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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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佑
瞿佑(134-1427),字宗吉,號存齋,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明初著名文學家。少時即有詩名,但終生懷才不遇,僅在洪武年間任教諭、訓導、長史之類小官。永樂年間因寫詩蒙禍,被貶謫十年。有小說集《剪燈新話》等著作。
翠翠傳
翠翠,姓劉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穎悟,能通詩書,父母不奪其志,就令入學。同學有金氏子者,名定,與之同歲,亦聰明俊雅。諸生戲之曰:「同歲者當為夫婦。」二人亦私以此自許。金生贈翠翠詩曰:
十二闌干七寶台,春風到處艷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教一處栽?
翠翠和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淒抱何為不肯開?
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已而翠翠年長,不復至學。年及十六,父母為其議親,輒悲泣不食。以情問之,初不肯言,久乃曰:「必西家金定,妾已許之矣。若不相從,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門也!」父母不得已,聽焉。然而劉富而金貧,其子雖聰俊,門戶甚不敵。及媒氏至其家,果以貧辭,慚愧不敢當。媒氏曰:「劉家小娘子必欲得金生,父母亦許之矣。若以貧辭,是負其誠志,而失此一好姻緣也。今當語之曰:『寒家有子,粗知詩禮,貴宅見求,敢不從命。但生自蓬篳,安於貧賤久矣,若責其聘問之儀,婚娶之禮,終恐無從而致。』彼以愛女之故,當不較也。」其家從之。媒氏覆命,父母果曰:「婚姻論財,夷虜之道,吾知擇婿而已,不計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餘,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贅之入門可矣。」媒氏傳命再往,其家幸甚。遂涓日結親,凡幣帛之類,羔雁之屬,皆女家自備。過門交拜,二人相見,喜可知矣。是夕,翠翠於枕上作《臨江仙》一閡贈生曰: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嫌頻。願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邀生繼和。生遂次韻曰:
記得書齋同講習,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輕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來後有誰親?二人相得之樂,雖孔翠之在赤霄,鴛鴦之遊綠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載,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盡陷沿淮諸郡,女為其部將李將軍者所擄。至正末,士誠闢土益廣,跨江南北,奄有浙西,乃通款元朝,願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旅無阻。生於是辭別內、外父母,求訪其妻,誓不見則不復還。行至平江,則聞李將軍見為紹興守禦;及至紹興,則又調屯兵安豐矣;復至安豐,則回湖州駐紮矣。
生來往江淮,備經險阻,星霜屢移,囊囊又竭,然此心終不少懈;草行露宿,丐乞於人,僅而得達湖州。則李將軍方貴重用事,威焰赫奕。生佇立門牆,躊躇窺俟,將進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閽者怪而問焉。生曰:「僕,淮安人也,喪亂以來,聞有一妹在於貴府,是以不遠千里至此,欲求一見耳。」閽者曰:「然則汝何姓名?汝妹年貌若干?願得詳言,以審其實。」生曰:「僕姓劉,名金定,妹名翠翠,識字能文。當失去之時,年始十七,以歲月計之,今則二十有四矣。」閽者聞之,曰:「府中果有劉氏者,淮安人,其齒如汝所言,識字、善為詩,性又通慧,本使寵之專房。汝信不妄,吾將告於內,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趨入告。須臾,復出,領生入見。將軍坐於廳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厥由。將軍,武人也,信之不疑,即命內豎告於翠翠曰:「汝兄自鄉中來此,當出見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禮見於廳前,動問父母外,不能措一辭,但相對悲咽而已。將軍曰:「汝既遠來,道途跋涉,心力疲睏,可且於吾門下休息,吾當徐為之所。」即出新衣一襲,令服之,並以帷帳衾席之屬設於門西小齋,令生處焉。翌日,謂生曰:「汝妹能識字,汝亦通書否?」生曰:「僕在鄉中,以儒為業,以書為本,凡經史子集,涉獵盡矣,蓋素所習也,又何疑焉?」將軍喜曰:「吾自少失學,乘亂崛起。方響用於時,趨從者眾,賓客盈門,無人延款,書啟堆案,無人裁答。汝便處吾門下,足充一記室矣。」
生,聰敏者也,性既溫和,才又秀髮,處於其門,益自檢束,承上接下,咸得其歡,代書回簡,曲盡其意。將軍大以為得人,待之甚厚。然生本為求妻而來,自廳前一見之後,不可再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但欲一達其意,而終無便可乘。荏苒數月,時及授衣,西風夕起,白露為霜,獨處空齋,終夜不寐,乃成一詩曰:
好花移入玉闌干,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
詩成,書於片紙,拆布裘之領而縫之,以百錢納於小豎,而告曰:「天氣已寒,吾衣甚薄,乞擠入付吾妹,令浣濯而縫紉之,將以御寒耳。」小豎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詩見,大加傷感,吞聲而泣,別為一詩,亦縫於內,以付生。詩曰: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生得詩,知其以死許之,無復致望,愈加抑鬱,遂感沉痼。翠翠請於將軍,始得一至床前問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側視,凝淚滿眶,長吁一聲,奄然命盡。將軍憐之,葬於道場山麓。翠翠送殯而歸,是夜得疾,不復飲藥,展轉衾席,將及兩月。一旦,告於將軍曰:「妾棄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外境,舉目無親,止有一兄,今又死矣。妾病必不起,乞埋骨兄側,黃泉之下,庶有依托,免於他鄉作孤魂也。」言盡而卒。將軍不違其志,竟附葬於生之墳左,宛然東西二丘焉。
洪武初,張氏既滅,翠翠家有一舊僕,以商販為業,路經湖州,過道場山下,見朱門華屋,槐柳掩映,翠翠與金生方憑肩而立。遽呼之入,訪問父母存歿,及鄉井舊事。僕曰:「娘子與郎安得在此?」翠翠曰:「始因兵亂,我為李將軍所擄,郎君遠來尋訪,將軍不阻,以我歸焉,因遂僑居於此耳。」僕曰:「予今還淮安,娘子可修一書以報父母也。」翠翠留之宿,飯吳興之香糯,羹苕溪之鮮鯽,以烏程酒出飲之。明旦,遂修啟以上父母曰:
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頹,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豕長蛇,互相吞併;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卒。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偶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閤而放妓,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將謂瓶沉而簪折,豈期壁返而珠還。殆同玉蕭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丁寧。未奉甘旨,先此申復。
父母得之,甚喜。其父即賃舟與僕自淮徂浙,逕奔吳興。至道場山下疇昔留宿之處,則荒煙野草,狐兔之跡交道,前所見屋宇,乃東西兩墳耳。方疑訪間,適有野僧扶錫而過,叩而問焉。則曰:「此故李將軍所葬金生與翠娘之墳耳,豈有人居乎?」大驚。取其書而視之,則白紙一幅也。
時李將軍為國朝所戮,無從詰問其詳。父哭於墳下曰:「汝以書賺我,令我千里至此,本欲與我一見也。今我至此,而汝藏蹤秘跡,匿影潛形。我與汝,生為父子,死何間焉?妝如有靈,毋齊一見,以釋我疑慮也。」是夜,宿於墳。以三更後,翠翠與金生拜跪於前,悲號宛轉。父泣而撫問之,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禍起蕭牆,兵興屬郡。不能效竇氏女之烈,乃致為沙吒利之軀。忍恥偷生,離鄉去國。恨以惠蘭之弱質,配茲駔儈之下材。惟知奪石家買笑之姬,豈暇憐息國不言之婦。叫九閽而無路,度一日而三秋。良人不棄舊恩,特勤遠訪,托兄妹之名,而僅獲一見,隔伉儷之情,而終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妾含冤而繼殞。欲求袝葬,幸得同歸。大略如斯,微言莫盡。」父曰:「我之來此,本欲取汝還家,以奉我耳。今汝已矣,將取汝骨遷於先壟,亦不虛行一遭也。」復泣而言曰:「妾生而不幸,不得視膳庭闈;歿且無緣,不得首丘塋壟。然而地道尚靜,神理宜安,若更遷移,反成勞擾。況溪山秀麗,草木榮華,既已安焉,非所願也。」因抱持其父而大哭。父遂驚覺,乃一夢也。明日,以牲酒奠於墳下,與僕返棹而歸。
至今過者指為金、翠墓云。
本篇選自《剪燈新話》卷三。從這個曲折哀惋的悲劇中,我們看到了封建時代杜會動盪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小說形象地反映了人們期盼能在安定祥和的環境中安居樂業的善良願望。作品對翠翠大膽追求愛情與婚姻自主,不嫌貧賤;金定為尋訪愛妻含辛茹苦,委屈求全的描寫都頗為傳神。男女主人公忠於愛情、生死不渝的精神賦予作品以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明末凌濛初曾據本篇改寫為擬話本《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二刻拍案驚奇》卷六)。
綠衣人傳
天水趙源,早喪父母,未有妻室。延祐間,遊學至於錢塘,僑居西湖葛嶺之上,其側即宋賈秋壑舊宅也。源獨居無聊,嘗日晚徙倚門外,見一女子,從東來,綠衣雙鬟,年可十年六,雖不盛妝濃飾,而姿色過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門,又見,如此凡數度,日晚輒來。源戲問之曰:「家居何處,暮暮來此?」女笑而拜曰:「兒家與君為鄰,君自不識耳。」源試挑之,女欣然而應,因遂留宿,甚相親暱。明旦,辭去,夜則復來。如此凡月餘,情愛甚至。源問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婦而已,何用強知。」問之不已,則曰:「兒常衣綠,但呼我為綠衣人可矣。」終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跡彰聞,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寵念轉密。
一夕,源被酒,戲指其衣曰:「此真可謂『綠兮衣兮,綠衣黃裳,者也。」女有慚色,數夕不至。及再來,源叩之,乃曰:「本欲相與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數日不敢侍君之側。然君已知矣,今不復隱,請得備高之。兒與君舊相識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問其故,女慘然曰:「得無相難乎?兒實非今世人,亦非有禍於君者,蓋冥數當然,夙緣未盡耳。」源大驚曰:「願聞其詳。」女曰:「幾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也。本臨安良家子,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朝回,宴坐個閒堂,必召兒侍弈,備見寵愛。是時君為其家蒼頭,職主煎茶,每因供進茶甌,得至後堂。君時年少,美姿容,兒見而慕之,嘗以繡羅錢篋,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脂盒為贈,彼此雖各有意,而內外嚴密,莫能得其便。後為同輩所覺,讒於秋壑,遂與君同賜死於西湖斷橋之下。君今已再世為人,而兒猶在鬼菉,得非命歟?」言訖,嗚咽泣下。源亦為之動穿。久之,乃曰:「審若是,則吾與汝乃再世因緣也,當更加親愛,以償疇昔之願。」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復更去。源素不善奕,教之弈,盡傳其妙,凡平日以棋稱者,皆不能敵也。
