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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東坡詞全是王道

東坡詞全是王道。稼軒則兼有霸氣,然猶不悖於王也。其年則竟似老瞞、石勒一流人物。板橋、心餘輩,不過赤眉、黃巾之流亞耳。後之學詞者,不究本原,好作壯語,復向板橋、心餘詞求生活,則是鼠竊狗偷,益卑鄙不足道矣。

其年題珂雪詞

其年題珂雪詞云:〔萬馬齊暗蒲牢吼,百斛蛟螭囷蠢。算蝶拍、鶯簧休混。多少詞場談文藻,向豪蘇膩柳尋藍本。吾大笑,比蛙黽。〕夫柳誠不足重,蘇則何可厚非。一概抹煞,此蓋其年自道其詞,而特借珂雪一發之也。然竟是老瞞、石勒聲口。其年能作壯語,然悲者多而麗者少。惟《送三韓李若士省親之楚金縷曲》一闋,(若士尊公,時提督湖廣。)最為壯麗。詞云:〔秋到離亭暮。羨風前、珊鞭玉靶,翩然竟去。借問此行何所向,笑指巴煙郢樹。是烏鵲、慣南飛處。路入南荒休騁望,有陶公、戰艦空灘雨。釃熱酒,浪花舞。嚴君坐擁貔貅旅。壓下流、一軍下瀨,目無黃祖。昨夜月明親饗士,要奏新填樂府。都不用、陳琳阮瑀。手掣紅旗翻破陣,看郎君、下筆驚鸚鵡。猿臂種,氣如虎。〕雄闊壯麗。然在迦陵,自是屈意之作。

迦陵以詞受累

西河詞話云:〔禮部某郎中無子,適其妾有身。已產女矣,匄鄰園尼僧,向城東育嬰堂,懷一血胎內之,遂許言生一男。於彌月宴客,座間各賦賀詞。予同官陳迦陵賦桂枝香曲二闋。其首闋前截云:〔泛蒲未既,蘭湯重試。若非釋氏攜來,定是宣尼抱至。〕郎中疑迦陵知其事,故誚之。即次闋前截云:〔懸弧宅第,充閭佳氣。試聽戶外啼聲,可是人間恆器。〕凡人間戶外,皆類誚詞,遂大恚恨。其後凡禮部於翰林院衙門有所差擇,必厚抑迦陵,竟至淹滯。始知文字之隙,原有檢點所不及者,然不可不慎也。〕按此二詞,迦陵集中不載。先生以詞自豪,竟以詞受累。何造化之善弄人耶。

用語助入艷詞

彭駿孫《金粟詞話》云:〔詞人用語助入詞者甚多,入艷詞者絕少。惟秦少游『悶則和衣擁』,新奇之甚。用則字亦僅見此詞。〕按此乃少游惡劣語,何新奇之有。至用則字入詞,宋人中屢見。如拌則而今已拌了,忘則怎生便忘得。又憶則如何不憶之類,亦豈謂之僅見。董文友詞云:〔暗笑那人知未,薄倖從前既。〕押既字穩而有味,似此方可謂善用語助入艷詞者。

少游為詞心

讀古人詞,貴取其精華,遺其糟粕。且如少游之詞,幾奪溫、韋之席,而亦未嘗無纖俚之語。讀淮海集,取其大者高者可矣。若徒賞其〔怎得香香深處,作個蜂兒抱〕等句,(此語彭羨門亦賞之,以為近似柳七語。尊柳抑秦,匪獨不知秦,並不知柳。可發大噱。)則與山谷之〔女邊著子,門裡安心〕,其鄙俚纖俗,相去亦不遠矣。少游真面目何由見乎。東坡、稼軒、白石、玉田高者易見。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難見。而少游、美成尤難見。美成意餘言外,而痕跡消融,人苦不能領略。少游則義蘊言中,韻流弦外。得其貌者,如鼷鼠之飲河,以為果腹矣。而不知滄海之外,更有河源也。喬笙巢謂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可謂卓識。

