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演义
北史演义
存64回。题“玉山杜纲草亭氏编次,云间许宝善穆堂氏批评,门人谭载华南溪氏校订”。乾隆癸丑年(1793)“吴门甘朝士局刻”原刊本。杜纲(约1740-1800),字振三,江苏昆山人。
目 录
第一卷 魏宣武听谗害贤高领军固宠献女
第二卷 于皇后暗中被弑彭城王死后含冤
第三卷 改旧制胡妃免死立新君高肇遭刑
第四卷 白道村中困俊杰武川城上识英雄
第五卷 怒求婚兰春受责暗行刺张仆亡身
第六卷 谐私愿六浑得妇逼承幸元怿上蒸
第七卷 幽母后二贼专权失民心六镇皆反
第八卷 太后垂帘重听政统军灭贼致亡身
第九卷 骋骑射沃野遇仙迫危亡牛山避寇
第十卷 五原路破胡斩将安亭道延伯捐躯
第十一卷 天宝求贤问刘贵洛周设计害高欢
第十二卷 剪劣马英雄得路庇幸臣宫阙成仇
第十三卷 赐铁券欲图边帅生公主假作储君
第十四卷 内衅成肃宗遇毒外难至灵后沉河
第十五卷 改逆谋重扶魏主贾余勇大破葛荣
第十六卷 魏元颢长驱入洛尔朱荣救驾还京
第十七卷 赵嫔无辜遭大戮世隆通信泄群谋
第十八卷 明光殿强臣殒命北中城逆党屯兵
第十九卷 战丹谷阵亡伯凤缩黄河天破洛阳
第二十卷 救帝驾逢妖被阻战恒山释怨成亲
第二十一卷 尔朱兆晋阳败走桐花女秀容立功
第二十二卷 立广陵建明让位杀白鹞高乾起兵
第二十三卷 假遣军六镇愿反播流言万仁失援
第二十四卷 据邺城四方响应平洛邑百尔归诚
第二十五卷 立新君誓图拨乱遇旧后私逼成婚
第二十六卷 运神谋进兵元旦追穷寇逼死深山
第二十七卷 乙弗氏感成奇梦宇文泰获配良缘
第二十八卷 思政开诚感贺拔虚无作法病高王
第二十九卷 妖术暗侵凶少吉神灵呵护死还生
第三十卷 宇文定计敌高王侯莫变心害贺拔
第三十一卷 黑獭兴师灭陈悦六浑演武服娄昭
第三十二卷 魏孝武计灭晋阳高渤海兵临京洛
第三十三卷 逼京洛六浑逐主奔长安黑獭迎君
第三十四卷 娶国色适谐前梦迁帝都重立新基
第三十五卷 送密函还诗见拒私宫婢借径图成
第三十六卷 施邪术蛊惑夫人审私情加刑世子
第三十七卷 改口词曲全骨肉佯进退平定妖氛
第三十八卷 黑獭忍心甘弑主道元决志不同邦
第三十九卷 梦游仙玉女传音入辅政廷臣畏法
第四十卷 潼关道世宁捐躯锁云轩金婉失节
第四十一卷 结外援西魏废后弃群策东邺亡师
第四十二卷 奔河阳敖曹殒命败黑獭侯景立功
第四十三卷 归西京一朝平乱惧东邺三将归元
第四十四卷 私静仪高澄囚北逼琼仙仲密投西
第四十五卷 纵黑獭大将怀私克虎牢智臣行计
第四十六卷 玉仪陌路成婚媾胜明誓愿嫁英雄
第四十七卷 攻玉壁高王疾作据河南侯景叛生
第四十八卷 用绍宗韩山大捷克侯景涡水不流
第四十九卷 烹荀济群臣惕息杖兰京逆党行凶
第五十卷 陈符命群臣劝进移魏祚新主登基
第五十一卷 宇文后立节捐躯安定公临危托后
第五十二卷 晋公护掌朝革命齐主洋乱性败常
第五十三卷 烧铁笼焚死二弟弃漳水杀尽诸元
第五十四卷 齐肃宗叔承侄统周武帝弟继兄尊
第五十五卷 弃天亲居丧作乐归人母惧敌求成
第五十六卷 争宜阳大兵屡却施玉天诛亟行
第五十七卷 和士开秽乱春宫祖孝征请传大位
第五十八卷 琅琊王擅除宵小武成后私幸沙门
第五十九卷 齐后主自号无愁冯淑妃赐称续命
第六十卷 拒敌军延宗力战弃宗社后主被擒
第六十一卷 捋帝须老臣爱国扪杖痕嗣主忘亲
第六十二卷 修旧怨股肱尽丧矫遗诏社稷忽倾
第六十三卷 隋公坚揽权窃国尉迟迥建义起兵
第六十四卷 代周家抚临华夏平陈国统一山河
第一卷魏宣武听谗害贤高领军固宠献女
粤自炎汉之末,天下三分:曹操跨有中原,孙权雄据江东,先主偏安西蜀,鼎峙者数十年。司马氏兴,篡魏、灭蜀、吞吴,四海一统。晋武帝崩,惠帝继立,庸懦昏愚,贾后乱政,诸王日寻干戈,遂成五胡之乱。刘渊称汉,李特号蜀。刘曜继汉而称前赵,石勒灭曜而称后赵。前秦则苻氏,后秦则姚氏,西秦则乞伏国仁。燕则前有慕容,后有慕容垂,西为慕容冲,南为慕容德。其后冯跋据昌黎,又称北燕。凉亦分四:前凉张轨,后凉吕光,南凉秃发乌孤,西凉李,北凉沮渠蒙逊。而赫连勃勃据朔方,国号大夏。晋之子孙在北者屠灭殆尽。唯琅琊王睿系宣帝曾孙,相传其母夏侯妃通小吏牛金而生。当日见中原大乱,遂同西阳王等渡江南来,众遂奉之为君。延西晋之统,而弃中州于不问,一任五胡云扰,互相吞噬。于时拓拔兴于代北,改代称魏。乘燕慕容氏衰,南取并州,东举幽、冀,国日以大。晋安帝隆安二年即帝位,建都平城,是为道武皇帝。道武殂,明元帝立。明元殂,太子肃立,是为太武帝。其时诸邦皆灭,唯北凉、北燕、夏三国尚存。太武悉平之,除却东南半壁,中土皆为魏有。太武殂,延及文成、献文,国家无事。孝文即位,宽仁慈爱,精勤庶务,以平城地寒,迁都洛阳,改称元氏。性好读书,善属文,诏策皆自为之。好贤乐善,百姓皆安,天下大治。魏世称为极盛。使承其后者克肖其德,则魏业之隆,再传之千世万世,何至一传而后奸雄并起,遂成高氏、宇文氏篡夺之祸哉!贾子曰:“天下,大器也。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语云:“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自古败亡之祸,未有不自朝廷无道始也。
话说魏自孝文帝崩,太子恪立,是为宣武帝。帝年十六,不能亲决庶务,委政左右近臣。最用事者,国丈于烈、皇舅高肇。肇又尚帝姑高平公主,与于烈并为领军,手握重兵,权重一时,群臣侧目,虽诸王亦皆畏之。时有咸阳王元禧,系献文帝子,与于烈不睦,见帝宠信他,屡加显职,而身为帝叔反遭疏忌,深怀怨望,府中蓄养丁壮,招纳四方术数之士。与御前值寝符承祖、薛魏孙,黄门侍郎李伯尚,真阁将军尹龙武结为死党,待朝廷有衅,从中举事。
一日,帝将驾幸北邙,六军从行。禧谓承祖、魏孙曰:“主上出幸,京师虚弱。汝等为侍驾臣,朝夕在侧,图帝甚易。吾起于内,汝应于外,大事可立成。富贵共之。”二人应诺而去。次日,遂集其党数十人,在城西宅内同议起兵。尹龙武曰:“主上虽出,高肇、于烈留守,必有严备,府中兵士何足以济?贸然为之,恐无成而受祸,王宜缓之。”伯尚亦以为不可。于是众皆疑惧,其谋遂寝。
再说帝在邙山,因天气酷热,乃止于山之浮屠阴处,摆设卧具,假寐帐中。值寝薛魏孙、符承祖先预逆谋,而咸阳疑惧中止却未知之。魏孙见帝睡熟,将利刃藏于衣底,便欲行刺。走至帐下,见帝容貌如神,未敢下手。承祖从后牵其衣曰:“吾闻杀天子者身当癞,汝何利乎?”魏孙持刀而退。帝开眼见二人密语,形状闪烁,忙即起身。时于烈之子于登亦司值寝,适至阶下,帝遂呼令执之。随驾者俱到,搜出利刃,将二人背剪。帝亲拷问,二人料难瞒隐,大呼曰:“非臣敢反,乃咸阳王教臣如此耳!”帝大惊,遂囚二人于幕下。忽御前军士奏报,拿获一人刘小苟,系咸阳亲卒,来告咸阳反状。帝讯之得实,恐京师有变,深为疑惧。于登奏曰:“臣父为领军,必无所虑。”帝乃遣登飞马入京观之。登至京,其父于烈已下令严备。使登回奏曰:“臣虽朽迈,心力犹足。禧等猖狂,不足为虑。愿帝徐还,以安人心。”帝闻奏大悦,谓登曰:“朕嘉卿忠款,赐卿以忠为名。”于是于登改名于忠。帝遂连夜起驾,五更即抵皇城。入宫后,即着于烈父子领兵去捉咸阳。
且说咸阳王谋叛不成,心不自安,尚不知事已败露,与两个爱姬申屠夫人、张玉妹宿于洪池别馆。夜半左右来报,有千万马嘶之声从洪池西北而来。王大惊,知事泄,急上马走。二姬及心腹二三十人亦狼狈上马,相从而逃。行未数里,两姬在后,已被捉去。从人皆散,单存尹龙武一人。因向龙武道:“今投何处去好?”龙武道:“不如投梁。”盖其时南朝已易四代,正值梁武开基,故龙武劝其南奔,咸阳不应,龙武道:“我生死从王,今追兵已近,奈何?”行至柏坞岭,于烈父子追及,遂与尹龙武一同被执,解至洛阳。帝命囚之华林都亭,使军士守之。时热甚,帝敕断其水浆,咸阴渴闷垂死,侍中崔光见而怜之,进以酪浆升余,王始苏。
却说咸阳兄弟七人:长孝文、次咸阳、三赵郡王、四广陵王、五高阳王、六彭城王、七北海王。昆弟中唯彭城王勰最贤。当日闻咸阳反事,不胜悲悼,因在帝前与诸王大臣共议咸阳之罪,劝帝斥为庶人,幽之内省,尽其天年。帝未决。于烈、高肇共奏道:“咸阳无父无君,死罪难赦。”帝从之,乃命归旧邸,并其妃李氏同日赐死;幽其子女,党叛者皆斩;籍没财产,以赐高、于两家;选其歌姬舞女,充入内廷。有旧宫人感咸阳之恩,作歌悲之。其歌曰:
可怜咸阳主,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宿霜与露。洛水湛湛弥长岸,行人那得渡。
其歌流至江表,北人之在南者闻之,无不洒泪。
再说彭城友爱异常,当日不能救咸阳之死,心甚惨戚。后又闻其长子元通逃往河内太守陆家,不念旧恩,杀之,封首入朝,心益悲痛。故不与朝谒,终日在府闷坐。一日,有天使来召,入朝见帝。帝赐坐,启口道:“有一事劳卿,卿为朕玉成之。朕大婚三载,尚无子嗣。今闻已故皇舅高偃有女秀娥,年十六。前日高平公主来朝,称说其女才色兼备,德貌无双。朕欲纳之,烦卿去宣朕意。”彭城知事出高肇,欲图椒房之戚以固其宠,便奏道:“此系文昭皇后侄女,于陛下为表姊妹,不宜充作妃嫔。”帝曰:“此却何害。朕欲遣卿去者,观其色果何如耳。”彭城不敢违,先至肇家,宣达帝意。然后与肇同至偃府,肇令秀娥出见,果然天姿国色。暗想:此女入宫,必得帝宠。但眼俊眉丰,恐无淑德。况肇非良善,现已恃宠弄权,将来又得内援,必更横行无忌,贻祸国家。因即起身相别,回奏道:“此女虽有颜色,但轻盈而无肌骨,恐非受福之人。”帝闻奏,遂置不问。肇知之,深怨彭城。一日,帝坐便殿,值寝于忠侍。帝偶言:“高偃女有美色,彭城言其福薄不可入宫,朕甚惜之。”忠亦与彭城不睦,因言:“彭城误我主矣,此女美丽如仙,岂无异福?”帝遂决意纳之,便命有司具礼迎入。帝见秀娥芳华淑质,光采动人,后宫罕有其匹,不胜惊喜,是日,即册为贵嫔,宠冠六宫。于是疑彭城为欺己,益加恩高氏。
且说魏自孝文以来,崇尚佛教,大兴寺院,王侯贵家女子有入道修行者。武安伯胡国珍之妹在胡统寺为尼,号曰静华真净禅师,以家门贵显住持山门。国珍夫人皇甫氏久无生育,于太和十三载忽然怀孕,生下一女,红光紫气照耀一室,国珍奇之。有卜人赵明者,密令卜之。赵云:“此女大贵,异日当为天下母,但恐不获善终。”国珍大喜,名之曰仙真。此即武灵胡太后也。后夫人又生一女,名曰琼真。夫人早卒,二女皆幼。净师哀其无母,携仙真入寺抚养。仙真渐长,性质聪明,妙通文墨,圣经佛典一览便晓,容色更极美丽。净修初欲收之为徒,恐其不了。年十六,送归国珍。时帝以皇嗣不生,引僧道于朔望日在式乾殿广修善事,召集诸王、驸马、宰辅大臣,讲求佛典。又斋僧众于广阳门以求太子。后亦延召女僧,于后宫诵佛求福。国珍妹净师亦入讲经。于后见其精通佛典,甚加敬重。每入宫辄二三月不出,朝夕谈论,情意投合。
一日,后语净师曰:“师在外见有良家女子才色兼备者乎?”净师道:“有。”后问:“谁家之女?”净师道:“尼兄国珍之女。年十七,名仙真,才貌德性,世无其偶。”后曰:“汝能引来一见乎?”净师道:“娘娘欲见此女,尼即带她来见。但宫禁深严,出入恐于未便。”后曰:“汝奉我命有何干碍?”净师应诺而去。遂到胡国珍家,传述于后之命欲见仙真,着她带领入宫。国珍道:“女孩儿家从未识朝廷礼数,如何见得帝后?”净师道:“侄女自幼聪慧,入宫见驾断不至于失礼。况有我在,可以无忧。”因向仙真道:“后命难违,定当从姑入见。汝心惧否?”仙真曰:“后犹母也。以女见母,何惧之有?”国珍、净师闻之皆喜。次日五更起身,遂同净师入宫。宫门上见是净师,往来惯熟,便即放入。净师先至后前奏知,然后带领仙真跪在金阶,行朝拜之礼,口呼娘娘千岁。于后便命平身,召上赐坐。细看仙真,态度端凝,容颜美丽。启口之间不但声音清楚,亦且应对如流,心中大喜。仙真初入大内,不敢久留,便即告退。后以明珠一粒赐之。仙真拜谢。内侍送出宫门,自有家人迎接回府。净师亦欲辞出,于后道:“师且莫归,我尚有话与你说。”未识于后所言何事,且听下回细讲。
第二卷于皇后暗中被弑彭城王死后含冤
再说于后留住净师不放,净师只得住下,启问有何旨意。于后道:“我因皇嗣未生,欲采良家之女,以充嫔御。今见汝兄之女才貌若此,正堪作嫔王家。我当奏知官家,纳之后宫。汝意以为可否?”净师道:“此女蒙娘娘不弃,便是莫大之恩了。但臣兄素爱此女,臣尼不能作主,须与臣兄言之。”于后道:“汝兄胡国珍亦朝廷大臣,自当待其心肯,方可相召。卿今速回,与尔兄言之。”净师奉了于后之命,即到国珍家来。
斯时仙真方归,正在堂中告诉于后相待之厚。忽报净师至,父女接见,两下坐定。净师道:“方才正宫有命,以嫔嫱未备,欲选淑女,甚爱仙真德性温柔,仪容俊雅,欲奏知天子,纳于后宫。特命我来作合,未识兄意允否?”国珍道:“后虽宽仁,而高妃正当宠幸。我女入宫,恐终见弃,是误她终身了。窃以为不可。”净师道:“兄不忆卜者言乎?进宫以后若生太子,贵不可言矣。”因回顾仙真道:“汝意云何?”仙真道:“身为女子,恨不能置身通显,光耀门闾。入宫倘有遭际,亦可荣及父母,此儿之愿也。”国珍见女已允,不好推却。净师入宫复命。
明日,即有天使聘召,国珍只得送女进宫。帝见仙真虽不及高妃之美,而容颜亦复不群,因即拜为充华。后见之,愈加欢喜,拨给宫女十二名,赐居紫华宫。充华自念帝眷若此,朝夕便得承幸。
哪知正值高妃得宠之时,帝无心别恋,在宫数月,不得见帝一面。于后不悦曰:“帝若无情此女,吾误之矣。”一日,充华来朝,后命之曰:“今日圣驾必来吾所,吾邀帝同至汝宫。汝速回去,设宴以候。”充华领命。未几,帝与后果至,充华接驾。帝赐坐于旁,后谓充华曰:“今日驾来,汝不可不作主人。”充华设宴上来,帝与后上坐,身自陪饮。也是充华福至心灵,顾问之际,语语合意,帝大悦。后曰:“闻汝善箫,试吹一曲佐酒。”充华承命,便取出玉箫吹弄。果然声情婉转,余韵绕梁。帝心益喜,留连至晚,不觉沉醉。后命宫女扶帝入寝,谓充华曰:“今夕承恩,小心侍驾。”言毕起身而去。是夜,充华方沾雨露。至次日,帝始知在充华宫中,追思昨日之事,笑曰:“后真世间贤妇也。”自此充华常得恩幸。六宫闻之,皆颂于后之德,愿其早生太子。未几,后果怀孕,弥月之后,遂生一子。帝大喜。群臣入贺。下诏蠲免粮税,尽赦轻重罪犯,虽谋逆子孙亦蒙释放。于是元禧之子元翼等亦蒙赦出。彭城哀其孤苦,收养在家。
元翼年已十七,痛遭家变,泣告彭城道:“父死五年,尚埋浅土,愿叔父怜之,如得奏知天子,许以改葬,虽死无憾。”彭城念其孝心,带领元翼入朝,将改葬咸阳之意乞恩于帝。帝怒曰:“逆臣之子得蒙赦宥,已邀宽典,何得更为渎奏!”深责彭城。元翼归,见帝始未息,惧有后祸,遂同元昌、元晔乘间南奔,梁武纳之,封其职如父。边臣以闻,高肇因言于帝曰:“元翼之叛,彭城实纵之。”帝于是不悦彭城。肇又因于后生子,帝宠日隆;高妃无出,惧后宠衰,密使人授计于妃,令其害后母子。
一日,正遇于后诞辰,众妃嫔皆朝贺,后皆赐宴。帝与后上坐,余以次列坐。宴罢,高妃奏帝道:“妾感娘娘大恩,愧无以寿。明日妾有小酌,欲屈陛下与娘娘驾临迎仙宫,以尽一日之欢,望陛下鉴纳。”帝谓后曰:“不可负妃诚意,朕与卿须领其情。”后依帝言,高妃拜谢。明日,帝与后共宴于高妃所。宴后归宫,后胸中若有宿物,忽忽不乐。三日后,对帝泣道:“妾近有疾痛,患莫能救,恐将长别陛下。愿陛下抚视太子,使得长大,妾万幸矣。”言讫遂崩,年止十九岁。帝甚悲痛,合宫皆哭。众尽疑高妃所害,而不敢言。高妃既害后,微闻宫中人言籍籍,因念太子日后若知,必怨高氏,贻祸不小。适太子有小疾,因密与肇谋,贿嘱御医王显下药害之,太子遂亡。众人共知高氏所为,而帝亦不究。盖自高妃擅宠于内,高肇用事于外,虽于烈父子亦不敢与抗也。
肇尤忌宗室诸王,每在帝前百端离间。北海王元祥为人放荡不节,然无大过。与肇不和,肇谮之于帝,言其党结私人,意在谋反。帝信之,收付大理寺,废为庶人。肇密使人杀之。京兆王元愉,孝文第三子,帝之弟也,性气暴急,却爱文学,招延名士,朝野称之。亦为高肇所忌,进谗于帝曰:“元愉近见陛下丧了王子,喜动颜色,谓以次当授天位。近日大散财帛,招合羽党,恐非社稷之福。”又言因瑶姬事常常怨望朝廷。先是元愉正妃于氏,即于后妹。及愉为徐州都督,纳杨氏女,名瑶姬,容貌丽,歌舞绝伦,宠之专房,遂疏正妃。妃怨之,还朝诉之于后,且言瑶姬有子,将来必至夺嫡,恐为所制。后怒,立召瑶姬,责其轻慢主母,恃宠无礼之罪。命将所生子归于正妃抚养,姬不从。后大怒,乃剪其发,幽之后宫普陀寺数月,然后放归。帝因后言,亦屡责元愉。元愉深以为怨。故肇言及之,帝闻不能无疑,即下敕收勘。诸王宾客,惟京兆王门下居多,帝怒,斩其最宠者三人,余皆流徙外郡。召王入内廷,杖之五十,出为冀州刺史。左右亲王皆不敢救,唯彭城王泣谏曰:“元愉年纪尚幼,留之京中可加教训。若委以外任,谗间易行。一旦奸人构成其罪,恐陛下不能全手足之爱。”帝曰:“王法无亲。此事叔不要管,朕有一事欲与叔议。”遂命百官尽退,独留诸王赐坐。帝曰:“朕自于后弃世,中宫久虚。今欲册立高妃为后,诸王以为可否?”彭城谏道:“私门贵盛,非国家之福。妃叔高肇身为皇舅,又尚公主为驸马,尊荣极矣。居心不公,屡惑圣聪。若复立其侄女为后,于高氏又增一戚,器小易盈,必不利于王家。愿陛下别选名门以正坤位。”帝勃然色变,复问诸王。诸王知帝意已定,皆唯唯。盖高妃承宠,帝已私许为后,故彭城之言不入。正始五年七月甲午日,帝临大朝,颁诏天下,册立高妃为皇后。群臣上表称贺。肇因彭城有谏阻之言,益怀怨怒,思有以中之。
再说京兆王元愉自以无罪被黜,心怀怨恨。又闻高肇数在帝前谗间骨肉,不胜忿激,遂据冀州反。引司马李遵同谋,诈称得清河王密启,云高肇弑逆,天子已崩,四海无主。为坛于信都之南,即皇帝位,改元延平。引兵向阙,以讨弑君之贼。长史杨灵、法曹崔伯骥不从,杀之。邻郡闻其 反,飞马入京奏报。帝闻大惊,谓高肇道:“汝言信不诬矣。”遂命都督李平发兵讨之。先是彭城王曾保举其母舅潘僧固为长乐郡太守。郡属冀州。元愉反,逼之从军。肇便欲借此以为彭城罪,因奏道:“元愉之反,彭城王实使之。现今其舅潘僧固在元愉军中为谋主。彭城将为内应,须先除之,以绝后患。”帝未遽信,谓:“彭城叔先帝尝称其忠,决不至此。”肇见其言不行,暗想:欲害彭城,必得其私人首告,帝方不疑。乃密诱其手下中郎将魏偃向、防阁将军高祖珍,引入密室,谓之曰:“汝知尔王反乎?与元愉通谋,令舅僧固助逆,帝已知之矣。”二人道:“我大王素忠于国,必无此事。”高肇曰:“汝等罪同反逆,死在目前,尚有何辩!”二人大惧,伏地求救。肇乃曰:“若欲保全性命,当在中书门下首告彭城反状。不惟免死,且蒙重赏。”二人惧而从之。明日,肇到中书省,二人果来首告。便将首词呈进,奏道:“彭城善结人心,非咸阳可比。今反状已著,若不除之,恐祸生旦夕。昔成王诛管蔡,亦此意也。”帝尚犹豫,肇又道:“陛下若不忍显加诛戮,托以赐宴,召入宫内杀之。”帝然其言,乃命设宴麒麟殿中,遍召王叔王弟同来赴宴。
是日,彭城正妃李氏正当临产,天使来召,固辞不去。帝不许,连遣二十余使,相属于道。彭城心疑:“何相召之急若此?莫非帝心有变,将不利于我?”遂进别夫人李氏道:“帝命难辞。看来此行凶吉少,只怕无复相见之日。”言之泪下。夫人道:“只因吾王谏阻立后,结怨高氏,妾心常怀忧惧。今日此去倘被暗算,奈何?”正忧虑间,忽报天使又至,彭城遂出外堂。方欲登车,内使又报夫人生下一子,请王入视。彭城重复进房,细看新生之儿,相貌端好,叹道:“儿 虽好,恐我不及见儿成立。”随取笔写“子攸”两字,命名而出。此子即魏孝庄帝也。于是入朝。帝问:“叔来何迟?”彭城奏道:“臣妻生子,故迟帝召。”帝不语,但命诸王入席,因言:“今日须当畅饮,以副朕怀。”众皆遵旨饮宴。至夜,诸王皆醉。笙歌间作,灯烛辉煌,已是二更时分。华筵狼藉,乐声将歇,皆谢恩求退。帝传旨诸王都不消回府,即在宫中各就安处。帝便起驾入宫。二侍者引彭城入中常侍省,床帏衾枕无一不备。王虽有酒,却尚未醉,倚床独坐。良久,有内侍禀道:“时已二鼓,大王该安寝了。”彭城宽去袍带,方欲就寝,忽见左护卫元珍领武士数十,手执利刃,持药酒而入。彭城不觉失色,忙问何事。元珍道:“有诏赐王死。”彭城曰:“我得何罪?”元珍道:“帝以王遣潘僧固私通元愉,通同谋反。有王亲臣魏偃向、高祖珍首告,故赐王死。”王曰:“愿请一见至尊,与告者面质,虽死无怨。”元珍道:“至尊哪可得见。”彭城叹道:“此非帝心,必出自高肇意。”武士见其迟疑,逼之立饮药酒。又不能即死,武士持刀刺杀之。时年三十三岁。明日有旨,彭城昨夜饮酒过多,薨于禁中。乃以锦褥裹尸,送之归府。朝臣皆为流涕。妃李氏抚尸哭曰:“高肇何仇,害我贤王?”士民闻之,莫不欷叹息。帝知人心哀怨,欲掩杀叔之名,诏百官临丧,厚加祭赠,谥曰武宣。以长子嗣为彭城王,拜李氏为彭城国太妃,以慰其心。自此诸王贵戚莫不丧气,而政权尽归高肇矣。但未识元愉之反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卷改旧制胡妃免死立新君高肇遭刑
且说京兆王元愉反于冀州,起兵三月,邻郡不附。招集乌合之众,屡次丧败。仅据信都一城,将士尽怀离志。忽报朝廷差都督李平领大兵数万来剿,人人丧胆,谁敢迎敌。大兵一到,把四门围住,架起火炮,日夜攻打。李平见他势已穷蹙,便招他投顺,庶可免死。此时元愉内无良将,外无救兵,看看城破在即,追悔无及,只得纳款军门,以凭朝廷处置。李平兵不血刃,遂拔冀州。捷报到京,帝大喜,诏李平班师,解元愉入京。帝聚集朝臣,议元愉之罪。高肇奏道:“逆愉之罪过于元禧,当以禧罪罪之。”帝不忍曰:“朕念先皇爱愉之情,当免其死。”众臣称善。唯肇不悦,退归府中,便遣手下勇士高龙,吩咐道:“汝星夜迎去,一至军中,速将元愉杀死。”嘱李平莫泄,只言怨愤身亡,主上必不见责。高龙领命,飞马而去。行至野王县界,迎着大军,将高肇害王之意,与李平说了。李平曰:“恐非天子之意。”高龙笑道:“彭城尚遭他害,何况元愉。将军违了高公,功劳都付流水矣。”李平从之。高龙入帐见王,王问:“何人?”龙曰: “臣乃高令公府中人也。奉主命,以御酒一瓶,请王自裁。”王泣下道:“我志灭高肇,今为肇杀。将见先帝于地下,必不令高贼善终也。”遂饮药而死,年二十二。李平以病死上闻。帝不省,命以庶人礼葬之。元愉有一子一女:子曰宝炬,后为西魏文帝;女即明月公主。皆绝属籍。瑶姬因为伪后,降敕赐死。左仆射崔光奏其有孕在身,不可加诛,发入冷宫监禁。后胡后生太子,始赦出。帝以李平有功,升授工部尚书。高肇忌之,乃遣其将帅流言平在冀州盗没王府宝物,诈增首级冒功,多不法事。帝怒,斥平为民。是岁大赦,改元永平元年。
再说胡充华入宫已及三载,于后在时承幸数次。自高后职掌朝阳,阻绝帝意,妃嫔承恩者绝少。充华之宫帝亦三月不到。一日,宫娥忽报驾临,忙起迎接,见帝便衣小帽,只随内侍二人,悄然而至。帝携充华手曰:“卿为于后所荐,朕忆于后,便即想卿。奈今皇后颇怀嫉妒,绝不似前后宽宏,故今宵私行见卿。卿亦勿泄于后也。”充华拜谢。是夜,宿充华之宫,五更即去。时值八月中秋,嫔妃世妇皆往正宫朝贺。朝罢,众妃先散,充华独后。时月光皎洁,碧空如洗,充华贪看月色,缓缓而归。行至一所,内有高亭画阁,隐隐闻女子笑声。命宫人入视,出云诸夫人在亭上焚香拜祝。充华走至亭外,潜听其语。皆云: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充华上亭与诸妃相见,曰:“贤姊们在此焚香祝天,肯带携小妹一祝否?”众妃笑曰:“此是帝意,命我等拜祝上苍,以广皇嗣。你来得正好,莫负帝意。”充华笑曰:“如此说来,帝意欲得太子也。而贤姊们何以愿生诸王公主乎?”众妃曰:“你尚不知朝廷法度。旧制太子立,必杀其母,以 防后日乱政之渐。我等不愿生太子者,实欲自全性命也。”充华曰:“不然,我之祝异于是。”遂跪下祝曰:“愿得生子为太子,身虽死无憾。”众妃皆笑其愚。以后帝每临幸,充华果怀六甲。诸夫人闻之,皆来劝曰:“近闻后亦怀孕。汝何不私去其胎,以待正宫降生太子,然后再图生育未迟。不然子虽生,命难保也。”充华曰:“皇后有德,必生太子。吾近来夜梦不吉,必生女也。诸夫人勿为吾忧。”数月,王后生女,封为建德公主。至永平七月初四日,宫人报充华将产,帝恐宫中有弊,命充华移居宣光殿。是夜,遂生肃宗孝明皇帝,名元诩。生时红光满室,异香透鼻。帝大喜,步入视之曰:“此真后代帝主也。”严斥宫人乳保小心保护,养之别宫。自王后以下嫔妃人等,不得私入看视,即充华亦不许见面。册充华为贵嫔。六宫皆贺,唯有高后不乐。一日,亲至宣光殿,谓胡妃曰:“汝知太子长成乎?”妃曰:“妾自三日后不复相见,今不知也。”后曰:“吾欲视之,同汝一往。”妃曰:“帝有命,不敢去。”后见其不去,亦不往。未几,太子年四岁,帝幸胡妃,宫妃侍宴,帝半酣,谓妃曰:“我将立东宫,汝知之乎?”妃曰:“妾非今日知之,生太子时已知之矣。”帝曰:“朕所以迟立东宫者,为不忍杀汝也。奈势不可缓何,当与汝长别矣。”妃曰:“太子国之本也。愿陛下速立太子,以固国本。岂可惜妾一人之命,而使储位久虚。”帝见其慷慨无难色,恻然久之,叹曰:“汝既真心为国,我亦何忍杀汝。”妃叩首拜谢。于是遂立元诩为太子,大赦天下,改旧制,赦胡妃之死。
然魏自彭城枉死,高肇代居太师之职,连岁大旱,民多饿死。肇擅杀囚徒,恣行不顾。帝弟清河王元怿意甚不平。一日,侍宴帝前,清河谓肇曰:“昔王莽头秃卒倾汉室,今君身曲恐终成乱阶。”肇不答,群臣皆愕。帝亦不以为意。其时有梁国降将李苗奏帝道:“西蜀一方,梁无兵将守把,乘虚可取。”帝大喜,因与高肇定取蜀之计。发兵二万,以高肇为征蜀大元帅,统领诸将而去。
哪知高肇领兵去后,帝忽不豫,病未数月,崩于式乾殿,年三十三岁。遗诏立太子,高阳、清河二王,太师高肇辅政,乃延昌四年正月初六日也。时高肇未归,国事皆决于二王。商议扶立新君,中尉王显欲请娘娘懿旨,方召太子,左仆射崔光进前言曰:“天子崩,太子立,国之制也,何待皇后主张?”二王以为然,遂同崔光亲到东宫,叫内侍侯纲传言宿卫,请太子起驾,到式乾殿临丧。二王欲待天明召集文武,然后即位。崔光曰:“不可。天子年幼,宜即正位以安众心,不须待天明也。”二王从之,乃引太子登显阳殿。崔光摄太尉而进冠袍,侍中元昭跪上玺绶,奉太子升御座即帝位。谥帝曰宣武,尊高后为太后。诸王及大小臣僚皆北面称贺。山呼已毕,天子离下龙亭,换了孝服,至灵所举哀。诸臣陪哭。五更钟响,满朝文武齐到,知天子已崩,新君登位,皆先朝拜新君,后行丧礼。是日,后及嫔妃皆来赴京,新帝就于丧所,拜见太后。后见新君已立,暗想:彼尚未识所生,不如杀却胡妃,日后自然以吾为母。便遣内侍刘腾,授以快刀一把,曰:“汝到宣光殿将胡妃诛死,回有重赏。”刘腾领旨,飞奔宣光殿来。胡后赴哀才回,忽中宫内侍刘腾手执利刃,来至宫中曰:“娘娘有旨,先帝殉葬无人,欲取夫人之命。”胡妃大惊曰:“你来杀我,不过为高后出力,独不思天子是我所生。你杀天子之母,日后君王知道,只怕你灭门不久。”刘腾听了, 默然半晌,忙跪下道:“此实奉主差遣,非干小臣之事。但小臣去了,娘娘别遣人来,夫人祸终不免,奈何?”胡妃道:“你能救我无事,后必重赏。”刘腾道:“夫人且紧闭宫门,休轻出入,待小臣且去商之。”遂寻着内使侯纲,说知其故。纲曰:“吾与汝去见领军于忠,可以救之。”遂往见于忠,告之以故。忠曰:“皇后势倾宫掖,当与崔太傅计之。”往见崔光,言高后欲杀胡后,将何以救。光曰:“宫中不可居,领军可领禁军三十骑,入宣光殿,护送东宫,则后不能害矣。”于忠如其计,妃遂避入东宫。刘腾回禀高后,只言寻觅不见。高后道:“彼岂预知奴意而先躲避耶?且俟太师回朝再商便了。”
话说二王奉遗诏辅政,恐怕高肇回朝仍复当国,则权势不敌,必被其害,不若先去之,乃假皇后手敕:“天子幼冲,门下万几之事,悉听二王处分。”因问光去肇之策。崔光曰:“召他回来,削去兵权,勒归私第可矣。”乃以哀诏付肇,命即班师。肇至绵竹,蜀地已下数十城。忽接诏旨,知天子已崩,太子即位,大惊,恸哭良久。留偏将守绵竹,班师回朝。二王闻肇将至,欲就杀之,乃伏武王邢豹等二十余人于大行殿东序,磨利刃以待。肇至中城,高平公主使人迎之。肇曰:“吾未赴哀。”尚不回府,改服麻衣,至梓宫前伏地举哀。哀毕起身,忽见内侍数人云:“二王有请。”遂引入中常侍省。肇失惊道:“我何至此?”邢豹道:“此彭城王死处也。彭城王在地下等太师对证,请从此死。”肇曰:“汝小人何敢杀我。”邢豹喝令武士动手,遂将二丈白绫套肇颈上,立时绞死,回报二王。二王道:“今再泄彭城之怨矣。”以小车一乘,命豹载归其尸。高平公主见之大哭,谓邢豹曰:“二王 杀之何太急?”邢豹曰:“当日杀彭城亦太急。”公主默然。
是日,高太后闻肇已回,只道赴哀之后必来进谒,至晚不见入宫,便召守门内侍问曰:“太师曾谒梓宫否?”内侍答道:“已谒。”又问:“今何在?”内侍道:“想在朝堂议事未了。”后因自忖道:“帝虽晏驾,大权仍旧肇手,诸王断不敢有异议。等他进见时,设一良图,扶我临朝,便可任所欲为,不怕胡妃异日夺吾权去。”高后正在妄想,秉烛以待肇至。
哪知起更以后杳不见到,坐在宫中等得不耐烦,吩咐内侍道:“快到朝堂,宣召太师进宫相见。”内侍去不多时,慌急奔回,告后曰:“娘娘不好了!太师谒过梓宫,已入中常侍省赐死矣。”后曰:“谁杀之?”曰:“诸王杀之。”后惊骇欲绝,大怒曰:“我为帝母,宫中唯我独尊。肇即有罪,亦应禀命行诛。乃先帝骨肉未寒,诸王擅杀大臣,目中宁复有我耶?必到梓宫前哭诉先帝,究问诸王肇有何罪,而竟置之死地,看他有何理说。”忙即带了宫女数人,也不及乘辇,愤愤走出宫来。斯时内侍刘腾正在宫外,见高后欲到前殿,向前跪下道:“娘娘且请回宫,听奴婢一言。”后于是止步问之。但未识刘腾所言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卷白道村中困俊杰武川城上识英雄
话说太后怒高肇之死,欲临前殿与诸王争论,内侍刘腾跪止道:“娘娘息怒,听奴婢一言。窃闻诸王所以杀太师者,特为彭城报仇。彭城前日无罪而死,故太师今日亦无罪而见杀。诸王以此为罪,娘娘何说之辞?且太师一死,大权已失,娘娘虽为太后,诸王宁肯俯首听命?娘娘此时唯有高居深宫,勿与外事,庶可长保福禄也。”高后听了刘腾之言,悚然叹道:“只知威权长在,哪晓竟有此日。”于是含泪回宫。次日,忽报胡太妃来谒。盖胡妃自高肇死后,诸王迎归旧宫,尊为太妃,故来朝见太后。后见之,惊问曰:“数日何在?”太妃再拜曰:“妾前赴哀归去,忽见先帝谓妾曰:‘早归东宫,此间不可居也。’妾惧,故避祸耳。”太后默然。太妃带笑而去,去后暗嘱诸妃嫔御,皆以危言怵之,谓住在宫中必为妃所害,性命不保。高后亦知结怨已深,常怕胡妃报复,闻众人之言,心益自危。又想:诸王大臣皆与高氏作对,将来祸生不测,决无好处。不如及早寻一退步,以保余年。因思:先帝所造瑶光寺极其壮丽,幽房曲院,不异王 宫。在寺者皆贵官女子、王侯妃妾,可以安身。乃传谕内外,欲往瑶光寺落发为尼,择日出宫。六宫泣送,太后亦悲哀不已,唯胡太妃不出。诸王群臣遂各上表,尊太妃为太后,居崇训宫。天子率百官朝贺。
时于忠有保护太后之功,遂恃宠用事,谗害正人,百官侧目。欲杀高阳王,以夺其权,崔光苦止之。高阳惧,称疾求退,忠遂出之归第。
时群臣忧天子年幼,耳目易蔽,以太后有才识,咸请太后临朝听政。后大喜,遂升前殿,朝见百官。封其父母亲族,赏赐巨万。太后天性聪明,多才有智,亲览万机,手披笔断,事皆中理。一日,坐崇训宫,诸王大臣皆侍。问及时政得失,曰:“有不便者,诸卿当一一言之,毋有所隐。”任城、清河二王奏道:“娘娘听政以来,事无不当,万民悦服。唯领军于忠内托大功,招权纳贿,恐伤圣化。”时于忠亦在殿,跪伏求辩。后即命退,出为山东冀州刺史。又诏高阳复位供职,曰:“于忠谗汝,今无妨也。”满朝文武无不钦服。先是太后幼时,有术者言其极贵,但不获善终。今富贵已极,前言已验。每以后言为疑,欲大修佛事以禳之。魏自宣武奉佛,庙寺遍于都中。太后临朝,倍崇佛法。造永宁寺,建九级浮图。殿如太殿,门似端门。铸金像一尊,长一丈六尺,又如人长者十尊。珠像三尊,长一丈二尺。僧房千间,饰以金玉,光耀夺目。浮图高九十丈。超度僧尼十万余人。自佛法入中国,未有如此之盛。工费浩繁,国用日虚。于是百官停俸,军士减粮,以助佛事。廷臣贪污,纪纲渐坏,不及初政清明矣。今且按下不表。
单说当初晋代有一玄菟太守,姓高名阴,本勃海城人。阴子名庆,因晋乱投于慕容燕氏。庆生寿,寿生湖,皆仕于燕。及魏灭燕,湖降魏,为右将军。湖有四子,皆仕于朝。湖卒,次子高谧官为治书御史,坐事落职,黜为怀朔镇戍卒。谧至怀朔,定居于白道村。有三子:长曰优,年十八,娶妻山氏;次曰树,娶妻韩氏;幼曰徽,年七岁。一日,谧谓长子曰:“今国法严重,我虽迁谪于此,然罪臣之家,恐终不免于祸。今付汝金,以贩马为名,领妇出雁门居住。数年之后,或遇大赦,乃可归家也。”优依父命,携其妻子以去。谧自长子去后,居常忽忽不乐。又初至北地,水土不服,三年遂以病卒。树丧父后,浮荡过日,家业渐废。其弟徽志度雄伟,及长,见家道飘零,不欲婚娶。游东定城,以才艺自给,或一二年不归。树有女云莲,年十四,有容色。一日,同侍女游于后园。园有荷亭,可以外望。云莲倚窗而立,见一翩翩少年坐马而来,忙即避进,已被少年看见。你道少年何人?姓尉名景,字士真,恒州人氏。其父名尉长者,积祖富厚。景年十八,未娶,性不喜读书,工骑射。其时射猎于白道村南,经过高氏之园,见女子甚有容色,心甚慕之。差人察听,云系高侍御家,侍御已故,此女乃其次子高树所生。景回家告知父母,遣媒求娶为妇,树许之,云莲遂归尉氏。以后高树家道日哀,只得将田园产业变卖存活。村中皆笑其无能,而屋上常有赤光紫气腾绕其上。一夜,村中见其家内火光烛天,疑为失火,共往救之,而树妻韩氏房中产下一子,众以为异。树乃大喜,因名之曰欢,字贺六浑。北齐高祖献武帝也。欢生二月,母韩氏病卒。其姊云莲哀其幼而失恃,禀父携归养之。树自妻子亡后,益觉无聊。后乃续娶怀朔镇民赵文干之妹为室。赵氏勤于作家,得免冻馁。后生一女,名云姬。
且说贺六浑依身尉家,日渐长大。魁伟有度,容貌端严,眉目如画。居常食不立进,言不妄发。尉景夫妇爱之如子。七岁教之从学,十岁教以武艺。膂力过人,精通骑射,遂习鲜卑之俗。年十五云莲欲为聘妇。有与六浑同学者名韩轨,其妹曰俊英,甚有颜色。云莲遣媒求之,韩母谓媒曰:“吾闻高郎贫甚,依尉家存活。其父浮荡废家,其子亦必不能成器。吾女岂可嫁之。”韩轨私向母道:“母言差矣。吾观朔州富家子弟,皆不及贺六浑。此子必有食禄之日,奈何弃之?”母竟不许。媒至尉家,以韩母谢绝之言告知云莲。云莲怒道:“如何轻量吾弟若此?”遂以告欢。欢亦怒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姊勿以为忧也。但吾在此被人轻薄,今欲别姊归家,图一出头日子。”云莲闻其要归,不觉流泪道:“汝虽聪俊,其如年尚幼何?”六浑亦下泪道:“姊犹母也,何忍轻别。但吾意已决,不能再留矣。”时尉景已为怀朔镇队主,到家见妻子有泪容,问知其故,曰:“吾扶养六浑十五年矣。今欲归去,吾亦不便强留。但年纪尚小,不能如鲜卑人杀人战斗为事。”妻曰:“此子失于慈养,日后当使经营家业,何以战斗为?”景叹曰:“汝妇人不识道理。男儿生天地间,当杀贼立功,以取富贵,奈何区区求小利乎!”言罢,以弓箭宝剑赠之。六浑再拜而受。遂亲送六浑归家。树见之大喜,谓士真曰:“累汝多矣。”置酒相待而别。赵氏见之亦喜,爱如己出。一日,高徽从京师回,见六浑气度轩昂,大喜。相聚数月,恩义甚厚。闻朝廷以武选取人,徽欲与侄俱往。六浑以父年五十,又官司征流人甚急,不敢行。徽乃独往,其年中武举,授职羽林统骑。树闻报,合家欢喜。六浑自此游 猎为生,益习骑射。
再说代郡平城本系魏之旧都,朝廷宫阙、王侯贵戚之家皆在其内。时山蛮反乱,云、朔二州常被攻掠。朔州官吏悉发流人当军,以卫平城。六浑年已二十,代父往平城应役。先是平城有富户娄提,家财百万,僮仆千余,性慷慨,好周急人。士大夫多称之。太武皇帝时以功封真定侯。长子袭爵,次子随驾洛阳。幼子曰内干,亦得武职。别居于白道村南,雕梁画栋,花木园亭,拟于公侯。正室奚氏生女曰惠君,归段荣为妻。继娶杨氏生女曰昭君,男曰娄昭。又妾王氏生男名娄显,妾李氏生女曰爱君。昭君相貌端严,幼有异识,内干夫妇尤爱之。一日,欲探其兄真定侯,挈其眷属到平城来,僮仆车马无数。正值蛮寇作乱,镇将段长把守门禁甚严。内干至,日已晚,不得入。真定侯闻知,亲自上城与镇将说了,遂开关放入。内干与夫人、子女只得一齐登城,与真定侯、镇将相见。因车骑尚未尽入,故在城上少坐。斯时六浑当军,执刀侍立镇将之侧。昭君顾见,不觉吃惊,自忖道:此子身若山立,眼如曙星,鼻直口方,头上隐隐有白光笼罩,乃大贵之相。奴若嫁了此人,不枉为女一世。然身为女子,怎好问其名姓。少顷定侯起身,内干眷属一同归府。当夜设宴款待。定侯见昭君容貌超君,谓内干曰:“侄女容貌若此,须择佳婿,非王侯贵戚、富家子弟,不可轻许。”昭君此时正欲识英雄于贫贱之中,闻之默然不悦。款留数日,内干一家复归白道村。
昭君回来,一心常念执刀军士,苦无踪迹可访,怅望之怀时形颜面。后有来议亲者,内干欲成,则昭君忧闷不食。父母知其不愿,置之。如此数次,莫测其意。侍婢兰春性伶俐,见昭君愁怀不放,私语昭君道:“小姐有何心事,郁郁若此?今日无人在此,何不对小婢一说,以分主忧。”昭君见问,叹口气道:“我岂不知女子终身不可自主。但所归非人,一生埋没,故誓嫁一豪杰之士方称吾怀。前到平城,汝不见一执刀军士乎?此真今之豪杰也。吾欲以身归之,但未识其姓名居址,故心常不乐。汝能为吾访其下落,便可分吾忧矣。”兰春笑道:“小婢亦曾见之。若果姻缘,自然访得着,小姐何必忧心。”却暗思:此子吾曾见之,容貌虽好,难道富家子弟倒不及他,小姐如何想要嫁他?且军士甚多,何从访处?一日,偶至外厢,听见众人纷纷说道:“蛮寇平了,守城军士都已回家。”兰春道:“此处亦有当军的么?”众人道:“怎么没有?西邻高树之子贺六浑才去当军而回。”兰春暗想道:“小姐看中者莫非就是此人?我去一看便知。遂悄悄走至高家。赵氏见之,便问:“小娘子何来?”兰春道:“吾是娄家使女。闻你家大官人解役而回,来问蛮寇平定消息。”六浑正在房中走出,兰春一见,果是此人。观其相貌不凡,假问数语便辞而去。其妹云姬送出。兰春道:“你兄有妻否?”曰:“未娶。”问:“年几何?”曰:“二十岁。”兰春回来,忙报于昭君道:“那人吾已访着,乃是西邻之子,姓高名欢,又名贺六浑。相貌果然不凡,但家贫如洗,恐不便与小姐为耦。”昭君闻之,喜曰:“吾事济矣。”乃命兰春通意六浑,教他央媒求娶。兰春道:“这却不可。小姐深闺秀质,保身如玉。若使小婢寄柬传书,一旦事露,不但小姐芳名有玷,小婢亦死无葬身之地。愿小姐三思。”昭君道:“吾岂私图苟合者,只恐此身埋没于庸才之手,故欲嫁之,以伸己志。你若不遵我命,则误吾终身矣。”兰春 恐拂小姐意,乃应诺。少顷,杨氏院君到房,谓昭君曰:“今有怀朔将段长,前在平城曾见汝面,今托媒到来,为其长子段宁求婚。此子年方十七,才貌佳俊。汝爹有意许之,你意下如何?”昭君不答。问之再三,终不一语。
忽一日惠君归,又言平城刘库仁富拟王侯,为其次子求婚于妹。内干夫妇曰:“豪门求婚者甚多,观汝妹之意终不欲就,汝为吾细问之。”惠君进房见妹,细叩其不欲对婚之故。昭君曰:“小妹年幼,不欲远离父母耳。”惠君信以为然。惠君走出,昭君私语兰春道:“事急矣,汝速为我图之。”兰春奉命,潜身走至高家。正值六浑独立堂上,见兰春至,问有何事到此。兰春轻语道:“吾小姐有话致意郎君,敢求借一步说话。”六浑退步而入,兰春随至僻所,细将昭君之意告之。六浑曰:“贫富相悬,难于启口。致意你主,六浑不能从命。”兰春归,以六浑之言告知昭君。昭君道:“无妨,彼为贫,故不敢求婚。我以私财赠之如何?”遂取赤金十锭、珠宝一包,命兰春送去。时外堂正值宴会,家中忙乱,兰春乘便来至高家,走入书房,见欢独坐,将金宝放于桌上,曰:“此物为君纳聘之资。”言毕即去。六浑又惊又疑,恐怕人见,只得收藏箱中。盖六浑与昭君虽在平城略见其容貌,初无爱慕之意,今见昭君属意于己,心上委决不下。又今:“前缘分定,亦未可知。待禀知父母,央媒求合便了。”但未识两个良缘毕竟成与不成,且听下回细说。
第五卷怒求婚兰春受责暗行刺张仆亡身
话说贺六浑乃是一代人杰,素负经济之才,常怀风云之志。当此年富力强,方图功名显达,岂肯志在室家。然龙潜蠖伏,辱在泥途,茫茫四海,无一知己。昭君一弱女子能识之风尘之中,一见愿以身事,其知己之感为何如。况赠以金宝,使之纳聘,尤见钟情,岂能漠然置之。但儿女私情,难以告知父母,故此迟疑。隔了数日,昭君不见高家求亲,又差兰春走来催促。其时六浑不在家中,却遇见其父高树,树问:“何事至此?”兰春道:“欲寻你家大官人说话。”树颇疑心,便道:“小儿有事,往朔州去了,三日后方归,有话不妨便说。”兰春暗料求姻之事,六浑定已告知其父,因遂以来意告之。树闻之大惊,含糊应道:“待他回来,我与他说。”兰春别去,树辗转不乐。一日,六浑归家,其父责之曰:“我与汝虽家道艰难,亦是仕宦后裔。汝奈何不守本分,妄行无忌。且娄氏富贵显赫,汝欲踵桑间陌上之风,诱其兰室千金之女,一朝事败,性命不保。独不念父母年老,靠汝一身成立,何不自爱若此。”六浑俟父怒少解,徐诉平城相 见,遣婢赠金,令儿求婚之故。父曰:“此事断不可为。即求亲必不能成。后有婢来,当还其原物,以言绝之,方免无事。”六浑不敢再说,闷闷而退。
再说内干夫妇以昭君年纪渐大,数日来为之求婿益急。昭君乃托幼妹爱君之母李氏,启于二亲道:“儿非爱家中财产,不欲适人,实因年幼,不忍早离膝下。再过三年,任父母作主。”内干夫妇闻之,喜道:“此女果然孝爱过人。”
哪知其心在于欢也。又过几时,恐婢传达不明,亲自修书,以金钗两股一同封固,命兰春送去。兰春见欢,致书即退。欢得书,心益切切,语其继母赵氏道:“娄氏女私事,母亲已知。但其拳拳于儿若此,儿欲遣媒一求以遂其意。望母为父言之。”赵氏告于高树,树曰:“求之何益,徒为旁人讪笑。”赵氏道:“求之不许,则非吾家无情,便可还其金宝,以绝之矣。”树以为然。有善说媒者王妈,赵氏邀至家,谓之曰:“妈妈曾识东邻娄氏之女昭君小姐否?”王妈道:“这是老婆子主顾,素来认得。娘子问她为何?”赵氏道:“我儿六浑年二十一岁,未有妻室。闻昭君小姐年已十七,尚未许人。欲央妈妈作伐,求为六浑之妇。事成重谢,不可推托。”王妈大笑道:“二娘想错了。他家昭君小姐,多少豪门贵室央媒求婚,尚且不许,何况你家。娘子莫怪,老身不敢去说。”赵氏道:“我贫他富,本不敢启齿。但闻人说,娄家择婿,不论贫富,专取人才,看得中意的,贫亦不嫌。故央妈妈去说一声看,说得成亦未可知。倘若不成,决不抱怨于你。”王妈道:“既如此,吾且去走一遭。”说罢,便往娄家来。当日,内干夫妇正在西厅商议昭君姻事。门公引王妈来见,内干便命她坐了,问道:“你今到此,莫非为吾家小姐说亲 么?”王妈道:“正是。”内干问:“哪一家仕宦?”王妈一时惶恐,欲说又止。内干道:“凡属亲事,求不求由他,允不允由我,何妨直说。”王妈道:“既如此,老身斗胆说了。这一家乃西邻高御史之孙,二官人高树之子,名欢字贺六浑,年二十一岁。闻说府上招婿只要人才,贫富不计,再三央我来说,求娶昭君小姐为妇。未知相公、院君意下若何?”内干大怒道:“你岂因吾择婿艰难来奚落我么?我家小姐深闺秀质,何至下嫁穷军!”言毕,拂衣走开。杨氏亦埋怨王妈道:“汝在吾家往来有年,何出言不伦若此。以后这等亲事,切莫来说。”王妈只得告退,回复高家,不唯不允,反触其怒。自是六浑求亲之事遂绝。
再说内干走至后堂,向昭君道:“西邻高家贫穷若此,今日央媒求婚,你道好笑不好笑?吾故叱而绝之。都是你不肯就婚,今日致受此辱。以后切勿逆我之命。”昭君不语。内干微窥女意,见他说起高家,绝不嗔怪;说及回绝来人,反有不悦之色,心下大疑。出谓其妻曰:“吾想高氏与我家门第相悬,何敢贸然求亲。且传言吾家不论贫富,专取人才,此言从何而来?莫非女儿别有隐情,有什传消递息之事么?诸婢中兰春是她心腹,须唤来细问。”便即唤出兰春,喝令跪下,问道:“高家敢来求亲,莫非你这贱人有什隐情在内么?如不直说,活活打死!”从来虚心事做不得的。兰春到高家数次,常怀疑虑,今被内干劈头一问,浑如天打一般,面孔失色。内干见了愈疑,取一木棍便打。兰春急了,只得招道:“此非干小婢之事,乃是小姐主意,教我去通消息的。”内干喝道:“你通消息便怎么?”兰春因述小姐前往平城看见六浑,决其相貌不凡,后必大贵,故欲以身嫁之, 遣我传信于他速来求婚。内干大怒,连打数下道:“今日且打死这贱人,以泄我气。”杨氏劝住道:“此是女儿失智,谅非兰春引诱。且去责问女儿,看她何说。”内干住手,同杨氏走入昭君房来。兰春带哭也随进来。昭君见了,不觉失色。内干怒问道:“你干得好事!我且问你,高氏子有何好处,你欲嫁他?”昭君暗想:此事已露,料难瞒隐,不如直告父母,或肯回心从我。便跪下道:“儿素守闺训,焉敢越礼而行。但有衷情欲达,望爹娘恕儿之罪,遂儿之愿。儿虽女子,志在显扬。常恐所配非人,下与草木同腐。思得嫁一豪杰之主,建功立业,名垂后代,儿身不至泯没。前见高氏子,实一未发达的英雄。现在蛟龙失水,他日勋名莫及。若嫁此人,终身有托。故舍经从权,遣婢通信。实出女儿之意,非干兰春之事。”内干听了,大喝道:“胡说!”杨氏道:“女子在家从父,劝你莫生妄想。今日恕你一次,后勿复然。”说罢,夫妇含怒而去。其弟娄昭闻知,亦来劝其姊曰:“吾姊何故不图富贵,欲嫁六浑?”昭君道:“眼前富贵哪里靠得住。六浑具非常之相,顶有白光,将来必掌大权,威制天下。吾欲嫁之者为终身计,亦为门户计也。若舍此人,誓不别嫁!”昭见姊意坚执,遂走出劝其父道:“吾观六浑相貌实非凡品。吾姊识之风尘之中,亦是巨眼。今六浑所乏者不过财产,不如以姊嫁之,厚给财产,亦足助成其志。父意以为可否?”内干道:“吾家公侯世第,招他为婿,定为人笑,断乎不可。”娄昭不敢复言。
然内干欲夺女志,计无所出。家有张姓奴,多力善谋。因以昭君之事告之,作何算计,能使回心。张奴道:“小姐以六浑后日必贵,故欲嫁之。若除却六浑,便绝小姐之心 了。”内干道:“若何除之?”张仆道:“杀之可也。”内干道:“杀人非细事,如何使得。”张仆道:“奴有一计。主人请他到家,假言子弟们要习弓箭,求其指示,留在西园过宿。小人于半夜时潜往杀之,诈云为盗所杀。其父有言,只索酬以金银,便足了事。难道小姐还要嫁他不成?”内干从其计。便遣人去请六浑。六浑见请,未识何意。其父高树道:“邻右家来请,去亦何妨。”六浑遂到娄家。内干请到厅上相见,两人坐定。内干启口道:“素闻郎君善于弓箭,家有小奴数人,欲求郎君指数一二,故屈驾至此。”六浑逊谢不能,内干意甚殷勤,置酒相待。饮毕,使小奴十数人同六浑进西园演射。至夜,就在西园中一座亭子上铺设卧具,留他过宿。六浑遂不复辞,住下数日。内干便问张奴道:“你计可行么?”张奴道:“只在今夜,保为主人杀之。但须宝剑一口,以便动手。”内干即取壁上所挂之剑付之。
其夜正值八月中旬,月明如昼。六浑用过夜膳,独坐亭上,自觉无聊,对月浩叹。坐了一回,听更楼已打二鼓,不觉倦将上来,解衣就寝。此时人声寂寂,夜色朦朦。张奴早已潜入西园,躲在假山背后,执剑以待。窥见六浑已经就睡,走至亭下,见门未闭上,内有火光透出,微闻床上酣睡之声。张奴想道:此人该死,所以酣睡。挨门而入,执剑走至床前,揭帐一看,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哎哟”一声,弃剑于地,往外飞走。你道为何?见帐中不是六浑,只见大赤蛇一条,通身如火,头若巴斗,眼似铜铃,蟠踞床上,所以大喊而逃。六浑被他惊醒,忙即起身,见一人飞步逃去,床前遗下雪亮利剑一口,遂即拾剑在手,追出亭子来。那人因吓慌了,绊了石子,跌倒在地。遂被六浑拿住, 喝问道:“你系何人,敢来杀我?”张奴跪下道:“我是娄府家奴,奉主命来杀郎君。其如郎君不见,见一大赤蛇在床,故不敢犯。”六浑道:“我与你主何仇,而欲害我?”张奴道:“只因小姐欲嫁郎君,劝她不回,故欲杀君以绝其念。”六浑听到此际,怒气勃生,随手一剑,将张奴斩了。还至亭上,执剑危坐,以待天明。
是夜,内干心怀疑惧,寝不能寐。天明不见张奴回报,忙遣小奴到园打听。小奴走到亭边,只见血淋淋一人杀死在地,吓得呆了。又见六浑满面杀气坐在亭上,转身就跑,被六浑喝住。问道:“你家主人何在?”小奴道:“在西厅。”六浑道:“你引我去。”小奴引六浑到厅。内干见之,情知事泄,不觉失色。六浑忿忿向前道:“我高欢一介武夫,不知礼义。君世食天禄,家传诗礼,如何自恃豪富,私欲杀人?且欢叨居邻右,平素不通往来者,实以贫富不同,贵贱悬殊之故。即前日求婚,并非欢意,亦因令爱欲图百岁之好,通以婢言,重以亲书,再三致嘱,欢乃不得已而从之。媒婆到府,君家发怒,欢已绝望矣。令爱另选高门,于我何涉?乃必杀一无辜之人,以绝令爱之意,是何道理?恶奴我已手戮。大丈夫死生有命,岂阴谋暗算所能害,唯君裁之。”六浑情辞慷慨,意气激昂,英爽逼人。内干自知理亏,只得含糊逊谢道:“此皆恶奴所为,我实不知。今既杀之,已足泄君之忿。愿赠君二十金,以谢吾过。”六浑笑道:“吾高欢岂贪汝金者,此剑当留之于吾,以志昨宵之事。”说罢,仗剑而去。归至家,只言内干赠吾以剑,余俱不说。内干在家暗将张奴尸首葬过,但嘱家人勿泄,把此事丢开。
却说昭君闻知,益加愁闷,私语兰春道:“姻好不成, 反成仇怨。他日此人得志,必为门户之祸,奈何?”自此饮食俱减,形容憔悴。杨氏忧之,谓其夫曰:“昭君郁郁若此,必有性命之忧。与其死之,毋宁嫁之。”内干道:“你且莫慌,我已定了一计,管教她回心转意便了。”便向杨氏耳边说了几句,杨氏点头称好。但未识其计若何,且听下回细说。
第六卷谐私愿六浑得妇逼承幸元怿上蒸
话说内干因昭君欲嫁六浑,屡次劝之,执意不改,杨氏又痛惜女儿,恐其忧郁成疾,因想女儿家最贪财宝,不若以利动之。商议已定。其时正值春光明媚,天气融和。夫妇同在那西厅,摆列长几数只,几上多设金银珠翠、首饰异宝、绫罗锦绣、珍奇玩器等物,英英夺目,闪闪耀人。乃召昭君出厅,谓之曰:“汝肯从亲择配,当以此相赠。”昭君目不一视。又谓之曰:“汝若不从父命欲归高氏,当一物不与,孑身而往,汝心愿否?”昭君点头曰:“愿。”内干大怒道:“既如此,由你去。但日后莫怨父母无情。”昭君不语归房。内干将金宝一齐收起,便唤前日王妈到来,教她通知高家,聘物一些不要,竟来迎娶便了。王妈道:“这又奇了。前日嫌老身多说,今日却先自许。可见姻缘原是天定的。”欣然来至高家,先在高树夫妇前称喜,备说内干之言。亲事不劳而成,夫妇大喜。即择了聘娶日子,打点娶媳。六浑悉听父母主张。昭君临行,内干不与分毫,只有兰春随往,当日成亲。两人相见,分明是一对豪杰聚首,更觉情投意合。昭君 入门后,亲操井臼,克遵妇道,不以富贵骄人,见者无不称其贤孝。
一日,六浑出其前日所赠,谓昭君曰:“此卿所赠者,事若不成,决当还卿,至今分毫未动。”昭君曰:“今君身居卑贱,当以此财为结纳贤豪之用,以图进步。”六浑从之,遂货马二十匹,以结怀朔诸将,升为队主。杨氏嫁女后,怜其贫苦,日夜哭泣。内干曰:“昭君我女也,何忧贫贱。恨其不听我言,暂时受些苦楚。”娄昭亦劝其父道:“姊身已属六浑,何必嫌其贫贱。且六浑终非久居人下者,愿以财产给之。”内干乃遣人去请六浑,欢不至。复命娄昭亲往请之,欢亦不至。于是内干夫妇亲至其家,接女归宁。六浑始拜见妻之父母,遂同昭君偕来。内干见其房屋破败,出钱数千贯,为之改造门闾。又拨给田产、奴婢、牛羊、犬马等物。自此六浑亦为富室,交游日广。欢尝至平城投文,镇将段长子段宁见之,笑曰:“此娄女所嫁者耶?奚胜区区。”盖段亦曾求婚于娄氏,娄氏不就,故以为言。归而述诸父,父曰:“六浑志识深沉,器度非凡,岂汝所能及。”一日六浑来,尊之上坐,召宁出拜,曰:“儿子庸懦,君有济世之才。吾老矣,敢以此儿为托。”欢谢不敢当。宁自此敬礼六浑。六浑归,昭君语之曰:“吾前夜梦见明月入怀,主何凶吉?”欢曰:“此吉兆也。”后产一女,名端娥,即永熙帝后也。未几,镇将以欢才武,又转之为函使。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胡太后临朝以来,乾纲独揽,臣工无不畏服,尊荣已极,志气渐盈。以天子年幼,摄行祭礼,改令为敕,令群臣称陛下。又魏自太武以来累世强盛,东夷西越贡献不绝,府库充盈。太后尝幸绢藏,命王公大臣从行者百余人尽力取 之,少者不减百余匹。尚书令李崇、章武王融负缉过重,颠仆于地,李崇伤腰,章武折足。太后恶其贪,令内侍夺之。空手而出,人以为笑。侍中崔况只取二匹,太后问:“所取何少?”答曰:“臣只两手,只持两匹。”众皆愧焉。又差内侍宋云、僧惠生往西域取经,临行之日,太后自饯于永宁寺。百官毕集,赐金银百斤、名马二十匹。中尉元匡奏侍中侯纲掠杀羽林军士,请治罪。太后以其旧恩不问,纲益骄横。又奏冀州刺史于忠前在朝擅杀尚书裴植、郭祚,请就冀州戮之。太后亦以旧恩不问。未几,召忠入朝,录尚书事,封灵寿县公。及卒,追赠甚厚。太后父秦国公没,葬以殊礼,追号曰太上秦国公。谏议大夫张普惠以太上非臣下所得称,力争于朝。太使使人宣令于普惠曰:“封太上,孝子之心,卿所争,忠臣之义。已有成议,勿夺朕怀。”普惠遂不敢言。孝明帝年九岁未尝视朝,群臣罕见其面。普惠有疏,每欲面陈之而不可得。一日,帝临前殿,群臣朝参礼毕。方欲退朝,普惠出班奏曰:“臣有短章,冒渎天听。”其略曰:
慎帝业之不易,饬君道之无亏。减禄削俸,近供无事之僧;崇饰虚无,远邀未然之报。皆非所以利天下而安社稷也。臣谓修朝夕之因,求劫之果,未若亲郊庙之典,行朔望之礼。撤僧寺不急之务,复百官已缺之秩。收万国之欢心,以事太后,则孝弟通乎神明,德教光乎四海。节用爱人,臣民惧赖。
其言皆深中时病。帝览之而可其奏,遂怀疏入见太后。太后口虽以为然,然念此儿才一临朝,便有朝臣向他哓哓,日后 必夺吾权。乃下诏曰:“天子年幼,不堪任劳,俟加元服,设朝未迟。”自是帝益罕视朝矣。
神龟元年九月,太史奏天文有变,应在二宫。太后惧,欲以高太后当之,乃遣内侍杀之瑶光寺中,以尼礼葬之,命百官不许服丧。群臣皆言宜崇其礼,太后不听。时武号森列,羽林军横行都市。征西将军张彝上封事,求削铨格,排抑武职之人,不得预于清选。武人皆怀愤怒,立榜通衢,大书张彝父子之恶,约期某日会集羽林虎贲之众,屠灭其家。张彝父子全不为意。至期,共有三千人众聚集尚书省外,大声辱骂,声言要杀张家父子,以泄众怒。官吏大惊,不敢禁止,把省门紧闭。于是众势益张,拥入张彝府中,焚其第舍,曳彝堂下,捶辱交加。其子民部郎中张始均初见凶势难犯,逾垣逃走,闻父被执,走还众所,拜请父命。众就殴击,投之火中,活活烧死。次子张仲,重伤走免,凶徒始散。张彝仅有余息,越宿而死。远近震骇。太后以天子侍卫之卒,惧有变乱,不敢穷诛。只收为首者八人斩之,其余不复治罪。越三日,复大赦以安之,令武职依旧入选。其时高欢在京,闻之叹曰:“宿卫羽林相率焚大臣之第,朝廷惧而不问,为政如此,时事可知。天下之乱不久矣!”
你道高欢何以在京?欢自熙平二年转为函使,凡有表章函封上达帝都,皆函使之职。神龟元年,欢奉使入京,进过表章,不能即时批发,在京中等候。魏制:凡各镇函使未经发回者,给与贵官大臣家为使。六浑派在尚书令史麻祥门下。祥自恃贵显,待下甚严。一日,祥坐堂上,命欢侍立在旁,问其一路风景山川形势何处最好,欢一一对答。闲谈良久,祥甚喜,因令从人取肉一盘、酒一壶,赐与高欢。祥虽 命食,料欢不敢便坐。奈欢素性不肯立食,竟即坐下。祥大怒,以为慢己,叱令跪于阶下,命左右杖之。欢自杖后,郁郁不乐。一日,闷坐无聊,走出街上,观看禁城景象,见一将军坐在马上,前呼后拥,喝道而来,威仪其肃。细观其人,好似叔父高徽。尚恐面貌相同,不敢叫应。那将军停鞭回顾,便向高欢叫道:“你莫非吾侄贺六浑么?为何在此?”欢于是上前拜于马上。要知欢到京时,徽正出使在外。欢不知其已有家室,尚未去望。今日相遇,如出意外。至家,各述别后情事,皆大喜。徽曰:“尔娶娄家女,足慰兄嫂之心。吾娶康氏妇,已生一子,取名归彦。以路远尚未通知兄嫂也。”领入后堂相见,设酒共饮。至晚,欢辞去。徽曰:“你欲何往?”欢曰:“身在麻祥家给使,此人性恶,不去恐被责。”徽道:“无妨,我以书去回他便了。”欢自此耽搁徽家,不觉月余。一日,忽闻军士擅杀大臣,不禁浩叹。又欢在京尝梦身登天上,脚踏众星而行,醒来私心自喜。见时事如此,隐有澄清天下之志。
再说胡太后年齿已长,容颜如少,颇事妆饰,数出游幸。一日,驾幸永清寺,侍中元顺当车而谏曰:“《礼》,妇人未没,自称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文采。陛下母临天下,年已长矣,修饰过甚,何以仪形后世?”太后惭,左右皆战栗。及还宫,召顺责之曰:“前年卿贬外郡,吾千里相征,乃众中见辱耶?”顺曰:“陛下不畏天下之笑,而耻臣之一言乎?”太后默然而受,游幸稍衰。清河王元怿官太傅、侍中,贤而多才,美丰姿,风流俊雅,冠绝一时。太后每顾而受之,苦于宫禁深严,内外悬绝,无由与之接体,而私幸之意未尝一日去怀。时值中秋,召集诸王赐宴宫中。清河王 坐近太后之侧,容貌秀丽。太后顾之愈觉可爱。宴罢,乃诈称官家之意,召王入宫闲话。于是诸王皆退,清河独留,只得随了太后入宫。走至宣光殿前,王失惊曰:“至尊在南宫,何故至此?”太后曰:“天子随处皆往,不独在南宫也。”王信之。随至崇训后殿,太后下车,召王上殿曰:“天子不在此,是朕欲与王聚谈清夜,消遣情怀,故召王至此。且有一言,朕倚卿如左右手,欲与王结为兄妹,以期终始无负。”王闻言大惊,伏地顿首曰:“臣与陛下有臣主之分,兼叔嫂之嫌,岂宜结为兄妹。臣死不敢奉诏。”太后道:“卿且起,兄妹不结亦可。今有玉带一条、御袍一领、温凉盏一只,皆先帝服用之物。吾爱卿才器不凡,取以相酬,卿勿再负吾意。”清河见说,益添疑惧,苦辞不受。只见宫娥设宴上来,太后命王对坐。王谢不敢。太后南面,清河西面,坐下共饮。言谈语笑,太后全以眉目送情。饮至更深,犹复流连不歇。王苦辞欲出,太后不许。赐宿翠华宫中,命美女二人侍王共寝。王复顿首辞。太后曰:“是朕赐与王者。王明日出宫即带家去,何必坚却。”王不得已受命,遂入翠华宫来。宫中铺设华丽,珍奇玩器无不备列。宫人曰:“此太后将以赐王者。”王大不乐,和衣独寝,令二美人秉烛达旦。太后闻之曰:“此人果是铁石心肠。”然口虽叹服,心中割舍不下,留住清河不放出宫。是夜更余,王方就枕,只见太后随了四个宫女悄悄走入,对王道:“卿知朕相爱之意否?良缘宜就,无拂朕怀。”清河心慌意迫,伏地叩头曰:“臣该万死,愿陛下自爱。”太后亲手相扶道:“我与卿略君臣之分,叙夫妇之情何如?”
