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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杂志  (宋)张耒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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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耒(1054-1112年),字文潜,号柯山,世称宛丘先生。楚州淮阴(今属江苏)人。善属文,游学于苏轼、苏辙之门。第进士,历官至直龙图阁,知润州。坐蜀党,徙宣州,谪监黄州酒税,徽宗起为太常,出知颍、汝。复坐党籍落职。在颍时闻苏轼讣至,为举哀行服。遂贬房州别驾,安置于黄。后五年得许自便。史称其诗效白居易,乐府效张籍。著有《柯山集》、《明道杂志》。

  《明道杂志》,笔记类著作。宋张耒撰。该书一卷,或分为正续二卷,八十余则。内容多记当时杂事,亦颇有记诗、论诗之语。书中评杜、韩、柳诗称:“老杜语韵浑然天成,无牵强之迹”;“子厚诗律尤精”;“退之以高文大笔,从来便忽略小巧,故律诗多不工”。于此可见其论诗大要。另有述吴正宪、王中甫、王介、赵周翰诸家行事、诗风,殊多可采。版本有《学海类编》本。

  哈哈儿据中华书局1985年繁体竖排本《明道杂志》录入点校制作,非诗话部分亦全部保留,以窥本书全貌。书后所附诗话,摘自《柯山集》(《张右史文集》)。

  白乐天作《紫毫笔》诗云:“宣城石上有老兔,食竹饮泉生紫毫。”余守宣时,问笔工毫用何处兔?答云:皆陈、亳、宿数州客所贩。宣自有兔毫,不堪用。盖兔居原田则毫全,以出入无伤也。宣兔居山,出入为荆棘树石所伤,毫例短秃。则白诗所云非也。白公宣州发解进士,宜知之,偶不问耳。

  用事谬误,虽文士时有之。韩文公作《孔子庙记》云:“社稷之祀,不屋而坛。岂如孔子巍然当坐,用王者礼。”若必谓坛祭之礼不如屋,则何必社稷?天地图丘方泽初不屋也。孔子之礼虽极隆,比天地则有间矣,岂以坛屋分隆杀乎?又巍然端坐,后世为士偶乃有此,古祭用主,安能巍然而坐乎?退之未之思也。今文人作文,称乱世曰“板荡”,此二诗篇名也。“板”为不治则可;“荡”则《诗》云“荡荡上帝,下民之辟”,荡岂乱意乎!大师举篇首一字名篇耳。《小序》言“荡荡无纲纪文章”,非其本义,尧无能名,亦荡荡也。

  采石中元水府祠有韩干画马一轴,是一武臣过祠下舍之,盖模本也,而人皆以为真。余曾取视之,其典刑乃干法,落笔洗色,常工所为耳。祠前人说,顷年张唐公罢太平守,过祠下,见之不能舍,乃令画工模易取去,以模者纳庙中。及行,他舟皆发,独载画一舟,引之不动,其势自沉。张公大恐还旧,本舟乃安。余绍圣丙子岁罢守宣城,道采石,见此画。其秋,寓居宛丘,于外氏李家见所畜模本甚多,一马与中元祠中正同。乃信其为模本决也。真干画乃可宝,模本固易得,唐公何用爱之如此,而神亦甚宝之。由此言之,非独唐公之鉴未精,虽庙神亦误信也。

  余所闻相工之验者固多,其尤异非常法所到者有三事。其一,欧阳文忠公应举时,常游京师浴室,院有一僧熟视公,公因间之曰:“吾师能相人乎?”僧曰:“然!足下贵人也,然有二事耳。白于面,当名满天下;唇不掩齿,一生常遭人谤骂。”其后公以文章名世,而屡为言者中以阴事,然卒践二府。其二,江邻几学士在馆阁,有时名,诸公多欲引之,而邻几流落不偶,典故相吴正宪相善。时有一僧能相人,且善医,游江、吴二家。无几,江被召修《起居注》,吴相甚喜。一日谓僧曰:“江舍人修注,殊可贺也。”僧愀然曰:“事未可知。”吴诘其故,僧曰:“江舍人,金形人,于法当贵,而留滞至今,久不解其故,近方能了耳。”吴曰:“何也?”僧曰:“非佳金,鈆金耳。修注当日在君侧,本朝火德,鈆在火侧,安能久也?”吴亦未以为信。后百余日,江得肺疾不起。其三事,苏舜钦除名居姑苏,唐询彦猷守湖州,苏与唐善,因孥舟自苏访之。时湖有报本长老居简,有异术,善知人。唐因谓居简使相苏,简曰:“试使来院中。”苏他日往过简,简乃设食具榻,留之竟日,遂留宿。中夜,简乃登苏卧榻,若听其息者。苏觉,乃胗其臂若切脉然。良久曰:“来得也曷。(吴人谓曷如速。)”更无他语。他日,唐问简,简亦以前四言对之,唐亦不晓。苏将行,又过简,因问之曰:“来得也曷,是何等语耶?”简从容曰:“若得一州县官肯起否?”苏大不意,因不复言。而舜钦以明年蒙恩牵复为湖州别驾。遂不赴官,无几何物故。此三事相术之异者。

  某初除秘书省正字时,与今刘端明奉世同谢。刘时除左史,余旧见相人术贵天地相临,(谓顺额之势相应。)余见刘有此相,又精爽明润,心颇奇之。归谓同舍晁无咎曰:“刘左史不迟作两府。”晁不以为然。刘竟再岁签书西府,无咎尝恠余言之验。许将罢成都,入北门,晁二言冲元非学士可留,非久当执政,不知何以知之。已而许果除右辖,晁二谓余言:“君言刘签书固如神,我相许右丞也不疏。”

  吕与叔,长安人。话长安有安氏者,家藏唐明皇髑髅,作紫金色,其家事之甚谨,因尔家富达,有数子得官,遂为盛族。后其家析居争髑髅,遂斧为数片,人分一片而云。余因谓之曰:“明皇生死为姓安人极恼。”合坐大笑。时秦学士观方为贾御史弹,不当授馆职,余戏秦曰:“千余年前贾生过秦,今复尔也。”闻者以为佳谑,而秦不欢。

  河豚鱼,水族之奇味也,而世传以为有毒,能杀人。中毒则觉胀,亟取不洁食乃可解,不尔必死。余时守丹阳及宣城,见土人户食之,其烹煮亦无法,但用蒌蒿、荻笋、菘菜三物,云最相宜。用菘以渗其膏耳,而未尝见死者。或云:土人习之故不伤。是大不然。苏子瞻是蜀人,守扬州,晁无咎济州人,作倅,河豚出时,每日食之,二人了无所觉,但爱其珍美而已。南人言鱼无颊无鳞与目能开阖及作声者有毒,而河豚备此五者,故人畏之。而此鱼自有二种,色淡黑有文点,谓之班子,云能毒人,而土人亦不甚以捕也。苏子瞻在资善堂与数人谈河豚之美,诸人极口譬喻称赞。子瞻但云:“据其味,真是消得一死。”人服以为精要。余在真州会上食假河豚,是用江鮰作之,味极珍。有一官妓谓余曰:“河豚肉味颇类鮰而过之。”又鮰无脂■〈月聿〉也。(■〈月聿〉,论咄反,河豚腹中白腴也。土人谓之石施乳,珍美之极。)晁无咎谓味似鳗鲡而肉差紧,多食不令人逆。此鱼出时必成群,一网取数十。初出时,虽其乡亦甚贵,在仲春间,吴人此时会客,无此鱼则非盛会。其美尤宜再温,吴人多晨烹之,羹成候客至,率再温以进。或云:其子不可食,其子如一大栗,而浸之经宿大如弹丸也。或云:中其毒者,亦不必食不洁,水调炒槐花末及龙脑水皆可解。余见人有说中此毒,急服至宝丹亦解。橄榄最解鱼毒,其羹中多用之。而吴人悉不论此,直云用不洁解河豚,是戏语耳,恶乌头附子之属。丁骘,吴人,因食河豚而死,或云丁自是中风,非因食鱼。