著作不以多為貴

聲名之顯海,身份之高低,家數之大小,只問其精與不精,不繫乎著作之多寡也。子建、淵明之詩,所傳不滿百首。然較之蘇、黃、白、陸之數千百首者,相越何止萬里。詞中如飛卿、端已、正中、子野、東坡、少游、白石、梅溪諸家,膾炙人口之詞,多不過二三十闋,少則十餘闋或數闋,自足雄峙千古,無與為敵。近人以多為貴,卷帙裒然,佳者不獲一二闋。吾雖以之覆酒甕,覆醬瓿,猶恐污吾酒醬也。吾願肆志於古者,將平昔應酬無聊之作,一概刪棄,不可存絲毫姑息之意。而後真面目可見,而後可以傳之久遠,不為有識者所譏。然則蒿庵四十闋,較古人為已多,正不病其少也。

小倉山房詩可鄙

小倉山房詩,詩中異端也。稍有識者,無不吐棄之。然亦實有可鄙之道,不得謂鄙之者之過。假令簡齋當日刪盡蕪詞,僅存其精者百餘首,(多存近體,少存古體,不必存絕句。極多以百餘首為止,更不可再多。)傳至今日,正勿謂不逮阮亭、竹垞諸公也。惟其不能割捨,誇多鬥靡,致使指摘交加,等諸極惡不堪之列,亦其自取。習倚聲者,尤不可不察。

趙蔣詩不如袁

小倉山房集,佳者尚可得百首。忠雅堂詩,甌北詩鈔,百中幾難獲一。蓋一則如粗鄙赤腳奴,一則如倚門賣笑倡也。近人懾於其名,以耳代目。彼不知駝峰熊掌為何物,宜其如鴟之嚇腐鼠也。哀哉。

袁趙蔣詩無可貴

袁、趙、蔣盛負時名,而其詩實無可貴。洪稚存、吳谷人等詩,愈趨愈下,僅可不觀。無足深論。

聰明語不足重

詩詞中淺薄聰明語,余所痛惡。一染其習,動輒可數十首。無論其不能傳,即僥倖傳之後世,亦不過供人唾罵耳。何足為重。

詩詞貴精不貴多

余友嘗語余云:〔有全唐詩,不可無全宋詞。有能為是舉者,固是大觀。且不患其不傳也。〕然余謂藉以傳一己之名詞可,欲以教天下後世之為詞者則不可。蓋兵貴精不貴多,精則有所專注,多則散亂無紀。如全唐詩九百卷,多至四萬八千首。精絕者亦不過三千首,可數十卷耳。(余久有唐詩選之意,約得三千首,此舉至今未果。)餘則僅備觀覽,供彩掇,資諧笑而已。雖不錄無害也。倚聲一途,既有朱氏詞綜,兩宋精華,約略已具,而蒿庵猶病其蕪。更欲集全宋詞,則亦不過壯觀鄴架,於本原無涉,亦可不必。

宋六十家詞蕪雜

宋六十家詞,已病蕪雜,識者宜分別觀之。吳氏宋元百家詞,竹垞時已失全書,近更無從採訪。然宋、元兩代詞,高者不過十餘家,次者約得三十餘家。合五十家足矣。錄至百家,下乘必多於上駟。博而不精,終屬過舉。

宋詞精絕者約五百餘首

兩宋詞,精絕者約略不過五百餘首。足備揣摩,不必多求也。

詞宜窮正始

白石仙品也。東坡神品也,亦仙品也。夢窗逸品也。玉田雋品也。稼軒豪品也。然皆不離於正。故與溫、韋、周、秦、梅溪、碧山同一大雅,而無傲而不理之誚。後人徒恃聰明,不窮正始,終非至詣。

東坡一派無人能繼

東坡一派,無人能繼。稼軒同時,則有張、陸、劉、蔣輩,後起則有遺山、迦陵、板橋、心餘輩。然愈學稼軒,去稼軒愈遠,稼軒自有真耳。不得其本,徒逐其末,以狂呼叫囂為稼軒,亦誣稼軒甚矣。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本原則一。論其派別,大約溫飛卿為一體,(皇甫子奇、南唐二主附之。)韋端已為一體,(朱松卿附之。)馮正中為一體,(唐五代諸詞人以暨北宋晏、歐、小山等附之。)張子野為一體,秦淮海為一體,(柳詞高者附之。)蘇東坡為一體,賀方回為一體,(毛澤民、晁具茨高者附之。)周美成為一體,(竹屋、草窗附之。)辛稼軒為一體,(張、陸、劉、蔣、陳、杜合者附之。)姜白石為一體,史梅溪為一體,吳夢窗為一體,王碧山為一體,(黃公度、陳西麓附之。)張玉田為一體。其間惟飛卿、端己、正中、淮海、美成、梅溪、碧山七家,殊途同歸。餘則各樹一幟,而皆不失其正。東坡、白石尤為矯矯。

