便了。”那时众人多散,钱百锡也进去了,只有眭炎、冯世迎着问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我姓万名笏,柳州人氏,现居下山路上。对你家将军说一声,快快与我金银钱。若道半个不字,教你家将军性命不保。”眭炎、冯世来到自室中,告知钱士命。钱士命听了大吃一惊,半晌不言语,想了一想说道:“我一时那有鹊头安排他,他要我金银钱做押,这是我镇家之宝,如何舍得与他。这个人又是不好说话的人。”左思右想,无可如何,只得暂把一个金银钱与他,慢慢的别处去寻鹊头来,向他取赎罢了。这叫做“善钱难出,急钱打出”。钱士命取了一个子钱眼泪汪汪交与眭炎、冯世,与那姓万的做抵押。眭炎、冯世拿了金银钱出来,付与柳州人说道:“改日有了鹊头,安排了你,那时你要还我们的呵。”万笏应道:“晓得,晓得。”接了金银钱,一溜烟去了。正是: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其夜,钱士命又是一夜无眠。明日清晨起来,在自室中闷闷昏昏,想起金银钱,费了多少心计,才得有此两个,如今被他取了一个去,教我那里去寻鹊头来向他取赎。正在踌躇,只见施利仁走进说道:“昨日人多,未便独自进来面叩将军。恕罪,恕罪。那个吵闹的人,为甚么来的,后来怎样安排他去了?”钱士命把昨夜事说了一遍,又将心事告知。施利仁道:“飞禽走兽,多在无天野地,将军若去打猎一番,鹊头何愁不得。”钱士命听了,遂吩咐眭炎、冯世,把家中的拂车推出,向施利仁道:“幸亏我还有个金银钱在这里,可以用此拂车。”原来这个拂车,离金银钱不得,把金银钱放在拂车上,不用牛马,不用人推,随人的心里要到那里,他自己会行。若没有金银钱,就推也推不动的了。这叫做无钱而不行。那时,钱士命就取了母钱,放在拂车上,把身子坐在上面,推出门去。那晓得孟门开了一扇,车大门小,一门竟有些推不出,又把那一扇开了,然后拂车推出孟门。跟了施利仁、眭炎、冯世一班豪奴,各带军器,要到无天野地去打猎,搜寻鹊头。
行至一条狭路上,遇着一个小瞎子。这个小瞎子姓万名弗着,就是万笏的儿子。因为算人的命多不准,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他手执报君知,在路行走,遇见了钱士命的拂车,供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银钱在上边,他两只瞎眼顿时开了,一见金银钱,便用手连忙来抢。钱士命大怒,喝令拿下。施利仁先把他报君知夺了去,眭炎、冯世捉住了他。钱士命道:“快快把他的性命与我收拾了。”小瞎子道:“我如今不要金银钱了,还了小瞎子的报君知,饶了小瞎子的性命罢。”钱士命那里肯依,随叫哇炎、冯世拖了他走,跟了拂车,行至前面,见路旁有一口枯井,小瞎子吃苦头,把他放在枯井内淹死了。正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钱士命供好金银钱,一径来至无天野地。那无天野地,没有程途,一派荒郊。远远望见那假虎丘,一只斑斓猛虎张牙舞爪,似有吃人的意思。走至近身,那里晓得老虎弗吃人,形象怕杀人,身体也不动一动,只道在那里打瞌铳。这是千年难得,却原来是一只纸头老虎。只因无天野地的人,要打劫人的财物,所以装这老虎在此吓人。这老虎头上有几个苍蝇,钱士命上前用手去拍。旁边钻出多少狐狸,狐假虎威,蜂拥而来。钱士命连忙缩手,回头见有一群白兔,在窠边吃草。他就放起鹰来,把兔捉住。那些狐狸悲悲切切多逃去了。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又随手打了几只白脚兔。钱士命也就望前行去,留心要寻鹊头。在无天野地上,但见:
变豹突如其来,荒獐无处投奔。见人便吃豺狼嘴,满地奔跑野猪精。错呆猪婆身不动,宜脚野人望前奔。脱皮猢狲呆呆看,吓呆松鼠定定能。哭老鼠的猫儿假慈悲,戴帽子的猢狲倒像人。青肚皮猢狲那有灵性,白脚花狸猫何处去寻。牛头弗对马嘴,一牛生来是□。口不出象牙,恶狗当路蹲。
钱士命在拂车上见了这只狗,向施利仁说道:“这狗乃是一只猎狗,不知何人在此打猎,走失在此,不免引他回去。”钱士命吩咐拿些细糠来喂他。谁知饿狗见了细糠,再喂也喂他不饱。钱士命又把手来引了他一引,这狗就纵身跳上拂车,爬至钱士命面上来。施利仁看见,连忙拿出两面三刀,用力一刀砍去,把他尾巴割下,那狗就负痛而逃。钱士命却不在他心上,他是一心要寻鹊头要紧,吩咐施利仁一众人用心搜寻,四面观望。只见这答儿家鸡打得团团转,那答儿野鸡打得着天飞。众人多抬头观看,霎时间一只鸟从天上落下来,跌杀在地。众人多道:“将军好了,鹊头在这里了。”拾来献与钱士命,钱士命一看,他是开口就见喉咙,提起尾巴就见雌雄的人。知道是一只天鹅,想吃了许久,此时才能到手。鹊头虽寻不见,得了天鹅也觉满心欢喜,乘着拂车,不觉来到无天野地的极顶之处,忽然来了一个怪物,见他生得来:
头生四角,望去居然戴帽。身出扁毛,行来好像穿衣。人头兽腹,狗肺狼心。逢人啃去一片皮,咬人须要咬见骨。
看他这个形状,你道是什么怪物?这就叫做衣冠禽兽。钱士命见了,晓得他是害人的东西,连忙回转拂车。亏了拂车上有金银钱,随心所欲,自行得快。众人跟了拂车,那怪物自不能追起了。但是钱士命走遍了无天野地,鹊头终未能寻得到手。转来终是一路留心,远远看见一个人在无天野地上横行过去,钱士命好像认得他,连忙赶上去,一把扯住,问道:“你可是叫李信么?”那人道:“正是。”钱士命喜道:“我今日才扯着了,李信在此了。我久已欲要灭此李信,快快把他一刀两段。”那人道:“将军请三思。敢是你认错了,小的是沓口吕,名殉,号强词,与将军原是祖父相交,自来并无仇隙。”钱士命道:“你难道不是通衢大道上的这个李信么?”那人道:“不是。小的就住在无天野地旁边沸情里内。”钱士命扯着的李信,却原来是个假李信,面貌相同,往往人多认错。当下钱士命将他细看,见他的人品甚合我意。这个人谅来必有些手段,因向这个吕殉说道:“吕先生,你有什么本事?”那吕殉道:“不是小的夸口说,全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决胜千里。随身还有件宝贝,叫做歪丝,凭他什么样人,若缠袅着身,管教他徙也不能徙一徙。就是通衢大道上的这个李信,神通广大,却也奈何我不得。”钱士命道:“你今跟我回去,我欲拜你为军师。你意下如何?”那吕殉道:“承蒙将军不弃,敢不如命。”钱士命道:“我今欲寻鹊头不得,回去还要同你商量。”那吕殉道:“寻鹊头知也易事。”于是钱士命和那吕殉同坐在拂车上,众人跟了一径来家不题。
却说时伯济自从在柳娘娘家逃出没逃城,上了好道路,来到通衢大道上,遇见那李信,知己相投,分外情深。时伯济安心住在他家中,寸步不离左右,就是李信也情愿跟他。李信要到那里,时伯济便跟他到那里。时伯济要到那里,李信也跟他到那里。比当日住在钱士命家矮斋中相去何如。一日,时伯济偶然步出门来,就撞着了一个温六公。这温六公却有些旁门邪术,手中写了一个迷字,向时伯济面上一放,挡住去路,说道:“伯济兄,你我同道,你可晓得你的金银钱如今又在万笏手里。你可想他,你倒不如同我一条路上转去,还到没逃城里,向下山路上走走何如?”遂着了他一个迷字,昏昏沉沉同了他走,幸亏李信暗暗跟随,不致有伤性命。进了没逃城,一路行走,望见前面有一所鬼庙。时伯济被温六公搀入庙中,温六公即便画符念咒,召了许多鬼,从里面走出来,打头两个大头青胖鬼,阴大神弗鬼,后面随出的活鬼、阴鬼、倒鬼、臭鬼、冒失鬼、偷饭鬼、连熟鬼、地里鬼、六市鬼、讨债鬼、轻脚鬼、一脚鬼、帛煞鬼、寒酸鬼、溲酸鬼、溜打鬼、压壁鬼、摸壁鬼、瞎挞鬼、打扯鬼、鬼里鬼、酒鬼、赌鬼、色鬼、竭鬼、逗鬼、泥鬼、苦鬼、哭鬼、饿鬼、死鬼、雌鬼,那些鬼都是小鬼,一拥上前,摆了一个迷魂阵,把时伯济团团围住,多说道:“时伯济,闻得你有个金银钱,借与我们看看。我们若得一见,尽可升天。”时伯济道:“我如今是没有的了。”众鬼道,”不相干,如若没有,你休想出得此庙。”时伯济道:“我的金银钱已经落在他人之手。如今你晓得说在万笏手里,我怎好借与你们。”温六公道:“你现在没有,我却知道,只要你亲口许了我们就是了。”时伯济道:“我手中没有,怎好轻许你们?”温六公道:“你若不肯许我,看你如何脱得此阵。”说犹未了,但见四边烟雾漫漫,抬头不见青天面,一团晦气罩住时伯济。李信看见,也就使出神通,念动正言。果然邪不胜正,那须鬼也有点头而出的,也有厌闻而走的,也有羞惭而退的,纷纷杂杂,尽行散去。连温六公也不知去向了。那时跟前便觉清朗,时伯济遂脱了迷魂阵,走出鬼庙,跟了李信而行,步步留心,诚恐走错了道儿。忽然不觉来至一条大街,街道广阔,旁边有座寺院。寺门前有一个海滩,十分高大,上面种些海滩上的这一种冬青树;树间有些风声起,一枝动,百枝摇,却是甚好看。时伯济此时不知路径,正在四下观看,只见寺旁走过一个小和尚来。时伯济道:“动问和尚,此间是什么地方?”正是:
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不知这小和尚如何回答,且听下文分解。
第七回 化僧饱暖思行浴 邛诡饥寒起道心
《西江月》:
节食自然有食,惜衣一定多衣。无穿少吃怨前非,那日悔之晚矣。
俭乃医贫妙药,勤为补拙良剂。劝君休要着痴迷,漫把银钱浪费。
话说时伯济在一条阔街上,不知路径,遇见了一个小和尚,问道:“此间是什么地方?”那小和尚道:“此间名唤弗着街。那边的空地,就是大排场。这寺叫做前世寺。”时伯济道:“好个前世寺。经典上说道,‘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动问和尚,你叫什么法号?”和尚道:“贫僧叫做竭僧,家师叫化僧,我是他后来的徒弟。师兄叫做魇僧。我们寺中甚是广大,可要进去随喜随喜。”时伯济道:“使得。”竭僧道:“请少待。待我进去报知师父。”遂进寺里去了。时伯济回头看见李信不在弗着街,已经去远,又恐这前世寺与鬼庙无二,不敢进去,忙跟上李信一路去了。
却说竭僧进了寺门,走至佛前殿上,就撞起钟来。果然钟在寺里,声在外面。化僧同魇僧在大排场上顽耍,听得寺内钟响,忙走进寺来,到佛殿上问道:“你为什么在此撞钟?”竭僧道:“我们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化僧道:“你无端撞钟,倒底什么意思?”竭僧道:“你们进来,外面可有一个人么?”化僧道:“没有。”竭僧道:“他难道去了?”化僧道:“是那个?”竭僧道:“看他不是我国中人,却未曾问他的姓名。”师徒正在说话,只听得山门外,佛翻摇天,大呼小叫,有一个人在那里骂人。竭僧道:“想是这个人转来了,待我去看来。”走至山门边一望,忙进来说道:“不是这个人。就是我国中下山路上的这个万笏在山门前骂人。”化僧道:“我晓得,必然为那金银钱的事了。我们且好言问他;明日去告知钱将军,等待钱将军发落他便了。”你道这个万笏为何平白地在此骂山门。原来那日在钱士命家中要寻鹊头拿了一个金银钱回转下山路,在一片赌场上经过,忽然金银钱飞去,不知去向。后来打听得前世寺化僧在海滩上得了一个金银钱,想来就是他了。又不好向他取讨,只得在山门前叫骂。那时化僧到山门口说道:“万笏,你为何在此骂人?”万笏道:“你们欺我,你自己心里明白。”化僧道:“我们没有什么事情干连着你。”万笏道:“你们在海滩上得了金银钱,为何不通我一个信儿,你可晓得是那一个的?”化僧道:“知道那一个,你若要在此想金银钱,你不要想错了念头。我明日同你向钱将军去讲是了。”万笏道:“我晓得什么将军不将军,只要还我金银钱,我也不怕你们不与我。我今日再同你讲话便了。”一头说,一头骂,他便喷喷而去。正是: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化僧看见万笏已去,回到寺中,取了海滩上得的这个金银钱,在手中翻弄。顿时虚火直旺,满身发热,胸中饱闷,思量要到陷人坑去洗澡,遂带了金银钱走出山门,从弗着街过了大排场,直挺挺的要到陷人坑来。你道这陷人坑在那里?原来小人国与大人国交界之处,有一乡名曰:“温柔乡”,同醉乡、睡乡接壤。乡中风景甚佳,下丘有一块三角田,田岸上一团茅草,中间有一间天造地设的平屋。两扇生我门,即是死我户。陷入坑即在此门户之内。其中浅水长流,温暖异常。若有人在内洗澡,没有一个人不称快叫绝。化僧平日凡遇了火旺的时节,一时奇痒难熬,常要在这坑中洗洗。这坑原是开辟以来,天地生成的一个纯阴之穴。善浴的,可以长生不老,有生生不息之机;不善浴的,往往有溺于此而淹死者。那时化僧到了温柔乡,也无暇细看乡中景致,脱得赤条条,一直进了生我门,钻入平屋之内,翻身跳在坑中打滚,忽起忽坐,东钻西撞,那流水淋头抹脑遍体爽利。洗了许久,化僧顿时呕恶,腹内的恶痰,尽行吐出,觉到通泰无比,满身也不发热了,胸中也不饱闷了。遂出了生我门,从温柔乡经过睡乡,歇息片时,欲要回转寺来。一路行走,得意洋洋,便口咏一绝,诗曰:
单图嘴面弗图身,只重衣衫不重人。
裤子无裆出我大,皮风骚痒骨头轻。
化僧回寺路上,遇了几点春雪,走至山门口,竭僧看见问道:“师父你头上白而且湿的是什么东西?”化僧用手在头上一摸,说道:“嘎,想是雪了。”一同走进山门,未及到殿,忽然想着道:“我在湿柔乡一乐,不知不觉一个金银钱不见了。我本意欲要到独家村,把万笏骂山门的事,告知钱将军,顺便一路去抄化抄化,未知可寻得金银钱否?”那时化僧掇转身来,仍旧出了山门,穿街过巷,一路化去,并没有一个出头的人开缘簿的。看看到了没撑浜地方,只见前面一座高山,后面一个大河,来了一个大肚皮的人,先出头喜舍。你道这个大肚皮的人是谁?他姓邛名诡,表字亦国。他就住在这没撑浜里。前面的是个崆山,后面的是个摸奶河。别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只是在那里看空山,守白浪。朝求升斗不合,有时街上拾了五升斗,屋里却不见了八升。等他特地砌了一副倒灶,那里晓得,命里注定煨行灶,砌了烟冲不出烟,头在灶里,脚在灶里,脚踏灶门,心对火,踏尽灶前灰,把个镬肚底热,终是烟出火弗着,有人来掇他煨了砂锅,更觉火烛无一星,冷气直出,只得在摸奶河边喝西风过日子。一日,穷思极想,思量要寻些野味,也到无天野地去打猎,不见了猎狗,那时也不想獐猫鹿兔,但愿死狗还乡。后来这猎狗回来,看见狗割了尾巴去,闷闷昏昏,回转没撑浜来。在路上,从哀窖边经过,拾了一个金银钱,看去好像黄金做就的模佯。一到了手,登时竟变了铜的。正在细看,却遇见了化僧在那里化缘,他便把这个金银钱喜舍与他。化僧见了,说道:“贫僧要寻个出钱施主,化两个金银钱。这个钱是铜的。”邛诡道:“这个钱拾时却像黄金,到手就变了铜。你且拿去,看他到底是什么的。”那化僧果然不知分量,他化了多时,并没有人出头舍他。此时遇了邛诡与了他金银钱,还要嫌他是个铜的,那里晓得穷和尚碰着了极门徒。邛诡的这一个钱,还从哀窖边拾来的。亏他是个忽略金银钱的人,所以与了化僧。那化僧并不在他以下,见了金银钱,头也不回,竟自去了。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邛诡回转家中,一路又有听得砍尾巴的人是钱士命。欲要和他计较,又是“三不如”。你道那“三不如”?力不如,势不如,财不如。只为这三不如,只好含忍在心。然终是气他不过,思量修炼须法术,与他赌斗。所以堂中供了一尊穷极无量天尊,终日在家念些没正经。修炼多时,未能得道。只因无师传授,枉劳心。一心又想去寻访名师,遂离了没撑浜,东荡西驰,没有投奔的所在。心中纳闷,忽地里来到一个广天广地的去处,看见一个人立在个洞门口,头上没有头皮,把头顶挂在空中顽耍,两只手在那里抓雾露做饼。邛诡见了这个人来得奇怪,必然不是凡人,忙向前倒身下拜,叫声师父。那人道:“你可是邛诡么?”邛诡道:“正是。果然是个仙人,请问师父叫甚法号?”那人道:“贫道是天下闻名的,叫做脱空祖师。你要拜我为师,我且收你做个徒弟。我就住在这洞中,这个洞叫做钻天打洞。你要从我学道,且随我进来。”邛诡遂跟了脱空祖师进了钻天打洞,但见那洞中四面七穿八窟,满摆了许多空架子,每个架子上放一只黄绿缸,缸中种的尽是虚花、眼前花。花红子绿,望去煞是好看。朝外面两边挂一副对联,上联是:“停停三两日”,下联是:“歇歇又明朝”。中间挂幅单条,说鬼画。抬头看见上面悬一个匾额,上书“醉隔轩”三个描金大字,旁边铺一张滑榻,榻上挂一顶混帐。祖师坐在帐中,邛诡向他拜了四拜。祖师先教他把头弄空了,没有了脑子,然后慢慢的教他怎生可以没得头皮,揭得顶去,怎生可以抓得雾露做得成饼,怎生可以偷得天,怎生可以换得日,指东画西,又传授了他三画一竖的秘诀,把全副本事尽行教导了他。正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邛诡习学了不多几日,一学就会,诸般法术皆精。遂辞了脱空祖师,回转没撑浜来。试演法术,件件皆灵,自觉道痕已深,心中得意,那晓得贫病相连,顷刻间嘴牙歪斜,鼻青脸肿,忽然生起病来了。头恢怀操,一步不可行,有时颠寒作热,要死不要活,想来是穷人犯了富贵病了。遂延请了一个说嘴郎中,肩背葫芦,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走进了邛诡家中,把邛诡一看,见他满面晦气色。胗脉息,他却有些牵筋缩脉,向邛诡说道:“你的病叫做穷病,这是你自己弄出来的。”邛诡道:“可有什么药吃。”那郎中道:“这个病是目下的时症,有一个神效奇方,服之可以立愈。”邛诡道:“是什么奇方?”郎中道:“尊体内外皆属空虚,立地无靠傍,总要跌倒,必须吃元宝汤才好。但此药难以购求,你若无此药,今生只怕要带疾的了。”邛诡道:“先生,此药你的葫芦内可有么?”郎中道:“这是真方,我葫芦内的是假药。我是没有这样好药的。”邛诡道:“可有什么别法么?”郎中道:“舍此无医,我是去了。”那说嘴郎中一径飘然而去。邛诡日夜踌躇,终无从觅处妙药合得此方,病根已深。幸亏学得脱空祖师的法术,勉强调摄,虽不脱体痊愈,而身子略觉宽松。他一时想起了砍尾巴的人,恨满胸怀。正是穷有穷气,极有极气。他便招兵买马,打造军器,遂自封为展升王,聚集了无数穷人穷马,日日在摸奶河边操演武艺,暗暗的打算要与钱士命厮杀,以报砍尾巴之仇。谁知早有一个人晓得了,要到独家村去告知将军。正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知邛诡的事,先晓得的是何人,且听下文分解。
第八回 试利场柴主拖威 摸奶河邛诡被杀
《西江月》: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黑铁生光。贫穷敛迹富轩昂,宇宙一般景况。
殷实人人敬服,数奇个个堤防,金多亲戚也惊惶,不枉人生世上。
话说邛诡暗暗的打算,早被一个人晓得。那晓得的是谁?原来就是施利仁。那施利仁急急往独家村来,路上遇着了化僧,也要到钱将军家,一路同行,来至独家村。进了孟门,一径走入自室中,见了钱士命,施利仁道:“将军可晓得,有人在那里暗暗的打算你,要与将军为难。”钱士命道:“是那个?”施利仁道:“就是没撑若然与邛诡。为了这个狗被我们割了他的尾巴,他便投师学道,炼得一身本事,聚集人众。将军须要防他。”钱士命道:“不妨,有我们沓口吕军师在此。”遂向化僧道:“和尚,我们去杀那邛诡,你肯助我一臂之力否?”化僧道:“当得效劳。”钱土命道:“你此来想也为此。”化僧道:“小僧也有一事告知将军。”钱士命道:“什么事情?”化僧遂将万笏骂山门的事,细细说了一遍。钱士命道:“我有一个金银钱在他手内,我正要向他取讨,他说不晓得将军不将军,且叫他试试我将军手段。”施利仁道:“将军许他的鹊头,如何处置?”钱士命道:“如今只把硬功去制服他,何用鹊头。我们且点齐人马,先往教场中操演一番,虚张声势,壮我军威,使他们闻知,先觉胆寒。”便点齐了一班魇倒人马,个个束装,各执军器,率领了多少无名小卒,威风凛凛离了独家村,望前进发。看看来至狭路上,路旁闪出一个人来,但见:
眼眶小,眼皮急,眼见红,转眼成仇。面盘小,面皮厚,面铁青,反面无情。狗头狗脑,猫手猫脚,眼里不见天,面无四两肉。
这个人手执吮尖屎连头,飞也似向钱士命面门搠来。钱士命躲闪的快,不曾被他搠着。他人见了,一把拿住。你道这个人是谁?原来是下山路的柳州人万笏。他为不见儿子万弗着,打听得被钱士命丢在枯井内,忙到井边捞救,拿了一条麻绳,没有尺寸,尺头短,再捞也捞不起。他不嫌自己麻绳短,但恨枯井深,更觉怒气填胸,用细工夫把屎连头吮尖了,练好似纯钢铁锥一般,要来搠死钱士命。谁知不能搠着,倒被他拿住。那钱士命却认得他,说道:“前日到我府上来寻鹊头,与了你一个金银钱。如今为何又要来害我性命?”万笏道:“你把我儿子丢在枯井内,岂不是切齿之仇。”钱士命不能回答,吩咐化僧:“先押着他绑赴教场处斩。我们兵马随后便来。”施利仁道:“小的愿往。”钱士命道:“也罢。你比化僧却谨慎些。你去,你去。”施利仁一领命,忙绑了万笏,押赴教场中来。这教场叫做试利场,小人国内的人无有一个不喜欢到此场中走走。那施利仁押到了试利场,他就装出许多气概,许多威严。正是: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遂传令两个刽子手,一个叫喜谈,一个叫乐道。施利仁高叫道:“喜谈,乐道,快快开刀,把这万笏斩了。”两个刽子一齐动手,用刀砍去。那晓得这个万笏三刀砍弗入,四刀没血出。施利仁看见自道:“仗了钱将军的大威,有刀杀得人。”他便自己动手,又谁知杀人场上有个偷刀贼,个个手中的刀,都不见了。一时手足无措。那万笏却洒脱了绳索,一溜烟逃走了。施利仁正在着急,只见钱士命兵马已到。施利仁遂将万笏脱逃的事,备细说了一遍。钱士命道:“他既逃走,且慢慢的缉获便了。我们此来,本为操演武艺,等待练熟了兵马,不怕不把那些仇人杀尽。”将军一声吩咐,众人各献神通,但只见:
扯足顺风旗,掮大旗的满头大汗;摆成截么打,尽绝策的周身派癞。这答儿兵对兵,那答儿将对将。横搠枪,明枪易躲;使暗箭,暗箭难防。借刀杀人,刀刀见血;乱箭钻心,箭箭上肚。枪□枪活的都从枪头上踅过来;乖碰乖,逃的尽向乖路里溜得去。丧气垂头的,这里不容;畏刀避箭的,此处休来。
钱士命在试利场耀武扬威,其锋不可挡,操演已熟,打算要去杀那邛诡,点了施利仁为前部先锋,沓口吕强词为军师,号为门角落里诸葛亮。化僧原是刀将星,点为副将。大队人马,势甚猖撅,有谁敢来犯其锋头。那晓得邛诡为了砍尾巴的事,不避斧钺,伸出头来惹是非,打从背后兴兵杀来。当先一个鸡毛头将官冲阵,被施利仁不费吹灰之力,一刀两段,早已化为乌有。邛诡只得自己出战。你道那邛诡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鬼虎帽,身穿百德衣。手无寸铁,手执苦炼剑;脚弗踮地,脚踏邛候彼。背了一个无底罐,骑着一只现世豹。
寒饥抖擞,立在阵前,猛然见试利场中,惊天动地,冲出一员大将。你道那大将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不乞盔,身穿无交甲。足着一双扶踏履,手执一技拂担叉。肩背松江罩,坐下一匹黻怕玉马。
勇纠纠杀出阵前,邛诡抬头一看,见那顺风旗上,挂起自汛将军旗号,心中已晓得他就是钱士命。当初心粗胆壮,一见了他的声势,倒有些伸手缩脚,拿了苦炼剑,撒抖抖望钱士命那边杀来,说道:“你无端砍我猎狗的尾巴,你快把金银钱来偿我,万事全休。若然说个不字,你且吃我一剑。”那钱士命见了邛诡,虽则心中一些也不怕他,倒觉有些头疼脑涨,就把一技拂担叉架住,说道:“邛诡,就是杀了你,也只当狗死,何为这一只猎狗。你要想金银钱,如在睡里梦里。你不服气,且试我一叉。”两个在一处斗一个时辰,穷凶极恶,杀得天昏地黑,战不上三合,邛诡见看抵敌不住,欲要使个脱身之计,钱士命眼快,正要用松江罩罩住。这松江罩原是一件宝贝,若平地逃被他罩伎,就气也不能透一口儿,休想有出头的日子。那邛诡学得脱空祖师的法术,虽然也有些气闷,抓獭弗穿,他便指东画西,暗暗的画符一道,拿出偷天换日的手段,跳出松江罩来,就把无底罐抛起空中,将钱士命的松江罩装入罐内。这个无底罐原来也是一件法宝。你道什么法宝?什么东西一着了手,都要摄入,从来没有装满的时候,所以就是钱士命的松江罩也不怕他,也竟被他收拾里边去了。那钱士命看见松江罩罩不住邛诡,反被他把无底罐摄去,忙把一枝拂担叉搠去,只听得耳边飕的一声,一技拂担叉又被他装入无底罐内。此时钱士命慌了,遂高叫道:“军师何在!”那吕殉闻呼,忙来助战,身边即放出歪丝,密密层层,把邛诡周身缠绕,弄得邛诡缚手缚脚,真有些不能动弹,还势夺了他的无底罐。钱士命就收了松江罩,仍把一枝拂担叉执在手中。那晓邛诡心中才有些着急,他抬头看见脱空祖师在半空中里看相杀,清风高调,在那里唱山歌,只听得唱道:
时来天赐金,若运退拾着了黄金变子铜。说得破来忍弗过,越奸越巧越贫穷。