每說秋壑舊事,其所目擊者,歷歷甚詳。嘗言:秋壑一日倚樓閒望,諸姬皆侍,適二人烏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願事之耶?當令納聘。」姬笑而無言。逾時,令人捧一盒,呼諸姬至前曰:「適為某姬納聘。」啟視之,則姬之首也,諸姬皆戰慄而退。又嘗販鹽數百艘至都市貨之。太學有詩曰:
昨夜江頭湧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鹺;
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
秋壑聞之,遂以士人付獄,論以誹謗罪。又嘗於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題詩於路左云:
襄陽累歲困孤城,豢養湖山不出征。
不識咽喉形勢地,公田枉自害蒼生。
秋壑見之,捕得,遭遠竄。又嘗齋雲水千人,其數已足,末有一道士,衣裾襤褸,至門求齋。主者以數足,不肯引入,道士堅求不去,不得已於門側齋焉。齋罷,覆其缽於案而去,眾悉力舉之,不動。啟於秋壑,自往舉之,乃有詩二句云:「得好休時便好休,收花結子在漳州。」始知真仙降臨而不識也。然終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綿庵之厄也!又嘗有艄人泊舟蘇堤,時方盛暑,臥於舟尾,終夜不寐,見三人長不盈尺,集於沙際,一曰:「張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賈平章非仁者,決不相恕!」一曰:「我則已矣,公等及見其敗也!」相與哭入水中。次日,漁者張公獲一鱉,逕二尺餘,納之府第。不三年,而禍作。蓋物已先知,數而不可逃也。源曰:「吾今日與汝相遇,抑豈非數乎?」女曰:「是誠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氣,能久存於世耶?」女曰:「數至則散矣。」源曰:「然則何時?」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
及期,臥病不起。源為之迎醫,女不欲,曰:「曩固已與君言矣,因緣之契,夫婦之情,盡於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與之訣曰:「兒以幽陰之質,得事君子,荷蒙不棄,周旋許時。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測之禍,然而海枯石爛,此恨難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續前生之好,踐往世之盟,三載於茲,志願已足,請從此辭,毋更以為念也!」言訖,面壁而臥,呼之不應矣。源大傷慟,為治棺櫬而殮之。將葬,怪其柩甚輕,啟而視之,惟衣衾釵珥在耳。乃虛葬於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復再娶,投靈隱寺出家為僧,終其身云。定置田數量,超限的必須出賣。其中肥田都被官府低價收購,人民因此深受其擾。
襄陽累歲困孤城,豢養湖山不出征:襄陽是南宋時抗擊金、元的戰略要地。1268 年至1274 年,襄陽被元軍圍困,賈似道卻沉溺於湖光山色的享樂之中,不肯發兵解襄陽之圍。遭遠竄:被充軍到遠方。雲水:即道士。收花結子:是結局的意思。木綿庵:在福建省漳州。賈似道當權時殺死太學生鄭隆,後來他被發配漳州,鄭隆的兒子鄭虎臣做監押官,於是在木綿庵中殺死了賈似道。蘇堤:杭州西湖上的一條堤,是蘇軾在杭州做官時所修,故名蘇堤。精氣:靈魂。
本篇選自《剪燈新話》卷四。作品以一對青年男女的戀愛為線索,雜以女鬼綠衣人的口述,揭露了南宋奸相賈似道的殘忍兇惡。文中的賈似道只知貪圖享樂,中飽私囊,置國計民生於不顧,不只破壞綠衣人的婚姻,還將她與情人雙雙賜死,充分暴露了封建社會的腐朽與黑暗。
作者雖然在文章的某些描寫中帶有封建迷信色彩,但瑕不掩瑜,它仍不失為一篇具有深遠影響的作品,曾被編寫成多種小說和戲曲。
李禎
李禎(1376-1452)字昌祺,以字行,廬陵(今江西吉安)人,永樂二年進士,官翰林院庶吉士,預修《永樂大典》,後擢禮部郎中、廣西左布政史。著有《運甓漫稿》和《剪燈余話》等。
瓊奴傳
瓊奴,姓王氏,字潤貞,常山人。二歲而父歿,母童氏,攜瓊奴適富人沈必貴,沈無子,愛之過己生。年十四,雅善歌詞,兼通音律,德、言、容、功,四者鹹備,遠近爭求納聘焉。
時同里有徐從道、劉均玉者,請婚尤切。徐本華胄而清貧,劉實白屋而暴富。徐之子名苕郎,劉之子名漢老,皆儀容秀整,且與瓊奴同年。必貴欲許劉,則鄙其閥閱之卑微;欲許徐,則慮其家道之窮迫。猶豫遲疑,莫之能定。一日,謀於族人之有識者,彼為之畫策曰:「但求佳婿,勿論其他。」必貴曰:「然則何以知其佳乎?」曰:「易耳!子盛為酒食,特召二生,仍請前輩之善藻鑒者,使潛窺之,一則觀器量之如何,二則試詞翰之能否,擇其善者而從焉,於選婿乎何有!」必貴深然之。至二月花晨,開筵會客,凡鄉里之號名勝者,咸集於庭。均玉、從道亦各攜其子而至。漢老雖人物整然,雍容應對,而登降揖讓,未免矜持;苕郎則眉目清新,言談儒雅,衣冠樸素,舉止自如。席中有耕雲者,沈之族長也,號知人,一見二生,已默識其優劣矣。乃颺言於眾曰:「宗侄必貴,有女及笄,徐、劉二公,欲求締好,兩門子弟,人物井佳,但未審姻緣果在誰耳?」必貴起對曰:「此事尊長主之,則善矣。」耕雲曰:「古人有射屏、牽絲、設席等事,皆所以擇婿也,吾則異於是。」因呼二生至前,指壁間所掛《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四畫曰:「二郎少擄妙思,試為詠之,中目、奪衣,在此一舉。」奈何漢老生於富室,懶事詩書,聞命睢盱,久而不就。苕郎從容染翰,頃刻而成,呈上,耕雲嘖嘖稱賞。(詩略)
均玉見漢老一詞莫措,大以為恥,父子竟不終席而逸矣。於是四座合詞,皆以苕郎為好,而苕郎之婚議,亦自此而成;不出月餘,已擇日送聘矣。
既而必貴以愛婿之故,欲其數相往還,遂招置館中,讀書進學。偶童氏小恙,苕郎入問疾,而瓊奴正侍母湯藥,不虞苕之至也,迴避弗及,乃相見於母榻前。苕郎盼之,姿色絕世。出而私喜,封紅箋一幅,使婢送與瓊奴。拆之,空紙也。瓊奴笑成一絕,以答苕曰:
茜色霞箋照面頳,玉郎何事太多情?
風流不是無佳句,兩字相思寫不成。
苕郎持歸,以誇於漢老。漢老正恨其奪己之配,以白均玉。均玉不咎子之無學,反切齒徐、沈入骨。恨之,即誣以事,俱不得白。徐闔室役遼陽,沈全家戍嶺表,訣別之際,黯然魂消,觀者莫不為之下淚,遂散去,南北不相聞。
已而必貴傾殂,家事零落,惟童氏母女在,蕭然茅店,賣酒路旁。雖患難之中,瓊奴無復昔時容態,而青年粹質,終異常人。有吳指揮者悅之,砍娶以為妾,童氏以許人辭。吳知其故,遣媒謂曰:「徐郎遼海從戍,死生未卜,縱饒無恙,又安能至此而成姻乎?與其癡守空營,蹉跎歲月,盍不歸我貴家?任汝母女受用,亦不虛度一生也。」瓊奴堅然不肯。吳又使媒嫗傳言,且壓以官府,童氏懼,與瓊奴謀曰:「一從苕去,五閱星霜,地角天涯,魚沉雁杳,真所謂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風馬牛之不相及也。汝之身世,終恐荒唐,矧又父遽淪亡,他鄉流落,權門側目,欲強委禽,吾孤兒寡婦,其何術以拒之?」瓊奴泣曰:「徐門遭禍,本自兒身,脫別從人,背之不義。且人之異於禽獸者,以其有誠信也,棄舊好而結新歡,是忘誠信,苟忘誠信,殆犬彘之不若。兒有死而已,其肯為之乎?」因賦《滿庭芳》一闋以自誓云:
綵鳳群分,文鴛侶散,紅雲路隔天台。舊時院落,畫棟積塵埃!謾有玉京離燕,向東風似訴悲哀!主人去,捲簾恩重,空屋亦歸來。涇陽憔悴女,不逢柳毅,書信難裁。歎金釵脫股,寶鏡離台,萬里遼陽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樹,含花到死,肯傍別人開?
是夜,自縊於房中,母覺而救解,良久方蘇。吳指揮者聞之,怒,使麾下碎其釀器,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時有老驛使杜君,亦常山人,必貴存日,相與善,憐童氏孤苦,假以驛廊一間而安焉。
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投驛中。杜君問所從來,其人曰:「吾儕遼東某衛總小旗,差往南海取軍,暫此假宿耳。」值童氏偶立簾下,中一少年特淳謹,不類武卒,數往還相視,而淒慘之色可掬。童氏心動,即出問之:「爾誰耶?」對曰:「苕,姓徐,浙江常山人。幼時父嘗聘同里沈必貴女,與苕為婚,未成親而兩家緣事,沈謫南海,苕戍東遼,不相聞者數載矣。適因入驛,見媽媽狀貌,酷與苕外母相類,故不覺感愴,非有他也。」童氏復問:「沈家今在何處?厥女何名?」曰:「女名瓊奴,字潤貞,開親時年方十四,以今計之,當十九矣。第忘其所寓州郡,難以尋覓耳。」黃氏入語瓊奴,瓊奴曰:「若然,天也。」明日,召使至室中,細問之,果苕郎也,今改名子蘭矣,尚未娶。童氏大哭曰:「吾即汝丈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女流落於此,出萬死以得再生,不圖今日再能相見。」遂白於杜君及苕之同伴,眾口嗟歎,以為前緣。杜君乃率錢備禮,與苕畢姻。合巹之夕,喜不塞悲,瓊奴訴其衷懷,不任淒斷。因誦杜少陵《羌村》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此句殆為今日設也。」苕撫之諄切,曰:「第毋傷感,且盡綢繆,姑候來年,挈爾同歸遼東,則魚水歡情,永永相保矣。」既而苕同伴有丁總旗者,忠厚人也,謂苕曰:「君方燕爾,莫便拋離,勾軍之行,不必渠往,我輩當分詣各府投文;君善撫室,且此相待,公事完日,相與歸遼。」苕置酒餞別,諸人起程。
不料吳指揮者緝知,以逃軍為名,捕苕於獄,仗殺之,藏屍於窯內。亟令媒恐童氏曰:「彼已死矣,可絕念矣,吾將擇日舁轎來迎汝女,若又不從,定加毒手。」媒求諾返命,瓊奴使母諾之。媒去,語母曰:兒不死,必為狂暴所辱,將俟夜引決矣!」母亦無如之何。是晚,忽監察御史傅公到驛,瓊奴仰天呼曰:「吾夫之冤雪矣。」乃具狀以告。傅公即抗章以聞。又兩月得請,就命鞫問,而求屍未得。政讞訊間,羊角風自廳前而起。公祝之曰:「逝魄有知,導吾以往。」言訖,風即旋轉,前引馬首,逕奔窯前,吹開炭灰,而屍見矣。公委官檢驗,傷痕宛然,吳遂伏辜。公命州官葬苕於郭外,瓊奴哭送,自沉於塚側池中,因命葬焉。公言諸朝,下禮部,旌其塚曰:「賢義婦之墓。」童氏亦官給衣廩,優養終身焉。
本篇選自《剪燈余話》卷三。這是一個催人淚下的曲折故事:作品的開頭就不落窠臼,瓊奴的父母並不嫌貧愛富,接受了家貧而多才的徐苕郎請婚。然而禍根也由此種下,請婚失敗後劉家的誣告使得瓊奴與苕郎南北遠離。瓊奴忠實於愛情,不為貧賤所移,不為富貴所動,不為威武所屈,並在懲治了惡人,昭雪了丈夫的冤屈後殉情而死。這一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給予讀者以極大的震撼。作者把她的名字作為小說的篇名,表明了瓊奴的命運是作品描述的中心。
芙蓉屏記
至正辛卯,真州存崔生名英者,家極富,以父蔭補浙江溫州永嘉尉,攜妻王氏赴任。道經蘇州之圌山,泊舟少憩,買紙錢牲酒,賽於神廟。既畢,與妻小飲舟中。舟人見其飲器皆金銀,遽起惡念。是夜,沉英水中,並婢僕殺之。謂王氏曰:「爾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室,今與人撐船在杭州,一兩月歸來,與汝成親,汝即吾家人,第安心無恐。」言訖,席捲其所有,而以新婦呼王氏。王氏佯應之,勉為經理,曲盡殷勤。舟人私喜得婦,漸稔熟,不復防閒。
將月餘,值中秋節,舟人盛設酒餚,雄飲痛醉。王氏伺其睡熟,輕身上岸。行二三里,忽迷路,四面皆水鄉,惟蘆葦菰蒲,一望無際。且生自良家,雙彎纖細,不任跋涉之苦,又恐追尋至,於是盡力狂奔。久之,東方漸白,遙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之。至則門猶未啟,鐘梵之聲隱然,少頃開關,乃一尼院。王氏徑入,院主問所以來故,王氏未敢以實對,給之曰:「妾真州人,阿舅宦游江浙,挈家偕行,抵任而良人歿矣。孀居數年,舅以嫁永嘉崔尉為次妻,正室悍戾難事,箠辱萬端。近者解官,舟次於此,因中秋賞月,命妾取金盃酌酒,不料失手墜於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歸舟,家鄉又遠,欲別求匹配,卒乏良媒,孤苦一身,將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又曰:「老身有一言相勸,未審尊意如何?」王曰:「若吾師有以見處,即死無憾!」尼曰:「此間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之與鄰,鷗鷺之與友,幸得一二同袍,皆五十以上,侍者數人,又皆淳謹。娘子雖年芳貌美,奈命蹇時乖,盍若捨愛離癡,悟身為幻,被緇削髮,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餐暮粥,聊隨緣以度歲月,豈不勝於為人寵妾,受今世之苦惱,而結來世之仇讎乎?」王拜謝曰:「是所志也。」遂落發於佛前,立法名慧圓。王讀書識字,寫染俱通,不期月間,悉究內典,大為院主所禮待,凡事之鉅細,非王主張,莫敢輒自行者。而復寬和柔善,人皆愛之。每日於白衣大士前禮百餘拜,密訴心曲,雖隆寒盛暑弗替。既罷,即身居奧室,人罕見其面。