哪知太后越扶,清河越不肯起,竟如死的一般伏着不动。太后见了这般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默然 走出。宫娥报王道:“太后回宫了,王起来安寝罢。闻太后明日放王出宫了。清河闻言大喜。但未知太后此去果能忘情于王否,且听下回细说。
第七卷幽母后二贼专权失民心六镇皆反
话说清河王被留在宫,太后欲幸之,当夜逼迫不从。太后去后,闻宫娥有明日放归之言,心下稍安。及到明日至于下午,不闻放出之命,只见宫女走来报道:“大王祸事到了。昨夜触娘娘之怒,娘娘有旨,今夜如再不从,当如彭城故事,赐死宫中。”清河大惧,默然半晌,叹道:“与其违命而死,不如从命而生罢。”宫女见王已允,忙即奏知。太后大喜,是夜遂与王成枕席之欢。王出,羞见诸官,托疾不朝者三日。然王素好文学,礼贤敬士,一心为国,政有不便者,必为太后言之。自承幸后,益见信于太后,言无不从。奸人皆深忌之。
有侍中领军元叉,太后妹夫,为人奸恶异常,恃宠骄横。清河每裁之以法,叉由是有怨。中常侍齐腾恃有保护之功,累迁大职。请奏其弟为郡守,清河却奏不纳,腾亦怨之。二人相与谋曰:“清河有太后之宠,非诬其谋反不可去。然必如高肇之害彭城,得其私人首告帝方信。”时有朝官宋维,浮薄无行,在王府中为通直郎。元叉密结其心,以害王 之谋告之,许以事成共图富贵。宋维许之,乃首告司染都尉韩文殊父子为清河心腹,欲扶立王子为帝,日夜谋逆。封其状以闻。元叉乘太后不在奏之。帝览奏大惊,入见太后,为言清河王反。太后道:“清河恐无此事,其中必有隐情。须召集诸臣,细问真假。”于是帝与太后共临前殿。朝中大臣皆知其冤,力为辩雪。又按验并无实迹,乃诏清河归府,官职如故。太后以宋维诬王,怒欲斩之。元叉曰:“若斩宋维,恐后真有反者,人不敢告矣。”太后乃免其死。
元叉见清河无事,谓刘腾曰:“古人有言,斩草要除根,缚虎难宽纵。既与清河结此大仇,今日我不害他,日后他必害我,奈何?”刘腾曰:“我有一计,足以除之。”叉问:“何计?”腾曰:“有黄门内侍胡定,是帝御食者,最为帝所亲信,亦与我相好。苟以千金结之,使于帝前进言清河欲谋为帝,叫他御食内下毒害帝,事成许以重报,帝必信矣。帝信则清河必死。”叉曰:“太后不从奈何?”腾曰:“先以微言离间其母子,劝帝独出视朝,幽太后于北宫,断其出入。那时朝权尽属尔我,虽有百清河,除之不难。”叉大喜。遂以千金送于胡定,叫他依计行事。定许诺。一日,帝在南宫,定作慌急状报于帝道:“人言清河反,小臣不信,今果反矣。”帝问:“何以知之?”定曰:“臣不敢说。”帝因问之,定曰:“今早清河有命,叫臣在御食内暗下毒药,以害帝命。事成许臣富贵,岂非反乎?臣虽说了,愿帝毋泄。”帝大怒,欲启太后治之。定曰:“不可。太后方以清河为忠,焉肯治其反罪。不若召元叉、刘腾议之。”帝召二人至,告以胡定之言。二人曰:“是帝大福,天令胡定泄其谋。不然,陛下何以得免。前日清河反状是实,只因太后曲意保全,酿成其 恶。陛下欲保圣躬无事,宜独临前殿断决,无复委政太后。正清河之罪,明示国法,则诸王不敢生异心矣。”时帝年十一,以二人言为然,乃曰:“朕欲视朝久矣,卿等善为图之。”二人得计。是夜,不复出宫,就宿中常侍省。一交五更,刘腾带领心腹内侍锁闭永巷,先断太后临朝之路。叉入南宫,奉帝出御显阳殿。天黎明,诸臣齐集。清河王进朝,遇叉于含章殿后。叉厉声喝住,不许王入。王曰:“元叉反耶?”叉曰:“叉不反,正欲缚反者耳。”命武士执王衣袂,拥入含章殿东省,以兵防之。上殿奏道:“元怿已经拿下,请降明旨治罪。”刘腾遂传旨下来道:“清河王元怿欲谋弑逆,暗使主食胡定下毒。今怿已伏罪,姑念先帝亲弟,不忍显诛,从轻赐死。”诸王大臣相显惊骇,见太后不出,帝独临朝,明知朝局有变,皆惧叉、腾之势,不敢有言。是时太后方欲出朝,宫女报道:“阁门已闭,内外不通。闻说帝为清河谋反已升金殿,不用娘娘临朝了。”太后闻之,大惊失色,暗想必是刘腾、元叉之计。然大权已失,只索付之无奈。腾、叉既杀清河,乃诈作太后诏,自称有病,还政于帝。腾自执管钥,锁闭北宫。出入必禀其命,虽帝亦不得见太后之面。太后服膳俱废,乃叹曰:“古语云,养虎反噬,吾之谓矣。”朝野闻清河之死,识与不识皆为流涕。夷人为之面者数百人。盖清河忠国爱民,人尽知其贤。唯翠华宫内见幸太后一节,为王遗憾耳。后人有诗惜之曰:
墙茨何堪玉有瑕,亲贤一旦委泥沙。早知今日身难免,何不当时死翠华。
话说魏朝宗室中有中山王元英,曾立大功于国,生三子:元熙、元略、元纂,皆以忠孝为心。熙袭父爵为相州刺史,略与纂在京为官,与清河素相友爱。熙闻清河冤死,为之服孝举哀,议欲起兵报仇。元叉闻此消息,也不告诉天子,便差左丞卢同提兵前往灭之。其弟元略、元纂惧及于祸,皆弃官而逃。元纂逃往相州,与兄同死。元略先避难于司马始宾家,后避难于栗法光家。有西河太守刁奴与略善,送之奔梁。梁武纳之,封为中山王。此是后话。
且说元叉杀了元熙、元纂,独元略未获,下令十家为甲,到处搜捉。凡涉疑似者,皆遭诛戮。连累无辜,不可胜数。又纳美人潘氏于宫,帝宠幸之,日夜为乐,政事一无所理。又使中常侍贾粲代帝执笔,凡有诏命皆出其手,人莫辨其真伪。虽亲如高阳、臣如崔光,皆不敢相抗。纪纲大坏,遂启六镇之乱。你道哪六镇?一曰怀朔,二曰武川,三曰沃野,四曰高平,五曰寻远,六曰桑乾,皆统辖数郡人民,悉受镇将节制。前尚书令李崇行北边,其长史魏兰根说崇曰:“昔缘边初置诸镇,地广人稀,或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寄以爪牙。中年以来,有司号为府户,役同厮养,官婚班齿,致失清流。而本来族类各居荣显,顾瞻彼此,理当愤怨。宜改镇立州,分置郡县。凡是府户,悉免为民,入仕次叙,一准其旧。文武兼用,恩威并施。此计若行,国家庶无北顾之虑。”崇为奏闻,事寝不报。及元、刘二人秉政,贪爱财宝,与夺任情。官以资进,政以贿成,甚至郡县小吏不得公选,牧守令长率皆贪污。克剥下民脂膏,以赂权贵。百姓困穷,人人思乱,故六镇之民反者相继。正光四年,沃野镇民破六韩拔陵聚众先反,其后胡琛反于高平,莫折太提 反于秦州,若乞伏莫干反于秀容,于菩提反于凉州,杜洛周反于上谷,鲜于修礼反于定州之左城,葛荣称帝,丑奴改元。朝廷虽遣临淮王、将军李叔仁领兵去讨,尚书李崇、广安王深相继进兵,而盗贼愈炽。
今先说拔陵在沃野镇聚集人马,杀了镇将,抢州夺县,四方云集响应,兵日以强。改元真王,自称天子,引兵南侵。一日,升帐召集诸将,下令曰:“吾闻怀朔、武川两处,人民富盛,钱粮广有。今遣将军卫可孤领兵二万,去攻武川;将军孔雀领兵二万,去攻怀朔。”二将领命,各自奋勇而去。那时怀朔镇将段长已死,杨钧代统其职,知拔陵造反,必来侵夺,欲求智勇之将,保护城池。闻说尖山地方有一人,双姓贺拔,名度。有子三人:长名允,字可泥;次名胜,字破胡;三名岳,字嵩英。父子四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次子破胡武艺尤高,勇过贲、育。乃请贺家父子到镇,留在帅府,商议军事。授度以统军之职,三子皆为将军。孔雀兵到,便遣出战。破胡一马当先,杀得孔雀大败,抽兵回去。
哪知孔雀败去,卫可孤领兵二万杀来。那可孤是一能征惯战之将,手下将士人人勇猛,个个精强,不比前次贼兵。连战几次,势大难敌。把城门围住,日夜攻打。幸亏贺家父子协力固守,不至遽破。杨钧乃集诸将商议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何以解目下之危?近闻朝廷差临淮王为将,领兵十万来平反贼。但只在别处征剿,不来此处救援。吾欲遣将请救,求其速来,未识谁敢前往?”贺拔胜挺身出曰:“小将愿往。”钧大喜曰:“将军此去,必请得兵来。”便取文书付之。破胡结束停当,待到黄昏时候,放开城门,匹马单枪一直冲去。惊动阵内贼兵,拦路喝道:“谁敢冲我营寨!”破胡 也不回言,手提火尖枪,一个来一个死,杀得尸横马首,万人辟易。无奈贼兵纷纷,一似浮萍浪草,才拨开时,便又裹将上来。火把齐明,如同白昼。可孤在马上喝道:“来将何人,速通名姓!”破胡道:“我名贺拔胜,欲往云中。挡我者死,避我者生。”可孤见他杀得厉害,亲自提刀来战。
哪知破胡越战越勇,虽可孤本事高强,争奈敌他不住,战了数合,也败将下来。破胡乘其败下,不复恋战,冲出垓心,拍马便走。晓夜赶行,直至云中,迎着临淮大军,便到辕门投进文书。临淮看了忙传进去,细问贼兵形势。破胡参见后,一一对答。临淮道:“我奉命讨拔陵,未与一战。待我破其贼帅,此围自解,未便舍此救彼。”破胡见临淮不肯发兵,便叩首禀道:“怀朔被围已久,危在旦夕。大王按兵不救,怀朔有失,武川并危。两镇俱失,则贼之锐气百倍,胜势在彼,焉能征灭?王不若发兵先救怀朔,贼兵一败,武川亦全。韩陵之众,皆望风奔逃矣。”临淮道:“将军言是,我便发兵。”破胡道:“大王既肯往救,小将先回,报知主帅,准备接应。”王许之,赐以酒食。破胡食毕,辞别便行。
却说可孤心服破胡之勇,对诸将道:“吾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矣。今后再与相遇,须协力擒之。”
哪知破胡回来,仍旧一人一骑,将近怀朔,望见贼兵围住城池,枪刀密密,剑戟层层,如铁桶一般。见者无不寒心。破胡全然不惧,拍马杀入,高声喊道:“我贺拔胜今日回城,敢来挡我者,即死我枪下。”卫可孤闻知,传集将士,一齐围裹上来,喊杀之声,震天动地,比前番更甚。破胡使动神枪,左冲右突,好似毒龙翻海,猛虎出林。一会儿杀了无数军士,伤了几员上将。可孤见他勇猛,暗想道:此人只可计取,难以力 擒,久与他战,必致多伤将卒。便招回军士,让他自去。破胡奔至城下,贺统军正在城上,开门放入。父子相见,略叙数语,同至帅府,把临淮已允,大兵即到报与杨钧。钧大喜,设酒慰劳,对破胡道:“将军英雄无敌,此功已是不小。但武川被围有日,未识存亡。欲烦将军去探消息,将军能复行否?”破胡道:“我去不难。但贼势浩大,此处保守匪易,我行不放心耳。”统军道:“有我们在,汝勿忧。”于是待至黄昏,破胡仍旧开门冲出。贼兵知是破胡,不来拦阻,任他径去。
却说可孤知破胡又去,绝早升帐,便唤其子卫可清,悄悄吩咐道:“你去如此如此,则贺家父子皆可收服。”可清领命上马而去。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未识此去果能收服贺家父子否,且俟下回再讲。
第八卷太后垂帘重听政统军灭贼致亡身
话说卫可清领了父亲密计,便至城下,单要统军出战,再叫军士辱骂以激之。统军大怒,挺身出战。战了数合,可清佯败而走。统军不舍,追有里许,伏兵齐起,将绊马索曳翻马脚,统军被擒。众兵将他绑了,推至城下,招其二子道:“来降免死,不来即斩你父。”贺拔允弟兄见了,吓得魂飞天外,飞马出城,高叫道:“勿伤吾父,愿相从也。”众兵把统军拥入军中。贺拔允兄弟直至营前,下马求见。可孤父子忙到帐外相迎。斯时统军已释缚上坐,见二子至,挥泪道:“势已如此,只得在此投顺,但负了杨将军耳。”可孤大喜,一面款留父子在军,一面便去攻城。城中连失三将,慌乱起来。半夜城破,人民被杀,杨钧一门尽死。可孤破了怀朔,便请统军写书,以招破胡。统军许之。
哪知破胡将近武川,前一日其城已破。正是烽烟交迫时候,破胡慌了,带转马头,忙即奔回。正行之间,望见前面一队兵来,上书“贺拔统军”旗号,心下疑道:“我父亲为何在此?”勒马问之。只见一少年将军出马拱手道:“统军不 在这里。我是卫可清,奉主命来请将军。有统军手书在此。”便叫军士呈过。破胡看了,果是父亲手笔,叹道:“父兄既在彼处,我复何往。”遂下马与可清相见,并马而回,来见可孤。可孤下座,握其手曰:“他日富贵,愿与将军共之。”破胡拜谢。少顷,来见统军,兄与弟皆在帐中。相见后,各自叹息,只得权时住下,再图机会。其时临淮王不知两处已失,领兵前来。行近朔州,遇着拔陵兵马,被他杀得大败,依旧退回云中。安北将军李叔仁领兵五万,亦来救援,屯兵于白道谷口,拔陵乘夜袭之,亦大败而退。朝廷知临淮、叔仁军败,皆削其官爵,命李崇为北讨大都督,镇恒、朔以御强寇。抚军将军崔逻皆受其节制。崇欲停军固守,且莫与贼交锋,伺其便而击之。逻不遵崇令,引兵先出。正遇贼帅卫可孤,邀截大战,杀得官军死者死,逃者逃,崔逻单骑奔还,折了十万人马。可孤使人飞报拔陵,陵大喜。乘胜而前,又催各道贼兵并力来攻李崇。崇力战却之,遂相持于云中。崔逻兵败,李崇奏知。帝方不悦,又有雍州刺史元志上奏:“莫折念生与弟天生反于秦州,攻破高平镇,杀了镇将赫连略,官兵莫敌。”帝益惧,因念:“母后临朝,天下未尝有事,今反乱相继,无人为朕分忧。”屡欲往见太后,苦为刘腾所制。
哪知腾恶满身死,左右防卫渐疏。叉亦不甚经意,时时出游于外,留连不返。帝后母子复得相见。正光五年,帝年十四,颇悔从前所为得罪太后。时值中秋节近,率诸王贵臣等十余人,朝太后于嘉福殿。时元叉不在。太后设宴留饮,酒过数巡,太后对帝及群臣曰:“我自还政后被幽于此,子母不听往来,虽生犹死,何用我为?我 当出家修道于嵩山,闲居寺中,以了终身。”因自卸发,欲将金剪剪去。帝及群臣皆叩头流涕,殷勤苦请。太后声色愈厉,必欲出家。帝乃使群臣皆退,独留嘉福殿,与太后共语。太后细诉从前被幽之辱、思念之苦。太后泣,帝亦悲不自止。是夜,遂宿太后宫中,明日亦不出宫,与太后坐谈至夜。太后曰:“今夕中秋佳节,可召皇后、潘妃到来,共赏良宵。”帝曰:“儿与太后相疏已久,遇此良夕,当侍太后细谈衷曲,不必召彼来也。”太后见帝意诚,乃于月下密语帝曰:“自元叉专政,朝纲大坏,以致人心愁怨,盗贼四起。今若不早除之,天下必致大乱,社稷将危。帝何尚不知悟耶?”帝闻大惊,乃告于太后曰:“儿近来亦不甚喜他。因其能顺朕心,稍效勤劳,故不忍弃之。前日私将先王宫女窃回,朕笑其愚,置之不问。近内侍张景嵩亦告我曰元叉将不利于我,我尚未信。太后在内,何由知之?”太后曰:“满朝文武皆知其奸,何独吾知。正恐帝不相信,故皆缄口不言耳。”帝退,于是深匿形迹,待叉如故。一日,对叉流涕,言:“太后有忿恚语,欲出家修道。不听其去,必忧郁成疾。朕欲任其往来前殿,以慰其心。”叉殊不以为疑,对帝任其所欲。后于是数御显阳殿,二宫无复禁碍。叉尝举元法僧为徐州刺史,法僧反,叉深自愧悔,于帝前自明无他。太后谓之曰:“元郎若忠于朝廷,何不解去领军,以余官辅政?”叉乃求解领军,帝从之。然叉虽解兵权,犹总任内外,殊无惧意。宦官张景嵩怨叉,言于帝之宠妃潘贵嫔曰:“叉欲害嫔。”嫔泣诉于帝曰:“叉非独害妾,又将不利于陛下。”帝信之。因叉出宿,解叉侍中。明旦,叉将入宫,门者不纳,叉始惧。六年夏四月辛卯,太后复临 朝听政,下诏追削刘腾官爵,发墓散骨,籍没家资,尽杀其养子。除叉名为民。其党侯纲、贾粲等皆出之于外,寻追杀之,籍没其家。惟叉以妹夫故,尚未行诛。一日,叉妻侍太后侧,侍郎元顺指之曰:“陛下奈何以一妹之故,不正元叉之罪?”太后默然。未几,有告元叉及弟元瓜通同逆反者,乃并赐死于家。朝野相庆,皆云大奸已去,太平可致。即陷在贼中者,亦思忠义自效,脱身返正矣。
话说武川镇有一人,双姓宇文,名肱。其妻王氏生三子,复怀孕。将产之前,梦抱腹中小儿系绳升天,将至天门,为绳短而止。及生子时,云气满房,如羽葆飞盖之状罩于身上。肱大喜曰:“此子他日必贵。”名之曰泰,字黑獭,即周朝开基主也。自卫可孤破了怀朔,又取了武川,两镇人民皆被掳掠,壮者悉点为军。于是宇文父子五人皆为可孤军士。其第三子洛生年十九,武艺绝伦。四子黑獭年十六,胆略过人,身长八尺,发垂至地,面有紫光,人望而异之。然困龙蠖伏,不得不屈在人下。一日,可孤在营中设宴,享其将士,至晚皆散。宇文洛生巡行各营,见一壮士执刀倚于营门之外,对天长叹,叹罢挥泪。洛生异之,因向前问其姓名。那壮士见洛生神情亦异,乃吐实告曰:“我即贺统军之子贺拔胜是也。本怀朔尖山人。不幸我父被掳,兄与弟皆降,不得已屈身在此。有怀乡恋国之心,恨无冲天羽翼,俯首事贼,因此感伤。君乃何人,而来问我?”洛生闻言大喜,乃谓胜曰:“我是武川镇宇文肱之子。不幸家属被掳,委曲图存,只得为贼军士,心实不甘。将军若有报国之心,小子岂无复仇之志。我二人同心并力,杀可孤如反掌耳。”胜大喜,遂相密订,各去通知父兄,暗中纠合本乡豪杰,临期同 发。一日,卫可清欲往尖山打猎,可孤许之,乃曰:“须贺将军及二郎同去。”父子欣然听命。当日并皆上马,统军又命宇文肱、宇文洛生为马军,带了弓箭随后。共马步三百,一齐前往。到了尖山,命三百军士屯在山下。可清只带随身军士数人,同贺家父子及肱与洛生上山采猎。忽可清马前跑过一鹿,可清连发三箭皆不能中,因谓胜曰:“将军为我射之,一箭而中,当以黄金十两为赏。”胜拈弓在手,一箭正中鹿背。可清赞道:“将军真神箭也。”胜微微笑道:“此何足奇。我再射一物与你看看。”可清道:“射何物?”胜拽开弓,喝道:“射你!”可清未及回答,早已一箭穿心,跌在马下。众大惊。四人动手,尽杀其亲卒数人,一齐飞马下山。宇文肱提了可清首级,高叫军士道:“卫可清已被贺将军诛死。有不从者,以此为例。”众皆慑伏,不敢动。遂命洛生先往城中,知会本乡义旅以为内应。统军与宇文肱押后,破胡为先锋,杀入城来。时可孤正坐军中,忽有军士报道:“小将军在尖山被杀。”可孤大惊而起,方欲号召诸将,却被破胡一骑冲入营中,大喝道:“逆贼看枪!”拦心一刺,顿时毙命。手下军士素惧破胡威名,谁敢相抗,也有跪下投拜的,也有奔归拔陵的,十万贼兵一时溃散。贺统军入城,一面安抚人民、招集士卒,一面备文申报。因向胜道:“此事须申报云州刺史费穆,令其转奏朝廷。但拔陵人马处处皆有,路上恐防有失。必得汝去,我始放心。”破胡领命,备好文书,随即起身。果见贼兵满道,然闻贺拔胜之名,皆不敢拦阻。不一日到了云州,以申文投进,见了费穆,备诉情由。穆大喜道:“此皆将军父子之功也。等我奏知朝廷,自 有恩命。”留宴三日,大相敬爱,谓胜曰:“云州苦无良将,故不敢与贼交锋。如得将军助我,何惧拔陵。且武川、怀朔倘有变患,亦可缓急相救。欲屈将军在此,为朝廷出力,幸勿拒我。”胜见其言有理,又情意难却,遂留云州。
却说拔陵闻可孤父子被杀,心中大怒,乃亲提二十万众杀到武川,洗荡一方,为可孤报仇。统军闻之,与诸将计曰:“拔陵领二十万人马前来报仇。城中兵卒不满八千,半皆疲乏,何以御之?”宇文肱曰:“今当分兵屯于城外,为犄角之势。先截其来路,使贼兵不能临城,可免坐困。”统军从其计,遂命宇文父子引兵二千,屯于城西;二子允与岳引兵二千,屯于城东;自领余众在城把守。调遣方毕,报贼兵已近。贺拔岳引军五百,先来截杀,与贼将交战,不上数合,贼兵败走入山。岳即追下,又遇一将状貌狰狞,接住交战,良久未分胜败。
哪知拔陵兵马分头而进,一路去战贺拔允,一路去战宇文肱,自将轻骑掩袭武川之城。两路之战胜负未分,而武川已陷,贺统军被乱箭射死。其时贺拔岳未知城破,尽显平生本事,提鞭打死贼将,方得脱身。只见贼兵大队已过尖山,如潮如海尽奔武川,心中大惊,恐怕武川有失,父亲性命不保,飞马回城。听见前面喊杀声高,冲入阵内,正值可泥困在垓心,忙高叫道:“哥哥且莫恋战,快去城中保护要紧。”二人并力杀条血路便走,奔至城下,见一执枪军士已把统军之头悬示城上,二人肝肠尽裂。可泥忙发一箭,军士应弦而倒,连头滚下城来。二人捧头大哭。然亲军已散,四面皆是贼兵,倘有疏失,一门尽死贼手。不如保全性命,以图报复。于是将头埋于城下,拍马向南而逃。其时宇文肱亦在城西与贼相持,见贼兵破城而入,贺统军死于 乱军之手,两个儿子乱中失散,不知去向,看来势大难敌,徒死无益,只得带了残兵千余,望西而遁。
却说拔陵知贺拔允弟兄捧其父头而逃,去尚不远,遂命骁将赫连信、卫道安,带领三千劲卒赶上擒之。二人奉命而去。未识贺拔兄弟能逃得脱否,且听下回再续。
第九卷骋骑射沃野遇仙迫危亡牛山避寇
话说贺拔允、贺拔岳弟兄二人因失了武川,拍马逃去,在路相议道:“今番虽留性命,但干戈扰扰,何处可以容身?”允曰:“现在广阳王镇守恒州,去此不远,不如投奔他去。”正行之间,听见后面喊声大起。岳曰:“定有追兵赶来。兄请先行,弟自在后拒之。”允曰:“虽有追兵,何足为惧。”言毕,山坡下冲出二将喝道:“我赫连信、卫道安在此,你二人快快下马受缚,免我动手。”岳大怒道:“吾贺三郎也!谁敢阻我?”赫连信挺枪便刺,岳以鞭架开,趁势一鞭,赫连信脑袋皆破,倒于马下。卫道安方欲上前助战,被贺拔允手起一刀,斩为两段。众兵见主将尽死,惊惧欲走。二人手起刀落,杀伤无数,然后住手,缓辔而去。不一日来到恒州,见了广阳王,哭诉情由。广阳大相敬重,留在军中,各授偏将之职。其时胜在云州,忽闻父亲被杀,哥弟皆逃,呼天抢地,痛哭不已,恨不得即时报仇。费穆慰之曰:“老将军为国身亡,自当奏知朝廷,以旌其功。将军正当善保此躯,报效君亲。”胜强忍哀痛,安心住下。今皆按下不表。
再说贺六浑在京中遇见叔父高徽,耽搁两月,事毕回家,合家相见大喜。其时拔陵未反,乡土犹宁,六浑已有隐忧,广结四方豪杰,不惜罄囊费产。唯昭君知其意,余人不识也。内干尝谓欢曰:“汝虽好客,何挥财如土若此?”欢曰:“向在京师,见朝纲颠倒,君弱臣强,宿卫擅杀大臣,而朝廷不敢问。大乱至矣,财帛岂可守耶?与其留供盗贼之用,不若用结豪杰之心,缓急可以得助。”内干然之,因出资财以助其费。于是六浑门前常多车辙马迹。云州司马子如、秀容刘贵、中山贾显智、咸阳孙腾、怀朔尉景、广宁蔡俊,皆一时豪杰,与六浑深相结纳,往来无间。其后高树夫妇相继而卒,六浑营葬于山南。有弟永宝尚幼,欢抚之如子。平城厍狄干家资巨富,身授平虏将军之职。慕六浑名,知其有妹云姬,求娶为妇,以结好于欢。既而昭君生一子,名曰高澄,字子惠。欢自葬亲后益不事家业,招集豪士以射生采猎为事。娄昭学习武艺,亦朝夕为伴。一日,刘贵到来,从者手中擎一白鹰,毛羽如雪。六浑见之,谓贵曰:“此鹰可爱,从何得来?”贵曰:“有一外路人带来,吾以五百贯买之。明日,我们同到沃野地方打猎,以观此鹰搏击之能。”六浑欣然,便邀尉景、蔡俊、贾显智、司马子如黎明齐集,共往沃野。次日,轻弓短箭,一齐骑马而出。
哪知一到沃野,过了多少山冈,并无禽兽。六浑道:“素闻沃野野兽最多,如何今日没有一个?”话犹未了,只南边窜出一兔,身如火块,眼似流星。六浑就发一箭,弓弦响处,赤兔忽然不见。拍马赶去,却见那箭射在树上,拔之不出。正惊异间,又见赤兔在前乱跑。及搭箭在手,兔又不 见。才收了箭,兔又在前。六浑怒道:“此兔莫非妖怪,敢如此戏我。”刘贵便将白鹰放起,来搏赤兔。鹰随兔往,终搏不着。六人紧紧相随,约过三四里路,来至一处。后面一带山冈,靠山几间茅屋。屋外几株合抱大树,前有石涧,水声潺潺。六浑谓众曰:“此处大有林泉景致。”停马细看,忽见白鹰起在前面,赤兔正在其下。茅屋中撺出一只卷毛黄犬,一只将赤兔咬死。白鹰下来,亦被黄犬一口咬死。六浑大怒,搭箭在手,喝声道:“着!”黄犬应弦而倒。众人皆道:“虽杀黄犬,可惜坏了白鹰,去罢。”回马正行,耳边忽如雷震一声,大喝道:“谁敢无礼,杀我黄犬!”回头一看,有两个大汉,身长一丈有余,眼如铜铃,面似蓝靛,赶来拿人。六浑正待迎敌,被他一手拖住,轻轻提下鞍鞒,横拖倒拽而去。一个又来拿人,众人见力大难敌,拍马而走。走得远了,勒马商议道:“六浑被他拿住,还当转去解救才好。”于是回马复来。
哪知两个大汉已将六浑绑在树上,喝道:“你杀我犬,也须杀你,以偿犬命。”六浑极口分说,只是不理。一个走进屋里,取出钢刀一把,举手要杀。斯时六浑命在旦夕。众人望见凶势,个个吓得魂胆俱丧。忽见屋内走出一个年老妇人,萧萧白发,手持拄杖,连声呼道:“我儿勿伤大家,快快放了。”二人听了,急忙将刀割断绳索,放了六浑,就请六浑屋内去坐。六浑随入,见虽是茅舍,亦甚宽洁。老妇向前称谢道:“我二子空有两眼,不识大家。误相触犯,乞恕其罪。”六浑谢道:“不敢。”但见老妇双目俱盲,口口称他大家,未识何意。
却说五人望见白发妇人救了六浑进去,同至草屋前,下马而入。老妇亦命二子接进留坐,曰:“此皆贵人也。今日 蓬门何幸,大家及贵人偕来,但家贫无以待客。”呼二子道:“尚有村酒数斗、庄羊一腔,可烹以佐酒。”二子应诺而去。六人谢了,便问道:“婆婆,令郎俱有非常之勇,何为埋没山中?”婆婆道:“老身两目不明,全靠二子打猎为业,住此久矣。”六浑道:“婆婆目不能视,何以知吾等前程?”婆婆道:“吾善相术,一闻人言,便知贵贱。”于是六人皆起请相。婆婆用手扪摸,相六浑曰:“此大家也,贵不可言。”相尉景位至三公。相司马子如富贵最久。相刘贵、蔡俊皆将相封侯。唯相贾显智心地不端,为人反复,虽有高官厚禄,恐不得善终。然五人虽贵,指挥总出大家也。相毕,恰好搬出酒肉。六人正在饥渴时候,一齐坐下,饱吃一回。然后起身谢了,便即告别,上马而行。行有里许,六浑道:“此妇大贤,日后倘有好处,当报此一饭之德。惜未问其姓名,当转去问之。”六人并马而回,及到旧处,茅屋全无,哪有一个人影,唯有大树数株依然在望。六人大惊道:“原来三个俱非凡人,乃是神仙化来指示吾等的。”刘贵道:“若应其言,我们固有好处。高兄日后定有帝王之分,岂非大幸。”盖当时称天子曰大家,故贵以为六浑贺。一路说说笑笑,行至沃野镇。是夜,同宿刘贵家。明日,各自回去。六浑回到家中,因对昭君诉说昨日之事。昭君且惊且喜道:“据老妇言,君必大贵。但当保身有为,不可乘危蹈险,以致不测之忧。”六浑点头称是。从此欢益自负,远近闻其事者,益倾心六浑,待之有加。正光五年,昭君又生一女,名曰端爱,即魏静帝后也。先时高澄生时,昭君梦见云中白龙一条分为两断,虑其后虽贵,立业不终。及生端爱时,梦见明月坠于杯中,吸之立尽,知其后亦必贵。三朝后,亲友 作贺饮酒。饮罢,共往白道南山采猎。
却说其时正值拔陵攻破武川,因杀了他大将卫可孤,泄怒于一方,令众将各领人马四处抄掠,杀害百姓。又差大将韩楼统兵十万,自五原而来,去与广阳交战,打从白道村经过,村中搅得粉碎,房屋被烧,人民死者死,逃者逃。内干百万财产,顿时化为乌有。六浑同了娄昭等数人正在南山打围,离家约有三十里,忽见火光冲起,黑烟连云。六浑大惊,知有贼兵到了,急与众友庄兵五六十人飞奔回村,果见贼人纵兵大掠,杀人放火,喊杀之声如沸。六浑对众人道:“此处已有贼兵阻住。你看重重叠叠,约有十万人马,如何过去?我们须要齐心并力,有进无退,杀入村中,或救得各家性命。不然,徒死无益也。”众皆领命。六浑当先,娄昭押后,一齐舍命冲入。贼众见是数十乡兵,不以为意,便来挡住去路。六浑舞动神枪,连伤贼兵数十,众皆辟易。于是众人随了六浑杀出垓心。及到村中,但见烟火迷目,屋宇无存,各家眷属都不知何往。六浑失色,娄昭马上大哭。二人正在凄惶,只见一人飞马前来,高叫道:“二位官人勿在此耽搁了,两家人口都逃在南山树林中,专望二位官人前去救护。”其人乃娄家内丁,颇有胆勇,故此寻来通信。二人闻知大喜,率领众人即奔往南山。
哪知贼兵旌旗满路,山前山后已结满营寨。六浑谓昭曰:“两家眷属男女俱在水火之中,今夜或可救之,明日皆被掳矣。”忙同娄昭奋勇而前,大叫:“来军放我上山,各不相犯。”贼兵见其骁能,且日色已昏,恐损士卒,不与争锋,乃分开一路,放他过去。二人引了庄兵,寻路上山,直至山顶之上,见无数逃难人民都避在树林中。见了六浑皆高叫道:“高大官人来, 可救我等性命矣。”六浑寻见家属,人人都在,单失散了高澄一人。昭君不胜悲切,六浑嗟叹几声,可惜此子丧于贼手。因语娄昭道:“失去只索罢了。现在两家人口在此,总非安身之所。须当保护下山,方有生路。”娄昭见夜黑难行,犹豫不决。忽喊声大起,满山一片火光,树木皆焚。二人急忙上马。百姓强壮者及庄兵人等各执枪刀,六浑亲自约束,分为数队,在前领路,杀下山来。贼兵抵敌不住,并得逃脱。招呼众人速往牛豆山去。此山在南山之北,地僻而险。山上有菩提寺,寺极广大,可以容众,故六浑领众往避。至寺,僧皆逃窜,众遂屯聚寺中。当夜惊魂未定,过了一宵,不见贼兵到来,人心始安,共庆更生。唯有昭君不知高澄下落,思欲遣人寻觅,犹恐贼兵阻路。后有上山来者报说,贼兵虽去,村中焚掠几尽,老幼无存,房屋皆为白地,眼见高澄性命定然不保了。昭君闻之,悲哭不已。只见一个喜鹊飞向檐前,对了她喳喳地乱噪。昭君止了眼泪,便对鹊祝道:“鹊儿,你莫非知我儿子下落尚未丧命,特来报信么?如果未死,你须飞下地来,向我长噪三声。”那鹊果然飞下,长噪三声,向南飞去。昭君道:“鹊儿向南飞去,此儿必在南方。”忙急唤人往南寻觅。但未识高澄果在南路,可以寻得着否,且俟下回再看。
第十卷五原路破胡斩将安亭道延伯捐躯
话说六浑失去高澄,正在寺门外指点去路寻觅,忽有数十骑人马上山。前面是段荣,后面有人抱着小厮,坐在马上,却像高澄模样,得得而来。连忙接荣入寺,高澄亦随后进来,俱各大喜。六浑忙问荣道:“此子昨夜已失,君从何处救得?”段荣道:“拔陵在武川、怀朔等处屯扎兵马。武威相去不远,因此在家备御,不敢远出。昨早知贼将韩楼领兵十万,去与广阳交战,打从五原而往。我知此间必遭兵火,慌带家人三十骑前来看视。今早到得村中,果见尸横遍地,房屋皆毁。未卜两家凶吉,细细打听,才晓得逃在此间,故寻踪而来。行至中途,忽见老鸦向我乱鸣。取箭射之,鸦带箭飞入穴中。使人下穴探取,见一小儿卧于其内,抱出视之,乃君之子也。”欢因问高澄,何以卧在穴内。澄曰:“起初乳媪抱我逃走,赶众人不上,落在后面,被贼兵冲来,我与乳媪同落水内。忽见一夜叉模样将我提起,放在穴内。眼前但见一鸦在上飞鸣。今早有人抱我出穴,乃是段姨夫,始得同他到来。”六浑忙向段荣称谢。昭君见了儿子,如获至 宝,益发感激不尽。段荣复向内干夫妇问慰一番。是夜,同宿寺内。明日,尉士真亦来探望,谓欢曰:“今幸家口无恙,但资产荡尽,将来何以谋生?”六浑道:“为此忧闷。”娄昭道:“不妨。此时家业虽废,尚有别业在平城等处。收拾各山牛羊驴马,搬往平城,督率庄丁人等再行耕种,亦可度日。六浑夫妇可无忧也。”段荣曰:“非计也。荣少习天文星纬之术,夜观天象,北方之乱未已,此间尚有兵火之灾,十年后方定。树家立产尚非其时。且平城之间遇乱尤甚,非所宜居。”娄昭道:“然则若何而可?”士真道:“大丈夫上不能为朝廷剪除暴乱,亦当退自为谋保全父母妻子。莫若各家聚集庄兵,招来乡勇,就在此菩提寺结垒立寨,依山守险。我亦同来居住。凑合粮储,以为守御之备。且俟北土稍宁,成家未迟。”段荣道:“此论最妙。我看武威兵气亦重,不可安居。家中尚有蓄积,竟连家小一起运来,同住便了。”六浑、娄昭皆大喜。相约已定,两家便即搬来。一面安顿家小,一面将菩提寺改作营寨,修整军器,造立旗。四方避难者负粮挈眷而来,不可胜数。自后贼兵过往者闻六浑之名,俱不敢相犯。娄昭仍督庄兵耕种田禾,以为山寨之用。正是:虎伏深山藏牙爪,龙潜大海待风云。今且按下不表。
再讲广阳王起兵来征拔陵,闻贼兵从五原来敌,聚众将议曰:“我兵不弱于贼,特无一骁勇之将与之争锋,故不能胜。今军中谁堪作先锋者,举一人以对。”众将道:“军中实无勇将。近闻贺拔允之弟贺拔胜在云州刺史费穆麾下,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天下无敌。若召以为将,足破拔陵之胆,战无不胜矣。”广阳从之,乃写书与费穆,要请破胡到军。穆不敢违,遂送破胡来见广阳。广阳见其仪表不凡,英雄无 比,便封先锋之职,授以精卒三千,谓胜曰:“将军此去杀贼立功,千金赏、万户侯,不足道也。”胜亦感激,誓以灭贼自效,遂领兵前往。行未二十里,正遇拔陵前队,约有五千人马。胜勒马高叫曰:“破胡在此,谁敢出战?”贼将见是破胡,吓得魂胆俱碎,畏缩不前。破胡连喝数声,不敢答应。直冲过来,贼兵往后便退。乘势赶杀,直至拔陵军前,勒马讨战。拔陵闻知大惊,语诸将道:“今日破胡乘胜而来,谁去迎敌?”帐前走过孔雀之弟孔鸾、拔陵之弟拔兵,启口道:“我二人愿同出阵,斩破胡之首。”拔陵道:“此人未易轻敌,各要小心。”二人答应,出马,跑至阵前,与破胡交锋。战未数合,被破胡一枪一个,俱死马下。拔陵大惧。诸将畏胜之勇,都不敢出战。遂引兵退三十里下寨,与韩楼大军相为犄角之势。广阳王知前锋已胜,亦引大军至五原山扎住。破胡数往挑战,拔陵只是坚守不出。于是两军相持不下。
哪知拔陵兵威稍挫,而莫折念生反于秦州,兵势大盛。一日,命其弟天生道:“我今兵多将广,分兵十万于汝,去攻岐州。岐州一破,便提兵进逼雍州,以破萧宝寅之兵。我自在后接应。”天生遂引兵而往。
却说萧宝寅乃是南齐明帝之子。梁武篡位,杀其兄弟九人。宝寅脱身降魏,孝文帝时封为齐王,尚南阳公主,甚加宠待。今因南道行台元修义染得风疾,不能征讨,故命宝寅代统其兵,以讨莫折念生。不几日,天生兵临岐州,岐州刺史裴芬与都督元志闭城拒守。被围一月,城破,裴芬、元志皆被杀。遂乘胜势进军雍州之界。宝寅闻之,慌即起兵相迎,见贼势浩大,颇怀忧惧。忽有探子来报,西路上一支军马约有五万,打着官军旗号飞奔而来。使人问之,却是东岐 州刺史崔延伯,奉天子之命,封为征西将军、西道都督,起本州人马来讨天生。延伯素骁勇,力敌万夫。宝寅大喜,请过相会。一路进发,行至马崽。莫折天生扎营黑水之西,军容甚盛。宝寅问延伯破敌之策,延伯曰:“明晨先为公探贼勇怯,然后图之。”乃选精兵数千,西渡黑水,整阵向天生营。宝寅军于水东,遥为接应。延伯抵天生营下,扬威胁之,徐引兵还。天生见延伯众少,开营争逐。其众多于延伯数倍,蹙延伯于水次。宝寅望之失色。延伯自为后殿,不与之战,使其众先渡,部伍严整,天生兵不敢击,须臾渡毕。天生之众亦引还。宝寅喜曰:“崔君之勇,关、张不如。”延伯曰:“此贼非老夫敌也。明公但安坐,观老夫破之。”明日,延伯勒兵而出,宝寅之军继后,天生悉众逆战。延伯身先士卒,陷其前锋,斩贼将数员,将士乘锐竞进,大破其兵,俘斩十余万人。天生率残兵遁逃。官军追奔至小陇,收得器械粮储不可胜计。岐、雍及陇东之地皆复。只因宝寅不能戢下,将士稽留采掠。天生得脱,复整余众,塞陇道之口,以拒官军。宝寅、延伯既破莫折念生,以为雍、岐以西不足忧,遂停军不进。一日,接到泾州将军卢祖迁文书。因反寇胡琛据了高平,自称高平王,聚集人马数十万,手下勇将百员,扰乱幽、夏二州,势极独獗。今又遣大将万俟丑奴、宿勒明达领兵十万,来犯泾州。祖迁不能敌,以此求救于宝寅、延伯。二人遂引兵会祖迁于安定,甲卒十二万,铁马八千,军势大振。丑奴军于安定西北七里,时以轻骑挑战。大兵未交辄委走。延伯自恃其勇,且新立大功,以为敌人畏己,欲即击之。先是军中别造大盾,内为锁柱,使壮士负之而趋,谓之 排城。置辎重于中,战士在外。自安定西北整众而前,以为操必胜之势。
哪知贼计百出,当两军相遇正欲交锋,忽有贼兵数百骑手持文书,诈称献上降簿,以求缓师。宝寅、延伯方共开视,宿勒明达引兵自东北至,万俟丑奴引兵自西南至,官军腹背受敌。延伯拍马奋击,奔驰逐北,径抵其营。无奈贼皆轻骑,往来如飞,官军杂以步卒,战久疲乏,被贼乘间冲入排城,阵势大乱。延伯左冲右突,虽杀死贼兵无数,而士卒死伤亦近二万,于是大败。宝寅见延伯败退,军心已恐,忙即收众,退保安定。延伯自耻其败,欲与再战。宝寅劝其养锋息锐,徐观时势,以图进取。延伯以为怯,连夜缮甲治兵,招募骁勇,复自安定西进兵,去贼七里结营。明晨不告宝寅,独出袭贼,大破其垒,贼众披靡,平其数栅。既而军士乘胜采掠,离其步伍。贼见官兵散乱,复还击之。魏兵大败,延伯中流矢而卒。宝寅闻知往救,已无及矣。时大寇未平,复失骁将,远近忧恐。而宝寅自延伯死后,丧卒数万,贼势愈甚,深恐朝廷见责,心怀忧虑。时麾下有一人,姓郑名俨,河南开封府人。生得丰神清朗,仪容秀美,向在京中为太后父司徒胡国珍参军。因随国珍得入后宫,太后悦其美,曾私幸之。宫禁严密,人未之知也。及太后见幽,不得进见。宝寅西征,俨遂从军而去,亦授参军之职。在雍州已及一载。一日赦书至,知太后重复临朝,私心大喜,欲进京而苦无由。今见宝寅有忧惧之色,因告之曰:“太后复政,明公尚未进表恭贺,恐太后不悦于明公也。”宝寅失色道:“君言是也。军旅匆忙,未暇计此。今当表贺,但谁可往者?”俨曰:“明公如必无人,仆愿奉命以往。且尚有一说,明公出师以来,虽有前功,难掩后败。仆 在太后前表扬明公之功,以见败非其罪,则朝廷益加宠任,可以无忧见责矣。”宝寅大喜曰:“得君如此,我复何忧。”因遂修好贺表,命俨充作贺使。郑俨别了宝寅,星夜赶行。因念太后旧情未断,日后定获重用,不胜欣喜。及至京师,将贺表呈进。太后见有郑俨之名,忙即召见。俨至金阶,朝拜毕,太后曰:“久欲召卿,未识卿在何所。今得见卿,足慰朕心。”俨伏地流涕曰:“臣料此生不获再见陛下,今日得睹圣容,如拨云见日,不胜庆幸之至。”太后曰:“朕身边正乏良辅,卿当留侍朕躬,不必西行矣。”俨拜谢。太后淫情久旷,今旧人见面,满怀春意,按纳不下,哪顾朝廷之体,遂托以欲知贼中形势,留入后宫。是夜,俨宿宫中,与太后重叙旧情。宫中皆贺。明日升殿,即拜俨为谏议大夫、中书舍人,兼领尝食典御。昼夜留在禁中,不放出外。即休沐还家,尝遣宦者随之。俨见妻子唯言家事,不敢私交一语。自此宠冠群臣,一时奸佞之徒争先趋附。时有中书舍人徐纥,为人巧媚,专奉权要。初事清河王,王死又阿谀元叉。叉败,太后以清河故复召为中书。及郑俨用事,纥知俨有内宠,益倾身承接,奉迎唯谨。俨亦以纥有术智,任为谋主。共相表里,势倾内外,时人号为“徐郑俨”。不数月,官至中书令、车骑将军。纥亦升至给事黄门侍郎、中书舍人,总摄中书门下事。军国诏令,皆出其手。纥素有文学,又能终日办事,刻无休息不以为劳。或有急诏,则令数吏执笔,或行或卧,指使口授,造次俱成,不失事理。故能迎合取容,以窃一时之柄,然无经国大体。见人则诈为恭谨,而内实叵测。又有尚书李崇之子李神轨,神采清美,官为黄门侍郎。亦私幸于太后,宠亚郑俨。又有黄 门给事袁翻,亦为太后信任。徐、郑、袁、李四人互相党援,蒙蔽朝廷。六镇残破,边将有告急表章,俨恐伤太后之心,匿奏不报。外臣有从北来者,皆嘱其隐匿败亡,不许言实。于是群臣争言贼衰,不久自平。太后日事淫乐,不以六镇为意。正是:朝中已把山河弃,阃外徒劳战伐深。但未识后来变故如何,且听下回细说。
第十一卷天宝求贤问刘贵洛周设计害高欢
话说胡太后宠信郑俨、徐纥居中用事,百僚畏惮,莫敢谁何。朝政日坏,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魏初有两秀容城,皆在并州之北,俱有居民数万。北秀容酋帅双姓尔朱,名羽健。再传为尔朱代勒。代勒为人猛勇,御下又极宽和。一日,游猎山中,部下之人射一猛虎,误中其臂。代勒拔其箭还之,曰:“此汝误中我臂也。”并不加罪。由是军民无不感悦。官至肆州刺史,封梁国公,年九十余而卒。子名新兴,代父职。坐拥成业,雄镇北土。畜牧尤蕃,牛羊骡马千百成群,各以毛色相别,弥漫山谷,不可胜数。朝廷有事出师,新兴每以牛马刍粮来献。孝文以为忠,进位将军,敕为秀容镇第一酋长。宫室崇大,俨如王侯之居。府库充积,富可敌国。麾下猛将如云,壮士如雨。生子荣,字天宝,聪明俊伟,才气过人,又多力善射。少时随父入朝,武帝见而爱之,以中山王元英之妹妻之,即北乡公主也。其后新兴年老,表请传爵于荣,明帝许之。荣袭父爵。新兴死,魏又除荣游击将军。荣每到春秋二时,率领眷 属往高山大泽之处射猎为乐,故其姊妹妻女皆善骑射。有子三人,长菩提,次义罗,三文殊,年皆幼。女二:长曰娟娟,次曰琼娟。娟娟年十四,容颜绝世,有倾城倾国之貌。伶俐多能,性刚烈如其父。后为肃宗嫔,敬宗立,荣复纳之为后,终归高氏,为献武帝妃也。当是时,荣见朝政日乱,六镇皆反,而手下士马精强,粮储广有,隐有拨乱救民、化家为国之志。又宗族强盛,弟兄叔侄皆有勇略。从弟名世隆。族弟二人:一名度律,一名仲远。兄子二人:一名兆,字万仁;一名天光。此五人者才智兼备,武艺超群,各镇都畏之,号曰“尔朱五虎”。而五虎之中兆尤勇猛,荣爱之如子。一日,荣召五人谓曰:“四方兵起,名都大郡皆为贼据。朝廷出师累年,败亡相继,贼势益甚。我恐此间亦不得安,我欲散财发粟以招四方智勇,剪除凶暴,上为朝廷出力,下为地方保障。汝等以为何如?”众皆曰:“主公之见是也。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此不世之勋,有何不可。”荣大喜,即于秀容城上竖起招贤旗一面,上书“广招贤智,共济时艰”。于是四方才勇之士,相率来投。时南秀容于乞真杀了太仆卿陆延,据城造反。荣遣尔朱兆引兵三千擒之,斩于城下,将首级封进京师。明帝大喜,封荣博陵郡公,长子菩提世袭,赐金三十斤、彩缎百匹以荣宠之。又桑乾镇斛津洛阳、费也头二人作乱,荣亦起兵破之于河西,斩其首级入朝。以功进封安北将军,都督恒、朔二州军事。荣自是英名四布,兵威益振,豪杰归心。六浑之友刘贵、司马子如、贾显智、尉景、窦泰等皆奔秀容,投在麾下效力。荣一一收纳,随才任使。敕勒人斛律金有武干,行兵能用匈奴之法,望尘知马步多少,嗅地知敌兵远近。初在 怀朔镇杨钧手下为将,钧死归拔陵。见拔陵作事无成,脱身归于尔朱氏,荣以为别将。六浑妹夫厍狄干见北方大乱,欲携家避入京师。云州刺史费穆知其才勇,劫至云州,共守城池。其时北境州县皆没于贼,唯云州一城独存,四面阻绝,粮尽矢穷,外救不至。穆知不能守,遂与厍狄干弃城南奔,投于尔朱荣。荣送费穆归朝,留狄干为别将,甚加礼待。一日,天光领二将来见,谓荣曰:“此尖山贺拔允、贺拔岳也。”荣喜,急起握二人手曰:“将军兄弟英雄盖世,想慕久矣,何幸今日得遇。但闻足下在恒州把守,未识何以至此。”允曰:“允自武川失守,父被贼害,与弟岳投奔恒州,为元仆射收录。弟胜在广阳王麾下为将,广阳奉召入京,胜亦来恒州相投,弟兄遂得相聚。不料广阳去后,众皆怨望,推鲜于修礼为主,聚众二十万,拥兵来寇。元仆射使允等出战。
哪知城中外连内应,城遂破。元仆射奔往冀州,允弟兄三人在乱军中相失。今胜不知何往,我二人投北而行。行了两日,无处容身,因在山前叹息。忽逢明公之侄天光,说及明公好贤礼士,劝予来归,故倾心至此。如蒙收录,当效驰驱。”荣曰:“将军此来,天作之合也。但未识令弟何往,吾当遣人觅之,使汝手足同在一处。”因皆置为将军。荣欲观二人武艺,一日拣选人马,带允、岳同往射猎。过肆州城下,肆州刺史尉庆宾忌荣之强,闭城不出迎接。荣怒曰:“竖子敢尔慢人。”以兵袭之,破关而入,执庆宾将杀之。忽报营门外有一少年将军,自称贺拔胜,要见主公。荣曰:“破胡来耶?”即召入。破胡进至中军,低首下拜。荣扶起笑道:“尔来何晚也?令兄令弟皆在此,专望将军到来同聚。”破胡道:“胜自恒州战败,兄弟失散,奔往肆州,蒙尉 刺史以礼相待。今闻尉公冒犯虎威,行将就诛,特来求宽其死。幸明公恕之。异日胜事明公,亦不敢忘德。”荣道:“今见将军,如鱼得水,不胜大幸,何争杀此一人。”命即放之,破胡拜谢。允与岳上帐相见,悲喜交集。荣即解下腰间狮蛮带赐之,署为副将。执庆宾还秀容署。尔朱羽生为肆州刺史,荣是时目中已无魏矣。孝昌二年八月,贼帅元洪业斩鲜于修礼,请降于魏。贼党葛荣又杀洪业,自立为主,军势浩大,进攻瀛州。章武王元融拒之,为荣所杀。时河间王深复奉太后命,领兵讨贼,闻元融死,不敢进。朝廷逼之使战,亦为荣杀。尔朱荣闻之,益轻朝廷,尝谓刘贵曰:“今天下扰扰,世无定局。吾欲得一智勇无双之士,如当年韩信之流,与之共定天下,今有其人乎?”贵曰:“吾观天下豪杰多矣,如怀朔贺六浑者,其才足以当之。”荣曰:“吾亦颇闻其名,今何在?”贵曰:“六浑困守风尘,现在避处牛豆山中,以待时清。明公举而用之,天下不足平也。”荣曰:“汝速为我招之。”贵承命修书一通,遣人送往牛豆山。书中深致尔朱荣企慕之意,劝其速来。六浑得书,谓尉士真曰:“如今群雄奋起,反复无常。吾侪投入,事亦不易。不如权住此间,徐观形势,以图机会。君以为何如?”士真曰:“尔朱虽强,未识为人若何。且闻命遽往,恐为所轻。”六浑曰:“君言正合吾意。”遂不去。时孙腾在阳曲川被寇,家业尽丧,亦来牛豆山与六浑同住。一日,六浑与尉景、段荣下山探听消息,至晚方回。才到牛豆山下,忽见一人飞马而至,高叫:“来者壮士莫非贺六浑么?”六浑道:“只我便是。”那人道:“吾主在后,等待多时,请公过去相见。”六浑道:“你主何人?”那人道:“我 主姓杜,名洛周,柔远镇人。今见天子无道,万民愁苦,聚兵十万在上谷城中,欲图霸王之业,以救生灵之命。仰慕壮士文武双全,才勇出众,是当今第一豪杰,欲屈到幕下,同心举义。故亲自来请,先令小将致意。我乃贺拔文兴,杜洛周妻弟也。”六浑曰:“你主错了。吾因智勇不足,避难居此,有何德能而敢为兴王之佐?”话犹未了,忽大炮一声,拥出无数人马,塞住山口,旌旗密布,剑戟如林。一人红袍绣甲,在马上欠身道:“我杜洛周素仰威名,特来奉请同往上谷,共聚大义,富贵与君同之。如蒙慨允,即此便行。倘有见弃之心,恐刀剑无情,惊及一家。”六浑见此形势,知不可拒,私语士真、子茂曰:“吾脱一身甚易,奈妻子何?”乃下马再拜,尉景、段荣从之。洛周大喜,下马答拜曰:“君必与夫人子女同往,方得放心,省得身心两地也。”于是洛周上马,送三人至菩提寺门外道:“吾只在此等候,君进内速整行装,便即起身。”六浑入内,告知众人。内干夫妇大惊曰:“君等皆去,吾在此作何倚靠?”昭君曰:“洛周反寇,君去奈何?”欢曰:“吾非不知,但欲保一家性命,权且从他,以解目前之厄。快去收拾行囊。”又谓娄昭曰:“如今人力已少,倘有外寇凭陵,何以抵敌?君于此处亦不可居,且往平城可也。”于是除内干一家不去,余皆起身同行。昭君姊妹拜别父亲,各流涕分手。洛周自得六浑等数人,兵士云集,军马日广,遂于上谷城筑坛为天子,改元真王,署置百官。以六浑为将军,统领人马一万,进兵来夺幽州。幽州刺史常景上表奏闻。魏以常景为行台尚书,与幽州都督元潭共讨洛周。景即起兵五万,将卢龙一带关塞之处皆拨军守把。元潭引兵三万,军于居庸 关以备之。洛周又引兵来取安州,常景遣将崔仲哲邀之于军都关。仲哲素不能战,一战大败,为洛周所杀。居庸关守兵闻之,一夜尽溃。元潭逃归幽州。洛周自以为无敌,志益骄傲。军无纪律,日事抄掠。用兵经年,一无所就,仍退回上谷。识者知其无成。唯六浑御军有法,赏罚必信。因此得军士心,人望咸归。洛周忌之,密与贺拔文兴谋曰:“军心尽向六浑,恐日后有元洪业之事。我不能为鲜于修礼坐受其害,不如杀之,以杜后患。”文兴曰:“若杀六浑,尉景、段荣等亦不可留。”遂定计于中秋夜,借赏月为名,宴于深山之中,四面伏兵,擒而杀之。有一小校平日与段荣相好,密将此事报之。荣闻报大惊。时已四鼓,恐军中惊觉,不敢往告六浑。明晨上帐参谒,诸将皆到,不见六浑。洛周道:“六浑何以不至?”有人禀道:“六浑昨夕饮酒过醉,不能起身,故失参见之期。”洛周曰:“今宵中秋佳节不可虚度,晚间设宴于山峰高处,与诸君同玩良宵。六浑不可不至。”荣曰:“六浑虽是中酒,晚间自愈。主公先行,待小将促之使来,以赴主公之约。”洛周应允。段荣遂到六浑家,密报其事。六浑大惊。时尉景同居。嘱咐昭君、云莲一同收拾行李,密约蔡、孙两家同逃。等至下午,听知洛周出城,各将家眷载在车上,悄悄而行。尉景当先,蔡俊、孙腾押后。六浑、段荣假作赴宴,行至中途,谓众将曰:“我有一小事未了,当同子茂回去。君等先行,我随后赶上也。”道罢,飞马回转,保着家眷急走。洛周至晚不见六浑等来,又差人召之。往来数里,已近黄昏,回报道:“六浑等众都已走了。”洛周大怒,谓文兴曰:“六浑去尚未远,汝引三千轻骑擒来见我,休使逃脱一人。”文兴领命,忙即带了兵众飞奔而来。 正是:蛟龙尚未翔云表,鸿鹄犹然困网中。未识六浑此番能逃得脱否,且待下回细说。
第十二卷剪劣马英雄得路庇幸臣宫阙成仇
话说六浑当日脱身而行,料洛周必不甘休,定有追兵到来,谓众人曰:“若追兵到来,既要厮杀,又要照顾家眷,势难两顾。不如孙、蔡两兄保着车仗人口先走,我与士真、子茂在此杀退追兵,随即赶上。”尉景道:“此计甚妥。”于是家眷先行,三人勒马以待。时近更余,果见后面火把齐明,喊声大振。贺拔文兴追至,大叫:“六浑休走,我主待你不薄,奈何背主而逃?此非好男子所为。”六浑答道:“你是贺拔文兴,正要与你说明。我们住在牛豆山,原无意相从。你说洛周慷慨英雄,真心待人,故俯首相从。原来是一无知小子,妒贤嫉能。我等相随一载,虽无大功,亦无大罪,奈何设宴山中,图害我等性命?汝速回去,将吾言回复洛周,并非吾等不别而行也。”文兴无言回答。又见三人挺枪相待,自料敌他不过,只得收转人马回去。六浑出得上谷岭,天已大明。后面又有喊声,疑追兵复至,谓众人曰:“洛周兵力精强,我们寡不敌众,急急向前,不可回马与战。”昭君与端娥、端爱、高澄乘一牛车。澄方 六岁,数堕车下。欢怒其羁迟,欲弯弓射之。昭君大惊,高叫段荣曰:“段将军速救我儿!”段荣飞身下马,抱起高澄,归于马上,加鞭急走。行了一日,天色又晚,荒野中并无宿店,投一野寺权住。时天气初寒,风雨暴至。众人皆仓皇就路,衣衫单薄,不免饥寒。昭君亲燃马矢,作饼与六浑充饥。次日起行,六浑欲南奔葛荣。将近瀛州,闻葛荣强暴甚于洛周,谓众人曰:“一误岂容再误。”尉景曰:“前路茫茫,今将曷归?”段荣曰:“吾闻北秀容尔朱天宝兵力强盛,大招贤士,若往投之,断无不纳。”六浑曰:“吾从洛周一年,今往投之,倘以反贼视我,加我以罪,我将何逃?”蔡俊曰:“有刘贵、司马子如数人在彼,必能为我先容,可无居也。”于是六浑与五人同入并州,先借旅寓安顿家小,然后段荣去寻刘贵。
却说贵在秀容最为荣所信任,一日从城外归来,忽见一人在马上呼曰:“刘君别来无恙?”视之,乃段子茂也。急忙下马相见,问道:“子茂何来?阔别二年,常怀想念。未识六浑及众友近况若何?”子茂道:“六浑、尉景等俱在此了,专望兄去相叙。”因把前事细诉一遍。刘贵大喜,遂并马入城来见六浑。六浑见了刘贵,握手相慰,便将来投尔朱之故细细说了,要他引进。刘贵道:“尔朱慕名久矣。今日一见,必获重用,无忧不得志也。”司马子如、厍狄干、贾显智、侯景、窦泰闻得六浑到了,陆续来望,相见皆大喜。刘贵道:“诸君在此叙旧,我先见讨虏,诉知六浑来意,明日便好进见。”众皆称善。刘贵起身,忙到府门。值荣在城外桃林寨着兵,便往桃林寨求见。荣召入,贵在帐前拜贺曰:“主公大业将成,又有高贤来助了。”荣问:“何人?”答道:“高贺六浑并有亲友数人同来相投。”荣闻六浑至,大喜问:“在何处?”答道:“在旅店中,明日来参。”荣曰:“我慕其人久矣,速来一会。”便令小校备马,同刘贵去接。六浑不敢迟延,忙来进谒。荣令别将迎之入帐,六浑见荣再拜,荣欠身请起,赐坐帐下。荣初闻刘贵之言,以六浑为人中之杰,气象异常。今见其精神憔悴,形容枯槁,殊失所望。问劳数句,不甚深言,欢即辞退。刘贵暗忖道:“天宝平日闻名起慕,今日相见何反淡然?”因留六浑到家,排酒洗尘。忽报讨虏有命,六浑有什亲友,皆令明日来见。贵应诺。是夜,六浑宿于刘贵家,贵私语六浑曰:“君才能盖世,奈与洛周同反,今唯在此立功,以盖前愆,勿生退志。”六浑以为然。次日,贵出全副衣服与六浑更换。令人请尉景、段荣、蔡、孙腾同至家中,齐入帅府。荣皆礼待,署为将军。六浑虽在军中,未获重用。一日,上帐参谒,荣往厩中看马,诸将随侍。见一马甚猛,四面皆以铁栏围之。六浑曰:“此马何故防卫甚严?”荣曰:“此马号为毒龙,莫能御它。往往蹄啮伤人,人不敢近。”欢细视之曰:“良马也。胸项间有旋毛一丛,故此作孽。若剪而去之,必足为明公用也。”荣曰:“吾数使人剪之,毛不能去,反为所害。故弃而置之,锁缚厩中。”六浑曰:“欢请为明公剪之。”荣曰:“奈何以一马而杀壮士。”欢固请。荣许之,就把胡床坐下,诸将两旁侍立。命六浑往厩中牵马。毒龙一见栏开,双蹄并起,挣断铁索,奔出厩外,腾踔跳跃,势甚猛烈。六浑当前拦住,喝道:“你虽畜类,亦有性灵。既受豢养,自当任人驾驭,何得蹄啮杀人?我为你改恶为良,异日立功边上,方显尔能。”毒龙听了,顿时 收威敛迹,伏地低头。六浑贴近马身,不加羁绊,剪去旋毛。众人皆为危惧,六浑神色自若,以旋毛献上。荣大喜道:“果然名不虚传,毒龙杀人多矣,卿乃独能制之。”欢曰:“御恶人亦犹是矣。”荣奇其言,便道:“此马即以赐卿,卿为我试之。”六浑腾身上马,那马放开四足,风驰电掣,团团走了几遍。六浑见有旗杆木竖在百步外,忙取随身弓箭,连发三矢皆中木上。众皆喝彩。荣亦大喜,起身归帐,屏去左右,独留六浑,赐坐帐下,以时事访之。六浑告荣曰:“闻公有马十二谷,皆以色别为群,不知明公蓄此何用。”荣曰:“试言汝意若何?”欢曰:“今天子暗弱,太后淫乱,嬖孽专权,宵小乱政,朝纲不振极矣。以明公之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君侧,天下孰不俯首畏服,唯命是听?如是则大功立至,霸业可成。此贺六浑志也。明公岂有意乎?”荣曰:“卿言正合我意。”两下情投意合,倾心吐胆,谈至更深,六浑始退。次日,尔朱荣移兵屯于晋阳,诸将皆从。六浑家眷住上党坊内,尉、段、蔡三家皆就旁居住。六浑从军晋阳。当是时,洛周侵掠蓟南,势益猖獗;念生夺了岐州,官兵累败;葛荣据了信都,都督裴衍被杀。其后杜粲杀了莫折念生,占了秦州;葛荣并了洛周之众,兵势益大,横行河北。萧宝寅出师累年,靡费不资,屡次丧败,惧朝廷见责,内不自安,定计欲反。行台郎中苏湛哭而止之曰:“王本以穷鸟投入,朝廷假王羽翼,荣宠至此。属国步多艰之日,不竭忠报德,乃欲乘人间隙,遽行守关问鼎之事。魏国虽衰,天命未改。且王之恩义未洽于民,但见其败,未见其成,王若行此,我恐荆棘必生于斋阁也。”宝寅不 纳,遂反,自称齐帝,改元隆绪。正平薛凤贤、薛修义亦聚众河东,分据盐池,攻围蒲坂,东西连结以应宝寅。远近大震。尔朱荣谋于欢曰:“关西皆反,我欲发兵讨贼,何者最先?”欢曰:“平外贼易,除内贼难。公但养精蓄锐,先除朝内之贼,则外贼可指挥而定也。”荣以为是。于是日伺朝廷之隙,按兵以待。
再说孝明帝即位十二载,年已十八,朝政一无所预。太后私幸郑俨诸人,虑帝年长知其所为不谨,于宫中多树耳目,务为壅蔽。凡帝亲爱者,恐其传言泄漏,百计去之。时有密多道人善能胡语,帝宠之。又有鸿胪少卿谷会法、通直散骑谷士恢,皆帝所宠信,朝夕侍于禁中。太后忌之。孝昌二年二月,帝奉太后宴于御园。谷士恢侍侧,太后曰:“谷卿聪明多才,必知吏事,令为晋州刺史何如?”士恢心怀帝宠,不愿出外,良久不答。太后再言之,帝曰:“士恢年少,难当方面之任,母后勿遣。”次日,太后坐便殿,召士恢曰:“我命卿为晋州刺史,如何违我?”士恢曰:“容臣入别至尊。”太后不许,士恢再三恳告。郑俨在旁奏曰:“此等小臣敢违陛下之旨,不斩之无以警捂。”太后即命斩之。帝在宫中不知士恢已死,命内侍召之。内侍回奏云:“士恢已被太后斩讫。”帝失色,惊问:“士恢何罪?”内侍言:“太后欲以为晋州刺史,士恢不从,中书郑俨奏斩之。”帝怒,称疾不出。太后使宫女来问,帝不答。太后亲至显阳殿,问帝何疾。帝曰:“我怒谷士恢,受朕深恩,今往晋州,不来一辞。我欲封剑斩之,取其首级来视!”太后闻帝言,已知左右奏知,谓帝曰:“谷士恢一介小臣,敢违我命,抗言犯上,吾故斩之。实未至晋州也。”帝曰:“士恢 死乎?”太后曰:“然。”帝曰:“得见其首乎?”太后命左右取首进之,帝见首痛哭流涕曰:“此郑俨杀汝耳,吾当报之。”太后大惊曰:“帝误矣,我自杀之,于俨何涉?帝为万乘主,岂少此等人入侍左右而为此感伤?”帝恐伤太后之意,命以厚礼葬之。俨知帝怒及己,又奏太后道:“士恢虽死,密多道人、谷会治尚在帝侧。二人仇我更深,必除之为妥。”太后曰:“易耳。”命俨暗招刺客,杀密多于城南大巷。帝怒,严旨搜捉贼人,限在必得,已心疑太后所为。未几,又报谷绍达被太后赐死。帝怒甚,忿忿走入紫华宫,谓卢妃曰:“朕以太后之故,郑俨、徐纥内宫不禁往来。今朕所宠信者,太后必欲置之死地,未识何意。”卢妃奏曰:“陛下深居九重,朝权皆归国母,陛下所宠焉能得保性命?”帝曰:“吾杀徐、郑以报之何如?”妃曰:“徐、郑朝夕在宫,太后所宠,陛下焉得杀之?”帝曰:“太后与郑有私乎?”妃曰:“妾不敢说,愿陛下留心察之。且陛下还宜加意自防,勿为奸人所算。”帝闻之,益闷闷不乐。是夜,宿紫华宫中。次日傍晚,帝密敕北宫宦侍,夜来不许锁断嘉福殿门。一更后,随了数个宫人,行至嘉福殿后和阁下,闻阁上有笑语声,帝问:“何人在阁?”宫人悄悄奏道:“太后与尚书郑俨宿于阁上。”帝知太后不谨是实,长叹一声,忙即回步退出。明日,宫人奏知太后,言帝昨宵至此,太后之事俱已知之,长叹而去。太后大惊曰:“谁为是儿言之,私来窥我?”郑俨失色,跪于太后前曰:“事露,帝不能奈何陛下,臣今死矣。”太后曰:“毋恐,有我在,断不令卿遭诛也。”俨拜谢曰:“若得陛下作主,臣等方敢常侍左右。”因斩司 宫者数人,以其失于防守,纵帝得入也。帝闻之益怒。自此母子遂成嫌隙,两宫不相往来。但未识后事如何,且听下回细述。
第十三卷赐铁券欲图边帅生公主假作储君
话说并州刺史元天穆,本魏室宗亲,因太后专政,徐、郑用事,心常不服,见尔朱士马精强,欲借其力以倾朝廷,深相结纳。荣亦喜其与己,焚香刺血结为兄弟,誓生死不相背负。事无大小,皆与商议。一日,荣同帐下诸将来至并州,与天穆议事。天穆设宴留饮。酒至半酣,问荣曰:“弟来欲议何事?”荣屏去左右,唯贺拔岳在坐。荣曰:“今天子愚弱,太后淫乱,奸佞弄权,忠臣屏迹。我欲举兵入洛,内除诸奸佞,外削群贼,兄以为何如?”穆与岳皆曰:“讨虏之意,实合群望,当早行之。”荣曰:“事果可行,吾即表奏朝廷,以讨贼为言,庶几师出有名。”天穆力赞其成。荣就写表一道,发使进京。太后见奏,疑荣有异志,乃付有司商议。群臣皆以荣兵强盛,不宜允其所请。太后乃下诏止之,其略云:今念生枭戮,宝寅败逃,丑奴请降,关、陇已定。费穆大破群蛮,绛、蜀渐平。又北海王显率众二万,出镇相 州。卿宜高枕秀容,兵不须出。荣得诏大笑曰:“天下乱形已成,朝廷反说太平无事,吾岂可因诏而止。”乃请天穆到府,遍召诸将共议。众皆曰:“朝廷不准发兵,是有疑我之心,此事岂可遂已。”于是荣复上书,其略云:今贼势虽衰,官军屡败,人情危惧,恐实难用,若不更思方略,无以万全。臣愚以为蠕蠕主阿那荷国厚恩,未应忘报,宜早发兵,东趣下口,以摄贼人之背。北海之军严加警备,以当其前。臣麾下兵将虽少,愿尽力命。自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据险要,攻其肘腋。葛荣虽并洛周之众,恩威未著,人类差异,形势可分。若允臣所请,大功可立。臣整率师旅以待,唯陛下鉴之。一面进表,一面兴师。署高欢为都督,统领十万人马,镇守桃林寨,日夕操练,以待征调。自领马步兵三十万,结营井陉之上,旌旗映日,杀气连云。附近州县莫测其意,人人疑虑,人人惊心。表到京中,举朝大骇。太后见其不肯罢兵,恐有变乱,召廷臣问策。中书舍人徐纥出班奏曰:“臣有一策,可制尔朱之命。”后问:“何策?”纥曰:“尔朱荣世据秀容,畜牧蕃息,兵势强盛,皆因能用人也。今其手下将士,或反贼余党,或罪臣子孙,惧祸亡命,皆被尔朱荣收纳,授以军职,赐之财帛。众人怀恩感激,无不尽心协力,故所向克捷,威振山西。臣意莫若先离其党,私行圣旨,许以高官厚禄,赐 以金书铁券,密令暗图尔朱,则其党必贪朝廷之赏,群起而诛之矣。”太后大喜,如计而行。时有尔朱荣从弟世隆,在京为直阁将军,探得朝廷阴谋,密将此事报知天宝。天宝大怒,乃召集诸将谓曰:“今朝廷有密旨到来,命汝等图我,以取富贵。汝等若贪朝廷官爵,请从此别。若愿随我者,当留麾下。慎勿心怀两意,暗生反侧也。”众将皆曰:“某等遭时不遇,穷困风尘。得遇明公拔之粪土之中,置之将士之列。执鞭坠镫,生死愿随。朝廷富贵,非所敢望也。”荣大喜道:“卿等若不相负,朝廷赐来官爵,当尽留之。等我日后得志,照其所书之爵相授。”众皆拜谢而退。
且说太后听了徐纥之计,以为事必有成,不以尔朱为意,淫乱如故。时有武都人杨白花,少有勇力,容貌雄伟,太后逼而幸之。白花惧祸及,南奔梁。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花歌》,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凄惋。歌曰: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一日,郑俨进宫闻其歌,知太后思念白花而作,曰:“陛下何多情也?”太后曰:“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吾念白花,犹念卿也。”俨曰:“臣蒙太后宠爱,奈帝屡欲杀臣,白花所以惧祸而逃也。”太后曰:“近闻潘充华怀孕将产,若生太子,吾将幽帝南宫,立太子为帝,谁敢违我?”俨曰:“倘生公主奈何?”太后曰:“即生公主,吾吩咐监生人等诈言太 子,竟瞒了天子大臣,吾计亦可得行。”俨曰:“太后之见,果智逾良、平。”二人计议已定,探得潘妃产期已近,太后亲临绛阳宫,帝与潘妃接见。太后告帝曰:“我闻儿女出胎之时,不要父母相见,恐有妨克。官家与妃年少,恐未知之,故吾来告帝。于数日内,宜往别宫游幸,吾在此看视。”帝以太后言为诚,从之。太后私嘱其下曰:“妃生育时,若生太子,固不必言;倘生公主,亦必诈言太子,报知于帝,使帝心欣喜。有罪我自赦之。”众皆听命。未几,潘妃生下一女,报帝生太子。帝大喜,即乘步舆至绛阳宫。太后迎而贺之,帝亦为太后贺。帝欲见儿,太后曰:“不可。太子新生,待三日后,方可见面。”帝乃出御前殿,颁诏改元武泰,大赦天下,百僚称贺。
却说卢妃宫中有一宫女慧娘,系西番国贡来之女,年十四,心性慧巧,两耳通灵,能知合宫大小事,告卢妃曰:“潘妃所生,乃女子也。”妃曰:“汝妄言,不畏死乎?”慧娘曰:“此皆太后、郑俨之计。所以假称为男者,将不利于帝。妾不言,负夫人。夫人不言,负帝矣。如言不实,愿斩首阶前。”妃大惊。至晚,帝宿宫中,卢妃将慧娘之言告帝,帝立召慧娘问之。慧娘如前言以对,帝命收入永巷,谓卢妃曰:“明日朕往验之,倘其言虚,杀之以绝乱传。”次日,帝至潘妃宫见太后,曰:“朕欲观太子浴。”太后沉吟久之,曰:“太子已浴过矣。”帝疑之,因问:“太子何在?”太后曰:“在龙床上睡熟。”帝起,请太后同去一看,揭帐视之,目细口小,绝不似男子模样。帝曰:“此莫非女子乎?何绝无男子相也?”不悦而出。太后知帝已识破,不好再瞒,设宴绛阳宫,召帝及胡后同饮。酒半,屏退左右,谓帝曰: “帝年十九,尚无子嗣,吾故假言生男,以悦帝心,其实女也。”胡后闻之大惊。帝忿然作色曰:“朕因母后言诞生太子,故颁大赦之诏,受廷臣之贺。今言是女,教朕有何面目居臣民之上?”拔剑而起。太后惊问曰:“帝欲何为?”帝曰:“今杀此女以泄吾忿。”太后变色,不别而还北宫。胡后向帝再拜,曰:“此虽女子,亦是陛下骨血。奈何杀此无罪之儿,以触太后之怒?”帝收剑,顿足大恨。是夜,帝宿别殿,辗转不寐,思想:慧娘之言句句是实,必杀徐、郑,庶杜后患。但受制太后,不敢轻动,如何设法除之?见窗外月光如昼,起身步出阶来。忽闻碧沼池边窃窃言语,遣内监问之,回奏云:“是巡宫大使与直阁将军尔朱世隆讲话。”帝召世隆至,世隆倒身下拜。帝问:“卿为直阁几年矣?”曰:“三年。”又问:“秀容尔朱荣系卿何人?”对曰:“臣之从兄。”又问:“为人若何?”对曰:“臣兄荣智勇兼备,忠义是矢。唯有赤心为国,上报天朝,越在外臣,常以不得亲近至尊为恨。”帝曰:“卿兄若此,是社稷之臣也。朕欲召入辅政可乎?”世隆再拜曰:“此臣兄之愿也。”言毕退出。帝闻世隆言,暗想:欲去徐、郑,碍于太后。尔朱荣兵威足以制之,不若密召向阙,以胁太后,以讨二臣之罪,吾患除矣。次日,乃召世隆言之,授以密诏一道,令其内瞒太后,外避百官,暗暗遣人赍往。世隆大喜受命。
再说尔朱天宝扎兵井陉界口,日日扬威耀武。忽有天子密诏到来,召他引兵入都,诛除奸党。世隆亦有书至,不胜大喜。元天穆知之,亦来告曰:“以弟之威,除徐、郑之徒,如拉枯枝,乃百世之功,机不可失。”荣于是即令使者回奏曰:“臣欲扫清朝野久矣。今接帝旨,敢不星夜赴阙,制奸 臣之命,报陛下之德。”使者已去,遂与天穆商议,须得一智勇之将,使为前锋先进。天穆曰:“贺六浑可当此任。”荣从之。署六浑为先锋,付精兵三万。以尉景、段荣、刘贵、贾显智、蔡俊、孙腾六将副之。六浑将行,谓妻昭君曰:“吾有军事,当即起程,不及复顾家矣。”昭君曰:“大丈夫公而忘私,努力王事可也,奚以家为?”六浑曰:“闻汝言令人意豁。”遂行。天宝亦告其妻北乡公主曰:“吾将入靖内乱,明日行矣。”公主曰:“吾夫威名太盛,致朝廷疑惧。诏书到来,未识真假。莫若遣将先发,将军暂缓数日,以观人情向背。”荣于是停军不进。
且说帝自发诏后,无一人知,使者回奏尔朱荣得诏大喜,不违时刻起兵,闻之颇生疑虑。长乐王子攸与帝素相爱,因召入凉风堂,密告之故。子攸大惊曰:“陛下误矣!尔朱荣数世强盛,威镇北边。其人残暴不仁,屡有飞扬之志。今若召之入内,是开门揖盗。徐、顾虽除,为祸更甚。汉代董卓之事可鉴也。”帝大悟,曰:“此举匆匆,悔不与卿商议。今唯发诏止之耳。”子攸道:“如此幸甚。”乃复遣使谕荣曰:“郑、徐之徒少削威权,卿且安守,待朕诛之。然后召卿入朝,以清外寇。”荣得诏大惊曰:“此非帝意,必有人阻之者。然吾有此诏,且勿遽发。”斯时,六浑之军已过上党,闻有诏亦止。
哪知事虽秘密,而两次降诏,已露风声。徐、郑二人一闻此事,吓得魂飞魄散,入告太后曰:“帝怨臣等以及太后,密召尔朱荣诛戮臣等。臣等固不惜一死,但恐太后性命亦不能保,奈何?”太后怒曰:“是儿欲夺吾权,结外兵为援。今先废黜,幽之南宫便了。”二人曰:“非计也。帝以无罪见废,朝臣不服,尔朱转得借口兴师矣。 臣等却有一计,陛下如能行之,方保无事。”太后曰:“计将安出?卿且说来。”二人说出此计,管教:大逆顺成同反掌,至尊一死等鸿毛。且听下回细述。
第十四卷内衅成肃宗遇毒外难至灵后沉河
话说这徐、郑二奸献计太后,太后忙问何计,俨曰:“陛下欲免大祸,除非暗行鸩毒,害了主上,以公主为太子,扶立为帝。那时权在陛下,内可杜群臣之口,外可止尔朱之兵。待人心已安,然后别选宗室,以正大位。不唯免祸,而且多福。陛下以为何如?”太后不语,既而曰:“帝既不复顾母,吾亦焉能顾子。”二人见太后已允,密密退出。
且说武泰元年二月,帝御显阳后殿,卢妃侍寝。帝饮酒甚美。睡至夜半,口渴呼汤,饮汤后胸忽烦闷,觉有异,问宫人曰:“顷所饮何酒?”宫人曰:“是太后送来进帝饮者,命勿泄,故不敢言。”帝知中毒,惋恨良久,后不能语,至五更而崩,在位十三年,一十九岁。卢妃大哭曰:“太后自杀其子,明日必归罪于我。”遂自缢。宫人飞报太后,太后佯为哀痛,明日升殿,谕廷臣曰:“昨夜帝饮酒过多,五更崩于显阳后殿。”群臣相顾失色。高阳王出班哭奏曰:“帝年少,初无疾病,何由遽尔晏驾?宫中定有奸人作逆,乞查侍寝何人,尚食何人,以究帝崩之由,庶大逆可除。”太后曰: “昨夜卢妃侍寝,已惧罪自缢,无从究问矣。”高阳王默然。群臣皆疑帝之暴崩,必出除、郑之谋,唯有饮恨而已,谁敢出声。旋于潘妃宫中,抱出假太子,立为新君。百官先行朝贺,然后发丧,文武莫敢违者。越三日,太后见人心已安,复下诏曰:“潘妃所生,实是公主。因天子新崩,假言太子,以安物望。今有已故临洮王宝晖之子元钊,高祖皇帝嫡孙,宜承宝祚。”于是即日迎入,登位于太极殿,是为幼帝,年始三岁。太后欲久专国政,贪其幼而立之。大赦天下,百官文武加二级,宿卫加三级。诏到并州,尔朱荣大惊,谓天穆曰:“主上年少,无疾遽崩,内中必有弑逆情弊。且帝年十九,天下犹称为幼主。今奉未能言语的小儿以临御天下,天下其谁服之?吾欲帅铁骑赴哀山陵,剪诛奸佞,更立长君,何如?”天穆曰:“弟能若此,伊、霍复见于今矣。”乃抗表称:大行皇帝背弃万方,海内咸称鸩毒致祸。岂有天子不豫,初不召医,贵戚大臣皆不侍侧,安得不使远近怪愕?又以皇女为嗣,虚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选君于孩提之中,使奸竖专朝,隳乱纲纪。何异掩目捕雀,塞耳撞钟?今群盗沸腾,邻敌窥伺,而欲以未言之儿镇安天下,不亦难乎?愿听臣赴阙,参预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卫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有司,雪普天之耻,谢率土之怨。然后更择宗亲,以承宝祚。发表后,下令诸将,以贺拔胜将前军,贺拔岳副之,尔朱天光将左军,司马子如将右军,尔朱兆为副元帅,窦泰为帐前 都督,贺拔允为参谋,斛律金为护军,尔朱重远押后,自主中军。统精兵五万,择日起行。命先锋六浑引兵先进。六浑兵过困龙冈,忽报京中尔朱世隆至,欢接见世隆,谓曰:“吾奉太后命来见天宝,将军且暂停军马。俟吾见过天宝,再议进止。”欢许诺。世隆来见尔朱荣,荣问:“何以至此?”世隆曰:“太后见兄表章大惧,召弟入宫,谆谆慰问。命弟到来劝兄勿动干戈,若肯安守边隅,重封高爵,永享富贵。弟只得受命而来。荣曰:“此皆太后饰说,吾岂肯受其笼络,你亦不必进京了。”世隆道:“弟不复命,太后必疑,反令多为之备,非计之得也。不若弟去复命,以好言慰之,令彼不疑。兄乘其懈,便可直达京师。”荣曰:“你既要回,吾尚有一事相托。前日元天穆劝我废黜幼主,别立宗人。有长乐王子攸,其父武宣王有勋社稷,可册立为帝。你道其人若何?”世隆曰:“若说此人,相貌不凡,果有人君之度,立之最宜。”荣曰:“此人果可,汝到京中,将吾推戴之意,暗暗通知长乐。吾兵到河内,即来奉迎。你亦早为脱身之计,勿误我事。”世隆领命,临行,谓荣曰:“请弟计之行日,已到京师,然后发兵。”荣许之。于是世隆星夜至京,复命于太后曰:“臣荣闻命已止兵矣,愿太后勿忧。”太后大喜,赐金帛劳之。世隆拜退,密探子攸在府,便来进谒。子攸接进,见礼毕,便问:“卿往北边,能止晋阳之兵否?”世隆请屏左右,私语王曰:“臣兄为先帝复仇,大兵必到。但其私诚欲奉大王为帝,以主社稷,令臣先来启知。”王曰:“吾无德,不可以为君也。”世隆再三劝进,王乃应允。
先是侍中元顺一夕梦见黑云一团,从西北角直冲东南,日月俱破,星象皆暗。俄而云散,有日出于西南,光甚明。 有人言曰:“此长乐日也。”忽见鸾旗黄盖,皆是天子仪仗,去迎长乐王为帝。驾从阊阖门而入,升太极殿,百官呼万岁。身在中书省,步行廊下,见大槐树一株。脱去衣冠,坐于树下而觉。明日,遇济阴王元晖业,将梦一一告之,忧其不祥。晖业曰:“长乐是彭城子,莫非此人为帝乎?然彭城有功德于天下,若其子为帝,亦积善之报,兄何以为不祥也?”顺曰:“黑云,气之恶者,北方之色,必有北敌来乱京师。日者,君象。月者,后象。众星者,百官之象。今皆破暗,必有弑害二宫,残杀百僚之事。可惜长乐为帝,年亦不久。日出西南,已属未时,至酉时而没,只有三个时辰。多则三年,亦必有变。吾坐槐树之下,‘槐’字木傍鬼身,并又解去冠冕,能无死乎?大约死后乃得三公赠也。”说罢惨然。后来其言皆应。
再说太后得世隆回报,心无疑虑,宠任徐、郑如故。忽有宫人启奏:“卢妃在日,有宫娥慧娘年甚幼,能知未来事。前日假生太子,报知于帝者即是此女。帝怒其妄,幽之永巷。今言太后大祸临头,若宽其禁,彼能解救。”太后遂召之。慧娘至太后前,全无畏惧。太后问曰:“前潘妃生女,你从何知其非男?”慧娘曰:“妾得仙授,宫中事何一不知?太后欲行废黜,徐、郑唆成弑逆,瞒得众人,瞒不得我。但恐衅从内起,祸自外来,六宫粉黛尽为刀下之鬼,八百军州都入他人之手。”太后听了,大怒道:“无知泼贱,敢以妖言吓人!”吩咐拿下斩首。慧娘笑道:“只怕你要杀我不能,人要杀你反易。”说罢,化为白鸟,冲天飞去。衣裳首饰尽卸阶下。要知妖由人兴,太后祸期已近,故有此怪诞之事。太后呆了半晌,两旁宫女惊得魂胆俱消。忽有黄门表章呈进, 称奏尔朱之兵已过太行山,直阁尔朱世隆昨夜全家逃去。太后知事急,忙召王公大臣,俱入北宫商议。诸王皆恨太后淫逆,莫肯设策。独徐纥大言曰:“尔朱荣称兵向阙,文武宿卫足以制之。但守险要,以逸待劳。彼悬军千里,士马疲弊,破之必矣。愿陛下勿以为忧。”太后信之,遂命黄门侍郎李神轨为大都督,领兵五万至河北拒之;别将郑季明、郑先护领兵屯守河桥,武卫将军费穆屯兵小平津。
却说荣自离了并州,大军浩浩荡荡一路进发,沿路州郡皆具斗酒相犒,无一敢拒。过了上党,六浑迎着,会兵一处,星夜前来。真是兵不留行,势如破竹。将近河内,忽有探子报来:“河阳城内,朝廷差大将李神轨领兵把守。”尔朱荣传令扎住人马,对诸将道:“谁为我去擒此贼来?”贺拔胜应声而出,请以五百骑往擒之。荣大喜,即命胜往。是时神轨屯兵河内,日日惧荣兵之来,手下将士全无斗心。一闻破胡兵到,知其骁勇难敌,慌忙引兵渡河,退据内城。荣闻之大笑曰:“此等人何足污我刀刃?”忽报世隆到来,荣备问京中情事,世隆一一告诉,言其必败。荣遂遣亲军王信,改换衣服潜入洛阳,迎长乐王子攸及彭城王元绍、霸成公子正弟兄三人同来河内。长乐谋于彭城曰:“尔朱兵到,玉石俱焚,吾等生死未卜,不如权且从之。但当速去,迟则恐有间阻。”遂乘五更时候改易服色,同了王信悄悄逃出京城,不由正路,从高渚渡河。荣闻王来,率领将士皆至河边迎接,诸将及众军皆呼万岁。荣遂结帐为行宫,奉王即位于河阳,是为敬宗皇帝。荣与众将皆帐前朝贺。帝遂下诏,封兄元绍为无上王,弟子正为始平王。以尔朱荣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封太原王。其余将士并皆进爵有差。 帝素有贤名,远近闻知为帝,人心悦服。郑先护谓季明曰:“新君已立,太后终亡。吾侪为谁守此?不如先行投顺,以免同逆之诛。”二人遂仰拜马首,请帝入城。神轨闻北中不守,率众遁还。费穆与荣有旧,亦弃军来降。荣见之大喜,不令见帝,留为帐中心腹。徐纥知大势已去,矫诏夜开殿门,取了骅骝厩御马十匹,东奔兖州。郑俨不别太后,亦逃还乡里。太后初闻长乐兄弟三人逃去,已疑宗室诸王有变;后闻长乐即位,郑先护等投降,大惊。忽报李神轨回,太后召入问之,乃知费穆亦降,益惧。忙召郑俨、徐纥,欲与商议,回报二人已逃。太后谓神轨曰:“诸事皆二人为之,今反弃我而去,何昧良心乃尔。”神轨亦默然而退。其后连召大臣,无一至者。又闻新君有命,文武百官着往河桥迎接,众皆遵旨。尚宝卿来索玉玺,銮衣卫整备法驾。太后见时势大变,乃入后殿,召孝明帝妃嫔,自胡后以下共三百余人,尽出家瑶光寺,痛哭出宫。送幼主归旧府,太后亦自入寺为尼。未几,荣遣将军朱端以一千铁骑来执太后、幼主。端入京,问留守官曰:“太后、幼主何在?”留守曰:“太后避往瑶光寺,幼主送还旧邸。”端到寺,入见太后。太后大惊,问曰:“卿系何人?”端曰:“太原王将士奉旨来迎太后。”太后曰:“卿且退,吾当自往。”端不许,军士皆拔刃相向。太后失色,只得上马起行。端又执了幼主,齐至河桥见荣。荣命入帐相见。太后见荣,多所陈说。荣曰:“无多言。”喝令左右执至河边,并幼主共沉之河。可怜一代国母,如此结果。正应术士之言,尊无二上,不得善终。后人有诗吊之曰: 昔日捐躯全为子,一朝杀子又何为?黄河不尽东流恨,高后泉台应笑之。荣既沉太后,费穆密说荣曰:“大王士马不出十万,长驱向洛,既无战胜之威,群情素不厌服。以京师之众,百官之盛,知公虚实,必有轻侮之心。若不大行诛杀,更树亲党,恐大王还北之日,未度太行而内变作矣。”荣心然之。忽报慕容绍宗自晋阳来见,荣喜曰:“绍宗来,吾又添一助矣。”因谓之曰:“洛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不加蔓剪,终难制驭。吾欲因百官出迎,悉诛之何如?”绍宗曰:“不可。太后荒淫失道,嬖幸弄权,淆乱四海。大王兴义兵以清朝廷,此桓、文之业,伊、霍之举,天下无不悦服。今无故殊夷多士,不分忠佞,恐大失天下之望,非良计也。”
哪知天宝性本残忍,闻费穆言,顿起杀心。绍宗虽极口止之,荣终不听,乃请帝循河,西至陶渚,别设行宫居之。无上、始平二王随侍。荣密令心腹骁将郭罗刹、叱列刹鬼持刀立于帝侧,诈为防卫,俟外变一起,即杀无上、始平。斯时百官皆至,求见新君。荣悉引之行宫西北河阴之野,曰:“帝欲在此祭天,百官宜下马以待。”众皆下马。荣乃引胡骑四面围之,责众官曰:“昔日肃宗年幼,太后临朝,全赖汝等匡辅。任刘腾之弄权,纵元叉之害政。乃至徐、郑用事,浊乱宫廷,四方兵起,九重被弑,曾无一人以身殉国,报君父之仇,伸大义于天下。职为公卿,实皆贪污无耻之徒。今天子贤圣,不用汝等匡弼也。”言讫,以手一挥,胡骑四面纵兵,百官之头如砍瓜切菜。自丞相高阳王以下,朝臣共二千余人,尽皆杀死。只见愁云惨惨,怨气重重。肝 脑涂裂,皆锦衣玉食之俦;血肉飞扬,尽凤子龙孙之属。衣冠之祸,莫此为烈。但未识帝在行宫能保性命否,且听下回细剖。
第十五卷改逆谋重扶魏主贾余勇大破葛荣
话说河阴之役,百官皆遭杀戮。后有朝士续到者五百余人,闻之魂飞魄散,皆惊慌欲避,觅路逃生,无如四面铁骑奉了天宝之命,重重叠叠围住不放。真如鸟投罗内,鱼入网中,命在顷刻。只见前有一将高叫道:“新君即位,全是太原王大功,今王在上,还不下拜!”众官听了,人人拜伏在地。又高叫道:“魏家气数已尽,太原王合为人主。汝五百人中,有能为禅文者免死。若不能,尽杀无遗。”众臣莫敢出声。荣大怒曰:“竖子欺我乎?”言未了,只见一人起身告曰:“某为大王作禅文。”荣问曰:“你是何官?”对曰:“臣乃治书御史赵元则也。”荣令送入营中,吩咐道:“好为之。”又使人高唱:“元氏灭,朱氏兴。”六军齐呼万岁,声振山谷,荣大喜,便遣数十亲卒拔刀直向行宫,杀帝左右。时帝居帐中,正怀忧虑,忽闻喊声渐近,与无上、始平二王走出帐外看视。郭罗刹见兵众已到,忙将天子抱入营帐。无上王未及转身,叱烈杀鬼手起一刀,头已落地。始平忙欲退避,亦被叱烈杀死。帝见两兄被杀,看来自己性命亦不能保,暗 暗流涕。荣遂迁帝于河桥,置之幕下,率诸将还营。赵元则禅文已成,荣见之大喜,乃解放文武五百余人。未几,帝使人谕旨于荣曰:帝王迭兴,盛衰无常。吾家社稷垂及一百余年,不幸胡后失德,先帝升遐,四方瓦解。将军奋袂而起,所向无前,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志在全生,岂敢妄希天位?将军相逼,以至于此。若天命有归,将军宜及时正号,若推而不居,思欲存魏社稷,亦当更择亲贤,我当流避裔土,何帝之有?荣得诏大喜。时高欢在旁,劝其乘此称帝。荣遍问诸将,诸将多同欢言,独司马子如以为不可。贺拔岳亦谏曰:“大王前举义兵,志除奸逆。大勋未立,遽有此谋,正可速祸,未见其福。”荣疑未决,乃自铸金为像,凡四铸不成。参军刘灵助善卜筮,断事多中。荣素信之,令卜为帝。灵助卜曰:“不吉,大王虽有福德,今未可也。若强为之,上逆天心,下失民望,殃祸连延。便得为帝,恐亦不久。”荣曰:“吾既不可,立天穆何如?”灵助曰:“天穆亦无此福德。臣夜观天象,唯长乐王有天命耳。奉之为主,必获厚福。”荣不答,入帐独坐,觉精神恍惚,情绪昏迷,不自支持。良久忽悟,深自愧悔,曰:“过误,过误!唯当以死报朝廷耳。”出为诸将言之。贺拔岳请杀高欢,以谢天下。窦泰、侯渊曰:“欢虽愚疏,言不思难,今四方多事,须借武勇,杀之恐失将士心。”荣曰:“是吾过也,欢本无罪。”遂不问。时交四鼓,荣命迎帝还营,身率诸将下马步行。帝在河 桥,正忧愤无措,忽有人报太原王前来迎。帝心下大惊,未测何意。只见诸将已集帐前,灯火齐明。贺拔岳牵过御骑,请帝上乘。帝问:“我去何为?”岳曰:“帝勿忧,太原王已自悔过矣。”未数步,荣叩首马前,伏地请罪。帝命扶起,共入大营。帝坐,诸将皆下拜。荣亦下拜,自陈过误,愿以死谢。次日,奉驾入京,登太极殿。下诏大赦,改元建义。从太原王将士,普加五级。在京朝臣,文加二级,武加三级。百姓免租役三年。时百官荡尽,存者皆窜匿不出,唯散骑常侍山伟一人拜赦于阙下。洛中士民草草,人怀异虑。或云荣欲纵兵大掠,或云欲迁都晋阳。富者弃宅,贫者襁负,率皆逃窜,十分不存一二。直卫空虚,官守旷废。荣妻北乡公主、南安王元贞女、景穆帝女孙、义阳王元略之姑,谓荣曰:“欲谒南安家庙,见义阳一面。”荣曰:“王已遇害矣。”公主恚曰:“何以杀之?”荣曰:“时势不得不尔,死者岂独义阳一人?今将请于帝,追赠以荣之。”乃上书云:大兵交际,诸王朝贵横死者众,臣今分躯,不足塞咎。乞追赠亡者,微申私责。请追赠无上王为无上皇帝,其子韶袭封彭城王。其余死于河阴者,诸王赠三司,三品赠令仆,五品赠刺史,七品以下赠郡镇。无后者听继,即授封爵。又遣使者循城劳问,诏从之,于是朝臣稍出,人心稍安。
先是荣所从胡骑杀朝士既多,不敢入洛城,即欲向北为迁都之计。荣狐疑未决,武卫将军泛礼固谏乃止。后荣复欲北迁,帝不能违。尚书元谌争之,荣怒曰:“何关你事,而 固执乃尔?且河阴之役,君应知之。”谌曰:“天下事当与天下论之,奈何以河阴之酷而恐元谌?谌,国之宗室,位居常伯,生既无益,死复何损?正使今日碎首流肠,亦无所惧!”荣大怒,欲抵谌罪,世隆固谏乃止。见者莫不震悚,谌颜色自若。后数日,帝与荣登高,见宫阙壮丽,列树成行,乃叹曰:“臣昨愚暗,有北迁之意。今见皇居之盛,熟思元尚书言,深不可夺也。”由是迁都之议遂罢。未几,荣奏并州刺史元天穆立功边隅,封上党王,入朝辅政。尔朱世隆为侍中尚书,尔朱兆为骠骑将军,汾州刺史天光为肆州刺史,仲远为徐州刺史,使子弟各据一方。其余将士,贺拔弟兄、刘贵、司马子如、窦泰、侯渊、侯景、尉景、段荣、厍狄干、孙腾、蔡俊等二百余人,或居内职,或授外任,皆有禄位。高欢封同伯。缘山东盗起,命即领兵往讨,欢谢恩而出。是日,诸将到太原王府拜谢,荣设宴款待。又报朝廷旨到,荣迎接开读,乃封其长子菩提为世子,次子义罗为深郡王,三子文殊为平昌郡公,四子文畅为昌乐郡公,荣大喜。送天使去了,重复入席欢饮。忽思四子皆贵,只有长女娟娟,虽曾为肃宗嫔,终身未了。知帝尚无正宫,不若纳之为后以贵之。因谕意诸将,刘贵、司马子如起对曰:“大王若有此意,臣等启奏主上,成此良姻。”荣喜诺。明日,二人启奏帝曰:“陛下坤位尚虚,立后宜急。今有太原王荣长女,才貌兼全,德容素著,可以上配至尊。”帝以肃宗嫔御有碍于理,犹豫不决。黄门侍郎祖莹曰:“昔晋文公在秦,怀嬴入侍。事有反经合义者,陛下独何疑焉?”帝遂从之,择日迎立为后。荣心大悦。一日,见帝于明光殿,重谢河桥之事,誓言无复贰心,帝亦为荣誓言无疑。荣喜,因求酒饮, 熟醉而寐。帝欲拔剑手刃之,左右苦谏。帝乃止,命将步车载入中常侍省。荣至半夜方醒,知身在禁中,颇怀疑惧,达旦不眠。自此不复禁中宿矣。荣次女琼娟亦有秀色,嫁与陈留王元宽为妃。宽,帝之兄子也。荣久有归志,又闻葛荣横行河北,将归讨之。适天穆已至洛阳,乃加天穆侍中、录尚书事,兼领军将军。以行台郎中桑乾、朱端为黄门侍郎,兼中书舍人。朝廷要害,悉用其心腹为之,遂整旅而归。将行,帝设宴于邙山之阳,百官皆集。后亦亲自相送,赐金帛甚厚。帝自荣去后,少解忧怀。一日,廷臣奏称:“逆臣徐纥逃奔幽州,遇盗,全家被杀。郑俨逃还乡里,与兄郑仲明同谋起兵,亦被部下所杀,函首以闻。李神轨、袁翻等久已遭诛。”由是灵后之逆党始尽。帝命颁示天下。
再说葛荣引兵围邺,众号百万,游兵已过汲郡。帝加尔朱荣上柱国、大将军,命讨之。荣遂召肆州刺史天光留镇晋阳,曰:“我身不得至处,非汝无以称我心。”自率精骑七千,马皆有副,倍道兼行。东出滏口,以侯景为前驱。葛荣为盗日久,兵强且多。尔朱兵不满万,众寡非敌,议者谓无取胜之理。葛荣闻之,喜见于色,令其众曰:“不必与战,诸人但办长绳缚取之耳。”荣乃潜军山谷为奇兵,分督将佐以上三人为三处,各有数百骑,令所在扬尘鼓噪,使贼不测多少。又以人马逼战,刀不如棒,乃令军士各赍短棒一根,置于马侧。至战时,虑废腾逐,不听斩级,以棒棒之而已。分命壮勇所向冲突,号令严明,众力齐备。身自陷阵,出于贼后,表里合击,贼不能支,立时溃败。遂擒葛荣,余众悉降。荣恐贼徒虽降,一时难御,若即分隶诸将,虑其疑惧,或更结聚,乃下令新降军士各从所乐,亲属相随任所居止。于是群情大喜,数十万众一朝散尽。待出百里之外,乃始分道押领,随便安置。擢其渠帅,量才授任,新附者咸安。时人服其处分机速。以槛车送葛荣赴洛,由是冀、定、沧、瀛、殷五州皆平。次日,军士擒获贼将宇文洛生、宇文泰,解至军前。
你道宇文弟兄何以在葛荣手下为将?盖自武川杀了卫可孤,其后城破脱逃,父子四人投在北道都督杨津军中为将。鲜于修礼反,其父肱与兄颢战死于唐河,洛生与泰后从葛荣。葛荣败,惧以贼党见诛,故逃而被获。荣皆命斩之。洛生已斩,次及于泰。泰见荣上坐,大呼曰:“大王用人之际,何为斩壮士?吾等从贼,非本志也。大王赦八十万众而不赦吾兄弟二人,刑赦不均。”荣奇其言,命赦之,带归晋阳,留在麾下为将。未几,署为统军。葛荣解之京师,帝亲御阊阖门受俘,斩于东市。封天宝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诸军事,以长乐等七郡为太原王之国,四子进爵为王,今且按下慢表。
再说魏有北海王元颢,与帝为从兄弟,避尔朱之暴,逃奔梁邦,梁武封为魏王。后闻长乐即位,尔朱北归,遂启奏梁王,借兵数万,灭尔朱之众,复元魏之旧,世世称臣于梁,为国屏藩。梁武见魏室日乱,本有进取之心,乃许之。遣东宫直阁将军陈庆之领精兵一万,送颢还北。庆之是梁朝第一名将,智勇兼全。奉了旨意,点齐兵马,遂与元颢拜辞梁主,杀过江来。前面地方即魏城县,一鼓下之,权在城中扎住人马,号令四方。边将飞报朝廷,举朝大惊。其时恰值北海县邢杲造反,自称天统汉王,聚兵十万,攻掠州郡。元天穆将自往讨,忽闻元颢入寇,集文武议之。众皆曰:“杲众强盛,宜以为先。”行台尚书薛曰:“邢杲兵将虽多, 鼠窃狗偷,非有远志。颢,帝室近亲,来称义举,其势难测,宜先拒之。”天穆以诸将多欲击杲,又以颢兵孤弱,不足为虑,欲先定齐地,还师击颢,遂不从薛之言,引兵而东。哪知:强寇未能倾社稷,孤军反足夺山河。且听下回细说。
第十六卷魏元颢长驱入洛尔朱荣救驾还京
话说天穆大军既引而东,元颢之兵正好乘虚杀入,自城进拔荥阳,直至大梁城下。大梁守将丘大千有众七万,分筑九城相拒。庆之自旦至申,攻拔三垒。大千惧,开门乞降。颢遂入城,与诸将议曰:“吾欲正尊号,然后引兵向阙,庶人心不贰。”诸将皆劝成之,乃登坛燔燎,即帝位于睢阳城南,改元孝基。以陈庆之为卫将军、徐州刺史,引兵而西,进攻荥阳。时守荥阳者,都督杨昱。颢遣人说之使降,昱不从。元天穆闻报大惊,与骠骑将军吐没儿将大军三十万,星夜来救。梁之士卒皆恐。庆之解鞍秣马,谕将士曰:“吾至此以来,屠城略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掠人子女,亦无算矣。天穆之众,皆是仇雠。我辈众才七千,虏众三十余万,今日之事,唯有必死,乃可得生耳。今虏骑众多,不可与之野战。当及其兵未到齐,急取其城而据之。诸君勿怀狐疑,自取屠脍。”乃鼓之使登,将士相率蚁附而上,遂拔荥阳。执杨昱诸将三百余人,伏颢帐前。请曰:“陛下渡江以来,无遗镞之费,昨下荥阳,一朝杀伤五百余人。愿 斩杨昱,以快众意。”颢曰:“昱,忠臣也。彼各为其主,奈何杀之?此外唯卿等所取。”于是斩昱将佐三十七人,皆刳其心而食之。俄而,天穆等引兵围城,庆之帅骑三千,背城力战,大破之。天穆、吐没儿皆走。遂乘胜势,进击虎牢,守关将尔朱世隆亦走。颢军据了虎牢关,一路无阻,游兵直指洛阳。时六军皆出,禁旅虚弱,帝大惧欲逃,未知所之。或有劝往长安者,中书高道穆曰:“关中荒残,何可复往?元颢士众不多,乘虚深入,由将帅不得其人,故尔至此。陛下若亲帅宿卫,高募重赏,背城一战,臣等竭其死力,破颢孤军必矣。或恐胜负难期,则车驾不若渡河。征大将军天穆、大丞相荣,各使引兵来会,犄角进讨,旬月之内,必见成功。此万全之策也。”帝从之。夜至河内郡北,命高道穆于灯下作诏书数十纸,布告远近,于是四方始知帝贺所在。颢知帝已遁去,长驱来前。临淮王、安丰王延明率百僚,封府库,备法驾迎颢。颢入洛阳宫,改元建武,大赦。以陈庆之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增邑万户。颢将侯暄守睢阳,为后援。行台崔孝芬率兵攻之,城破斩暄。元天穆率众四方,攻拔大梁。又遣费穆将兵二万,攻虎牢。庆之还兵救之,天穆闻其至,惧欲北渡。郎中温子升曰:“主上以虎牢失守,致此狼狈。元颢新入,人情未安,今往击之,无不克者。大王平定京邑,奉迎大驾,此桓、文之举也。舍此北渡,窃为大王惜之。”天穆不能用,引兵渡河。费穆攻虎牢将拔,闻天穆北渡,惧无后继,遂降于庆之。进击大梁,大梁亦下。盖庆之以数千之众,自发县至洛阳,凡取三十二城,大小四十七城,所向皆克。魏军闻其兵至,皆亡魂丧胆;小儿闻庆之名,亦惊惧不敢出声。费穆至京,颢引入,责以河阴之事而脔斩之。人情大快。
先是敬宗之出也,仓皇北走,唯尔朱后随往,其余侍卫后宫皆安堵如故,颢一旦得之。自河以南,州郡多附,遂自谓天授,遽有骄怠之心。宿昔宾客近习咸见宠侍,干扰政事。日夜纵酒,不恤军国。所从南来军士陵暴市里,朝野失望。朝士高子儒自洛阳逃至行在,帝问洛中事,子儒曰:“颢败在旦夕,不足忧也。”尔朱荣闻帝北出,即起兵南来,见帝于长子,劝帝南还,自为前驱。旬日之间,兵众大集,资粮器仗相继而至。聚兵河上,为克复京城之计。庆之闻荣南下,谓颢曰:“今远来至此,未服者尚多,倘知我虚实,连兵四合,何以御之?宜启天子,更请精兵,庶不忧荣兵之至。”哪晓得颢既得志,密与临淮、安丰二王共谋叛梁,特以事难未平,须借庆之兵力,故外同内异,言多猜忌。闻庆之言,皆曰:“庆之兵不满万,已自难制,若更增其众,岂肯复为人用?大权一去,动息由人,魏之宗室于斯堕矣。”颢乃不用庆之计。庆之亦觉有异,密为之备。军副马佛念谓庆之曰:“将军威行河、洛,声震中原,功高势重,为魏所疑。一旦变生不测,可无虑乎?不若乘其无备,杀颢据洛,此千载一时也。”庆之曰:“始助之而卒杀之,不义,吾不为也。”庆之与荣相持于河上。三日十三战,杀伤甚众,荣不能渡。有夏州义士为颢守河中渚阴,与荣通,求破桥立效,荣引兵赴之。及桥破,荣接应不及,颢悉杀之,荣大失望。又以颢军缘河固守,北境无船可渡,议欲还北,更图后举。黄门侍郎杨侃曰:“大王发并州之日,已知夏州义士之谋而来乎?抑欲广施经略,匡复帝室而来乎?古之用兵者,疮愈更 战。况今未有所损,岂可以一事不谐而大谋顿废。今四方,视公此举,若未有所成,遽复引归,民情失望,各怀去就,胜负所在,未可知也。不若征发木材,多为桴筏,间以舟楫,缘河布列,数百里中皆为渡势,首尾既远,使颢不知所防。一旦得渡,必立大功。”高道穆亦曰:“今乘舆飘荡,主忧臣辱。大王拥百万之众,辅天子而令诸侯。若分兵造筏,所在散渡,指掌可克。奈何舍之北归,使颢得营聚,征兵天下?此所谓养虺成蛇,悔无及矣。”荣尚未决,忽军士报称:“有一河边居民杨求见。”荣唤入,问欲何言。曰:“仆家族久居马渚河边,世授伏波将军之职。今闻元颢引梁军入寇,主上北巡,诸城失守。大王起兵匡复,大兵至此,无船可渡,只有造筏以济。仆有小舟数十艘,愿献军前,以为大王前驱。”荣大喜曰:“卿来,天助我也。”即命为向导,遂点贺拔胜、尔朱兆二将,编木为筏,领军一万,从马渚河乘夜暗渡。将士一登彼岸,呼声振地,个个奋勇争先。其时庆之守北中城,颢同安丰王延明、其子元冠受分守南岸。忽有兵至,四面杀入,黑夜中不测敌兵多少,军士先自乱窜。元冠受火急提刀上马,正遇贺拔胜,一枪刺死。尔朱兆杀入中军,欲捉元颢,颢与延明已从帐后逃去。杀到天明,守河兵散亡略尽。庆之在北中城晓得北兵偷渡,颢大败而逃,独力难支,只得收兵南走。荣闻二将告捷,便引大队人马尽渡黄河,分兵追赶。庆之七千兵士死亡过半,可怜一个南朝大将,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又值嵩高水涨,片甲不存,自料不能走脱,乃削去须发,诈为沙门,逃归梁国。梁王念其前功,并不治罪,封为右卫将军、永兴侯。
且说颢已逃去,都督杨津入宿殿中,洒扫宫阙,引领禁兵,直至邙山迎驾。荣引众将亦至,面奏战胜之事,请帝归朝。驾入京城,以人多疑惧,大赦安之。封荣为天柱大将军,兆为车骑大将军,其余将士皆论功加赏有差。而颢自辕南出,至临颍,从骑分散。临颍军士江丰斩之,封其首以闻。元延明奔梁。临淮王复归于帝,帝不问。于是下诏解严。一日,接得边庭文书,报称韩楼余逆侵扰幽、蓟,丑奴称帝,以宝寅为太傅,进攻岐州。荣见帝曰:“臣请归北,以讨余贼。仍留天穆、世隆在京辅政。又铜伯高欢在山东二年,捉伪王七人,又斩邢杲于济南,功大宜赏,合加仪同三司之职,授为晋州刺史。”帝皆依奏。次日,荣即起程,帝亲送之郊,文武百官皆集。荣归晋阳,使大都督侯渊讨韩楼于蓟,配卒甚少,骑只七百。或以为言,荣曰:“侯渊临机设变,是其所长。若总大众,未必能用。今以此众击此贼,必能取之。”渊行,广张军声,多设供具,亲帅数百骑深入楼境。去蓟百余里,值贼将陈周领马步万余,渊潜伏以乘其背,大破之,虏其卒五千余人,寻还其马仗,纵令入城。左右皆以为不可,渊曰:“此兵机也,如此乃可克耳。”渊度其已至,遂率骑夜进。昧旦,叩其城门。韩楼果疑降卒为渊内应,遂走。追兵擒之,幽州平。荣以渊为平州刺史。贺拔岳奉命讨丑奴,谓其兄胜曰:“丑奴,敌也。今攻之不胜,固有罪,胜之,谗嫉将生。必得尔朱一人为帅而佐之。”胜为之言于荣。荣大悦,以尔朱天光为元帅,以岳与代郡侯莫陈悦为左右大都督副之。天光初行,唯配军士千人,马亦不敷。时赤水蜀贼断路,军至漳关,天光不敢进。 岳曰:“蜀贼鼠窃,公何惧焉?若遇大敌,将何以战?”天光曰:“今日之事,一以相委。”岳遂进兵击贼于渭北,身自陷阵,贼众披靡,大破之。获马二千余匹,简其壮健以充军士。天光尚以兵少,淹留未进。荣闻之怒,遣参军刘贵乘驿至军,责天光,杖之一百,以军士二千人助之。丑奴闻官军至,自围岐州,遣大将尉迟菩萨以兵拒于渭北。岳以轻骑数十,自渭南与菩萨隔水而语,称扬国戚。菩萨令省事传语。岳怒曰:“吾与菩萨语,尔何人也?”射杀之。明日,复引百余骑隔水与贼语,稍引而东,至水浅可涉之处,岳即驰马东出。贼以为走,乃弃步兵,轻骑渡水追岳。岳先设伏于横冈,贼至伏发,岳还兵击之,贼败走。乃下令:“贼众下马者勿杀。”贼悉投马,俄获三千人马。遂擒菩萨,降步卒万余,并收其辎重。丑奴闻之,北走安定,置栅于平亭。岳乃停军牧马,宣言天时将热,未可行师,俟秋凉再进。获丑奴觇候者,纵遣之。丑奴闻候者言,信以为实,散众耕于细川。使其将侯元进领兵五千,据险立栅,其余千人已下为栅者甚众。岳知其势,密分敕诸军即日俱发,攻元进大栅,拔之。所得俘囚一皆纵遣,诸栅闻之皆降。昼夜径进,直抵安平城下。丑奴弃城走,岳轻骑追之。及平凉,贼未成列,副将侯莫陈悦单骑冲入贼中,于马上生擒丑奴,因大呼曰:“得丑奴矣!”众皆辟易,无敢挡者。后骑益集,遂大破之。官军进逼高平,城中执萧宝寅以降,于是三秦皆复,关中悉平。二逆解至京师,宝寅赐死,斩丑奴于东市。论平贼功,加天光侍中、仪同三司,以贺拔岳为泾州刺史,侯莫陈悦为渭州刺史、步兵校尉。宇文泰从岳入关,以功迁征西将军,行原州事。时关、陇凋敝,宇文泰抚以恩信,民皆感悦, 曰:“早遇宇文使君,吾辈岂从乱乎?”此宇文氏得关中之本也。
再说高欢平定山东,忽得圣旨,职升仪同,迁为晋州刺史,大喜,忙别了同寅文武,赶回并州。一日,到了晋阳,天色已晚,就往上党坊来。昭君接见,向前称贺道:“前为军将,今作朝臣,妾亦与有荣施。”欢大悦。斯时高澄年八岁,女端娥年十三,幼女亦渐长成。昭君抱出高洋来见,欢笑曰:“吾出门时,汝尚怀于母腹,今亦二岁矣。”设酒共饮,各诉离情。昭君指着高洋道:“此儿甚奇。在腹时,吾一夜坐在黑暗中,忽满房如月之明,巨细皆见。儿女共视,则云白光从我身出。又将产之夕,梦见一龙,头挂天,尾垂地,张牙舞爪,势状惊人。生下来胸旁俱有鳞形,看来必是非常之物。”欢戒勿泄。明日,进见尔朱荣,参拜毕,首贺反正之功,次谢荐己之惠。荣大喜,谓欢曰:“君往晋州,善自为之。国家以晋阳为根本,晋阳以晋州为屏障,治内御外,须小心在意。”欢俯首听命,乃启曰:“六浑蒙大王委托,敢不竭力。然必辅佐有人,斯克不负厥职。请以孙腾为晋州长史,段荣为主簿,尉景、厍狄干、窦泰为副将,愿大王赐此数人同往。”荣皆许之,欢复拜谢。既退,拜望亲友,皆设宴相留。忙了数日,正要打点起程,忽刘贵奉荣之命来告曰:“大王闻君有女端娥,与世子菩提年貌相当,欲娶为妇,特命下官前来作伐。”欢曰:“王何以知我有女?”贵曰:“王府有一相士张文理,为王所信。前从上党坊过,偶见令爱,相貌非常,额前紫气已现,不出三年定为帝后,故大王闻而求娶。”欢曰:“此乃荒诞之谈,大王何以信之?若说对亲,齐大非偶,何敢承命?况小女貌陋德薄,岂堪上配世 子?愿兄好言谢之。”刘贵见他不允,便即别去。欢进与昭君言之,昭君曰:“尔朱作事凶暴,恐难长保富贵,我亦不欲将女归之。”欢曰:“但恐此事刘贵未必能了,我将自往见之。”便即上马往太原府来。但未识此段姻事能回绝尔朱否,且听下回再述。
第十七卷赵嫔无辜遭大戮世隆通信泄群谋
话说六浑不欲对婚,又恐刘贵不善回复,亲自上马来见天柱。其时刘贵尚未出府,六浑禀见,荣即召入,谓六浑曰:“吾子岂不堪为君婿耶?奈何拒我之命?”六浑曰:“非敢拒也,窃念大王勋名盖世,四海一人。世子将承大业,非帝室名媛、皇家淑女,不足为配。六浑之女出自寒微,何敢攀麟附凤?”荣闻言大喜道:“卿既不欲,我亦不强。”遂与刘贵赐坐共谈。又谓欢曰:“晋州重地,卿宜速往,亦不必再来见我了。”欢拜谢而出。贵退,语欢道:“非君自来,几触其怒。”次日,同了尉景等五人一齐起行,合府文武俱来饯送。斯时仆从如云,车马拥道。昭君坐在车中,前呼后拥,回忆逃奔并州时,气象大不相同,好不快意。将近晋州,官吏军民皆出郊远接。盖魏时刺史之任最重,兵马钱粮皆属掌管,生杀由己,俨如一路诸侯。六浑到任以后,惠爱子民,抚恤军士,刑政肃清,晋州百姓人人感悦。一日,昭君语欢曰:“吾在此安乐,未识父母在家安否?欲到平城探望一次。”欢 道:“不必,吾遣子茂去迎接一家到此便了。”遂令子茂前去,未及一月,娄家夫妇俱已接到。父女相见,俱各大喜。内干曰:“高郎有志竟成,果不负吾女。”欢曰:“男儿不能建非常之业,尚居人下,何足挂齿。”说罢大笑。于是署娄昭为都督,以爱君嫁窦泰为妻,内干夫妇大悦。
话说晋州有一居民,姓穆,名思美。生一女名金娥,年十七,容色美丽。有邻人子李文兴欲娶之,思美不从,文兴画成此女形象,献于汾州刺史尔朱兆。兆悦其色,文兴为硬媒,遣人抢女而去。思美惶急,来到刺史辕门喊救。六浑唤进,问其备细,即命段荣领轻骑二十追往,拿住文兴,夺女以归,竟将文兴问罪,断女还家。思美虽已伸冤,犹惧尔朱兆不肯甘休,再来劫夺,便央孙腾转达,情愿献于六浑为妾。六浑以问昭君,昭君曰:“此女君已断还,而复自娶,恐招物议,并非妾有妒心也。”六浑道:“自他心愿,娶之何害?况前此女实有倾城之色,吾不忍拒之。”遂乃择日纳之后房。尔朱兆闻之大怒。
一日,来到晋阳,荣正在赐宴。兆亦共饮,言于荣曰:“高晋州夺取部民之女为妾,恐干政体。”荣曰:“此细事,不足为六浑累也。”酒半酣,从容问诸将曰:“一日无我,谁可主军?”众皆称兆。荣曰:“兆虽勇于战斗,所将不过三千骑,多则乱矣。堪代我者,唯贺六浑耳。”因戒兆曰:“尔非其匹,日后终当为伊穿鼻。”兆愈不悦。荣性好猎,不问寒暑,列围而进,士卒必步伐齐壹,虽遇险阻,不得违避,一鹿逸出,必数人坐死。有一卒见虎而走,荣怒曰:“汝畏死耶!”即斩之。自是每猎,士卒如登战场。尝见虎在空谷中,令十八人空手搏之,毋得损坏皮毛, 死者数人,卒擒得之,以此为乐。尝召天穆于朝,问以朝中动静。留数日,共猎于南山。天穆谏曰:“大王勋业已盛,四方无事,唯宜修政养民,顺时搜狩,何必盛夏驰逐,感伤和气。”荣攘袂大言曰:“灵后不纲,扫除其乱,推奉天子,乃人臣常节。葛荣之徒,本皆奴才,乘时作乱,譬如奴走,擒获即已。顷来受国大恩,未能混一海内,何得遽言勋业?如闻朝士犹多宽纵,今秋欲与兄戒勒士马,交猎嵩高,令贪污朝贵入围搏虎,不从命者斩之。乃出鲁阳,历三荆,悉拥生蛮北填六镇。回军之际,扫平汾胡。更练精兵,分出江、淮,萧衍若降,赐以万户侯;如其不降,以数千轻骑,渡江缚取以来。然后与兄奉天子巡四方,乃可称勋耳。今不频猎,兵士懈怠,安可复用哉?”天穆再拜曰:“非鄙怀所及。”荣欲密树党援,易河南州牧、郡守,悉用北人为之。天穆归,附奏以闻。帝览奏,疑之,谓天穆曰:“河南牧守皆克称职,况北人不谙南事,恐未可易。”天穆不悦曰:“天柱有大功于陛下,为国宰相,即请遍代天下之官,恐陛下亦不得违。如何启用数人,遂不许也?”帝正色而言曰:“天柱若不为人臣,虽朕亦可代。如其犹存臣节,无代天下百官之理。”天穆语塞而退。荣见奏不允,大怒曰:“天子由谁得立,今乃不用我言耶?”