汪森詞綜序

汪玉峰(森)之序詞綜云:〔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此四字甚淺陋,不知本原之言。)歸於醇雅。於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於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於後。譬之於樂,舞箾至於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此論蓋阿附竹垞之意,而不知詞中源流正變也。竊謂白石一家,如閒雲野鶴,超然物外,未易學步。竹屋所造之境,不見高妙,烏能為之羽翼。至梅溪則全祖清真,與白石分道揚鑣,判然兩途。東澤得詩法於白石,卻有似處。詞則取徑狹小,去白石甚遠。夢窗才情橫逸,斟酌於周、秦、姜、史之外,自樹一幟,亦不專師白石也。虛樂府,較之小山、淮海,則嫌平淺。方之美成、梅溪,則嫌伉墜,似郁不紆,亦是一病,絕非取徑於白石。竹山則全襲辛、劉之貌,而益以疏快。直率無味,與白石尤屬歧途。草窗、西麓兩家,則皆以清真為宗。而草窗得其姿態,西麓得其意趣。草窗間有與白石相似處,而亦十難獲一。碧山則源出風騷,兼採眾美,託體最高,與白石亦最異。至玉田乃全祖白石,面目雖變,託根有歸,可為白石羽翼。仲舉則規模於南宋諸家,而意味漸失,亦非專師白石。總之,謂白石拔幟於周、秦之外,與之各有千古則可。謂南宋名家以迄仲舉,皆取法於白石,則吾不謂然也。

詞不必分南宋北宋

詞家好分南宋北宋。國初諸老幾至各立門戶。竊謂論詞只宜辨別是非,南宋北宋,不必分也。若以小令之風華點染,指為北宋。而以長調之平正迂緩,雅而不艷,艷而不幽者,目為南宋,匪獨重誣北宋,抑且誣南宋也。

北宋有俚詞南宋多游詞

北宋間有俚詞,南宋則多游詞。而伉詞則兩宋皆不免。選擇不可不慎。學者貴求其本原所在,門戶之見自消。否則各執一是,互相攻詆,溯厥本原,卒無託足處。宜乎不得其通也。

古今二十九家詞選

余擬輯古今二十九家詞選,(附四十二家)約二十卷。有唐一家,(附一家)溫飛卿。(附皇甫子奇)五代三家,(附四家)李後主、(附中宗)韋端己、(附牛松卿、孫光憲。)馮延巳。(附李珣)北宋七家,(附六家)歐陽永叔、(附晏元獻)晏小山、張子野、蘇東坡、秦少游、(附柳耆卿、毛澤民、趙長卿。)賀方回、周美成。(附陳子高、晁具茨。)南宋九家,(附八家)辛稼軒、(附朱敦儒、黃公度、劉克莊、張元幹、張孝祥、劉改子、陸放翁、蔣竹山。)姜白石、高竹屋、史梅溪、吳夢窗、陳西麓、周草窗、王碧山、張玉田。元代一家,(附二家)張仲舉。(附彭元孫、末附金之元遺山。)國朝八家,(附二十一家)陳其年、(附吳梅村、曹潔躬、尤悔庵、鄭板橋。)曹珂雪、(附彭駿孫、徐電發、嚴藕漁。)朱竹垞、(附李分虎、李符曾、王阮亭、董文友。)厲太鴻、(附黃石牧)史位存、(附王小山、王香雪。)趙璞函(附過湘雲、吳竹嶼。)張皋文、(附張翰風、李申耆、鄭善長。)莊中白。(附蔣鹿潭、譚仲修。)自溫飛卿至馮延巳為第一卷。歐陽永叔至張子野為第二卷。蘇東坡至秦少游為第三卷。賀方回至周美成為第四卷。辛稼軒為第五卷。姜白石至史梅溪為第六卷。吳夢窗為第七卷。陳西麓至周草窗為第八卷。王碧山為第九卷。張玉田至張仲舉為第十卷。陳其年為第十一卷、第十二卷、第十三卷。曹珂雪為第十四卷。朱竹垞為第十五卷、第十六卷。厲太鴻為第十七卷。史位存為第十八卷。趙璞函為第十九卷。而殿以張皋文、莊中白為第二十卷。詞中原委正變,約略具是。(此選大意,務在窮源竟委,故取其正,兼收其變,為利於初學耳。非謂詞之本原即在二十九家中,漫無低昂也。惟殿以皋文、中白,卻寓深意。)