歲余,忽有人至院隨喜,留齋而去。明日,持畫芙蓉一軸來施,老尼張於素屏。王過見之,識為英筆,因詢所自。院主曰:「近日檀越布施。」王問:「檀越何姓名?今住甚處?以何為生?」曰:「同縣顧阿秀,兄弟以操舟為業,年來如意。人頗道其劫掠江湖間,未知誠然否。」王又問:「亦嘗往來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識之。乃援筆題於屏上曰: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艷色,翻抱死生冤!粉繪淒涼疑幻質,只今流落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其詞蓋《臨江仙》也。尼皆不曉其所謂。一日,忽在城有郭慶春者,以他事至院,見畫與題,悅其精緻,買歸為清玩。適御史大夫高公納麟退居姑蘇,多募書畫,慶春以屏獻之,公置於內館,而未暇問其詳。偶外間忽有人賣草書四幅,公取觀之,字格類懷素而清勁不俗。公問:「誰寫?」其人對:「是某學書。」公視其貌,非庸碌者,即詢其鄉里姓名,則蹙頞對曰:「英姓崔,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蔭補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為舟人所圖,沉英水中,家財妻妾,不復顧矣。幸幼時習水,潛泅波間,度既遠,遂登岸投民家,而舉體沾濕,了無一錢在身。賴主翁善良,易以裳衣,待以酒食,贈以盤纏,遣之曰:『既遭寇劫,理合聞官,不敢奉留,恐相連累。』英遂問路出城,陳告於平江路,今聽候一年,杳無音耗,惟賣字以度日,非敢謂善書也,不意惡札,上徹鈞覽。」公聞其語,深憫之,曰:「子既如斯,付之無奈!且留我西塾,訓諸孫寫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內館,與飲。英忽見屏間芙蓉,泫然垂淚。公怪問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筆也,何得在此?」又誦其詞,復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識?」曰:「識其字畫。且其詞意有在,真拙婦所作無疑。」公曰:「若然,當為子任捕盜之責。子姑秘之。」乃館英於門下。
明日,密召慶春問之,慶春云:「買自尼院。」公即使宛轉詰尼,得於何人?誰所題詠?數日報云:「同縣顧阿秀捨,院尼慧圓題。」公遣人說院主曰:「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慧圓了悟,今禮為師,願勿卻也。」院主不許。而慧圓聞之,深願一出,或者可以藉此復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使夫人與之同寢處,暇日,問其家事之詳。王飲泣,以實告,且白題芙蓉事,曰:「盜不遠矣,惟夫人轉以告公,脫得罪人,洗刷前恥,以下報夫君,則公之賜大矣!」而未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語公,且云其讀書貞淑,決非小家女。公知為英妻無疑,屬夫人善視之,略不與英言。公廉得顧居址出沒之跡,然未敢輕動,惟使夫人陰勸王蓄髮,返初服。又半年,進士薛理溥化為監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舊日屬吏,知其敏手也,具語溥化,掩捕之,敕牒及家財尚在,惟不見王氏下落。窮訊之,則曰:「誠欲留以配次男,不復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逃去,莫知所往矣。」溥化遂置之於極典,而以原贓給英。英將辭公赴任,公曰:「待與足下作媒,娶而後去,非晚也。」英謝曰:「糟糠之妻,同貧賤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單身到彼,遲以歲月,萬一天地垂憐,若其尚在,或冀伉儷之重諧耳。感公恩德,乃死不忘,別娶之言,非所願也。」公淒然曰:「足下高誼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餞,然後起程。」翌日,開宴,路官及郡中名士畢集。公舉杯告眾曰:「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客莫喻。公使呼慧圓出,則英故妻也。夫婦相持大慟,不意復得相見於此。公備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云「了今生緣」乃英妻詞中句,而慧圓則英妻改字也。滿座為之掩泣,歎公之盛德為不可及。公贈英奴婢各一,資遣就道。
英任滿,重過吳門,而公薨矣。夫婦號哭,如喪其親,就墓下建水陸齋三晝夜以報,而後去。王氏因此長齋念觀音不輟。真之才士陸仲暘,作《畫芙蓉屏歌》,以紀其事,因錄以警世云:
畫芙蓉,妾忍題屏風!屏間血淚水花紅。敗葉枯梢蕭索,斷縑遺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隻影成飄泊。成飄泊,殘骸向誰托?泉下遊魂竟不歸,圖中艷姿渾似昨。渾似昨,妾心傷,那禁秋雨復秋霜!寧肯江湖遂舟子,甘從寶地禮醫王。醫王慈憫,慈憫憐群品,逝魄願提撕,煢嫠賴將引。芙蓉顏色嬌,夫婿手親描,花萎因折蒂,干死為傷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難消。但道章台泣韓翃,豈期甲帳遇文蕭。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棄。幸得寶月再團圓,相親相愛莫相捐。誰能聽我芙蓉篇?人間夫婦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憐。
本篇選自《剪燈余話》卷四,是一篇優秀的公案小說。作者嫻熟地運用巧合手法來安排情節:王氏避亂尼庵,顧阿秀也捨畫於此;高納麟得他人所獻芙蓉圖,又買得崔英草書。然而偶然的巧合又寓於必然之中:顧阿秀身為盜匪,不識書畫;高納麟退休閒居,乃收集書畫,故能兼得王氏與崔英的作品。所以上述巧合都具有一定生活基礎,不露人為安排的痕跡。作品中的人物刻畫也非常成功。王氏的隨機應變,多才多藝;崔英的篤於夫婦情義,都給予讀者十分深刻的印象。明末凌濛初曾據此改編為擬話本《顧阿秀喜捨擅那物崔俊臣巧會芙蓉屏》(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七)
馬中錫
馬中錫(?-1521?),字天祿,號東田,明代故城人。成化十一年進士,官至右都御史。著有《東田集》。
中山狼傳
趙簡子大獵於中山,虞人道前,鷹犬羅後。捷禽鷙獸應弦而倒者不呵勝數。有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垂手登車,援烏號之弓,挾肅慎之矢,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簡子怒,驅豐逐之,驚塵蔽天,足音鳴雷,十步之外,不辨人馬。
時墨者東郭先生將北適中山以於仕,策蹇驢,囊圖書,夙行失道,望塵驚悸。狼奄至,引首顧曰:「先生豈有志於濟物哉?昔毛寶放龜而得渡,隋侯救蛇而獲珠。龜蛇固弗靈於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處囊中以苟延殘喘乎?異日倘得脫穎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以效龜蛇之誠!」
充生曰:「嘻!私汝狼以犯世卿,忤權貴,禍且水測,敢望報乎?然墨之道,『兼愛』為本,吾終當有以活汝。脫有禍,固所不辭也。」乃出圖書,空囊囊,徐徐焉實狼其中,前虞跋胡,後恐疐尾,三納之而未克。徘徊容與,追者益近。狼請曰:「事急矣!先生果將揖遜救焚溺,而鳴鑾避寇盜耶?惟先生速圖!」乃跼蹐四足,引繩而束縛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蝟縮蠖屈,蛇盤龜息,以聽命先生。先生如其指,納狼於囊。遂括囊口,肩舉驢上,引避道左,以待趙人之過。
已而簡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拔劍斬轅端示先生,罵曰:「敢諱狼方向者,有如此轅!」先生伏躓就地,匍匐以進,跽而言曰:「鄙人不慧,將有志於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發狼蹤以指示夫子之鷹犬也!然嘗聞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也,如是其馴也,尚以多歧而亡;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亡羊者何限?乃區區循大道以求之,不幾於守株緣木乎?況田獵,虞人之所事也,君請問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雖愚,獨不知夫狼乎?性貪而狠,黨豺為虐,君能除之,固當窺左足以效微勞,又肯諱之而不言哉?」簡子默然,回車就道。先生亦驅驢兼程而進。
良久,羽旄之影漸沒,車馬之音不聞。狼度簡子之去遠,而作聲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出我囊,解我縛,撥矢我臂,我將逝矣。」先生舉手出狼。狼咆哮謂先生曰:「適為虞人逐,其來甚速,幸先生生我。我餒甚,餒不得食,亦終必亡而已。與其饑死道路,為群獸食,毋寧斃於虞人,以俎豆於貴家。先生既墨者,摩頂放踵,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軀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倉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卻,引蔽驢後,便旋而走。狼終不得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極力拒,彼此俱倦,隔驢喘息。先生曰:「狼負我!狼負我!」狼曰:「吾非固欲負汝,天生汝輩,固需我輩食也。」相持既久,日晷漸移。先生竊念:「天色向晚,狼復群至,吾死已夫!」因給狼曰:「民俗,事肄必詢三老。第行矣,求三老而問之。苟謂我可食,即食;不可,即已。」狼大喜,即與偕行。
逾時,道無行人。狼饞甚,望老木僵立路側,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草木無知,叩焉何益?」狼曰:「第問之,彼當有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木,具述始末。問曰:「若然,狼當食我耶?」木中轟轟有聲,謂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種我時,費一核耳。逾年,華,再逾年,實,三年拱把,十年合抱,至於今二十年矣。老圃食我,老圃之妻子食我,外至賓客,下至於僕,皆食我;又復鬻實於市以規利,我其有功於老圃甚巨。今老矣,不得斂華就實,賈老圃怒,伐我條枚,芟我枝葉,且將售我工師之肆取直焉。噫!樗朽之材,桑榆之景,求免於斧鉞之誅而不可得。汝何德於狼。乃覬免乎?是固當食汝。」言下,狼復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見迫耶?」復與偕行。
狼愈急,望見老牸曝日敗垣中,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曏者草木無知,謬言害事。今牛禽獸耳,更何問為?」狼曰:「第問之。不問,將咥汝!」
先生不得已,揖老牸,再述始末以問。牛皺眉瞪目,舐鼻張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謬矣。老牸繭栗少年時,筋力頗健。老農賣一刀以易我,使我貳群牛,事南畝。既壯,群牛日以老憊,凡事我都任之:彼特馳驅,我伏田車,擇便途以急奔趨;彼將躬耕,我脫輻衡,走郊坰以辟榛荊。老農親我猶左右手。衣食仰我而給,婚姻仰我而畢,賦稅仰我而輸,倉瘐仰我而實。我亦自諒,可得帷席之蔽如狗馬也。往年家儲無儋石,今麥收多十斛矣;往年窮居無顧藉,今掉臂行村社矣;往年法卮罌,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醞黍稷,據尊罍,驕妻妾矣;往年衣短褐,侶木石,手不知揖,心不知學,今持兔園冊,戴笠子,腰韋帶,衣寬博矣。一絲一粟,皆我力也。顧欺我老,逐我郊野;酸風射眸,寒日弔影;瘦骨如山,老淚如雨;涎垂而不可收,足攣而不可舉;皮毛具亡,瘡痍未瘥。老農之妻妒且悍,朝夕進說曰:「牛之一身,無廢物也:肉可脯,皮可鞹,骨角且切磋為器。』指大兒曰:『汝受業皰丁之門有年矣,胡不礪刃於硎以待?』跡是觀之,是將不利於我,我不知死所矣!夫我有功,彼無情乃若是,行將蒙禍。汝何德於狼,覬倖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生曰:「毋欲速!」
遙望老子杜藜而來,鬚眉皓然,衣冠閑雅,蓋有道者也。充生且喜且愕,捨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辭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問故。先生曰:「是狼為虞人所窘,求救於我,我實生之。今反欲咥我,力求不免,我父當死之。欲少延於片時,暫定是於三老。初逢老杏,強我問之,草木無知,幾殺我;次逢老牸,強我問之,禽獸無知,又將殺我;今逢丈人,豈天之未喪斯文也!敢乞一言而生。」因頓首杖下,俯伏聽命。