邛诡叫道:“师父,不要坐观成败,快来救我一救。”脱空祖师微微冷笑,说道:“也罢,我还有一副防身本事,却没有教导你,付你锦囊一个,把心法传授了你罢。”他便拆开一看,心领神会,即便将身一纵,打了三个鲤鱼翻身,把脚底向钱士命那边一照,与他看了,那时身子不明宽松,遂得脱身,一溜烟逃回本阵,忙挂出免战牌,按兵不动。钱士命那肯干休,不时用力攻打,终是牢不可破。钱土命心中焦躁,施利仁道:“将军须用火攻,才好胜他。”钱士命依计,先安排些引火之物,把面放起火来,火势滔天。施利仁在旁边撒松香,挑拨弄火,宛如火上添油。那些穷人穷马,都是焦头烂额,抱头鼠窜,自相践踏,几无遗类。邛诡看见火烧到屁股头,只得仍用鲤鱼翻的心法,连忙逃走。吕强词赶上,一猛枪搠去,正中邛诡腿上。施利仁上前,又是把他痛腿一脚踢去,他只是亡命而逃。钱士命纵马一直跑,疾忙赶上。看看追至摸奶河边,邛诡走投无路,无计可施,才是没脚奔的时候了,忽见摸奶河中歇着一只往渡船。船主叫做烂好人,他幼时有奶就是娘,到得长成,看见胡子就是爷,娘来娘好,爷来爷好。当日揽了一只破船,修好在河游荡,顺水推船,随风倒舵,歇在那里。这个人又不知逢着什么好处的所在,去安身了。邛诡遂跳上船去,钱士命赶至船边,众人一拥上前,把船踏沉,钱士命趁势一把拿住。施利仁道:“邛诡,你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你如今逃到那里去?”钱士命将他一刀两段,世上少了一个没撑浜内的人,阴司里又添了一个穷鬼。好个手段,果然杀得干净,并没有一滴血水,所以不晓得什么血腥气。回去要去捣其巢穴,但见狗干一只,别无所有。钱士命得胜班师,化僧回寺,其余兵马都回转独家村来。顺风旗扯足十三分,把一支拂担叉高高掮起。威威武武,一路行来,人人敬服,个个心惊。那时正值麦浪迎和,柳风送暖的时候,从走热路上经过,忽见阴家门首立着一个娇娇滴滴,风风月月的女娘,光彩动人。钱士命熟视良久,不禁爱花撩要,身不自主,如醉如痴,把他的意见,好像一时就要动手才好。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知这立在门前的是何家女子,且听下文分解。
第九回 施利仁重富贵甘心受辱 墨用绳卖聪明当面倒霉
《西江月》:
只道才酣学饱,谁知棹景捕风。唠叨满口逞豪雄,要把脸皮断送。
一己聪明有限,万般事业无穷。纵然超拔算精通,莫向人前卖弄。
却说钱士命杀了邛诡,路过走热路,遇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心上欲火腾腾,一双黑眼乌珠射定,又不好下手,心乱如麻,只得勒马回家,草草把这些魇倒人马,论功行赏。施利仁在路上看见他的情形,口内不言,心中早已明白,一到家遂上前问道:“将军,你又有什么心事么?”钱士命道:“你晓得我有什么心事?”施利仁道:“将军若不嫌粗俗,情愿唤来服事将军。”钱士命道:“唤那一个来?”施利仁道:“就是走热路上见的那女子。”钱士命道:“你认得他,唤得他来么?”施利仁道:“认得,认得。惟小的可以唤得他来。”钱士命道:“果然么?”施利仁道:“小的怎敢撒谎。”钱士命道:“如此,还是备车备轿。”施利仁道:“将军现成有马,何用车轿。”钱士命道:“甚好,甚好。”施利仁遂牵了拂怕玉马,兴匆匆去唤那女子。你道那女子是谁,不是别人,就是施利仁的妻子。他母家姓轩,口音有些带格,因幼时头上生满蜡痢疮,因此叫做轩格蜡娘娘,远近驰名,年纪正在妙龄。钱士命认得了施利仁后,贵人不踏贱地,虽晓得他住在走热路上,从来没有到过他家中,所以非但这个女子没有见过,连他家的门儿也不认得。他家的门儿朝东,在走热路右首,居常门儿半开,里面一个坐地,名曰“逢城庐”。壁间摆一架桤楮木围屏,名曰“桤屏”。屏上画几只凤,躲在牡丹花上,美其名谓之牡丹穿花凤,其实叫做栖凤富贵。两旁挂副对联,上联写着“世情看冷暖”,下联写着“人面逐高低”。靠屏摆只赤戏台,左右摆着几只画椅。后面一大间叫做敛间,敛间进去,就是他家的卧房了。那时,施利仁奉钱士命的命,带了马,来到自己家中,把马拴住,一径至敛间里来。刚值轩格蜡娘娘步出房门,施利仁道:“你方才在门首可曾看见威威武武的一起人马内,这位钱将军么?”轩格蜡娘娘道:“这样人物看得人眼儿都红了,怎么不看见。”施利仁道:“快些上马,钱将军叫你到他家里去走走。”轩格蜡娘娘道:“他叫我去做什么?”施利仁道:“知道做什么,无非服事服事而已。他家有个金银钱,是否骗了他的回来。马在外面,你骑了先去,我随后就来。”轩格蜡娘娘便往外就走,施利仁道:“转来,你去便去,钱将军不比等闲,须要小心服事这位大官人的嘘。”那轩格蜡娘娘乃笑吟吟的答道:“不劳吩咐。”遂跨上拂怕玉马,自骑马,自喝道,从走热路,一径往钱士命家去了。正是:
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
其时,钱士命正在自室中思想:“看见天色将晚,为何施利仁去了不见回音。”忽见眭炎、冯世进来报道:“外面有个女子,骑着将军的马,要见将军。”钱士命道:“不要声张,你收管好马匹,悄悄引他到这里来。”眭炎、冯世出去后,不多时,但见这位娘娘轻轻挨进门来,自己掇了一条雕凳,傍在称孤椅旁边坐下。钱士命见了,真如牛奶奶忽浴,满身酥,便挽手问道:“宝贝,尊姓?”那娘娘道:“识姓可以同居。你姓也不晓得我的,我不好住在这里,我自去了。”便欲立起身来就走,钱士命连忙拦住道:“你说与我听,我自然晓得了。”那娘娘便装出板板六十四个面庞道:“奴家姓轩,夫君就是施利仁。闻得你府上有件至宝,欲要借来看看,所以特地到此。”钱士命道:“有,有。”叫开了库房,取出这个母钱来,双手奉与轩格蜡娘娘看。那娘娘便微微的笑道:“我自见将军,看得我眼儿都红,想得我面皮部黄,今日蒙将军不弃,喜出望外。”钱士命就同他解带宽衣,睡在那狒鼠绣褥上。那时天色已晚,早点着了灯虚火,照见那轩格蜡娘娘。你道那娘娘怎生模样,但见他生得来:
头发是细丝,面孔是粉铺。两只奶奶是起花煎饼,滑溜溜一个大光背,底下风窝细眉,倒是一个鹅眼。跷起了一双臭裹脚,□爿浩土都有两个笑噎。
轩格蜡娘娘道:“在别人家屋里,羞人答答,像什么样儿。”钱士命道:“吹熄了火,就是自己家里了。”钱士命便同他措笑,演了一演肚脐。只听见施利仁进来的声音,钱士命道:“施利仁,你且在外边坐坐,不要上肚便捉奸。”轩格蜡娘娘伸手一摸,不觉吃了一惊道:“将军真正看你弗出,原来人小龟大,你不要卵大一扶锥,卵小一扶锥。”钱士命道:“这个不消虑得。我岂是不知进退的人,我得一步,自然进一步。”遂跷起了半爿卵子,那娘娘也便还脚跷,两人在狒鼠绣褥上厚棉被内,干出许多丑态。那晓得轩格蜡娘娘正在夹忙头里,登时膀牵了筋,把身子一扭,其时正交半夜,钱士命的卵却被他撅软了。轩格蜡娘娘道:“将军为何人硬,货不硬。”钱士命道:“宝贝,你为何不识起倒,我如今是嘴硬,骨头酥了。”轩格蜡娘娘道:“你这号人空有了金银钱,也是不去银水的,承你与我金银钱,弄得我有钱不爽利,你且与我抹干净了。”钱士命道:“我只会干正经事,那些咸糟白夹,我不管的。”轩格蜡娘娘道:“你好,拔出卵袋就不认得人了么?”正说话间,那晓得轩格蜡娘娘年纪虽轻,是一个撒屁后生,却不提防撒了一个屁。钱士命道:“你出了屎了。”轩格蜡娘娘道:“没有出屎,无过撒屁。”钱士命道:“撒屁要防屎出。”恰值施利仁闯进走近炕边,把被掀起,只闻得一阵臭气。钱士命道:“施利兄,你来掀被头讨屁臭么?”施利仁笑了一笑,两人同下炕来,钱士命就把炕上的一副被褥送与施利仁。他又坐在称孤椅里,抱了轩格蜡娘娘,对口取乐。谁知乐极悲生,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早惊动了妻房习氏,在里面翻天倒海吵闹起来,弄得油瓶倒,醋瓶翻。看看闹声渐近自室,钱士命听见,暗暗叫苦,随向施利仁做了一个眼煞,施利仁会意,连忙拿了被褥,轩格蜡娘娘藏好金银钱,一同回转走热路去了。钱士命自己也慌慌张张逃出孟门,在路上闷闷不乐走着,心中想起两个金银钱都在别人手内,欲要回家同军师商议,家中妻房吵闹,又不好回去。一路思想,来至一个人烟凑集的去处,这地名叫做大庭广众之中。中间有一棵大大的梅树,树上开花,树顶上躲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银钱。这金银钱原来就是轩格蜡娘娘拿了回家,到手不多时,已经飞去,躲在这树上了。钱士命看见,认得他是母钱,欲要去取,却是抓弗着,搭弗够,正在无可设法的时候,抬头忽见一个墨用绳。你道那墨用绳在那里做什么,他手中拿了一面遮身牌,在那里卖聪明。耳聋的遇着了他,被他鬼画符,一会儿耳朵就听得了;眼瞎的遇着了他,被他鬼画符,一会儿眼睛就看见了。他的法术多端,即此不过略施屑。钱士命见他有这般本事,便上前问道:“墨用绳,你见那树顶上这个金银钱,你晓得是我的,你有甚法儿取了下来。”墨用绳道:“若要虚空撮这个金银钱到手,天下的人个个不能。但这棵树又是树大根深,是个截不倒的树。虽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等到那叶落的时候,未必就落在将军手内。天下长臂膊的极多,倘或经过此处,未免被别人先取了去,也未可知。将军幸遇了我,你且放心,待我行个法儿,管教随手可取。”遂用手向身边取出一把松香,松香上点着火。但见那香烟慢慢的摆成一个大大的空架子,如天大地大,他便立在架子上,拿这一面遮身牌,往上三指,口中念念有词,把邹大美传授的这个没法行起,只看见那棵梅树平空的连根拔起,唿喇一声倒在地下。一时跳出无数猢狲,尽行散去。那架子也坍了,身子站立不定,也就趁势下来了。果然好名难出,恶名易出。三三两两,一人传一,十人传百,小人国内的人都说道:“墨用绳为了金银钱在大庭广众之中,倒了一棵大梅。”风声吹到施利仁耳朵里。施利仁回家,见妻房不见了金银钱,正在看书,忽听了这个信儿,也到这个地方来看看,见了钱士命,问道:“将军,他把梅已倒了,金银钱在那里?”钱士命道:“金银钱我已取来藏了。我倒看他不出,他的这面遮身牌,我道寒不淌风夏不淌雨,要他何用。原来却有这许多妙处。”便向墨用绳道:“我要问你,这遮身牌你从何处得来?”墨用绳道:“我的本事是叔父所授。这面牌是我妻子与我的。”钱士命道:“你妻子叫甚名字?”墨用绳道:“我妻子姓单,排行第八,叫做单八姐。自从嫁了小的,脚气不好,犯了脚病,一双脚儿折了。如今弄得推推就倒,因此人人都叫他折脚婆娘。钱士命道:“改日叫你家折脚婆娘到我家里来走走。”施利仁道:“只怕使不得。”钱士命道:“不妨,不妨。”遂辞了墨用绳,同施利仁回转独家村。至孟门边,施利仁道:“将军,只怕你进去不得。”钱士命道:“为什么进去不着?”施利仁道:“怕你令正怒气未消。”钱士命道:“我今得了这个金银钱,却忘了家中的事。你如今说起,又提着我的心事了。这便怎么处?”施利仁道:“你方才还说叫折脚婆娘到你家来走走,你自己且不好见他。”钱士命道:“为此,这便如之奈何?”眭炎、冯世虽出来迎接将军,听见如此说,也只得面面相觑。施利仁道:“事已如此,难道将军不要进去了不成。且待小的先走到里边去,探听探听,再作区处。将军,你慢慢的也来。”两人遂怀着鬼胎走进孟门,渐至自室,只听得那习氏在自室中沸翻摇天,骂不绝口。将军听得了音响,连忙溜出。施利仁未及转身,早被习氏见着了,一把拖住骂道:“你这个没脸面的忘八,你道我们将军势大,你就献穠拉势,自己送上门来,谋占人家的□□。你体面不体面,有势没有势?”正是:
凭君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不知施利仁如何回答,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回 掩耳偷铃不搜自己房帏 吹毛求疵只觅别人破绽
《西江月》:
惯会说长道短,专工批少评多。返躬自问竟如何,处世谁能无过。
逞我自家识见,谈人别个差讹。谁知公论不偏颇,也有人来笑我。
话说钱士命的妻子,母家姓习,乳名叫做妒斌。那时,拖住施利仁辱骂了他几句,施利仁道:“将军夫人,且请息怒,房下造府的事,这是将军的意思,与小的全无干涉。将军在外,不信,但问将军。”妒斌道:“且唤他进来。”施利仁连忙溜出,向钱士命道:“将军,请进去,夫人有话。”钱士命心中想了一想,身边取出金银钱,拿在手内,战兢兢同施利仁走进自室。那妒斌坐在称孤椅里,看见钱士命进来,厉声问道:“你于得好事,你知罪么?”钱士命道:“愚夫知罪。”妒斌道:“你知罪为何不跪?”钱士命疾忙跪下,妒斌道:“你叫轩格蜡到我家中,施利仁说你的意思,你有什么意思?”钱士命道:“没有什么意思,只为轩格蜡娘娘身上出金银钱的,所以特地请他到此。夫人请看。”便把金银钱献上,妒斌笑道:“这个金银钱是他身上得来的么?”钱士命道:“正是。”妒斌道:“如此,我也在这里想金银钱。施利仁,你再去唤你妻子到我家里来,但不许与将军同炕,我端正几样小吃,还去叫那沸情里内这一班小娘儿来,唱几只曲儿下酒。”施利仁十叩,又是兴匆匆的去了。钱士命看见妻房如此,他便把金银钱仍旧藏好库内。那库房在自室旁边,门上挂着一个铃儿,若开门时,这铃儿自响,提防最密。那妒斌见他把金银钱仍旧藏好,不见与他,他心中懊恼,暗暗打算,早想下一个计儿。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多时,只见轩格蜡娘娘已到,同妒斌相见了。随后施利仁领了一班小娘儿也到。那小娘儿都会唱曲,一班共有七个,小名儿唤做喜娘、怒娘、哀娘、惧娘、爱娘、恶娘、欲娘,各样打扮,都进自室中来,各相见坐下。里面和盘托出,端着几碗枣儿汤出来,他们都是吃惯的,枣子都拣赤边咬去。随又拿出几碗空心汤团,大家吃了。然后又是四个碟子,只见:一碟斜七雄鸡,一碟臭肉,一碟怪肚子,一碟金鲫鱼缸里上鳙鱼。妒斌吩咐守钱奴,把前日送来的一大坛枣酒开了。两对夫妻,七个小娘儿团团坐下饮酒。欲娘起调,六个小姐随声附和,一齐弹唱。但见:
九调十三腔,听去尽是拘腔别调。歪嘴吹喇叭。不晓得是铜嘴铁嘴。敲蔫锣敲也破锣,打边鼓打也破鼓。弹老弦,好像老古班的脚色:做腔调,装出老腔别的声口。吹着七眼笛,碰起大铙钹。一个吹笛,一个捺眼,一吹一唱押腔押板。转了瞎籁脚,不在板眼上。这一个出调,那一个走板。一会儿吹一套二犯江儿水,一会儿唱一只单调桂枝香。
妒斌道:“如今要请教轩格蜡娘娘唱一套老调了。”轩格蜡娘娘扳腔做调,拣几只好曲子,唱了三遍。妒斌道:“娘娘且敬将军一盅。”妒斌叫轩格蜡娘娘一盅一盅灌得钱士命烂醉。正在欢呼畅饮,忽听得传说单八姐到了。施利仁道:“不要睬他。”钱士命道:“怎么不要睬他。叫他进来,我们正好同吃。”施利仁领命出外,叫了单八姐到自室中,各各相见。钱士命道:“没有什么吃了。我们有好吃果子,快些去拿。装好的赤豆果子出来,与单八姐吃。”口内说,伸手便去扯单八姐,推倒在称孤椅里。单八姐凭他戏弄。妒斌见了,忙上前扯去单八姐。钱士命在醉中错认了,用手就把妒斌推倒在称孤椅里,欲要动粗,妒斌怒道:“你眼儿都瞎了,我不是单八姐,岂是好惹的,你要欺我么?”说未完,立起身把钱士命转推在称孤椅里,沉沉的睡去了。单八姐见他们这般光景,只得先自回去。施利仁同妻子、一班小娘儿也辞了妒斌,出孟门而走。谁知错了道儿,领到一条独木桥边,小娘儿脚小伶仃,不能过去。施利仁无奈扶了这几个小娘儿过了桥去,他与妻子仍回走热路去了。
那妒斌看见众人都散,钱士命仍在睡梦中,轻轻的把他耳朵掩了,将库门上的铃儿偷了下来,开了门,取出金银钱拿去藏在自己房中。钱士命迷迷朦朦睡在称孤椅里,一些也不晓得。忽听见眭炎、冯世进来报道:“外面有个人,手中拿了一件东西,牵着一只走兽,要见将军。”钱士命朦胧问道:“他是什么样人?”眭炎、冯世道:“他姓贾,自号斯文。”钱士命道:“又是什么贾斯文,可厌,可厌。且着他进来。”眭炎、冯世忙传进这个贾斯文。他见了钱士命,就双手捧了一只殷琴,恭恭敬敬献上将军。钱士命道:“你手中是什么东西?”贾斯文道:“这是一张古琴,还是殷朝留至如今,名曰殷琴。晓得将军是个知音,所以特来献上。闻得将军府上的金银钱,真是人间至宝,欲求将军赐与学生一观。”钱士命道:“听得说你还有什么走兽在外。”贾斯文道:“正是。学生久闻将军爱吃带角水牛,寻常走兽,恐不合将军之意,觅得一只蛮牛,敬送将军。”钱士命道:“牛在那里?”贾斯文道:“不便牵进,现在梦生草堂中。”钱士命同贾斯文踱出自室,到了梦生草堂,坐在有主椅上,看了这牛,说道:“此牛泰性如何?”贾斯文道:“此牛不比凡牛。”
生头出角,推摇不动。虽然毛面畜生,脚力实大。不脱四脚爬踅,肩膀却硬。牯牛身上拔根毛,本来易事。此牛一毛不拔;揿牛头不肯吃草,原难勉强,此牛不吃好草。强头白脑,也有人来拔头截角,旁若无人,也要被人牵来了鼻头绳团团转。
钱士命道:“此牛甚合我意。但是有些毛病。”贾斯文道:“并无毛病。”钱士命道:“你不信,我指与你看。”便把一口气哈去,一个牛头几乎被他哈热,吹得牛毛根根竖起。但见毛缝中,一片顽皮,皮上斑疤甚多,钱士命道:“此等色泽,总属皮软之故,不算老结,这就是毛病。”贾斯文道:“这不是毛病,是皮里病。若然顺毛捋去,便觉一如细丝,一些也看不出。”钱士命道:“此牛可有什么好处?”贾斯文道:“此牛能知殷琴,学生若弹时,他便颠头颠脑,深会我意。”钱士命道:“你试弹与我看。”贾斯文随手将殷琴拢好,对着这只蛮牛,手忙脚乱,弹了一套“缠一技花”。果然这牛把头乱颠。你道这蛮牛真个是知殷琴的?不过蛮牛自在那里摇摆,把头颠了几颠,贾斯文遂誉为牛善知音,颇通人事。钱士命也不懂殷琴,也看不出他知音不知音,惟觉此牛尚是合意,便道:“蛮牛留在此间,那殷琴我这里用不着。”贾斯文道:“将军这里不用殷琴,学生自然带回。乞借府上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要看金银钱,且待缓日,此时不便。”贾斯文道:“如此告辞了。”他便取了殷琴,出孟门而去。钱士命此时酒醒,被贾斯文提起金银钱,猛然想起,回到自室中,向库房检点,毫无金银钱的踪迹,心中摸不着,这个是那里去了。一时胡思乱想,连忙传进沓口吕强词商议此事。吕强词道:“方才贾斯文在这里浑了半日,莫非被他偷去了。”钱士命道:“不差,他来献琴,原想要看我的金银钱,斯以我不受他的殷琴,谁知仍被他偷去。事不宜迟,快快去追他转来。”遂骑上拂怕玉马,同吕强词紧紧追赶,离了独家村,出了没逃城,远远望见一块大身田,田岸旁一所栈房。那栈房原是古时旧屋,不甚华上,小人国的人尽谓之破栈。钱士命望去,屋面尽是些漏洞,其实毫无孔隙。吕殉道:“将军,你见贾斯文么,和一人在破栈中计事。”钱士命走进一望道:“正是。我们悄悄前去。”两人行至栈房,却不见有贾斯文,只有一个人。这一个人:
心高气硬,大刀阔斧,打得上,丢得下,救得人,杀得人。每逢路见不平,便肯拔刀相助。
他姓殷名豪,表字雄汉,原籍公行正道人氏。只为一心游学,也是失足下水,飘流至小人国地界,偶尔打了一个哈轩,被一个姓刁名钻,表字展王的人割了舌头去,所以至今言语不便。虽有一身武艺,小人国又无用武之地,因想田不种,陆不耕,终非为人之道,留心觅得这一块大爿田。小人国的人无人在意,久远抛荒。其田宽大,一人之力不能广种薄收,独拣了中间腹内一块心田耕种。谁知荒田无人种,一种尽来抢。小人国内的人粪担往来,也要把屎连头蘸蘸,有时种得稂不稂,莠不莠,都替他未荒先荒。有时种得成熟,便来割切他的稻穗头,有时做了三石多亩,尽来向他要三糙三光。殷雄汉思量积谷防饥,得了这一所房居住,却被这小人国内的人弄得七颠八倒,仍然朝无呼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其时,他本同一个人谈心,那一个人早见钱士命、吕殉同来,他说:“非我同类,宜远而避之。”他连忙走了。殷雄汉独自一人坐破栈中。钱士命道:“我望见有个贾斯文,往那里去了?”殷雄汉道:“我生平从不晓得什么贾斯文。”钱士命道:“不晓得贾斯文,你还我金银钱便罢。”殷雄汉道:“什么金银钱?”钱士命道:“我明明看见贾斯文同你合意的,金银钱被你藏过。吕军师,随我向破栈中一同寻觅。”钱士命拴好马匹,同吕殉在破栈中各处搜寻,并无踪迹。吵得他鸡犬不宁,恼得殷雄汉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钱士命问得半句说道:“贾斯文到底往那里?”殷雄汉不问情由,便揪住钱士命脚踢手打。钱士命虽称自汛将军,一拳来,一脚去,怎敌得过殷雄汉的手段。钱士命忙叫道:“军师,救命。”殷雄汉摸不着钱士命的来意,平白到他家来吵闹,一时怒气填胸,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死。正是:
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
不知钱士命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自汛将军无药可治 脱空祖师有法难使
《西江月》:
刻薄以为能干,奸刁乃算玲珑。为人忠厚欠年凶,时下别名无用。
称他十年鸿运,使我片刻威风。看来总是一场空,堪叹浮生若梦。
话说钱士命被殷雄汉揪住,恨不得一拳打死,心中着急,忙叫军师救命。那殷雄汉正要下手,只见沓口吕强词口中念念有词,身边放出歪丝,殷雄汉跌倒在地,密层层缠绕在身,弄得缚手缚脚,一些也不能动弹。钱士命道:“你如今尚不还我这一个金银钱么?”殷雄汉道:“我晓得你什么鸟钱?你向人索取,也要有个道理。你仗了吕强词的伎俩手段,欺人太过,别人怕你,俺殷雄汉不怕死的。”钱士命吩咐军师,把歪丝用力绕起,将他咽喉逼紧,缠得浑身扁扁伏伏眉不能扬,气不能吐。此时殷雄汉气短,看看将死,钱士命向吕殉道:“此等人不可留在人间,何不早灭其迹。”遂于大爿田内掘地三尺,钱士命把殷雄汉提得起,放得下,活活将他埋没泥中。殷雄汉自己耕种心田,在家无事,一旦遭钱士命之手,死于非命。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钱士命同军师重进破栈中,寻觅金银钱,仍无踪迹,便上了马,对吕殉道:“殷雄汉虽死,贾斯文和金银钱仍无着落,如之奈何?”吕殉道:“贾斯文想来与李信、时伯济是一流人物,拿了一个,那两个就有着落了。”钱士命道:“我久欲灭此李信,追捉时伯济,如今须要四面寻拿。我与你回去多遣几个人,着他用心细访。”一面说,一面走,正走之间,只见半空中,曜日增光,金盔银甲,圆面方眼,明晃晃落下一个人来,厉声向钱士命说道:“俺乃上界金银钱福神是也。专管人间子母金银钱,操予夺之权。俺在前世寺化僧手中收取一个子钱,付你暂时执管。”钱士命接在手中,同吕殉纳头便拜,站起身来,那尊神道就不见了。钱士命道:“这个子钱原是我的故物,自从那日付与万笏做押之后,不知去向。”吕殉道:“从那里得来的?”钱士命道:“这钱是时伯济落在海中,我将母钱引来的。今幸钱神有灵,还我故物,但不知母钱今在何处。”吕殉道:“拿了贾斯文,自有金银钱下落。”说话之间,不觉已到孟门边。钱士命踱进来,到自室中,坐在称孤椅里,把子钱细看,心中暗想:“那得这个金银钱再大些好了。”心未想完,忽见那金银钱登时大了。立起,宛如月洞一般。这钱眼之内,竟可容身。钱士命看见,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在这钱眼中钻来钻去,迁筋斗耍子。身子正在眼中,不觉渐渐收小,忙将身跳出。那金银钱已变小了如故。钱士命道:“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果然是个宝贝。”随即藏在库中,一心又想那母钱,无日不同吕强词商量要去灭李信,访拿时伯济,追捉贾斯文,图得母钱到手。朝思暮想,他那里晓得,两个金银钱都在他家中,自然财多身弱。
忽一日,钱士命霎时肚肠痛,自己不知胸中脂肝百叶怎生在里面,一双眼睛反插在头爿骨内,来往人头,多不认得。妒斌却不在他心上,钱百锡又不在家中,只有两个眭炎、冯世在旁服事照看。但见钱士命露出胸前良心,发现心头推起一团,形状色泽,宛如炭团无二,不晓得他生的是什么外症。正在毫无主张时候,门前来了一个摇虎撑的,肩背着葫芦,就是从前医过邛诡的说嘴郎中。眭炎、冯世忙请了他进来,陪他到自室中,看了钱士命的病症,说道:“我有上好膏药,贴之可以立愈。快拿一盆炭火出来。眭炎、冯世掇出一盆火来,摆在中间,他便在葫芦内倒出药来,在炭火上熬成膏子,取出一块,七歪八扭的歪摆布,摊成一个火热的膏药,攉在钱士命心头那一块炭团相似的患处。谁知钱士命的皮肤老结,热膏药一时竟有些攉不上。那郎中将手按住,不多时,钱士命就开口说道:“先生,我腹内的心好像不在中间,隐隐在左边腋下,不知此种膏药可攉得好否?”那郎中道:“我是外科,只会医皮,那里面的病症须要请内科医治,我是不懂的。”钱士命遂吩咐睦炎、冯世,将钱三分、七铜八铁的银子,封了一封,送与那郎中。那郎中就当面拆封看了一看,道:“我不要谢仪,只要借你府上的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你要看金银钱,此时不便,须得我病体全愈时,然后拿与你看便了。”郎中听说,只得背上葫芦出孟门而去。那眭炎、冯世两个商议、到各处去寻访内科,寻到了没逃城外,有一个姓熊的,无名无号,顺口儿叫做熊医,不去人的病,不伤人的命,请到家中,看了钱士命的心头,诊了脉息,告知腹内的缘故,那熊医道:“将军贵体定然未病先服药,一向调理用何药物?”钱士命用手在狒鼠绣褥底下拿出一个丸方来,递与熊医道:“先生请看。”那熊医接过手中,冷眼斜视,但见那丸方上开着:
烂肚肠一条,欺心一片,鄙吝十分,老面皮一副。右方掂斤估两,用蜜煎砒霜为丸,如鸡肉月咅子大,空汤送下。
那熊医看完,向钱士命道:“此方叫做一定滋生丸,将军这病就从平素调养上得来。日积月累,病根已深。医家治病,从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将军的病在心里。自古道,心病还将心药医。我有个老方法,可以治得此病。但恐将军胃口不对,喉咙中一时咽不下去。要用:好肚肠一条,慈心一片,和气一团,情义十分,忍耐一百廿个,方便不拘多少。再用莺汁一大碗,煎至五分。这叫做一帖平稳散,方便可服。将军,你自家有病自家知,急将此药方好好治,或有转机。倘再因旧,将来病成,没药医了。”熊医开完方子,辞别而去。眭炎、冯世忙乱,勉强配齐药料,就在那一盆火上,煎好拿一只假磁杯盛了,递与钱士命。钱士命接来呷了一口,果然胃口不对,咽不下喉咙,登时呕恶,吐了满地。遂将旧存丸药吃了一服,喉咙中便觉滋润,因此仍服旧药,又服了几天,初时腹内的心,尚在左边腋下,渐渐的落将下去。
