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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缘

梦中缘   (清) 学莲溪氏

叙     

  呜呼!凡书之传与不传,人也。岂非天哉!是书之着,出自无棣子乾李先生手。先生以名进士出身,教授里中,晚年胸有积愤,乃怨随笔出,遂成是书。其拒恶剔奸,不免辞伤太烈,然藉奸慝以抒悲愤,有不极之此而不快者。故立作者不觉其激,而读者亦谓必如是而后心乃平尔。至其写才子,写佳人,写缙绅孤介,以及瑞生一世之离合悲欢,直觉优孟复出,亦不能妆点得如此生动也。况乎议论之奇辟,吟哦之清新,披读一过,尤有饷遗无穷者乎!则是书之传也必矣。乃以丰、治之间,流寇作乱,原本半伤残缺。旁搜数家,乃成完璧。毋亦冥冥之中有为之呵护者,故曰天也。是为序。

          光绪十一年秋月后学莲溪氏书于种蕉轩

  

   第一回得奇梦遣子游南国重诗才开馆请西宾

   莫道姻缘无定数,梦里姻缘也是天成就。任教南北如飘絮,风流到底他消受。才子名声盈宇宙,一吐惊人谁不生钦慕?怀奇到处皆能售,投机岂在亲合故?

  《蝶恋花》

  话说明朝正德年间,山东青州府益都县有一人姓吴、名珏、字双玉,别号瑰庵,原是个拔贡出身,做了两任教职就不爱做官,告了老退家闲居。夫人刘氏生二子,长子叫做潘美,也是个在学诸生,娶妻宋氏,因上年赵风子作乱,潘美被贼伤害,宋氏亦掳去无踪。次子叫做麟美,取字瑞生,这瑞生生的美如冠玉,才气凌云,真个胸罗二酉,学富五车,不论时文、古文、长篇、短篇、诗词歌赋,一题到手,皆可倚马立就。他父亲因他有这等才情,十分钟爱,要择位才貌兼全的女子配他,所以瑞生年近二九,虽游伴生香,未曾与他纳室,这也不在话下。单说吴瑰庵为人孤介清高,酷好静雅,不乐与俗人交接,只有他邻居一位高士,叫做山鹤野人,最称莫逆。瑰庵就在自己宅后起了一所园林,十分清幽。作了一篇长短古风,单道他园林好处与他生平的志趣。

  诗曰:

  小小园,疏疏树,近有竹阴,旁有花砌。几有琴,架有史,琴以怡情,史以广记。

  榻常悬,门常闭,闷则闲行,困则盹睡。不较非,不争是,荣不关心,辱不介意。俯不怍,仰不愧,睥睨乾坤,浮云富贵。酒不辞,肉不忌,命则凭天,性则由自。也不衫,也不履,海外仙鹤,山中野雉。朝如是,夕如是,悠哉游哉,别有天地。

  他这园中,正中结一茅屋,前开一鱼池。一日瑰庵坐在池边观玩多时,不觉困倦上来,朦朦胧胧见一位苍颜白发、宽袍大袖的老者一步一步走入园中,瑰庵一时想不出是那个,只得慌忙离坐迎入斋中,行了礼,分宾主坐定,瑰庵开言问道:「老大不知何处识荆,一时忘记,敢问高名贵姓、今辱临敝园,有何见教?」那老者道:「在下原无姓名,今造贵园,不为别事,专来为令郎提一亲事。」瑰庵道:「多承美意,但不知所提亲事还是那家?」那老者道:「我有一小帖,就是令郎的岳丈。」说着话,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小帖,递与吴瑰庵道:「令郎一生佳遇,这个帖儿内注的明白,千万留心。」

  吴瑰庵接帖在手,才待拆看,那老者一把扯住,大喝道:「且不要拆!跟我往江西发配,去走一遭。」吴瑰庵抬头一看,呀!却不是那个老者,乃是一个三头六臂、青脸红发的鬼怪。瑰庵吃了一惊,往后一跌,失声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忽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定一定神,看了看手中,果然拿着一帖。瑰庵大以为奇,忙转入斋中,将帖拆开一看,上有四句言语,道:仙子生南国,梅花女是亲。

  三明共两暗,俱属五行人。

  吴瑰庵将帖子上言语念了又念,思了又思,终不解其中意味,忙把帖收入袖中,转到家里对夫人道:「我适在园中观看池鱼,忽然困倦,恍恍惚惚做了一梦,甚是奇怪。」

  夫人问道:「相公做的梦怎样奇怪?」瑰庵遂将梦中所见的老者与那老者提亲之言、赐帖之事及醒来果有一帖,从头述了一遍。夫人听了道:「此梦果是奇怪,那帖子上是甚么言语?」吴瑰庵又把那帖子上言语念了一遍与夫人听,夫人道:「这般言语怎么样讲解?」瑰庵道:「起初我也解不将来,如今仔细看来,他说『仙子生南国』,这是孩儿的姻事在南方无疑了。又说『梅花女是亲』,料想有女名梅花者即孩儿之佳偶也。独『三明共两暗』这一句含糊不能强解,末句『俱属五行人』,盖言人生婚姻皆是五行注定,不可强求,也不可推却。但他后来大喝一声,要我跟他往江西走一遭去,却不知是甚么缘故。」夫人听了道:「后段话且不必论,今据帖子上言语,我孩儿婚事是有准的了。况你平日有志要择一个才貌兼全的女子配他,我想北方那有这等女子?今幸上天指引,何不承此机会令他往南方一游,去就这段姻缘?」吴瑰庵道:「我来与你商量,就是这个主意,但他年纪还轻,不甚练达老成,若把这个原故明白说与他知道,未免分他读书之志,且到外边沾惹风波,亦甚可虞。」夫人道:「若着他去,这个原故自然不可明告他。只教他在外寻师访友,以游学为名。既是天配的姻缘,到那里自然不期而遇。」

  吴瑰庵道:「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就依此而行。」

  到了次日,令人去书房唤吴瑞生来,教他道:「孩儿,你爹爹曾闻瑶华不琢,则耀夜之影不发;丹锷不淬,则纯钩之劲不就。故气质须观摩而成,德业赖师而进。昔太史公南游嵩、华,北游崆峒,遍历天下,归而学问大进。你今咄咄书斋,独守一经,孤陋寡闻,学问何由进益?常闻南方山明水秀,实为人才之薮,我的意思,令你至彼一游,倘到那边得遇名人指教,受他的切磋琢磨,长你的文章学业,他日功名有成,也不枉我期望你一番。」吴瑞生道:「父亲此言固是爱子之心,但念爹娘年老,举动需人,孩儿远离膝下游学外方,晨昏之间谁人定省?儿虽不肖,如何放的心下?今日之事教孩儿实难从命。」吴瑰庵道:「你为人子的自是这般话说,但我为父亲的只以远大期你。你若不能大成就,朝夕在我左右,算不的是养亲之志。况我与你母亲年纪尚未十分衰残,且家计颇饶,也不缺我日用,这都用不着你挂心。我为父的立意已定,断断不可违我。」

  吴瑞生还待推辞,他母亲在旁边劝道:「我儿,你岂不闻为人子的以从命为孝乎?你爹爹既命你出去,不过教你寻师取友,望你长进,有甚难为处?你若左推右却,便是逆亲之志了。」只这一句话,说的吴瑞生不敢言语,始应承道:「遵爹爹之严命。」吴瑰庵遂叫人拿过历书一看,说道:「今日九月初三,初六日是个黄道吉日,最利起行。你且去收拾琴剑书箱与随身的行李,安排完备,好到临期起程。」

  闲话少叙,到了初六日,吴瑞生未明起来,将盘费行囊打点停当,用了早饭。他父母唤了两上小厮,一个叫做书僮,一个叫做琴童,随行服侍。吴瑞生拜别已毕,他父母俱送至大门。这一去虽然不比死别,但父子之间也未免各带几分酸楚。只是不好吊下泪来。正是:丈夫虽有泪,不洒别离间。

  且不题他父母在家专望儿子的好音,单说吴瑞生俟他父母回宅,自己乘了马,着琴童挑了琴剑,书僮挑了书箱,由大路望南而行。行了数里,吴瑞生在马上想道:「今日爹爹命我游学南方,我想南方胜地唯有两浙称最。何不先到杭州观西湖胜概,也不枉我出游一遭。」拿定主意,遂问了浙江路程,在路上风餐水宿,夜住晓行,十余日到了吴兴。

  这吴兴就临大江,上了船,乘着顺风,不消一日早到杭州地界。主仆下了船,又行了数日,才来到城中。吴端生四下一望,果然好个繁华去处。有柳耆卿《望海潮》一词为证。

  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户盈罗绮,市列珠玑,竞豪奢。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钩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主仆三人寻了一个大店,暂把行李歇下。次日起来,吴瑞生吩咐琴童、书僮道:「此处冲要,人烟辏集,不可久祝你两人出去与我另寻一处寓所,好攻习史书,只要幽静清雅方好。」琴童、书僮领命而去,穿街过巷,也到了十余个寓所,俱看不中意。

  转弯抹角忽到一处,与别处风景不大相同,二人看罢多时,说道:「此处料中我家相公之意,不用再往别处去寻了。」访问邻近居人,方知是天坛。二人遂看了一个极清雅的庵观,请出主持观主来,通了名姓、乡贯,交吴瑞生假寓读书的话说了,那观主慨然应允。他们两个转回旧寓,回了吴瑞生活,遂即打发了店钱,搬了行李一直往天坛而来。

  到了天坛,吴瑞生一望,果然清幽。但见:局面宽阔,地势高阜,松竹掩映,殿阁参差。东望浙江,潮气遥侵湿苔径;南望雷锋,日色返照映玻璃;西望苏堤,长虹一溜青蛇走。北望龙井,寒光数道碧云飞。真有蓬瀛仙岛之风,绝无市井尘嚣之气。

  吴瑞生看了,喜之不胜,遂拜了观主。观主献茶毕,又领着吴瑞生拣择下榻之处。

  吴瑞生见三清殿西有草堂一座,三面俱是花墙,墙外有绿竹披拂,墙内摆着几盆花草。

  入堂一看,匾额上题着「鹤来轩」三字,甚是幽雅。吴瑞生看的中意,就在此处安下行李,静时温习经史,闷时与观主清谈,闲时出门游玩山水。

  住了月余,遂缔结了城中两个名士,一位姓郑,名潜,字汉源,一位姓赵,名庄,字肃斋,都是钱塘县廪膳秀士。二人俱拜在金御史门下,认为课师。这金御史就是杭州府人,讳星,字北斗,由进士出身,历任做到都察院右佥都。正德四年为刘瑾专权,金御史把他参了一本,触怒了邪党,遂为群下所挤,不容在朝,因此休秩回籍。夫人黄氏,乃江西尚书之女,生一子一女,子名金昉,年方一十五岁。女名翠娟,年方一十六岁。

  金昉为士林之秀,还未娶妻。翠娟为闺门之英,亦未受聘。金御史夫妇二人甚是爱惜。

  这金御史因休秩家居,凡事小心,闭门谢客,全不与外人往来,只有赵、郑二生是他课徒,又极相契,或金御史请来相叙,或二人自往拜谒,诗酒之外绝不言及国家时事。

  一日赵、郑二生投见,金御史请至书房,作了揖坐定,金御史道:「二位贤契许久不见,老夫甚觉渴想。」赵郑二生道:「连日为俗冗所羁,未得候问老师,违教多矣。

  有罪有罪。」金御史道:「多日不曾领教,二位近来有甚佳作,肯赐予老夫一览否?」

  赵郑二生道:「今日门生此来,一则问候老师,二则求老师出几个诗题,待门生拿去做完,然后送与老师评阅。」金御史道:「此时已有个现成题目了。昨舍下有人从京师来,说圣上筵宴百官,赐了一个诗题,即定首尾,着众官立刻献诗。可笑合朝文武俱做将不来,可谓当场出丑。贤契既要做诗,何不将圣上出的那个题目做一做?」赵、郑二生听了道:「如此甚好,请求题目一看。」金御史遂令书司将诗师拿来,工人展开看时,见师是「闺忆」,首字限的是雨、丝、几、片、烟、波、画、船,韵限的是溪、西、鸡、齐、啼。二人看完,说道:「此题委是难做,怪不得在朝众老先生搁笔。门生既承老师之命,少不得也要勉强献丑。」说罢各把诗题誊了,吃了几杯茶,遂别了金御史出门。

  走了几步,赵肃斋道:「郑兄,你道此题之难,难在何处?」郑汉源道:「只这『风』

  『片』二字,便是此题之难处。『风』乃实字,『片』乃虚字,以虚对实,如何凑的工巧?」赵肃斋道:「吾以此题棘手处就在这两个字上,昨日咱们结拜的吴兄,他启夸诗才无有敌手,却未尝见他题咏。到明日何不把这个题目带去,也求他做一首?」郑汉源道:「吾兄所见甚妙,到明日不可空去访他,待我安排一副盒酒,携到那里,先合他痛饮一番。有才的人,酒兴既动,诗兴自动。然后拿出题来做诗,省得到临时大家推三阻四。」赵肃斋道:「如此愈觉有趣。」二人说着话,天色已晚,各人分路归家。

  次日,郑汉源安排一个盒酒,着小厮担了,遂邀着赵肃斋一同到了吴瑞生寓处。吴瑞生迎着道:「二位狠心,连日不到敝寓。教小弟生生盼死,生生闷死。」赵郑二人道:「这几日因有俗事累身,未得过访。幸今日稍得清闲,俺二人具了一副盒酒,特来与兄痛饮一醉,以作竟日之谈。」吴瑞生谢道:「今承赐访,已觉幸出望外;又蒙携酒惠临,何以克当?」赵郑二人道:「兄说那里话,吾辈一言投契,自当磊磊落落,忘形相与,一杯之微何足致意?」三人一面说着话,一面使琴童筛酒。又移了一张红漆小桌安放在湖山之前、竹阴之下,三人坐定,饮下几杯,吴瑞生道:「弟乃山左无名之士,游学贵省,蒙兄不弃,结为同盟。自承教以来,使小弟茅塞顿开,诚可谓三生有缘。」郑汉源道:「兄处圣人之乡,弟第乃东越鄙人,焉能及兄之万一?自今以后,还要求吾兄指迷,兄何言之太谦!」赵肃斋道:「今吾三人投契,诚非偶然。然知己会聚,亦不可空饮归去。昔李白斗酒诗百篇,至今传为佳话,今既有酒,岂可无诗?吴兄胸罗锦绣,口吐珠玑,弟欲领教久矣。兄如不吝,肯赐金玉,弟亦步韵效颦,以继李白桃李园之会,何如?」吴瑞生此时酒亦半酣,诗兴勃勃,及闻赵肃斋之言,遂拍手大笑道:「逢场作戏,遇景题诗,是吾辈极洒落事,兄言及此,深合鄙意,请兄速速命题。」郑汉源道:「若欲作诗,也不用另出题目,有个现在题目在此。」赵肃斋故意问道:「题在何处?」郑汉源遂将圣上出的那个题目说了一遍,道:「此便是极好的题目了,何必另出?」吴瑞生道:「如此更妙。弟还有一言告白,今日作诗必须立个法令,限定时刻。今日弟既为主,法令少不得自弟立起,作诗时着琴童外面击鼓,令价传酒,书僮催酒,只以三杯为度,酒报完,诗必报完。如酒完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赵、郑二人道:「谨遵大将军之令。」吴瑞生遂取了三个锦笺,每人一个,又添了两张小几,各自分坐。将墨磨浓,笔蘸饱,法令传动,但见击鼓的击鼓,传酒的传酒,催酒的催酒。赵郑二人诗草是夜间打就的,只有写的功夫,吴瑞生虽是临时剪裁,怎当他才思敏捷,也不假思索,也不用琢磨,真个是意到笔随,酒未报完,诗已告成。随后赵、郑二人诗亦报完,三人俱将诗合在一处,但见

  赵肃斋诗曰:

  雨余天半水平溪,丝挂疏桐影罩西。

  风断不来秋后雁,片心独恨午前鸡。

  烟笼绣绣榻妾居陇,波送孤舟郎去齐。

  画阁春残栏久凭,船空水静唯鸥啼。

  郑汉源诗曰:

  雨过平桥洒碧溪,丝丝渐到小窗西。

  风流豪俊轻边马,片段年光付晓鸡。

  烟隔雁行怜信断,波摇鸳侣恨声齐。

  画栏倚遍难消遣,船泊湖心听鸟啼。

  吴瑞生诗曰:

  两歇天空月满溪,丝牵魂梦到辽西。

  风情月意唯凭鲤,片雨只云只厌鸡。

  烟锁春山容易老,波凝秋水寐难齐。

  画居人去妆台冷,船上孤嫠只共啼。

  大家将诗看完,彼此相称誉了一回,又重整杯酌饮,至天晚方才散去。

  次日郑汉源起来,用了早饭,一直到了赵肃斋家,见了赵肃斋道:「瑞生才情果然不虚。且不说他诗词工美,只他那管迅快之笔,真令人难及。」赵肃斋道:「咱二人打了一夜诗草,写出来还拜他下风,这等才人怎不使人敬服?」郑汉源道:「你我的诗不不得呈于金公去看,不如连吴瑞生这一首也写出来一同送去,着金公评评,看是如何。」

  赵肃斋道:「这也使得。」于是将三首诗誊好,诗下俱系了姓名,同到了金御史宅上,见了金御史,将诗呈上,说道:「昨承老师之命,不敢有违。诗虽做成,只是词意鄙俚,不堪入目。」金御史将请笺展开,细细阅了一遍,阅完评道:「肃斋此诗大势可观,但首二句入题微嫌宽缓,且『风断』、『片心』对的亦不甚工巧。第五句亦觉哑些,还不为全璧。汉源这一首较肃斋之作俊逸风流,但『片段年光』对『风流豪炕亦失之稚弱,独后一联深得诗人风致,还不如吴麟美这一首,起句起得惊逸,次句便紧紧扣题,不肯使之浮泛。且『风情月意』、『片雨只云』又确又切,又工致又现成。至于『烟锁春山』、『波凝秋水』,关合题意,有情有景,又有蜻蜒点水之妙。即至收锁,亦无泛笔,此等这作,真不愧一代人才。但不知吴麟美此人为谁。」赵、郑二人道:「老师眼力可谓衡鉴甚精。这吴麟美不是此处人氏,他籍系山东,游学至此,年少风流,倜傥不群。

  门生与他结为同社,昨日与他饮酒赋诗,见他不思索,八言立就,门生甚自愧服。今老师一见其诗,便叹为人才,真所谓头角未成,先识尘埃之宰相也。」金御史道:「有士如此,岂可当面错过!吾家缺一西宾,久欲敦请一人教训小儿,奈杭州城中无真正名士,今吴生有此奇才,正堪为吾儿之师。吾欲借重二位代吾奉恳,他若肯屈就于此,我这里束礼自是从厚,但只是动劳二位,于心不安。」赵、郑二人道:「门生久叨老师之惠,愧无报补,今有此命,愿效犬马。」金御史道:「倘吴生俞允,还望二位早示回音,老夫好投帖去拜。」赵、郑二人道:「这个自然,不须老师嘱咐。」二人遂别了金御史,到了吴瑞生寓中,将金御史之言说了一遍。吴瑞生原为寻师访友而来,况金御史文是一时名家,有甚不肯?所以赵、郑二人全不费力,一说便成。二人回了金御史话,金御史即打轿往拜,随后行过聘礼,择字吉日上学。至日,金御史又设席款待,还请了赵、郑二位相陪,将宅后一座园子做了吴瑞生的书舍,琴童、书僮亦各有安置。但不知吴瑞生后来的奇遇果是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九里松吴郎刮目十锦塘荡子留心

  西子湖头春过半,不料寻春惹起怀春怨,相逢无语肠空断,那堪临去频频盼。好事从来难惬愿,一树娇花几被风吹散,多情何故眉颦攒,暗中恐有人偷算。?

  《蝶恋花》

  话说吴端生受了金御史西席之托,宾主之间相处甚得。一日吴瑞生方与金昉做完功课,琴童忽报郑相公来访,吴瑞生慌忙出门迎接入坐,说道:「弟自入学以后,台兄绝不来顾盼小弟,独不念闷杀读书客乎?」郑汉源道:「非是小弟不来奉访,但今非昔比,如今兄有责任,弟乃闲人,怎好屡来搅乱?」吴瑞生道:「兄太滞了,吾辈相处岂拘形迹?况同为读书朋友,一言一动皆足为益,何搅乱之有?以后还望吾兄不时常来为小弟开释闷怀。」郑汉源道:「难得兄不避搅乱,弟亦何惜脚步?」说着话书僮捧茶至,郑汉源饮了一杯茶,又说道:「弟今日一来是望兄,二来还有一事奉邀。」吴瑞生道:「有何事见教?」郑汉源道:「明日三月初十日,是清明佳节,我杭州风俗最兴清明湖上游春,士女车马骈集,是第一大观。弟与赵兄已出分资,着人湖上安排盒酒,欲邀兄一游,侍着小价来请,又恐兄为东主西宾之分所拘,不肯出去。故此赵兄特委弟亲来口达,乞明晨早到舍下用饭就是。马匹亦是小弟预备,望吾兄万勿推却。」吴瑞生道:「此乃极妙之事,自弟来到贵府,久欲观西湖胜概,奈无人指引,今吾兄既肯携带,正深慰所愿,弟焉敢违命?但游春之费是大家公分,不然空手取扰,于心何安?」郑汉源道:「我辈相与,何必计此区区!」说罢又饮了一怀茶,方才起身告别。吴瑞生送至大门外,还未归舍,郑汉源又转回叫道:「吴兄留步,弟还有一句话要说,几乎忘记了。

  明日游春,有江南如白李兄,也是一位朋友,亦与同事。因兄与他未曾会过,故先告明,到舍下好相叙。」吴瑞生道:「太细心了,四海皆兄弟,况是朋友,何论生熟?又烦兄谆谆于此。」郑汉源道:「分外生客,不得不先说明。」说完这句话,方才一揖而去。

  到了次日,吴瑞生未明早期,梳洗完了,又放了金昉的学,方领着琴童、书僮一直到了郑汉源家门首。门上人通报了,郑汉源迎入了客舍,见赵肃斋、李如白俱已在座。

  大家出席作了揖,吴瑞生问郑汉源道:「此位就是如白李兄么?」郑汉源道:「正是。」

  吴瑞生又一揖,道:「夜来与郑兄在敝斋闲叙,方闻李兄大名。今幸识荆,容日奉拜。」

  李如白道:「久闻吴兄才名,如雷灌耳,意欲到贵斋一叩,奈弟是投亲至此,与金公素无相识,不便登门,故未造谒,望吴兄宽谅。」吴瑞生又待开言,赵肃斋拦住道:「二位且不必多行套言,误了正事,大家坐了再说。李兄年长,即坐首席,次座是吴兄的,弟与主人两边打横,时刻有限,不必逊让。」郑汉源道:「赵兄行事爽利,真乃妙人。」

  各自坐定,郑汉源吩咐一面斟茶,又吩咐后边请烛堆琼出来侑酒。不一时,果见一位美人走近席前。十分标致,但见:两鬓绿云铺锦,簇簇珠满头,丁香纽结芙蓉扣。眉湾似月钩,目清疑水流,樱桃一颗肥脂透,体柔。金莲细小,行动倩人扶。

  堆琼走近席前,朝上叩拜,各问了大姓,万福毕,遂坐在席前。吴端生偷眼一看,见他眉细而长,眼光而溜,娇娆之中仍具庄雅,端凝之内更饶风致,便知不是俗妓。对众人夸道:「堆琼丰神绰约,秀色撩人,尘埃之中有此异品,令我见之恍然如遇仙中人也。」堆琼道:「妾乃蒲柳省质,烟花陋品,得侑酒席前,邀光多矣。何堪垂青!」吴瑞生见堆琼手中拿着一柄金扇,借来一看,却是一把洒金素扇,说道:「此扇何为没有题咏?」众人道:「堆琼何不就求一挥?」堆琼道:「怎改动劳大笔?」吴端生道:「情愿献丑。」遂令人取过笔砚,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写完众人拿去一看,那诗是:疑是仙妹被谪来,喜逢笑口共衔杯。

  髻妆堕马云鬟乱,莲步乘鸾月影开。

  着意浓浓还淡淡,惹情去去复回回。

  自来不识常娥面,从此因卿难卸怀。

  众人将诗看完,大笑道:「妙极,妙极!吴兄虽与堆琼是初会,此诗已极两情绸缪之趣。俺们请满酌一杯,权为你二人台卮。」吴瑞生道:「偶然作戏,莫要认真。」堆琼道:「相公未必不真,妾意已自不假。」吴端生道:「你既不假,我就认真了。」遂把酒一饮而尽。一时间珍馐齐列,大家饱餐,将残肴撤去,赵肃斋道:「时候不早该收拾出城了。」郑汉源道:「既如此,弟也不留。」遂叫人们外侍候鞍马,着烛堆琼坐了轿子先行,随后四人上了马,领着众家人一同出涌金门,望西湖而来。

  到了西湖,大家一望,果然好春色也。但见:游人似蚁,车马如云。乍寒乍暖,恰逢淡淡春光;宜雨宜晴,偏称融融淑气。苏公堤上,柳丝袅袅拖金色;西子湖边,草褥茸茸衬马蹄。水边楼阁侵三坛,山上亭台吞古荡。雷峰塔、主叔塔、天和塔,塔头主盖射红霞;南高峰、北高峰、飞来峰,峰顶烟岚结紫雾。六桥旁系赏春船,昭庆常呼游士酒。香片飞红,拂袖微沾。花港雨松阴分绿,吹面不寒曲院风。正是,全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西湖景致大家观之不尽,郑汉源道:「湖岸上游人太多,咱们由苏堤而南直至段桥,泛舟湖心,那里我有人伺候,闲人不好进去搅乱,不如到那边去自在游赏。」众人道:「如此甚妙。」于是直望苏堤行去,但见夹堤两岸俱是杨柳桃杏,红绿相间,如武陵桃源一般。走了二里有余,方至段桥,桥下早有人舣舟以待,大家上了船,直撑至湖心亭。

  这湖心亭东倚城郭,南枕天竿,西临孤山,北通虎跑。平湖镜水,一览无遗。吴瑞生徘徊四顾,见湖山佳丽,如置身锦绣之中,不觉慷当以慨,说道:「这青山绿水,阅尽无限兴亡;断塔疏钟,历过许多今古。光阴几何,盛事难再,今吾四人萍水相逢,顿成知己,诚不易得之会也,岂可无诗以纪今日之胜?」郑汉源道:「请问吴兄,今日之诗是怎么样做法?」吴瑞生道:「若每人一首,恐耽阁时刻,不如每人一句联成一律。上句既成,下句便接;若上句成而下句接不来者,令堆琼斟巨觥以罚之。」郑汉源道:「此法还未尽善,诗句咱们占了,却将堆琼置于何处?不如咱四人作开句,下句俱是堆琼接续,倘堆琼阁笔,大家各斟一杯以罚之。」呈瑞生道:「惶恐惶恐,我只说堆琼有太真之貌,不料又负谢姬之才,真令人爱死敬死。」堆琼道:「妾怎敢班门弄斧?」赵肃斋道:「堆琼诗才是我们知道的,不必太谦。」说完即取湖景为题,按长幼做去:李:三月西湖锦绣开,烛:山明水艏胜蓬莱。

  赵:风传鸟鸣花阴转,

  烛:船载笙歌水道回。

  郑:三竿僧钟云里落,

  烛:六桥渔唱镜中来。

  吴:分明一幅西川锦,

  烛:安得良工仔细裁。

  众人诗句联完,吴瑞生离坐携堆琼手道:「美人具此仙才,即以金屋贮之亦不为过。

  而乃堕落青楼,飘泊如此,亦天心之大不平也。前见卿,为卿生爱;今见卿,又不由不为卿生怜矣。」堆琼闻瑞生之言,因感激于心,不觉眼中含泪道:「薄命贱妾,幸得与君一面,已自觉缘分不浅。今为席间鄙句又深恋恋于妾,使妾铭心刻骨,终身不敢有忘。」郑汉源对众人道:「你看他二人绻恋于此,真正一对好夫妻。待弟回家另择吉辰,薄设芹酌,以赏他二人未完之愿。」堆琼谢道:「若果如此,感佩不尽。」赵肃斋道:「此事还俟异日,今日且说今日。这湖心亭非专为我五人而设,岂可久恋于此?如今九里松百花园因圣上有志南巡,修整的异样奇绝,咱们何不到那边一游?」众人道:「赵兄说的是。」于是大家又上了船,离开了湖心亭,复望段桥而来。

  到了段桥,各人上了马,堆琼仍上了轿子,一路渡柳穿花,观山玩水,不一时已到九里松百花园前。四人下了马,堆琼出了轿子,正欲进园,忽见园内一伙杂耍扮着八仙、唱着《道情》,筛锣动鼓而来。此时,园外人往里挤,园内人往外挤,正是人似潮头,势若山崩,一拥而出,遂众人一冲,冲的赵肃斋、郑汉源、李如白、烛堆琼各不相见。

  吴瑞生忙在人丛中四下遥望,但见人山人海,那里望的见?又寻到园里园外,寻了个不耐烦,总不见个踪影。复回九里松寻找,不唯不见他四人,连琴童、书僮也不见了。吴瑞生正欲按排独自回城,忽见一君妇女笑语而来。吴瑞生定睛一看,见内中一位老的,还有一位中年的,独最后一位女子,约有十六七岁年纪,生的十分窈窕,但见:脸晕朝霞,眉横晚翠。有红有白,天然窈窕生成;不瘦不肥,一段风流描就。袅袅娜娜,恍如杨柳舞风前;滴滴娇娇,恰似海棠经雨后。举体无娇妆,非同狐媚妖冶;浑身堆俏致,无愧国色天香。

  你道这三位妇子为谁?那位老的是翠娟的母亲,那位中年的是翠娟的姑娘,最后那位女子就是翠娟小姐。金御史因清明佳节着他出来茔前祭扫,金昉先回,他母女尚在九里松观看湖景。也是吴瑞生的姻缘合当有凑,无意中便觌面而遇。吴端生见这位女子生得佳丽异常,心中悦道:「堆琼之容娇而艳,此女之容秀而疑,福相虽有贵贱之别,然皆为女中之魁。我吴瑞生若得此女力妻,以堆琼为妾,生平志愿足矣。但未知此女是谁家宅眷。我不免尾于其后打听一个端的。」遂跟着那三位妇女,在后慢慢而行,不住的将那女子偷看,那女子也不住的回顾吴瑞生。吴瑞生愈觉魂消,走了箭余地,来到十锦塘。那十锦塘早有三乘轿子伺候,那两位夫人先上了轿,随后那女子临上轿时,又把吴瑞生看了几眼,方把轿帘放下,才待安排走,忽路旁转过一个汉子来,向那跟随的使女道:「这轿中女眷是谁家的?」那使女道:「是城中金老爷家内眷,你问他怎的?」那汉子竟不回言,直走到一个骑马的后生面前低低说了几句,那骑马的后生便领着一伙人扬长去了。

  看官你道这骑马的后生是谁?也是杭州城中一个故家子弟,姓郑名一恒,他的父亲也曾做到户部侍郎,居官贪婪异常,挣了一个巨万之富,早年无子,到了晚年,他的一个爱妾才生了郑一恒。这郑侍郎因老年得子,不胜爱惜,看着郑一恒就如掌上珠一般,娇生惯养,全不敢难为他。年小时也曾请先生教他读书,他在学堂那肯用心?虽读了十数年书,束修不知费了多少,心下还是一窍不通。他父亲见这个光景,也就不敢望他上进,遂与他纳了一个例监。到了十七八岁,心心愈放了,他父亲因管他不下,不胜忿怒,中了一个痰症,竟呜呼哀哉了。自他父亲死后,没人拘束他,他便无所不为,凡结交的,皆是无赖之徒,施为的俱是非法之事。适才根问金家使女的那个汉子,就是他贴身的一个厚友,叫做云里手计巧,凡那犯法悖理的事,俱是此人领他胡做,这郑一恒他还有一个毛病,一生不爱嫖,只爱偷,但见了人家有几分姿色的妇女,就如蚊子见血一样,千方百计定要弄到手中。今日在十锦塘见了那轿中女子生的俊俏,便犯了他那爱偷的毛病,故着计巧问个明白,到家好安排下手。--这是后来事,且不必提。

  单说吴瑞生见那汉子盘问,那使女说是金老爷家内眷,心中暗喜道:「城中没有第二家金老爷,这位女子莫不是金公的女儿?不想吴瑞生的姻缘就在这里。」又想道:「此女就是金公女儿,他官宦人家深宅大院,闺门甚严,我吴瑞生就是个蜜蜂儿,如何钻得进去?」又转想道:「还有一路可以行的,到明日不免央烦郑汉源、赵肃斋到金公面前提这段姻事。倘金公怜我的容貌,爱我才情,许了这段姻缘,也是未可知的。」又踌躇道:「终是碍口,他是我的东主,我是他的西宾,宾主之间这话怎好提起?倘或提起,金公一时不允,那时却不讨个没趣?」又自解道:「特患不得天缘,若是天缘,也由不的金公不允从。你看湖上多少妇女,却无一个看入我吴瑞生眼里,怎么见了金公的女儿我便爱慕起来?金公的女儿也不住的使眼望我,不是天缘是甚么?这等看来,还是央郑赵二位去说为妥。」又转念道:「还有一件不牢靠处,我居山东,他居浙江,两下相去有数千里之遥,纵金公爱就这段姻缘,他怎忍的把身边骨肉割舍到山东去?」又寻思道:「有法了。若就这段姻缘,除非我赘于他家,将我父母接来,做了此处人家,这事方能有济。」又忽然叫苦道:「不好不好,我看金公的女儿似有十六七岁年纪了,到了十六七岁,那里不受聘于人之理?假苦受了人家聘,我吴瑞生千思万想究竟是一场春梦,我这一腔热血,一段痴情,却教我发付到那里?」于是自家难一阵,又自家解一阵,喜一阵,愁一阵,一路上盘盘算算,不觉不知已来到金御史门首。三顶轿子一齐住下,独金御史女儿临进门时还把吴瑞生看了几眼,方同那两个妇人进去了。这吴瑞生目为色夺,神为情乱,痴痴呆呆,踉踉跄跄自己回了书房。见琴童、书僮迎着道:「相公你被人挤到那边去了,教我两个死也是寻不着。」吴瑞生问道:「赵相公、郑相公、李相公、烛堆琼你见他不曾?」琴童、书僮道:「俺也不曾见他。因寻相公不着,俺就先回来了。」说着话金家家人已送饭至,吴瑞生此时心烦意乱,那里吃得下去?只用了一个点心,其余俱着琴童、书僮拿去吃了,便一身倒在床上,一心想着烛堆琼,又一心想着金公的女儿。被窝里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正是:一时吞却针和线,刺人肠肚系人心。