丈人聞之,欷歔再三,以杖叩狼曰:「汝誤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儒謂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為子必孝;又謂虎狼知父子。今汝肖恩如是,則並父子亦無矣!」乃厲聲曰:「狼速去!不然,將杖殺汝!」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請愬之,願丈人垂聽!初,先生救我時,束縛我足,閉我囊中,壓以詩書,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詞以說簡子,其意蓋將死我於囊而獨竊其利也。是安可不咥?」丈人顧先生曰:「果如是,羿亦有罪焉。」先生不平,具狀其囊狼憐惜之意。狼亦巧辯不已以求勝。丈人曰:「是皆不足以執信也。試再囊之,吾觀其狀,果困苦否。」狼欣然從之,信足先生。先生復縛置囊中,肩舉驢上,而狼未知之也。丈人附耳謂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於是出匕。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先生曰:「不害狼乎?」丈人笑曰:「禽獸負恩如是,而猶不忍殺。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從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於彼計則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類乎?仁陷於愚,固君子之所不與也。」言已大笑,先生亦笑,遂舉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棄道上而去。
本篇選自《東田集》。這是一個著名的寓言故事,前代早已流傳很久,馬中錫又進行了重新創作。他在作品中強烈譴責了中山狼(實際上指像狼一樣的惡人)忘恩負義的野獸行徑;也批評了「仁陷於愚」的東郭先生一類人。教育人們要善於分清敵我,不能為幾句偽裝的甜言蜜語所蒙蔽。作者運用擬人化的寫法,將狼、杏樹、老牛都作為某類人物的代表加以著意刻畫,形象生動,妙趣橫生。因而在本文問世後,明清兩代的許多文人將它改寫為戲劇,廣泛流傳,「中山狼」已成為以怨報德者的代稱。
邵景詹
邵景詹,別號自好子,齋名遙青閣,生平事跡無可考。受《剪燈新話》影響,撰《覓燈因話》二卷八篇,時在萬曆二十(1592)年。作品中封建正統觀念較濃,但寫人敘事較為真實。馮夢龍、凌濛初都曾從中取材改寫為白話小說。
貞烈墓記
天台縣郭老,五十無子。禱於神,夢白雉集於庭,遂生女,因名雉真。聰慧有色,略通書數。年十七,嫁同里旗卒,姿色甚麗,見之者莫不嘖嘖稱賞。
年二十三,因夫臥病,至裡社祠中祈禱。本衛千夫長李奇見之,心慕焉。時至正四年八月也。去縣八十里,地名楊村,向設亭障,分兵戍守,李遂遣卒行。郭氏獨居,李乃日至卒家,百計調之,郭氏毅然莫犯。經半載,夫歸,具以情白。為屬所轄,罔敢誰何。一日,李復來,卒故匿床下,聽其語涉戲,大怒,持刃出,而李脫走。李訴於縣,捕系窮竟,案議持刃殺本部官,罪該死,桎於囹圄中。從而邑之惡少年與吏胥、皂隸輩,無有不起覬覦之心者。而李尤其日夜夤緣,欲速殺其夫,使郭氏無所歸。故屬其左右鄰,不與饋食。左右鄰皆伍中人,無不畏李本官者。郭氏時生男六歲,女四歲。郭老死矣。煢煢一身,乃躬饋於卒,哀號載道。歸則閉戶績紡,人不敢一至其家。
久之,府檄調黃巖州,一獄卒葉姓者至,復有意於郭氏,欲以情感之,乃顧視其卒,周其飲食,寬其桎梏,情若手足,卒感激入骨。一日,卒所臥竹床,膚色皆青,節節生葉,若素種植者。卒與同禁者皆驚喜,吏亦來賀,以為肆赦可待。葉獨心惡之也。忽獄中傳有五府官出。五府之官,所以斬決罪囚者。葉心喜,送入以報曰:「禎祥之兆,未必非禍祟也。」且煦煦顧憐其子女,切齒罵李,以為不仁,與卒抱待而泣。已乃謂曰:「我與爾愛如手足,爾萬一不保,爾妻必入仇人之手,子女為人奴僕,顧我尚未娶,寧肯俾我為室乎?若然,我之視汝子女。擾我子女也。而且無快仇人之心。」卒深諾其言。葉乃令郭氏私見卒。卒謂曰:「我死有日,此葉押獄性柔善,未有妻,汝可嫁之,無甘心事仇讎也。」郭氏泣曰:「爾之死,以我故,我又能二適以求生乎?」既歸,持二幼,涕泣而言曰:「汝父以娘故,行且死!汝父死,娘必不生,兒輩無所依怙,終必死於饑寒,不若娘死於汝父之前,事或可解。賣汝與人,或可度日。蓋勢不容己,將復奈何!汝在他人家,非若父母膝下,毋仍舊嬌癡為也!天苟有知,使汝成立,歲時能以卮酒奠父母,則是為有後矣。」遂攜二兒出,至縣前,遇人具道其故。行路之人,為之掩泣。有憐之者,納其子女,贈錢三十緡,郭氏以三之一具酒饌,攜至獄,與卒相持,哽咽不能語。既而以二分之一與之曰:「君擾押獄厚矣,可用此答之。又餘錢若干,可收取自給。我去一富家執作,為口食計,恐旬日不能饋食故也。」泣別而出,走至仙人渡溪水中,危坐而死。
渡頭人煙湊集,一時喧哄。又此處水極險惡,竟不為沖激倒僕,人以為奇,走報縣官。官往檢視得實,令人舁之起,水勢沖踴不得近;以木為僑,木皆中折,而死者危坐如故。眾益以為神,傾動城邑。縣官乃焚香再拜,令婦人共舉之,則水不為患。於懷中得一紙,具述李本官之逼,與夫之冤,雖不成章,達意而已。官為殮具,即葬於死所之側山下。又為申達總管府,將李抵罪而釋卒。官贖還其子女,人亦義之,不受原值,更與之錢。卒亦終身不娶。
郭氏死之日,至正五年九月九日也。次年丙戌,宣撫使巡行列郡,廉得其事,聞之於朝,乃旌其墓曰:「貞烈郭氏之墓」。而復其夫家云。
本篇選自《覓燈因話》卷一。這是一個發人深省的悲劇。郭氏生來美貌,然而天生的優越不僅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反而帶來無窮的災難。無恥的千夫長李奇倚仗權勢,「百計調之」。郭氏雖「毅然莫犯」,但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裡,無法阻止李的惡行。與李的豪奪相對,還有葉姓獄卒的「巧取」,......在這些衣冠禽獸的圍攻下,郭氏走投無路,不得不以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進行了最後的抗爭。作品就這樣在對事實的客觀敘述中,反映了封建社會裡下層人民生命與人權毫無保障的悲慘處境。
宋懋澄
宋懋澄(生卒不詳),字幼清,號稚源,江蘇華亭人,萬曆四十年舉人,明代後期重要的詩文及文言小說作家。早年曾學習兵法,30 歲後才折節學文。有《九籥集》、《九籥別集》行世。
負情儂傳
萬曆間,浙東李生,系某藩臬子,入資游北雍,與教坊女郎杜十娘情好最殷。往來經年,李資告匱,女郎母頗以生頻來為厭。然而兩人交益歡。女姿態為平康絕代,兼以管絃歌舞妙出一時,長安少年所藉以代花月者也。母苦留連,始以言辭挑怒,李恭謹如初。已而聲色競嚴。女益不堪,誓以身歸李生。母自揣女非己出,而故事:教坊落籍非數百金不可,且熟知李囊中空無一錢,思有以困之,令愧不辦,庶自亡去。乃翰掌詬女曰:「汝能慫郎君措三百金畀老身,東西南北唯汝所之。」女郎慨然曰:「李郎落魄旅鄖,辦三百金不難。顧金不易聚,倘金聚而母負約,奈何?」母策李郎窮途,侮之,指燭中花笑曰:「李郎若攜金以入,婢子可隨郎君而出。燭之生花,讖郎之得女也。」遂相與要言而散。
女至夜半悲啼,謂李生曰:「君游資,固不足謀妾身,然亦有意於交親中得緩急乎?」李驚喜曰:「唯!唯!向非無心,第未敢言耳。」明日,故為束裝狀,遍辭親知,多方乞貸。親知鹹以沈緬狹斜積有日月,忽欲南轅,半疑涉妄,且李生之父怒生飄零,作書絕其歸路,今若貸之,非為無所征德,且索負無從,皆援引支吾。生因循經月,空手來見。女中夜歎曰:「郎君果不能辦一錢耶?妾褥中有碎金百五十兩,向緣線裹絮中。明日,令平頭密持去,以次付媽。此外非妾所辦,奈何?」生驚喜,珍重持褥而去。因出褥中金語親知。親知憫杜之有心,毅然各斂金付生。僅得百兩。生泣謂女:「吾道窮矣,顧安所措五十金乎?」女雀躍曰:「毋憂,明旦妾從鄰家姊妹中謀之。」至期,果得五十金。合金而進。媽欲負約,女悲啼向媽曰:「母曩責郎君三百金,金具而母失言;郎持金去,女從此死矣。」母懼人金俱亡,乃曰:「如約。第自頂至踵,寸珥尺素,非汝有也。」女欣然從命。明日,禿髻布衣,從生出門,過院中諸姊妹作別。諸姊妹咸感激泣下,曰:「十娘為一時風流領袖,今從郎君藍縷出院門,豈非姊妹羞乎?」於是,人各贈以所攜。須臾之間,簪衣履,煥然一新矣。諸姊妹復相謂曰:「郎君與姊千里間關。而行李曾無約束。」復各贈以一箱。箱中之盈虛,生不能知;女亦若為不知也者。日暮,諸姊妹各相與揮淚而別。女郎就生逆旅,四壁蕭然,生但兩目瞪視几案而已。女脫左膊生絹,擲朱提二十兩,曰:「持此為舟車資。」明日,生辦輿馬出崇文門,至潞河,附奉使船。抵船,而金已盡。女復露右臂生綃,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謀食矣。」生頻承不測,快幸遭逢,於是自秋涉冬,嗤來鴻之寡儔,詘游魚之乏比,誓白頭則皎露為霜,指赤心則丹楓交炙,喜可知也。
行及瓜州,捨使者艅艎,別賃小舟,明日欲渡。是夜,璧月盈江,練飛鏡寫,生謂女曰:「自出都門,便埋頭項;今夕專舟,復何顧忌?且江南水月,何如塞北風煙?顧作此寂寂乎?」女亦以久淹形跡,悲關山之迢遞,感江月之交流,乃與生攜手月中,趺坐船首。生興發,執卮,倩女清歌,少酬江月。女婉轉微吟,忽焉入調。烏啼猿咽,不足以喻其悲也。有鄰舟少年者,積鹽維揚,歲暮將歸新安,年僅二十左右,青樓中推為輕薄祭酒。酒酣聞曲,神情慾飛,而音響已寂,遂通宵不寐。黎明,而風雪阻渡。新安人物色生舟,知中有尤物。乃貂帽復綯,弄形顧影。微有所窺,即扣舷而歌。生推蓬四顧,雪色森然。新安人呼生稍致綢繆,即邀生上岸,至酒肆論心。酒酣,微叩公子:「昨夜清歌為誰?」生俱以實對。復問公子:「渡江即歸故鄉乎?」生慘然告以難歸之故:「麗人將邀我於吳越山水之間。」杯酒纏綿,無端盡吐情實。新安人愀然謂公子:「旅靡蕪而挾桃李,不聞明珠委路有力交爭乎?且江南之人最工輕薄,情之所鍾,不敢愛死。即鄙心時時萌之,況麗人之才,素行不測。焉知不借君以為梯航,而密踐他約於前途?則震澤之煙波,錢塘之風浪,魚腹鯨齒,乃公子一杯三尺也。抑愚聞之,父與色孰親?歡與害孰切?願公子之熟思也。」生始愁眉,曰:「然則奈何?」曰:「愚有至計,甚便於公子,顧公子不能行耳。」公子曰:「為計奈何?」客曰:「公子誠能割厭余之愛,僕雖不敏,願上千金為公子壽。得千金,則可以歸報尊君;捨麗人,則可以道路無恐。幸公子熟思之。」生既漂零有年,攜影挈形,雖鴛樹之詛,生死靡他;而燕幕之棲,進退維谷。羝藩狐濟,既猜月而疑雲。燕啄龍漦,更悲魂而啼夢。乃低首沉思,辭以歸而謀諸婦。遂與新安人攜手下船,各歸舟次。
女挑燈俟生小飲,生目動齒濕,終不出辭,相與擁被而寢。至夜半,生悲啼不已,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與郎君處,情境幾三年,行數千里,未嘗哀痛,今日渡江,正當為百年歡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抑聲有離音,何也?」生言隨涕興,悲因情重,既吐顛末,涕泣如前。女始解抱,謂李生曰:「誰為足下畫此策者?乃大英雄也!郎得千金,可覲二親;妾得從人,無累行李。發乎情,止乎禮義。賢哉!其兩得之矣。顧金安在?」生對以:「未審卿意云何,金尚在是人篋內。」女曰:「明早亟過諾之。然千金重事也,須金入足下篋中,妾始至是人舟內。」時夜已過半,即請起,為艷裝。曰:「今日之妝,迎新送舊者也,不可不工。」計妝畢,而天亦就曙矣。新安人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請麗卿妝台為信。」女忻然謂李生:「畀之。」即索新安人聘資過船,衡之無爽。於是,女郎起自舟中,據舷謂新安人曰:「頃所攜妝台中,有李郎路引,可速檢還。」新安人急如命。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來。」皆集鳳翠霓,悉投水中,約值數百金。李生與輕薄子及兩船人,始競大吒。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璫、玉簫、金管也,值幾千金,又投之江。復令生抽出某革囊,盡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償蓋不貲云,亦投之。最後,惎生抽一匣出,則夜明之珠盈把。舟中人一一大駭,喧聲驚集市人。女郎又欲投之江,李生不覺大悔,抱女郎慟哭止之。雖新安人亦來勸解。女郎推生於側,而啐罵新安人曰:「汝聞歌蕩情,遂代鶯弄舌,不顧神天;剪綆落瓶,使妾將骨殷血碧。妾自恨弱質,不能抽刀向傖。乃復貪財,強求縈抱。何異狂犬方事趨風,更欲爭骨。妾死有靈,當訴之神明,不日奪汝人面。只妾藏形詒影,托諸姊妹蘊藏奇貨,將資李郎歸見父母也。今畜我不卒而故暴揚之者,欲人知李郎眶中無瞳耳。妾為李郎,澀眼幾枯,翕魂屢散;李郎事幸粗成,不念攜手而倏溺如簧,畏多行露,一朝捐棄,輕於殘汁。顧乃婪此殘膏,欲收覆水,妾更何顏而聽其挽鼻!今生已矣!東海沙明,西華黍壘,此恨糾纏,寧有盡耶!」於是舟中崖上,觀者無不流涕,罵李生為負心人,而女郎已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
當是時,目擊之者,皆欲爭毆新安人及李生。李生暨新安人各鼓枻分道逃去,不知所之。噫!若女郎,亦何愧子政所稱烈女哉!雖深閨之秀,其貞奚以加焉!