先是散骑常侍高乾邕好任侠,其弟三人:次仲密,次敖曹,次季武,皆才勇。而敖曹尤武艺绝伦,人称之为楚霸王,皆与帝有旧。河阴之乱,乾乃聚兵于河、济之间,频破尔朱军。帝使人招之,遂同入朝。帝封乾邕为黄门侍郎,敖曹为散骑常侍。荣知之,奏帝曰:“此等皆曾叛乱,不宜立于朝廷。”帝不得已,并解其职,放还乡里,由是帝怀不平。尔朱后容颜绝代,初入宫,与帝甚相欢悦,而性烈如火,又极嫉妒,六宫嫔御皆阻绝临幸,虽王府旧人,亦不得见帝一面。时三月中旬,帝见春色甚好,带了内侍数人,步入御园游玩,在千秋亭上凭栏观鱼。有宫人进前曰:“紫华宫赵贵人见驾。”帝令入,妃再拜。帝问曰:“卿何知朕在此而来?”妃曰:“妾不知陛下在此,偶尔至园,闻帝在亭,特来朝见。”帝赐坐,与言昔日事,命宫人置酒共酌。盖妃本旧侍,帝素宠爱,以后故,阻绝旧情,故见面依依不舍。又谓妃曰:“朕不到卿宫几年矣?”对白:“二年。”帝曰:“朕虽至尊,动息不能自主,致令抛弃卿家。”说罢愀然。少间,赵妃拜退,帝亦回宫。
哪知后已密知此事,设宴对饮,见帝默默不乐,后曰:“今日谁恼圣怀,对酒不饮?”帝曰:“懒于饮耳,无所恼也。”后曰:“陛下休瞒,千秋亭上赵妃以言语触犯,故帝不乐。明日妾为帝治之。”帝惊曰:“赵妃系朕旧人,与之略谈数语,有何触犯,劳卿责治?”后道:“擅出宫门,一罪也。私来见驾,二罪也。妾主中宫自有法度,陛下何得以私爱而庇有罪之人?”帝见其言词不顺,拂衣而起,后安坐不动。帝心愈恚,遂不顾而去。次日,后御九华殿会集诸妃、贵人,下令曰:“紫华宫赵贵人自恃旧宠,骄纵不法,擅入御园,私预帝宴,大干宫禁。”遂执赵妃于阶下,命即勒死,埋尸苑内。诸妃见了,大惊失色,暗暗垂泪回宫。帝闻妃死,不胜伤感,然畏尔朱权势,只得容忍。因念世隆是他叔父,或可劝谕,乃使入告于后。世隆拜见,赐坐殿上。后问:“何事至内?”世隆曰:“臣有一言上达。娘娘主持内政,执法过严,帝心不安,故命臣进见,愿宏宽仁之度,毋拂圣怀。”后大怒道:“天子由我家得立,乃心爱他人 而反致怨于我,何忘恩若此?但恨我父当日何薄天子不为而偏立之?”世隆曰:“天柱若自为帝,臣亦得封王矣。”世隆遂出,复命于帝曰:“臣奉陛下之旨劝谕一番,后自此改矣。”哪晓尔朱后因帝不悦,凶悍愈甚,全无天子目中。帝是时外制于荣,内迫于后,日夜怏怏,不以万乘为乐。唯幸寇盗未息,欲使与荣相持。及关、陇既定,告捷之日乃不甚喜,谓临淮王曰:“即今天下,便是无贼。”见帝色不悦,曰:“臣恐贼平之后,正劳圣虑。”帝恐余人觉之,因言曰:“抚宁荒乱,真是不易。”时城阳王徽、侍中李在旁,皆觉帝意,因日毁荣于帝,劝帝除之。帝亦惩河阴之难,恐络难保,由是密有图荣之意。荣又奏称:“参军许周劝臣取九锡,臣恶其言,已斥遣罢退。”盖荣望得殊礼,故言之以讽朝廷。帝称叹其忠心,益恶之。乃召心腹旧臣侍中杨侃、李、古仆射元罗、城阳王徽、胶东侯李侃、济阴王晖业、尚书高道穆等入宫,密议其事。杨侃曰:“臣有三策,乞陛下自裁。”帝问:“何策?”侃曰:“密勒人马,将在京逆党尽行诛绝。发兵拒守太行山,绝其进犯之路,如有兵来,与之死战。诏发四方之兵,勤王救驾,或可扫除凶逆,侥幸成功。此上策也。”帝曰:“敌之非易。中策若何?”侃曰:“前日荣请入朝,视皇后娩。密伏壮士宫中,赚之入内,刺杀之。即大赦,以安其党,其间或可获全。此中策也。”帝问:“下策若何?”侃曰:“任其所为,且图目下之安。此下策也。”帝曰:“卿之中策乃朕上策,众卿以为然否?”济阴王晖业曰:“荣若来,必有严备,恐不可图。”议至日晚,茫无定见。帝命且退。众官出,至太极殿北,忽见红灯拥道,人从纷纷,遣人探视,乃尔朱世隆坐在殿西廊 下。众皆大惊,欲避不得。世隆已遣人来请相见,众臣不敢退阻,遂来西廊向世隆施礼。世隆问曰:“殿下众官在宫议何朝政,至此方出?”城阳王曰:“天子闲暇无事,召我等闲谈消遣。又因天柱不受九锡,欲赐以殊礼。言论良久,不觉至晚。”世隆冷笑曰:“帝欲赐天柱九锡,自应先与我语。诸公与帝商议一日,此中自有别情。但祸福自召,莫谓天柱之刀不利也。”说罢,起身便行。众官闻之,皆失色而散。
你道世隆为何等候在此?盖早上探得诸臣入内与帝私议,必有图害之意,故等待出来先行喝破,以挫诸臣之气。当夜归府,便即写书到晋阳,备说城阳、杨侃等数人终日在宫,密谋图害我家,大王若入朝必须预为之备。荣得书大笑道:“世隆胆怯,彼何人斯,而敢图我耶?”其时天穆回并州,荣以书示之。天穆曰:“长乐为帝以来勤于为政,万机皆自主张,欲使大权复归帝室。城阳王等结党树援,为帝腹心,欲不利于大王,不可不信。”荣曰:“城阳王等皆庸奴,何敢作难?倘帝心有变,目今皇后怀孕,若生太子,我至京废黜天子,立外甥为君。若非太子,陈留王亦我女婿也,便扶他为帝。兄意以为何如?”天穆曰:“以大王之雄武,何事不可成功?且俟入朝,相机而动。仆虽不敏,愿效一臂之力。”荣大喜。次日,复以书示北乡公主。北乡大惊曰:“王不可不虑。昔日河阴之役,京中百官皆不自保,怀恨实深,安得不生暗算?皇后深居宫中,外事不知。世隆探听得实,故来告也。妾为王计,不若且居晋阳,徐看朝廷动静。外有万仁、仲远、天光雄兵二十万,各据一方,内有世隆、司马子如,朱元龙秉理朝政,为王腹心之佐。王虽居外,遥执朝权,可以高枕无忧,何用入朝,致防不测?”荣曰:“天下事 非尔妇人所知,我岂郁郁久居此者?”于是不听北乡之言,召集诸将,安排人马,带了妃眷、世子、王府僚属,亲拥铁骑五千,起身到京。正是先声所至,人鬼皆惊。哪知大恶既盈,显报将至。管教:掀天事业俄成梦,盖世威权化作灰。且待下回分剖。
第十八卷明光殿强臣殒命北中城逆党屯兵
话说尔朱荣离了晋阳,一路暗想:朝中文武虽皆畏服,未识其心真假。因遍写书信投递百官:“同我者留,异我者去,莫待大军到京之后致有同异。”众官得书,知他入朝必有大变,尽怀疑惧,胆怯者辞官先去。中书舍人温子升献书于帝,帝初冀其不来,及见书知其必至,忧形于色。武卫将军奚毅为人刚直,当建义之初,往来通命,帝待之甚厚,犹以荣所亲信,未敢与之言情。毅一日见帝独坐,奏曰:“臣闻尔朱荣入朝将有变易,陛下知之乎?”帝佯曰:“不知。”毅曰:“荣有无君之心,臣虽隶其麾下,不肯助之为逆。若或有变,臣宁为陛下而死,不能事之也。”帝曰:“朕保天柱必无异心,亦不忘卿忠款。”毅退,召城阳诸臣,谓之曰:“天柱将至,何以待之?”众臣皆劝因其入而杀之。帝问汉末杀董卓事,温子升具陈本末。帝曰:“王允若即赦凉州人,必不至决裂如此。”沉思良久,谓子升曰:“此事死犹须为,况未必死。吾宁为高贵公而死,不愿为常道公而生。”诸臣见帝意已决,皆言杀荣与天穆,苟赦其党,亦不至乱。 是时,京师人心惶惧,喧言荣入朝必有篡弑之事,又言帝必杀荣,道路籍籍,荣在途不知也。九月朔,荣至洛阳,停军城外,帝遣众官出迎。次日入朝,见帝于太极殿,赐宴内廷,世子菩提亦入见帝,宴罢出宫,还归相府。众官皆来参谒。世隆、司马子如辈进内拜见北乡公主。明日,荣复入朝,帝又赐宴,欲即杀之,以天穆尚未召到,故迟而不发。荣举止轻脱,每入朝见,别无所为,唯戏上下于马。于西林园宴射,常请皇后出观,并召王妃公主共在一堂。每见天子射中,辄自起舞,将相卿士悉皆盘旋,乃至妃主亦不免随之举袂。及酒酣耳热,匡坐唱歌。日暮罢归,与左右连手蹋地,唱回波乐而出。刀槊弓矢不离于手,每有嗔嫌即行击射,左右恒有死忧。路见沙弥重骑一马,荣令以头相触,力穷不能复动,使人执其头以相撞,死而后已。狂暴之性比前更甚。常语帝曰:“人言陛下欲图我。”帝曰:“外人亦言王欲害我,岂可信之?”于是荣不自疑,每入,从者不过数十人,又皆不持兵杖。
先是长星出中台,扫大角。荣问之,太史令对曰:“除旧布新之象。”荣以为己瑞,大悦。其麾下将士皆凌侮朝臣,李显和曰:“天柱至,哪无九锡,安须王自索也。亦是天子不见机!”郭罗察曰:“今年真可作禅文,何但九锡!”褚光曰:“人言并州城上有紫气,何虑天柱不应之。”世隆自为匿名书,榜于门云:“天子与城阳王等定计,欲害天柱。”取以呈荣,劝其速发。荣曰:“何匆匆,帝无能为也。俟天穆至,邀帝出猎嵩山,挟之北迁,大事定矣。”使侍郎朱瑞密从中书省,索求太和年间迁都故事。奚毅知之,密启于帝。九月戊子,天穆至洛阳。帝出迎之,荣与在穆从入大 内,至西林园赴宴。酒至半酣,荣奏曰:“近来朝臣皆不习武,今天下未宁,武备尤重。陛下宜引五百骑,出猎嵩山,简练将士。”帝闻其言不觉失惊,乃曰:“近日精神未健,且缓数日行之。”宴毕,二人辞出。帝谓同谋诸臣曰:“事急矣,迟则恐无及也。”乃谋伏李侃等及壮士十余人于明光殿东廊,俟其入杀之。王道习曰:“尔朱世隆、司马子如、朱元龙此三人者,皆荣所委任,具知天下虚实,亦不可留。”杨侃曰:“若世隆不存,仲远、天光岂有来理?宜赦之。”徽曰:“荣腰间尝有刀,或能狼戾伤人,临事愿陛下起避之。”安排已定,专候荣入。次日,荣与天穆并入,坐食未讫,即起而去。侃等从东阶上殿,见二人已至中庭,遂不敢发。明日壬辰,帝忌日;癸巳,荣忌日,皆不朝。甲午,荣暂入,即诣陈留王家,饮酒大醉,遂言病发,连日不入。帝谋颇泄,预谋者皆惧。城阳王言于帝曰:“以生太子为辞,彼必入贺,因此毙之。”帝曰:“后孕九月,可言生儿乎?”徽曰:“妇人不及期而产者甚多,彼必不疑。”帝从之,宣言皇子生。诸人先于殿东埋伏,遣徽驰骑至荣第告之。荣方与天穆博,徽进曰:“皇太子生,帝令吾来报知。”荣犹不起。徽以手脱荣之帽,盘旋欢舞,兼殿内文武传声趣之,荣遂止博,与天穆并马入朝。帝闻荣到,面色顿异,左右曰:“陛下色变。”帝连索酒饮之。子升在殿作赦文已成,执以出行,至朝门,正遇荣自外至。问:“是何文书?”子升颜不改色,曰:“赦。”荣不取视,遂入见帝。帝在东廊下西向坐,荣与天穆在御榻西北南向坐。城阳王入,始一拜,荣忽举首见光禄少卿鲁安、典御李侃等抽刀从东户入,觉有异,即起趋御坐。帝先横刀膝下,遂迎而手刃之,荣仆地。天穆欲走, 安等持刀乱斫,同时皆死。世子菩提、骑将尔朱阳观及从者三十余人尽斩之。帝视荣手板上有数牒启,皆左右去留人名,非其腹心皆在去数,因曰:“竖子若过今日,不可复制。”于是内外喜噪,百官入贺。帝登阊阖门,下诏大赦,欢庆之声遍于洛阳。遣武卫将军奚毅、前幽州刺史崔渊将兵镇守北中城。是夜,尔朱世隆奉北乡公主,帅荣部曲,焚西阳门出,屯兵河阴。先是卫将军贺拔胜与荣党田怡等闻变,奔赴荣第。时宫门未加严备,怡等议即杀入大内,为天柱报仇。胜止之曰:“天子既行大事,必当有备。吾等众少,何可轻动?但得出城,更为他计。”怡乃止。及世隆走,胜遂不从。朱瑞虽为荣所委任,而善处朝廷之间,帝亦善遇之,故中路逃还。荣素厚司马子如,荣死,自宫突出至荣第,弃家不顾,随荣妻子出城。世隆即欲北还,子如曰:“兵不厌诈,今天下汹汹,唯强是视。当此之际,不可以弱示人。若亟北走,恐将士离心,变生肘腋。不若分兵守河桥,回军向京,出其不意,或可成功。假使不得所欲,走亦未迟,亦足示有余力。使天下畏吾之强,不敢畔散。”世隆从之,收合余众来攻北中城。奚毅知有兵到,忙领人马出城迎敌。
哪知京兵脆弱,怎敌世隆之兵,兵刃方接,三军败走。毅亲身搏战,见兵众散乱,心已慌怯,被田怡一刀斩于马下。崔渊拍马欲逃,亦被乱军杀死。世隆乘胜遂据北中城,令将军田怡护从府眷,屯兵城内;身率诸将屯兵城外,遥对洛阳,为进击之势。朝廷大惧。前华阳太守段育与世隆有旧,遣慰谕之。世隆怒其言直,斩首以徇。十月癸巳朔,尔朱度律将骑一千,皆衣白衣,旗号如雪,来至郭下索太原王尸。帝升大夏门以望之。 外兵遥望城上围绕龙凤旗旌,知是驾至,乃齐呼:“万岁枉杀功臣!”帝遣主书牛法尚谓之曰:“非朕忘恩负义,实为社稷大计。太原王立功不终,阴图篡逆,王法无亲,已正刑书。罪止荣身,余皆不问。卿等若降,官爵如故。”度律对曰:“臣等从太原王入朝,忽致冤酷,今不忍空归,愿得太原王尸,生死无恨。”因涕泣,哀不自胜。群皆恸哭,声震城邑。帝亦为之怆然,又遣侍中朱瑞赍铁券赐世隆。世隆曰:“太原王功格天地,赤心为国,东平葛荣,南退梁军,西灭丑奴,北剪韩楼,功不在韩、彭之下。长乐不顾信誓,枉加屠害。今日两行铁字,何可深信?我不杀汝,归语长乐,吾为太原王报仇,终无降理。”瑞不敢再言,归白于帝。帝乃出库中金帛,悬赏于城西门外,广募敢死之士,以讨世隆,一日得万人。以车骑将军李叔仁为大都督帅之,与度律战于郊外。无如兵未素练,日有杀伤,不能取胜。而度律亦以所将兵少,敛兵暂退。
且说尔朱后连日不见帝驾入宫,夜来又梦见太原王浴血而立,心恶其不祥,因问宫使曰:“天子近来议事在哪一殿?”答曰:“在明光殿。”后曰:“为我去请驾来。”宫使领命而去,还报曰:“帝不在宫,与众官上城去看河桥军马了。”后大惊疑,暗忖道:莫非吾父生逆,致有军马临城?遂召司殿内臣问之,内臣不敢隐瞒,将太原王被害、世隆兵屯河桥报仇情事,一一奏知。后闻之神魂飞散,放声大哭。宫女扶睡龙床,饮食不进者三日。内侍奏知,帝入宫揭帐,坐于后侧,谓之曰:“尔父将行弑逆,朕迫于救死,不得不尔。卿念父女之情,亦当重夫妇之义。”劝谕再三,后涕泣不语。帝嘱宫人小心奉侍,遂起身出宫。是夜,皇子生,下 诏大赦。帝复入宫看视,后已起坐,因问:“河桥军马曾退否?”帝曰:“未退。”后曰:“妾欲致书于母,劝其退军。”帝曰:“卿若劝得兵退,足见卿忠心为我。”后即写书,曲致申好之意。帝大喜,便遣后亲近内侍将书送去。先到世隆军前,世隆拆书一看,大怒道:“此非后笔,乃诈为之耳。”将来人逐出营门,内侍抱头鼠窜而归。帝知世隆不肯罢兵,会集群臣共议却敌之策。众皆惶惧,不知所出。通直散骑常侍李苗奋衣起曰:“今小贼唐突如此,朝廷有不测之危,正是忠臣义士效节之日。臣虽不武,请以一旅之师为陛下径断河桥。”城阳王高道穆皆以为善。苗乃募敢死之士五百人,安排火船在前,战船在后。一更时分,从马渚上流乘船夜下,约远河桥数里,将火船一齐点着,风吹火焰,烟透九霄,河流迅急,倏忽而至,河桥两旁皆已烧着。尔朱氏兵在南岸者望见火光烛天,河桥被烧,争桥北渡。俄而桥绝,溺死者甚众。苗将三百余人泊于小渚,以待南军接应。久之,全不见有援军到来。世隆兵至,见官军孤弱无援,尽力击之,杀伤殆尽。李苗亦身被数创,仰天大呼,赴水而死。世隆见河桥已断,亦不敢久留,连夜收兵北遁。次日,帝闻苗死,甚加伤惋,赠封河阳侯,谥曰忠烈。犹幸世隆兵退,心下稍安,乃诏源子恭将兵一万,出西道镇太行丹谷,筑垒以防之。司空杨津奏曰:“今天宝已死,世隆虽退,然其党尚多,万仁据有汾、并,仲远雄镇徐州,皆兵强将勇。天光独占关西五路,侯莫陈悦、贺拔岳之徒辅之。一朝有变,入犯最近,尤可寒心,宜各加官爵以慰之。”朱元龙进曰:“关西一路,臣愿赍敕前往,慰谕天光,就招泾、渭二州刺史使之归顺,管教陛下无忧。”帝大喜,就命元龙赍了敕书,即日登途而去。 未识天光肯受命否,且听下回细说。
第十九卷战丹谷阵亡伯凤缩黄河天破洛阳
话说孝庄帝惧尔朱余党反乱,赦罪加爵,先遣朱元龙安抚关西。又闻世隆至建州,刺史陆希质闭城拒守。世隆攻拔之,屠杀城中人民无遗,唯希质走免。乃召杨昱将募士八千,出东道讨之。先是高敖曹放归田里,复行抄掠,荣诱而执之,拘于晋阳。及入朝,带之来京,禁于驼牛署。荣死,帝引见,劳勉之。高乾闻帝诛荣,亦自东冀州驰赴洛阳。帝以乾为河北大使,敖曹为直阁将军,使归招集乡曲,纠合义勇,为表里形援。帝亲送之河桥,举酒指水曰:“卿兄弟冀部豪杰,能令士卒致死。日后京城有变,可为朕河上一扬尘也。”乾垂泪受诏,敖曹拔剑起舞,激昂慷慨,誓以死报。帝壮之,二臣辞去。帝还朝,入见后,时太子生十八日。后体已健,与帝并坐于御榻之上。帝问曰:“尔家叔侄弟兄谁强谁弱?”后曰:“世隆、天光辈皆庸才,唯万仁雄武难制,又刚暴好杀,若有变动,东师诸将皆非其敌。不唯陛下不免,恐妾亦难保,窃为陛下忧之。”帝叹曰:“人事如此,未识天意若何?朕闻 卿素晓天象,今夜同往一观可乎?”后应曰:“可。”宫中自有高台一座,以备观星望气之用。于是夜宴过后,待到三更时分,帝与后同登台上。万里无云,星月皎洁。后指谓帝曰:“此文昌星也,色甚暗,主大臣有灾。此中台星也,其光乱,主朝纲不静。紫微星,帝座也,光尚明而位已失,奈何?”帝少时亦曾习学天文,略识星象,细视之,果然。又见东方一星,豪光烁烁,紫气腾腾,其上有云成龙虎状。后大惊曰:“此天子气也!不知谁应之。”看罢,长叹一声。帝亦知之,曰:“我不久矣!”相与欷泣下。明日,帝召司天太史问之,言与后合,心益不乐。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朱元龙过了潼关,行至泾州,其时天光、侯莫陈悦皆在泾州与贺拔岳商议进退。闻元龙至,邀接入城相见。天光谓之曰:“汝事天柱不终,改事帝室,来此何干?”元龙因述朝廷赦宥之恩、招徕之意,欲其免生疑惧,臣附王家。天光闻之,大怒曰:“汝忘天柱大德,乃以利口诱我耶?”欲拔剑斩之。贺拔岳急起,止之曰:“将军勿性急,元龙乃君家故人,有话细商。”天光会意,遂复坐下。岳曰:“天子既加恩我等,自当拱手归顺。今夜就修文表,烦兄转达便了。”因留元龙私署住下。天光退而问计,岳曰:“吾闻汾州万仁已据晋阳,必引兵问阙。俟朝廷北御万仁,吾等暗袭京师,便可得志。若杀元龙,彼必严备西路,未可长驱入洛也。吾阳为臣服,按兵不动,以弛朝廷之备。”天光、陈悦皆称善,于是厚待元龙。其实岳之意,不欲天光起兵,假言止之也。
再说尔朱兆闻荣死,自汾州率轻骑三千,进据晋阳,以为根本。闻北乡公主及世隆军至长子城,飞骑来见,询问天柱被害之由,切齿怒曰:“彼既酷害天柱,宁得复为之臣? 不如另立新君以令天下,然后举兵复仇。但元氏子孙不知何人可立?”世隆曰:“并州行事、太原太守长广王晖,可奉以为帝。”乃回并州,共推晖即皇帝位。改元建明,立尔朱氏为后,即兆长女也。大赦。兆与世隆俱进爵为王。于是建立义旗,传檄属郡,整率六师,为直取洛阳之计。又欲征发晋州人马,虑欢不从,乃以新主命,封欢为平阳郡公,赐帛千段,召其同来举兵。欢不欲往,遣长史孙腾诣晋阳,致书于兆曰:欢承太原王厚恩,待我以国士,与我以富贵,虽粉身碎骨,不足以报。辄闻大变,痛心疾首,欲兴师问罪,自惭力弱。足下风驰电掣,举兵犯难,雪不共之仇,伸家门之怨,欲以欢为前驱,肝脑涂地亦何敢辞?特山寇未平,今方攻讨,不可委去,致有后忧。寇平之后,定当亲率三军,隔河为犄角之势。万仁见书不悦,谓孙腾曰:“远语高晋州,吾得吉梦。梦与吾先人登高丘,丘旁之地耕之已熟,独余马兰草。先人命吾拔之,随手而尽。以此观之,往无不克。今晋州不能自来,当遣一将来助,庶见同盟之义。”腾还报。欢曰:“兆狂愚如是,敢为悖逆,吾势不得久事尔朱矣。如不遣将相从,彼必觉吾有异。”谓尉士真曰:“必得君去,方免兆疑。”士真领命,即日起行,来到晋阳,见兆曰:“晋州不暇随征,特命仆居麾下,稍效奔走。”兆大悦曰:“士真来,吾无忧矣。”于是万仁自领精骑五千为先锋,北乡公主同了世隆权主 中军,度律彦伯为后队,催起人马,即日进发。行至丹谷,有都督崔伯凤领兵守把,兆攻之,关上矢石交下,不能前进。兆令军士辱骂以激之,伯凤怒,亲自出战。方排开阵势,兆大喊一声,单骑冲入,将伯凤一枪刺死,兵众乱窜。遂乘势杀进谷口,守兵尽逃。源子恭闻谷口已失,亦率众退走。兆于是倍道兼行,一日夜行七百里,直至黄河渡口。
先是半月前,渡口有一居民梦人谓之曰:“尔朱兵马将到,命汝为波津令,缩黄河之水,以利其济。”梦觉,逢人言之,人皆以为妄。不三日,其人遂死。兆至河口,正因洪流阻住,无计可施。忽有一白衣人来至军前,高叫道:“大兵欲渡,须随我去。”兆召而问之,其人曰:“波津河流极浅,徒步可涉。我为引路,以济大军。”兆奇其言,便引众随至津边。其人一跃入水,俄而云雾四塞,狂风大起,良久风息,水势大退。令人试之,水不及马腹。兆大喜曰:“此天助我也。”策马竞渡,大众尽济。忽焉狂风又起,黄沙蔽地,大雾遮天,日黑如夜。兵至洛阳,城中全不及觉,遂入城,兵围大内,擂鼓呐喊。天忽开朗,宿卫人始知敌至,仓猝之际,枪不及持,箭不得发。见杀伤数人,遂皆散走。时帝在宣政殿,正忧丹谷失守,与群臣商议拒敌之策,欲自帅军讨之。华阳王鸷曰:“黄河阻隔,兆安得渡?帝不必轻出。”忽闻外面喊声如沸,遣侍者出视,无一回报。帝知有变,自带内侍数人,步出云龙门观望,见城阳策马从御街过,连呼数声不应,回头一看而去。急欲退步,贼骑已至,执帝送至永宁寺,锁于楼上。帝失头巾寒甚,就人求之,人莫之与。兆入宫纵兵大掠,搜获临淮王、范阳王诲、青州刺史李延宾等数人,皆斩之。进至后宫,后闭门拒 之。兆出坐殿上,用天子金鼓,设刻漏于庭。命尔朱智虎入见皇后,假言欲立太子为帝。智虎进内,扣宫求见,述兆之言。后信之,命乳保抱出太子,至显阳殿见兆。时太子生二月矣。兆怒目视之,即将太子扑杀阶下,并乳保杀之。是夜宿于宫中,污辱嫔御、妃主。次日,下令百官不许一名不到,如违立斩。于是文武皆集,俯首唯命。兆素恶城阳王,知已逃去,着各处严促。城阳走至南山,茫无所投,想起洛阳令寇祖仁,一门三刺史皆己所引拔,定念旧恩,必能庇我于难。遂往投之。尚有黄金百斤、马五十匹,祖仁利其财,外虽容纳,私谓子弟曰:“闻尔朱兆购募城阳王,得之者封千户侯,今日富贵至矣。”乃假言怖之云:“风声已露,官捕将至,王不如逃于他所,以待事平。”城阳惧,单骑而走。祖仁使人邀于路杀之,送首于兆。兆亦不加功赏。一夜梦徽谓己曰:“我有黄金二百斤、马百匹在祖仁家,卿可取之。”兆既觉,以所梦为实,即掩捕祖仁,征其金、马。祖仁只道被人首告,望风款服,实供得金百斤、马五十匹。兆疑其故意匿半,依梦征之,严刑拷问。祖仁惧死,将家中旧有金三十斤,尽以输兆。兆犹不信,发怒,执祖仁悬首高树,以大石坠足,捶之至死。又抄掠其家资,并其子弟杀之,方罢。未几,世隆及北乡公主至,意兆必远接,而兆自恃功高,竟不出迎。世隆不悦,入城安营于教场地面,乃与度律彦伯、司马子如、刘贵等一齐入朝。兆见世隆,全不加礼,责之曰:“叔父在朝耳目应广,如何令天柱受祸?”按剑目,声色俱厉。世隆逊辞拜谢,然后得已,由是深恨之。尔朱后亦怨万仁行凶,闻其母已到京中,乘辇出宫私自来见, 对了北乡大哭,诉兆无礼扑杀皇子,乞恩于母,欲保全帝命。北乡曰:“今日万仁必来见我,看他言意若何。”俄而兆至。北乡先称其功克光前人之业,兆大悦,知后在此,请见。后出,兆再拜。见后忧愁满面,因曰:“后何戚戚?帝杀天柱,我本欲杀帝,特看后面,只杀其子,幽之永宁寺中。”北乡曰:“太子已死,不必言矣。但汝妹年少,况你叔父所钟爱者。今天子生死权在侄儿,切莫加害,使完夫妇之好。”兆曰:“彼既负恩于前,我岂可留祸于后?后方年少,及时另招佳婿,不失终身富贵,于帝复何恋焉?”后变色曰:“忝为帝后而再图他适,此玷辱家门之事,宁死不为!”后又请于兆,欲见帝一面。兆命副将二人同随行。宫女送后入永宁寺中,帝见后,失惊曰:“此何时而卿来见我耶?”泪随言下。后抱帝大哭,曰:“妾今日忍死以待陛下耳。”帝曰:“我不得生矣。卿才勇过人,非寻常之女,异日或能一洗吾冤耳。”后且拜且泣曰:“妾终不负陛下。”言未久,兆已使人催迫。后不得已,辞帝下楼,泣下沾襟,左右无不洒泪。北乡公主知后已回宫,欲要进宫看望,又恐万仁夺去军马。更何倚赖,只得住守营中。忽报仲远、天光来见,忙即请入。你道二人何以至京?盖前此天柱死,仲元反于徐州。敬宗命郑先护为主将,贺拔胜为副将以讨之。先护疑胜党与尔朱,屏之营外,故屡战不利。及洛阳已失,先护奔梁,胜遂降于仲远,于是仲远入洛。天光从岳之计,按兵不出。后闻兆已入京,故轻骑来见,同到营中参谒北乡。北乡见后,亦令劝兆勿杀天子。二人曰:“事势如此,恐言之无益。”二人辞退。未几,各还旧任。兆屡欲杀帝。一日,得高欢书,为陈祸福,不宜害天子受恶名。兆不悦,谓司马子如曰: “贺六浑何反作此言语?”子如曰:“六浑惩天柱之难,欲大王行宽仁以结人心耳。”因亦劝兆宜从六浑之言。兆曰:“汝勿言,吾思之。”但未识兆果不害帝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卷救帝驾逢妖被阻战恒山释怨成亲
话说司马子如前本党于尔朱,弃家从行。及回洛,见妻子无恙,深感朝廷宽宥之恩,顿改初志,欲救天子于难,故与兆言如此。一日,尉景来,置宴后堂,密与商之。景曰:“我来时,曾受六浑嘱咐,教我随机应变,有事来报。今君有救帝之心,不如密报晋州,令以兵来,我与尔为内应,以救圣驾。”子如曰:“吾观万仁不久将还并州,俟其去,然后可图。世隆辈无能为也。”景然之。
且说河西有一贼帅,名纥豆陵步蕃,手下精兵二十万,战将千员,其妻洞真夫人又有妖术,甚是厉害。前敬宗在位,曾下诏征之,使袭秀容。及兆入洛,步蕃南下,兵势甚盛。故兆不暇久留,欲还晋阳御之,将朝中事托付子如。副将张明义与子如不睦,谗于兆曰:“子如之心不可测也。前者尉景在子如家中谈论大王过恶,至夜方散,不知谋议何事。”兆闻大怒,即召尉景问之。景性刚直,出语不逊。兆怒,仗剑下阶,欲斩之,景亦拔剑相迎。慕容绍宗急起止之,曰:“大王勿怒。”喝退士真。士真出,飞马而去。绍宗 私语兆曰:“尉景,六浑至亲。今大王方仗六浑为助,奈何斩其亲将?若杀之,是离六浑之心,而生一敌也。”兆悟,乃召子如问之。子如曰:“士真背后并无伤犯大王一语。”兆曰:“此将军张明义言之,几误吾事。”因亦不追尉景,景奔归晋州。兆欲行,以世隆镇守洛阳,而先迁帝驾归北。时永安三年十二月十三日也。帝与侍卫等五百余人,铁骑三千,半夜起发。号令严密,人无知者。次日,朝臣方知帝去,有泣下者。欢在晋州,门吏忽报尉景至,急起接见,问:“何以仓猝归来?”景备述“兆欲害帝,与之争论,将加刃于我,故单骑奔归。”欢曰:“兆已起疑,必先迁驾,然后起行。”因吩咐段韶、娄昭二将曰:“此地有恒山,地险侧僻。帝驾北行,必从此过。汝二人点三千人马,伏于山下。驾至,要而截之,奉帝以归。”二将领命而去。哪知此去,不唯救驾不成,反生出一件奇奇怪怪的事来。也是魏运将终,天使六浑又得一闺中良将。
再说娄昭、段韶领了三千军士,行至恒山脚下,扎着营盘。娄昭道:“此处山路崎岖,人烟绝少,恐有寇盗出没,须要小心防备。”段韶曰:“天寒地冻,兵士行路辛苦,尤不可贪睡失事。”于是坐在帐中设酒对酌,旁侍亲卒数人。一更以后,忽闻外面狂风大起,吹倒寨门,帐中灯烛尽灭,黑气罩地,咫尺莫辨。风定之后,灯烛渐明,帐中诸色俱在,单单不见了段、娄二人。副将、头目俱声诧异,点起火把,远近追寻,杳然不见。闹到天明,只得遣人飞报晋州。欢闻之大骇,忙点轻骑三百,带了数将,亲自前来,到得大寨,天色已晚。随命诸将各守营内,独领三百军兵,进至恒山谷口安营。当夜独坐帐中,三百军人皆执刀侍立帐 外。起更以后,果然狂风又作,黑雾迷天,左右灯火皆暗,独高公桌上火焰不灭。欢凝神静坐,只见一獠牙青面之怪在帐口欲进不进,拽满弓弦,一箭射去,大喝道:“着!”那怪中箭而逃,欢即追出。俄而,灯火齐明,众皆无恙。欢乃知段、娄当夜果为妖精摄去,谓众曰:“鬼怪属阴,故夜间敢于横行。且俟明日进兵搜灭,以救二将。”于是坐守至晓,随即起兵前往。约走数里,全不见人。忽飞沙卷地而起,众皆迷目。又乱石如雨点打下,不能前进。独六浑马上沙石不能近身,只得弃了众军,一骑向前。又行数里,天气开朗,见一座庙宇建在山冈之上,规模壮丽,甚是显赫。行至庙前,门上悬一大额,额书:“恒山大王之庙”。下马走入殿内,坐着一尊神道,仪从整肃,炉中香烟袅袅。回头一看,娄昭、段韶俨立在旁,容貌服饰不异生平,四体皆化为石,大骇道:“是何妖邪弄人若此?但如何解救?”庙中又寂无人影,即欲一问,亦不可得。一时大怒,遂拾取黄泥一块,在粉墙上大书:魏晋州刺史高,谕恒山王知悉:有部将二员,被汝摄来,变为石人。三日之内,将二人送还,万事全休。如若不从,定当拆汝庙,毁汝像,决不轻恕!勿贻后悔。写罢,出庙上马。听见隔林有伐木之声,寻声而至,见一樵夫,呼而问之曰:“庙中是何神道?谁人供奉在此?”樵夫曰:“是山主之庙。此山有百里广大,居民无数,皆伏大王管辖。大王在日,法术高强,能呼风唤雨,走石飞沙,人在百里之外,能凭空摄来,故人人畏服。去年亡过,遗下一 女,号桐花公主,掌管山中事业,为此建庙在此。凡有过客,须入庙焚香祭献,方得安静过去。如有触犯,被大王摄至庙中,变为石人,永世不得超生。”高公道:“我正为此问你。我有部将二人被他摄来,化为石人,未知如何可以解救?”樵夫曰:“若要解救,须求女王。女王法术与大王一般。”高公曰:“女王何在?你去对她说,我是晋州刺史,叫她速来见我。”樵夫大笑道:“女王一山之尊,就是皇帝也召她不动,何况一个刺史。”说罢,奔入林中去了。六浑又气又恼,欲去求他,心上不甘;欲竟出去,此事作何处置?又乘风沙进来,走过几个冈岭,认不出旧路。看看日色将午,腹中又饥,只得觅路下山。才转一弯,忽金鼓震地,山凹内拥出一队人马。枪刀密布,剑戟如麻,引出红旗一面,大书“桐花女帅”。青鬃马上坐着一位女子,锦袍绣甲,手执双刀,生得轻盈体态,容貌如花,高叫道:“什么晋州刺史,敢来这里送死!”高公道:“只我便是。”女王道:“你莫非朔州贺六浑么?”高公道:“既知我名,何不下马投拜?”女王笑道:“我便肯了,只怕手中两把刀不肯。”高公便喝道:“胡说!”女王也不回言,舞刀直前,高公挺枪而迎。众将皆来助战,女王喝退,与欢战了数合,回马便走。高公追去,只见女王身边取出红绳三尺,往空一抛,顿时黄云陡起,云中一条火龙张牙舞爪,飞下拿人。六浑见了惊得神魂失据,口中大喊一声,似有一道豪光迸起,火龙落地,云影全无。女王见火龙拿他不住,便道:“将军果是英雄。但有一言,天色已晚,将军人马俱困,欲屈到小寨权住一宵,明日送还二将,将军能无惧否?”六浑暗想:欲与力敌,孤掌难鸣,不如到她寨中以好言谕之。便应道:“我何 惧哉!”女王收转兵马,六浑挺身随行。又行数里,望见寨门,气象甚是严整。女王已下马拱候,高公亦下马。上前施礼,请至堂上,分宾主坐定。茶罢,吩咐摆酒,对坐共酌。高公见她礼意殷勤,举止温柔,启口道:“敢问女王,何以独处荒山?”女王道:“妾祖胡承德,宣武朝曾立功勋,授武卫将军之职。为奸人谋害,挈家逃入恒山。此山素有强寇,被吾祖收服,遂为一山之主。吾祖去世,吾父胡士达继之,曾遇异人传授奇术,能驱使鬼神,变易人物。妾亦得其传授。不幸上年父死,只留妾身一人,只得据守故业。手下有兵三千,一半耕田,一半打柴,诸山各有月米进奉。吾父临终时曾言:‘当时英雄唯贺六浑一人,异日相遇汝可归附,以了终身。’方才冒犯,聊以相试。今见将军名不虚传,不忝厚颜,愿以身事。”高公道:“观汝气度,原非寻常女子。若不改邪归正,徒然埋没一生。但我已有妻室,何屈你居下。果肯归顺朝廷,待我与你另觅良缘,庶为善策。”桐花道:“妾虽女子,亦知父母为重。况平生志气,誓非英雄不嫁。君若不弃,虽为侧室亦所心愿。”六浑初时毫无允意,今见桐花语语出自真诚,颇生怜念。况美色在前能不心动?遂允诺不辞。当夜即备花烛,忙排香案。寨中自有女乐,于是管弦齐作,箫鼓喧阗。交拜之后,送入房内,遂成夫妇之好。桐花年方十八,犹然处子,欢益大悦。次日起身,六浑请救段、娄二将。桐花曰:“君莫慌,妾已使人去请矣。”未几,二人至,见六浑同一美貌女子并坐堂上,茫然不解。六浑指桐花曰:“汝二人性命全亏女将救活。”遂与言结亲一事。二人进前拜贺,桐花忙即摆酒压惊。六浑又谓桐花曰:“诸将在山 下等候已久,我先同二将回营,然后再来接汝。”桐花曰:“已是一家人,何不去召诸将同来聚会,然后一齐收拾起身?”六浑从之,遂遣喽罗数名,随了段韶去请。其时窦泰、彭乐、孙腾等,等了一昼夜不见主帅回营,带了兵卒一齐赶上山来。只见三百军士整整地守在谷口,问他山中消息,说屡次进兵都被沙石打退。窦泰道:“此时主帅在内,安危未卜,虽赴汤蹈火,亦所不顾,哪里怕得沙石。”众人听了,大家鼓勇而进。行了数里,见有数十骑跑来,段韶亦在马上。众道:“段将军有了。”韶见诸将,亦勒马相候。窦泰问道:“主帅何在?”段韶道:“亏得主帅寻着女将,方能救得性命。如今已与主帅结为夫妇,特请公等到寨饮酒。”众人皆喜,遂同到大寨,直进堂中与六浑相见,坐下细谈委曲。俄而,桐花出见,众人看了暗暗称异。只道山野之女,哪知风流齐整,不让闺阁名姝。皆上前施礼。少顷,排上宴来,众人依次坐定,桐花另设一席相陪。旁边女乐齐奏,欢呼畅饮。酒至半酣,众人问娄昭若何变为石人。昭曰:“被摄时茫然不觉,直至有人来请,如梦方醒。”众人又问桐花:“是何法术?”桐花笑曰:“此术小用之驱妖除怪,大用之移天换日,驾雾腾云。至于变人为石,不过如蛮中小技木换豆易睛之事,无足异者。然逆天而行,亦足以亡身,故我一心归正也。”说罢,众人大笑。宴至更深,各自安寝。明日,桐花谓欢曰:“昨夜梦父来告,庙中壁上被君写下数句,将受阴责,求君洗去,可以免罪。”六浑道:“既为一家,我亦当入庙焚香,洗去字迹便了。”又谓桐花曰:“汝寨中所蓄女子太多,皆被你父别处摄来,留下数人足矣,余俱赍发银两,送还其父母。”桐花点头称善。又遍召山中 兵卒,谓之曰:“愿从者编入队伍,不愿从者赏银十两,悉由自便。”众皆叩首愿从。于是检点仓廒府库、一应什物器皿,载归晋州。临行,又将大寨拆毁,免使后人盘踞。六浑此番获一内助,兼得无数兵马钱粮,人人皆喜。同到庙中,焚香再拜,刮去壁上字迹。只见案上供着一箭,六浑取看,乃是前夜所射之箭,曰:“此盖交还吾也。”命收之。桐花因知高公后必大贵,故其言神钦鬼伏如此,私心益喜。回至大营,探听帝驾远近,报言已经过去。白白里举动了一番,只得收兵回去,未至晋州,段韶、娄昭先归报知。昭君闻之,虽喜二将得还,知有妖妇同归,心怀疑惧。及六浑至,先来见曰:“君娶她人犹可,如何娶此兴妖作怪之妇?令其与奴同居,异日彼为刀俎,我为鱼肉,必致我命难保。君如娶之,愿甘退避。”六浑听了大惊。但未识两下相见作何相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卷尔朱兆晋阳败走桐花女秀容立功
话说娄昭君因六浑娶了桐花女,虑为己害,心甚不乐。六浑曰:“汝勿忧,彼虽山寇之女,心地却良善,人亦温柔俊雅。况有我在,岂不能制一妇人?”俄而桐花至,夫妇在堂相见。昭君见桐花容颜美丽,和气迎人,绝无凶暴之相,心下稍安。桐花见昭君面如满月,体态端严,知是正室夫人,忙即跪下拜见。昭君亦下跪答礼道:“女王是一方之尊,妾何敢当此大礼?”桐花道:“向在山中为王,今日进府便是府中人了。夫人乃一家之主,得蒙收录已为万幸,敢不下拜。”拜罢,逊坐,昭君道:“妾不敢有僭。”桐花曰:“夫人若此谦抑,是外我也。”六浑谓昭君曰:“序齿还是你长,竟以姊妹相称便了。”二人遂遵六浑之命。又令长幼眷属尽行相见,排宴后堂,合家欢聚。桐花自进门后,小心事主,与昭君甚是相得。尤爱高澄,澄亦以母称之。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帝至晋阳,幽于三级佛寺。万仁归,防守甚严。时建明帝在并州,兆往见曰:“今步蕃南侵,臣将讨之。陛下在此,虑有惊恐,请迁驾于长子城。俟贼乱平定,然后择日 还朝。”建明不敢违,即日迁去,城远晋阳五十里。一日,秀容告急,报说:“步蕃以救驾为名,夺去沿边四郡。现今兵临城下,日夜攻打,秀容危如累卵。”兆谓诸将曰:“秀容吾根本地,今被步蕃围困,须速救之。但彼以救驾为名,人心易惑。必先除了孝庄,使彼无名可托。”慕容绍宗力谏,以为不可。兆不听,遣人缢敬宗于三级佛寺。并陈留王杀之,其妃亦尔朱荣女,大骂兆,兆亦逼令自杀。次日,起兵十万,亲御步蕃,兵至秀容。步蕃知兆来,退军十里,排开阵势,发书讨战。万仁带领兵将,奋勇而来。步蕃私语洞真夫人曰:“吾先与战,佯为败走。汝伏兵于旁,从而截击,作法破之。使他片甲不留,则秀容唾手可得。”夫妇计议已定,步蕃出阵高叫道:“欺君之贼,速来受死!”万仁大怒,拍马舞枪,直奔步蕃。步蕃举刀相迎。战了数合,步蕃本事本不及万仁,看看败下阵来。万仁赶去,众将齐上。河西兵尽皆退走。追至数里,约近南山,忽然狂风大起,沙雾四塞,天昏地暗,彼此不能相见。四面喊杀之声,如有千百万人马涌出。石块如雨,当之者头破脑裂。兵士各顾性命,四路逃窜。万仁心慌,亦往后飞马而走。将至秀容,天色渐朗。只见一员女将领了数万人马,拦路截住,大喝道:“我洞真夫人在此,败将休走!”万仁此时仅有残兵百余,又怕妖法利害,焉敢恋战,夺路而走,急急逃入城内。其余跟随军士,被蛮兵杀得罄尽。十万兵马,存者不及三分之一。外边攻打又急,算来孤城难守,随即弃城而逃。步蕃得了城池,领军追赶。万仁且战且走,连败十三次,方到晋阳,闭城拒守。乃召诸将,问计曰:“寇强难犯,若何御之?”参军高荣祖曰:“步蕃兵势甚大,兼有妖妇之助,以 大王之雄武尚且失利,何况帐下诸将?唯有高晋州智勇兼备,手下良将又多,大王须召之,并力而战,则敌可破矣。”兆曰:“六浑与吾有嫌,召之恐不肯来。”众将曰:“六浑素受天柱厚恩,必不以小嫌弃大义。”兆乃修书一封,遣使者二人星夜往晋州求救。欢得书,问诸将曰:“步蕃兵逼晋阳,兆来求救,当救之否?”尉景曰:“兆乃国贼,今败于步蕃,正宜视其灭亡,何用救之?”众将皆以为然。欢微笑道:“诸君但欲泄目前之忿,不顾后日之患。步蕃负国久矣,被他夺去并州,抚而有之,兵势益大,将来必为中国之患,是生一劲敌也。不如乘此争战方始,与兆并力灭之,可免后忧。兆乃匹夫之勇,除之甚易,不足虑也。”众皆叹服。于是使人先去回报,援兵即至,以安兆意。遂点窦泰、彭乐、尉景、段韶等,将精兵三千,往山西进发。又进谓桐花曰:“闻蛮妇妖术利害,欲带卿去,以破其术。”桐花欣然受命,领一千军为后队。欢又下令:“兵行须缓,日不过三十里,或随路登玩,或停军饮酒。”诸将疑之,都督贺拔过儿曰:“诸公识主帅之意乎?万仁为步蕃所困,此时犹能支持。故缓行以弊之,直待危急之甚,进兵相救,其感恩方深。”众疑始释。欢闻之曰:“过儿知吾心也。”万仁得报,坚守城池,专等高家人马到来。日久不见军至,心甚焦闷。蛮兵在城下日夜辱骂,哪里耐得。此时兵众稍集,便又开兵出战。
哪知洞真作起妖法,又杀得大败亏输,伤了勇将数员。乃遣使络绎告急于欢,欢辞以连日天雨,山路难行,加以汾河无桥,兵不得渡。兆得报,心甚惶急。又见步蕃兵势日增,危城破在旦夕,只得弃了晋阳,往汾河进发。探得高军已渡汾水,心中始安。迎着高军,遂与 相见。兆诉以危急之状,欢曰:“大王勿忧。步蕃虽强,六浑至此,保为大王一鼓擒之。”遂进兵,兆军随后。步蕃得了晋阳,自道无敌,命洞真镇守秀容,自领大军来捉万仁。一日,闻晋州兵马来救,大军不满五千,两军相遇,心甚轻之,下令军中曰:“今日进兵,莫放一骑得还。”欢率诸将亲至阵前观看,喜曰:“兵虽众,军阵不整,易破也。”因命彭乐讨战,须先斩将以挫其锋。彭乐一骑飞出,高叫道:“我彭乐也。有勇者来,无勇者退。”步蕃命一勇将出敌,战不数合,被斩于马下。彭乐呼呼大笑。恼了蛮将二员,双马齐出,夹攻彭乐。乐奋起神威,一刀一个,尽皆杀死。欢见对阵都有惧色,鞭梢一指,诸将枪刀齐举,冲突过来。贼兵迎住混战。彭乐乘势直奔中军。步蕃敌住,战了数合,不能招架,虚掩一刀而走。欢见步蕃欲走,忙发一箭,正中面门,步蕃翻身落马,遂擒之。高声呼曰:“步蕃已擒,余众止杀。”贼兵一闻主帅被擒,顿时溃散。大兵从后掩杀。正是:尸横遍野,流血成川。城中守兵闻败,亦相率而逃。遂复晋阳。欢与兆并马入城,大犒三军。兆谓欢曰:“晋阳已复,秀容一路尚被贼据。欲屈公前往,扫除妖孽。”欢曰:“不必吾往,吾有女将桐花足以平之。”兆大喜,便请出军。欢命桐花将后军改作前队,付以健将四员,去捉妖妇。桐花领命而往。时洞真夫人守在秀容,忽报前军已败,夫主被擒,不胜愤怒,正欲进兵报仇,高家兵马已到。忙即设阵相迎,见对过阵上却是一美貌女子,身披绣甲,手执双刀,坐在马上,左右排列数将。洞真道:“女将何名?”桐花应曰:“吾乃高晋州麾下女将桐花是也。你敢是步蕃之妇洞真么?”洞真欺 她柔弱,便道:“今日你我相遇,不用他人助战,单是二人各显本事何如?”桐花笑答道:“使得。”彼此纵马向前,一个举刀便砍,一个使剑相迎。剑来刀往,约有三十回合。洞真战桐花不下,便道:“且住,停一回再战。”桐花道:“由你。”只见她回至阵前,口中念念有词。桐花知她作法,便亦默念真言。哪知狂风起而即止,沙石全不走动。洞真见法不灵,愈加愤怒,拍马向前曰:“来,来,来,我与你再战。”桐花不慌不忙,便与交兵。战到酣处,回马便走。洞真方欲来赶,桐花取出红绳一条,往空抛起。忽见火龙一条,身长三丈,向洞真身上扑来。洞真心慌便走,已被火龙缠住,跌下马来。众将齐上,把挠勾拖住,贼兵无主,一时大溃,遂乘势夺转秀容城。余众或降或逃。所失城池,尽行恢复,遣使并州告捷。万仁大喜,诸将入贺。不一日,桐花回军,解到洞真夫人。欢命取出步蕃,一齐斩首。兆斯时疆土复完,深感六浑之力。桐花请于欢曰:“妖寇已平,吾欲先归。”不见万仁而去。次日,万仁设宴,酬劳诸将,并请桐花相见。欢辞已去,兆遣人追送珍宝以劳之。兆感欢甚密,语欢曰:“我昔日与君交情本厚,今又救我于危难之中,足见爱我良深。但将来各处一方,恐被他人离间,欲与君结为兄弟,共立盟誓,患难相扶,君意何如?”欢曰:“此六浑之愿也。”遂共订盟,相得益欢。一日,兆与欢共猎南山,见饥民满道。晚而归饮,酒至半酣,欢因言:“民穷宜恤,愿王少留意。”兆曰:“正有一事,欲与弟商。向来六镇之人,各立一人为主,后被葛荣吞并。天柱杀荣,乃借其军,共有四十余万,流入并、肆二州。因荒乱不能存活,大小反了二十六次。我已诛杀过半,尚谋乱不已。亡去 为盗者,不可胜数。吾弟高见,若何治之?”欢曰:“此等反乱,皆由无人管领所致。大王宜选心腹之佐,统领其众,使不失所。若有谋衅,罪归主将,则自然服矣。”兆曰:“弟言甚是,但无人可胜其任。”贺拔允曰:“大王手下诸将,统了数千人马尚不能整顿,况十二万之众,岂易言治?臣意能当此任者,非六浑不可。”欢恐兆疑,大怒曰:“天柱在时,奴辈伏处有如鹰犬。今日天下事取舍在王,允何得妄言?可斩也!”兆曰:“吾意亦然,弟当为我统之。”欢阳为逊谢。兆付箭一枝,曰:“全以相委,以此为信。”宴罢欢出,恐兆酒醒反悔,宣言于众曰:“受委统州镇兵,可集汾东,听受号令。”还营,建牙旗于阳曲川,分列部分。六镇之兵素恶万仁残暴,乐欢宽仁,一闻此令,无不毕至。居无何,欢又使刘贵请于兆曰:“并、肆频岁荒旱,降户掘田鼠而食,面无谷色,徒污境内。请令就食山东,待温饱之后,更受处分。”兆从其议。慕容绍宗进谏曰:“闻大王以三州六镇之兵尽受六浑节制,大事去矣。今天下汹汹,四方纷扰,人怀异望。六浑雄才盖世,遽以二十万众付之,譬如蛟龙借以云雨,后不可制,王必悔之。”兆曰:“无害,有香火重誓在,六浑必不负我。”绍宗曰:“亲兄弟尚不可信,况香火兄弟耶?”时兆兄弟叔侄皆相疑忌,故绍宗以此劝之。兆不语,绍宗遂退。而兆之左右平日皆受欢金,因称:“绍宗与欢有隙,故尔谗害。晋州闻之,得毋携贰其心乎?”兆怒曰:“吾与六浑盟言未干,绍宗何得便来离间?不治其罪,六浑之心不安。”遂收绍宗囚之。遣人通知六浑,催其速发。六浑乃集六镇之人,各给口粮、路费,陆续起发,半月兵行始尽。然后别了万仁,一路唱凯歌而回。 斯时欢以三千人破了步蕃四十万之众,威震山西,人人悦服,沿途之民皆顶香相送。行至滏口,忽见一支人马,旌旗浩浩,剑戟森森,往北而来。相遇之际,各问来历,乃是北乡公主同了尔朱皇后回到晋阳去的。欢命停军一旁,让她过去。军兵过完,却有一群马匹,形体高大,矫健异常,约有三百余骑,在后赶着走。欢思军中正少战骑,北乡女流何用此马,便唤彭乐、段荣二将赶向北乡告借,如不许,则夺之以归。二将知北乡必不肯借,也不去通知,竟杀散管马军士,掠取以返。北乡闻之,大怒道:“高欢吾家旧人,何敢强夺吾马?”欲回军追讨,奈军无良将,恐敌他不过,于是遣人飞报万仁,教他领兵前来,问罪于欢。但未识北乡何以回北,六浑夺马之后又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细述。
第二十二卷立广陵建明让位杀白鹞高乾起兵
先是北乡公主在京,终日营中闷坐,因念孝庄北去,皇后独处宫中,全无依靠,将来建明入都,更不得自主,不如同归晋阳,母女相依,后乃从之而来。哪知路遇高家军马,被他夺去马匹,即报知万仁。万仁怒道:“六浑去未多时,如何便生反念?”乃释绍宗之囚,召而问之。绍宗曰:“彼未出吾境中,犹是掌握中物。大王速点人马,紧紧追上,擒之以归,方免后患。”万仁听了,忙点铁骑三千,出了并州,星夜赶来。赶到漳河津边,六浑才渡浮桥过去。万仁亦欲上桥。说也奇怪,顿时河流涌下,洪波冲起,浮桥尽坏。忙即退下数十步,把马勒住,高叫:“六浑且停人马,尚有话说。”欢见兆来,知为马故,便走至岸边,隔水问曰:“大王何以至此?”兆指欢曰:“我以尔为心腹,如何全无信义,擅夺我家之马?”六浑下拜道:“欢之借马非有他故,为备山东盗耳。王信公主之言,亲自追来,欢不辞渡水而死。但恐此众便叛,反贻大王忧耳。”兆闻欢言,大悦曰:“我固知尔决不相负。乍闻公主诉汝无礼,不得不怒,故来问汝。”此时 河流已退,兆乃轻马渡水,与欢共坐幕下,陈谢并无疑意,拔刀授欢,引颈使欢砍之。欢大哭曰:“自天柱之薨,六浑更何所仰?但愿大家千万岁,以伸力用耳。今为旁人构间,大家何忍复出此言?”盖大家者天子之称。欢欲愚之,故以此相称耳。兆益信欢为诚,投刀于地,复斩白马,与欢为誓。索酒酣饮至醉,就宿营中。欢闻帐外行动声,走出,见尉景执刀而来。欢拉至后帐,问欲何为。景曰:“万仁在此,是欲授首于我也。杀之为敬宗报仇,为万民除害。及今不杀,更复何待?吾已伏壮士于帐外。”说罢欲走。欢啮臂止之曰:“汝莫乱为,今杀之,其党必奔归聚结。吾兵饥马瘦,不可与敌。若英雄乘之而起,则为害滋甚。不如且置之,兆虽骁勇,凶悍无谋,可玩之股掌之上,异日除之何难?”景乃止。旦日,兆归营,复来召欢,设宴以待。欢将上马往,孙腾牵欢衣曰:“兆心叵测,公奈何以天下仰赖之身,试之不测之渊?”欢笑而止。兆见欢不来,复大怒,隔水肆骂,欢不顾而去。时兆有心腹将念贤,管邻降户家属,别为一营,随欢东行,凌虐降户。欢伪与亲善,解其佩刀观玩,乘间杀之。镇兵感悦,益愿附从。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万仁驰归晋阳,北乡及后已归旧府。兆来见,说起孝庄已经缢死,并陈留王夫妇亦赐自尽。母女变色,然权在他手,只好暗暗深恨而已。兆见疆土已宁,择日送建明帝入洛,发书世隆,令率百官邙山迎驾。哪知天光在洛已与世隆密议,以建明为元英之弟,帝室疏属,又无人望,恐人心不服,欲更立亲近,以为社稷之主。有广陵王恭者,元羽之子,好学有器度,正光中为给事黄门侍郎。以元叉擅权,托喑病居龙华佛寺。敬宗时有谗于帝者,言王蓄异志,阳为喑 病。恭惧,逃于洛川,执之至京系治,久之以无状获免。行台郎中薛孝通与王有旧,说天光曰:“广陵王高祖犹子,夙有令望,沉晦不言,多历年所。若奉以为主,必天人允协。”天光言之世隆,世隆以为然。唯度律属意南阳王宝炬,乃曰:“广陵口不能言,何以治天下?”世隆等亦疑其实喑,因使尔朱彦伯潜往敦谕,且胁之。王曰:“天何言哉?”世隆等闻之,皆大喜,遂定迎立之议。建明帝至邙山,世隆先为之作禅文,使泰山太守窦瑗执鞭独入行宫,启建明曰:“天人之望皆属广陵,愿陛下行尧舜之事。”袖中取出禅文示之。建明惧不敢违,遂自署。窦瑗回报,群臣上尊号于广陵,广陵奉表三让,然后即位。大赦,改元普泰,是为节闵帝。黄门侍郎邢子才为赦文,叙敬宗枉杀太原王荣之状,帝曰:“永安手剪强臣,非为失德。直以天未厌乱,故逢成济之祸耳。”因顾左右,取笔自作赦文,直言:“朕以寡德,运属乐推,思与亿兆同兹大庆。肆眚之科,一依常式。”帝闭口八年,至是乃言,中外欣然以为明主,望致太平。次日,诏以三皇称皇,五帝称帝,三代称王,盖递为冲挹。自秦以来,竞称皇帝,予今但称帝,变己褒矣。加世隆仪同三司,赠尔朱荣相国、晋王,加九锡。世隆使百官议荣配飨。司直刘季明曰:“人臣配飨于君,必与君一心一德,生为良辅,死得共食庙中。今太原王荣若配世宗,于时无功;若配孝明,亲害其母;若配庄帝,为臣不终。以此论之,无所可配。”世隆怒曰:“汝应死!”季明曰:“下官既为议首,依礼而言,若有不合,剪戮唯命。”世隆见其言直,亦不之罪。不得已,以荣配高祖庙廷。又为荣立庙于首阳山,因周公之庙而为之,以荣功可比周公也。庙成,具太牢往祭,百官俱集。俄 而,云雾四合,雷雨大作,火焚其庙,泥像皆为齑粉,世隆败兴而回。诏到并州,兆以不与废立之谋,怒不受诏,欲发兵讨世隆。世隆惧,遣尔朱彦伯往谕再三。兵虽罢,怒世隆不已。先是敬宗命将军史仵龙、杨文义,领兵守太行岭。万仁南向,二人帅众先降。至是欲封二人为千户侯。帝曰:“仵龙、文义于王有功,于国无勋。”竟不许。仲远镇滑台,用其下为西兖州刺史,先用后奏。诏答曰:“已能近补,何劳远闻。”人皆服帝之明敏。然是时天光专制关右,兆奄有并、汾,仲远擅命徐、兖。世隆居中用事,贪淫无忌,生杀自专,事无大小不先白,有司不敢行,天子徒拥虚位。又欲收军士之心,泛加阶级,皆为将军,无复员限。自是勋赏之官大致猥滥,人不复贵。仲远在外,贪虐尤甚,所部富室大族多诬以谋反,籍没其妇女、财物,投男子于河,如是者不可胜数。东南州郡,自牧守下至士民畏如豺狼。由是四方之人皆恶尔朱氏,而冀其速亡矣。
再说幽州行台刘灵助,自谓方术足以动人,推算尔朱氏将衰,乃起兵自称燕王,声言为敬宗复仇,且妄述图谶云:“刘氏当王。”由是幽、瀛、沧、冀之民多从之,进取博陵、安国二城。兆使大都督侯渊讨之。又兆以高乾兄弟有雄才,现居冀州,灵助反,亦防其作乱,遣监军孙白鹞至信都,托言调发民马,民户须自送纳,欲俟高乾弟兄送马而执之。乾闻白鹞来,谓诸弟曰:“万仁无端调发民马,令民户自遂,其意未必不为吾弟兄而然。”敖曹曰:“刘灵助反于幽州,祸乱四起。吾弟兄何不招集乡勇,举兵应之。”乾曰:“然,但必得此人合谋,方能成事。”敖曹问:“何人?”乾曰:“前河内太守封隆之避尔朱之势,弃职家居。为人慷慨好施,甚得 众心。其父封翼素以忠义自矢。吾当自往说之。”乾至隆之家,隆之接入,直至内堂逊坐。两下说起国家多故,互相嗟叹。隆之曰:“敬宗被弑,万仁益横,君岂忘帝河桥相送时乎?”乾见说,悲不自胜,因曰:“吾素怀复仇之念,惜无同志相助。此来特与君谋,欲同集义勇,袭据信都,以为进取之计。君能有意乎?”隆之曰:“吾有父在,须先禀命。”话犹未了,只见屏风背后走出封翼,向高乾曰:“吾有此心久矣。足下果能为国复仇,莫患吾父子不从,虽赴汤蹈火,亦不辞也。”相与订定日期,各去打点行事。隆之家素豪富,童仆不下数百,门下多武勇之士,起事甚易。乾与敖曹素有旧旅,一呼毕集。至期,敖曹先率数十骑突入,把持城门,余众尽入。封隆之从中亦起。冀州兵将素畏敖曹骁勇,莫敢来敌。杀入府署,执下刺史元嶷,白鹞闻乱欲逃,擒而杀之,一城慑伏。乾等欲推封翼行州事,翼曰:“和集乡里,我不如彼。”乃奉隆之行州事。为敬宗举哀,将士皆缟素,升坛誓众,移檄州郡,共讨尔朱氏。刘灵助闻冀州举义,遣使来招。乾将结为外援,劝隆之受其节度。忽报殷州刺史尔朱羽生将兵五千,来袭信都。敖曹不暇擐甲,领十余骑进击。乾恐有失,遣五百人往救。未及赶上,敖曹己交兵,杀其勇将数员,羽生败走。盖敖曹马绝世,所向无前,故能以十余骑退五千兵也。由是敖曹之勇著于四方。今且按下。
再说高欢自离漳河,往山东进发。兵至壶关,关口有大王山一座,地势阻绝,中有一寺极大。宣武时,有术士言:“寺中应有天子宿其处六十日。”魏主闻之,命毁其寺,不许人入山居住。后有朔州贼兵令贵据此山为巢穴,招集兵马,掠取四方,兵精粮足,官军莫敢讨。欢兵至,此时正忧粮 乏,欲取其资,以济军用。引兵攻之,贼众拒守甚严,不得进。乃以弱卒诱之,交兵辄走,贼乘胜追下。伏精骑于旁,截而击之,遂擒令贵,余众皆降。尽收其钱帛粮米。令贵有妹灵仙美而勇,欢纳之为妾。屯兵山中六十日。及闻高乾据冀州,乃引兵东出,声言欲计信都。信都人皆惧曰:“欢若来,非尔朱羽生可比。新破步蕃,兵威正盛,何以御之?”高乾谓隆之道:“高晋州雄略冠世,其志不居人下。且尔朱无道,弑君虐民,正是英雄立功之会。今日之来,必有深谋,吾当轻马迎之,密参意旨,无庸惧也。”乃将十余骑迎欢,潜谒欢于滏口。欢见乾至,大悦,握手问曰:“公山东豪俊,今来何以教欢?”乾曰:“尔朱酷逆,痛结人神,凡曰有知,莫不思奋。明公威德素著,天下倾心。若兵以义立,则倔强之徒不足为公敌矣。鄙州虽小,户口不减十万,谷秸之税,足济军资。愿公熟思其计。”乾意气激昂,言辞慷慨,欢恨相见之晚,遂与同帐而寝。次日,乾拜别,谓欢曰:“愿公速来为主,吾与封隆之封府库以待。”欢谢曰:“诺。”乾回报隆之,人心始安。
先是河南太守赵郡李显甫喜豪侠,集族姓数千家于殷州西山,有五六十里之地。显甫卒,子元忠继之。家素富,多出贷求利,元忠悉焚契免责,乡人甚敬之。时盗贼蜂起,路梗不能行。有经过赵郡者,投元忠求援。元忠遣奴为导,曰:“若逢贼,但道李元忠名氏,贼自退避。”行旅皆赖以无恐。及葛荣反,元忠率乡党垒以自保。坐在槲树下,前后斩违命者三百人,众率遵其约束。贼至,辄击却之。葛荣既平,朝廷以元忠能保护一方,就拜南赵郡太守。好酒,落拓不羁,故无政绩。及尔朱兆杀敬宗,元忠弃官归,谋举兵讨 之。会欢东出,元忠谓其党曰:“吾将迎之。”众曰:“欢平日党于尔朱,今来欲复冀州,迎之何为?”元忠大笑曰:“此非诸君所知也。吾将与欢共灭尔朱。闻吾至,欢必倒屣以迎也。”于是乘露车,载素筝、浊酒以往。但未识元忠遇欢作何言论,且俟下回再讲。
第二十三卷假遣军六镇愿反播流言万仁失援
话说李元忠迎着欢军,便向辕门请谒。欢以元忠素有好饮之名,疑为酒客,未即接见。元忠下车独坐,酌酒擘脯,旁若无人,谓门者曰:“素闻公延揽隽杰,今国士到门,不吐哺辍洗以迎,其人可知。还吾刺,勿通也。”门者以告,欢遽见之,引入帐中,设酒相酌。觞再行,元忠取素筝鼓之,悲歌慷慨,歌阕,谓欢曰:“天下形势可见,明公犹事尔朱耶?”欢曰:“富贵皆因彼所致,安敢不尽节?”元忠曰:“非英雄也。高乾邕兄弟已来否?”时乾已见欢,欢绐之曰:“从叔辈粗,何肯来?”盖乾与欢同姓,故称从叔。元忠曰:“虽粗,并解事。”欢曰:“赵郡醉矣。”使人扶出。元忠不肯起,孙腾进曰:“天遣此君来,不可违也。”欢乃复留与语。元忠慷慨流涕,欢亦悲不自胜。元忠因进策曰:“殷州小,无粮仗,不足以济大事。若向冀州,高乾邕兄弟必为明公主人,殷州便以相委。冀、殷既合,沧、瀛、幽、定自然帖服。唯刘诞性黠,或当乖拒,然非明公之敌。时哉!时哉!不可失也。”欢急握其手而谢之曰:“君如有意,欢之大幸 也,敢不如命。”元忠密约而去。欢至山东,约勒士卒,民间丝毫无犯。时麦方熟,欢过其地,恐马伤麦,亲率士卒牵马步行,百姓大悦。远近闻之,皆曰:“高晋州将兵整肃。”民得安堵,益归心焉。军乏粮,求粮于相州刺史刘诞,诞不与。有车营租米万石,欢命军士取之,诞不能拒。进至信都,封隆之、高乾等开门纳之,奉以为主。时敖曹在外掠地,闻乾与隆之以冀州相让,心大不服,曰:“大丈夫何事畏人?吾兄懦怯乃尔。”遗妇人服以辱之。欢曰:“彼未知吾心也。”欲遣人谕之未得。时欢子高澄年十岁,随军中,谓父曰:“儿请招之。”欢许之,左右曰:“公子年幼,敖曹粗勇,去恐有失。”欢曰:“敖曹虽粗,未必敢害吾子。澄虽幼,颇聪明晓事。且不遣澄去,不足以结其心也。”遂命十余骑随往。澄见敖曹,以子孙礼下之。敖曹曰:“公子来此何意?”澄曰:“敢问君家举义,为君乎?为身乎?”敖曹曰:“吾志灭尔朱,以复君仇也。”澄曰:“若然,公之志即吾父之志也。何不同心并力以靖国家,而分彼此为?吾闻识时务者为俊杰,令兄能识之,而公反笑以为怯,何也?吾父今日不命他人来,而遣吾来者,欲伸明己意耳。愿公熟思之。”敖曹见公子聪明才辩,气度从容,不觉为之心折,曰:“敬闻命矣。愿从公子同归。”便并马而回。欢大喜,谓敖曹曰:“吾方与子共济大事,子乌得自外。”敖曹再拜,曰:“顷见公子,已知公心,敢不尽力?”欢爱其勇,署之为都督,宠任逾于旧人。尔朱兆闻欢已得冀州,兵势日盛,恐后难制,密奏帝加发重爵,召之入京,而后图之。帝乃发诏,封欢为渤海王,征其入朝。欢受王爵,不就征。
再说侯渊进讨灵助至固城,渊畏其众,欲引兵西入,据关拒险以待其变。副将叱列延庆曰:“灵助庸人,假妖术以惑众。大兵一临,彼皆恃其符魇,岂肯戮力致死,与吾争胜负哉?不如出营城外,诈言西归,灵助闻之,必自弛纵,然后潜军击之,往则成擒矣。”渊从之,出顿城西,声言欲还。次日,简精骑一千,夜发,直破其垒。灵助败走,斩之。初,灵助起兵,自占胜负曰:“三月之末,我必入定州。尔朱氏不久当灭。”及灵助首函入定州,果以是月之末。捷闻,加兆天柱大将军。兆辞天柱之号,曰:“此叔父所终之官,我不敢受。”寻加都督十州诸军事,世袭并州刺史,兆乃悦。兆狂暴益甚,将士俱有离心。镇南将军斛律金东奔于欢,劝欢起兵以讨尔朱。欢素知其智勇,引为心腹。有尔朱都获兆疏属,为兆别将,忧兆残暴,灭亡不久,率千骑出井陉,托言巡视流民,东附于欢。欢见人心归附,乃召孙腾、娄昭、段荣、尉景于密室中,谓之曰:“今四方喁喁,皆望吾举义,以除尔朱之虐,为百姓更生,吾不可以负天下之望。然镇户暂得安居,必先有以耸动其心,方可举事,卿等知之。”众皆会意而退。乃诈为万仁书,将以六镇人配契胡为部曲,使人辕门投递,宣布于众,众皆忧惧。又诈为并州兵符,征发迁户讨步落稽,限即日起发。欢发万人将遣,孙腾、尉景为请宽留五日。至期,又将发。孙、尉二人复请再宽五日。又五日,欢令于众曰:“此行再难缓矣。”亲送之郊,雪涕执别。众皆号恸,声震郊野。欢乃谕之曰:“与尔俱为失乡客,义同一家。本期终始相聚,不意在上征发乃尔!今直西向已当死,后军期又当死,配国人又当死,吾何忍见尔等之无辜而死也?”众皆叩头求救,欢曰:“为之奈何?”众曰:“唯有 反耳!”欢曰:“反乃急计,然当推一人为主。谁可主者?”众皆曰:“唯大王可为我主。”欢曰:“尔等皆我乡里,久后难制,不见葛荣乎?虽有百万之众,曾无法度,终自败灭。今以吾为主,当与前异,毋得凌汉人、犯军令,生死任吾则可。不然,不能为取笑天下。”众皆跪地,顿颡曰:“生死唯大王命。”乃椎牛飨士,建义于信都,然亦未敢显言叛尔朱也。未几,李元忠起兵逼殷州。尔朱羽生闭城拒守。欢阳为之援,令高乾帅众救之,暗使人授意元忠。乾至,元忠败走。乃轻骑入见羽生,相与指画军事。羽生信之,出城劳军,因擒杀之。元忠进据其城,乾持羽生首谒欢,欢拊膺曰:“今日反决矣!”乃以元忠为殷州刺史,镇广阿。欢于是移檄州郡,抗表罪状尔朱。其略曰:外拥强兵,虐政遍行四海;内持大柄,凶威上逼九重。豺狼结队,弑君之罪已彰;虺蜴成群,篡国之形渐兆。一门济恶,六合痛心。不加斧钺之诛,难期社稷之安。今臣兵以义举,谋由众定。旌旗所指,逆贼咸除;军旅来前,奸党尽灭。上固天位于苞桑,下救万民于水火。云云。世隆见之,大惊失色,乃匿其表不上。
且说魏司空杨津,家世孝友,缌麻同爨。门内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津弟兄四人,皆位居三公。孝庄帝诛荣,杨侃预其谋。尔朱兆入洛,侃惧祸,逃还乡里,居华阴旧宅。津与兄顺溜洛阳。天光守雍州,忌之,杀侃,尽灭其族。致书世隆,世隆遂诬杨氏谋反,遣兵围其宅,无少长皆 杀之。闻者无不痛恨。津之子,字遵彦,年十八,好学多才,时适在外。及归,城门已闭,投宿亲戚家,得免于难。次日闻变,星夜逃走。念当世英雄,唯贺六浑可倚以报仇,遂来冀州。正遇欢出,叩首马前,哭诉家难。欢方起义,正欲收揽人望,知为名家子,遂留入府中。进讨尔朱之策,皆合欢意,甚敬待之。尔朱兆闻羽生死,大怒,自将步骑二万,出井陉口,来攻殷州。元忠畏之,弃城奔信都。兆遂进据殷州,而未敢遽与欢战,求济于仲远、度律。初,二人闻欢起兵,皆笑曰:“此子寻死耳,一鼓可以擒之。”得兆书,相会进兵。欢知兆到,谓众将曰:“今日不得不与战矣。”孙腾以朝廷隔绝,劝欢另立新君,以申号令,庶将士心坚。欢从之,遂立渤海太守元朗为帝,改元中兴。封欢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高乾为侍中,敖曹为骠骑大将军,孙腾为尚书左仆射,封隆之为吏部尚书。余皆进爵有差。立澄为渤海王世子。一日,忽报仲远、度律共有十万人马来助万仁。又报世隆遣将军斛斯椿、贺拔破胡、贾显智领兵三万前来,兵势甚盛。欢乃纵反间之计,宣布流言以疑之。言世隆与度律、仲远谋欲杀兆,又言兆与欢暗中通谋,欲杀度律等。当时是,兆军屯于广河山前,仲远、度律营于阳平县北,相去数里。闻流言,各生疑惧,徘徊不进。度律曰:“万仁已与六浑相恶,岂复一心?但我疑可释,而彼疑不解,奈何?”仲远因遣贺拔胜、斛斯椿往释其疑,劝谕再三。兆疑稍解,乃领轻骑三百,与二人同至仲远营。仲远、度律接入帐中坐方定,未及交言,万仁颜色顿异,手舞马鞭,长啸凝望。忽疑仲远等有变,即起超出,上马而去。仲远复使椿与胜追之,万仁执二人以归,仲 远、度律大惧,各引兵回。万仁归营欲斩破胡,乃数其罪曰:“尔杀卫可孤,罪一。天柱亡而不与世隆同来,罪二。反为朝廷出力东征仲远,罪三。吾欲杀汝久矣。”喝令推出斩之。胜曰:“可孤为国大患,吾父子诛之,不以为功而反以为罪乎?天柱之死,以君诛臣,胜宁负王家不负朝廷,不以为忠而反以为罪乎?今日被执,生死唯命。但大敌在前,王家骨肉成仇,自古及今未有如是而不亡者也。胜不惧死,只恐大王失算耳。”兆见其言有理,乃舍之。二人归,见诸军皆去,遂亦还洛。欢闻之大喜,遂进兵与万仁对垒。将战,欢谕诸将曰:“今日之战,胜则进而有成,败则退亦难保。两路虽退,万仁兵众且强,未易破也,众将勉之。”段韶曰:“大王勿忧。所谓众者,得天下之心。所谓强者,得人之死力。尔朱氏上弑天子,中屠公卿,下害百姓。大王以顺讨逆,如汤沃雪,何众强之有?”欢曰:“未识天意若何?”韶曰:“皇天无亲,唯德是辅。万仁自矜其勇,失将士心,智者不为用谋,勇者不为用力,人心已去,天意可知,又何疑焉?”三军闻之,胆气益壮。欢使韶领千骑,先犯其锋。韶便一马当先,直冲过去。正遇敌将达奚承贵,两下交锋,段韶手快,一枪刺死承贵。众兵呐喊,齐赶入阵,奋力乱杀。兆在后军知前队有失,忙催人马赶上,见一少年将甚是勇猛,大喝一声道:“何物小子,在此横行?”段韶也不回言,提枪便刺。万仁大怒,随手架开,舞动神枪,连刺几下。段韶不能抵敌,回马便走。万仁喝道:“败将休走!”拍马赶上。只见一支兵横冲过来,当先一将乃是窦泰,接住万仁便战。韶亦回马夹攻。万仁有万夫不当之勇,岂惧二将。斯时欢率大军齐进,呼声 动地,两下纷纷混战。厍狄干见二将战万仁不下,亦来助战。六镇人平日受万仁凌虐,深恨切齿,今日相遇,巴不得杀个罄尽。故人人戮力,个个致死。欢军士无不一以当百,兆兵大败。万仁见大众已溃,心慌意乱,只得夺路而走。三将不舍,追至十里外方歇。万仁逃脱,收集残兵,不及三分之一,山东不敢久停,急急逃归晋阳。欢俘甲士五千,收资粮器械无数。诸将入贺,欢曰:“万仁虽未授首,亦足破其胆矣。然兵以利用,今当乘此锐气,进取相州,以张形势。”诸将皆曰:“唯大王命。”盖相州即邺城,帝王建都之地,故欢急欲取之。但未识此行成败若何,且听下回再述。
第二十四卷据邺城四方响应平洛邑百尔归诚
话说高王兵至邺都,刺史刘诞因前借粮不与,畏惧不敢降,督率兵士闭门拒守。高王引兵攻之,连日不下,遂于城下暗掘地道,承之以木,道成焚木,城遂陷。刘诞不得已,乞降,用之为军中末将。巡骑拿获逃官一人,名麻祥,解至军中。盖祥时为汤阴县令,闻高王至,惧报昔日之辱,挈妻子逃去,遂被获。见王,叩头请罪。王曰:“汝前辱我,罪应诛,然汝头何足污吾刃。”纵之去。汾州行事刘贵平素归心,闻王在邺建义,弃了汾州,率兵一万前来相助。王大喜。青州大都督崔灵珍、行事耿翔皆遣归附。自是投诚者不绝。一日,有一少年将军,自称王之从弟高岳,叩辕求见。王命引入帐下,叩其所由,乃王伯父高优之子,向出雁门居住,所以不相往来。今闻王建义起兵,千里求投。岳身长七尺,容貌堂堂,武勇绝伦。王器受之,留入内衙,令澄拜见其叔。邺城游京之曾为朔州刺史,有女名瑞娘,容颜绝世,名播四方。王未达时闻其美,慕之,大有光武思阴丽华之意, 今闻女尚待聘,欲娶之。恐游不允,乃命封隆之、窦泰二将为媒,以铁骑二千临其门,京之大恐。先一夜,瑞娘梦见白龙一条从空下降,爪其身入云中,大惊而醒。述诸父母,皆以为异。是日,封、窦二将奉高王命来求其女。京之知势不可拒,又感女梦,遂拜而受命,王遂娶之。瑞娘颜色既美,性又聪明,由是恩宠无比。待京之以上宾之礼。三日后,亲到游氏家拜见其父母。先是王为尔朱将,停军上党。清明日与刘贵、段荣引领军校五十骑,往深山射猎。天晚迷途,投宿于王士贵家。士贵见王有异相,又其睡处赤光满屋,知后必大贵。有女千花,年十八,有容色,愿以嫁之。王却之,士贵坚留成亲。刘贵、段荣亦劝成之,遂合卺焉。以军旅忙迫,三夜辄别,其后不相闻问者数年。至是士贵送女来,已生子四岁矣。王迎入府中,始复相聚。士贵亦留之邺城。今皆按下不表。
再说中兴二年正月,王命刘贵迎中兴帝入邺,赠永安帝为武怀皇帝,添设文武百官。王以杨为行台右丞,文檄教令,皆出其手,日加信任。世隆闻欢别立天子,进据邺都,欲往讨之,念非万仁协力,不能破高氏之兵。虑其猜忌不来,因卑词厚礼,多送金宝结之。又请节闵帝纳其次女金婉为后,诏于六月下聘。兆大悦,遂与世隆相睦,许即兴师,同灭高氏。斛斯椿私语贺拔胜曰:“天上怨毒尔朱甚于仇寇,异日必为高氏所灭。吾与将军助之,必同受祸。不如改计图之,庶有以自全。”胜曰:“天光与兆各据一方,欲尽去之甚难,去之不尽,必为后患。”椿曰:“勿忧,吾说世隆,使并召来。六浑智虑深沉,用兵不测,必能聚而歼之。”胜以为然,乃同见世隆,曰:“万仁新败于欢,恐不足恃,必得天 光并力,庶几有济。”世隆从之,乃以书召天光曰:“高欢在山东作乱,扶立元朗为帝,兵称义举,欲灭吾家。万仁失利于前,必得吾侄致胜于后。同会并州,克期进讨。”天光得书,不欲勤师劳众,回书于世隆曰:“高欢一竖子耳,手下又无雄兵猛将,叔与万仁破之有余,何必侄也?”辞不赴。世隆患之。斛斯椿请往劝谕,乃至关中说天光曰:“欢与王家势不两立,并州恃勇轻敌,倘再败衄,大势瓦解,高氏兴,尔朱氏灭矣。此大王门户事,岂可坐视不救?”天光问计于贺拔岳,岳曰:“王家跨据三方,士马强盛。高氏初起,岂能相抗?但能骨肉同心,事无不捷。若互相猜疑,家祸不免,焉能制人?如下官所见,莫若且镇关中,先安根本。遣一上将,合势进讨。胜有以进,退有以守,庶万全无失。”天光不从,引兵东下。闰三月壬寅,天光自长安,万仁自晋阳,度律自洛邑,仲远自东郡,皆会于邺城下。众号三十万,夹洹水而军。节闵帝以长孙稚为大行台,总督之。癸丑,高欢令尚书封隆之守邺,引兵出顿紫陌,大都督敖曹将乡里部曲三千人以从。欢曰:“高都督所将皆汉兵,恐不足集事,欲割鲜卑兵一千相杂配之。”敖曹曰:“吾所将兵练习已久,前后格斗不减鲜卑劲旅。今若杂之,情不相洽,胜则争功,败则推罪。不烦更配也。”庚申,尔朱兆率轻骑三千,夜袭邺城,攻西门,不克而退。壬戌,欢将战,马不满二千,步兵不满三万,恐众寡不敌,乃于韩陵地方结为圆阵,连系车牛于后,以塞归路,以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兆望见欢,遥责欢以叛己。欢曰:“本所以戮力者,共辅帝室也,今天子何在?”兆曰:“永安枉害天柱,我报仇耳。”欢曰:“我昔初闻天柱讣,汝 即疾据并州自大,岂得言不反耶?且以君杀臣,何报之有?今日义绝矣。”遂战。欢自将中军,敖曹将左军,高岳将右军。兆领十余骑,直奔中军。欢左右将皆出掠阵,亲自迎战,不能敌,遂败走。兆军乘之,中军失利。岳以五百骑冲其前,别将斛律金收散卒蹑其后,敖曹以三千骑自栗园出,横击之,分其军为二。岳与敖曹双战万仁,万仁退走。斛律金之子明月,年十二,手执画戟,拦住万仁不放。万仁欺他年幼,以枪挑之。哪知明月力大无穷,架开枪还戟便刺,甚是骁勇。高王以兵冲天光营,天光败。仲远、度律军亦溃。于是诸将齐攻万仁,万仁杀条血路而逃。奔溃之势若江翻潮落,声震百里。王立阵前,驱兵赶杀。见有一骑飞至马前,叩首乞降,乃贺拔胜也。王喜,下马握手劳之,乃鸣金收军。俄而,诸将齐至,皆血染征袍。王曰:“观诸将之袍,可以知勇矣。顷有一小将力敌万仁者何人?”斛律金曰:“是吾子斛律光,不在军数,私自来战。”王曰:“真虎子也。”召而劳之。兆败归,对慕容绍宗抚膺曰:“不用公言,以至于此。”即欲轻骑西走,绍宗反旗鸣角,收散卒,成军而去。于是兆还晋阳,仲远奔东郡,度律劝天光且归洛阳。斛斯椿见三路兵败,贺拔胜已降于欢,心益自危,谓都督贾显度、贾显智曰:“尔朱亡在旦夕,吾等尚为之用。欢若至京,罪吾等以逆党,将何以辩?今不先执尔朱氏,吾属死无类矣。”乃夜于桑下共相盟约,倍道先还。世隆自度律去后,不见报捷,日夜忧疑。一日,昼寝于中堂,其妻偶出,忽见一人持其首去,大声惊喊。世隆亦大呼而起,曰:“还吾头来!”盖世隆梦中亦见一人斩其首去,谓其妻曰:“吾祸不久矣。”及闻败,夫妇相对而泣。尔朱彦伯欲自将兵 守河桥,世隆不从,乃使外兵参军杨叔渊驰赴北中城,简阅败众,以次纳之。椿等夜至,门已闭,大呼求入。叔渊立城上谓椿曰:“吾奉大王命来此镇守,东来败兵不许胡乱收纳,须俟明日简阅,然后放入。”椿乃诡说叔渊曰:“天光部下皆是西人,闻欲大掠洛邑,迁驾长安。宜先纳我,以为之备。”叔渊信之,开门放入。椿手斩叔渊,引兵据河桥,尽杀尔朱氏之党。度律、天光闻椿叛,欲进攻之,会大雨昼夜不止,士马疲顿,弓矢胶解不可用,遂西走,至波津,兵尽散,为人所擒。椿使行台长孙稚诣洛阳奏状,别使贾显智、张欢率轻骑一千,掩袭世隆。斯时京中因大雨连日,不知外信。二人至,遂围世隆之第,执之内寝,囚其全家。长孙稚于神虎门启陈:“高欢义功既振,请诛尔朱一族。”时彦伯在禁直,节闵帝使人报之,彦伯狼狈出,出遇兵被执,与世隆俱斩于阊阖门外。送首于欢,度律、天光一并解去。帝使中书舍人卢辩劳欢于邺。欢使之见中兴帝,辩曰:“吾奉诏劳王,不闻又有天子。中兴正位洛阳,吾当见之,今则未可也。”言辞侃侃,欢不能夺,乃听使还。前此,天光东下,欲与侯莫陈悦俱东,留其弟尔朱显智镇守关中。贺拔岳知天光必败,欲留悦,共图显智,以应高王。计未得,宇文泰谓岳曰:“今天光尚近,悦未敢贰心,以此告之,恐其惊疑。然悦虽为主将,不能制物,若先说其众,必有人留心。悦进失尔朱之期,退恐人情变动,乘此说悦,事无不遂。”岳大喜,即令泰入悦军说之。悦止不行,及天光败,岳遂与悦共袭长安。泰率轻骑为前驱,显智弃城走,追至华阴,擒而杀之。高王得报,以岳为关西大行台,岳即以泰为行台左丞,事无巨细皆委之。