  韩少帅持国每酒后好讴柳三变一曲,其一句云:“多情到了多病。”有老婢每听之,辄云:“大官体中每与人别,我天将风雨。辄体中不佳,而贵人多情致病耶?”又有一官人谈语好文,尝谒一班行,临退,揖而前曰:“未敢款谈,旦夕专候宇下。”班行作色曰:“何如趁取今日晴暖说了。”而此官人了不解。

  先人尝任三司检法官,以亲老求知吴江县。将之官,名公多作诗送行,而吴正宪、王中甫诗工。吴诗云:“全吴风景好,之子去弦歌。夜犬惊胥少,秋鲈饷客多。县楼疑海蜃,衙鼓答江鼍。遥想晨凫下,长桥正绿波。”王诗云:“乍被轩绥宠,新辞计省繁。三江吴故国,百里汉郎官。烟水莼牙紫,霜天橘颗丹。优游民政外,风月即清欢。”

  王中父名介,衢州人,以制举登第,性聪悟绝人。所尝读书皆成诵,而任气多忤物,以故不达,终于馆职知州。其作诗多用助语足句,有送人应举诗落句云:“上林春色好,携手去来兮。”又赠人落第诗云:“命也岂终否,时乎不暂留。勉哉藏素业,以待岁之秋。”此格古未有也。平生所嗜唯书,不治他事,其谈语多用故事,浅闻者未易晓。知湖州日,判司理请覆检官状云:“督邮所由得此状?”遍寻督邮无知者,乃复入白之。介曰:“督邮即录参也,据尔如此,全不读书。”闻者皆笑。

  杜甫之父名闲,而甫诗不讳闲。某在馆中时,同舍屡论及此。余谓甫天姿笃于忠孝,于父名非不获已,宜不忍言。试问王仲至讨论之,果得其由,大抵本误也。《寒食》诗云:“田父邀皆去,邻家闲不违。”仲至家有古写本杜诗作“问不违”,作问实胜闲。又《诸将》诗云:“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未旂北斗闲。”写本作“殷”字,亦有理,语更雄健。又有“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惊鸥下急湍”,本作“开幔”,开幔语更工,因开幔见蝶过也。惟《韩干画马赞》有“御闲敏”,写本无异说,虽容是开敏,而礼卒哭乃讳,《马赞》容是父在所为也。

  先君尝从赵周翰授《易》,与周翰稍密。先君尝与客语,周翰作诗极有风味,据此风流,是温飞卿、韩致光之流,而世以朴儒处之,非也。尝作《梅诗》,有一联云:“霜女遗灵长着素,玉妃余恨结成酸。”又有一诗,以《向来》为题,其诗曰:“向来精思已陈陈,旅思无端不及春。潘子形容伤白发,沈郎文字暗丹唇。”此诗奇丽之极,岂野儒所为乎?

  七言、五言、四言、三言,虽论诗者谓各有所起,然三百篇中皆有之矣,但除四言不全章如此耳。韵虽起沈休文,而自有三百篇则有之矣。但休文四声,其律度尤精密耳。余尝读沈休文集中有九言诗,休文虽作者,至牵于铺言足数、亦不能工,仅成语耳。黄九说《雄雉》诗何以见取于夫子?应是取趁韵耳。谓“瞻彼日月”以下至篇终,韵极不伦也。韩吏部“此日足可惜”诗,自尝字入行字,又入江字、崇字,虽越逸出常制,而读之不觉,信奇作也。子瞻说读吏部古诗,凡七言者,则觉上六字为韵;设五言,则上四字为韵;设如“君不强起时难更”、“持一念万漏”之类是也。不若老杜语韵,浑然天成,无牵强之迹。则退之于诗,诚未臻其极也。韩退之穷文之变,每不循轨辙,古今人作七言诗,其句脉多上四字而下以三字成之,如“老人清晨梳白头”、“先帝天马玉花骢”之类。而退之乃变句脉,以上三下四,如“落以斧斤引纆徽”、“虽欲悔舌不可扪”之类是也。退之作诗,其精工乃不及柳子厚。子厚诗律尤精,如“愁深苑猿夜,梦短越鸡晨”、“乱松知野寺,余雪记山田”之类,当时人不能到。退之以高文大笔,从来便忽略小巧,故律诗多不工,如陈商小诗,叙情赋景,直是至到,而已脱诗人常格矣。柳子厚乃兼之者,良由柳少习时文,自迁谪后,始专古学,有当世诗人之习耳。

  南唐平,徐铉入朝,见中朝士大夫寒月衣毛衫,乃叹曰:“自五胡猾夏,乃有此风。”铉鄙之不肯服,在邠州中寒疾死。铉之为此言,是不甘为亡国之俘,为丑言以薄中朝士大夫耳。不然,岂不读毛诗也。《豳诗》曰:“无衣无褐。”郑玄注:“褐,毛布也。”毛布非今叚子乎?则其来自三代也。古人衣裘,并皮衣之为裘,取毛织之为褐,理何爽乎。

  苏长公有诗云:“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九云:“初日头,问其义,但云若此僧负喧于初日耳。”余不然,黄甚不平,曰“岂有用白对天乎”?余异日问苏公,公曰若是黄九要改作日头,也不柰他何,读书有义未通而辄改字者,最学者大病也。老杜《同谷》诗有“黄精无苗山雪盛”,后人所改也,其旧乃黄独也,读者不知其义,因改为精。其实黄独自一物也,本处谓之“土芋”,其根唯一颗而色黄,故名黄独耳。饥岁土人掘食以充粮,故老杜云耳。郑玄解经,以绿为禄,以牺为莎,亦此类也。

  古说黄目,乃尊上画人目,而禁中有古樽,乃画龟。或言虫中惟龟目最黄,不然。人目黄乃病也。

  杜子美有问人求小猢狲诗曰:“闻说夔州路,山猿树树悬。”猢狲与猿两物也,而子美乃闻猿而覔猢狲,亦大卤莽矣。

  潞公以太尉镇洛师,遇生日,僚吏皆献诗,多云五福全者,潞公不悦,曰:“遽使我考终命耶。”有一客诗云:“绰约肌肤如处子。”盖用《庄子》姑射仙人事也。洛人笑之曰:“愿尔得妇色若此。”潞公,色黔也。

  苏惠州尝以作诗下狱,自黄州再起,遂遍历侍从,而作诗每为不知者咀味,以为有讥讪,而实不然也。出守钱塘,来别潞公,公曰:“愿君至杭少作诗,恐为不相喜者诬谤。”再三言之。临别上马笑曰:“若还兴也,便有笺云。”时有吴处厚者,取蔡安州诗作注,蔡安州遂遇祸,故有笺云之戏。兴也盖取毛、郑、孙诗分六义者,又云:“愿君不忘鄙言,其虽老悖,然所谓者希之岁不妨也。”