宋幼清曰:余於庚子秋聞其事於友人。歲暮多暇,援筆敘事。至「妝畢而天已就曙矣」,時夜將分,困憊就寢,夢披髮而其音婦者謂余曰:「妾羞令人間知有此事。近幸冥司見憐,令妾稍司風波,間豫人間禍福。若郎君為妾傳奇,妾將使君病作。」明日,果然。幾十日而間。因棄置筐中。丁未,攜家南歸,舟中檢笥稿,見此事尚存,不忍湮沒,急捉筆足之,惟恐其復祟,使我更捧腹也。既書之紙尾,以紀其異;復寄語女郎:「傳已成矣,它日過瓜州,幸勿作惡風浪相虐。倘不見諒,渡江後必當復作。寧肯折筆同盲人乎?」時丁未秋七月二日,去庚子蓋八年矣。舟行衛河道中,距滄州約百餘里。不數日,而女奴露桃忽墮河死。
杜十娘不僅姿容絕代,而且聰明機智。為了贖身爭取自己的解放,她不動聲色地積蓄了大量珍寶,對李生也進行了一番考驗,真可算是用心良苦了。然而,她終究沒能戰勝頑固的封建制度,當她的理想破滅後,剛烈的杜十娘為了維護人格的尊嚴,毅然毀滅自身,向封建專制發出了最強烈的抗議。杜十娘的遭遇雄辯地昭示,只有徹底推翻罪惡的封建制度,青年男女才能得到婚姻幸福。
珍珠衫記
楚中賈人某者,年二十餘,妻美而艷,夫婦之愛甚篤。某商於粵,久不歸。其家近市樓居,婦偶當窗垂簾外望,忽見美男子,貌類其夫,乃啟簾流盼,既覺其誤,赧然而避。男子新安人,客二年矣。見樓上美人盼己,深以為念。叩姓名於市東鬻珠老媼,因遺重賄,求計通之。媼曰:「老婦知之矣,此貞婦不可犯也。尋常罕睹其面,安能為汝謀耶?」新安客哀祈不已。媼曰:「郎君明日午余,可多攜白鏹,到彼對門典肆中,與某交易,爭較之際,聲聞於內,若蒙見召,老婦得跨足其門,或有機耳。然期在合歡,勿計歲月。」客唯唯去。媼因選囊中大珠並簪珥之珍異者,明日至肆中,佯與新安人交易,良久,於日中照弄珠色,把插搔頭,市人競觀,喧笑聲徹婦所。如果臨窗來窺,即命侍兒招媼。媼收貨入笥,曰:「阿郎好纏人,如爾價,老婦賣多時矣。」便過樓與婦作禮,略敘寒溫,出貨商確數語,匆匆收拾,曰:「老身適有急事他出,煩為簡置,少問徐來議值。」
既去,數日不至。一日雨中,媼來曰:「老身愛女有事,數日奔走負期,今日雨中,請觀一切纓絡。」婦人出篋中種種奇妙,老媼宣歎不一。形容既畢,婦綜核媼貨,酬之有方。媼喜曰:「如尊意所衡,固無憾。向者新安客,高下不情,徒負此丰標耳。」婦復請遲價之半,以俟夫歸。媼曰:「鄰居復相疑耶?」婦既喜價輕,復幸半賒,留之飲酌。媼機穎巧捷,彼此惟恨相知之晚。明日,媼攜酌過,傾倒極歡。自此,婦日不能無媼矣。媼與婦益狎,時進情語挑之。婦年少,未免愁歎之意形於顏色,因留媼宿。媼亦言家中喧雜,愛此中幽靜,明夕當攜臥具來此。次日,婦為之下榻,媼靡夕不至。兩床相向,嗽語相聞,中夜談心,兩不相忌。新安人數問媼期,輒曰:「未!未!」乃至秋月,過謂媼曰:「初謀柳下,條葉未黃;約及垂陰,子已成實;過此漸禿,行將白雲侵枝矣。」媼曰:「今夕隨老身入,須著精神,成敗系此,不然虛廢半年也。」因授之計。媼每夜黑至婦家,是夕,陰與新安人同入,而伏之寢門之外。媼與婦酌於房,兩聲甚戚,笑劇加殷。媼強侍兒酒,侍兒不勝,醉臥他所,獨兩人閉門深飲,各已微酣。適有飛蛾來火上,媼佯以扇撲之,燈滅,偽啟門點燈,復佯笑曰:「忘攜燭去。」折旋之際,則已暗導其人於臥榻矣。頃之,辭以夜深火靜,復閉門。婦畏暗,數數呼媼,媼曰:「老身當同帷作伴耳。」乃挾其人登婦床,婦猶以為媼也。啟被撫其身,曰:「姥體滑如是。」其人不言,騰身而上,婦已神狂,聽其輕薄而已。歡畢,始問為何人,媼乃前謝罪,述新安客愛慕之意。婦業墮術中,遂不能捨,相愛逾於夫婦。將一年,新安人贈費已及千金。
一日,結伴欲返,流涕謂婦曰:「別後煩思,乞一物以當會面。」婦開箱簡珍珠衫一件,自提領袖,為其人服之,曰:「道路苦熱,極生清涼,幸為君裡衣,如妾得近體也。」其人珍重而別,相約明年,共載他往。新安人自慶極遇,珠衫未嘗去體,顧之輒淚。是年,為事所梗;明年,復商於粵。旅次,適與楚人同館,相得頗歡,戲道生平隱事。新安人自言,曾於君鄉遇一婦如此。蓋楚人外氏,故客粵中,主人皆外氏舊交,故楚人假外氏姓名作客,新安人無目物色也。楚人內驚,佯不信曰:「亦有證乎?」新安人出珠衣,泣曰:「歡所贈也。君歸囊之便,幸作書郵。」楚人辭曰:「僕之中表,不敢得罪。」新安人亦悔失言,收衣謝過。楚人貨盡歸家,謂婦曰:「適經汝門,汝母病甚,渴欲見汝;我已覓轎門前,便當速去。」復授一簡書曰:「此料理後事語,至家與阿父相聞。我初歸,不及便來。」婦人至母家,視母顏色初無恙,因大驚,發函視之,則離婚書也。闔門憤慟,不知所出。婦人父至婿家請故,婿曰:「第還珠衫,則復相見。」父歸述婿語,婦人內慚欲死。父母不詳其事,始慰解之。期年,有吳中進士,宦粵過楚,擇妾,媒以婦對,進士出五十金致之。婦人家告前婿,婿簡房中大小十六箱,皆金帛寶珠,封畀妻去。聞者莫不驚嗟。
居期年,楚人復客粵,偶與主人算貨,不直,語竟,搪翁仆地,翁暴死。二子訟之官,官即進士也。夜深,張燈簡狀,妾侍側,見前夫名氏,哭曰:「是妾舅氏,今遭不幸,願乞生還。」官曰:「獄將成矣。」婦人長跪請死。官曰:「起,徐當處分。」明山欲出,復泣曰:「一事若不偕,生勿得見矣。」官乃語二子:「若父傷未形,須刷骨一驗,欲移屍置漏澤園。」二子家累千金,恥虧父體,叩頭言:「父死狀甚張,無煩剔剜。」官曰:「不見傷痕,何以律罪?」二子懇請如前。官曰:「若父老矣,死其分也。我有一言,足雪若憾,若能聽否?」二子咸請惟命。官曰:「令楚人服斬衰,呼若父為父,葬祭悉令經紀,執拂躄踴,一隨若行,若父,快否?」二子叩頭曰:「如命。」舉問楚人,楚人喜於拯死,亦頓首如命。事畢,妾求與舅氏相見,男女合抱,痛哭逾情。官疑之,固叩其實,則故夫婦也。官不忍,仍使移歸。出前所攜十六箱還婦,且護之出境。楚人已繼娶,前婦歸,反為側室。
或曰:「新安人以念婦故,再往楚中,道遭盜劫,及至,不見婦,愁忿,病劇不能歸。乃召其妻,妻至,會夫已物故。楚人所置後室,即新安人妻也。九籥生曰:「若此,則天道太近,世無非理人矣!」
本文選自《情史類略》卷十六,通篇構思巧妙,故事情節曲折變幻,又富有多重層面的意義:一方面,它宣揚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統觀念,如作者所說,從中可以看到「天道太近」。另一方面,我們又可看到資本主義萌芽時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比之此前發生了質的變化,市民階層的思想觀念如對貞操的看法也開始突破傳統封建道德意識。由於這些新因素,著名通俗文學家馮夢龍將它改寫後,列為「三言」的首篇《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袁于令等人也據此編寫為戲曲劇本。
無名氏
唐寅
唐伯虎才高氣雄,藐視一世,而落拓不羈,弗修邊幅,每遇花酒會心處,遂忘形骸。其詩畫特為時珍重,錫山華虹山學士尤所推服,彼此神交有年,尚未覿面。唐往茅山進香,道出無錫,計返棹時,當往詣華傾倒。晚泊河下,登岸閒行,偶見乘輿東來,女從如雲,有丫環貌尤艷麗。唐不覺心動,潛尾其後,至一高門,眾擁而入。唐凝盼悵然,因訪居民,知是華學士府。唐歸舟,神思迷惑,展轉不寐。中夜忽生一計,若夢魘狀,被發狂呼。眾驚起問故,唐曰:「適夢中見一天神,朱發獠牙,手持金杵云:『進香不虔,聖帝見譴,令我擊汝。』持杵欲下,予叩頭哀乞再三。云:『姑且恕爾,可隻身持香,沿途禮拜,至山謝罪,或可倖免。不則禍立降矣。』予驚醒戰悚。今當遵神教,獨往還願。汝輩可操舟速回,毋溷乃公為也。」即微服持包傘,奮然登岸,疾行而去。有追隨者,大怒,遂回。潛至華典中,見主櫃者,卑詞降氣曰:「小子吳縣人,頗善書,欲投府上寫帖,幸為引進。」即取筆書數行於一紙授之。主者持進白華,呼之入。見儀表俊偉,字畫端楷,頗有喜色,問:「平日習何業!」曰:「幼讀儒書,頗善作文。屢試不得進學,流落至此。願備書記之末。」公曰:「若爾,可作吾大官伴讀。」賜名華安,送至書館。安得進身,潛訪前所見丫環,雲名桂華,乃公素所寵愛者,計無所出。居久之,偶見郎君文義有未安處,私加改竄,或為代作。師喜其徒日進,持文誇華。華曰:「此非孺子所及,必倩人耳。」呼子詰之,弗敢隱。因出題試安,援筆立就。舉文呈華,手有枝指。華閱之,詞意兼美,益喜甚,留為親隨,俾掌文房。凡往來書札,悉令裁復,咸當公意。未幾,主典者告殂,華命安暫攝,出納惟慎,毫忽無私。公欲令即代,而嫌其未婚,難以重托,呼媒為擇婦。安聞,潛乞於公素所知厚者云:「安蒙忘分提拔,復謀為置室,恩同天地。第不欲重費經營,或以侍兒見配可耳。」所知因為轉達。華曰:「婢婘頗眾,可令自擇。」安遂微露,欲得桂華。公初有難色,而重違其意,擇日成婚。另飾一室,供帳華侈。合巹之夕,相得甚歡。居數日,兩情益投,唐遂吐露情實,云:「吾唐解元也,慕爾姿容,屈身就役。今得諧所願,此天緣也。然此地豈宜久羈?可潛遁歸蘇,彼不吾測,當圖諧老耳。」女欣然願從,遂買小舟,乘夜遄發。天曉,家人見安房門封鎖,啟視室中,衣飾細軟,俱各登記,毫無所取。華沉思莫測其故,令人遍訪,杳無形跡。年餘,華偶至閶門,見書坊中坐一人,形極類安。從者以告,華令物色之。唐尚在坊,持文翻閱,手亦有枝指。僕尤駭異,詢問何人?旁云:「此唐伯虎也。」歸以告華,遂持刺往謁。唐出迎,坐定,華審視再三,果克肖。茶至而指露,益信為安無疑。奈難以直言,躊躇未發。唐命酒對酌,半酣,華不能忍,因縷述安去來始末以探之。唐但唯唯。華又云:「渠貌與指頗似公,不識何故?」唐又唯唯,而不肯承。華愈狐疑,欲起別去。唐曰:「幸少從容,當為公剖之。」酒複數行,唐命童秉燭前導,入後堂,請新娘出拜。珠珞重遮,不露嬌面。拜畢,唐攜女近華,令熟視之,笑曰:「公言華安似不佞,不識桂華亦似此女否?」乃相與大笑而別。華歸,厚具裝奩贈女,遂締姻好雲。
本篇選自《情史類略》,是敘述唐伯虎的故事中較早的一篇。唐伯虎工書善畫,詩文俱佳,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他雖為人放蕩不羈,但並沒有如後世的小說戲曲中描寫的那般專以漁色為樂的庸俗情趣。本篇寫他為了追求桂華(即後起作品中的秋香),不惜降身為奴僕,委屈以求之。這種真摯的愛情是頗為感人的。後世文學家在此基礎上踵事增華,改寫為《唐解元一笑姻緣》(《警世通言》卷26)等小說戲曲,乃至在現代多次拍攝為電影,影響更為廣泛。
戔戔居士
《小青傳》作者,不詳。依傳奇小說慣例,作者常在篇末發表議論。本篇末「戔戔居士」當即作者別號。清康熙年間張潮輯《虞初新志》收入此篇,於篇末附識云:「即此傳亦不知誰氏手筆。吾友殷日戒彷彿憶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姑闕疑焉。」
小青傳
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廣陵,與生同姓,故諱之,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了了,復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願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耳。」家人以為妄,嗤之。母本女塾師,隨就學。所游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江都固佳麗地,或諸國彥雲集,茗戰手語,眾偶紛然,姬隨變酬答,悉出意表,人人唯恐失姬;雖素嫻儀則,而風期異艷,綽約自好,其天性也。
年十六,歸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婦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終不解。一日,隨游天竺,婦問曰:「吾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尊禮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婦知諷己,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別業。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閒地,必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
