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计
〔清〕 佚名 著
《密蜂计》十回,清代人情小说,作者不详。主叙汉代董生才被继母使密蜂计陷害及其婚姻故事。
《蜜蜂计》底本系南开大学图书馆特藏部藏有抄本《话本十四种》,一函共12册,毛边氏手抄,蓝皮封面,纸质墨色、装钉一致,抄写亦出一人之手,无总书名,亦不标册次卷数。函套馆藏,入藏年代不详。《蜜蜂计》属其中之一册。
目 录
第一回 生亲子计害前妻 子念结发讨灯送丈夫
第二回 苗凤英魂游地府 惊梦兆拯救董生
第三回 花亭被救收双妻 邓府投窍秋千下
第四回 苗凤英借尸还魂 董良才偶宿贼寺
第五回 杀贼僧误蹈陷阱 贪贿赂屈打成招
第六回 七星山素梅为王 救董生猛虎冲散
第七回 顶名赴考殿试状元 进京献宝识破行藏
第八回 颠倒颠夫妻相认 害中害带罪征寇
第九回 董良才带罪征寇 救春香怒杀知县
第十回 平凶僧夫妻团圆 秦总镇自罹法网
第一回 生亲子计害前妻 子念结发讨灯送丈夫
世界炎凉转瞬更,西风佩剑共长鸣。黄金短尽英雄气,谁向床头哭不平。话说汉高祖年间,河南府洛阳县城西麒麟村,村中有一家富户姓董名毓兰,人称为董员外。妻刘氏所生一子,取名良才,乃是白虎星降生。年方二八,读尽五车之书,父母爱如珍宝,遂聘娶苗氏凤英为妻,贤惠无比。苗氏过门未及一载,刘氏安人病故。员外见儿媳年幼,家下无人料理,只得续娶吴氏为妻。吴氏年方二十一岁,颇有几分姿色,员外宠爱。一载有余,呈氏生下一子,员外欢喜,吴氏更得其宠,言无不听,计无不从。这吴氏自生了儿子,就把心肠改变,终日在员外面前上谗言,说良才好些不是,暗中要害良才一死,自己亲子好承受家业。
一日,良才姥姥家去拜寿回家,与他父亲捎来几个包子。见员外未在家,将包子交与吴氏。吴氏一见,陡然心生一计,遂取毒药暗下在肉包内。及至员外回家,吴氏将肉包付与员外道:“这是良才儿与你捎来肉包。”员外说:“这是我儿一片孝心。”伸手接来就吃。吴氏阻曰:“员外慢食。我想食自外来,须要小心,为何员外这等粗心?”员外笑说:“良才儿所捎来,岂有奸谋?”吴氏说:“往日我也不疑惑,但今时不知所为何事,见他满面凶纠纠,气色不正,恐他心怀歹意。俗语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恐那时悔之晚矣。”员外曰:“焉有此理!你既狐疑,将看家犬唤来,一试便知。”吴氏暗喜,以为中计,将犬唤进屋。员外把肉包丢在地,那犬一口吞入腹,待不移时,就上纵下跳,流血而死。只唬的员外口不能言。吴氏说:“如何?良才这数日有些心神不安,令人疑惑。不料他竟作着灭伦之事。”员外恨曰:“这样逆子要他何用?”遂怒气不息,要致死良才。心又回思:“良才乃是读书明礼之子,岂肯作此逆伦之事?再者包子已经夫人之手,其中不免有疑。”遂将怒气稍息,言道:“且待我细查明白,再与逆子算账未迟。”吴氏闻言,就知员外有反思之意,柳眉一皱,计上心来。口呼:“员外,你恐屈了良才儿。他所作的事可将奴羞杀,不但有弑父之心,还有戏母之意。昨日员外未在家,我独坐房中,良才从外进来,见屋中无人,他言三语四调戏妾身,是我将他骂出房去。我恐你生气,不敢对你言。”员外摇头说:“此事我不信!”吴氏说:“你若不信,明日我到书院去摘花,你躲在暗处窥看,就知是真是假。”员外说:“只可依你之言,验其虚实,再作定度。”一宿无词。
次日,吴氏梳洗已毕,暗取蜂蜜涂在身上,遂向员外说道:“我往书院摘花去了,你可暗中相窥。”言罢,走至书院门外扣门。这董良才正然读书,忽闻扣门之声,暗想:“必是苗凤英前来摘花,待我躲在门后耍他一耍。”将身门后一闪,侧身开了门说:“我到是你达来了!”吴氏喝道:“好你不通情的畜生!你把我当作何人?”良才一见心慊,遂赔笑:“儿不知母到,言语冒犯,望乞宽宥。”吴氏说:“不知者不作罪。”遂走至月台以下停步。良才口尊:“母亲来到书院有何事情?”吴氏说:“你妻令我与他摘花来了。”良才说:“待儿与娘摘来。”吴氏说:“我自己挑选摘几朵罢。”
时当三月天气,百花开放,满院芳芬,那游蜂狂蝶来往不绝。这吴氏名为摘花,实是用计而来,遂在书院之花丛中走了一趟。引得那些蜜蜂见他身上之蜜,皆纷纷飞来戏蜜。吴氏说:“这些游蜂螫了我生疼,良才快来护娘体,逐狂蜂!”良才跑近前遮护吴氏身体,用手逐蜂,吴氏故意在前跑,良才在左右逐蜂。董员外在暗中见良才耍戏吴氏,不由大怒,又不敢声扬,恐外人知晓,丑名难却,恨恨而去。
这吴氏约料员外必然窥见了,停步喝道:“蜜蜂已散,你还手之舞之。畜生,你要戏耍为娘吗?”良才说:“为儿有天胆也不敢。”吴氏喝退良才,自己回转后堂,故意眼中落泪,见了员外含泪说:“你养的好儿!见我摘花,他言我头上有蜂,近前抱我调戏,我舍命向他撕闹,险些被这畜生所辱。”员外闻言,长叹一声曰:“我已看明。这逆子有不子之心!今晚唤来,用绳把他勒死,以绝后患!”
二人讲话被苗凤英在窗外听去。凤英转回自己房,见良才进屋,口呼:“相公,你是读书明理之人,为何竟作出逆伦之事?”遂言:“从窗外所听摘花戏母,员外大怒。今晚要用绳把你勒死!”良才闻言一怔,遂曰:“清晨母亲书院摘花,有群蜂绕身,命我去逐蜂。卑人并无欺母之心哪!是了,我赶蜂时,母亲身上粘手味甜,必是暗抹蜂蜜,引蜂上身,定计诬我也是有的。”夫妻悲叹不已。
天色已晚,忽闻父亲呼唤。良才只得走来,口尊:“父亲唤儿有何教训?”员外怒喝道:“好畜生!竟有不子之心。毒药害父,书院戏母,罪不容诛也!”不容良才分辨皂白,手执绒绳向良才项上一套,吴氏帮着员外努力一勒,只勒的良才脚蹬手刨,目瞪口呆,堪堪气绝。
忽然头上现出一只白额虎,张牙舞爪,甚实凶恶。怎见的是:
发牙似铜锥,二目如金铃。
分明麒麟友,山下斗青龙。
这白虎乃是董良才的原神出窍,照定员外与吴氏。二人唬的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白虎仍然归了窍。
这苗凤英在角门之外窃窥,见吴氏同员外勒死了自己的丈夫,堪堪致死之际,忽现一只白额虎将他二人扑倒。心知丈夫是上方白虎星降世。见员外、吴氏吓死,恐苏省过来仍然难为丈夫,急用石头把角门撞开走进,只见良才披头散发,面如金纸而亡。急忙上前解去绒绳,将丈夫抱在怀内,含着泪唤道:“相公省来!”唤了一刻之久,并未苏省,暗想:“丈夫一死,吴氏必不留我,必逼我改嫁。奴是名门之女,我丈夫已死,奴焉能落在这贱人之手?”想罢将心一横,在墙上摘下宝剑,拔剑自刎而死。
这董良才虽然气绝,真魂未散,阳气悠悠转来。睁目一看,只见父母躺卧在地,心中纳闷;又见苗氏妻倒在血泊之中,心中方明,“必是见我已死,拔剑自刎。”顾不的血泊,抱住凤英嚎啕痛哭:“妻呀,苦了你了!”哭了一回,暗想:“不好!父亲与吴氏母也打了顺风旗。若等父母醒来再无好处,我不如海角天涯逃我性命去罢!”遂站起身形向外而行,犹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正是:
打开玉笼飞彩凤,顿断金索走蛟龙。
匆匆逃去。
这吴氏与员外苏省半晌而醒,说:“好利害一只猛虎,吓死我也!”员外问:“逆子良才往那里去了?”吴氏说:“或者那不孝之子,想必被虎吃了。那边是一血人吗?”员外近前一看,不由大惊失色:“不好了,夫人快来,儿妻被人杀死了!”吴氏近前一看说:“这小贱人,是何人将他杀死?”员外叹道:“我家门遭此不幸,速派人备办棺木盛殓。”吴氏阻曰:“不可,若备棺木不致紧要,万一苗姓向咱理论,员外以何言答对与他?不如将尸骸掩在后园枯井之内,日后无人问他夫妻则可,如有人问及他夫妻二人,就说小畜生不顺家教,被我责打他几下,他夫妻就连夜逃走而去。”员外闻言说:“好计!”遂把苗氏尸骸掩埋在后院枯井内。
再言苗氏自刎而亡,张灶君不敢承当,遂将苗凤英的灵魂送在当方土地处,土地又将魂送在城隍处。苗氏见了城隍,将夫妻二人的冤枉诉了一遍。城阝皇曰:“本司送你去见阎君,诉你的冤枉。”苗氏跑禀道:“冤魂启求尊神,现今俺夫妻含冤负屈,只求尊神赐下红灯,惟恐冤魂之夫逃难迷路,以红灯引之,以表我夫妻之情。”城隍闻言大悦曰:“真乃贤良,至死不忘结发的恩情,吾神可敬!也罢,赐你红罗纱灯一盏,速去快回,莫误卯期。”苗氏遵命而去。
且言董良才逃走,荒郊外黑暗暗,不辨路径,仰天叹道:“天哪!天!我董良才往哪里存身?”正然为难之际,猛见前边现出灯光,心中暗喜:“这就好了,我不免赶上,作伴同行。”遂紧走了数百步,看那灯光还是怎远,忙唤道:“前边那位老兄台,等候我作伴而行!”连唤几声不见应声,遂停步往前细看,暗道:“奇怪!前边灯光明是一人,为何唤之不应?我走灯也走,我停灯也停,莫非是鬼魅戏耍我?”不由毛发悚然。阴魂苗凤英见丈夫有些恐惧,遂应声曰:“相公为何不往前行?”良才惊问:“你是何人?”苗氏魂曰:“奴是你妻苗氏凤英。”良才闻言只吓的抖衣而战,颤哆嗦问曰:“贤妻!你已死在家中,为何在郊外缠我?”苗氏口呼:“相公不必害怕,妾念夫妻情肠,在城隍面前求讨红罗纱灯,一则与你引路,二则同你作伴而行。”良才闻言痛不欲生。苗氏魂劝曰:“相公不必啼哭,我想伤心之事越哭越悲,若哭的有些好歹,岂不将为妻一片好心枉费?趁此夜静无人,随为妻送你逃命去罢。”良才口呼:“贤妻前行,卑人随之。”苗氏魂把纱灯高举前行,良才紧走,纱灯紧走;良才慢行,纱灯慢行,走了一夜,良才忽然不见纱灯,见迎面有一座古庙。心想:“纱灯为何不见?想必贤妻送我至此,他就回去了也是有的。我觉着困倦,莫若进庙歇息歇息,候至天明再走不迟。”
不言董良才宿在庙内,再表苗凤英阴魂引丈夫至古庙,天将五更,遂将纱灯一闪,杳无踪影。自觉阴风响处,已至城隍庙中。城阝皇老爷收了纱灯,遂即写下一角文书,差派几名青衣引领苗凤英阴魂竟往鬼门关而来。行走之间,一座大山阻路,一簇一簇许多穷饿之鬼围裹上来,向苗氏阴魂索讨钱食,苗氏魂只吓的往后倒退。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苗凤英魂游地府 惊梦兆拯救董生
终日忙忙直到黑,不知何事为的谁。
欲觅孔方全无见,委果昭酥竟未归。
话表众青衣大怒,喝退了一群饿鬼。苗氏魂口呼:“二位公差,这是什么所在?有这些蓬头赤身鬼缠绕?”青衣说:“此处名为黄花山,又名苦鬼山,又名鬼门关。这些赤身露体的皆是在阳世游手好闲、好吃喝穿戴、花尽钱财、不惜费用人。人说他有福,哪知死后折磨,身披芦花,饿食草子。”言罢,领定苗氏前行。又到一处,只见桩木上绑缚一个人,有两个鬼使手擎大锯,向那人头上就锯,锯的那人连声叫苦,血流满地。苗氏问:“那人为何用锯解之?”青衣说:“此人在阳世瞒心昧己,伤天害理,大斗小秤,欺负贫穷,以此刑报之。”苗氏赞叹,又往前行。只见那厢有几个鬼使把一个人向碓臼内填,又把一人向磨眼内塞,心中不解,又问青衣。青衣曰:“碓内捣的是强梁汉,打街骂巷,欺压善良;磨研的是打天骂地、呵风咒雨之人。”苗氏嗟叹不已,复往前行。又见急脚鬼把女子绑在桩橛,以利刃剜女子眼,割女子舌。苗氏问:“此女子因何割舌剜眼?”青衣说:“此婆娘们皆是存心狠毒,心生嫉妒,打公骂婆,欺压夫主之报。”又往前行,只见迎面一棵大树,枝梢层层密密,犹如山岭。闪出牛头马面,手执三股钢叉,叉上挑着一人,向树上一撩,听那人“哎哟”一声,皮开肉烂,五脏皆挂了一树。苗氏吓得抖衣而颤,不敢前进。青衣说:“休要害怕,此人们罪该如此。此等人在阳世杀人放火、图财害命,理当在此茶牙树上受此惨刑。”苗氏只得随青衣前行。