再说尔朱仲远败,不敢归徐州,南奔梁。帐下都督乔宁、张子期中道弃之,诣邺城降。高王责之曰:“汝事仲远,擅其营利,盟契百重,许同死生。仲远徐州作逆,汝为戎首。今仲远南走,汝复叛之。事天子则不忠,事仲远则无信。犬马尚识饲之者,汝曾犬马之不若。”遂斩之。世隆有弟尔朱弼,为青州刺史,见世隆死,门户败,恐下叛之,累次与左右割臂为盟。帐下亲将冯绍隆说以割臂未足为诚,宜割心前之血以盟大众。弼从之。大集部下,披胸欲割,绍隆因刺杀之,送首高王。自是万仁、仲远虽未伏诛,而尔朱宗族已尽矣。四月辛巳,高王命尉景守邺,率诸将引兵向洛,奉中兴帝至邙山。先使仆射魏兰根慰谕洛邑,且观节闵帝之为人。盖欢以中兴帝元朗宗派疏远,欲复奉节闵,故令兰根观之。兰根回报以帝神采高明,恐后难制。高乾兄弟及黄门侍郎崔亦力劝高王废之。于是召集百官,问所宜立。太仆綦母隽盛称节闵帝贤明,宜主社稷。欢尚未决,作色曰:“若说贤明,自可待我高王徐登大位。广陵既为逆党所立,何得犹为天子?若从隽言,王师何名义举?”欢遂遣先往,幽节闵于从训佛寺。斛斯椿谓贺拔胜曰:“今天下事在吾与君耳。若不先制人,将为人所制。高欢初至,图之不难。”胜曰:“彼方有功,于时害之不祥。数夜在军中与欢同宿,备序往昔之怀,兼荷兄意甚厚,何可自生反复?”椿乃止。欢入洛,以汝南王悦为高祖之子,欲立之,闻其狂暴无常,乃已。时诸王皆惧祸逃匿,有平阳王修者,于宗室中近而贤,欢欲立之,但匿于田舍,莫知共处,乃使斛斯椿求之。椿知散骑侍郎王思政与王亲匿,问以王所在。思政曰:“须知来意。”椿曰:“欲立为天子耳。”思政乃言其处,与椿往 见之。时王独坐一室,凭几看书。忽见王思政进来,未及交言,低头下拜,斛斯椿随入,亦下拜。王扶起道:“二卿何故如此?”思政陈欢迎立之意,王闻之色变,谓思政曰:“得毋卖我乎?”曰:“否。”曰:“敢保之乎?”曰:“变态百端,何可保也?”王心疑惧,不遽诺。椿曰:“王勿疑,臣先回,少顷便来迎驾也。”遂驰马而去。但未识椿回报后,高王果来迎否,且听下回分剖。
第二十五卷立新君誓图拨乱遇旧后私逼成婚
话说斛斯椿见平阳王于田舍,驰报高王。高王大喜,便遣娄昭将四百骑迎之。王至,欢迎入毡帐,自陈诚款,泣下沾襟。平阳让以寡德,不堪承立。欢再拜,王亦拜。欢出,备服御,进汤沐,达夜严警。明旦,群臣执鞭以朝,使斛斯椿奉表劝进。椿入帷门,罄折延首而不敢前。王令思政取表视之,曰:“今不得不称朕矣。”欢于是代为中兴帝作诏策禅位焉。四月戊子,王即位于洛阳城东郭,是为孝武皇帝,年二十三岁。用代都旧制,以黑毡蒙七人,欢居其一。帝于毡上西向拜天毕,入御太极殿,群臣朝贺,升阊阖门,大赦,改元太昌。以高欢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世袭定州刺史。百官进爵有差。加高澄侍中、开府仪同三司,自置开府以下官属。澄入谢,帝悦其俊美韶秀,赐宫锦三百匹、白玉带二条、黄金百斤、珍珠无数。盖知澄为欢所爱也,故厚赐之。一日,王思政、孙腾侍侧,帝曰:“高王勋在社稷,其劳大矣,恨无官可以酬之。朕闻其有女待字,意欲纳之为后,重以婚姻之好,二卿以为何如?”又顾孙腾曰:“卿系王之旧 人,可与思政同往,一致朕意。”二臣奉命往见高王,致帝求婚之意。欢辞曰:“吾女年幼貌陋,不可以上配至尊。如欲申以姻好,帝有妹华山公主,与吾弟高琛年相若,可以尚公主。烦二公转达于帝,未识可否?”二人辞去,复命于帝。帝曰:“其弟高琛固可尚公主,朕即选为驸马。至高王之女,朕虚中宫以待。二卿还当为朕曲成。”腾曰:“欢妻娄氏助欢成业,其女娄所钟爱。乞帝加恩于娄,娄氏允则欢亦允矣。”帝曰:“高王妻妾有几?”腾曰:“一妻五妾。”因各举其姓氏以对。帝欲悦欢,遍赐封号。娄妃封渤海王正夫人,王千花封渤海左夫人,穆金娥封渤海右夫人,胡桐花封恒山夫人,岳灵仙封遂安夫人,游瑞娥封仪国夫人。恩旨颁下,高王大喜,入朝谢恩,曰:“臣无大功,陛下念臣,恩及妻孥。臣铭心刻骨,虑无以报陛下万一,但臣尚有衷情上渎,臣少失怙恃,蒙姊云莲抚养,得以成立。即领军尉景之妻,乞陛下加封一号,以报其德。”帝依奏,封景妻为常山郡君。欢谢恩而退。
先是,王有叔高徽,为河州刺史,身故,遗一子归彦,与母流落河州。王迎之入京,归颜尚幼,命高岳抚之。邺城入高隆之有才能,王以为弟,引为侍中,入侍天子。王初起兵,世隆知司马子如与王有旧,出为南岐州刺史,王入洛,召子如为大行台尚书,朝夕左右参知军国。又征贺拔岳为冀州刺史,岳畏欢,欲单马入朝。右丞薛孝通说岳曰:“高王以数千鲜卑破尔朱百万之众,诚亦难敌。然诸将或素居其上,或与之等夷,虽屈首从之,势非获已,今或在京师,或据州镇,高王除之,则失人望;留之,则为心腹之病。且万仁虽复败走,犹在并州,高王方内抚群雄,外抗劲敌,安能去其巢穴与公争关中之地乎?况关中豪杰皆属心于 公,愿效智力。公以华山为城,黄河为堑,进可以兼山东,退可以封函谷,奈何束手受制于人哉?”言未毕,岳执孝通手曰:“君言是也。”乃逊辞为启,而不就征。欢览岳表,谓其使者曰:“寄语贺拔公,关西事一以相委,无贻朝廷忧也。”是时高王以兆在并州,思欲北征,乃留段荣父子、娄昭、孙腾、高乾、高隆之等于京师,其余将士皆以自随。入朝辞帝,帝设法驾亲送之乾脯山,群臣皆集。王再拜,帝降座扶之,握手而别。军至邺,送仲远、度律至京,斩之。澄请守邺。王分军一半付之,又虑其幼,命高岳为副。遂往晋州进发,沿途文武无不夹道迎送。将至晋州,官吏军民皆远远相接。斯时晋州官署已改为王府,仪仗已半朝銮驾,万民争迎,诸亲眷属无不啧啧称羡。王至府,先与娄妃相见,而后金娥、桐花以及子女皆来下拜。少顷,游氏、岳氏、王氏诸夫人至,彼此相见毕,高王谓娄妃曰:“相别二载,幸各无恙。今蒙帝恩,卿等皆赐封号。今当吉日,理合开读受封。”众夫人皆大喜,忙排香案谢恩。是夜,王宿娄妃房中,笑谓妃曰:“以卿意量宽宏,故在外又娶三妾。”妃曰:“愿王功业日隆,多娶奚害?”王谢之。次日,拜见内干夫妇、姊氏云莲,唯有彼此欣喜,各相庆贺。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孝武既登大位,唯恐高王拂意,委心相托,言无不听。高隆之恃王势狎傲公卿,南阳王宝炬殴之曰:“镇兵何敢乃尔?”帝以欢故,出宝炬为骠骑将军,勒归私第。壬辰,帝鸩节闵帝于门下外省,仍诏百司会丧,葬用殊礼。复杀安定王朗、东海王晖,以其曾称尊号也。诏遣太尉长孙稚到晋州,迎高琛来京尚主。琛字永宝,少失母,抚于娄妃。今将 结婚帝室,入辞娄妃,妃谓之曰:“小郎有此大福,非偶然也。但勿恃家门之势傲上慢下,斯保福之道。”琛再拜受命,时年十六也。秋七月庚子,高王发晋州、邺城两处人马,北取晋阳,召高澄随军,命段荣守邺。又带恒山夫人同往,以其曾征步蕃,熟于山川形势也。壬寅,王引兵入滏口,大都督厍狄干入并、陉。庚戌,帝使高隆之率步骑十万会王于太原,屯军于武乡。斯时谋臣如雨,猛将如云,军威甚盛。尔朱兆闻之大惧。又并州兵士经过两次大败,无不望风生畏,谁敢迎敌?兆欲战不能,欲守不可,于是大掠晋阳,带了家眷北走秀容,连北乡公主、孝庄后也不顾了。及北乡晓得,高兵已临城下,只得领亲军三千,狼狈而逃。城中无主,百姓大开城门,执香跪接。高王入城,安抚军民已毕,知北乡去尚未远,随命恒山夫人领兵追往。桐花追赶一昼夜,已及北乡后队,约有一千马步,却是孝庄后押后。孝庄后武艺原不弱桐花,无奈军士慌乱,心中已怯,与桐花交战数合,回马而走。桐花赶上,生擒过来。并荣妾张氏、荣幼子文殊,尽掳以归。单有北乡公主逃往秀容,此且不表。
且说这高王据有晋阳,以地势雄壮,东阻太行常山,西蒙山,南拥霍太山高壁岭,北控东陉、西陉两关,有金城之固,真乃福基之地。乃取白马寺基,创建渤海王府。规模制度务极壮丽,发人夫三万,不分昼夜建造,刻日限竣。使高澄屯兵城外,自居尔朱旧府,暂作行署。一日,桐花回军,报说掳得尔朱至亲三口,俘甲士五百余人,孝庄后于马上擒之。王大喜,排宴堂中,为桐花赏功。两人对酌,酒半,桐花说起尔朱后年少青春,容颜绝世。可惜国破家亡,被擒于干戈之际,做了帝后一场,如此结局,真人生之大不 幸也。欢闻后美,不觉心动,问曰:“后何在?”桐花曰:“软禁在营。”欢曰:“明日召来,吾有以处之。”桐花道:“处之若何?”王曰:“此虽天柱之女,陷于逆党,实系孝庄之后,理合宽宥,使之不失富贵可耳。”桐花道:“正宜如此。”宴罢同寝。明日,欢独坐一室,召后及张氏至。后于庭中,欢遥望之,果然天姿国色,盖世无双,遂下座迎之。后见欢掩袂流涕。欢再拜,后不得已亦下拜。欢曰:“后不幸而遭国变,以至如此。此兆之过,非后过也。营中不便居住,此处本后家旧府,可居之。”命即送入内堂,一应服御器皿,着令皆如其旧。旧时宫人亦令入内服侍。张氏及后只道高王相待之厚尚在天柱面上,并不为异。桐花闻之,来谏欢曰:“妾闻大王留后在府,窃以为不可。后居内堂,王居外堂,妾处东厅,虽屋宇深远互相隔别,而同居一府,恐涉瓜田李下之嫌,何不使之另居他处,以礼待之,则王之义声振于天下。”王笑而不应。桐花觉其意,问曰:“王将纳之乎?”欢亦不应。桐花曰:“大王建义,为永安复仇,故天下响应。若纳其妻,非所以示天下也。且天下岂乏美女子,而犯此不义乎?”欢曰:“汝勿多言,同安一室可耳。”桐花知王意不可回,叹曰:“早知美色惑人,悔不当时放之使去,吾累王矣。”王笑而出。明日,王召张夫人出,谓之曰:“你家犯灭门之罪,汝与文殊俱当死。”张氏伏地求饶,王曰:“吾有一事托汝,若得玉成,不唯免死,而可富贵。汝能之乎?”张氏问:“何事?”王曰:“后年少终身未了,如肯从吾,当以金屋贮之,礼待逾于正妃。尔子文殊亦必复其世爵,以继天柱之后。否则,尔朱绝矣。”张氏唯唯承命,但曰:“此事王勿性急,后 性烈如火,须以缓言劝之,一时未必即从也。”王曰:“汝善为之,异日必有以报。”张氏退而进内。后见张氏面有惊色,曰:“欢召汝去何意?”张氏泣曰:“尔朱绝续,全在于后矣。”后问:“云何?”张氏因述欢言:“后从之,可保富贵;不从,则全家诛绝。”后闻此言,怒气填胸,即欲拔剑自刎。张氏止之曰:“后为一身计,独不为宗门计乎?后死,文殊诛,天柱无后矣。后何不留着性命,为尔朱延一线之传也?”后放声大哭,坚欲为永安守节。高王探得事尚不谐,复召张氏谓之曰:“后不尝为肃宗嫔乎?肃宗崩,后事永安而不死,今何独誓死不从也?”张氏复言之后,后默然。张又云:“欢言待后逾于正妃,则后亦不屈人下也。”张见后有允意,遂报知高王。欢大喜,乃悄步而入。后与张俱坐堂中,见王至,不及避,遂逊王坐。欢自称下官,屈意迎之。少顷,设宴对饮,两情渐谐,是夜遂成夫妇之好。明日,桐花进贺。后见之有惭色,桐花曰:“昔为敌国,今为一家,何幸如之?”王大笑。盖桐花性极灵巧,能随机应变,故王素宠之。未几,新府成,王自临视。周围约有数里,制度宏敞,赛过帝阙。内有正殿、后殿,东西两殿堂,则紫云、芙蓉、仪凤、仪政、德阳等名。园有东西两座,楼台亭榭随处皆是,间以水木花石,无不曲尽高深。后院妃妾所居,深房邃室,皆画栋雕梁,朱门金壁,不下五百余间。见者以为神仙之府不过如此。高王大悦,厚赏监造人员。乃命尉景、孙腾将三千轻骑,到晋州迎取眷属,同到晋阳居住。又命在山东等处选买女子三百名,以充府中役使。百官庆贺新宫,日日开筵欢饮。一日,报有诏到,正使赵郡王、副使华山王、内使元士鼎,王迎入府中。开读圣旨,乃赐高王锦绣千匹、黄 金千两、牙床一座、流苏帐二顶、宫娥二十名。王谢恩毕,乃与天使见礼,留入书房叙话。二王曰:“我等此来,为帝欲立正宫,必求王女,正位朝阳。且有别旨,王若不允,终身不立国母。望王善承帝意。”王曰:“帝命焉敢不遵。但欲屈留二王在此,容俟议定复命。”二王许之。于是送至公署安歇。二王别后,王取流苏宝帐一顶送入后堂,即带领二十名宫女来见尔朱后。宫女叩首侍立,偷眼往上看,乃是尔朱娘娘,何为在此?后见宫女有曾经服侍过者,追思往事,不觉愀然。王曰:“此帐与宫娥皆今上所赐,特以赠卿,卿何转生不乐?”因命左右歌舞,后曰:“清淡可耳。”王自是迷恋后色,往往数日不出,即天子求婚一事,亦不提起。正所谓:儿女多情欢爱重,君臣大义等闲轻。以后情事,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六卷运神谋进兵元旦追穷寇逼死深山
话说高王迷恋美色,把军国大事皆置不问。又将尔朱旧府添设楼台、殿阁,以为游乐之所。因号新府曰北府;旧府曰西府,独让尔朱后居住。一日,娄妃诸眷已近晋阳,文武官员皆郊外迎接。桐花闻知,亦要去接娄妃,正好迁住新府。王谓之曰:“此处事情,你且瞒过娄妃。我已吩咐左右近侍,不许说知。如有泄漏,咎总在你。”桐花含笑而应。又进谓后曰:“今日妃眷都到,我往北府看视一番,卿在此勿伤寂寞。”后曰:“王自去,但我与你妻总要不相闻问,免我羞惭。”王曰:“卿勿忧,各自为尊便了。”王来北府,娄妃车从已到。相见大喜,诸夫人及儿女一一拜见。府中铺设齐备,娄妃居于正宫,诸夫人各居一院。将山东采选的三百名女子皆宫样妆束,拨给各宫伺候。服御、器皿无不工巧华丽。娄妃曰:“妾等今日受此荣华,皆叨大王之福。”高王笑曰:“报卿俊眼能识人耳。”妃亦笑。至晚,排宴后堂,合家聚庆,灯烛辉煌,管弦齐奏,不让天家富贵。酒半,王顾端娥谓娄妃曰:“天子屡次求婚,情难再却,我欲许之,未识 卿意若何?”娄妃曰:“昔孕此女,梦月入怀。月本后象,今天子欲纳此女为后,此亦前定之数,妾何敢违?”王大悦。筵毕,王宿正宫,诸夫人各归别院。明日,赵郡、华山二王来贺,说起帝命,欢不复辞。二王大喜,便欲进京复旨。此且不表。
且说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高王纳了尔朱后,不许一人泄漏其事,哪知只瞒得北府眷属,外人却都晓得。二王在晋阳耽搁数日,早有人报他知道,故一到京中,宣传此事。复命时,言欢已肯纳女,帝大悦,即遣李元忠纳币于晋阳。元忠本欢旧人,今充大婚使,欢敬待有加。尝与之宴,酒酣论及旧事,元忠曰:“昔日建义,轰轰大乐,比来寂寥,无人相问。”欢抚掌笑曰:“此人逼我起兵。”元忠戏曰:“若不与侍中,当更求建义处。”欢曰:“建义不虑无人,只畏如此老翁不可遇耳。”元忠曰:“只畏此翁难遇,所以不去。”因捋欢须大笑。欢悉其意,深重之。斯时天子娶妇,高王嫁女,富贵赫奕,不待言表。端娥临行,牵衣恸哭,举家为之下泪,王亦挥泪不已,唯高澄在旁窃笑。王次日召澄问之,曰:“端娥入宫,终身不得归宁。尔独无姊弟情,而笑于旁乎?”澄曰:“女子得为帝后,富贵极矣,有何不足,而为之戚戚?儿以天下可忧之事正多,父不忧之而乃忧此儿,所以笑也。”高王曰:“你且说可忧者何事?”澄曰:“尔朱兆尚在秀容,分兵守隘,出入寇掠,及今不除,酿成遗患。父王屡次出兵,旋又中止,未识何意。”王曰:“尔何知,此兵机也。”澄悟曰:“然则岁终可袭而取也。”王曰:“汝勿言。”澄拜而退。高王自嫁女后,在娄妃前托言军事匆忙,要往营中料理,遂往西府安歇。命尉景为并州刺史,管理万民,厍 狄干权管三军。自与尔朱后行坐不离,欢乐宴饮。诸将知之,皆不敢言。时至残冬,告后曰:“吾为国事将东出数日,暂别卿去。”后不敢留。便从数骑来至军营,召集众将听令。又召世子高澄,私语之曰:“吾今夜起兵,去捉万仁。新春诸事,你当代吾为主。西府中元旦亦要贺节。库内有玉如意一只、金凤炉一座,你送去为贺礼,待之一如亲母,倘傲慢失礼,回必重责。但要瞒了你母及众夫人,你归只说吾军行要紧,不暇回府了。”高澄受命,直至大军起行,然后回府。细想父王吩咐,不知西府所宠何人,叫我如此。因想恒山夫人曾在西府居住,必知其详。于是将行军之事禀过娄妃,悄步走入桐花宫来,向桐花道:“敢问姨母,西府居者何人?”桐花佯曰:“不知。”世子道:“父王命我元旦贺节,礼敬如嫡。故必问明,然后好去。”桐花曰:“大王嘱我勿泄,故不敢言。既命你去,我先说你知道。居西府者,乃尔朱荣之女,孝庄王后也。前日逃往秀容,被我擒回,大王纳之,宠幸非常。但你虽知之,不可泄漏于人,致触父怒。”世子连称不敢而退。
再说高王起军,虑大队行缓,命窦泰先将轻骑三千往前进发。泰一日夜行三百里,直抵秀容城下。兆是时因高王屡次起兵旋复中止,防守渐懈。况值岁首,隔夜除夕,军将皆欢呼畅饮,高家军来,全无消息。城门方启,泰兵一拥便入,把兆府前后围住。万仁正在中堂,观左右手搏为乐,忽报高兵杀进,已把府门围住,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急召诸将,诸将皆已逃窜。其妻李氏闻外面金鼓喧天,忙出问信。万仁一见,大哭道:“高兵已到,大事休矣。但不可留下妻女,再为人辱。”拔剑斩之。欲杀其女金婉,尚在内阁 未见,不及寻觅。只得结束停当,带领亲军数骑,杀出府门。窦泰向前拦住,万仁不敢恋战,杀条血路,拍马而走。窦泰赶至城边,已被逃去。少顷,高王军到,闻兆已走,命窦泰留后,安抚城中。唯北乡府中,任其出入,不必设兵严禁。自率大军来赶万仁。忽遇高山挡住,不知万仁所向,便屯军山下,遣彭乐、斛律金二将各带百骑入山搜捉。山路崎岖,追寻半日,不见踪迹。忽见一壮士身衣豹皮,手执三股叉,高叫曰:“你们要捉尔朱兆乎?我领你去。”二将大喜,随之而往。要晓得万仁逃入深山,心慌意乱,走到一绝径所在,前无去路,随身军士只存得张亮、陈山提两人,因谓二人曰:“汝等以死相从,愧无以报,斩吾首去,可图富贵。”二人不忍,兆乃杀其所乘白马,自缢于树。那壮士在隔岭望见,故来报信。彭乐等兵至,遂斩其首,并执张、陈二人以归。高王见其首,不禁恻然,命收其尸葬之,并释张亮、陈山提罪。二将因言壮士报信之功,王问:“其人何在?”对曰:“在辕门外。”王召入。其人下拜,王细认之曰:“汝莫非太安韩伯军乎?”其人曰:“臣实韩轨也。”伏地不起。盖轨少时与王同学,轨有妹俊英,王曾求之为室,其母嫌王贫,不许,自此遂绝往来。王命之起,坐而问之曰:“卿吾故人,何流落在此?”轨曰:“自王别后,即遭拔陵之乱,家业荡尽,后为葛荣掳去。荣败,陷入逆党,应死。臣乘间逃脱,在此打猎为主。”王语以前事,轨惶惧谢罪,因曰:“前者闻王建义,本欲相投,因负前罪,故不敢进谒。”王曰:“今汝母妹何在?”轨曰:“臣逃后,天柱将臣母妹没为官婢,现在拘于秀容织宫中。求王放出,使臣得骨肉相聚,则恩德无量矣。”王即发命,召他母女到营。赐轨冠裳,留住营 中。盖王将晓谕边夷,故尚停军于此。次日韩轨母妹召到,入帐叩见。王见其母头白齿落,老态可怜;俊英豪沐不施,丰韵犹存。轨随后亦入。皆命之坐,问其母曰:“你女何以不嫁贵人而憔悴若此?”韩母羞惭无地,乃谢曰:“前日有眼不识,悔已无及。今女尚未嫁,愿充箕之役,服事大王,以赎前愆。”王曰:“向不肯与我为妻,今乃肯与我为妾乎?”轨亦跪地求允,王笑而许之。是夜,遂纳俊英于营中。不一日,王返秀容,慕容绍宗叩辕求见。王召入,起而迎之曰:“我念将军久矣,何以今日才来?”绍宗曰:“北乡公主尚在,不可弃之而去。”王曰:“卿可谓忠于所事者矣。”因问:“北乡公主安否?卿为吾致语北乡,后及公子文殊皆安乐。倘肯迁到晋阳,与后同居,则大好。即不然,富贵如此,可无忧也。”绍宗退,来见北乡,以欢言告之。北乡大疑。俄而,报有高王使者在外,遂召之入。问使者曰:“后在并州居于何所?”使者曰:“王建西府居之,荣华逾于前日。”北乡知后已失节,勃然变色,遂令使退,进内放声大哭曰:“后竟若是,我何面目再立人世?”遂自缢。绍宗为之殡殓。高王闻之,亲临祭奠,召绍宗谓之曰:“卿今而后可以一心事我矣,当今官爵如故。”绍宗拜谢。王出令,所有籍没万仁家产,载往晋阳,其家口赏给诸将为奴婢。当面查点,只见一女子体态娇柔,形容出众,悲不自胜,因问曰:“尔系万仁何人?”女对曰:“妾名金婉,万仁女也。”王命置之。其余照簿发遣。是夜,王命金婉陪饮,又纳之为妾,即后所称小尔朱夫人是也。王将班师,命韩轨为都督,镇守秀容。于是三军齐发,下令兵将不许传说北乡自缢之事,违者有罪,恐后闻之而生怨也。军到晋阳,正值元旦,王入北 府,命文武各散,进与娄妃相见。诸夫人闻之,都来拜贺。众方就坐,俄有两乘香车至殿下,两边侍女十余人,众妃见之皆愕然。见秀幔中走出两位美女,侍女拥之。从西阶上,入殿下拜。娄妃问王:“何人?”王曰:“此年长者韩轨之妹,前日不肯与吾为妻,故令今日与我为妾。此年幼者万仁之女,本已没为官婢,吾怜其娇好,故纳之。卿勿以为怪也。”娄妃笑曰:“此皆吾王好色所致,妾何怪焉?”便令各居一院,拨给承值宫女各二十名。当夜大开筵宴,共赏元宵。王饮三爵,起谓妃曰:“我有军务未了,不能在此宴赏。”说罢便出,盖王急欲往西府也。
且说尔朱后独居西府,正伤寂寥,半月来不知高王在于何所,转辗不乐,独自倚栏,看月长叹。宫女忽报王至,忙移莲步下阶相迎。王一见之,恍似嫦娥下降,喜逐颜生,便携手上阶,并坐而语之曰:“吾因军旅羁身,累卿寂寞。”后问:“半月何往?”王权辞以对,因问:“岁首元旦,世子曾否来贺节。”后曰:“来贺。世子聪明俊秀,谦下有礼,可称佳儿。”王曰:“此儿颇识事机,能称吾心,故命之来见耳。”宫娥排宴上来,看月对酌,王自弹琵琶,以娱后意。左右宫女争相欢笑为乐。饮至更深,撤宴归寝。次日,报有建州刺史韩贤,遣人贡献蛟龙锦三百匹。发而视之,工织奇妙,五采相间,皆是金龙玉蛟出没于五色祥云之间,盘旋屈曲,光彩夺目。每匹长五丈,阔七尺。王曰:“蛟龙锦,中国亦有,不能如此奇妙。”因问使者:“锦从何来?”答曰:“此锦番商赍来,每匹百金,吾主以为奇货,故买之来献。”王大悦,厚赏使者。以锦赐与尔朱后,为幔天帐一顶,坐卧其中为乐。自是高王深居西府,虽近臣亦罕见其面矣。此且按下不表。
再说孝武纳后以来,在高王面上,深加敬爱,后亦安之。而帝有从妹二人,一号明月公主,一号云阳公主,皆以色美为帝宠爱,留在宫中不嫁,而明月尤宠。高后闻之不悦,常欲谏阻,未敢出口。一日,内侍有言高王娶庄后事者,帝闻大愠,谓后曰:“近闻卿父娶庄后为妃,未识信否。若果如此,大乱君臣之义矣。”后微笑曰:“君臣之义不可紊,兄妹之间独可乱乎?陛下宠幸明月、云阳,外庭皆知,何以示天下后世?吾父果尔,正所谓有是君有是臣也。”帝闻之甚惭,由是与后外相亲爱,而内怀不睦。君臣嫌隙,亦从此生矣。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卷乙弗氏感成奇梦宇文泰获配良缘
话说高王纳了尔朱后,帝虽闻而恶之,然并无相图之意。朝臣中唯斛斯椿心怀反覆,平素喜与术士剑客往来,好行机诈。高王初入洛阳,椿已虑其权重欲图害之,赖贺拔胜言之而止。及欢杀乔宁、张子期,心益不安,因与南阳王宝炬、武卫将军元毗、侍郎王思政等结为一党,密于帝前言欢之短,劝帝除之。舍人元士弼亦言诏到并州,欢坐而听读,骄傲无礼。帝于是常怀不平,欲除之而计无所出。一日,忽接欢表,言尔朱兆已正杀君之罪,灭及全家,而太原王荣曾有大功于国,不应无后,其所遗幼子文殊年渐成人,理合赐之袭爵,以酬其勋。帝览奏大骇:欲许之,则封叛臣之子为王,心所不甘;欲不许,则虑触欢怒,致生不测。乃密召斛斯椿,以表示之。椿曰:“陛下不可不许。欢之推恩于尔朱者,以纳庄后之故,在他面上用情,志在必得,不如许之以慰其心。然欢所为如是,未始非天朝之幸也。”帝曰:“何幸之有?”椿曰:“以欢之雄才大略而励精图治,经营大业,其势难制。近闻其自纳庄后为妾,日夕居于尔朱兆旧府,只图 欢乐。诸将罕见其面,旧时姬妾亦置不问。以尉景为冀州刺史,委以政事,自己全不关心。又以北地已平,关西通好,以为天下无事,因此志骄气盈,唯酒色是娱。现在乘其昏惰之时,正好设计除之。欢若一除,其长子高澄年仅十二,余皆孩提,虽有谋臣勇将,蛇无头而不行,皆可以利诱也。如是则大权复归帝室,天下皆稽首归服矣。”帝曰:“除之若何为计?”椿曰:“陛下禁旅单弱,先当广招武勇,添置内都督部曲、值殿之将,每员以下增置数百人。又诸州行台管辖一方,皆欢私人为之,本以正讨反乱,故建其职。今托言天下已平,悉罢其兵,则欢势孤矣。关西贺拔岳士马精强,虽阳与欢合,未必心服。今遣辩士说之,使顺朝廷。其兄贺拔胜英雄无比,心地忠烈,现为侍中,可使都督三荆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以为外援。及早行之,便足以制欢矣。”帝曰:“司空高乾,朕亦欲用之。”
你道帝何以欲用高乾?先是乾在信都遭父丧,以军兴不暇终服。及帝即位,表请解职行丧,诏解侍中,唯不解司空之职。乾虽求退,不谓帝遽见许,既解侍中,朝政多不关豫,居常怏怏。帝既贰于欢,冀乾为己用,尝于华林园宴罢独留乾,谓之曰:“司空奕世忠良,今日复建殊勋。朕与卿义则君臣,情同兄弟,宜共立盟约,以敦情契。”殷勤逼之。乾对曰:“臣以身许国,何敢有贰?”帝复申前说,乾唯唯。且事出仓猝,不谓帝有异图,遂不固辞。与帝焚香订盟,誓终始不相负,因是帝欲用之。椿曰:“乾若为陛下用,其弟敖曹勇冠三军,雄武无敌,亦可结之,为陛下用矣。”帝大喜,由是朝政军谋,帝专与椿决之,群臣皆不得与。得与闻者,唯南阳王、王思政数人。然南阳虽与其谋,恐事无成,心甚忧之。 一日朝退,独坐阁中,其妃乙弗氏贤而色美,为王所爱敬,无事时,每与谈论世事。妃是日见王默默不乐,问其故。王曰:“我忧高欢当国,将来祸必及我。”妃曰:“王承帝宠甚厚,何畏于欢?”王曰:“天子是他扶立,国政军权皆他掌握。一旦有变,天子且不保,其社稷何有于我?我所以忧也。”妃曰:“此非王一人事,且宽怀过去。”因问欢之宗祖是何等样人。王曰:“我初不知。前日我同高道穆入景明寺闲玩,时欢随尔朱荣入都,与司马子如亦来寺中游玩,在左廊下相遇,欢与子如并肩而行。吾见其容貌特异,声音宏亮,目视久之。道穆谓予曰:‘殿下识此人否?’我曰:‘不识。’道穆曰:‘此人姓高,名欢,字贺六浑,渤海人也。其上祖名隐,出仕于晋。隐子庆,为燕吏部尚书。庆子泰,为燕都尹。燕亡,泰之子湖,以燕郡太守引兵降于本朝。吾世宗皇帝封为右将军。湖有四子,次子名,官为侍御史,犯法坐罪,削职为民,谪徙于怀朔镇。与吾家为同姓,与吾父、吾叔叙兄弟行。其去怀朔时,以祖宗神像寄与吾父,曰:“门户衰败,未识流落何所,恐有遗失,幸弟为我留之。”且言我父:“为将常行仁义,未尝妄戮一人,我虽如此,或子孙尚有成人者,可以此示之。”于是遂去,其后不相闻问。我父尝以此谕我兄弟。吾曾看其先像,此子容貌,宛似高湖,但少须耳,乃湖之曾孙也。’我曰:‘既有此事,何不以像还之?此子神姿秀异,所谓成人者,即其人欤?’道穆乃进前相见,遂入讲室。欢与子如、道穆及我同入共坐。道穆遂请姓氏,欢言之。再请其祖宗名号,欢又言之。道穆因以其祖犯法寄像之言,一一告之。欢整衣而起,向道穆再拜。道穆答拜。欢起,敛手拜曰:‘我祖不幸犯法流徙, 以公父贤明,寄留先像。今欢幸遇明公,得悉原委。愿请遗像以归,亦公之德也。’因俯首洒泪。道穆曰:‘正以君是贤子孙,故欲奉还先像。将军不弃,可往寒家奉还。’欢固辞不肯。乃约次日仍于寺中取像,遂各别去。次日,道穆将遗像入寺,拉吾同往。欢设酒以待,见像展拜曰:‘我衣冠族也,而沉沦至此。’因悲不自胜,洒泪如雨。见者皆为惨戚。是日虽置酒,略饮数杯而罢。去后,道穆深叹其孝,异日必成伟器。我自此方知其家世也。”妃曰:“若如此,欢亦名家子也。且为人孝敬,安知其不为魏之纯臣也。”王曰:“汝言儿戏耳。欢有奇才异相,安肯安分守己,久居人下?”妃又问欢之异相若何。王曰:“欢身长八尺,体貌如神,龙行虎步。双眉浓秀,目有精光,长头高额,齿白如玉,肌肤细润,十指如初出笋尖一般。声如裂帛,又能终日不言,通宵不寐,喜怒不形于色,人莫能测其意。性既沉重,识又宏远,实天地异人也。乱阶一作,天命有归。欢若据有天位,我家宗社绝矣。”妃曰:“此王之过虑,欢能终守臣节亦未可知。”王曰:“智者见于未萌,何况已著。近闻一节事,已见欢之无君矣。”妃曰:“何事?”王曰:“欢素好色,姬妾无数。正妃娄氏宽厚贤明,即今上皇后之母。有一姬名桐花,能行妖法,颜色娇美,身体纤弱若不胜衣,而能冲围陷阵,所向披靡,战必克捷,今上封为恒山夫人。从征尔朱兆,庄后逃归秀容,被她擒得,欢竟纳之为妾,宠爱异常。故尔朱文殊亦得袭封王爵。欢以帝后为妾,岂复知上下之分乎?”妃不觉失惊曰:“此事必非虚闻。妾昔与诸王妃入宫见孝庄皇后,其容色光艳,绝世无双,娇颜丽质,虽洛浦神女、嫦娥仙子无以过之。今孝庄崩,后又年少,被欢得之,美色动 心,后焉得不失节?但欢有此事,大亏臣节,后事不可量矣。”王曰:“所忧正在乎此。朝廷虽为之备,吾恐事属无成,反速其祸耳。”妃亦为之不乐。至晚,宴罢而寝。乙弗氏睡去,遂得一梦。梦见天子引兵出西阳门,俄而变为龙,鳞甲虽具,爪角不长,气象甚弱,乘紫云冉冉西去。护从人员一无所见,独南阳王跣足登云,亦化为龙,皆从西去,身亦不觉随之而行。须臾见北方一人,形貌非常,心以为高欢也。仗剑立于大树之顶,威容甚猛。视其树,高有七十余丈。又一人身披金甲,手持白刃,亦在树上,大声呼曰:“大家高欢!”言未绝,欢足生青云,化为一条黄龙,长六十余丈,夭矫于青云中。风雨骤至,金鳞耀目,火眼睁光,牙爪攫拿,翻覆有势,云雾已遮半天,南阳回避而行。望见西北上又有黑云一片,从地而起。一人仗剑立于云上,仪表非凡,衣服皆黑,发垂披于两肩,长与身等,气势甚盛。与南阳相遇,即化为白龙,鳞甲爪牙如玉,其黑云亦遮半天。王虽为龙,大有畏缩之状。仰视红日无光,烟雾迷漫,不散。未几,有彩云一朵从西而来,中有仙花两朵,其大如盘。南阳乘云而去,衔得一朵,擎于爪中。妃心恶之,遂与王相失。随后又见黄龙乘云赶上,亦衔一朵而往。妃不见王,身无所依,甚是恐怖,低首视之,乃身在万仞高山之上,危险难行,不禁失足,惊出一身冷汗而醒。时正五鼓,南阳起身入朝,妃亦起来梳洗。细思梦中景象,国家必有大变,王即无恙,此身恐不得保,呆坐房中,郁郁不乐。少顷王归,以梦告之。王闻默然,既而谓妃曰:“若应此梦,魏室江山必致倾覆。龙者,君象也。欢为黄龙,主有天下。况其父名高树,正应神人所言。白龙 庚辛色,只怕西方别有真人为帝。我化为龙,或亦有人君之分,然奄奄不振,亦必受制于强臣之手,徒拥虚名。至衔花一事,主我有重婚之兆。但我与卿结发情深,断无弃卿别娶之理。况高欢亦取一花,理不可解。因取花笺一幅,将梦中所见一一记之,付妃藏好,留为异日之验。后来王为西魏主,蠕蠕国有两公主,一嫁于王,一嫁于欢,而乙弗后遂废死,此梦始验也。正说间,报侍郎王思政来,接入密室相语。思政曰:“今奉帝诏,往说贺拔岳,特来告别。”王嘱之曰:“机不可泄,愿君慎之。”思政曰:“吾改作贾客,潜入关西,相机行事便了。”王曰:“如此最好。”遂别去。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贺拔岳镇守关西,军政无缺,四民乐业。岳以行台左丞宇文泰为心腹。泰有文武才,志度深沉,特为岳所器重,言无不听,计无不从。泰年二十有四,尚无正室,身边只有李姬一人,欲待其生子,然后册正。姬生一女,因生时云气满室,取名云祥,即后西魏废帝后也。一日,贺拔岳出长安游猎,驻军华阳城外。众将皆随,泰亦同往。泰见军中无事,私语部下头目三人,易服为游客,入华阳游玩。走过几处街方,忽见挂一算命卜卦招牌,便同三人走入店中,向术者拱手道:“乞将贱庚一排。”术者写下八字,推算一回,便起身道:“此处不便说话,请贵人里面坐谈。”四人走进,术者向泰作揖道:“不知贵人下降,有失迎迓。”泰笑道:“小子是经商的人,何敢当贵人之称?”术者道:“休要瞒我,尊命极贵。目下虽有爵位,未足为奇。一遇风云,飞升云表,必为万民之尊。现在喜气重重,来春定生贵子。”泰又笑道:“我尚未娶室,焉得来年生子?”那术者一闻未娶之 言,拍手喜道:“好,好,好,今日遇着了。”泰骇极,问故。术者道:“老汉是成都府人,云游无定。所以耽搁在此者,只为受人之托,必成就其事方去。”泰问:“何事?”术者道:“此间有一长者,姓姚,名文信。几代名家,富而好礼,世居盘陀村。女名金花小姐,年方十八,才貌无双。前日推算其命,贵不可言,定当母仪天下,非寻常人可配。长者欲得贵婿,故留我在此算卜,看有可以配合者,为之作伐。无如所算之命皆非其耦,今贵人之命正是天生一对。既云未娶,老汉愿为执柯,敢求名姓,好去通知。”泰大喜,便以名姓告之,订于明日来讨回音。泰出门嘱三人勿泄。那术者自泰去后,即到姚文信家,言有八字在此,是一极贵之婿,不可错过。其夜,金花小姐梦一金龙据腹,正在堂中告知父母,恰好术者到来为媒。文信大以为瑞,一诺无辞。术者报泰,泰即纳聘。贺拔岳知之,劝其即娶。遂停军三日,城内备下公署,共结花烛。合卺之后,泰见金花色美而慧,心下甚喜。于是拜别文信夫妇,共归长安。到家之后,宾朋毕贺,张乐设饮,忙了数日。一日,门上持帖来禀云:“有一人商旅打扮,从洛阳来,要见主人。”泰见帖上名字乃是王思政,心下大骇,吩咐开门,亲自出外接进。施礼坐定,便问道:“侍郎,天子贵臣,何以微服下顾?”思政曰:“偶访亲友至此,特来奉候。”泰曰:“莫非要见我元帅乎?”思政曰:“贺拔公也要进候。深慕左丞才智不凡,识权达变,先来一谈。”泰知其意,便请入密室相语。但未识所语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卷思政开诚感贺拔虚无作法病高王
话说宇文泰屏去左右,将王思政邀入密室,问其来意。思政曰:“我今至此,特为国事起见。”泰曰:“自渤海王当国,寇乱已平,天下安治,国家尚有何事烦公远出?”思政曰:“左丞以渤海王为何如人?”泰曰:“高王灭尔朱,扶帝室,大魏之功臣也。”思政曰:“吾亦意其如此。孰知灭一尔朱,复生一尔朱。今欢身居并州,遥执朝权,形势之地皆其私人所据,天子孤立于上,国势日危。近欢又纳孝庄后为妾,败常乱纪,于斯为极,宁肯终守臣节哉?帝素知行台与左丞忠义自矢,士马足以敌欢,故特遣我来密相盟约,为异日长城之靠,所以敢布心腹。”泰曰:“高欢之心路人皆知,吾元帅岂肯与之同逆。直以势大难敌,故阳为结好耳。请即同往,与贺拔公议之。”思政大喜,便与泰同来见岳。岳知思政至,忙即请入,下阶相迎。坐定,略叙寒温,思政便以告泰之言告岳,出帝密诏付之。岳再拜而受,因曰:“国步将危,正人臣捐躯效节之日,况有帝命乎?岳敬闻命,不敢有二。”留入后堂,设宴相待。宴罢,思政不敢久留,起身 辞去。岳曰:“归奏天子,欢若有变,岳必尽死以报。倘有见闻,当使宇文左丞到京面陈。”思政既结好关西,星夜赶回京师,奏知孝武。孝武曰:“贺拔岳谅无他意。但恐欢终难制,奈何?”斛斯椿曰:“陛下勿忧,臣更有一计,足以除欢。”帝问:“何计?”椿密语帝曰:“有嵩山道士黄平信、潘有璋善行符魇之法,与臣往来亲善,臣尝试其法有验。据云能摄人生魂,用伏尸术,埋而压之,其人必死。只要本人生年月日,贴肉衣服,法无不灵。臣欲害欢,已托其行事。欢之年月日时已有,所少者贴肉衣服耳。又有一术士李虚无,自言能往并州盗之。臣俱留在家中,法物一备,便可动手。可安坐而制其命也。”帝曰:“此法若灵,胜于用兵数倍矣。卿善为之,勿使作事无成,徒遗人笑。”椿受命而退。
且说高乾与帝立盟之后,绝不知帝有他意,后见帝增加部曲,心甚疑之,私谓所亲曰:“主上不亲勋贤,而招集群小,数遣近臣往来关西,与贺拔岳计议。又出贺拔胜为荆州刺史,外示疏忌,实欲树党。祸难将作,必及于我。”乃密启欢。先是封隆之、孙腾皆有书报高王,言朝廷听任匪人,暗招刺客,潜入晋阳,欲害大王,宜谨防之。欢得书大怒,曰:“帝即忌我,其奈我何?唯刺客当防之耳。”于是日与尔朱后深居内室,侍侧者皆女子,外官非亲信不得常见。三五日一出,经理庶务,四方有要紧文书,皆侍女传递。十日一宴众官,亦不出府,自正厅至寝室共门十有八重,每门设监守官二员,查视出入。其堂内门户,皆妇女关守,莫敢乱行。旧时宴会,非至二更不散,自后日一沉西便即终席。最亲爱者唯孝庄后一人,刺客事亦唯后知之,余无知者。至是又是乾启,心益大怒,乃召乾至并州,面论时事。乾见高 王,悉陈朝廷所为,不久定有变动,因劝王受禅,以弭其祸。王急以袖掩其口曰:“司空勿妄言。吾今以司空复为侍中,门下之事皆以相委。”言讫,即令记室作启,奏请乾为侍中。又谓乾曰:“明日是花朝节,当与司空宴于北城府中。”传令百官,明日皆集相府伺候。乾乃拜辞而出。次日,司马子如来见,便与子如偕往北府。正行之次,见一蓬头道人手持团扇,上写善观气色,预识吉凶。高王头踏到来,全不退避。军人拿住,送到马前,道人叩首道:“不知王到,误犯虎威,伏乞释罪。”高王吩咐放去,道人立起身来,只把高王细看。一到北府,众官分班迎接。王入西园,宴已摆设。王坐南面,乾与百官依次坐下。笙歌迭奏,女伶乐妓纷纷进酒。斯时娄妃亦同众夫人在景春园中百娇亭上饮酒赏花,听得乐声嘹亮,问宫人:“何处奏乐?”宫人禀道:“大王在西园宴客。”娄妃暗忖:高王一月不见,宴罢之后,自然进宫。便同诸夫人各归内阁。哪知高王一心只在西府,阶前方报未时,便即起身,谓高乾曰:“司空早转朝去,今当复为侍中,诸事留心。明日我来饯送。”乾拜谢,王即去。娄妃闻之不悦。子如送王归府,行至中途,复见蓬头道人立在街旁,注视高王。子如心疑,遂命从人带道人归府,问他何以两次冲道。这人曰:“贫道深通相术,今观大王气色,主在今夜即有急病缠身,欲为大王寻一解救之术,故在旁偷视。”子如曰:“你不可乱说,言若不验,定加重责。”吩咐左右将他锁在书房,不许放去。
且说高王回到西府,时已傍晚,便与尔朱后在春风亭上开筵对饮,宫女轮流斟酒,花香人美,十分快意,不觉沉醉。将近二更,月明如昼,思欲下阶闲步。袖拂金杯于地, 亲自俯拾。忽一股黑气从地而起,直冲王面,回避不及,觉气冷如冰。后见王色异,慌问:“何故?”王不应,遂与后联坐。再命进酒,连饮数杯,身渐不快,携后手同归寝室。坐方定,垂首大吐,乃就榻以寝,后侍坐榻旁。三更时候,大声呼痛,后急问之,谓后曰:“我太阳如斧劈,痛不可忍。”言未绝,又曰:“我右胁左膝亦发奇痛,未识何故。”后即命宫女执烛,亲自看之。王体素白,是时三处皆青。后惊曰:“乍痛乍青,症甚奇异,当召医者入视。”王曰:“且待天明。”后曰:“王旧日曾有是症否?”王忍痛言曰:“吾自幼多疾,饮食少进,不能受劳。至十岁即能饮酒,赖尉氏姊调护,不至沉醉过伤。年二十始无病,然三十之内体尚瘦弱,不得丰厚。虽居高位,精神未能全美。一到晋阳,肌丰神壮,体日以强,虽应务纷繁,终夕不倦。自此五六年来,疾病全无,故敢恣情酒色,朝夕自娱。旧有值宿医官,吾以无病故,皆令去之。今于半夜出召医者,人必惊疑,故待天明不安,然后去召。”后见王愁眉蹙额,似有不胜痛楚之状,心甚惶急,巴不得天就明亮。一到五鼓,忙即传谕出宫,宣召医官二人。医者入视,诊过脉息,再看痛处,茫无治法。出外拟方,私语侍者曰:“今按大王之脉,别无什病,三处奇痛莫识所由。恐遇妖魅之物,以致此祸。当启妃主,问明大王,再商所以治之。”内侍曰:“昨夜在后花园饮酒,皆宫女承应,归寝大吐,我问宫女方知。妃主之前不敢禀也。”
看官,你道高王此症何来?缘道人即李虚无,欲识高王形像,故两次详视,当街不避,被子如锁在书斋。宿至二鼓,人皆熟寝,乃悄然而起,点灯焚香,念诵秘咒,将黄绢画成高王形像,以法针三只,刺其太阳、右胁、左膝三处,咒 毕,藏于鞋履之中,凝神以坐。此处作法,高王三处就痛起来。医者哪里识得,虽拟一方,服之其痛不止。
却说司马子如绝早起身就往西府,一来谢酒,二来要验道人之言真假。斯时百官俱集,忽有内侍传令出来,大王昨夜中酒,不能劳动,着刺史尉景饯高司空入京,百官免见。子如心疑,留身入内,问门使曰:“王在里面有何动静?”门使云:“五更即传医官进去诊视大王,未识何病。医官云:‘大王脉象无什大疾,但太阳、胁、膝三处青肿,奇痛异常,疑为邪气所侵。得术士救解才可,恐非药石所能效。’”子如听了,暗想道人之言有验,遂令内侍请见。王召入,直至床前,见王有忍痛状,因问曰:“王疾从何而起?”王以后园饮酒,黑气相触告之。子如曰:“昨日送王回府,见那蓬头道人屡次顾王,我带归问之,据云观大王气色主在半夜发疾,我疑其谎,故禁之在室。今言黑气相犯,或有妖孽作祟,何不召之来治?”高王点头,子如遂出召之。未几,道人至,同入内宫。王努力坐起。道人见王再拜,请视痛处。王示之,道人曰:“此无他故,盖中鬼毒也。请以神针,针其患处。”王不许,曰:“吾痛尚不能忍,况又加针乎?且太阳、胁、膝等处,皆非可针之地。汝可别以良法治之。”道人曰:“法虽有,但能暂止其痛,而疾不能除。”王命试之,道人讨净水一杯,画符念咒,以水喷于三处,痛果顿减,便命留之外阁。子如告退。其夜道人独宿阁中,将近半夜,复行邪法。高王痛又大作,倍加于前。后大惊,着令内侍问之,道人曰:“此大王不许用针,故复发耳。”后又令内侍问曰:“除用针而外,可有解救之术否?”道人答曰:“王必不肯用针,尚有一术,但须明夜为之。”内侍问:“何术?”道人曰: “须得大王贴身衣服数件,在东南方捡一僻静之处,待贫道作法,则鬼毒可解,大王便得安宁。”内侍进述于后。后见王闭目忍痛,不去告知,便唤宫女将王换下贴身衣服数件,放一匣内,付与内侍。便命明日与道人同往,捡一僻处,在内作法,不许放去。内侍领命,将衣服交与道人,道人大喜。次日,谓内侍曰:“我旅店正在东南方,与汝同去。”至店,内侍紧紧守定。是日,子如到府问候,知疾复作,大为忧疑。后亦时刻不安。那道人到夜托言作法,云:“外人不可窥伺。”令内侍宿在外边,闭户独处。半夜时候,将高王衣服藏起,取破衣数件放在匣内,书符数道,封固匣口。乃将高王所画形像拔去三针,取像焚之。天明,出谓内侍曰:“我法已施,大王自然安矣。”与内侍同到府中,交还衣服。果然王到三更其疾若失,痛患尽除,起身谓后曰:“此病速来速去,甚为可怪。”后乃以道人作法解救告之,王曰:“若是有验,道人之功不小。吾今日且出理政务,以解内外之惑。”梳洗方毕,内侍捧匣以进,言道人叮嘱,此匣不可轻开,开则恐疾复发。王命谨而藏之,因问:“道人何在?”内侍曰:“在外。”王命厚赏之,送往清霄宫居住。清霄宫者,晋阳第一道观也。道人辞曰:“我为解大王之厄而来,非贪赏也。吾事已毕,便渡江去矣。”内侍挽之不住,进报王,王益重之。时段韶从京师回,到府求见。王命召入,细问朝事。韶言:“帝以斛斯椿为心腹,出贺拔胜为荆州,遣王思政到关西,皆为王故。其深谋密计,不能尽知。臣因定省久虚,上表回来。”王叹曰:“我不负帝,帝今负我。古人云‘功高震主者身危’,正我之谓矣。”又谓段韶曰:“汝在此受职,不 必再往京师了。”段韶受命而退。次日,接得肆州文书,报有阿至罗引兵十万,来攻肆州,所过残破,乞发兵救援。诸将皆言宜救。王曰:“朝廷自有良谋,何烦我去征讨?”兵不发。俄而,朝廷亦有诏至,催王发兵,王故迟之。司马子如谏曰:“肆州与晋阳连界,肆州危,晋阳亦不得安。”王曰:“我岂不知,特恨朝廷急则用我,缓则忌我耳。至罗虽强,闻吾兵发,其心必怯,遣使谕以威福,可以不战而屈也。”乃发书于至罗,劝其归顺。至罗亲见使者,曰:“高王有命,我不敢抗。”引兵退归旧境,此话不表。
且说李虚无已回洛阳,备诉骗取衣服之事。斛斯椿及有璋、平信皆大喜,共入密室,推算年命,其年高王正三十八岁。平信曰:“欢今年别无大悔,三月春残,主有小悔,可以助成吾术。过此则皆吉星临命,不可复制矣。”遂缚一草人,穿其衣服,又画一人形,压在草人身上,共埋地下。日夕书符作法,招其魂魄,相戒:“不可乱动,到三月十五子时三刻其命自绝。此伏尸之术,未有能免者。”正是:擎天手段难逃死,盖世英雄即日休。未识高王性命若何,且听下回细述。
第二十九卷妖术暗侵凶少吉神灵呵护死还生
话说高王因触黑气致疾,疑系尔朱旧第万仁在内为祟,择地东城另建新府。日夜督造,限在速成。然精神日减,寒热时作。隔三四日出理军情一次,不胜劳倦。医官时时进药,百无一效。一日,新府成,王自临视,庭院深沉,楼台重叠,金碧辉煌,各极土木之巧。择于三月初三,同尔朱后迁进。题其寝宫曰:“广寒仙府”,珠帘绣户,仿佛瑶台曲室兰房,迥非人境。百官入贺,皆令免见。至晚,与后并坐对饮,笑谓后曰:“卿是阿娇,此处可当金屋否?”后微笑。又曰:“前日得病,以府第不安,因急过此,想得安静矣。”言未绝,王忽目闭口噤,鼻血如注,身坐不稳,渐下座来。后及左右皆大惊,急起扶之,已昏迷不省人事。后正无计,见神气将绝,且泣且呼。乃依时俗解救暴死之法,命宫女取外祠纸钱焚于庭下,取酒酬地,须臾鼻血少止。俄而口开,后遂取姜汤灌之。良久乃苏,瞪目视后,但不能出声。后即扶之入寝。约有两个时辰,王忽长吁,泣谓后曰:“我几不复见卿。”后问:“王何若此?令人惊绝。”王曰:“我正与卿讲 话,眼前只见一人,身长丈余,头裹黄巾,手执文书一纸,告我曰:‘主司有请。’我问:‘主司何人?你敢擅入。’方欲叱之,此人进步将我咽喉捻住,两目黑暗,不知南北。耳中闻卿唤我之声,开口不得。魂摇摇渐觉离身,忽有火光从顶门出,喉间才得气转,开目见卿。至今喉痛、眼疼,遍体无力,看来吾命不久矣。”后闻言泪下,勉强安慰曰:“大王神气虚弱,故见神见鬼。宜报知世子,召医下药,调理元气,自然平复。”王点头。天明,即召世子。世子闻召,即到新府拜见,又拜见庄后。王谓世子曰:“我二月中得病,淹留至今,昨夜更加沉重。你母在北府尚未知道,你归言之。”说罢,便令出宫。世子退立中堂,请见尔朱娘娘。娘娘移步出来,世子曰:“父王所犯何病?儿实不知,求娘娘细言其故。”后乃以前日若何发痛,若何得安,昨夜若何昏迷,一一告之。世子听罢,大惊失色曰:“父病深矣,当急医治。诸事全赖娘娘调护。儿且归报吾母,再来问候。”道罢告退。世子归见娄妃曰:“今日去见父王,卧病在床,十分沉重。”娄妃惊问:“何病?”世子备述后园饮酒,黑气相触,顿发奇痛。因疑尔朱兆作祟,迁居新府,不意昨夜鼻血如注,昏迷过去,半夜方醒,病势较前加重。娄妃闻知大惊,因问曰:“新府陪侍何人,乃尔留连忘返?”世子曰:“此事父王不许泄漏,故不敢告知。今日为母言之,新府美人乃是尔朱皇后。”娄妃曰:“后何以在此?”世子曰:“后被恒山夫人擒归,父王悦其色美,遂尔收纳,朝夕不离。”娄妃曰:“臣纳君妻,事干名义,汝父奈何为此?汝今夜当在阁门外寝宿,病势轻重当告我知。”世子再拜而退。娄妃嗟叹不已。少顷,诸夫人闻王 疾,皆来问信。娄妃以实告之,无不惊忧。妃乃谓桐花曰:“大王纳尔朱后,汝何瞒我?”桐花曰:“大王有命,不许告知。但罪实在妾,若不擒之以归,何至为王所纳。”众夫人曰:“此女容貌若何?”桐花曰:“若说容貌,果然天姿国色。我见犹怜,大王焉得不爱?”忽有使至曰:“大王疾病少可,已进汤药。”众心稍安。妃欲自往问病,先遣宫使启请。王命勿往,妃不悦。要知高王并非疾病,特为妖术所制。一到黄昏,遂发昏迷,口鼻流血,遥见羽仪队仗停在翠屏轩侧,黄巾人等拥满床前,邀请同往,魂飘飘欲去。亏有两个力士似天丁模样,一个手持宝剑,一个手擎金瓜,侍立床前卫护,黄巾不敢近身。至四鼓方醒,夜夜如此,故肌肉消瘦,自惧不保。一日,召世子吩咐曰:“吾吉凶难料,但军务不可废弛。你传我命,叫窦泰引兵三千,去巡恒、肆二州,即慑伏至罗;彭乐引兵五千,移屯平阳;段韶权领镇城都督,领骁步五千,守御并州;韩轨镇守秀容,就令兼督东京关外诸军事;子如可参府事;张亮可令入直。其余头目诸将,各依旧日施行。明日,替我各庙行香,祭告家庙。”世子一一领命,才出阁门,忽报大王仍复昏迷,口鼻流血。世子大惊,忙问医官:“父王究何病症?”对曰:“臣等昨日诊王之脉,外冷内热。今日诊之,又外热内寒,此系祟脉,必有妖魅作祟,所以日轻夜重。”世子闻之,甚加忧虑。明日,王病小可,恐众心不安,强乘步舆,出坐听政。堂上设金床绣帐,旁列执事宫女十二人,皆典外内文书笺表之类。王既升堂,乃召合府大小文武官员参谒。谒罢,略谕数语,尽皆命退,独召天文官,问之曰:“卿观天象有何变异?”天文官对曰:“天象亦 无大异,但台辅星不明,邪气蒙蔽,主上有不测之灾。”王曰:“此气起于何时?”对曰:“三月初三夜间已犯此气,近日或明或暗,未尝有定。疑下有伏尸鬼为祸,故大王不得安也。”王曰:“何为伏尸鬼?”对曰:“天上月孛、计都两星为灾,此所谓伏尸也。今大王所犯,必有怨王者在暗中作魇魅之术,以乱气相迷,使王精神日损。幸命中尚有吉耀相临,可无妨也。”至酉时,王复升舆入内,因想:内外左右莫敢作怨,只有恒山夫人素通妖术,未纳庄后时恩爱无间,今把她冷落,或生怨望,暗中害我,亦未可知。须召她到来,以夫妇之情动之,自然改心救我。踌躇已定。其夜病发如故,明日往召桐花。桐花谓娄妃曰:“大王召妾,未识何意?”妃曰:“妹多才智,妹去我亦放心,宜即速往。”桐花至新府,王正高卧,庄后侍坐床前。桐花入,与后见过,便揭帐一看,见王形容憔悴,不觉泪下。王携其手,谓之曰:“卿来。娄妃知否?”桐花曰:“是妃命我来,未识大王何以消瘦至此?”王曰:“我病无他,据觇象者言,有人怨我,暗里行魇魅之术,使病日增。至昏迷时,有黄巾人等前来相逼。卿素有灵术,欲卿作法驱之,以解吾厄。不然,恐成长别也。”桐花曰:“妾等全靠大王一人,苟急难有救,虽粉骨碎身,亦所不辞,妾何敢违命?但恐非妾之术所能制耳。”说罢,泪如雨下。高王见其意诚,亦泣,因言:“前日道人救解,要我贴肉衣服三件,用为法物,方得痛止。”桐花问:“道人何在?”王曰:“已去。”桐花道:“大王莫非被他误了?既已解救,何又病根缠绵?且要王衣服,大有可疑。”王曰:“衣服已经交还,现在封固匣中,戒勿妄动,动则病发。”桐花曰:“既如 此说,匣既未开,为何病发?妾意道人决非好人,必有欲害王者使来盗王衣服,以为魇魅之计。”王悟,遂命取匣开之,果破衣数件,并非王服。王与后皆大惊。王谓桐花曰:“非卿多智,不能破其奸也。为之奈何?”桐花曰:“妾请试之。”遂入密室,仗剑念咒,取净水一杯,埋于寝门之前。是夜,王方昏迷,逾时即醒,谓桐花曰:“顷睡去,见寝门前成一大河,无数黄巾隔河而望,不能过来,因此遂醒。此皆卿之功也。”
且说潘有璋在京日夜作法,不见高王魂魄摄到,乃召神使问之。神使道:“高王床前有九真宫游击二将军,奉九真之命,差来卫护,不容近前。又有一妇人在彼作法,寝宫前有大河阻路,因此不能摄其魂魄。”于是有璋复加秘咒,禁绝床前二曜,使不得救护。又书符数道,焚化炉中,使黄巾力士前无阻路。吩咐道:“刻期已到,速将生魂拘至,不得有违。”力士奉命而去。果然妖术厉害,高王那夜血涌如泉,昏迷欲死。后及桐花守至半夜,渐渐气息将绝,惊惶无计,相对泣下。忙召世子进来,世子见王危急,悲痛欲绝,只得跪在庭前,对天祷告。时三月十五子时也。良久,口中渐有气出,血亦止,两眼微开微闭,渐能言语,见世子在前,谓曰:“我几不返人世矣。顷我冥目昏沉之际,见黄巾复来,各仗一剑飞渡大河。床前向有二将挡住,至此不见,遂被黄巾相逼,不得自主,只得随之而去。其行如飞,我亦自料必死。行至半途,忽有一队人众到来,马上坐一贵人,冠服俨如王者,当前喝住,赶散黄巾。牵过一骑,教我乘坐,送我归来,言:‘我是晋王,庙在城西,闻王有难,特来救护。明日有人在我西廊下,其事便见分晓。自后黄巾不敢来扰 矣。’行至寝宫门口,把我一推,我便醒转。明日,你早去庙中行香,即带子如同往,细加察访。”众皆大喜。又谓世子曰:“汝母处可令知之,以安其心。”世子道:“儿见父王危急已遣人去报。今幸得安,又遣人去矣。”时娄妃在北府,初闻王信,与众夫人相对哭泣,及后使至,言王可保无事,心下稍安。世子坐至天明,召子如至,诉以王言,便同乘马到庙,只带亲随数人。道士接进,先向殿上焚香,参谒神像,世子跪下祷谢。拜毕起身,道士进茶,便同子如步入西廊。只见一人急急走避,子如视其人颇觉面善,忽然想着:乃是斛斯椿家人张苟儿,为何在此?必有缘故。即唤众人拿住,将他带到府中。世子不解,子如曰:“少顷便知。”遂同往子如府中密室坐定。带进鞫问道:“你姓什名谁,来此何干?”那人道:“小人石方,到此买马。因有同伴二人住在庙中,故到庙相寻。”子如道:“你认得我么?”对曰:“不认得。”子如笑道:“你不识我,我却识你。你是斛斯椿家人张苟儿,何得瞒我。”那人听了失色,叩头道:“小人实是斛斯椿家人,因奉主命到此,下书于东陉关张信甫。”子如道:“皆是谎语。你是侍中亲信家人,差你到此,必有别故。快快招出,免你一死。”世子喝令左右:“拔刀侍候,倘有支吾,即行斩首!”苟儿坚口不承。子如吩咐锁禁,遣人到庙,押同庙主,拿他伴当二人。未几拿到。不令与苟儿相见,在内厅排列刀斧,将他绑缚跪下,喝道:“你们是斛斯椿家人,你主人情事张苟儿已经招承。你二人也细细供来,倘有一言不符,立时死在刀下。”那二人吓得面如土色,算来苟儿已供,难以抵赖,遂将斛斯椿留道人在家魇魅高王情事一一供出。然后 带上苟儿问曰:“你家主暗行魇魅之术,欲害高王,我已尽知。你还敢隐否?”喝叫:“用刑!”苟儿见事已败露,受刑无益,只得吐实。世子问:“妖道何名?”苟儿说:“一名黄平信,一名潘有璋,一即来盗衣服之李虚无也。”又问:“所行何法?”苟儿曰:“闻说是伏尸之法,将王衣服穿在草人身上,埋压地下,云在三月十五子时王必命绝,故差小人来此打听。此皆主人之命,事不由己,伏乞饶死。”世子听罢,大怒道:“含沙射影,小人伎俩!堂堂天朝而暗行毒害,宁不愧死!”子如曰:“若非大王有福,险遭毒手。”遂命将三人监下。世子急归新府,走进寝门,遇见桐花问:“王安否?”桐花曰:“大安。”遂同至帐前见王。遂将到庙拿获苟儿、审出朝廷暗行魇魅情事一一告知。王叹曰:“我何负朝廷,而必置我于死地?我今不得不自为计矣。”吩咐将苟儿等好行监守,勿令其死,以为异日对证。世子出,门吏进报恒州术士高荣祖、山东术士李业兴至。盖王病重时召来禳解者也。世子见之,细述其故。二人曰:“此二妖道,吾等皆识之。平信法力有限,有璋善持符咒伏尸之术,实足害人性命。今幸法已破,除却此术,余法皆可禳解,不足虑也。”世子大喜,启知高王,将二人留住府中。王自此气体平复,精神渐强,事无大小皆专行之,不复禀命于帝矣。但未识平信、有璋在斛斯椿家再行何术,且听下卷分解。
第三十卷宇文定计敌高王侯莫变心害贺拔
话说斛斯椿自行魇魅之后,屡遣人到并州打听高王消息,闻王有病不能出理军政,深信法术有灵,暗暗奏帝,不胜欣喜。道士有璋尤日夕作法,摄其三魂六魄,等待三月十五功满,高王一定身亡。哪知时刻已到,杳无动静,有璋惶急,谓椿曰:“此人福命非常,暗中已得救护,事不济矣。”椿大惊失色曰:“此人不死,吾辈终无葬身之地。为之奈何?”次日,帝召问,椿以实奏。帝不悦曰:“为之无益,徒成画饼。倘为所知,益增仇恨矣。”椿曰:“此事甚秘,欢何从知?但其耳目甚广,恐在京勋贵有泄漏者。”帝曰:“司空高乾前与朕立盟不负,今复贰心于欢,泄漏机密。欢奏之为侍中,朕不许。又求为徐州刺史,其意叵测。朕欲诛之何如?”椿曰:“乾与欢乃同起事之人,往来常密,其泄漏朝廷机密无疑。今亦发其私盟事,告之于欢,则欢亦必疑有贰心,乾乃可诛矣。”帝从其计,乃下诏于欢曰:“高乾尝与朕盟,数言王短。今在王前,复作何说?王可直奏,以执离间之口。”高王见诏,以乾与帝盟,亦恶之。即取乾前后数启, 遣使封上。帝乃召乾至殿,对欢使责之。乾曰:“陛下自立异图,乃谓臣为反复。人主加罪,其可辞乎?”遂赐死。帝又密敕东徐州刺史潘绍业杀其弟敖曹。敖曹闻其兄死,知祸必及己,先伏壮士于路,执绍业,得敕书于袍领,遂将十余骑奔晋阳。王闻乾死,深悔负之,见敖曹,抱其首哭曰:“天子枉杀司空,令我心恻。”悲不自胜。敖曹兄仲密为光州刺史。帝敕青州刺史断其归路,仲密亦间行奔晋阳。王皆任之为将。王病愈,犹未至北府与娄妃相见。一日,桐花先归,妃见之,问王起居。桐花曰:“大王容颜如旧,当即来也。”俄而王至,执妃手,深谢不安。众夫人及儿女皆来拜贺。王曰:“幸邀天佑,复得与卿等相见。然天下事尚未可知,我断不学尔朱天宝,受其屠割也。”妃曰:“天下谅无他变,王静守并州,且图安乐可耳。”是夜,王宿娄妃宫,私语妃曰:“吾纳孝庄后,谅卿已知,卿度量宽宏,定不怨我。但彼此各不相见,究非常理。今后怀孕将产,如得生男,欲屈卿往贺,彼此便可会面,未识卿意允否?”妃曰:“木已成舟,见之何害?临期妾自来贺也。”王大喜,作揖谢之。隔数日,后果生子,名,字子深,王第五子也。三朝,娄妃备礼往贺,与孝庄后相见,平叙宾主之礼而还。自此两府往来无间。今且按下慢表。
且说关西贺拔岳受帝密诏,共图晋阳,然惧高王之强,怀疑不安,乃与宇文泰议之。泰曰:“近闻高王有病,不能理政,未识信否。公当通使晋阳,一探消息,审其强弱何如,然后可以为计。”岳乃遣行台郎冯景诣并州。王闻岳使至大喜,曰:“贺拔公讵忆我耶?”乃即召景入见。景至殿下再拜,呈上岳书。王览毕,召上赐坐,谓之曰:“孤蒙行台 不弃,烦卿至此。但破胡出镇荆州,何无一使相通?行台处曾有使至乎?”景曰:“无之。”遂命设宴外庭。宴罢,送归驿舍安歇。三日后,景辞归。王复召至殿上,与景歃血,约岳为兄弟。景归,言欢礼意殷勤,欲申盟好,相期行台甚厚,究未识其真假。宇文泰曰:“欢奸诈有余,未可遽信。”泰请自往观之。岳曰:“左丞去可得其真心,但使者亟往,恐动其疑,奈何?”泰曰:“欢纳尔朱后为妾,近闻生子,内外百官皆贺。今备礼仪数事,托言往贺,彼不疑矣。”岳曰:“善。”乃以泰充贺使而遣之。泰至晋阳,投馆驿安歇。明日,叩辕求见,将贺启礼仪先行呈进。王接启,知来使是宇文泰,即传进见。泰至阶下再拜,王见其相貌非常,眼光如曙,召上问曰:“君即宇文黑獭耶?虽未谋面,闻名久矣。”命坐,赐茶。泰曰:“前使回,贺拔行台知王有添子之喜,遣泰前来拜贺。薄具土宜,乞王赐纳。”王曰:“此何足贺,劳卿跋涉,足感行台之念我不忘耳。”遂命设宴堂上,亲自陪饮。暗忖:黑獭形貌决非凡物,不若留之晋阳,庶免后患。酒半酣,谓之曰:“卿北人也,宗族坟墓皆在于此,卿事贺拔公,何不事我?卿能屈志于此,定以高官相授。”泰下席再拜曰:“大王重念小臣,曷敢违命。但臣奉行台之命而来,若贪富贵留此不返,则失事人之道。臣失事人之道,王亦何取于臣?愿还关西,复命后来事大王,俾臣去就有礼。”王见其言直,遂许之。宴罢,泰拜退,不回馆驿,带了从人,飞马出城逃去。王次日复欲执而留之,报言已去。差轻骑往追,泰已逃进关中。不及而返,王深悔之。泰回长安,复命贺拔岳曰:“高欢状貌举止,决不终守臣节,其所以未篡者,正惮公家兄弟耳。侯莫陈悦之徒非所忌也,公但 潜为之备,图之不难。今费也头控弦之骑不下一万,夏州刺史斛拔弥俄突有胜兵三千余人,灵州刺史曹泥、河西流民纥豆陵伊利等各拥部众,未有所属。公若移军近陇,扼其要害,震之以威,怀之以惠,可收其土马,以资吾军。西辑氐羌,北抚沙塞,还军长安,匡辅魏室,此桓、文之功也。”岳闻其言大悦,复遣泰诣洛阳见帝,密陈其状。帝大悦,加泰武卫将军,使回报岳,许以便宜行事。八月,帝以岳为都督雍、华等二十州诸军事、雍州刺史,又割心前之血,遣使者赍以赐之。岳受诏,遂引兵西屯平凉,以牧马为名。斛拔弥俄突、纥豆陵伊利以及费也头、万俟受洛干、铁勒、斛律沙门等,皆附于岳。泰、南秦、河、渭四州刺史同会平凉,受岳节度。唯灵州曹泥素附晋阳,不从岳命。岳自是威名大振,兵势日强。又以夏州为边要重地,必得良刺史以镇之。非其人不可任,众皆举泰。岳曰:“宇文左丞吾左右手,何可离也。”沉吟累日,无一能胜此任者,不得已,卒表用之。
且说高王闻岳屯兵平凉,招抚边郡诸部落,乃使长史侯景往招纥豆陵伊利,使归顺晋阳。伊利新受关西之命,不从。景还报,王大怒,乃引兵三万,亲率诸将袭之。伊利拒战于河西,大败。生擒伊利以归,遂迁其部落于河东。帝闻,让之曰:“伊利不侵不叛,为国纯臣,讵有一介行人先请之乎?”王奏曰:“伊利外顺天朝,内实包藏祸心。及今不除,必为后患,臣所以不待上告而伐之也。专命之罪,臣何敢辞?”又欲探帝旨意,托言天下已定,表辞王爵,解军权。帝亦知其诈,不允所请,下诏慰谕。又请所封食邑十万户分授诸将佐,以酬建义讨贼之勋。帝乃从之,减其国邑十万户。
再说贺拔岳闻知伊利被擒大怒,谓诸将曰:“伊利新降于我,欢竟灭之,是使我不得有归附之徒也。今曹泥附彼,我亦起兵灭之,以报伊利之役何如?”众不欲行。乃使都督赵贵往夏州,与宇文泰谋之。泰曰:“曹泥孤城阻远,未足为忧。侯莫陈悦贪而无信,宜先图之。”贵归,以泰之言告岳。岳曰:“陈悦新受帝旨,许我同心为国,岂有他意?若不灭曹泥,是使人皆惧欢而不畏我,何以威众?”遂起师,召悦会于高平,共讨曹泥。先是高王患贺拔岳、侯莫陈悦之强,右丞翟嵩曰:“嵩乞凭三寸之舌间之,使其自相屠灭。”王大喜,遣其潜入关西。嵩至渭州,假作江湖相士,赂门者求见陈悦。悦见嵩一表非俗,应答如流,深敬异之,遂留府内,与之日夕谈论,甚相得。因问嵩游历四方,所识贵人有几,而极贵者为谁。嵩曰:“吾相人多矣,莫如高晋阳是一代伟人,非目前王侯辈所及。且相不徒在形貌间也,其人深沉有度,求贤若渴,有功必赏,故能纠合智勇,芟除寇乱。以尔朱百万之众取之如拉朽,所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其人也。”悦闻心动,因曰:“吾欲结好高王久矣,虑其不信我也。”嵩曰:“将军果有意结好,吾为将军先容何如?”悦曰:“君与高王有旧乎?”嵩曰:“不唯有旧,吾实王之右丞翟嵩也。王慕公英名,故特遣我到此密订盟好。”悦大惊,起身致敬曰:“不识右丞光降,连日多罪。如高王果有念我之心,敢不执鞭以从?”嵩又言高王许多好处,悦求附恐后。一日,忽报长安有文书至。悦视之,乃召会其兵高平,进讨灵州,暗想:“吾欲附欢,而讨其所附不可。然违岳命,则先触恶于岳,又不可。”因与嵩商之。嵩问悦曰:“制人之与受制于人孰 善?”悦曰:“制人善。”又曰:“独据一方与分据一方孰善?”悦曰:“独据善。”嵩曰:“然则公可以无疑矣。为公之计,公承岳召,即引兵赴之,使岳不疑。然后乘其间而图之,诛其帅,抚其众,内据关中之固,外得晋阳之助,称雄一时,天下畏服,何至鳃鳃然受制于岳哉?”悦曰:“公言诚是,吾计决矣。”乃引兵三万进与岳会。岳不知其有异,闻其至大喜,坦怀待之,数与宴语。长史雷绍谏岳曰:“悦意叵测,宜谨防之。”岳不以为然,使悦将兵居前。行至河曲,悦诱岳入营商论军事。坐未久,悦阳称腹痛而起,其婿元洪景猝起不意,拔刀斩岳。岳左右惶愕,皆散走。悦遣人谕之曰:“我别受旨,只取一人,诸君勿怖。”众疑出自帝意,皆不敢动。而悦既斩岳,以为大事已定,不即抚纳其众。一面遣嵩归报高王,一面引军入陇,屯兵水洛城。于是岳众散还平凉。岳将赵贵诣悦请岳尸,悦许之,贵乃葬之高冈。岳死时年二十八。悦军中皆相贺,行台郎中薛私谓所亲曰:“主帅才略素寡,辄害良将,吾属今为人虏矣,何贺之有?”当是时岳众未有所属,诸将以都督武川寇洛年最长,推使总诸军事。洛素无威略,不能齐众,乃自请避位,另推贤者为主。赵贵曰:“宇文夏州英略冠世,远近归心,赏罚严明,士卒用命。若迎而奉之,大事济矣。”诸将或欲南召贺拔胜,或欲东告魏朝,犹豫未决。都督杜朔周曰:“远水不能救近火。今日之事,非宇文夏州无能济者。赵将军议是也。吾请轻骑告哀,且迎之来。”众乃从之。朔周驰至夏州,以岳死告泰,泰对众大恸曰:“此必晋阳有使,与悦通谋,以害元帅。若不杀悦报仇,非丈夫也。”朔周请其速行,泰乃与将佐宾客共议去留。前太中大夫韩褒曰:“此天授也, 又何疑乎?侯莫陈悦井底蛙耳,使君往,必擒之。”众以为悦在水洛,去平凉不远,倘若已有贺拔之众,图之实难,愿且留以观变。泰曰:“悦既害元帅,自应乘势直据平凉,而退屯水洛,吾知其无能为也。夫难得易失者时也,若不早赴,众心将离。”时有都督弥姐元进阴谋应悦,泰知其谋,与帐下亲将蔡谋执之。曰:“弥姐元进会当反噬,不如杀之。”泰乃阳召弥姐元进及诸将入计事,坐定,泰曰:“陇贼逆乱,害我元帅,当与诸人戮力讨之。诸人似有不同者,何也?”言未毕,被甲持刀直入,目谓诸将曰:“朝谋夕异,何以为人?今日必断奸人首!”举坐皆叩头曰:“愿有所择。”乃叱弥姐元进下,斩之,并诛其党。因与诸将同盟讨悦。泰谓曰:“吾今以尔为子,尔其以我为父乎?”字承先,高平人,勇冠三军,素有胆略,助泰成事者也。泰发夏州,令杜朔周引兵一千,先据弹筝峡。时民间惶惧,逃散者多,军士争欲掠之。朔周曰:“宇文公方伐罪吊民,奈何助贼为虐?”约束军士,秋毫无犯。于是远近悦附,兵行无阻。但未识泰到平凉,若何进讨陈悦,且听下卷再说。
第三十一卷黑獭兴师灭陈悦六浑演武服娄昭
话说高王闻贺拔岳死,军中无主,以为得计,便遣长史侯景领轻骑五百,前往平凉抚其余众,不许迟误。景受命,星夜赶行。行至安定郡,正与宇文军相遇。泰方午食,闻士卒报道:“高王长史侯景引兵往平凉招抚。”泰食不及毕,吐哺上马,出与景会,厉声谓曰:“贺拔公虽死,宇文泰尚在,君来何为?”景闻言失色,徐对曰:“我犹箭耳,唯人所射。”遂不敢前,引军而还。泰见景退,急往平凉进发。至则易素服,拜岳灵前,放声大哭,泪流满面。三军之士无不悲哀。乃进诸将而谓之曰:“陈悦敢害元帅者,晋阳实使之。诸君既推我为主,须用我命。一大仇宜报,一王命宜遵。不灭陈悦,无以伸主帅之恨;不拒晋阳,无以恤国家之难。诸将有不附国而附欢者,听使去。毋得心怀疑贰,以干大戮。”诸将皆拜伏曰:“唯将军命。”泰于是权摄军事,号令严肃,众心始有所属。朔周回军见泰,泰知其严谕军士,不许掠民,大喜,握手劳之。朔周本姓赫连,因令复其旧姓,命之曰达。侯景回报高王,王复使景与代郡张华原、太安王基往平 凉劳泰。泰不受,欲劫留之,谓三人曰:“留则共享富贵,不留命尽今日。”华原曰:“明公欲胁使者以死亡,此非华原等所惧也。”泰乃遣之。三人还,言于欢曰:“黑獭雄杰,异日必为王患。请及其未定举兵灭之,庶无西顾之忧。”欢曰:“卿不见贺拔、侯莫乎?吾当以计拱手取之。”时孝武帝闻岳死,大惊,谓斛斯椿曰:“岳忠心为国,朕方倚以敌欢,今为贼臣所害,朕失一助矣。”椿曰:“岳死军无主,悉召其兵将入京,以为禁卫,亦足壮吾国威。侯莫陈悦亦召赴洛,以弥后患。”帝从之,乃遣武卫将军元毗,慰劳岳军及侯莫陈悦之众,并召还京。毗至平凉,泰率诸将来见。毗宣帝旨,泰曰:“吾等得为天子禁旅,甚善。但陈悦既附于欢,害我元帅,恐其不受帝命。公且留此,遣使以帝命召之,看其去留若何。”毗从之,以诏往,悦果不应召,泰谓毗曰:“悦不奉诏,恃有欢也。吾军若去,关西非国有矣。此不可以不虑。”毗深然之。泰乃因毗归,附表以闻。其略云:臣岳忽罹非命,都督寇洛等令臣权掌军事,奉诏召岳军入京。今高欢之众已至河东,侯莫陈悦犹在水洛。士卒多是西人,顾恋乡邑,若逼令赴阙,悦蹑其后,欢邀其前,恐败国殄民,所损更甚。乞少赐停缓,徐事诱异,渐就东引,庶几免祸于目前,而得图报于异日。帝览表从之,即以泰为大都督,统领贺拔之军。