婦或出遊,呼與同舟,遇兩堤之馳騎挾彈遊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倏東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婦之戚屬某夫人者,才而賢,嘗就姬學奔,絕愛憐之。因數取巨觴觴婦,瞷婦已醉,徐語姬曰:「船有樓,汝伴我一登。」比登樓,遠眺久之,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無自苦,章台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邪?」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從容諷曰:「子既嫻儀則,又多技能,而風流綽約復爾,豈當墮羅剎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台柳,子非會心人耶?天下豈少韓君乎?且彼視子去,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子,子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謝曰:「夫人休矣!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為?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歎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子亦宜自愛,彼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須,第告我無害。」因相顧泣下沾衣,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夫人每向宗戚語及之,無不咨嗟歎息雲。
姬自後幽憤淒惻,俱托之詩或小詞。而夫人後亦從宦遠方,無與同調者,遂鬱鬱感疾,歲余益深。婦命醫來,仍遣婢捧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床頭,歎曰:「吾即不願生,亦當以淨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能斷送耶?」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一小盞許,益明妝冶服,擁襟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自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忽一日,語老嫗曰:「可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似矣,未盡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也。若見我而目端手莊,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筆於旁,而自與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簡圖書,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久之,覆命寫圖。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師去,即取圖供榻前,爇名香,設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撫幾而泣。淚雨潸潸下,一慟而絕。時萬曆壬子歲也,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於玉,命薄於雲,瓊蕊優曇,人間一現,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
日向暮,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袂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號頓足,嘔血升余。徐簡得詩一卷,遺像一幅,又一緘寄某夫人,啟視之,敘致惋痛,後書一絕句。生痛呼曰:「吾負汝!吾負汝!」婦聞恚甚,趨索圖。乃匿第三圖,偽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廣陵散從茲絕矣,悲夫!楚焰誠烈,何不以紀信誑之?則罪不在婦,又在生耳。及再簡草稿,業散失盡,而姬臨卒時,取花鈿數事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得九絕句、一古詩、一詞,並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詩云:
雪意閣云云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米顛顛筆落窗外,松嵐秀處當我樓。垂簾只愁好景少,捲簾又怕風繚繞。簾捲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爐煙漸瘦剪聲小,又是孤鴻唳悄悄。
絕句云: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使傳來喚踏春。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何處雙禽集畫闌,朱朱翠翠似青鸞。
如今幾個憐文采,也向秋風斗羽翰。
脈脈溶溶灩灩波,芙蓉睡醒意如何?
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
盈盈金谷女班頭,一曲驪珠眾伎收。
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
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
見說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其《天仙子》詞云:潮。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別別清涼界。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裙雙帶。
與某夫人書云:
元元叩首瀝血致啟夫人台座下:
關頭祖帳,回隔人天;官捨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雲,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雲酬。娣娣姨姨無恙?猶憶南樓元夜,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娣?」於時角采尋歡,纏綿徹曙,寧復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詞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即辱以當壚。去則弱絮風中,往則幽蘭霜裡。蘭因絮果,現業誰深?若使祝發空門,洗妝浣慮,而艷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干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復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向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非至今。結縭以來,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
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鈿繡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絕,亦是鳥語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錫好藏,覓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於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陰床,仿生平於響象,見空幃之寂颺。是邪?非邪?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異路,永從此辭。玉腕朱顏,行就塵土。興思及此,慟也何如?元元叩首叩首上。後附絕句云:
百結迴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
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
戔戔居士曰:讀小青諸詠,雖淒惋,不失氣骨。憾全稿不傳。要之,徑寸珊瑚,更自可憐惜耳。聞第二圖藏嫗家,余竭力購得之。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裡珠外翠,秀艷有文士韻。然尚是副本,即姬所謂「神已似而風態未流動」者。未知第三圖更復何如。嫗嘗言:「姬喜看書,書少,就郎取不得,悉從某夫人借觀。間作小畫。畫一扇,甚自愛。郎聞之,苦索不與。」又言:「姬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之,則不復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余覽集中第四絕,知此語非妄也。嗟乎!世世負才零落,躑躅泥犁中顧影自憐,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勝道哉!
本篇選自《情史類略》。它敘述了一個封建社會裡常見的悲劇。小青的悲慘境遇固然反映了不合理的一夫多妻制度下小妾的共同命運,而小青獨特的悲劇性格與強烈的詩人氣質更為這個悲劇增添了哀感頑艷的色彩。小青風姿綽約而又多才多藝,僅僅由於家境貧寒被迫賣身為妾,這種紅顏薄命的遭遇與封建社會裡許多出身寒微而又懷抱「利器」、終身困頓的文士的命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極易引起人們的共鳴,因而它在問世後不久,就被改編為多種戲曲小說作品。
王猷定
王猷定(1598-1662),字如一,號軫石,江西南昌人。是清初優秀的詩文作家,有《四照堂集》行世。張潮輯《虞初新志》,錄其傳奇小說《湯琵琶傳》、《李一足傳》、《義虎記》等。
湯琵琶傳
湯應曾,邳州人,善彈琵琶,故人呼為「湯琵琶」云。貧無妻,事母甚孝。所居有石楠樹,構茅屋,奉母朝夕。幼好音律,聞歌聲輒哭。已,學歌,歌罷又哭。其母問曰:「兒何悲?」應曾曰:「兒無所悲也,心自淒動耳。」
世廟時,李東垣善琵琶,江對峰傳之,名播京師;江死,陳州蔣山人獨傳其妙。時,周藩有女樂數十部,咸習蔣技,罔有善者,王以為恨。應曾往學之,不期年而成。聞於王。王召見,賜以碧鏤牙嵌琵琶,令著宮錦衣,殿上彈《胡笳十八拍》,哀楚動人。王深賞,歲給米萬斛,以養其母。應曾由是著名大梁間,所至狹邪,爭慕其聲,咸狎暱之。然頗自矜重,不妄為人奏。後,征西王將軍招之幕中,隨歷嘉峪、張掖、酒泉諸地,每獵及閱士,令彈塞上之曲。戲下顏骨打者,善戰陣,其臨敵,令為壯士聲,乃上馬殺賊。
一日,至榆關,大雪。馬上聞觱篥,忽思母痛哭,遂別將軍去。夜宿酒樓,不寐,彈琵琶作觱聲,聞者莫不隕涕。及旦,一鄰婦詣樓上曰:「君豈有所感乎?何聲之悲也!妾孀居十載,依於母而母亡;欲委身,無可適者,願執箕帚為君婦。」應曾曰:「若能為我事母乎?」婦許諾,遂載之歸。襄王聞其名,使人聘之。居楚者三年。偶汛洞庭,風濤大作,舟人惶擾失措。應曾匡坐彈《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見一老猿,鬚眉甚古,自叢箐中跳入蓬窗,哀號中夜。天明,忽抱琵琶躍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輒惆悵不復彈。已,歸省母,母尚健,而婦已亡,惟居旁抔土在焉。母告以婦亡之夕,有猿啼戶外,啟戶不見。婦謂我曰:「吾待郎不至,聞猿啼,何也?吾殆死,惟久不聞郎琵琶聲,倘歸,為我一奏石楠之下。」應曾聞母言,掩抑哀痛不自勝。夕,陳酒漿,彈琵琶於其墓而祭之。自是猖狂自放,日荒酒色。值寇亂,負母鬻食兵間。耳目聾瞽,鼻漏,人不可邇。召之者,隔以屏障,聽其聲而已。
所彈古調百十餘曲,大而風雨雷霆,與夫愁人思婦,百蟲之號,一草一木之吟,靡不於其聲中傳之。而尤得意於《楚漢》一曲,當其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俄而無聲。久之,有怨而難明者,為楚歌聲;淒而壯者,為項王悲歌慷慨之聲、別姬聲;陷大澤,有追騎聲;至烏江,有項工自刎聲,餘騎蹂踐爭項王聲。使聞者始而奮,既而恐,終而涕淚之無從也。其感人如此。
應曾年六十餘,流落淮浦。有桃源人見而憐之,載其母同至桃源。後不知所終。
軫石王子曰:古今以琵琶著名者多矣,未有如湯君者。夫人苟非有至性,則其情必不深,烏能傳於後世乎?戊子秋,予遇君公路浦,已不息見君曩著衣宮錦之盛矣。明年復訪君,君坐土室,作食奉母,人爭賤之,予肅然加敬焉。君仰天呼呼曰:「已矣!世鮮知音,吾事老母百年後,將投身黃河死矣!」予淒然,許君立傳。越五年,乃克為之。嗚呼!世之淪落不偶,而歎息於知音者,獨君也乎哉?