过了金银桥,来到枉死城,进了鬼门关,阴风透体。迎面三条路径,遂走中路。面前有两杆大旗,左边旗写“至公无私”,右边旗写“赏善罚恶”。刚至辕门之外,青衣说:“不可前行,此系森罗殿。你在此等候,待我二人去投文书再唤你进去。”言毕进去投了文。
苗氏站在外面向里观看,只见阎王坐在取魂台上。这森罗殿全是朱红格子,明三暗九,峨峨壮观,上罩黄登登一片金瓦。正看之间,见一鬼卒走出说:“苗凤英即速进见。”苗氏随进,忽听两旁喝喊一声,走出两个狰狞恶鬼,抓住苗氏往里一攒,那牛头马面接住,便向丹墀一摔,摔的苗氏发昏。金童玉女近前唤醒凤英,苗氏跪倒,口尊:“王爷,怨魂冤枉。”阎王说:“看这详文,你是有志气女子。”命判官查他命簿。判官遵命,即刻展开卯簿一阅曰:“红罗星苗凤英,阳寿七十二岁。因出嫁之日冲犯抹头鬼,一十八岁该刎颈而亡。因阳寿未尽,现有长安城南安郡御史之女,乳名邓红玉,年方二八,寿尽于本年五月十七日,坠革秋而亡;苗凤英借尸还魂,夜梦文曲,身通六经,天榜有名,妻荣夫贵。”阎王闻言,遂命金童玉女引苗氏魂魄,至逍遥亭权且存身,专候五月十七日巳时,送他至南安郡邓府借尸还魂。金童玉女遂引苗氏魂到逍遥亭存身,这且不表。
且言红石村中有一秦豹,他父现在灵帝驾下,官拜总镇之职,名秦承翰。同他母徐氏、妹子素梅,亲丁三口在家度日。这秦豹倚仗父势,无恶不作。素梅房中有一得力的侍女,名唤小玉,天生的俊俏。秦豹心怀调戏,不得下手。一日清晨,素梅小姐命小玉园中摘花,被秦豹遇见,陡起淫心。见花园无有二人,立逼小玉成亲。小玉不从,百般辱詈。秦豹羞恼成怒,亮出宝剑,将小玉杀死。暗暗前厅去了。这素梅小姐不见小玉回来,又派丫鬟春香花园去寻。春香在花园不见小玉,寻到葡萄架下,见小玉躺在血泊之中,被人杀死。急忙跑回报与老夫人并小姐知道。夫人、小姐闻言,急忙来至花园,见小玉横卧葡萄架下血泊之中,死于非命,不晓的被何人杀死。老夫人命丫鬟将秦豹唤来,问道:“丫头小玉被杀,你可知否?”秦豹假意惊慌,说:“家中人谁肯杀他?想必是外来贼子前来偷盗,被小玉撞见,杀之灭口也是有的。”老夫人说:“想这贼走的不远,你急速差派家丁四处拿贼,与小玉抵命。”秦豹遵命而去,遂将小玉尸身掩埋花亭之旁。这秦豹自思小玉是我所杀,向何处拿凶手?若不差人去拿,又恐母亲见疑,只可差人四下追寻。
且言家人小喜带着两个佃户,竟扑南路追寻。行至古庙前,正逢董良才一觉睡醒,伸腰打哈息,被小喜听见,说:“庙内有人,进去看看。”遂进庙,一看见董良才浑身血迹,又面生可疑,大声喊道:“杀人凶手竟在这里藏躲,你二人帮着我拿呀。”董生说:“岂有此理。你说我杀人有何证见?”小喜说:“你没看看你身上血迹么?你还嘴硬。”董生低头一看,暗想:“这是我妻刎颈之血染在我身,被他看见。”正然发怔,说:“我并无杀人。”小喜喝道:“放屁邪侈,是何言也。岂不知今日之事君事也!我若将你放于四海,实必逮夫身。我今茫茫然归,须要你而后从之!你若是迟迟而行,我定要鸣鼓而攻之!”言罢把董良才推推拥拥,不多时来至府门首,命:“二佃户在此守望相助,不可须臾离也。待我摄齐升堂将命比,出户入云则入。”言毕进府禀少爷知:“小人获着杀人之贼。请少爷施行。”秦豹吩咐带上来。小喜立刻走出,向董良才说:“我家少爷令我带你进去,须要你入公门鞠躬,如也见了我家少爷,须要你便言唯谨尔。你若是言不顾行,准备创业垂统,更兼那右传之八章,岂不亡之命矣夫。”遂将董良才带进客厅。后堂夫人并小姐闻听拿获杀人的凶手,遂在屏风后偷看窃听。
且言秦豹明知所获之人情屈,昧心问道:“你这汉子浑身血迹,面生可疑。要你实说因何暗入花园,将丫鬟小玉杀死?”董生说:“岂有此理!我非少名无姓之匪人,祖居不远,家住洛阳城西麒麟村,父名董毓兰,称为员外,我名良才,自幼读书。不幸生母亡故,继母不良,暗使蜜蜂计言我戏母,我父把我勒死。幸喜父母身乏倦睡,我已气转还阳。”秦豹问:“你身上血迹从何而来?”董生说:“我苏省过来,见我妻自刎而亡。是我抱尸而哭,身染血痕,急于逃命,并未暇及〔擦拭〕血痕。在古庙乏睡,被府上贵价捉来,诬我杀人。”屏风后秦素梅闻董良才之苦处,不由含泪口呼:“母亲!听此人所言,非是杀人的凶手。令我哥哥将他释放去罢!”老夫人闻言点首说:“女儿言之有理。”遂唤道:“我儿秦豹,老身看此人不像杀人的凶手,放他去罢。”秦豹口呼:“母亲请回,儿遵母命。”母女闻言,转身回后〔堂〕去了。
小喜悄悄走近秦豹身旁,低声下气口呼:“少爷,此人放不得。”秦豹说:“我看此人非是杀人之徒,放他去罢!”小喜说:“不可。少爷言之差矣!从来杀人凶手那有善肯招认?况且他身有血迹,为明证,怎见不是他行凶?倘然放了他,日后家中的家丁院公若作些私弊,哪个还肯服你所管?”秦豹闻言,心中暗想:“小玉是我所杀,这人身上血迹从何而来?一定他在别处杀了什么人,逃在这里也是有的。杀人偿命,理之当然。我不免二命一抵,也可压众人口风。”遂问小喜:“你所言是理,怎奈他无口供,也是枉然。”小喜口呼:“少爷,人是贱虫,不打不成。将他吊起痛打,不怕他不招。”秦豹闻言点头,遂向董良才喝道:“因何你杀死丫鬟?快实招。”董生说:“杀人之事我实不知。我招何来?”秦豹闻言大怒,喝道:“好强徒,料你不肯招认。小喜,将他吊起拷打!”立刻把董良才吊起,小喜用皮鞭毒打,打的良才死去活来。忽见家人进客厅禀道:“现有堂尊名帖在此,请少爷一叙。”秦豹接帖看〔过遂〕道:“随后就随家人而去。”秦豹吩咐小喜:“堂尊请我议事,且将这人囚在花园。我回来再拷问,你随我进衙。”小喜遵命,把董良才锁在花园花亭上,随秦豹进衙去了。
这董良才被囚锁花亭内,浑身疼痛,哭一回叹息一回。堪堪天交一鼓,忽然一阵阴风,只见花前月下现出小玉冤魂。冤魂暗道:“这白虎星官董良才与我家素梅小姐有姻缘之分,今日有难,必须救他得生。阴阳相隔,我如何可救?有了,我不如与素梅小姐警教小姐一梦,令他来救董生,可以与他二人作成这段姻缘,亦可报小姐待我的恩情。”想罢主意已定,一阵阴风来至绣楼之上。
秦素梅正在朦胧之间,忽见小玉立在面前,慌忙问道:“人人皆言你被贼人杀死,为何还在此间?”小玉笑说:“我未曾死,只恐你那心上的人待死。”小姐问:“我那心上的人是谁?”小玉笑说:“就是被打的洛阳人董良才,与你有姻缘之分,被秦豹锁在花园,堪堪性命难保。须当小姐去救。若是一步去迟,就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小姐羞怒,举手去打小玉,小玉闪身一躲,素梅小姐闪了一跌,猛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心中暗想:“曾在前厅央我母讲情,将董生释放,焉能锁在花园?此乃梦幻之言,不可信之。”遂翻身睡着。小玉之魂见小姐复又困睡,遂又近前警梦,口呼:“小姐呀,小姐!还不快去拯救董良才。你若不救,小姐你误了你今生终身美满的姻缘。”秦素梅猛然惊省,原来还是在梦境。暗想:“一连两梦俱是一样,真乃奇怪,令人可疑,其中必有缘故。想必我那不行正的狠毒哥哥假允母亲之情,暗把董生锁讫拷打也未可知。明明白白小玉在梦中口口声声要奴去救董生。咳,天哪!天!奴与董生非亲非故,素不识面,并且男女授受不亲,如何能救他?”自己踌躇多时,〔又想〕:“只可唤醒春香丫头,他又生的伶俐乖巧,令他同我前往花园方妥。”
不知春香肯去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花亭被救收双妻 邓府投窍秋千下
难中偏遇好姻缘,千里姻缘一线牵。
坦腹东床今是否,雀屏喜迎并头莲。
俚句叙过。谨接秦素梅小姐得了小玉两次梦境,欲令春香同往花园拯救董良才,可以令春香向董生提此一段姻缘。遂唤:“春香速醒。”春香从梦中忽然醒来,坐起说:“为何夜深之时小姐不眠,唤醒我作甚么?”小姐说:“我有一事,欲向你说,恐你不尽心。”春香口呼:“小姐只管向丫头言,若能办我必尽心。”小姐闻言,遂将小玉两次托梦之言对春香言了一遍。春香说:“二梦相同,想来有因,小姐唤醒我有何事?”小姐说:“奴有心命你同我进花园,一则拯救董生,二则烦你替奴讲。”小姐言至此,面上一阵飞红,低头不语。春香问:“小姐为何行说行止?”小姐说:“你明白就罢了,何须问长问短。”春香说:“事在你心而不言,我焉能知?”小姐无奈,说:“一则拯救董生,二则是成全奴的姻缘。”春香闻言,暗想:“小姐有此意,我亦长成也,非木雕泥塑,何不我亦为个二房侧室,岂不是机会?”想罢口呼:“小姐命我救董生则可,若去与小姐提亲事,倘若太太知觉,我必受责。我不能从命。”小姐说:“你若肯去,奴赏你几两银。”春香说:“我不要银子,又不会说话,又不会温存。”小姐说:“既不要银,我赏你几疋好绸缎。”春香说:“我不要绸缎,虽然做了衣服,穿在身也是无人看。”小姐心中明白,说:“春香,你那心莫非也有配董生之意否?”春香说:“丫头高攀了!”小姐说:“你与奴说成这段姻缘,奴令董生收你为二房何如?”春香含笑问:“此话当真?”小姐说:“从来不会撒谎。”春香说:“既是言必观典,我同小姐去。”遂手拿钥匙,不移时来至花园门首。
春香将门开放,主仆进花园,来至花亭之下。见亭上锁着一人,咳声叹气。春香问:“花亭上是什么人在此长吁短叹?我家小姐在此。”董良才说:“我是洛阳董良才,被你家少爷诬我杀死你家丫鬟,将我苦打一顿,锁在此处。小姐若肯大发慈悲,放我出府,感小姐恩同再造!”小姐说:“春香,你把他放了罢!”春香说:“小姐你好呆,若开了他的锁,他不允亲事,岂不落场空?小姐若放我也不放!”遂转身问道:“适才求俺主仆救你,可用何物谢俺?”良才说:“我是离乡遭难之人,赤手空拳,那有谢礼?”春香说:“既无谢礼,你可得依俺一件事。”良才口呼:“丫鬟姐姐,若将我救下,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我皆依。”春香说:“勿庸百件,一件就行。”良才问:“是那一件?”春香说:“有心放你,深夜男女授受不亲;如不放你,可惜你命难保。我家小姐生得不陋,你允下俺家小姐亲事,俺就放你逃生。”良才说:“你家小姐乃是千金之体,当寻门当户对人家,轿中来马上去,方有风光。想我这落难之人,命且不保,小生不从命,恐误小姐终身大事。”春香说:“拿着一块肥肉与你吃,你还嫌腥。你若不允,俺主婢不能救你。男女有嫌疑。”董良才闻言暗想:“是呀,若不允此亲事,我命终须难保;不如暂且允下亲事,逃出他府再作区处。”主意已定,遂口呼:“丫鬟姐姐,亲事小生允下了。”春香笑说:“你今允下亲事,就是有造化的小伙。待我去向小姐说知,再解你的锁。”
春香回转身下了月台,见了小姐只是嗤嗤而笑。小姐见了这个光景,难以出口相问。春香观透其意,假装呆着脸一语不发。见小姐欲语不语,那种羞态令人可怜,只得口呼:“小姐,婢子提到小姐婚姻之事,他不应允。”小姐闻言长叹一声:“哎,天哪!奴清晨在屏风后看那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表非凡,令人可爱,奴就起了怜才之心。夜间,小玉与奴连警二梦,只望配此良人,终身有托。不料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不由泪倾腮边。春香遂含笑说:“小姐不可愁烦。董生不允亲事,被我三寸不烂之舌言说利害,他才应允亲事。小姐呀,你的事我与你周全完了,我的事你还记得否?”小姐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奴见了董生,必然说明。”春香说:“这才是君子不食言。”小姐说:“你可与他开了锁去。”春香说:“且慢开锁。如今之人鬼头鬼脑,人心难测。我令他狠狠发一洪誓,再与他开锁也不迟。”言罢二次走进花亭。