先是贺拔岳以东雍州刺史李虎为左厢。大都督岳死,虎奔荆州,说贺拔胜,使收岳众,胜不从。后闻宇文泰代岳统众,乃自荆州还赴之。至阌乡为人所获,送洛阳。帝方谋取 关中,得虎甚喜,拜卫将军,厚赐之,使就泰。遂与泰共谋讨悦。泰方起兵,先以书责悦曰:贺拔公有大功于朝廷,身受一方之寄。君名微行薄,贺拔公荐君为陇右行台,恩至渥矣。又高氏专权,君与贺拔公同受密旨,屡结盟约,而君党附国贼,共危宗庙。口血未干,匕首已发。负恩反噬,人人切齿。今吾与君皆受诏还阙,今日进退唯君是视。君若下陇东迈,吾亦自北道同归。若首鼠两端,吾则整率三军,指日相见。时有原州刺史史归素为岳所亲任,河曲之变反为悦守。悦遣其党王伯和、成次安引兵二千助之,镇守原州。泰恶之,乃遣都督陈崇帅轻骑袭之。崇乘夜将十骑直抵城下,伏余众近路,约曰:“俟吾进城则鼓噪以前。”归见骑少,全不为备。崇即入据城门。会高平令李贤及弟远、穆在城中为内应,于是中外鼓噪,伏兵悉起。史归败走,擒之,并执次安、伯和二将。解至平凉。泰遂令崇行州事。泰至原州,众军毕集。悦闻之大惧,问计于众将。南泰州刺史李弼谓悦曰:“贺拔公无罪而公害之,又不抚纳其众。今宇文夏州率师以来,声言为主报仇,人怀怒心,其势不可敌也。为公计,宜解兵谢之,以求其退。不然必及于祸。”悦不从。是时泰引兵上陇,军令严明,秋毫无犯,百姓大悦,归附益众。军出木峡关,雪深数尺,众将欲止。泰曰:“兵乘雪进,此正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举可灭之时也,奈何失此机会?”于是倍道兼行。悦闻之,退保略阳,留万人守水洛。及泰至,其兵即降。泰据水洛,遣轻骑数百趋 略阳。悦又退保上,召李弼拒泰。弼知悦必败,阴使人诣泰,请为内应,泰大喜。悦方恐孤城难守,走保山险。弼诳其下曰:“侯莫陈公欲还秦州,汝辈何不束装?”弼妻,悦之姨也,众咸信之,争取上。弼先据城门以安集之,遂举城降泰。泰即以弼为原州刺史。其夜悦出军将战,军自惊溃。又悦素猜忌,既败,不听左右近己,与其二弟及子,并谋杀岳者七八人弃军迸走。数日之间盘桓往来,不知所趋。左右劝向灵州曹泥,悦从之。自乘驴,令左右皆步从,欲自山中趋灵州。泰使其将贺拔颖追之。悦过山岭,行六七里,望见追骑将近,遂缢死于荒郭。追兵至,斩其首以献于泰。泰入上,设岳位,以悦首哭而祭之。三军悲喜。引薛为记室参军,收悦府库,财物山积。泰秋毫不取,皆以赏士卒。左右窃一银瓮以归,泰知而罪之,取以剖赐将士,由是归附者益坚。时幽州刺史孙定儿党于悦,有众数万,据州不下。泰遣都督刘亮袭之。定儿以大军去州尚远,不为备。亮先竖一纛于近城高岭,自将二百骑驰入城。定儿方置酒宴客,猝见亮至,众皆骇愕,不知所为。亮麾兵斩定儿,遥指城外纛,命二骑曰:“出召大军。”城中皆慑服,不敢动。泰闻捷,即命亮行幽州事。
先是故氐王杨绍先降于魏,至是逃归武兴,袭执凉州刺史李叔仁,复称王。于是氐、羌、吐谷浑所在蜂起。自南岐以至瓜鄯,跨州据郡者不可胜数。泰乃令李弼镇原州,拔也恶蚝镇南秦州,可朱浑道元还镇渭州,赵贵行泰州事。征取幽、泾、东秦、南岐四州之粟,以给军。杨绍先惧,遂降于泰,送妻子为质,边土皆宁。高王闻泰已定秦陇,遣使甘言厚礼以结之。泰不受,封其 书,使亲将贺拔轨献于帝。斛斯椿问轨曰:“高欢逆谋,行路皆知。人情所恃,唯在西方。未知宇文何如?”贺拔轨曰:“宇文公文足经国,武能定乱,诚国家柱石之臣。”椿曰:“诚如君言,大可恃也。”帝使轨归,命泰发二千骑镇东雍州,其大军稍引而东,助为声援。又加泰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关西大行台、略阳县公,承制封拜。泰乃随才器使,拜诸将为诸州刺史,各守要地。有前岐州刺史卢待伯不受代,泰遣轻骑袭而擒之。长史于谨言于泰曰:“明公据关中险固之地,将士骁勇,土地膏腴。今天子在洛,迫于群凶。若陈明公之恳诚,算时事之利害,请都关右,挟天子以令诸侯,奉王命以讨暴乱,此桓、文之业,千载一时也。”泰善之。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帝有妹平阳公主,年及笄,才貌兼美。帝敕选朝臣中有才望姿仪者,招为驸马。时侍中封隆之、仆射孙腾皆丧妻,争欲尚主。帝问王思政二人谁可?思政曰:“若选驸马,孙腾不如隆之。”帝曰:“二臣皆欢心腹,朕自有处。”乃召二臣宴于御园,令公主从楼上观之。宴罢,二臣退。帝问公主曰:“二臣孰愈?”公主不答。再问,答曰:“封隆之可。”帝遂选隆之为驸马,择日下降,腾怒隆之不让己。谓斛斯椿曰:“隆之尝私启高王,言公在朝必构祸难。”椿闻大怒,即以奏帝,帝亦怒。隆之闻之惧,连夜逃归晋阳。会腾带仗入省,擅杀御史,惧罪亦逃。其时高王勋戚皆就外职,唯领军娄昭在朝。昭见形势孤立,亦辞疾归。帝以斛斯椿兼领军。由是图欢之志益亟。
却说昭归晋阳,王问何以遽归,昭以朝局有变,惧涉于祸,故以病辞。王曰:“汝且安之。”当是时王正广选美 色,专图佚乐,全不以国事为意。昭窃怪之。你道高王何以如此?先是王在东府,伺候于听政堂者,宫女一百二十名,十二名一班,每日一换。不值班时仍归于尔朱后宫。有宫女荀翠容,年十四,美而慧,为诸侍女之首。王颇爱之。一日王体不适,宿于听政之后院。半夜呼汤饮,诸侍女皆熟睡,唯翠容立于床侧,以汤进。王问:“余人何在?”曰:“已睡。”王复寤。明日责诸侍女,而赐翠容黄金钏一副。侍女皆怨翠容,言与王有私。后闻之大怒,剪去其发,欲置之死。王命送之北府,后益怒。当夜王归寝,后闭门不纳。王怒后,遂归北府,广求天下女色,思有以胜后之美者。有青州刺史朱元贵献一美人曰杜真娘,王纳之。晋阳赵氏有二女皆美色,长名兰娆,次名兰秀,王亦纳之。又闻龙门薛修文有女琼英,山东芦氏有女凤华,皆称绝色,聘娶以归。然色虽美,究不及后。尝访之陈山提,山提曰:“臣目中只有一女,名董仲容,颍州人。除东府美人外,罕有其匹。”王大喜,遂命山提往聘。以故娄昭闻之不悦,乃乘间谏王曰:“今君心有变,祸难方兴,大王乃一代英雄,何不务远图而耽于声色为?”王曰:“人生贵适志耳,外何求焉?”昭默然。王见其色不怿,笑曰:“子知吾姬妾之盛矣,盍亦观吾宫室之美乎?”遂携手同入宫来。要知高王的府第,本晋阳白马寺基,又除四面民宅,以扩其址,因此宫院深沉。娄妃居正府,府有殿九间,廊宇二十四间,寝宫五间,左右四轩。后有迎春阁,阁外即花园,阁左右宫娥房五十余间,寝宫前有天街,街前宝廷堂是会亲戚之所。左有雕楼七间,右有画堂九间。楼左五十余步即锁云轩,小尔朱夫人所居。堂右五十余步即凤仪 院,乃达奚夫人所居,是王征伊利时见其美而娶者。从柏林堂而入,又有偃月堂。堂后分二巷,巷内回廊复道,皆众夫人所居。王夫人居左巷之首,次则恒山夫人,次则岳夫人之栖鸾院,再次乃韩夫人清凝阁也。每一处则隔一座花园。右巷居首则穆夫人,次则游夫人之天香院。其余别馆不可胜计,皆新娶美人居之。库藏仓廒一百余所,府中宫娥六百余人,珍宝罗绮皆如山积。娄昭随了高王游览一遍。诸夫人有相见者,有不相见者。在在珠围翠绕,夺目移情。至晚留宴于娄妃宫中,开怀畅饮,王不觉沉醉。昭辞归,暗忖道:有如此乐境,怪不得他专事游乐了。时交五鼓,忽闻命召。来使云:“大王已至西郊教场演兵,诸将皆集,特召领军同去一观。”昭大惊,忙乘马赶去。只见旌旗密布,兵马云屯。高王坐将台,诸将侍立,如负严霜,屏息听命。少顷,白旗一麾,诸将各施技勇。人如猛虎,马如游龙。箭及二百步外,莫不中的。诸将演毕,三军排开阵势,如临大敌,步伐进退不失尺寸。虽孙吴用兵,无以逾此,昭见之竦然。少顷王回府,问昭曰:“吾久不视师矣。汝今观之,比朝廷禁旅何如?”昭曰:“禁旅哪得及此。”王曰:“不独此军然也,吾四境之兵无一不然。”昭乃拜伏。王又曰:“吾岂与朝廷较强弱哉?吾之耽于娱乐者,欲使上不我忌,庶各相安于无事。奈何上之逼我太甚乎?”昭再拜,曰:“大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看官,要晓得怀与安实败名,高王是何等人而肯出此。即其儿女情长,莫非英雄作用。昭为心腹之威,故微露其意。但未识晋阳之用果能不动否,且听下卷分解。
第三十二卷魏孝武计灭晋阳高渤海兵临京洛
话说高王当日原非志在篡魏,即扶立孝武,大权在握亦不过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其心已足。斛斯椿心怀反覆,惧祸及己,日夕劝帝除之,遂成祸阶。一日,椿语帝曰:“建州刺史韩贤、济州刺史蔡俊皆欢党羽,各据要害之地,宜先去之。”帝乃改置都督,革除建州刺史缺以去贤。又使御史举俊罪,罢其职,以汝阳王叔昭代之。欢闻俊罢,上言:“蔡俊勋重,不可废黜。若以汝阳有德,当受大藩,臣弟高琛猥任定州,妄叨禄位,宜以汝阳代之,使避贤路。”帝不听。欢大怒,乃命俊据济州,勿受朝命。又华山王鸷在徐州,欢令大都督邸珍夺其管钥逐之。中外皆知欢必反矣。五月丙子,帝增置勋府将六百人,又增骑官将二百人。尽发河南诸州兵数十万,悉赴京师,大阅于洛阳城外。南临洛水,北际邙山,军容甚盛。帝与斛斯椿戎服观之。辛未戒严,云欲伐梁。又虑欢觉其伪,赐欢密诏,言“宇文黑獭、贺拔破胡各据形势之地,颇蓄异心,故假称南伐,潜之为备。王亦宜共形援。”欢得诏,大笑曰:“朝廷为掩耳盗铃之计,吾岂 受其愚乎?”乃即上表,以为“荆、雍既有逆谋,臣今潜勒兵马三万,自河东渡。”遣恒州刺史厍狄干等将兵四万,自来违津渡;领军将军娄昭等将兵五万,以讨荆州;冀州刺史尉景等将山东兵七万、突骑五万,以讨江左。皆勒所部,伏听处分。帝出表示群臣,皆曰:“欢兵一动,必直抵洛阳。其意叵测,宜急止之。”帝于是大惧。
且说高王自得诏后,以帝为椿党蒙蔽,异日定有北伐之举。不如先发制人,引兵入朝,除君侧之恶,奉迎大驾,迁都邺城,方可上下相安。筹划已定,乃发精骑三千,镇守建州。又发兵三千,去助蔡俊守济。再遣娄昭引三万人马,镇守河东一路,以防帝驾西行。又遣将把住白沟河,将一应地方粮储皆运入邺,不许载往京师。乃上表言:臣为嬖佞所间,陛下一旦见疑。臣若敢负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孙殄绝。陛下若垂信赤心,使干戈不动,佞臣一二人愿斟量废黜。斛斯椿见欢表,阳请退位。帝不许,曰:“欢言何可信也。”乃使大都督源子恭守阳湖,汝阳王暹守石济,又以仪同三司贾显智为济州刺史。显智至济,见城门紧闭,先使人到城下,高叫道:“朝廷有旨到来,速即开门。”俊使人城上答云:“奉高王之命,不许开门纳人,有什圣旨便当晓谕。”使云:“朝廷遣贾仪同来代行济州事,如何违旨?”城上答道:“奉高王之命,不得受代。什么贾仪同,教他早早去罢。”使人回报显智,显智只得回京,以俊拒命奏帝。帝大怒,知由欢使,乃使舍人温 子升为敕赐欢。其略云:朕前持心血,远示于王,深计彼此共相体恤,而不良之徒坐生间二。近者孙腾仓猝来北,闻者疑有异谋,故遣御史中尉綦母俊具申朕怀。今得王启,言词恳恻,反复思之,犹有未解。以朕眇身遇王,不劳尺刃,坐为天子,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今若无故背王,自相攻讨,则使身及子孙,还如王誓。皇天后土,实闻此言。近虑宇文为乱,贺拔应之,故戒严誓师,欲与王相为声援。宇文今日使者相望,观其所为,更无异迹。贺拔在南,开拓边境,为国立功,念无可责。王欲分讨,何以为辞?东南不宾,为日已久,先朝以来,置之度外。今天下减半,不宜穷兵黩武。朕以暗昧,不知佞人为谁?可具列姓名,令朕知之。顷高乾之死,岂独朕意,王乃对其弟敖曹言朕枉杀之,人之耳目何可轻易?闻厍狄干语王云:本欲取懦弱者为主,何事立此长君,使其不可驾驭。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废之,更立余者。如此议论,皆王间勋人言之,岂不出佞人之口。去年封隆之叛,今年孙腾逃去,不罪不送,谁不怪王?王若事君尽诚,何不斩送二首,以伸国法?王虽启云西去,而四道俱进。或欲南渡洛阳,或欲东临江左,言者犹应自怪,闻者宁能不疑?王若守诚不贰,晏然居北,在此虽有百万之众,终无相图之意。王若举旗南指,问鼎轻重,纵无匹马只轮,犹欲奋空拳而死。朕本寡德,王已立之,百姓无知,咸谓实可。或为他人所图,则彰朕之恶,假使还为王杀,幽辱齑粉,了无遗恨。何者?王之立朕以德建,以义举,一朝背德害义,便是过有所 归。本望君臣一体,若合符契,不图今日分疏至此。古人云:越人射我,笑而道之;我兄射我,泣而随之。朕与王情如兄弟,所以投笔抚膺,不禁欷欲绝。帝诏去后,欢不受命。京师粮粟不至,军食无出。帝甚忧之,乃复降敕于欢。其略云:王若压伏人情,杜绝物议,唯有罢河东之兵,撤建兴之戍,送相州之粟,追济州之军,使蔡俊受代,邸珍出徐,止戈散马,守境息民,则谗人之口舌不行,宵小之交构不作。王可高枕太原,朕亦垂拱京洛矣。王若马首向南,朕虽不武,为宗庙社稷之计,不能束手受制。决在于王,非朕能定。其是非逆顺,天下后世必有能辨之者。为山止篑,相与惜之。帝虽屡降明诏,欢不应如故。王思政言于帝曰:“观高欢之意,非口舌所能喻,兵必南来。洛阳非用武之地,难与争锋,不如迁驾长安,以关中为根本。地险而势阻,资粮富足,兵革有余。况宇文泰乃心王室,智力又足敌欢,可恃以无恐。再整师旅,克复旧京,殄除凶逆。欢虽强,可坐而诛也。”帝虽然之,而犹恋旧都,怀疑不决。时广宁太守任祥在洛,帝厚抚之,命兼尚书左仆射,加开府仪同三司。祥故欢党,弃官走,渡河据郡待欢。帝乃敕文武官北来者任其去留,遂下制书,数欢咎恶。又遣使荆州,召贺拔胜赴行在所。胜接帝诏,问计于太保掾卢柔。柔曰:“高欢悖逆,公席卷赴都,与决胜负,死生以之,上策也。北阻鲁阳,南并旧楚,东连兖、豫,西引关中,带甲百万,观衅而动,中策也。举三荆之地,庇身于梁,功名皆去,下策也。”胜笑而不应。一日,帝坐朝,黄门奏关西行台宇文泰,遣帐下都督杨荐入朝,面陈忠悃。帝大喜,召荐殿下问之。荐曰:“泰本卷甲赴京,特以欢兵西指,深恐关中有失,故兵发中止。遣臣来者,恭请圣驾入关,以图后举。如合上旨,躬率将士出关候迎。”帝曰:“行台既忠于朝廷,朕亦何辞跋涉。”时平阳公主驸马都尉宇文测在侧,亦劝帝西幸。帝即命测与荐同往,谓之曰:“去语行台,朕至长安,当以冯翊长公主妻之。速遣骑士前来迎我。”测受命而出。于是中外咸知帝将西去,王侯贵戚无不忧危。测至家,语平阳公主曰:“帝将西幸,命我先见宇文。此后未识有相见日否。”公主曰:“何不相携同去,免使室家离散?”测曰:“帝命严迫,何能同往?”夫妇相对泣下。只见阶前走过一人,跪下道:“驸马勿忧,倘有祸乱,小人情愿保护公主西归。”公主问测曰:“此人有何才干,能保护吾家?”测曰:“此人姓张名吉,为人忠直,勇敢当先。三年前曾犯死罪,吾救之,故愿为我仆。作事大有胆略。得其保护,公主可以无忧。”但恐家中人不服,因以亲佩宝剑一口赐之,吩咐众仆曰:“若遇危难,凡事皆由吉主。”吉同众仆皆叩头受命。遂别公主而去。先是帝广征州郡兵,东郡太守裴侠帅所部诣洛阳。思政问之曰:“今权臣擅命,王室日卑,奈何?”侠曰:“闻天子为西幸之谋,诚有之乎?”思政曰:“有之。君以为可否?”侠曰:“未见其可也。宇文泰为三军所推,居河山百二之地。所谓已操戈矛,宁肯授人以柄。虽欲投之,恐无异避汤而入 火也。”思政曰:“然则若何而可?”侠曰:“图欢有立至之忧,西巡有将来之虑。且至关右,徐思其宜。”思政然之,乃进侠于帝,授左中郎将。当是时欢虽四道进兵,大军未发,乃召其弟高琛于定州,以长史崔暹佐之,镇守并州。亲自勒兵南出,告其众曰:“孤以尔朱擅命,建大义于海内,奉戴主上,诚贯幽明。横为斛斯椿谗构,以忠为逆。今者南行,诛椿而已。明日五鼓,尔将士俱集辕门听令。”当夜,入宫语娄妃曰:“孤将入除君侧之恶,起行在即,来与卿别。”妃大惊曰:“大王身居王爵,儿受显职,弟为驸马,女为皇后,尊荣极矣,何复作此举动?”盖王作事深密,朝廷事娄妃全未知之,故不乐王行。王曰:“我能容人,人不容我。须得入朝整顿一番。”妃曰:“帝与后若何处之?”王曰:“迁驾邺城,仍扶为帝。彼虽以尔朱比我,我决不学万仁所为。”妃恐有妨于后,终不怿。少顷,诸夫人闻王出兵,皆来拜送。王命宫内事悉听妃主处分,又谓妃曰:“东府因她性刚,我不去辞别。五儿周岁,你须同诸夫人往贺,莫冷落她。”妃应诺。是夜,王宿营中,带高澄同往。五更勒兵齐出,马步一十三万,将帅三千余人。以敖曹为先锋,刘贵、封隆之为左右翼,彭乐、窦泰辅之,高隆之押后。其余能征惯战之将,皆聚于中军,临时调用。军声所至,无不望风畏惧。其时宇文测亦至长安,召泰迎驾。泰接旨后,便点上将王贤,领人马一万,据住华州,以防晋阳兵至。遣都督骆超引兵一千,直抵洛阳接驾。又遣杨荐同了宇文测引兵一千,前出潼关,沿途候接。自领大军屯于弘农,以为声援。乃历数高欢之罪,移檄四方。其略曰: 高欢出自舆皂,罕闻礼义。一介鹰犬,效力戎行。冒恩私,遂阶荣宠。不能竭诚尽节,专挟奸回,乃劝尔朱荣行滋篡逆。及荣以专政伏诛,世隆以凶党外叛,欢乘其间,暂立建明,以慰天下,亦可勋垂不朽。孰意假推普泰,欲窃威权,称兵河北。以讨尔朱为名,黜陟自由,迹同谋逆。幸而人望未改,天命有归,魏祚方隆,群情翼戴。欢因阻兵安忍,镇守边隅。然广布心腹,跨州连郡,禁闼侍从,悉伊亲党。而旧将名贤,正臣直士,横生疮,动挂网罗。故武卫将军伊琳、直阁将军鲜于康仁,忠良素著,天子爪牙,欢皆收而戮之,曾无闻奏。孙腾、任祥,欢之心膂,并使入居枢近,知欢逆谋将发,相继逃归。欢益加重待,亦无陈白。故关西大都督贺拔岳,勋德隆重,兴亡攸寄,欢忌其功,乃与侯莫陈悦等私相图害,以致大军星陨。幕府受律专征,便即讨戮。欢知逆状已露,惧罪见责,遂遣蔡俊拒代,窦泰佐之。又使侯景等阻绝粮粟,以弱王室。恶难屈指,罪等滔天。其州镇郡县,率土黎民,或为乡邑冠冕,或为勋戚世裔,并宜同心翼戴,共效勤王之举,毋贻从逆之诛。封赏之科,已有别路。檄到须知。高王见檄大笑道:“彼欲以言语耸动天下乎?此何足为吾害?”乃令军士倍道进发,限在七月十三俱集黄河渡口,以便进取,毋失时刻。正是:呜山岳尽崩颓,叱咤风云皆变色。 闻者寒心,见者丧胆。但未识朝廷若何相拒,且听后文再说。
第三十三卷逼京洛六浑逐主奔长安黑獭迎君
话说孝武帝闻欢引兵向阙,亲勒十万人马,带领文官武将屯于河桥。以斛斯椿为前驱,屯后邙山之北。椿言于帝曰:“臣闻高欢之兵三日夜行一千余里,人马必乏。椿请率精兵一万渡河击之,掩其劳敝,可以得志。”帝然其计。黄门侍郎杨宽与椿不睦,说帝曰:“高欢恃其兵强,遂至以臣伐君,何所不至。今假兵于椿,恐生他变。椿若渡河,万一有功,是灭一高欢,生一高欢矣。”帝遂敕椿停行。椿叹曰:“今荧惑入南斗,上信左右间构之言,不用吾计,岂天道乎?”盖《五行志》云:“荧惑入斗,天子不安其位。”又俗谣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故椿言及此。其时宇文泰闻之,亦谓左右曰:“高欢兵行太速,此兵家所忌。当乘便击之,方可取胜。而主上以万乘之重,不能渡河决战,方缘津据守。且长河万里,捍御为难。若一处得渡,则大事去矣。”无如孝武当日,专以拒守为计,乃使斛斯椿、颍川王斌之共领一万人马,镇守虎牢;长孙子彦领兵一万,镇陕;贾显智、斛斯元寿引兵一万,镇滑台;汝阳王元暹领兵一 万,镇石济。高王兵过常山,知四面城池皆有兵守,遣上将韩贤以五千骑攻石济,窦泰引兵五千攻滑台,而自率所部直前。那滑台守将贾显智本系高王旧人,素有归降之意,闻泰至,谓元寿曰:“窦泰勇将也,不可与战。”元寿信之,遂闭城不出。显智阴遣人纳降于泰,许为内应。有军师元玄觉其意,乃私言于元寿曰:“贾将军恐有他图,宜备之。”元寿乃使元玄见帝,请益兵。帝遣大都督侯几绍引兵赴之。窦泰知有兵来,引军直抵城下,几绍出战,显智继之,元寿守城。战方合,显智在后呼曰:“军败矣。”遂退走,前军亦乱。几绍不能禁止,被泰掩杀过来一戟刺死。元寿闻之,惊得魂不附体,弃城而走。显智遂接泰军入城,报知高王,高王大喜。时有北中郎将田怡亦遣使约降于欢,愿为内应,请速进兵。事露被诛。帝见人心内变,于是益惧。欢至野王城,离河十里停车不进,遣使奏帝,自明非有叛志,特欲面申诚款,以明心迹,乞上勿疑。帝不答。颍川王斌之与斛斯椿争权不合,弃椿还,言于帝云:“滑台、石济皆不守,欢军已至。”帝大惧。丁未,遣使召椿还。遂率南阳王宝炬、清河王、广阳王湛以五千骑宿于西。沙门惠臻负玉玺,持千牛刀以从。众知帝将西出,其夜逃亡者过半。、湛二王亦逃归。帝遣人至宫中单迎公主数人,仓皇就道,从者绝少。武卫将军独孤信单骑追帝。帝见之,叹曰:“将军辞父母、捐妻子而来,方知世乱出忠臣,非虚言也。”高王行至河津,知帝已西去,遂吩咐段韶飞马过河,安抚大小三军,各守营寨。大军忙即渡河,河桥军士未逃者皆迎拜马首。是夜,王宿河桥寨中,见一应表奏文书皆堆积案上,灯下翻阅,见有度支尚书杨机奏云:“高欢久失臣节, 必无善意。宇文泰兵马精强,潼关险阻,不若西幸为上。”不胜大怒。时高隆之素与吏部尚书崔孝芬、驸马都尉郑严祖有怨,欲乘间害之,入帐见高王倚床默坐,面有怒色,乃曰:“今天子西幸,实非本意,皆出数贼臣之谋。”王曰:“果如卿言。尚书杨机素号老臣,朝堂宿望,我甚重之。乃阅其表,暴我过恶,劝帝西出,岂不可恨。”隆之曰:“不独杨机然也,即吏部崔孝芬、驸马郑严祖亦每于帝前举大王之过,起西幸之谋,皆罪不容诛者。”王曰:“俟至京当尽诛之。”次日,王入洛阳,朝官跪道相接,百姓皆执香以迎。以永宁寺壮丽,作行署居之。乃遣领军段韶等率轻骑追帝,请驾东还。命世子高澄入宫见后。后见澄大恸,欲见王。澄曰:“父王有命,将亲自西迎帝归。帝归后,方来相见。”后益悲,澄以好言慰之而出。八月甲寅,高王于永宁寺正殿召集文武百官,责之曰:“为臣奉主,职在匡救危乱。若既不能谏争于平日,又不能随扈于临时,缓则耽宠争荣,急则仓皇逃窜,臣节安在?”众莫能对。尚书左仆射辛雄曰:“主上与近习图事,雄等不得与闻。若即追随,恐迹同逆党;留待大王,又以不从见责。雄等进退无所逃罪。”王曰:“卿等备位大臣,当以身报国。群佞用事,卿等并无一言谏争,使国家之事一至于此,罪欲何归?”乃收雄及仪同三司叱列延庆、吏部崔孝芬、尚书刘、杨机、常侍元士弼,皆杀之。命执驸马郑严祖,数日前全家已逃。乃下令,朝臣西去者,不论王侯贵戚,悉收其家属拘于瑶光佛寺,还者放免。若有劝得帝回者,重加官爵,授以不次之赏。唯斛斯椿妻黄氏、幼子斛斯演,发下天牢收禁。一日,拿到嵩山妖道潘有璋、黄平信、李虚无,王亲自严讯,审出实情,遂往斛斯椿宅搜取魇 魅等物。直至深密之处名偃月堂,供奉九天使者,旁列黄巾数十,皆如病时所睹。问有璋伏尸埋于何处,有璋指出地方,遂令掘起。见有一三四岁小儿,身首异处。一草人穿王衣服,一百二十支节,皆用麻绳绑缚。身边有剑一口,剑锋上皆有血腥。王见之大怒,命即焚之。术士李业兴曰:“不可造次,须将草人支节逐一解散,焚之方妥。小儿尸必用棺木盛殓,安葬入土,冤魂方解。”王命如言以行。有璋三人凌迟处死。监中吊出斛斯演一并斩首,妻囚子戮,皆椿自取之也。
且说孝武西行,事起仓卒,刍粮未备。又长孙子彦不能守陕,弃城而走,高兵日逼,势甚危急。于是星夜往龙门进发,糗浆乏绝,三二日间从官唯饮涧水。至湖城,有王思村民以麦饭壶浆献帝。帝悦,许赋免一村十年。至稠桑,潼关大都督毛鸿宾迎献酒食,从官始解饥渴。俄而斛斯椿至,稍有粮食,用以济军。然不见宇文泰来接,心甚疑惧。循河西行,人烟萧索,绝非东洛气象,因谓左右曰:“此水东流,而朕西上。若得复见洛阳,亲谒陵庙,卿等功也。”左右皆流涕,帝亦悲不自胜。泰闻帝至,忙备仪卫迎帝。先遣赵贵、史宁来请帝安,然后亲率诸将谒见于东阳驿。叩头驾前,免冠流涕曰:“臣不能武遏寇虐,使乘舆播迁,臣之罪也。”帝慰之曰:“公之忠节著于遐迩,朕以寡德,负乘致寇。今日相见,深用厚颜,方以社稷委公,公其勉之。”将士皆呼万岁。泰迎奉帝入长安,权以雍州廨舍为宫。帝即授泰为大将军、雍州刺史、兼尚书令。别置二尚书分掌机事,以行台尚书毛遐、周惠达为之。二人悉心竭力,积粮储,治器械,简士马,朝廷赖之。帝欲结泰欢心,以冯翊长公主妻 之,拜驸马都尉。维时军国草创,从官皆无住处。初闻高王拘其家属,归者得免,逃回者过半。留者皆无妻小,权借民居以处。独宇文测一家,全亏张吉拥护平阳公主西来,夫妻重聚。人皆重张吉之义,而羡测之得人。
再说高王因朝中无主,权推清和王为大司马,掌理朝纲,自率大军追迎帝驾。正欲起行,忽而体中不适,暂居永宁寺中静养。一夜睡去,梦一美女从左阶下冉冉而来,仪容绰约,光彩照人。虽尔朱后号称绝色,其美更甚。登阶而拜曰:“妾南岳地仙也,与王有夙世缘。奉上帝命,侍王衾枕。”王大喜,引之起。女又曰:“天机有数,此时未可造次。会合之期,当在弘农地方。”言讫,飘然而去。王惊醒,达旦不寐,袍上尚有龙涎香气。目以巫山之梦不过如此。因想大军西行,必从弘农经过,到彼有遇,亦未可知。不一日到了弘农,先遣仆射元子思往潼关追驾,大军暂歇城中。忽有游骑拿获郑驸马一家,前来报功。王命收禁后营,回京发落。你道驸马严祖何以被获?盖严祖世为国戚,永熙朝又尚新宁公主,富贵无比。公主单生一女,名大车,号曰娥,年十四,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父母爱如珍宝,已许字广平王元赞。当高王入洛时,严祖惧祸,又念与王无仇不至害我,故暂避河东,俟事平回京。后闻高王要治他罪,只得离了河东,逃往长安。哪知被高家游骑捉住,此时囚在营中,插翅难飞了。一日,高王闻报元子思叛去,已降于泰,不胜大怒,便命世子留守军营,亲自将兵来攻潼关。守将毛鸿宾出城,擒之,遂破涧关,进屯华阴。龙门都督薛崇礼以城降。长安大惧。
再说世子自王去后,日夜巡视各营。一夕月色微明,与 段韶闲步营外,行至后幕,忽闻呜咽之声。世子问曰:“何人在彼啼哭?”左右对曰:“是郑驸马家眷。”世子即命开幕而入,见严祖曰:“驸马何苦若此?”严祖泣而不言。遥见灯光之下,有一女子拥罗巾而泣,窈窕娉婷。进步视之,女子敛巾而起,娇容艳色,目所未睹。世子一见,顿觉神魂飘荡,目不转睛者久之,问段韶曰:“此女何人?”韶曰:“郑驸马之女也,子岂惊为神女乎?”世子微笑曰:“恐神女不及。”因向严祖道:“驸马勿忧,俟我父王回军后,余当禀请释放,官还旧职。”严祖再拜而谢。自是世子日夕探望,佳肴美酒络绎送进,时露贴恋之情,满拟日久情熟,好事必谐。讵意高王以世子年幼,恐有疏失,屡使人至军查视。使人回报曰:“世子在营别无他事,唯郑驸马一家大行宽纵。”王闻之,怒曰:“孺子何如?敢纵反贼!”即日遣使收郑氏家属赴京投狱,待后取决。世子大惊,然惧父威严,欲留其女而不敢启,怏怏而已。
再说贺拔胜闻帝西去,使长史元颖守荆州,自率所部西赴关中。至淅阳,闻欢已屯华阴,欲还。左丞崔谦曰:“今帝室颠覆,主上蒙尘,公宜倍道兼行,朝于行在。然后与宇文行台同心戮力,倡举大义,天下孰不望风响应?今舍此而退,恐人人解体,一失事机,后悔何及?”胜不能用,遂还。高王退屯河东,使行台长史薛瑜守潼关,大都督厍狄温守封陵。发民夫一万,筑城于蒲津西岸,限十日告竣。以薛绍宗为华州刺史,使守之。以高敖曹行豫州事。王自发晋阳,至是凡四十启,帝皆不报,王乃东还。遣行台侯景引兵袭荆州,荆州民邓诞等执元颖以应景。又东荆州刺史冯景昭,帝在洛时曾遣都督赵刚召之入援。兵不及发,帝已入关。景昭 集府中文武议所从违。司马冯道和请据州以待北方处分,刚曰:“宜勒兵急赴行在。”景昭不对。刚抽刀投地曰:“公若欲为忠臣,请斩道和;如欲从贼,可速杀我。”景昭悟,即率众赴关。会侯景引至逼穰城,东荆州民杨祖欢起兵应之,以其众邀景昭于路。景昭战败,刚没蛮中。由是三荆之地皆属高王。
且说破胡还至半途,闻荆州已失,大惊曰:“荆州吾根本地,今若失之,妻子皆为虏矣。”遂率军马星夜赶回。景知胜兵将至,虑其骁勇难敌,遣人求援于敖曹。敖曹曰:“大王使吾镇守豫州,正为今日。胜之勇非景能敌,吾当力战破之。”遂许发师。但未识两虎相斗胜负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四卷娶国色适谐前梦迁帝都重立新基
话说贺拔胜兵至荆州,离城不远,侯景引兵出御,相遇于鲁阳山下。胜问:“来将何人?”景出马曰:“是我。”胜曰:“你是我故人,何为夺我城池?”景曰:“此皆大魏土地,你取得,我也取得。今荆州既为我有,劝你莫想罢。”胜闻言大怒,拍马直取侯景。景迎战数合,哪里敌得胜之神勇,众将齐上,破胡枪挑数将,三军皆惧,一齐往后退走。胜挥兵直进,势如破竹,追下数里。忽见西北角上尘土遮天,金鼓震地,拥出一队人马,乃是豫州高敖曹引兵五千来救荆州。胜见有援师,暂即退下。景见敖曹曰:“若非将军来救,几至失手。”敖曹曰:“君勿忧,明日看吾破之。”当夜各归大营。天色微明,胜便讨战。敖曹出马,谓胜曰:“我二人皆号善战,尔知吾勇,我知尔强。今日各赌本事,不许一人一骑帮扶。我输了还你荆州,你输了从此去罢。”胜点头道:“好!”各军士退后。双枪并举,两骑相先,一往一来,浑如两道白光滚来滚去。清晨战至下午,不知几千回合。二人愈斗愈健,越战越勇,两边军士都看得呆了,直到天黑犹不住 手。侯景便叫鸣金,那边亦鸣金收兵。胜回营饱餐一顿,想起一家性命都在人手,不斩敖曹焉能夺得城池,救得眷属,吩咐军士点起火把,出营高叫道:“敖曹!你敢与吾夜斗么?”敖曹闻知,亦令军士点起火把,挺枪直出,喝道:“来来来,退避者不算好汉。”于是重又战起,火光之下各逞神威。正如棋逢敌手,你不让强,我不服弱。直至天明,二人恋战如故。侯景见破胡士卒皆荆州人,因生一计,令其父兄亲戚四面招呼,军心一动,遂皆散走。胜方酣战,见大势已溃,只得回马而走。敖曹拽满雕弓,一箭射来中胜右臂,遂负箭而逃。敖曹亦收兵归去。胜败下三十余里,无一骑相从。俄而将士稍集,只存残兵五六百人。胜愤极,欲拔剑自刎。左丞崔谦止之曰:“将军不可轻生。今西归无路,不如暂投南朝,再图后举。”胜从之,遂奔梁。今且按下不表。
单讲高王回至洛阳时,清和王出入已称警跸,以天子自居。王丑之,欲立其世子善见为帝,却未明言。有僧道荣孝武所信重,遣令奉表于帝曰:陛下若远赐一制,许还京洛,臣当帅勒文武,式清宫禁。若返正无日,则七庙不可无主,万国须有所归,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以故立帝之议未发。越一日,内史侍郎冯子昂偕西行文武十余人逃回洛阳,高王大喜,乃亲至瑶光寺点放其家属。子昂有女名严娘,年十九,貌美非常。曾嫁任城王为妃,王死孀居,归母家,今同拘寺中。王见之心动,次日,即着高隆之为媒往聘。子昂不敢违,遂纳于王。封为安德夫人,甚加宠 幸。冯夫人又言:“同拘于寺者有城阳王妃李氏,侍中李昱之妹,冰肌玉骨,雾鬓云鬟,可称绝色。城阳为尔朱兆所害,妃孀居已久,今年二十有一,王何不释而纳之?”王曰:“果尔,当使与卿为伴。”次日,即遣内侍王信忠至寺,特召侍中李昱之妹至府问事,以小车载之而来。王见李氏淡妆素服,绰约轻盈,飘飘若仙,仿佛与前梦所见相似。与之言,历数苦情,愁容戚态,愈觉动人,不胜大喜。是夜遂纳之,封为宏化夫人。凡李氏亲族皆得免放,宠爱更逾于冯氏矣。一日,王与李夫人昼寝,司马子如有事欲启,同世子来见。内侍言与李夫人同睡,二人不敢入。子如谓世子曰:“子亦畏大王耶?”世子曰:“非畏也,惧惊同梦耳。”至晚王犹未起。二人不敢归,伺候至晓。天明王起,内侍禀司马尚书及世子在外求见。王召入,子如方欲言,忽宫官进报曰:“今耆老百官已集午门,候王议事。”王遂起,谓子如曰:“汝且从我入朝,此时不必有所言也。”于是王至朝堂,告于众曰:“永熙弃国而去,不赐一音。今欲于诸王中另立一人,以主社稷。谁其可者?”众皆曰:“唯大王命。”王又曰:“孝明以来,立帝不顺。孝庄以叔继侄,永熙以兄继弟。伦序失正,国家所以衰乱。今当按次而立。唯清和世子善见以序以贤,允协人望。”因向清和曰:“立王不如立王之子。”众莫敢违,大议遂定。清和回府,又羞又恼,心不自安,率轻骑南走。高王闻之,亲自引兵赶往。追至于河中府及之,谓清和曰:“天下焉有天子父而逃于外者?”与之并马而返,直送至府。王登堂索饮,清和设宴,呼世子出拜,王答拜。宴罢,又召其妃胡氏并长女琼姝出拜,谓王曰:“吾家性命全在大王。”王遂与立誓,言必终始相保。又见琼姝端严美丽, 王问:“几岁?”曰:“十三。”王谓清和曰:“王女与吾子澄年貌相当,结为秦晋之好何如?”清和大喜曰:“若得世子为婿,吾之幸也。”王遂解下玉带一条为聘,清和亦取出紫金冠一顶为酬,极欢而别。丙寅,王率百官具仪卫迎消和世子善见为帝,即位于城东北。大赦,改元天平。时年十一,为魏孝静帝。欢实贪其幼而立之也。于是魏判为二,河以西曰西魏,河以东曰东魏。
再说郑驸马一家收禁在狱,世子高澄屡欲到监探望,畏王不敢。严祖忧惧无计,因想咸阳王坦是公主叔父,与我至亲,或肯援才。修书送去,求他救解。咸阳见书,次日至晚微服入狱,见严祖夫妇,相对下泪。咸阳曰:“我因君在狱,日夜打算相救,苦于计无所出。司马子如等,我曾恳求数次,皆不肯为援,将若之何?”夫妇闻而愈悲。只见其女大车亦从旁哭泣。咸阳一想,便问公主道:“要救一家性命,须在此女身上。”公主问:“何故?”咸阳道:“高王为人,人莫能测,唯美色可以动之。近日长史冯子昂女、侍郎李昱之妹,欢皆因其色美纳之后房。两家亲族,无不释免。吾观甥女容颜绝世,若使纳之,彼心必喜,可保无事矣。”公主曰:“大车年幼,况已许配广平王赞,如何使得?”咸阳曰:“我岂不知,但广平西去料无返日,且全家性命与一女荣辱孰重?若舍此计,难免刑戮,将来甥女更不知若何飘落矣。”夫妇闻言大哭,女亦泪下如雨。咸阳又曰:“哭他何益。尔朱后以帝后之尊,尚为之妾,何况你女。”公主曰:“既如此说,只要救得全家,任凭叔父主张便了。”咸阳见公主已允,严祖自然听从,遂相别而出归。至家已交二鼓,细想此计虽好,但高王前若何启口说合?辗转不寐。天明起身,走至堂 上,见壁上挂《神女图》一幅,乃江南张僧繇所画,精妙绝伦,乃命内侍收下。午牌后,带了此画来见高王,高王召入留坐。略叙寒温,咸阳命内侍送上画来,便道:“此幅《神女图》是江南张僧繇笔,吾见画得好,特送大王把玩。”王曰:“僧繇画可通神,吾亦闻其名久矣。”展卷视之,果然仙容若活。高王触起前梦,因谓咸阳道:“世间女子有若神子之美者乎?”咸阳道:“更有美于此者,特大王不知耳。”高王忙问:“何在?”咸阳道:“驸马郑严祖之女,美实过之。”高王曰:“严祖弘农被获,现禁天牢,吾方诛之,难道他女有若斯之美?”咸阳道:“此女乃新宁公主所生,年十四,名娥,至其容貌之美,盖世无双。大王舍此不求,是空有好色之名了。”王曰:“果尔,吾当赦其全家。”咸阳辞出。王阴令画工到监,先图其貌来视。俄而画工绘像以献。王一见,与梦中所遇南岳地仙容貌无异,惊喜欲狂,忙即下令到狱,放出郑氏一家,房产资财,悉行给还。斯时郑严祖依然富贵如故了。次日,即央咸阳为媒聘娶之。公主虽痛女年幼,不忍割舍,然权在人手,不敢不从,唯有含泪相送而已。高王娶了郑娥,真如天仙下降,不敢以妾礼相待,尝谓娥曰:“睹卿画上芳容,已足令人神醉。今日得亲玉体,能不使我魂消?”娥亦婉转柔顺,王愈爱之,封为楚国夫人。唯世子闻王纳了郑娥,如有所失。王见其忽忽不乐,疑为思母,因命之曰:“汝离母已久,可先归晋阳。吾将迁驾邺城,俟定都事毕,然后归耳。”世子受命而去。一日,忽报西魏宇文泰引兵攻潼关,守将薛瑜阵亡,关已失守。诸将咸请救之,王曰:“吾方迁都,未暇发兵,且渠亦不敢深入。进讨之期,且俟后日。”乃下令曰:“洛阳建 都已久,王气将尽。且西逼西魏,南近梁境,非据守之地。今将迁邺,文武军民俱限三日起发。”乃以赵郡王谌为大司马,咸阳王坦为太尉,高盛为司徒,高敖曹为司空,司马子如、高隆之、高岳、孙腾共知朝政。先日护驾迁邺,自己留后处分。丙子,东魏帝发洛阳,六宫从行。军民四十万户狼狈就道。时阙马、尚书丞郎以上非陪从者,尽令乘驴。改司州为洛州,以尚书令元弼为洛州刺史,镇洛阳。庚寅,帝至邺。越三日,高王亦至。时宫阙未就,帝居北城相州之廨。王乃命拆洛阳旧宫木料以济之,限日速成。又以新迁之民资产未立,不无嗟怨,出粟一百三十万以赈之,民始宁居。王部分已定,遂辞帝归晋阳。当时有童谣云: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此谣永熙年间已有,是时盛传邺下。盖青雀子者,谓孝静帝清和王子也:鹦鹉子者,后来高洋代帝年号神武之验。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世子归去,只将洛下变迁事情诉知娄妃,王之连纳三美未尝言及。王归,娄妃接见问:“女后若何?”王曰:“永熙西去,后已迁邺。有吾在,人莫敢慢也。”俄而,报三位夫人至。妃问:“何人?”王一一告之。时众夫人皆来参拜,俱不乐。王命升堂拜见娄妃,又命与众夫人相见。众见冯、李二夫人貌虽美,不以为异。及见郑娥皆大惊,疑非人世中人。娄妃亦笑道:“大王得此美丽,莫怪不复念旧也。”王曰:“亦赖卿不妒耳。”当夜,共宴于娄妃宫中。宴罢,各 送一院居住。独飞仙院层楼画阁尤胜他处,命楚国夫人居之。盖院在德阳堂后,与王听政之所相近,朝暮尤便出入也。一日,王在娄妃宫见诸夫人皆在座,忽然想起尔朱后独居东府相隔已久,欲往见之,恐其尚记前恨,乃私语桐花曰:“吾欲往东府,烦卿先行,叫她莫再拒我。”桐花笑曰:“大王自不去耳,彼何尝拒大王也。”桐花遂往。斯时尔朱后正切幽怀,见桐花至,喜曰:“夫人尚念我乎?”桐花曰:“不唯我念后,王亦念后也。”后曰:“彼方贪恋新欢,焉肯复念旧人。”桐花曰:“王不来者,虑后见怪耳。今日相聚,勿记前嫌也。”后闻,又喜又恨。未几王至,后乃和颜接之。王见后形容消减,顿性怜惜。时高攸已过周岁,抱出相见。王大喜,遂命设宴,三人共饮。至晚,桐花辞去,王遂留宿后宫,欢好如初。
且说世子高澄年虽幼,颇有恋色之意。高王觉知,谓娄妃曰:“澄儿情窦已开,吾前在洛阳已聘定清和王女为室,今冬与之结婚可乎?”妃曰:“妾亦有此意。”王遂命造世子府,务极华丽。一面修表以闻,一面启知清和王,将吉日送去。清和喜诺。临期世子到邺亲迎,帝与清和皆厚赐之。内外百官无不毕贺。迎至晋阳,在北府正殿成亲。拜见高王夫妇,然后送归新府。斯时世子年少尚主,加以郎才女貌,正是富贵无双,荣华莫比。人生得意之遭,莫逾于此。哪知人心不足,内中又弄出事来。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五卷送密函还诗见拒私宫婢借径图成
说这郑娥之母新宁公主,乃清和王从妹。娥与琼姝为姑舅姊妹,幼年最相亲密。今闻公主嫁来,不胜欣喜,告于高王,欲往见之。王欲不许,又不忍拂其意,但云:“且缓。”娥见王不许,恳于娄妃。妃乃为王言之,王曰:“我不令去者,盖有故也。儿方新婚,要他夫妇谐和。楚国之美,足令脂粉无颜,新妇远不及她。澄见楚国之美,必嫌妻貌不佳,是间其欢心也。我故不放她往。”妃曰:“王太多心,儿焉敢若此。”王遂许之。郑娥知王已允,大喜。次日起身,十分妆束,带领宫娥十人,上了香车,左右侍从,簇拥而行。有人报知世子,世子大喜曰:“楚国来耶?”忙整衣相接。娥至堂前下车,女官二人引道与世子相见。遥闻环佩之声,乃是公主出接,一群宫女拥着而来。彼此相见大喜。礼毕,携手进入内宫,二人并坐。宫女献茶,世子亦来坐于其次。郑夫人年幼娇羞,进宫两月有余,见人未尝言语。至见公主,乃是旧游女伴,不胜欣悦。以世子在座,欲言不言者数次。世子觉,起身走出。夫人乃谓公主曰:“愚姊一别贤妹,不觉 半载有余。忆想我与妹共乘木兰舟游太液池,令侍儿采莲唱歌,正在洛阳上苑之中,不图相见乃在此处也。”公主曰:“人事变迁,不堪回首。今日姊来恍如天降,真令人喜出望外。”夫人又曰:“自别父母,无日不念家乡,使人梦魂颠倒。未识吾父母安否?”公主曰:“皇姑前日来见,幸喜精神如旧,所念念不忘者唯贤姊一人。命妹寄言,勉进饮食,善保玉体。”于是两人促膝密语,欢笑不已。世子密从屏后窃听。声音呖呖,愈觉可爱。忙催宫女送进新果及佳肴美酒,夫人不饮。只见宫女报道:“午时已及,请夫人回宫。”郑娥起身告辞。公主不敢留,便道:“后日参谒公姑,来与贤姊聚话便了。”亲自送至宫门。世子已在香车旁等候,见夫人出,谢曰:“今日蒙夫人下降,仓猝简慢,幸夫人勿怪。”郑娥道声:“不敢。”登车而去。世子见她去了,只管呆想。要晓得弘农相遇时,郑娥正在忧愁困苦之际,其天然秀色已爱不能舍,况今在欢悦场中妆束一新,此回相见,何异嫦娥下降。回视公主,真有仙凡之别。故虽宴尔新婚,世子一念一心只在郑娥身上。打听高王或往军营,或往东府,时时往来飞仙院外,冀得一遇。一日,郑夫人在宫无事,忽有宫女报道:“今岁冬暖,宫墙外梅花盛开,高下如雪,微风一过,香气熏人。”娥素性爱梅,闻之大喜,遂引宫女五六人步出飞仙院外。
哪知梅花开处去此尚远,因问:“梅花何在?”宫女指道:“就在前面翠薇亭外。夫人要看,须到亭上观望。”娥见宫院深沉,绝无人迹,信步走至亭上。果见四面皆梅,花光如玉,不觉大悦。忽闻画角之声起自林中,嘹亮可听,因问:“何人花下吹角?”有婢庆云者,为知院宫女,性颇伶俐,走出一望, 回言:“世子在花下吹角。”娥道:“既是世子,莫去惊动,悄悄看一回罢。”哪知世子花下早已窥见亭上有人,料必郑娥看梅,遂放下画角上亭相见。郑娥见过,忙欲退避。世子觉其欲避,便道:“请夫人自在观梅。”走下亭去了。郑娥命庆云问道:“方才所吹画角是何宫调,声甚激越。”世子道:“是《落梅》腔也。若夫人爱听,再吹一曲何如?”于是世子复坐树旁石上,吹弄画角,夫人凭栏而听,觉其声如怨如慕,忽触思乡之念,呆立不动。俄而,大王来到,世子仓皇走出。王见世子曰:“尔不在宫中,来此何干?”世子曰:“儿闻梅花盛开,特来一看。”王叱之退。郑娥见王来,移步相接。王曰:“卿何在此?”对曰:“妾闻此处梅花遍放,故走来一玩。适世子在梅下吹角,暂立听之。”王见其直言无讳,转不为异,便携手同归院中,谓之曰:“我宫律甚严,诸夫人无事皆不许出宫,卿何擅自出外闲步?”娥闻之有惧色。王又慰之曰:“卿年幼未知,我不怪卿。卿勿惧,后莫若此耳。”娥应曰:“诺。”从此娥无故不出,世子亦不敢来窥矣。
且说石州有一豪户刘蠡升,乃伪汉刘元海之后。骁勇绝伦,民夷畏之。离州百里有一云阳谷,谷内周围四百里,蠡升据之。招兵买马,日益强盛。手下精兵数万,勇将百员。孝昌末建国曰汉,称天子,置百官、后妃,一如天家之制。石州一路,皆被扰害。尔朱荣、尔朱兆进兵征讨,俱为所败,奈何他不得。近又得番僧二人,能行妖术,教演弟子二三百人,专事兴妖作孽。女曰九华公主,美而勇,亦授番僧之术,能剪纸为马,撒豆成兵。窥见魏分为二,中原扰乱,遂引兵来夺石州。官兵不能抵敌。于是刺史杨天飞章告 急。高王接得文书,乃于德阳堂召集诸将议曰:“蠡升强暴已久,非吾自行,恐不能收服。”诸将咸请出师。于是点选精骑三万,猛将二十员,即日起发。入宫谓娄妃曰:“刘蠡升反,吾自往讨之。有一事托卿,卿勿负我。”妃问:“何事?”屏去左右,私语妃曰:“楚国年幼,卿当以儿女畜之,加意保护。但此女性好游嬉,当戒其静守宫中,勿纵出外。澄儿屡在飞仙院外闲行,吾屡次见之,其意叵测。卿主宫事,尤宜防微杜渐,勿使弄出事来,追悔未及。”妃笑曰:“楚国吾亦爱之,何用王嘱?澄儿颇晓礼义,何敢妄行?吾自留心防之便了,大王不必挂念。”王曰:“得卿如此,吾复何忧。”又至飞仙院中叮咛一番,然后至军,命世子曰:“并州事尔自主之,倘有疏失,责在于尔。”世子再拜受命。王遂起兵星夜前往。按下不表。
再说世子自王出军后,深惑郑娥之色,邪心又起,每欲潜致殷勤,又恐泄漏,甚至废寝忘餐,幽怀如结。一日,在瑞芝堂与私奴冯文洛谈论外事,忽见飞仙院宫女李庆云升阶再拜。世子问:“何事至此?”庆云曰:“奉夫人之命,送金樱于公主,兼问近安。”世子大喜,遂同庆云入宫,庆云拜见公主,致了主人之命。公主亦问:“夫人安否?”闲话一回,便即辞出。只见世子亦出宫来,手持一书,封固甚密,付之曰:“公主有书送与夫人,你可带去。”庆云接书便去,回至飞仙院,把书呈上道:“此公主送于夫人者。”郑娥见封面上写:楚国夫人手启。开函一看,乃是四句五言诗。诗曰:金闺久无主,罗袂欲生尘。 愿作吹箫伴,同为骑凤人。娥看罢大怒,问曰:“此书谁与你的?”庆云曰:“小婢出宫时,世子言是公主书,教我带归的。”郑娥曰:“世子视我为何人,擅敢吟诗戏弄。我去诉知内主,看他何颜!”庆云跪下道:“夫人且息怒,小婢有一言相告。若诉知内主,不过将世子责备一番,但合宫皆晓,议论蜂起,反若夫人无私有线了。不若还其书,绝其意,消磨于无事的好。”郑娥被庆云相劝,把怒气按下,便道:“你将书去交于公主之手,说世子若再如此,决不干休!”庆云领命,复到世子府来,将书密呈公主,备说夫人见书大怒,命即送还。公主看了,果是世子亲笔,大惊失色,对庆云道:“你去对夫人说,此事看奴薄面,切勿声张。”庆云去了。世子到晚入宫,公主道:“楚国夫人最为大王宠爱,世子送书与她,何胆大乃尔,独不畏王知耶?”世子抢书,就火上焚之,曰:“今生不得此女,有如此书。”公主骇然,再欲有言,世子已出宫去矣。一日,郑娥在娄妃处夜宴而回,时已更深,行近院门,月明如水,四面无人。忽见世子独立阶下,问娥曰:“请夫人少留片刻,我有一言欲达。”郑娥变色曰:“世子前日无礼,我将诉于内主,隐忍而罢。今夜尚有何言?妾非路柳墙花,任人轻薄。世子亦有父子之义,岂可不自知过!”世子道:“我自弘农相见,已致殷勤,夫人面上并非寡情,何拒我若此?”夫人道:“高情虽有,大义难犯。”说罢便走。世子拦住去路,依依不舍。宫人皆惧,夫人发急下泪道:“君若无礼,我当撞死阶前,以绝君意。”世子始惧,谢罪而去。娥至宫下泪不已,庆云再三劝慰,又嘱宫人莫泄,娥始寝。 次日灯节,世子命造巧样新灯千百盏,送入娄妃宫中,结灯山一座。妃设宴于宝庆堂,召诸夫人赏灯。唯郑夫人不至,遣宫女庆云回说身有微疾,不能赴宴。娄妃道:“既体中欠安,不必劳动她。明日我自来望。”庆云退立阶下,徘徊观望,半晌不去。世子遣宫女问之曰:“你留此,不畏夫人责乎?”庆云:“夫人性极善,不我责也。”时渐更阑,华筵已散。庆云回至翠薇轩,门户寂寂。忽闻廊下有人言曰:“庆云何独行至此?”庆云大惊,看时乃世子也。庆云曰:“从内府回来。”世子戏之曰:“今阁门已闭,何以得入,不如从我去罢。”携其臂,至重林堂轩下,是高王安息之所,与之共寝。遂以郑夫人事托之,庆云笑诺。又付金珠一包,曰:“诸侍女亦当结其欢心,使无阻碍。”庆云又诺。至晓遂别。庆云入宫,郑娥尚未起身,呼至床前问之。庆云曰:“内主娘娘赐我看灯,故不及归。”娥遂置之。午后娄妃亲自来望,郑娥接见。妃问曰:“夫人何疾不快?”娥不答。再问,娥曰:“妾欲得二郡主来此同居,则疾尽释矣。未识娘娘允否?”妃曰:“汝忧寂寞耶?我命她来伴你便了。”遂命宫女以步辇往接。二郡主者,王之次女端爱,即后孝静帝后。年十二,伶俐明决,与郑娥最相得。故娥欲其来,以为拒绝世子之计。俄而端爱至。妃言:“夫人思汝,要汝来伴。”端爱大喜,命移妆具过来。妃去,端爱遂留,娥忧疑尽释。庆云急报世子曰:“事不谐矣。夫人请二郡主相陪,同床共榻。小婢有力难用,奈何?”世子大惊,遂至飞仙院请见郡主。郡主接见,郑娥托故不见。世子私语郡主曰:“妹何在此?你年幼不知宫禁,诸夫人谁不寂寞,妹能一一相伴乎?父王归,恐见责 也。”端爱曰:“我奉母命居此,无畏也。”世子出。郡主隔帘望之,见其在宫门口与庆云窃窃私语,心甚疑之。入房,娥问:“世子来未识何意?”端爱以世子言告之。娥惊曰:“我恳郡主来,正畏世子耳。前以私书相戏,继又拦住无礼。本欲诉知内主,反恐见怪,故隐忍不发。今奈何欲令郡主舍我而去乎?”端爱曰:“我疑庆云必与有私,夫人当告知母妃,以重责之,庶彼有惧心。”郑娥曰:“我与郡主同往言之。”端爱应诺,二人并辇而行。见娄妃,妃命共坐围炉以逼寒气,又命进膳。谈话良久,夫人起告曰:“妾有一事欲诉,乞娘娘屏去左右。”妃令左右各退,独郡主在侧。妃问:“何言?”娥乃泣诉世子事,娄妃大惊曰:“大王真神人也!世子果然不良,日后必遭大祸。”乃谓夫人曰:“我失教诲,致令畜生无礼于卿。卿放心,我自责之,以后自然不敢。大王归,切勿令知也。”娥拜谢,遂与端爱同退。娄妃即召世子,责之曰:“汝不畏死耶?楚国你父所爱,何得以无礼相犯?若令父知,性命难保,我不能救也。”世子跪下,连称不敢。妃复戒饬再三,乃叱之使退。世子回府,闷闷不已,问计于宫官冯文洛、田敬容。盖二人有巧思,多才干,皆世子心腹,故私与商之。文洛曰:“楚国执意不从,劝世子绝念的好。”敬容曰:“世子如欲图成,臣举一人相助,定有妙用。”世子忙问:“何人?”敬容徐徐说出。管教:坚心冰洁终含垢,恣意风流卒受殃。且俟下卷细说。
第三十六卷施邪术蛊惑夫人审私情加刑世子
话说世子欲就私情,问计于田敬容。敬容不合说出一人,世子忙问:“何人?”敬容曰:“臣闻通直郎李业兴善为魇魅之术,男女苟合,能使仇雠化为亲爱,贞洁变而悦从。去年司马尚书得一美妇,是吴人被掳到此。尚书纳之府中屡欲犯之,其妇以死相拒。业兴为之施符一道,妇遂顺从,大相欢爱。若得其术,世子事不怕不成矣。”世子曰:“业兴得宠于王,恐不肯为我用也。”敬容道:“业兴近得人金,偷改文书,出人死罪。以此胁之,不怕他不为我用。”世子遂召业兴入见,据坐怒色责之曰:“大王何等待你,你擅敢得人金,出人罪。吾方检点文书,知尔作弊。若禀知大王,只怕难免一死。”业兴大惧,伏地哀告曰:“世子若饶我罪,定当衔环报德。”世子道:“既要我饶,我有一事托你,你肯依我么?”业兴曰:“世子有事,敢不竭力?”世子遂携手入密室中,谓之曰:“闻卿素有灵术,能成人好事。我有一心爱人,近之不得,烦卿为我图之。”业兴曰:“图之甚易。但必得其姓名居止,然后可以行法。”世子沉吟曰:“既要尔行事,不 得不与尔说。我所心爱者,乃楚国夫人郑娥也。”业兴闻之,惧不敢答。世子曰:“今日言出我口,入于尔耳。事在必成,否则杀尔以灭口。”业兴怕死,便道:“世子休慌,但须近其入处,于密室行法,三日后有验。”世子曰:“飞仙院外深密处甚多,卿可安心居之。但院中尚有二郡主在内同宿,奈何?”业兴曰:“无妨,包管三日后郡主自去。”世子大喜,遂引之入宫,暗中行术。
且说郑娥自高王去后,甘心独守,虽世子屡次勾挑,毫无动念。自业兴行术后,顿起怀春之意。良宵漏永,又有一世子往来于中,转辗不寐。郡主连夜睡去,梦一狰狞猛虎前来扑噬,才得惊醒,略一合眼,猛虎复来相扰,惧不敢寐,起身谓夫人曰:“兄被母责,决不敢再行无礼。奴欲还宫,数日再来。”夫人也不坚留,竟听其去。世子闻知术有效验,大喜,乃招庆云于僻处问之曰:“近日夫人光景若何?”庆云曰:“夫人连日恹恹困倦,若有所思。”世子喜极,遂告之故,因曰:“吾计已成。今夜入宫,夫人必不拒我。但嘱咐诸婢临时各退,你独在门口相候,勿负吾托。”庆云受命而去。是夜月色微明,世子托故宿于外轩。人静后,潜至飞仙院叩门。庆云即忙启入。问:“夫人睡否?”庆云曰:“睡已半晌。”遂引世子入房,报云:“大王回来。”娥闻王回,大喜,忙披衣而起,只见世子立在床前,惊曰:“君来何为?”连呼侍女不应。世子笑颜相向曰:“我慕夫人而来,今夜生死当在一处。”便挨身坐下。斯时夫人神迷意乱,如在梦中,见世子眉目如画,肌肤若雪,仪容秀丽,态度风流,不觉动情。于是世子就之,娥遂不复坚拒,而共赴阳台之梦矣。漏交五下,庆云报道:“天将晓,世子起身罢。”二人并起。娥 谓世子曰:“妾以陋质,过蒙大王宠爱,满拟洁身以报大德,怜君一点深情,遂至失身非义。幸君慎之,万勿泄漏。”世子曰:“感卿不弃,密相往来,无虑人知也。”遂起身珍重而别。自后郑娥不复来请郡主,而世子竟得朝夕出入。后人有诗讥之曰:占得人间第一芳,游蜂堂下已偷香。广寒宫里伦常乱,此日飞仙乱更狂。广寒指尔朱后事,飞仙指郑娥也。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高王兵到石州,时已冬底。正值刘蠡升手下大将刘涉同番僧二人领兵攻打石州。番僧播弄妖法,或黑雾迷天,或黄沙括地,守城者皆惧。高王兵到,贼将退下十余里,以备征战。高王扎营城外,谓众将曰:“我军方至,贼即退下,有惧我心。今后出战只许败,不许胜,吾自有处。”次日,段韶领兵出马,刘涉敌住。战了数合,韶诈败而回。贼军掩杀过来,兵众尽逃。又差刘贵接战,正遇番僧二人,左右夹攻,贵亦败走。三日连战七阵,高兵皆败,于是尽收军马入城。寨中遗下军粮皆被抢去。贼兵笑以为怯。除夜,贼将开怀畅饮,又恃有妖法厉害,全不防备。王至二鼓,乃下令贺拔仁、刘贵引兵抄出贼后,截其归路。亲自带领勇将十员、轻骑一万,前去劫寨。及到贼营,正值半夜,贼兵尽在醉梦之中。官军齐声呐喊,四面杀入,浑如砍瓜切菜,个个束手受死。刘涉在中军帐中听见兵至,忙欲起敌,兵已杀到帐外,只得从帐后杂在乱军中逃命。番僧等醉不能起,皆被杀死。及至天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逃去者又被刘贵、贺 拔仁引兵截杀,斩首无数。刘涉被擒,解至军前,王命斩之。于是乘胜而前,大兵直抵云阳谷下。把守谷口者,乃蠡升弟刘信明及大将万安,闻前军尽没,高兵已至,慌急报知蠡升,求请添兵。一面坚守关口,以防攻入。蠡升闻报大惊,谓其女九华曰:“谷口若破,吾都城亦不可保。汝素通法术,可去协力守护。”九华引兵来至谷口,谓众将曰:“吾兵新败,不可与战。”命军士各抬乱石,堆积关前,以便临敌施用。盖谷口壁立万仞,只有一路可上,真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所在。高兵初至,乘其锐气,鼓勇而登。九华作起法来,一阵狂风吹得乱石如雨点打下,逢着的头破脑裂,人人受伤,不能进步,只得退至山下。王欲诱之出战,贼将坚守不出。屡次进兵,反伤无数军士。教人四面寻路,皆高峰峻岭,无别径可入。又降下一天大雪,弥满山谷。相守半月,计无所出。忽一夕风雪飘扬,春寒殊甚。王独寝帐中,清怀落寞,遥闻更漏之声,归心顿起。三更睡去,梦一美人倚帐而立,吟诗曰:君去期花时,花时君不至。檐前双飞燕,动妾相思泪。细视之,乃郑夫人也。王喜不自胜,问曰:“卿从何来,乃至于此?”美人不答,又吟诗曰:秋风一夜至,零落后庭花。莫作经时别,风流有宋家。 王起就之,恍然惊醒,大以为异,转辗思之,达旦不寐。次日召众将,谓之曰:“今天寒地冻,风雪不止,久留于此,徒劳军士。我欲暂且班师,待三月之后再图进取。”诸将皆曰:“善。”乃命贺拔仁、康德二将领兵数千,屯于石州要处,遂回晋阳。世子闻王班师,带领府中文武出郊远迎,娄妃率领诸夫人、大小儿女在宫相接。王入宫一一见过,命众皆坐,便将杀退贼兵、全军大胜备说一遍。妃与诸夫人皆贺。俄而诸夫人退,王独与娄妃语曰:“宫中无事否?”妃曰:“无事。”又问:“飞仙院无甚事否?”妃曰:“无什事。”王曰:“我不放心者,以其年幼耳。”妃曰:“妾承王托,早晚留意。元宵之夜,郑夫人因抱微恙,不能赴宴。次日妾自往看之,不过以王不在宫,自伤孤寂,欲请端爱作伴,妾即许之。端爱与之同床共宿,情若姊妹,起居遂安。”王闻妃言大喜。至晚,王至飞仙院,问娥别后之事,言与妃同。因念梦中诗句与听,娥曰:“此大王心不忘妾故耳。”王由是宠爱益甚。一日午后,王听政回来,行至玩芳亭,见奇葩异卉开放一庭,因召郑夫人同玩。夫人闻召,即带宫女徐步而来。世子在凝远楼上望见郑娥绕栏而行,飘若神仙,不知何往,便下楼拦住曰:“夫人何往?”娥曰:“赴大王之召。”世子曰:“夫人能少留片刻乎?”娥曰:“不可。”世子乃前执其手,夫人洒脱急走。王已在前,世子望外急避。王谓娥曰:“世子与尔何语?”娥曰:“妾不顾而走,未识何语。”王虽不疑郑娥,而甚怒世子。有宫女穆容娥者,娥之从嫁婢也,素与庆云不睦。一 日,在后阁与婢赵良霄下棋,夫人至,坐而不避。夫人怒,命知院庆云责之,容娥曰:“我虽无礼,不敢与人私通。”庆云怒,遂痛责之。容娥抱恨切齿,因思欲报此仇,不如将她勾引世子事诉知大王,教她死在目前。暗暗做就首状,潜至德阳堂,见王坐观文书,便上阶首告。王取视之。状云:飞仙院宫女穆容娥为首明事:今年正月初六日,夫人遣知院李庆云往世子府送金樱于公主,世子遂与之通,代送私书于夫人,夫人欲禀内主,庆云劝住。元宵夜与世子同宿于重林堂轩下,一夜不归。自后每引世子调戏夫人,遂成私合。婢欲进谏,苦被禁止。夫人失节,罪在庆云。党恶者良霄、定红。有谢玉瑞、孟秀昭为证。婢恐日后事露累及无辜,先行首告。唯大王鉴之。王看罢大怒,问穆容娥道:“汝言皆实否?倘有一字虚诳,立即处死。”穆容娥道:“如虚,愿甘治罪。”便叫内侍召出良霄四人等。四人至,王分别勘问。先问孟秀昭,秀昭曰:“正月初六日世子以私书相送,夫人怒,命庆云还之。后在飞仙院门口,世子拦住夫人不放,夫人欲撞死阶前,世子方去。夫人怕世子擅入院中,请二郡主来陪伴。后庆云以世子命,将金珠分给诸婢,婢等惧不敢违。二月初八日,郡主归去。初十夜,世子来叩门,说:‘大王回来。’庆云开门,引世子到夫人卧房。夫人连呼侍女,庆云禁止婢等不许答应。世子遂宿于宫中,至晓方去。”再问良霄、定红、谢玉瑞,所供皆同。王怒曰:“庆云可杀!”即召之来。庆云知事已败露,只得尽吐实情,但云:“穆容娥无礼,夫人命我责之, 故怀恨出首。”高王吩咐左右,尽行剥去衣服,赤体受仗。庆云打荆条一百,良霄等打荆条五十,穆容娥亦打二十。个个血流满地,苦楚不堪。打罢,皆上刑具,收入冷监。然后走入飞仙院来。郑娥见宫女召去,尚不知所由来,只见高王怒容满面,上坐喝道:“我待你不薄,我去后,擅敢与逆子私通。你且从实说来,一言隐瞒,教你立死!”郑娥又惊又羞,呆立半晌,乃诉出世子相逼之状,且曰:“吾身边人皆与他一心,教我如何拒得?”王曰:“何以不禀内主?”娥曰:“吾同二郡主当面哭诉,娘娘不为奴作主,奈何?”说罢,泪如雨下。高王听见诉过娄妃,娄妃不管,因想:我出门时,何等托付,竟置漠然,使娥孤立无援,陷于奸计,致我受逆子之辱。不胜大怒。又见娥悲啼婉转,反生怜惜,乃曰:“逆子难饶,我不罪你便了。”立起走出,忙召世子。世子不知事露,挺身入见。王见之,怒气顿加,喝令跪下,以穆容娥之状示之。世子一看,惊得面如土色,哑口无言。王亦不复再问,令左右牵下,去其衣冠,痛杖一百,囚之内监,欲置之死。斯时世子打得皮开肉烂,满身血染,死去数次。田敬容以汤灌之方醒。泣谓敬容曰:“我囚于此,未识内主娘娘知否?”敬容曰:“大王吩咐,不许一人传说,内宫谁敢去报?”世子道:“你去传与公主,叫他速求内主救我。”敬容便去,报知公主。公主大惊,忙即来见娄妃。那知世子事娄妃尚未知之,闻公主来,忙即召入,见其忧愁满面,因问曰:“公主何事不乐?”公主便将世子私通楚国、穆容娥首告、大王加责世子说了一遍,泣告道:“娘娘须念母子之情,救他一命。”娄妃大惊失色道:“我曾再四叮咛,彼依然不改。今深触父怒,如何解救?由他自作自受罢。”盖 娄妃曾受王托,郑娥又来诉过,不能全她名节,知王必移怒于己,说也无益,故推辞不管。公主含泪回宫,以内主之言报知世子。世子见父母恩义俱绝,即偷得残生,必遭废弃,伤心一回,便起身悬梁自缢。正是:一生事业由今尽,数夜风流把命倾。未识有人救他还魂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七卷改口词曲全骨肉佯进退平定妖氛
话说世子怨愤自缢,恰值田敬容进来撞见,慌即解救,世子得以复苏。敬容跪劝道:“世子负不世之才,宜留此身以有为,奈何遽欲自尽?”世子不语。俄而,冯文洛至,谓世子曰:“臣在外打听得司马尚书近回晋阳,得彼一言王心可转,世子何不以书求之?”世子遂修书一封,密令送去。其书曰:知名故人恕不复具。近以事近彝伦,有乖风化,致触严亲之怒,罪在不赦之条。身被羁囚,命悬汤火,血流枕席,死等鸿毛。痛援手之无人,欲求生而少路。忽闻君返,如遇春回,唯望施转圜之智,上启王心,效纳牖之忠,下全予命。苟使父子如初,敢不生死衔结。冒禁通书,幸不我弃。子如接书看来,对来使道:“你回去教世子安心,我尚未见大王,见时自有道理。切不可泄漏机关。” 其时子如方回,亦早略闻消息。因欲救世子,不敢久延,次日绝早便来见王。王知子如回来,即召至德阳堂共坐细谈。子如略将朝事述了一遍,起身告曰:“久不见内主娘娘,求入宫一见。”盖子如以乡闾之旧,每次自京回来,皆得进见娄妃也。王曰:“汝勿往见。世子不堪承业,行将废之,其母恶得无罪?”子如佯为不解,惊问曰:“大王何为出此言也?”王乃告之故。子如曰:“大王误矣。郑夫人有倾国之色,世子有过人之资。内主是大王结发之妇,又有大恩于王,以家财助王立业,患难相随,困苦历尽,情义何可忘也?且娄领军为腹心之佐,大功屡建,岂可与妃参商?况此等暗昧之端,未定真假。王奈何以一宫婢之言,而欲弃此三人也?臣窃为大王妃嫔满前,郑夫人独邀宠幸,或有忌之者造言兴谤亦未可知。世子恃王亲子,在宫出入自由,不避嫌疑,理或有之,此事断无有也。宫婢们畏威惧刑,逞口妄供,何足为信?大王凭一时之怒,而失善后之图,窃为大王不取。”高王被子如一番言语,其怒稍解,渐有悔心,便道:“既如此,卿为我勘问之。”子如领命,随到监所,据案而坐。吊出宫女六人,跪于阶下。又召出世子,世子向子如再拜。子如道:“奉敕追勘,世子莫怪。”子如见世子形容憔悴,满目忧愁,起携其手曰:“男儿胆气宜壮,何畏威自怯若此?”命坐一旁。先叫穆容娥,喝道:“你诬陷夫人,大王已经察出,罪该斩首。今亦不用你供。”喝叫左右将她绑起,推在一旁候死。乃叫谢玉瑞、孟秀昭、良霄、定红一齐跪上,喝道:“穆容娥诬陷之罪,即刻正法。你等生死亦在一言,倘不诉出穆容娥诬陷实情,仍旧扶同污蔑上人,一并处斩。”四人大惊,叩头曰: “唯公相之命。”子如授以纸笔,令各自书供。良霄举笔先成。供云:妾以蒲柳之姿,追随凤阁,趋承之职,朝夕鸾帏。夫人贞淑,大众皆知;宫禁森严,寸心常凛。何乃利口恶奴,以小愤而构成大祸,致令贱妾被牵连而陷入奇冤。是以含恨无穷,有口莫辩。今蒙提问,敢吐实情。所告皆属子虚,前供尽由饰说。幸垂明察,下鉴蚁忱。三人所供,亦与良霄无异。子如看罢大喜,乃叫李庆云,喝道:“夫人被诬,你该力辩,何得直认不辞?你死不足惜,其如夫人、世子何?速速书供,免汝一死。”庆云便即写供呈上。供云:贱妾初无令德,幼乏芳姿,得邀王选,入为护帐之姬;更辱主恩,拜受知院之职。但知畏法奉公,宁敢肆情纵欲。况我夫人以娥而守月,岂同神女去行云。何乃奸诈之徒捏造谎言,横生奇祸,玷夫人之清德,累世子之芳名。直以力弱难争,一时屈人;苦于有冤莫诉,万死奚辞。今承庭讯,得睹云开。乞赐青天之照察,得超垂死之残生。子如览毕,便道:“众供已定,倘大王再问,不得更有他说。”众女皆叩首领命。子如吩咐左右,将穆容娥牵去,先令自尽,立等回报。俄而左右来报:“穆容娥已死。”子如下笔判道: 穆容娥惧罪自缢,诬陷显然。良霄等众口相同,真情可据。云开雾散,宫禁本自肃清,射影含沙,谤迹皆由捏造。一人既死,无烦斧钺之加,余众无辜,旦释囹圄之禁。判毕,取了诸宫女口词来见高王。高王看了,大喜道:“我知此事非公不能了也。”便命内侍召请娄妃出见,妃见召,未识何意,惊疑不安,却又不敢不来。乘辇至德阳堂下,王见妃至,和颜相接,妃心稍安。子如亦上前拜见。坐方定,世子亦召到阶下,升堂再拜,悲不自胜,泪落如雨。妃见之欷。王亦恻然,指子如曰:“全我父子者,尚书之功也。”世子拜谢。王赐黄金千两,以酬其功。是夕,留子如共饮,极欢而散。其后庆云、良霄等皆以他事赐死。王于是待娄妃如旧,而爱郑娥有加。一日,接得石州文书,报称蠡升复出肆掠,其女九华妖法难破,请王发兵击之。王遂下令亲征,入谓桐花曰:“刘蠡升恃妖法为乱,必得卿往,方能破其法。”桐花应命。乃命世子随行。兵至石州,贺拔仁、任祥来见。王问:“贼势如何?”仁曰:“贼将唯万安骁勇,其余皆非劲敌。但每战方合,便天昏地暗,飞沙迷目,咫尺难辨,故官兵屡退。此皆妖女九华所致。擒得此女,破蠡升不难矣。”王曰:“彼若坚守谷口,攻之匪易。彼既引兵出战,擒之不难。”次日,命桐花守住大寨,嘱曰:“俟其兵至,尔以法破之。”命诸将各领兵五百,乘便击贼:“一遇妖法起时,勿与争锋,四散奔走,各择便地埋伏。俟其退回,处处截杀,必擒住九华方 止。”又命段韶、任祥拥护世子,引兵一千去打头阵,诱之追下。众将皆依计而行。斯时九华闻高王又到,与诸将议曰:“前日吾军败没者,以彼黑夜劫营,法不及施耳。今后交战,吾但作法胜之。彼若败走,尔等尽力追杀,教他片甲不回,方报前仇。”贼将皆曰:“仗公主之力。”议方定,军士报高将营前挑战。九华遂与众将同出,立马旗门之下,见来将中有一少年将军,美貌风流,头戴紫金冠,身穿红绣甲,手执画戟,坐白马上,分明潘安再世,宋玉复生。九华暗想:擒得此子回来,与奴作配,岂非一生大幸。于是不发一令,只管呆看。段韶见对阵不动,大叫道:“来将听者,你敢不用妖法,与我斗力么?”九华倒吃了一惊,遂令万安出马。战未数合,忽黑气罩地,沙石乱飞,空中如有千百万人马杀下。段韶、任祥保着世子便走。九华见了,便驱动神兵,亲自赶来。高兵遇着,四散奔开。九华一心要拿世子,别支兵让他自去,单追着世子,紧紧不放。看看追近高寨,只见一员女将挡住,少年将躲在她背后,狂风顿息,天气开朗,空中神兵皆变为纸人纸马,纷纷坠下,九华大惊,忙欲再念真言。女将喝道:“你法已破,还不下马受缚。”九华惶急,往后便逃。四面伏兵纷纷涌出,围得铁桶相似,喊道:“降者免死。”贼兵一半杀死,一半跪地投降。后队兵将来援,又被刘贵、贺拔仁截住杀退。九华插翅难飞,早被桐花赶上,擒下鞍鞒,绑缚定了。王大喜,把九华囚于后营,长驱直进。蠡升闻女被擒,魂胆俱丧,自料不能相抗,只得遣将请和。王许之。又请还其女,然后出降。王对使者召九华至帐,指世子曰:“蠡升若降,吾将以世子配之,今未能还也。”使者回报,蠡升信以为实,遂不设备。是夜王引兵袭 破谷口,大军齐进,围其都城。其将刘信明、万安见官兵势大,惧同夷灭,斩蠡升之首以降。王入城,斩二人。掳得伪王公将相文武四百余人,库中珍宝无数,迁其人民三万余户,安插内地,班师以归。九华年幼貌美,桐花请赦其罪,王亦以蠡升乞降在先,命世子纳之。遂献俘于朝,帝以高王功大,赐殊礼,假黄钺,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诸将进爵有差。王辞殊礼,命下再三,卒不受。请追赠恒山王胡士达,以酬桐花之功。帝允奏,谥恒山王为武王。建立新庙。庙成,王同桐花亲往祭之。今且按下东魏事不表。