本篇選自《虞初新志》卷一。它完整地再現了一位天才藝術家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湯應曾年幼時即為音樂所打動,顯示了與常人不同的特異稟賦,後來經過專業學習,技藝更臻絕妙。從作品關於《楚漢》一曲的形象描繪中,讀者不難感受到這一點。他彈奏的琵琶不僅能鼓舞臨敵的將士上馬殺賊,而且能感化鬚眉甚古的老猿,使之變幻為孀婦自求相從......然而,在埋沒人才的封建社會裡,他最終只落得「負母鬻食兵間」,「不知所終」的悲慘命運。小說無情暴露了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踐踏藝術、扼殺天才的罪惡。
李漁
李漁(1611-1679?),字笠翁,號覺世稗官,浙江蘭溪人,清初著名文學家。著有白話短篇小說集《十二樓》、《無聲戲》,戲曲有《風箏誤》、《雁翎甲》、《中庸解》等十九種,詩文集有《笠翁一家言》。所著《閒情偶寄》中戲曲理論部分價值尤高。
秦淮健兒傳
嘉靖中,秦淮民間有一兒,貌魁梧,色黝異。生數月便不乳,與大人同飲啜。週歲怙恃交失,鞠於外氏。長有膂力,善拳擊,嘗以一掌斃一犬,人遂呼為健兒。
健兒與群兒鬥,莫不辟易;群兒結數十輩攻之,健兒縱拳四揮,或啼或號,各抱頭歸,訴其父兄。父兄來,叱曰:「誰家豚大,敢與老子相觸耶?」健兒曰:「焉敢相觸,為長者服步武之勞,則可耳!」乃至父兄前,以兩手擎父兄,兩脛去地二尺許,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顛仆,莫敢如何,但咭咭笑,鄉人哄焉。健兒性善動,不喜讀書,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師夏楚之,則奪撲裂眥曰:「功名應赤手致,焉用瑣瑣章句為?」師出,即與同塾諸兒鬥,諸兒尤完膚。又時盜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飲,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於外。為人牧羊,每竊羊換飲,詐言多歧亡。主人怒,復見濱。
時已弱冠矣,聞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時也!」即去海上從軍,從小校擢功至裨將。與僚友飲,酒酣,鬥,力斃之,罪當死;遂棄官,逃之泗,易姓名,隱於庖丁。民家有犢,丙夜往盜之。牽出必劇呼曰:「君家牛,我騎去矣!」呼竟,倒騎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若風,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適市物色之,健兒曰:「昨過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後取,道也,奚其盜?」索之,則牛已脯矣,無可憑。市中惡少推為盟主,晝縱六博,夜遊狹斜。自恃日甚,嘗歎曰:「世人皆不足敵!但恨生千載後,不得與拔山舉鼎之雄一較勝負耳!」邑使者禁屠牛,健兒無所事事,取向所積牛皮及骨角,往瓜、揚間售之,得三十金。將歸,飲旅館中,解金置案頭。酒家翁見之,謂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兒擲杯砍案曰:「吾縱橫天下三十年矣,未逢敵手,有能取我腰間物者,當叩首降之。」
時有少年數人,醵於左席,聞之鍺愕,起問姓名里居。健兒曰:「某姓名不傳,向嘗豎功於邊陲,今掛冠微服,牛耳於泗上諸英雄。」少年問能敵幾何輩,健兒曰:「遇萬、萬敵,遇千、千敵,計人而敵,斯下矣!」諸少年益錯愕。健兒飲畢,束裝上馬。不二三里,一騎追之甚迅。健兒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則一後生,健兒遂不介意。後生問:「何之?」健兒曰:「歸泗。」後生曰:「予小子亦泗人,歸途迷失,望長者指南之。」於是健兒前驅,馬上談笑頗相得。健兒謂後生曰:「子服弓矢,善決拾乎?」後生曰:「習矣,而未嫻。」健兒援弓試之,力盡而弓不及彀,棄之曰:「此物無用,佩之奚為?」後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無用耳!」乃引自試。時有騖唳空,後生一發飲羽,騖墜馬前。健兒異之。後生曰:「君腰短刀,必善擊刺」。健兒曰:「然,我所長,不在彼在此。」脫以相示。後生視而劇曰:「此割雞屠狗物,將焉用之?」以兩手一折,刀曲如鉤;復以兩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兒失色,籌腰間物,非復我有矣!雖與偕行,而股慄之狀,漸不自持。後生轉以溫言慰之。復前數里,四顧無人,後生縱聲一喝,健兒墜馬,後生先斬其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吾命者,如此馬!」健兒匍伏請所欲。後生曰:「無用物!盍解腰纏來獻!」健兒解囊輸之,頓首乞命。後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猶草萊,何足誅鋤!」撥馬尋故道去。
健兒神氣沮喪,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長物,但半世英雄敗於乳臭兒之手,何顏復見諸弟兄!遂不歸泗,向一村墅,結廬賣酒聊生。每思往事,輒恧恧欲死。
一日,春風淡蕩,有數少年索飲。裘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氣豪縱,又似長安遊俠兒,擊案狂歌,旁若無人。且曰:「滌器翁似不俗,當偕之。」遂拉健兒入座。視九人皆弱冠,唯一總角者,貌白皙,若處子,等閒不發言,一言則九人傾聽,坐則右之,飲則先之,健兒不解其故。而未坐一冠者,似嘗謀面,睇視之,則向斬馬劫財之人也!謂健兒曰:「東君尚識故人耶?」健兒不敢應。後生曰:「疇昔途中解腰纏贈我者,非子而誰?我儕豈攘攫者流!特於郵旁肆中,聞子大言恐世,故來與子雌雄,不意竟輸我一籌。今來歸趙壁耳!」遂出左袖三十金,置案頭曰:「此母也。於今一年,子當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兒不敢受。旁一後生,投劍努目曰:「物為人攫而不能復,還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為!」健兒懼,急納袖中。乃治雞黍為歡。諸後生不肯留,歸金者曰:「翁亦可憐矣,峻拒之則難堪。」眾乃止。時爨下薪窮,健兒欲乞諸鄰。後生指屋旁枯株謂之曰:「盍載斧斤?」健兒曰:「正苦無斧斤耳!」後生躊躇久之,曰:「此事須讓十弟,我九人無能為也」。總角者以兩手抱株,左右數撓,株已臥矣。遂拔劍砍旁柯燃之。酒至無算,乃辭去。竟不知其何許人。健兒自是絕不與人較力,人毆之,則袖手不報。或曰:「子曩日英雄安在?」健兒則以衰朽謝之。後得以天年終,不可謂非後生力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強中更有強中手」,本篇以藝術形象生動地詮釋了這些顛撲不破的生活哲理。而作者的寫法尤為別緻,先用較多篇幅鋪寫秦淮健兒的勇武有力,逞強好勝。他從小到大,「縱橫天下三十年,未逢敵手」,然而一位看來貌不驚人的後生輕而易舉地降服了他。後來的情節發展更出人意表,後生不過處於他所在團伙的「未座」,總角少年才是他們的首領!作者就這樣巧妙地運用烘雲托月的藝術方法突出了主題,作品雖短,卻波瀾迭起,富有傳奇色彩,極為耐人尋味。
黃周星
黃周星(1611-1680),字景虞,號九煙,上元(今江蘇江寧)人。少時育於湘潭周氏,冒姓周,又稱湘潭人。崇禎十三年進士,官戶部主事。明亡後隱居於浙江湖州,後憤於國事自沉而死。著有《九煙先生遺集》等。
補張靈崔瑩合傳
余少時,閱唐解元《六如集》有云:「六如嘗與祝枝山、張夢晉,大雪中效乞兒唱《蓮花》,得錢沽酒,痛飲野寺中。曰:『此樂,惜不令太白見之。』」心竊疑焉,然不知夢晉為何許人也。頃閱稗乘中,有一編曰《十美圖》,乃詳載張夢晉、崔素瓊事。不覺驚喜叫跳,已而潸然雨泣。此真古今來才子佳人之軼事也,不可以不傳,遂為之傳。
張夢晉,名靈,蓋正德時吳縣人也。生而姿容俊爽,才調無雙,工詩善畫,性風流豪放,不可一世。家故赤貧,而靈獨蚤慧。當舞勺時,父命靈出應童子試,輒以冠軍補弟子員。靈心顧不樂,以為才人何苦為章縫束縛,遂絕意不欲復應試。日縱酒高吟,不肯妄交人,人亦不敢輕交與。惟與唐解元六如作忘年友。靈既氏,不娶。六如試叩之。靈笑曰:「君豈有中意人足當吾偶者耶?」六如曰:「無之。但自古才子宜配佳人,吾聊以此探君耳。」靈曰:「固然,今豈有其人哉?求之數千年中,可當才子佳人者,惟李太白與崔鶯鶯耳。吾唯不才,然自謫仙而外,似不敢多讓。若雙文,惜下嫁鄭恆,正未知果識張君瑞否?」六如曰:「謹受教。吾自今請為君訪之,期得雙文以報命,可乎?」遂大笑別去。
一日,靈獨坐讀《劉伶傳》,命童子進酒,屢讀屢叫絕,輒拍案浮一大白。久之,童子跪進曰:「酒罄矣。今日唐解元與祝京兆宴集虎丘,公何不挾此編一往索醉耶?」靈大喜,即行。然不欲為不速客,乃屏棄衣冠,科跣雙髻,衣鶉結,左持《劉伶傳》,右持木杖,謳吟道情詞,行乞而前。抵虎丘,見貴游蟻聚,綺席喧闐。靈每過一處,輒執書向客曰:「劉伶告飲!」客見其美丈夫,不類丐者,競以酒饌貽之。有數賈人,方酌酒賦詩,靈至前,請屬和。賈人笑之。其詩中有蒼官、青士、撲握、伊尼四事,因指以問靈。靈曰:「松竹兔鹿,誰不知耶?」賈人始駭。令康詩,靈即立揮百絕而去。遙見六如及祝京兆枝山數輩,共集可中亭。亦趨前執書告飲。六如早已知為靈,見其佯狂遊戲,戒座客佯為不識者,以觀之。語靈曰:「爾丐子持書行乞,想能賦詩。試題悟石軒一絕句,如佳,即賜爾卮酒;否則,當叩爾脛。」靈曰:「易耳。」童子遂進毫楮。靈即書云:
勝跡天成說虎丘,可中亭畔足酣游。
吟詩豈讓生公法,頑石如何不點頭。
遂並毫楮擲地曰:「佳哉!擲地金聲也。」六如覽之,大笑。因呼與共飲。時,觀者如堵,莫不相顧驚怪。靈既醉,即拂衣起,仍執書向悟石軒氏揖曰:「劉伶謝飲!」遂不別座客徑去。六如謂枝山曰:「今日我輩此舉,不減晉人風流,宜寫一幀,為《張靈行乞圖》,吾任繪事,而公題跋之,亦千秋佳話也。」即舐筆伸紙,俄頃圖成。技山題數語其後。座客爭傳玩歎賞。忽一翁縞衣素冠,前揖曰:「二公即唐解元、祝京兆耶?僕企慕有年,何幸識韓!」六如遜謝,徐叩之,則南昌明經崔文博以海虞廣文告歸者也。翁得圖諦視,不忍釋手。因訊適行乞者為誰。六如曰:「敝裡才於張靈也。」翁曰:「誠然,此固非真才子不能。」即向六如乞此圖歸。將返舟,見舟已移泊他所,呼之始至。蓋翁有女素瓊者,名瑩,才貌俱絕世。以新喪母,隨翁扶櫬歸。先艤舟岸側時,聞人聲喧沸,乍啟檻窺之。則見一丐者,狀貌殊不俗。丐者亦熟視檻中,忽登舟長跪,自陳張靈求見,屢發遣不去。良久,有一童子入舟,強挽之,始去。故瑩命移舟避之。崔翁乃出圖示瑩,且備述其故,瑩始知行乞者為張靈。歎曰:「此乃真風流才子也!」取圖藏笥中。翁擬以明日往謁唐、祝二君,因訪靈。忽抱痾數日不起,為榜人所促,遽返豫章。
靈既於舟次見瑩,以為絕代佳人,也難再得。遂日走虎丘偵之,久之查然。屬靳人方志來校士。志既深惡古文詞,而又聞靈跅弛不羈,竟褫其諸生。靈聞乃大喜曰:「吾正苦章縫束縛,今倖免矣!顧一褫,何慮再褫;且彼能褫吾諸生之名,亦能褫吾才子之名乎?」遂往過六如家,見車騎填門,胥尉盈座。則江右寧藩宸濠遣使來迎者也。六如擬赴其招。靈曰:「甚善!吾正有厚望於君。吾曩者虎莊所遇之佳人,即豫章人也。乞君為我多方訪之,冀得當以報我,此開天闢地第一吃緊事也。幸無忽忘。」六如曰:「諾。」即偕藩使過豫章。時,宸濠久蓄異謀,其招致六如,一博好賢虛譽;一慕六如詩畫兼扶,欲倩其作《十美圖》,獻之九重。其時宮中已覓得九人,尚虛其一。六如請先寫之。遂為寫九美,而各綴七絕一章於後。九美者:廣陵湯之靄字雨君,善畫;姑蘇木桂文舟,善琴;嘉禾朱嘉淑文孺,善書;金陵錢韶鳳生,善歌;江陵熊御小馮,善舞;荊溪杜若芳洲,善箏;洛陽花尊朱芳,善等;錢唐柳春陽絮才,善瑟;公安薛幼端端清,善簫也。圖詠既成,進之濠,濠大悅。乃盛設特宴六如,而別一殿僚季生副之。季生者,憸人也。酒次,請觀九美圖。因進曰:「十美欠一,殊屬缺陷。某願舉一人以充其數,詰朝請持圖來獻。」比持圖以獻,即崔瑩也。濠見之曰:「此真國色矣!」即屬季生往說之。
先是,崔翁家居時,瑩才名噪甚,求姻者踵至,翁度非瑩匹,悉拒不納。既從虎丘得張靈,遂雅屬意靈,不意疾作遽歸。思夏往吳中,托六如主其事。適季生旋里喪耦,熟聞瑩名,預遣女畫師潛繪其容,而求姻於翁。翁謀諸瑩,瑩固不許。於是,季生銜之,因假手於濠,以洩私忿。時濠威殊張甚,翁再三力辭,不得。瑩窘激欲自裁,翁復多方護之。瑩歎曰:「命也,已矣!夫復何言!」乃取笥中《行乞圖》自題詩其上云:
才子風流第一人,願隨行乞樂清貧。入宮祇恐無紅葉,臨別題詩當會真。
舉以授翁曰:「願持此復張郎,俾知世間有情癡女子如崔素瓊者,亦不虛其為一生才子也!」遂慟哭入宮。濠得之喜甚,復倩六如圖詠,以為十美之冠。而六如先已取季生所獻者,摹得一紙藏之。瑩既知六如在宮中,乘間密緻一緘,以述己意。六如得緘,乃大驚惋,始知此女即靈所托訪者。「今事既不諧,復為繪圖進獻,豈非千古罪人!將來何面目見良友!」因急詣崔翁,索得《行乞圖》返宮,將相機維挽。不意十美已即日就道,六如悔恨無已。又見濠逆跡漸著,急欲辭歸,苦為濠羈縻。乃發狂,號呼顛擲,溲穢狼藉。濠久之不能堪,仍遣使送歸,杜門月餘乃起。過張靈時,靈已頹然臥病矣。
蓋靈自別六如後,邑邑亡憀,日縱酒狂呼,或歌或哭。一日中秋,獨走虎丘千人石畔,見優伶演劇,靈佇視良久,忽大叫曰:「爾等所演不佳,待吾演王子晉吹笙跨鶴!」遂控一童子於地而跨其背,攫伶人笙吹之,命童子作鶴飛;捶之不起,童子怒,掀靈於地。靈起曰:「鶴不肯飛,吾今既不得為天仙,惟當作水中仙耳!」遂躍入劍池中。眾急救之出,則面額俱損,且傷股不能行,人送其歸家。自此委頓枕席,日日在醉夢中。至是,忽聞六如至,乃從榻間躍起,急叩豫章佳人狀。六如出所摹素瓊圖示之。靈一見,詫為天人,急捧置案問,頂禮跪拜,自陳「才子張靈拜謁」云云。已,聞瑩已入宮,乃撫圖痛哭。六如復出瑩所題《行乞圖》示之。靈讀罷,益痛哭。大呼:「佳人崔素瓊!」隨蹄地嘔血不止。家人擁至榻間,病癒甚。三日後,邀六如與訣曰:「已矣!唐君!吾今真死矣!死後,乞以此圖殉葬。」索筆書片紙云:「張靈,字夢晉,風流放誕人也,以情死。」遂擲筆而逝。六如哭之慟,乃葬靈於玄墓山之麓,而以圖殉焉。檢其生平文章,先已自焚,惟收其詩草及《行乞圖》以歸。