董生即问:“亲事小生已允,为何不开锁呢?”春香说:“方才俺家小姐言道,恐怕你心不应口,无以为凭。欲令你狠狠的发下大誓,才与你开锁了。”良才口中不言,心中暗想:“实指望假意允亲,作为脱身之计。孰料被他参透,逼我明誓。这秦府千金小姐也玷辱不了我的家门。”遂仰面对天发誓曰:“我董良才与秦小姐若有三心二意,必受天诛。”春香闻誓心悦,曰:“待我给你开锁,”良才拦曰:“这锁你且慢开,我满口允亲,小姐不信,逼我对天明誓。小姐心事我还不知如何?小生也不令小姐明誓,只求小姐亲自给我开锁,小生方信小姐是真心实意。”春香说:“我家小姐乃是千金之体,恐他不亲来开锁。”良才说:“小姐若不亲自来与我开锁,我宁死在花亭之上也不令你开锁。”春香说:“我看你这个人却不怎的,倒有好拿手。说不了,我去请小姐。”遂下了月台,将董生之言对小姐言了一遍。小姐说:“羞羞答答的,怎好与他开锁?奴不去。”春香说:“你又作怪!并且半夜三更到此所为何事?如今成了一家人了,你却害起羞来。这叫作地狱门口念弥陀,你修的晚了。”遂将小姐连搀带架着,二人来至花亭。
小姐无奈,伸玉腕把锁给董良才开开。良才满心欢喜,走近前深深一揖,口呼:“小姐,小生既承见爱,事不宜迟,有何妙计放我出府?”小姐还了一拜,问道:“你出府去,可有一定去处否?”良才回答:“水深从鱼跃,天高任鸟飞。小生此一出府,实无定向。”小姐闻言,口呼:“相公,今逢大比之年,何不奔上长安,求取功名?倘若高中,相公身荣,不枉奴救你一场,也有光彩。”良才说:“小生虽有此心,奈手中空虚,如何能赴考?”小姐说:“这有何难?”遂吩咐春香回绣楼将皮箱内五十两白银取来。春香领命而去,小姐复向良才言道:“日后相公得第,休忘了奴家一片血心。此一去莫负了小奴家,休要得新忘旧,辜负花亭救你之心!”良才慰曰:“小生虽然年幼,凡那墙外花路旁柳我不爱贪,心上只有小姐一人。纵然有女如玉,我学生也不能再娶的。”小姐嘱咐曰:“相公若得第,早报捷音。”良才说:“小生若得弟,必差轿马人夫前来搬你。”正言间,只见春香走进花亭,将银交与小姐。小姐将银亲手递与董生,良才连忙作谢。春香说:“还有一事不得明白。”小姐闻言,微然一笑,口称:“相公,这姻缘成就,多蒙春香丫鬟周全。奴家有言在先,事成之后奴情愿许他为二房,不知相公心下如何?”良才说:“小姐既然许过,小生无不从命。”春香闻言,喜形于色,说:“既成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你还未用饭了。”良才说:“用饭事小,救我出府事大。”春香说:“你走之心急,在路上须加小心,早宿晚行,遇人莫言实话,仅防歹人。这有衣服给你换着穿。”良才谢道:“蒙娘子金石之言,小生敢不铭刻在心?只求娘子救我出府。”春香说:“随我来。”三人下花亭,来至花墙下,春香用一条绒绳系在良才腰间,二人把良才托上花墙,慢慢松绳将董生坠在墙外。良才把绳解开,春香在墙内收回绳,一声“保重”,良才奔长安去了。这且慢表。
且言阎罗天子驾坐森罗殿,判官禀曰:“今时正是五月十七日,将苗氏送到南安借尸还魂。”阎罗王闻奏,遂吩咐金童玉女带领强、恶二鬼,送苗凤英真魂南安郡借尸还魂。金童玉女领下批文,一同奔南安,一阵阴风已至南安,进了邓氏花园,拆开批文一看,方知该邓红玉身亡秋千下。时候到了,不见邓红玉来,若误时辰,上神见责难担。遂命强、恶二鬼速将邓红玉引至花园,违误者贬。强、恶二鬼不敢怠慢,一阵旋风去了。
再表这南安有位告老的御史,官讳邓文勋。夫人张氏年近六旬,膝下无子,所生一女乳名红玉,年方二八,闺中待字。这天五月十七日,红玉在绣楼刺绣,这强、恶二鬼在暗中扰混,连折了三个绣花细针,心中有些不自容,忙唤金花、玉瓶两个丫鬟。两个丫鬟闻唤一齐上楼,口呼:“姑娘唤俺俩个有何事?”红玉说:“我今日有些烦闷,你二人同我到花园玩花散心。”二使女答应,红玉小姐重新梳洗已毕,遂带领两名丫鬟往花园而来。那强、恶二鬼见红玉已离绣楼,报与金童玉女知晓。金童、玉女齐言:“邓红玉至花园不是玩花就是观鱼,必误时辰。不如趁早将花揉碎,将鱼撒了。园中无可为乐,红玉必然戏耍秋千。”二鬼遵命,遂将百花揉碎,池鱼撒去。
不一刻红玉来至花亭之上,抬头一看,心中惊疑,说道:“这是何人将花揉碎?”金花、玉瓶二人说:“小姐玩花,却不知百花被何人揉碎。姑娘不必烦闷,花既揉碎,不免池畔观鱼,也可散心。”红玉小姐闻言,随着两个丫鬟来到池边,连下了几次鱼食,连一个鱼影儿不见。小姐说:“今日花园玩花无花,观鱼无鱼,是何缘故?”金花说:“姑娘不须烦闷,咱主婢去打秋千去罢!”小姐说:“我今懒怠打秋千,不如回去罢。”玉瓶说:“回去也是闲着,不如少玩一会也是好的。”红玉小姐说:“你二人既要打秋千,咱就悠一回再回去。”那强、恶二鬼并金童玉女领着苗凤英真魂,皆至秋千架下等候。这红玉小姐来至秋千架下,说道:“往日至此不甚理会,今日来在秋千架下,奴家心中这等恐惧。”金花说:“多时不打秋千,忽然见了秋千高悬,不免就有惊恐之心,猛一上去就不恐了。”小姐说:“你不上去也不死心蹋地。玉瓶,你在下边,金花同我上去。”正是:
香扰牛皮绳,闯入鬼门关。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苗凤英借尸还魂 董良才偶宿贼寺
芦苇萧萧阿渚秋,满天风雨独归舟。
莫嫌此处风波险,处处风波处处愁。
话接前回,小姐邓红玉与金花丫鬟一齐上了秋千坐稳,命玉瓶在下面悠起。只见二人在秋千上飞舞凌空,忽听“口克口叉”一声,皮绳已断,“吧口叉”一声,将二人摔下。两个勾死强、恶鬼把邓红玉魂魄拘去,金童玉女将苗凤英魂魄送入邓红玉尸身内,回去交差。玉瓶见秋千绳“咯嘣”一声,只见小姐同金花坠落尘埃,只吓的目瞪痴呆,一旁发愣。这金花命不该死,不移时苏省过来,折身爬起。见小姐躺卧在地,晕迷不省,手指玉瓶骂道:“臭贼妻,你没见姑娘摔下来,你在一旁发的什么怔?”玉瓶被骂,方向前同金花呼唤:“姑娘醒来。”唤了数声,见小姐面白唇紫,闭口无声。金花说:“我在此看守姑娘,你快去报与老爷、太太得知。”玉瓶闻言转身去。
不多时,只见老爷、太太忙忙一同走进花园,跑到秋千架下。见女儿红玉躺在尘埃,昏迷不省,慌忙抱在怀,内唤了多时,不见红玉应声,只见女儿面如白纸。老夫妇痛哭不止,黾听女儿“哎哟”一声,口言“冤枉哪!冤枉!”二老忙问:“我儿有何冤屈,对父母言来。”又听红玉口呼:“丈夫你在哪里?”邓公说:“女儿未出阁,为何呼起丈夫来?”夫人说:“想必跌迷糊了。”这苗凤英耳闻人声,闪秋波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围绕我呼儿唤女,所为何来?”邓公说:“我是你父,那是你母。你为何不识认了?”凤英说:“奴家三岁丧父,七岁丧母,呼奴为女儿没来由。奴名凤英,为何错认为你女儿?”邓公闻言,哈哈大笑:“女儿跌迷了性了,连自己名字也忘了!”夫人口呼:“老爷,你听女儿说话朦 胧,其中必有缘故,待我问他。”遂问女儿:“你方才所言,你家住哪里,何方人氏?要你细细讲明。”凤英见问,口呼:“太太,奴名苗凤英,家住洛阳县,父名苗悦。父母双亡,剩下兄妹,兄名苗青,贸易在外多年。奴家夫主董良才南学读书。兹因婆母下世,继母吴氏暗用毒计勒死奴的夫主。奴恐身落他人凌虐,自刎而亡。孰料奴的夫主死而复生,逃走天涯。”言毕不由的拭泪。邓公闻言大声曰:“这就闷坏老夫了。明明是我女儿红玉,你自称是苗凤英。你竟是一派胡言。”夫人说:“胡言不胡言,且由他罢。”苗凤英闻听,心中暗忆:“阎王命我借尸还魂,今日必是借他女儿身体复生。他说我是他女儿邓红玉,奴不免将错就错,寄身于他家,再慢慢打听夫主下落亦不迟。”遂口尊:“二老在上,我有一事,若说出口,恐二老不从。”夫人说:“我儿有何事,只管讲在当面,为娘允从。”凤英说:“我欲将苗凤英改为邓凤英,拜二老为义父、义母,可否?”邓公喝道:“你是胡说!哪有亲父母改为义父母之理?”夫人说:“你罢呦!必是女儿叫俗了,认为义父母,一来亲上加亲,二来女儿叫着也新鲜。”邓公说:“女儿生生是你这老妻婆惯成了,你认我不认。”凤英闻言,不由的痛哭,夫人说:“老天杀的,你快允从。哭坏了我的女儿,我这老命与你拚了。”邓公见此情形,也无可奈何,遂改嘴说:“女儿不须哭,依你就是了。”凤英闻言说:“义父,义母请上,受儿一拜。”言毕,伏身拜了八拜,随着同上堂楼而去。
再言董良才逃出秦府,望着长安大路而走。在路道也平安,一路行来。这日在路上遇一人,豹头环眼,肩负行李。这人将董良才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小君子从哪里来?向何处去?”良才见问,暗思:“我临出花园,春香嘱咐我在路莫与人讲话,以防歹人。我观此人非是善类。”正思虑,又听那人相问,良才只得顺口应道:“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将手一拱,竟紧步前行。那人在后复又打量一番,心中暗想:“我观此人言语恍惚,足下带土,身必有银。不免赶上他以好言好语稳住他,待宿店时以刀将他杀死,将银得到我手,任意逍遥,再去天下访贤,有何不可?”想罢遂迈开虎步赶上董良才,口呼:“小君子且慢行,我有好言相告。”良才说:“你走你的路,我行我的程。素不识面,有何好言相告?”那人说:“小君子莫要多心,我看你不像常出外的人,况且你又孤孤伶伶独自一人,路上无伴。恐你遇见歹人。我有心与你同路而行,不知你心下如何?”良才答道:“岂不闻独行千里,同伴八百,我有紧事还要趱行。”那人笑说道:“小君子,话不是这样说法。我看你未行过路,不知那是店头站尾。你看天色又阴,我见你言语慌张,身边必有行李。前面山路难行,歹人甚多,万一被歹人劫去,还恐亏命。到那时再想同伴之人,你亦悔之晚矣。同路作伴原是在下一番好意,岂有歹心?”良才听那人说出山路难行,歹人又多,心中暗思:“险些委屈了好人。想我那等言语待他,若非他是至诚君子,如何肯告诉我?他既有好心,同我作伴,我就与他同伴偕行,亦免独行担惊受怕。”遂拱手,口呼:“兄台既是好意,小弟怎敢不从?只是小弟年幼不知世事,一路行程还乞兄台担待一二。”那人说:“小君子只管放心,白昼同行,夜晚同宿,料无妨碍。”二人正言话间,陡见狂风从地起,沉雷自天来,电光闪闪搬倒天河,倾盆大雨自空而降。那人说:“不好,快找避雨之处。前面有庙宇,暂且避雨。”二人紧跑奔庙而来。
且表这座庙宇名罗山寺,这寺内长老法名法空,收有三个徒弟:大徒弟名悟真,二徒弟名悟修,三徒弟名悟性。庙内暗藏二三百行凶打手,每夜杀害夜深投宿、来往客商。这日夕之时,凶僧法空正在山门下望雨,只见二人冒雨而来,奔至庙前。董良才近前一揖,口尊:“师傅,俺二人借重宝刹避一避雨,望祈容纳。”法空含笑,口呼:“施主,这庵观寺院乃是客旅经商方便之所,有何不可?请二位施主庙内避雨。”令徒弟替施主扛着行李,送在静室安身。法空见二人行李沉重,心中暗喜,款待甚是周密。说话之间天已昏黑,小和尚送进灯烛退出,那人暗想:“这事应了俗语了‘生有地,死有处’,这小辈不该死在店内,大雨阻路,该死在庙内。”那人遂向法空说道:“天色昏黑,泥泞难行,欲借宝刹暂宿一宵,未知老和尚肯容留否?”法空恐怕他二人雨停走了,一闻此言正中心怀,遂应声说道:“如不弃嫌,就在荒寺歇下无妨,就是未免屈尊些。”吩咐徒弟送二位施主小房安歇。悟性手秉灯烛将他二人送在小房安歇,暗将门上门环加锁,只候更深夜静,方可下手。这且不表。