  不知后来吴瑞生与金御史的女儿姻缘果是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好姻缘翠娟心许恶风波郑子私谋

  雨洗桃花,风飘柳絮日日飞,满雕檐。懊恨一春,心事尽属眉尖。愁闻双飞新燕语,那堪幽恨又重添,柔情乱。独步妆楼,轻风暗触珠帘。多厌晴昼永,琼户悄,香消玉减衣宽。自与萧郎遇后,事事俱嫌。空留女史无心览,纵有金针不爱拈。还惆怅,更怕妒花风雨,一朝摧残。

  《画锦堂》

  话说吴瑞生游春回来,一身倒在床上,反反复复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次早起来,无情无绪,勉强把金昉功课派完。用了早饭,一心念着金小姐,又一心系着烛堆琼。此时还指望烛堆琼在郑汉源宅上未去,要去借他消遣闷怀,便领著书僮一直到了郑汉源家,郑汉源还睡觉未起,使人通报了,然后出来相见,见了吴瑞生,说道:「夜来游春回家,身子困乏,故起来的迟了。不知吴兄贲临,有失迎候。」吴瑞生道:「夜来湖上取扰,已自难当,又携美人相陪,更见吾兄厚意,弟虽登门致谢,犹觉感激之心不能尽申。」

  郑汉源道:「兄说那里话,携妓游赏,不过少畅其情。兴犹未尽,容日待弟另置东道,再接堆琼来,那时流斝飞觞,狂歌剧饮,方极我辈活泼之乐。」吴瑞生道:「吾兄举动豪旷,正所谓文人而兼侠士之风,谁能及之?」郑汉源道:「辱承过奖,弟何改当?我还问兄夜来被人挤到那边去?使弟到处寻找。再寻不见,那时不得借兄同归,顿觉兴致索然。」吴瑞生道:「弟亦寻众兄不见,独自回城,一路不胜岑寂。」二人说着话,又见赵肃斋到。肃斋进门,揖未作完便说道:「此时有一异事,二兄知也不知?」吴瑞生、郑汉源问道:「甚么异事?」赵肃斋道:「夜来游春回家,弟送烛堆琼归院,他到了家,接了一个客人,到了天明,客人和堆琼都不见了。你说此事奇也不奇?」二人听了大惊道:「果有此事?只恐是吾兄说谎。」赵肃斋道:「弟怎改说慌?我方才进钱塘门,见龟子慌慌张张,手中拿着一把帖子乱跑,我问他道:『你这等慌张是为何故?』他喘吁吁的说道:『夜来晚上小女回家,留下了一位山西綢客,陪他睡了。五更天我起来喂牲口,见门户大开,听了听,房中没有动静,及入房一看,不见客人,也不见小女。到处搜寻,寻到外门,外门亦开,连锁环扭在地下,此时方知小女被那客拐去。我不免各处张个招帖,好再往别处缉访。』我听了他这话,才知道烛堆琼不见了。若不是撞着龟子,连弟也不知道,兄若不信,他如今招帖张满,你看看去,方知弟不是慌言。」吴瑞生道:「据兄所言,自是实事。但堆琼恁般一个美品,竟跟着个客人逃走,虽可惜,亦自可笑。」郑汉源道:「吴兄别要冤枉了堆琼,堆琼虽是娼妓,生平极为气节。他脱笼之意虽急,然尝以红拂之识人自任,当迎接时,好丑固所兼容,而志之所属,却在我辈文墨之士。况那客人在外经商,那些市井俗气必不能投堆琼所好。且一夜相处,情意未至浃洽,岂肯为此冒险?私奔之事又安知不是那客人用计巧拐去,以堆琼为奇货乎?弟与堆琼相与最久,他的心事我是知道的,此事日久自明,断不可以淫奔之人诬他。」赵肃斋道:「堆琼负如此才色而乃流落烟花,潦倒风尘,已足令人叹惜,今又被人拐去,究竟不知何以结局,可见世间尤物必犯造物之忌。风花无主,红颜薄命,方知不是虚语。」

  呈瑞生亦叹道:「弟与堆琼可谓无缘,夜来与他席间饮酒,湖上联诗,尚未与他细谈衷曲。正欲借二兄作古押衙,引韩郎入章台,为把臂连杯之乐,孰知好事多魔,变生意外,使弟一片热肠竟成镜花水月,不唯堆琼命薄,即弟亦自觉缘浅。」大家说到伤心,俱愀然不乐。独吴瑞生一腔心事郁结于内,感极生悲,眼肿几欲流出泪来。自家觉着坐不住,便欲起身告别。郑汉源那里肯放?又留下吃了午饭,方才散去。

  这且不在话下,再说金御史因休秩回籍,凡事小心,虽是闭门谢客,但是身居城中,外事亦不能脱的干干净净。他清波门外有一位闲宅甚是幽僻,金御史意欲移到那边躲避嫌疑,因与夫人商量,择了吉日,将家眷尽行移出。他这位宅子坐西朝东,宅后紧临湖面,前半截做了住宅,后半截做了花园。园中嘉树奇葩,亭台阁舍,无不雅致,此园便做了吴瑞生的书舍。吴瑞生自移到此处,郑汉源、赵肃斋只来望了他一遭,因相隔遥远,不便常来,以后他就相见的疏了。虽宾主之间时或谈论,然正言之外别无话说,虽瑞生愈不胜其寂寞。正是光阴迅速,不觉来到四月中旬,一夕天气晴明,微尘不动,东山推出明月,照得个园林如金妆玉砌一般,又听得湖面上一派歌声,吴瑞生郁闷之极,遂着琴童酾了一壶酒,又移了一张小几安放在太湖石下,在月下坐着,自劝自饮,饮了一回,又起来园中闲步,忽看见太湖石上窟窿中放着一枝横笛,吴瑞生善于丝竹,遂取出来吹了一曲。此时夜已二鼓,更深人静,万籁无声,笛音甚是嘹亮,但闻得凄凄楚楚、悲悲切切,就如鹤唳秋空一般,吹罢又复斟酒自饮。吴瑞生本是个风流才子,怎禁得这般凄凉景况?忽念起烛堆琼前日尚与他饮酒联诗,今日不知他飘流何处,即欲再见一面,也是不能得的。一时悲感交集,偶成八韵,高声朗吟道:

  章台人去后,飘泊在何方?

  犹忆湖中会,常思马上妆。

  锦心吐绣口,玉手送金觞。

  方拟同心结,讵期连理伤?

  秦楼闲凤管,楚榭冷霓裳。

  声断梁间月,云封陌上桑。

  雁音阻岭海,鲤素沉沧浪。

  空对团团月,悲歌几断肠。

  吟罢又饮了几杯,微觉风露寒冷,方归室入寝。

  从来无巧不成话,这吴瑞生书舍东边即靠着金御史一座望湖楼,翠娟小姐见今夜这般月色,不胜欣赏,乘父母睡了,私自领着丫环索梅登楼以望湖色。才上楼即听的笛音嘹亮,听了听,笛音即在楼下,低头看去,却见一人坐在太湖石下,那里吹竹自饮,翠娟便知是他家先生,这也不放在心上,及听他朗吟诗句,见他句句含心恨,字字带离愁,心中说道:「此诗乃怀人之作,莫不是我家先生系情花柳,故作此诗以寄离别之况,不然,何同调悲婉以至于此?」此时翠娟遂动了一个怜才之心,于是定睛将那先生一看,到是没有这一看也罢了,及仔细看去,心中忽然大惊道:「此人即像昨日我在九里松遇的那位书生,兀的我家先生就是那人。这月色之中隔着帘子终认不十分真切,待我将帘子掀起,好看个明白。」于是将帘子微微掀起,细细看了一回。依稀之间,越看越像,越像越看,及看到吴瑞生入房归寝,方才下楼回绣房去了。

  翠娟回到房中,心中自念道:「若我家先生果是那位书生,也是世间奇遇。我看那书生风流倜傥,超然不群,自是异日青云之客。为女子者,若嫁着恁般丈夫,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我金翠娟与他有缘分没有。遂在灯下将吴瑞生月下笛音诗句和成八韵。

  诗曰:

  楼下人幽坐,寂然酒一卮。

  徘徊如有望,感慨岂无思?

  诗句随风咏,笛音带月吹。

  句长情未尽,声短致难挹。

  句句含愁恨,声声怨别离。

  疑闻孤鹤唳,误认夜猿啼。

  宋玉江头赋,相如月下词。

  不知浩叹者,肠断却因谁?

  和完,将诗笺藏好,方才入帐睡了。

  偶一日,金御史父子俱有事公出,翠娟心念那题诗人不置,又不敢认定此人即是湖上遇的那生。有意要白日间认取个明白,只是不得其便。今日因他父弟俱出,便乘着这个空儿,避着母亲自己上到后楼,隔着帘子往外偷望。望了一回,绝不见那先生出来走动,因把他自家和的那八韵诗从袖中取出来,在帘下默读,也是吴瑞生姻缘有凑,正看着诗,忽从楼上起了一个旋风,一时收藏不及,竟把那诗笺撮在半空中旋转,旋转一时,不当不正,恰恰落在吴瑞生书舍门里。吴瑞生转首一看,见是一幅锦笺落地,便拾起来一看,见上边还写着一首诗,将诗细细读去,不觉大惊道:「此诗句句是从我那诗中和出来的,我昨日弄笛吟诗时,却无旁人窥见,此诗咏自何人?来自何处,这不作怪!」

  遂出门一望,又不见个人影,吴瑞生愈以为奇,说道:「莫不是这个园中有鬼了?奇事,奇事。待金公来,求他认认字迹,便知此诗是谁人做的。」金翠娟在楼上听见他说要拿与金公看,恐怕认出自己笔迹不便,便老大着忙,急切间也避不得嫌疑,也顾不的羞耻,遂在帘内低低叫道:「诗是奴家做的,被风吹落于地,望先生速速还我。」吴瑞生听了,抬头四望,虽闻得人声,却不见人迹,越发惊异道:「怪开,怪哉!分明听的有人言语,如何不见个人影儿?这不是有鬼是甚么?」翠娟又在帘在低低叫道:「诗是奴家的,被风吹落于地,望先生速速还我。」吴瑞生听了,才知道是楼上人索讨,但听的他娇滴滴声音,也知道是个女子,尚不敢认定是小姐,要诓出一看,以见分明,说道:「诗既有主,自然是还你。但不知楼上是何人,必须要认个明白,方可还纳。」翠娟没奈何,只得把帘子掀起,打了一个照面,旋抽身在内。吴瑞生看了,认得是湖上遇得那位小姐,心中甚喜,遂朝着楼门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小姐,我吴瑞生今日遇知己矣。」翠娟在帘内又低低道:「先生尊重,将诗还了奴家,奴家不敢有忘。」吴瑞生道:「诗没有不还之理,但小姐佳作,句句是怜念小生之意。既蒙小姐怜念,小生也要竭诚相告了。从来天生佳人,原配才子;两美相遇,岂是偶然?今与小姐一决,小姐若是丝牵于人,小生就斩绝妄想,此诗便即刻奉还。」倘或丝萝之案未结,小生亦未有室,郎才女貌,两下相宜,岂可当面错过?小姐为识字闺英,聪明识见自不同夫凡女,试思试笺原在小姐手中,如何至于小生之手?虽是风吹落地,然默默之中必有使之者,如此看来自是天缘。

  既是天缘,此诗即为良谋,岂可全璧归赵?」翠娟又低低道:「奴家尚未受聘于人,先生将欲何如?」吴瑞生道:「倘蒙小姐不弃,许缔良缘,不如将此诗两下半分,各藏一半,以为后日合卺之证。」翠娟又低低道:「此事任凭先生吩咐罢了。」吴瑞生听了此言,愈觉喜动颜色,又向着楼门深深一揖道:「谢小姐不弃之恩。」翠娟亦在杰叟还了个万福,低低说道:「万望先生谨密。」吴瑞生遂将诗笺分开,取了一根竹竿,将一半系在上边,递与小姐。小姐刚把诗笺收去,忽见素梅在楼上说道:「奶奶请小姐哩。」

  翠娟不敢停留,遂下楼去了。

  吴瑞生见小姐去了,心里当下又是喜又是闷。吴瑞生虽是十分爱慕小姐,自湖上见了一面以后,也就不敢指望再见了,就是再见,也只是图个眼饱罢了,那一段妄想之念未免也就渐渐收藏。今日不意中竟得了他的诗笺,且与他说了多少话,又蒙他许了后日的姻缘,这都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事,他如何不喜?但只是诗笺刚刚还了小姐,未见他回示一言,就下楼去了,此时还是一个哑谜。虽说他不是假,也不敢着实认真,打算起来还是一肚子闷气。此时的想思比从前的想思更苦,你说教吴瑞生如何当得起?这且留着到下回说,待在下再把那郑一恒表一表。

  却说郑一恒自湖上见了金小姐,细思他那一种窈窕风流,恨不得要扑个满怀,消消欲火。怎能勾到他手中,终日里思思想想、熬熬煎煎,饭也懒吃,步也懒行,半日之间不觉肌黄面瘦,竟害了一个目边之木,田下之心的单想思玻郑一恒正在无了之际,忽见计巧来看他,计巧见郑一恒这个容貌,惊问道:「这几日不曾来看,贤弟,怎么尊容这等清减?」郑一恒道:「我这病就是为金家女儿起的,再待半月,弟便为泉下之人了。

  大哥有甚妙法,须救我一救。」计巧道:「贤弟这病,唯金家女儿可以救的,我又不是金小姐,如何可救的你?」郑一恒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兄若见死不救,平日义气何在?还求大哥为我急急设策。」计巧道:「贤弟失偶鳏居,闻的金家女儿亦未受聘于人,贤弟何不托一相知向金御史一提?倘金御史许了你的姻缘,贤弟之病就不医自愈了,又何必另寻别策?」郑一恒道:「不中用,不中用。我郑一恒为人是他平日最厌恶的,我即央媒去说,他那里断然不肯,不唯无益,兼且取辱。此策未见其妙。」计巧道:「贤弟人品虽不能取重于他,你有的是银子,便许他一个厚厚聘礼。倘金御史贪你的钱财许了,也是未可知的。」郑一恒道:「这俱是下策,金公是何等人?财利如何能动的他?」计巧道:「我别有一善策,只恐贤弟舍不的家业。」郑一恒道:「若能得了金家女儿为妻,别说是家业,就是性命也是不顾的。」计巧道:「贤弟既舍的家业,此事就容易成了。但此事我一人也做不将来,必须再得几人帮助,方能有济。」郑一恒道:「杨热铁,孙皮缠,癞蛤蟆张三,饿皮虱子李四,俱是我的厚友,若用得着他,口到便来。但不知计出何处?」计巧道:「咱杭州从春至今尚未下雨,昨日本府大爷请了一个异人来,着他推算几时得雨。他说五月十六夜间大雨。到那日无雨便罢,若是果然下雨,只这一场雨便把金家女儿得了来。」郑一恒道:「夜间下雨怎便就能得了金家女儿?」

  计巧遂附在郑一恒耳边低低说道:「如果下雨,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金家女儿便到贤弟手中了。」郑一恒听了大喜道:「此策甚妙,但不知又教我舍了家业却是为何?」

  计巧道:「贤弟即做此事,本地自然站脚不稳,少不得要改名换姓奔往他方去。这却不舍了家业么?」郑一恒道:「四海为家,何处不可栖身?难得得了人,拿着几千银子到外边另立家业,少不的也要还我一生受用。」计巧道:「既做此事,必须费个酒席,请杨热铁等四人来,先把他那嘴抹一抹,然后商量行事,省得他推辞不应。」郑一恒道:「这是不消说的。」于是择了一个日子,先把请帖投了。至日设了两个大大席面,四人挨次俱到,作了揖,各人坐定。杨热铁说道:「蒙兄见召,我兄弟们不好不来,但不知有何事见教。」郑一恒道:「因兄弟们久不相见,请来闲叙,别无话说。」说着话,一时间珍馐罗列,大家说说笑笑饮至天晚,四人即欲起身告辞,郑一恒道:「还有一事奉恳,如何就要散去?」四人道:「饭也够了,酒也足了,实不能再饮,兄有何事,不妨此时说了罢。」郑一恒道:「众兄若不坐下,弟亦不说。」四人起身告辞原是行了一个套,郑一恒既是这等恳恳相留,他有甚不肯?四人又复坐了。郑一恒令人将残席撤去,从新又摆列下围碟,将好酒斟着巡饮。郑一恒道:「弟有一事,意欲借重众兄,不知众兄肯也不肯。」杨热铁道:「俺四人蒙兄厚意,恨无报补。兄既有命,除上天之外,水里去就水里去,火里去就火里去,有甚不肯?但不知却是何事?」郑一恒遂将使用人尽行屏去,又将中门关了,回来也不说长,也不说短,在他四人面前双膝跪倒不起。他四人见了,不知是甚么原故,忙下席扯住道:「兄有甚难为事?既要命弟,俺兄弟们没有不出力的,快不要这般行径,折罪俺们,只求兄说是甚事便了。」郑一恒又不说他自己的心事,还是计巧替他说了,又把那设谋定计,要用他四人行事的勾当说了一遍。杨热铁等听了,又不敢直任,又不好推托,姑应道:「做便是做,倘日后犯了却怎么处?」

  郑一恒道:「众兄出力,不过是玉成小弟,就不幸犯了,也是我一身做来一身当,决不托带众兄弟们吃亏,如众兄弟信不过我的口,我已有盟章一道,少不得对天一盟以表我心。」四人道:「既是这等,俺兄弟们何虑?」于是将香案排下,六人跪倒,烧起香来,遂把他自己做的那一道又酸又俗又腐又庸又不通的盟章读去。

  盟曰:

  盖闻朋友居五伦之首,《同人》列大《易》之先,结盟之事非一朝一夕矣,故刘备关张盛称桃园之义,鲍叔管仲共传分金之美。如此之人,余甚喜焉。若吾六人,虽是异姓,实同一家。今者计巧等为一恒谋好逑之匹配,成夫妇之齐眉。共起狼心,同入虎穴。

  事成之后倘有不测,恒或连累五人,活时则七十样横死不免,死后则十八层地狱难逃,天理不容,王法不赦。竭诚以盟,敢昭告于皇皇后帝也。

  盟罢,又归席坐下,重整杯盘,大家猜拳行令,狂歌豪饮,只吃至东倒西歪、杯盘狼藉的时候,方才睡了。但不知吴瑞生与金翠娟的姻缘,郑一恒与计巧定的计策毕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吴瑞生月下订良缘金御史夜中失爱女

  望湖楼中,才过了艳阳时节,举目望,见荷香满绿,景色华奢。旧恨须凭蝶使递,新愁还仗蜂媒说。转画栏,悄向小楼东,同心结。

  瑶池会,可重接,阳台梦,岂断绝。懊妒花风雨,又增离别。笑脸翻成梅子眼,欢情化作杜鹃血。叹乐昌一段好姻缘,菱花缺。

  右调《满江红》

  话说翠娟小姐将那半张诗捕捉收入袖中,正欲开言致意,忽见素梅上楼,说夫人请他,也就不敢停留,遂下楼去见夫人。夫人说道:「你往那里去来,着我寻你不见。」

  翠娟不敢隐瞒,说道:「孩儿无事,偶至后楼观望湖色,故未敢禀母亲知道。」夫人道:「我儿,你岂不闻女子言不出声,笑不露齿,手不离针指,足不越闺门,方是为女子的道理,这后楼紧告先生书舍,你岂宜孤身在此眺望?万一被他窥见,不唯不雅,亦且笑我家闺门不谨,你爹爹知道,岂不嗔怒?以后你要谨守闺范,再不可如此。」翠娟承他母亲教戒了一番,也觉正训凛然。只是他既与吴瑞生有此一见,又是他心上爱重之人,便时时盘结于心,怎能一旦摆脱得开?究竟他母亲的正训胜不过他那一段私情。自家回到房中念道:「吴郎可谓真正情种,只可惜我下楼时未及回他一言。他若知道是我母亲寻我,我即未及回言,尚可谅我之心。他若不知我下楼之故,极似不明不白舍他去了,他未必不疑我得了诗,变了卦也。那时他认真又不是,不认真又不是,弄得他颠颠倒倒,疑神疑鬼,他虽是想我,又未必不恨我。况我那半副诗笺尚在他手中,倘或水落石出,那是教我立身何地?我欲修一书札以表我心,奈我父母防范甚严,兄弟又在彼处伴读,教我甚法儿传得将去?我金翠娟这一种深心苦情你那里知道?」从此心烦意乱,思思想想,女工俱废,遂写下了一封私书,要得便寄去。孰知他父亲自入夏以来时时不离后楼,昼间在此乘凉,夜间亦在此宿卧,即有时他父亲外出,金昉又在书房,若像昨日父弟俱出之事整年整月也遇不着,所以书虽修下半月,依然还在翠娟手中。忽一日闻的金昉说先生抱病,翠娟得了此信便着了惊,暗说道:「吴郎此病必是为我起的,这分明是我害了他,我若不寄他一信,何以宽解他的相思?」左思右想,又恨无这个心腹人传去,忽悟道:「我房中素梅忠厚老成,我待他且有恩,此事可以托他。但只是这个缘故,教我如何开口?」又念道:「吴郎抱病,势在烧眉,若再迟几日必至害死,人命甚重,岂可忽视?即到此地,也说不的羞了。」遂乘间将他心事说与素梅,素梅也不推辞,便任为己责。

  一日,金昉往姑娘家祝寿,金御史下楼前厅会客,翠娟得了这个信儿,便忙将前书稍更数字,另誊写了,便托素梅寄去。素梅将书袖了,避着夫人一直到了吴瑞生斋中,也不言语,忙把小姐书递于瑞生,也等不得回话,随身出书房去了。瑞生还不知是甚么来历,乘着无人,将那书札拆开一看,书曰:书寄吴郎几右:向者蒙惠还诗,固知君子爱妾之心甚厚也。独恨别君之际,未及一言,此非妾心之恝也,盖由迫于母命之召,故令妾之意未获尽伸耳。近闻君子抱恙,妾一时惊惶欲死,几欲飞向君前,恭为问候。但身无彩翼,情不能达,奈何,奈何!今乘便敬修只字,寄向君侧,庶或见妾之札如见妾面,更祈高明谅妾前日未及回言之故,则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咫尺之间,如隔万里,情长纸短,书不尽言。伏愿勉力加餐,千万保重,勿以妾为深念可也。

  沐爱妾金翠娟端肃百拜

  吴瑞生将书看完,心中说道:「小姐此书虽字字真诚,但他句句是宽解我的话,却把那婚姻二字撇在一边,全无一语道及。这是甚么原故?小姐,小姐,你若不把终身之事许我,似这等书札,即日日堆在我斋头,纵然表的你心明,终不能减我这相思病一毫一厘。你如今害的我不死不活,却将这不痛不痒的话儿宽我,这不是宽我的心,竟是添我的玻小姐你若把我害死了,到底是一起不结之案。如今趁我未死,少不的讨你一个明示。」遂乘着无人写下了一封回书。一日素梅偶向园中折花,瑞生因暗请他带去。素梅将书传于小姐,翠娟才待拆看,忽见夫人进房,翠娟遂把书袖了,起迎道:「母亲请坐。」夫人道:「适才你爹爹说,你姑娘家牡丹盛开,要请你爹爹去夜间赏花,还要请咱娘儿们同去。我先对你说知,你好安排梳洗。」翠娟听了暗喜道:「每欲与吴郎相约一言,争奈没有机会。今夜父母俱不在家,正好与他订盟。此一机会决不可失。」主意定了,遂托言道:「孩儿旱起想是冒了风寒,身子甚觉不快。儿似不能去的,晚上母亲合爹爹去罢,只留下素梅在家合我作伴。」夫人道:「你既身子不快,我去的亦不放心。」翠娟道:「母亲若是不去,姑娘必然怪你。你少不的走一遭去,只求母亲明日早回,免的孩儿在家悬望。」夫人听了这话,方才出房去了。翠娟遂把吴瑞生那封回书拆开细看,书曰:前蒙作诗垂怜,登楼致语,千载奇逢,不期而遇,此时已自觉喜出望外矣。近以承华札下颁,殷勤慰问,亦何顾念鄙人之深乎!但区区之心唯欲结朱陈之好,联琴瑟之欢;非徒冀音问往来,遂以毕乃局也。今读来札,似与楼上之语迥不相符。独是未约之前,而爱慕之诚尚将托之歌章,岂既约之后,而叮咛这语竟欲付之流水。深情之人,谅不如是。旬日以来,行坐不安,寝食俱废,望救之心,势若燎原。倘仍不明不白,含糊了事,数日之间而枯鱼之索恐不免矣。敬布苦衷,复希照谅,唯愿慎终如始,不弃前约,因风乘便,明示一言,无使鄙人恐怀画饼充饥之叹。幸甚!

  翠娟将书读毕,说道:「吴郎,吴郎,你错埋怨我了。我的心事今夜少不的合你说明,你性急他怎的?」遂令素梅取过文房四宝,题了一首七言绝句,俟他父母去后,要达于吴生。

  闲话少题,话说到了午后,他姑娘家抬了两乘轿子来接他母子,金御史知道女儿有病不能去,因闲着一顶轿子,遂乘轿先行,临行又吩咐金昉到夜间在煎厅看管,随后夫人带着几个使女也乘轿去了。金昉到夜间在前厅看管,随后夫人带着几个使女也乘轿去了。金昉因父母不在家,外边诸事少不的也要亲去打点,翠娟乘着这个空,遂令素梅将那首诗笺寄于瑞生,约他今夜相会。吴瑞生接诗在手,展开一看,诗曰:不负渔郎上钓台,好花到底为谁开?

  今生若得成连理,还望东君着意栽。

  吴瑞生看了此诗,就如得了至宝一般,喜得心花俱开,问素梅道:「今蒙你家小姐相约,不知期于何日?」素梅道:「就在今夜。」吴瑞生听了愈加欢喜。素梅去后,还指望小姐是来花园相会,因把书舍打扫洁净。又恐琴童、书僮在家碍事,一个遣去问候郑汉源,一个遣〔去〕问候赵肃斋,俱是到晚遣去,不能出城。到了晚上,铺陈床帐,俱用香熏了。此时正是五月十六日,天气清爽,稍时山东月上,果然好月色也,但见:天清似水,夜净如银。天清似水碧澄澄,玉色浸楼台;夜净如银明朗朗。瑶光穿户牖。皓魄走碧空,天风不动玉球圆,阴精沉水底,波纹一乱宝珠碎。鸟飞云汉,疑摇凡桂婆娑影;风起广寒,恍送嫦娥笑语声。清虚境上转冰轮,馆娃宫中悬宝镜。

  吴瑞生在月下走来走去等候小姐,候了两个时辰还不见来。心中疑道:「小姐你若是今夜不来,我吴瑞生这一段疑望之心教我何处发泄?」正在疑猜之间,忽听的楼门轧的声响亮,又听的楼上咳嗽了一声。吴瑞生便知是小姐在楼,还不敢向前明问。素梅在楼上低声叫道:「我家小姐在此,请先生近前。」瑞生遂至楼下,朝上一揖,说道:「仙子降鸾,小生未敢认真,乞恕迎迟之罪。」翠娟道:「如今是真仙无疑矣。郎君何惧之有?」吴瑞生道:「适蒙见赐佳章,又承亲临玉趾,小姐至诚真令人刻骨难忘。但小生有何德能,得蒙小姐这般惜爱?」翠娟道:「妾与郎君湖上之遇犹属影响,楼头之窥更得分明。至于分诗定约,自是一语终身。但适览华翰,虽是句句念妾,却是句句恨妾,前既谬以知己相许,又何疑妾之深乎?」吴瑞生道:「恨之极正是爱之极。如今小生也不疑了,只求小姐速速下楼,同至敝斋,共说相思之苦,以慰饥渴之怀。」翠娟道:「妾请问郎君,今日相会,是要求做异日之夫妻,还是求贪目前之欢乐?」吴瑞生道:「异日之夫妻也要做,目前之快乐也要求。」翠娟道:「二者却不可兼行,要求做异日之夫妻,妾与郎君只楼上一约,既约之后,君还通名于媒妁,妾仍待字于深闺,不使有室有家之愿沦于秽污暧昧。到了合卺之日,妾不愧君,君不贱妾,琴瑟之好自可永偕百年。是欲做异日之夫妻,而目前之快乐必不可贪也。若欲贪目前之快乐,妾与郎君即下楼一会,既会之后,君必悔偷香之可愧,妾亦觉荐枕这足羞,是使关睢河洲之美流为桑间濮之上咏。到了合卺之日,妾既辱君,君必鄙妾,齐眉之案必至中道弃捐。是欲贪目前之快乐,而异日之夫妻必不能做也。君若贪目眼之快乐,而不做异日之夫妻,则此楼妾不肯下,君若做异日之夫妻,而不贪目前之快乐,则此楼妾又不必下。还望郎君上裁。」吴瑞生道:「小姐此言,与前所赐之诗相刺谬矣。小姐既不肯下楼,是渔郎已上钓台,而好花犹未开也。花既未开,则连理未成,教小生从何处栽起?如此看来,是渔郎未尝负不姐,小姐负渔郎多多矣。」翠娟道:「此诗不是这样解,所谓『好花到底为谁开』,是说到底为君开,非说今日为君开也。既期成连理,着意东君,亦是望君从今栽起,以俟君异日之攀折也。妾所言者,句句是为异日说话,岂徒取快目前?若说『渔郎上钓台』,妾今日亦未尝不在钓台之下,妾何尝负渔郎乎?」吴瑞生道:「小姐虑及深远,小生固不能及,但一刻千金,亦不可失。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昔日风流至今犹传,又何尝有碍才子佳人乎?」翠娟道:「今日妾与郎君相期,要效梁鸿孟光。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又何足效法?盖妾之钟情于君者,只子为才子佳人,旷代难逢,故冒羞忍耻,约君一订。即今之事,亦是从权,但愿权而不失其正。且家父甚重郎君,君若借冰一提,此事万无一失。倘舍此不图,而必欲效野合鸳鸯,妾宁刎颈君前以谢郎君。

  郎君必不忍使妾为淫奔之女,陷君子于狂且之徒也。」吴瑞生道:「今闻小姐正论,使小生满怀妄想一旦冰释。非礼之事自不敢相干,但可虑者,小生即央媒作伐,倘尊公不允,那时悔之何及?」翠娟道:「郎君此言,是疑妾有二心。妾虽女流,素明礼义,今既与君约,一言既定,终身不移。即或父母不从,变生意外,则断臂之贞心,割鼻之义胆,坠楼赴焰之芳骸烈骨,妾敢自恃,君亦可以自慰。妾与郎君言尽于此,舍弟在前,妾亦不敢久谈,但所云借冰之事,端望郎君存心注意。」说完这句话,遂下楼去了。

  可煞作怪,翠娟刚下楼来,忽燃起了一阵凉风,只闻的风声悲悲楚楚、凄凄切切,如人哭泣一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遂觉遍体生凉。此时夜已三鼓,更深人静,翠娟也未免动了一个惧心,忙进绣房,令素梅将门关紧,钻入帐里,还未脱衣,一时风雨骤至,雷电交作,只听的:声如地裂,势若山崩。一声霹雳,毂辘辘震动山川;两条闪电,明晃晃照彻宇宙。

  风卷石沙,刮在马面牛头皆闭目;雾满乾坤,惊的山精野怪尽藏头。三峡倒流,不住盆倾瓮点;银河下泻,一时沟满濠平。只使的风伯雨师无气力,雷公电母少精神。

  风雨过处,只扣的乒乓一声,门窗俱裂,满室尽是火光。翠娟急睁眼一看,但见火光中无数妖怪,那妖怪近前,不由分说,将翠娟挟起往外就走。翠娟吓的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只说精魂摄入魔王府,那知玉魄携归浪子村。看官你道这伙妖怪是那里来的?