時,瑩已率十美抵都。因駕幸榆林,久之未得進御。而宸濠已舉兵反,為王守仁所敗,旋即就擒。駕還時,以十美為逆藩所獻,悉遣歸母家,聽其適人。於是瑩仍得返豫章。值崔翁已捐館舍,有老僕崔恩殯之。瑩哀痛至甚。然煢孑無依,葬父已畢,遂挈裝徑抵吳門,命崔恩邀六如相見於舟次。瑩首訊張靈近狀,六如愴然收涕曰:「辱姊鍾情遠顧,奈此君福薄,今已為情鬼矣!」瑩聞之,嗚咽失聲。詢知靈葬於玄墓,約明日同往祭之。六如明日果攜靈詩草及《行藝圖》至,與瑩各橈舟抵靈墓所,瑩衣輒酹,伏地拜哭甚哀。已乃懸《行乞圖》於墓前,陳設祭儀,坐石台上,徐取靈詩草讀之。每讀一章,輒酹酒一卮,大呼:「張靈才子!」一呼一哭,哭罷又讀,往復不休。六如不忍聞,掩淚歸舟。而崔恩佇立已久,勸慰無從,亦起去,徘徊丘垅間。及返,則瑩已自縊於台畔。恩大驚,走告六如。六如趁視,見瑩已死。歎息跪拜曰:「大難!大難!我唐寅今日得見奇人奇事矣!」遂具棺衾,將易服斂之。而瑩通體衫襦皆細綴嚴密無少隙,知其矢死已久。六如因取詩草及《行乞圖》,並置棺中為殉,啟靈擴與瑩同穴。而植碑題其上云:「明才子張夢晉、佳人崔素瓊合葬之墓」。時,傾城士人哄傳感歎,無貴賤賢愚,爭來吊誄,絡繹喧豗,雲蒸雨集,哀聲動地,殆莫知其由也。六如既合葬靈、瑩,檢瑩所遺囊中裝,為置墓田,營丙舍,命崔恩居之,以供春秋奠掃之役。嗚呼!才子佳人,一旦至此。庶乎靈、瑩之事畢,而六如之事亦畢矣。
而六如於明年仲春,躬詣墓所拜奠。夜宿丙捨旁,輾轉不寐,啟窗縱目,則萬樹梅花,一天明月,不知身在人世。六如悵然歎曰:「夢晉一生狂放、淪落不偶,今得與崔美人合葬此間,消受香光,亦差可不負矣!但將未知誰葬我唐寅耳!」不覺欷歔泣下。忽遙聞有人朗吟云:「花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六如急起入林迎揖,則張靈也。六如訝曰:「君死已久,安得來此吟高季迪詩?」靈笑曰:「君以為我真死耶?死者形,不死者性,吾既為一世才子,死後豈若他人泯沒耶?今乘此花滿山中,高士偃臥時來造訪耳。」復舉手前指曰:「此非『月明林下美人來』乎?」六如回顧,有美人姍姍來前,則崔瑩也。於是,兩人攜手整襟,向六如拜謝合葬之德。六如方扶掖之,忽又有人大呼曰:「我高季迪梅花詩,乃千古絕唱,何物張靈,妄稱才子,改『雪』為『花』,定須飽我老拳!」六如轉瞬之間,靈、瑩俱失所在。其人直前呼曰:「當捶此改詩之賊才子!」捽六如欲毆之,六如驚寤。則半窗明月,闃其無人。六如憮然,始信真才子與真佳人,蓋死而不死也。因匡坐梅窗下,作《張靈崔瑩合傳》以紀其事。然今日《六如集》中,固未嘗見此傳也。余又安得而不亟補之哉。
畸史氏曰:嗟乎!蓋吾閱《十美圖編》,而後知世間真有才子佳人也。從來稗官家言,大抵真贗參半。若夢晉之名,既章章於《六如集》中,但素瓊之事,無從考證。雖然,有其事何必無其人,且安知非作者有為而發乎?獨怪夢晉之才,目空千古,而其尚論才子佳人,則專以太白與鶯鶯當之。夫太白誠天上仙才,不可有二。若千古佳人,自當以文君為第一。而夢晉顧捨彼取此,厥後,果遇素瓊,毋乃思崔得崔,適符其讖耶?至於張以情死,崔以情殉,初非有一詞半縷之成約,而慷慨從容,等泰山於鴻毛,徒以才色相憐之故。推此志也,凜凜生氣,日月爭光,又遠出琴心犢鼻之上矣。而或者猶追恨於夢晉之早死。以為夢晉若不死,則素瓊遣歸之日,正崔張好合之年,後此或白頭唱和,蘭玉盈階,未可知也。噫!此固庸庸蚩蚩者之厚福也,何有於才子佳人哉!
本篇選自《九煙先生遺集》卷二。它完整地敘述了張靈與崔瑩的愛情悲劇。張靈善畫工詩,才華超群。由於受到當時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蔑視功名,嗜酒狂放,因而受到統治階級的迫害,他們竟然斥革了他的秀才功名。崔瑩是一位才貌絕世的美女,也被荒淫無恥的奸雄當作禮物迸獻給皇帝。這樣兩位青年在封建社會的黑暗王國以極為奇特的方式相知相戀,並且得到親友們的理解與支持,該是何等難得的千古佳話!然而在統治階級的淫威下,天才萎亡了,美麗毀滅了,張、崔二人雙雙殉情而死。他們的遭遇對罪惡的封建社會發出了形象的控訴。
侯方域
侯方域(1618-1655),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明末清初的著名詩文作家。其散文與魏禧、汪琬齊名。有《壯悔堂文集》、《四憶堂詩集)行世。
馬伶傳
馬伶者,金陵梨園部也。金陵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當太平盛時,人易為樂。其士女之問桃葉渡、游雨華台者,趾相錯也。梨園以技鳴者,無慮數十輩,而其最著者二:曰興化部,曰華林部。一日,新安賈合兩部為大會,遍征金陵之貴客文人,與夫妖姬靜女,莫不畢集。列興化於東肆,華林於西肆,兩肆皆奏《鳴鳳》所謂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墜疾徐,並稱善也。當兩相國論河套,而西肆之為嚴嵩相國者曰李伶,東肆則馬伶。坐客乃西顧而歎,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復東。未幾更進,則東肆不復能終曲。詢其故,蓋馬伶恥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
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興化部又不肯輒以易之,乃竟輟其技不奏,而華林部獨著。去後且三年,而馬伶歸,遍告其故侶,請於新安賈曰:「今日幸為開宴,招前日賓客,願與華林部更奏《鳴鳳》,奉一日歡。」既奏,已而論河套,馬伶復為嚴嵩相國以出,李伶忽失聲匍匐,前稱弟子。興化部是日遂凌出華林部遠甚。其夜,華林部過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無以易李伶。李伶之為嚴相國,至矣。子又安從授之而掩其上哉?」馬伶曰:「固然。天下無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聞今相國某者,嚴相國儔也。我走京師,求為其門卒三年,日侍相國於朝房,察其舉止,聆其語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為師也。」華林部相與羅拜而去。
馬伶名錦,字雲將,其先西域人,當時稱為馬回回云。
侯方域曰:異哉!馬伶之自得師也。夫其以李伶為絕技,無所於求,乃走事某,見某猶之見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嗚呼!恥其技之不若,而去數千里,為卒三年,倘三年猶不得,即猶不歸爾。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須問耶?
本篇講述了馬伶為提高自己的表演藝術,不斷刻苦學習、努力探索的故事。馬伶作為一位有名的演員,在經歷一次演出失敗之後,他並沒有氣餒,而是勵志奮發,遠走幾千里,不惜為人奴僕去深入生活,觀察人物的言行舉止、體驗人物的思想感情,終於塑造出了深受觀眾讚賞的舞台形象。這個故事表明,藝術是現實生活的反映,藝術家要想獲得成功就必須深入生活,不斷地進行學習和探索,閉門造車是不能取得高度成就的。
李姬傳
李姬者,名香;母曰貞麗。貞麗有俠氣,嘗一夜博,輸千金立盡,所交皆當世豪傑,尤與陽羨陳貞慧善。姬為其養女,亦俠而慧,略知書,能辨別士大夫賢否。張學士溥,夏吏部允彝,極稱之。少風調皎爽不群,十三歲,從吳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傳奇,皆能盡其音節;尤工琵琶詞,然不輕發也。雪苑侯生,己卯來金陵,與相識。姬嘗邀侯生為詩,而自歌以償之。
初,皖人阮大鋮者,以阿附魏忠賢論城且,屏居金陵,為清議所斥。陽羨陳貞慧,貴池吳應箕,實首其事,持之力。人鋮不得已,欲侯生為解之,乃假所善王將軍,日載酒食與侯生游。姬曰:「王將軍貧,非結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問,將軍乃屏人述大鋮意。姬私語侯生曰:「妾少從假母以陽羨君,其人有高義,聞吳君尤錚錚,今皆與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負至交乎?且以公子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讀萬卷書,所見豈後於賤妾耶?」侯生大呼稱善,醉而臥。王將軍者殊怏怏,因辭去不復通。
未幾,侯生下第。姬置酒桃葉渡,歌琵琶詞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減中郎。中郎學不補行,今《琵琶》所傳詞固妄,然嘗暱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邁不羈,又失意,此去相見未可期,願終自愛,無忘妾所歌琵琶詞也!妾亦不復歌矣。」
侯生去後,而故開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鍰邀姬一見。姬固卻之。開府慚且怒,且有以中傷姬。姬歎曰:「田公寧異於阮公乎?吾向之所贊於侯公子者謂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賣公子矣。」卒不往。
李香是一位沉淪於社會底層的風塵女子,也是作者的紅顏知己。作者對她超群的才藝固然傾倒,而對其高尚的節操更加敬佩。李香不但能辨別士大夫的賢佞,更能判斷政治生活中的是非。短短的幾段對話就把她的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她不為勢利所惑,力勸侯生不要中壞人的奸計。後又斷然拒絕奸臣黨羽的邀請,拒不與之相見,充分體現了她「俠而慧」的性格。
後來孔尚任依據本篇的情節,加以豐富鋪寫,創作了著名的傳奇劇本《桃花扇》。
魏禧
魏禧(1624-1681),清初文學家。字叔子,一字冰叔,號裕齋,江西寧都人。明末諸生。明亡後絕意仕進,隱居翠微峰。長於散文,有《魏叔子集》傳世。
大鐵椎傳
大鐵椎,不知何許人也。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與遇宋將軍家。宋,懷慶青華鎮人,工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人以其雄健,呼宋將軍云。
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嘗與過宋將軍。時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寢, 右脅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柄鐵摺疊環復,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扣其鄉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子燦寐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
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乃曰:「吾嘗奪取諸響馬物,不順者,輒擊殺之。眾魁請長其群,吾又不許,是以仇我。久居此,禍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鬥某所。」宋將軍欣然曰:「馬騎馬挾矢以助戰。」客曰:「止!賊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宋將軍故自負,且欲觀客所為,力請客。客不得已,與偕行。
將至鬥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勿聲,令賊知汝也。」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觱篥數聲。頃之,賊二十餘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縱馬奔客曰:「奈何殺我兄?」言未畢,客呼曰:「椎!」賊應聲落馬,人馬盡裂。眾賊環而進,客從容揮椎,人馬四面仆地下,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慄欲墮。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塵且起,黑煙滾滾,東向馳去,後遂不復至。
魏禧論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鐵椎其人歟?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興遺傳》,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歟?抑用之自有時歟?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則大鐵椎今年四十耳。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
本篇錄自《虞初新志》卷一。作者通過極其簡練的筆墨勾勒出一個英氣逼人、慷慨激昂的大力士形象。
大鐵椎雖極罕言語,且行蹤詭秘,然而其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的作風卻處處體現出他的英雄本色。這種英雄正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可是作者又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字裡行間裡流露出作者對世事無可奈何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