  善之言,某谪监黄州市征,有一举子惠简求免税。书扎稍如法,乃言舟中无货可税,但奉大人指挥,令往荆南府取先考灵柩耳。同官皆绝倒。

  钱穆内相本以文翰风流著称,而尹京为近时第一。余尝见其剖决甚闲暇,杂以谈笑诨语,而胥吏每一顾问,皆股栗不能对。一日,因决一大滞狱,内外称之。会朝处,苏长公誉之曰:“所谓霹雳手也。”钱曰:“安能霹雳手,仅免葫芦蹄也。”葫音鹘。

  苏侍郎言:每见州府召客,观其品别人类,已足观政矣。

  饯穆尝言:三世仕宦,方会着衣吃饭。故钱公每飨客致馔,皆精要而不繁。

  旧说宋莒公通小学,好证人误书,坐此亦招怨。如李献臣三子名皆从累字,长寿朋,次复圭,次徒刍也。莒公曰:“朋象凤羽之形,非两月也。”正此类甚多。又有以方回首类之,曰:“不知回字直屈一画耳,非两口也。”

  汉阳、武昌滨江多鱼,士人取江鱼皆剖之,不加盐,暴江岸上,数累千百,虽盛暑为蝇蚋所败,不顾也。候其干,乃以物压作绣,谓之淡鱼,载往江西卖之,一斤近百钱。饶、信间尤重之。若饮食祭享,无淡鱼则非盛礼,虽臭腐可恶,而更以为佳。一船淡鱼其直数百千,税额亦极重,黄州税物每有三淡鱼船,则一日课利不忧。

  贡父刘公作给事中时,郑穆学士表请致仕,状过门下省,刘公谓同舍曰:“宏中请致仕,为年若干也。”答者曰:“郑年七十三矣。”刘公遽曰:“慎不可遂其请。”问曰:“何故也?”刘曰:“且留取伴八十四底。”时潞公年八十四,再起平章事。或云,潞公闻之甚不怿。宏中,穆字也。

  熙宁中,有班中一大校,姓李,忘其名,尝监牧马于陈留、雍丘之间,野中有丛祠,俗传以为周襄王公主墓。李因取纸钱就墓拜焚之,纸钱不化,因忽昏仆地不知人。久之苏,谓其徒曰:“属公主召我。”又叹曰:“乃尔富贵。”因不复语,虽问亦不答。牧事已归家,即与其妻异寝,后亦寝疾。元丰中,忽一日,顾左右取衣冠甚急,又云:“备马。”云当从驾。其父问“从何驾也”?答曰:“皇太后驾也。”既被衣冠,良久遂卒,乃慈圣太后崩日也。

  殿中丞丘浚,多言人也。尝在杭谒珊禅师,珊见之殊傲。俄顷,有州将子弟来谒,珊降阶接礼甚恭,浚不能平。子弟退,乃问姗曰:“和尚接浚甚傲,而接州将子弟乃尔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浚勃然起掴珊数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沈存中博学多能,天文历数、钟律壬遁,皆极其妙,尤善用算。然甚好奕棋,终不能高。尝著书论棋法,谓连书万字五十二,而尽棋局之变。而余见世工棋者,岂尽能用算知此数,至有不分菽麦,临局便用智特妙。而括欲以算数学之,可见其迂矣。括又自言推数知死时在称意中,尝言括死时颇热闹,然括之死乃在谪废中,非称意也。

  王圣美尝言,经传中无婶与妗字。考其说,婶字仍世母字二合呼也,妗字乃舅母字二合呼也。(二合如真言中合两字音为一。)

  司马温公当世大儒,博学无所不通。虽已贵显,而刻苦记览,甚于韦布。尝为某言,学者读书,少能自第一卷读至卷末,往往或从中、或从末,随意读起,又多不能终篇。光性最专,犹尝患如此。从来惟见何涉学士案上惟致一书读之,自首至尾,正错校字,以至读终,未终卷誓不他读。此学者所难也。何涉,蜀人。

  余游洛阳大字院,见欧公谢希深、尹师鲁、圣俞等避暑唱和诗牌,从有一和者,称乡贡进士王复。有一联押权字特妙:“早蝉秋有信,多雨暑无权。”后不甚显名。洛人云:仕亦至典郡正郎。

  古人作诗,赋事不必皆实。如谢宣城诗:“澄江净如练。”宣城去江近百里,州治左右无江,但有两溪。或当时谓溪为江,亦未可知也。此犹班固谓“八川分流”。

  王荆公为相,大讲天下水利,时至有愿干太湖,云可得良田数万顷。人皆笑之,荆公因与客话及之。时刘贡父学士在坐,遽对曰:“此易为也。”荆公曰:“何也?”贡父曰:“但旁别开一太湖纳水,则成矣。”公大笑。贡父滑稽而解纷多此类。

  掌禹锡学士厚德老儒,而性涉迂滞,尝言一生读书,但得佳赋题数个,每遇差考试辄用之,用亦几尽。尝试监生试《砥林勒铭赋》,此铭今具在,乃唐太宗铭禹功,而掌公误记为太宗自铭其功。宋涣中第一,其赋悉无太宗自铭,韩玉女时为御史,因章劾之。有无名子作一阕嘲之云:“砥柱勒铭赋,本赞禹功勋。试官亲处分,赞唐文。秀才冥上子里,銮驾幸并汾。恰似郑州去,出曹门。”冥子里俗谓昏也。

  世传朱全忠作四镇时,一日与宾佐出游,全忠忽指一方地曰:“此可建一神祠。”试召一视地工验之,而召工久不至,全忠怒甚,见于辞色,左右皆恐。良久工至,全忠指地视之,工再拜贺曰:“此所谓乾上龙尾地,建庙固宜,然非大贵人不见此地。”全忠喜,薄赐而遣之。工出,宾僚或戏之曰:“尔若非乾上龙尾,当坎下驴头矣。”东北人谓斫伐为坎。

  世传谢仙火字云,谢仙是雷部中神名,主行火,此乃木栰上各私记其主姓名耳。火犹甲也,乃谢仙火中木也,今栰商皆刻木记主名,不惟谢仙也。意或偶合道藏所载乎?未知可也。

  《庄子》论万物出入于机,有程生马,马生人。而沈存忠《笔谈》乃谓行关中闻人云,此中有程,遂以为生马之程,而不知秦声谓虫为程,虫即虎也,岂《庄子》之谓欤。生马生人之论,古今未见通者,未可遽解也。

  王黄州诗云:“刺史好诗兼好酒,山民名醉又名吟。”而黄州呼醉为沮,呼吟为垠,(逆斤切。)不知呼醉吟竟是何名也。黄州厮役多无名,止以第行为称,而便称为名。余自罢守宣城,至今且二年,所过州府数十,而有佳酒者不过三四处。高邮酒最佳,几似内法,问之,其匠故内库匠也;其次陈州琼液酒,陈辅郡之雄,自宜有佳匠;其次乃黄州酒,可亚琼液而差薄,此谪官中一幸也。平生饮徒,大抵止能饮五升已上,未有至斗者,惟刘仲平学士、杨器之朝奉能大杯满釂,然不过六七升醉矣。晁无咎与余酒量正敌,每相遇,两人对饮辄尽一斗,才微醺耳。

  范丞相、司马太师俱以闲官居洛中,余时待次洛下,一日春寒中谒之。先见温公,时寒甚,天欲雪,温公命至一小书室中坐,对谈久之,炉不设火。语移时,主人设栗汤一杯而退。后至留司御史台见范公,才见主人,便言天寒,远来不易,趣命温酒,大杯满釂三杯而去。此事可见二公之趣也。