  就是郑一恒等。自那日定下计策要劫翠娟,计巧先着郑一恒造了一只小船,泊于浙江,将家中细软尽行运入,俟人到便开船逃走。到了这一日晚间,五人俱搽抹成花脸,扮做妖精模样,身上披了雨衣,手中拿了火具,暗伏在金御史宅后,单等下雨行事。候到半夜,果然风雨齐至,他五人原是江湖久盗,凡飞墙越屋如履平地,况金御史又不在家,抢劫翠娟真如囊中取物一样。五人乘着风雨,遂破窗而入,认定翠娟,用雨衣裹起,挟着就走,不一时到了江边,将翠娟交于郑一恒,道:「幸得老天助力,一去成功,不负贤弟所托。」郑一恒先把五人谢了,然后将翠娟抱起道:「小姐别要害怕,我不是妖精,有名有姓,同是杭州府人。因慕小姐颜色,无门得入,故用此计得了小姐。咱二人就是夫妻了。」翠娟此时已惊得半死,及闻郑一恒之言,方知落于奸人之手,一时烈性暴起,骂道:「吾官门之女,千金之体,谁与你为妻?我金翠娟既到此地,必无生理,宁可碎尸万段,决不受你贼子之辱!」郑一恒笑道:「小姐,你今日既落我物,既欲求死而亦不能,在我船中,便插翅也不能飞去。我实对你说了罢,你若爽爽利利从我便可,若这等扭手扭脚,只用我众兄弟们将你缚倒,去了你的裤子,你那新新鲜鲜避人的宝货,少不的还现出来,供我一个快活。」翠娟那里听他,只是哭骂。郑一恒将计巧等调了一个眼色,五人一齐向前把翠娟按倒。郑一恒正欲安排下手,忽听得后面喊声震地而来,六人听了大惊,把翠娟放起慌忙开船,顺江洄流望西而逃。不一时,后面追兵渐渐逼近,郑一恒恐怕在船上逃走不脱,随即将船傍岸,携了翠娟由陆路奔走。翠娟喊叫之声又惊起江岸上防兵,防兵便随着喊声追出。此时东方渐白,六人携着翠娟终觉碍手,欲待杀了,又无兵刃,正走之际,忽见道旁一井,郑一恒骂道:「今日之祸都是为你这骚根起的,人既得不利亮,连家业都舍了,性命还未可保,前世冤家,今生撞着,罢罢罢,给你个囫囵尸首罢!」说完,即将翠娟投于井中,六人方金命水命逃命去了。

  你道追兵是那里来的?方计巧等五人劫翠时,素梅吓的藏到床底下,藏了顿饭时节,见没有动静,方出来将此事报于金昉。金昉回宅各处搜遍,全无踪迹。又到后园一看,见墙上扒的脚印,方知翠娟不是妖精摄去,是被贼人动去,遂将此事报于兵马司,兵马司即刻点起二百兵丁,着他沿江追赶。到了第二日,方将六人捉回,兵马司将计巧等严刑拷打,六人受刑不过,方把抢劫翠娟,投翠娟于井中之事尽情招了,及至押他去井边验取,翠娟又无踪迹。此事竟成了一个疑案,整年临禁在牢,以后六人俱毙于狱中。金御史为贪去赏花,失却爱女,自己追悔,是不消说的。夫人还疑是妖精摄去,求神求鬼,许猪许羊,哭哭啼啼,思念女儿,这是妇人的常情,也是不消说的,吴瑞生方与翠娟约为婚姻,正欲央媒撮合,忽然生此变故,此时相思比从前更甚,背后珠泪也不知流了多少,这也是不消说的。但金翠娟既被郑一恒投在井中,如何又无踪迹?此事甚奇,有分教:才离虎口,又入狼穴。身如柳絮随风转,将欲欺花,忽逢妒柳,暂借鸟巢作伴栖。

  试看下回,便知端的。

 

  第五回木客商设谋图凤侣花夜叉开笼救雪衣

  惊散鸳鸯无宿处,随风舞转如飘絮。粉面何须红泪倾,美瑕岂被青蝇污。但把芳心紧束住,急流自有人拯救。燕垒堪容孤凤栖,他乡且把流年度。

  《木兰花令》

  话说金翠娟被郑一恒投在井中,只说淹死,谁知身落地,却是一眼无水枯井。只是这眼枯井在荒山漫野之中,又不着村又不着店,那得个人来打救?虽是不曾淹死,少不得还要饿死。金翠娟在井中坐了半日,总不听的有人行走,见的眼下便为泉下之人,心中忽念起他的父母不得见面,又念起与吴瑞生约为婚姻而不得遂,不觉恸由心起,泪从眼落,在井中不住的呜呜啼哭。正哭到伤心,忽见井边一个人伸头一看,翠娟看见井上有人,忙叫道:「井边不知是那个,还不救人?」这人听说,即将手中所拿麻绳系于井中,令翠娟将腰拴注,用力一提,遂将翠娟救出来了。这人把翠娟上下一看,见他还是一个处女,问道:「小娘子,你是谁人之女?家居何处?为甚事投于井中?」翠娟道:「我是杭州金御史之女,被贼劫在船中,因官兵追急,贼人将我投于此井。今逢恩人救了,还望恩人施恩到底,将我送回城中,家父自有厚报。」这人听了,遂说道:「这等说来,你竟是我的侄女,我就是你的叔叔金紫垣。幸得今日遇着我来救你,倘遇着外人,就是救了你,你这等青年美貌,未免被人盘算。此处离我家只有二百余里,我且带你先到我家,和你婶婶见一面,也是骨肉团聚一番。然后捎信去,着你爹爹来接你。」翠娟道:「我被贼劫去,父母望我之念甚切,我见父母之念亦切。想此处还离城不远,何不先将我送回,又带我往叔家去?」这人道:「侄女你说的太容易了。此处离杭州城已有九百余里,一时怎能便送你回去?况我在外经商整整二年,今日回家也是至紧的。我的心亦恨不得此时即送你回去,使你早见爹娘一面,也省得两下里盼望。但我的行李可交与何人?还有一说,今日若不是遇着我来救了,倘死在井中,您爹娘虽是盼你,也盼不将你去。这是咱金家祖父没伤了天理,还着自家的人打救。难得侄女遇了我,到我家里就是住几天,少不得还要骨肉团圆,且今日将近我家,你若不合你婶婶见一面,骨肉之情也未免忽然。侄女你性急他怎的?」翠娟见他说的也似乎近理,但听他说离杭州已有九百余里,未免有些疑心,说道:「我被贼人劫出刚刚半夜,怎么就有九百余里?」这人道:「侄女你做女子的那里知道行船的道理?船若遇了顺风,一日可行二千里,他做贼的人久惯行船,这九百里路只消片时而至。想夜间风还不大顺,若是风顺,此时侄女未必不过去我家了。」翠娟道:「叔叔宅上离杭州亦不甚远,为甚绝不见叔叔回家望望?」这人道:「我当日充徒至此,也还指望回家,只因在这里立下一个产业,娶了你的婶婶,又是这里人家,就把身子系住了。这几年在外经营,东奔西驰,身子如同生在外边的一般。虽是常常的想念你爹爹,有意回家看看,只为名利所缠,不得暇工。今日捱明日,今年捱明年,竟把回家的事因循下了。今日既遇着侄女,到我家住几个日子,我再凑合上几两银子的本钱,和你同到杭州,一来送你,二来看你爹爹,三来做我的买卖,也甚觉两便。」翠娟此时虽不敢十分信他,但金柴垣的事他说的句句相投,又见他言语举动无不老成,俨然像个尊辈模样,欲待不跟他,又恐怕是他叔叔;欲待跟他,义恐怕不是他叔叔,还要落入圈套。跟又不是,不跟又不是,又虑孤身在外,连东西也辨不出来,独自如何回家?左难右难,拿不定主意。转念道:「罢罢,我金翠娟已是死过一番的人,万一到他家中,风声不利,也只是拌得一死。如今且死中得活,到那里看是怎样。」向这人说道:「叔叔既要带我看看婶婶去,我亦不敢有违。只望叔叔到家速速送我回去。」这人道:「侄女你落难在外,你爹娘在家盼你,你在这里盼你爹娘,这是甚么时节?若不是这些行李累身,就是耽阁几个日子也是送你去的。但如今日离的你家远,我家近,少不得先到我家看看。你望你家的心切,不知我为叔的送你的心肠比你还切哩!」翠娟道:「叔叔存心如此,方是骨肉至情。」说完,这人遂在江边雇了一只小船,将翠娟领到船上,安置在后舱之中,自己坐在前舱,便令开船而行。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看官你道救翠娟的这人是谁?他是江西金溪县人,姓木名稔,别号大有。娶妻花氏,虽然有几分姿色,其性甚暴,木大有又为人软弱,最是惧他。花氏只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舜华,这舜华却生的聪明,自小即谐音识字,到了十余岁上,便能吟诗作赋,且姿容秀美,迥异寻常,花氏十分爱惜他。花氏虽是爱惜女儿,却不爱惜木大有,见了木大有不是骂,就是打。木大有便给他送了个绰号,叫做花夜叉。又因在家受不过这花夜叉的气,遂拿了千把银子出来,在杭州买卖做了三年,便转了个连本三。今日满载回家,途中天气暑热,欲寻水解渴,正行之际,忽见路旁一井,木大有忙下牲口,向此井打水,到了井边伸头一看,却见一个女子在井中啼哭,慌忙将这女子救了出来,问了他那投井的来历,才知是落难之女。又见他生的窈窕风流,遂起了一个不良之心,要诓到家中为妾。这木大有在杭州买卖三年,金家事体他知的最悉,因十余年前金御史一个伯弟在江西充徒,后来没了音信,所以木大有便充了金紫垣以诓翠娟。金翠娟虽然也有疑心,然亦不敢认定他是奸计,又恐孤身难以回家,没奈何,只得跟他行走。木大有见翠娟落了他的圈套,心中甚喜,又怕在旱路上被人盘诘出来,遂由水路而行。

  翠娟在船上行了数日,不见到他家中,心中甚疑,问木大有道:「叔叔昨日说你家甚近,怎么行了这几日,还不见到?」木大有道:「这几日没有顺风,船行的甚迟,再待三四日就到了。」翠娟虽是疑心未解,但见他随行一路,轻易不到后舱。即有时到后舱,跟也不见他邪视,就是说话之间,连一句狂言也没有,此时翠娟也就九分信他是叔叔了。又行了四五日,木大有进舱说道:「侄女,今日来到我家了。」于是把船湾下,先将行李搬运到江边,打发了船钱,然后领翠娟下船,同上江岸,指道:「前面树林之中就是咱家。」木大有赶着行李在前引路,翠娟骑着驴子在后随行。走了三四里余地,来到一个村庄,但见:一泓细水,弯弯曲曲向村流;几树垂杨,曳曳摇摇依院舞。茅屋数间,时闻犬吠鸡鸣;水田干顷,行见男耕女织。篱门半掩午阴长,村落人稀槐影静。荒烟锁远山,青天并倚峰千尺;乱花迷幽径,密竹忽听鸟一啼。

  此村乃是木大有一个小庄,这庄上有他的一位闲宅,村中数十家具是他家佃户。木大有畏惧花氏,不敢同翠娟进城,所以同他来到这里。到了门首,木大有说道:「此宅就是我家,侄女请进。」翠娟进了大门,见两边蓬蒿长满,极似无人住的一般,心中便疑。及至到了后边,见房门处处封锁,及开门入室一看,只见蛛网当户,尘上成堆,桌椅床帐横躺竖卧,绝不见个人影,便着了一惊,问道:「怎的不见婶婶?」木大有笑了一笑,道:「小娘子,卑人得罪了。当时救你出井,论理自当送回府上。但思娘子被难之时偏遇着卑人打救,千里相逢,或是前缘也未可知。在卑人,当日亦可动此念,只是此念即起,不可复收,遂瞒着小娘子来到我家。小娘子若是念天心之有在,不弃鄙劣,俯赐良缘,卑人当焚香顶礼,不惜金屋以贮之。不知小娘子意下何如?」翠娟听了此言,方知他以前老成尽是局骗,遂放声大哭道:「清平世界,拐带官家子女,强逼为婚,天理何在?王法何在?良心何在?我金翠娟既到此地,唯有一死,岂肯以白璧无瑕受你玷污?」木大有道:「小娘子你唯知含怨,不知念德。我当初救你一死,何异重生之父母?

  即借此以报活命之恩,亦不为过,而今反将恩为仇,以德为怨。卑人虽是不才,在小娘子亦觉寡情。」翠娟道:「当日救我一死,你的恩德自不可忘。你若送我回家,我必酬之以金帛,不然,或拜你为义父,如此亦可报你之恩。今乃诓我至此,而欲辱我以非礼,这分明是救人于井而又陷人于井,以乱易乱,你的恩德何在?」木大有道:「卑人所为,诚为非礼。但男女居室,人皆不免。今日即是苟合,不犹愈于当日之死于井中乎?」翠娟道:「当日即死在井中,我的清白自在,今使我落你的奸计,受你的耻辱,反不如死于井中为安。」说罢,又放声大哭。木大有性情原是被花氏制伏下来的,今见翠娟说的句句在理,一时语塞,不能应对。又恐外人知觉,事情决裂,要把翠娟安下,再定良媒,遂哄翠娟道:「小娘子既不肯俯就卑人,卑人还送你回家便了,你不必啼哭。」翠娟道:「你若肯送我回家,我自下胜感激,今日与你说过,你的恩德宁可杀身以报之,必不可辱身以报之。」翠娟说完这话,木大有遂出门去了。

  不一时,忽见从外来了两个妇人,就是木大有的佃户之妇,木大有平日与他有些勾搭帐,托了一个来在翠娟近前作说客,又托了一个来在翠娟近前作监守。这两个妇人进房见了翠娟,道:「你今日来到这里,俺们竟不知道。适才木官人说娶了一位新二婶子,俺们听了,故特地来看你,到是一位好标志人物,木官人贪着你,你嫁着木官人,真正一对好夫妻,恭喜贺喜。」翠娟道:「其中情弊你们那里晓得?你二人上下待我细说。

  我乃杭州人氏,父亲现为当朝御史,不幸夜间被盗贼将我劫出,投于井中,也亏这位客人救了。孰知他心怀叵测,见了我的姿色,竟充作我的叔叔将我诓赚于此,要逼勒为婚,这是甚事?教我如何从他?」那个作说客的妇人道:「你说的这是甚话?青天白日怎能拐带人口?莫说关津渡口盘诘难行,你既不愿从他,一路喊叫,也要喊叫的犯了。况木官人为人本分忠厚,他岂敢为此犯法之事?你既从他至此,何苦为此分外之言诬他?如今就依着你说他曾救你一死,亦算是有恩之人,也该报补他才是。且木官人性格温柔,你配了他,也不甚难为你,你何必这等性执?」翠娟道:「他的恩德我何曾泯灭他?但我是何等人家,何等人品?岂肯与他作妻为妾?」那作说客的妇人听了这「妾」之一字,只当是翠娟不肯与他为妾,遂乘机劝道:「你还不知道,那大夫人与木官人甚是合不将来,木官人整年整月不与他见面,今日木官人娶你来,名为做小,实是两头大。且大夫人居城,又不曾生下儿子,离的此庄又远,一时也管不着你,这里又有你的吃,又有你的用。木官人既是爱你,你便是他贴心之人,日后倘生下一男半女,连家事都是你承管。

  儿子若是做了官,你还做奶奶哩!那做大的只跟着你看几眼罢了。你今日虽是与木官人做小,做小与做小不同,你快听我说,只宜一心和气的过日子,别要失了主意。」只这些话把翠娟烈性激起,变色怒骂道:「你这村妇,全不会说话,你将我看作何等之人?

  你去对那贼子说,我金翠娟冰清玉洁,心如铁石,尸可碎,头可断,而身决不可辱!」

  那妇人被翠娟骂的满面羞惭,说道:「我来劝你,无非是为你,你既下听罢了,何必拿着旁人煞火。」说完便出门去了。

  这妇人到了前边,见了木大有,说道:「这女子性执拗,不可以言词说他。但我劝他时,他一口咬定说是你诓他来此,不知此事果是真的么?」大有道:「你也不肯走了我话,此乃实事。」那妇人道:「若果如此,外人耳目少不得也要打点打点,我如今替你设一计策,你把平时亲厚的托一位,着他四外传说一传说,只说你新娶美妾,要请客庆贺。似这等明吹明打做事,外人自不起疑难,得把人的耳目掩下,谅这女子有什么牙爪,你怕他怎的?」木大有〔经〕这妇人一点,胆便觉的大了,说道:「心肝,你这话说的甚是有理,我就依此而行。」

  到了次日,遂托了一个厚友,叫做宋之朝,木大有平时与他有后庭之好,就着他周外邻近哄传了一声。俗语说的好,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木大有乃是一方的个财主,谁不思去奉承他?听的宋之朝说他娶了美妾,众人便攒全分资做帐子,要举礼来贺,木大有遂定了一个日期,又搬了一伙犁园,厅前还起了一座大棚,棚中陈设下数十席酒。

  到了贺日,亲戚朋友来贺者共有一百余人。宾主行礼毕,各道了恭喜,遂入席坐走。斟开酒,梨园扮起戏来,一时间珍馐罗列,众宾客虎咽狼吞,酒饭既毕,天色已晚,棚中掌起数盏明灯,令人将残肴撤去,席上又摆下几品饮酒之物,梨园扮演杂剧侑酒。这木大有只说被底鸳鸯今夜受,那知道竹篮打水落场空。大家正饮到兴头,忽听的门外闹闹嚷嚷、乒乒乓乓,一伙人打将进来。灯火下只见一个少妇领着数十个使女,各执短棍,逢人便打,打到棚中,将席面上家伙掀翻了一地。木大有看见,也顾不的众客,先抱头而逃。众人看见这个光景,也都哄然而散,这个少妇方领一群使女往后去了。

  看官你道这个少妇是谁?不是别人,就是木大有的夫人,叫做花夜叉的便是。木大有在庄上请客贺喜,要逼翠娟为婚的事情,不知甚么人已传到花氏耳朵里,花氏听了这个缘故,一时气破胸脯,遂点了手下数十个使女,领着打来到庄上。及打到棚中,不见木大有,一时怒气无伸,又领着使女们打来到后边。到了后边入房一看,正见那两个妇人坐在床上,在那里咕咕哝哝劝化翠娟。花氏不用分说,将那两个妇人采倒在地,骂道:「你这两个淫妇,专一领着我家男人干此无王无法之事,不痛打你一顿,如何出我的气?」遂令手下人打个不数。翠娟看见这个形势来的甚恶,只说没有好意,此时已打点一死。孰知花氏将那两个妇人打罢,近前安慰翠娟道:「我家男子无状,得罪于你,幸得我来冲破,不曾坏你玉体。他的情弊、你的事情我尽知道,千万看我面上别要与那强人计较。」翠娟听了这话,不胜感激,起谢道:「翠娟今夕之祸,如同噬脐,自料多分是死,今得夫人援救,不啻重生。夫人之恩德教翠娟杀身难报。」花氏道:「此处虎视眈眈,不可久居,我且带你同回城中,与小女盘桓几日,以后遇便好送你回家。」翠娟道:「只凭夫人尊命。」众人便随在庄上宿了一宿。到了次日,令人收拾早饭吃了,然后带着翠娟,领着众使女一同回金溪而去。到了家中,花氏即唤舜华与翠娟相见,二人一见,竟欢若平生。翠娟年纪比舜华稍长,花氏便令翠娟为姐,舜华为妹,从此情意相投,议论相合,或谈今论古,或分韵联诗,竟成了一对极好的女友。翠娟遂在木家住了半载有余。一日花氏正欲安排送翠娟回家,忽传宸濠作反,各处江口关隘俱被宸濠之兵截断,遂把送翠娟的事阻住了。翠娟恩感花氏之德,遂拜之为母,花氏看着翠娟亦如舜华一样,全分不出彼此。只是苦了那木大有,费心费力竟弄了个画虎不成反输一帖。从此羞见亲朋,依旧还往外边做买卖去了。正是:姻缘自古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不知金翠娟在木大有家后来毕竟何如,看至九回,才知分晓。

 

  第六回渡清江舟中遇盗走穷途庵内逢嫂

  清江漠漠回归棹,伤心愁把渔灯照。若说不提防,如何讥慢藏?天涯身作客,飘泊欲何依?莫患路途穷,萍踪自有逢。

  《菩萨蛮》

  话说吴瑞生与金翠娟楼下既约之后,回到书房打点了半夜,思量着要央郑汉源、赵肃斋向金公作伐。到了天明,忽听说翠娟被贼劫去,就如一盆凉水浇在身上一般,捶一捶胸,跌一跌足,叹道:「我吴瑞生怎么这般缘悭?前与堆琼有约,平空里被奸人拐去。

  今与小姐有约,又平空里被贼人劫去。天,天!既不使俺二人得就姻缘,何如当时不使俺二人相遇?既使俺二人相遇,为甚么又拆散俺的连理?老天你心太狠了!我吴瑞生那世烧了断头香,到处里再不能得个结果?」此时瑞生虽是着急,还是痴心指望擒着贼人,得了翠娟,谁知到了第二日,贼虽擒获,翠娟却无踪迹。心中愈觉难受,听了他一家啼哭之声,益增悲伤,背地里骂一声贼,怨一声天,待要哭,又不好哭出声来,待要说,又不好说出口来,因此郁结于心,竟害了一场大病,整整睡了三个月,方才起身。以后还指望翠娟有了音信续此姻缘,因在金御史馆中坐了三年。孰知空等了三年,翠娟的音信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从此也就不敢指望。心中说道:「小姐既无音信,我就在此恋着也是无用,罢,罢!不如我辞了金公,回家见我父母一面,寻个自尽,与小姐结来世之缘罢了。」定了主意,一日金公与吴瑞生偶在斋中闲叙,吴瑞生便言及归家之事,金公道:「小儿自承先大教诲,学业颇有进益,老大正欲先生多在舍下屈尊几年,今日何为遽出此言?」吴瑞生道:「晚生学问空疏,实忝西席之托,今令郎文章将已升堂入室,自当更求名师指引。且晚生离乡三年,二亲在家难免倚门之望。晚生今日此辞,实出于不得已,还望老先生原情。」金御史见他说到此处,也就不好十分强留,说道:「先生归志既决,老夫只得从命。但从此一别,再会实难。还求先生再住几日,以待愚父子稍尽微情。」吴瑞生道:「老先生既这等恋恋晚生,晚生岂忍遽归?数日之留,自当从命。」遂取过历书,定了回家日期。金公回宅,将吴瑞生辞归之事说与金昉,金昉闻之亦觉凄然不乐。

  荏苒之间,不觉早来到吴瑞生起行之日。先一日,金御史治酒饯行,还请了赵肃斋、郑汉源来相陪,即晚又使人送过礼来,礼单上开着:束仪三百两,赆仪五十两。吴瑞生俱己收下。到了夜间,吴瑞生心中叹道:「小姐,小姐,明日小生便舍你去了。你那里知也不知?倘日后回家不见小生,你的相思不知又当何如?小姐,小姐,我合你今生不能做夫妻,转期来世罢了。」念到此处,不由泪如雨下。又起来到了湖山之前,望湖楼之下,说道:「当日你听我弄笛吟诗是在此处,我合你约言订盟也是在此处,可怎么情景依然,我那玉人儿可往何处去了?」触目所见,无非伤心之处,归到书房,寝不成寐。

  到了次日,琴童、书僮将行李收拾完备,金御史又请吴瑞生前边吃饭。吴瑞生满怀心事,喉中哽咽,那里吃的下去?只每品略动几箸就不吃了。酒席既完,吴瑞生便起身告辞,金御史送至门外,宾主方洒泪而别。又令金昉骑马随后相送。

  出城行了数里,来到望湖亭,那里又是赵肃斋、郑汉源治酒相饯,吴瑞生下马入坐,说道:「前日在金公处已与二兄叙过,何劳今日又为此盛举?」赵郑二人道:「相处数年。一旦舍弟而归,后会不知期于何日,今不过薄具二杯,与兄少叙片时耳。」吴瑞生道:「数年蒙兄提携,受惠良多。今日之归,非弟忍于舍兄。弟离亲既久,子职多缺,反之于心,夜不能寝,不得不归思频催也。」赵肃斋道:「以吾三人诗酒相契,义浃情洽,即古之良朋亦不是过,无奈子规催人,无计留住,此时虽与兄席上对饮,眼下地北天南,便作离别人矣。言念及此,何以为情!」郑汉源道:「古人云:『生离甚于死别。』弟每以此言为过,今吾三人两情恋恋,难于分手,方信此语不为虚言。乃知未经别离之事,不知别离之苦也。」吴瑞生见他二人说的伤心,又触起自己心事,一时悲不成声。遂起身告别,金昉还欲相送,吴瑞生辞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不必远送了。你与赵郑二兄同回城罢。」三人看着吴瑞生上了马,又各斟一杯递与吴瑞生,道:「请兄满饮此杯,以壮行色。」吴瑞生接杯在手,将酒饮尽,在马上谢了,方才一拱而别。正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却说吴瑞生别了三人,领着琴童、书僮上大路望西而行。正是有兴而来,无兴而返。

  心念旧事,目触新景。一路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他悲悼。行了半月有余,不觉来到清江,这江岸上有一镇,叫做清江浦。主仆三人遂在此处寻了寓处,吃了晚饭,又吩咐主人,教他江面上雇船一只,到明早好行。主人领命而去,不一时,见主人领一大汉入店,见了吴瑞生,说道:「相公雇船是明日用,是今夜用?」吴瑞生道:「今日晚了,到明早行罢。」那大汉道:「行船不论昼夜,只要顺风。若一日没有顺风,少不得等一日;一月没有顺风,少不得等一月;就是一年没有顺风,少不得也要等一年。今夜风势甚顺,在小人看来,不如乘着顺风渡你过去。这三十里水路,不到天明便至北岸。

  若等到明日,倘没有顺风,却不耽阁了路程?」吴瑞生道:「今夜既有顺风,就是今夜渡过去罢了。」于是打发了饭钱,令琴童、书僮携了行李,同那大汉上了船。船家乘着顺风便开船往北而发。此时正是五月十六日夜间,风清月朗,那月光照的个长江如横素练一般。吴瑞生触景生情,忽想起去年与翠娟相约是此夜,翠娟失去亦是此夜,今日归来也是此夜,由今追昔,不由一阵心酸,因笔为情阁,不能成句,遂将昔人题咏稍更数字,口念道:记得昔年时,月色白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日归来时,月明还依旧。

  不见昔年人,泪湿青衫袖。

  将诗句吟完,还坐在船头追维往事,忽然凉风起处,水势汹涌,抬头一看,只见星辰惨淡,月色无光。俄而大雾蒙蒙,横塞江面,对面不能见人。吴瑞生忙入舱中,见桌上残灯还半明半灭,正欲安排就寝,忽见两个艄公手执利刃望吴瑞生斫来,又听的夜来那个大汉说道:「不要杀他,咱合他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得了他的行李,又残了他的肢体,太难为他些,给他个囫囵尸首去罢。」遂将吴瑞生挟于舱外,望江中一丢,那船便如飞的一般去了。瑞生此时只说身落江中,便随波逐流,命归水府去了。谁知他这一丢却不曾丢在水中,还丢在一只船上,睁眼一看,琴童、书僮也在上边,心中又惊又喜,问道:「您两个怎么也在此处?」琴童、书僮道:「俺两个还在船上做梦,不知那一个贼杀的合俺作戏,把俺移在这里。」吴瑞生道:「您两个还在梦中,咱今日雇了贼船,方才那两个摇橹的艄公要持刀杀我,亏了夜来那个大汉把他止住,要给我个囫囵尸首,因将我投于江中,不想就落到这只船上,主仆还得聚在一处。」二人听了,方如醉初醒,似梦初觉,大惊道:「原来如此!但这只船可是从那里来的?不是神天保佑是甚么?这都是二叔的洪福拖带俺二人不死。」吴瑞生道:「你我虽是不曾淹死,只是这只船闪在江心之中,又不会摇桨摆橹,究竟不知飘流到何处才是个底止。」琴童道:「这却不足虑,难得遇了这个救星,捱到天明,倘遇着来往的行船,求他带出咱去就是了,只是身边行李尽被贼人得去,路途之中可盘费着甚么到家?」书僮道:「难得有了性命,就是没有盘费。一路上做着乞求讨着到家,也是情愿的。」琴童道:「羞人答答,怎的叫人家爷爷奶奶?你有这副壮脸,你自做去。我宁只饿死,不肯为这样下贱营生。」书僮道:「如何是下贱营生?我曾听的人说古,记昔有个韩信,曾胯下求食;又有一个郑元和,曾叫化为生。后来一个为了大将,一个做了状元。古来英雄豪杰尚为此事,何况是你我。」吴瑞生道:「您两个俱不要胡思乱想,到明日我自有安排。」二人方才不敢说了。

  主仆三人方住了话,只听的这只船扑通一声,几乎把他三人闪倒,往下一看,大喜道:「此船已傍岸了。」书僮胆大,忙从船头跳下,说道:「快下来,快下来,此处便是平地。」吴瑞生、琴童随后也一齐跳下,此时大雾将散,云中微微露出月色。只见江岸上一带俱是芦苇,全辨不出那是路径。又坐了片时,不觉东方渐白,忽看见芦苇之中有一条羊肠小路,主仆三人便顺着那条小径走去。

  走了顿饭时节,方才出离了江岸,吴瑞生对琴童、书僮道:「此处离清江浦料想不远,天明时节少不的复到那里,同着店主人递张被劫呈子,是少不要递的。」三人说着话,天已大亮,遂间那江岸上住的人道:「借问此处到清江浦有多少路?」那人道:「我这里至清江浦有七百余里,若起早走便近着二三百里路。」吴瑞生又问道:「你这里不是浙江地方么?」那人道:「我这里是江西地方,不是浙江地方。」吴瑞生听了此言,不觉呆了半晌,心中说道:「一夜之间己行七百余里,若复回清江浦去就未必这等快了。况贼情事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缉访出来的,经官动府只怕耽误了自己行路,罢,罢,不如将那三百〔两〕银子干舍了,另求一条门路,转借几两银子盘费,〔用〕着到家罢。我听的父亲说江西有一位最厚的同年,姓钱字大年,是卢陵县人,但不知此处至卢陵有多少路。」又问:「贵处是那一县管辖?」那人道:「敝处是卢陵管辖。」吴瑞生听说卢陵,心中甚喜,又问道:「贵县有一位乡宦,叫做钱大年,不知他住在何处?」

  那人用手望北一指道:「前面那茂林之中,就是他家。」吴瑞生听了,心中愈喜,幸得腰间还有几文余钱,便买了一个红笺,又求那人取出笔砚,写了一个年侄拜帖。别了那人,遂领着琴童、书僮望那茂林走去,走了二里余地,已来到钱大年庄上。问了他的门首,便令琴童将帖投入。不一时,只见一位苍颜自发老者扶着藜杖出来,将吴瑞生迎入客舍。瑞生拜毕,分宾主坐定,钱大年问道:「贵省来到敝处有四千余地,今年侄远来,有何贵干?」吴瑞生遂将游学浙江,处馆金宅,及江中遇盗之事说了一遍,道:「今日身边盘费一无所有,路途遥远,难以回家。闻的年伯在此,敬来相投。」钱大年道:「吉人天相,古之定理。今贤侄遇此颠险,能免患害,这都是尊公阴德所感。」吴瑞生道:「晚生在家,闻家父言及老年伯之盛德,不胜企慕。今穷途归来,得以亲炙懿光,觉深慰所怀。」钱大年道:「老夫与尊公交成莫逆,自京都一别,倏忽二十载有余,虽极渴思之情,奈远莫能致。今见贤侄即如见尊公之面。」一面说着话,一面令家人收拾饭来待了吴瑞生。吴瑞生遂在钱大年家住了十余日。

  一日,吴瑞生欲告别回家,钱大年遂凑了一个路费,临行送与瑞生,道:「贤侄远来,本当从厚,奈家寒无以措办,谨具白银二两,略备途中一饭之费。」吴瑞生将银收下谢道:「既来叨扰,又承馈赆,多感多感。」遂别了钱大年,上路而行。

  吴瑞生原生于富贵之门,何曾受此徒步之苦?一日只好行数十里路便筋疲力软,走不动了。且二两银子怎禁的他三人费用?不消十数日,依旧空拳赤手。一日因贪走了几里路,失了宿头,天色渐渐晚上来,又行了里余,忽然来到一洼,但见荒烟漠漠,一望无际。主仆来到此处,遂不敢前进。吴瑞生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却宿在何处?」琴童道:「这堤岭之东隐隐耀耀似有烟火一般,咱且到那里一看,倘有人家居住,不免求借一宿。」吴瑞生道:「如此亦可。」主仆三人遂顺着堤岭走去。来到近前,抬头一看,却是一座寺院。但见:山门高敞,殿宇巍峨。钟楼与鼓楼相连,东廊与西廊对峙。风振铃铎,雁塔凌空高屹屹;香散天花,龙池流水响琅琅。悠悠扬扬,送来一派木鱼声;氲氲氤氤,吹过几行香火气。

  那山门上题着三个大字,叫做「法华庵」,庵东边有一位大宅,楼房虽多,却俱已残落。吴瑞生遂走到近前一看,见门已封闭,静悄悄寂无人声。又复转到庵前,见了一个牧牛童子,问他道:「此庵是甚么人住持?」那童子道:「庵中住持的俱是些尼姑。」

  吴瑞生向琴童、书僮道:「若是男僧,可以借他一宿,既是尼僧住持,岂容我男子人宿卧?况此处又无他家可以借宿,不如在这山门下好歹存榻一夜,到明日再作区处。」书童道:「在这山门下宿一宿到也罢了,只是肚中饥饿,怎么捱到天明?」吴瑞生道:「既到此地,也说不的不捱了。」主仆正在艰难之中,忽从庵内走出两上小尼姑来,说道:「列位请走动走动,我要关门哩!」吴瑞生道:「俺们是行路之人,因失了宿头,来在这里,唯求师傅开方便之门,容俺在这山门下存榻一宿,到明早便行。」那两个小尼姑道:「我庵内俱是女僧,你男子人在此宿卧,不当稳便。」吴瑞生道:「你在内边,俺在外边,有甚么不稳便?」那两个小尼姑道:「似你说的这话就不在行了。俺出家的尼僧也要避个嫌疑。你既是行路的客,怕没有大房大店歇你,似你没名没姓,身边又无行李,声音又不像此处人,谁知你是好人歹人?怎容的你在我这山门下宿卧?」吴瑞生当此失意之时,又被他说了这些无状言语,便激动了心头之火,骂道:「放你娘那狗臭屁,我吴瑞生是当今才子,谁不认的我?如今反拿着我当做贼人,是何道理?就是这个庵观,也是四方物力修造的,有你住的,也就有我宿的,难道你独占了不成?」那两个小尼姑道:「你说的这话只好吓那三岁小孩罢哩!既是有名的才子,自然朋友亲戚相投一个家,腌头搭脑如同叫花子一般,还来在我山门下宿卧,甚么才子,快出去,快出去!」说完,一个扯着往外拉,一个推着从后搡,气的吴瑞生暴跳如雷,喊叫道:「没有王法了?尼姑凌辱斯文,该问何罪?」琴童、书僮看了,也都动了气,正欲上去行粗,忽见从内又走出一个中年尼姑来,喝道:「您们放着山门不开,吵闹甚么哩?」那两个小尼姑听见,舍了吴瑞生,进去向那个中年尼姑说道:「这山门下不知从那里来了三个小伙子,要在这山门下宿一夜,我说俺这庵内俱是尼僧,你在此宿卧不便。他说是我给他没体面,要行凶打我。俺因此合他吵闹。」那个中年尼姑道:「想是吃醉了的人,将好言语安慰他几句罢了,何必合他吵闹?待我出去劝他。」这个中年尼姑出离山门,将那吴瑞生看了一眼,不觉怔了。吴瑞生将那个中年尼姑看了一眼,也不觉怔了。看罢多时,遂放声大哭。看官你这道这是甚么缘故?这位中年尼姑不是别人,就是吴端生的嫂嫂宋氏,当年被赵风子掳来这江西地方,夜间得空逃出,因离家太远,不能回归,遂在这法华庵中修行了。他的师父给他起了一个法名,叫做悟圆。上年他师父死去,悟圆便做了此庵长老。此时正在禅堂打坐,忽然听见外边吵闹,因出来看门,将吴瑞生看了一眼,认出是他叔叔,吴瑞生把悟圆看了一眼,也便认出是他嫂嫂,认的真了,所以放声大哭。二人哭罢多时,同至后边,悟圆便问吴端生来此之故与家庭安否。吴瑞生自始至终、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悟圆闻之亦不胜叹息。各慰问毕,悟圆遂收拾素斋与吴瑞生吃了,琴童、书僮一日没吃饭的人,也都饱餐了一顿,这庵中有静悟轩一所,甚是幽静,此轩便为了吴瑞生下榻之处。悟圆陪吴瑞生同至静悟轩中,又叙了几句话才出门,忽见一位老妪走入轩来说道:「我来寻师父,有要紧话要合你说。」但不知这位老妪是谁,要说甚么话。有分教:桃花一片随流出,勾引渔郎上钓台。且看下回分解。