皋文蒿庵為風雅正宗

溫、韋創古者也。晏、歐繼溫、韋之後,面目未改,神理全非,異乎溫、韋者也。蘇、辛、周、秦之於溫、韋,貌變而神不變。聲色不開,本原則一。南宋諸名家,大旨亦不悖於溫、韋,而各立門戶,別有千古。元、明庸庸碌碌,無所短長。至陳、朱輩出,而古意全失,溫、韋之風,不可復作矣。貞下起元,往而必復。皋文唱於前,蒿庵成於後。風雅正宗,賴以不墜。好古之士,又可得尋其緒焉。

為詞宜直溯風雅

杜陵變古之法,不變古之理。故自杜陵變古後,而學詩者不得不從杜陵。縱有復古者,亦不過古調獨彈,無與為應也。陳、朱變古之理,而並未能盡變古之法。故雖敢於變古,不能必人之中心悅而誠服其詞。且不能禁人之復古。有志為詞者,宜直溯風騷,出入唐、宋,乃可救陳、朱之失,勿為陳、朱輩所囿也。

知稼翁詞合東坡碧山為一手

黃公度知稼翁詞,氣格高遠,語意渾厚,直合東坡、碧山為一手。所傳不多,卓乎不可企及。

趙以夫龍山會

趙以夫龍山會《九日》云:〔西北最關情,漫遙指、東徐南楚。黯銷魂,斜陽冉冉,雁聲悲苦。〕感時之作,但說得太顯,不耐尋味。金氏所謂鄙詞也。感時傷事者,必熟讀碧山詞,而後可以作不平鳴。

詩詞宜沉鬱

詩之高境在沉鬱。其次即直截痛快,亦不失為閃乘。詞則捨沉鬱之外,即金氏所謂俚詞鄙詞游詞,更無次乘也。(非沉鬱無以見深厚,唐、宋諸名家,不可及者正在此。)

白石長亭怨慢

白石長亭怨慢云:〔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白石諸詞,惟此數語最沉痛迫烈。此外如〔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鷢。〕又,〔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皆無此沉至。

白石少年遊

〔別母情懷,隨郎滋味,桃葉渡江時。〕白石少年遊戲平浦詞也。隨郎滋味四字,似不經心,而別有姿態。蓋全以神味勝,不在字句之間尋痕跡也。

碧山語無泛設

詩外有詩,方是好詩。詞外有詞,方是好詞。古人意有所寓,發之於詩詞,非徒吟賞風月以自蔽惑也。少陵詩云:〔甫也南北人,早為詩酒污。〕具此胸次,所以卓絕千古。求之於詞,旨有所歸,語無泛設者,吾惟服膺碧山。

蒿庵論元以後詞不可入目

蒿庵曾語余云:〔唐以後詩,元以後詞,必不可入目,方有獨造處。〕此論甚精。然余謂作詩詞時,須置身於漢、魏、〔指詩言〕唐、宋〔指詞言〕之間,不宜自卑其志。若平時觀覽,則唐以後詩,元以後詞,益我神智,增我才思者,正復不少。博觀約取,亦視善學者何如耳。

詞以溫厚和平為本

溫厚和平,詩詞一本也。然為詩者,既得其本,而措詞則以平遠雍穆為正,沉鬱頓挫為變。特變而不失其正,即於平遠雍穆中,亦不可無沉鬱頓挫也。詞則以溫厚和平為本,而措語即以沉鬱頓挫為正,更不必以平遠雍穆為貴。詩與詞同體異用者在此。