  士人有双渐者,性滑稽,尝为县令,因入村治事,夏暑憩一僧寺中,方入门,主僧半酣矣。因前曰:“长官可同饮三杯否?”渐怒其容易,叱去,而此僧犹不已,曰:“偶有少佳酒,同饮三杯如何?”渐发怒,令拽出去,俄以属吏,渐亦就憩。至晚,吏呈案,渐乃判云:“谈何容易,邀下官同饮三杯;礼让往来,请上座独吃八棒。”竟笞遣之。

  苏舜元字才翁,舜钦字子美,兄弟也。舜钦名籍甚,才翁人少称之。然才翁字清劲老健,实过子美,至为诗有嘉句,子美亦不逮也。才翁有《宿僧院》诗一联云:“断香浮缺月,古像守昏灯。”可谓嘉绝。

  高邮崔伯易龙固性信鬼神,屡典郡,所至必缮祠庙,其居家亦常祭享,甚专精也。尝为余言,任兵部员外郎时,一日下直出省,其直舍有火炉,尽去火,以大铁罩覆之。明早入省去铁罩,则灰上有一名字,舍中不得人,崔已怪之,遂复罩炉,乃祝之曰:“若果有所告,来日当别有字。”来早去罩视之,有一表字,崔了不解,其后不数日迁礼部郎中。初视事,吏持一印来曰:“此名表郎印也。”盖礼部掌撰贺慰诸表,表后署所撰郎官名,故有此印。伯易以谓神告。

  杨大年奉诏修《册府元龟》,每数卷成,辄奏之。比再降出,真宗常有签贴,有少差误必见,至有数十签。大年虽服上之精鉴,而心颇自愧,窃惴上万几少暇,不应能如此。稍访问之,乃每进本到辄降付陈彭年,彭年博洽不可欺毫发,故谬误处皆签贴以进。大年乃盛荐彭年文字,请与同修,自是进本降出不复签矣。

  黄州盖楚东北之鄙,与蕲、鄂、江、沔、光、寿一大薮泽也。其地多陂泽丘阜而无高山,江流其中,故其民有鱼稻之利。而深山溪涧,往往可灌溉,故农惰而回事不修。其商贾之所聚,而田称平坦,辄为丛落,数州皆大聚落也。而黄之陋特甚,名为州而无城郭,西以江为固,其三隅略有垣壁,间为藩篱,因堆阜揽草蔓而已。城中民居才十二三,余皆积水荒田,民耕渔其中。方盛夏时,草蔓蒙密,绵亘衢路,其俗褊迫俭陋而机巧,语音轻清类荆楚,而重浊类江左。虽濒江,而大风雨大寒暑辄无鱼,其虫多蛇,号白花者治风,本出蕲州,甚贵。其出黄州者,虽死,两目有光,治疾有验,土人能捕之,岁贡王府。黄人言此蛇不采食,蟠草中,遇物自至者而食之,其治疾亦不尽如《本草》所载。余尝病疥癣,食尽三蛇而无验。黄之东三驿地名岐亭,有山名拘罗,出蜈螉,俗传其大老袤丈,土人捕得,以烟熏干之,商贾岁岁贩入北方,士人有致富者。

  余谪官时,自宛丘赴黄,自陈逾蔡,由蔡道光,乃至。自蔡之新息东门渡淮后,遂入光境,皆大山峻岭,险处更不通马,徒步而登。其著者曰驴笑、门限、春风、鲍家,皆岭名也。自入光境无面食,市所售饼饵,色如土沙,碜不可咀。入黄境,先道麻城,县境夹道皆松,甚茂,稍称摧败,不相属矣。云麻城令有张君者,课民植之,后宰不能继,故松稍衰。而余在黄闻令吕者,以课民种松获罪矣。黄州牌税最重,所谓牌者,皆大木版,每四片为一副,盖一棺之用也。其贩皆自湖南郴、连、辰、邵等州,其山多大木,山中人售版直甚贱,又多以缯帛、鱼鲊、牛肉等相易;而至真州,货之获厚利,故虽重征,商人不惮也。大者为障板,所谓障者,编竹为之,而周以木浮之牌,而每至江流急处,则先放障,更自障缀索牌上,揽索而前,则牌行差安而无虞。小者为橹牌,两隅摇橹如舟,凡牌皆中立一柱,贯出牌下,所以候水深浅,谓之将军柱云。湖南远方,北人守官者代还多乘牌,所至千官府求轻税,或冒乘客牌即为主之,亦一弊事。

  蕲水县有高毉庞安时者,治疾无不愈,其处方用意,几似古人。自言心解,初不从人授也。蕲有富家子窃出游倡,邻人有斗者,排动屋壁,富人子方惊惧疾走出,惶惑突入市。市方陈刑尸,富人子走仆尸上,因大惊。到家发狂,性理遂错。毉巫百方不能已,庞为剂药,求得绞囚绳,烧为灰以调药,一剂而愈。庞得他人药尝之,入口即知其何物及其多少,不差也。

  绍圣戊寅岁,余在黄州,见上元沽酒人头已簪麦穗,土人言常年不尔。

  黄州江南流在州西,其上流乃谓之上津,其下水谓之下津。去治无百步,有山入江,石崖颇峻峙,土人言此赤壁矶也。按周瑜破曹公于赤壁,云陈于江北,而黄州江东西流,无江北。至汉阳,江南北流,复有赤壁山,疑汉阳是瑜战处。南人谓山入水处为矶,而黄人呼赤壁讹为赤鼻。

  苏侍郎由黄门谪知汝州,因游天庆观,见殿上壁画甚精,问之,乃吴道子笔也,而殿稍不完,因施己俸新之。工又于殿脊上火珠中见有书字,盖记建殿年月,后有书曰某年月日,有姓苏人重修。校其时,正黄门修时也。然则人之行止,岂偶然哉?

  黄州有小蛇,首尾相类,因谓两头蛇。余视之,其尾端盖类首而非也。土人言,此蛇老蚓蚯所化,无甚大者,其大不过如大蚓,行不类蛇,宛转甚钝,又谓之山蚓。

  杨国宝学士,荥阳人,颇以文行著称。元祐中,任开封府推官,一家大小十余口死几尽,国宝最后亦卒。先是国宝有妹孀,依其兄以居,妹有庖婢,一日忽如病心狂,语终日不休,语颇凶怪。或取土为丘坟状,守之而哭,人以为不祥,劝杨逐之。杨不听,时某与杨同馆供职,时杨方丧一女,一日谓余曰:“余夜梦一蛇,首有冠。”余素闻蛇身而冠,谓之“丧门”,大不祥。心知杨之祸未已也,不欲言之,已而果然。

  田京待制将取幞头戴之,有蛇出幞头下。或言蛇戴幞头,丧门也。不数日京死。

  京师有富家子,少孤专财,群无赖百方诱导之,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戏,每弄至斩关羽,辄为之泣下,嘱弄者且缓之。一日弄者曰:“云长古猛将,今斩之,其鬼或能祟,请既斩而祭之。”此子闻甚喜,弄者乃求酒肉之费,此子出银器数十,至日斩罢,大陈饮食如祭者,群无赖聚享之。乃白此子,请遂散此器。此子不敢逆,于是共分焉。旧闻此事不信,近见事有类是事,聊记之,以发异日之笑。

  黄州雨后泥中有虫如细蚓,长尺余,土人谓之蛊。言或人践之,至其所践处咨坼裂。又有一虫,亦谓之虫,头如刬,身长尺许,稍萦之即断不伦。而北方凡屋角阴处有虫,善跃而长眉。目有班,灶间亦有,南人谓之钱驼儿,疑诗所谓伊威。