再说孝武帝迁都长安,大权皆泰掌握,生杀黜陟帝不得与。虽有天子之名,徒拥虚位。然泰方挟天子以令天下,故外面犹尽臣礼,上下相安。一日,丞相泰同广陵王元欣入宫奏事,直至内院。时帝正与平原公主在宫笑语,遂召二臣入宫。泰奏事毕,见帝侧一美人,色甚妖艳,出问广陵王曰:“侍帝侧者是帝之妃耶?谁氏女也?”广陵王曰:“此女乃南阳同母之妹,名曰明月,封为平原公主,为帝所宠。入关时,六宫皆弃,相随而来者唯此女耳。”泰讶曰:“然则帝之从妹也,如何纳之为妃?”广陵曰:“此实败伦之事,奈帝不悟何?”泰遂邀广陵同归,曰:“大王少坐,吾已去请南阳诸王,到此共商。”停一回,诸王皆至,坐定。泰曰:“今屈诸王到此,有一事相告。”诸王曰:“丞相有何见谕?”泰曰:“臣等奉戴一人,要使纪纲肃于上,信义彰于世,天下方服。孔子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也。况今高欢据有山东,日夜窥伺。正当讨其不臣,而可自陷非义乎?今天子宠爱平原公主,以妹作妃,大乱人伦之道,何以摄四方而复旧都?吾意欲正君心之失,必先除其所惑之 人,王等以为然否?”诸王闻之,尽皆失色。南阳曰:“此女系吾亲妹,秽乱宫闱,罪实当诛。但事出于至尊,今若除之,恐丞相有乖于臣礼,奈何?”泰曰:“杀之上正帝心,下洗王耻。若留之宫中,帝必不改前辙,以致纲常扫地,大事无成。皆臣下不能匡正之失也,罪何可辞?”诸王不得已,皆曰:“唯丞相命。”泰曰:“公等意见皆同,吾自有计除之。明日同会南阳府中。”皆应诺而去。南阳归言之乙弗妃,妃曰:“泰言虽当,但无君之心已露。只恐避一欢,又遇一欢,奈何?”南阳曰:“吾亦虑此。”相对叹息。次日饭罢,报泰与广陵至。俄而诸王俱至。南阳还疑入朝同谏,揖泰曰:“今日帝前全仗丞相力诤。”泰曰:“无庸。平原公主亦将到也。”南阳曰:“彼安得来?”泰曰:“今早吾已遣人入宫,托言王犯危疾,欲一见之,帝已命之来矣。”未几,果报公主到来。乙弗妃接进内堂,平原问妃曰:“吾兄何疾?”妃曰:“无什疾,不过欲与皇姑一言耳。”南阳入,平原又问:“兄何言?”王不答,但见之下泪,乙弗妃亦掩袂避去。平原大疑。又见泰与诸王同入坐下,心益骇。泰怒目而视曰:“你本金枝玉叶,为帝从妹,如何不惜廉耻,陷君不义,你知罪么?”平原惧而泣曰:“奴诚有罪,但父母早丧,幼育宫中,孝明、孝庄俱未见面。今上即位,逼侍衾枕,事不由己。唯丞相鉴之。”泰曰:“事关伦纪,罪何可免?今日特请一死,以绝君心。”回顾左右曰:“何不动手!”两个武士即雄赳赳走上,平原惊倒在地。武士执住手臂,即将白绫套在颈上,顿时缢死。诸王莫敢出声。后人有诗悼之曰: 冰肌玉骨本无瑕,一沐君恩万事差。死等鸿毛轻更甚,悔教生在帝王家。泰见平原已死,谓诸王曰:“不如此不能禁止君之邪心,王等莫怪也。”众皆唯唯。泰命于夜间载其尸入宫,遂别南阳而去。只因有此一番,庙廷从此参商起,主相犹如水火分,请于下文再讲。
第三十八卷黑獭忍心甘弑主道元决志不同邦
话说孝武自平原去后,至夜不见回宫,正欲遣使去召,忽内侍报道:“公主已经身故,现在载尸还宫。”帝大惊失色,曰:“尸何在?”内侍曰:“已入寝宫。”帝急入,走向尸帝一看,果见玉貌如生,香魂已断,放声大哭,慌问随去内侍:“公主因何而死?”内侍备述丞相、诸王相逼之状,以致命绝。帝闻之怒气填胸,曰:“此皆南阳欺朕,骗去逼死,誓必杀之。”次日视朝,文武皆集。帝见南阳,拍案大骂道:“你诈病欺君,杀死亲妹,不忠不仁,留你何用!”喝令收禁南牢治罪,值殿武士便把南阳拿下。宇文泰出班奏道:“陛下莫罪南阳,此皆臣之过也。平原秽乱宫闱,大干法纪。若不除之,有累帝德不浅。”帝曰:“即欲治罪,何不奏闻?”泰曰:“臣等知平原越分承恩,陛下必不能割爱全义,故擅行处死,以绝陛下之意。专命之罪,乞陛下鉴之。”帝默然,拂袖而起,乘辇退朝。泰即传谕南牢,放出南阳,任职如故。盖斯时政在宇文,在廷文武宁违帝旨,不敢逆泰,虽帝亦无如之何。回到宫中,唯有切齿含怒。或弯弓射空,或拔 剑砍柱,正所谓鸟啼花落,触处伤心。泰知帝怒不解,密置腹心于宫中,察帝动静,纤悉必报。一夜,帝见月光如水,追念平原,惨然下泪。因自吟曰:明月依然在,佳人难再求。香魂游浅土,玉骨葬荒丘。把剑仇难复,吞声怨未休。枉为天子贵,一妇不能留。便有人抄他诗句,报知宇文泰。泰大惧,暗想:我不害他,他必害我,岂可复奉为帝。密与心腹商议废立之计。侍中于谨曰:“高欢负逐君之丑,天下非之。今若复行废立,恐丞相犯弑主之名,奈何?”泰曰:“今祸难方兴,争战未已。欲御外患,必除内忧。吾以赤心奉之,彼反以我为仇。异日疆场有事,变从中起,则大事去矣。不若除此无道,另立贤明,庶国家长久之计。”谨曰:“帝心诚不可保,但既奉之,而又害之,恐为欢所笑耳。”泰曰:“笑者小事,今骑虎之势,正不得不尔。”因定计于长安城东,请帝游猎,暗行弑逆。泰遂入朝奏帝,帝许之。适有天文官启帝云:“臣夜观乾象,帝星不明。又客星侵帝座,黑气直入紫微垣,主陛下明日有不测之忧,慎勿出宫。”帝惊曰:“丞相请朕出猎,奈何天象有此变异?”因降旨于泰曰:“朕躬偶抱微疾,不能行幸。”泰复请曰:“圣躬不安,乞明日君臣共宴于华林园,以遣帝怀。”帝许之。次日,泰于华林园摆设华筵,会集百官,恭迎帝驾临御,提炉引导,曲尽臣礼。筵前管弦齐奏,歌舞喧阗,山珍海味,无 不毕陈。百官轮流上酒,帝不觉沉醉。泰又跪献金卮,俯伏上寿。帝又饮之。宴罢,帝起回宫,文武皆退,乃召天文官问曰:“今日已过,保无事否?”天文官奏曰:“须过亥时,圣躬万福。”帝命之退,遂就寝。至半夜,腹痛如裂,知中毒,大呼曰:“斛斯椿误我!斛斯椿误我!”不数声,遂崩。时正亥刻,年二十五岁。宫官忙报知宇文泰。泰尚未寝,即带腹心左右,先自入朝,问内侍曰:“帝临崩有何言?”内侍曰:“帝呼斛斯椿误我数声而绝。”泰于是约束御林军士,把守各处宫门,然后传召百官。天将明,百官皆至,闻帝崩,皆惊愕失色。然权归宇文,无一人敢出声音。泰命殓帝尸,俟新天子立始行丧礼。后人有诗悼之曰:一失江山不自持,避汤就火亦奚为。不堪洛下沧桑变,又见长安似弈棋。泰命群臣议所当立,众举帝兄之子广平王元赞,年虽幼,以序以贤,允协人望。泰疑未定。时独坐室中,侍中濮阳王元顺来见,泰迎入室中,问:“王何言?”顺垂泪道:“下官为立君之事而来。”泰曰:“王意中谁可者?”顺泣曰:“高欢逼逐先帝,立幼主以专权。明公宜反其所为。广平幼冲,不足为帝。愿公立长君以安社稷。”泰曰:“王言是也。吾欲奉太宰南阳宝炬为帝,王意以为可否?”顺曰:“南阳素有仁义之风。奉以为帝,天人允服,足见公之赤心为国也。”泰即传谕百官,众皆悦服。乃备法驾,具冠冕,率文武耆老,皆至王府劝进。南阳辞不敢当,众皆伏地嵩呼。三让三请,王乃登车,即位于城西坛上,临大殿受朝。改元大统, 颁诏大赦,追赠父京兆王为文景皇帝,母杨氏为文景皇后,立妃乙弗氏为皇后,长子元钦为太子。进丞相泰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封安定王。泰固辞王爵,乃封安定公。以尚书斛斯椿为太保,广平王赞为司徒。文武各官皆进爵有差。殡孝武于草堂佛寺,丧礼俱简。谏议大夫宋珠悲哀特甚,数日水浆不入口,呕血数升。泰以名儒,不之罪也。其时有渭州刺史可朱浑道元,本怀朔人,初与侯莫陈悦连兵相应,后悦为泰所杀,道元据州不从。泰攻之不能下,遂与连和,命守渭州。及孝武西迁,魏分为二,道元之母与兄皆在山东邺城,不能接归。又少在怀朔,与欢亲善,故家室在东,欢亦常抚恤之。道元每切思亲之念,特以孝武旧君,不忍背负,留关西不返。一旦,新君诏至,知孝武已崩,深为骇异。遣使长安,访得帝崩之由:因与泰不合,遂为所害。大怒,告众将曰:“吾所以弃家离母而留此者,以欢犯逐君之罪,泰有奉主之功故耳。今泰擅行弑逆,其恶更甚于欢,岂可与之同事。吾今引兵东行,诸将愿去者随吾以去,不愿去诸请归长安,吾不禁也。”众将皆曰:“公不欲与逆臣为伍,某等亦生死从公。”要晓得可朱浑道元是关西虎将,素号万人敌。又抚下以恩,与同甘苦,能令士卒致死,用兵如神,泰亦畏之。故欲东行,士无异志。道元又曰:“吾有书先达晋阳,谁堪使者?”阶下走上一将,年方二十,凛凛身材,骁勇无比,便道:“小弟愿往。”乃道元之弟天元也。道元大喜道:“弟既肯行,便领书去。但路上须要小心,不可有失。”天元领了兄命,带了家将十余人,飞马而至。行至乌兰关,关将不肯放行。 盖其时灵州不服,泰遣李弼、赵贵二将正欲往征,关口谨防奸细出入,如无泰命,不许放出一人一骑。天元候至更深,便于关前四处暗暗放起火来。风烈火猛,沿烧甚炽。关上望见火势,开关救火。天元引十数骑,从闹中夺路而走。把关军士拦挡,天元连杀数十人,逃出关口,径往灵州飞奔而去。不一日到了灵州,备说投东之故。曹泥大喜,便差人护送前往。
再说把关将当夜擒得天元从者一人,审出情由,飞报长安。泰大惊,谓诸将曰:“可朱浑道元勇冠三军,若令东去,关西又生一劲敌矣。必乘其未去,擒之以归,方免后忧。诸将中谁可往者?”众举侯莫陈崇可使。盖崇勇而善战,所向无敌,曾单骑擒丑奴于阵上,是泰麾下第一员健将,故众举之。泰遂授以精骑五千,往渭州截其去路。泰又思陈崇虽勇,恐不足以制之。又传谕李弼、赵贵大军勿往灵州,且于乌兰关截杀道元之军,勿使走脱。
且说陈崇兵至渭州,道元因急欲往东,已离渭州进发,闻有兵来,道元谓诸将道:“且住,吾当先破其军而去。”因回军以待。陈崇追及,大声喝道:“可朱浑道元,朝廷待你不薄,何故去投外邦?今日天兵已到,快快下马受缚,免汝一死。”道元出马道:“你是侯莫陈崇?堂堂汉子,何乃为逆臣效力?”陈崇喝道:“你乃反贼,谁是逆臣?”道元道:“吾为永熙之故,受其爵命。今永熙何在?你不念旧君之冤,忝颜事仇,是亦逆贼。还要摇唇鼓舌,宁不愧死。”陈崇听了,怒气直冲,把枪直刺过来。道元便与交锋。战有数十合,不分胜负。道元架住枪道:“我去了,谁耐烦与你战斗。”回马便走。陈崇只认他力怯,乘势赶上。哪知道元暗藏飞锤在手,乘他追下,喝声道:“着!”一锤打去,正中陈崇前心,翻身落马,军士急忙救起,已经鲜血直喷,不省人事。副将见主帅身危,只得收兵。道元赶上,喝道:“你们听者,归语宇文泰,今暂且饶他,少不得有一日杀到长安,正他弑君之罪。”说罢,全军起行,谁敢拦阻。一日到了乌兰关,李弼、赵贵奉了宇文泰之命,早已引兵把住。遂驱兵大战,怎当得道元将勇兵强,人人致死,弼与贵不能抵敌,让他破关而出。道元行至灵州,曹泥接见,大喜。停军一日,便即进发,一路无话。将近云州地面,军士乏粮,众心未免慌乱。只见一支人马,旌旗耀日,扎在云州界上。问之,乃并州大将贺拔仁军也,众心始安。盖自天元到北,高王知道元来附,不胜大喜。一面命天元亲往山东迎母,一面便命贺拔仁引兵二千,赍送资粮来接。探得道元将到,故停军在此。道元便与贺拔仁相见。仁曰:“大王知将军远来,资粮必竭,故先运军粮在此迎候。”道元道:“高王真神人也。”两军合队而行,到了并州。王已遣人来接,道元入见。王握手相慰曰:“喜故人远临如获天赐,屈卿来此,勿忧不得志也。”道元拜谢。即日封为车骑大将军。
先是孝武弃世,东魏尚未晓得,自道元书来,方知帝崩。王乃遣使至邺,奏请旧君之丧若何服制。帝令群臣议之。有太学博士潘崇和奏曰:“君遇臣不以礼则无服。是以商汤之民不哭桀,周武之民不服纣,礼宜无服。”有国子博士卫既隆、李同轨并奏曰:“高王及众臣可以无服。独高后与永熙离绝未彰,断无妻不服夫之理。宜在宫中设位举哀,改服守孝。”帝是之。于是臣僚皆不服丧,高后独行丧礼。 一日,高王至东府,意甚不悦。庄后问之。曰:“孝武崩,娄妃痛女守寡,常郁郁。故我亦为之不快。”继而叹曰:“误他夫妻者,斛斯椿一人也。”后曰:“何与斛斯椿事?王逼我失节,至使王女为后不终,他日未必不学我也。”王默然。其后孝武后旋卒,而王次女孝静后卒嫁杨遵彦,果如其言。此是后话,今且慢表。
再说时值端午佳节,王与郑夫人同宴于翠薇亭。王醉,贪其地凉爽,就与夫人共宿亭上。宫人皆秉烛坐于帘外。将近三更,一宫人睡去。梦见空中有车马仪仗冉冉而至。忽有纱灯两对,隐隐前照。一美人身穿紫衣,手执金牌一面,上写:宣召南岳真仙云司夫人郑大车。径入寝室。俄而见紫衣人手挽夫人飘然升云而示,大惊而醒。至晓,王已起身。夫人安卧不动,呼之亦不应。王疑之,忙召宫人来视,昏默如故。王曰:“夫人如此,病乎?睡乎?”众莫对。宫人因述夜间之梦,王大惊曰:“如此,则夫人之魂仙去矣。”命守视勿动。次日,依然不醒。忙召娄妃来视,妃揭帐视之,红颜如故,抚其四肢,温软如玉,但口中仅有微息,似续似断。谓王曰:“夫人病势甚急,可召医官视之。”王曰:“医官已召来视过,皆不能识。但云此离魂之症,非药石所能效。为之奈何?”妃曰:“何不出榜招贤?有能医得此症者,许以重赏。或有良医来救,亦未可知。”王从之。哪知即有应命而来者,皆不能治。延至七日,夫人依然若死。王日夜忧疑,寝食俱废。一夕偶步廊下,忽闻内侍们窃窃私语曰:“大王要救夫人,何不召问世子?”王喝曰:“汝等在此何言?”内侍跪禀曰:“夫人之魂已归仙室。前夜世子曾经梦见,惧王怒,故不敢告。王若召世子来问,便知其详。”王即命召世子。但未识世子若何言说,果能救得夫人否,且听下卷细说。
第三十九卷梦游仙玉女传音入辅政廷臣畏法
话说世子偶抱微疾,在府静养。郑夫人不醒已三四日,世子不知也。一夜世子外斋独宿,忽闻窗外叩户声,起而视之,见红光缭绕,香气氤氲,一女子穿杏黄衫,轻裾长袖,进前曰:“奉仙主命来召世子。”世子恍惚之中不知召者何人。女挽衣以行,全不是宫中路径。天气有似三春,奇花异卉开遍路旁。俄至一所,祥云霭霭,瑞气纷纷,经过朱门碧户,上有金字牌曰:“云龙洞府。”门半启,不入。登一山皆奇岩峭壁。有瀑布一条,从山顶飞下,水声潺潺。山侧有洞门紧闭,门上金书“南岳洞天”四字。女子叩门,有青衣女童开门出问。女子曰:“高世子已召到。”女童入报,请世子进内相见。世子走进,但见红芳满树,碧草鲜妍,阶下仙禽飞舞,一美人端坐堂上。世子升阶再拜,美人命侍女扶起。叙宾主之礼,分左右而坐。谓世子曰:“妾尘姓胡氏,号云翘夫人,主此洞天。有妹云司夫人,尘心未断,与君父有夙世姻缘。奉天曹命,降生郑氏为女,年十四,得侍王宫。吾恐其失迷本性,故召来一见。不意君父大生忧疑,欲令世子 归而告之。”又一美人从内走出,视之,乃郑夫人也。密语世子曰:“妾居处甚乐,然不忍贻大王忧,欲归又不能自主。世子归,寄语大王,接妾回去。”世子曰:“仙凡相隔,若何来迎?”夫人曰:“清霄观中有一老道姓徐,亦此处仙官也。求他表奏天庭,妾即回矣。”世子领命,又告云翘夫人曰:“仙主知尘世吉凶,未识吾前程若何,乞赐指迷。”云翘曰:“天机难泄,君能守正而行,便不至自误终身。”乃以云笺一幅,写上四句赠之。其词曰:明月团团,功成水澜。时来遇玉,事去逢兰。其后世子娶玉仪公主,居别室,为兰京所杀,其言乃验。当时世子茫然不解。云翘仍命黄衫女子送回。行至中途,有一石桥跨在水面。世子见桥下金鱼游跃,凭栏而看。黄衫女曰:“此处非可久留。”把手一推,跌在水中,大惊而觉,乃是一梦。天晓起身,便问内侍道:“飞仙院郑夫人有什事否?”内侍曰:“闻夫人昏迷不醒已有数日,现在大王出榜求医。”世子知所梦非虚,进告公主。公主曰:“何不报知大王?”世子曰:“事涉嫌疑,不敢启齿。”
哪知左右窃听者互相传说,连北府宫人亦皆晓得,故当夜内侍为王言之。王召世子来问。世子备述梦中所见,因曰:“必得清霄观中徐道,方能救得夫人还魂。未识果有其人否?”王命访之,观中果有一道人姓徐,来此不及一月,遂迎之入府。王见其丰神潇洒,大有仙气,深敬礼之。因求解救之术,徐道士曰:“王必虔修表章一道,结坛礼拜。待贫道行法,上达天听便了。”王如言 而行。当夜道士拜伏坛中,王与世子皆在旁坐守。至晓不见起来,即而视之,只有衣冠在地,道士已不知去向。众皆骇异。忽报郑夫人已经醒转。王闻信急来看视,见夫人精神如旧,身已起坐,握手问故。夫人曰:“前夜与王宿此,见有紫衣女子手执金牌,来召奴去。奴随之往,至南岳洞府,被云翘夫人留住。奴欲归不得。唯世子身有仙骨,可到洞天,故召来寄信于王。今天庭有旨放奴,奴得再返人世。此时更觉身轻骨健,不比前日。”王大喜,遂同归飞仙院中。府中传为奇事。世子辞出。娄妃及众夫人皆来相贺,桐花谓郑娥曰:“夫人居飞仙院中,果不负飞仙之名。但今后切莫飞去,贻大王忧也。”众皆笑。由是宫中群呼娥为仙夫人,王益宠之。太平二年,秋八月,娄妃怀孕将产,梦见一龙蟠屈膝下,觉后生男。为高王第六子,名演,字延安,即后北齐孝昭皇帝也。
且说高王因四境无事,思欲西征,祭祀凤陵。命司马李仪作檄,布告远近。文不称意。或荐行台郎孙搴,博学能文,命搴另作。天色已晚,搴于灯下援笔立就,其文甚美。王大悦,即授为丞相府主簿,专掌文笔。越数日,高王率将军厍狄干等,领兵一万,袭西魏夏州。身不火食,四日至城。缚枪为梯,夜入其城,生擒刺史斛拔弥俄突,赦而用之。留都督张琼将兵镇守。迁其部落五千户以归。师至半途,灵州曹泥遣使告急,报称西魏李弼、赵贵引兵来攻灵州,决水灌城,城旁皆成巨河,城不没者四版,势甚危急。高王回军救之,犹恐不及,于是星夜遣使,以书求援于至罗国。令其速发人马,绕出西军之后,乘便击之,以解灵州之围。至罗国得书,果引兵袭破西魏军,获其甲马五千,西魏 兵乃退。高王兵至,围已解。曹泥迎拜马首。王以灵州在西魏境内,不能久守,谓泥曰:“汝毋留此坐受其困也。”乃拔其遗户归北,别授曹泥官爵。其婿刘丰生有雄才,王爱之,授为南洛州刺史。朝廷以王平夏州功,封其次子高洋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太原郡公,食邑三千户。洋年七岁,已授显爵。王以杨为太原公司马,继又迁为大行台右丞。盖洋尚处宫内,不能出外理政,故又使之侍高澄也。时澄年十七,阴有宰世之志,闻朝中诸贵用事,贿赂公行,法度不肃,请于王曰:“儿愿入邺辅政,以治臣僚之不法者。”王曰:“小子何知,敢主朝政。岂不闻未能操刀而割,必伤其手乎?”世子不悦而退。孙搴告王曰:“臣闻世子欲入邺辅政,王何以不许?京师诸贵恃王勋旧,横行无忌,以致人民嗟怨。不有以慑服而整饬之,国势日坏,恐为敌人所乘。世子天才自高,不可以年幼疑之。若使入朝,委以重权,上辅幼主,下肃百僚,大王无虑鞭长不及,群臣无不拱手听命,则内外同心,根本自固。王何舍此万全之计而不为也?”高王遂从其请。乃奏帝以高澄为尚书令,加领军左右京畿四面大都督,入辅朝政。世子得诏大喜,即日拜辞父母,带领宫眷,来京受职。在廷诸臣虽闻世子器识不凡,犹以年少轻之。及视事,尚书省积案如山。世子目不停览,手不停披,决皆当允。未及数日,其事悉了。又引并州别驾崔暹为吏部左丞,凡有参劾,不避权贵,世子亲任之。用法严峻,由是内外震肃,百官皆惧。虽子如、孙腾亦畏之矣。高王又以阿至罗有救灵州之功,遣使赍金帛送之,兼令起兵逼西魏秦州。秦州刺史万俟普性勇决有武力。其子万俟洛慷慨多气节,身长八尺,有万夫不当之勇,闻至罗兵将至,谓父 曰:“永熙之崩,实宇文之罪。观其为人,不及高王也。吾父子何可为之戮力?不如东归,必获重用。”普从之,遂率部将三百人弃城东归。高王大喜曰:“万俟父子,关西虎将,今来,断泰一臂矣。”封普为西河郡公,洛为建昌郡公。
且说孙搴荐世子入朝后,父子俱宠,加为散骑常侍。一日,子如来晋阳,搴及高季式同饮于其家。搴醉甚,卒于席上。子如惶惧,报于高王。王亲临视之,谓子如曰:“卿杀我孙主簿,须还我一人。”子如荐魏收可用,王令代搴职。收才华虽美,行止浮薄。王黜之。高季式入见,王问:“司徒曾言一士,有才而谨密者是谁?”司徒者,高敖曹也。对曰:“莫非记室陈元康乎?”王曰:“是也。吾闻其暗中能作书,真佳士也。”遂召而用之。盖元康博学多能,通达古今。时军国多事,元康问无不知。王带之出行,在马上有所号令多至十余条,元康屈指数之,尽能记忆。性又严谨,终日不出一语。王甚爱之,曰:“如此人何可多得。”封为安平子。又丞相功曹赵彦深,亦以文学见幸。彦深少孤力学,为子如代笔。高王行文到邺,急要文吏一人。子如以彦深应召,大称王意,与元康同掌机密,并受异宠。时人呼为“陈、赵”焉。是时高王留意人才,广选文学之士,列之朝班。一日,传谕世子曰:“吾欲西讨黑獭,必先通好梁邦。南方多人物,非宏通博雅者,不足以胜此任。朝臣谁可使者?”世子因举散骑常侍李谐、吏部侍郎卢元明才通今古,学贯天人,可使致聘。王遂命二人聘于梁。梁帝素博学,善辩论。及召二人语。丰神秀爽,应对如流。既而辞出,梁帝目送之,谓左右曰:“卿辈常言北土无人物,此等从何处来?”由是深相敬重,亦遣使还报。哪知因此一番,却动了数臣疑惧。
先是贺拔胜荆州失守,与卢柔、史宁相率奔梁。其后独孤信、杨忠在荆州亦被侯景所破,来降于梁。数人皆有北归之意,而恐梁见疑,不敢发。及见梁与东魏通好,各怀忧惧,因涕泣于梁主之前,求北归西魏。梁主义而许之。遂带旧时兵将渡过江来。斯时侯景镇守河南,闻报,便选轻骑三千,扼其去路。胜等不敢敌,微服从小路徒步进关。及到长安,泰接见大喜,同入见帝。胜见孝武崩,又换了一代帝主,不胜伤感。时斛斯椿已死,正缺三公之位。帝即以贺拔胜为太师,封史宁为将军。泰以卢柔有文学,引入相府,为从事中郎。独孤信、杨忠引为帐下都督。是年关中大旱,田禾尽死,人相食。高王闻之曰:“此天亡泰也,吾取之必矣。”于是调集人马,择日起征,分兵三路进攻。敕司徒高敖曹引精骑三万,趋上洛。敕大都督窦泰引兵三万,趋潼关。自率大军趋蒲坂。造三浮桥,欲以济河。当是时,关西大震,人心惶惧,皆以强弱不敌为忧。泰军于广阳,谓诸将曰:“高欢犄吾三面,作浮桥以示必渡。此欲羁留吾军,使窦泰西入耳。欢自起军以来,窦泰常为前锋。其下皆精兵锐卒,屡胜而骄,士志必怠。今以轻兵袭之必克,克则欢不战自走。若留兵在此,与之相持,胜负未可知也。”诸将皆曰:“贼在近不击,舍而袭远,脱有蹉跌,后悔何及?不如分兵御之为上。”泰曰:“不然。前欢再攻潼关,吾军不出灞上一步。今大举而来,谓吾亦只自守,有轻我之心。乘此袭之,何患不克?欢虽作浮桥,未能径渡。不过五日,吾取窦泰必矣。”左丞苏绰、参军达奚武皆赞成之。庚戌,泰还长安。诸将犹以为疑。泰乃隐其计,以问族子直 事郎中宇文深。深曰:“窦泰欢之骁将,今大军攻蒲坂,则欢拒守而泰救之。吾表里受敌,此危道也。不如选轻锐,潜出小关。窦泰躁急,必来决战。欢持重,未即来救。吾急击之,泰可擒也。擒泰则欢势自沮。回师击之,可获大胜。”泰喜曰:“是吾心也。”乃声言欲保陇右。辛亥,入朝见帝,帝问:“敌势若何?”泰曰:“陛下勿忧,保为陛下破之。”帝曰:“却敌安邦,全赖丞相神算。”泰拜退,遂潜军东出。癸丑,至小关,过马牧泽,与窦泰军遇。正是:兵行险处谋先定,师到奇时勇莫当。未识此番交战果能败得东兵,擒得窦泰否,且俟下卷再讲。
第四十卷潼关道世宁捐躯锁云轩金婉失节
话说窦泰,字世宁,官拜大都督行台,雄武多智。妻即娄妃之妹,为王勋戚重臣。故讨西之役,委以专征一面。先是未起兵时,邺中有谣云:“窦行台,去不来。”市中小儿咸唱之。又起兵前一夜,三更时候,有朱衣冠帻数人,入台云收窦中尉。宿值者皆惊起,忽然不见,人咸异之,知其此去必败。而世宁意气正盛,方以生擒黑獭,平定长安自负。西趋潼关,只道宇文大军方拒高王,此处必不自来,长驱深入,可以无虞。哪知泰已潜出小关,结阵以待。世宁不虞泰至,仓猝出战。两军相合,未分胜负。忽后面喊声大振,冲出无数人马,杀入后队,勇不可挡。前后夹攻,兵众乱窜,或走或降,一时尽散。世宁见大势已去,只得杀条血路,拍马而走。登一小山高处,招呼军士,无一应者。俄而四面围住,尽是黑衣黑甲,声声喊捉窦泰。泰回顾左右,竟无一人,仰天叹曰:“吾起兵以来,未尝遭此大败,今日何颜复见高王。”遂拔剑自刎。西魏兵见泰已死,斩其首以去。要晓得泰在前军佯与为敌,暗令窦炽、窦毅二将率领精骑,从 山后抄出,袭破后军,故东兵大败。又前过马牧泽,见西南上有黄紫气抱于日旁,从未至酉方散。占候吏蒋升曰:“此喜气也。大军得喜气下临,乃窦泰授首之兆。”果如其言。泰送首长安。遂引大兵回广阳,与欢相敌。高王初闻窦泰被攻,以浮桥未完,不能往救。继闻窦泰自杀,一军皆没,即拆浮桥而退。都督薛孤进殿后,西军来追,且战且行,一日砍折十五刀,敌乃退,军无所失。高王还晋阳,痛泰阵亡,奏赠泰大司马、太尉、尚书事,谥曰忠贞,以其子孝敬嗣父爵。
再说敖曹一军由商山而进,连破西师,所向无敌。进攻上洛,城中守将泉企防御甚严,十余日不能下。时有上洛豪民杜窟暗结泉岳、泉猛、泉略弟兄三人,谋以城应东魏。事败,企收泉岳弟兄斩之,杜窟逾城走,投敖曹,请进师。敖曹用之为向导,还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敖曹连中三箭,洞胸穿骨,落马殒绝。良久复苏,血污满体,乃卸下甲胄,割征袍裹疮,上马复进,力杀数人。诸将皆感激,奋勇而登,城遂陷。执刺史泉企,企谓敖曹曰:“吾力屈,非心服也。”时敖曹疮甚,虑不能生,叹曰:“恨不见季式作刺史。”诸将密以闻,王即授季式为济州刺史,因谕之曰:“窦泰军没,人必摇动,卿宜速归。”敖曹乃以杜窟行洛州事,全军而还。
却说泉企有二子:长元礼,次仲遵,皆有智勇。企被执时,二子皆逃脱。大军去后,二人阴结死士,袭杀杜窟,复以城归西魏。泰封元礼世袭洛州刺史。于是东西各守旧境,暂皆罢兵,民得稍息。看官也要晓得,欢与泰才智相等,其行事又各不同。泰性节俭,不纳歌姬舞女,不治府第园囿,省民财,惜民力, 故西人感德,能转弱为强。欢则恣意声色,离宫别馆到处建造,然能驾驭英豪,善识机宜,远在千里之外烛照如神,故群臣效命,天下畏服。虽穷极奢靡,而国用不匮。尝于太原西南四十里外,建避暑宫一所,极林泉之胜。每逢夏月,同姬妾居之。又太原北有燕山,山上一大池,方一里,其水明澈澄清,俗谓之“天池”。夏日荷花最盛,高王造舟池内,载姬妾以游。曾于水中得一奇石,隐起成文,有四字曰:“六王山川”。王异之,携归,遍以示群臣,人多不解。行台郎中杨休之曰:“此石乃大王之瑞也。”王问:“何瑞?”休之曰:“六者,大王之讳。王者,当王天下。河、洛、伊为三川,泾、渭、洛亦曰三川,主大王膺受天命,奄有关洛。岂非大王之瑞乎?”王曰:“世人无事,常言我反,况闻此乎?慎勿妄言也。”时尉景在座,告王曰:“王不忆在信都时,僧灵远之言乎?其决尔朱氏败亡日月,一一不爽。又言齐当兴,东海出天子。王封渤海,应在齐地。天意如此,何患大业不成。”王曰:“士真尔亦不知我心耶?吾岂贪天位而忘臣节者。今后切勿作此议论,致被人疑。”二人不敢言而退。时有行台郎中杜弼,以在位者多贪污,罕廉洁,言于高王,请按治之。王曰:“卿言良是,但国家自孝明以来贪墨成风,百官习弊已久,治岂易言。况督军战将家属半在关西,宇文泰常招诱之,人情去留尚未可定。江东又有梁主萧老翁,专尚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统所在。今若厘正纪纲,不少假借,恐战士尽投宇文,士子多奔萧衍,何以为国?”斥其言不用。而弼性迂执,妒恶尤甚。一日,又告于王曰:“王欲除外贼,当先除内贼。”王问:“内贼为谁?”曰:“满朝勋贵是也。”王不答,乃传甲士三千,分两行排 列,自辕门起,直至堂阶,成一夹道。甲仗鲜明,剑戟锋利,弓尽上弦,刀尽出鞘,如临大敌。乃谓弼曰:“汝从此走入,并不相犯,无恐也。”弼如命以行,但见四面都是刀枪,两旁无非锋镝,吓得魂胆俱碎。走至堂阶,冷汗如雨,身体战栗,见王犹面如死灰。王笑曰:“箭上弦不射,刀出鞘不砍,尔尚恐惧若此。今诸勋贵冲锋陷阵,大小百有余战,伤痕遍体,从万死一生中挣得功名。今享一日荣贵而遽责其贪鄙,弃大功而苛细过,人孰为我用乎?”弼乃服。故高王号令军民,每先安抚其心。其语鲜卑人曰:“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纳粟帛,令汝温饱,汝为何凌之?”其语汉人曰:“鲜卑是汝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为何疾之?”由是军民感悦。时鲜卑皆轻汉人,唯惧高敖曹。敖曹自上洛还,王以为军司大都督,统七十六部,宠遇日盛。但性粗豪,傲上不恭。一日来谒,值王昼寝,门者不敢报。敖曹怒,弯弓射之,门者惊散。左右奔告王,皆言敖曹反。王笑曰:“岂有敖曹反耶?”忙即召入,慰而谢之。如驯猛虎然,不加束缚,自受节制。王在军中对诸将言皆鲜卑语,对敖曹则汉语,以故敖曹常切感激,誓以死报。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高王弟高琛,字永宝,尚华山公主,为驸马都督。生一子,名须拔。永宝早失父母,娄妃抚养长大,故事嫂如母,常出入后宫。静帝即位,封南赵郡公。富贵无比,家蓄姬妾数人,正是朝欢暮乐时候。哪知美色易溺,又生出一件事来。
先是王在避暑宫,命永宝在府检校文书,与二世子高洋作伴,故永宝宿于德阳堂轩内。一日进见娄妃,坐谈半晌,退与高洋、高浚行至宝庆堂,相为蹴之戏。俄而高洋 去了,浚挽永宝手行至堂左。旁有雕楼七间,楼上下皆丹青图画,金碧辉煌。走过楼廊三五十步,见一宫院,朱帘翠幕,楼台缥缈,有双鬟侍女二人立于帘外。永宝问:“此院何人所居?”浚曰:“此锁云轩,尔朱夫人之宫也。”永宝知是尔朱金婉所居,便欲退出。浚拖住不放,谓侍女曰:“去报夫人晓得,叔叔驸马在此,快送些茶果出来。”侍女进去一回,果送出冰桃雪藕,请二人解渴。金婉亦走在帘内观望,见永宝年少风流,一表非俗,口虽不言,心中暗生羡慕。恰好一阵风过,把帘慕吹开。高浚见夫人在内,便走进作揖,招呼永宝道:“夫人在此,叔叔进来相见。”永宝闻呼,便亦走进施礼。哪知不见犹可,一见金婉千般娇媚,万种风流,顿时神迷意乱,口称夫人不绝,加意亲热。金婉见他殷勤,便请入内堂,宽坐留茶,频以目视永宝,颇觉情动。高浚孩子心性,只贪玩耍,哪管两下长短。少顷辞出,永宝回至外堂,转辗思量,夜不能寐。次日午后,吩咐侍者:“二世子倘若问我,说我暂时回府去了。”遂不带一人,悄悄走入内府,经过雕楼,喜无一人撞见,直至锁云轩门口。女侍看见,忙报夫人。夫人未及回答,永宝已入宫来。夫人只得起身迎接,忙问:“驸马到此何干?”永宝曰:“昨日承赐香茗,特来拜谢。”金婉惊曰:“大王不在宫中,昨君到此,本不敢邀坐留茶,以有二世子同来,故冒禁相见。今君独行至此,宫中耳目众多,恐涉瓜李之嫌,致招物议。请君速返,毋为我累。”永宝曰:“夫人果是天上神女,难道不容俗子一步芳尘么?”金婉见其言词婉昵,深寓相爱之意,便道:“承君不弃,只好缘结来生,今生休想。”连催回步,永宝只得怏怏走出。才下阶,见守门宫娥飞步进来报道: “巫山府胡夫人、凝远楼穆夫人皆来探望,行将到也。”金婉大惊,向永宝道:“君出,定被她们撞见,恐惹人疑,不如权躲一边。俟她们去后,然后再行。”永宝闻言,便转身往后去躲。金婉接入两位夫人,逊坐献茶。闲谈一回,巴不得二人就去。因天气炎热,要等晚凉回宫,坐着不动。直至红日沉西,方起身作别。金婉见二人去了,就请驸马出院。永宝急急走出。宫娥道:“门吏专候二位夫人辇出,便已下锁,驸马不能出去了。”永宝重复退回。金婉道:“如此奈何?”永宝道:“今夜进退两难,只好借宫中一席之地,权宿一宵。明日早行,谅无妨碍。未识夫人肯赐曲全否?”金婉见他哀恳,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整备夜膳,对坐共酌。始初尚怀顾忌,三杯入腹,渐渐亲热起来。此以语言勾挑,彼以眉目送情。坐至更深,不觉春心荡漾,遂同枕席。天将明,永宝潜身而出,暗思:事虽从愿,怎得常相聚会。因阅宫府全图,锁云轩墙外即是东游园,园中假山一座正靠墙边。若从背后掘一地道,便可直通里边,出入可以自由。打算已定,便向高洋道:“此地炎热,东院幽寂凉爽,吾欲借宿数日,不知可否?”高洋道:“叔父去住便了,何言借也?”永宝因即移居园内,命心腹内侍从墙外掘进,暗暗通知金婉。金婉大喜,亦命宫女在内帮助。地道遂成。从此朝出暮入,全无人觉。如是者已非一日。
先是高王闻世子在朝颇事淫乐,欲召他归来,考其朝政得失。忽报柔然入寇,高王亲自引兵御之,遂召世子归,镇守晋阳。世子与永宝从幼相依,情最莫逆。一日将晚,欲与相见,寻之不获,有内侍张保财曰:“顷见驸马不带一人,走入东园去了。”世子亦步入园来,问园吏道:“驸马在内 否?”园吏曰:“在内。”及至园中,不见永宝。遂坐亭中,命保财寻觅。保财满园寻遍,毫无踪迹,走至假山背后,见一地洞,深有六尺,洞口泥土光滑,似有人出入其间。回报世子,世子亲自往看,果有一洞,命保财入内探视。回说:“内经十数步,通入墙内,洞口亦有树木遮蔽。遥望之,楼阁重重,回廊曲槛,绣幕朱帘,俨如图画。隐约有一美女与驸马共坐亭上笑语。”世子听罢大惊,暗想:墙内已是宫府,与锁云轩逼近,难道叔父与朱夫人有私么?吩咐保财:“汝今夜宿在园中伺候消息,明日禀我知道。”遂自回府。一等天晓,复往园中,问保财道:“驸马曾出来否?”曰:“尚未。”世子等了一回道:“驸马此时定将出矣,你说我候在千秋亭上,有密事要商,速来相见。”正是:私情虽密终须破,好事多磨切莫为。未识世子等候亭上作何言说,且听后文分解。
第四十一卷结外援西魏废后弃群策东邺亡师
话说保财奉世子命,候在洞口。一会永宝出来,见了保财,大惊失色。保财道:“驸马莫慌,世子坐等在亭子上,请驸马相见。”永宝只得走进亭来,世子接见道:“叔非韩寿,奈何偷香?”永宝跪下道:“此事愿世子庇我,莫诉兄知。”世子扶起道:“此事我何敢泄?但日久必败,倘被父王晓得,祸必不免。前日侄因一念不谨,几丧性命。叔何不以我为鉴?及早改之,犹可无事。”永宝唯唯,遂同至德阳堂。世子说了一番,只道永宝以后自然悔改,从此绝不提起。一日,忽报柔然败去,高王奏凯而回。大军将到晋阳,遂同府中文武,郊外迎接。王归,犒赏三军已罢,回至娄妃宫中夜宴。是夜,宿于飞仙院。次日,即往东府,三日不出。有一夜回府,本欲往娄妃宫去,行至宝庆堂,见雕楼下月色甚明,忽思朱金婉处久已冷落,趁此良夜与她相聚一宵。走至锁云轩,见院门深闭,令人叩门。
哪知其夕永宝正在里边,与金婉饮酒取乐,忽闻王来,彼此失色。永宝急走内阁躲避。夫人下阶相迎。夜宴之具不及收拾。王谓夫人 曰:“卿在此独饮乎?”夫人曰:“因贪月色好,故在此小饮。”口虽答应,颇露惊慌之色,王心甚疑。遂解衣共寝,夫人不发一言,全不似旧日相叙光景。王心疑益甚,复起望月。夫人亦绝无一语,乃走出房外。微闻墙边有人窃窃私语,遂从帘内望之,月光如昼,见数宫人送一少年出去。一人道:“驸马今夜只好在园中耽搁。”又一人道:“驸马休慌,世子在飞仙院亦曾如此。”王知是永宝,心中大怒,且不声张,命值夜宫女开门径出。至雕楼下,有人言语,呼之,乃内侍王信忠,急命锁了锁云轩外门,便至柏林堂,倚床独坐。金婉见王已去,又报外门封锁,知事情败露,吓得魂飞魄散。宫娥们亦皆忧惧。王坐至天明,召园吏问:“昨夜何人在园?”答道:“驸马。”王问:“此时在否?”答道:“已去。”王喝道:“你们职司守园,如何纵人出入?”园吏道:“因是驸马,且大王亲弟,故不敢拒。”王曰:“几时留宿起的?”园吏曰:“往来时日皆有簿记。”王命取来,俄而呈上一簿,乃驸马留宿园中日月及世子寻见地道根由,备写在上。王知园吏无罪,遂叱令退。忙召永宝,永宝虽怀惊惧,不敢不到。世子不知永宝事发,亦随之入。王见之大怒,以园吏所书之簿示之。永宝伏地谢罪。王令左右去其衣冠,痛杖一百,血流满地,令人扶出。又怒责世子曰:“你亦罪难指数。”亦痛杖之,幽于柏林堂西庑。走到娄妃宫中,怒气满面。妃问:“大王为何如此着恼?”王将锁云轩事告之,妃曰:“永宝虽有罪,望王念手足之义,曲为宽宥。”话未毕,忽内侍报道:“驸马不堪受杖,到府即死。”盖永宝体素肥,外强中干,受杖既深,顿时痰涌,遂欲救无及。王得报大惊,娄妃闻之泪下如雨。继而王拔剑以走,妃问:“欲杀何 人?”王曰:“永宝之死,皆金婉害之。我去杀此贱婢。”妃拦住道:“金婉不足杀也。王广收美色,纳之后宫,使她空守寂寞,为人所诱,此心焉得不乱?今驸马已死,岂可复杀金婉以重其罪。况金婉已生一子在宫,若杀之,教此小儿谁靠?王即不念其母,可不念其子乎?依妾所见,闭锁深宫,使不齿于诸夫人之列罢了。”王遂收剑坐下。俄而,报世子杖后发晕数次,妃惊曰:“澄儿何罪而王杖之?”王叹曰:“此儿虽聪明,但旧性不改,在京纵欲败度。不痛责之,无以惩后,今日犹未尽法治也。”
看官,你道高王何以甚怒世子?先是世子在朝大兴土木,广选佳丽。一日,朝罢回府,有妇人诉冤马前。视其状词,乃古监门将军伊琳之妻裴氏,见其姿容甚美,遂带入府中,亲自问话。盖伊琳奉命往洛阳运木,违误工程,侵盗运费,为侍中孙腾劾奏。侍中高隆之构成其罪,收禁在狱,三年有余。裴氏因泣陈冤枉,言孙腾在洛自盗内府金银,没入珊瑚树一枝、珠帘一顶,皆系伊琳亲见,欲灭其口,故问成死罪收禁狱中。世子大怒道:“孙侍中贪财怙势,擅入人罪,吾当为尔伸冤。但事关权贵,你若出去,被他们暗行杀害,谁与质审?你且住我府中,等事情明白,然后出去。”裴氏拜谢。盖世子悦其美而欲私之,故不放之出也。次日,遂下文书于尚书省,提问伊琳一案。隆之知事关孙腾,乃使人送还文书,谓世子曰:“伊琳之狱定已三年,罪状甚明,不劳追摄。”世子大怒,必欲提问。司马子如亦劝世子勿究。世子不从,腾与隆之大怒,不放伊琳出狱。世子无从审问,因欲上诉高王。孙、高二人访知世子已与裴氏成奸,亦欲诉知高王。子如从中调停。赦了伊琳之罪,前事亦不追究,方各相安。其后世 子奏复伊琳官爵,数往其家留宿。高王探知此事,心中甚怒,因军旅匆忙,未及责问。今又闻其袒庇永宝,故并责之。然永宝已死,心甚不忍。乃命世子归府调养,幽金婉于冷宫,余皆不究。永宝之子须拔,以游夫人无子,命其抚养在宫,列于诸子之内,取名曰睿。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宇文泰自潼关杀了窦泰,败高王于蒲坂,国中连年饥馑,兵食不足,常虑高王起兵复仇。时有蠕蠕国,土地广大,兵马强盛。闻与东魏相结,欲伐西魏,心甚忧之,因遣使通好,欲得其助,蠕蠕主曰:“西魏若欲结好,必娶吾女为后,方肯为援。”使者复命,泰劝文帝废乙弗后为尼。帝不忍,曰:“后乃结发之妇,岂可无罪而废?”因集群臣会议,群臣迎合泰意,皆言不废皇后,则难娶蠕蠕之女,不娶其女,恐外患之来,无人救援,社稷不安。帝迫于众议,叹道:“吾岂以一妇而弃社稷大计。”乃废乙弗氏为尼,降居别院,后与帝大恸而别。有感别诗曰:十载承恩一旦捐,数行珠泪落君前。良谋果得安天下,妾入空门也泰然。其后蠕蠕以故后尚在,复欲伐魏。文帝遂赐后死,前日所梦,至此果然应了。是时帝既废后,乃遣扶风王元孚具金帛礼仪,往蠕蠕国迎头兵可汗公主为后。可汗大喜道:“我女得与大魏皇帝为后,诚天缘也。”遂送女于西魏,车七百乘、马一万匹、橐驼一千头、珍宝异物不可胜数。蠕蠕风俗以东向为贵,故公主行幕皆向东。将至长安,扶风王请公主南面,公主曰:“我此时犹蠕蠕女也。魏自南向,我自东向, 亦有何害?”西魏大统四年三月丙子,立蠕蠕国公主郁久闾氏为后。丁丑,大赦天下,丞相泰自华州入朝称贺,旋还华州,闻弘农郡有积粟,遣兵袭而据之。是年,东魏主年十五,亦立欢之次女为后。适边郡贡一巨象,改元元象,大赦天下。高王闻泰夺据弘农,大怒,乃大举西讨,先命敖曹治兵于虎牢,调发各路人马,限日齐集壶口,进取蒲津。段荣谏曰:“臣夜观星象,大军不利西行,宜俟来年进讨。”王曰:“天道幽远,今军已戒严,不可阻将士之气,卿毋畏缩。”娄妃亦谏曰:“妾闻秦地有山河之固,地势险阻,大兵仰而攻之,主客相悬,劳逸不同。愿大王慎之。”王曰:“吾筹之已熟,今行不灭,荡平无期。此行非得已也。”遂命世子入朝,率诸将进发。军至壶口,侯景引五万人马,自河南至;刘贵引三万人马,自山东至。连晋阳之兵,共号二十万,兵势甚盛。敖曹知大军已发,遂自虎牢起兵,围住弘农。右长史薛告王曰:“西贼连年饥馑,故冒死来入陕州,欲取仓粟以养三军。今敖曹已围弘农,粟不得出。但置兵诸道,勿与野战。比及麦秋,收成又缺,其民自皆饿死,宝炬、黑獭何忧不降?愿勿长驱渡河。”王不听。侯景亦谓王曰:“今日举兵形势极大,万一不捷,猝难收敛。不如分为二队,王统前军,臣统后军,相继而进。前军若胜,后军全力以赴;前军若败,后军乘而援之,万无一失。”欢亦不从。遂自蒲津渡河,全军尽登西岸。泰闻东魏兵至大惧,以华州当道冲,遣使至州,命刺史王罴严守。罴对使者曰:“老罴当道,卧貉子哪得过归。语丞相可无忧也。”俄而,高王兵至,谓罴曰:“何不早降?”罴大呼曰:“此城是王罴冢,生死在此,欲死者来。”诸将请攻之。王曰:“无 庸,吾志在灭泰,此等碌碌,何足污吾兵刃?”遂涉洛,军于许原之西,连营三十里。
先是泰发征书十余道,调集各路人马,皆未至。将士不满一万,欲进击欢,诸将皆疑众寡不敌,请待欢军更西,以观其势。泰曰:“欢若至长安,则人情扰乱,将何以济?今乘其远来,营伍未固,击之可图一胜。”贺拔胜亦以为然。即造浮桥于渭上,令军士赍三日粮,以示必死。轻骑渡渭,留辎重于后。自渭南夹渭而西,壬辰,至沙苑,距东魏军六十里。然见其兵势甚盛,将士皆忧难敌,泰亦惧不自安。宇文深独贺曰:“吾军胜矣。”泰问其故,对曰:“欢镇抚河北,甚得众心,以此自守,图之非易。今悬师渡河,非众所欲,独欢耻失窦泰,愎谏而来。此所谓忿兵,可一战而擒也。何为不贺?愿假深一节,发王罴之兵,邀其退路,使无遗类。”泰喜曰:“闻君言使人胆壮十倍。”泰又遣达奚武觇欢军。武从三骑,效欢将士衣服,日暮去营数百步下马,伏地潜听,得其军号。因上马历营,若警夜然,有不如法者,往往挞之,俱知敌军情状而还。仪同李弼曰:“敌众我寡,平地不可与战。去此数里,地名渭曲,地狭势阻,多高芦长苇,可以全军埋伏。先据此处,以奇兵胜之。”泰从其计。乃命李弼为右拒,引兵三千,带领勇将五员,伏于渭典之西;命赵贵为左拒,引兵三千,带领勇将五员,伏于渭曲之东。皆令闻鼓声而起。自主中军,背水布阵。分拨主毕,东军已至。见宇文兵少,皆有轻敌之心。都督赵青雀请战,斛律美举曰:“黑獭举国而来,欲决一死战。譬如狗,或能噬人。且渭曲苇深土泞,不利驰骤,无所用力。为今之计,不如勿与交锋,密分精锐,掩袭长安,巢穴 已倾,则黑獭不战成擒矣。”王曰:“彼伏兵芦内,以火焚之,何如?”侯景曰:“以大王兵力,何坚不破?今日当生擒黑獭,以示三军。若纵火焚之,虽杀之不足为勇也。”彭乐饮酒醉,盛气请战曰:“王何不速战?今日众寡悬殊,以百人而擒一人,何患不克?”王许之。彭乐大声呼曰:“能杀敌者,从吾来!”王立马高坡之上以督战,令于军中曰:“能生擒黑獭者,封万户侯。”于是兵将一涌而进,不成行列。泰率诸将死拒。俄而,战鼓三通,左右伏兵陡出,并力致死,将东军冲为两段。彭乐深入敌阵,正遇耿令贵交战,令贵败走。不料李标在后,一枪直刺过来,正中腰下,把肚肠拖出。段韶见了,急来救护。彭乐纳肠入腹,纳不尽得以剑截之,束创复战,勇气不衰。敌军见者皆为吐舌。斛律明月被围阵中,一支画戟使得神出鬼没,连杀数将。贺拔胜出马相迎,力战数十合,明月全无惧怯。胜壮之曰:“谁家生此虎儿?”纵之去。斯时西军勇气百倍,东军前后不相顾,尽行溃散。正是:廿里连营成瓦解,六军锐卒似冰消。未识高王作何解救,且听下卷细讲。
第四十二卷奔河阳敖曹殒命败黑獭侯景立功
话说高王立马高坡,见东军大败,尚欲收兵更战,使张华原历营点兵,莫有应者。还报曰:“众兵尽散,营皆空矣。”王未肯去,斛律金曰:“众心离涣,不可复用。宜急向河东,再图后举。”俄而,娄昭、潘乐、段韶飞奔而来,皆曰:“王何不去?”王曰:“能复战乎?”韶曰:“不能矣。赵青雀已降于泰。诸将只道大王已去,皆渡洛东归矣。此时不去,敌兵四合,恐自拔无路。”王犹据鞍未动,斛律金以鞭拂王马,乃驰去。数将拥之而行。王曰:“全军尽没,吾何以返?”韶曰:“臣父总锦衣军,有兵一万三千未动。侯景有五万人马,尚在河桥屯守。渡过洛水,便得济矣。”行至洛口,时已二鼓。只见前面火把大明,早有敌军拦住。段韶一马当先,刺死来将,众人杀散余兵,渡过浮桥。将近黄河,忽报西军抄截,河桥已断。王大惊,问:“侯景人马何在?”曰:“尚在迎敌西军。”俄而,天色渐明,侯景接着,慰王曰:“王无忧,河桥虽断,臣已命刘贵、段荣在下流处预备楼船五十号以待。王速登舟先渡,臣在此接应诸将便了。” 王循河而行,果见段荣、刘贵舣舟以候,但岸高舟远,不能即登。见一橐驼立在水滩,王下马,纵身一跃,立在橐驼背上,才得就船。诸将相继渡毕。丧甲士八万,弃铠仗十有八万。泰追至河边,选留甲士二万,余悉纵归。都督李穆曰:“高欢破胆矣,速渡河追之,欢可获也。”泰曰:“吾兵力未齐,且欢亦未能一举灭之也。”还军渭南,所征之兵甫至,令于战所人种一柳,以旌武功。后人有沙苑诗一绝云:冯翊南边宿露开,行人一步一徘徊。谁知此地青青柳,尽是高欢败后栽。西魏帝闻捷,加泰为柱国大将军,李弼等十二将皆进爵增邑有差。弼弟身小而勇,每跃马陷阵,隐身鞍甲之中,彭乐几丧其手。敌人见之,皆曰:“避此小儿。”泰叹曰:“胆决如此,何必八尺之躯耶?”耿令贵杀伤甚多,甲裳尽赤。泰曰:“观其甲裳,足知令贵之勇,何必数级纪功乎?”时高敖曹闻欢败,释弘农之围,退保洛阳。己酉,西魏行台宫景寿等向洛阳,洛州大都督韩贤击走之。又州民韩木兰作乱,贤击破之,一贼匿尸间,贤至战所,按收甲仗,贼倏起斫之,断胫而卒。泰闻贤死,以为洛州可图,复遣行台元季海与独孤信将步骑二万趋洛,杨忠、李显引兵趋三荆,贺拔胜、李弼引兵围蒲坂。先是高王西伐,蒲坂民敬珍谓其从兄敬祥曰:“高欢迫逐乘舆,天下忠义之士皆欲刃于其腹。今又称兵西上,吾与兄起兵断其归路,此千载一时也。”祥从之,纠合乡里,数日有众万余。会欢自沙苑败归,祥、珍率众邀之。欢恐关东人心有变,急欲赶回晋阳,镇抚四方, 不顾而去。及贺拔胜、李弼至河东,祥、珍率猗氏等六县十余万户归之。泰以珍为平阳太守,祥为行台郎中。秦州刺史薛崇礼为欢守蒲坂,防御甚固。有从弟薛善为秦州别驾,欲降西魏,言于崇礼曰:“高欢有逐君之罪,善与兄忝衣冠绪余,世荷国恩。今大军已临,而犹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送长安,署曰逆贼,死有余愧。及今时款,犹为愈也。”崇礼犹豫不决,善与族人斩关纳西魏师。崇礼出走,追获之。于是泰进蒲坂,略定汾、绛以西。凡薛氏族人预开城之谋者,皆赐五等爵。善曰:“背逆归顺,臣子常节,岂容阖门大小俱叨封邑?”与其弟慎固辞不受。泰善之。晋州刺史封祖业闻西魏兵至,弃城走。仪同三司薛修义追至洪洞,及之,劝其还守。祖业不从,修义曰:“临难而逃,非丈夫也。”还据晋州,安集固守。会西魏长孙子彦引兵至城下,修义开门,伏甲以待之。子彦不测虚实,遂退。王黜祖业,以修义为晋州刺史。又独孤信引兵逼洛阳,刺史、广阳王元湛弃城归邺,敖曹不能独留,亦引兵北渡。信遂据金墉。于是贺若统以颍川降魏。前散骑侍郎郑伟起兵陈留,据梁州降魏。前尚书郎中崔彦穆起兵荧阳,据广州降魏。泰皆即地授为刺史。东魏行台任祥闻颍川失守,率骁将尧雄、赵育、是云宝进兵攻之。贺若统告急于泰,泰使宇文贵将步骑二千救之。军至阳邑,雄等已退三十里,任祥率众四万继其后。诸将咸以为彼众我寡,不可争锋。贵曰:“雄等谓吾兵少,必不敢进。出其不意,进与贺若统合兵击之,蔑不胜矣。若缓之,使与任祥兵合,进攻颍川,城必危矣。城若失,吾辈来此何为?”遂疾趋颍川,背城为阵,与雄等战于城下,大破之。赵育请降,俘其士卒万余人。任祥闻雄败,不敢进。贵 复击之苑陵,祥军又败,是云宝亦降。又都督韦孝宽攻东魏豫州拔之,执其行台冯邕。独慕容俨为东荆州刺史,有西将郭鸾来攻,昼夜拒战二百余日,乘间出击,卒破走之。故河南诸州多失守,唯东荆州独全。高季式为济州刺史,有部曲千余人,马八百匹,铠仗皆备。会濮阳盗杜灵椿等聚众万人,攻城剽野。季式遣骑三百,一战擒之。又进击阳平贼路文徒等,皆平之。于是远近肃清。或谓季式曰:“濮阳、阳平及畿内之地,不奉诏命,又不侵境,而私自出军远战,万一失利,岂不获罪乎?”季式曰:“何言之不忠也?我与国家同安共危,岂可见贼不讨?且贼知台军必不能来,又不疑外州有兵击之,乘其无备,破之甚易。以此获罪,吾亦无恨。”高王闻而嘉之。
先是王之败归晋阳也,意忽忽不乐。侯景曰:“黑獭新胜而骄,必不为备。愿得精骑三万,径往取之。”王以告娄妃,妃曰:“设如其言,景岂有还理?去一黑獭,复生一黑獭,王何利之有?不若藏锋蓄锐,待时而动,奚汲汲为?”王乃止。于是抚夷创,补军旅,修甲乘。阅一载,而兵力复振,乃分遣诸将,进复河南诸州。贺拔仁攻南汾州,刺史韦子粲降之。泰大怒,尽灭子粲之族。西将韦孝宽、赵继宗闻东军至,以孤城难守,皆弃城西归。侯景方攻广州,未拔,闻西魏救兵将至,集诸将议进退。将军卢勇请进观敌势,景许之。乃率百骑至大隗山,遇魏师。日已暮,勇乃多置旌旗于树颠,夜分骑为十队。鸣角直前,西魏兵不测多少,军大乱,勇擒其将程华,斩其帅王征蛮而还。广州守将骆超闻之大惧,遂以城降。于是汾、颍、豫、广四州复入东魏。
且说西魏大统四年,文帝知独孤信已据金墉,将如洛 阳,展拜园陵。会信告急,言东魏高敖曹、侯景攻围金墉甚迫,乞发大军往救。泰因请銮驾幸洛,进观形势,帝从之。遂命尚书左仆射周惠达辅太子钦,镇守长安。命李弼、达奚武率三千骑为前驱。八月庚寅,至谷城,侯景闻援兵将至,谓诸将曰:“西贼新来,兵锋必利。当敛兵以待,徐图进取。”莫都娄贷文曰:“贼兵远来,当乘其未至击之。愿自引所部往挫其锋。”可朱浑道元以为然。景不可,二人遂不禀景命,各以千骑前进。夜遇李弼军于秀水,弼命军士鼓噪,曳柴扬尘,东军不战而退。贷文走,弼追斩之。道元单骑获免。悉俘其众送弘农。侯景知贷文、道元私战失利,又闻泰兵至东,乘夜解围去。辛卯,泰率轻骑追景至河上。景设阵为长蛇之势,北据河桥,南据邙山,与泰兵合战。西将冲入,兵皆散走。泰亦亲自陷阵。战久,鼓声大震,东军合力奋击,泰被围,诸将各自为战,不及相顾。泰乘间冲出,左右皆散。忽流矢中其马,马惊而奔,泰坠地。东魏兵追及之。李穆下马,以策泰背,骂曰:“笼东军士,尔曹王何在,而独留此?”追者不疑其贵人,舍之而过。穆以马授泰,与之俱逸。泰归营,鸣金收军,将士皆集,兵势复振。次日,进击东魏兵,东魏兵北走。高敖曹意轻泰,建旗盖以陵阵。泰曰:“此敖曹也,急击勿失。”于是尽锐攻之,一军皆没,敖曹单骑走,唯一奴从,往投河阳守将高永乐。永乐,高王从兄子也,与敖曹有怨,闭门不纳。敖曹仰呼曰:“门即不开,速以绳来援我。”永乐不应。敖曹惶急,拔刀穿阖,未彻而追兵至,乃伏桥下。追者见其从奴持金带,问:“敖曹何在?”奴指示之。敖曹知不免,奋头曰:“来,与汝开国公。”以其杀己必获重赏也。追者斩其头去。又西兖州刺史 宋显有众三万,与泰战,泰亦杀之。虏甲士一万五千,赴河死者以万数。敖曹首至,泰大喜,一军皆贺,赏杀敖曹者绢万匹,岁岁稍与之,比及周亡,犹未能足。
再说万俟普自归东魏,高王以尊且老特礼之,尝亲扶上马。其子洛免冠稽首曰:“愿出死力以报深恩。”及邙山之战,诸军皆北渡,洛独勒兵不动,谓西魏人曰:“万俟受洛干在此,能来可来也!”西魏人畏之而去。东魏名其下营地曰回洛兵。隋之回洛仓,即其地也。侯景闻敖曹死,即欲进战。诸将皆曰:“吾军新失大将,人有惧心,胜势在彼,未可遽与争锋。”景曰:“不然,黑獭连胜数阵,有轻我心,其下将士必骄。彼骄我惧,正堪一战。且沙苑之败未复,今又丧师失将,耻辱甚焉。大王付吾侪以阃外之任,若不大破黑獭,何面目见之?吾计决矣,诸军勿疑。”于是整率诸军,尽渡河桥。将战,下令曰:“今日之战有进无退,退者立斩!”乃命诸将分队进击。泰见东魏兵至,命右拒敌其左,左拒敌其右,中军敌于中路,自拥精骑一千,拥护帝驾,立马高处观之。当是时,两边置阵既大,首尾悬远。从旦至未,战数十合,彼此不相上下。或东军得利,西师败而复振。或西师得利,东兵却而复前。无不舍死忘生,互相对敌。俄而,氛雾四塞,风沙迷目,左右两拒,战并不利。景忽下令于东曰:“西阵已获黑獭矣。”东阵大呼。又下令于西曰:“东阵已获黑獭矣。”西阵大呼。西魏军皆惊惧,遂大溃。独孤信等未识君相所在,弃军走。将军李虎、念贤等为后继,见信等败亦溃。泰见前军瓦解,不敢留,与帝烧营而遁。方战急时,王思政下马举长左右横击,一举辄踣数人,陷阵既深,从者尽死,身被重创,闷绝于地。会日已 暮,敌亦收兵,帐下督雷五安于战处哭求思政,会其已苏,割衣裹创,扶之上马而归。盖思政每战,常着破衣敝甲,敌不知其将帅,故得免。将军蔡下马步斗,左右劝乘马以备仓猝,怒曰:“丞相爱我如子,今日岂惜一死?”帅左右十余人,合声大呼,击东魏兵,杀伤甚众。东魏人围之十余重,弯弓持满,四面相拒。有厚甲长刀者一人,直进取之,去可三十步。只存一矢在手,左右劝射之。曰:“吾曹之命在此一矢,岂可虚发?”将至十步,乃喝声道:“着!”其人应弦而倒。东魏兵退却,徐徐引还。正是:瓦罐险遭井上破,将军幸免阵前亡。但未识西师败后竟得长驱入关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十三卷归西京一朝平乱惧东邺三将归元
话说邙山之战,泰大败而遁,奉帝急走弘农。其时弘农守将闻大军败绩,已弃城而走。城中无主,所虏降卒在内结党聚乱,闻泰至,相与闭门拒守。泰进拔之,诛其魁首数百人,城中始定。时诸将在后者皆未至,泰惊不能寝。及夜,蔡至。泰曰:“承先来,吾无忧矣。”枕其股,寝始安。盖每从泰战,常为士卒先,不避矢石,战还,诸将皆争功,终无一言。泰每叹曰:“承先口不言勋,我当代其论叙。”故泰倚之如左右手。次日兵将稍集,泰留长孙子彦守金墉,王思政镇弘农,自引大军奉帝入关。先是泰既东伐,关中留守兵甚少,前后所虏东魏士卒散在民间,闻东征兵败,共谋作乱。李虎等至长安,见贼势猖獗,计无所出,不得已,与太尉王盟、仆射周惠达奉太子钦出屯渭北。百姓互相剽掠,关中大扰。降将赵青雀与雍州于伏德聚众万余,进据长安子城。咸阳太守慕容思庆亦起兵从逆。各招降卒,以拒还兵,长安士民不从者,相率以拒青雀,日数十战。亏得侯莫陈崇进击破之,贼始畏惧不出。王 罴镇河东,见人心惶惑,大开城门,悉召军士,谓曰:“今闻大军失利,青雀作乱,诸人莫有固志。罴受委于此,以死报国。有能同心者,可共固守;不能者,任自出城。”众感其言,皆无异志。泰闻变,留帝驾于乡,以士马疲弊不可速进,且谓:“青雀等皆乌合之众,我至长安以轻骑临之,必皆面缚乞降,不足为患。”散骑常侍陆通谏曰:“贼逆谋久定,必无迁善之心。蜂虿有毒,安可轻也?且贼诈言东寇将至,今若以轻骑临之,百姓谓为信然,益当惊扰。今军虽疲弊,精锐尚多。以明公之威,总大军以临之,何忧不克?”泰悟,乃引兵西入。父老士女见泰至,莫不悲喜相贺。又华州刺史宇文导知贼据咸阳,起兵袭之,杀慕容思庆及于伏德,然后南渡渭水,与泰合军,兵势益壮,进攻青雀,杀之。乃奉太子入朝,抚安百姓。九月朔,帝入长安,丞相泰还镇华州,内外始定。
且说高王闻敖曹之死,如丧肝胆。又闻众将败北,自晋阳发七千骑至孟津,未济,得侯景捷报,言泰已烧营而遁。西师悉退。斩获甲士、收得资粮不可计数。王大喜,遂济河。诸将相继来会,皆言高永乐不救敖曹之罪。王大怒,立召永乐,即于帐前杖之二百,罢其职,发回晋阳。赠敖曹太师、大司马、太尉,谥曰忠武公。众以永乐不杀,治罪犹轻也。后人有诗讥之曰:地下敖曹目未瞑,头行千里血犹腥。军前不斩河阳将,献武当年尚失刑。时金墉犹未下,王进兵攻之,长孙子彦不能守,焚城中屋宇 俱尽,弃城而走。王入洛,见人民荡析,楼堞无存,乃毁之而还。先是东魏迁邺,主客郎中裴让之留洛阳。及独孤信败归,其弟诹之相随入关。泰赐以官爵,为大行台、仓曹郎中。王怒其外畔,囚让之兄弟五人。让之谓王曰:“昔孔明兄弟分事吴、蜀,各尽其心。况让之老母在此,不忠不孝必不为也。明公推诚待物,物亦归心。若用猜忌,去霸业远矣。”王皆释之。斯时旧境悉复,边土皆安,乃加赏有功将士。进侯景为河南大将军、大行台,将兵十万,镇守河南,而身归晋阳。东魏元象二年,静帝以王功大莫赏,封其子高浚为永安郡公、高淹为平安郡公、高为长乐郡公、高演为常山郡公、高涣为平原郡公、高清为章武郡公、高湛为长广郡公,虽在孩提者并赐金章紫绶。欢于是入朝谢恩,兼察朝政得失、百官贤否。世子告王曰:“吏部尚书一缺掌天下铨选,关人才进退。得人则治,不得人则乱。昔闻崔亮为吏部时,不能评论人才,作停年之格,以州、县、郡官年深者擢之上位,以故真才流落,士气不伸。次后选用以此为例,非用人之道也。孝庄即位,李仲隽为吏部,专引新进少年,朝廷乏经国之才。至尔朱世隆摄选,官以幸进,政以贿成,贤才屏迹,宵小满朝,纪纲大坏,天下骚然。后崔孝芬为之,亦华而不实,徒有斯文之称,究无安世之道。今迁邺以来,三换其人,皆无可取,何以励人心而敦世道?”王曰:“汝能任此职乎?”世子曰:“儿才亦恐不胜。”王曰:“汝能留心人才,无徇己私,便可不负此职。吾今言于帝,命汝摄之便了。”于是世子摄选,百官皆贺。王于都堂召会文武,大宴三日,见座无敖曹,深加叹息,谓群臣曰:“吾欲遣使西魏,求还敖 曹首级,恐伤国体,为黑獭所笑。弃之则于心不忍。诸君能为吾计乎?”陈元康曰:“易耳。若令侯景求之,首必可得。黑獭自邙山大败以来,畏景如虎,必不吾逆也。”王归晋阳,遂以命景。景乃遣人扬言于西魏曰:“送还敖曹之首,则兵不动,不然将长驱入关,以报河阳之辱。”泰闻之,笑曰:“安有为死人首而动大兵者?不过景欲得敖曹之首耳。我方兵疲力乏,且欲闭关息民,不可激其怒。”因归高敖曹、窦泰、莫多娄贷文三人之首于景。景送至晋阳,王抚首大哭,悉加厚葬。
再说世子自摄选以来,迁擢贤良,黜逐不肖。凡清要之职,皆妙选人物以充之。其余量才授位,无不惬当。有未受职者,皆引置门下,讲论赋诗,以相娱乐。又好蔡氏八分书法,暇即习之。制金玉笔管,会集古今人文。府中书吏常有百人,给赐甚厚。士大夫以此称之。时南北通好,使命相继,务以俊义相夸。每遣使至梁,必极一时之选,无才地者不得与焉。梁使至邺,邺下为之倾动,贵游子弟盛服聚观,馆门如市。宴会之日,世子使左右密往视之,一言制胜,为之抚掌。邺使至建康亦然。一日,世子入朝,见帝于内殿。帝曰:“朕有一事,欲与卿言。”世子问:“何事?”帝命召来,只听得屏后玉之声,走出一位女子,端严秀质,美丽绝人,向世子低头下拜。世子答拜,问帝:“此位何人?”帝曰:“此东光县主,名静仪,乃是朕姑,高阳王元斌之妹,侍郎崔恬之妇也。因有家难,乞怜于朕。朕不能主,故令求赦于卿耳。”世子敛容再拜,曰:“臣掌者,陛下之法。未识县主求赦者何事?”帝曰:“恬弟崔悛去年在洛,被宇文泰逼之西去,今臣于西。若正其外叛之罪,累及一门,恬亦当 诛。卿父执法难违,欲卿曲宥耳。”世子曰:“帝命不敢不遵,父意恐难回转,此非臣所得主也。”静仪见世子不允,流泪不止,重向世子拜恳。世子见静仪面如梨花着雨,愈觉可人,不忍绝之,向帝曰:“陛下既有宽赦之情,小臣岂无哀怜之意?自当竭力援手。”遂再拜而退。静仪见世子允了,亦谢恩而出。世子归语公主曰:“卿知高阳王有妹静仪乎?”公主曰:“此奴之姑也,幼时亦曾见之。”世子曰:“可惜绝色佳人,未识将来性命若何耳。”公主问:“何故?”世子备述其事:“顷在帝前相见,屡次拜求,若父王不允,岂非灭门在即?”公主曰:“大王立法如山,未必肯宽恕也。”此时世子心中辗转寻思:不赦静仪,则美色可爱;赦之,则惧父见责。倒觉进退两难。一日,接得晋阳密札,果为崔悛一案。内云:“崔悛身投伪国,理合全家正法。但崔氏世代名门,民望所属,汝宜细细斟量,方可行诛。”世子览之大喜,曰:“父王既有此言,欲宽崔氏之罪不难矣。”遂奏帝,凡崔氏连坐者皆赦之。以书复高王曰:崔悛被掳入关,从逆非其本心。崔恬尽职邺中,为国尚无异志。诛及无辜,易招物议。免其连坐,可慰舆情。况恬妻乐光县主,高阳之妹,今上之姑,帝本有意曲全,儿已特行宽宥矣。高王见书,遂置不问。此时不唯崔恬夫妇感激,帝亦大悦。一日,宴世子于内宫,后亦在座。静仪适来谢恩,帝召入,赐坐后侧,命静仪敬酒三爵,以酬世子之劳。世子亦回敬之,谓静仪曰:“县主与吾妇是至亲,少时常聚,至今每 怀想念。异日当令来见也。”静仪曰:“妾于次日本拟登堂拜谢,敢劳公主下降。”世子佯称不敢,而心实暗喜。宴罢各退。世子归,知东光县主次日必来,暗嘱门吏:“县主若到,勿报公主,引其步舆,打从平乐堂直入绛阳轩中。”绛阳轩乃世子密室也。次日,静仪到府,门吏换其步舆,直至密室深处,从人悉屏在外。静仪坐在车中,但见曲曲花街,两旁都是翠柏屏风,不像后宫模样。及至停车,回顾侍儿,不见一人。有一宫女走来开幔,道:“公主在内轩相等,请县主入见。”宫女引路,静仪只得移步相随。及至内轩,不见公主。宫女又曰:“在暖阁中。”及入,却见世子走来施礼,心上大疑,因问:“公主何在?”世子曰:“少停相见。因有密事相告,先屈县主到此一叙。”宫娥摆宴上来,静仪辞退,世子曰:“昨在帝前承赐三爵,今日少尽下情,县主莫辞。”静仪无奈,兢兢坐下,世子殷勤奉劝,宫女连送金樽。天色渐暮,侍女皆退。静仪欲回,世子笑谓之曰:“昨夜梦与卿遇,今日相逢,乃天缘也。卿其怜之。”静仪曰:“全家之德,没齿不忘。若欲污我,断难受辱。”说罢便走。门已紧闭,世子即上前拥逼,衣服皆裂。静仪力不能拒,遂成私合。是夜同宿阁中,侍女皆厚赏之,嘱令勿泄。在外从人疑为公主留住,初不料有他故。三日后,静仪坚意辞去,世子不得已送之回府。静仪归,对其夫流涕,微言世子无礼。崔恬不敢细问,仍善遇其妻,盖惧见怒于世子,祸生不测也。然世子日夜想念,欲图再会,苦于计无所出。乃召其奴张保财谋之,保财曰:“易耳。世子超授崔恬爵命,出使在外,则可以潜游其家矣。”世子乃奏恬为散骑常侍,出使运去。夜间,屏去侍从,潜至崔家,与静仪相会。连宿数夜,形迹 大彰。高阳王闻之大怒,奏于帝,请赐静仪死,以免狂童之侮。帝曰:“此事实伤国体,但非静仪之罪,乃高世子之过也。高王功在社稷,大权在握,世子为所宠爱,朝事悉以相委。国家安危,系彼喜怒。若赐死静仪,澄必怀怨。何可以一女子而起大衅?”高阳见帝不允,默然而退。其后世子亦恐人觉,晏去早归,微服来往。时高岳、孙腾、子如、隆之四人闻知,皆担忧恐,相与议曰:“王令吾等在此者,为辅世子也。今世子以万金之躯,夜出潜行,倘有小人从而图之,祸生不测,吾等死不足赎。今若谏之,彼必不听,反遭其怨。不若密启大王,使行禁止。”四人议定,遂将世子私通静仪之事禀知高王。王大怒,私语娄妃曰:“子惠不克负荷,行将废之。”妃惊问,王悉告之。妃亦怒其荒淫,曰:“此儿终不善死。”王于是立召之归。正是:朝中不究贪淫罪,堂上犹施挞责威。未识高王召归世子若何处治,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十四卷私静仪高澄囚北逼琼仙仲密投西
话说高王怒世子放纵,召其夫妇同归,欲行废黜。犹惜其才美,诸子莫及,为之转辗不乐。一日,偶至仪光楼下,高洋兄弟四人在花荫踢球为戏,见王至,皆进前跪拜。王欲观诸子志量,尚未发言。一内侍捧乱丝数缕而过。王问:“何所用?”对曰:“此织作坊弃下者。”王命诸子各取一缕治之。高浚、高淹等皆以手分理,洋独拔剑将乱丝斩断,王问:“何为?”对曰:“乱者必斩。”王大奇之。先是高洋内虽明决,外若昏愚,澄甚轻之,且因甚貌丑,每嗤曰:“此人亦得富贵,相法何由可解?”弟兄常侍王侧,问及时事,世子应答如流,洋默无一语,故王亦不甚爱之。今见其出语不凡,遂加宠爱,私语娄妃曰:“此儿志量刚强,聪明内蕴,非澄所及,可易而代之也。”妃曰:“澄辅政已久,朝野尽服,责其改过可耳。若竟废之,妾以为不可。”未几,世子夫妇至晋阳,欲见王,王不见;见娄妃,妃独召公主入,以静仪事诘之。公主不敢隐。妃曰:“归语尔夫,父怒不可回也。”公主涕泣求解,妃曰:“汝且归府,俟 其见父后图之。”公主归语世子,世子知静仪事发,大惧。次日,王坐德阳堂,先召赵道德、张保财责问世子所为:“若一言不实,立死杖下。”二奴惧,遂以实诉。王怒其导主为非,各杖一百,下在狱中。继召世子,历数其罪,杖而幽之,不放入朝。澄知身且见废,忧惧成疾。娄妃为言于王,王曰:“俟能改过,而后复其职。”妃遣使密报,疾渐愈。其后王命杨休之撰定律令,命世子主其事,每日诣崇义堂检校一次,即入德阳堂,侍于王侧。高王天性严急,终日衣冠端坐,威容俨然,人不可犯。以世子多过,不少假颜色。世子朝夕兢兢,唯恐获罪。一日,王昼寝。世子欲进见娄妃,求放还朝。值诸夫人在柏林堂游玩,惧涉嫌疑,不敢前进,背立湖山书院帘幕之下。盖诸夫人每朝谒娄妃,过了七星桥,便下车步行。所经湖山书院、芙蓉楼、柏林堂,约百余步方至妃宫。芙蓉楼共七间,梁栋帏幔,皆画芙蓉,故以为名。湖山书院亦有十数间,内有洞庭湖、金芝亭、卧龙山,奇花异草,苍松翠柏,仿佛江南风景。又有沉香阁,高十余丈,藏庋图书之所。柏林堂九间,内有古柏一株、小亭一座,景极幽雅。诸夫人谒退,常在此徘徊。有卢夫人者年尚幼,举止颇轻佻。在院观玩已久,回步走出,不知世子背立帘下,把帘一推,触落世子头上罗巾,见是世子,大惊,忙出帘外谢罪。世子未及回答,高王适至,见与卢夫人对立帘前,疑其相戏以致失帽,大怒曰:“尔在此何干?”诸夫人皆惊散。王将世子挥倒在地,拳打脚踢,无所不至。时陈元康最得王宠,适有事欲启,问:“王何在?”内侍言:“王在柏林堂毒打世子,恐世子性命不保。”元康闻之,冒禁奔入,果见世子血流遍体,在地乱滚,王犹踢打不已。于是向前跪捧王 足,涕泣哀告曰:“父子至情,大王何忍行此?倘失误致死,悔之何及?”王鉴其忠诚,遂止。元康忙扶世子出,随王回至德阳堂。王告以世子之罪,元康曰:“大王误矣。世子近甚畏敬,其入宫者不过入见内主耳。况诸夫人皆在,何敢相戏?失帽定出无心。大王细察,定知臣言不谬。且朝中权贵横行,非世子高才,无以制之,王何逞小忿而乱大谋?”王曰:“卿言良是,吾性严急,不能止也。”元康曰:“王自知严急,今后愿勿复然。”王不语。及入宫访诸众夫人,皆言并无相戏之事,怒乃解,然犹未肯遣其入朝也。娄妃以世子屡触父怒,通信高后,劝帝召之。及帝命下,王遂遣之,仍令辅政。临行,夫妇拜辞,王戒公主曰:“汝夫倘有不谨,必先告我。”又以道德可赦,保财奸巧,必欲杀之。娄妃以保财之妻乃旧婢兰春,从幼贴身服侍,即前此嫁王,兰亦有功,不忍杀其夫。因言之于王,亦赦其死。令每月录府中事以报,隐而不报,必斩主仆。皆凛凛而去。于是世子归朝,绝迹崔氏之门,励精为治,政令一新,朝纲肃然。王闻之大悦。时四方少定,东魏改元武定,大赦天下。高王出巡晋、肆二州,直至边界。遣使蠕蠕国,诳称:“宇文泰谋杀蠕蠕公主,其下嫁者皆疏属远亲,并非贵主。若肯与吾邦通好,则天子当以亲公主下嫁。”