忽然一日,霎时泄泻,良心从大便而出,其色比炭团更黑。钱士命着急,叫眭炎、冯世在外边访问名医,有能治得此病,愿将金银钱一个作谢。这个风声吹入脱空祖师耳朵内,他便离了钻天打洞,带了石灰布袋,驾起云头,来到独家村孟门边站住。眭炎、冯世看见问道:“祖师何来?”脱空祖师道:“闻得你们将军心不在肝上,我有移东补西之术,管教他病体登时全愈。”眭炎、冯世禀知钱士命,出来说道:“将军说要与祖师言明,若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银钱作谢。否则莫怪我们将军。”脱空祖师道:“我的法术无往不验。”遂领他到拂中厅上坐下,就于拂中厅内结起一个海外奇坛,上边供着一尊骗神财佛,桌上排列木猪木羊一对,居中空架子一座,上插极画尺一根,十炼剑一把,离旗一面,中间摆了一个稳瓶,将钱士命大便中落出的黑心装在瓶内,旁边竖着一根棒槌接的幡竿,挂起蓝幡一对。他头戴泥箬帽,身穿紫蓑衣,先念了一卷累助经,然后请出钱士命,掇了一只有主椅,坐在坛前,将一个炭篓帽子戴在他头上,哈口气把钱士命的头皮摄了下来,放在稳瓶内,研了椒酱,同黑心拌和,又将一个泛供盛了稳瓶,脱空祖师顶在头上,左手伸开花手心,右手仗了十炼剑,解开石灰布袋,蘸上石灰,指东画西,画了满地石灰,口中说出天书,念念有词,做出平时偷天换日的手段。但见钱士命好像困来当死的模样,头不摇,眼不杀,欲要将瓶中的黑心弄软,从顶门装入里面。那晓得钱士命天生老结,不能轻易容纳。祖师一时失手,泛供跌穿,稳瓶打碎,一跤跌在地上,身上石灰沾了一屁股,两胁肋。钱士命叫道:“我头脑子涨,快把帽子除了下来。”脱空祖师见破了他法,立起身来就把炭篓帽子替他除下,说道:“将军尊体真是无法可治,只好带病延年的了。我如今也不想金银钱作谢,只求借我一看。”钱士命道:“你的法术无效,我的金银钱也不用看了。”脱空祖师听说默默无言。他来时原想金银钱到手,所以为他设法。谁知法术不灵,看也不能看一看,他懊恨而去了。
钱士命看见脱空祖师去了,遂走进自室,向吕强词道:“脱空祖师原是个邪术,徒然作法,那里治得好我的心病,倒弄得我头脑子涨。我如今要问军师,你的法术多端,可有甚法儿治得此症?”吕强词道:“将军不问小道,小道不敢妄谈。将军若问小道,小道倒有个绝妙的现成方儿在此。”钱士命道:“什么现成方儿?”吕强词道:“这个方儿,就是熊医所说的,心病还将心药医,眼前道理,他一时悟不出,故能说而不能行。将军你是中心不足,将军的黑心尚在,何不用安心丸一丸,软口汤一盏,同黑心服下、只要把那心窠填满,病体自然痊愈。这岂不是绝妙的现成方儿。”钱士命忙吩咐眭炎、冯世备办药物。眭炎、冯世道:“那黑心可要将他洗一洗?”军师道:“不可。若是洗了,将军就咽不下了。即使咽得下去,亦不能仍归故处。”眭炎、冯世即便端整安心丸,煎好软口汤,把黑心一齐摆在钱士命面前。钱士命要紧自己病好,拿来一口吞下,但觉那黑心,从喉间一滚,直溜腋下,横在一边,外面腋下皮上仍旧起了一个块。眭炎、冯世用手轮挪,再挪也挪不散,竟似铁铸的一般,坚硬异常。钱士命此时倒觉得身子宽松,胸中爽快,向吕强词致谢道:“军师妙法,果然比众不同。我如今依旧踢得枪,使得棒,一心只想这个金银钱,总要灭那李信,访拿时伯济,追捉贾斯文。军师你有何高见,可遂得此心。”吕强词道:“一些也不难。将军一面自己领兵,剿灭李信,一面多着几个豪奴,四处访拿时伯济、贾斯文。待小道作起法来,管教一鼓而擒。”钱士命遂吩咐几十个豪奴,向各路分头而去。他自己骑上拂怕玉马,手执一技拂担叉。眭炎、冯世跟随吕强词,在后领了一支兵,离独家村望前进发。正是:
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不知钱士命此去何如,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钱愚心虚求佛 化僧胆大弄鬼
《西江月》:
自古盛衰难测,从来天运循环。有谁保得百年安,且漫肆无忌惮。
务要设身处地,还该体贴包瞒。须防自己犯交开,也被旁人谤讪。
话说钱士命同了吕强词、眭炎、冯世,领兵要灭李信,上独家村望前奔去,行不上几里,抬头忽见一个娘娘远远走来。钱士命看见,说道:“好了,时伯济便有着落了。”那娘娘走至面前,钱士命道:“你前日放走了时伯济,你如今要到那里去,快快还我时伯济来。”那娘娘道:“我在前世寺里烧香转来,不晓得什么时伯济时得济。”钱士命听说大怒,还祭起金银钱就打,只见那金银钱抛在空中,顷刻变大,望着那娘娘头上落下,没头没脑将那娘娘登时压倒即死。你道这娘娘是谁?原来就是当日时伯济逃走时,在他家躲过的柳娘娘。可怜一条性命,只为一言不合,遂遭钱士命之手,死于金银钱之下。钱士命遂收了金银钱,吩咐眭炎、冯世将他尸首抛拉大塘路上,仍旧引兵前进。
朝行夜宿,非止一日,看看来至大排场。霎时间,钱士命头重脚轻,连人和马滚倒在地。吕强词止住了马,慌忙扶起钱士命道:“将军苏醒,为甚这般光景。”钱士命慢慢醒来,答道:“为因压死柳娘娘,用了一用金银钱。一路思想,忽然从那挪不散的块上痛起,周身肉疼,不觉一时晕倒。如今虽醒,那个块上还是痛甚。”眭炎、冯世道:“将军耳请收兵回去,再作计较。”钱士命遂上了马,正欲转过马头,忽听得远远地有人喊道:“将军心虚,何不到敝寺中去求佛,保你立时痊愈。”钱士命待那人近前,定睛一看,却原来就是前世寺内的化憎。钱士命道:“我肉疼难熬,正欲到寺中来求佛。”化僧道:“寺中佛菩萨无求不应。将军求佛,病好正可不用收兵。”钱士命引了众人,一径来到前世寺里。一应人等在外伺候。钱士命独自一个走进山门,化僧引了来至大殿。但见:
居中一尊,手中有佛,威灵显赫。左首一尊,自道神佛,大模大样;右首一尊,一袋神佛,作威作福。大耳朵菩萨,自由自在;救命皇菩萨,救苦救难。欢善大师,形象俱无。五方筵圣,须眉毕现。五逃七煞,五虚六耗,尽是凶神恶煞。退财白虎,倒运黄龙,无非一类神祗。虽然泥塑木雕,真是神光佛现。
钱士命跪在手中有佛面前,抱住了脚,苦苦哀求。化僧道:“将军,你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可知道该死的众生,佛也不渡。你须要去求救命皇菩萨,一有应验。”钱士命立起身来,满殿走去,见了大佛磕磕拜,见了小佛踢一脚。拣佛烧香,独向救命皇菩萨案前暗中祷告:“伏愿治得肉疼病好,捉得那几个仇人,弄得那母钱到手。”拜了几拜,才立起来,辞别了化僧就走。化僧道:“肉疼病好,须要将金银钱来佛前上供。”钱士命道:“我今疼得越觉利害。”一面说,一面走出山门,骑上拂怕玉马,带了众人,仍旧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离了大排场,把马一直跑去,经过好界地方,路旁有个山嘴,不堤〔提〕防,那个挪不散的块刚刚碰在那爬角嘴上。钱士命大痛无声,把马勒住。忽见一个人冷眼斜视,立在钱士命面前说道:“将军休慌。你要肉疼病好,我有治法,马上可以立愈。”钱士命细看那人:
豁眼跷须,伶牙俐齿,手执软尖刀,胸藏绵里针,肩挑靠壁柴,腰挂野人头。
钱士命问道:“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小子姓刁名钻,表字占湾,绰号暗老虎,家住难交开口。”钱士命道:“你果然治得我肉疼病好,愿把金银钱来谢你。”刁占湾道:“请解开胸上,待我动手。”钱士命遂露出了那挪不散的块。刁占湾取出绵里针在那块上用力一刺,钱士命叫声:“啊呀!”只见那块上溜溜的出了一飞血。刁占湾道:“你还要肉疼否?”钱士命道:“痛极,痛极。”刁战湾道:“休慌。”复拿了软尖刀,胳月荅一声,齐根割去了这块肉。钱士命叫声“罢了!”刁占湾道:“你如今疼也不疼?”钱士命道:“不疼了。”刁钻便藏了绵里针,收起软尖刀道:“将军乞借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现在不便,且待我回家之日,与你便了。”刁钻跟着同行。钱士命仍旧领兵前进。行不多时,忽听得有人叫道:“将军请下马来,我是邛诡的兄弟邛汉,表字百惯,家住强撑浜里。自幼从墨用绳为师,学得扯别人的被头盖自己的脚,倒也可以拢过。近来弄得赤脚地皮光,身上寒冷缩鼻佛弗上,一个鼻孔里出气,弗知香臭,欲求将军讨些绵挞拖,做件绵衣穿穿,还要借金银钱一看。依便依,不依还我家兄的命来。”钱士命听了,只做不闻,不理睬他,把马一直跑过。正是:
将军不下马,各是奔前程。
钱士命一心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那邛汉的言语怎肯理他,只顾望前奔去,远远看见树林中有座庙宇,阴风飒飒,惨雾濛濛。刁钻上前说道:“将军进庙中去走走如何?”钱士命道:“我从来见佛拜佛,且把庙门推开,待我看看神道。”刁钻便把庙门开了。钱士命定睛看时,真是捉得鬼出,向外问道:“为何上庙不见土地?”刁钻道:“神在神不在,将军且进门去看是如何?”随手搀了钱士命下马来,同入庙中。但见居中摆着一只鬼张炉,刁钻道:“将军有炉在此,何不烧炷好香?”钱士命叫眭炎、冯世备了万炷香来,放在炉中烧起。只听得四面鬼声隐隐,香烟绕处,引出无数鬼来。原来这庙就是当年时伯济被温六公搀入的鬼庙。钱士命一见鬼影,忙奔出庙门,跨上拂怕玉马,吩咐吕强词把刁钻捆起,将他丢过一边。他自领兵前进。那晓得庙中的鬼跟了他行,耳边但闻鬼声,眼前只见鬼影。那挪不散的块根又是还心疼起,再不敢把马一直跑,传令打收兵锣回去。一心归路,慌忙回转独家村。进了孟门,藏好金银钱,肉疼反觉利害,耳边鬼声叫得越狠,眼前鬼影来得越多。鬼中隐隐有那邛诡在内,钱士命更觉心虚。眭炎、冯世各自走远,即与吕强词商议,亦无法可治。口中只叫得救命皇菩萨,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钱士命肉疼鬼闹,正在无法可治的时候,只见前世寺内的化僧无人通报,一径来至自室中,见了钱士命问道:“将军肉疼,谅来痊愈,几时到敝寺中来,将金银钱佛前上供。”钱士命道:“你进来看见我家中有鬼么?”化僧道:“鬼是有几个,亦无大害。”钱士命道:“自从离了宝刹,经过鬼庙,被刁钻搀入庙中,烧香引鬼,叫众鬼缠扰,我的肉疼倒觉利害,闹得家中毫无主意。”化僧道:“将军放心,从前小僧看见府上有团黑气,应在今日缠得,已经扫去,地上垃圾,尚有可治,可恨那无形的垃圾,终究未除,所以有此鬼串。如今将军只要把金银钱付与小僧,小僧有了金银钱,那些鬼就可以手到驱遣,将军病体何愁不愈?”钱士命道:“和尚果然捉得鬼去,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银钱来佛前上供,决不食言。”化僧道:“不是小僧要这金银钱,若是不拿金银钱作法,诚恐神术不灵。”钱士命道:“快请设法,保你有钱。”化僧遂走出自室,在梦生草堂中结起又一坛,供一尊费佛,念了一卷百正经,口中说神,手中弄鬼,眼内见神,手内捉鬼,浑了一会,跪在佛前,高声朗诵念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告知众鬼,众鬼听着。大凡地头无鬼不生财,地头无鬼不生灾。鬼作乐,鬼开心,切勿鬼眉鬼眼。搭鬼棚,做鬼戏,休要鬼张鬼望。这些死鬼过开,其实是善人恶鬼。鬼搭搭,鬼打浑,无非是闲神野鬼。活二倒鬼,法名忽起鬼,阵头风,听鬼话,上鬼当,钻入鬼窠路里。青面孔,绿髭须,在此浑闹一场,神摇头,鬼缩退,从今勿上此门。”
化僧祷告已毕,又念了三声救命皇菩萨,遂立起身来,但见无数的鬼脸,奇形怪状,团团围住了化僧。化僧虽然胆大,一些不怕,无奈法术不灵,一个也不能退去。果然无法可治,走进自室,向钱士命道:“将军勿怕,小僧回寺再求救命皇菩萨去也。”钱士命未及开言,化僧已自走了。钱士命家中,鬼声杂出,鬼脸满屋,肉疼不止,病体沉重,睡在炕上,朦朦胧胧,忽有个人立在面前,仔细看时,但见他:
目练紫额,绿纹满面。浑身跷头跷尾,两耳有边有沿。年纪五旬左右,出身注在胸前。蓬户不肯光降,穷鬼未经识面。
那个人向钱士命说道:“将军,你有病是无病,无病是有病,你的病好是不好,不好是好。你皮里走了肉,你受了绵里针,软尖刀重伤,非我不能救治。众鬼易退,惟邛诡的鬼乃是善人恶鬼,亦非我不能退去。”遂用手在那挪不散的块痕上捏了一把,钱士命出了一身冷汗,块痕顿时平复。又复用阳沟水在各处洒了一洒,那些鬼祟顷刻阒然无迹。钱士命喜出望外,便问那人是何等神佛,那人道:“我与金银钱福神同部,乃救命皇菩萨是也。”钱士命听说大惊,如梦初醒,定睛细看那人,忽然不见。正是:
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钱士命遇了救命皇菩萨,自此精神胜旧,遍体爽利,骄奢的念头复起,遂传令吕强词、眭炎、冯世一同领兵务要去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骑着拂怕玉马,离了独家村,又是威武场人,滔滔滚滚而来。行了半日,到了一家门首,但听得里面鸡叫鸟叫,檐前挂一只叫落画眉,又见门上有副对联,上联写着是:“不识字个斯文第;”下联写着:“无铜钱的财主家”。望见门内有个人,困在铁铲上,捏了鼻头,在那里做梦,正是:
入门休问荣枯事,但看容颜便得知。
不知其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时伯济时运来前后一人名顿改 小人国大人国高低两地各攸分
《西江月》:
落运运通可待,失时时至堪期。泰否否泰自然机,幸勿自为骇异。
善恶本非一辙,贤愚原是两歧。所争无过在几微,须要慎其趋避。
话说钱士命在一家门首经过,望见门内一个人困在铁铲上,捏了鼻头在那里做梦,梦见他亡故的乃兄对他说道:“今日钱士命来家,须借他金银钱看看。人若无钱,阳间之大难,不可错过。”醒来抬头,果见钱士命正在门外,忙在铁铲上爬起,奔出门来道:“将军前来,途遇不便,今日想是送金银钱与我看,或是晓得小的困来,送枕头与我,请将军下马。将军若要知李信的所在,小的不知。若要知时伯济的踪迹,小的曾经遇过,亲历其境,他在安乐堂居住。”钱士命仰面远视,见他的容貌生得来:
亚眉苦脑,忒嘴落须,
满头柴屑,一嘴糊涂。
钱士命正要开言,只见门内奔出一个刁儿,哭哭啼啼,望钱士命怀里扑来,似欲要他抱的意思。钱士命是抱弗哭男儿的人,怎肯理他,把上身来顺手将他一推,可怜一个刁儿脑浆迸出,死于马下。
钱士命便把疆绳一放,纵马跑去。那人恼羞成怒,手执鬼头关刀,骑着一只蹩脚骡子赶来,要杀钱士命。无奈手臂短,汗毛也不能拔他一根,却被眭炎、冯世帮助钱士命,一把拿住,捉在板凳头上,一刀两段。正是:
殉情恐有失,执法永无差。
钱士命识见高明,将那人杀了。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强撑浜住的邛汉,这邛汉果然百会百穷。他为人件件皆能,又是般般不晓,也曾在七国里贩牛,八国里贩马。在安乐堂遇见了时伯济,要向他借金银钱看。时伯济回他金银钱已经失落海中,只剩得一双空手。邛汉不信,因此和时伯济面和心不和,知道钱士命要捉他,欲想借钱士命的金银钱看,所以将时伯济的来踪去迹,告知钱士命。那晓得钱士命反将他杀在板凳头上。正是:
趋差算得罪,为好反成隙。
钱士命晓得了时伯济的消息,一径来到安乐堂拿捉。却又不见时伯济,另外添拨了几个豪奴,分头着紧捉拿时伯济。那时伯济自从在大爿田破栈中同殷雄汉闲谈,见了钱士命,远避至安乐堂作寓,与李信总不肯疏远。那日忽遇了邛汉向他借金银钱,一言回绝了他。只听得小人国内遍地的多要拿他,他堂堂六尺之躯,立脚不住,竟无存身之所。他欲要埋名隐姓,小人国内的人认识的居多,必须逃出小人国界。慌慌张张正走之间,忽见一只邪狗向他乱咬,时伯济道:“狗呀狗,你欺人大过,你见了衣冠齐楚的人便不敢做声,或摇尾而求食。你见我穷极人,就作如此形状。我看你小小狗儿,声气倒大,然究非人类,我也不来计较你。”
那狗不慌,仍是大声疾呼,时伯济佯佯走开,忽欲远离小人国地界,脚步不敢乱站,一心要向正行道路上走。看看走至下山路地方,一时口渴思饮,恰遇着了万笏,那万笏打一个哈轩,刚被刁钻用软尖刀割去舌头,含了满口鲜血,望时伯济身上喷来,手内拿一碗盐卤汤,递与时伯济。时伯济渴不择饮,正是路竭无君子,接来一口呷干,口中越渴,连忙远避。又来到一个去处,看见居中一口大井,名曰市井。时伯济想要汲水解渴,那晓得吊桶又落在他井内。只得一径过去,且到前途再处。朝行夜宿,行了几日,仍是小人国地界。又看见一个人手拿软尖刀,在一家门首戳燕鸟窠。回头见了时伯济,便微微的冷笑道:“时伯济,你时伯济三字真是远近驰名,家喻户晓,难得,难得。”时伯济听得,只自走路,却不睬他。一路打听,知他就叫做刁钻,好不惊骇。穿街过巷,务要远离小人国界。谁知道路曲折,常是走错,仍在小人国地面缠绕。心中暗是踌躇,忽见一个圆面方眼的人,向时伯济道:“要时伯济三字断不可再提,你姓不可改,名与字正好移易。你一身宛如搬运一般,来来去去,身无定所,倒不如就叫做时运来,单名唤了一个来字罢。”时伯济听了,满心欢喜道:“我自今可叫时运来了。”转眼却不见了那人,他仍自忙忙前进,急欲运离小人国界。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早望见前面茫茫大水,无边无际,好一个大河。行至河边,但见那河中:
虾弗跳,水弗动,果是平和水港。虾亲眷蟹朋友,常是来来往往。有时鱼来网凑,有时自投罗网。这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边三日扳罾,四日晾网。鳅篮里常要拣出鳝来,鱼也有三寸肚肠。鲹鱼吊白鱼,有躲闪的不来上钩。淘混水捉鱼,狠心肠的撒他一网。买腌鱼放生,不知死活。捉死蟹过日,岂无漏网。涉此境,风吹浪打。到此地,经风经浪。
这个河就是摸奶河,时伯济来到此处,无路可走,在河边观望。只见一个人,左手捉着一个咬蛇蛒蚆,右手拿了一个泥濯竹管,在地上打草惊蛇,惹动毒蛇窠,游出一条诈死赤连蛇来。他打蛇打在七寸里,动也不动,只是无头无脑。他说道:“蛇无头而不行,想来是一条烂死蛇,谅不咬人。”就拿在手中当做鳝弄。时伯济问道:“你要这蛇何用?”那人道:“我要合毒药。”时伯济道:“毒药治何病症?”那人道:“以毒攻毒,毒药即是刀创药。”时伯济道:“叨创药虽好,不割为妙。”时伯济话未说完,只见那人死了。蛇毒气攻心,七孔流血,连那咬蛇蛒蚆一齐滚入摸奶河中去了。正是:
福善祸淫天有理,情轻律重法无私。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说嘴郎中。他平日用药,药死了人,所以如今亦自死于药。时伯济见了心酸,信步行来,只听得耳边琴声隐隐,走近几步,但见面前几棵黄连大树,树底下有个人在那里操琴,抬头见了时伯济便道:“我看你文质彬彬,你是时伯济?”时伯济道:“我不叫时伯济,我叫时运来。”那人道:“你明明是时伯济,可晓得钱将军足食足兵,领兵要灭李信,拿捉你。我在路,忽然心不在焉,所以半途而废,回转家中,鬼闹了几日,幸遇了救命皇菩萨,如今弄得不亦乐乎,仍旧领兵在外。你有金银钱借与我看,我便隐恶而扬善,否则就拿你去献与钱将军。”时伯济听说,只不睬他,佯佯走开。那人趋跄上来,一把拖住道:“金银钱倒是有,若无,我和你到了此地,横竖都没有去处,倒不如一同下河去罢。”硬要拖人下水,时伯济洒脱身子飘然远避。那人急急趋来,却不见有时伯济,刚撞着了自汛将军的人马,阵前冲出钱士命,骑着拂怕玉马,喝道:“贾斯文,你偷了我的金银钱,原来逃在此处。”贾斯文未及辨言,便把一枝拂担叉戳来,贾斯文把殷琴架住,战不上三合,贾斯文手足无措,连忙躲闪,已经面皮削尽,战死在六尺地皮上。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时伯济在摸奶河边,亏得闭口深藏舌,悄悄的避在一边,远远看见钱士命杀了贾斯文。只听得一声号令,吩咐齐心去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忽见有豪奴来报,说:“家中有贼,请将军回府。”那人马就渐渐的去远了。时伯济方才走出,仍在河边观望,想来必要渡过此河,才离得小人国界,又无船只可渡,又无陆路可通,立在河边等候船只。遥望见波岸,地形甚高,正在猜疑,不知是何地方,忽见李信站在面前说道:“你若要渡过此河,须耐心守候。你在此处终是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时伯济道:”那高处是什么所在?”李信道:“那高处就是大人国地界。”时伯济道:“大人国的风俗如何?”李信道:“那大人国的风土人情,与小人国正是大相悬绝:地土厚,立身高,无畏途,无险道。蹊径直,无曲折,由正路,居安宅。人人有面,正颜厉色;树树有皮,根老果实。人品端方,宽洪大量,顶天立地,冠冕堂皇。重手足,亲骨肉,有父母,有伯叔,有朋友,有宗族,存恻隐,知耻辱,尊师傅,讲诵读。大着眼,坦着腹,冷暖不关心,财上自分明。恤孤务寡,爱老怜贫。广种福田留余步,善耕心地好收成。果然清世界,好个大乾坤。
时伯济道:“如此所在,隔着茫茫大水,到这个地方,要行多少日子?”李信道:“若风头顺,片刻可到。若风头不顺,就是经年累月,亦不能傍岸,甚至有终身漂泊,也无人知道的。”时伯济道:“即我今日,怎生可以渡得过去?”李信道:“你在此处站住了脚,且立定脚头,切不可胡行乱走,须要待时而动。”时伯济道:“小人国与大人国,除却此河,还有别路可通否?”李信道:“路径虽多,你既到了此地,不渡此河,休要到得大人国地面。”时伯济心领神会,只在摸奶河边耐心等候。朝踏露水,夜踏霜,不知守了多少日子。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天若下雨,只好借人家的屋檐躲雨,情不自禁,不觉两泪交流。“屋檐内人见了道:“你有眼泪往别处去哭。”又只好淋在雨中,所遇摸奶河的人,都是等类。那有眼力的人,看见那河中,也有背水纤的,拽瞎纤的,也有逆风棹枪的,也有逆水里撑篙的,纷纷不一。傍岸的少,淹死的多,眼中不知沉没了多少人。时伯济呆呆观望,触目伤心,回头自想,看那些光景,怎能有渡得此河的日子。只好和这些人,一同淹没的了。口也不开,做哑装聋,垂头丧气、站在河边,那有人来睬他。忽见河中来了一个小船,随风倒舵,顺水推船,在河中旋转。船上一个人,远远的叫道:“河边人,可要渡你过去?你站在此处,河水一涨,就要淹死的口虐。”时伯济不敢做声,仍是闷闷昏昏,目闪闪,如木偶。正是:
假作痴呆汉,权为懵懂人。
不知河中叫唤的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四回 时伯济得时便得济 钱士命要钱不要命
《西江月》:
量大福来也大,机深祸至亦深。放宽些子耐三分,处世勿为己甚。
市井锱铢必较,达人富贵浮云。任凭世俗乱纷纷,凡事总由天定。
话说时伯济在摸奶河边,河中有人叫喊。你道这个人是谁?就是烂好人。当时被钱士命踏沉了船,勉强用力呼起,在摸奶河氽来氽去,随风倒舵,顺水推船,自己的舵尚拿不稳,那里还救得别人。其时,口中虽在叫喊,只见他的船在河中旋转,霎时间人船形迹俱无。时伯济见了,心中反觉不安,承他一团好意,要来救我,却先自沉没,凄凉满目,哽咽难言,惟拼一死,那有生机,耐心守候,听其自然而已。忽见河面上,远远的有一座高山推来,辨不出是何大物,看看渐近,却原来是一只大船,那大船:
钉线密,板片厚,不比钉稀板薄;容得人,载得物,才见阔大宽宏。惟厚能载,惟大能容。若无若虚,不分大小皆容纳。宽兮绰兮,天拘曲直尽留藏。有头有尾,庸人看不出他长短阔狭;无遮无掩,旁观望不见他美恶精粗。平平而过,虽有风波不险,何虑倾覆。缓缓而行,即遇顺风不使,那肯颠狂,行来郑重规模大,体度雍和气像尊。