  黄州窗壁间有大蜘蛛,足长三寸而腹极小,行甚駃,腹无丝,不能为网。

  蕲州一日有赦书至,乃绍圣五年五月朔受传国宝赦也。郡官未知赦因,请问太守。其守妄人也,曰“此赦以近修大庆殿成耳”。乃是赦文中有一句云:“告成大庆。”记唐人有得友人书云:“改年多感。”即宣传云。近改多感元年,正类此事。

  王荆公知制诰,因读张公安道旧制词,见其作曹佾建节制,其一联云:“世载其德,有狐赵之旧轨;文定厥祥,实姜任之高姓。”大叹伏其着题而语妙。此事某见蔡卞说。

  某舅氏李君武者,少才勇,以武举中第。常押兵之夔州,行峡路,暮投一山驿,驿吏曰:“从前此驿不宿客,相传堂中夜有怪物。”君武少年,气豪健,不顾,遂宿堂中。至半夜,忽有物自天窗中下,类大飞鸟,左右击抟,君武扪常所弄铁鞭挥击,俄中之,遂堕地,乃取盆覆之。至天明,发盆视之,乃一大水鸟如雏鹤。细视之,乃有四目,因毙之。自后驿无怪。

  世传王魏公当国时,玉清宫初成,丁崖相令大具酒食,列幕次,以饮食游者。后游者多诣丁诉玉清饮食官视不谨,多薄恶不可食。丁至中书言于魏公,公不答。丁三四言,终无所云。丁色变,问相公何以不答?公曰:“此地不是与人理会馒头夹子处。”

  前辈谈经,重变先儒旧说,虽时有不同,不敢容易。非如近时学者,欲变则变,断自胸臆,不复参考。见苏侍郎说,李迪与贾边过省时,同落第,以“当仁不让于师”为论题,而贾解师为众,与传注异。时李落韵,有司遂奏禀焉,诏落贾而取李,重变旧说也。

  近世传沈存中《笔谈》,所载殊有佳处,然其言语体势,绝以魏朴、王子韶,盖括善二人故也。

  沈存中为客话越州鳗井事,曰括亲见上井时如常鳗鲡耳,俄顷稍大,已而缘柱而上,大与柱等。客曰:“启内翰,好粗鳗。”世谓无理诳人为粗谩,余亦数问人说鳗井,亦信神异。

  邵雍字尧夫,洛阳人也,不应举,布衣穷居,一时贤者皆与之交游。为人岂弟和易可亲,而喜以其学教人。其学得诸易数,谓今五行之外,复有先天五行。其说皆有条理,而雍用之可以逆知来事,其言屡验。某在史院时,曾得其著书,号《皇极经世》,论者数十卷,读之不甚可晓。其书中所论,有配律历及平上去入四声处,莫可考也。又有《周易卦图》,未曾见之。或言雍此学无所从授,而心自得也;或言雍父得江邻几学士家婢而生雍,婢携江氏家书数编来邵氏,雍取而读之,乃得此学,未知信否。

  韩魏公帅太原,以多病求乡郡,遂建相州之节,知相州,到郡,疾亦未安。一夕有大星殒寝堂之后,家人大惊,以谓不祥。久之,魏公方行而仆于地,家人尤恶之。而久之疾遂平,了无一事。而一日邱报至,王贻永卒。贻永亦建相州节,星歼于相,为贻永也。贻永庸人,方在位时,言官百方撼之不能损,岂知天上有物主之欤?贻永所谓没兴王驸马者。此事见魏公侄正彦说。

  卫朴,楚州人,病瞽,居北神镇一神嗣中,与人语,虽若高阔,而间有深处,类有道者,莫能测。虽病瞽,而说书,遗人读而听之,便达其义,无复遗忘。每算历,布算满按,以手略抚之,人有窃取一算,再抚之即觉。其市物,择其良苦,虽毫厘不可欺。有取其已弃者与之,朴即怒曰:“是已尝弃矣。”由是人无能欺,亦莫知何以能若此也。颇言人未来休咎,亦屡中。曾布令海州沐阳,来楚见监司求举状不遂,因试问朴以休咎,朴曰:“公何忧,自此三年当为翰林学士矣。”已而信然。朴年七十余卒。或言朴能养性导气,仙去不死也。朴尝令人听其脑中有声,常若滴水云。

  仁宗时,有大豪焦隐者,尝谐三司投状,乞买扑解州盐池,岁纳净利。时王君贶主计,曰:“买扑无不可者,但当先自举一后界乃可。”焦词屈乃出,叹曰:“措大家也有长处。”

  张文定以端明殿学士尹成都日,值药市,其门毉李生因市药遇一老人,相与问讯。老人曰:“张公已再镇蜀矣。”文定实一至,老人似言其前身事也。又曰:“今有药二粒,君为我达于公。或公不信未肯饵,则以一粒烹水银,俟汞成金,可无疑也。”李生以药献公,公素好道,闻之甚喜,乃于府第小亭,躬取水银构火,投药一粒烹之。既烹,有声如粥沸,有红光自鼎中起,俄顷,光罩一亭,而鼎中声亦屡变。火灭,视鼎中烂然饼金矣。公取余一粒即服之。公寿八十五岁,康宁终身无疾,坐而逝。殡后柩有大声,岂其尸解矣?不然神丹在腹,岂与常人同腐也。某见公子恕说药金一两许,公命作四指环,其一公以奉其父,其一与其夫人,其一长子,其一以自服。父、夫人、长子皆前没,金亦随葬,独公者犹在。恕言此时,公尚无恙,意今亦葬之矣。某尝问恕以公居常导养之方,恕亦不尽知其深妙处。恕但言公自中年后,即清居,独居一堂,每旦起,即徐步周环约五里所,日以是为常,不见别有施为也。少时服朱砂,又服天门冬,既老亦罢之。公年八十余时,某犹见之,视其颐颊,白腻如少年。然公少年喜饮酒,饮量绝人,晚年病目,亦其毒也。公颇得彭老御内之术,屡以试用,公言唯一次实觉精气上溯至脑耳,他时不觉也。

  世言眉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老饕,此言老人饕餮嗜饮食,最年老之相也。此语未必然。某见数老人皆饮食至少,其说亦有理。内侍张茂则每食不过粗饭一盏许,浓腻之物,绝不向口,老而安宁,年八十余卒。茂则每劝人,必曰:“且少食,无大饱。”王皙龙图造食物必至精细,食不尽一器,食包子不过一二枚耳,年八十卒。临老尤康强,精神不衰。王为余言,食取补气,不饥即已,饱生众疾,至用药物消化,尤伤和也。刘几秘监食物尤薄,仅饱即止,亦年八十而卒。刘监尤喜饮酒,每饮酒,更不食物,啖少菓实而已。循州苏侍郎每见某即劝令节食,言食少即藏气流通而少疾。苏公贬瘴乡累年,近六十,而传闻亦康健无疾,盖得此力也。苏公饮酒而不饮药,每与客食,未饱已舍七箸。

  世传唐张又新在李绅席上作诗赠乐妓云:“云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此诗固佳,然误矣。夫求梦须眠,不眠安得有梦。