蒿庵知碧山

無論詩古文詞,推到極處,總以一誠為主。杜詩韓文,所以大過人者在此。求之於詞,其為碧山乎。然自宋迄今,鮮有知者。知碧山者惟蒿庵。即皋文尚非碧山真知己也。知音不亦難哉。(此條以誠字立論,明乎此,則無聊之酬應與無病之呻吟皆可不作矣。惜不得起蒿庵一證之。)碧山有大段不可及處,在懇摯中寓溫雅。蒿庵有大段不可及處,在怨悱中寓忠厚。而出以沉鬱頓挫則一也。皆古今絕特之詣。

古人為詞自抒性情

情有所感,不能無所寄。意有所郁,不能無所洩。古之為詞者,自抒其性情,所以悅己也。今之為詞者,多為其粉飾,務以悅人,而不恤其喪己。而卒不值有識者一噱。是亦不可以已乎。

姜史張王詞有真氣

白石、梅溪、碧山、玉田詞,修飾皆極工,而無損其真氣。何也,列子云:〔有色者,有色色者。〕知此,可以言詞矣。

論歷代詞

詞有表裡俱佳,文質適中者,溫飛腳、秦少游、周美成、黃公度、姜白石、史梅溪、吳夢窗、陳西麓、王碧山、張玉田、莊中白是也。詞中之上乘也。有質過於文者,韋端己、馮正中、張子野、蘇東坡、賀方回、辛稼軒、張皋文是也。亦詞中之上乘也。有文過於質者,李後主、牛松卿、晏元獻、歐陽永叔、晏小山、柳耆卿、陳子高、高竹屋、周草窗、汪叔耕、李易安、張仲舉、曹珂雪、陳其年、朱竹垞、厲太鴻、過湘雲、史位存、趙璞函、蔣鹿潭是也。詞中之次乘也。有有文無質者,劉改之、施浪仙、楊升庵、彭羨門、尤西堂、王漁洋、丁飛濤、毛會侯、吳園次、徐電發、嚴藕漁、毛西河、董蒼水、錢保芬、汪晉賢、董文友、王小山、王香雪、吳竹嶼、吳谷人諸人是也。詞中之下乘也。有質亡而並無文者,則馬浩瀾、周冰持、蔣心餘、楊荔裳、郭頻伽、袁蘭村輩是也。並不得謂之詞也。論詞者本此類推,高下自見。

東坡白石具有天授

稼軒求勝於東坡,豪壯或過之,而遜其清超,遜其忠厚。玉田追蹤於白石,格調亦近之,而遜其空靈,遜其渾雅。故知東坡、白石具有天授,非人力所可到。東坡、稼軒,同而不同者也。白石、碧山,不同而同者也。

古人論詞之善無過玉田

有長於論詞,而不必工於作詞者。未有工於作詞,而不長於論詞者。古人論詞之善,無過玉田。若公謹之浩然齋雅談、絕妙好詞等編。所論與所選,均多未洽,其所自作可知矣。吾於南宋諸名家,不得不外草窗。

張氏詞選為古今善本

作詞難,選詞尤難。以我之才思,發我之性情,猶易也。以我之性情,通古人之性情,則非易矣。竹垞詞綜,備而不精。皋文詞選,精而未備。然與其不精也,寧失不備。古今善本,仍推張氏詞選。若選本之盡美盡善者,吾未之見也。

花間草堂尊前諸選背謬

花間、草堂、尊前諸選,背謬不可言矣。所寶在此,詞欲不衰得乎。

詩詞體裁易混

詩詞源流曰:〔詞之紇那曲、長相思,五言絕句也。柳枝、竹枝、清平調引、小秦王、陽關曲、八拍蠻、浪淘沙,七言絕句也。阿那曲、雞叫子,仄韻七言絕句也。瑞鷓鴣,七言律詩也。欸殘紅,五言古詩也。體裁易混,徵選實繁。故當稍別之,以存詩詞之辨。〕余於大雅集中,近五七言絕句者,概不入選。惟別調集,登皇甫子奇採蓮子一首,浪淘沙一首,劉采春羅嗊曲兩首而已。