 

  七回水小姐还愿祈母寿王老妪索诗探才情

  殿堂深,轻舒纤手把香焚。把香焚,虽云为母,一半思君。闲托蝶使觅知音,果然诗向会家吟。会家吟,因风寄去,试问同心。

  右调《忆秦娥》

  却说悟圆与瑞生在静悟轩中叙了几句话,才待出门,忽见一位老妪走入轩中,要与悟圆说话,悟圆让他坐下,说道:「王奶奶,你夜晚至此,有甚要紧话说?」王老妪道:「昨日奶奶有病,小姐许了一个香愿,如今奶奶好了,到七月初四日,小姐要同奶奶来还香愿,因日间没有暇工,小姐着我夜间对你说声,到那还愿之日,你好好安排。」说着话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儿道:「这一两银子是小姐的一个布施,你好收下使用。」

  悟圆道:「自我来到这里,屡蒙奶奶小姐看顾,这两银子怎好收他的?」王老妪道:「这个布施是小姐送来与你供佛前香火之资,又不是当人情送你,你怎的不好收下?」

  悟圆道:「既这等说,我收下便是。」王老妪又问道:「这位郎君是你什么人?」悟圆道:「这是我家小叔,他游学江南,途中遇了贼船,行李尽行失去,因流落于此,不能回家。适才在山门下被我认了,只得留他权住几时,然后凑几两盘费,好安排他回去。」

  王老妪听了这话,又将吴瑞生看了几眼,方才出去了。悟圆送了王老妪回家,又使张妈妈送了一壶茶来与吴瑞生吃。瑞生问张妈妈道:「适才这位老妪是甚么人家的?」张妈妈道:「他是水宅上的个乳母。」吴瑞生又问道:「是那个水宅?」张妈妈道:「相公又不是这里人家,你那里知道这个水宅?水老爷当日是个进士出身,累任为官,曾做到四品黄堂。他因着没有子嗣,就不爱做官,告了职事回乡,一心好善他空行了一生善事,到底没养个儿子。到了五十以上,止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兰英,这兰英小姐虽是个女儿,还强的男子人百倍。」吴瑞生道:「十个女儿当不得一个儿郎,怎说强的男人百倍?」

  张妈妈道:「小姐虽是个女儿,却生的聪明无比,当日水老爷因他生的聪明,便教他读书识字。凡古今书籍,经他一眼看过,再没有忘记的时节。又会做诗,又会作词,就是水老爷到是个名家进士,往往还做不过他,怎不说强如男人?」吴瑞生道:「女子有如此之才,亦自可嘉。若是有才无貌,也还算不得十全。」张妈妈道:「相公你不问起小姐的貌来,我也无处说起,若说起小姐的容貌,真是天上有地下无,他那一种标致风流,就是画也画不出来,只恐西子、太真还比不过他。」吴瑞生道:「小姐有才有貌,却聘于何人为室?」张妈妈道:「当日水老爷因他有才有貌,毕竟要择一位有才有貌的男子配他。择来择去,那里得这样十全男子?如今老爷故去了,他如今孝服未满,还未受聘于人。」吴瑞生听了张妈妈这段话,也觉津津有味,只是未见其人,亦不十分信他。将茶吃完,打发张妈妈去了,自己脱衣归寝不题。

  却说王老妪与悟圆将话说完,回复了夫人,又央到小姐房中,小姐见了,问道:「布施可曾交于悟圆否?」王老妪道:「幸得悟圆在庵,小姐布施他亲手收去。但他庵中有一异事要说与小姐。」小姐问道:「甚么异事?」王老妪说:「我到他庵中,见他静悟轩中坐着一位年少后生。我问悟圆这位郎君是谁,悟圆说是他小叔。我想山东到此有四千余里,他家小叔来此做甚?况悟圆是流寇掳来的,乱军之中谁与他捎信到家?我看悟圆虽是出家修行,尚在中年,莫不是他欲心未泯,私养男人,干那无廉耻之事?」

  小姐道:「悟圆凡事老成,料想没有此事。我且问你,那位后生有多大年纪?」王老妪道:「我看只好有二十岁年纪。」小姐道:「这必是他小叔无疑了。」王老妪道:「小姐你如何便知他是小叔?」小姐道:「我母亲尝问悟圆家中的来历,他说翁翁是个贡生,丈夫是个秀才,还有一个小叔,才十三岁。悟圆来此整整七年,你说那后生只有二十岁年纪,十三搭上七年,恰是二十年。年纪相投,便知是他小叔。」王老妪道:「小姐料的也是,不想悟圆有恁般一位清秀小叔。」小姐道:「那里见他清秀?」王老妪道:「观他容貌飘飘欲仙,恍如玉树临风前。真有潘安之美丽,卫玠之风流。」小姐道:「他生于名门,出于贵族,自然人物不俗。」王老妪沉吟一回,说道:「老身还有一句贱言奉告,只恐小姐嗔怪。」小姐道:「奶娘还有甚么话说?」王老妪道:「我看此人仪容出众,自是青云之客,台阁之器,当日老爷为小姐择婿,再择不出这等人来,若是老爷在时,斯人必中其选。小姐如不肯错失此人,待老身与奶奶商议,招赘此人与小姐为婿,才子佳人,两美相当。终身大事,庶无遗憾。不知小姐意下何如?」小姐听说,把脸一红,说道:「你这等老大年纪,没口淡舌说的是甚么话?」王老妪见小姐红了脸,就不敢往下说,方才各人睡了。

  闲话莫叙,荏苒之间不觉来到七月初四日。自那日吴瑞生听了张妈妈说小姐的颜色,也觉眼中出火。留心要等他来还愿时看个分晓。到了这日,预先藏在西廊之下,要候着偷窥。到正午,见水家将还愿之物送来,就隐于窗棂之内,注睛以视。不一时,只见昨日那位老妪引着夫人小姐走入法华庵来,吴瑞生将那小姐一眼看去,但见:鸦鬓轻分,娥眉淡扫。鸦鬓轻分,一片乌云疑墨抹;娥眉淡扫,两弯新月如钩横。

  莲步款款,宛同细柳迎风;玉质亭亭,无异新蕖出水,丰神袅娜,清姿却恶太真肥;体态轻盈,秀骨仍嫌飞燕瘦。果然闭月羞花貌,无愧鱼沉雁落容。

  瑞生看了小姐容貌,方大惊道:「张妈妈之言果然不虚,水小姐的颜色与我那金小姐的颜色难分上下。我吴瑞生从今又添上一想思也。」于是,遂伏在中门外遥遥相望。

  只见悟圆出迎入殿中,小姐立在观音大士之前焚香叩拜,真个是身轻似燕,体妙如莺。

  虽是一身缟素,但觉宝气焕发,神采夺人。小姐拜毕,悟圆又引至静悟轩中吃茶,瑞生一时神迷,也随后到了静悟轩外,听见他嫂嫂说道:「自奶奶抱恙,贫僧逐日在外穷忙,未得常常问候,心中甚觉不安。奶奶贵体如今可着实康健了?」夫人道:「多承你挂心,近来身子也觉着渐渐旺相些。」语圆道:「奶奶病好,一来是奶奶有福,二来是小姐孝心所感。」夫人道:「老身一病,倒身月余,说不尽,他昼夜不离,服侍汤药,还为我许香许愿,也难得他这一段孝心。」悟圆道:「奶奶年高,小姐年亦及笄,东床之客也该及时招选了。」夫人道:「如今孝服在身,此事尚不便议及。」说着话,张妈妈送了茶来,夫人小姐吃了一钟。夫人又问悟圆道:「昨日听的王奶子说,令小叔远来探你,尚在庵中,何不请来一见?」吴瑞生听的夫人要请他相见,故意在外咳嗽了一声,悟圆听的是吴瑞生声音,叫道:「奶奶要请你相见,快进来参拜。」吴瑞生听的说,即把衣冠一整,走入轩中,朝着夫人便倒身下拜。夫人忙令王老妪拉起,说道:「老身怎敢当此礼?」吴瑞生道:「自家嫂嫂来到此庵,得蒙夫人提拔,使之获所。夫人之恩德何异重生父母!老夫人应受晚生一拜。」夫人道:「扶人之危,救人之急,此乃常事,何足以言恩德?」说完,即令吴瑞生坐在下边,小姐见了吴瑞生害羞,忙躲在夫人身后,藏着偷觑。夫人又问悟圆道:「路途遥远,音信难通,令小叔何得至此?」悟圆遂将吴瑞生江中遇盗,潦倒穷途,山门下相认之事说了一遍与夫人听。夫人听了,说道:「数千里之外叔嫂重逢,可谓世上奇缘。你当日削发,亦出于一时之权宜,今既至亲见面,正好同归故乡,骨肉团圆。」悟圆道:「贫僧既已出家,断无反俗之理。今幸见吾小叔,即如见我翁姑一样。况他哥哥已死,尘缘既断,正好修行,又何必舍空门之寂静,而复堕尘世之苦恼乎?」夫人叹息道:「以你正当中年就能如此苦修,何愁不登正果?真足令人起敬。」说着话,张妈妈又捧素斋至。悟圆令瑞生外出,自己陪着夫人小姐吃了素斋,夫人谢了悟圆,方领着小姐、王老妪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小姐服侍夫人睡了,自己回到房中。王老妪道:「小姐,昨日说招赘那生的话是为小姐终身之计,老身眼力从来认不错人,今日你亲眼见他,看他逸致翩翩,风流秀美,他日岂肯居人之下?此人正堪与小姐为对,倘错失此人,再求这样人儿甚难。况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原不是暖昧之事,小姐你不必说那隐藏的话,我实心告你,你也实心告我,小姐你可有些意思于他没有?」小姐道:「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但我生来命薄,怎敢希望这样人豪?」王老妪道:「天生佳人,原配才子,月下冰老再无错配了的。难得小姐留心注意,便是姻缘。老身少不的还与夫人商议,然后行招赘之礼。」小姐道:「此事亦不可孟浪,我虽有意于他,焉知他就有意于我?若是无意于我,他岂肯招赘我家?况他有室无室,总未可知,招赘之事何可轻言?」王老妪道:「小姐虑的也是,等悟圆不在庵中,待老身去当面问问,探他个端的,好定主意。」

  一日,悟圆出外作佛事,王老妪知他不在庵中,假妆来访悟圆,到了静悟轩中,见了吴瑞生,问道:「师父不曾在庵中么?」吴瑞生道:「嫂嫂上会作善事去了,晚上方回。若有要紧话,说与学生,待家嫂来我替你达于他罢。」王老妪道:「原来没有甚么话说,不过是访他闲叙。」吴瑞生知道这个老妪是小姐近前人,有意要借他作针引线,便让他坐下,问道:「这庵东宅舍就是水府么?」王老妪道:「便是。」吴瑞生道:「水老先生仙逝去有几年矣。」王老妪道:「整整二年。」吴瑞生道:「家嫂蒙水老夫人提携,学生深感五内,还借重妈妈见了夫人代学生多多致意。」王老妪道:「这是不消说的,相公何时回贵乡去?」吴瑞生道:「路途遥远,缺少盘费。一时且不能回家。」

  王老妪道:「相公可曾进过学否?」瑞生道:「游泮六七年矣。」王老妪道:「贵庚几何?」吴瑞生道:「虚度二十岁了。」王老妪道:「家中可有夫人否?」吴瑞生道:「学生还未有室。」王老妪道:「相公年轻貌美,怎么还未议好逑?」吴瑞生道:「学生有一段痴心,意欲得一位有才有貌的女子为室,无奈佳人难逢,所以迟到如今尚中馈无人。」王老妪道:「依相公说,要娶怎么样的女子?」吴瑞生道:「学生不敢说。」

  王老妪道:「此处无人,说亦何妨?」吴瑞生道:「昨日见贵小姐容貌,恍若天上仙姝,不胜欣慕。学生平日所钟情者,即此人也。倘日后得遇这等女子为室,三生之愿足矣。」

  王老妪听了,故意作色道:「相公此言大失老成,今幸得向着我说,若对别人说了,传到夫人耳朵里,那便怎了?后再有细密之言,只宜说与我知,再不可如此轻率。」吴瑞生道:「学生领教了,以后谨依尊命。」说完,王老妪遂起身而去。

  吴瑞生见他去了,心中自思道:「他今日问我的这些话俱有意思,他虽未尝说明,我已窥出九分。小姐,小姐,我吴瑞生乃是善猜哑谜的杜家,你如何瞒得我?这毕竟是你眼中爱上我,要与我结为姻缘,故令此妪来探我有室无室。你我的姻缘少不的要倩在这老妪身上。等他再来时,我不免将言语挑动他一番,看是何如。」

  这且不在话下,且说王老妪回到家中见了小姐,将他与吴瑞生问答的那些言语俱述于小姐,小姐听了也不回言,只是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衫袖。王老妪知道小姐有首肯之意,遂乘间与夫人言及招赘吴郎之事。夫人听了不肯允从,王老妪言之再三,夫人因他是山东人氏,非居此土,与之结姻,甚觉不便,终是不肯。王老妪也无可奈何,只得将那夫人不肯之言说于小姐。小姐叹息道:「我说我生来命薄,不能承受这样人豪,终身之事只凭天吩咐罢了。」王老妪道:「小姐你怎见的命薄?」小姐道:「当日老爹爹在时,为我选择佳婿,选来选去终遇不着才人。若是爹爹在世,我的大事到底得所,孰知好事未成,一旦弃世而去。即此看来,孩儿终身之事可知矣。非命薄而何?」说罢不觉潸然泪下。王老妪道:「人生虽有天命主张,然人尽可以回天,性定可以立命。你若是拿定主意,始终不变,这段姻缘到底由我主张,就是天命也限不住你。」小姐道:「你教我怎样尽人?怎样定性?」王老妪道:「从来惺惺惜惺惺,才人爱才人。吴生有才,小姐所以爱他;小姐有才,吴生亦自爱你。两下相爱,自然心投意投,别也用不着,只要你二人当面一订。既订之后,此不他适,彼不再取,坚守此义,至死不移。那时奶奶即欲不从,也不得不从你了。这便是尽人回天,性定立命的道理。」小姐道:「此等事且不必提,但此人外貌可观,还不知他的胸中抱负何如?若是有貌无才,也还配不过我。」

  王老妪道:「我看此生一表人材,决非腹内空虚之人。小姐若是不敢取信,你试出一题目,待老身拿去着他吟诗一首,将来与小姐一看,或是有才或是无才,便知吩晓。」小姐道:「若是出题,恐露出我的形迹,不雅。他静悟轩前如今秋海棠正开,只以此为题,着他咏诗一首罢了。」王老妪道:「如此更好。」

  一日,王老妪乘间到了庵中,见悟圆不在,遂到了吴瑞生轩内。瑞生见他来,已忖知他的来意,便让他坐下,只等老妪开言即乘机挑动。王老妪道:「相公你如今离家几年了?」吴瑞生道:「目下将近四年。」王老妪道:「你游学在外,误了考期,却不怕坏了自己的功名?」吴瑞生道:「我在外游学,到那考日,家父少不的替我递张游学呈子。就是宗师不允,除了我的功名,我瑞生看着取青紫如拾土芥,况是这顶头巾,何足介意!」王老妪道:「相公如此大言,想是抱负不浅。」吴瑞生道:「学生不是夸口,自觉才高班马,学比欧苏,莫论八股,或是诗,或是词,或是长篇,或是短篇,一题到手,洒洒千言。出口便是珠玑,落纸尽为云烟。」王老妪道:「相公负如此高才,此时轩前秋海棠盛开,何不题诗一首,以发其奇。」吴瑞生道:「作诗甚易,只是眼下无知音之人。虽有佳作,谁与共赏?」王老妪道:「相公如肯做诗,自有相赏之人。何愁莫有知音?」吴瑞生道:「知音之人在那里?」王老妪道:「相公你只管做,如能做的将来,老身包管你一个知音之人评阅。」吴瑞生听了王老妪这半含半吐之言,已忖定知音之人的是水小姐。遂取过文房四宝,将题意关合小姐,提起笔来,一霎而成。王老妪在旁见他写的好,做的快,便〔知〕是真正才子。心中说道:「小姐佳配,除却此子,再无他人。小姐平日是那样厚我,我若不与他撮合这段姻缘,则小姐不负我,我负小姐多矣。」立定主意,故失声赞道:「好敏才,好敏才!有才如此,小姐,小姐,只恐你不能独擅才名于江右矣。」吴瑞生道:「妈妈着鬼了?吟诗的是我,怎么说是小姐,小姐?」王老妪道:「不瞒相公,我家小姐深通翰墨,当日老爷为小姐择婿,江右多少才子,再无人可称敌手。我只说才至小姐无以加矣。今见相公写的好,做的快,比着我家小姐难分上下,正所谓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外复有沧海,故不觉失声赞叹,以至于此。」吴瑞生道:「你家小姐既是闺阁奇英,我吴瑞生亦是海邦名士。两才相遇,岂可错过?我的意思欲借重妈妈将此诗拿去求小姐一评,倘蒙赞赏,庶不使幽兰老于空谷,明珠沉于海底。不知你意下何如?」王老妪道:「我实对相公说罢。我家小姐负旷世逸才,而一段爱才之心极其真至。昨日见相公风流绝世,倜傥不群,意欲与你约为姻契,故令老身来探你的才情。今相公之才如此,谅无不中其意者。只是婚姻大事必须念念至诚,我方为你圆之。」吴瑞生听了大喜道:「今妈妈言及于此,我吴瑞生一腔心事可以吐露矣。小姐容貌世间无两,昨日一面间,几不能自持。数日来夜废寝,昼忘食。中心遥遥,如有所失。但思小姐是宦府千金,学生是他乡游子,虽有情深,只可自知,敢对谁言?今深蒙小姐不弃,又承妈妈至诚,正所谓好事从天降也。使学生欢欣无地。」王老妪道:「太抵少年心性易于改辙,今我家小姐将以终身托你,相公亦须全其始终,方见厚德。倘感于一念之私,而下为长久之谋,始则爱慕,终则弃捐,不唯使小姐抱终身之恨,即相公亦负薄幸之名,则老身之罪即粉身碎骨不足赎矣。此终身大事,断不可视为草草。」吴瑞生道:「学生之心可以对天地,可以质鬼神。倘得小姐为妻而不如今日者,即狗彘不食其余。」王老妪道:「相公果能如此,则吾家小姐终身有托矣,小姐在家专望回音,即此暂别,容日再议。」说完,将诗藏于袖中,方出庵去了。但不知后来的姻缘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真相思情怀一首诗假还愿密订三生约

  满怀愁恨难消抹,常把眉峰锁。问卿何事损娇容,只为当初一见两留情。禅房深处欢无耐,偷解香罗带,此情厮守到何年,便到海枯石烂犹绵绵。

  右调《虞美人》

  话说王老妪别了吴瑞生,将诗藏于袖中,回来献于小姐。小姐接来,展开一看,那诗道:柔质凝羞娇异常,冶容翻到冷时芳。

  欲从阆苑争奇艳,先向荒阶逞淡妆。

  秀骨不随群卉老,清姿只共孤梅香。

  名花岂忍甘零落,寄语啼鹃万断肠。

  小姐将诗看完,说道:「此诗取致遥深,寄情旷远,咏的是秋海棠,而冷韵幽香,句句竟似说的我。诗情如此,真不愧才人之目。若使为女子的嫁着恁这般丈夫,或月下联诗,或灯前论古,岂不曲尽家室之乐?但齐眉之案偏找不着这佳人才子,往往美男守丑女,好女配拙夫,颠颠倒倒令人不解其故。此天地之一大缺陷也。」王老妪道:「这也是小姐过虑,若说是齐眉之案找不着这才子佳人,古来何以有画眉之张敞,举案之孟光?彼以才子佳人而享夫妇之乐,岂小姐与吴郎独不能成为夫妇乎?」小姐道:「如此之事,万中无一,从来天道忌盈,而忌才忌色尤甚。女子负几分才色,便为才色之累。

  他不俱论,即如淑真、小青二人,皆具绝代之姿,旷世之才,然虽有才色,却不得才色之报。以淑真之有色有才,却嫁个蠢丈夫。以小青之有才有色,竟遇个女平章。所有淑真有断肠之集,小青有薄命之叹。一则抑郁终身,一则抱怨而死。千载之下,令人悼叹。

  那姻缘簿如何作的谁?」王老妪道:「淑真、小青诚可悼叹,然当日之坠落苦趣,亦由二人之知经而不知权,守常而不达变。先王礼法之设,所以束庸流而不可以束佳人才子,如崔莺之荐枕于张生,文君之私奔与司马,正所谓知权达变也。若使二人执硁硁之节竟为礼法所束,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吾恐淑真、小青之苦二人先当之矣。而待月、琴心之美何以能流传千古乎?」小姐道:「奶娘之论,亦自奇辟。但为女子的,生于深闺,训于保姆,使生天怜念,而令才子佳人通之于媒妁,成之以六礼,琴瑟静好,室家攸宜,则上下贻羞于父母,下不取贱于国人。岂非千古美事?无奈造物不平,人事多舛,才子偏遇不着佳人,佳人偏配不着才子。往往因爱慕之私,动钻穴逾墙之想,以致好逑之愿,流为桑间,化为濮上。上既贻羞于父母,下又取贱于国人,即侥幸成为夫妇,而清夜自思,反觉从前之事竟是一场大丑。此等姻缘何足贵哉!」王老妪道:「小姐论的固是正理,然彼一时,此一时也,要随时通变。当日老爷在时为小姐择婿,何等小心!若使老爷尚在,何愁招不出风流儿郎?如今老爷故去,家下无人,老奶奶旦夕少不得招赘个人来承受家业,从来得失之机间不容发,小姐若不乘此时立个主意,倘一朝错过,后悔便难。夫以小姐如此之品,一落庸夫俗子之手,必至唱随之地反作断肠之天,则小姐未必不为淑真、小青后来人。那时岂不自贻伊戚乎?」小姐听了王老妪之言,吓的毛骨悚然,叹道:「女子一身难以自主,好丑妍媸唯亲所命。我今听你说到此处,甚觉有理。但虑那生籍系山东,非我同乡,倘他钟情不深,岂能久恋于此?只恐自献其身,待以增辱。

  反不如听命由天,可使自心无愧耳。」王老妪道:「小姐此言,是虑他恐有变更,而不知吴郎之心亦犹小姐之心也。吴郎之心小姐虽未知之,老身已知之久矣。小姐之心不唯老身知之,即吴郎亦知之久矣。」小姐惊问道:「吴郎之心你怎么知道?我的心吴郎如何知道?」王老妪道:「佳人才子相遇甚难。我为小姐谋,深于小姐之自为谋,欲做大事,自当不拘小节。小姐终身大事除却此子再无他人。我昨日索做诗时,他的心事已尽情告于我,小姐的心事我已尽情告于他,两下之心既明,则蓝桥之路可通。蓝桥之路既通,则牛女之会可期。赤绳之系已系于此,又何必授其仅于月下老人,听他颠倒哉?」

  小姐听了,忸怩道:「此虽是奶娘爱我之心,然月下偷期,抱衾自荐,岂是我宦门女子做的事?」王老妪道:「两厢待月,彼独非相国女子乎?彼既可为,则小姐何不可为?」

  小姐道:「西厢待月,乃由于一念之私不能自制,而羞郎之心至今犹有愧色。非独崔莺愧,凡为女子者,皆以此为愧也。」王老妪道:「使当日崔夫人能践普救之约,则崔莺必无自荐之事。使今日奶奶从吾招赘之言,则小姐亦必不为此私约之事。追其由来,自必有职其咎者。其过亦不专在崔莺、小姐也。」小姐听了,沉吟不语。王老妪道:「凡事三思,此事无容再思。老身主张的万无一失,小姐不必多游移。」小姐道:「既要如此,少不得把他身心系住,方可徐徐图之。」王老妪道:「小姐长于吟咏,只用一诗寄去便是良媒。」小姐令王老妪取过文房四宝,抓笔在手,心中叹道:「此岂是为女子做的事?这都是母亲无主张,迫我不得已而为之,我水兰英虽可恨,亦自怜。」不觉恸随笔转,泪合语下,吟成一绝。

  诗曰:

  一种深情只自怜,偷传密语到君前。

  君若识得侬心苦,便是人间并蒂莲。

  小姐将诗题完,遂付与王老妪,令他随便传去。

  一日,王老妪到了庵中,避着悟圆,寻见吴瑞生。吴瑞生见是王老妪来,慌忙笑迎道:「妈妈数日不来,学生甚是盼你。」王老妪道:「相公不是盼我,却盼的是我家信音。」吴瑞生道:「此正所谓『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也。昨日我那拙作小姐评的何如?」王老妪道:「小姐看了大加赞赏,说相公句句是咏的秋海棠,却句句是咏的小姐。

  我家小姐遂了相公是诗家第一人。」吴瑞生道:「我吴瑞生今日又遇一知已矣。但只是此有所往,彼亦应有所来。我吴瑞生既不惜献丑,你家小姐独无一词相酬和乎?」王老妪道:「我家小姐是深闺幼女,诗章岂可传露于外?」吴瑞生道:「业已许为夫妇,夫妻之间何避嫌疑?」王老妪道:「夫妻固是夫妻,『夫妻』二字,相公是心中这般说,还是口中这般说?」吴瑞生道:「心即口,口即心,学生若是心不应口,口不应心,前已说过,如此之人即狗彘亦不食其余。」王老妪道:「毕竟如此,方是真正夫妻,不是露水夫妻。小姐和章已在老身袖中。」吴瑞生听了,便深深一揖道:「愿求一观。」王老妪方把小姐和章拿出,递于吴瑞生。瑞生看完大喜,道:「小姐情真如此,找吴瑞生怎敢负他?」便自誓道:「若今生与小姐为夫妻而不全其始终者,有如此日!我亦依韵和成一首,求你带去,以表我心。」遂将诗写完,付与王老妪。

  王老妪拿回家中,才待取出与小姐看,忽见夫人进房坐下,说道:「我儿,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我为娘的也守不的你到老。适才媒人来说,周员外家欲聘你与他次子为室。我闻周员外家计丰饶,尽可度日,且邻村不远,过门之后也好便于往来。此时媒人尚在我房中,专等你一言,我好回他。」小姐听了,沉吟半晌,说道:「今日母亲分会,非孩儿逆命,然婚姻大事也要门户相当。古人云:『屏风虽破,骨格犹存。』今虽家业雕零,而宦门气象俨然如昨。孩儿闻的周家父子皆作商贾生理,今以孩儿如此之人,嫁作商贾之妇,窃恐有玷于门风。且当日爹爹为孩儿选择佳配,何等谨慎!今日爹爹方死,抔土未干,而当时遗志竟一旦置之度外,不与爹爹为孩儿择婿之心相刺谬乎?况孩儿年纪尚幼,婚姻未至愆期,甚么要紧?母亲你且勿许他。」夫人见小姐说的有理,遂回复了媒人。小姐俟夫人出房,方问王老妪要出诗来,展开细看。

  诗曰:

  彼美偏宜才子怜,神魂已到宝妆前。

  当留金屋阿娇地,迎取华峰十丈莲。

  小姐自见了此诗,知道吴瑞生以金屋阿娇待己,遂一心一意注于瑞生。只是夫人家教甚严,堤防甚密,虽两下有情,只好借王老妪代为转致,即欲当面一见,对面一语,无论彼无由入,即此亦无由出。且自此以后,提媒者又纷纷而至,夫人与小姐商量,小姐坚执不肯,若欲强他,他便欲投环赴井,夫人也无可奈何,只得一概辞了。王老妪便乘着此机,微微言及招赘吴生之事,奈夫人又不懂腔,他也坚执不允。小姐〔一〕腔心事尽变作愁城怨府,从此面庞也渐渐瘦了,腰肢也渐渐损了,一月之间遂至倒身不起。

  夫人看见慌了,各处请人调治,虽然用了几剂药,就如以水投石一般,那里能取效验?

  一日夫人不在近前,小姐语王老妪道:「我这病唯你晓的,亦唯你治的,我母亲虽请了卢医、扁鹊来也无济于事,我如今病势沉重,料来是死,就收着吴郎这首诗也是无用,你替我将诗还他,更与我多多致意,对他说小姐薄命,运途多乖,约言未践,病魔忽临,淹淹之命,难以存活。教他另议好逑,别求良缘,我死之后,勿以我为念。吴郎,吴郎,吾与你今生难得会,重结后生缘。」说罢,遂鸣鸣咽咽哭起来。王老妪道:「小姐别要说这断肠不吉利的话,行事只患彼此无心,既是彼此有心,便山高水深也阻不住,奶奶如何阻的住你?你只管保养身躯,待你病好,我必然设处一法,教你与吴郎一会。」小姐道:「你教我如何得会吴郎?」王老妪道:「十月初三日是黄家奶奶寿日,那日奶奶必亲去祝寿,悟圆还领众徒们替他诵经一日,庵中甚是清静。你的病若好了,我替你请命奶奶,只说你的病是菩萨梦中治好,说你许了一个香愿,到初三日要还。奶奶极信鬼神,此事再没有不依从的。到那日我预先令吴郎托事外出,仍着他隐于轩中,一来免夫人之疑,二来遮众尼之目。只如此便教你得会吴郎。」小姐听了,喜道:「此计甚妙,你须为我急急图之。」从此以后,小姐病体便日好一日,不消半月,病已全愈。王老妪遂将梦中菩萨治病与小姐许还香愿之事与夫人说了。夫人果然不疑,便许他初三日还愿。

  真正是光阴迅速,荏苒之间已来到十月初三日,先一日,王老妪至庵中将此事说与瑞生,着他托事外出,仍隐于轩内。到了这日,夫人看着打点下小姐还愿之物,然后邀着悟圆一同往黄宅去了。随后小姐与王老妪用了早饭,先使人将还愿之物送去,傍午方到庵中。此时唯有张妈妈在庵看守,见了小姐,让至禅堂吃了茶,然后方领着小姐佛前还愿。小姐还愿毕,又让至禅堂待茶。王老妪道:「我闻吴相公有事外出,轩内无人,我同小姐到那边随喜随喜。」张妈妈道:「吴相公不在家,门已封锁,待我开了门,你好进去。」原来这静悟轩虽在庵中,却别为一院,甚是幽僻,关了院门,闲人俱不能到。

  张妈妈开了门,回来道:「王妈妈,你陪小姐随喜去罢,我在家安排素斋,好待小姐。」

  王老妪方领着小姐往静悟轩去。进了门,即将门关紧。到了轩前,吴瑞生从轩内迎出道:「小姐至此,卑人迎迟。只恐今日此会犹是在梦中也。」小姐未见吴瑞生时,安排着无数相思,要痛说一番。及至见了面,却羞的粉面通红,低着头全不言语。吴瑞生知道小姐是碍着王老妪不好说话,便调了眼色,王老妪会意,说道:「你二人在此叙话,我往轩后方便方便再来。」王老妪外出,吴瑞生执小姐手道:「前闻小姐贵恙,令卑人惊之欲死,今见小姐玉容,又令卑人喜之欲狂。卑人无德无才,何敢当小姐垂青顾盼?」小姐方才启朱唇,露皓齿,娇滴滴说道:「妾与郎君钟情不浅,自先前一见,即思愿托终身。昨聆佳章,又感君爱妾之至,几欲投入君怀痛说相思,但恨身无彩翼,难到君傍,使妾一片深心积思成劳。昨日一病,几登鬼录。你看罗襟点点,都是思君之泪也。」说罢,潸然泪下。吴瑞生亦下泪道:「小姐错爱卑人至此,教卑人如何消受?他日即用金屋以贮嫦娥,焚香顶礼,犹觉不足以报小姐之恩。」小姐道:「妾生来命薄,安敢望此?