  黄州仓有大蛇,其尾之围犹如人股,仓连州宅园,蛇时时往来,人或见之。

  有奉议郎丁綖者,某同年进士也。尝言其祖好道,多延方士,常任荆南监兵,有一道人礼之颇厚。丁罢官,道人相送,临行,出一小木偶人如手指大,谓丁曰:“或酒尽时,以此投瓶中。”丁离荆南数程,野次逢故旧相与饮酒,俄而壶竭,丁试取木偶投瓶中,以纸盖瓶口。顷之,闻木人触瓶纸有声,亟开视之,芳酎溢瓶矣。不知后如何。

  余平生所见方士道人,惟见陈州有王江者,真有道之士,嗜洒佯狂,形短而肥,丫髻簪花,语言不常,有中理处。王侍读陶守陈,颇礼之,数问房中之方,江无所答;王问有强兵战胜之术如何?江曰:“百战百胜,不如不战。”其言大抵类此。余外祖李少卿居陈,以年德为一乡所服,常延礼江,而江竟无所教。李一旦谓江曰:“与君相知有年矣,竟锁胸臆不我教乎?”江曰:“君示钥匙,余不惮开也。”江止无常处,或神祠佛寺,下里贫舍,遇便宿,惟持藁一束,时时题所止壁作诗句。又有近性宗处,喜与小儿辈戏,或终日,小儿以狗蝇巴豆盈掬与之,江随便啖食,而了无他。因冲部使者导从,使者怒执送州杖之,出曰:“好打好打。”人窥其杖处,初无损也。后有客自北门来云,尝遇夜风雨,寄宿道傍一小舍,舍中惟一老翁,至晓别去,老人曰:“到陈州为传语任江,客到陈城北草市。”王江遇之曰:“何不道传语,乃知必任江,王姓非真也?”自尔江稍往来他处,或至京师,今不复见矣。

  鸡能司晨,见于经传,以为至信,而未必然也。某任河南寿安尉,因验尸往旁县,夜宿一村寺中,以明日程尚远,余谓从者曰:“鸡鸣时上道。”从者曰:“今天寒鸡懒,俟其鸣向明矣,不若见星而行也。”余未之信。明日将旦而行,鸡竟未鸣。在黄州时,或夜月出,四邻鸡悉鸣。大抵有情之物,自不能有常而或变也。

  先君旧说,尝随侍祖父官闽,有一官人家子弟,秀颖美风表,善作诗,诗格似李长吉,有一联云:“细草行藤路,垂杨席帽风。”然夭卒。又尝见张去华说一道人能诗,一联云:“窗风枯砚滴,山雨慢琴弦。”亦颇幽奇。

  元祐中祫享,诏南京张安道陪祠。安道因苏子由托某撰辞免及谢得请表,余撰去后,见张公表到悉用余文,不改一字,独表内有一句云:“邪正昭明。”改之云:“民物阜安。”意不欲斥人为邪也。张公高简自居,而惯如此。

  嘉祐中,韩魏公当国,遣使出诸道,以宽恤民力为名。使既行,魏公大悔之。每见外来宾客,必问宽恤使者不扰郡县否,意恐诏使搔扰,民重不安也。无几,皆罢之。王荆公行新法,每遣使,其大者曰察访,小至于兴水利种稻田皆遣使,使者见项背望于道。荆公尝言:“读大、小雅言周文、武故事,而小雅第二篇便言皇皇者华君遣使臣,故遣使为先务。”二公所见如是。

  千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凡人小小通塞,亦先有符兆,不可诬也。某应举时,巳获荐,赴南省,僦居省前汴上散屋中。初入屋,悬寝帐,忽见余帐后有一黄草新绳子垂下,草甚劲紧,自相纠绕,成一及字。余曰“此乃佳兆”,盖闻人谓登科为及也。省试罢归,省榜将出,复至京师,寓相国一乡僧院中。晨起嗽口喷水门上,觉水湿处隐然有字,因洗视之,乃四字云“荣登在即”也。是岁余叨忝。

  凡观人之术无他,但作事神气足者,不富贵即寿考。但人作十事,若一一中理,无可议者,也自难得,况终身作事中理邪!其次莫若观其所受,此最切要,升不受斗,不覆即毁,物理之不可移者。

  元丰七年正旦元会,驾既坐,辂屋忽崩,玉辂遂碎,守辂士压死者数人,舆尸而出。明年,永裕晏驾,此近不祥也。

  器宽易动,意形于色,得少为足,与好妄语者,皆夭折贫贱之相。余验之非一。

  某元祐中记一日因朝罢复追班宣麻,乃是杨王改封徐王制。时郑宏中举,士在班中,谓某曰:“穆旧为杨府官僚,将往贺之,但以贺者与王名正同音,故不欲也。”意甚不足。某曰:“王名颢,不名贺也。”郑曰:“字虽不同,音正类耳。”盖闽人颢贺同音耳。此事古人亦时有之。韩退之作《方桥诗》云:“可居兼可过。”后乃云:“方桥如此做,是读做作佐也。”

  国初时,天下县令,多是资高选人,年各已老,故所临多贪阘,几与民为等列,然多晓田里间事。又既不自尊大,则民间情伪利病,得以上达,故下亦颇安之,称得人者亦十四五。然当时议者靳笑而病之久矣。自范文正公始建请举县令佐有出身,三考无出身,四考有举主,始得作令。自此旧弊尽革,为令多新进士,不然则人家子弟,所临渐渐晓文法,皆洁已求进,吏民畏仰之矣,人皆以为便。某在洛中时,见一二老成所论异于此。其说以谓旧令虽无峻整治状,而与民意亲,上下相安,往往蒙利。今令徒文具,可以为美观耳,于民无甚益。往时虽有求于民,而民乐输,不以为费,比之事鞭棰以急税赋,扰田里以督期会,则大异矣。自举令以来,民不敢仰视令矣。何有哉,此说亦有理。

  王文恪以风节文词著称,而性好吏事,以察为明。留守西京日,长水县申请买木钱数百千,王视其奖,便亟呼吏作教下县令,追买木一行人吏九十余人皆械送府。既至,皆以属吏,吏莫知所以致罪,久之不得情,乃请其故。王曰:“凡公文首先书押而后用印,故印在书上。今此状乃先印后书,字在印上,必有奸也。”于是鞠之,果重叠冒请盗印为之者,洛人皆服其精。某平生见人多矣,惟见苏循州不曾忙,范丞相不曾疑,苏公虽事变纷纭至前,而举止安徐;若素有处置范公见事便洞达情实,各有部分,未尝疑惑,此皆过人者。

  吕子进说其父正献公平生清谈无嗜好,学问至老不衰,博习本期典故,而不治其锁细有司之事。尝曰:“贤者当志其大者。”

  嘉祐中,尝欲除张尧佐节度,陈秀公作中丞,与全台上殿争之。仁宗初盛怒,作色待之,既进见迎谒之曰:“岂欲论张尧佐不当授节度使耶?节度使本粗官,何用甚争?”时唐质肃公作御史里行,最在众人后,越次而前曰:“节度使太祖、太宗揔曾作来,恐非粗官。”上竦然,而尧佐此命竟罢。

  范蜀公不信佛说,大苏公尝与公论佛法其所以不信之说,范公云:“镇平生事,非目所见者未尝信。”苏公曰:“公亦安能然哉?设公有疾,令毉切脉,毉曰寒,则服热药;曰热,则饵寒药,公何尝见脉,而言之如此,何独至于佛而必待见耶?”