玉田謂詞不宜和韻

詩詞和韻,不史強己就人。戕賊性情,莫此為甚。張玉田謂詞不宜和韻,旨哉斯言。

賀老小詞工於結句

賀老小詞,工於結句。往往有通首渲染,至結處一筆叫醒,遂使全篇實處皆虛,最屬勝境。如浣溪沙云:〔夢想西池輦路邊。玉鞍驕馬小輜軿。春風十里鬥嬋娟。臨水登山漂泊地,落花中酒寂寥天。個般情味已三年。〕又前調云:〔閒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沉吟。燕飛人靜畫堂深。欹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一從燈夜到如今。〕妙處全在結句,開後人無數章法。

集句詞

石孝友浣溪沙集句云:宿醉離愁慢髻鬟。(韓偓)綠殘紅豆憶前歡。(晏幾道)錦江春水寄書難。(晏幾道)紅袖時籠金鴨暖,(秦觀)小樓吹徹玉笙寒。(李璟)為誰和淚倚欄杆。(李煜)集成語尚能自寫其意。然如竹垞之浣溪沙《同柯寓匏春望集句》云:煙柳風絲拂岸斜。(雍陶)遠山終日送餘霞。(陸龜蒙)碧池新漲浴嬌鴉。(杜牧)閬苑有書多附鶴,春城無處不飛花。馬啼今去入誰家。(李商隱、韓翃、張籍。)又,前調《惜別集句》云:惜別愁窺玉女窗。(李白)遙知不語淚雙雙。(權德輿)綺羅分處下秋江。(許渾)暮雨自歸山悄悄,(李商隱)殘燈無焰影幢幢。(元稹)仍斟昨夜未開缸。(李商隱)又,前調《春閨集句》云:下二層樓敞畫簷。(杜牧)偶然樓上卷珠簾。(司空圖)金爐檀炷冷慵添。(劉兼)小院回郎春寂寂,(杜甫)朱欄芳草綠纖纖。(劉兼)年年三月病懨懨。(韓偓)又,採桑子《秋日度穆陵關集句》云:穆陵關上秋雲起,(郎士元)習習涼風。(蕭穎士)於彼疏桐。(宋華)摵摵淒淒葉葉同。(吳融)平沙渺渺行人度,(劉長卿)垂雨濛濛。(元結)此去何從。(宋之問)一路寒山萬木中。(韓翃)又,鷓鴣天《鏡湖舟中集句》云:南國佳人字莫愁。(韋莊)步搖金翠玉搔頭。(武元衡)平鋪風簟尋琴譜,(皮日休)醉折花枝作酒籌。(白居易)日已暮,(郎大家)水平流。(白居易)亭亭新月照行舟。(張祜)桃花臉薄難藏淚,(韓偓)桐樹心孤易感秋。(曹鄴)又,玉樓春《畫圖集句》云:劉郎已恨蓬山遠。(李商隱)金谷佳期重遊衍。(駱賓王)傾城消息隔重簾,(李商隱)自恨身輕不如燕。(孟遲)畫圖省識東風面。(杜甫)比目鴛鴦真可羨。(盧照鄰)一生一代一雙人,(駱賓王)相望相思不相見。(王勃)又,瑞鷓鴣《閨思集句》云:春橋南望水溶溶。(韋莊)半壁天台已萬重。(許渾)心寄碧沉空婉孌,(劉滄)語來青鳥許從容。(曹唐)更為後會知何地,(杜甫)難道今生不再逢。(韓偓)是憶當時留咽處,(呂溫)桐花暗澹柳惺忪。(元稹)又,臨江仙《汾陽客感集句》云:無限塞鴻飛不度,(李益)太行山礙并州。(白居易)白雲一片去悠悠。(張若虛)饑鳥啼舊壘,(沈佺期)古木帶高秋。(劉長卿)永夜角聲悲自語,(杜甫)思鄉望月登樓。(魏扶)離腸百結解無由。(魚玄機)詩題青玉案,(高適)淚滿黑貂裘。(李白)又,漁家傲《贈別集句》云:花面鴉頭十三四。(劉禹錫)調箏夜坐燈光裡。(王諲)行到階前知未睡。(無名氏)揮玉指。(閻朝隱)弦弦掩抑聲聲思。(白居易)會得離人無限意。(鄭谷)杯傾別岸應須醉。(羅隱)曾向五湖期范蠡。(韋莊)幾千里。(盧仝)如何遂得心中事。(劉言史)諸篇皆脫口而出,運用自如,無湊泊之痕,有生動之趣,出古人之右矣。