  只求郎君谅奴苦心,不以今日之自荐为丑,取之左右,以充下陈,则郎君之深德厚意波及于妾者即不浅也。」吴瑞生道:「卑人以他乡游子得睹小姐芳容,已觉幸出望外。又蒙许以姻契,更觉喜溢五中。但卑人还有一桩心事,必与小姐说明,然后方可议终身大事。」小姐道:「郎君还有什么心事?」吴瑞生道:「大凡作事,必谋其始,始而不谋,后必不臧。今与小姐初会,此事自下当言。但不言则恐害卑人之意,言之又恐伤小姐之心。小姐必谅其微诚而曲宥之,卑人方敢明言以告。」小姐道:「郎君有话,但说不妨。」吴瑞生道:「卑人昔在浙江曾与金小姐有约,今蒙不弃,又得与小姐有约。独是金小姐之约,约之在先;小姐之约,约之在后,今必先有以处金小姐,而吾与小姐终身之事方可议及。」小姐听了,沉吟半晌,叹息道:「水兰英所遇如此,乃缘之悭也,分之浅也,命之薄也。妾与郎君只可见一面,通一语,以了从前之愿。自此以后不敢复议终身大事。」吴瑞生道:「卑人所以重金小姐,正所以重小姐也。使卑人得遇小姐,而即忘却金小姐,则今日爱小姐之心,亦可转而属之他人矣,亦何重卑人哉!卑人之心,小姐独不能曲而谅之乎?」小姐道:「郎君之心,妾非不知其至诚,但君既有佳偶,又焉用妾之鄙人?」吴瑞生道:「小姐说的是甚么话?卑人为着小姐,不知受过多少苦楚,多少凄凉,方得与小姐一会,卑人岂敢有薄侍小姐之心?但事有先后,又可含糊,必欲使卑人以处金小姐者处小姐,在卑人即为不义。倘小姐又以金小姐之故,而弃掷卑人,在小姐亦为不仁。舍此之外自有两全之道,还望小姐曲成。」小姐道:「如君所言,必他日金小姐居君之正室,妾则备小星之列。庶仁与义可以两全,但只是妾望郎君之初心,非为是也。」吴瑞生道:「凡事有常而亦有变,处经而后可以处权,佳人才子失之甚易得之甚难。况同为夫妇,而何论先后?即序有先后,而爱岂分彼此?且金小姐与小姐俱是一代淑媛,两美相合,岂生妒忌?虽是姐妹,实为朋友。谈论吟咏,亦不孤寂。岂必一夫一妻之为正哉?」小姐道:「前云君未有室,今曰有之,亦何相瞒之甚耶?」吴瑞生道:「卑人虽与金小姐有约,不幸被贼劫去,至今音信全无。婚姻之事尚属画饼,固不得言其有,亦不得言其无也。」小姐听到此处,知金小姐身已无踪,吴郎尚不背盟,心中益加敬重;且念金小姐既无音信,姻缘难以作准,遂一口许了,道:「既君如此义重,妾身愿奉箕帚。」吴瑞生见小姐许了,便深深一揖,道:「小姐既肯俯从,则小姐不失为仁人,卑人不失为义士。使金小姐得以善其始终者,皆小姐之赐也。小姐之恩不独卑人感之,即金小姐亦无不感之。」说罢即欲求欢,小姐亦不甚拒,遂把禅床权作鸳鸯枕,说不尽千般恩爱,描不出万种温存。直至妙发丹田,春生洞口,方才敛衣而起。

  小姐道:「不意道旁一颗骊珠为君踏破,倘他年得侍巾栉,勿以此力鄙而弃之,幸甚。」

  吴瑞生道:「后日若作薄幸之人而忘小姐之恩,便天不覆、地不载矣。」二人说着话,王老妪进轩说道:「恭喜你二人得就姻缘,志已遂矣,愿已偿矣。你且暂时分手,再图后会,不可恋恋于此,被人看破。」吴瑞生道:「才得相会,又作离别,从此一别,不知何日才得相逢。」王老妪道:「有老身在,必不使你二人久受孤单。此时奶奶不久回家,后边日子甚长,岂在今日?」说罢,二人才洒泪而别。吴瑞生送出小姐,仍从轩后逾墙而出。小姐复到禅堂要别张妈妈。张妈妈那里依他?必留他吃了素斋,方才放去。

  小姐刚〔至〕家中,忽见夫人慌慌张张从外来到,对着小姐说道:「我儿,有大祸事到了。咱娘儿们只怕也不能相完聚了。」小姐听说,吓的面如土色。但不知是甚么祸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遭流离兰英失母买针指翠娟认妹不为离乱人,

  宁作太平犬。离乱最伤心,骨肉相拋闪。何处是家乡?望断山河远。

  萍梗在天涯,幸遇知音揽。

  右调《生查子》

  话说水兰英在庵中会了吴瑞生,刚到家中,忽见夫人慌慌张张从外走来,对小姐说有祸事到了。小姐慌问所以,夫人道:「适才与你妗母祝寿,听的你舅舅说去年宸濠作反,宸濠虽被王守仁擒获,还走脱了吴十三,闵念四。他据住了一座大山,一年之间又养成气势,逢州残州,逢县破县,势不可当。他如今又要来南康劫粮,我这里正当南康之要路,怎能免他残害?我儿,这却如何是好?」兰英听了大惊道:「孩儿自幼未经离乱,母亲年老,家下又无男人,孤孀幼女,知道往何处躲避?我一家儿多应是死也。」

  说罢,两泪交流。王老妪道:「事到其间,虽是避不的死,也要少不的死中求生。岂有闭门待毙之理?凡库中细软,该安排的也须及时安排,拿不得的藏在家中,拿得的带在身边,到那危急之时,也好买条路走,一味啼哭,当的甚么?」夫人见王老妪说的合理,遂与小姐把家事安排到半夜,方才收拾睡觉。

  小姐回到房中,自叹道:「我水兰英好命薄也,好事方才有成,又忽然生此风波,我与吴郎生死尚未可保,姻缘怎能保的稳?这是我生前不曾带得风光来,故今世里多此魔障。」小姐有事关心,一夜也未曾安寝,到了次日,又见悟圆来说道:「今贼兵已过九江,离此只有百十里路,我们这里必不能免。奶奶宅上有该收藏的东西,宜早些收藏,待信息急了,贫僧好来同去避难。」夫人道:「如今性命尚未可知,还有甚么心情去顾惜家当?老身年过花甲,就是死了也不为早,只苦了我兰英女儿,他年纪又小,姿容又美,只恐脱不的贼人之手,我思到此处,不由肝肠俱裂,可不恸煞煞苦杀我也。」说罢竟放声大哭。小姐见他母亲恸哭,不觉泪从眼落,说道:「母亲为着孩儿这等关情,教孩儿怎忍坐视?我想人生早晚是死,与其死于贼人之手,不如孩儿先寻个自尽,到还爽爽利利,免的母亲牵肠挂肚。」夫人道:「你若死了,教我独自一个靠着何人?如今且不必死,到那躲不得时节,我和你同死罢了。」悟圆道:「奶奶姐姐都不要说这尽头的话,从来生死有命,若是命里该死,就遇着清平世界,安常处顺,也躲不无常;若是命里不该死,就在万马军中,刀枪林里,也不能伤害性命。我看奶奶小姐俱是有福之人,那时自有神明保佑,何必如今搭上这个苦恼?」三人说着话,只见王老妪喘吁吁的从外跑来说道:「贼兵不久就到门外,逃难之人拖男领女纷纷不绝。奶奶、小姐,咱不可在家死守,也要出去躲避躲避。」悟圆听了,说道:「你们在家少候,待贫僧到庵中安排安排,再听一听信息,好来报与你。」悟圆去了没有顿饭时节,只见他领着两个徒弟,各人携了包袱回来道:「不好了,贼兵将近目前,快些逃躲,不可迟延!」夫人小姐听了,吓的面如土色,浑身抖战,忙把金珠首饰藏在身边,一同出了门。只见男男女女俱望东齐奔窜,悟圆道:「村东南有一沙滩,离此只有十数里地,那里树林茂密,可以躲藏。」夫人道:「只求师傅引路。」于是六人遂望东南走去。到了沙滩,天色已晚,大家坐在树下,王老妪道:「俺们年老的俱是无用之人,小姐容貌美丽,当此兵荒马乱之时,甚觉可虞。」兰英道:「曾闻古人断发毁容能免患难,孩儿如今正当效此,奈不曾带的剪刀来,如何是好?」夫人道:「也不用如此,你只把青丝拖乱,娇容秽污,亦可免祸。」悟圆遂将小姐青丝拖开,娇容污却,说道:「如此便可作护身符法。」兰英叹道:「世人往往自恨无有姿色,我今日始知玉颜为身累也。」六人说着话,日已落地。

  此时正是十月初旬,夜间西北风微起,只刮的林木洒洒,衰草萧萧,甚是凄凉,又见正西彻天彻地,一派通红,那马嘶之声渐闻于耳,坐到半夜以后,忽听的鬼哭神号,贼兵前队已来到脚下。六人正欲逃奔,又见寇兵漫山遍野而来,那逃难的男女乱奔乱窜。只见贼人逢着男人便砍,逢着妇女便掳。不一时后边大队又至,兵马来到,将他六人一冲,此时女也顾不的母,母也顾不的女,各人顾命而去,只闻的遍地哭声,好不凄惨,待在下作一篇离乱古风,与众人看。

  诗曰:

  数万搀抢动地来,妖氛焰焰震八垓。

  雷击星驰风甫骤,蛟龙化作万民灾。

  势同河决泰山倒,红粉黄金任意扫。

  霜锋闪处鬼神惊,一时人头如刘草。

  青磷照野助凄惨,尸横满野血成渠。

  妇寻夫兮夫寻妇,母哭女兮父哭儿。

  试问此行往何处?昼隐蒹葭夜伏树。

  讹闻风唳便逃奔,人心仓皇如惊兔。

  家乡一望难回首,村落荒凉寂无语。

  归来不见去时人,唯有残阳夕落堵。

  世间何事最伤悲,说起干戈尽断肠。

  安得长鲸随势灭,兵气消为日月光。

  大家逃到天明,寇兵后梢渐稀,兰英四下一看,只有王老妪、悟圆和他两个徒弟未曾失散,独不见了夫人。兰英放声大哭道:「我母亲怎的不见,莫的不是被贼人伤了?

  母亲若死,我何以独生?罢,罢!不如爽利死了,免的活着受罪!」说罢,便望着一树触去。亏得王老妪手疾眼快,跑上去一把扯住,说道:「小姐切不可自寻短计,万一奶奶无恙,你先死了,岂不愈增他伤悲!」悟圆劝道:「小姐你今日幸得保全,这便是神天保护,如此看来,老奶奶也料想无患。贼兵过尽,奶奶自有信息,你何必这等短见?」

  兰英被王老妪、悟圆劝了这一番,方才收住眼泪。悟圆道:「此时贼人出没,且不敢回家。这里有一位周道人,是我的熟友,咱且同到他家歇息一会,扰他一顿斋饭,再访问夫人的下落。」王老妪道:「如此亦好,全仗师父携带。」于是悟圆遂领着众人一同到了周道人家。周道人便留下他五人住了几日,王老妪便乘闲出于门外,逢着逃乱之人,即访问夫人的音信。孰知访来访去终是访不出个下落。兰英见他母亲无有音信,饭也不吃,只是终日啼哭。悟圆道:「小姐你不用这等悲伤,此时贼已东去,路途渐平,焉知不是夫人先回家去了?到明日同到家中一看,便知吉凶。」兰英道:「我如今望家之心甚切,倘母亲先回,那时不见我面,不知又是怎样着急。只求速速回家便了。」众人正要打点回家,又忽听的一个凶信,说是贼兵到了广信,被巡按萧淮发兵截住去路,贼人复回,据了青云山敌抵官兵,山下民间房舍拆了一个土平,居人逃窜殆尽,此时竟成了一个战场。兰英听了这信,大惊道:「这青云山即在我的庄后,这等说起来,我无家可奔了。你们可以往别处去的,我乃闺门幼女,教我投奔何人?此时我母亲多应是死,不如一同死了,到还斩断些,咳!不想我一家之人竟是这样结果。」遂一手扯着王老妪哭道:「你孩儿一腔心事是你知道的。我也别无嘱咐,我死之后,只借重奶娘表明我的苦心。我水兰英好命苦也!」说罢,越哭越恸,越恸越哭,只哭的人人吊泪,个个伤心。

  王老妪听了小姐这话,明知他是为吴瑞生那桩事,碍着众人不好说出口来,不由眼中也吊下泪来,劝道:「小姐,你如今只宜往那好处寻思,别要往那不好处寻思。似你这等青春年少,如一朵花才开一般,后边日子尽有好处。难得有老身在,我抚养你一场,我就是你的亲人。你那事情我自然还你个收场结局,就是奶奶有些吉凶,似这乱军之中,生死谁能保的?既到此地,只得也是凭天安置。况老爷又无子嗣,止生你一人,你就是他的一点骨血,你若是轻生而死,究竟无济于事,徒把你水门一脉绝了,有甚么好处?

  小姐你须三思。」悟圆道:「王奶奶俱是说的正话,小姐你的前途远大,只得要割情忍痛,以为后图。」三人话未说完,只见周道人进来说道:「适才那信息极的,如今家家俱要安排着南奔,就是此处也是住不稳的。」悟圆道:「此处离青云山只有数十里地,不唯说是受贼人之害,就是那官军来讨时,也只是拿着平民吃苦,只恐那骚扰之惨还甚于贼人。我有一个师兄,叫做悟真,他在金溪县白衣庵住持,到那里有三百余里,不如我和王奶同着小姐投奔他去,那里还可以避难。」王老妪道:「你们都是出家之人,俺们不僧不俗,怎好去打搅他?」悟圆道:「王奶奶说的是甚话?贫僧受水奶奶多少恩德,也是该报答的。如今小姐陷在难中,难道就舍下你们我自己去罢?」王老妪对着小姐说道:「师父既有这段意,我和小姐且从他到那里权避几时,待贼人平复了,然后再回家来。小姐你的意思还是何如?」兰英道:「母亲还未有下落,教我如何利亮去的?」悟圆道:「如今乱军之中,遍地是贼,小姐又是女流,待往何处寻奶奶的下落?不如且上了路,在路途之中再细细访问罢了。」兰英此时心里寻思着,欲待不去,家已残破。欲待死了,又恋着吴瑞生,且觉徒死无益。正在是万剑攒心,泪如泉涌,大哭道:「我苦命的母亲,你干养你女儿一场,你女儿不能做那喝海寻亲的事,我兰英之罪就是死也不能赎了。」兰英正哭到痛处,外边忽传贼人要来此处抢粮,大家出门一看,果见家家门首大车小辆,驮男载女,俱要安排着南迁。悟圆道:「信息急了,不可停留。」遂别了周道人,领着众人上路而行。

  行了二三日,方才出离了凶地,渐渐安稳,别人还可,只苦了兰英。小姐生长深闺,平日在家时,就是一里路也未曾走过,皮肉又嫩,金莲又小,怎禁这跋涉之苦?只行了二三里路,脚心俱已踏破,又心绪不佳,受那风吹日晒,就是那容颜,比着今日已减退了许多,你道可怜不可怜?亏不尽悟圆是天生好人,不唯不嫌他带脚,连一路盘费都是他一面包管。这三百里路整整走了半月,方才到了。大家到了金溪县城内,悟圆访问到白衣庵门首,使人传报了,悟真出来,将众人让至禅堂。大家合十毕,分宾主坐定,悟真道:「贤弟一别六年,绝无音信,今日甚风儿将你吹来到敝庵?」悟圆道:「不为别事来,专来借贵剎避祸藏身。」悟真道:「闻的闵念四路经贵处,为祸甚惨,贵庵亦曾被他害否?」悟圆道:「他如今据住了青云山为了巢穴,我那里数十里地方竟成为兵燹之区了。」悟真向着王老妪道:「此位老奶奶甚觉面熟,好似会过一般。」王老妪道:「师父忘记了,我便是水宅上王奶子。」悟真道:「是了,贫僧眼力最笨,别了几年便一时认不出。这位女娘莫不是兰英小姐?」王老妪道:「然也。」兰英道:「弟子遭家不造,远来相投,只是赤手到此,无物相送,于心不安。」悟真道:「小姐说那里话!

  难得不嫌敝庵窄狭,屈尊贵体,我这里粗茶淡饭也还勉力得将来,只是亵尊不恭,望乞恕罪。」说完,悟真又问夫人福祉,兰英把那夜中失散的事说了一遍。悟真听了,不胜叹息。二人遂在白衣庵中住了月余。

  一日,兰英与悟圆说道:「我如今家已残破,母亲又无音信,渺渺一身,将欲何归?

  不知我生前造下甚孽,故罚我今世里受此孤苦,到不如削发为尼,与你做个徒弟,寄身空门,随缘度日,暮鼓晨钟,朝夕忏拜。一来消除我前生业障,二来也推却我当境苦趣。

  到还觉清净些。」悟圆道:「小姐快不要想这尽头路,你怎么比的俺们?俺们久弃尘缘,年已半百,身如野鹤,无拘无系,方能为此。你如今正是一枝莲花初出淤泥,后边福禄正自无穷,如今即遇此兵变,也是众生罪孽连累了小姐。奶奶此时虽然不见,树叶还有相逢,怎便知没有聚会的日子?我看小姐福相,乃是金屋人物,我空门之中怎能当的你?

  快不要想俺们这尽头之路,误了你终身前程。」兰英道:「师父苦是剃度我,我两俱是无用之人,平空在此乞饭。师父即能相谅,岂不难为悟真老师?」悟圆道:「师兄就是我,我能相谅,他也自能相谅。小姐何必这样客气?」兰英听了悟圆之言,也知他是出于至诚,然心中到底觉着不安。到了夜间,语王老妪道:「他出家之人,原是吃四方的,咱二人反白来吃他,我心中甚觉讨愧。我身边还有带来的些首饰,奶娘你到明日上街换些钱,截几尺零碎綢缎,待我刺几副枕绣,转卖些钱来,帮补他些,心里也还过的去。」

  王老妪道:「小姐说的甚是有理。」到了次日,兰英将首饰拿出,选了两个上好美珠,送与悟真佛前供献,又选了几个次些的,付与王老妪上街换钱。兰英从此便在庵中日日刺绣,刺完遂付于王老妪出门转卖。兰英针指工巧是甚出手?一日刺的还不够一日卖的,余下的利息尽付与悟真买柴籴米,到是悟真反觉心中不安。

  一日王老妪卖到一家,见了两个女子,生的十分标致,遂把针指取出来送与那女子看,那女子接在手中,看了又看,看罢多时,说道:「这针指刺的委实工巧,花枝又好,颜色又鲜,风致又活动,世间俗手断然刺不出来。我且问你,这针指是何人刺的?」王老妪道:「若问这刺绣的人,说起来话儿甚长。这刺绣的女子也是有根有叶的人,家住在南康府西,他的父亲姓水,是个名家进士,曾做到黄堂之职,到了六十以上,不幸死去,只剩下它母女度日。前日因着贼寇作乱,出门避兵,夜间又把他母亲失去,至今还未知存亡。如今我那里尽被贼人盘据,连家业也没了。亏了一位悟圆师父,他有一位师兄,叫做悟真,就在贵处白衣庵里住持,悟圆师父遂领了俺们来投在他庵中避乱。因着天长日久,白手吃他,不是长法,这女子便卖了些首饰,截了些零剪,他就在庵中刺绣,我就替他出门转卖,转几文钱买些粮米,苟且糊口。这位女子说起来真苦死人也。」那女子听了叹息道:「我只说我苦,此人比我更苦。听你说到此处,真足令人吊泪。你把针指尽罄留下,到明日我亲送价去。」说完,王老妪遂出门去了,看官你道这两位女子是谁?这就是翠娟、舜华。翠娟听了王老妪之言,对着舜华说道:「适才这位老妪说的这刺绣女子,就是我的中表妹子。」舜华问道:「姐姐如何知道是你的姨妹?」翠娟道:「我的母亲就是江西黄尚书的女儿,还有一位姨母,嫁了本地水衡秋,是个进士出身,曾做到知府之衔,虽相隔遥远,不曾会面,然亲情来历却知得甚悉。闻的贵省水姓甚少,只有他一家,此女必是我中表妹无疑。」舜华道:「既是亲戚,姐姐何不去认他一认?」

  翠娟道:「方纔我说亲去送价,就是这个意思。但此事必与母亲说明,我方好认他。」

  舜华道:「待妹妹与你代禀。」舜华遂将此事说于花氏。花氏道:「他如今在患难之中,寄食尼庵,甚是不雅。翠姐你到明日亲去看看,若果是你中表,就请来我家,你姊妹们作伴亦无不可。」到了次日,翠娟遂到了白衣庵中,见了兰英,说起两家来历,彼此相认,翠娟又请悟圆相会,即将请兰英同上木宅的话说了,悟圆闻之,不胜欣喜。吃了几杯茶,遂别了语圆,领着兰英与王老妪到了花氏家里。翠娟领着兰英先拜了花氏,然后与舜华相见。花氏问了年庚,还是翠娟为姐,兰英次之,舜华又次之。从此以后,姊妹相处的情意甚厚,兰英亦拜花氏为母。兰英到了此时,方得少歇残喘。但不知后来如何结局,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明说破姊妹拜姊妹暗铺排情人送情人

  腊雪报初融,照眼梅花动旧情。姊念妹兮妹念姊,相同。预向花前结后盟。旅况最凄清,昔日歌姬今又逢。犹恐相逢是梦里,情浓,怕唱阳关第一声。

  《南乡子》

  话说水兰英自到了花氏家中,姊妹们相与的情意甚密。住了半月,不觉腊尽春回,一日舜华语翠娟、兰英道:「我后园此时红梅盛开,今日天气融和,咱姊妹们何下去园中一游?」翠娟、兰英道:「红梅既开,若不去赏他一番,也令花神笑我姊妹。」三人于是同到了花园,但见梅英初绽,幽香袭人,映着残雪,愈觉颜色灿烂。翠娟看了,心中爱甚。说道:「此花开放独早,又在残冬。世间有此一种,妆点的乾坤十分好看。」

  兰英道:「这梅花好似我与姐姐一般,几受风霜,几耐岁寒,总不能损他娇红半点。」

  舜华道:「姐姐冰清玉洁,操比金石,正堪与寒梅争芳。」翠娟道:「花既比我,我亦比花,我等与梅花便是知己,然知己相逢,岂可无一言相赠?今既不曾带得酒来赏花,咱姊妹们不免各吟诗一首以赠花神。」兰英、舜华道:「如此甚妙,请姐姐开端,俺二人步韵于后。」翠娟先咏道:花神脱白到人间,枝北枝南锦作团。

  玉骨怕寒酣御酒,冰饥怯冷饵仙丹。

  日烘绛脸香尤吐,露洗红妆湿未开。

  岁晏孤山斜照水,行人误作杏花看。

  兰英咏道:

  暗香幽韵泄墙间,茜染仙姿谢粉团。

  非为淡妆颜似玉,偏宜浓艳色如丹。

  太真睡起容还醉,湘女哭余血未干。

  独挺孤芳能耐冷,娇红争向雪中看。

  舜华咏道:

  天与胭脂点靥间,红英映水绵团团。

  一枝就暖冰魂紫,几树辞寒雪色丹。

  艳质非干桃片润,浓妆岂畏露华干。

  东皇预泄春前信,莫作霜天枫叶看。

  三人咏诗已毕,翠娟道:「以吾三人之咏赠之花神,花神有知,应亦谢我等为知己矣。」兰英、舜华道:「姐姐佳作,花神自然赏识,若我两人之诗,何堪入花神之目?」

  言罢相顾而笑,于是三人遂坐于红梅树下,各谈心事。兰英道:「今得与姐妹谈论,非不聊慰愁怀,然岑寂之中念到我母亲未有下落,真使我痛肠一日九回。似此如之奈何?」

  舜华道:「母子之情自难恝置,然离合生死自有命定。姐姐即终日忧心,亦为无益之悲,从此还求自己解脱。」兰英道:「自遭离乱以来,我身已经数死,若非奶娘、悟圆,此时未必不登鬼录。由今思来,不若一死无知,得免心曲之挠乱也。」翠娟问道:「悟圆师傅你与他何处相识?竟在贤妹身上有这般高谊。」兰英道:「这悟圆师傅就在庄上法华庵里住持,他是被掳逃出来的,因家乡遥远不能回归,所以削发出了家。翠娟道:「他家住何处?」兰英道:「他籍系山东,家在益都,夫家姓吴,也是一门缙绅。」翠娟知吴瑞生是益都县人,今听兰英说到此处,未免把心中打动,还要根问个明白。又问道:「悟圆既是益都县人,他家中就没人来探望他?」兰英道:「他出家七年,音信从未到家,那得人来探望?只有他一位小叔,叫做吴瑞生,因在江中遇了贼寇,行李尽情失去,遂潦倒穷途。后来到了庵中,万被悟圆认出。这便是他至亲,见了一面。除此以外,别不闻有人来看他。」翠娟道:「吴瑞生后来何如?」兰英道:「这吴瑞生在他庵中住了两月有余,后遂遇了兵变。此时也未知存亡。」翠娟听了兰英之言,不觉眼中吊下泪来。兰英见翠娟吊泪,便知吴瑞生前云与金小姐有约,即是翠娟,遂故意问道:「吴瑞生是姐姐的甚人?为何替他吊泪?」翠娟道:「我心中别有所思,非此人。」只说了这一句,那眼中之泪越发流的多了,流的全然没有个收救,兰英见翠娟如此关情,也不觉触起心头之恸,那粉面上泪珠亦扑簌簌流个不祝翠娟见兰英也流泪,心中便疑,说道:「我今日流泪,是有事关心,妹妹的泪却从何处而来?」兰英道:「姐姐的泪从那里来,便知你妹妹之泪也是从那里来。」翠娟听了兰英这半含半吐的话,心中道:他这话说的不为无因,莫不是兰英也与吴瑞生有甚么私情?不然何为语中带刺?待我再探他一探。」说道:「我的心事我自己知道,你那里晓得?妹妹你吊泪的由来不是为着姨母,就是为着家乡,却与你姐姐的泪大不相同。」兰英道:「你妹妹今日之泪,也不专为着母亲、家乡。」翠娟道:「既不为着母亲,又不为着家乡,却是为何人吊泪?」兰英道:「你为着谁吊泪,我也是为着谁吊泪,我与姐姐之泪乃同发一源也。」舜华在旁听他二人说的俱是瞒神瞒鬼的话,说道:「姐姐说的这些言语半含半吐,却似碍着我一人,不好明言的一般。我就姐姐之言忖姐姐之心,亦能料出几分。我看你二人眼角攒旧恨,眉头锁新愁,而心之所注,又似在思亲思乡之外,你若果有甚么心事,不妨明说,决不可拿着你妹妹当作外人。」兰英听了舜华之言,知不可瞒他,便向着翠娟道:「姐姐,你的心事已被妹子看破。今日又何隐隐藏藏?你那私约吴郎的事,快些投了首罢!」

  翠娟见兰英说着他那隐情,不觉羞的满面通红,说道:「吴郎恁般口敞,为甚么把此事闻于外人?」兰英道:「姐姐你错怪他,你那事情他也不曾闻于外人,还是闻于局内之人。」翠娟道:「妹妹既知此事,想妹妹便是局内之人。」兰英道:「姐姐你尽自聪明,阿必把我来问道家?」舜华道:「听你所言,料你两个都是局内之人,独有我舜华一人,二位姐姐何不把局外之人亦引于局内,拖带妹妹也受些风光。」翠娟、兰英道:「咱姊妹三人虽是三姓,何啻一家,倘上天怜念,使我后日团圆,誓必共事一夫,做那娥皇女英的故事。」舜华道:「我姐妹居不同地,数千里外得聚在一处,亦可谓世上奇缘。若后日果如姐姐之言,我木舜华之志愿足矣。」说完,三人遂对天誓道:「我三人今日固是姊妹,就到了于归之日,还要期为姊妹,一语既定,终不爽言,皇天后土,过往神明,共鉴此心。」盟罢,方才回宅去了。正是:一注心香祷告天,真心共吐在花间。

  异乡姊妹情多重,要作皇英佳事传。

  话分两头,却说吴瑞生自静悟轩中会了兰英小姐,又从轩后逾墙而出。到了晚上回家,忽听他嫂嫂说起贼信,心下便着了一惊,说道:「我与小姐好无缘也,怎么好事方才到手,偏偏就遇着贼来打拐?」又转念道:「虽是贼来打拐,少不得我嫂嫂邀着他同去躲藏,未必不还仗着我吴瑞生在前引路,到是遇了兵变,反使我得睹芳容,这还是不幸中之幸也。只愁我守着小姐,见了他的花容,引的我抓耳挠腮,那时教我如何禁受?

  这是小事,难得小姐亲近,就是到那按捺不住的时节,只消借重我十个指头,着他权做小姐,替他与我煞火,思到此处,不唯不愁,反觉快意。到了次日,闻说贼兵已过九江,悟圆从水宅回来,吩咐吴瑞生道:「水宅孤孀幼女只得我去引着他躲避,我先到他宅上和水夫人安排安排,待信息急了,你也出去等着,好就一处,全去避难。」说完,悟圆遂携了几个包袱,领着两个徒弟出门去了。

  吴瑞生在庵〔中〕也把自己随身的对象收拾停当,领着琴童、书僮一同出了庵门,要候他嫂嫂出来同走。熟知候了顿饭时节,绝不见他嫂嫂出水宅之门,又见逃难的人将已过尽,心中着急,遂到了水宅门前一看,见他们已封锁,才知他嫂嫂同夫人、小姐先走了,此时竟把吴瑞生闪了一个挣。到了此时方把从前的妄想收讫,始去避刀兵之苦。

  逃了整整一夜,到了天明之后,打听着贼兵东去,又复回庵中看了看,见庵中殿佛、水宅楼房直烧的片瓦无存,连悟圆、夫人、小姐的音信也打听不出来。又等了几日,复闻贼兵复回,据住青云山。到此没有指望,遂恸哭了一场,方领着琴童、书僮逃命去了。

  一日起的太早,行了几里天还未明,正走之间,忽看见道旁一物,只见璀璨陆离,光芒四射,瑞生以为怪物,遂走近前去一看,你道是甚么东西?待在下先作一篇短赋,赠他一赠。

  赋曰:

  位居兑方,根生艮上,质必经火炼而成,文必赖铅和而就,尔之灵可以通神,尔之力可以造数。人得尔而神色滋荣,人失尔而形容枯瘦。东西南北之人,皆为尔而营营。

  贫富贵贱之人,咸为尔而碌碌。然人虽享尔之荣,亦或受尔之误。是以邓通恋尔而败亡,郭况贪尔而诛戮,鄙夫因尔而丧节,贫士为尔而取辱。所以旷达之人能遇尔而不取,廉洁之士能却尔而弗顾。守尔者,鄙之为奴。沾尔者,恶之为臭。尔虽能动斯世之垂诞,亦安能起斯人之羡慕?

  吴瑞生到了近前一看,不是别物,却是一布袋银子,拾起来颠了颠,约有三百多〔两〕重。遂对着琴童、书僮说道:「此物必是逃难之人失落的。到天明候一候,若有人来寻,我须索还他。」琴童、书僮道:「二叔此时正缺少盘费,何不拿着路上使用?

  又要还了人。」吴瑞生道:「那失银之主此时不知是怎么样的着急,我若便拿去使用,这是我得其利,人受其害。心下何安?」琴童、书僮道:「这是路上拾的,又不是偷的。

  有甚么不安?」吴瑞生道:「你岂不闻上古之时道不拾遗?此乃无义之财,我必不取他。」于是主仆三人遂在此等了数日。虽等了数日,总不见有人来寻找。吴瑞生道:「这必是无主之物,既无人来寻找,此物亦无所归,不免带着随路舍施罢了。」遂将银子包裹停当,然后上路而行。

  行了数日,忽到了一个镇所,叫做迎仙镇。此镇乃是一个马头区处,居民有数十万家。来到此处,天色已晚,主仆三人遂寻了一处寓所,把行李歇下,用了晚饭。吴瑞生见此夜月色清朗,心念往事,无限伤心,一时不能安寝,遂出来在月下闲步。忽见店后一个大园,便顺着走去。到了园中,忽听的园外微微有妇女声音。吴瑞生遂伏在墙下细听。只听的一个妇人道:「姐姐,我和你堕落至此,何时是出头的日子?」又听的一个妇人道:「妹子,这是你我的业愆,既到此地,也只得顺天由命,听其自然,到那业满之时,少不得还你个收场结果。」又听的那个道:「今夜幸得无客,乘此月色,我与姐姐拨动丝弦,将那两个伤心曲子各人弹上一套,以泄胸中郁闷,何如?」又听的那个道:「如此甚好。」只听的那两个弹起琵琶,一妇人唱道:虚飘飘风筝线断,忽喇喇鸳鸯拆散,颤巍巍井落银瓶,急煎煎眉锁平康怨。忆前欢,如同梦里缘。沾襟泪点,泪点和血染。再不得湖上题诗,席间侍宴。天,天,今世里遭业愆。天,天,何日里续断弦?