这只船,果然是一个好船,常在河中救人。只见舱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比小人国的人真是身高百倍,但见他:魁梧其伟,相貌堂堂。安祥态度,落落大方。和颜悦色,神清气爽。行动不苟,举止端在。这个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家住大人国真城内,正行道路上。这人素不好名,故尔没有名字,人人都叫他大人。他生平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叫谦谦君子,一个叫好好先生。坐了这个大船,见有人在摸奶河边,便来救济。其时,看见时伯济站在河边,立脚不定,进退两难,忙吩咐将船拢岸,把时伯济加意细看,说道:“看你不像小人国内的人,如何到了此地?”时伯济道:“小生原是中华人氏,因落水飘流,困于小人国内,难以存身,故尔逃在此间,一心欲向大人国去,无奈没人济渡。”大人道:“这班小人久矣,深恶痛疾,原不可与为伍。吾问你姓甚名谁,作何生理?”时伯济道:“小生姓时,字叫伯济,今改运来,中华读书人,孔门弟子。”大人道:“你且逞我船,渡你过去。”顺手将时伯济扶上大船,平平稳稳,望大人国行去,由第一条水港收口。好个时运来,回头是岸,大人亲手搀了时运来,同上岸来。正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那时,时运来上了岸,一步高一步,向上行去。进了真城,看看来至正行道路,到了方便门,登堂入室。但见堂中悬着一个扁额,上书“正大光明”四字。左右挂一副对联,上联是“孝弟忠信”,下联是“礼义廉耻”。居中挂一个大“忍”字。靠壁一只活泼天几,连着一只立桌,两边摆一堂诚椅。抬头忽见李信坐在堂中,时运来道:“李信不离小生左右,今府上又有个李信,难道天下有两个李信么?”大人道:“李信那有两个,他原是上天降下来,人人不离左右,家家坐在堂中。只为那些人和他不睦,有的不肯顺他,有的务要背他,有的不认识他,有的故意要灭他,竟像天下是没有他的了。你我都是认得他的,又是情愿顺他,不肯背他灭他,自然坐在堂中,不离左右,我家中的李信,就是你随的李信,其实只是一个,不是我有我的李信,你有你的李信。”时运来恍然大悟。大人遂替他洗了浴,改头换面,敬如上宾,设一檀榻在大款室中安歇,日与大人叙谈,往来朋友也不过是好好先生、谦谦君子。此时时运来才得脱离小人国界,不见小人之面,不受小人之气,身居安宅,出入礼门,高枕无忧,悠游自在。正是: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大人又与时运来志同道合,交浅言深。一日两人在堂中讲论三纲五常,正说到计利害义的关头,忽见传事的人报道:“真城外面来了一起人马,口称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大人若把这两人献出,即打收兵锣回去,按兵不动。若道半个不字,便要杀入城中,踏为平地。”大人道:“他口出大言,你看他气象如何?”传事的道:“看他不甚官套,毫无体统。”大人道:“可晓得他何处人马。”传事的道:“闻得他是没逃城来的人马。”大人道:“原来是些小人,不要与他计较,由他自退。我们且讲我们的话。”时运来道:“古人原说圣贤学问,只在义利两途。踏义则为君子,趋利则为小人,由一念之公私,分人品之邪正。”大人道:“这义利两字,还要看得分明。即行一善,无所为而为善,是义;有所为而为善,是利。”两人讲论如故。那小人怎知进退,日日在城边吵闹,大人不作小人之过,不和他一般见识终不睬他。大人真有大量,正是:
不添心上焰,以作耳边风。
原来钱士命自从杀了贾斯文,豪奴来报,家中有贼,他便急急赶回。进了孟门,眭炎、冯世禀道:“前夜有个窃贼,关在矮斋中,请将军发落。”这个贼原来就是刁贼,只因从前想他的金银钱,用了绵里针、软尖刀,将钱士命搀入鬼庙,钱士命将他捆起,丢在一边,他便扭断绳索,脱身逃去。他怀恨在胸,一心只要想偷他的金银钱。其夜刁贼手拿拆屋斧头,拆了他的壁脚,在壁洞中,一只脚进,一只脚出,探头探脑,见无动静,将身溜入妒斌房中,东捕西摸,摸至妒斌床上,右手在枕边一探,竟摸着了一个金银钱,左手在被中一探,竟摸着妒斌。一时得了财色两字,心中大喜,不觉失声大笑。这个叫做贼莫笑,最易破败。恰被眭炎、冯世听得了笑声,拥进房中,一把拿住。捉个贼来连夜敲,关在矮斋中,报与钱士命知道,候他回来发落。那时眭炎、冯世送过钱士命走进矮斋,见了此贼,却认得就是刁展湾,便吩咐眭炎、冯世把软皮条捆了,吊在大树上,周围树叶遮身,教他做个叶里伴,隐而不露。那里晓得牛皮吊颈不是生理,原非活路,等到筋皮力尽,刁钻在用心机,终吊死在大树上。金银钱原不能偷得到手,反送了一条性命。正是:
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命安排。
钱士命只道刁钻诈死,待放下一看、果然他冰冷彻骨,毫无生气,就叫眭炎、冯世将他也丢在大塘路上。钱士命仍旧领兵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打听得他们都在大人国内安身,他便装枪上马,一径到大人国来,在真城外调兵遣将,耀武扬威,打动自吾作鼓,放起连珠三炮。大人原不睬他,怎奈钱士命日在城下吵闹,大人请了好好先生、谦谦君子向那小人劝道:“李信是天下少不得的,不可灭他。时伯济应该救济,如何反要拿他。他那里有什么金银钱?你要想金银钱,须往别处去,向有的人寻讨。”那钱士命那里肯听,扯起自汛将军旗号,坐了拂怕玉马,手执一枝拂担叉,高声大叫道:“别人敬重你大人,我钱将军偏不怕你什么大人。你窝藏李信,硬救时伯济,你快快把这两人献出,叫他送出金银钱来还我,尚容留你们一方性命,休使我将军动怒。”肆无忌惮,大言不惭。大人终不睬他。钱士命时时吵闹,口中无言不出,忽然牵动了一个“娘”字,传入大人耳内,大人便同了时运来、李信相助,从由方便门安步行至真城边来,往下一望,眼中并没有什么人马,明眼正视,毫不在意,看去宛如蚂蚁摆阵一般,隐隐一簇人马,也像有声有色,亦能知觉运动,语言不甚明亮。大人道:“此等小人原是罪不容死,我不惹他,他倒来惹我。我本不与他计较,他既如此生事妄行,我不免为天下除了此害。”遂轻轻举起脚来,向这人马挞了一下,那些人马尽为莛粉,一些也不见像人的式样。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大人挞死了小人国自汛将军,钱士命虽属可怜不足惜。但天地以好生为德,心中却有些不安,因问于李信,李信道:“这小人国形势低污,地土嚣薄,所生的人本未完全,不在天下人的数内。大人若能把这等小人灭尽,才算一桩畅事。”大人道:“天下有了小人,就是君子也有些做不得。若要天下尽为君子,必要除尽天下小人才好。我们回去,且慢慢的灭他便了。”遂一同回转家中,进了方便门,聚在堂中,讲论为人的道理,件件必须请教李信,不肯私心自用。正是:
顺理行将去,凭天降福来。
钱士命要想金银钱,来灭李信,捉拿时伯济,性命不顾,向大人国寻事,被大人轻轻挞死,他不知两个金银钱都在家里。一个子钱压死柳娘娘之后,自己藏好在库中;一个母钱被妻子妒斌偷去,私藏在房内。刁贼曾经摸过,心志昏馈,贪得无厌,直弄到马化挞杀,方才歇手。他也无甚别念,止不过为儿子钱百锡久远计。谁知他儿子钱百锡闻知父亲钱士命已死,心中大快,向库房中取了子钱,在妒斌房中偷了母钱,日日把两个金银钱在手中玩弄,无人拘束。钱百锡做其钱百锡的事,那眭炎、冯世如今是自然服事钱百锡了。正是:
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
不知钱百锡后来作为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飞钱原作飞钱用 恶人自有恶人磨
《西江月》:
这答桑田沧海,那边沧海桑田。兴衰成败屡推迁,恍似驰风掣电。
处世慈和最贵,居心忍耐为先。纸灯塔大耀坤乾,往后何由照见。
话说钱百锡前生却是个钻骨蛀虫变化,名为败家精。他嫌天小不够他游荡,到了天尽底头,竟要想拆起天来。有人劝他道:“你拆动了天,天若坍时,如之奈何?”他说:“有长的在那里撑住。”真不知天地为何物,所以天罚他现世初世为人,托生在小人国没逃城内,做了钱士命的儿子,同化僧、万笏做伴,日日玩弄两个金银钱。来往的人没甚称呼,只得叫他一声钱大老官。你道是怎样一个大老官:
油头油脑,花嘴花脸。头戴戆冠,身穿俗套。缠嘴夹舌,体段宛同墨庸;贼皮塔脸,形像逼真化僧。着一双岂有此履,骑一匹没笼头马。东荡西驰,世事不分皂白;横冲直撞,路途那识高低。
常骑了无笼头马,向弗着街前世寺内,同化僧在大排场海滩边游玩。他家中的款式,比钱士命在时究竟何如:梦生草堂中扁额不动,狒轴换了一顶獬轴,上联“大姆哈落落”如旧;下联“阿迷俚沮沮”字迹模糊,却有些看不出了。建几改为舍几,硬桌换其百桌,有主椅换了十把仿样称孤椅。天生井也填没了,矮斋也坍颓了。自室中有了漏洞,扁额亦如旧,炕床拆去,摆下一张糟榻。壁上横被鸾画不改,上下对联换去。上联是“大话小结果”,下联是“东事西出头”。其余房屋渐渐走样,门前大树已倒,钱百锡看去倒觉豪畅,出入没有遮碍。正是:
换来新气象,改去旧规模。
那时,钱士命家中又是一番胜景了。一日,钱百锡骑了没笼头马,手中拿了两个金银钱,要向大排场去,才出门来,但见施利仁笑容满面,迎上前来道:“大老官,何往?”钱百锡道:“日与化僧在大排场顽耍,不甚畅怀。他说另有一个好去处,今日要同他去走走。”施利仁道:“小的此刻特来邀大老官去游玩一个所在。”钱百锡道:“有多少路?”施利仁道:“不远。”钱百锡道:“就此同行。”唤了眭炎、冯世追随。施利仁牵了马头引路,离独家村而去。路过一脉坞,来了墨用绳,跟着施利仁一同行走,一径到了势道上,只见冲天一座浮屠,施利仁道:“此座浮屠,乃古老上人所造。四面有门,每个门上有两个大字,四个门内有四般景致,我们回来赏玩。如今且先到山上去看看何如。”行不多几步,墨用绳抢前踏了一个水潭,跌落水中。施利仁立在干岸头上,诚恐踏湿脚,远远走开。钱百锡道:“墨用绳跌了,如何爬起?”施利仁、眭炎、冯世齐齐应道:“前头人吃跌,后头人防滑。且自由他。”墨用绳踅滩弗动,带水拖泥,不自觉其形秽,一心总要跟他们走,迤逦行来,早见一座高山,果然好个去处。但见:
一团点缀,果是形容不出。无限丘壑,尽属意想不到;奇形怪状,真可惊魂动魄。千绪万端,实堪悦目赏心;诡道钩连,规模并皆丑态,斜径迎合,景致无非恶状。登临者日臻其境,肉麻当有趣;旁观者适逢其会,毛骨也悚然。
这座山名为凑景山,钱百锡不识路径,瞎天盲地,被施利仁;眭炎、冯世引路,但觉眼前畅快,心中爽利。有时在赌场顽耍,有时在醉乡盘桓,不知昼夜,乐而忘返、信步来至欢喜墩上,登高而望,远远望见一个去处,更觉眼花镣乱,心荡神迷,认得有个化僧在那里打坐,钱百锡道;“你们看见化僧么?这个去处想是仙界,化僧道痕高深,所以能得常在那里打坐。此去看来不远,我们也去走走。”施利仁道:“这个所在,名为温柔乡,青去虽在眼前,走去须要绕道而行,却有好些路程。大老官若要去,还要纳些工夫,费些脚步。幸有金银钱在身边,尚觉容易,我们且追随便了。”转弯抹角,曲曲折折,不知不觉,那来时所见的这座浮屠,却在面前。此刻顺便,不免大家瞻玩一番。抬头看见一座门上面写着:“蚣门”两个大字。施利仁道:“此座门内却是佛家弟子。闻得从前有多少修行人在内,如今都成正果上了天去,一个也没有留存的了。”转过去又有一门,见写着“鸦门”两字,施利仁道:“此座门内,是蓬莱仙岛,最好玩耍,你看门儿虽然堂堂开着,若手中没有金银钱,休想进去观望。”钱百锡道:“我金银钱常在手中,尽可进去。”钱百锡在前,施利仁、眭炎、冯世跟随,墨用绳落后。才跨进了此门,只见钱百锡手中这两个金银钱望空飞去,变做了一蓬青烟,缭绕空中,被风吹散,不知去向。各人连忙退出。墨用绳看不出烟头,茫然道:“那里来的这般气,是冷气呢,还是热气?”施利仁道:“你烟也不识,是气?”众人暗暗可惜这两个金银钱。钱百锡毫不在意,再转过去,又有一门,见写着“鳝门”两字,施利仁道:“此座门自来难开。若有人来开了,其中的鬼祟又是缠扰不休,故尔久远关闭。”再转过去,又有一门,见写着“雁门”两字。施利仁道:“此座门内,闻有妖魔精怪,所以多用顽石砌住。”原来这四座门内,乃是佛仙鬼怪。钱百锡不信,立在没笼头马上,扳去一块石头,望望里面,有何妖怪。施利仁看见,大吃一惊,说道:“完了,雁门穿了。待我替你来填好。”正说之间,只见雁门中雁气直冲,迎人欲倒。施利仁掇了这块顽石,立在马上,双手端端整整用尽平生之力,填足雁门。那晓得惊动了上面的乱石,一齐落下。那时施利仁仰面望着,刚打落了两边的面肩骨,踅得高,跌得重。顷刻跌死在雁门口。钱百锡吩咐眭炎、冯世将他尸首焚此,两人奉命,遂架起柴薪,登时烧动,烟雾若天。他两人喜热,立在近火,一时失足,也跌在火内,和他一样火烧死了。正是:
见人富贵由他去,莫把心头似火烧。
施利仁、眭炎、冯世已死,钱百锡独跟了一个墨用绳,访问温柔乡,来寻化僧。一路摇摇摆摆,逢人便问,不觉已到温柔乡里,但见那乡中:
春山叠叠,并峙西东;秋水盈盈,分流左右。山头乌云幕幕,篱边玉笋纤纤。耀日樱桃一点,临风弱柳千条。红红白白,桃李争妍;娇娇滴滴,海棠献媚。你看那:连理枝并蒂莲,人人心爱;断肠花,想思子,个个情牵。精不过,金莲两瓣,雪藕双条。好个玉琢成的世界,粉捏就的乾坤。热烘烘果然温矣,软绵绵不亦柔乎。香气袭人,乍闻不觉心先醉;秀色可餐,一见那知魂已飞。