你道蠕蠕公主若何身故?先是乙弗后废为尼,降居别院,郁闾后犹怀妒忌。文帝不得已,乃以次子武都王为秦州刺史,后随之而去。帝思念常切,密令蓄发,隐有追还之意。大统六年,忽报蠕蠕举兵来侵,众号百万,前锋已至夏州。声言:故后尚在,新后不安,故以兵来。群臣震恐。帝亦大惧,乃遣中常侍曹宠赍敕秦州,赐乙弗后自尽。后见敕 泣下沾衣,谓宠曰:“但愿天下常宁,至尊万岁,妾虽死何憾?”遗语皇太子,言极凄楚。左右皆感泣。遂饮鸩酒,引被自覆而崩,年三十二岁。宠复命,帝默默伤感,凿陇葬之,号曰寂陵。其后蠕蠕公主怀孕,迁居瑶光殿,宫女侍卫者百余人。忽见一美妇人后妃装束,盛服来前,问宫女曰:“此妇何人?”左右皆言不见,后遂惊迷,如此者数次,人皆知乙弗后为祸也。将产之夕,又见此妇在前,产讫而崩,所生子亦不育。故高王借此离间。蠕蠕果怨西魏,遣使东魏,愿求和亲。王奏之朝,帝乃于诸王宗室中选得常山王元隙之妹,姿容端丽,封为兰陵公主,下嫁蠕蠕。武定元年,蠕蠕遣使来迎,帝厚加赠送。公主过晋阳,欢又赠奁二百余万。以国家大事,亲送之楼烦郡北乃归。泰闻之大惧,因思贺拔胜之兄贺拔允在晋阳,可结以图欢,乃私语胜曰:“高欢,国之贼,亦公之仇也。吾闻可泥在彼虽为太尉,亦郁郁不得志,公何不招之西归?倘能乘间诛欢,为国除害,此功不小。公以为然否?”胜曰:“兄之从欢非本心也,以公意结之,断无不从。”泰大喜,胜即写书寄允,嘱其暗害高王,乘乱奔西。允得书,大以胜言为是,遂起图欢之意。一日,王赴平阳游猎,召允同往,允执弓矢以从。王至平阳城外,见青山满目,麋鹿成群,令军士列围而进,亲自射兽。诸将皆四散驰逐。允独乘骑在王后,暗想:乘此左右无人,若不下手害之,更待何时?于是拽满雕弓,照定王背射来。哪知用得力猛,弓折箭落。左右见者大呼曰:“贺太尉反!”王惊顾,亦大声呼之。允方弃弓,以刃相向。诸将齐上,擒之下马。王问允曰:“贺卿何为反?”允曰:“今日弓折乃天意也,夫复何言?”王囚之,遂归晋阳。 议允罪,诸将请戮其全家。王念故情,杀之,而赦其二子。时高洋年十五,王为娶妇,右长史李希宗有女祖娥,德容兼备,遂纳为太原公夫人。百僚皆贺。成婚之后,夫人见洋体暗中有光,怪而问之。洋曰:“由来如此,故常独寝。汝勿乱传。”自后,侍女皆令外宿,独与夫人寝处。盖洋以次长,父常誉之,恐兄有忌心,故每事谨退,示若无能。人尽笑其愚,唯高王深知之,命为并州刺史,杨遵彦为之副。要晓得高氏诸子皆聪俊。高浚幼时,出游外府,见祭神,而归问其师卢裕曰:“人之祭神,有乎,无乎?”裕曰:“有。”浚曰:“既有神,其神安在?”裕不能答。高八岁,王使博士韩毅教其学书,毅见书不工,因戒之曰:“五郎书法如此,日后尚宜用心。”答曰:“我闻甘罗十二即为秦相,未闻能书。何必勤勤笔墨?博士当今能书者,何为不作三公?”毅甚惭。世子于诸弟中尤爱浚。请于父,授职于朝,官为仪同三司,朝夕相随。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御史中丞高仲密以建义功,身居显职,宠任用事。其妻为侍郎崔暹之妹,夫妇不睦。邺城李荣有一女年十八,号琼仙,生得容貌无比。仲密闻其美,欲娶之,其家不肯作妾,必为正室方允。仲密乃出其妻,而娶琼仙。崔氏气愤而死,暹由是怨之。又仲密为御史,多私其亲党,世子以任非其人,奏请改选。仲密疑暹谗构,亦怨之。先是世子于邺城东山建花庄一座,极宫室之美。内有五六处歌台舞榭,十余处珠馆画桥,四季赏玩,各有去处。燕游堂宜于春,临溪馆宜于夏,叠翠楼宜于秋,藏香阁宜于冬。又有步云桥、玩月台、木稚亭、荼架、鹤庄、鹿坨等名,奇花瑶草,异兽珍禽,充满其中。见者皆叹为人间仙岛,世上蓬瀛。内侍王承 恩专司启闭,只有府中姬妾方容进内游玩,外人皆不得入。琼仙未嫁时,素慕园中佳景,苦于无路可入,今为高氏妇,借了丈夫声势,正好到彼游玩。况承恩与仲密又素来相熟,不怕他拦阻。于是带了女从,竟往花庄而来。承恩接进,任其游行。
哪知是日午后,世子朝罢无聊,亦到园来。承恩大惊,诸女伴只得躲避一边。世子登叠翠楼,凭栏观望,忽见玩月亭中一群妇女隐身在内,召承恩责之曰:“汝掌园门,职司启闭,何从留闲人在内?”承恩跪告曰:“此非闲人,乃中丞高仲密夫人,欲观园景。奴婢以仲密是王府至亲,不敢峻拒,故容之入园。到尚未久,殿下忽来,故躲避亭中。”世子曰:“既是仲密夫人,请上楼相见。”盖世子亦闻仲密新娶妇甚美,故欲见之。俄而,琼仙上楼,花容月貌,果是国色。世子一见,淫心顿起,向前施礼,殷勤请坐,道:“夫人到此不易,欲观园中景致,稳便游行。吾与中丞本是一家,夫人便为至亲,不必嫌疑。”忙令内侍引路,请夫人遍游各处。其余妇女皆伺候在外。琼仙至此倒不好相却,只得轻移莲步,随内侍而行。过了几处亭台,不觉走入深境。旋至一室,锦帐银屏,罗帏绣幔,似人燕寝之所,忙欲退出。世子已到门口,拦住道:“夫人闲步已久,敢怕足力劳倦,留此小饮三杯,少表敬意。”话未毕,内侍排上宴来。世子执杯相劝,琼仙坚不肯饮。世子曰:“夫人畏仲密耶?或有所嫌耶?”琼仙曰:“妾民家之女,仲密天朝贵臣,焉得不畏?”欲夺门走。世子遽执其手,琼仙洒脱,泣曰:“世子淫人妇多矣。我义不受辱,今日有死而已。”见壁有挂剑,拔欲自刎。世子惧其竟死,只得摇手止之,纵使去。琼仙得脱归家,哭诉仲密曰:“妾几不得生还。”备陈世 子见逼之状。仲密由此深恨世子,遂萌异志。其后崔暹又劾仲密,非才受任,出为北豫州刺史,不授以兵,使之但理民务。仲密益切齿,遂通使宇文泰,以虎牢归西魏,请以兵应。泰大喜,许之。仲密乃杀镇北将军奚寿兴,夺其兵而外叛。反报至京,举朝大骇。高王以仲密之叛皆由崔暹,命世子械至晋阳杀之。世子匿暹府中,为之固请,乞免其罪。王见其哀恳,乃遣元康至邺,谓世子曰:“我丐其命,须与苦手。”世子乃出暹,谓元康曰:“卿使崔暹得杖,勿复相见!”元康执暹至晋阳。王坐德阳堂见之,责其召衅,喝令加杖。暹方解衣就责,元康历阶而上,告于王曰:“大王方以天下付大将军,大将军有一崔暹,不能免其杖,父子尚尔,况于他人?”盖澄为四道行台,故称大将军也。王乃免之,且曰:“若非元康,当杖暹一百。”仲密弟季式镇守永安,仲密反,遣使报之。季式单马奔告高王。王慰之曰:“汝兄弟皆建义功勋,尽忠于吾。敖曹死,吾至今不忘。今仲密无故外叛,深为惋惜,与汝何涉?”仍令复职,待之如旧。且表宇文泰知仲密为高氏心腹之臣,一旦来降,机有可乘,豫、洛一路地方,皆可并取。遂起大军十五万,以大将李远为前锋,直趋洛阳;仪同于谨攻破柏壁关,直趋龙门。亲自引兵,进围河桥南城,兵势甚盛。王得报,整集精兵十万,亲临河北拒之。正是:干戈全为蛾眉起,毒患偏从蜂虿生。未识此番交战两下胜负若何,且俟下卷细说。
第四十五卷纵黑獭大将怀私克虎牢智臣行计
话说高王以仲密外叛,西师入寇,命斛律金为前锋,亲自出御。将至河桥,西魏先备火船百只,从上流放下,欲烧断河桥,使不得渡。斛律金才至北岸,见有火船冲下,急令副将张亮以小艇百余只,都载长锁,拦住中流,以钉钉之,带锁引向南岸,桥遂获全。大军安然渡河,据邙山为营。欲暂休军事,不进者数日。泰疑之,乃留军装辎重于曲,半夜,亲引入马将佐,登邙山以袭其营。候骑报王曰:“西师距此四十里,熟食干饭而来。”王曰:“如此,军士皆当渴死,何待吾杀也。”乃集诸将列阵以待。俄而,天色大明,泰知敌人有备,按兵数里之外。高王以五千铁骑付彭乐先进,必斩将搴旗而返。彭乐一马当先,便引铁骑直冲过来。西军莫当其锋,让他杀入深处,反从后裹来,密密围住。东军遥望,全不见彭乐旗号。有人飞报高王曰:“乐已叛去。”王失色。俄而,西北尘起,呼声动地,乐兵在西阵中如蛟龙翻海,所向奔溃,西魏将士纷纷落马。掳得西军大都督、临洮王柬、蜀郡王荣、江夏王升、臣鹿王阐、谯郡王亮及督将 僚佐四十余人,遣使报捷。王大喜,并令斛律金、段韶诸将乘胜进击,大破西师,斩首三万。当是时,西师一败,泰左右皆散,自出阵前收合余军。彭乐一骑蓦地赶来。泰知其勇猛难敌,拍马而逃。彭乐紧追数里,已近马尾,大呼曰:“黑獭休走,快献头来!”泰窘极,还顾曰:“汝非彭乐耶?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耶?何不急还营,收汝金宝?”乐遂舍之,获泰金带以归,言于欢曰:“黑獭漏刃破胆矣。”王虽喜其胜,而怒其失泰,伏诸地,连顿其头,并数以沙苑之败,举刃将下者三,噤良久。乐曰:“乞假五千骑,复为王取之。”王曰:“汝纵之何意,而言复取耶?”取绢三千匹,压其背上,因以赐之。泰得脱,归营,鸣角收军,兵将已集,军势复振,谓诸将曰:“今日偶失提防,军威少挫。明日当决一死战,以破其军。诸君勉之。”乃秣马厉兵,分军为三队。自主中军,以李弼、独孤信、杨忠、窦炽、达奚武、贺拔胜六员勇将自随,赵贵为左军,若干惠为右军。命二军曰:“东军来攻中坚,左右合击。”五更造饭,以备迎敌。黎明,高王以昨日失泰,自率诸将亲为前锋,冲入西阵。西军以死抵战,左右兵皆起,奋力合攻。东魏兵败,步卒皆为所掳。王失马,赫连阳顺以己马授王,王上马走。西军四面围定,欲出不得。忽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天昏地黑,军士不能开眼,始脱重围。从者唯都督尉兴庆及步骑七人,诸将皆不知王所在。追兵至,兴庆曰:“王速去,兴庆腰有百箭,足杀百人,王可脱矣。”王曰:“事济,以尔为怀州刺史。若死,用尔子。”兴庆曰:“儿尚少,愿用臣兄。”王许之。兴庆拒战,矢尽而死。
先是王有小卒盗宰民驴,欲 治其罪,以战故未治。小卒私奔西军,告于泰曰:“王只一人一骑,走于邙山之后,追之可获也。”泰乃选勇敢士三千人,皆执短兵,令贺拔胜率以追之。胜识王于行间,执槊与十三骑逐之。槊刃垂及,因呼曰:“贺六浑,我贺拔破胡今日必杀汝也!”欢惊魂殆绝。适刘洪徽突至,见胜追王急,从傍放箭,毙其二骑。段韶亦从山后冲出,大呼曰:“勿伤吾主!”射胜马,洞腹。胜跳下换马,王已逸去。胜叹曰:“今日不执弓矢,天也。”王回营,诸将齐集,以段韶、刘洪徽有救援之功,并赐锦袍玉带,封韶为长乐侯。洪徽即刘贵子,时贵已卒,洪徽已袭父爵,进封平成侯。王将复战,术士许遭告王曰:“贼旗号尚黑,水色也。王旗号尚红,火色也。水能克水,故不得利。当用黄色旗号制之。”王乃连夜造黄旗五千面,进与泰战。左军赵贵等五将战不利,秦令右军与战亦不利。东魏兵大振。会日暮,泰知不可胜,收兵夜遁。东兵来追,势甚危迫。会独孤信、于谨尚在后面,收散卒自后击之,东师扰乱。诸军由是得全。若干惠夜引去,东兵追之急,惠徐下马,顾命厨人营食。食毕,谓左右曰:“死于长安与死于此间,有以异乎?”乃建旗鸣角,驻马以待。追骑疑有伏兵,不敢逼。收败卒徐还。泰入关,屯于渭上。东兵至陕,泰使达奚武拒之。封子绘言于高王曰:“混一东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汉中,不乘胜取巴、蜀,失在迟疑,后悔无及。愿大王不以为疑。”王犹豫,集众将议进止,皆曰:“野无青草,人马疲乏,不可远追。当回晋阳,徐图进取。”陈元康曰:“两雄交争,岁月已久,今幸而大捷,天授我也。时不可失,当乘胜追之。”王曰:“深入之后,若遇伏兵,孤何以 济?”元康曰:“王前沙苑失利,彼尚无伏。今奔败若此,何能远谋?若舍而不追,必成后患。”王久战意怠,无心入关,不从其言。独使刘丰生将数千骑追之,班师而归。
先是前一年,高王击西魏,入自汾、绛,连营四十里。泰使王思政守玉壁,以断其道。王以书招思政曰:“若降,当授并州刺史。”思政复书曰:“可朱浑道元降,何以不得?”王围玉壁九日,会大雪,士卒饥冻,多死者,遂解围去。及仲密以虎牢降,泰召思政于玉壁,将使镇虎牢,未至,而泰败归。乃使守弘农,城中兵微粮寡,守御之具全无。思政大开城门,解衣而卧,示不足畏。后数日,丰生至城下,心疑不敢进,引军还。思政乃慰勉其下,修城郭,起楼橹,营农田,积刍粟,由是弘农守御始固。是役也,从泰诸将皆无功,唯耿令贵力战功多。常陷敌中,锋刃交下,皆谓已死,俄大呼,奋刃而起,如是者数次。当其锋者,死伤相继。归语人曰:“我岂乐杀人?壮士除贼,不得不尔。若不能杀贼,又不为贼所伤,何异逐坐人也。”又都督王胡仁、王仲达亦力战功多,杀敌无数。泰欲以雍、岐、北雍三州授此三人,又以州有优劣,使三人探筹得之。仍赐令贵名豪,胡仁名勇,仲达名杰,以旌其勋。初,仲密将叛,阴遣人扇动冀州豪杰,使为内应。高隆之驰驿安抚,由是得安。世子密以书与隆之曰:“仲密枝党与之俱西者,悉收其家属。”隆之以“宽贷既行,理无改悔,若复收治,示民不信,脱致惊扰,所亏不细”,乃启高王罢之。侯景进兵虎牢,欲复其城。仲密与西将魏光守之,闻景兵至,以书求援于泰。泰复书令固守,言兵且至。使谍潜至虎牢报之,为景军士所获,搜出其书。景改之云:“兵未得发,宜速去。”纵谍入城,光得书, 与仲密连夜弃城而遁。侯景引兵追之,掳仲密妻李氏以归,即送之邺。由是北豫、洛二州复入东魏。帝以克复虎牢,降死罪以下囚,唯不赦仲密一家。欢以高乾有义勋,高昂死王事,季式先自告,皆为之请免,唯其妻李氏坐罪当诛。帝从之。澄闻李氏擒归,方欲宠之专房,何忍加以刑诛,乃使杨言于帝曰:“仲密妻李氏年少不预反谋,乞全其命。”帝亦赦之,命归父母家。世子迎之入府,居于迎春院,赐服饰、器用,侍女皆备。是夕,世子盛服见之,谓琼仙曰:“卿前推阻,今日顺我否?”琼仙曰:“前为仲密妇,今归世子家为婢为妾,曷敢有违?”世子大悦,当夜拥之而寝。号河南夫人。
再说宇文泰以丧师辱国请贬爵位,文帝不许。再镇同州,募关、陇豪俊以增军旅。泰有妾叱奴氏,生子名邕。术士蒋升密告之泰曰:“丞相新生之子贵不可言,他日必登九五之尊。但府中不利长成,宜于吉地养之。”泰问:“何地为吉?”升曰:“秦州有紫气,宜令居之。”泰乃用李穆为秦州刺史,托之抚育。邕即周武帝也。泰又有女云祥,李夫人所生,年十四,容貌端严,性质不凡,好观古烈女传,绘图于房帏,左右朝夕流览。泰甚爱之,常曰:“每见此女,良慰人意。”文帝欲纳为太子妃,降诏求之。泰承帝命,送女于长安,与太子成婚。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高王居于晋阳,稀入朝内。孙腾、司马子如、高岳、高隆之皆其心腹亲党,任政朝廷,邺中谓之“四贵”,势焰熏灼,倾动朝野。然皆无经济之才,贪财纳货,不遵法纪。高王深知其弊,私语娄妃曰:“今天下渐平,诸贵尚横,吾欲损夺其权,未识澄能胜任否?”妃曰:“四贵之权,真可 少损。但澄儿究属年少,大权独归,恐其志气骄满,还当以正人辅之。”王以为然。武定三年二月,王巡行冀、定二州,校算河北户口损益,出入仪卫必建黄旗于马前,号曰河阳幡,以邙山之役用黄旗得胜也。四月,入朝于帝。初,西师退,帝加王以殊礼,辞不受。至是,帝谓曰:“黑獭潜逃,虎牢克复,皆王大功,何以不受朕命?”王再拜曰:“此臣分内之事,何敢言勋?”因奏以高澄为大将军,门下省中机务悉归中书,刑赏一禀于澄,所司擅行者立斩。由是澄之权,廷臣莫敢与抗。越数日,王始归。世子自得大权,务欲挫折朝贵之势。孙腾入谒,不肯尽敬,叱下,以刀环之,立于门外。高隆之入府,高洋呼之为叔。澄骂洋曰:“小子辱祖,此何人而呼之为叔也?”厍狄干世子之姑夫,由定州来谒,候门下三日始得一见。时司马子如官尚书令,其子又娶桐花夫人之女华容县主为室,声势赫奕。尝出巡外属,擅杀县令二人,有犯之者动以白刃相加。官吏百姓惶骇窜匿。世子使崔暹劾其罪,系之狱。子如素恃王宠,不意忽然得罪,大惧不能自全。入狱一夕,其须尽白,乃自书款词曰:“昔在岐州,杖策投王,有驴在道而死,其皮尚存。此外之物,皆取诸人者也。”王怜而赦之,出为外州刺史。太保尉景恃恩专恣,所为多犯法。有司不敢问,暹亦劾之,严旨切责,收禁都堂。其妻常山郡君,高王姊也,致书于王求解。王曰:“此景自招之祸也。虽然,我不可以坐视。”上表乞赦其罪。三请不许。皆世子意也。王乃亲自入朝,求赦于帝。帝允其请,始释还家。王率世子往见之,景坚卧不起。王至榻前,景怒目大叫曰:“你父子富贵如此,竟欲杀我耶!”王逊言谢之。常山郡君曰:“老人去死 已近,何忍煎迫若此?”谓世子曰:“你年幼,未识当时贫贱苦况,然亦当知吾夫妇待尔父不薄。”因历数昔年抚养情节,执王手大恸。王亦泣曰:“非吾忘情,此乃国法,不可以私废公。不然,惧无以服天下。吾之星夜入朝者,亦为姊故耳。后日保使士贞不失其位,富贵如故也。”因置酒而别。自后景亦自敛,贵戚无不畏惧。世子造新宫一所,堂宇规模俨如太极殿。王责之曰:“汝年不小,何不知君臣之分?”着即速改,戒勿复尔。一日,侍宴于华林园,百官皆集。酒半,帝命择朝臣忠贞者,劝之酒。王奏御史崔暹可劝,又请赐绢百匹,以旌其直。帝从之,赐酒三爵,崔暹跪而受饮,举朝以为荣。宴散,世子笑谓暹曰:“今日我尚羡卿,何况他人。”尚书郎宋游道为人刚直,不畏权势。王见之曰:“昔闻卿名,今识卿面。”奖谕久之。及还并州,百官送于紫陌宫,设宴饮酒,游道亦在座。王自举怀赐游道曰:“饮六浑手中酒者,大丈夫也。卿今饮之。”游道接饮,再拜谢,百官侧目。临行上马,又执其手曰:“我甚知朝贵大臣有忌卿忠直者,然卿莫虑也。纵世子有过,亦当直言。”于是请于帝,进游道为御史中丞。正是:法加私戚朝纲肃,旌及孤忠士气伸。但未识高王归北又有何事生出,且听下卷再讲。
第四十六卷玉仪陌路成婚媾胜明誓愿嫁英雄
话说高王姬妾甚多,最爱者飞仙院郑夫人、东府尔朱后,皆已生子,宠荣无比。郑夫人有弟仲礼,年十八,以其姊故,亦加亲信,封为帐前都督,专掌王之弓箭,朝夕在旁。尔朱后弟文畅,亦因姊宠,官为仪同,常在王侧。又任祥子任胄亦年少俊秀,王以功臣子收为丞相司马。三人深相结纳,皆恃王宠,骄纵不法。王入朝,三人留在晋阳,擅夺民财,所为益无状。王归,切责之,由是三人皆怨望,约党十八人,密谋弑王,立文畅为主。暗使人通书西魏,乞其救援。使方出境,被边将盘获,搜出私书,密以报王。王大骇,尚以娥与后故,不忍遽诛,含怒未发。三人亦知使者被获,事将败露,大为忧惧。时值岁暮,任胄谓文畅曰:“事急矣,不行大事,将坐而待诛乎?”文畅曰:“须速杀之。”相订明年正月望夜,王出东教场观打簇戏,三人皆随侍左右,乘间图之。正月朔日,王受贺毕,宴会文武三日。任胄有家客知之,密首其事。王匿其人,隐而不发。及元宵夜,王往东教场。场中灯火万炬,堆设锦帛三架,武士勇卒皆盛 加装束,轮刀舞剑,驰骋上下。艺高者赐锦,其次赐帛。盖魏初京中即有此制,晋阳制同列国,故有此会。观者人山人海,举国若狂。时世子亦在晋阳贺节,王以其事嘱之。及升场时,三人尚侍王侧。世子趋前,叱使下,搜其身边,皆有利刃藏于裤中,三人叩头请死。王命囚之。其党十八人一并拿下,皆监候取决。王罢会还宫。时妃与诸姬庆赏元宵,宴尚未罢,王遽反,皆大疑。俄而诸夫人退,王向娄妃语以故。妃大惊,谓王曰:“仲礼、文畅罪实该死,但看其姊面,宜赐一生路。”王曰:“不坐其罪足矣,何得宽宥本犯。”郑娥一闻此信,惊得魂不附体,次日求见王,王避不见;恳之娄妃,妃曰:“大王法在必行,恐不能回也。”娥含泪而退。少顷王至,妃问:“何以不见郑夫人?”王曰:“见其貌,恐移吾情也。”尔朱后闻知此事,欲自见王,知王不见郑夫人亦必避己,忧惶无措,乃命高曰:“尔去见父,若不能救尔舅之死,休来见吾。”不敢见王,求解于世子。世子领之入见,再拜乞哀。王曰:“尔来何为?归语尔母,吾不能以私废法也。”曰:“父王不赦舅罪,儿难见母面。”王曰:“汝且居此可也。”世子亦为求宽,王不许,即日斩之。其党十八人亦伏诛。郑娥痛其弟死,惊悸成疾,王视之,执王手大恸。王慰之曰:“汝莫忧,我终不令汝父无后也。”乃别求郑氏族子,嗣严祖后。尔朱后召归。不敢往,王与之同见后。后悲愤之色露于颜面,见怒曰:“汝不能救舅氏之命,何面见我?”伏地不敢起。王不悦曰:“,吾子也,何鼠伏若此?汝且去,我明日命汝为沧州刺史。”后下座,抱大哭曰:“王前气死吾母,今杀吾弟,又使儿远我去耶?”王因赦尔朱文畅,略以慰之。任胄有妹名桃华,年十 四,坐其兄罪没入歌姬院。王以其父任祥有功于国,命高洋纳之为侧室。越数日,世子将归朝,王命之曰:“汝见帝有一事须要奏知,近吐谷浑强盛,宜结婚姻以怀之。”澄入邺即以奏帝,帝于是纳吐谷浑之妹为容华夫人,边境得安。
且说魏自丧乱以来,诸王贵戚流离颠沛,遗失子女者甚多。高阳王元斌,其父、祖皆死河阴之难,及迁都遭乱,有幼妹玉仪,他姬所生,年七岁,随母流落在途。其母为人掳去,与婢轻绡悲哭于路。孙腾带之回府,充为侍女,居其家者十年,追忆旧事,依稀记得。近知其兄元斌袭封王爵,富贵如故,向腾求归。腾不许,玉仪时时流涕。腾有妾贾氏见而怜之,乃于五更时纵之,令同轻绡自归认亲。时天色未明,二女逡巡道旁,莫知所投。恰值世子入朝,灯火引道而来。行至西御街,忽见二女携手相避。令人问之,言要往高阳王府,未识路径。世子曰:“此必逃奴。”吩咐从人带入府中究问。俄而,朝退归家,坐平乐堂,召二女来见。举目一看,幼者恍似静仪模样,心甚惊异。问其来历,对曰:“我主婢二人从孙太傅家来。要往高阳王府去。”因问:“高阳是尔何人?”对曰:“是妾兄也。”世子曰:“尔既是高阳王妹,曾识静仪否?”曰:“是妾姊也。”因泣诉落难本末,言词凄婉,娇弱可怜。又是静仪之妹,世子不胜欣喜,问:“何名?”曰:“玉仪,婢名轻绡。”世子曰:“尔且住我府中,待我与尔兄说明,教他来认便了。”便引其主婢安歇于月堂。堂在平乐堂东,其庭遍植桂树,养白兔于下,仿佛蟾宫景象,故堂以月名。内有寝室三间,罗帏绣幕、象枕牙床无不毕具。命侍女先送香汤,令其沐浴。世子潜往窥之,见体白如雪,喜出望外。浴罢,易以锦衣绣裳,妆束一新,容颜无 异静仪,而娇柔更甚。是夕遂同衾枕,以为天赐良缘,如获至宝。轻绡亦有厚赐。次日,元公主闻之,谓世子曰:“此孙家逃婢也,路柳墙花,何认为金枝玉叶?”世子大愠,思欲贵之以塞其口,乃邀高阳王至府,令玉仪出见,细诉情由,拜认兄妹。遂请于帝,封为琅琊公主,与正室不分尊卑,各居一院。崔季舒常为世子求丽人,未得。世子谓之曰:“卿一向为吾选色,不若吾自得佳丽也。”季舒请见,誉不绝口。其侄崔暹谓宫臣曰:“叔父诌佞大将军若此,可斩也。”盖暹素以刚正自居,世子借其威福弹劾大臣,颇降气待之。及纳玉仪,礼同正嫡,恐其入谏,数日内不复以欢颜相接。一日暹入见,坠一刺于前。问:“是何物?”对曰:“欲通刺于新娶公主。”世子大喜,把暹臂,入见玉仪,再拜而出。季舒闻之,曰:“暹常为我佞,今其为佞乃甚于我。”人以为笑。今且按下不表。
话说贺拔胜以欢有逐君之罪,不肯为之下。及归长安,视泰行事不让于欢,心郁郁不乐。又邙山之役追欢几死,诸子在晋阳者皆被欢杀,悲愤成疾,于西魏大统十年五月卒,年四十三岁。帝甚伤悼,谥曰真献公。泰语人曰:“诸将临阵对敌,神色皆动,唯贺拔公临阵如平常,真大勇也。今遽夭卒,失吾一良将矣。”为之惋惜者数日。时蠕蠕与东魏通好,数侵边境,泰甚忧之。宇文深曰:“蠕蠕贪,可以利动。闻其王有三女,长入我朝为后,次已有配,第三女曰胜明公主,年十八,才貌无双,最为国王所爱,尚未适人。今厚赂金帛,以明公长子求之,如得其允,则一心附我,胜于百万师远矣。”泰乃令侍中杨荐使蠕蠕国,送金帛无算。蠕蠕贪其币重,厚加款待。荐因盛称宇文长子 之贤,求婚公主。国王大喜,欲允其请。适东魏亦有使至,国王拒不见。使者访得其故,乃是西魏请婚,国王已有允意,故欲拒绝东使。使者归报高王,王谓诸将曰:“蠕蠕反复若此,何以永结其心?”陈元康曰:“泰以求婚悦之,不若亦以世子请婚其女,足夺其计。”王从之,乃遣行台郎中杜弼使蠕蠕,请以世子结秦晋之好,亦厚赂其左右。左右劝王许之,王意未决。入宫,秘问公主曰:“今两国遣使求婚,女欲何适?”公主曰:“儿非天下英雄不嫁。宇文长子固不足道,即高王世子名不及其父,亦非儿匹。当世英雄唯高王一人而已。”国王会其意,乃谓弼曰:“吾女当嫁天下英雄,高世子不足以当之,若王自娶则可。”弼请复命,然后来聘。国王遂令弼进见公主。宫中玉阶宝殿、锦幔银屏,一女子据床而坐,头戴飞凤金冠,身披紫霞绣服,面若满月,眼若流星。两旁宫女百余,皆佩剑侍立。弼再拜而出,乃辞归,致蠕蠕之命于王。王不欲就,集群臣商议。群臣皆劝王结婚,谓可以得其兵力,图黑獭不难。倘使与西连结,二寇交侵,恐力不暇拒。王曰:“娄内主乃吾贫贱结发,今若另娶,置内主于何地?”娄昭曰:“内主素怀大计,若为国事而屈,当不以为嫌也。王如不安,何不召内主决之?”王乃请娄妃赴德阳堂,共议其事。妃曰:“妾虽深处宫中,亦知蠕蠕地大兵强,为中国患,与东则东胜,与西则西胜,其情之向背,实系国之安危。今欲以女嫁王,永结邻好,诚国之幸也。奈何以妾故而欲拒之?且妾求一国之安,敢惜一己之屈耶?愿王勿疑,妾请退处别室,让正宫与居可也。”群臣皆顿首称贺。王大悦,乃命杜弼为正使,慕容俨为副使,奉礼往聘。 蠕蠕受聘后,即择日起程,遣其弟三王秃突佳,以兵三千护送公主至晋阳,嘱曰:“不见外甥,汝勿归也。”以珍珠十斛、良马百匹、骆驼二千头、车八百乘、舞女五十名为赠嫁之礼。公主临行请于父曰:“儿此去回国无期,欲留一物为信。儿有神箭二枝,宝藏在宫,期以婚嫁之日留一以奉父母。乞借殿前老柏以留此箭。”国王许之。侍婢呈上二箭,公主左手把弓,右手执箭,弓弦响外,正中柏树上。左右无不喝彩。公主跪告曰:“父王见箭如见儿面。”蠕蠕主曰:“儿去勿忧,吾自后一助高郎也。”公主再拜而别。东魏武定三年八月,高王亲迎蠕蠕公主于下馆城。番军一到,遣使报之,三王谓公主曰:“前即下馆城,乃南朝交界之地。高王自来亲迎,仪仗将到,公主宜换南朝服饰与之相见。”公主曰:“我别父母未久,服不忍改。俟至晋阳,改换未迟也。”高王盛服以往,秃突佳接见,同入内帐与公主相见。公主拜,高王答拜。礼毕同坐。公主斟酒为敬,高王亦送筵宴来,摆下同饮。公主自饮其国中酒。宴罢,王出。先是王临行谓尔朱后曰:“我为国家大计,往娶蠕蠕女。闻此女颇勇略,娄妃不便相见,欲烦卿去一接,使知我宫中非无人才也。”后受命。行至木井城,知王已见过,离番营不远,便即身坐飞骑,腰悬弓箭,带领女兵百人,戎装来迎。直至番营与公主相见,致礼而还。于是两营相继进发。
一日,胜明公主坐在马上,见一群飞雁,弯弓射之,雁随箭落,军士欢呼震地。尔朱后闻之,知公主射雁,笑曰:“番女亦有此技乎?”正行之间,亦见一雁飞来,随手取箭射之,一发而中,军士亦齐声喝彩。高王闻之,喜曰:“吾有此二妇已足克敌矣。”娄妃知蠕蠕女将至,退居凤仪堂,乃宫中深避处,语 诸夫人曰:“数月之中不与卿等相见,卿等善事新主可也。”桐花心不服,曰:“吾侍娘娘,不侍他人,愿一同退处。”妃许之。高王至晋阳,便迎公主入宫,同拜花烛。深感娄妃之贤,潜往长跪谢之。妃曰:“妾为社稷屈,非为番女屈,王勿复尔也。”妃有诗曰:结好强邻壮帝基,此身退位亦权宜。英雄莫道无情甚,赐死秦州更阿谁。高王既娶蠕蠕女后,常宿其宫,诸夫人处概不一过。一日,高洋回北省亲,见蠕蠕女俨居正宫,其母反居别院,心甚怏怏,请于父曰:“母已退处,儿愿奉母入京,稍尽膝下之欢。”王曰:“尔母退避,事出权宜。我自有计,当不使终屈人下。此时未可行也。”但未识其计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十七卷攻玉壁高王疾作据河南侯景叛生
话说蠕蠕公主貌虽美丽,性甚严急,在宫总行蠕蠕礼数。王欲得其欢心,与诸夫人尽皆疏远,待之独厚。然以旧宠相违,颇怀不乐。又三王秃突佳朝夕入宫请见,意甚厌之。一日,与公主同游南宫,设宴锦香亭上,小饮盘桓,谓公主曰:“此间宫院若何?”对曰:“山色如画,亭台幽雅,风景绝佳,真小洞天也。”王曰:“果如卿言。我宫中不及此地,吾与卿移居于此可乎?”公主曰:“大王爱此,妾亦爱也。”遂召秃突佳谓曰:“北府宫廷深远,人数众多。公主居内,不能与王叔常亲。今欲居北,王叔出入亦便。且王叔独居无耦,就于左院中娶一美妇作伴何如?”三王喜曰:“公主居此最好,但恐大王车马往来不便耳。”王见二人皆允,是夜遂留宿南宫。次日,将宫中所有尽行迁来。过了几日,自至凤仪堂迎娄妃还宫。诸夫人处亦时时过去,心中遂绝牵挂。时交初夏,王在飞仙院与郑夫人宴饮,夜深方寝,偶犯风露,次日疾作。忙召太医调治,娄妃亲奉汤药,如是者半月。公主怪王不至,疑其见弃,或以病告,仍疑不信,大怀 怨望。王闻其怒,不得已以步舆遮幔,扶病而来。公主迎入,见王真病,疑怨始解,病亦渐愈。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宇文泰见东魏与蠕蠕通好,日夜虑其来寇。以玉壁地连东界,为关西障蔽,因厚集兵力,命王思政守之。继欲迁思政为荆州刺史,苦于无人替代,乃召思政问曰:“公往荆州,谁可代玉壁者?”思政曰:“诸臣中唯晋州刺史韦孝宽,智勇兼备,忠义自矢。使守其地,必为国家汤城之固。当今人才无逾此者。”泰曰:“吾亦久知其贤,今公保举,定属不谬。”乃使思政往荆州,孝宽镇玉壁。孝宽之任,简练材勇,广积刍粮,悉遵思政之旧。高王闻之,谓诸将曰:“前日不得志于玉壁者,以思政善守耳。今易他人镇之,吾取之如拉朽矣。”段韶曰:“王欲西征,不如直捣关中,攻其不备,无徒顿兵坚城之下。”王曰:“不然。泰以玉壁为重镇,吾往攻之,西师必出,从而击之,蔑不胜矣。”诸将皆曰:“善。”乃召高洋归镇并州。大发各郡人马,亲率诸将,往关西进发。武定四年九月,兵至玉壁城。旌旗蔽野,金鼓震天,城中皆惧。孝宽安闭自若,或请济师于朝,孝宽曰:“朝廷委我守此,以我能御敌也。今有城可守,有兵可战。敌至,当用计破之,奚事纷纷求救,以贻朝廷之忧?诸君但遵吾令,以静制之,不久贼自退矣,何畏之有?”乃下令坚守,不出一兵。高王停军城外,屡来挑战,城中寂然不应。乃四面攻击,昼夜不绝。孝宽亲到城上,随机拒敌。城中无水,汲于汾。高王令绝其水道,城中掘井以汲。又于城南筑土山,高出城上,令军士乘之而入。孝宽连夜筑楼,高出土山以御之。王使人谓之曰:“尔虽筑楼至天,我当掘地取汝。”乃凿 穿地道,用孤虚法以攻之。孤虚者取日辰相克,黄帝战法,避孤击虚,故王用之。引兵攻西北,而掘地道于东南。孝宽曰:“西北地形天险,非人力所能攻,彼不过虚张声势耳,当谨备东南。”乃掘长堑邀绝地道,选能战之士屯于堑上。外军穿地至堑,即擒杀之。又于堑下塞柴贮火,用皮排吹之,在地内者皆焦头烂额,东军死者千余人。高王大怒,造冲车攻城。车之所及,声如霹雳,城墙砖石碎落如雨,无不摧毁,守军皆恐。孝宽缝布为幔,随其所向张之,布既悬空,车不能坏。东军又作长竿,缚松麻于上,灌油加火烧布焚楼。孝宽作长钩,利其刃,火竿将至,以钩遥割之,松麻尽落。东军又于城之四面穿地二十道,中施梁柱,纵火烧之,柱折城崩。孝宽随崩处竖木栅捍之,敌不得入。城外尽攻击之术,而城中守御有余。孝宽又夺据土山,东军不能制。王乃使仓曹参军祖说之曰:“君独守孤城,西方无救,恐不能全,杀身无益,何不降也?”孝宽报曰:“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劳,守者自逸,岂有旬日之间已须救援?特忧尔从有不返之危。孝宽关西男子,必不为降将军也。”复谓城中人曰:“韦城主受彼荣禄,或可复尔,以外军民何事相随入汤火中?”又射募格于城中云:“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公,赏帛万匹。”人拾之以献孝宽。孝宽手题书背,也射城外云:“能斩高欢者,准此。”东魏苦攻五十余日,士卒死者七万余人,共为人冢。高王智力俱困,且惭且愤,因而疾发。又夜有大星坠于营中,枥马皆鸣,士卒惊恐。王知势难复留,十一月庚子,解围去。宇文泰初闻玉壁被围,诸将咸请出师,泰曰:“有孝宽在,必能御之,无烦往救也,且欢严兵而来,以攻玉壁,谓吾师必出,欲逞 其豕突,侥幸一胜耳。此意孝宽能料之,故被兵以来,绝不遣一介行人求救于朝,正欲守孤城以挫其锋也。”于是不发一兵。及东魏兵退,孝宽报捷,泰喜曰:“王思政可谓知人矣。”乃加孝宽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其余守城将士晋级有差。方高王舆病班师,军中讹言孝宽以劲弩射杀高王。孝宽令众唱曰:“高欢竖子,亲犯玉壁。劲弩一发,凶身自殒。”于是遍传人口。高王卧病,不与诸将相见。军士又闻讹言,皆怀惊惧。王知之,便命停军一日,扶病起坐外帐,召大小将士进见,将士皆喜。又集诸贵臣于内帐,开乐设饮。酒酣,使斛律金唱敕勒歌,其歌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王自和之,欷流涕,左右皆为挥泪。又谓金等曰:“今吾病甚,欲召子惠来此代总军事,而邺中又乏人主持。吾尝与孝先论兵,此子殊有才略,朝中军吾委孝先主之何如?”金曰:“知臣莫若君,韶之才足当此任,愿王勿疑。”王乃令韶飞往晋阳,同高洋入邺,而换取高澄至军。澄闻召,以朝事悉托孝先,辞帝起行。方出府门,一异鸟飞来,小鸟从之者无数,向澄哀鸣。澄射之,鸟坠马前,视其状特异,众莫能识。皆曰:“此妖鸟也。”恶而弃之。不一日,遇见大军,世子进营,拜王于帐下。王曰:“汝来乎?”澄应曰:“唯。”又曰:“汝来天子知乎?”曰:“天子但知儿归晋阳,不知父王有病也。”王令权主军事,星夜回去。至晋阳, 舆疾入府。娄妃及诸夫人见王病重,无不忧心。妃劝王息心静养,诸事皆委世子处分,王从之。
且说司徒侯景右足偏短,弓马非所长,而胸多谋算,智略过人。东魏诸将若高敖曹、彭乐等皆勇冠一时,景常轻之曰:“此属皆如豕犬,亦何能为?”又常言于王曰:“愿假精兵三万横行天下,要须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王壮之,以其才略出众,使将兵十万,专制河南,倚任若己之半体。景又常轻高澄,谓司马子如曰:“高王在,吾不敢有异。一日无高王,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也。”子如掩其口曰:“毋妄言。”澄微闻之,殊以为恨。及高王疾笃,乃诈为王书召之。先是景与王约曰:“今握兵在远,人易为诈,所赐书背请加微点,以别情伪。”王许之。澄不知也。景得书,翻视背无点,疑有变,遂不肯行。又闻王有疾,乃拥兵自固,以观天下之势。澄亦无如之何。一日,侍疾王侧,王熟视之,谓曰:“我病汝固当忧,但汝面更有余忧,何也?”澄未及对,王曰:“岂非忧侯景反耶?”澄曰:“然。”王曰:“侯景为我布衣交,屡立大功,引处台令,专制河南十四年矣。尝有飞扬跋扈之志,顾我能蓄养,非汝所能驾御也。今四方未定,我死之后,勿遽发哀,徐俟人心稍安,成丧未晚。厍狄干鲜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秉性遒直,终不负汝。可朱浑道元、刘丰生远来投我,必无异心。潘相乐本学道人,性和厚,汝兄弟当得其力。韩轨少戆,宜宽假之。彭乐心腹难得,宜防护之。堪敌侯景者唯慕容绍宗,我故不贵之,以遗汝。他日景有变,可委绍宗讨之,必能平贼。”又曰:“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全,亲戚之中,唯有此子,军旅大事可共筹之。我恐临危之时不能细嘱,故先以语汝。” 世子涕泣受命。继又叹曰:“邙山之战,吾不用陈元康之言,留患遗汝,死不瞑目,悔何及哉!”次日,蠕蠕公主来北府探病。娄妃恐王心不安,出外接见平叙姊妹之礼,携手而入。时尔朱后、郑夫人皆在王所,一一相见。公主见王病重,不觉泣下沾襟。王谢之曰:“缘尽于此,我死,汝归本国可也。”公主曰:“身既归王,王虽死,我终守此,不忍言归也。”王对之流涕而已。武定五年正月朔,百官入贺,王力疾御前殿,大会文武。忽日色惨淡无光,问:“何故?”左右报曰:“日蚀。”王临轩仰望,日蚀如钩,欲下阶拜不能矣,叹息回宫,病热日重。至初五日丙午,集娄妃、诸夫人、世子、兄弟等于床前,以后事相嘱。修遗表自陈不能灭贼,上负国恩为罪。又嘱娄妃曰:“诸夫人有子女者,异日各归子女就养;无子女者,随汝在宫终身。汝皆善视之,无负我托。”言毕遂卒,时年五十有二。合宫眷属无不伤心恸哭,唯岳夫人不哭,悄步回宫。世子遵遗命,秘不发丧,戒宫人勿泄。至夜,忽报岳夫人缢死宫中。妃及诸夫人共往视之,已珠沉玉碎,莫不伤感。遂以礼殓之。后人有诗吊之云:大星忽殒晋阳尘,粉黛三千滴泪新。碧海青天谁作伴?相从只有岳夫人。
且说侯景料得欢病不起,又与高澄有隙,内不自安,遣人通款于泰,以河南地叛归西魏。颍川刺史司马世云与景素相结,闻景叛,遂以城附。又豫州刺史高元成、广州刺史暴显、襄州刺史李密,景皆诱而执之,尽并其地。继又遣军士 二百,潜入西兖州,欲袭其城。刺史邢子才觉之,掩杀殆尽,遂散檄于东方诸州,使各为备。以景反状闻于朝,澄得报大惧,集群臣问计。诸将皆言侯景之叛祸由崔暹,请杀之以谢景,则景不反矣。澄欲从之,陈元康谏曰:“今四海未清,纪纲粗定。若以数将在外,苟悦其心,枉杀无辜,亏废刑典,岂直上负天地,何以下安黎庶?臣以为暹即有罪,不可因事杀之。晁错前事可以为鉴也。”澄以为然,乃遣司徒韩轨督率大兵以讨景,诸将皆受其节制。澄自景反,颇怀忧惧,留洋守邺,而召段韶归北,谓之曰:“侯景外叛,我恐诸路有变,当出巡抚之,然后入朝。留守事一以相委。”韶再拜。又令陈元康代作高王教令数十余条,遍布内外。临行,执韶手泣曰:“我亲戚中唯子可受腹心之寄。今以母弟相托,幸鉴此心,慎勿误我。”言讫,哽咽良久,韶亦洒泪曰:“托殿下洪福,保无他也。”正是:大厦内倾忧未已,强藩外叛祸方兴。未识世子入朝之后能使内宁外安否,且俟下文细说。
第四十八卷用绍宗韩山大捷克侯景涡水不流
话说侯景通款西魏,未见西魏发兵,闻东魏兵至,虑众寡不敌;又遣行台郎中丁和来纳款于梁,请举函谷以东、瑕丘以西、豫广等处十三州以附。梁主纳之,以景为大将军,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南北诸军事、大行台,承制,如邓禹故事。遣司州刺史羊鸦仁、兖州刺史桓和等将兵三万,前往悬瓠,运粮应接。及韩轨引大军来讨,军锋甚锐,景避之,退守城中。梁之援师不能即来,轨遂围之。景惧,复割东荆、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城,赂西魏以求救。泰将援之,仆射于谨曰:“景少习兵,奸诈难测,不如厚其爵位,以观其变,未可遣兵也。”左丞王悦亦言于泰曰:“景之于欢,始敦乡党之情,终定君臣之契。任居上将,位重台司。今欢初死,景遽外叛,盖所图甚大,终不为人下也。且彼既背德于高氏,宁肯尽节于我朝?今益之以势,援之以兵,窃恐朝廷贻笑将来也。”唯王思政上言:“吾朝图河南久矣,若不因机进取,后悔何及?愿以荆州步骑一万,从鲁阳向阳翟,名为救之,可以得志。”泰从之。乃加景大将军兼尚书令,命太尉李弼、 仪同赵贵将兵一万,前往颍州。景恐纳地西魏,梁主责之,又使人奉启于梁,其略云:王旅未接,死亡交急,遂求援关中,自救目前。臣既不安于高氏,岂能见容于宇文?但螫手解腕,事不得已,本图为国,愿不赐咎。臣获其力,不容即弃。今以四州之地,为弭敌之资,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东,齐海以西,见有之地尽归圣朝。悬瓠、项城、徐州、南兖事须迎纳,愿陛下速敕境上,各置重兵,与臣影响,不使差误。昧死以闻。梁主见奏,下诏慰纳之。
且说韩轨围颍川,昼夜攻击不能下,闻西魏援兵将至,谓众将曰:“西师之来,必皆坚利,我人马疲劳,未可与战,不如班师回朝,再图后举。”遂解围去。轨至邺,正值晋阳发高王之丧,布告内外。静帝集文武于东堂,举哀三日,锡以殊礼,谥曰献武王。诏加高澄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袭封渤海王,守丧晋阳。封娄妃为渤海王大妃。命高洋暂摄军国之政。以新丧元辅,停兵不发。其时侯景见东军已退,赵贵、李弼兵至,扎营城外,又起反魏之心。设宴城中,欲邀弼与贵赴饮而执之,以夺其军。二将心疑不往,贵亦欲诱景入营而杀之。弼曰:“河南尚未易取,杀景反为东魏去一祸也。况梁兵已在汝州,留此则必与战,徒伤士卒,于大计无益,不如去之。”遂还长安。景复乞兵于泰,泰使都督韦法保、贺兰愿德将兵助之,且召景入朝。景是时虽欲叛西而计未成,因厚抚法保等,冀为己用。往来 诸军间,侍从绝少,军中名将皆身自造诣,示无猜间。长史裴宽谓法保曰:“侯景狡诈,必不肯应召入关,欲托款于公,恐未可深信。若伏兵斩之,此亦一时之功也。如其不尔,即应深为之防,不可信其诳诱,自贻后悔。”法保深然之,但不敢图景,自为备而已。王思政亦觉其诈,密召法保、愿德等还,分布诸军据景七州十二镇。景于是决意归梁,以书遗泰曰:“吾耻与高澄雁行,安肯与大弟比肩?”泰大怒,乃以所授景之官爵回授王思政。秋七月庚甲,梁将羊鸦仁入悬瓠,景复请兵,梁以贞阳侯萧渊明为都督,进兵围东魏彭城。俟得彭城,进与侯景犄角。癸卯,渊明军于韩山,去彭城十八里,断泗流,立堰以灌之。彭城守将王则婴城固守。澄闻梁围彭城,欲遣高岳、潘乐救之。陈元康曰:“乐缓于几变,不如慕容绍宗善用兵,且先王之命也。公但推赤心于斯人,彼必尽忠效命,贼何足忧?”时绍宗在外,澄欲召之,恐其惊叛。元康曰:“绍宗知臣特蒙顾爱,新使人来饷金。臣欲安其意,受之而厚答其书,保无异也。”澄乃以绍宗为东南道大行台,先解彭城之围,然后讨景。高岳、潘乐副之。
先是景闻韩轨来,曰:“猪肠儿何能为?”闻高岳来,曰:“兵精人强,岂我敌哉?”及闻绍宗来,叩鞍有惧色,曰:“谁教鲜卑儿解遣绍宗来?若然,高王定未死耶?”冬十一月乙酉,绍宗率众十万据橐驼岘,梁侍中羊侃劝渊明曰:“魏兵远来,须乘其未定击之。”渊明不从。旦日,又劝出战,又不从。盖渊明本非将才,性又懦怯,特以梁主介弟任为上将,进战非其志也。侃见言不用,自领所部出屯堰上。绍宗至城下,引步骑万人进攻梁将郭凤营,矢下如雨。渊明 方醉卧不能起,众皆袖手。偏将胡贵孙谓赵伯超曰:“吾曹此来,本欲何为?今乃遇敌而不战乎?”伯超不能对。贵孙怒,独率麾下与东魏战,斩首二百级。伯超拥众数千,谓其下曰:“虏盛如此,与战必败,不如全军自固。”遂不发一矢。先是景戒梁人曰:“逐北勿过二里。”绍宗将战,以南兵轻悍,恐其众不能支,一一引将卒谓之曰:“我当佯退让吴儿使前,尔击其背。”其时东魏兵实已败走。梁人不用景言,乘胜深入。东魏以绍宗佯退之言为信,争掩击之,梁兵大败。贞阳侯及胡贵孙、赵伯超等皆为东魏所掳,失亡士卒数万。郭凤退保潼州,绍宗进攻之,凤弃城走。捷闻,举朝相贺。澄乃使军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皇家垂统,光配彼天,惟彼吴越,独阻声教。元首怀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车之命。遂解絷南冠,喻以好睦。虽嘉谋长策,爰自我始。罢战息民,彼获其利。侯景竖子,自生猜贰。远托关、陇,依凭奸伪。逆主定君臣之分,伪相结兄弟之亲。岂曰无恩,终难成养。俄而易虑,亲寻干戈。衅暴恶盈,侧首无托。以金陵逋逃之薮,江南流寓之地,进图容身,诡言浮说,抑可知矣。而伪朝大小,幸灾忘义。主荒于上,臣蔽于下。连结奸徒,断绝邻好。征兵拓境,纵盗侵邦。盖物无定方,事无定势。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吴侵齐境,遂来勾践之师;赵纳韩城,终有长平之役。矧乃鞭挞疲民,侵轶徐部。筑垒拥川,舍舟徼利。是以援秉麾之将,拔拒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仇。彼连营拥众,依山傍水,举螳螂之斧,被蜣之甲,当穷辙以待轮,坐积薪而候燎。及锋刃暂 交,埃尘相接,已亡戟弃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异姓,缧绁相望。曲直既殊,强弱不等。获一人而失一国,见黄雀而忘深,诚智者所不为,仁人所不向也。矧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风云之会,位班三事,邑启万家。揣身量分,久当知足。而周章向背。离披不已。夫岂徒然,意亦可见。彼乃授以利器,诲以藏。使之势得容奸,时堪乘便。今见南风不竞,天亡有征。老贼奸谋,将复作矣。然摧坚强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计其人虽非孙吴猛将、燕赵精兵,犹是久涉行阵,曾习军旅,岂同剽轻之众,不比危脆之师。拒此则作气不足,攻彼则为势有余。终恐尾大于身,踵粗于股,倔将不掉,狼戾难驯。呼之则反速而祸小,不征则叛迟而祸大。应会遥望廷尉,不肯为臣,自据淮南,亦欲为帝。但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横使江淮士子、荆扬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雾露之中。彼梁主操行无闻,轻险有素。射雀论功,荡舟称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礼崩乐坏。加以用舍乖方,废立失所,矫情动俗,饰智惊愚。毒螫满怀,妄敦戒业。躁竞盈胸,谬治清净。灾异降于上,怨兴于下。人人厌苦,家家思乱。履霜有渐,坚冰且至。传险躁之风俗,任轻薄之子孙。朋党路开,兵权在外。必将祸生骨肉,衅起腹心。强弩冲城,长戈指阙。徒探雀,无救府藏之虚;空请熊蹯,讵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溃,今实其时。鹬蚌相持,我乘其敝。方使骏骑追风,精甲耀日,四七并列,百万为群。以转石之形,为破竹之势。当使钟山渡江,青盖入洛。荆棘生于建业之宫,麋鹿游于姑苏之馆。但恐革车之所轹,剑骑之 所蹂践。杞梓于焉倾折,竹箭以此摧残。若吴之王孙,蜀之公子,归款军门,委命下吏,当即客卿之秩,特加骠骑之号。凡百君子,勉求多福。当时梁朝士大夫见此檄者,莫不竦然,以纳景为非,而梁主不悟。其后侯景扰乱江南,梁室祸败,皆如弼言。先是侯景围谯城不下,退攻城父,拔之。乃遣其党王伟诣建康,说梁主曰:“高澄幽废其主于金墉,杀诸元宗室六十余人。河北物情,俱念其生。邺中文武,无不离心。约臣进讨,请立元氏一人,以从人望。如此则陛下有继绝之名,臣景有立功之效。河之南北,为圣朝之邾、莒;国之士女,为大梁之臣妾。”梁主许之。时有太子舍人元贞,本魏宗室,仕于南朝。遂封之为咸阳王,资以兵力,使还北为帝,许以渡江后即位。一应仪卫,以乘舆之副给之。会韩山失律、渊明被掳乃止。萧渊明至邺,东魏帝升阊阖门受俘,让而释之,送至晋阳。澄见之,谓曰:“纳一人之叛,而失两国之欢,尔主何取焉?倘能复修旧好,当令汝还江南也。”渊明拜谢,澄厚待之。
且说绍宗既败梁师,移兵击景。当是时,景退保涡阳,辎重数千辆,马数千匹,士卒四万人,兵力尚强。绍宗乘胜势,鸣鼓长驱而前。士卒十万,旗甲鲜明,干戈森立,直逼贼营。景使人谓之曰:“公来送客耶,欲与我定雌雄耶?”绍宗曰:“欲与尔一决胜负。”遂顺风布阵。景以风逆,闭垒不战。绍宗戒军士曰:“侯景诡计多端,好乘人背,当谨备之。”俄而风止,景命军士披短甲,执短刀,入东魏阵,但低视斫人胫马足。东魏军不能支,遂大败。绍宗坠马,刘丰 生被伤,俱奔谯城。裨将斛律光、张恃显共尤绍宗怯敌。绍宗曰:“吾战多矣,未有如景之难克者也。君辈试犯之。”二人披甲将出,绍宗戒之曰:“即与争锋,勿渡涡水。”二人往,停军对岸,光轻骑射之。景临涡水,谓光曰:“尔求勋而来,我惧死而去。我,汝之父友,何为射我?汝岂自解不渡水南,慕容绍宗教汝耶?”光无以应。景使其徒田迁射光马,洞胸。光易马,隐于树间,迁又中树,退入于军。恃显违绍宗之言,恃勇深入,被景擒去。既而以无名下将,纵之使归。光走入谯城,绍宗曰:“今定何如,而尤我也?”段韶闻绍宗败,引兵来助战,夹涡水而军,见敌营四旁荒草甚深,潜于上风纵火烧之。景率骑入水,出而却走,草尽湿,火不复燃。人皆服景之急智。景与绍宗相持数月,其将司马世云来降,言景军食尽,将欲南走。绍宗乃以铁骑五千,分左右翼夹击景军。景临阵,诳其众曰:“汝辈家属皆为高澄所杀。”众信之,无不愤怒。绍宗遥呼曰:“汝辈家属并完,若归,官勋如旧。”披发向北为誓。景士卒皆北人,本不乐南渡,闻绍宗言,麾下暴显等各率所部降于绍宗。其众一时大溃,争赴涡水,涡水为之不流。景与数骑腹心走硖石,欲济淮。绍宗追之。正是:胜来威力依山虎,败去仓皇漏网鱼。但未识绍宗能擒景否,且俟后卷再述。
第四十九卷烹荀济群臣惕息杖兰京逆党行凶
话说侯景大败之后,与心腹数骑自硖石济淮,重收散卒,得步骑八百人。南过小城,一人登陴诟之曰:“跛奴欲何为耶?”景怒,破其城,杀诟者而去。先是景叛后,澄曾以书谕之,语以家门无恙,若还,当以豫州刺史终其身,还其宠妻爱子。所部文武更不追摄。景使王伟复书曰:今已引二邦,扬旌北讨,熊豹齐备,克复中原,应自取之,何劳恩赐。昔王陵附汉,母在不归;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何足介意?脱谓诛之有益,欲止不能;杀之无损,徒复坑戮。家累在君,保关仆也?澄得书大怒,誓必杀之。及景败逃,绍宗追之急。景前无援兵,后有追师,大惧,暗使人谓绍宗曰:“高氏之重用公者,以我在故也。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公耶?何不留我在,为公保有功名之地?”绍宗听了此言,暗思:我与高氏,本非心腹重臣。其用我者,不过为堪敌侯景之故。景若就擒,我复 何用?遂止而不追。景归梁,梁主以景为南豫州牧。是景日后乱梁张本,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东魏平景之后,河南旧土皆复,唯王思政尚据颍川。澄乃命高岳、慕容绍宗、刘丰生三将引步骑十万攻之。兵至城下,思政命偃旗息鼓,示若无人者。岳等恃其强盛,四面攻击。思政挑选骁勇,骤然开门出战。东魏兵出于不意,遂败走。岳等更筑土山,昼夜攻之。思政随方拒守,乘间出师,夺其土山,置楼堞以助防守。岳等不能克。澄知颍川不下,益兵助之,道路相继,费资粮无数,而思政坚守如故。刘丰生建策曰:“颍川城低,可以洧水灌之。既可阻援兵之路,城必崩颓。”岳与绍宗皆以为然。于是筑堰下流,洧水暴涨,水皆入城。东魏兵分军迭进。思政身当矢石,与士卒同劳苦。城中泉涌,悬釜而炊,下无叛志。泰知颍川危急,遣赵贵督东南诸州兵救之。奈长社以北皆为陂泽,一望无际,兵至水阻,不得前。东魏又使善射者乘大舰,临城射之。城垂陷,绍宗、丰生等以为必克。忽然东北尘起,风沙迷目,同入舰坐避之。俄而暴风至,舰缆尽断,飘船向城。城上人以长钩牵住其船,弓弩乱发。绍宗赴水溺死,丰生逃上土山,城上人亦射杀之。初,术者言绍宗有水厄,故绍宗一生不乐水战,至是其言果验。高岳既失二将,志气沮丧,不敢复逼长社,以故相持不下。先是孝武西迁,献武王自病逐君之丑,事帝曲尽臣礼。事无大小,必以启闻。每侍宴,俯伏上寿。帝设法会,乘辇行香,执香炉步从。鞠躬屏气,承望颜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及澄当国,倨慢顿甚。使崔季舒朝夕伺帝,察其动静,纤悉以告。常与季舒书曰:“痴人比复何似?痴势小差, 未宜用心检校。”痴人,谓帝也。帝美容仪,膂力过人,能拔石狮子逾宫墙,射无不中,好文学,从容温雅,人以为有孝文风烈,以故澄深忌之。帝尝与澄猎于邺东,弯弓乘马,驰逐如飞,澄见之不乐。都督乌那罗从后呼曰:“天子勿走马,大将军嗔。”帝为之揽辔而还。又澄尝侍帝宴饮,绝无君臣之分。酒酣,举大觞属帝曰:“臣澄劝陛下酒。”帝不胜愤曰:“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生为!”澄怒曰:“朕!朕!狗脚朕!”使季舒殴帝。季舒见其醉,以身蔽之,假挥三拳。澄遂奋衣而出。次日,酒醒,亦自悔,乃使季舒入宫谢帝曰:“臣澄醉后,情志昏迷,误犯陛下,乞恕不恭之罪。”帝曰:“朕亦大醉,几忘之矣。”赐季舒绢百匹。然帝不堪忧辱,每咏谢灵运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时有常侍侍讲荀济,少居江东,博学能文,与梁武有布衣之旧。知梁武素有大志,负气不服,常谓人曰:“会于盾鼻上磨墨檄之。”梁武闻而不平。及梁武即位,又屡犯其怒,欲集朝众斩之,济遂逃归东魏。澄重其才,欲用济为侍读。献武王曰:“我爱济,欲全之,故不用济。济入宫必败。”澄固请,乃许之。至是,知帝恶澄,密奏于帝曰:“昔献武王欢有大功于国,未尝失礼于陛下。今嗣王悖乱已极,陛下异日必有非常之祸。宜早除之,以杜后患。”帝曰:“深知成祸,其如彼何?”济曰:“廷臣怀忠义者不少,特未知帝意耳。臣请为陛下图之。”乃密与礼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 逸、华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济北王徽等歃血定盟,共扶帝室。帝从之。然欲纳兵,恐招耳目,乃定计于宫中假作土山,开地道通北城外,纳武士于宫,诱澄入而诛之。及掘至于秋门,守门者闻地下有响声,以告澄。澄曰:“此无他,必天子与小人作孽,掘地道以纳其党耳。”遂勒兵入宫,见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负陛下?此必左右妃嫔等所为。”欲杀胡夫人以及李贵嫔。帝正色曰:“自古唯闻臣反君,不闻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责我?我杀王则社稷安,不杀则灭亡无日。我身且不暇惜,况于妃嫔?必欲弑逆,缓速在王。”澄自知理屈,乃下床叩头,大啼谢罪。帝乃召后出见,为之劝解。留宴于九和宫,命胡、李二夫人进酒,宫女奏乐相与酣饮,夜久乃出。居三日,访知济等所为,乃幽帝于含章堂,执济等诸臣,将烹之。侍中杨遵彦谓济曰:“衰暮之年,何苦复尔。”济曰:“壮气在耳。”因书曰:“自伤年纪摧颓,功名不立,故欲挟天子诛权臣,事既不克,粉骨奚辞?”澄爱其才,尚欲全之,亲问济曰:“荀公何为反?”济曰:“奉诏诛高澄,何谓反耶?”澄大怒,挥使执去,与诸人同烹于市。澄疑温子升知其谋,欲杀之。方使之作献武王碑,碑成,然后收之于狱,绝其食,食弊襦而死,弃尸路隅,没其家口。长史宋游道收葬之,人皆为游道危。澄不之罪,谓之曰:“向疑卿僻于朋党,今乃知卿真重故旧、尚节义之人,吾不汝责也。”事平,复请帝临朝。澄隐有受禅之志,将佐议加殊礼。陈元康曰:“王自辅政以来,未有殊功。虽破侯景,本非外贼。今颍川垂陷,反失二将,以致城久不下,愿王自以为功。”澄从之。武定七 年五月戊寅,自将步骑十万攻长社。亲临筑堰,堰三决。澄怒,推负土得及囊,并塞之,堰成。水势益大。城中无盐,人病挛肿,死者十八九。六月,大风从西北起,吹水入城,城遂坏。澄下令城中曰:“有能生致王大将军者,封万户侯。若大将军身有损伤,亲近左右皆斩。”思政率众据土山,告之曰:“吾力屈计穷,唯当以死谢国。”因仰天大哭,西向再拜,欲自刎。都督骆训止之曰:“公尝训吾等:‘赍吾头出降,非但得富贵,亦完一城性命。’今高相既有此令,公独不哀士卒之死乎?”左右遂共持之,不得引决。澄遣赵彦深就土山,遗以白羽扇,执手申意,牵之以下。见澄,澄不令拜,释而礼之。思政初入颍川,将士八千人,及城陷,才三千人,卒无叛者。澄悉配其将卒于远方,改颍川为郑州,礼遇思政甚重。祭酒卢潜曰:“思政不能死节,何足为重?”澄谓左右曰:“我有卢潜,乃是更得一王思政。”初,思政屯襄阳,欲以长社为行台治所,浙州刺史崔猷以书止之曰:襄城控带京洛,实当今之要地。如有动静,易相应接。颍川既邻寇境,又无山川之固,贼若潜来,径至城下。莫若顿兵襄城,为行台之所,颍川置州,遣良将镇守,则表里胶固,人心易安。纵有不虞,岂能为患。思政得书,不以为然,乃将己与猷两说具以启泰。泰令依猷策。思政固请从己说,且约贼兵水攻期年,陆攻三年之内,朝廷不烦赴救。泰乃从之。及长社不守,泰深悔失策。又以前所据东魏诸城道路阻绝,皆令拔军西归。澄乃奏凯而还。静帝以澄克复颍川,进澄位相国,封齐王,加殊礼,入朝不 趋,赞拜不名。加食邑十五万户。澄欲不让,陈元康以为未可,澄乃辞爵位、殊礼。有济阴王晖业,好读书,澄问之曰:“比读何书?”对曰:“数寻伊、霍之传,不读曹、马之书。”澄默然。又以其弟太原公洋次长,意常忌之。洋深自晦匿,言不出口,每事贬退,与澄言无不顺从。洋为其夫人李氏营服玩,小佳,澄辄夺取之。夫人或恚未与,洋笑曰:“此物犹应可求,兄须何容吝惜。”澄或愧不取,洋即受之,亦无饰让。每退朝,辄闭阁静坐,虽对妻子,能竟日不言。时或袒跣跳跃,夫人问其故,洋曰:“为尔漫戏。”其实盖欲习劳也。吴人有瞽者,能审人音以别贵贱。澄召而试之,历试诸人皆验。闻刘桃枝声,曰:“此应属人为奴,后乃富贵。”闻赵道德声,亦曰:“此人奴也,其后富贵却不小。”闻太原公声,惊曰:“此当作人中之主。”及闻文襄王声,默不语。崔暹私捏其手,乃曰:“亦人主也。”澄笑曰:“吾家奴尚极富贵,而况我乎?”既退,暹私问之,瞽者曰:“大王祸不远矣,焉有大福?”其时,太史令亦密启帝云:“臣夜观天象,西垣杀气甚重,宰辅星微暗失位。主应大将军身上,祸变不出一月也。”帝曰:“尔不知李业兴之死乎,何乃蹈其辙?”盖业兴曾向澄言:“秋间主有大凶。”澄恶其不利而杀之。故帝引以为戒。
却说澄有膳奴兰京,系梁朝徐州刺史兰钦之子。韩山之役梁兵大败,东魏俘梁士卒万人。京从其父在军,亦被擒获。澄配为膳奴,使之供进食之役。后魏与梁通好,兰钦求赎其子,澄不许。京亦屡向澄诉,求赐放还。澄大怒,杖之四十,曰:“再诉则杀汝!”京怨恨切齿,密结其党为乱。先是澄在邺,居北城东柏堂,嬖琅琊公主,欲其往来无间,侍 卫者常遣出外,防御甚疏。一日,澄召常侍陈元康、侍中杨遵彦、侍郎崔季舒共集东柏堂,谋受魏禅,署拟百官。兰京进食,澄却之,谓诸人曰:“昨夜梦此奴斫我,当急杀之。”元康曰:“此奴耳,何敢为患?”京立阶下闻之,遂与其党六人置刀盘下,冒言进食。澄怒曰:“我未索食,何为遽来?”京挥刀曰:“来杀汝!”贼党尽入。是时室中唯元康、遵彦、季舒三人侍侧,皆手无寸刃。左右侍卫防其泄漏机密,悉屏在外,非有命召不得入。澄见贼至,卒惶迫,以手格之,伤臂,入于床下。贼去床,澄无所匿。元康以身蔽之,与贼争刀,被伤肠出,倒于地。贼遂弑澄。遵彦乘间逸出,仆于户外,失一靴,不及拾而走。季舒狼狈走出,不知所为,奔往厕中匿。库直王、纥奚舍乐闻室中有变,冒刃而进。舍乐斗死,王仅以身免。众见贼势汹汹,皆莫敢前,飞报内宫,言王被害,众皆失色。元公主一闻此信,惊得魂胆俱丧。时太原公洋居城东,方退朝,闻之颜色不变,指麾部分入讨群贼,擒兰京等斩而脔之,徐出言曰:“奴反,大将军被伤,无大苦也。”入见元公主。公主方抚膺大哭,洋慰之曰:“大将军被害,事出非常。宜暂安人心,勿遽发丧也。”于是诸夫人皆暗暗悲哀。元康自知伤重必死,手书辞母,又口占数百言,使参军祖代书,以陈便宜。言毕而卒。洋殡之第中,诈云出使。虚除元康中书令,以王领左右都督。又假为澄奏请立皇太子,大赦天下。除心腹数臣外,皆不知澄之死也。越数日,澄死信渐露,帝闻之,窃谓左右曰:“大将军死,似是天意,威权当复归帝室矣。”左右相庆,咸呼万岁。但未识人心如此,天意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卷陈符命群臣劝进移魏祚新主登基
话说帝闻澄被害,私心窃喜,因念:“权门无主,其党必离。虽有高洋,素称懦弱,不足为虑。群臣必来请命发丧,即可权归一己。”哪知洋惧人心惶惑,秘不发丧,托言养病在宫,命己代摄军政。又思重兵尽在并州,须早如晋阳以固根本。乃夜召都护唐邕,部分将士镇遏四方。邕领命支配各军,斯须而毕。洋深重之。乃留高岳、高隆之、司马子如、杨四人守邺。时子如已复任在朝,职为仪同三司也。其余勋贵皆以自随。临行,谒帝于昭阳殿,从甲士八千人,登阶者二百人,皆攘袂扣刃,若对严敌。洋立数十步外,令主者传奏曰:“臣有家事,将诣晋阳。”再拜而出。帝失色,目送之曰:“此人又似不相容者,朕不知死在何日。”洋至并州,入见太妃,泣诉兄变。娄妃大惊,凄然下泪曰:“此儿聪明晓事而不受训,宜其有祸。然年未三十,遽弃我而逝,目前事业更靠何人?”言讫,悲不自胜。洋与左右皆为掩泪。时宋夫人与其子孝瑜依太妃住晋阳,闻澄遇害,母子大哭。孝瑜年十三,有至性,请奔父丧,洋许之,遂单骑至京。洋 为太妃曰:“兄暴亡,儿威名未立,恐人心有变,丧未敢发,尚祈秘之。”妃曰:“今后大事任凭儿主,但期无负父兄之业。”洋再拜而出,遍召晋阳旧臣宿将,大会于德阳堂。旧臣素轻洋,见之不甚畏敬。洋是日英彩焕发,言词敏决,皆大惊。澄政令有不便者,洋悉改之。由是内外悦服,人尽畏而敬之矣。武定八年正月,距文襄之死已有数月,洋见威令已行,大权在握,乃遣使告哀于帝,请发澄丧。帝举哀于太极东堂,遣百官致祭,诏赠绫罗八百段,治丧一如献武王礼,谥曰文襄王。洋亦发丧于晋阳,令宫中、府中无不成服。朝廷议加洋爵以摄大政,乃进洋位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齐郡王。诏使至,洋拜受,百官皆贺。二月甲申,葬文襄于献武王之墓侧。三月庚申,又进洋爵为齐王,食邑五郡。盖洋欲得其权,故令朝廷屡增爵位也。一夜睡去,梦有人将朱笔点其额上,意忽忽不乐,谓管记王昙首曰:“我梦额上被点,得毋我身将黜退乎?”昙首拜贺曰:“此王大吉之兆曰。‘王’字头上加了一点,便是‘主’字。王不日当居九五之尊,为人中主矣。”洋曰:“勿妄谈。”口虽拒之,而心窃自喜。又闻外间讹言上党出圣人,欲迁上党郡以应之。长史张思进曰:“王无庸也。大王生于西宫,宫本上党坊基也,岂非上党出圣人之应乎?且童谣曰:‘一束藁,两头燃,河边飞上天。’‘藁’字燃去两头则为‘高’字。,羊也。河边,水也。水与羊,正大王之名。飞上天,是升为天子也。大王为帝奚疑?”洋喜益自负。光禄大夫徐之才、北平太守宋景业皆善图谶,共占天象,以为太岁在午,当有革命,欲劝受禅而不敢言。时洋有 宠臣高德政,言无不从。二人因德政以白洋,洋召二人问之。皆曰:“天命已定,愿王勿违。”洋然之,进告太妃。太妃曰:“汝父如龙,汝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汝独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此皆诸官陷汝于不义,切勿信之。”洋唯唯而出,以太妃之言告之才。之才曰:“正为不及父兄,故宜早升尊位耳。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王何失此机会?且谶文云:‘羊饮盟津,角挂天津。’盟津、天津,皆水也。羊饮水,王之名也。角挂天,升大位也。近闻阳平郡皇驿旁有土一方,四面环水,常见群羊数百卧立其上,近而视之,却又不见。事与谶合。人事如此,天意可知。王岂可违天而受不祥?”洋未决。因念先王旧臣若尉景、娄如、段荣等皆已物故,唯斛律金在肆州,司马子如在邺,此大事必须与之商酌。因召诣晋阳,共议于太妃前,二人固言不可,且以宋景业首陈符命请杀之。太妃曰:“我儿懦直,必无此心。高德政辈贪富贵、乐祸乱教之耳。”指金与子如曰:“二卿之言实老成之见,儿宜从之。”洋不敢违,其事乃止。然自是忽忽不乐,常抚膺浩叹。又之才、景业等曰:“陈阴阳杂占,劝其宜早受命。”洋使术士李密卜之,遇大横,曰:“此汉文之卦也,吉孰利焉。”又使景业筮之,遇乾之鼎,曰:“乾,君也。鼎,五月卦也。宜以仲夏受禅。”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终于其位。”景业曰:“王为天子,无复下期,岂得不终于其位乎?”洋大悦,谓之才曰:“吾志决矣,但诸勋贵议论不一,必先有以折服其说,方可行事。吾今者集诸臣于德阳堂,卿为我明辩而晓谕之,使之无阻吾事。”之才领命。俄而,百官皆集,共议可否。洋从屏后窃听。之才进言曰:“今受魏禅,正上合天心,下从民望,舜 禹之事复见于今矣。诸公卿不思助成大业,而反有异议,何哉?”司马子如曰:“子言诚是,但王受禅有三不可。王去文襄之亡未久,遽行大事,似以兄死为幸,有损王德,其不可一也。天子依王为腹心,开诚相待,不若孝庄猜嫌疑贰,致生变更,其不可二也。王秉政日浅,未有奇功大勋威服四方,其不可三也。吾以为守政居藩,自享无穷之福。倘贪天位,万一蹉跌,后悔何及。”之才曰:“不然,昔文襄本欲为帝,而中道暴亡,以致大业终亏。王若为帝,是偿文襄未竟之志,光大前业,垂裕后昆。正先王有子,文襄有弟也,何嫌而不为?至帝虽安静无为,然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究非本怀,荀济之事已可鉴矣。王不正位,人易生心,谚云‘骑虎之势难下’,正王今日之谓也。他若秉政以来,虽大功未建,而献武、文襄之功,皆王功也。天下孰不怀德而畏威?昔孟德未帝而丕帝,师、昭未帝而炎帝,古今一辙,王何不可为帝?”子如无以应。长史杜弼曰:“关西,国之劲敌,常有并吞山东之志,特以无衅,故闭关不出。若受魏禅,彼之师出有名,一旦挟天子称义兵,长驱东向,将何以待之?不若存魏社稷,整率文武,立功廊庙,剪除外寇。俟四海一统,然后受禅未迟。不然,纵令内难不作,其如外患何?”之才曰:“今与王争天下者,只有宇文黑獭。但彼亦欲为王所为,纵令倔强,不过随我称帝耳。何畏之有?”弼语塞而退。洋出厉声曰:“吾闻‘筑室道谋,三年不成’,凡举大事,得一二人同心足矣。之才之言不可易也。”众人见王心已决,无敢异言。洋遂入告太妃曰:“内外皆欲尊儿为帝,今将诣邺,暂违膝下。”太妃曰:“儿为帝固好,但天位难保,须好为之, 帝系故君,后系汝妹,宜安置善地,勿失尊崇之典。”洋曰:“母勿忧,儿当待以杞、宋之礼。”再拜而出。乃发晋阳,拥兵东向,令高德政预录所需事条以进,又令陈山提赍所录事条,手书一道,驰驿以往,密付杨。得书,知事不可缓,即召太常卿邢邵等议撰禅位仪注,秘书监魏收草九锡、禅让、劝进诸文。凡魏室诸王皆引入北宫,闭之于东斋。五月甲寅,进洋位相国,总百揆,备九锡。洋行至前亭,所乘马忽倒,意甚恶之。至平都城,不肯复进,欲还晋阳。仓丞李集曰:“王来为何事而欲还耶?非所以副臣民仰望之心也。”德政、之才亦苦谏曰:“山提先去,机关已泄,王今日岂可中止?”乃命司马子如、杜弼驰驿续入,观察物情。子如等至邺,在朝文武知事势已成,禅位在即,莫不俯首顺从。子如密以报洋,洋乃至邺。入居旧邸,百官皆来晋谒。洋辄下令,召人夫赍筑具,集于城南。高隆之请曰:“用此何为?”洋作色曰:“我自有事,君何问焉?岂欲族灭耶?”隆之惧而退。于是作圆丘,备法物,一日一夜,无不毕具。丙辰,司空潘乐、侍中张亮、黄门郎赵彦深等,求入宫启事,帝于昭阳殿见之。亮曰:“五行递运,有始有终。齐王圣德钦明,万方归仰。愿陛下远法尧、舜,以让有德。”帝敛容曰:“此事推挹已久,谨当逊避。”又曰:“若尔,须作制书。”中书郎崔、裴让之曰:“制已作讫。”便向袖中取出,使侍中杨进之。帝提笔便署,因问曰:“居朕何所?”曰:“北城别有馆宇,帝可居之。”帝乃走下御坐,步就东廊,咏范蔚宗《后汉书》赞曰:“献生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有司请帝起发,帝曰:“古人念遗簪敝履,朕欲与六宫一别可乎?”高隆之曰:“今日天下, 犹陛下之天下,况在六宫。”帝步入与妃嫔以下别,举宫皆哭。赵国李妃诵陈思王诗曰:“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帝挥泪谢之。直长赵道德以故犊车一乘候于东阁,帝出登车,道德超上抱之。帝叱之曰:“朕自畏天顺人,甘让大位,何物家奴敢逼人如此?”道德犹不下。出云龙门,王公百僚拜辞,独高隆之洒泣不已。遂入北城,居司马子如南宅,遣太尉、彭城王韶等奉玺绶禅位于齐。初帝出宫时,以后为高王之女,不见而出。后闻之,大哭曰:“帝既退居北城,我何忍独处大内?”屏去仪卫,只带宫女数人来至帝所。帝见之,下泪曰:“卿来何为者?尔家正当隆盛,富贵自在,何恋此败亡之身为?”后曰:“妾侍陛下久矣,生死愿在一处,敢以盛衰易节?”于是相抱而哭,守帝不去。五月戊午,群臣劝进。洋即帝位于南郊,是为显祖文宣皇帝,国号大齐,改元天保,大赦。是日,邺下获一赤雀,献于坛上。文宣大喜,以为受命之瑞。中外百官进秩有差,自魏敬宗以来,群臣绝禄,至是始复给之。己末,封帝为中山王,待以不臣之礼。立九庙,皆冠以帝号。追尊献武王为献武皇帝,庙号高祖;文襄王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凡魏朝所封爵号,皆降一等,本宣力于齐,为齐佐命者不在降限。辛酉,册尊太妃娄氏为皇太后。命太保元修伯持节往晋阳,进玺绶册书于太后。太后受册,乃服韦衣,升殿受贺。诸夫人皆行九叩礼。尔朱后平素与太后为敌体,至是亦跪拜如仪。六月,迎太后至邺,一应嫔妃眷属皆从行。齐主朝太后于崇训宫。太后曰:“吾儿素有大志,今果然。然当念先帝当日苦争力战、经营创造之难,勿以得天下为易也。”齐主再拜受命。癸未,封弟浚为永安王,淹为平阳王,为彭 城王,演为常山王,涣为上党王,为襄城王,湛为长广王,为任城王,为高阳王,济为博陵王,凝为华山王,润为冯翊王,洽为汉阳王,共十三人。又封宗室高岳等十人、功臣厍狄干等七人皆为王。尉景子尉灿官为仪同三司,性粗暴,见厍狄干等封王,其父不加王爵,大怒,十余日不朝。遣使召之,闭门不纳,隔门谓使者曰:“天子不封灿父为王,灿何以生为?”使者回奏,帝鉴其直,乃亦封景为王。将立后,集群臣议之。盖帝为太原公时娶长史李希宗女,伉俪相得,后又纳段韶之妹,更加宠爱。隆之、德政欲结勋贵之欢,以李妃汉人不可为天下母,请立段妃。帝不从,立李氏为后,其子殷为皇太子。赦畿内及并州死犯,余州死罪减等。是时政令一新,臣民悦服。唯虑关西有警,严设重兵以待。但未识泰闻东魏之亡,能兴师讨罪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一卷宇文后立节捐躯安定公临危托后