  又听的一妇人唱道:

  意悬悬愁怀不断,哭啼啼悲声自咽,痛煞煞泪尽江流,眼睁睁望断关河远。日如年,羞看镜里颜。青楼滋味,滋味难消遣,那里是故国风光、旧家庭院?天,天,今世里遭业愆,天,天,何日里月再圆。

  《山坡羊》

  唱罢,弦声亦住,只听的那妇人道:「姐姐,夜深了,风霜寒冷,我和你睡去罢。」

  说了这一句,遂寂然无声。吴瑞生此时不觉意痴神呆,呆了一会,说道:「方纔歌的这曲子,一似念旧,一似怀乡。然仔细听来,又俱似妓家声口,真令人起怜,但不知此是甚等人家,待我问问主人,便知端的。」及至回来,见店中人俱已睡了,便不好惊动。

  到了次日,吴瑞生问店主人道:「请问贵店南邻是甚么人家?」店主人道:「相公你问他则甚?想是相公渴了,要去嫖嫖。这院子里有两个姐儿,甚是有趣。只是要的价钱太太,人要嫖他,求见礼便得二两,夜间酒席亦是嫖客包管,到了天明时节,还得四两银子称上送他作胭粉钱,那手下服侍之人,也是七八钱费。有这七八两银子,方能去嫖他一宿。相公若肯费这个包儿,要去耍耍何妨?」吴瑞生道:「这两个姐儿有甚么长处,便要这等大价钱?」店主人道:「他年纪义小,人物又俊,丝炫弹的又精,曲子唱的又好,又会作,他怎么不要这等大价钱?凡嫖他的人俱是来往的官长,坐店的大商,那些小庙里鬼也放不到他眼睛里。」吴瑞生听他说的津津有味,也觉心中骚痒,遂动了一个嫖兴。心里说:「依据店主说的,竟是两人名妓。我吴瑞生到此,岂可不会他一会?昨日那路上拾的那宗银子,原说是要施舍的。这两个妓者若果中我之意,便把这宗无义之财施舍到这两个人身上,亦无不可。」定了主意,遂问店主人借了两个拜匣,写了一个名帖,又封上二两拜仪,令琴童、书僮送去,说是吴相公闻名拜访。不一时,琴童、书童回了话,吴瑞生遂换了一身时样衣服,领着他两个一直到了院中。

  方进二门,早有一位中年妇人笑嘻嘻将吴瑞生迎入客舍,行完礼坐定,那妇人道:「今日吴爷光临,又承厚礼,甚为寒舍生辉,敢问仙乡何处?还愿闻大号。」吴瑞生看这妇人行径,便知是一个鸨母,答道:「学生家住益都,贱字瑞生,因来江西探亲,路经贵镇,闻的令爱大名,不胜欣慕,故特来拜访,愿求一观。」那妇人道:「多承吴爷美意,只恐小女姿容丑陋,不足以佐君觞。」说完,便有人献上茶来,吴瑞生吃了一杯。

  那妇人起来,又引着瑞生到了一处,见三面俱是粉壁墙,墙下俱是花草,正中一室,室内琴棋书画无不静雅,明窗净几,真如雪洞一般。吴瑞生坐下,那妇人遂吩咐两个丫头道:「吴爷在此等候,快请你姐姐出来相见。」两个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只见两位少妓渐渐走近厅前。吴瑞生正欲起迎,忽内中一妓赶上前,一头扑入吴瑞生怀中,放声大哭道:「妾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不想还与郎君会在此处。自那年湖上不见了郎君,直到如今,妾那一时不思念着你?那一刻不盼望着你?幸得天心怜念,还使妾与君相见一面。」吴瑞生起初还不知是甚么来历,及仔细看去,方认出是烛堆琼,惊问道:「堆琼,你怎么来在这里?」堆琼道:「说起话儿甚长,此时且不暇言,到晚上妾与郎君细细谈论。」吴瑞生又问那位姓名,堆琼道:「这是我的妹子,叫做坦素烟,他当日与我同卖在此处。」吴瑞生道:「天涯海角得与故人相见,又遇新知,虽是苦事,亦是乐事。」遂吩咐外面置办酒席,要与堆琼谈论阔情,鸨儿知趣,恐在此有碍,也便出去了。

  吴瑞生执堆琼手道:「当初在郑兄处见了芳卿,便生爱慕,及湖上联诗,愈觉魂消。正欲安排着求汉源请你来,与卿细谈衷曲,为把臂连杯之乐,不意夜中生出变故,那时卑人如失去至宝一般。当初那客人是甚么法儿拐你到此?」堆琼道:「妾陪那客人吃了半夜酒,不意他酒中下了蒙药,一倒身便不省人事。朦朦胧胧在他船上行了数日,全无知觉。及至醒来,方知被他拐出。妾正欲喊叫,不知他又是用甚么药望我口中一扑,遂不能出声。把我身子卖讫,方才用药解了。世间命苦莫苦于我,今幸得与郎君一见,这便完我未完之愿,就是死了,亦觉含笑九泉。」说罢潸然泪下。吴瑞生道:「卿勿过悲,我吴瑞生誓必拔你出了火坑。」堆琼道:「若果如此,后日与郎君为奴为婢,也胜于为娼多多矣。」吴瑞生道:「此事我一力为之,若不把你出离火坑,誓不为丈夫。」说完又问素烟,素烟道:「妾亦钱塘人,原是良家,因清明出门祭扫,被这客人看见,到了半夜,他潜入妾家,穿壁而入,亦用此法将妾劫出,与姐姐同卖于此,闲时与姐姐谈论,闻姐姐称郎君大名,妾私心不胜仰慕。今日得睹懿光,觉深慰所愿。」吴瑞生道:「夜来偷聆二卿佳音,二卿心事卑人亦洞见肺腑。素卿终身之事我吴瑞生亦一力承任。」堆琼、素烟谢了,说道:「鄙陋之曲,不过藉以写怀,孰知已入高入之耳,郎君幸勿见哂。」吴瑞生道:「那词调悲切,声音酸楚,何啻白雪阳春!若非闻二卿佳音,卑人何得至此?」堆琼、素烟道:「若云借此以引郎君则可,君以白雪阳春贶之,未免过称。」

  说罢,肴品已列,三人传斝飞觞,饮至天晚,方才归室入寝。正是洞房花烛,他乡故知,那绸缪之情如胶如漆,是不消说的。瑞生遂在他家恋了月余,那三百余两银子已费用了一个罄净。

  从来水户人家,见有银子便甜言似蜜,见没了银子就冷言如冰。堆琼、素烟恋着瑞生难舍,怎禁他鸨母絮絮聒聒,终日里瞅槐喝桑,指猫骂狗,冷言热语,无非是望吴瑞生出门的话。吴瑞生也自觉站脚不住,到了夜间,语堆琼、素烟道:「我如今没了银子,你令堂似不能容我。今岁乃大比之年,我且别你,到家伺候,秋后应试,只求坚心等着,我吴瑞生看着取功名如取土芥。待我得志回家,那时赎你二人出身,同享富贵。只是眼下离别,甚觉伤心。」堆琼、素烟听瑞生此言,不觉扑簌簌泪如雨落,说道:「弃旧迎新,这是水户人家常情,郎君也不必放在心上。但数年契阔,才得一会,情意正浓,又作别离,即铁石人亦自断肠,况妾与郎君为多情人乎!然大丈夫欲做丈大事,亦要果断。

  俺二人身在平康,度日如年,专望郎君努力功名,渡俺出坑。今郎君囊空金尽,亦难回家。我二人各出私积赠为君费,郎君欲整归鞭,诀于明日,正无庸为此恋恋之情,作寻常儿女态也。」吴瑞生道:「承二卿指教,愈觉厚情,我吴瑞生此去若不取青紫回来,誓不复见二卿之面!」说完方才就寝。到了次日,堆琼、素烟遂将吴瑞生归家之事告于鸨母,还求许他二人出门相送。鸨子道:「难得他出离了我们,就是造化,何惜这一送,不去做个空头人情?」遂慨然许了。吴瑞生临出门时辞了鸨母,鸨母道:「老身满心里还要留下相公与小女盘桓几日,但我这人家要指着他两个吃饭,故不敢相留。相公是高明之人,自能相谅,老身倘有不周之处,还求相公海量包容。堆琼、素烟,你两个必须远远送相公一程,也足见你两个的恩爱。」吴瑞生也知他是虚情,只道了一声「多谢」,便出门去了。堆琼、素烟送到了十里长亭,吴瑞生别他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卿请回,不劳远送了。」堆琼、素烟说道:「望君此去功名成就,妾在家中专候好音也。」说罢,方才洒泪而别。堆琼、素烟直等吴瑞生走的望不见了,方才回家。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吴瑞生别了堆琼、素烟,领着琴童、书僮行了数日,不觉来到广信城中。到此天色已晚,正欲寻找下处,忽听后边一人叫道:「前面行的莫不是瑞生吴兄么?」瑞生听见,回头一看。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易姓字盛世际风云赴新任驲亭遇骨肉

  诗曰:

  功名富贵总由天,人世离合非偶然。

  方信泰来能去否,始知苦尽自生甜。

  青云有路凭君走,飘梗无根望我怜。

  莫道男儿能际遇,天涯姊妹也团圆。

  话说吴瑞生正欲寻找寓处,忽背有人呼唤,忙回头一看,喜道:「原是如白李兄。」

  李如白道:「兄来敝处,为甚么过门不入?」吴瑞生道:「前虽与兄同游西湖,惜未闻及贵府仙乡,若早知兄在此处,那有不奉访之理?」李如白道:「数载契阔,今幸重会,信谓有缘。但此处不是说话所在,乞兄同至舍下细谈别后之情。」吴瑞生道:「此固弟所愿也。」李如白便引着吴瑞生走了箭余之地,方来到自己门首。吴瑞生见门前有座牌坊,檐下匾额悬满,其宅甚是齐整,此时方知是个富家。让至中厅,李如白从新换了衣冠,与瑞生作揖,礼毕坐定,各叙了寒温,李如白方问吴瑞生来此之故。吴瑞生遂把辞馆回家、江中被动、庵内逢嫂、遭乱失散之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李如白听了道:「相别五年,兄竟遇了这些坎坷,小弟那里知道?」吴瑞生道:「弟还有一桩奇遇,要说与吾兄。」李如白道:「甚么奇遇?」吴瑞生道:「当日妓者堆琼,自那日游湖回家,夜间被奸人劫去,没了音。昨日弟宿在迎仙镇上,又与他相遇。弟竟在他家盘桓了月余,临行还蒙他馈了许多路费。妓者能如此用情,也是世之所罕有者。」李如白道:「兄当日与他相见,便两情恋恋,其间定有缘分,岂是偶然!今又与他相遇,竟可作一部传奇了。后日倘有好事者编成戏文、小说,流传于世,也觉脍炙人口。」说罢,二人大笑。未几,有人送上茶来,二人饮了一杯,李如白道:「厅中冷落,难以久坐。不如同到小斋,细论衷曲。」吴瑞生道:「如此更好。」于是李如白又引着吴瑞生到了斋前。

  瑞生四下一看,果然雅致。有王遂客《雨中花》一词为证。

  词曰:

  百尺清泉声陆续,映潇洒碧梧翠竹,面千步回廊。垂垂帘幕,小枕欹红玉,试展鲛(鱼肖)看画轴,见一片潇湘凝绿。待玉漏穿花,银河垂池,月上栏杆曲。

  吴瑞生到了斋中,只见图书满架,翰墨盈几,熏炉满团,红衾白帐,竹枕藤床,左琴右剑,壶台,酒盏,拂尘,如意,件件精微。夸道:「贵斋潇洒雅洁,尘嚣不入,虽神人所居之室,不足过也。」李如白道:「此地近乎市井,未免涉俗,弟结庐于此,仅堪容膝,恐不足以供高人之榻。」二人说着话,早有人收拾饭来,饭毕又斟好酒对饮。

  二人谈到更深,方才各人归寝。吴瑞生遂在李如白宅上住了三日。一日,吴瑞生辞李如白道:「与兄久别,今幸不期而遇。在弟本意,正欲多住几日,领兄大教。但弟此时归家之心甚急,不能久恋。弟只得要别兄就道。」李如白道:「故人相见,正好谈心,吴兄何归思之太急也!」吴瑞生道:「弟离家五载,荒芜久矣。今乃大比,还要赶秋闱应试,恐去迟了,误了试期。因此一事,不得不别兄早归。」李如白道:「兄在外五年,想亦误了科考,今即回家,也得七月尽头方到,此时还济得甚事?就是随遗才进场,便费许多周折。弟为兄谋,早有一条门路,不知兄肯也不肯。」吴瑞生道:「请问吾兄是甚么门路?」李如白道:「弟有一伯弟,叫做美麟,亦与兄同经,名次亦在科举之列,昨日得病故去,此时报丧呈子尚未到。学兄不如顶着亡弟名字,在我江西进了场,待恭喜后,再设法复姓未迟。吴兄以为何如?」吴瑞生道:「这条门路亦好,只是冒险些,倘有疏虞,那时怎了?」李如白道:「贵省人多耿直,不走快捷方式,我南方人却以此为常。

  兄若肯如此,凡科举朋友,弟必为兄白过,就是两位学师,也是弟代兄打点,此事万无一失,兄正无烦过虑。」吴瑞生道:「难得兄为弟用心,弟有甚不肯,只恐学问空疏,名落孙山之外,有负吾兄这段美谊。」李如白道:「以兄之才,取青紫如拾土芥耳,何必言之太谦!」商量已定,这遭就是李如白执批,便假着商议宾兴之事,用传单将科举朋友一概传到,就在自己家中治酒相待,遂把吴瑞生顶美麟科举之事〔向〕众人说了,众人个个情愿,绝无异议,又将两学师打点停妥。瑞生从此遂伴李如白读了两个月书。

  正是光阴迅速,已来到宾兴之日,二人宾兴后,恐在家俗事分心,遂安排行李,一同上了江宁府,又寻了一个僻静庵观,专心肄业。初九日,头场七篇得意,二场、三场大有可望。到了揭晓之日,吴瑞生中了春秋经魁第二名,李如白中了书经亚魁第十四名。

  次日赴宴回来,那索红封赏者已填满寓所。李如白少不得个个俱要打点,在府中又拜了几日同年,及至认了房师,送了主考,方才回家。到了家又拜县尊学师,那亲戚朋友贺喜的日日填门,真个是送往迎来,应接不暇,忙乱了一月。

  一日李如白道:「弟托吴兄指教,幸得进步。在家俗事纷拨,恐误大事,不如收拾盘费,与兄此上京师静养几日,倘南宫之捷再得侥幸,也不负吾两人读书一场。」吴瑞生道:「兄言及此,正合鄙意,只是弟之功名赖兄成就。今又费用宅上无数,弟将何以为报?」李如白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况吾两人之至契乎?些须之费,奚足挂齿?」

  吴瑞生又深自谢了,随即治办行装,安排起程。李如白带了两个管家,在客中服侍,吴瑞生带着琴童、书僮一同上路,在路上风餐水宿,夜住晓行,两月之间早来到山东地界。

  吴瑞生在马上道:「此已来到敝省,弟不免与兄取经东路,同至舍下,一来省我父母,二来暂歇征车,不知兄意下何如?」李如白道:「兄离家数载,归望自是人情,但取路青州,纤回又多数百里,且兄到家中,亲朋望观,一时如何起的身?弟与兄这番早来,原是辞烦求静,只恐兄一回家,又不能不为诸事所扰。况且会期迫近,日子未可过于耽阁,此时离贵府料想不远,不如差一盛介,先着他宅上报信,弟与兄直上北京,待春间恭喜,那时荣归省亲,亦未为晚也,兄若决意回家,弟亦不敢阻拦,只得暂别吴兄,先往京都,到那里寻下寓处以候兄罢了。」吴瑞生道:「与兄同来只是与兄同往,岂有舍兄独归之理?兄既不肯屈车往顾,弟亦只得同兄北上矣。」到了晚上,遂在寓处下了马,写下了一封家书付与书僮,令他先回家报喜。又行了半月,方才至京。二人安下行李,在寓肄业。正是往月来,光阴似箭,不觉冬尽而春回,已来到会试之期。三场既毕,看榜已开,吴瑞生名列第五,李如白亦在榜中。殿试时,吴瑞生殿了二甲,授江西南昌府知府。李如白殿了三甲,授山东省青州府益都知县。二人告假,乞恩归乡省亲不题。

  再说金御史休秩在家,将近十年。自那年翠娟小姐被贼劫去,没了音信,愈觉心事不佳,外边诸事尽行推却,终日在家观书栽花。幸得年前金昉与赵、郑二生俱乡试有名,只是未中进士,这也放下在他心上。自吴瑞生辞馆去后,就请了赵、郑二人与金昉伴读。

  此时武宗晏驾,世宗登极,正是中兴之主,政事一新。凡正德年间进言被遣官员渐次起用。一日,金公与赵、郑二生在斋中闲叙,忽见管家慌慌张张从外跑来,见了金公磕头道:「恭喜老爷如今又高迁了。」金公问道:「你如何知道?」管家道:「京中来人俱在门外,小的得了此信,故特来报与老爷。」金公道:「你领那报喜之人进来,我亲自问他。」管家领命而去,不一时那报喜人来到,见了金公,磕了喜头,遂将吏部塘报呈与金公看,报上写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金星,今特升江西巡抚,兼理营田,提督军务,闻报三日后即走马赴任,不得延迟。」金公将报看完,说道:「远劳你们,且往前边歇息。」一面吩咐待来人,一面安排赏钱。诸事方完,赵、郑二人俱换上新衣来作揖贺喜,金公道:「老夫休秩家居,甚觉清闲。原不指望做官,亦不耐烦做官,今又蒙圣恩起用,只得勉力效忠,报答皇上,但部文限的太紧,目下便要起程,心中实是不忍舍贤契而去。老夫愚意,欲得请二人同到任上,仍伴小儿读书,静养几年,下科你三人同上京会试,又恐贤契不能离家远出,不好启齿,因忝在契间,只得吐情实告。二位若肯离家许吾同往,即深慰老夫之愿。」赵、郑二人道:「老师言及于此,虽是师弟,真恩同父子矣。老师既要提拔门生,门生怎敢违命?今且暂别老师,到家安置安置,以便同老师登程。」金公送出二人,回宅见大人道:「我这番出去实非本愿,但念女儿无有音信,意欲借此访个下落。若非为此,吾亦告病不出矣。」夫人道:「倘上天怜念,使我骨肉重逢,也不枉相公重出去做官一番。」金公道:「若果遇了孩儿,完了他的婚事,你我之愿便足,那时便告职回家,以终天年,再不向这乌纱中寻不自在了。」夫人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方是达人所为。」

  闲话不必太赘,话说金公为人沉静安逸,神明独运,为官不靠别人,临行只聘了两个幕宾,随行者只有他至亲三人,朋友唯赵、郑二生,分外只带了数十个管家,一同上了路。行了一月有余,将近江西地面,那里早有人马伺候,金公俱打发回去,止许他到任方接,不许他出府远迎。又着他先行牌一面,示谕经过地方官员,一概不许他打探参谒,违者听参。一日到了张桥驿,天色已晚,遂在此处歇下马,用了晚饭,夫人宿在后边,金公宿在前边。睡到二更以后,只闻店南边有一妇人捣着砧杵,数数落哭的甚是悲切。金公仔细听去,声声只嗟薄命,口口是怨青天。从二更哭起,直哭到四鼓方祝搅的金公多半夜不曾合眼,心中思道:「此妇莫不是有甚冤枉事情,不然何为哭的这等悲哀?我今巡抚此地,正当为民洗冤,到天明时节不免唤那妇人来问个端的。」安排定了,次早起来唤店主人作发道:「本院既宿在你家,闲人即该屏出,为甚着一妇人在我耳旁啼哭一夜,搅的本院一夜不曾得睡,是何道理?」店主道:「此乃南邻妇人哭泣,与小人无干。」金公道:「你去叫那南邻来,我问他。」店主领命而去,见了南邻,说道:「夜来我家宿的像是新任抚院老爷,说你家有一妇人啼哭,吵的他一夜不曾睡觉,此时雷霆大怒,着我叫你去,亲自问你。快跟我去回回,回得过便好,若回不过,只恐没有甚么好处。」邻人听了这话,就如高山上失了足,大海中覆了船一般,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不是祸从天降?被这妇人害了我也。他遂夜这样嚎咷,毕竟嚎咷出这场祸事来,方才是个了手,说不得苦我同你见一回去。」遂同店主来见了金公,邻人便磕下头去,说道:「者爷唤小的来,有何吩咐?」金公道:「你就是此店南邻么?」邻人道:「小的是。」金公变色道:「本院宿在此驲,谁不知道?你为近邻,又当小心。竟纵一妇人,着他啼哭一夜,这等大胆!你有何话说?」邻人道:「小人无知,触怒老爷,罪该万死。但这妇人原是小的,他夜夜是如此啼哭,夜来小的不曾在家,没人止他,竟冲犯了老爷。还求老爷宽耍」金公道:「那妇人为甚事情,夜夜如此啼哭?」邻人道:「小的也不知他为甚事情,老爷若根问他由来,除非问那妇人。」金公道:「你去叫那妇人来。」不一时,来人将那妇人领到。金公问道:「你这老妇啼哭半夜,却是为着甚事?」那妇人听金公问他,眼中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哭道:「小妇人之苦,在老爷近前一言难尽。」金公道:「你莫不是有甚冤屈事情?我就是你江西新任巡抚老爷,你若是有甚冤屈事情,不妨直说,本院自能替你洗冤。」那妇人道:「小妇人原莫有甚么冤屈事情,就是冤屈,也是冤屈到自己身上。」那妇人道:「小妇人母家姓黄,父亲曾做到兵部尚书。将身嫁于南康府水知府为妻,不幸早死,又苦终身无嗣,一生一世生了一个女儿,上年闵念四劫掠南康,同女儿出门避兵,夜间失散,至今音信全无。以后贼人据住青云山,家中房舍尽被贼人拆毁。到如今欲归无可归,欲去无可去,一身孤苦,将托何人?千思万想,又别无生路,不得已,托人说合,将身卖于蒋姓,昼间替他做饭,夜间替他浣衣。因思当日出身何等贵重,今竟与人为奴为婢,每至清风夜月,思前念后,不觉恸由心起,泪从眼落,唯付之一哭,悲吾薄命。又不知老爷宿在此处,竟至触犯尊威。只求老爷原情宽凉,莫罪主人,小妇人便万代衔恩矣。」说罢不觉泪如雨下,金公听了这妇人前后之言,心中说道:「此人竟是我的姨子。何不令夫人认他一认?」遂吩咐众人道:「你们俱是无干之人,都出去罢。只留下这个妇人,我还有话说。」说完这句话,便往后边去了。

  金公到了后边见夫人道:「我宿在此驲,竟与你认了一位姊妹。」夫人不知来头,惊问道:「相公你怎么与我认了一位姊妹?」金公遂把那妇人前前后后的话对夫人说了一遍。夫人听了道:「这必是他姨母无疑,快请来相见!」金公怕在后边不便,依旧往前边去了。随后有两个丫环见了那位妇人便磕下头去,道:「后面老奶奶要请这位老奶奶相会哩。」水夫人也不知是甚么来历,只得跟着两个丫环到了后边。还未进门,只见金夫人从内迎出来,赶上前一手抓着放声大哭,道:「妹子你受的好苦也!当日是何如出身?如今便落到这个田地。就是铁石人念到此处,肝肠也寸寸断矣!」水夫人起初尚不敢认,及闻金夫人叫他妹子,方认出是他姐姐,不由愈加悲伤,哭道:「如今待怨谁来?只怨我老来老不着,他姨夫去世去的又早,女儿失去又不知存亡,闪的我茕茕一身,零丁万状。如今且替人家做饭浣衣,玷辱家门,也自觉无颜。几番欲待死了,又挂着女儿。日后倘有音信,恐他没有倚靠,只得寄食他乡,苟延岁月。姐姐如今是天上人,你妹子如今是地狱中人。今见姐姐,又是苦,又是恼,又是羞,可不急煎煎恸杀我也!」

  金夫人道:「妹子不必这等悲伤,你既没了家业,且随我同到任上,他姨夫既为此处方面大官,即找寻甥女亦是易事。今幸天涯海角姊妹重逢,你便得了地。以前苦楚再不必提了。」说罢,便令人取了一身新衣与水夫人换了,又唤金昉来见了礼,使人达于金公,金公遂吩咐起马登程。

  只因有这番举动,早惊动了此地驲承,天明已在门外伺候参谒,还安排夫马远送。

  金公知道此信,遂唤驲承进来,说道:「本院这上任,凡路途使用,俱是取之自己,就是驲中马站,路上供给,都一概不用。你只在此用心做官,不必送我。」驲承出来对众人道:「好一位清廉老爷,江西贪着此官,真是合省之福。」且不说众人喜庆,单说金公出离此驲,又行了数日,已来到南昌阁府。文武大小官员、乡绅士子俱迎至郊外。到了迎风亭,更了衣,先是文官参见,后是武官参见,缙绅士子只接手本,不许进谒。三杯酒毕,便吩咐开道进城。正是:一省之主,好不威武。怎见得?但见:黄伞飘扬,火牌排列,行锣响鼓振天关,喝道声音摇地轴。刽子手头插雉尾,赫赫满面生杀气;夜不收手持铁挛,凛凛浑身具虎威。偃月刀、象鼻刀、大砍刀,明晃晃雷刀霜锋夺日月;皂纛旗、太白旗、豹尾旗,飘摇摇青龙白虎起风云。画戟戈矛队队鲜明,铁镧抓锤行行威武。月斧金瓜骇众目,钩镰长鍜惊人魂。武夫前呵,空中擎起钻天手;壮士后喊,日里闪出鬼头刀。真个是材官仪文多整齐,护定人间佛一尊。

  金公自上任之后,真是执法如山,持衡似水,用心平恕,处事严明。官吏清廉者必荐,贪酷者必拿。衙门无舞文之吏,乡曲无武断之雄。处处安堵,人人乐业。莅任来五阅月,而歌声已遍南陲矣。一日,十五府中各官参谒,金公独留下臬司待饭。饭毕,金公开言道:「敝衙中有一事要借重年翁为吾代访。」臬司道:「大人有何事吩咐,卑职无不尽心。」金公道:「我有一个甥女,姓水,小名兰英,系南康府城西故知府水衡秋之女,因闪贼劫略南康,夜中母女失散,至今不知下落。此事就借重贵司力量,为吾行文查访。民间有收养送至者,赏银二百两,如藏匿家中为奴作婢而不送出者,或被人来告,或被吾访出,即以拐骗人口论罪,因事关闺阃,敝衙门不便行文,只得借重年翁。」

  臬司道:「卑职回衙即行文各州县访问,不致违误。」说罢,遂辞金公出院门去了,臬司回到衙门,便吩咐该管人做文书一道,发到各州县,细细访问。但不知水兰英果访着访不着,试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十二回寻甥女并得亲生女救人祸贻累当身祸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人力。算来事事总由天,真奇遇,探珠更获掌中玉。

  自古贤奸难并立,投狼畀虎英雄事。总然罹祸最惨伤,莫嗟异,交情从此在天地。

  右调《渔家傲》

  话说翠娟、兰英与舜华约盟之后,瞬息之间,不觉又是一年。一日,翠娟与兰英道:「青春易老,韶光难留。自我来到此处,已五关春光矣。姨母吉凶,我家安否,俱未知道。且吴郎此时又不知他作何光景,你我终身之事,料来也没有好结果了。身为官府千金,而今反寄食他人,思想起来,岂不可悲可叹!」兰英道:「我与姐姐既在此处,即不得不作现在想。总然悲叹,亦属无益。如今我与姐姐只是坚持前念,始终不移。纵吴郎不来,宁终身无失,即至骨化形消,自心亦无可愧,断不可又萌异志,复作薄情人也。」翠娟道:「我今悲叹,只悲叹你我之命薄,非是怨着吴郎。我与吴郎楼上相约,一言既定,即以死许吴郎矣。所以贼寇劫去,以威胁之而不从;木商诓来,一言说之而下动。吾之贞心烈胆,已足对天地鬼神而不愧。吴郎之事总不可期,再等他几年,我必脱然物外,绝去尘缘。岂肯变易前志,作两截人乎?」兰英道:「姐姐之志与我之志相同,咱姊妹们生在一处,毕竟还死在一处也。」二人正说着话,只见舜华进门道:「如今有一喜信,特来报与姐姐。」翠娟问道:「甚么喜信?」舜华道:「适才听我母亲说,江西新任巡抚是浙江人氏,也是姓金,这位抚台只怕就是金老伯。」翠娟道:「天下同姓者多矣。焉知此人就是家父?」三人话未说完,只听的门前闹成一块。两个公人同着乡约地保进来说道:「木官人既不在家,没人管事,只得俺们来对你说。如今按察院老爷奉巡抚明文访他甥女水兰英,说民间有收留送出者,或被人结告,或被抚院老爷访出,定以拐骗人口论罪。你家若果有此人,即送出领赏;若无此人,便写一张干结付我。我们好面吴县上太爷。」花氏在门外听的真切,说道:「我家实有一位小姐,系南康府水知府之女,他还有一位中表姊妹,叫做翠娟,是杭州府金御史的女儿。闻的新任抚院老爷姓金,亦是杭州人氏,抚院老爷若果系翠娟小姐父亲,他此时也在我家,即借重公差一同回了县上,着人送去,使他父子团圆,自是好事。」公差道:「此事已有九分落地,只求请二位小姐出来将话一对,对得着,我便回复了县上。」方花氏与公差对答时,翠娟、兰英早已在门内细听,听得公差说要与他对话,翠娟在门内道:「我的父亲姓金,讳星,字斗垣,曾为都察院佥都御史,系浙江杭州府人。」水兰英亦在门内道:「我的父亲姓水,讳澄,字衡秋,曾为绍兴府知府,系本省南康府人,如今故去。」公差道:「说得对了,万无一差。」遂将此事回复了县主。县主一边差人星夜上南昌报信,一边差人打轿迎接二位小姐。

  且说花氏俟公差去后,向翠娟、兰英道:「恭喜你二人目下便要骨肉团圆,但上年我那强人深觉得罪于你,只求千万看我面上,到尊公前多多包容他些,便是莫大之恩,不然,我百姓人家怎当的一位抚院老爷起怪?」翠娟道:「自孩儿得蒙母亲之恩,何异重生父母?到任见我爹爹,还要使人来以礼厚酬。那已往之事早已置之不论,你女儿是知恩报恩之人,不是那念怨不休之人,我的心母亲自能信的过。」兰英道:「我姊妹们来到宅上,与母亲情投意投,就是生身父母亦不过如此。但相处数年,一旦舍母而归,我与母亲处一省,尚有相见之日。金姐姐一到任上,三年后便随父母往别处去了,何时是相见的日子?我思到此处,不唯自己悲,亦替金家姐姐悲也。」说罢,不由泪如雨下。

  花氏亦〔下〕泪道:「人各有情,我心岂不恋恋?但念你二人一则被贼劫出,一则经乱失散,两下盼望,更觉伤心。且你二人客居我家,不过暂时寄身,岂能结局于此?幸得今日不意之中俱有了家信,使离者复合,散者复聚,自是人间快事,正无庸为此酸楚之悲,作寻常儿女情也。」翠娟、兰英听花氏说到此处,便觉面带笑容,他二人虽面带笑容,唯有舜华在旁欢无半点,愁有千端,低着头全不言语。翠娟、兰英道:「我与妹妹眼下就要分别,为何不说几句话儿?」舜华道:「教我说甚么?你二人各去见父母,却闪的妹妹独自一个凄凄惶惶,冷冷落落,孤灯暗对,只影自怜。再求姊妹们一处分韵联诗,谈古论今,不可复得。从此一别,后会无期。身居两地,人各一天,欲会姐姐,除非见之梦中。」说罢,说到伤心,不觉两泪交流,几于失声。翠娟、兰英道:「妹妹不必烦恼,你我誓同生死,此时虽别,后必相聚。前日之约,言犹在耳,只求妹妹耐心等待,莫爽前言,必不使贤妹独受孤苦,我二人独享快乐也。」四人说着话,忽见两个官婆到,见了翠娟、兰英,便磕下头去,道:「县上太爷差俺两个来迎接二位小姐,请速登轿。」翠娟吩咐道:「一概人等着他外边少候,我在此还有话说。」官婆外出,翠娟、兰英别花氏道:「数年之恩一言难尽,女儿去后,唯愿母亲年年纳福。」花氏道:「屈尊数年,多有不周;无心之失,还求海量包含。」说完,翠娟、兰英倒身下拜,花氏亦拜。又别舜华道:「妹妹请回,不劳远送。我去之后,只望你专心耐意,以待好音,莫要愁烦。我就去了。」舜华道:「姐姐你当真舍我去了?」语未完,早已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矣。正是:世上万般苦哀情,唯有生别与死离。

  话说翠娟、兰英别了花氏、舜华,官婆服侍上了轿,一直抬到公馆。二人入馆坐定,那里早有下程伺候。随后县主夫人来拜。到了次日,县主人使人送三百银报酬,花氏坚执不受,遂安排夫马官婆星夜送回南昌。到了半路,南昌迎接人役已到,又行了数日,方才进了衙门。母女见了面,哭了几声,金夫人一边问翠娟,水夫人一边问兰英。说到苦楚处,大家悲叹一声,说到安身处,大家称异一番。金抚院知花氏有如此之恩,便行文令金溪县知县送匾奖励,又差人以金帛送去厚酬,这都不必细述。

  再说吴瑰庵自遣吴瑞生游学去后,正正四年全无音信,因语夫人道:「孩儿外游已经四年,至今音信杳然,我心下甚是忧虑。」夫人道:「他游学远方,原无定处。倘去的远了,音信怎能遇便到家?且他终身之事得之梦中,在外倘有了遇合,未免动延岁月,少则五年,多则七年,多管有好音来也。相公正不必如此愁烦。」瑰庵道:「我数日以来昏昏沉沉,心中就如有事一般,又不住的心惊肉跳,甚是可疑。但不知主何吉凶。」

  夫人道:「这都是思念孩儿所致,还要自己解脱。」夫人说着话,忽传山鹤野人来访。

  瑰庵忙到前边,让至厅中坐定。吴瑰庵道:「连日闷闷,正欲与兄清谈,来的恰好。」

  山鹤野人道:「如今严嵩当权,谋倾善类。如陷曾铣,害夏言,杀丁汝夔,斩杨继盛,数人之狱都成自嵩手。朝廷之上有此巨奸,真忠直之蠹、社稷之忧也。弟一时不胜忿怒,因作一诗以志其不平。故来求兄一证。」吴瑰庵道:「此正我辈义气所形,愿求一观。」

  山鹤野人遂将那诗递与瑰庵,瑰庵接去一看--诗曰:剑请尚方自愧难,舌锋笔阵可除奸。

  豺狼无数盘当道,忠正空劳折殿槛。

  方信妖气能蔽日,果然鲸力可摇川。

  生平唯有疾谗癖,愿把孤忠叩九天。

  吴瑰庵将诗看完,说道:「言词激烈,堪与苏公《巷伯》之诗并传,不党不阿,立朝丰采,可于此窥见一斑。」山鹤野人道:「偶激而成,未暇修辞,只句调未工耳。」

  吴瑰庵道:「疏枝大叶,牢骚不平,方是我们本色。」

  这且不提,单说山鹤野人做出这首诗,两两三三传诵不已。早已传到一个知府手里。

  这个知府姓何名鳌,也是个进士出身,欲媚严嵩希宠,因把自己一个生女献与严嵩作妾。

  严嵩爱其女色,遂爱及鳌,便升了他一个青州府知府。知府见了山野鹤人这首诗,怒道,敢对罪我的恩主,不免下一毒手,将此人处死,不唯我那恩主感念,也正好借此以警将来。」因使人星夜上京,将此诗送与严嵩。严嵩看了大怒,便密嘱去人着何鳌严审正法。

  何鳌受了嵩旨,遂诬了他一个讪谤朝廷的罪名,收入监内。吴瑰庵乍闻此信,吃了一惊。

  说道:「此祸从何而至?」又转思道:「驾此祸者毕竟是何鳌这厮,朋友既蒙不白之冤,岂可坐视不救?」遂替他邀了阖府绅紟,俟行香日要上明伦堂一讲。到了初一日,那些绅紟因事体重大,多有推故不去的,间或有几位去的,都安排着看风试船,谁肯尽言惹祸?正是各人怀揣一副肚肠,自己知道,却把那重大担子尽推在吴瑰庵身上。