且言二人进的房来,那人说:“一路行来身上皆有些乏倦,你我就此安歇了罢。”董良才正是身体乏倦,一闻此言,将身便倒卧在床上,呼呼睡着。那人见董良才睡着,又恐他睡不实牢,故意近前问道:“小君子,你在路上行程共有几日了?”连问数声,不见答话,遂悄悄下了床,手执牛耳刀一把,将环眼一瞪,恶狠狠举刀要杀,又把刀停住:“且慢,我想这小辈犹如笼中之鸟,网内之鱼,难以逃生。我一杀他,寺内僧人甚众,惟恐被众僧知觉,喊嚷起来,弄巧成拙,反为不美。我不免先出去探听众僧困睡否,再由我从那里脱身,作一稳稳当当,再杀他也不迟。”想罢走至门内,抽去插关,把门向怀中一扯,只听门外锁响,心中一怔,暗说:“不好,大约寺内众僧皆是不良之辈,此庙必是贼庙。他若来时,我一人如何敌的了众僧?哎呀,我只知杀人,今遇此害,也知心慊。我何必起歹心而杀人?”遂转身走至床前,将良才拍了几把,连声叫道:“小君子,快快醒来。”董良才正在睡梦之中,忽听有人呼唤,猛然惊醒,坐起问道:“兄台这般时候还未安歇,将小弟唤醒,有何话说?”那人说:“我将实言对你说了罢。在路途中见你身带银两,有心杀你劫银,不得其便。因此与你同行。今晚宿寺你休想活命。”良才闻言,只吓的面黄唇白,忙跪在地,口称:“好汉哥哥,饶了我这苦命的董良才罢!”那人说:“你休要高声,我且问你,你口称是董良才,你家住那里?娶妻谁氏?要你实说。”良才见问,遂说:“祖居洛阳麒麟村子,不言父名,人称大户,小弟之妻苗氏凤英。”那人惊恐:“哎哟,你原来是我妹丈,为何不在家中读书,竟出门在外?”董良才闻言问道:“你莫非是我内兄苗青吗?”那人回答:“正是我苗青。”良才“咳”了一声,遂言:“父亲听信继母之言,将我勒死。我妻见我一死,遂自刎而亡。我苏醒过来,逃出在外,在红石村被秦豹诬我杀死他家丫鬟,吊打后锁在花亭。夜间多蒙秦小姐救我逃生,赠我白银五十两,赴京考取功名。在路途偶遇姻兄,幸甚幸甚。”苗青说:“只恐你我弟兄二人性命难保!”良才问:“这是何言?”苗青说:“咱弟兄今日误入贼僧寺内。现时门上落锁,这凶僧必有谋害你我之意。”良才闻言惊问道:“这可怎了?姻兄即速想一主意才好。”苗青说:“妹丈且站一旁,待愚兄查看他的来路。”言罢手执牛耳钢刀,满屋寻了一遍,并无甚么破绽。猛然看见西北墙隅角下放着一领破席,下面盖着一口破锅,将锅移开一看,原是地道。只觉寒风上冲,口呼:“妹丈,你来看这行景。”良才近前一看,原是地穴,不由的担惊害怕。苗青说:“既看出贼僧的来路,咱二人且死不成。你且上床假睡打呼声,愚兄把住穴口,上来一个杀一个,上来两个杀一双。”二人定计已毕,堪堪已至三更。只听地道有了响动,又见破锅一动钻上一人。苗青手执钢刀,闪在一旁,见一凶僧手执钢刀出了地道,脚未站稳,只闻“哎哟”一声。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杀贼僧误蹈陷阱 贪贿赂屈打成招
我笑君痴君我愚,愚人从不较锱铢。他人撒手西归日,尚少多财一段虞。话表凶僧悟真手执钢刀,奉师命从地道钻上小房西北角,停了一亭,听屋内呼声震耳,移开破锅钻上来。脚未站稳,苗青给他个措手不及,照定顶上一刀,“咔嚓”一声把凶僧杀死,将尸移在一旁。苗青复在穴口等贼。这贼僧法空不见悟真回禅堂,口中恨怨他不中用,只得又派悟修、悟性二人同去。两个凶僧遵命,各执钢刀走入地道。悟修先钻上,被苗青又杀死。悟性暗说:“我二师兄怎么跌倒了?”遂急趋一步,也钻出地道,也被苗青杀死。
这法空迟了一刻工夫,又不见他三人回来,心中诧异:“往常一次就能成功。不好,必被那厮参透机关,我的三个徒弟必然性命休矣。”遂站起身形,甩去大袍,吩咐众僧:“各执兵刃,一同杀上小房。”
不移时来至小房门外,将门一脚踢开。苗青说:“妹丈不可离我,随我来。”将刀一晃,闯出小房,大喝:“众多秃驴看刀。”众凶僧一闪,让出一条路。二人相依,且战且走,来至山门内。良才开放山门,一齐闯出门外。众凶僧往前围裹,良才着惊,往后一退步,跌落枯井之中。苗青与众贼僧斗杀多时,怎奈寡不敌众,只使的两膀酸疼,遍体生津,无奈败走。众凶僧追赶数里,方回至枯井旁。正要下手井中拿人,只见来了两个巡捕公差,走近前问道:“你们聚伙成群作什么?”法空暗派两个僧人进庙,将小房穴口填实,用土遮掩。法空遂向公差打一问询,口呼:“二位班长来的正好,昨晚不知从那里来的这两个歹人,我出家人因雨好意留他二人宿在寺内,谁料他二人心怀不良,抢夺小僧寺中财帛。众徒弟向他厮闹,反被他杀死我三个徒弟,故而我师徒等追出寺来,逃脱一个,这一个落在井中。因此师徒在此喧哗。”二公差闻言,遂同众僧将董良才打捞上来。
公差问法空:“他抢夺你的财物,现有何赃证?我且搜来。”二公差把董良才身上搜了一遍,搜出白银一封,问道:“你这银子从何而来?”良才回答:“这银原是我本身带来之物。”法空忙说:“这正是我寺中财物,被他抢了去。”公差问:“既是你的银,这是多少件?若干两?”法空说:“这银乃是零星聚成,我未记几件几两。”二公差闻言点了点头,说:“令徒被害,我二人必须亲自验过,方好报官。”法空等众遂领着二公差至小房,公差果见杀死三个和尚,遂说:“狂徒行凶果然是实,人命关天。”遂一抖铁链,把董良才锁上,说:“和尚,咱一同进县。”良才说:“小生实屈,长班容我分诉一言。”公差说:“屈你不屈,你不庸向俺分诉,见了县太爷自有公断。”言罢拉着就走。
不多时一同进了眉阝县城,正值知县曹春煦未退早堂,遂呈上报禀。曹知县看完报呈皱着眉说:“混帐!混帐!本县到任未及三个月,就有这奇事!”吩咐:“带上来!”公差遂把和尚、良才一同带上堂。知县问:“你两个谁杀了谁?”法空说:“是这狂徒杀死我的徒弟。”曹知县骂道:“好狂徒,呆奴才,偷鸡摸狗,哈事做不的,一定为大盗杀人。”董良才口呼:“青天在上,小生是洛阳董良才,上京赴考,因雨不能行程,同内兄苗青投宿罗山寺。贼僧不良,门上落锁。夜至三更,从地道进屋杀害我二人,被苗青看破,杀了他三个徒弟。杀人者是苗青,于我无干。”知县问:“这银从何而来?”良才说:“上京赴考,朋友馈赠我白银五十两。”知县说:“法空你听见否?”法空说:“贫僧知他一片谎言。”知县喝道:“好秃驴!本县自到任,问了几案官司,不是驴吃田,就是马吃苗,本县未得一个钱。官宅太太想肉吃,连四两也买不起。你上堂来先说你贫,哪个忘八羔子富?”法空说:“老爷息怒。贫僧之贫非是贫富之贫,乃是贫贱之贫。”曹知县说:“不问什么贫,这董良才不像杀人的凶手,为何诬他杀人?”法空说:“昨晚这两个狂徒借宿寺中,见财起意,杀死贫僧之徒。”知县问:“你眼见是他杀的么?”法空说:“黑夜之间,贫僧看不清楚他俩是谁杀人。”知县喝道:“你是混帐胡说!你未看清楚何人杀的,教本县怎么判断?”法空口呼:“老爷,他抢去贫僧白银五十两为证。”知县说:“他那五十两银是他朋友所赠,与你腿肚子相干?本县也明白了,想是你见他有银,你起意讹他是否?”法空说:“贫僧未见他的银,这封银是僧的。原是老爷公差在他身上搜出来的。”知县遂问公差:“可是你俩搜出来的么?”二人说:“正是。”知县喝道:“口走!他二人抢银,是亲眼得见?”二人说:“小的未见。”知县说:“你既未亲眼见证,怎敢诬他抢银?哦,是了。你二人图了和尚几个钱,来蒙哄本县,有钱你们享,无头案子教本县办!前者抄赌不曾给官半文,作官也要吃穿。可恨你这奴才无礼!”吩咐:“拉下去,每人责打二十板子。”皂隶拖二人下堂,每人打了二十大板。知且说:“理当每人打四十板,每人还欠二十板。今折罚你们,每一板不向你们多要,有一板只折五两银,一共欠四十板,该折银二百两。”二公差说:“二百两小人实不能醵办,就是倾家败产也办不齐。”知县喝道:“我把你这呆奴才叫唤的什么?本县虽然罚你二百两银子,原出不到你们身上。本县出一张拿赌的票子,你们用心查夜,小心拿赌,一日弄十串,二十天就弄二百串。本县就限你二十天把这二百两银子照数交完,方可免责。”二人叩头说:“一天十串,委不能交还,求老爷宽限。”曹知县怒道:“那不能。越限必责!”立起身欲退堂。刑招房说:“和尚的案老爷还未判断了。”知县说:“本县如何与他推问?你们不如下去与他和处和处就结了。”法空忙禀道:“老爷这是命案,焉能和的?”遂在袖中取出一分礼单说:“贫僧有状上呈。”知县令人接过,放在公案上。知县睁睛一看,说道:“既是实理,你且下去,本县就有明断。”遂问良才:“你为何杀人?快快实招上来。”良才说:“贼僧暗起不良,苗青看出行藏,将他凶徒杀死。老爷如若不信,他房隅现有地道可验。”法空闻言忙上堂说:“贫僧房内并无地道,老爷公差也曾验过。”知县笑说:“不用你言,本县就知没有地道。董良才,你休胡言,快实招罢。”良才说:“杀人原是苗青,与小生无干。”知县说:“这话本县已明,想是苗青杀人,你去盗财。常言:有利是大家的,有害也是大家的。快招实供。”良才说:“小生未曾杀人作盗,我有何招?”知县大怒,吩咐拉下去重责四十。皂役不敢怠慢,把良才责了四十大板,只打的皮开肉绽,血流不止。知县问:“还不招认,竟等动大刑吗?”良才受刑暗想:“若不招认,赃官必动五刑之主。咳,招也是死,不招也活不成,何必受苦刑?”遂说:“有招,图财害命是我。”曹知县令良才画了押,令禁卒将董良才寄监,赃银入库,申文上司。这且不题。
再表红石村东有一小乡绅,姓李名舒馨,家私巨万,骡马成群,不幸失偶。闻秦豹之胞妹贞淑秀美,遂央媒婆秦府提亲。母子商议,遂将素梅小姐许配李乡绅为妻,择定五月初一日纳聘,十六日迎娶。丫鬟春香一闻此信,急忙上楼,口呼:“小姐喜事到了。现有咱这东庄李舒馨失偶,向咱府求亲,太太将小姐许字李乡绅。小姐岂不大喜?”素梅小姐闻言,说:“口走,无知丫头,满口胡言。一言即许董生,难以食言。好马不备双鞍,烈女不嫁二夫。事到其间,有死而已,以谢董郎。”春香见小姐一心无二,遂劝道:“小姐不必烦恼,何用寻死?小姐乃武将女儿,兵法又纯熟,不如今晚暗将马匹盗出,去寻董生,岂不是好?”小姐说:“奴想董生赴考,行踪无定。你我乃女流之辈,寻他不着,那时归落何处?”春香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一出门,听天由命罢了。”小姐说:“我母若知,岂能出府?亦是枉然。”春香说:“小姐只管打点行囊,我有主意。”言罢下楼而去。小姐遂将金银、随身衣服并两口绣绒刀收拾已毕。
天交一更三点,春香见少爷酒醉回家,老夫人年迈,早领使女堂楼安歇,心中暗喜。来至马房,一声问道:“谁在马房?快快开门。”小喜说:“奇哉!此非我君也。为何昏暮扣人之门户!”遂穿上衣开门。见是春香,笑说:“我正思君,见你到来,不觉巧舌情兮。”春香说:“人不可无衡,休语淫词,你这硁硁然小人哉,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小喜说:“前言戏之耳。你为何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春香说:“少绕舌,速备两匹马,我同姑娘有事出府。”小喜问:“何事?可得闻欤?”春香说:“夫人得了痧症,少爷酒醉,老夫人命我同姑娘西村请刘婆子去。”小喜说:“夜深姑娘怎去?有事弟子服其劳,不如我去请。”春香说:“你是一男子,刘婆子他是一妇人,又在深夜,恐他不随你来,岂不误了大事?还是我主仆去妥当。”小喜闻言,遂备了两匹马,开了街门,将马牵出门外,在马台旁等候。春香回至绣楼说:“马已备得,请小姐就此出府。”小姐闻言,遂在桌上留下一封书柬,主仆下了绣楼。不移时来至堂楼之下,不由的伤感:“母亲哪,生女一场,恕女儿不孝之罪罢。”遂向堂楼上双膝跪倒,叩拜四拜,站起身形。