钱百锡到了此乡,果然如登仙界,行至一条四折扶桥,上面搭就桂棚。钱百锡刚踏着桥面,桥板一忒,下有机械,棚上就落下一条软麻绳做成圈套,将百锡刚刚扣头颈缚住了。化僧连忙走来道:“此桥名为仙人变,你不识路径,原不可行走。踏在上面,落在圈套中,被人耍弄你的头颈了。要解此结,惟金银钱可救。”钱百锡还要扯个体面,不肯说出金银钱飞去,只说道:“金银钱却在家中,现在不曾带得出来。”化僧道:“只要大老官口许了,就可解救。”钱百锡道:“容易,容易,明日送来一看。”正说着,背后忽见转出一人来,道:“大老官,小的向日在将军手内借了一个金银钱,小的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闻得府上有两个金银钱,大老官可肯一齐拿出来与我们看看。”钱百锡抬头一看,却认得就是下山路的这个万笏,便道:“使得。”万笏才将这圈套解了,钱百锡脱身,放了马步行。化僧带马,一同在温柔乡恣情畅叙。暮乐朝欢,常引到平屋之中洗澡。墨用绳虽然跟随,不敢向前同步,万笏常拉他到醉乡耽搁。钱百锡日与化僧、万笏作伴,骑了这牛头马,横冲直撞,终究不知路径,自道乖巧。看看走至一条尽头路,但觉水穷山尽,水落石出,路旁忽然闪出一人,蓦头打个栗爆,一记闷棍,打得钱百锡不知人事,人马尽滚倒在地。墨用绳双手将他扶起,再扶也扶不动。化僧上前,揪住此人。此人向地洞钻去,土遁走了。原来此人就是脱空祖师。向日在钻天打洞,学道修仙,只为偷天换日,见不得天尊面,逃避四方游荡,无从设法,今日遇了钱百锡,想起从前钱士命破了他的法术不得讨他金银钱一看。如今这个钱百锡,谅来可以打得他的闷棍,或可取他的金银钱到手。那知化僧在旁,又被他看破,反来拿住,只得钻头觅缝,向土遁逃去。心忙意乱,毫无主意,见缝就钻,无钻地空处,要紧出头,碰着了青石屎坑板,两边挤拢来,计穷力尽,被这亦硬亦滑的东西逼死了。正是:
蜃楼纵巧须臾散,兔窟徒营转瞬空。
化僧、万笏将钱百锡撮弄起来,搀得他豁上了马背,坐好在马上。化僧引道,墨用绳在后。他三人又往陷人坑去了。万笏别过三人,独自回下山路来,狭路相逢,遇一人掮着耜头劈头要来打他,万笏道:“我和你并不相识,如何平地要来打我?”那人道:“不打不成相识,打了你你自然认得我了。”万笏道:“小的实在不知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凭你怎样泼皮,我总要处置他。我从前为不在寺中,所以由你在山门口大骂。我久已要来寻你,今日相逢,不能饶你。”万笏看来势头不好,万种哀求,乞饶狗命,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踅就踅,诺诺连声,不敢一言回答。那人道:“你为了钱百锡,倒同我们化憎相识,留你在世,诚恐别人受害,饶你不得。”就把耜头猛打一下,头破血出,万笏休矣。这掮耜头的,原来就是前世寺内的魇僧。他打死万笏之后,无日无天,撞穿了天门,遇着杜天王鬼,死在乌盆天里。杜天王又不知死于何人之手。正是:
强人自有强人收,逢着强人不敢强。
那化僧引了钱百锡、墨用绳,到了陷人坑。一进平屋,各人在内洗澡,墨用绳胆怯力薄,略探了一探,慌忙溜出。钱百锡也非久惯,畅情即止。化僧自以为老练,依恋不休,极情尽致,迁筋斗,竖蜻蜒,兴波逐浪,覆雨翻云,无所不至,悠悠忽忽,不知不觉沉溺不起了。钱百锡、墨用绳在外候久,不见出来,同去一看,但见化僧垂头丧气,口吐白涎,直挺挺死在平屋之中。正是: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钱百锡同墨用绳只得缩身退步回家。家中许久未归,但见墙坍壁倒,内外通连,金银钱飞去,甚嫌无事。墨用绳道:“三年不经匠,屋里走了样。何不起座空中楼阁,壮观壮观何如?”钱百锡听了欣然,墨用绳去后,即唤了拆了匠来家商议。正是:
买眼药到石灰店,生病人与鬼商量。
不知空中楼阁造来成与不成,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半世经营无只字祸因恶积 一家欢乐得双钱福缘善庆
《西江月》:
作恶遭逢决恶,循良际遇必良。从来天道自昭彰,报应疾如影响。
为善自然得福,贪财立见垂张。世人若要子孙昌,切勿以钱为尚。
话说钱百锡听了墨用绳的言语,要起空中搂阁,同拆了匠商议了一番。办几根湿木梢,几根阴架绡子,起造楼阁。但见:
囫囵木头,未经铲削。衖堂里难拽,毫无寸尺;板门上打折,如钉入木。作梁个作梁,作柱个作柱。斧头吃凿子,凿子吃木头。想要一边打墙,两边好看,为何砖儿能厚,瓦儿能薄。用几根出头椽子,必须要借沟出水。打几个急水里桩头,砌几垛螺蛳壳打墙。墨线弹弗准,倒会牵钻眼。石脚摆不定,弗是老把作。压火砖头无一块,吹木屑的很有人。
费尽心机造成了一座空中楼阁,外貌倒像花描,其实却是弄险。此等规模,岂能耐久。
一日,钱百锡又要摆桌子,邀几个酒肉弟兄,男女混杂,一家齐集楼中,欢呼畅饮,不提防那楼阁晃了几晃,唿喇一声,转瞬坍了,楼阁中人尽皆合死。当日钱士命为了金银钱,害死了多少人,到今无几时,一家化为乌有。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墨用绳闻得坍了空中楼阁,走来一看,只见一堆坍屋,不晓得其中合了多少人。见有一堵墙壁,尚未坍完,扳开了一块砖头,要望望里面,那知倒压着自己的脚,墙壁又倒在身上,也做了一个压壁鬼了。正是: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没逃城内那些有名的小人,尽皆去世。那无名小人正还不计其数,大约总是一流人物。即如能医、说嘴郎中、烂好人等,虽属无关轻重,终不离乎小人风气。大人久已深恶痛疾,必要殄灭小人。将厚土填高,使世上永远不出小人,真是探本穷源之大作用。那时大人遂携了时运来的手,同至小人国,遣人遍处填高,小人灭迹。到了独家村,但觉荒凉一派,满地瓦砾,仅存梦生草堂扁额一个,又经朽烂不见字迹,只剩有“堂”字的字脚一画,略动一动,连这字脚也尽行不见了。时运来触目心惊,喟然一叹,遂口占一阙《黄莺儿》道:
有数本难逃,劝人生,安分高。欺心自有天知道。强的莫骄,弱的莫焦,到头善恶终须报。放眼瞧,行凶霸道,那个好收稍。
大人道:“你要晓得,此等小人各有其名。”时运来道:“愿闻。”大人道:“钱士命丧心病狂,名为自道人。施利仁欺贫重富,名为势利人。眭炎、冯世吮痈舐痔,名为勒脱人。刁钻奸狡巨滑,名为奸险人。贾斯文装腔做势,名为腼腆人。万笏枉生癞死,名为垃圾人。墨用绳死猫活贼,名为欺心人。邛诡人贫志短,名为命穷人。邛百草人穷性富,名为魇倒人。脱空祖师到手为财,名为浑帐人。化僧穷奢极欲,名为无徒人。钱百锡挥金如土,名为懵懂人。皆不知金银钱的大道,各执一见,随境遇以移性情,这是钱用人的人,不是人用钱的人。就是那妇人女子,也尽皆不知大体。妇德、妇容、妇言、妇工、一些不晓,多是见短识薄,心高气傲,贪吃懒做,爱好轻狂,重赀财,忘廉耻,、性悍戾,心嫉妒,无所不至。只为地土嚣薄,故生此等之人。”
正在谈论,路旁闪出一人,接口道:“大人可晓得,土薄所生的人,形体都未完全,比人各少一件。”时运来道:“看去宛像个人,并未见他少了一件。”那人道:“少在里面,不在外貌,故人皆不见。”大人道:“他们所少的是什么?请道其详。”那人道:“那钱士命是没有天良的,这个人:
肚饥不消三碗饭,困来弗消一忽眠;
铜钱眼内迁筋斗,一代新鲜一代黯。”
那施利仁是没有面肩骨的,这个人见了:
大佛磕磕拜,狗眼看人低。
世间无难事,只怕老面皮。
那眭炎、冯世两人是没有面皮的,他们说道:为人在世乌嘈嘈,只要身上暖热肚里饱;怕嗜面皮老,愿呼大卵脬。那刁钻是没有本心的,这个人:
满面笑呵呵,心内毒蛇窠;
口甜心里苦,面和心不和。
那贾斯文是没有肩架的,这个人:
硬装乔,鬼做刁,抬身价,口为高,见行家,难厮招,强撑持,舌也跷,做尽了,虚圈套,耳通红,脚难跑。
那万笏是没有灵性的,这个人:
蛙鑙高叫出身低,伸出头来惹是非;
贪嘴不留穷性命,草鞋头上一堆泥。
那墨用绳是没有肝胆的,这个人:
人心不可测,莫信直中术;
一嘴弗明亮,两眼墨焠黑。
那邛诡是没有肚肠的,这个人:
逆风点火自烧身,莫道无人却有神;
一两黄金四两福,横财不富命穷人。
那邛百草是没有窍的,这个人:
有的掉,没有傲。他马莫骑,他财莫要。羊肉弗吃得,惹了一身骚。
那脱空祖师是没有脑子的,这个人不晓得:
吃不穷,着不穷,思算弗通一世穷。
搭着黄牛就是马,外头霍献里头空。
那化僧是没有筋骨的,这个人:
朝晨种树夜乘凉,莫管他家瓦上霜。
辛苦赚钱快活用,小人得志便颠狂。
那钱百锡是没有目朵子的,这个人果然:
爱赌身贫无怨命,贪花死也甘心;
门前大树好遮阴,有福不可享尽。
此等人,人身尚未变完全,原不可有于人世,亏得大人鼎力填高,使他地土丰厚,自此小人不出了。小人不出,自然君子道长矣。”大人道:“仙长何人?乞道姓名。”那人道:“他是何人我是谁,并无姓名。”时运来恍然猛省道:“原来就是燧人,这是我的救命恩人。”燧人道:“指引你到小人国去,并非恶意,不过要你见见此等人,可以惩创逸志。既复遇见大人,即可感发善心,要使你得性情之正而已。我去也。”转瞬不见。时运来道:“原来这等人各有欠缺,所以比人有异。”大人道:“燧人已去,小人已经殄灭,土风已厚,从此天下无没逃城矣。心事已了,我们且归故土。”时运来遂同大人回国。在正行道路行走,步至情理中,抬头忽见一股光明正气冲来,内中现出一个金甲神祗,就是才出门时梦中所见的这位神道,手持一对金银钱说道:“时运来,今日你的名儿不比从前,这是你的子母金银钱,快些收去。”
言毕,忽然不见,但觉两个金银钱已在手中,正眼细看,一个就是落在水中的子钱,一个就是父亲时行善所说的母钱,正是天生的一对,拿来收好,也无过还我故物,不甚惊异,从前失时不悲,今日得时不乐,坦然心地,仍与大人同行,不无略动思乡之念,不免面露愁容。大人早探其意,向时运来道:“时先生,人之相处,聚久必散,你我虽相契深厚,终无不散之理,以后不必形交,只可神交。先生离乡已久,我早已安排大船,送你渡海回家。你意下如何?”时运来道:“彼此洒脱,无庸依恋,又承济渡,谨遵台命。”大人遂邀同好好先生、谦谦君子来至海滩,共登大船,相送而去。但见海滩上起了一只海亭,来时踏着这块瓦片,却翻身盖在海亭上,行至海中,却见这条保佑的困龙在云端飞舞,正在升天。正是:
瓦片也有翻身日,困龙也有上天时。
海中却无波浪,来往船只,尽是平稳而行,没有一只使顺风的,看看来至彼岸,正是中华地界,海岸上的人见了异样大船,尽皆惊骇,个个称扬,人人羡慕。时运来毫不在意,藏好金银钱,告辞了大人登岸。大人道:“时先生,”此刻我们虽然分手,你我神交,与天地休。”时运来道:“小生身回故土,一心不离大人左右。岂敢有忘正行道路。”大人道:“你我相交,原不在于形迹。你稳步回家,我去也。”大船早已开行,一径回大人国去了。时运来此时望旧路而回,气色态度,端的大不相同,回想名称时伯济时,宛如隔世。正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时运来归了两个金银钱,回至家中,拜见了父母,相见了兄嫂、妻子,但觉父母欢欣,兄嫂妻子和乐,一家老少安好如故,骨肉仍旧团圆,天伦永远叙乐,便口占一绝道:
翻身跳出是非门,今日方知天子尊。
一念不忘天地德,寸心常感祖先恩。
时行善道:“你去游学多时,所历何地,所遇何人,金银钱子母可得团圆。”时运来遂将一对金银钱奉上父亲,把出门后在海滩失去金银钱,如何落水,燧人相救,如何入了小人国,遇着钱士命,如何遭挞,见了施利仁、眭炎、冯世如何奚落,邛百草借钱不遂,如何挑唆万笏,如何含血喷人,贾斯文如何拖人下水,刁钻如何冷笑,一脉坞中有墨用绳,前世寺内有化僧,脱空祖师的法术,邛诡的被杀,钱百锡的行事,后来得济摸奶河,大人殄灭小人国,自始至终,细细说了一遍。时行善道:“原来世上却有这等的人,人性本善也。只要能复其初,过而能改,则复于无过。钱士命若得疏财仗义,倒可做个仁人。施利仁若是居心平等,却是一个能人。眭炎、冯世若是心存羞恶,还是一个庸人。刁钻若是公行正道,也是一个解人。贾斯文只要忠厚率真,便是正人。万笏只要安分守己,便是直人。墨用绳只要居易俟命,便是好人。邛诡苦守清贫,倒是高人。邛百草勤心劳力,无过苦人。脱空祖师帐清理直,实是明人。化僧清心寡欲,尚是个趣人。钱百锡量入为出,岂不是个福人。可惜,这等人投错了胞胎,生在小人国内,所以各执偏见,尽为金银钱所累,不明金银钱大体,幸得大人将他风土转移,可保将来世上不生此等人矣。然此等人,正可为世上人说法。试将此等人一一遍告世上:那钱士命有财而谋财,不肯用财,一味的重财,世上的重财人听着:
《如梦令》:
钱果如泉水滚,不息川流转运。造物忌人兜,一泄如注必尽。毋吝,毋吝,乐善好施最稳。
那施利仁、眭炎、冯世,只为爱财贪财,所以趋财。世上的趋财人听着:
其二:
冷暖心肠宜屏,何必豪华堪敬。贫乃士之常,人品在乎德行。心正,心正,富贵穷通平等。
那刁钻、万笏、贾斯文、邛诡、墨用绳,只为无财而想财傲财,所以求用。世上的求财人听着:
其三:
心仁而行高品,大道生财亦顺。勉强想银钱,终究毫无所进。安分,安分,君子固穷务本。
那脱空祖师、化僧、邛百草、钱百锡,有财而无财,无财为有财,以他人之财为自己财,所以轻财。世上的轻财人听着:
其四:
本号财源如水,今古流通不滞。天物莫轻看,消长盈虚随你。休费,休费,泼水欲收难矣。
天下有金银钱,乃天下之物,天下人得之,天下人失之。待之务须轻重他,须要在恰好处,所谓不偏之谓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