  且说知府行香毕,学师让至明伦堂吃茶,绅紟各行了礼坐定,说了许多话,再无一人提到山鹤野人那桩事体上去。吴瑞庵一时耐不住,先开言问道:「山鹤野人有甚事触怒老公祖,被老公祖收入监内?」知府道:「这奴才甚是可恶,以山野小民而敢讪谤朝廷。升平世界,怎容这样狂妄之人放肆?这是他自惹其祸,却与学生无干。」吴瑰庵道:「讪谤朝廷实为狂妄,治生愿闻那讪谤之实。」知府道:「他作为诗词,任意讥刺,信口唾骂,此便是那讪谛朝廷实证。」瑰庵道:「那诗句句刺的是严太师,却与朝廷全无干涉。」知府道:「太师乃天子元老,刺太师即所以讪谤朝廷也。」吴瑰庵道:「据公祖所言,此人之罪因自难逃,但念山鹤野人虽属编氓,却是一位隐逸高士,德行学问素为士君子所推重,还求老公祖法外施仁,委曲周全。倘蒙解网,不唯本人衔恩,即阖府绅紟无不感戴。」知府道:「此意出自朝廷,命我严审,审明还要解部发落,就是学生也不能作主。」吴瑰庵见知府全然没有活口,便知是受了嵩旨,要决意谋害。不觉义形于色,词渐激烈,又问道:「老公祖说是出自朝廷,那朝廷何以知道?」知府道:「这是锦衣卫堤绮访出来的钦犯,此时现有严府里人在此立等回话。学生回到衙门就要严审这个老奴才。」吴瑰庵道:「如此看来,甚么是朝廷访的?不过是那一等依媚奸权的小人,拿人性命趋奉当路、为人作鹰犬奴婢的做出来的。」知府听了此言,也变色道:「请问那依媚权奸的是谁?」瑰庵道:「或者数不到俺这无爵位之人。」知府觉吴老之言句句敲到他自己身上,便将羞成怒,拂袖而起,大言道:「我看那依媚权奸的是怎样,不依媚权奸的是怎样?」遂上轿回衙门去了。知府去后,众人也有称美吴瑰庵是个尚义的,也有劝他说,事不干己,何等这样直憨的。吴瑰庵俱不答言,与众人分路归家不提。

  且说知府回到宅中,怔怔坐着,也不言语,那怒气尚忿忿未平。他有一个幕客,叫做王学益,原是个坏官,善于先意承志。见知府面带怒色,问道:「年兄外面却为何事,心下似有怏怏不乐者。」知府冷笑了一声,道:「说起来令人可恼。」遂将瑰庵之言前后述了一遍,道:「你道此气教我如何受的过?」王学益道:「他既得罪着年兄,年兄何不处他一处,以泄胸中之怒?」知府道:「我恨不的也要处他一个半死,只苦没有名色加他。」王学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既为山鹤野人出头,便是他的一党,只说他自标高致,结为党与,造作狂言,谤毁朝廷。如今国家朋党之禁最严,只把这个名色加到他身上,申到院台,那边他便舌长三尺也难置喙,那时革去功名,任我发放,就是不能处死他,也处他个半死不活。」知府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遂一面做了申文,密使人申到济南抚院,因事关朝廷,将文准了,仍着本府知府审明报院,以便题参。批文既下,知府不肯走漏风声,诈言此日要审山鹤野人,请吴瑰庵去当堂看审。

  瑰庵不知就里,连忙换上公服,一直到了衙门里,在堂下候着。心里安排着,知府审他时还要替他方便一言。不一时,知府打点升堂,吩咐快役将山鹤野人提出听审。快役将山鹤野人带到,知府问道:「你作这诗,言讪谤朝廷,此事是皇上亲自访出来的,你还有甚么话说?」山鹤野人道:「犯人那首诗,若说刺严嵩老贼是真的,若云讪谤朝廷,犯人素明礼义,断不为此。」知府道:「奴才还强嘴,你那讪谤之事,若一口承招,免受刑法;设或一字含糊,本府便活活敲死你这老奴才!」山鹤野人道:「宁受刑法,那讪谤朝廷四字,到底不认!」知府道:「你真个不认?」山鹤野人道:「我当真不认。」

  那知府将惊堂在公案上一拍,大怒道:「取夹棍来!」山鹤野人道:「你不必发威,我山鹤野人不是那怕死的。」知府见他言语抗壮,越发怒上加怒,连声大喝道:「快取夹棍来!」吴瑰庵在堂下听说要取夹棍,忙走上堂,要替他分理。那知府看见,便作色道:「学生在这里又不作把戏、提傀儡,你来此何干?」吴瑰庵道:「非是治生敢擅入公堂,承公祖之命,不敢不来。」知府道:「我叫你作甚?你既来到我堂上,我有批文一张,要借重你看看。」说着话,即从靴筒中将那申文拿出,劈面摔去,骂道:「你这老奴才,不是本府找你,是你找本府,你既找到我堂上,也不肯着你空手回去。」喝令皂役将此〔二〕人采下去,每人重责三十大板。正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那些如狼似虎的皂壮走上堂去,将二人采到丹墀下边,翻按在地,去了中衣,就要重责。那知府咬牙切齿喝令毒打。可恨那无情竹板,板板打在一处。幸得吴瑰庵一腔浩气充塞身中,肉虽受苦,神却安定,打到三十,身子动也不动。就是「老爷」也不肯叫他一声。知府恨极,又加上两签,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进流。知府骂道:「是你这一流人,自立标谤,渺视大人,以卵击石,如何能得?今日要使你知我为官的利害。」吴瑰庵道:「若顾利害,便不出来替人辨白。今既出头,莫说是不怕利害,就是死也是不怕的!」知府道:「便着你死也自不难。」吴瑰庵道:「汝能杀我,我也能作厉鬼以啖汝!」知府道:「吾且杀你,俟你为厉鬼未晚也。」瑰庵道:「吾死必流名百世,汝纵活在世间,也只落得为那嵩贼做个臭奴才。」当堂之上,对众人骂的个知府无处躲藏,遂吩咐将二人收监,恨声不绝而退。退到后堂,见了王学益道:「今日虽是处了他一顿,被他辱的我也甚是不堪。

  正是一不做,二不休,不免下个毒手,爽爽利利的弄死他便了。」遂吩咐刑房,将他二人俱拟了绞罪,做成招词,申到院里。抚院看了,见是从严嵩身上起的,知其冤枉,嫌拟的太重,将招驳回,着他另拟。知府只得将原招改了,山鹤野人问了个岭南永远充军,吴瑰庵问了个江西永远充军,抚院方才准了。

  到了发解之日,从监中提出来,又是每人三十,吩咐当日起解。幸得解役是个好人,知他二人俱是正人君子,便松他到家中与妻子一别。瑰庵到了家中,夫妇二人恸哭了一场,还是瑰庵劝夫人道:「你不必这等悲伤,自有报仇日子。我去了,你独自在家不便,不如合我同往江西去罢。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处不可栖身?那梦中江西之行,今日方才应了。前兆既应,后兆必符,到那里自然得孩儿的下落。一味啼哭,反令老贼笑我无丈夫气也。」夫人到此也只得听从。遂把家产尽情变卖,同解役上路。可怜一个好好人家,为山鹤野人,竟被这何知府弄的七零五落,破产荡家,岂不可恨!这也不必替他悲伤。

  且说吴瑰庵同解役上路走了两三个月,方才到了地头,解役投了文书,将人交明,掣批而回。那些地方官长都知道吴瑰庵为朋友罹祸,也却重他义气。又知是个拔贡出身,全不以充军人役待他,大家还给他买了一位宅子,着他移在别处居住,不使他与那充军之人为伍。瑰庵到了此地,也甚觉得所。但不知后来毕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谒抚院却逢故东主择佳婿又配旧西宾

  姻缘如线绾成双,欲整旧鸳鸯。看来都由天定,成就也寻常。休疑猜,莫仿徨,免思量,今朝新婿,昔日西宾,旧日情郎。

  《诉衷情》

  话说吴瑞生在北京别了李如白回家省亲,在路上行了半月、方才来到益都。到了自己门首抬头一看,着了一惊,有《西江月》一词为证:但见重门封锁,不闻鸡犬声喧。层层蛛网罩门前,遍地蓬蒿长满。宅内楼房破落,园中花木摧残,萧萧庭院半寒烟,昔日繁花尽变。

  吴瑞生正在门首惊疑,忽见一位邻人走到,忙将吴瑞生扯到家中,说道:「数年少会,相公几时来家?自相公去后,宅上竟遭了一场天大祸事。」吴瑞生惊问道:「甚么祸事,愿闻其详。」那邻人道:「此事就在年前,因山鹤野人作了一首诗,讥刺严嵩。

  那首诗不知怎的就传到本府太爷手里,这本府就是严嵩的一党,竟把山鹤野人诬了个讪谤朝廷的罪名,拿到监中,定要处死,老相公为朋友之情,邀了阖府绅紟,要替他分辨。

  太爷又不肯放松,老相公一时动了义气,对着众人便把太爷顶触几句,他怀恨在心,也诬装了老相公一人结党讪谤的罪名,申到院里,除了前程,拿在堂上,与山鹤野人每人重责四十大板,还拟了一个绞罪,幸得抚院老爷心下明白,知道是桩冤枉事情,嫌拟的大重,将招驳回。太爷从新又拟了一个军罪,方才准了。临发解时又是每人三十。如今山鹤野人在广东崖州充军,你家老相公在江西九江充军,就是令堂也随老相公去了。当日老相公是何等正直,是何等君子,平空里吃了一场大亏,阖府之人大大小小,那一个不替他叫屈衔冤?」吴瑞生听了这话,便放声大哭,就地打滚,哭的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只哭的金刚吊泪,罗汉伤心,哭罢多时,那邻人劝道:「老相公亏已吃讫,军已充讫,便至哭死,也无济于事。如今太爷恐怕小相公得志报仇、还要便下毒手,毕竟弄个剪草除根。去年小相公差来的书僮,如今现被他禁在监中,你也不可淹留于此,当急急奔走他乡以避此难。就是乡邻地保,俱担着干系,倘奔走风声,大家吃苦,当的甚么?」

  吴瑞生道:「我如今已中黄榜,授职四府。现有文凭在身,他总有恶,也无奈我何。但日期限定,不敢多违,我如今要取路九江,望我父母,只得也要眼下起行。」那邻人道:「相公今已中了进士,好好好!难得小相公中了进士,老相公此仇便容易报了。」说完,吴瑞生遂别了那邻人,同琴童上路而行。此时瑞生望亲之心急如星火,十日的路恨不的要并成一日走,连宵带夜兼程而进,走了将近两月方才到了九江。问了父亲允军所在,寻见父母,父子见了面,不觉喜极生悲,话未曾说得一句,骨肉三人已抱头而哭。哭了多时,吴瑰庵道:「自你去后,我为父的吃得好苦,平空受祸,几丧短躯。如今仅留余喘,幸得天心眷念,父子相聚,就是死后也觉瞑目九泉。」吴瑞生道:「不肖儿远离膝下,事奉多缺,爹爹受苦,不得替父诣阙伸冤,不肖之罪真觉擢发难数。儿与老贼誓不并生,若不剥其皮而食其肉者,是空负七尺之躯,枉立在天地间为丈夫也。」吴瑰庵道:「报仇雪耻是你的责任,我亦无容赘言。但你一去五年,全无音信到家,何也?」吴瑞生遂把那游学浙江处馆金宅、江中遇盗、庵内逢嫂、遭乱失散、路遇如白、易名中举、京中发甲、告假省亲、领凭赴任之事,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夫人听了喜道:「孩儿你今中了二甲,你爹爹这口气便出的着了。」吴瑞生道:「爹娘你自放心,不肖儿若不能为父母报仇,誓不为丈夫!」从此瑞生在这里住了几日,吴瑰庵恐他在这里误了限期,便催他上任。吴瑞生只得辞别了父母,望南昌而发。

  行到半路,那里已有夫马迎接,接到任中上任,行香后,唤礼房来问各司道乡贯历理,以便通启。及问到抚院身上,俟礼房说完,先心中喜道:「此人竟是我昔日东主,今幸有缘为我亲临上司,正好借势报仇。但只是我如今变易姓名,我认的他,他未必认的我。」遂吩咐该班人役伺后,先谒抚院。刑厅到了院门前,将启投了,金公便令打点升堂,要当堂相见,刑厅穿了公衣,执着手本,到了堂下,行了堂参礼。这金抚院将刑厅一看,心中惊道:「这位刑厅与我昔日西宾吴瑞生面庞相似,只是姓名不同,莫不是瑞生当日假充姓吴?不然天下岂有容貌这样相似的?我退堂之后,不免请至书房,问个明白,省的中心纳闷。」主意定了,又将刑厅吩咐了几句好言语。瑞生方躬身告退,上了轿,才待安排回衙门,忽院中有人赶出来禀道:「抚院老爷还要请刑厅李老爷后堂说话。」刑厅只得又复转回,到了梆门,传了梆,抚院早已迎出,携了刑厅手行到书房,行了宾主礼坐定,金抚院问道:「贤理司贵省何处?尊庚几何?是何年发甲?」刑厅打了一恭道:「卑职虚度二十三岁,乙酉举乡荐,丙戌中进士,若问敝省,老大人早已知道,岂俟今日?」抚院道:「我何由知之?」刑厅道:「卑职曾在老大人宅上扰过三年,相别仅一二载,今日便忘记了?」抚院道:「贤理司莫不是我家先生吴瑞生?」刑厅道:「然也。」抚院听说,慌忙离坐,向刑厅一揖,道:「适才堂上得罪,大是不恭,若早知先生,岂有当堂相见之理?」刑厅道:「官有官箴,此乃礼法之当然,老大人有何不安?」抚院道:「先生为问改名易姓,贻者夫以不恭之罪?」刑厅遂把那路遇如白、改易姓名便入南闱之事,说了一遍与抚院听。抚院道:「原来为此。」刑厅道:「卑职年幼才短,□有不及,倘有失职之处,还望老大人格外栽培。」抚院道:「你只管用心做好官,有可为处,没有不为之理。」刑厅又问道:「令爱昔年夜间失去,如今可有音信否?」抚院道:「不唯小女有了音信,连甥女也有了音信。此时俱接在宅中。」刑厅又问道:「老大人的甥女是谁?」抚院道:「是南康府水衡秋之女,叫做兰英。」刑厅听了抚院这话,心中喜道:「二位小姐俱有了音信,我吴瑞生姻缘该成在此处了。」说道:「此是老大人意外之喜。」抚院道:「此固足喜,此事这外更有可喜者。」刑厅间:「是甚喜?」抚院道:「去岁你徒弟金昉乡试也得侥幸,肃斋、汉源亦同科中了。你如今固是师弟、朋友,又是乡试同年。」刑厅道:「令爱有了音信,公子又得中举,老大人又蒙恩起用,正所谓喜事重重至也。可慰可贺!」抚院道:「先生若是想他,肃斋、汉源此时俱在我宅中,即同请来相见。」刑厅道:「甚妙。」抚院遂使人把三人请来,先是赵郑二人与吴瑞生作揖,次是金昉叩拜,行礼完坐定,吴瑞生道:「自别兄以后,甚是渴想,虽不能趋近台颜,而梦宸之思无日不神驰左右,二兄秋闱大喜,又欠贺礼,抱歉殊深。今幸不期而会,又觉深慰鄙怀。」肃斋、汉源道:「弟之心亦犹兄之心也。

  然知己契友自可不言而喻。」五人说着话,不一时酒肴俱至。大家吃了,吴瑞生方起身告别,回衙门而去。

  一日,金抚院向肃斋、汉源道:「老夫人闻的新任刑厅尚未有室,吾家小女与甥女俱未受聘,刑厅年貌倜傥、大雅不群,正堪为吾坦腹。老夫蓄此念久矣,今欲借重二位,为吾作伐,敦昔日之张范,结今兹之秦晋。只望二位贤契勿推却为幸。」肃斋、汉源道:「成两家之好,笃朋友之情,一举两得,自是美事。况命出老师,此事情愿殷勤。」抚院遂把二人谢了。这且不提。

  却说吴瑞生别金公回了衙门,退到私宅,心里寻思道:「我那翠娟、兰英小姐如今俱有音信,且共住一处,我终身之事似有九分可成,此一机会断不可失,我不免央一官员为我作冰,向金公亲提此事。又若无个知心之人可托,欲待央赵、郑二生,他又在抚院宅中,不便往来。」终日横在心间,连公务都无心去理。一日正在书房坐着,忽赵、郑二人拜帖传到,吴瑞生忙吩咐开门迎进,让至书房。待了茶,吴瑞生道:「弟为公务所羁,尚未往拜,怎敢望二兄先施?」肃斋、汉源道:「金公为官,号令严肃。官员不许无故参谒。凡家中随从之人,不论上下俱不许私出院门。兄既在此做官,亦当听其约束,断不可私拜朋友,乱他法纪。弟今日此来,也不是无故私出,是奉金公之命,要与吾兄提一亲事。」吴瑞生道:「蒙二兄雅爱,但不知为吾作伐者是谁人之女?」肃斋、汉源道:「就是金公的令爱,与他的令甥女。」吴瑞生听说,喜的眼花神开,就如中了一次二甲一般。说道:「金公既不弃寒微,欲成二姓之好,此固幸出望外者,小凝情愿攀乔。」说完,又吃了几杯茶,肃斋、汉源便要起身告别。吴瑞生还要留他吃饭,二人坚执不肯。辞了瑞生,回院见金公,把话回了。

  金公遂到后宅,把翠娟、兰英唤至近前,说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古之定理。

  你二人婚姻俱至愆期,我心下甚是不安,新任李刑厅年少风流,倜傥寡偶。他亦未有妻子,年庚相当,门户亦对,我已借赵、郑二位为媒,作成此事,他那里亦自情愿。但婚姻大事也不可不使你二人知道。」翠娟道:「婚姻之事虽人生不免,但孩儿区区之志,唯愿长依膝下,奉事终身,若说出嫁,固非孩儿之所愿也。」金公道:「似你说的便可笑了。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从古至今,从未见女子有终身在家者。此时不嫁,还待何时?」翠娟道:「爹爹若许孩儿奉事终身,这便是爹爹莫大之恩;若欲强逼,你孩儿唯有一死以表我志。」说罢,那眼中便扑簌簌落下泪来。金公怒道:「世间那有这般执拗女子!李刑厅年少进士,有甚亏着你?这样人不嫁,还待嫁甚等之人?」又顾兰英道:「你姐姐这样不通,你的意思却是何如?」兰英道:「姐姐既是不嫁,我也情愿不嫁。」

  金公道:「咦?你也是第二个翠娟!」遂忿忿而出。

  金公见了夫人道:「素娟这等可恶!我方才与他议婚,他要终身在家事奉父母,宁只死了不肯出嫁。这是甚么心事?你不免去劝他一番。」夫人遂到了翠娟房里,见翠娟、兰英那里正哭,哭的连眼都肿了,夫人道:「我儿,你爹爹为你择风流佳婿,是为你终身之谋。你为甚么触怒你爹爹,令他生气?」翠娟道:「人各有志,莫相强也。你孩儿志在奉亲,不愿事夫。爹爹若要迫我,却不是打发我出嫁,竟是打发我上路。」夫人道:「为男子的在家事父母,为女子的出门事丈大,此礼古今不易。事奉爹娘是你兄弟之职,还轮不着你,孩儿你读书识字,凡古今载籍中,为女子者有几个守父母白头到老的?」

  翠娟道:「今日之事也用不着孩儿多说,孩儿除非死了,万事皆休。」说罢,越发哭的悲恸。夫人就是再问,他也不回言,一味只啼哭。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夫人见劝他不动,只得回房把翠娟之言对金公说了。金公道:「翠娟平日不是这样执拗之人,我听他言语,观他举动,此中似别有缘故。素梅常在他左右,孩儿有事,他没有不知的,夫人你将这丫头素梅拷问一番,事情自有着落。」夫人道:「相公所见极是。」说完,金公出门理事,夫人遂把素梅唤至近前,说道:「你老爷方与小姐议婚,小姐坚执不从。你常常在他左右,小姐心事你没有不知之理。他若果有甚么心事,你须据实说来。倘一字瞒我,适才他老爷嘱咐过的,要着我活活敲死你这贱人。」素梅心中说道:「小姐甚么心事,不过为着那吴瑞生。别人要成就夫妻,我为甚替他捱打?况小姐当日又不曾失身,便说了何害?」遂趴上前磕了一个头,说道:「奶奶既拷问奴婢,奴婢怎敢有瞒?今日小姐不嫁李刑厅,别无话说,不过为着昔年吴瑞生。」夫人问道:「怎么为着吴先生便不嫁李刑厅?」素梅道:「小姐与吴先生曾有一约,期为夫妇。当日老爷、奶奶同往姑娘家去赏花,小姐又令奴婢将吴先生约至楼下。小姐在楼上嘱他借冰提亲,那时便以死相期了。吴郎之心虽未知他何如,如今小姐坚守此志始终不移。」

  夫人道:「他二人当日莫不有甚么私染?」素梅道:「他未约之先虽有诗章书札往来,都是奴婢替他传递,他二人俱未见面。小姐嘱他借冰提亲,诚有此事。若说有甚私染,就是打死奴婢,不敢在诬小姐。此乃当日实情,并无一句谎言。」夫人听了说道:「这便是了,你去罢。」到了晚间,夫人便把此事述与金公。金公知女儿雅持贞念,绝不犯淫,又能坚守前约,至死不变,心中亦自重他。对夫人道:「囚短了一句话,便费了许多口舌。这位新任李刑厅,就是昔年吴瑞生。」夫人道:「他为甚又改成姓李?」金公遂把那改姓名的缘由与夫人说了一遍,道:「夫人你到明日即把这个缘由说与女儿,也省的他心中烦恼。」

  闲话不必多叙,到了次日,夫人起来到了翠娟房中,说道:「夜来我根求素梅,才知你与吴瑞生有的。当日你持之以正,不及于乱,你爹爹亦自重你。我未对你说,今日在此做刑厅的固不容设。然当日只教他央媒提亲,并不曾近于亵狎,此心此意聊可对父母而无愧,只求爹娘宽耍但如今他为甚的又易吴姓李?」夫人遂一一述与小姐。翠娟听了此言,心中也喜,还是虑是父母因他议婚不从,故设此法哄他,心中又半信不信,说道:「李刑厅如果是吴瑞生,我日寄他的书札诗章他自然不肯失落。此事别无人见,亦别无人知。如今只求把我那元札还我,我便许他这段姻缘;若无元札还我,心下到底不稳,宁至终身无夫,不敢轻许。此非是儿女无耻,硬主自己婚姻,只是我与吴郎一语既定,终身不改,所以贼寇劫出、奸徒诓去、经过数死而不至于失身者,总为吴郎一人也。今若二三其德,有始无终,变易前志,实事二天,以前节操全无据矣。此等之事,稍有人心者下肯为之,况孩儿素明礼义乎?」夫人道:「你说的极是,我即遣人去把你那元札取来,以慰你心。」夫人回到房中,与水夫人商议,遂遣王老妪去索求元札。王老妪承命来到刑厅衙门,进宅见了吴瑞生,道:「恭喜相公,皇国人材,宦门佳婿,不久女婿要乘龙也,可喜可贺!」吴瑞生道:「前蒙撮合,今始完璧。风月主人,学生将何以为报?」王老妪道:「二位小姐因君易姓,婚事不从,向已说明,犹不敢信。今者身此来,乃奉两小姐之命,欲求昔日所寄元诗,持还以实其事。相公如或收藏,即求速速付与。」吴瑞生听了,感激道:「今已五阅春秋,尚坚守前言,不便其初,仿之金石之质,差可无愧。但如今壁则犹是,而马齿加长矣。」遂把翠娟那两封短札、半副诗笺与那七言绝句,连兰英那一首绝句一并交与王老妪。王老妪拿回呈与夫人,夫人自己持去与翠娟、兰英看。翠娟见是自己的元物,到此才得落地,喜道:「今方全璧归赵矣。

  若非此物,我翠娟之命几乎难保。今幸见此,庶不负我五年苦守之心。」夫人见翠娟别无话说,又问兰英道:「你姐姐许了,你心下却是何如?」兰英道:「姐姐既爱嫁此人,我也情愿随去作伴。」夫人见翠娟、兰英都心肯意肯,遂口复了金公。金公遂安排筵席,请吴瑞生来衙中议亲。

  到了那日,吴瑞生欣然而至。翁婿坐定,三巡酒后,金公先开言道:「今日请贤婿来,别无他事商量,只为贤婿中馈无人,即小女与甥女俱至愆期,要求贤婿择一吉辰,我这里制些妆奁,送过门去,好完我夫妇为女择家之愿。」吴瑞生听金公说到此处,还未及回言,那眼中已吊下几点泪来。金公见吴瑞生吊泪,深自愕然。但不知他有甚事关心,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金抚院为国除奸李知县替友报仇

  左调《庆春宫》:

  百世流芳,万年遗臭,贤奸谁低谁强?法网非疏,天心可据,祸福到底难量。恶盈业满,热腾腾忽加严霜。此日繁华,当年势焰,顷刻消亡。忠臣事事堪奖,义勇包天,盖世无双。词藏利刃,字振风雷,无愧铁胆钢肠。冰山推倒,一时间日雾风光。但愿他年,奸臣读此,仔细思量。

  话说金抚院欲令吴瑞生择吉成婚,瑞生听说,忽然吊泪,金公深自愕然,问道:「洞房花烛乃人间喜事,今言及此,贤婿因何吊泪?」吴瑞生道:「《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婿非生于空桑,现有父母而不得奇,此诚人子终天之恨。念到此处,不由不痛肠九回也。」金公道:「贤婿既为此关情,议吉暂且从容,即速把令尊令堂接来,以尽贤婿必告之礼,然后择吉成婚,亦不为晚。」吴瑞生道:「此又不可易言,念家父充配九江,身为罪人,怎敢擅动?今日子享荣华,父偏谪戍,为人子者何以为情?

  若是安常处顺,即告与不告犹可自宽,愚婿何动深悲?」金公道:「当日却为何事,令尊公竟陷身于此?」吴瑞生遂将那罹祸根由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金公听了,不觉怒发上指,目眦尽裂,骂道:「严贼,严贼,恣横至此,目中几无天日矣!若不急除此人,只恐高祖皇帝栉风沐雨创立锦绣江山,送于老贼之手也。老夫欲参老贼不止今日,今把贤婿婚事暂且阁起,待老夫修一本章,达之皇上,或赖高祖列圣之灵默默扶助,殛此元凶,以正国法。此贼既去,那伙妖魔邪党无能为也。然后渐次削除,以洗令尊之冤可也。」

  吴瑞生道:「只恐老贼根深蒂固,急切之间,一时不能动摇。」金公道:「若是怕死,便不敢参他;既敢参他,便不怕死。当日刘瑾专权,谁不依媚奉承?他正在气焰熏灼场头,被老夫参了本,虽不能即正其罪,先帝从此疑他,后五月而瑾即敚我看从古至今,凡专国奸臣,那有得其令终者?嵩贼专权为恶,至今五年,恶盈业满,此其时也。老夫此念既动,断无退步。即日修本达之天听,今为国除残去秽,便至磋跌,亦人臣职分所不辞,岂避利害?苦大家各顾身家,爱惜生命,逡巡观望,谁出头为朝廷去此蟊贼也?」

  吴瑞生道:「岳翁志在除奸,此心可对天地;不畏强御,此举炳于日星。真国家之栋梁,中流之砥柱也!」说完,吴瑞生辞金公回衙。金公夜间将本修完,密使人星夜上京,达之天听。疏曰:巡抚江西等处地方兼理营田提督军务加太子太保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臣金星,题为奸臣擅国、危及宗社、请正国法以肃纪纲事。阁老俨嵩,以(犬尧)獍之姿兼狙狯之智,夤缘希宠,渐居要路。身负国恩,不思报效,唯知营私。臣谨列其罪于左。太祖不设丞相,厥有深意,嵩俨然以丞相自居,是坏祖制也。权者,人主驭世之具,而嵩以拟旨窃美威福,是奸大权也。见皇上行政之善,即传言于人,归功于己,是掩君美也。嵩之拟旨,皆子世蕃代禀,是纵奸子也。令孙严效忠妄冒奏捷要爵,是窃军功也。逆鸾以贪虐论革,嵩受三千金,威迫兵部荐为大将,是党悖逆也。轻骑深入,嵩戒汝夔勿战,及皇上逮治汝夔,犹许密疏保奏,是误军机也。徐学师以劾嵩夺官矣,考察而及其兄应丰,是擅黜陟也。吏民选除,以入贿为低昂,故将官多朘削而士卒失所,有司多贪酷而百姓流离。是失人心也。谄谀欺君,贪污率下,是坏风俗也。然此十罪者,有五奸以济之:厚贿皇上左右,凡圣意所在,皆得预知而逢迎,是皇上之左右皆嵩贼之间谍,奸一。赵文华为通政,疏至,必先上副封,是皇上之纳言皆嵩贼之鹰犬,奸二。惧缇骑缉访,即与厂、卫结婚,是皇上之爪牙皆嵩贼之瓜葛,奸三。畏台谏有言,凡进士非出其门者,不得与征取,是皇上之耳目皆嵩贼之奴仆,奸四。虑部臣徐学诗不能无言,乃罗其有材望者结纳之,耿介者逐斥之,是皇上之臣工皆嵩贼之心腹,奸五。数其恶则罄竹难书,列其罪则万剐不尽。伏愿陛下察其奸状,置诸极典,国士尽快,中外甘心。臣星不胜悚惶待命之至。

  却说世宗皇帝在灯下翻阅本章,阅到金星这一疏,看了数遍,不觉龙颜大怒,骂道:「老贼专恣如此,目中几无朕躬,合此本看来,可见杨继盛劾嵩的那一本不是欺君。此贼若不急急剪除,必为宗社之患。」便等不到天明,圣旨即从门隙中传出,密着锦衣卫立刻擒拿。锦衣卫奉命,即统兵把嵩第围了,家中无大无小尽皆锁获,次日传旨,先着三法司鞫嵩于午门外,尽得罪状,连严世蕃那交通倭虏的事情也得了显证。三法司具状奏之皇上,皇上又提到殿前御审。审真,旨意既下,严嵩勒令自裁,严世蕃、严鹄、严鸿、严效忠发西市处斩,其余俱问充军,妇女发教坊司,家财抄没入官,从此京城百姓人人庆贺,个个快意,都为金抚院念佛,感他为国除此大害。可笑嵩贼,居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爵位至此,尽够受用,毕竟要招权揽势,饕餐无厌。看到他这下场头,无论家业冰销瓦解,并其一身亦不能保。回思前日气焰,不过一朝春梦。古来奸雄,那一个不是如此结局?而后之效尤者犹代代不绝,岂不可叹!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严嵩正法,此信已到江西,金公听了喜出望外,一则喜为国除害,二则喜为婿报仇。

  连忙差人将刑厅请来,说道:「严贼阖家俱死,贤婿知否?」瑞生道:「愚婿得之风闻,还未知的实。」金公道:「适才塘报方到敝衙门,说严嵩勒令自裁,子孙出斩,家财抄没,妇女入官,其余俱发上阳浦充军。奸臣报应到此地位,方能快中外之心。」吴瑞生道:「若非岳翁一本,此贼焉能败落至此?」金公道:「此举乃出自宸断,去奸能勇,老夫何力之有焉?」吴瑞生道:「老贼既灭,家父之冤也觉少伸。」金公道:「嵩虽伏诛,但何鳌这厮尚在漏网,不乘此时处他一个畅快,令尊公所吃之若谁能替他代偿?且尊公戴罪充军,贤婿本姓未复,此情若不洗出,终属缺典。幸得巨奸既去,何鳌亦何能力?这也不烦老夫用力,贤婿只风风流流参他一本,令尊公之冤可伸,何鳌之仇可报矣。」翁婿二人正说着话,忽京中有报至,说京西大同宣府两处七月初八日夜间遭地位之变,民房倒塌数十万间,士民压死不计其数。朝廷因此大变日夜省惕,更喻中外官员、士庶人等,不论贵贱,俱许直言入告。金公将报看完,向吴瑞生道:「皇上既下诏求言,贤婿之疏可上矣。只把何鳌为官之恶据实填上几款,即诉到尊公冤情上去,不如连贤婿那易姓之事一并坐在他身上,只说当日避鳌之难,改姓易名,奔往他方。如今他那冰山既倒,谁肯出头为他?贤婿之本一上,何鳌之身即刻齑粉矣。」吴瑞生听了甚喜,遂辞别金公回到衙门,即便修成一疏。疏曰:江西南昌府理刑推官臣李美麟应诏上言。臣闻天地之灾祥,因乎人事之得失,人事之得失,视乎官吏之贤否。弭天地之变,必清在位之人。臣窃见山东青州府知府何鳌,性如豺狼,行同鬼蜮。初以幼女媚奸,为人抱衾抱禂,使国所养之廉耻忽然扫地;继以己身附势,甘心为鹰为犬,致天地所存之正气一旦销亡,及分青郡,愈肆凶顽。白鹿归囊,竭十四县之民膏民脂,毫不加恤;青蚨过手,集数万口之筑怨筑愁,闵不知畏。而且祸及善类,殃及无辜。以山鹤之清风高致诬作讪谤,致令义士含冤,空怀瘴海之悲;以臣父之耿性介节捏为阴党,并使孤臣去国,徒洒赣江之泪。臣避凶锋,逃难江湖,改其姓而复易其名,是子实有父而不得父其父。父负重冤,远被谪戍,养其身而弗享其报,是父实有子而不得子其子。凡此,皆足干阴阳之和,召天地之变。虽然,害臣之家犹可言也,害阖府生灵不可言矣。害阖府之生灵犹可言也,危皇上之宗社,贻朝廷之隐忧,不可言矣。伏愿陛下摘其职衔,察其罪状,重则置诸极典,轻则放之极边,庶人心可慰,天意可回耳。

  疏上,圣旨批道:「何鳌有碍官箴,即着益都县知县锁拿审明,解京发落。山鹤野人与美麟之父无辜受谪,情实可矜,俱许放还。李美麟仍复本姓,以归原宗。」

  这且按下不提,单说如白自上任以后,真个是一清如水,除俸禄之外毫无私染。做了三个月官,那百姓称颂之声已盈于道路。独有何鳌见他为官清廉,无所馈遗,便恨入骨髓,欲待设法处他,但他上任未久,又无事疑款,且廉正之声闻于上台,虽然怀恨在心,也无可奈何他。唯借初一、十五府官参见时,待众官既见之后,也不说见,也不说不见,着他后一个不耐烦,才放他去了。此乃小人常态,李如白也不十分与他计较。

  一日又有公事相见,才待乘轿安排走,忽听抚院有密文到。知县将文拿回后宅,拆开细看,才知何鳌被吴瑞生参了一本,摘去职衔,要委益都县知县锁拿严审。李如白看了来文,冷笑了一声道:「老贼,只说你威势常在,谁知你也有今日!」遂传了十数个能干衙役,俱着他暗带了索锁,要到他私宅擒获,但不可走漏风声。便乘轿直到知府堂上,使人将手本投了。便有一等趋媚知府的人说他乘轿直到堂上方下,知府听了大怒道:「他多大官,便目中无有本府?今日必须处他一个死,方才消我之气。」遂使人传出道:「益都县知县且在外少候,待金押完了,然后相见。」李如白道:「又是前日那处我的方儿,但你这番比不得那番,只恐从今以后,我要天天和你相见哩。」便对那传言的人道:「你去对你老爷说,今日要见即见,若是不见,本县便回衙理事。我李如白是奉朝廷之命出来做官,不是奉朝廷之命出来与何鳌站门。我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宁只断头,从来受不惯这小人之气!」那传言的人遂把此言尽情达于知府。知府怒气冲天,大言道:「叫那狗官进来!他说不爱做官,只恐既入此套,即欲不做而亦不能,他才离胎胞,乳臭尚存,见过甚么天日?我好歹着他无梁不成反轮一帖。」知府正在三堂上雷霆大发,李如白已率着一伙衙役大踏步来到知府面前。知府怒目视他道:「方纔学生着你在外少候,不过因我公务未完,你便性急耐不的,在我堂上发言吐语。你道你是奉朝廷之命出来做官,难道我不是奉朝廷之命出来管着你么?我因你为官清靡,心中到十分敬重你,你绝然不识抬举,到把本府渺视。你居官虽有几桩善政,只恐那狂妄二字到底不免。」李如白道:「狂妄之罪卑职诚不敢辞,但今日此来,那狂妄之罪恐更有甚于此者。

  老大人须得见谅。」说罢,把众衙役瞅了一眼,喝道:「此时不拿,更待何时?」那众衙役听了一声,便各人取出索锁,先落头把知府锁了,立时追了他的印信。然后一拥进到后室,将他幕宾内司人等一概上锁。知府还疾声大发道:「李知县反了!如此大胆行凶,全无王法!」李知县冷笑一声道:「不知是谁有王法谁无王法。」随即拿出抚院来文给他看了,何鳌方才语塞。李知县遂令众衙役带着一千人犯出了宅门,到了府堂之上,上了轿,回到自己堂上,便将何鳌严审,指着骂道:「何鳌,朝廷命你为郡守,委任不为不重,爵位不为不尊,正该报效朝廷、力行善政才是,为何恣你贪婪以充私囊,肆尔酷虐以逞己志?剥官害民莫尔为甚,而且罪及无辜,杀害忠良,即如山鹤野人与尔何怨?