主仆二人走至街门之外,二人蹬石乘马,往西而行,顿辔加鞭,那马鬃尾乱扎。行了一夜,至太阳方出,离家已有六百余里。迎面有一座高山阻路,甚是险峻。春香说:“逢山有寇,遇岭藏贼。象这样险恶之山,必有强盗栖身。小姐须要仔细留神。咱主仆不如且下马,在路旁林下歇息歇息,将马用青草喂饱,用水饮一饮马,人也有精神,马也强壮,再过此山也不迟。”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七星山素梅为王 救董生猛虎冲散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满天作雪飞。
话表小姐秦素梅同春香丫鬟二人下马,将马拴在路旁树上啃草,主仆二人坐在招风树下歇息,养了一养精神。春香问:“小姐,马上现带着干粮,小姐用些也好助力。”小姐说:“你去取来,用些好过此山。”春香遂将干粮取了来,放在小姐面前,主仆二人分用。这且慢表。
且言这山名为七星山,山上有一家大王名唤金钱豹,手下共有千百喽罗兵,劫掠过往客商。此日有巡山喽罗望见山下林内二人喂马,慌忙报入山寨。金钱豹闻报,遂带领喽兵,一声锣鸣,杀下山来。春香口呼:“姑娘,不好了!山寇下山来了。”素梅小姐说:“无妨,春香休要害怕!这伙毛贼撂不在姑娘心里!”遂扣备鞍马,二人乘骑往山口而来。
只见门旗开处,闪出一员猛将:头戴钅参金盔,身披锁子连环甲,足蹬虎皮战靴。左弯弓,右带箭,手使两柄宣花斧,坐下马肃马霜马,面如蟹盖,颏下无须,正在壮年,十分凶恶。遂喝道:“山寇少往前来,你姑奶奶从此过,缺少路费,莫非你送路费来了?”金钱豹闻言,勒马望面来瞧,原是一美貌女子,喝道:“呔!好丫头,竟是胡言。某家占山为王,要行人买路金银,那有金银给你!”言罢,撒马抡斧砍来。秦素悔忙用绣绒双刀相迎,二马相撞,战了二三十回合,不见胜负。秦小姐虚砍一刀,佯下而败。金钱豹大喝:“哪里走?把你擒上山与大王爷作一压寨夫人。”将马一磕,追至马之头尾相近,小姐一扭,用撇刀之法,只听“口克哧”一声,把金钱豹砍为两断,死尸栽落尘埃。众喽卒只唬的一齐跪倒,口呼:“姑娘饶命,情愿保姑娘作寨主。”小姐秦素梅心中欢喜,遂带领喽卒上山,做了女大王。这且不表。
且言法空惟恐董良才坐监日久,露出自己的破绽。心生一计,用十两银子贿通禁卒薛林,三更天害死董良才。薛林得了十两银,心中甚喜首肯,遂携银回家。且表这薛林中年丧妻,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唤晓云,年方一十六岁,生得眉清目秀,一表非凡。夜间偶得一梦,梦见从天降下一只白额猛虎,身披枷锁至前,自言是董良才:“现有冤枉,身困牢笼,望祈救我得生。这有夜明珠一颗,你我有夫妻之分,以此为聘礼,异日献宝,必然夫贵妻荣,阖家团圆。”言罢枷锁“响亮”,忽然不见。晓云惊醒,乃是南柯一梦。只见满屋明亮,身畔乃有一颗夜明珠,遂将珠收讫,以为奇事。正思想梦中之事,见父回家。薛林进屋笑呼:“女儿,你看这是何物?次的九四五,好的九七八,这是父女造化到了。”晓云问:“这银从何而来?”薛林见问,遂道:“法空和尚,他有个仇人在监受罪,令为父将他谋害一死,给我这十两银,岂不是造化咱?”晓云忙问:“你可知那罪人那里人氏?姓甚何名?”薛林说:“是洛阳人,姓董,他的名字叫做甚么董……”晓云接言说:“莫非名唤董良才么?”薛林说:“是,是,是,此人正是董良才。女儿何以知晓他的名字?”晓云说:“适才女儿偶得一梦,梦见天上一声沉雷,降下一只白额虎,身披枷锁,口吐人言,报名是董良才,身遭冤枉,有人谋害。央女儿救他,赠我明珠一颗。他言与咱系亲。”薛林问:“他与咱系何亲?”晓云见问,干张嘴说不出口,只羞的面红过耳,近前把他父脖子一勒,说:“儿与他有姻缘之分,故赠珠作媒红。”薛林说:“什么明珠?拿来我看。”晓云将珠递过,薛林接来一看,笑说:“我只当是一个宝珠,原是一个琉璃蛋子,又不中吃,又不中瞧,要他何用?”晓云口呼:“爹爹不晓,此珠乃是传国之宝,名为夜明珠。若将灯烛息灭,此屋中亮如白昼,故为宝物。”薛林说:“此珠比那十两银子胜强百倍,还是救不了他,也是枉然。”晓云问:“因何救不了他?”薛林说:“他是定了案,老爷将他问成死罪,交与我在监看管。我若放他逃走最易,倘若四老爷查监,我以何回答?”晓云闻言,愁眉泪眼,不发一言。薛林说:“女儿莫烦,我有一个法儿救他。现今监中还有三个死囚,一总与他誊了罢。”晓云问:“甚么叫誊了罢?”薛林说:“我救出董良才,暗暗领至家中。我再回狱放一把无情火,烧了牢狱,给他个死人口内无招对,这个法儿好不好?我舍了这两条腿,挨上四十大板以了其事。”晓云说:“此计大妙,事不宜迟,急速进监办理。”
薛林闻言转身出门,急走如飞,来到监内,暗入死囚牢内,口呼:“董相公莫要高声,我来救你出狱。”遂将脚镣、手拷解下,暗领出监,竟奔家门。忽闻迎面更夫问道:“深夜那是何人在街上行走?”薛林说:“是我薛林。今有远方朋友前来投我,我领他家中安歇。”更夫说:“原是老薛呀,请便。”薜林领着董良才穿街过巷,来到家门,进了小房。董生落坐,薛林口呼:“相公,我救你出监,非为别事,皆因小女夜得一梦,梦你是什么白虎星,与小女有夫妻之分,将你救出,招你为婿。你心下愿否?”良才闻言暗想:“他原是我救命恩人,不敢弗其意。”遂口呼:“恩公招我为婿,乃是好意。小生已允。岳父请上,受小婿叩拜。”薛林受了两礼,就命女儿同良才拜了天地,说:“女儿相陪姑爷少坐,我有点事,暂且失陪。”言罢徉徜而去。晓云见父已去,遂口呼:“相公不在家下,因何来在眉阝县坐狱?”良才见问,口呼:“娘子有所不知。”遂将一身苦处言了一遍。晓云闻言,叹息不已。
且言薛林来至监中,看见众人等安息,遂悄悄的在监中放了一把无情火,霎然通天红,如同昼天。禁卒慌忙报进内衙,曹知县大惊失色,忙忙跑至监门之外,就遇见薛林。薛林说:“小人接大老爷,这是哪里的火?”知县骂道:“你这该死的奴才,你所司何事?还来问我?是你自不小心,若烧死朝廷命犯,休说你的狗命,就是本县的头也保不住。我且查验明白,烧死一个囚犯定要你补上一名家口。”知县遂命人役暂且救火要紧。薛林闻知县要拿家眷顶充囚犯,遂暗中溜出,走到家门叫道:“女儿开门。”这晓云正与良才讲话,闻听父亲扣门,遂将街门开放,薛林进屋说:“不好了,祸事临头。我放火烧了监牢,烧了朝廷钦犯,知县言说要拿我家眷顶补囚犯,这般如何是好?”晓云说:“只管放心,如今只用我与相公更换衣服,女扮男,男扮女。可喜爹爹嘴上无须,可扮作母亲,趁此黑夜越城逃走。若有人追上,也难分辨真假。”薛林说:“如此甚好。”三人急忙改扮,晓云将良才靴子蹬上,用棉絮填塞靴内,又将他母遗下鞋子给他翁婿穿了,正可足。良才说:“咱翁婿三人在路登程,若有人盘问,咱们怎样称呼?”薛林说:“你二人是姐弟,我是你俩的娘。”良才说:“不好!我想若是姐弟,面貌必然相同。俺二人面貌不同,恐人看破行藏,那还了得?”晓云说:“有了。若无人盘问便罢,若有人盘问,就说你是我娘,俺二人是小俩口,岂不是好?”薛林说:“好,好,好。这倒不错。”良才说:“虽然遮掩的好,只恐城墙高大,难以出城,如何是好?”薛林说:“这倒容易。这城东北角塌了一个豁子口,咱何不从那里出城?”良才说:“极好。咱三人急速从那逃走便了。”翁婿三人忙忙出门,从无人之路而行。薛林头前引路,不多时三人出了眉阝县城东北豁口,行了数里,渐渐入了深山。忽闻一阵腥风,闪出一只猛虎,迎着他三人扑上前来,只唬的董良才抽身逃去,薛林父女躲闪不及,一同跌落涧沟之内。幸喜这涧沟浅而无水,父女二人并未跌伤,顺着涧沟出了山口,寻觅董良才,并无影响。父女二人无奈,就奔天干县而行。这慢表。
且言董良才脱身逃命,出的山口,回头仰望不见他父女二人,又不敢入山寻觅他父女二人,恐遇猛虎。及至天明,来到一地,有小白河阻路。良才一声长叹:“咳!苍天哪,苍天!想我董良才一生不得于亲,逃命在外,红石村又遇秦豹作对。幸蒙秦小姐救俺性命,逃出罗网。罗山寺又遇贼僧,曹知县贪赃卖法,诬良为盗,将我问成死罪。多蒙薛老父女救我出狱,黑夜偷出眉阝县城,只望一处相依,谁料行至山中,被虎冲散,也不晓他父女生死存亡,在于何处?只闪的我孤孤零零,无依无靠。秦小姐令我进京求取功名,又无盘费,如何进得京、赴的考?枉费小姐一片爱慕之心。天哪,天哪!如今我到了这般苦楚,我进退无门。罢,罢,罢,该我命尽路绝在此河中。”不由的把心一横,手撩罗裙遮面,方要投河,忽闻喊叫:“那一女子且慢投河。”良才抬头一看,原来是官船上站立些个家丁,飘飘荡荡逆水而上。
再表这官船上乃是一家大臣,姓马名瑞祥,河北冀州人氏,现居丞相之职。只因山东告荒,奉旨山东放赈,济民已毕,回京复旨。路过小白河,见一美貌女子投河,令人喊阻。马丞相吩咐艄公将船拢岸,唤女子上船问话。艄公不敢怠慢,遂将女子领上船。丞相问:“这你女子家乡何处?姓甚?因何投河?”董良才见问,叠膝跪倒,口呼:“大人,小奴名苗凤英,父名苗悦,家住洛阳城南。只因父母下世,断母不贤,将奴终日打骂,逐出门外,只得投亲。不遇,无处存身,只得投河寻死。”马丞相问:“你的足为何怎大?”良才说:“父母因奴幼年常病,送在尼庵带发焚修十年,并未修足。”丞相遂收良才为义女,带上京都。这且不表。
再表苗凤英借尸还魂,寄姓邓府名邓凤英。虽然身安,终日恚念董生,朝思暮想,愁眉不展。一日偶取菱花自照,不觉一声叹道:“哎哟!天哪,天哪!只因思想丈夫,竟将容颜瘦损了许多。”正然思念,不觉红轮西坠,丫鬟金花掌上银灯。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顶名赴考殿试状元 进京献宝识破行藏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
不期归来迟,莫问临行路。
闲言少叙。话表邓凤英见金花丫鬟掌上银灯,用了晚餐,时已起更。金花问:“小姐安寝还是再坐坐?”凤英说:“再坐也无趣味,不如安歇罢。”金花遂将被褥展开,凤英倒卧在牙床,思前想后,翻来复去,已交二更之后沉沉睡着。
且言文昌帝君领了玉皇大帝敕旨,前来度化凤英。天交三鼓,来至凤英绣楼。见凤英沉睡,文昌帝君将凤英魂魄提出,赠以才华,授以六经、诸子百家,吹了一口仙气,拨开他的七窍,换了玲珑之心,彻底皆明,满腹锦绣文章。文昌回天交旨不题。这凤英从梦中惊醒,心中豁然,较之往日大不相同,自觉别有天地。暗想:“学问之道自来不晓,今一梦之间这些经典书籍豁然贯通,真乃奇事。俺夫妻若相逢聚守,朝夕论文,岂不是爽然大妙?但不知董生今在何处?好令人感慨。我想丈夫是一读书之人,别无所能,现今大比之年上京赴选也是有的。我上金花手内,将御史的靴帽蓝衫哄到手,就此上京找寻夫主,岂不妙哉!”遂候至天光大亮。