  刘几字伯寿,洛阳人,自言唐文静之后,登进士高科,后换武官,数守边,号知兵。某尉河南寿安时,遇几,时年已七十余,精神不衰,体干轻健,犹剧饮,无日不饮酒。听其论事,有过人者。余素闻其善养生,又见其年老不衰,因问咨之。几挈余手曰:“我有术欲授予,以是房中补道之术。”余应之曰:“方困小官,家惟一妇,何地施此?”遂不复授。然见几饮酒,每一饮酒,辄一嗽口,虽醉不忘也,曰此可以无齿疾。晡后食少许物便已。一夕与余饮,各大醉就寝,五更余觉,觉饥甚,呼人作粥,几亦起曰:“幸留粥待我。”粥成,几曰:“待戏略遣宿酒。”余起观之,见几以被自覆,渐起两足,久之乃兴。进粥,谈笑至旦,略无少苦。几最晓音,数为余言之,余亦未尝学钟律,不能尽记其说。犹记其一说颇有理,几言有士人陈昭素者,颇以知音自许,欲自言朝廷,愿定大乐。几问其说,昭素讲之已备,几谓之曰:“此不足恃也,定乐之要,在心通而耳晓。今乐发黄钟之钟,用铜若干,今具以三若于铜,火齐金汁无少异者,铸为三黄钟,举而扣之,为三声耶?一声也?”昭素曰:“金火虽均,声不能无变。”几曰:“此湏子心与耳知黄钟而后可,法不足恃也。”此语有理。后数年,几遇余于陈,几病矣,无几何而卒。几有子婿陈令者,佳士也,颇知其妇翁之术,曰:“暖外肾而已。”其法以两手掬而暖之,默坐调息至千息,两肾融液如泥瀹入腰间。此术至妙,几有弟忱所言亦如此。

  张太史杂志卷终。

  右史张公凡三至黄,诗文载诺郡志多矣,及观《明道杂志》,其间纪黄事尤详,因刻板道院,亦以补郡志之阙。庆元庚申三月既望,郡守东嘉陈升识。

  附:《张右史文集》散见诗话摘录

  唐之晚年,诗人类多穷士,如孟东野、贾阆仙之徒,皆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或谓:“郊岛孰贫?”曰:“岛为甚也。”曰:“何以知之?”“以其诗知之。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岛曰:‘市中有樵山,客舍寒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尝苦干。’孟氏薪米自足,而岛家俱无,以是知之耳。”然及其至也,清绝高远,殆非常人可到。唐之野诗,称此两人为最,至于奇警之句,往往有之。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羁旅穷愁,想之在目。若曰:“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春物融冶,人心和畅,有言不能尽之意,亦未可以为小道无取也。(卷四六《评郊岛诗》)

  古之私谥者甚多,如王通死,门人私谥“文中”;孟郊死,韩愈、张籍谥以“贞曜”。然后读通所著书《续经》,其狂诞野陋,乃可为学者发笑;郊以饿士,偶工于诗耳。世之言通与郊之实不过如此,文中、贞曜竟何补哉!(同上《答李文叔为兄立谥简》)

  陶元亮虽嗜酒,家贫不能常饮,而况必饮美酒乎?其所与饮,多田野樵渔之人,班坐林间,所以奉身而悦口腹者盖略矣。白乐天亦嗜酒,其家酿黄醅者,盖善酒也。又每饮酒,必有丝竹僮妓之奉。洛阳山水风物甲天下,其所与游如裴度、刘禹锡之徒,皆一时名士也。夫欲为元亮,则窘陋而难安;欲为乐天,则备足而难成。德仁居二人之间,真率仅似陶,而奉养略如白,至其放达,则并有之,岂非贤哉!(卷四七《题吴德仁诗卷》)

  陈文惠有题松江诗,落句云“西风斜日鲈鱼香”,言惟松江有鲈鱼耳,当用此“乡”字,而数处见皆作“香”字,鱼未为羹胾,虽嘉鱼,直腥耳,安得香哉。(同上《题陈文惠公松江诗》)

  晏元献镇亳,外祖李公以著作佐郎实为谯令。元献虽以故相守藩,位□尊贵,而与外祖友,赋诗吟酒,朝夕不舍,忘其位之有尊卑也。方是时,太平积年,内外无事,公卿大臣皆一时文章豪杰之士,优游燕息,往往喜与诗人文士谈笑述作,观其指物抚事,皆慨然自托于不朽之意,而至于今世之君子,皆喜道之,可谓盛矣。方是时,外祖以文章有名,而诗尤传于人,一时名臣多致恭愿交,而尝赋诗称“少日知己惟晏范”,故元献及文正往来诗居多焉。(同上《记外祖李公诗卷后》)

  “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到渡头。赖是丹青不能尽,尽成应道一生愁。”右行色诗,故待制司马公所作也。公讳池,以某年中尝监安丰酒税,实作此诗,距今若干年。其孙宏知县事,刻此诗于石,属予记之。惟公以文学风节为时名臣,是生丞相温公,以盛德名世,以直道立朝,名闻华夷,功施社稷,其完节美行既载在天下,而著书立言皆足以师范来世。盖尝评古今诗句,著《诗话》一卷,亦载此诗,以其甚工,不敢以父子之嫌废也。梅圣俞以诗名一时,尝言诗之工者,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此诗有焉。(卷四八《记行色诗》)

  秦子善文章而工为诗,其言清丽刻深,三反九复,一章乃成,大抵悲愁凄婉、郁塞无聊者之言也。其于物也,秋蛩寒螀,鹎鵊猿狖之号鸣也,霜竹之风,冰谷之水,楚囚之弦,越羁之呻吟也。嘻!秦子内有事亲之喜,外有朋友之乐,冬裘而夏絺,甘食而清饮,其中宁有介然者,而顾为是耶?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故后之为文者,喜为穷人之词。秦子无忧而为忧者之词,殆出此耶?吾请为子言之。古之所为儒者,不主于学文,而文章之工,亦不可谓其能穷苦而深刻也,发大议,定大策,开人之所难感,内足以正君,外可以训民,使于四方,邻国寝谋,言于军旅,敌人听命,则古者臧文仲、叔向、子产、晏婴、令尹、子文之徒,实以是为文,后世取法焉。其于文也,云蒸雨降,雷霆之震也,有生于天地之间者实赖之,是故系万物之休戚于其舌端之语默。(卷五一《送秦观从苏杭州为学序》)

  文章之于人,有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情性之道也。世之言雄暴虓武者,莫如刘季、项藉,此两人者,岂有儿女之情哉!至其过故乡而感慨,别美人而涕泣,情发于言,流为歌词,含思凄婉,闻者动心焉。此两人者,岂其费心而得之哉?直寄其意耳。余友贺方回,博学业文,而乐府之词,高绝一世,携一编示予,大抵倚声而为之词,皆可歌也。或者讥方回好学能文,而惟是为工,何哉?余应之曰:是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虽欲已焉而不得者,若其粉泽之工,则其才之所至,亦不自知也。夫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览者自知之,盖有不可胜言者矣。(同上《贺方回乐府序》)

  同尘子许君大方吏于海陵,谓余言:“平生仕宦四方,所至辄为诗句文篇,未尝废也,亦辄集为一书,求人为序,所以冠于篇首。今海陵之集将成矣,子其为我序之乎?”余曰:“士方其退于燕闲寂寞之境,而有以自乐。其乐者,往往英奇秀发之气发为文字,言语超然自放于尘垢之外,盖有可叹者。然一行为吏,此事便废,敲朴喧嚣,牒诉倥偬,既已变易其平生矣,风云之观溷于泥涂,泉石之想变于阛阓,俗虑日进,道心日销,呜呼!士之道艺不进者以此。许君以潇洒出尘之姿,屈首徼禄于小官,又吏于僻远,职事之外,宜其有憔悴无聊之叹,尚何暇注心于笔研文墨之间耶?然既已粲然成编矣,其中非有过人者,其能尔耶?是予所以喜为之序也。”(同上《许大方诗集序》)