竹垞蕃錦集

黃石牧香屑集,具有化工,為計中集句絕技,可謂專門名家矣。詞則竹垞蕃錦集,亦極集句能事。然視石牧之集詩,不可同日語。

詩詞難於詠物

瀋陽時樂府指迷云:〔詩難於詠物,詞為尤以。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尾聲,斯為絕妙。〕此論亦確當。然如碧山詠物諸篇,則大矣化矣。又不僅在結尾聲寓意也。讀白石、梅溪、碧山、玉田詞,如飲醇醪,清而不薄,厚而不滯。元以後詞,則清者失真味,濃者似火酒矣。言近旨遠,其味乃厚。節短韻長,其情乃深。遣詞雅而用意渾,其品乃高,其氣乃靜。

詩詞所以寄感

詩詞所以寄感,非以恂情也。不得旨歸,而徒騁才力,復何足重。唐賢云:〔枉拋心力作詞人。〕不宜更蹈此弊。

唐五代詞以婉約為宗

唐五代小詞,皆以婉約為宗。長調不多見,亦少佳篇。至宋乃規模大備矣。詩至於唐亦然。

宋詞不能越溫韋

唐詩可以越兩晉、六朝,而不能越蘇、李、曹、陶者,彼已臻其極也。宋詞可以越五代,而不能越飛卿、端己者,彼已臻其極也。雖曰時運,豈非人事哉。

宋無名氏題項羽廟詞

宋無名氏《題項羽廟》調念奴嬌云:〔鮑魚腥斷,楚將軍、鞭虎驅龍而起。空費咸陽三月火,鑄就金刀神器。垓丁兵稀,陰陵道狹,月暗雲如壘。楚歌喧唱,山川都姓劉矣。悲泣。喚醒虞姬,為伊死別,血刃飛花碎。霸業銷沉騅不逝。氣盡烏江江水。古廟頹垣,斜陽紅樹,遺恨鴉聲裡。興亡休問,高陵秋草空翠。〕勁氣直前,不留餘地,此宜興之祖也。

蔣竹山賀新郎

蔣竹山賀新郎云:〔夢冷黃金屋,歎秦箏、斜鴻陣裡,素弦塵撲。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窗紗舊綠。正過雨、荊桃如菽。此恨難平君知否,似瓊台、湧起彈棋局。消瘦影,嫌明燭。鴛樓碎瀉東西玉。問芳蹤、何時再展,翠釵難卜。待把宮眉橫雲樣,描上生綃畫帽。怕不是、新來妝束。彩扇紅牙今都在,眼無人、解聽開元曲。空掩袖,倚寒竹。〕似此亦磊落可喜。竹山集中,便算最高之作。乃秀水龍謂其傚法白石,何異癡人說夢耶。

放翁蝶戀花

放翁蝶戀花云:〔早信此生終不遇,當年悔草長楊賦。〕情見乎詞,更無一毫含蓄處。稼軒鷓鴣天云:〔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亦即放翁之意,而氣格迥乎不同。彼淺而直,此郁而厚也。

東坡八聲甘州

東坡八聲甘州《寄參寥子》結數語云:〔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顧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寄伊鬱於豪宕,坡老所以為高。

王阮亭浣溪沙

王阮亭浣溪沙《紅橋懷古》云:〔北郭清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煙芳草舊迷樓。〕遣詞琢句,較五代人更覺苕雅。邱季貞和之云:〔清淺雷塘水不流。幾聲寒笛畫城秋。紅橋猶自倚揚州。五夜香氏殘月夢,六宮花落曉風愁。多情煙樹戀迷樓。〕婉雅芊麗。漁洋一闋外,斷推此為佳構。然兩詞皆文過於質。其傳誦一時者,正以文勝也。