清晨起来,遂向金花说道:“我今闷倦,你生个方法宜解其闷。”金花说:“打蹴耍罢。”凤英说:“不好。”金花说:“奕棋?”凤英说:“不妙。”金花说:“我可想不出法来。”凤英说:“我有个新鲜法儿玩耍,就是缺一件东西。”金花说:“缺何物?若是咱府中有,我一面承管拿来。”凤英说:“这楼上并无别人,我要女扮男妆,咱主仆玩耍一回,方释闷倦。怎奈没有靴帽蓝衫。”金花说:“这有何难?现在老爷的靴帽蓝衫在堂楼,我去偷来穿上玩耍一回,有何不可?”凤英说:“恐太太知晓,大家受气。”金光说:“不妨,我自有法偷来。”遂下绣楼。不移时将靴帽蓝衫拿上绣楼,凤英一见满心欢喜,即穿在身,问道“你看我像一男子否?”金花拍手打掌,笑道:“方才是一位大姑娘,霎然变为男子。你走几步,咳嗽一声。”凤英走了几步,咳嗽了一声,金花说:“像,像,像!像一白面书生。”凤英闻言欢喜,暗想:“我若上京寻找丈夫,一人难以行路,须有书童跟随。这金花生来伶俐,不如哄他随我前去。”遂说:“我扮的好,却少一书童。我欲你扮一书童,同我顽耍,又无书童衣服。”金花说:“有,有,有。前者与书童做的衣服,他未曾拿了去,现在堂楼存放,待我拿来。”遂将书童衣服取了来。金花穿在身上,凤英说:“并无破绽,像一书童。咱到花园游玩去。”瞒着金花,暗取银两带在身边。
二人下了绣楼,来在花园内。金花说:“先去玩花,后再观鱼罢。”凤英说:“园景看的太俗了,我有心到郊外踏一回青,你随我去。”金花说:“这可使不的,姑娘乃是千金之体,郊外踏青犹可,若有外人知晓,必嗤笑老爷家教不严。”凤英说:“你忘了你我头上戴的啥!身上穿的啥!足下登的啥!既有人看见,也不怕他。”金花言:“今扮是男,郊游无妨。”二人出了花园门,不多时来至郊外,往前奔走。堪堪日晡,金花口呼:“姑娘,休上前游玩,咱若回去晚了,老爷太太知觉,必责奴领你胡行。”凤英说:“这事难瞒老爷太太,咱若回家必挨家法责打。”金花说:“怕打难道终不回家,是何了局?”凤英说:“你若不怕打,你就回去,我是不能回去的了。”金花说:“若不回去,又无落脚处。”凤英说:“我有个主意,不如咱们上京赴考,求名得中时,也可保一身无事。”金花问:“我未见你念书,焉能赴考?”凤英遂将梦中受文昌帝传授经典书籍述了一遍,金花说:“中了则可,若不中,到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却怎了?”凤英见金花懒意去,说:“你不愿去,我难顾你,我自己去。”言罢而行。金花无奈,说:“令我进退两难,只可你走到哪里我随到哪里罢。”主仆二人竟奔京都,暂且不表。
再表苗青自己逃出罗山寺,欲赴长安。走在招风树下,见一武生面貌不俗,遂近前拱手,口呼:“兄台上姓高名?欲往何方贵干?”那人说:“在下姓秦名豹,家父在京,官居总兵。小弟进京,一则省亲,二则干办自己的前程。”苗青拱手曰:“原是公子,失敬了。”秦豹曰:“岂敢。兄台尊姓大名?意欲何往?”苗青回答:“小弟姓苗名青,闻京都乃名胜之地,小弟进京一则逛景,二则访友。”秦豹曰:“原来是苗兄,久仰了!弟见兄台磊磊英才,何不与国家出力报效,竟漂流天下,岂不自误平生?”苗青答道:“小弟虽有此意,曾奈无引荐之人。”秦豹说:“小弟情愿与兄八拜为交,一同赴京,投在我父衙门效力,必有荐拔。未知兄意下如何?”苗青说:“弟实情愿,只恐高攀了。”秦豹说:“兄台不必过谦。”就此撮土焚香一拜,拜毕,秦豹牵着马,二人徒步赴京,不在话下。
再表邓凤英同金花非止一日至京,投在客寓,改名董良才投考。候有十余日,科场亦开。三场已毕,主考取了董良才为会元。殿试万岁皇爷钦点董良才状元及第,赐了三杯御酒游宫。娘娘亲自插花披彩。邓凤英谢恩出宫,赴了琼林宴,游街夸官三日,这且不表。
再言薛晓云同着丈夫董良才、父亲薛林在深山被虎冲散,父女流落在天干县。住了数日,薛林一病而亡。闪的晓云无依无靠,遂冒董良才之名赴京献宝。非止一日进了京,只见迎面来一官员,遂近前跪倒,手擎夜明珠,口呼:“大人,民人献宝与国家。”邓凤英问:“尔献何宝?”晓云说:“所献是夜明珠。”凤英接过一看,曰:“真乃好宝,你家住那里?姓甚何名?本院好替你代奏。”晓云说:“民人家住洛阳,名董良才。”凤英闻言一怔,暗想:“好奇怪!此人姓名与我丈夫相同,其中必有缘故。”遂命从人将他带回府中。
不移时凤英进府,书房落坐,命带进献宝之人。屏退左右,遂问:“你名董良才,因何进京献宝?”薛晓云说:“只因吴氏继母不贤,暗施蜜蜂计,父信谗言,勒我以死。我妻苗凤英自刎而亡。我苏醒还阳,逃命在外。神人赠我宝珠,故而进京献宝。”凤英暗想:“此人相貌与我夫主大异,他如何言我家事,一字不差,其中定有缘故!”遂问道:“你要实说真名实姓,本院自有恩典。”晓云说:“我并无虚言。”凤英喝道:“口走,好奴才!这洛阳董良才与我有八拜之交,他家之事本院尽知。你所言一字不差,你的像貌与他迥别。或者你与他有一面之识,素晓他家之事,冒名献宝。本院要你实说。若再虚言,依律究处。讲来!”晓云闻言,只急的说:“奴家本是董良才。”凤英忙问道:“你口称奴家,莫非是一女流?”晓云自知失口,遂口呼:“老爷,事到其间,奴亦不隐瞒。”遂言:“董良才被害下狱,父女定计烧狱,救他出监,收奴为妻。三人逃出了眉阝县,深山遇虎冲散。奴父病死店中,奴家无奈进京献宝。此系实言。”凤英方晓丈夫又收了一妻,遂说道:“我与你丈夫至交,你乃女流,进京无依,且在我官宅存身。本院代你访查你丈夫下落可否?”晓云口呼:“老爷虽是好意,奴乃女流,存身官宅,令人观之不雅。”凤英说:“无妨。本院虽是男子,却与娘子一般。”晓云忙问:“老爷莫非也是女流?”凤英自知失言,遂改口说:“本院与娘子一般的老实人。”晓云暗想:“这位老爷必是女流,只可留心查考,便知端的。”遂口尊:“老爷,小妇人蒙老爷好意,敢不从命?叩求老爷官讳。”凤英笑说:“勿庸问,我是新科状元公。你我虽不同姓名,亦同姓名,日久自知。”
不言晓云住在状元府,且言马丞相退朝回府,向夫人言:“今科状元才貌双全,我有心招他为婿,夫人心下如何?”夫人说:“此乃女儿终身大事,须向女儿计议。”遂命丫鬟请小姐至堂楼。夫人说:“女儿,你父与你议亲,是今科状元,才貌双全,未知女儿之意?”良才闻言,口呼:“父母,为儿在家,从幼年奉爹娘之命,已许字洛阳董良才了。”丞相闻言,拍手笑妙:“妙,妙,妙,新科状元正是洛阳董良才。天假其便,可喜!可贺!”良才闻言,心中诧异:“洛阳董良才就是我一人,必是冒我名前来赴考,岂有此理?”只见丞相以帖命人去请状元。
这邓凤英见帖即刻而来。丞相曰:“请问状元公仙乡何地,曾聘妻否?”邓凤英说:“学生董良才乃是洛阳麒麟村人氏,曾聘过薛晓云为妻,昨日新婚。”这董良才同丫鬟正在闪屏后探听,一闻此言,心中暗恨薛晓云水性杨花,改适他人,忽听丞相问:“状元岂无前妻?”凤英说:“学生并无前妻。”丞相曰:“状元公不必瞒我,若有先定之妻,只管说明。”凤英说:“只有薛氏一人。”良才在屏后闻言:“我言良才是我夫主,他言无先聘之妻,显然我在丞相面前说了谎言。这人冒我名姓,又占我妻,我岂肯与你善罢干休!”遂命丫鬟去向老爷学说:“洛阳并无两个董良才,姑娘亲事就是此人。”丫鬟走出,至丞相耳畔,将姑娘之言学说一遍。丞相闻言,又向状元追问前妻之事。凤英见丫鬟向丞相微语几句,忽闻丞相又追问,不由暴燥,说道:“学生言过家中并未定下,丞相为何逼问?是何道理?”马丞相闻言也怒道:“你有前妻。尔昧了心,竟唐突本阁。量你小小一个状元,只当奈何不了你么?”命家丁:“把他暂送至东书院,我自有罚落。”家丁遂将状元送至东书院,丞相暗想:“这小辈可恶,怎消了他官职方泄我恨。”忽然想起:“有了!昨日有详来之文书,言七星山草寇作乱,万岁皇爷正选挂印的元戎。老夫去奏一本,令他挂印剿贼,有死无生。”主意已定,遂命左右打道进朝,奏本去了。
这董良才见丞相面上带怒上朝,必有害状元之意,遂心内想道:“为我就坏了一个状元,虽不知状元他是何人,既冒我名姓必非无由,须令状元将我定下,我好究出缘由,我心方明。”
不知怎样定计,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颠倒颠夫妻相认 害中害带罪征寇
春雨纷纷正及时,凌空洒落细如丝。
眼前已卜丰年兆,麦秀双歧预可期。
话表董良才暗想:“此人即冒我之名,必然知晓我妻苗凤英。我顶我妻苗凤英之名,看他如何?”遂曰:“丫鬟,命你到东书院去说亲。”丫鬟说:“恐状元不允亲事。”良才说:“他若不允,你就说洛阳苗凤英是你何人?”丫鬟领命来至东书院,凤英问:“来此何事?”丫鬟说:“特来提媒。”凤英说:“我无前妻。可说,是哪一家亲事?”丫鬟问:“状元既无前妻,洛阳苗凤英他是何人?”凤英闻言:“哦,哦,哦。”连忙问道:“凤英是我前妻,你如何得知?”丫鬟说:“你妻适在相府。适才相爷问你有前妻否,正是此意。”凤英闻言一怔,暗想:“我本自刎而死,尸腐借尸还阳,为何又有一个苗凤英呢?其中必有缘故。且假意允下,究问真情,定他个冒认官亲之罪。”遂向丫鬟说:“我妻苗凤英既在相府,我认下就是了。”丫鬟闻言出了东书院,来至绣楼说:“小姐恭喜了!”遂将状元认亲述说一遍,彼此欢喜,只候相爷回府,再学说此事。
不多时相爷回府。方坐厅中,良才同丫鬟至闪屏后,令丫鬟去禀相爷知。丫鬟领命走入厅中,口尊:“相爷恭喜,状元允下亲事了。”丞相闻言道:“呀,不好了。适才状元唐突我,本阁一怒,遂单奏了一本,令状元文职武调,带兵去扫七星山,这却怎好?”良才在闪屏后,口呼:“相爷不可作难,不如请状元来议。”丞相只得命左右将状元请至客厅。丞相问:“状元可允了亲事否?”凤英回答:“实是学生嫡妻,一时忘却。唐突师相,望乞恕过。”丞相:“咳!状元允迟了。适才状元顶撞老夫几句,一时难忍,遂奏一本。万岁准本,命你带兵七星山剿贼,这事怎了?”凤英闻言,大惊失色,双膝跪倒,口呼:“丞相超脱,学生焉知武事?”丞相低头思想多时,说:“圣旨不久即下,煌煌天谕,谁敢违抗?不如在校军场立起招军旗,四方勇士必来投军,何愁贼寇不平?”凤英曰:“多谢丞相高才,学生告辞。”丞相说:“老夫就备人马轿夫,送你夫妻一同回衙可否?”凤英闻言暗想:“这假苗凤英必带回衙,究问明白。”遂即应允。
董良才同邓凤英拜别丞相,一同回衙。
良才头罩红袱,上了彩轿,彭乐喧天,竟奔状元府。及至府第,状元下骑,有人将良才鹿车引手迎进府去。金花放下火盆,晓云去点胭脂,见新人仪表非凡出色,心疑:“这金莲太长,面貌好像我夫董良才。”呆呆含泪发怔。这凤英在天前供桌拈香,傧相一旁赞礼,凤英同良才一同拜过天地,内外人等皆与状元老爷叩喜,领赏而退。凤英偕同良才进了洞房,凤英见薛晓云啼泣,问道:“小娘子因何啼泪?”薛晓云说:“这新嫁娘子不似相府小姐。他就是天杀的我夫董良才。”凤英闻言又惊又喜,忙问道:“明明是一女,为何是你丈夫董良才?”晓云说:“当日俺夫妻逃难,他扮一女,我故而认的他模样。”凤英说:“原来如此。”