  竟诬以讪谤之名。吴珏与尔何仇?竟加以朋党之罪。无非欲借此媚权奸、为固宠、要荣计耳!岂料亦有今日,你有何辞?可将从前恶款一一招供明白,免致敲扑之苦。」何鳌此时自思,此系钦绊,又遇仇官,便知强辨无益,或者分过于人,罪还藉以少减。遂道:「此虽犯官一时懵懂,所为却不全与犯官相干。」李知县又大喝道:「不与你相千,却是与谁相干?」何鳌道:「此乃幕宾王学益主谋,愚我以至于此。」李知县闻言,忽又想道:「陷害瑰庵,谋既出于此人,以此看来,是何鳌因为我友之仇,而学益亦为我友之仇也。厥罪维均,何可使他漏网?虽抚院来文不曾要他,不免将他入上,合为一案,与何鳌同结果了,不更可以泄吾友父子之忿,尽我李如自为友之心乎?」算计已定,遂唤皂隶将王学益带过来,皂隶遂将王学益来到案前。李知县指定骂道:「你这奴才,既为本府幕宾,便该导主行些善政,方不负主人重托之意。尔乃诱主为非,是党恶之罪,较首恶之罪为尤甚。你可将从前助恶之事一一招供明白,如有半字含糊,本县就要活活打死你这奴才!」王学益乃强辩道:「犯人实无此事,俱系何鳌畏罪,妄攀乎人,教犯人从何招起?」李知县便两目圆睁,大喝道:「这奴才既不招认,与我夹起来!」皂隶听说,连忙抬过夹棍,将王学益两腿填入,套上大绳,两边数十个人扯着,齐齐尽力一煞,煞的夹棍对头。李知县又道:「与我使大棒着实敲!」两个皂隶一递一敲,敲了数十棒。正是: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王学益不能禁受,方才说道:「犯人招就是了。」

  李知县道:「既是肯招,皂隶们给他松去夹棍。」皂隶遂把夹棍松了,王学益方匍匐案前招道:「犯人前日一时昏迷,只思借逢迎以托身家,谁知天网恢恢,竟有此日。今既堕身法网,又在明镜台前,敢不甘罪也!」就将助何鳌为恶之款一一招认,丝毫无有隐漏。于是二人俱画了供。李知县遂暗喜道:「得了王学益口供,便又是何鳌那厮一个,好硬干证也。」遂一边叫皂壮将何鳌押送南牢,一边吩咐刑房吏灯下速做招详,以候明早差人赴省报院。此日别无堂事,便即打点退入后室去了。

  这且不在话下,却表何鳌等进得监来,可煞作怪,冤家债主偏偏狭路相逢。看官你道这是怎说?原来值日禁卒乃是吴瑰庵家旧仆,瑰庵平日待他甚是有恩,此仆虽久不在其门下,而念旧之情、报主之心固未尝一日忘也。从来说的好,仇人见仇人,必定眼睛红。今日见了主人仇家,即不啻见了己身仇家。那有当面错过、不思报复之理?即指定何鳌道:「何太爷你怎的到此?可谓屈尊你了。正是天道好还,无往不复,但思你是个如鬼如蜮之人,力可通天,倘或夜间做出些手脚来,俺们干系不校太爷莫怪,小的不免将你收拾收拾,俺们好睡个安稳大觉。」遂取麻绳把他二人鞘起,摔倒在地,用脚蹬着就地滚了几滚,煞得麻绳尽行没入皮肤,疼痛甚是难当。又道:「俺们下人倒的睡睡,你为官长的要是不得睡睡,俺们于心何安?不免也着你睡个长眠大觉。」遂把何鳌、王学益俱打入押床里边,长舒挺脚,直直的仰在里面,两个长钉又紧紧刺在眼前,头也抬不得,身也动不得,腿也蜷不得。不多时,臭虫、虼蚤齐来攒食肌肤,又是疼、又是痒,着实难受。到了跑躁挣命的时节,也只是叫几声「好苦,好苦」而已。

  这且不提,单说到了次日,李知县早起升堂,刑房吏将招详呈上。李知县从头至尾阅了一遍,见做的极其严密,便与自己的勘语俱钤了印信,装入封筒,上下骑缝,又钤了两颗。随即唤了一个快役,当堂继发他申送到抚院衙门,抚院阅了县文,见做的情真罪当,轶案如山,无可再议,便批仍仰益都县将此一千人犯解京发落,李知县拆开院文一看,随即选了两个有用民壮,差他提出监中何鳌、王学益来发付,即日起解入京。谁知冤家路窄,可可两个解役又是山鹤野人的瓜葛,一路上摆布之苦,又是无所不用其极。

  何鳌与王学益他也只是甘受。况且一出门时正当严寒天气,朔风阵阵大起,那无情的六出奇花又从半空中纷纷飞下,片片向面扑来,寒冷难禁,何鳌与王学益手上俱带着铁铐,不能退入袖中,冻的满手是疮,脓水不住淋漓。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破又被打头风。

  夜住晓行,因雪道难走,二十余天方到京师。两个解役进了刑部衙门,将文投了,刑部看罢来文,遂将何鳌、王学益暂且寄监,打发了回文,便即具题乞旨定夺。不日命下,着三法司会审,三法司审过,随即又复了本。圣旨不日便下,批道:「何鳌固为罪首,王学益亦为罪魁,当分首从,一斩一绞,以警将来。」妻女分配军户,家产籍没入官,以充边饷。到了秋后处决之日,监斩官赴刑部监中,将何鳌、王学益提出来,俱用绳背剪了,口中带上木榨,背上插上罪由,上下衣服已早被狱卒剥去,腰间止围着一条破砌缕--可怜衣紫腰金客,竟作蓬头跣足人。

  不一时押到西市,刽子手将何鳌、王学益摔倒在地,面西跪着。从来人穷返本,何鳌此时忽然一阵心酸,想起家中娇妻美妾一个不得见面,扑簌簌不觉两眼泪下,方才懊悔前非,亦何及哉!正是:早知今日,何不当初?

  到了午时三刻,吹手掌号三通,刽子手将刀一抡,霜锋过处,人头落地。早有吃惯人的恶犬在旁等着,将头一口接着,衔去啃了。剩下身子,街市攒钱觅火工拉去掷入深坑,也被众犬食尽。王学益亦同时绞死,还落了个囫囵尸首。这是为从的罪比为首的罪稍减了一等,然总算起来,都是不得好死。只因他当时奉承主人,设谋倾及善类,遂把身命断送。后之为人主文者,当以此做个殷鉴。正是:劝人双有益,唆教两无功。

  当时看的人上千上万,纷纷议论不一,也有称愿的,也有叹息的。称愿的道:「似此贼官,应宜有此恶报,唯有此恶报,方见皇天有眼,王法无私。古语道的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节没到。』这便是恶报的时节到了,岂不畅快?」叹借的道:「读书一场,做官熬到四品黄堂,也就算的富贵荣华了,而乃全不惜福,自作自受。到此田地,不唯家业飘零,骨肉离散,即身〔首〕尚且异处,不能保全,填于沟壑,葬于腹,将父母的遗体弄的七零八落,咳咳,岂不可惜!」又有一般好事的人编为四句口号,互相传念道:何鳌何鳌,死无下稍。诸苦尝尽,真是活熬。

  这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何鳌既诛,吴瑞生大仇已报,不知后来姻缘何如,俟看末回,便见结果。

 

  第十五回联二乔各说心间事聚五美得遂梦中缘

  春深铜雀美于秋,双锁更风流。灯前各谈幽情,分外意绸缪。联五凤,共衾裯,姿嬉游。当年异梦、昔日想思,此夜全勾。

  《诉衷情》

  却说何鳌既已伏诛,塘报到了青州府,李如白闻了此报,心中大喜道:「瑞生不共戴天之仇至此也算报复的尽够了。我想何鳌与吾友结冤,偏偏犯在我手,这是上天明明假手于我替友报复之意,亦可以答天心而报知己矣。且吴瑰庵之祸,原因契交朋友、护救山鹤而起,今何鳌既诛,不唯瑰庵之气吐而山鹤之冤亦雪矣。山鹤之冤雪而瑰庵之气尤吐矣。我当差人驰报南昌,庶令瑞生兄闻而欣慰也。」于是将何鳌、王学益同弃西市及瑰庵、山鹤蒙赦放还,吴瑞生奉旨复姓之事修成一札,差一家人同书僮赴南昌送去。

  看官你道书僮因何在此?前事抚台因瑰庵、山鹤俱被何鳌诬陷,遂触目警心,恐青州府狱中犹有冤枉。素知李知县片言折狱,故特行文委他一一检阅众囚。李知县检到书童,方知他亦受何鳌之害,遂令禁卒将他放出,带回官宅而去。正欲着他往南昌送信,适值遗此家人,命他带伴同行。书僮因久系圈套,不得见主,一承此命,就如开笼之鸟一般,恨不得一翅飞到主人面前。因他带着那个家人星夜拍马趱行,就如置邮传命一般快,不消月余,便即到了南昌。问到刑厅衙门,进后宅见了主人便叩下头去,将书呈上,李刑厅接书拆看,才知仇人已诛灭,父亲与山鹤蒙赦放还,自己亦奉旨复姓,遂不觉喜形于色道:「大仇已报,我吴麟美庶无愧于子职了。」遂问书僮道:「我闻你自寓所回家报喜,便被何知府擒去送监禁锢,不知你以后如何就得出来了?」书僮遂将李知县奉抚院文检狱放出之事述了一遍。说着话,忽一家人禀道:「抚院老爷有请。」吴刑厅便即出来宅门,向抚院衙门而去。到了后宅门首,传了梆,开了宅门,抚院迎出,让至书房,行了礼坐定。茶毕,抚院便道:「恭喜贤婿,老夫适接塘报,才知何鳌老贼今已正法,令尊公亦蒙赦放还,贤婿又奉旨复姓。大仇已报,不久父子团圆,可喜可贺。」吴瑞生答道:「适接山东青州府益都县知县李兄一书,愚婿也早知此事,方欲驰报岳翁,乃先蒙岳翁宠召,赐此佳音,佩感多矣。」抚院又道:「令尊公既蒙恩赦还,可速接来,以奉色养,兼行娶妻必告之礼,以便卜吉与小女并甥女完婚,老夫生平之愿足矣。」吴瑞生道:「愚婿正有此意,谨依台命。」又吃了一杯茶,随即告别。到了自家宅内,忖道:「此时部文想也不久将到岭南,九江口较崖州路近,此时或者到了。」遂一边吩咐马夫赴崖州按取山鹤,一边吩咐轿马赴九江口迎接父母。

  话休絮烦,却说瑰庵与老夫人一自到了南昌境界,吴瑞生已早排了仪仗远远迎接。

  吴瑞生接着,便随轿而行,又有阖府官员、綢衿人等亦陆续出郭迎接,瑰庵俱下轿一一还礼,然后上轿前行。不多时,到了刑厅宅内。五载离别一朝团聚,一时悲喜交集。这是人情所至,不必细述的了。吴瑰庵开言道:「孩儿自九江分别到任以后,不知如何就报了大仇,如何又遇了恩赦,致令骨肉团圆?」吴瑞生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瑰庵听了大喜道:「多亏孩儿有志,才有今日。不然你爹娘便久戍他乡,永无出头之期矣。」老夫人又道:「总是咱家没伤阴骘,所以神佛保佑,否极泰来,吉人天相之言于此验矣。」说着话,忽报山鹤野人至。看官你道岭南较九江甚远,如何此时也就到了?

  原来崖州至南昌俱是水路,又且都是下流,兼连日遇了顺风,所以来的这样爽快。却说瑰庵与瑞生将山鹤迎进,到了书房,作了揖,山鹤说道:「只因小弟一首俚言,累及兄台受刑远谪,今又幸承令公子出力,雪此奇冤,远接小弟至此,得与兄台相晤。波及之恩不啻天高地厚,弟当世世衔结矣。」瑰庵道:「吉凶同患,良友之谊。弟与兄台情同手足,就是小儿聊效一臂之力,也是分所当然,况此实抚台金公一疏之力所赐,小儿何力之有焉?」说罢,方才就坐饮茶。不一时酒肴俱到,五载睽违,一朝聚首,不觉话长。

  说到各自远谪处,便互相太息一番。说到严、何败落处,便互相称快一番。说到目下聚会处,又互相欣慰一番。说说笑笑,不觉日落西山,直到星移斗转,方才就寝。

  到了次日,梳洗方毕,忽报抚院老爷有帖请太老爷,吴瑰庵向山鹤野人道:「吾感金公厚德,意欲亲诣叩谢,念他是封锁衙门,不便进谒,今承此召,便当乘机拜谢矣。」

  山鹤道:「亦借鼎言代弟转致。」吴瑰庵别了山鹤,直赴抚院衙门而去,到了后宅门首,将手本传入。不多时,金抚院开门迎出,让至书房,方作着揖,吴瑰庵便双膝跪倒,金抚院一手拉着道:「亲公请起,弟断不敢当此礼。」彼此谦让多时,方才就坐,又彼此说了几句套话。三杯以后,金公便向吴瑰庵道:「弟有一言相启,吾有一弱女,并一甥女,前下自揣,曾托敝契赵肃斋、郑汉源作伐,已许配令郎,使欲卜吉权行赘礼,令郎乃以娶妻必告为辞,今幸一家完聚,承亲公光临敝院,就便同择吉辰,粗备妆奁,将小女并甥女送过门去。不知亲公尊意以为何如?」吴瑰庵打一恭道:「辱承雅爱,不弃寒微,遂致蒹葭得倚玉树。何胜欣慰!」金公道:「既蒙金诰,荣幸多矣。」便令人请出赵、郑二生来相见,揖完坐下,金抚院便叫人拿过历书,大家一看,五月十六日是个黄道吉辰,兼合周堂不将,择定此日迎亲。酒筵已毕,瑰庵便起身告辞,抚院送到大门以外,方才别了。瑰庵回到宅内,将联姻金宅、卜吉迎亲一事逐一与夫人细说。夫人闻之,喜不自胜。

  正是光阴迅速,不觉来到十六之辰。瑞生唤进班头,吩咐备彩轿二顶,鼓乐八名,宫灯十二对。是夜到了四鼓,瑞生便吩咐诸色人等排班前行,自己乘轿在后,来在抚院门前,一层层门俱大开,早有听事的人在此伺候,报入宅内,抚院闻之,便穿猩红吉服出来迎接。揖让之谦恭,席筵之盛美是不待细说的。

  且说翠娟、兰英,丫环与他梳洗插戴已毕,妆点的花团锦簇,如天仙帝女一般。娶婆频催上轿,母女分离也未免各含酸楚,落几点关心热泪。养娘拥扶着到了檐下,方才双双上轿。前厅瑞生也便起席告辞,出了宅门上轿,金昉亦坐轿相送。傧相骑马,插花被红,在轿前引路。一路龙笙凤管之音响彻行云,好不热闹。不觉已进刑厅宅院,金、水二位小姐双双下轿,便如娥皇、女英厘降帝舜的一般,傧相唱礼,先拜天地,次拜家堂,拜过公姑,然后夫妇交拜。傧相彻帐已毕,丫环揭去盖头,方才送入洞房,到了合卺之时,正是花烛乍设,不啻金榜题名,故知新逢,何殊久旱值雨,五载想思一宵勾抹。

  谈笑之欢洽,情意之绸缪,有倍出寻常万万者。金翠娟猛然抬头,忽看见一轮明月射入纱窗,就触起旧年情绪,便向吴瑞生道:「昔年被劫,原是此夜之月;今兹欢会,也是此夜之月。均一月也,而妾之离合顿殊,由今追昔,不胜悲喜交集,不知郎君自妾被劫离了寒舍,后来竟是何如?」吴瑞生便把江中遇盗、庵内逢嫂、误走江西、如白玉成、更名登第、上疏报仇之事说了一遍。兰英听说,便叹口气道:「好事多磨,大抵如此,岂独郎君为然?俺与姐姐所遭,更有甚于此者,真所谓红颜命保」吴瑞生又问翠娟道:「闻的夫人被劫,曾为奸人投之于井,及至使人捞取,又杳无踪迹。不知何由得出?投奔何人?一家又何由完聚,愿闻其详。」翠娟遂将大有如何救出,如何诱他至庄上,又如何设谋欲霸为妾,只说至此处,吴瑞生闻之不觉发皆上指,大怒道:「青天白日,有此强暴横行,可使差人拿来正法,以泄吾夫人之忿。」兰英见丈夫动怒,遂劝慰道:「郎君暂且息怒,姐姐还有后言,容妾代为陈之。」便道:「彼时姐姐几欲寻个自尽,幸亏伊妻花氏将姐姐拯援,带入城中宅上,便认姐姐为他义女,待之不啻亲生。即妾自兵火以来,流离到金溪地面,寄食于悟真庵中,因卖针指卖到他家,姐姐一见垂青,便承姐姐携带他家,亦深蒙花氏养育之恩。他待妾身就如待姐姐一般,所以妾亦拜他为恩母。恩爱如此深厚,况姐姐当日又不曾为他丈夫所污,望郎君海量,看俺花母面,念恩忘仇,爱屋及乌,勿与小人计较,是亦相度所为。」翠娟又插口道:「不特花母情谊深足感佩,而且此中又有一段奇缘,若说出来,恐郎君不得不依妾之请也。」吴瑞生见翠娟说话有因,遂又道:「说便说了就是,幸无藏头露尾。」翠娟见大夫情急,遂将木舜华与他结为姊妹,花下同盟,相约共事一夫之言述了一遍,又将舜华德性幽闲,仪容秀丽,才恩俊逸又极力称扬一番。瑞生听说,遂手舞足蹈,曰:「卑人若再得此人为妻,愿更足矣。只是一件,夫人方才说他才思俊逸,必有一个证佐,方才信的过。」翠娟与兰英道:「现有一个证佐,在此不论他的,只观他与俺二人步韵咏红梅的一首律诗,即如窥见他一般。」遂将木舜华那首诗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瑞生听了道:「才思真是俊逸,不知二位夫人与他咏梅之诗亦记得否?」翠娟与兰英又把自己所作二诗朗吟一遍。瑞生听了,便鼓掌极赞道:「妙,妙,妙!有此三作,方成鼎足,缺一不可。若果得舜华为妻,则木商之恨可以冰释瓦解矣,二位小姐今既极荐舜华,便见夫人不妒。卑人亦有知己二人,敢为夫人言之。」翠娟与兰英又交口道:「知己之人多多益善,何妒之有?今郎君亦何过疑妾乎?得毋妾知郎心而郎君尚不知妾心耶?」吴瑞生见他二人果无妒意,方将堆琼与素烟相交来历,并西湖联诗,月下山坡,委委曲曲备细述了一遍。金、水夫人道:「他二人具此大才,虽然寄身烟花,实非得已,而志在从良,尤为可龋明早可便禀上翁姑,并木家妹妹一同娶来,庶使郎君之故知从此得所,而妾之知己亦从此毕愿矣。」说着话,不觉更深夜静,夫妇三人方才解衣就寝。正是:新人本是旧情人,旧偶新知情倍亲。

  各引新知及旧偶,有情人惜有情人。

  到了次日清晨,吴瑞生与一对新人一同起来,梳洗打扮已毕。到了父母膝前,齐齐磕下头去。父母见了。甚是欢喜,道:「得此佳偶,庶不负俺老两口每日与你择配之意。」瑞生道:「儿有一言告禀爹娘。」瑰庵道:「孩儿有何言语,不妨说来。」瑞生遂将二妻所荐与自己所遇之人说了一遍。瑰庵听说,便憬然悟道:「孩儿若再得此三人做了媳妇,便合昔年我在园中所梦之兆。梦语云『仙子生南国』,孩儿这两个媳妇同是生在南方,方才你说的这三人也是生在南方。梦语首句这便验了。又云『梅花女是亲』,梅花五瓣,若再得此三人,便完了五数,次句也就验了。又云『三明共两暗』,金姓、水姓、木姓明明显露,非三明而何?烛姓是火字边旁,但姓是土字边旁,是将二氏之姓暗暗藏在烛、坦二字之内,非两暗而何?结句云『俱属五行人』,金木水火士俱属五行,这又是显明易见的了。梦语既一一应验,可速娶此三人以合五行之数,方不负梦神示兆之意。又且五行运转相生,孩儿你所遇五人俱合五行相生次第,以五行而萃于孩儿一身,便又是妻旺生夫之兆。是知孩儿从此官星必显,这都是上天默默曲成之意,可速娶来,以副天心。这须得一人去木家提一提才好。」王老妪在旁,便接口道:「小妇人与花氏母女甚熟,若差小妇人去,一提便成。」瑰庵与老夫人听说大喜,道:「你去甚好。」

  遂一边差人同王老妪去木家提亲,一边着人向鸨婆去赎堆琼、素烟,两下俱慨然应允。

  到了迎娶日期,又计两下程途远近,约定下轿时刻,一一吩咐各班人等去了。

  话休絮烦,却说两下三乘花轿俱是一齐来到,所行礼数前已叙过,无容再赘。且表三个美人进了洞房,先是舜华与金、水夫人行了礼,道:「若非二位姐姐承系妹子,妹子焉能到此?」金、水夫人道:「你是俺妹妹,俺做姐姐的若舍了你,前盟何在?」堆琼、素烟双膝跪下道:「若非二位奶奶大德能容,奴婢亦老死章台,焉有今日?」金、水夫人连忙一齐拉起道:「咱们自此以后,俱要脱略形迹,共以姊妹称呼。要把『奶奶』、『奴婢』四字一笔勾抹,再不可如此。」堆琼、素烟又道:「俺本烟花贱品,今得脱离火坑,皆属夫人所赐,礼宜叩谢。」吴瑞生遂止住道:「二位夫人既然不肯受礼,你二人不行也罢。」于是让坐,饮合卺酒。木舜华亦不作闺中娇羞常态,便开言道:「首位自然是大姐姐的了,俺姊妹们各按次序尘定就是了。」金翠娟道:「不是这等,以今夜论,但序宾主,不论长幼。我与二妹妹已先到此,俺与郎君便都是主人了,唯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今才来到,便是宾客,且四妹妹与五妹妹昔日已与郎君成了故交,今日虽是新人,仍是旧相识。独三妹妹与郎君从不识面,今日乍逢,才是真正新人。既是新人,便是新客,是客与客大不相同了。今日首坐当推三妹妹独坐了罢。四妹妹与五妹妹当东西列坐,我与二妹妹亦左右对坐。郎君就在席前与三妹妹对坐奉陪可也。」木舜华又欲谦让,吴瑞生便道:「你大姐姐论的极是,你也就不必再三谦让了。」于是众姊妹方才坐了。酒亦按坐巡行,吴瑞生紧与舜华对面,烛光之下,两眼不住的注在舜华,但见眼角眉梢堆着一团峭致,真果是比花花解语,拟玉玉生香,方信翠娟、兰英之言不为虚誉。遂向舜华道:「今日五美毕集,花烛之乐莫有过于此者,诚为千秋盛事,不可无诗以扬其休。但每人一首犹觉冷落,不如联句,此起彼落,彼断此续,尤为热闹。今夫人既居首坐,当自夫人倡之。」舜华道:「妾本草茅陋质,素未娴此,请众姊妹联罢。」吴瑞生道:「独不记红梅佳咏乎?」舜华又将开口,翠娟、兰英拦住道:「咏梅佳作俺二人早已献之郎君矣,妹妹亦何庸此谦逊为也!」堆琼、素烟亦齐道:「姐姐既有如此之才,就尊郎君之命,请先首倡,俺们还按坐次序续去可也。」舜华又道:「这却使不的,坐席固按宾主,而作诗当论夫妇。从来夫倡妇随,是乃人伦之正,今欲联诗,当自郎君倡之,还自郎君结之,就如大将行兵,出师收军都主自大将的一般。咱姊妹们都在中间,先照前宾主坐次挨联一遍,庶不失两姐姐推我为宾之命。以后当迭为宾主,按着五行错综联去,或自木而火、而土、而金、而水,或自火而木、而水、而金、而土,或自金而土、而火、而水、而木,或自土而金、而水、而火、而木,或又自土而火、而木、而水、而金,或自金而水、而木、而火、而土。凡此六遍,只是颠倒更换,挨到准联,不许停思,不使雷同,又如大将排阵,千变万化、不可端倪一般。就便以此为令,各人切记。如有遗忘差误者,罚以巨觯」于是众姊妹们齐声赞道:「如此联法,大妙大妙!真所谓慧心人也。谨依将军令,请郎君开先。」遂浓磨松使,饱蘸霜毫,铺下云笺,挥动管城,只见龙蛇不住的飞舞,珠玑不住的错落,不消碗饭时节,十六韵便已联就。

  诗曰:

  相聚犹疑梦(吴),由今遥溯前(木)。

  琵琶辞旧谱(烛),琴瑟整新弦(坦)。

  劫掠惊曩日(金),流离叹往年(水)。

  湖边联句敏(烛),花下缔盟坚(木)。

  只道簪当拆(水),那知镜再圆(金)。

  祥光笼画阁(坦),瑞色霭华筵(金)。

  玉女离河汉(坦),檀郎归洞天(烛)。

  芙蓉叠锦绣(水),翡翠篆沉烟(木)。

  带结同心好(坦),莲开并蒂鲜(金)。

  话长嫌漏短(水),烛断爱膏连(烛)。

  琼液流银斝(木),紫毫题彩盏(坦)。

  欢情凭酒合(烛),盛事倩诗传(木)。

  自此忧怀释(水),从兹喜气绵(金)。

  三明称鼎峙(金),两暗庆珠联(水)。

  仙子兆方验(木),梅花数始全(烛)。

  一床集五美(坦),才遂梦中缘(吴)。

  联成,大家展玩了一番,相顾而笑,方才同饮合卮。吴瑞生道:「今宵有花,有酒,又兼有诗,诚一时盛事也。此若传流后世,自是脍炙人口,稗官野史必然做个话柄,永垂不朽矣。」说话之间,不觉斗转星移,方才解衣就寝。新人旧侣一时俱要周旋,枕上风光,衾中妙趣,有难以纸笔形容者,待在下也作诗一首,聊写大意。

  诗曰:

  二乔连袂已欣然,五美同衾喜更绵。

  千里奇缘成凤偶,一宵盛事寄鸾笺。

  洞房再署登科小,巫峡重逢行雨仙。

  香梦正浓方怕醒,一声鸡唱绣帷前。

  却说次日天明,吴瑞生梳洗方毕,忽有人报抚院金老爷转了都察院正堂,刑厅吴老爷钦差巡按浙江监察御史,敕已差官领到,但因视今缺员,免其赴阙谢恩,钦限十日内走马上任。

  话分两头,再说金抚院闻了此报,恐朝中尚有严嵩余党,便就不爱做官,随即上疏告病,到了命下之日,遂与吴瑞生约会还乡。院事、厅事两下俱委官代署,挈着满门家眷向北进发。吴瑞生又怕误了钦限,因此倍道兼行,不消十日到了杭州城中。金抚院带着两下家眷人等往自家宅院去了,吴瑞生因避嫌疑,不好与金公同去,先到公馆安歇,次日方赴察院上任,此时李如白也升了本府刑厅,吴瑞生才干原自有余,兼理周刑名,又得良有协替,輶轩巡行一周而浙江省大治。又能作兴学校,鼓励人才,即举贡贫寒者亦俱在所作养,季考月课俱灯下亲阅,一时文风浙江省独胜。是科赵肃斋、郑汉源与金昉俱中进士。瑞生一日偶想到,久恋宦途没有好处,也就急流勇退,题疏告玻圣旨已准其给假回籍调理,痊日起复。便即辞了金公夫妇,同着父母夫人刻期还乡。水夫人舍不的女儿,亦愿随行,此时骨肉分离,凄凄楚楚;官员饯行,殷殷勤勤,是不待细说的。

  单表阖省送的百姓漫野遮道而来,扳辕脱靴、哀泣挽留者不计其数。这是代天巡狩、做清廉严明官的好处,其视何鳌等相去天渊。李刑厅、郑汉源、赵肃斋还要远送,吴瑞生委婉告辞,方才洒泪而别。唯有金昉与瑞生,又是师弟,又是郎舅,又是乡试同年,又舍不得姐姐,又舍不得姨母,只顾往前送,不忍回去。瑞生道:「你不久赴京候选,必由我山东行走,那时骗道到我家中,多多盘桓些时节就是了,何必区区作此儿女态也!

  后会有期,就此请回罢!」金昉亦洒泪而别。

  吴瑞主久离故土,归心似箭,遂催动夫马紧行,不消数日,到了自家门首,但见门面九间,规模壮丽,焕然一新,与昔大不相同,一层层进去,大厅三间,前楼三间,中楼三间,后楼三间,四层俱有垂珠门楼相对峙,都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周围群房又是无数,后花园中也添了些池沼台榭,异卉奇花,颇足怡人眼目,这都是前在杭州任所时差人来督工建造、种植的。遂引父母居住前楼,水夫人并花氏居住后楼,王老妪还在此伺候。看官你道花氏因何在此处?原来花氏丈夫囚在他庄上请客,欲图翠娟为妾,被他浑家领人打进,木大有金命水命逃命去了,以后便羞见亲朋,在家站脚不住,依旧在外经营,只因多贪花柳,遂得一个痨症,吐血而亡,可惜一个财主,做了他乡之鬼。这也就是贪色好淫之报。所以古人道的好:二八佳人体如酥,腰间伏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人骨髓枯。

  当时花氏闻讣,令人取榇回家,择日葬埋了,三年服满,花氏自思六亲俱无,孤身何依?遂折辨家资并一切细软,打成包裹,催脚夫驮子送上金宅,竟来投奔女儿,母女已团聚多时,到了瑞生离往之日,亦随着众家眷来了。但在下彼时偶然忘记,所以前面不曾提起,这是往事,不必多赘。

  再说吴瑞生将他父母及花氏人等俱安置停当,因山鹤野人前被何鳌之害,家产荡然一空,又是孤身无依,便就请他在后花园居祝以便与他父亲赏花饮酒,玩物适情,以乐天年,琴童、书僮就着他在此伺茶供酒,修竹灌花,零碎使用。自己与五位夫人却共住中楼。你说瑞生为何爱居此楼?只因楼前有月样池塘一个,内蓄荇藻、金鳞,池塘之上又有板桥一座,两边俱是朱红栏干,桥前又有垂杨二株,荫满池塘,四时俱有鸟鸣其上,呖呖堪听,以便与夫人们凭栏瞻眺,触景联吟,随时行乐。又因五美俱迎自南方,经此一过,翩翩然若仙子一般,遂题其桥曰「迎仙」,以应前梦语首句之祥。池两边又疏植奇花数十本,带月则赏天仙之姿,映日即夸五出之彩,以永志梦中次句之不爽。又构一花甃小亭,四面俱有风帐,上横书「烟锁池塘柳」五个字,虽是题的眼前景致,却暗藏五行字面在内。又于后园中最幽静处建大厅三间,貌所梦的神像置于纱龛,供在堂中。夫妻朝夕焚香顶礼,以报梦神合姻缘的美意。又作长枕大被,夫妻六人夜则同眠,姊妹们琴瑟静好,似水如鱼,自始至终绝无嫉妒之意。所以后来子孙繁衍,绳绳振振,科甲不绝。这便是五行调和,至无刑克,生生不绝之意了,其后子孙命名,俱按定世及之序,亦用金木水人土边旁的字,周而复始,回环无穷,以取五行生生不已之意,又且步步顾母。五世之内,即占了三百六十个字,正合着周天之数。支庶之盛,冠绝一时,所以天下后世艳称山左吴氏于不朽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