詞曲體異

詩詞同體而異用。曲與詞則用不同,而體亦漸異。此不可不辨。

五代人詞去取宜慎

五代人詞,高者升飛卿之堂,俚者直近於曲矣。故去取宜慎。花間、尊前等集,更欲揚其波而張其焰。吾不解是何心也。

詞不可浮艷鄙陋

文采可也,浮艷不可也。樸實可也,鄙陋不可也。差以毫釐,謬以千里矣。

詞貴婉而善諷

情以郁而後深,詞以婉而善諷。故樸實可施於詩。施於詞者,百中獲一耳。樸實尚未必盡合,況鄙陋乎。

韋辛詞有樸實處

韋端己菩薩蠻四章,辛稼軒水調歌頭、鷓鴣天等闋,間有樸實處。而伊郁即寓其中。淺率粗鄙者,不得藉口。

五代詞不及兩宋

六朝詩,所以遠遜唐人者,魄力不充也。魄力不充者,以纖穠損其真氣故也。當時樂府所尚,如子夜、捉搦諸歌曲,詩所以不振也。五代詞不及兩宋者,亦猶是耳。余選希聲集六卷,所以存詩也。大雅集六卷,所以存詞也。

詩衰於宋詞衰於元

詩衰於宋。詞衰於元。然自乾嘉以還,追蹤正始者,時復有人。是衰者可以復振,亡者猶有存焉者也。

詩詞皆有境

詩有詩境。詞有詞境。詩詞一理也。然有詩人所辟之境,詞人尚未見者,則以時代先後遠近不同之故。一則如淵明之詩,淡而彌永,樸而愈厚,極疏極冷,極平極正之中,自有一片熱腸,纏綿往復。此陶公所以獨有千古,無能為繼也。求之於詞,未見有造此境者。一則如杜陵之詩,包括萬有,空諸倚傍,縱橫博大,千變萬化之中,卻極沉鬱頓挫,忠厚和平。此子美所以橫絕古今,無與為敵也。求之於詞,亦未見有造此境者。若子建之詩,飛卿詞固已譏之。太白之詩,東坡詞可以敵之。子昂高古,摩詰名貴,則子野、碧山,正不多讓。退之生鑿,柳州幽峭,則稼軒、玉田,時或過之。至謂白石似淵明,大晟似子美,則吾尚不謂然。然則詞中未造之境,以待後賢者尚多也。(皆境之高者,若香山之老嫗可解,盧仝、長吉之牛鬼蛇神,賈島之寒瘦,山谷之桀驁,雖各有一境,不學無害也。)有志倚聲者,可不勉諸。

榮翰自束髮受業於亦峰舅氏,親承指受者有年。乙亥歲,補弟子員,旋食廩餼。舅氏喜榮為可造,由是舉業外,兼課詩詞雜藝,時得聞其緒論。然舅氏於書無所不覽,凡習一藝,必造精微,而於詞學為尤深且邃。所著詞話八卷,一本溫柔敦厚,以上溯國風、離騷之旨,可謂發前人之所未發,俾後學奉為圭臬,卓卓乎詞學之正宗矣。榮請付梓,以公諸世。舅氏不許,謂於是編歷數十寒暑,識與年進,稿凡五易,安知將來不更有進於此者乎。則舅氏之浸潤沈潛於此道,豈尋常詣力所能造也耶。壬辰歲,舅氏遽歸道山。榮懼是編久而散佚,亟與同學諸子刊而傳之。嗚呼,舅氏天資卓越,豐於才而嗇於年,著作林立,是編特其緒餘。榮懼不獲卒業,以底於成,而不能忘諄諄耳提面命時也,悲夫。受業甥包榮翰謹識。

先師陳亦峰先生,宅心孝友,卓然有以自見。既歾二年,太夫子鐵峰先生整其遺著,得若干帙,正詩與同門王雷夏諸君子因有剞劂之請。而鐵峰先生謙抑至再,以為不足傳,僅許刻其詞話八卷,並詩詞附焉。嗚呼,此雖不足傳先生,要亦可為諸編之嚆矢,先生有知,慰耶悲耶。刊既成,敬疏其緣起如右,蓋泫然不知涕泗之何從矣。光緒二十年夏六月,門下士海寧許正詩謹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