凤英走至良才面前,仔细一看,不错,正是夫主董良才模样,不由的微然一笑,故意的口呼:“小姐,不必见疑。贱荆得罪,学生赔礼了。”遂深深一揖。良才见薛晓云被状元收留为妻,正在恼怒之间,一闻状元之话,不由怒从心上起,恶由胆中生,一伸手抓住状元之袍,喝问:“你实说你是何人?不恼你冒名,只恼你霸占我妻。”凤英问:“小姐口出此言,你是何人?”良才说:“我实是董良才。”凤英问:“你为何女装?”良才说:“只因在眉阝县遭难,故而改装逃难。”凤英问:“你言我占你妻,你妻是谁?”良才说:“那薛晓云便是。”凤英笑说:“一女二夫,这有何碍?相公你若不愿意,还将令夫人交与你何如?你既有苗氏妻,又收薛氏女,苗凤英若知晓,恐他不依你。”良才说:“我妻凤英已自刎而亡,他焉能不依?”凤英问:“相公,你看我是何人?”良才说:“你不过是个状元,也不算出奇。”凤英说:“我就是苗凤英。”良才喝道:“你好无正经,为何耍笑我?”凤英说:“相公若不信,与你一个见证。”遂转身走至别室,脱却官服,换了女衣,走进洞房,笑问:“你看我是谁?”薛晓云在旁一见,只是发怔。良才见此情形,心中狐疑,低头一瞧,见他一对小小金莲,是女非男,遂问道:“你实系谁氏之女?从实讲来。”凤英说:“为妻实是苗凤英。”良才说:“我方才言过我妻自刎而亡,那有复生之理?”凤英说:“奴若不是凤英,我这女状元何愁佳婿?认你为夫,占了你的什么相应。”良才说:“虽如此讲,你的相貌与我妻凤英大不相同,难以凭信。你且将家中遭变之事始末缘由讲清,我方可信实。”凤英闻言,含泪说道:“家中遭变,皆因你继母吴氏暗用蜂蜜涂身,引诱蜜蜂临身,令你驱逐,在员外面前言你有戏母之意,将你勒死。是奴见此光景,自刎而亡。相公还阳逃走,是奴在城隍面前讨来红纱灯送你一程,略表结发之情。阎罗王言我阳寿未尽,送奴至南安,投入邓红玉之体。文昌帝君在梦中教奴五经六书、诸子百家,故而女扮男装进京,一则寻夫,二则赴考,幸喜中元。此是实言,非是谎语。这有邓红玉之丫鬟金花作证。”良才闻言,深深一揖,口呼:“娘子,今日可喜夫妻团圆,实乃两世姻缘,令人喜出望外。”晓云口尊:“姐姐借尸还魂,古今少有;金榜题名,乃是一位女中丈夫。”凤英说:“妹妹上京寻夫,誓不改嫁,乃是贞女之烈性。”良才口呼:“娘子,拙夫不如你,甘拜下风。”凤英说:“状元虽是我中,是冒相公之名。为妻将状元奉让与相公。”良才摇首曰:“我不能受。为男子不能荣妻荫子,反受娘子的官职,令人愧杀。”凤英说:“你罢哟,奴的状元就是你的状元,你的荣华就是奴的荣华,相公不必执扭。”遂将状元官诰给良才穿戴上。良才仰面一想,忽将纱帽摘下来说:“穿戴不得。你我面貌相异,万岁怪罪下来,其罪非轻。”凤英闻言,含笑口呼:“相公何必担忧,明日去求相爷保奏一本,夫受妻职,料也无妨。”金花见他姑娘现出女妆,自己也脱却书童衣服,这且不表。
且言状元府中有一人役邢明,乃是趋炎赴势之人。素日常行走总兵衙门,闻知状元董良才前妻借尸还魂之事,又魁名高中,如今夫妻相会,将状元让与丈夫,以为奇事,遂至总兵衙门见了秦总兵,将此事一一说了一遍。正值秦豹在侧,一闻董良才受了状元之职,必慊良才报复前仇,遂口尊:“父亲,这董良才当初偷进家中花园,杀死丫鬟小玉。为儿把他拿获,锁在花园,不料春香小婢子传信,我妹素梅被他拐逃,直到如今杳无下落。现今他妻苗凤英混乱科场,他无职假充有职,依律他夫妻皆有欺君之罪。父亲何不参他一本,以泄前恨?”总兵秦承翰一闻此言,虎目圆翻,暴燥如雷,暗想:“我职虽小,有查访文武事疑之责。”遂即次晨上朝见驾,上了一道参劾之本。圣上见本参:“苗凤英混乱场规,董良才私受官职,夫妻作弊欺君。”览表已毕,龙心大怒,遂即下了一道怒旨,命都察院前去锁拿。王廷锐领旨,率领锦衣卫四人而去,奔状元府。
且言董良才夫妻二人正往马丞相府去,行至大街,忽闻迎面喊道:“新状元接旨。”良才不由心惊胆怕,凤英说:“相公休惧,只管接旨。”良才只得下马相见。都察院王廷锐问道:“你不像新科状元。”良才应道:“下官董良才不瞒大人,新科状元原是贱荆苗凤英。”王廷锐说:“速请状元相见。”苗凤英闻言,即向前口尊:“大人有何见教?”王廷锐说:“秦总镇本参恁夫妇混乱场规,私受官职。万岁动怒,钦命锁拿恁夫妇二人,依律定罪。”苗凤英口尊:“王大人,俺夫妻虽有应得之罪,只求王大人给马丞相送一信息,可以替俺夫妻保本奏明,深感都察大人不尽之恩。”王廷锐点首应允,遂即差人往相府送信,一面带他夫妻金殿见驾。这跟随状元的家人,见状元夫妇犯罪,急忙跑回,报与薛晓云。晓云闻报,只唬的魂不附体,遂同金花急奔相府,诉说缘由。
马丞相闻状元夫妻犯罪,急忙整理朝衣,上殿见君。及至午门,状元夫妻已绑出午门外。马丞相遂吩咐“刀下留人”,直奔金殿而去。不多时,只见王都察走出午门,吩咐刽子手:“将他夫妻解绑,随我金殿见驾。”夫妻二人金殿跪倒。万岁曰:“恁夫妻欺君罔上,本当立斩。只因丞相保本,且将苗凤英寄监;董良才带罪剿平七星山草寇。如果立功,将功折罪;若或败师,恁夫妻依律处斩。朕今赐你帅印一颗,上方剑一口,中军官一员,马步兵五千,即日起兵。”良才拜谢天恩,退至更衣堂。中军捧过服制,良才更换结束齐整。马丞相走进更衣堂,见良才结束的甚实威武,满心欢喜。良才一见丞相,倒身下拜。丞相说:“我儿平身。圣上命你带罪平贼,急速校场点兵。你妻虽然寄监,有老夫一面照应,料无妨碍。”
良才辞别丞相,同中军官上马,竟自回府。进官宅方知晓云已投相府,才放下心,遂命中军官先到校场,自己入监来探凤英小姐。见苗氏项系法绳,夫妻抱头痛哭。哭够多时,停住悲声,凤英长叹一声,口呼:“夫主,秦贼害的你我夫妻好苦。若无恩相保本,你我夫妻已作刀头之鬼。钦命你征剿山贼,你要奋勇才是。”正然讲话,只见催牌到监,催促元帅速下校场点兵。良才遂吩咐:“暂且头行,本帅就到。”凤英口呼:“夫主,王命在身,不可久停。要你速下校场,点兵派将,但盼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以赎夫妻之罪。须要在三军身上赏罚分明,激励兵将奋勇争先。”话未说完,只见二道催牌至监,良才只得洒泪而别。
若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董良才带罪征寇 救春香怒杀知县
水冷乌江腥血流,龙争虎斗几时休。
可怜野哭多新鬼,白骨长怜满地愁。
却言丞相马凤冈就知董良才必到监中探望苗氏,惟恐他夫妻不忍分手,误了校场点兵,圣上怪罪下来。因此来到校场,一看果然不见良才。丞相忙发催牌一道,前去催促;又代他扯起一杆招军旗。等候多时,不见良才,丞相又发了一道催牌。去不多时,良才随牌而到。丞相说:“圣上命你刻下兴兵剿贼,你为何延迟?倘圣上怪罪下来,何人可担?”良才闻言,不敢怠慢,遂即拔了一枝令箭,传与五营四哨,即刻点兵。这且慢表。
却言苗青随秦豹进京,在秦总镇衙内存身。耳闻妹妹借尸还魂,得中状元,妹夫受妻职,心中甚喜,欲去探望。见秦总兵父子陡起不良,本参状元夫妇午门处斩,心中大惊。方闻马丞相保本,妹妹寄监,妹夫带罪征贼。自己欲去投军,遂来辞秦豹道:“现闻兴兵剿贼,校场招军。弟欲前去投军。”秦豹说:“甚好!这本是大丈夫出头日子,愚兄也有此心。曾奈我与董帅不和,恐其他不容物耳。”苗青说:“无妨。董帅是我妹丈,仁兄肯去,小弟保兄无险。”秦豹说:“贤弟肯如此,兄禀过父亲,咱一同前往。”秦豹入内宅,向他父将此事禀明。秦总兵说:“去不得。倘若董良才官报私仇,如何是好?”秦豹说:“父亲请放宽心。苗青系他骨肉至亲,保儿无险,料无妨碍。儿此去明是投军,暗中得便杀死董良才,以报仇恨,赖苗青所害。此为剪草除根之计。”秦总镇大悦。
秦豹随同苗青校场投军,中军官报上演武厅。良才吩咐:“令他二人随令而进。”秦豹、苗青上演武厅,躬身口称:“元帅,我二人情愿随营报效,与国家出力。”良才见是苗青,遂立起身形问道:“咱二人自从罗山寺一别,今日才相逢。不知兄长流落何处?”苗青回答:“自从一别,途中遇见秦公子,八拜为交,现寓在总镇衙署内。”良才又望下问:“这一汉子,你可认的我董良才否?秦豹!你素行不端,军中要你何用?”吩咐左右:“给我逐出去。”苗青打躬,口称:“元帅息怒。”马丞相说:“元帅不可。须有容人之量,亦是用人之际,有功赎过。”苗青挂左先锋印,秦豹为右先锋,丞相告辞回府。良才传令响炮起营,竟奔七星山而去。
且言秦素梅小姐占了七星山,作了女大王。帐下有一小头目,名刘增泰,绰号山下虎。见春香美貌,有调戏之意。每见春香,他就言三语四,不止一次。春香参透其意,将此事禀于小姐知。小姐大怒,拿了山下虎一个错,捆打了他四十。山下虎明知是春香之计,因此怀恨在心。一日小姐向春香说:“你我原是来找董生,至今未访出下落,奴有心令你女扮男装,下山侦访董生消息,你可愿去否?”春香答道:“奴情愿前去侦访董生。”言毕遂更换军家之衣,乘骑下山,竟奔眉阝县而来。这山下虎知晓春香下山,遂随后追下山,从捷径而赶去。赶了一昼夜,赶过了头,就在芦林少歇。忽闻鸾铃所响,抬头已看见是春香来了,遂迎头把嚼环拉住,说:“春香姐姐下马,我有好言与你说。”春香见是山下虎,遂问:“你有何好言,我在马上你说罢。”山下虎说:“大王见我办事中用,将姐姐许我为妻了。今日赶来,是与姐姐成亲来了,快快下马。”春香一闻此言,心中大怒,若不先下手,必被他害,遂拔出防身剑,照着山下虎砍去。山下虎将身一闪,削去左耳,见事不偕,逃命而去。春香也未追杀。
这山下虎逃走,心中暗想:“好事未成,伤去一耳。此系郿县所属之地,不如我到县署投报,就说有七星山女寇下山,从此经过,知县必然拿他,一雪削耳之仇。”主意一定,忙忙奔到县署堂前,拾一块半头砖照着堂鼓连击数下。只见曹知县忙忙升了公堂,吩咐:“把击鼓之人带上堂问话。”人役即把山下虎带至公案下,知县一声断喝:“好大胆奴才,竟敢击大老爷的堂鼓。”山下虎说:“小人名刘增泰,现有七星山女寇女扮男装,单人独骑下山,被小人识破,削去我左耳。今已临大老爷县境。”曹知县闻言大惊失色,忙差快役带刘增泰作眼线,前去捉拿女寇候审。
有数名快役带着山下虎刚出东门,只见春香一骑马到。山下虎令众人向前去拿,众快役近前,不由分说把春香拉下马,以绳索捆绑,推拥至县公堂。曹知县令人给他脱去男服,现出一个俊俏女子。知县不由的浑身酥麻:“我不如宛转周折,收他为二房为妾小,有何不可?”因此也不问口供,言:“今日已晚,令官媒将女寇且押在你家,用心伺候,明日再追口供。”官媒把春香带去,曹知县退堂,暗将官媒唤进内宅说:“我欲收女寇为妾,你向女寇去提。若办成此事,日后必重待与你。”官媒闻言叩谢,遂来至家中,向春香提亲。春香坚志不允。官媒无可如何,只可慢慢的劝解,不敢十分威逼,只以好言相劝。
一日春香见官媒有一儿,名二憨子,年方二十余岁。见他情形原是痴呆,遂将唤来说:“你叫什么名子?”二憨子说:“我名二憨子。”春香问:“银子中用不中用?”二憨子说道:“是中用的。”春香说:“有一地方你可知否?”二憨子说:“南北二京东西两广,那里不知?”春香问:“有一七星山,你可识路?”二憨子说:“就是八星山,我也走的熟。”春香说:“你既认的七星山,我有一封家书劳你送去,你愿去否?”二憨子问:“我去送信,可给我多少钱?”春香说:“给你两贯。”二憨子说:“少,我不去。”春香问:“你要多少呢?”二憨子说:“两个没有十个多,我送信就与我十个钱。”春香笑说:“我就给你十个钱。你将笔砚拿来,我写信你好送去。”二憨子遂将笔墨拿来,春香提笔写道:
春香百拜恩主秦小姐:婢自从女扮男装,下山侦访董郎,行至眉阝县,被山寨小头目山下虎首告,婢被缉获。知县逼亲,现囚在官媒家中。恩主见字速发人马以救婢子性命。书不尽述,顿首百拜。
将书写毕封好,二憨子接书问道:“此书送交与何人?”春香说:“交七星山我家大王。”二憨子问:“大王有什么记号?”春香说:“你见有若干人马就是我家大王。你把书字顶在头上,你说:‘送家书的到了’,自有人接书。”二憨子说:“这有何难?我就去了。”言罢出门,一直奔西而行。