  或问《王风》之诗凡十篇,而闵周之诗四焉,方是时,平王东迁,丰镐为墟,文、武之旧已扫地矣,此《黍离》所以闵也;兵败祸结,国势危蹙,此《兔爰》之所以闵也;风俗衰薄,室家不相保,此《中谷有蓷》所以闵也。国家有是三者,闵之宜矣。《君子阳阳》之序曰:“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全身远害而已。”盖君子犹未去也,辞尊居卑,辞富居贫,甘为劳辱而不耻耳,未至于大乱,何遽闵之哉?答曰:序此诗者,其知道乎?国家之患,莫大于有君子而不能知,小人在位而贤人在下也,其小人不为尽心未害也;至于君子不为尽心,苟未免于饥寒,熟视其祸而不肯救者,国必亡。故曰:“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彼皆耻之,而甘贫贱,谁与图其国乎?不亡何待?此知微君子,所以嗟伤而闵之也。彼《黍离》、《兔爰》、《中谷有蓷》之乱,曷有君子其至是。(卷五二《答闵周》)

  古之文章,虽制作之体不一端,大抵不过记事辨理而已。记事而可以垂世,辨理而足以开物,皆词达者也。虽然有道词生于理,理根于心,苟邪气不入于心,僻学不接于耳目,中和正人之气溢于中,发于文字言语,未有不明白条畅。盍观于语者乎?直者,文简事核而明,虽使妇女童子听之而谕;曲者,枝词游说,文繁而事晦,读之三反而不见其情,此无待而然也。(卷五八《答汪信民书》)

  李君足下:南来多事,久废读书,昨送简人还,忽辱惠及所作《病暑赋》及杂诗等,诵咏爱叹,既有以起其竭涸之思,而又喜世之学者,比来稍稍追求古人之文章述作体制,往往已有所到也。耒不才,少时喜为文词,与人游,又喜论文字,谓之嗜好则可,以为能文,则世自有人,决不在我。足下与耒平居饮酒笑语,忘去屑屑,而忽持大轴细书题官位姓名,如卑贱之见尊贵,此何为者?岂妄以耒为知文,谬为恭敬,若请教者乎?欲持纳而贪于爱玩,势不可得舍,虽怛然不以自宁,而既辱勤厚,亦不敢隐其所知于左右也。足下之文,可谓奇矣,捐去文字常体,力为瑰奇险怪,务欲使人读之如见数千岁前科蚪鸟迹所记,弦匏之歌,钟鼎之文也。足下之所嗜者如此,固无不善者,抑耒之所闻所谓能文者,岂谓其能奇哉!能久者固不能以奇为主也。夫文何为而设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独传。岂独传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而理益明,是以圣人贵之,自《六经》以下,至于诸子百氏、骚人辩士论述,大抵皆将以为寓理之具也。是故理胜者,文不期工而工;理诎者,巧为粉泽而隙间百出。此犹两人持牒而讼,直者,掭笔不待累累,读之如破竹横斜反覆自中节目;曲者,虽使假词于子贡,问字于扬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调和,食之于口,无一可惬。况可使人玩味之乎?故学文之端,急于明理。夫不知为文者,无所复道。如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世未尝有是也。夫决水于江、河、淮、海也,水顺道而行,滔焰汩汩,日夜不止,冲砥柱,绝吕梁,放于江湖而纳之海,其舒为沦涟,鼓为涛波,激之为风飚,怒之为雷霆,绞吃鱼鼋啧薄出没,是水之奇变也。而水初岂如此哉!是顺道而决之,因其所遇而变生焉。沟渎东决而西竭,下满而上虚,日夜激之,欲见其奇,彼其所至者,蛙蛭之玩耳。江、河、淮、海之水,理达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沟渎而求水之奇,此无见于理,而欲以言语句读为奇之文也。《六经》之文,莫奇于《易》,莫简于《春秋》,夫岂以奇与简为务哉,势自然耳。传曰:“吉人之辞寡。”彼岂恶繁而好寡哉,虽欲为繁,不可得也。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为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古书训诂希于见闻者,衣被而说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知其章,反覆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足下之文,虽不若此,然其意靡靡,似主于奇矣,故预为足下陈之,愿无以仆之言质俚而不省也。(同上《答李推官书》)

  诗轴已三阅之矣,韵格清奇,词藻俊发,其于用事尤精稳。足下齿少而已能尔,何可量哉!唐人作诗,用思甚苦,而所得无多,至有终身习之,而但一章数句便名世者,何足下取之容易而用之不既也,叹仰!叹仰!虽未得熟接话言,然观书与诗,亦足以略测足下之好恶矣。(同上《答李援惠诗书》)

附錄:

詩說一卷(内府藏本)

宋張耒撰耒字文潛楚州淮陰人登進士第元祐中官至起居舍人紹聖中謫監黃州酒稅徽宗召爲太常寺卿坐元祐黨復貶房州别駕黃州安置尋得自便居於陳州主管崇福宫卒事迹具宋史文苑傳是書本載柯山集中納喇性德以其集不甚傳因刻之通志堂經解中凡十二條如抑篇愼爾出話一條葢爲蘇軾烏臺詩案而發卷阿篇爾土宇昄章一條葢爲熙河之役而發餘亦多借抒熙寧時事不必盡與經義比附也(四庫全書總目·經部·詩類存目)

宛邱集七十六卷(浙江鮑士恭家藏本)

宋張耒撰耒有詩說已著錄蘇軾嘗稱其文汪洋沖澹有一唱三歎之音晚歲詩務平淡效白居易樂府效張籍故瀛奎律髓載楊萬里之言謂肥仙詩自然肥仙南宋人稱耒之詞也文獻通考作柯山集一百卷兹集少二十四卷查愼行注蘇軾詩云嘗見耒詩二首而今本無之考周紫芝太倉稊米集有書譙郡先生文集後日余頃得柯山集十卷於大梁羅仲共家已而又得張龍閣集三十卷於内相汪彥章家已而又得張右史集七十卷於浙西漕臺而先生之製作於是備矣今又得譙郡先生集一百卷於四川轉運副使南陽井公之子晦之然後知先生之詩文爲最多當猶有網羅之所未盡者余將盡取數集削其重複一其有無以歸於所謂一百卷以爲先生之全書云云然則耒之文集在南宋已非一本其多寡亦復相懸此本卷數與紫芝所記四本皆不合又不知何時何人摭拾殘剩所編宜其闕佚者頗夥然考胡應麟筆叢有日張文潛柯山集一百卷余所得卷僅十三葢鈔合類書以刻非其舊也余嘗於臨安僻巷中見鈔本書一十六帙閱之乃文潛集卷數正同明旦訪之則夜來鄰火延燒此書倐煨燼矣余大悵惋彌月云云此本雖不及百卷之完備然較應麟所云十三卷者則多已不啻五六倍亦足見耒著作之大畧矣(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别集類)

張耒字文潛淮隂人弱冠第進士從蘇軾遊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紹聖初以直龍圖閣知潤州坐黨籍謫官徽宗初召為太常少卿出知汝頴二州在頴聞蘇軾訃為舉哀行服當國者以為罪安置黄州耒筆力絶健於騷詞尤長嘗著論言作文以理為主人服其名言(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都會郡縣之屬·江南通志卷一百六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