走出西门之外,停步暗想:“这七星山在于何处?有了,我只管往前走,走上两三日回来,就说送到了,岂不白得他十个钱,也是一个小富贵。”遂迈开大步往前行走。忽见前边有一哨人马,心中大喜:“此必是他家大王了,我何不迎上前去,献上书信?”急急跑到军前,头顶书信,口中喊嚷:“下书。”三军接过书信,往上传递。董良才拆封一看,不由的惊疑:“原来七星山贼寇是秦府小姐,这春香为我在眉阝县受苦。为何在七星山为寇呢?其中必有缘故。”遂传令兵发眉阝县。不多时蓝旗报道:“兵至郿县西门外。”良才令人入城去提春香,只见偏将耿济瀛去不多时将春香领进营。秦豹观见大喝一声:“好贱婢,坏我家教。今日你少爷焉能容你?”遂拔剑来砍。春香见大帐坐的是董郎,即躲入良才背后。董良才断喝:“秦豹好小辈,在营中竟敢持剑行凶。若论军法,就该枭首示众。”秦豹说:“他坏我家教,该当杀之。”良才说:“若论家法,你这不仁不义之人,就该杀之。”秦豹问:“我为何不仁不义?”良才说:“当初你诬我杀你家丫鬟,你母见我非杀丫鬟之人,命你放我,你反吊打锁在花园。不遵母命,忍心害理,是你不仁;听信家人之言,不分皂白,诬我杀人。非蒙丫鬟同你妹妹释放我,焉有我命?是你不义。不仁不义,人道全无,你无异禽兽,反不知愧。不是本帅今在用人之际,就该把你狗头斩下。”秦豹被斥,退出大帐,暗想:“受他一场羞辱,有何面目对众将?非害死他方泄心头之恨。”忽然想起:“此处有座罗山寺,寺中僧人甚多。法空长老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如投在那里搬弄是非,杀此小辈,以泄此恨。”想毕乘骑去了。
这董良才见秦豹退出大帐,遂问春香:“适才来人误将书信投在我处,小生故此特来相救。请问小娘子,秦府小姐因何在七星山为王,你在眉阝县受苦?”春香见问,含泪遂讲:“老夫人主婚,小姐不欲生,逃出府赴京寻你。七星山遇寇杀贼,权占山寨。令奴下山访郎君,被山上小头目山下虎在眉阝县出首,小奴被擒。曹知县欲强婚,奴托人下书,误投大营。幸喜夫妻今日相逢。”细言了一遍。良才口呼:“小娘子,这素梅小姐留落在高山,命你回山通知小姐,明日速到罗山寺相会。”春香领命,乘马回山。
且言董良才传下令箭,命中军熊兆姜把知县曹春煦提到营中,问了贪赃卖法之罪,推出营门斩首。良才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持信至家,搬请员外、吴氏母进京。忽见蓝旗报道:“右先锋秦豹单人独骥,投奔罗山寺去了。”良才闻报大怒,遂命中军传令响炮,起营杀奔罗山寺,剿杀众凶僧,擒拿秦豹。不移时来至罗山寺,大小三军呐一声喊吵,把一座罗山寺围的水泄不通。这罗山寺贼僧法空料董良才必然领兵以报昔日之仇,遂与秦豹商议迎敌。忽闻炮声连天,官军呐喊前来,遂急忙撞钟聚将。只见五百多名恶僧,各执枪刀剑戟、斧钺钩杈、鞭锏锤抓、钅尚棍槊棒、拐子流星十八般兵械,齐集大雄宝殿,站立两边。法空吩咐:“众僧各护墙垣、前后山门,以防攻破。”遂领百十名僧兵同秦豹出寺迎敌。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平凶僧夫妻团圆 秦总镇自罹法网
虫惠蛄身世几春秋,转瞬蓬蒿共一邱。试问当年守钱虏,至今黄土有金否。狗苟蝇萤无已时,旁观未免笑君痴。邓通曾费千求力,今日铜山属阿谁。话话法空手提禅杖,同秦豹并众多凶僧出山门来迎敌。只见官兵前来围寺;忽见军中闪出元帅,认的是董良才。良才用手一指,喝道:“贼僧法空。不守清规,竟敢听秦豹之言,竟敢造反,抗阻天兵,还不知罪受绑!”法空闻言大怒,手擎禅杖竟奔良才而打。中军官熊兆姜手拧方天戟来战法空。秦豹来助战,被苗青拦阻厮杀。这熊中军与法空战了三四十回合,不分胜败。法空故意闪出一空,熊中军不知是计,拧戟分心就刺;法空侧身躲过,单臂抡杖,反身打去,熊中军招架不及,被杖打落马下,乱刃下而亡。法空率众僧闯大队,苗青大惊,遂撇了秦豹,来救良才,一同落荒而逃。法空紧追。苗青遂取弓箭望法空射来,正中法空左膀。秦豹鸣金,两下收兵。苗青保护良才回归大营。查点兵将,将官伤了十四员,兵卒死伤百余人。良才闷闷不快,不表。
且言法空调理箭伤,两三日已愈。遂向秦豹说道:“良才小辈只依苗青一人,咱明日用调虎离山计方可成功。”秦豹问:“何为调虎离山计?”法空说:“你去骂阵,苗青必然出马与你厮杀。要你杀一阵败一阵,调开苗青。我率领众僧一齐杀进他的营,捉拿董良才。再擒苗青易而不难。”计议已定,一夜无话。
次日饱餐战饭,秦豹提斧上马,法空督着众僧兵,出山门略阵。苗青闻秦豹前来骂阵,禀明董帅,一马当先,前来与秦豹厮杀。战了一二十回合,秦豹往荒郊败走。苗青在后追随。法空乘此无备,率领僧兵一拥杀进官营,如虎入羊群一般,逢着死,遇着亡。三军心惊胆怯,四散奔逃。董良才见此光景,只吓的魂不附体,遂弃了营盘,落荒而逃。后面法空紧紧追随。
正在为难之际,见迎面山林中闪出二位女将,坐下桃花马,手擎绣绒刀。良才此时惊魂千里:“前后受敌,吾命休矣!”及至二马临近,认的是春香并素梅小姐,遂迎上前去,口呼:“小姐救命,众凶僧追来。”秦素梅闻言,让过董帅,拦阻法空。二马盘旋,杀在一处。战有三五回合,法空被秦小姐一刀斩于马下。众凶僧见师傅一死,皆四散而逃。良才见杀散众多凶僧,心中大悦,遂近前致谢。忽见苗青手提人头,问道:“姻兄所提何人首级?”苗青近前说:“此系贼子秦豹首级,前来报功。”秦素梅闻言,定睛一看,正是胞兄之首,不由心头火起,手举绣绒刀向苗青杀来。良才拦曰:“小姐息怒,令兄所作原有杀身之祸。”遂将苗凤英还阳,夫受妻职,秦总镇上本参劾,秦豹私投罗山寺一一说了一遍。素梅听毕,只落得长吁短叹,良才口呼:“小姐若能随我进京,以救监中苗凤英可否?”素梅应允。良才下令拔营回兵。只见一人跪在马前,口呼:“老爷,小人奉命搬请家眷,不知何故老太太自缢身亡,老太爷不肯进京。现有家书捎来。”遂呈上。良才拆封看毕,原来吴氏自愧自缢,所生之子被火烧死。父亲方明吴氏用计,无颜来京享荣。不由叹息,只得催趱人马回京不表。
且言秦总镇闻人报董良才收了小女素梅,杀了儿子秦豹,不由气填胸膛,大骂:“董良才害了我儿,骗去我女。此仇如何不报?好一无耻丫头,你既无兄妹之义,我岂有父女之情?”遂修了一封假反书,带至金銮宝殿,单奏一本,言:“董良才勾引臣女素梅在七星山作乱,扯旗招军,欲夺吾主江山,报逆妻寄监之恨。现有反书在此。”遂将反书呈上。灵帝览本大怒,秦总镇见帝怒,又奏:“董良才谋反,他妻苗凤英必然知情。将苗凤英发到为臣衙门,究问真情,俟董良才到来,再拿他定罪。”灵帝准奏,总镇秦承翰遂将苗凤英提至镇署。
秦承翰升了大堂,把苗凤英提至大堂喝道:“小贱人,你丈夫谋反,你必知情,速速供来。”凤英回答:“我丈夫乃守法明礼之人,并无谋反之意。”秦承翰喝道:“你丈夫引诱我女素梅在七星山招军,今又兵合一处,不久就来攻打长安。现有他反书作证,你速实招,免尔大罪。若再强口,休想你生。”凤英说:“你女我不识认,董帅心如日月,怎肯叛国?大人细访,自有水落石出。”这秦承翰一心想着报仇,要把苗凤英屈打成招,好拿董良才治罪。见凤英不招,遂吩咐左右:“给我拶起来。”左右人役不敢怠慢,遂把苗凤英拶起,只疼的凤英死去活来,并无口供。秦承翰见无口供,命人役用炭火炮烙其足,只烧的凤英双足焦黑起火泡,大骂:“老贼”不绝口。秦总镇见他无供,命从人在堂前撒下铁蒺藜,把他绳缚二背,令他滚堂。人役立刻撒下铁蒺藜,推倒凤英滚之。只闻凤英叫一声苦,人役禀道:“苗氏气绝。”秦总镇离位一看,见凤英面白唇紫,绝气而亡。心中暗想:“苗氏死也不屈,只是没有口供,如何复旨?”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不如将狱婆唤来,给他十两银,将狱婆绳捆两膀,绑在监中。奏明圣上,只言苗氏畏罪惧审,把狱婆捆绑,连夜逃去。就把苗氏尸骸埋在花园,神不知鬼不觉,掩饰严密。”主意已定,遂与狱婆依计而行,又命家丁冯德花园掩埋苗氏尸身。
冯德遵命,背负尸身竟奔花园,暗想:“严刑拷死苗氏,又与狱婆定计欺瞒圣上,倘若泄漏,必有杀身之祸。”来到花园放下尸身,正然掘坑,忽听一声叫苦,吓了一跳。回头观看,见苗氏坐起,只听问道:“此系何处?你系何人?”冯德见苗氏苏醒已活,说道:“我名冯德,实对你说,我家老爷假修反书,奏于圣上,将你提来苦打成招,把你夫妻致于死地。不料小娘子绝气而亡。我家老爷恐圣上见怪,不知与狱婆定下甚么计策,令我将你埋在此花园内。此系实言,并无捏造。”凤英口呼:“大爷,我与秦总镇无仇无恨,要害我于死地。只求大爷看我屈情,救我出火坑,恩有重报。”冯德闻言,口呼:“小娘子你含冤负屈,令我救你,我若救你,无处安身,如何是好?”凤英说:“恩公将我送在我义父马丞相府方妥。”冯德闻言说:“好,好,好。但只白昼不便行走。且到我房,黄昏再行。你意如何?”凤英说:“若得如此,感恩不尽。”冯德遂将凤英藏匿房中,又向婆儿说明。候至日落黄昏,婆儿说:“你在前引路,我背负小姐何如?”冯德首肯。商议已定,冯德在前引路,悄悄一同出了花园后门,穿街越巷,不多时来至马丞相府门。
相府门上人拦阻问道:“你是什么人?来此何事?”冯德拱手含笑说:“借重一声,禀报相爷,就言冯德夫妇送凤英小姐来了。”门上人闻言,不敢怠慢,遂往内通报。正逢丞相思索秦承翰奏本,提凤英严刑审讯,放心不下,忽闻冯德夫妇送凤英来府,遂命丫鬟报于夫人并晓云知道。夫人命金花引路出来,命冯德之妻将凤英背到官宅,放在软榻。半刻工夫,凤英苏醒,方将二目闪开,见马丞相并老夫人、晓云、金花众人皆在身畔围绕,不由落泪,叹道:“奴好命苦!秦贼私造反书,将俺夫妻陷于死地,现有恩人冯德可证。只求相爷替俺夫妻伸冤报仇。”丞相闻言,遂问冯德:“秦贼因何一心谋害元帅夫妇?”冯德跪禀:“我家主只因少爷秦豹私投罗山寺,元帅在阵前斩了秦豹,在七星山又收了他女秦素梅。他一怒,私造反书奏上。圣上准本,将小姐提到总兵府,以非刑严究。小姐命绝,令我埋尸花园。在花园小姐复生,故而救至相府。”丞相怒道:“老夫明晨走马上朝,辨明皂白。”遂留冯德夫妇在相府,这且不表。
次日清晨万岁登殿,秦总镇出班奏曰:“苗凤英惧罪,把狱婆绳缚两膀,竟自脱逃。”圣上降旨:“秦爱卿四路陡拿。”秦承翰领旨下殿,正遇丞相马凤冈带领凤英、冯德夫妇上殿辨本,只吓的心胆俱裂,忙忙出朝而去。丞相上殿,辨明秦承翰蒙君作弊,欺君罔上。又有凤英、冯德夫妇作证。龙心大怒,正要降旨锁拿秦承翰,只见黄门官上殿启奏:“董良才回朝,在午门候旨。”圣上降旨:“宣董良才见朕。”
良才闻宣,令春香在午门静候,遂带领秦素梅、苗青一同上殿。圣上问出征之事甚详细,良才就将秦素梅、知县曹春煦、秦豹、苗青、贼僧法空之事一一奏了一遍。圣上问道:“你可知秦承翰参你归叛造反否?”良才忙叩头泣奏道:“为臣赤心,惟天可表。”圣上降旨:“锁拿秦承翰,金殿对词。不移时回奏:“秦承翰自尽而亡。”秦素梅闻父死于臭名,自己欲寻无常。良才拦阻,灵帝问:“殿下何人自寻短见?”素梅忙跪奏:“罪女乃秦承翰之女。父兄罪犯天条,罪女情愿一死。”灵帝曰:“尔乃英烈之女,自有褒封。”遂封董良才为吏部天官,代理大将军之职;苗凤英封为纯贞一品夫人;秦素梅封为英烈夫人;封苗青为镇边总兵;赏冯德夫妇黄金白银各一百两。众人谢恩出朝,一同到相府,谢了相爷深恩。相爷喜之不尽,设宴款待。真正是:
夫妻团圆,兄妹相逢,喜从天降。
良才迭次接父来京享荣。日久之后凤英生了一子,中了探花;春香生一子一女;素梅生二子:一为翰林院侍读,一为驸马;又收金花为妾,生一子,荣华一门。正是苦乐悲欢一段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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