话说宇文泰自颍川失守,师劳无功,只得退守关中,待时而动。一日闻报高澄身丧,以为天败高氏,不胜大喜。及闻高洋篡位,谓左右曰:“高洋一竖子耳,料其才能不及父兄远甚,而敢行僭逆,是自取灭亡也。吾以大军临之,声罪致讨,何忧不克哉!”乃从同州至京,入见帝曰:“高洋废君篡国,大逆无道。臣请兴兵讨之,以诛逆臣之罪,以复一统之模。”帝从其请。乃召秦州刺史宇文导为大将军,都督二十三州诸军事,镇守长安。泰自引军十万,上将千员,往关东进发。边臣飞报至邺,声言西兵百万,飞渡黄河,不日将到晋阳。举朝大惊,齐主集群臣问计。或曰:“黑獭蓄锐有年,今倾国而来,其锋不可挡。唯坚壁清野以待之,使之前无所获,力倦自退。昔先帝围玉壁,西师不出,亦此意也。”齐主曰:“此懦夫之计也。”或曰:“昔黑獭侵犯洛阳,先帝遣将拒之,皆获大捷。今宜调集诸路之兵,命一上将迎敌,贼兵自退,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也。”齐主曰:“此未足以制黑獭也,诸卿之言但守成法,未识机宜。黑獭之敢于深入者, 以朕年少新立,未经战阵,有轻我心。若敛兵遣之,示之以怯,益张其焰,吾兵将不战自乱。须乘其初至,朕猝然临之,彼不虞朕出,见朕必惊,彼势自沮。所谓先声有夺人之气也。转弱为强,实在此举。”高德政请待各路兵齐集,然后出师。齐主不许,连夜驰往晋阳,贯甲乘马,号令三军,亲为前部。令段韶、斛律丰乐统大军为后继。行至建州,遇西魏前锋赵贵,有众万人,直攻其营。身自搏战,诸将奋击,贵兵大败。泰闻前锋军败大惊,问:“来将何人?”探者报说:“齐主自来,去大军不远,旗风浩大,人马精强,军威严整,行阵肃穆。”泰不信,曰:“洋闻吾至,方奔逃之不暇,何敢来与吾敌?”是夜月明,泰与杨忠、达奚武等领数骑,易服潜往,登高阜以望齐军,果见军容威武,调度有方,与欢治军无异,叹曰:“有子如此,高欢为不死矣。”归营后,因念洋未可轻,若与之战,未必能胜,徒损自己威名。又遽退而归,恐为所笑,转辗不决。恰好秋尽冬初,久雨不止,军中畜产多死,人心不安。乃托以天时雨湿,弓弦解胶,不如暂回西京,俟春暖再来。遂班师,从蒲州而去。齐主闻西师退,追至河口,不及而还。一日,接得肆州文书,报称蠕蠕国太子罗辰兴兵十万,来犯吾疆。齐主召集诸将商议拒之。司徒潘乐曰:“昔先帝以蠕蠕反复无常,难以力服,故娶其女为妃,岁赐金帛,以结其心,边境得安。今先帝崩,蠕蠕公主亦卒,聘问之礼遂绝,故兴兵而来。不若仍以重赂结之,复申旧好,庶干戈永息,而边土无虞。”齐主曰:“昔先帝欲散西魏之谋,故赂以玉帛,结以婚姻,以致太后避位,此权宜之术,亦先帝所耻也。今日藐视吾邦,复行猖獗,不擒灭之,无以伸吾之恨, 何用通好?”段韶曰:“陛下亲征,臣请为先锋。”齐主大喜,乃引大兵直抵恒州,与蠕蠕兵遇。罗辰手下有勇将二员前来讨战,斛律丰乐挺枪迎敌,战未下,齐主亲自出马斩之。诸将见帝亲自临阵杀敌,孰敢居后,奋勇齐进,敌兵大溃,散走出境。左右请班师,齐主命众先发,自以三千骑押后。夜宿黄瓜堆,罗辰探得后队兵少,复领精骑数万连夜赶来,把三千兵四面围住。火把烛天,枪刀密布,将士皆失色,齐主安卧不动。天明方起,神色自若,立马阵前,指画形势,纵兵奋击。蠕蠕之众披靡,乃溃围而出。前军闻后有寇,亦来救援,遂大破之。伏尸二十里,擒得罗辰之妻叱奴氏及番人三万余口。斩叱奴氏于境上,罗辰超越岩谷,仅以身免。由是诸夷畏服,终帝之世,蠕蠕不敢来犯。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西魏文帝痛东魏之亡,进讨无功,高氏既篡,黑獭亦必效尤,魏氏宗社不久将尽属他姓,郁郁成疾,渐至不起。泰闻帝不豫,入朝问安。帝谓之曰:“卿来甚好,朕生死有命,不足惜也。但太子年幼,未谙国政,托孤寄命,唯卿是任。卿善辅之。”遗诏太子元钦即位,与乙弗后合葬。是夜遂崩,年四十五岁。时西魏大统十六年三月庚戌也。帝为京兆王元愉之子,以父死非命,终身不乐,在位十六年,安静自守,国家大事悉决于泰,未尝自主。故处乱世,得保天年以终。辛亥,泰奉太子登基,立宇文氏为后,后即泰长女也。百官朝贺毕,然后发丧,颁示天下,谥帝曰文皇帝。泰复归镇同州,盖其地,当关河之险,北控诸蛮,东扼齐境,故泰常居之,犹齐之晋阳也。时有尚书元烈,帝室亲属,见泰专权,屡怀不平,欲杀之,以兴帝室。然性粗少密,大廷广众之会,言及国事,辄抚膺长叹,怒形于色,以 故谋未成,而机已泄。泰杀之,没其家口,不复禀于帝也。少帝闻烈死,大怒,私谓左右曰:“丞相擅杀大臣,绝不启知,目中岂复有我哉?我不杀泰,泰必害我。谁肯为我谋之?”一日,召临淮、广平二王,告以图泰之意。二人垂泪,泣谏曰:“不可为也。丞相秉政已久,大权皆在其手,朝廷孤立久矣,奈何以赤手而捋虎须?事若无成,大祸立至,愿帝勿作此意。”帝不听,曰:“吾实不能束手待死也。”二人危之。时泰诸子年幼,以诸婿为腹心。长女云英,已为帝后。次女云容,嫁清河郡公李远之子李基。三女云庆,嫁义成郡公李弼之子李晖。四女云瑞,嫁常山郡公于谨之子于翼。皆封武卫将军,分掌禁兵,以防朝廷有变。李基等探知帝欲害泰,临淮、广平二王止之不听,令人密以报泰。泰大怒,曰:“孺子不堪为君。”旋即入朝,以帝居位无道,乏君人之度,不可作社稷主,告示百官,另立贤明。群臣莫敢违,遂废帝及后,皆为庶人,置之雍州。奉齐王元廓为天子,是为魏恭帝。文帝第四子也。立妃若干氏为后,大赦天下,以安人心。由是泰权愈重,虽魏之旧臣宿将,莫不屏息听命。少帝放废雍州,朝夕怨望,泰以其有英气,恐生他变,乃令人赍鸩酒至雍州。使者至,少帝问:“何为?”对曰:“太师献寿酒一瓶,为陛下饮。”帝见之,不觉泪下,与后诀曰:“因怜元命倾覆,故勉意为之。不图今日遭祸,乃至于此。吾命已矣,汝归母家,不须念我。”后抱住大哭,谓使者曰:“太师既废帝为庶人,亦当使我夫妇相守为老。太师纵不念帝,何不怜我?烦卿一复我命。”使者道:“太师之旨,谁敢有违?但令天子饮酒之后,便迎后归耳。”帝遂服毒而亡。时年二十四岁。后哀哭不食,亲与左右手殓之。 使者欲迎以归,不从。泪尽继之以血,且出怨言。使者复命,泰大怒,复令使者赍鸩酒至雍州,命之曰:“后倘执迷不改,即赐此酒。”使者至,后身衣重服,方哭泣于少帝灵前。使者致泰命,曰:“后归无恙,否则饮此。”后曰:“吾未亡人,视死如归久矣。意欲终百日之丧,然后就死。今见逼如此,何以生为!唯负吾母生育之恩,不见一面为恨耳。”言讫大哭。哭已,饮酒而死。年二十二岁。后志操坚贞,仪容明秀,少帝深敬重之,伉俪无间,不置嫔御。及帝崩,后以身殉。后人有诗美之曰:皎皎冰霜性,亭亭松柏姿。纲常谁倒置,节义独撑持。一死随君去,重泉痛国危。芳名垂信史,巾帼胜须眉。是时魏静帝亦死于邺,年二十八岁。
你道静帝若何而死?先是齐主每出入,常以静帝自随,高后恒为之尝饮食,护视之。又娄太后尝劝齐主勿杀,使之得保天年,故齐主欲害之未果。及天保三年,太后欲归故宫,遂还晋阳。齐主召后宫中赴宴,遣使以药酒鸩帝。及后归,帝已崩。痛哭数日,欲自尽,左右劝止之。齐主乃令人护丧事,谥曰魏孝静皇帝。葬于邺西漳水之北。送静后至晋阳太后所居之。其后封为太原公主,下嫁杨遵彦。故人以为欢之女不及泰之女也。
且说泰自弑少帝后,见人心不变,天位易取,大业将成,而嗣位尚虚,不可不先立定。正妃元氏生子觉,年尚十 五。次妃姚氏生子毓,年最长。其妇大司马独孤信女。信居重任,为泰腹心。泰欲立觉为世子,恐信不悦,乃召诸公卿议之。众曰:“公所欲立,则竟立之,谁敢有违?”泰曰:“孤欲舍长立嫡,恐非大司马所乐。”左仆射李远曰:“臣闻立子以嫡不以长,古之道也。略阳公觉合为世子无疑,若以信为嫌,请先斩之。”泰笑曰:“何至于是。”信亦自陈曰:“立觉,信之愿也。岂可以毓为信婿而有嫌疑?”及退,远谢信曰:“公莫怪,临大事不得不尔。”信亦谢曰:“今日赖公决此大事。”遂立觉为世子。是年,泰巡行北边,至平凉郡,有建武将军史宁率其子侄来迎。泰见之大喜,曰:“吾欲于平凉城东校猎,卿可率子弟以从。”次日,猎于牵屯山。泰见众中有一小将,年尚幼而容貌出群,弓马娴熟,往来如飞,箭无虚发,召而问之,乃史宁之子史雄也。顾谓宁曰:“曾婚娶否?”对曰:“未也。”泰归:“为汝佳儿,岂不可为吾快婿?”时泰有幼女云安未嫁,因配之为室。军留平凉逾月,一夜,忽有大星坠于营前,光烛四野,人马皆惊。又中军帅旗无故自折,泰甚恶之。俄而得疾,日加沉重,自知必死,因念大权不可付于他姓。兄子宇文护常掌家政,可托以后事,乃于半途驰驿召之。护至泾州见泰,泰谓之曰:“吾诸子幼弱,外寇方强,天下之事,属之于汝,宜努力以成吾志。”护再拜受命,遂统大军进发。十月癸亥,泰卒于云阳,时年五十,泰性好质素,不尚虚饰,能驾驭英豪,得其力用。明达政事,人莫能欺。崇儒好古,凡所设施,皆依仿旧章。先是恭帝之立,泰请去年号,称元年,复姓拓跋氏。其九十九姓改为单姓者,皆复其旧。又请如古制,天子称王,宗室诸王皆降为公。故已,虽勋业隆重,只以安定公号终身 也。及泰没,护抚柩还,至长安而后发丧。奉世子嗣位,为太师柱国、大冢宰,袭封安定郡公。镇同州。自天子以迄,大小官僚、府中将士,皆素服举哀。当是时,元辅新丧,举朝惶惶,中山公护虽受泰命,而名位素卑,未尝预政,不厌人望。在朝群公有共图执政之意,莫肯服从。护忧之,乃问计于大司寇于谨。谨曰:“仆早蒙先公非常之知,恩深骨肉。今日之事,必以死争之。若对众定策,公必不得谦让。”次日,群公会议。太傅赵贵对众曰:“丞相亡,谁主天下事?盖阴以自命也。”众莫发言。谨独曰:“昔帝室倾危,非安定公无复今日。今公一旦违世。嗣子虽幼,中山公其亲兄子,兼受顾托,军国之事理须归之,有何议焉?”辞色抗厉,听者皆为悚动。护曰:“此乃家事,护虽庸昧,何敢有辞?”谨素与泰等夷,护常拜之,至是谨起而言曰:“公若统理军国,谨等皆有所依。”遂下拜。群公迫于谨,亦下拜。于是众议始定。护纲纪内外,抚循文武,人心遂安。旋封世子觉为周公,为谋禅也。但未识后事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二卷晋公护掌朝革命齐主洋乱性败常
话说宇文护当国,以周公觉幼弱,欲使早正大位,以定人心。十二月甲申,葬安定公于长安之原;庚子,以魏恭帝诏禅位于周。使大宗伯赵贵持节奉册,济北公元迪奉皇帝玺绶,送至周公之府。恭帝出居别第。正月辛丑,周公即天子位。柴燎告天,朝百官于露门,追尊王考文公为文王,妣为文后,大赦。封恭帝为宋公,旋即弑之。以木德承魏水德,行夏之时,服色尚黑。以李弼为太师,赵贵为太傅,独孤信为太保;中山公护为大司马,都督内外诸军事,加封晋公。凡文武百官皆进爵有差。旋有御正中大夫崔猷建议以为圣人沿革,因时制宜。“今天下称王,不足以威天下。请遵秦、汉旧制,称皇帝,建年号。”从之。周王始称皇帝,追尊文王曰文皇帝,改元武成。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齐主登极之后,神明转茂,留心政术,务存简靖,切于任使,人得尽力。又能以法驭下,或有违犯,虽勋戚不赦,内外莫不肃然。至于军国机策,独决怀抱。每临行阵,亲当矢石,所向有功,四夷钦服。西人亦畏其强,人呼之谓 “英雄天子”。数年后,渐以功业自矜,嗜酒淫,肆行狂暴。太保高隆之,高祖义弟。帝少时常被轻侮,及受禅时,隆之又言不可,心常恨之。崔季舒怨隆之前劾其罪,配徙远方,乃谗于帝曰:“隆之每理一事,辄云非己莫能为,是令人上薄朝廷也。”帝积前怨,令武士之百余拳而卒。清河王岳,帝从父弟。屡立战功,有威名,而性好豪侈,耽于声色。平秦王归彦自幼抚养于岳,岳待之甚薄,归彦怨之。及帝即位,归彦为领军大将军,大被宠遇。密构其短,奏言岳造城南大宅,制为永巷,僭拟宫禁。帝闻不平。又帝纳娼妇薛氏于后宫,岳先通其姊,亦尝迎薛氏至第。一夜,帝游薛氏家,淫其姊。其姊恃爱,为父乞司徒之职。帝大怒,悬其体,锯而杀之。岳以帝杀无罪,有后言。帝益不平,遂让岳以奸,使归彦鸩岳。岳自诉无罪,归彦曰:“饮之,则害止一身;不饮,则祸及全家。”岳遂饮之而卒。薛嫔始大宠幸,久之,忽思其曾与岳通,无故斩其首,藏之于怀。集群臣于东山宴饮,劝酬始合,忽探出其首,投于席上。支解其尸,弄其髀骨为琵琶。一座大惊,帝方收取,对之流涕曰:“佳人难再得。”载尸以出,披发步哭而随之。自是杯不离手,淫暴益甚。或身自歌舞,尽日通宵。或散发披肩,杂衣锦彩。或袒露形体,涂傅粉黛。或乘牛驴橐驼,不施鞍勒。或令崔季舒、刘桃枝负之而行,担胡鼓拍之。勋戚之家,朝夕临幸。游行市里,街坐巷宿。或盛夏日中暴身,或隆冬去衣驰走。从者不堪,帝居之自若。于邺中构三台,即魏武所建旧址。更名铜爵曰金凤,金兽曰圣应,冰井曰崇光。方构时,木高二十七丈,两栋相距二百余尺。工匠危怯,皆系绳自防。帝登脊疾走,殊无怖畏。又复雅 舞,折旋中节。旁人见者,莫不寒心。尝于道上问一妇人曰:“天子何如?”妇人曰:“颠颠痴痴,何成天子?”帝杀之。太后以帝饮酒无节,举杖击之,曰:“如此父,乃生如此儿。”帝曰:“即当嫁此老母。”太后大怒,遂不言笑。帝欲太后笑,自匍匐伏于太后所坐床下,太后坐,举床坠太后于地,颇有所伤。既醒,愧悔欲死。使积柴炽火,欲入其中。太后惊惧,亲自持挽,强为之笑曰:“向汝醉耳,毋自残。”帝乃设地席,命平秦王归彦执杖,脱背就责,谓归彦曰:“杖不出血,当斩汝。”太后前自抱之,帝流涕苦请。乃笞脚五十,然后衣冠拜谢,悲不自胜。因是戒酒一旬,又复如初,淫酗转剧。征国中淫妪娼妇,悉去衣裳,赤其下体,吩咐从官共视。又聚棘为马,纽草为索,逼令赤身乘骑,牵引来去,流血洒地,以为娱乐。一日,幸李后家,以鸣镝射后母崔氏,骂曰:“吾醉时尚不识太后,何况老婢!”马鞭乱击一百有余。虽以杨为宰相,使进厕筹,以马鞭鞭其背,流血浃袍。置之棺中,载以车,欲下钉者数四,久而释之。又尝持槊走马,以拟左丞相斛律金之胸者三,金神色不动,乃赐帛千段。一日,谓文襄后曰:“吾兄昔奸吾妇,我今须报。”乃淫于后。其高氏妇女,不问亲疏,多与之乱;或以赐左右,使乱交于前,不从者斩。彭城王太妃者,即尔朱后也。本有绝世容,年长矣,美丽如故。帝至其宫,欲犯之,太妃辞以异日,盖惧害其子也。帝去,泣谓左右曰:“昔吾失节,已为终身之辱,今何可以再辱?但不死无以绝其心。前梦孝庄帝向我言,吾曾枉杀赵妃,不获善终,今果然矣。”遂缢而死。有遗言启太后,以其子彭城为托,故太后常保护之。又乐安王元昂妻李氏, 即李后姊,入宫朝后。帝见其色美,逼而幸之,大肆淫乐,不令出宫,谓后曰:“吾欲纳尔姊为昭仪可乎?”后以其有夫对。帝乃召昂至前,令伏于地,以鸣镝射之百余下,凝血将及一石,竟至于死。后惧,乞让位于姊,太后以为言乃止。作大镬长锯,碓之属,陈之于庭。每醉,辄手自杀人以为戏乐。所杀者多令支解,或焚之于火,或投之于水。杨乃简应死之囚,置之仗内,谓之供御囚。帝欲杀人,辄执以应命。三月不杀,则宥之。参军裴让之上书极谏。帝谓曰:“此愚人,何敢如是?”对曰:“彼欲陛下杀之,以成名于后世耳。”帝曰:“小人哉,我且不杀,尔焉得名?”帝与左右饮,曰:“乐哉!”都督王曰:“有大乐,亦有大苦。”帝曰:“何苦?”对曰:“长夜之饮不止,一旦国亡身陨,所谓大苦。”帝怒其不逊,使燕子献反缚其手,长广王捉头,欲手刃之。呼曰:“杨遵彦、崔季舒逃难来归,位至仆射尚书。臣于世宗,冒危效命,反见屠戮,旷古未有此事!”帝投刃于地,曰:“王师罗不得杀。”乃舍之。尝游宴东山,以关、陇未平,投杯震怒。召魏收于前,立作诏书,宣示远近,将事西行。西人震恐,常为拒守之计。实皆酒后空言,逾时辄忘。一日,泣谓群臣曰:“关西不受我命,奈何?”刘桃枝曰:“臣得三千骑,请就长安,擒其君臣以来。”帝壮之,赐帛千匹。赵道德进曰:“东西两国,强弱力均,彼可擒之以来,此亦可擒之以往。桃枝妄言应诛,陛下奈何滥赏!”帝曰:“道德言是。”回绢赐之。帝乘马欲下峻岸,入漳水,道德揽辔回马。帝怒,欲斩之。道德曰:“臣死不恨。当于地下启先帝,言此儿无道,酣酒颠狂,不可教训。”帝默然而止。他日,又谓道德曰:“我饮酒 过多,汝须痛杖我。”道德以杖扶之,帝走,道德逐之曰:“何物天子,作如此行为?”典御丞李集面谏,比帝于桀、纣。帝令缚置中流,沉没久之,复令引出问曰:“吾何如桀、纣?”集曰:“迩来弥不及矣。”帝又沉之,引出更问。如此数四,集对如初。帝大笑曰:“天下有如此痴人,方知龙逄、比干未为俊物。”遂释之。俄而,被引入见,又若有言,挥出腰斩。其或杀或赦,莫能测焉。内外,各怀怨毒。然能默识强记,加以严断,群下战栗,不敢为非。又委政杨,以为心膂。总摄机衡,百度修敕,纲纪肃然。故时言主昏于上,政清于下。一日,帝将出巡,百官辞于紫陌,使骑围之,曰:“我举鞭即杀之。”旋复饮酒,醉而倦卧,至于日宴方起。黄门郎连子畅乘间言曰:“陛下如此,群臣不胜恐怖。”帝曰:“大怖耶?若然勿杀。”遂如晋阳,筑长城三千余里。秋七月,河南北大蝗,帝问崔叔瓒曰:“何故致蝗?”对曰:“五行志,土功不时,蝗虫为灾。今外筑长城,内兴三台,殆以此乎?”帝大怒,使左右殴之,擢其发,以溷沃其顶,曳足以出。先是齐有术士言:亡高者黑衣。故高祖每出,不欲见沙门。其实应在周尚黑,后灭齐也。帝在晋阳,问左右何物最黑,对曰:“无过于漆。”帝以上党王涣,于兄弟中行第七,误“七”为“漆”。使都督韩伯升至邺征之。涣疑其害己,至紫陌桥,杀伯升而逃,浮河南渡。行至济州,为人所执,送于邺都。又帝为太原公时,与永安王浚同见世宗,帝有时涕出,浚责帝左右曰:“何不为二兄拭鼻?”帝心衔之。及即位,浚为青州刺史,聪明矜恕,吏民悦之。浚以帝嗜酒,私谓亲近曰:“二兄因酒败德,朝臣无敢谏者,大敌未 灭,吾甚以为忧。欲乘驿至邺面谏,不知用吾言否。”或密以其言白帝,帝益衔之。其后浚入朝,从幸东山。帝裸裎为乐,浚进谏曰:“此非人主所宜。”帝不悦。浚又召杨于背处,责其不谏。帝是时,不欲大臣与诸王交通,惧帝疑,因奏之。帝大怒曰:“小人由来难忍。”遂罢酒还宫。浚寻还州,又上书切谏。帝益怒,诏征之,浚托疾不至。帝遣人驰驿收浚,老幼泣送者数千人。至邺,与上党王涣,皆盛以铁笼,置于北城地牢。饮食溲秽,共在一所。常山王演,高祖第六子,帝之同母弟也。幼而英特,有大成之量,笃志好学,所览文籍,深其指归,而不尚词采。读《汉书》至《李陵传》,独壮其所为。聪明过人,所与游处者,一知其家讳,终身未尝误犯。性至孝,太后常病,心痛如不堪忍。演立侍床前,以指甲掐其手心,为太后分痛,血流出袖,故太后爱之特甚。于诸王中最贤,帝亦深重之。以帝沉湎无度,忧愤形于颜色。帝觉之,谓曰:“但令汝在,我何为不纵乐!”演唯涕泣拜伏,竟无所言。帝亦大悲,抵杯于地曰:“汝嫌我唯此,自今敢进酒者斩之。”因取所御杯盘,尽皆坏弃。人皆谓帝之戒饮,演实有以格之。不数日,沉湎如故。或于诸贵戚家相戏角力,不限贵贱。唯演至,则内外肃然。演将进谏,其友王以为不可。演不从,苦口极言,遂逢大怒。先是演性颇严,尚书郎中等办事有失,辄加捶楚。令史奸慝,即考竟不贷。帝欲实演之罪,疑其僚属必怨,乃立演于前,以刀拟胁。凡令史曾受演罚者,皆临以白刃,使供演短。诸人俱甘一死,不忍诬。王乃释之。又疑演假辞于,欲杀。演私谓曰:“王博士,明日当作一条事,欲为相活,亦图自全,宜深体勿怪。”乃于众中杖 二十,帝欲诛之,闻得杖,以故不杀。髡其首,配甲坊。其后演又谏争,大被殴挞,伤甚,闭口不食。太后日夜涕泣。帝不知所为,曰:“倘小儿死,奈我老母何?”于是数往问疾,曰:“努力强食,当以王还汝。”乃释罪,令侍演。演抱颈曰:“吾气息然,恐不能久活。”流涕曰:“天道神明,岂令殿下遂毙此舍?至尊亲为人兄,尊为人主,安可与计?殿下不食,太后亦不食。殿下纵不自惜,独不念太后乎?”言未卒,演强坐而饭。由是得免,还为王友。帝欲悦太后,进演爵位。命录尚书事。除官者皆诣演谢,去必辞。言于演曰:“受爵天朝,拜恩私第,自古以为不可。”演从之,一切谢绝。久之,演又谓曰:“主上起居不恒,吾岂可以前逢一怒,遽尔结舌。烦卿撰一谏章,吾当伺便极谏。”遂条列十余事以呈。因为演曰:“今朝廷所恃,臣民所望者,唯殿下一人。乃欲学匹夫耿介,以轻一朝之命?谚云:‘狂药令人不自觉,刀箭岂复识亲疏。’一旦祸出理外,奈殿下家业何?奈皇太后何?”演欷不自胜,曰:“祸至是乎?”明日见,曰:“吾长夜久思,卿言良是,今息意矣。”即将稿付火焚之。帝亵渎之游,遍于宗戚。所往留连,唯至常山第,不逾时即去。太子殷自幼温裕,心地开朗,礼士好学,关览时政,甚有美名。帝常嫌其得汉家性质,不似己,欲废之。帝登金凤台,使太子手刃重囚。太子恻然有难色,加刃再三,不断其首。帝大怒,亲以马鞭捶之。太子由是气悸语吃,精神昏扰,帝益嫌之。酣宴时,屡云太子性懦,社稷事重,终当传位常山。太子少傅魏收谓杨曰:“太子国之根本,不可动摇。至尊三爵之后,每言传位常山,令臣下怀二。若其实 也,当决行之。不然,此言非所以为戏,徒使国家不安。”以收言白帝,帝乃止。但未识后日天下,究属太子否,且听下卷分解。
第五十三卷烧铁笼焚死二弟弃漳水杀尽诸元
话说文宣末年,耽酒渔色,淫虐之事无所不为。用刑更极残忍,有司逢迎上意,莫不严酷。或烧犁耳,使犯人立于其上。或烧车,使犯人以臂贯之。每有冤陌,不胜痛苦,皆自诬服。唯郎中苏琼以宽平为治。有告谋反者,付琼推验,事多申雪。尚书崔昂谓之曰:“若欲立功名,当更思其余。数雪反逆,身命何轻?”琼正色曰:“所雪者,冤枉耳,非纵反逆也。”昂大惭。帝怒临漳令嵇晔、舍人李文师,以赐臣下为奴。侍郎郑颐问尚书王昕曰:“自古无朝士为奴者。”昕曰:“箕子为之奴。”颐以白帝,曰:“王元景以嵇、李二臣为奴,同于箕子,是比陛下于桀、纣也。”帝衔之。俄而,帝与朝臣酣饮,昕称疾不至。帝遣骑召之,见昕方摇膝长吟,骑以白帝,帝益怒。及昕至,遂斩于殿前,投尸漳水。帝如北城,就视永安、上党二王于地牢,临穴讴歌,令二王和之。二王惧怖且悲,不觉声颤。帝怆然为之下泣,将赦之。长广王湛素与浚不睦,进曰:“猛虎安可出穴?”帝默 然。浚闻其言,呼湛小字曰:“步落稽,与汝何仇,而必杀我?但汝之忍心,皇天见之!”帝亦以浚与涣皆有雄略,恐有后害,乃自刺之。又使刘桃枝就笼乱刺,槊每下,浚、涣辄以手拉折之,号哭呼天。于是薪火乱投,烧杀之,填以土石。后出其尸,皮发皆尽,尸色如炭。远近为之痛愤。仆射崔暹卒,帝亲临其丧,哭之,谓暹妻李氏曰:“颇忆暹乎?”其妻曰:“结发义深,实怀追忆。”帝曰:“既忆之,自往省。”手斩其头,掷于墙外。高德政与杨同相,常忌之。帝狂于饮,德政数强谏。帝不悦,谓左右曰:“德政恒以精神凌逼人。”德政惧,称疾不朝。帝谓曰:“我大忧德政病。”对曰:“陛下若用为冀州刺史,病当自差。”帝从之。德政见除书,即起。帝大怒,召德政,谓曰:“闻尔病,我与尔针。”亲以小刀刺之,血流沾地。又使曳下,斩去其足。桃枝执刀不敢下,帝责桃枝曰:“尔头即落地。”桃枝乃斩其足之三指。帝犹怒,囚之门下,夜以毡舆载还家。明日,德政妻出珍宝四床,欲以寄人。帝掩至其宅,见之,怒曰:“我内府犹无是物,尔乃有此。”诘所从得,皆诸元所赂,遂曳出斩之。妻出拜,又斩之,并杀其子伯坚。先是齐受魏禅,魏之宗室诸王,虽皆降爵为公,仍食齐禄,未尝摈弃。是年五月,太史令奏称天文有变,理当除旧布新。帝因问彭城公元韶曰:“汉光武何故中兴?”对曰:“为诛诸刘不尽。”帝曰:“尔言诚是。”乃诛始平公元世哲等二十五家,囚韶等十九家。其后将如晋阳,乃尽杀诸元。或祖父为王,或身尝贵显,皆斩于东市。其婴儿投于空中,承之以。前后死者七百二十一人,咸弃尸漳水。剖鱼者往往得人指甲,邺下为之久不食鱼。又登金凤台,使元黄头,与 诸囚各乘纸鸱以飞,能飞者免死。独黄头飞至紫陌乃坠,仍付御史狱,饿杀之。初,韶以高氏婿,宠遇异于诸元。美阳公元晖业当于宫门外骂之曰:“尔不及一老妪,负玺与人,何不击碎之!我出此言,知即死,尔亦讵得几时?”帝杀晖业。剃元韶鬓须,加之粉黛以自随,曰:“我以彭城为嫔御。”言其懦弱如女也。韶欲昵帝,故一言起祸,致诸元尽死,身亦幽于地牢,绝食,啖衣袖而死。定襄令元景安欲请改姓高氏,其从兄景皓曰:“大丈夫宁可玉碎,何用瓦全!安有弃其本宗而从人之姓者乎?”帝收景皓诛之,而赐景安姓高氏。帝嗜酒,体日瘠,李后忧之。帝谓之曰:“我常问太山道士:‘为天子几年?’答我三十年。吾思之,得非十年十月十日乎?”又帝初登祚,改年为天保。识者曰:“‘天保’二字,剖之为一大人只十,帝其不过十乎?”太子取名殷,字正道,帝视之不悦,曰:“殷家弟及,‘正’字一止。吾身后儿不得为帝也。”左右请改之,帝曰:“天也,奚改为?”及疾甚,自知不能久,谓李后曰:“人生必有死,何足致惜?但怜正道幼弱,人将夺之耳。”又谓常山王曰:“夺则任汝,慎勿杀也。”遗诏传位太子。尚书令杨、平秦王归彦、侍中燕子献、侍郎郑颐受命辅政。遂崩。帝居位十年,其崩时,果十月十日甲午也。癸未发丧,群臣无下泪者,唯杨涕泗横流,呜咽不已。太子即位,大赦。谥帝曰文宣皇帝,庙号显祖。尊娄太后为太皇太后,李后为皇太后。先是高阳王,滑稽便辟,有宠于显祖。常在左右,执杖以挞诸王,太皇太后深恨之。及显祖殂,有罪,太后杖之百余,扶归而卒。方显祖杀上党王涣,以其妃李氏配家奴 冯文洛。至是太后赦妃还第,而文洛尚怀恋恋,故意修饰,盛服往见。李妃出坐堂上,旁列左右,引文洛跪于阶下,数之曰:“遵难流离,以致身受大辱,志操寡薄,不能捐躯自尽,有愧先王。蒙恩诏得反藩闱,汝是谁家下奴,犹欲见侮!”喝令左右去其衣冠,杖之一百,流血洒地。太后闻之,髡鞭文洛,配甲坊。先是显祖崩,常山王居禁中护丧事。太子即位,以天子谅阴,诏演居东馆,军国之事,皆先咨决。杨以二王地位亲逼,恐不利于嗣王,心忌之。未几,演出归第,诏策施行,独主之,多不关预。或谓演曰:“鸷鸟离巢,必有探卵之患,王不可出居私第。”杨休之诣演,演不见。休之谓王曰:“昔周公朝读百篇书,夕见七十士,犹恐不足。王何所嫌疑,乃尔拒绝宾客?”以告王,王曰:“昔显祖之世,群臣皆不自保。今一人垂拱,吾曹亦保优闲,何用汲汲。”因言朝廷宽仁,真守文良主。曰:“新帝春秋尚富,骤揽万机,易为人蔽。殿下以朝夕先后,亲承音旨,若使他姓出纳诏命,大权必有所归。殿下虽欲守藩,其可得乎?借令得遂,冲退自审,家祚得保灵长否?”演默然久之,曰:“何以处我?”曰:“周公抱成王,摄政七年,然后复子明辟。唯殿下处之。”演曰:“我何敢自比周公?”曰:“殿下今日地望,欲不为周公得乎!”演不应。二月己亥,帝奉显祖之丧至邺,太皇太后、皇太后皆行,众议常山王必当留守根本之地。时执政已生疑忌,乃敕二王俱从至邺。外朝闻之,莫不骇愕。演既行,出郊送之。演恐有觇察者,命即还城,执手曰:“努力自慎。”因跃马而去。领军可朱浑,尚帝姑东平公主,谓执政曰:“主少国疑,若不去二王,少 主无自安之礼。”杨、燕子献等皆以为然,乃谋处太皇太后于北宫,使归政皇太后,出二王于外。先是恶天保以来,爵赏多滥,欲加澄汰。先自表解开府,诸凡叨窃恩荣者,皆从黜免。由是嬖宠失职之徒,尽归心二叔。又高归彦总知禁旅,发晋阳时,杨敕留从驾五千兵,阴备非常。至邺数日,归彦方知,大愠。故初与杨、燕同心,既而中变,尽以疏忌之迹告二王。侍中宋钦道尝侍东宫,教太子吏事,以旧臣侍侧,奏于帝曰:“二叔威权既重,宜速去之。”帝曰:“可与执政共商其事。”等乃议出二王为刺史。以帝慈仁,恐不听,乃通启皇太后,乞主其事。有宫嫔李昌仪者,即高仲密妻,旧名琼仙,文襄尝纳之为夫人。文襄殁,有宠于娄太后,常居宫中。李太后以其同姓,亦相昵爱,遂以杨所启示之。昌仪阳以为可,而密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大怒,即报知二王,令自为计。演乃谋之贺拔仁、斛律金,二人皆曰:“主上幼弱,今欲出大王于外,等之心未可问也。异日权归他姓,国事正不可料。为大王计,不如收而杀之,以除后患。”演曰:“政自彼操,党恶者众,事若不成,反自速祸奈何?”金曰:“此时彼方得志,不以大王为意,乘间猝发,除之匪徒。”演然之,会等又议不可令二王并出,奏以湛镇晋阳,演录尚书事,留邺。二王乃密结诸勋贵,伏壮士数十人于尚书省后室。拜职日,大会百僚,约曰:“行酒至等,我各劝双爵,彼必致辞。我一曰‘执酒’,再曰‘执酒’,三曰‘何不执’,尔等即执之。’及期,等将往。郑颐止之曰:“事不可量,不宜轻赴。”曰:“吾等至诚体国,岂常山拜职有不赴之理?”遂会于尚书省。设宴堂上,坐定,二王殷勤劝酒,连呼执者 三,伏遂起。被执,大言曰:“诸王反逆,欲杀忠良耶?尊天子,削诸侯,赤心奉国,何罪之有!”常山王欲缓之,湛曰:“不可。”于是拳杖乱殴,及可朱浑、宋钦道皆头面破血。各以十人持之。燕子献多力,头又少发,握其首脱去,排众走出门,斛律光逐而擒之。子献叹曰:“大丈夫为计迟,乃至于此。”又使薛孤延执郑颐于尚药局,颐叹曰:“不用智者言,以至于此,岂非命也。”演乃与湛、归彦、贺拔仁、斛律金执缚等,夜入云龙门。都督叱利骚、仪同成休宋皆拔刃呵演。归彦谕之,不从。归彦久为领军,军士素服,谕之皆弛仗,休宁叹息而退。叱利骚挺立如故,遂杀之。演同群臣入至昭阳殿,湛及归彦监等在朱华门外。内廷闻变,帝与太皇太后、李太后并出。太皇太后坐殿上,太后及帝侧立。演伏阶前叩头,进言曰:“臣与陛下,骨肉至亲。杨遵彦等独擅朝权,威福由己,自王公以下,皆重足屏气,共相唇齿,以成乱阶。若不早图,必为宗社之害。臣与湛为社稷事重,贺拔仁、斛律金惜献武皇帝大业,不忍丧于权臣之手,共执遵彦等入宫。未敢刑戮,请俟圣裁。专擅之罪,诚当万死。”当是时,庭中及两庑卫士二千余人,皆被甲待诏。武卫娥永乐武力绝伦,素为显宗所厚,叩刀仰视,帝不一睨。太皇太后喝令却仗,不退,又厉声曰:“奴辈即今头落乃却?”永乐内刃而泣。太皇太后因问:“杨郎何在?”贺拔仁曰:“一眼已出。”太皇太后怆然曰:“杨郎何所能为,留使岂不佳耶?”乃让帝曰:“此等怀逆,欲弑我二子,次将及我,尔何为纵之?”帝素吃讷,仓猝不知所言。太皇太后怒且悲曰:“岂可使我母子受汉老妪斟酌!”太后拜谢,演叩头不已,誓言:“臣无异志,但欲去逼,免死而已。”太皇太 后谓帝曰:“何不安慰尔叔?”帝乃曰:“天子亦不敢为叔惜,况此汉辈?但丐儿命,此属任叔父处分。”太皇太后命演复位,演遂传帝旨,皆斩之。湛恨郑颐昔尝谗己,先拔其舌,后斩其首。又斩娥永乐于华林园。娄太后本不忍杀,临其丧,哭曰:“杨郎忠而获罪,惜哉!”以御金为之一眼,亲内之,曰:“以表吾意。”演亦悔杀之,乃下诏,罪止一身,家属不问。以赵彦深代总机务。杨休之私语人曰:“将涉千里,杀骐骥而策蹇驴,良可悲也。”戊申,演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湛为太傅、京机大都督。段韶为大将军,平阳王淹为太尉,归彦为司徒,彭城王为尚书令。政无大事,一禀大丞相主持。三月甲寅,演以晋阳重地,自往镇守。既至,以王为司马,谓之曰:“不用卿言,几至倾覆。今君侧虽清,终当何以处我?”曰:“殿下往时地位,犹可以名教自处。今日事势,遂关天时,非复人理所及。”演默然。又以为文士,恐不允武将之意,昼则不接,夜则载入与语,尝在密室谓曰:“比王侯诸贵每相敦迫,言我违天不祥,恐有变起,吾欲以法绳之,可乎?”曰:“朝廷比者疏远骨肉,殿下仓猝所行,非复人臣之事。芒刺在背,上下相疑,何由可久!殿下虽欲谦退,秕糠神器,实违上天之意,坠先帝之基。”演曰:“卿何敢发此言?亦将致卿于法。”见其言厉而色和,乃曰:“天时人事,皆无异谋,是以冒犯钺,抑亦神明所赞耳。”演曰:“拯难匡时,方俟圣哲,吾何敢私议。子其慎之,幸勿乱言。”谈至更深,乃退。但未识言者纷纷,常山能终守臣节否,且俟下文再说。
第五十四卷齐肃宗叔承侄统周武帝弟继兄尊
话说常山执政,诸臣纷纷劝进,演亦心动,谓王曰:“若内外咸有此意,赵彦深朝夕左右,何无一言?”曰:“彦深非不欲言,特不敢言耳。”彦深闻之,因亦劝进。时太皇太后、太后及帝皆回晋阳,演遂言于太皇太后,请主宗社。赵道德谓太皇太后曰:“相王不效周公辅成王,而欲骨肉相夺,不畏后世谓之篡耶?”太皇太后曰:“道德之言是也。”事乃止。未几,演又启云:“天下人心未定,恐奄忽变生,须早定名位,以副四海之望。”太皇太后乃从之。八月壬午,太皇太后下令,废帝殷为济南王,出居别宫;以常山王演入继大统,且戒之曰:“勿令济南有他也。”演遂即皇帝位于晋阳,是为孝昭皇帝。大赦,改元皇建。太皇太后还称皇太后,皇太后称文宣皇后,宫曰“昭信”。乙酉,下诏诏封功臣,礼赐耆老,延访直言,褒赏死事,追赠名德。盖帝少居台阁,明习吏事,即位尤自勤励,大革显祖之弊,中外大悦。尝谓于曰:“卿何自同外客,屡自远我?自今凡有所怀,随宜作牒送进。”因敕与杨休之、崔二人,每日职 务罢,并入东廊,共录历代礼乐职官及田市征税。有合于古不合于今者,悉令详思,以渐条奏。曾问舍人裴泽:“外边议朕得失若何?”泽对曰:“陛下聪明至公,自可选侔三代,而有识之士,咸言伤细,于帝王之度,颇为未弘。”帝笑曰:“诚如卿言。朕初临万机,虑不周悉,故若是耳。但此事安可久行?”厍狄显安侍坐,帝曰:“显安我姑子,与朕为至亲,可言朕之不逮。”显安曰:“陛下太细,天子乃更似吏。”帝曰:“朕甚知之,然势非得已,俟政清敝革,将易之以宽大耳。”故帝临治一年,国日富而兵日强。一日,边臣奏报,西魏宇文护连弑二主,人情大扰。帝欲征之,谓群臣曰:“昔我献武皇帝欲灭宇文,有志未遂。今宇文篡魏以来,国家多故,弑逆时闻。朕将整率六师,平定关西,以讨乱臣之罪,以伸先帝之志。诸臣其共襄厥功。”于是颁谕四方,各练兵以待。西人闻之大恐。
你道宇文护如何连弑二君?先是周闵帝即位,年十六,朝政皆决于护。有楚公赵贵、卫公独孤信,二人功劳勋望,群臣莫及,太祖尝倚为腹心。及护专政,威福自由,二人怏怏不服。贵谋杀护,信止之曰:“不可。此乃先王之意,又其至亲,吾等杀之不祥。”贵乃止。其时二人密语室中,有帝幼弟宇文盛自窗外闻之,遂以告护。护曰:“事不先发,必贻后悔。”乃伏壮士于殿内,贵入朝,擒而杀之。免独孤信官,以其名重,不欲显诛之,逼令自杀。仍令其子独孤善袭封卫国公。祭葬如礼,盖以上蒙天子,下安人心也。闵帝性刚果,本恶护之专权,及闻贵与信死,大怒曰:“晋公不遵朝命,擅杀大臣,直目中无我也,我何帝为!”有一朝臣姓李名植,乃阳平郡公李远之子。植自太祖时为相府司录, 参掌朝政。又有司马孙恒,亦久居权要。日在帝侧,二人见护杀戮大臣,亦恐不容于护,思欲除之,乃与宫伯乙弗凤、贺拔提共谮于帝曰:“护自诛赵贵以来,威权日盛,谋臣宿将争往附之。以臣观之,将不守臣节,陛下天位难保,愿早图之。”帝以为然。乙弗凤又曰:“以先王之明,犹委植与恒以政,今以事付二人,何患不成!且护常自比周公,臣闻周公摄政七年,然后返政。无论护心叵测,未必能如周公,就令如约,陛下安能七年悒悒如此乎?”帝愈信之,遂欲杀护。数引武士于后园讲习,为执缚之势。植等又约宫伯张光洛同谋。光洛以大权在护,帝孤立于上,事必无成,乃阳许植,而阴以告护。护曰:“上何能为?废之恐骇物听,不如先离其党。”乃出植为梁州刺史,恒为潼州刺史。植等既出,帝思之不置,每欲召之。护泣谏曰:“天下至亲,无过兄弟。若兄弟尚相疑贰,他人谁可信者?太祖以陛下富于春秋,属臣后事。臣情兼家国,实愿竭其股肱。若陛下亲揽万机,威加四海,臣死之日,犹生之年。但恐除臣之后,奸回得志,非唯不利陛下,亦将倾覆社稷,使臣无面目见太祖于九泉。且臣既为天子之兄,位至宰相,尚复何求?愿陛下勿信谗人之言,疏弃骨肉。”帝乃止。乙弗凤大惧,谓帝曰:“事不速断,反受其乱。陛下不杀护,不唯臣等不免,弑逆之祸,即在目前。”帝又信之。于是密谋滋甚,定计于次日,召群臣入宴。因执护诛之。护寄腹心于光洛,朝夕伺帝,纤悉必报,闻帝有密谋,乃召柱国贺兰祥、领军尉迟纲,诉以朝廷见害之意。二人劝护废之,曰:“公欲自全,不若另立贤明。”护曰:“主少国疑,遽行废立,人心不服,奈何?”驾兰祥曰:“嗣子可辅则 辅之,不可辅则废之。昔先王废魏少主亦然。机在速为,前事可师也。以公今日位望,废昏立明,谁敢不服!”护从其言。时尉迟纲总领禁兵,护使以兵入宫,先收其党。纲至外殿,召乙弗凤、贺拔提议事,二人不知事露,同来见纲。纲即执之,送入护第。因罢散殿前宿卫兵。时帝在宫中,尚以机事甚密,功成在即,谓左右曰:“诛护之后,某也贤,为宰相;某也才,为行台。凡属护党,尽行诛之。”众皆称善。及闻宿卫皆散,大惊曰:“此必有变,须防兵入。”忙集宫人数十,环卫左右,执兵自守。俄而,贺兰祥奉护命,入宫见帝。甲士从者二百人,皆露刃上阶。祥厉声奏曰:“陛下昵近小人,不行正道,无人君之度。贺拔提等欲杀晋公以危社稷,今已收讫。公卿大臣恐陛下不能守太祖之业,有负臣民之望,请陛下归略阳旧府。另立新主,管理万民。”因斥左右宫人曰:“尔等死在目前,尚何为首!”宫人皆惊走。帝自投于地曰:“为事不密,害至于此。”祥乃逼帝出宫,以车一乘,送入旧第,使兵士围守之。护既幽帝,悉召公卿会议,废帝为略阳公。迎立岐州刺史宁都公毓以承大业。众曰:“此公家事,废立由公,群臣何敢有违!”遂斩乙弗凤、贺拔提于宫门之外,杀孙恒于漳州。时李植父李远为柱国大将军,镇弘农。护欲诛植,征之梁州,并召远入朝。李远见召,疑必有变,欲不就征,沉吟久之,乃曰:“大丈夫宁为忠臣而死,岂可作叛臣而生乎!”遂就征。至长安,植已被囚。护以远功名素重,犹欲全之,引与相见,谓曰:“公儿遂有异谋,非止屠戮护身,乃是倾危社稷。叛臣贼子理宜同疾,公可早为之所。”乃以植付远,令自杀之。远素爱植,不忍加诛。植有口辩,自陈初无此 谋。远信之,诘朝将植谒护,欲为申雪。护谓植已死,左右报曰:“植亦在门。”护大怒曰:“阳平公不信我。”乃召入,仍命远同坐,迎略阳公至,令与植相质于远前。植辞穷,谓略阳公曰:“本为此谋,欲安社稷,利至尊耳。今日至此,何事云云。”远闻之,自投于床曰:“若尔,诚合万死。”护遂杀植,并逼远自杀。初,李远弟穆官开府仪同三司,知植非保家之子,每劝远除之,远不能用。及临刑,泣谓穆曰:“不用汝言,以至于此。”穆当从坐,以前言获免,除名为民。植弟基尚义归公主,亦当从坐,穆请以二子代基命,护并释之。九月癸亥,宁都公至长安,百官迎之入宫。甲子,即皇帝位,是为世宗皇帝。太祖长子也,时年二十五岁。大赦,改元武城。朝群臣于太极殿,进护为太师。立夫人独孤氏为后,即独孤信女也。略阳既废,护犹怨之,使人赍鸩酒,弑之于旧第。年十六。黜王后元氏为尼。武城二年正月,护上表归政,阳为退让,其实军务大权仍自总理。周有处士韦,孝宽之兄也,志尚夷简。魏、周之际,十征不屈。太祖甚重之,不夺其志。明帝立,敬礼尤厚,号曰逍遥公。护延之至第,访以政事。时护盛修第舍,极土木之巧,仰视堂屋,叹曰:“酣酒嗜饮,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护不悦,听之使去。其立明帝也,以帝必德己,故无疑忌。及帝即位,明敏有识量,每日亲揽万机,生杀黜陟,辄自决断,渐欲夺护之权。护复谋废之。有李安者,本以鼎俎有宠于护,擢为膳部下大夫,因谓安曰:“近上作事,令人不可耐。子能暗行毒害,终身当共富贵。”安曰:“此大事,若以相付,易犹反掌,保为公图之。”护大喜,一日,安上食, 置毒于糖而进之。帝食时不觉,俄而疾作,次日大渐,叹曰:“我堕奸计,不能活矣。”乃召左右侍臣,口授遗诏五百余言。且曰:“朕子年幼,未堪当国。鲁公,朕之介弟,宽仁大度,海内共闻。能宏我周家者,必此子也。可使入继朕后。”言毕遂殂。后人有诗哀之曰:黑獭当年连弑主,君臣大义等闲看,两儿命绝他人手,千古收场总一般。明帝暴崩,廷臣皆知中毒,为宇文护所使。然畏其势,皆求自保,莫敢推问。遂遵遗命,奉鲁公即皇帝位,是为周武帝。帝名邕,字祢罗突,太祖第四子也。生于同州,有神光照室。幼而孝敬聪明,有器质,仪度不凡,特为明帝所亲爱。朝廷大事,每与参议。性深沉,非因顾问,终不辄言。明帝每叹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故弥留之际,舍其子而立之。当是时,护于魏、周之际,秉政不越五年,于魏则弑恭帝,于周则弑闵帝,又弑明帝,威权震于一国,大逆彰于四方。故齐主闻之,欲代周以讨其罪,出兵有日矣。而望气者言,邺中有天子气,帝虑有内变,遂不暇外讨。初,帝之谋诛杨、燕也,许长广王湛曰:“事成,当立尔为太弟。”既而立太子百年。湛心不平。时留守邺中,济南王亦在邺,命湛掌之。及讹言起,帝命厍狄伏连为幽州刺史,斛律丰乐为领军,以分湛权,湛愈不安。而平秦王归彦则以天子气应在济南,恐其复立,于己不利,劝帝除之。帝乃使归彦至邺,征济南王如并州。湛益疑惧,问计于高元海。元海曰:“皇太后万福,至尊孝友异常,殿下不须疑 虑。”湛曰:“此岂我推诚相问之意耶?”元海因乞还省,静夜思之。湛即留元海于后堂。元海达旦不寐,绕床徐步,夜漏未尽,湛遽出曰:“神算如何?”元海曰:“有三策,恐不堪用耳。一请殿下如梁孝王故事,从数骑入晋阳,先见太后求哀,后见主上,请去兵权,不干朝政,必保泰山之安。此上策也。次则当具表,云威权太盛,恐取谤众口,请为青、齐二州刺史,沉靖自居,必不招物议,此中策也。最下一策,发言即恐族诛,不敢闻于殿下。”湛曰:“卿之下策,焉知非我之上策乎?汝但说之,断不汝罪。”元海曰:“济南世嫡,主上假太后令而夺之。今集文武,示以征济南之敕,执斛律丰乐,斩高归彦。尊立济南,号令天下,以顺讨逆,此万世一时也。”湛大悦。然性怯多疑,心虽善之而未敢发。使术士郑道谦卜之。曰:“不利举事,静则吉。”有林虑令潘子密者,湛之旧人,晓占候之术,潜谓湛曰:“主上当即晏驾,殿下不日登大位矣。”湛欲验其言,拘之内第以候之。又令巫觋卜之,多云不须举兵,自有大庆。湛乃奉诏,令数百骑送济南王至晋阳。但未识济南此去生死若何,长广王果得大庆否,且俟下文再讲。
第五十五卷弃天亲居丧作乐归人母惧敌求成
话说济南初废,帝于太后前涕泣誓言,许以终始相保,决无害意。虽征至晋阳,初意幽之别第,终其天年。归彦等数陈利害,日夜劝帝除之。帝乃遣人密行鸩毒,济南不从,扼而杀之。时年十七岁。其后孝昭颇自愧悔,忽忽若失。有晋阳令史至邺,早行,路遇仪仗甚都,有一王者坐马上,酷似文宣,心甚疑之。有一骑落后,问之,骑曰:“文宣帝也。今往晋阳复仇耳。”倏忽不见。令史归,不敢言。后闻帝疾,谓人曰:“帝必不起。”其时宫中诸厉并作,或歌呼梁上,或叱咤殿中。帝恶之,备行禳魇之事,而厉不止。时有巫者,言天狗下降大内,不利帝躬,乃于其所讲武以禳之。帝自强作精神,乘马射箭。马忽绝缰而奔,有兔从草中窜出,马惊逸,帝坠地绝肋。左右救之,昏迷良久乃苏。扶至宫,发晕数次。太后闻之,来视疾,问曰:“汝征济南至此,今何在?”帝不答。连问,皆不答。太后怒曰:“杀之耶?不用吾言,死其宜矣!”遂不顾而去。一月甲辰,诏以嗣子冲,弟长广王湛统兹大宝,遣赵郡王睿至邺征之。又与湛书曰: “百年无罪,汝可以乐处置之,勿效前人也。”是日,殂于晋阳宫。临终,但言恨不见太后山陵。睿至邺,宣帝遗命,使继大统。湛犹疑其诈,使所亲先诣殡所,发而视之,使者复命,乃大喜。驰赴晋阳,使河南王孝瑜先入宫,改易禁卫,然后入。癸丑,湛即皇帝位于南宫,是为武成皇帝。大赦,改元大宁。立妃胡氏为皇后,子纬为皇太子,封太子百年为乐陵王。初,孝昭事太后惟谨,朝夕定省,常得亲欢。武成每多不顺,太后常恶之。孝昭崩,太后思之致疾。又旧时老伴,若恒山楚国游夫人、穆夫人、王夫人等,或随子就封,或已去世。满目非旧,郁郁不乐,故疾势日重,而武成行乐自若,大宁元年四月遂崩,时年六十二岁。五月庚午,合葬于高祖献武之陵,谥曰武明太后。后有大识,高明严断,雅遵俭约,往来外舍,侍从不过十人。性宽厚不妒,高祖姬侍,咸加恩待。高祖尝西讨,方出师,后夜孪生一男一女。左右以危急,请追告高祖。后不许,曰:“王出统大兵,何可以我故轻离军幕。死生命也,来复何为!”高祖闻之,嗟叹称善。弟昭,以功名自达。其余亲属,未尝为请爵位。每言官人以才,奈何以私乱公。先是童谣曰:“九龙母死不作孝。”及后崩,武成不改服,绯袍如故,登高台,置酒作乐。宫女进白袍,帝怒,投诸台下。归彦时在座,请撤乐。帝大怒曰:“何与汝事,敢阻吾兴!”叱之使去。盖帝为高祖第九子,童谣其先验也。初,归彦为孝昭所厚,恃势骄盈,陵侮贵戚。廷臣高元海、毕义云、高乾和常切齿之,因与帝前数言其短,且云:“归彦久掌禁兵,威权震主,必为祸乱。”帝寻其反覆之迹,渐忌之,下密诏,除归彦冀州刺史,令速 发,不听入宫。时归彦在家纵酒为乐,经宿尚未知之,至明入朝欲参。门者不纳,曰:“领军已除冀州,无容擅入。”归彦大惊,遂即拜退。群臣莫敢与语。七月,归彦至冀州,大怀怨望,欲待帝如邺,乘虚入晋阳。其郎中令吕思礼密告于朝,帝诏大司马段韶、司空娄睿讨之。归彦闻有军至,将讨己罪,即闭城拒守。长史宇文仲鸾不从,杀之。乃自称大丞相,有众四万。朝廷闻其拒守不下,以尚书封子绘,冀州人,其祖父世为本州刺史,得人心。使乘传至信都,巡于城下,谕吏民以祸福,于是降者相继。城中动静,小大皆知之。归彦自料必败,登城大呼曰:“孝昭皇帝初崩,六军百万,悉在臣手。投身向邺,奉迎陛下,当时不反,今日岂反耶?正恨元海、义云、乾和等诳惑圣聪,嫉忌忠良,逼臣至此。陛下若杀此三人,臣即临城自刎。”既而城破,单骑奔走,至交津被执,锁之送晋阳。乙未,载以露车,衔木面缚,刘桃枝临之以刃,击鼓随之,并其子孙十五人皆弃市。又以归彦在文宣时,谮杀清和王岳,以其家良贱百口悉赐岳家。赠岳太师。丁酉,以段韶为太傅,娄睿为司徒,平阳王淹为太宰,斛律光为司空,赵郡王睿为尚书令,河间王孝琬为左仆射。命封子绘行冀州事,人民始安。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北有突厥一部,其君木杆可汗。自蠕蠕衰弱,突厥日强,周人欲结之以伐齐。许纳其女为后,遣御伯大夫杨荐往结之。齐人闻之惧,亦遣使求婚于突厥,赂遗甚厚。木杆贪齐币重,欲执荐送齐。荐知之,责木杆曰:“我太祖昔与可汗共敦邻好,蠕蠕部落数千来降,太祖悉以付可汗使者,以快可汗之意。如何今日遽欲背恩忘义,独不畏鬼神乎!”木杆惨然良久,曰:“君言是也,吾意决矣。当相与共平东 贼,然后送女。”荐归复命。公卿请发十万人击齐,柱国杨忠独以为得万骑足矣。戊子,忠将步骑一万,与突厥自北道伐齐;大将军达奚武率步骑三万,自南道出平阳,期会于晋阳城下。忠进,拔齐二十余城。齐人守陉岭之隘,忠击破之。突厥木杆以十万骑来会,自恒州三道俱入。时大雪数旬,南北千余里,平地数尺。时齐主在邺闻之,恐并州有失,倍道赴晋阳,令斛律光将步骑三万屯平阳,以为声援。己未,周师逼晋阳,突厥从之,声势甚盛。齐主惧,戎服率宫人欲东走避之。赵郡王睿、河间王孝琬叩马谏曰:“陛下勿畏,有臣等在,足以御贼。”孝琬请委睿处分,必得严整。帝从之,命六军进止,皆受睿节度,而使段韶总之。睿本高祖侄,赵郡公永实之子。幼孤,聪慧夙成,为高祖所爱。养于宫中,令游夫人母之,恩逾诸子。年四岁,未尝识母。其母魏华山公主,与楚国夫人郑氏为姑舅姊妹。一日,宫人领了来至飞仙院游玩。郑夫人抱诸膝,戏谓之曰:“你是我姨之儿,何到认游娘为母?”睿愕然问故。夫人悉告所以,且曰:“此事大王不许与你说,待你长成,然后去认亲母。”睿默然下泪,回宫,思念不已,遂失精神。高祖疑其感疾,睿曰:“儿无疾,欲识我生耳。”乃迎华山公主至宫,与之相见。睿趋膝下跪拜,抱住大哭。公主亦泣。自后,高祖常令往来无间。母有疾,昼夜侍床前不去。及母没,哀戚毁形,不茹荤者三载。人称其孝。高祖尝谓平秦王曰:“此儿至性过人,吾子皆无及者。”文宣时,尝为定州刺史,领兵监筑长城。时遇炎天,屏盖障,亲与军人同劳苦,或以冰进,却不用,曰:“三军皆热,吾何独进寒冰?”人皆感悦。以故军士受睿节制,莫不踊跃争奋。睿部分既定,乃 请齐主登北城观战。军容整肃,敌人望之失色。突厥咎周人曰:“尔言齐乱,故来伐之。今齐人眼中亦有铁,何可当耶?”周人以步卒为前锋,从西山下,鼓勇而前。去城二里许,诸将咸欲进击之,韶曰:“步卒力势,自当有限。今积雪既厚,逆战非便,不如坚陈以待之。彼劳我逸,破之必矣。”既至,齐悉其税兵,鼓噪而出,突厥震骇,引兵上山,不肯战。周师遂大败,弃营而遁。突厥引兵出塞,纵骑大掠,自晋阳以往七百余里,人畜无遗。段韶追之不敢逼。突厥还至陉岭,地冻滑不可走,乃铺毡以度。马皆寒瘦,膝以下毛尽落。北至长城,马死且尽。截杖之以归。达奚武至平阳,未知忠已败走,犹进兵不已。斛律光与书曰:“鸿鹄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尔何不知进退耶?”武得书,知北道兵已败,亦还。光逐之,入周境,获二千余口以归。光见帝于晋阳,帝以新遭大寇,抱光头而哭。任城王进曰:“何至于此,陛下苟无忘今日,平西贼不难。”乃收泪而止。初,显祖之世,周人常惧齐兵北渡,每至冬月,守河椎冰以守。及武成即位,嬖幸用事,朝政渐紊,齐人反椎冰以备周兵之逼。斛律光叹曰:“国家常有并吞关、陇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声色乎!”
且说齐主志图苟安,不以军国为事,性又懦怯,周师虽退,犹虞复来,妨其为乐之事,因问计于群臣曰:“吾欲与周通好,永息干戈,未识周其许我乎?”侍中和士开曰:“臣有一策,可使宇文护感恩听命。”武成急问何策,开曰:“昔日护奔关中,其母阎氏及姑宇文氏并留晋阳,皆被幽絷,至今尚羁中山宫内。臣闻边人云,护为宰相后,每遣间使入齐,访求其母消息。若示以通好之意,许归其母,有不乐从 者哉?且其母与姑在彼则重,住此不过一老妪耳,不久将归地下,何关轻重?”帝以为然,乃遣使者至玉壁,求通互市,微露护母尚在,通好则归。护闻之大喜,密托勋州刺史韦孝宽致书齐朝,欲申盟好。齐乃先遣其姑归国,为阎氏作书寄护。其书曰:吾年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凡生汝辈一男一女。今日眼下不见一人,兴言及此,悲缠肌骨。幸属千载之运,逢大齐之德,矜老开恩,许得相见。今寄汝小时所著锦袍一领,宜自检看。禽兽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与尔分隔?今复何福,还获见汝?言此悲喜,死而更苏。世间所有,求皆可得。母子异国,何处可求?假汝贵极王公,富过山海,不得一朝暂见,不得一日同处,寒不得汝衣,饥不得汝食,汝虽穷荣极盛,光耀世间,汝何用为,于吾何益?吾今日之前,汝既不得申其供养,事往何论。今日以后,吾之残命,唯系于汝。尔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负。护得书,捧之涕泣,悲不自胜。亦以书报母云:区宇分崩,遭遇灭祸,远离膝下,忽忽三十五年。受形禀气,皆知母子,谁同萨保,如此不孝!子为公侯,母为俘隶。暑不见母暑,寒不见母寒。衣不知有无,食不知饥饱。泯如天地之外,无由暂闻。昼夜悲号,继之以血。分怀冤酷,终此一生,冀奉见于泉下耳。不谓齐朝解网,惠以德音。摩敦、四姑,已蒙礼送。初闻此旨,魂胆飞 越,号天叩地,不能自胜。草木有心,禽鱼感泽。况在人伦,而敢不铭戴齐朝霈然之恩。既已沾洽,有家有国,信义为本。伏度来期,已应有日。一得奉见慈颜,永毕生愿。生死骨肉,岂过今恩。负山戴岳,未足胜荷。伏纸呜咽,言不宣心。蒙寄萨保别时所留锦袍,年岁虽久,宛然犹识,对此益抱悲泣耳。齐人留护母,使更与护书,邀护重报。往返数次,护徒以卑词致乞。时段韶拒突厥于塞下,齐主使人以护书示之,问其可否。韶作书报曰:周人反覆,本无信义,比晋阳之役,其事可知。护外托为相,其实主也。既为母请和,不遣一介之使到此来求,而徒作哀怜之语,形诸楮墨,其情可知。若据移书,即送其母,恐示之以弱。得母之后,彼必益无忌惮。为今之计,不如且外许之,待和亲坚定,然后遣之未晚。齐主得书,犹豫未决。时又传言木杆可汗以前攻晋阳不得志,谋与周兵再举伐齐。齐主大惧,急欲与周通好,以免干戈之扰。因不待周使来迎,即送其母归。阎氏至周,举朝称庆,周主为之大赦。护与母睽隔多年,一朝聚处,凡所资奉,穷极华盛。每四时伏腊,武帝率宗室亲戚至其家,行家人礼,称觞上寿。尊荣之典,振古未闻。俄而,突厥留屯塞北,更集诸部兵,遣使告周,欲与共击齐,如前所约。护因新得其母,未欲东伐, 又恐负突厥约,更生边患;不得已,征二十四军及散隶,及秦、陇、巴、蜀之兵,并羌夷内附者凡二十万人,率以伐齐。但未识周师之出,胜负若何,且听下卷分剖。
第五十六卷争宜阳大兵屡却施玉天诛亟行
话说宇文护惧违突厥之意,出师伐齐。周主授护斧钺,亲劳军于沙苑。护军至潼关,遣大将尉迟迥率精骑十万为前锋,趋洛阳;大将权景宣率山南之兵,趋悬瓠;少师杨出轵关,亲率大军屯弘农。命齐公宪、达奚武、都督王雄军于邙山。齐主震恐,悔不听段韶之言。乃遣兰陵王长恭、大将军斛律光救洛阳,太尉娄睿拒杨。出轵关,恃勇深入,军不设备。娄睿将兵奄至,大破其军。被执,遂降。权景宣围悬瓠,豫州刺史王士良、永州刺史萧世怡并以城降。尉迟迥等围洛阳,为土山地道以攻之。城中守御甚固,三旬不克。护命诸将堑断河阳之路,以遏救兵,引师共攻洛阳。诸将以为齐兵必不敢出,唯坼候而已。兰陵王斛律光畏周兵之强,未敢遽进。齐主召段韶,谓曰:“洛阳危急,今欲遣公救之。但突厥在北,复须镇守,奈何?”对曰:“北虏侵边,事等疥癣,不足为国深害。今西邻逼,乃腹心之病,请奉诏南行。”齐主曰:“朕意亦尔。”韶乃率精骑一千发晋阳,星夜赶行,五日济河行近洛阳,与诸军会。值连日阴雾,乃 率帐下三百骑,与诸将登邙坂观周军形势。至太和谷,与周军遇,韶即驰告各营,迫集骑士,结阵以待之。韶为左军,兰陵王为中军,光为右军。周人不意其至,皆惧。韶遥谓周人曰:“汝宇文护才得其母,遽来为寇,何也?”周将曰:“天遣我来,有何可问!”韶曰:“天道赏善罚恶,当遣汝送死来耳。”周将曰:“吾不与汝斗口,特与汝斗战耳。”乃以步兵在前,上山迎战。韶命军士且战且却以诱之,待其力弊。然后下马共击,冲坚陷锐,万众齐备。周师大败,一时瓦解,主将禁之不能止,投溪坠谷,死者无数。兰陵王以五百骑突入周军,所向披靡,遂至洛阳城下,呼门求入。城上人弗识,乃免胄示之面,始开门纳之。城上欢呼震地。周师在城下者亦解围遁去,委弃营幕,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军资器械弥满川泽。唯齐公宪、达奚武及王雄在后,勒兵拒战。王雄驰马冲斛律光阵,光退走,左右皆散,唯余一奴一矢。雄按刺之,不及光者丈余,谓光曰:“吾惜尔不杀,当生擒尔去见天子。”光回身反射,中雄额。雄抱马走,至营而卒。军中益惧,齐公宪拊循督励,众心少安。至夜,收军欲待明更战,达奚武曰:“洛阳军败,人情震骇,若不乘夜速还,明日欲归不得。武在军久,备见形势,公年少未经事,岂可以数营士卒,委之虎口乎?”乃还。权景宣亦弃豫州还。齐主亲至洛阳劳军,以段韶为太宰,斛律光为太尉,兰陵王为尚书令。兰陵王,文襄第四子,姬荀氏翠容所出。荀氏本尔朱后婢,性慧巧,年十四,常侍献武,后疑其与献武有私,欲置之死。献武送之娄后处养之。娄以其眼秀神清,日后必生贵子,乃赐文襄为妾,而生兰陵。美丰姿,状貌如妇人好女。每临阵,恐无以威敌,带面具出战,匹马直 前,万人辟易。是役也,功最著。奏凯后,齐人作兰陵王乐以荣之。
再说周杨忠引兵出沃野,应接突厥。军粮不给,诸军忧之,计无所出。乃招诱稽夷,宴其酋长于军中,诈使河州刺史王杰,勒兵鸣鼓而至,曰:“大冢宰已平洛阳,欲与突厥共讨稽夷之不服者。”酋长皆惧。忠慰谕而遣之曰:“速以粮助大军,保无他害。”于是诸夷相率馈输,军赖以给。后闻周师罢归,忠亦还。越一年,周又遣齐公宪,将兵围齐宜阳,筑崇德等五城,以绝粮道。斛律光将步骑三万救之,筑统关、丰化二城,以通宜阳运粮之路。当是时,周、齐争宜阳,大小数十战,互有胜负。韦孝宽谓其下曰:“宜阳一城之地,不足损益。两国争之,劳师弥年。彼若有智谋之将,弃崤东,图汾北,我必失地。今宜速于华谷、长秋两处筑城,以杜其意。脱其先我为之,后悔无及。”乃画地形以陈于护。护谓使者曰:“韦公子孙虽多,数不满百。汾北筑城,遣谁守之?”事遂不行。光果以争宜阳不若图汾北,遂于阵前遥谓孝宽曰:“宜阳小城,久劳争战。今既舍彼,欲于汾北取偿,幸勿怪也。”孝宽曰:“宜阳,尔邦之要冲;汾北,我国之所弃。我弃尔取,其偿安在?君辅翼人主,位望隆重。不抚循百姓,而极武穷兵,苟贪寻常之地,涂炭疲敝之民,窃为君不取也。”光进围定阳,筑南汾城以逼之。孝宽释宜阳之围,以救汾北。光与战,大破之,遂筑十三城于西境。马上以鞭指画而成。拓地五百里,而未尝伐功。齐公宪督诸将拒齐师,段韶、兰陵王引兵袭破其军,唯定阳一城犹为周守。进而围之,刺史杨敷固守不下。韶屠其外城,内城将拔,而韶忽卧病,因谓兰陵王曰:“此城三面重涧,皆无 走路,唯虑东南一道耳。贼必从此出,宜简精兵专守之,此必成擒。”兰陵乃令壮士千余人,伏于东南涧口。城中粮尽,齐公宪来救,惮韶不敢进。敷突围夜走,伏兵起而擒之,尽俘其众,遂取周汾州及姚襄城。斛律光又与周师战于宜阳,取周建安等四戍,捕掳千余人而还。护兵屡败,归朝后,与诸将稽首谢罪。周主仍慰劳之,下诏:“大冢宰晋国公,亲则懿昆,任当元辅,自今诏诰及百司文书,并不得称公名。”护大说。周主深知二兄之死,皆为护弑,常惧及祸,故即位以后,深自晦匿,事无巨细,皆令先断。后闻生杀黜陟,一无关预,于左右近习前,屡称其忠不置。护闻之大安,异志少息。先是文帝为魏相立左右十二军,总属相府。文帝殁,皆受晋公护处分。凡所征发,非护命不行。护第屯兵侍卫,盛于宫阙。诸子僚属皆贪残恣横,士民患之。护尝问下大夫庾季才曰:“比日天道何如?”季才曰:“荷恩深厚,敢不尽言。顷上台有变,公宜归政天子,请老私门。此则享期颐之寿,受旦之美,子孙常为藩屏。不然,非复所知。”护沉吟久之,曰:“吾本志如此,但辞未获免耳。公既王官,可依朝例,无烦别参寡人也。”自是疏之。卫公直,帝之母弟,深昵于护,及沌口之败,坐免官,由是怨护,劝帝诛之,冀代其位。帝谋之宇文孝伯,孝伯与帝同日生,幼相同学。及即位,欲引置左右,托言欲与孝伯讲习孝经,故护弗之疑也。孝伯亦劝诛护。又中大夫宇文神举、下大夫王轨皆与帝同心,欲共诛之。计乃定。帝每见护于禁中,常行家人礼。太后赐护坐,帝立侍于帝,绝无忤意。一日,护自同州还长安。帝御文安殿见之,引护入谒太 后,蹙额谓之曰:“太后春秋高,颇好饮酒,虽屡进谏,未蒙垂纳。兄今入朝,愿更启请。”因出怀中《酒诰》授之,曰:“愿兄以此谏太后,太后必听。”护诺而入,见太后,如帝所戒,向前起居毕,曰:“愿有闻于太后。”执卷读之。读未竟,帝猝起不意,以玉自后击之。护不及防,遂踣于地。此亦天意使然,护恶已满,一击适破其脑,血涌如泉,顿时闷绝。太后愕然,左右大骇。帝令宦者何泉以御刀斫之。泉惶惧,斫不能伤。卫公直匿户内,跃出斩之。神举等候门外,闻内有变,急趋入,见护已死,皆额首称贺,谓帝曰:“急收其党。”帝乃召宫伯张孙览等,告以护已诛,令收其子弟家属,又其党侯龙恩等数人,于殿中杀之。初,龙恩为护所亲,护杀赵贵等皆与其谋。其从弟仪同侯植谓龙恩曰:“主上春秋既富,安危系于数公,若多所诛戮,以自立威权,岂唯社稷有累卵之危,恐吾宗亦缘此而败,兄安得知而不言?”龙恩不能从。植又乘间言于护曰:“明公以骨肉之亲,当社稷之寄。愿推诚王室,拟迹伊、周,则率土幸甚。”护曰:“吾誓以身报国,卿岂谓吾有他志耶?”阴忌之。植以忧卒。及护败,龙恩诛,周主以植为忠,特免其子孙。齐公宪为护所亲任,赏罚之际,皆得参预。护欲有所陈,多令宪奏。其间或有可否,宪恐主相嫌隙,每曲而畅之。帝亦察其心。及护死,召宪入,宪免冠谢罪。帝慰勉之,使往护第收兵及诸文籍,杀膳部下大夫李安。宪曰:“安出自皂隶,所典庖厨而已,未足加戮。”帝曰:“汝不知耳,世宗之崩,安所为也。”帝阅护书记,有假托符命,妄造异谋者,皆坐诛。唯得庾季才书两纸,极言纬候灾祥,宜返政归权。叹以为忠,赐粟三百石,帛二千段,迁大中大 夫。丁巳,大赦,改元。以尉迟迥为太师,窦炽为太傅,李穆为太保,宪为大冢宰,直为大司徒,陆通为大司空,辛威为大司寇,神举为大司马,孝伯、王轨并加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齐公宪虽迁冢宰,实夺之权。又谓宪侍臣裴文举曰:“昔魏末不纲,我太祖辅政。及周室受命,晋公复执大权。积习生常,愚者咸谓法应如是,岂有年三十天子而可为人所制乎?诗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为天子也。卿虽陪侍齐公,不得遽同,为臣欲死千所,事宜辅以正道,劝以义方,辑睦我君臣,协和我兄弟,勿令自致嫌疑。”文举退,以帝言白宪。宪指心抚几曰:“吾之夙心,公宁不知?但当尽忠竭节耳,知复何为?”卫公直心贪狠,意望大冢宰,既不得,殊怏怏,更请为大司马,欲握兵权。帝揣知其意,曰:“汝兄弟长幼有序,岂可反居下列?”由是用为大司徒。庚寅,追尊略阳公为孝闵皇帝。帝自是亲揽万机,大权独擅。赏功罚罪,悉秉至公,虽骨肉无所宽贷。群臣畏法奉上,而朝政一新。或有劝之伐齐者,帝曰:“我岂忘之?但齐主虽懦,旧臣宿将犹在。况我初政未遑,兵力尚弱,且待内治有余,外敌自灭。与其取果于未熟,不若取果于既落之为易也。”遂敕边将,谨守疆界,勿遽生事。由是两河之民,少得休息。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武成为帝,好昵小人,倦理政事。始因周师再来,犹寄腹心于旧臣,稍知畏勉。既而外患不至,四境少安,遂恃为无恐。嬖幸日进,大肆淫乐。有嬖臣和士开者,自帝为长广王时,以善握槊、弹琵琶有宠,辟为开府参军。及即位,累迁给事、黄门侍郎,或外视朝,或内宴赏,须臾之间,不得不与士开相见。尝在宫累日不归。一入数日,才放 一还,俄顷即遣骑督赴。宠爱之私,日隆一日。前后赏赐,不可胜记。士开每侍左右,奸谄百端,言辞容止,极其鄙亵,以夜继昼,无复君臣之礼。常谓帝曰:“自古帝王,尽为灰土。尧、舜、桀、纣,竟复何异?陛下宜及少壮,极意为乐,纵横行之。一日取快,可敌千年。国事尽付大臣,何虑不办,无为自勤约也。”帝大悦。于是委赵彦深掌官爵,元文遥掌财用,唐邕掌外骑,冯子琮、胡长粲掌东宫。三四日一视朝,对群臣略无所言,书数字而已。须臾罢入。先是乐陵王百年,孝昭时立为太子,帝素忌之。今虽退居藩位,疑其心怀怨望,留之必为异日之患。百年亦觉帝意,每事退抑,常托病不朝,故得苟延旦夕。时有白虹围日再重,赤星昼见。太史令奏言不利于国,帝欲禳免其殃,思杀百年以厌之。乃嘱其近侍之臣,密伺其短,纤悉必报。一日,百年习书,偶作数“敕”字。宫奴贾德胄封其奏上,帝大怒,使召百年。百年自知不免,泣谓妃斛律氏曰:“帝欲杀我久矣,此行恐不复相见。”因割带与之,曰:“留此以为遗念。”妃涕泣受命。遂入。但未识百年此去吉凶若何,且听后卷细说。
第五十七卷和士开秽乱春宫祖孝征请传大位
话说乐陵王入宫,见帝于凉风堂。帝使书“敕”字,与德胄所奏字迹相似,大怒曰:“尔书‘敕’字,欲为帝耶?”喝左右乱捶之,又令曳之绕堂行,且曳且捶。所过血皆遍地,气息将尽,乃斩之。弃诸池中,池水尽赤。其妃闻之,把哀号,昼夜不绝声。月余亦卒,犹在手,拳不可开。父光擘之,其手乃开。中外哀之。
却说士开常居禁中,出入卧内,妃嫔杂处,虽帝房帏之私,亦不相避,胡后遂与之通。帝宿别宫,后即召与同卧,甚至白日宣淫,宫女旁列不顾。或帝召士开,后与之同来,帝不之疑也。一日,帝使后与士开握槊于殿前,互相笑乐。河南王孝瑜进而谏曰:“皇后天下之母,岂可与臣下接手?”后及士开皆不乐而罢,因共谮之。士开言孝瑜奢僭,山东唯闻河南王,不闻有陛下。帝由是忌之。后又言孝瑜与尔朱御女私语,恐有他故。帝益怒。未几,赐宴宫中,顿饮孝瑜酒三十七杯。孝瑜体肥大,腰带十围,醉不能起。帝使左右载以出,鸩之车中。至西华门,烦躁投水而绝。诸王侯在宫中者,莫敢发声。唯河间王孝琬大哭而出。文宣后自济南被废,退居昭信宫。一日,帝往见之,悦其美,逼与之私。后不从。帝曰:“昔二兄以汝为大兄所污,故奸大嫂以报之。汝何独拒我耶?”后曰:“此当日事。今我年已长,儿子绍德渐大,奈何再与帝乱!”帝曰:“若不许我,当杀汝儿。”后惧从之,遂有娠。绍德至阁,不与相见。绍德愠曰:“儿岂不知‘家家’腹大,故不与我相见耶!”呼母为‘家家’,盖鲜卑语也。后闻之大惭,由是生女不举,帝横刀诟曰:“汝杀我女,我何为杀汝儿!”召绍德至,对后斩之。后大哭。帝愈怒,裸后赤体,乱挝挞之。后号天不已。盛以绢囊,流血淋漉,投诸渠水,良久乃苏,命以犊车一乘,载送妙胜寺为尼。人谓此文宣淫乱之报云。
再说齐臣中有祖者,字孝征,性情机警,才华赡美,少驰令誉,为当世所推。高祖尝口授三十六事,出而疏之,一无遗失,大加奖赏。但疏率无行,不惜廉耻。好弹琵琶,自制新曲,招城市少年游集诸娼家,相歌唱为乐。曾于司马世云家饮,偷藏铜叠三面。厨人请搜诸客,于怀中得之,见者皆以为耻,而自若。所乘老马一匹,常称骝驹。私通邻妇王氏,妇年已老,人前呼为娘子。裴让之嘲之曰:“策疲老不堪之马,犹号骝驹;奸年已耳顺之妇,尚呼娘子,卿哪得如此怪异!”于是喧传人口,尽以为笑。高祖宴群僚,于坐上失金叵罗,窦泰疑所窃,令饮客皆脱帽,果于髻上得之,高祖未之罪也。后为秘书丞,文襄命录《华林遍略》。以书质钱樗蒲,文襄杖之四十。后又诈盗官粟三千石,鞭二百,配甲坊。会并州定国寺成,高祖谓陈元康曰:“昔作《芒山寺》碑文,时称妙绝。今《定国寺碑》,当使谁 作也?”元康因荐才学,并解鲜卑语。乃给笔札,使就配所具草。二日文成,词采甚丽。高祖喜其工而且速,特赦其罪。文宣即位,以为功曹参军,每见之,常呼为贼。然爱其才,虽数犯刑宪,终不忍弃,令直中书省。武成未即位时,为胡桃油献之,且言:“殿下有非常骨法,臣梦殿下乘龙升天,不久当登大宝。”武成曰:“若然,当使卿大富贵。”既即位,擢拜中书侍郎,迁散骑常侍,与和士开共为奸谄。帝宠幼子琅琊王俨,拜为御史中丞。先是中丞旧制体统最重,其出也,千步外即清道,与皇太子分路而行,王公皆遥住车马以待其过。倘或迟违,则赤棒棒之。虽敕使不避。自迁邺后,此仪遂废。帝欲荣宠琅琊,乃使一依旧制。尝同胡后于华林门外张幕,隔青纱步障观之。琅琊仪仗过,遣中贵驰马,故犯其道,赤棒棒之。中贵言奉敕,亦棒应声碎其鞍,马惊入坠。帝大笑以为乐。观者倾京邑。后尝私谓士开曰:“太子愚懦,吾欲劝帝立琅琊代之,卿以为可否?”士开曰:“臣承娘娘不弃,得效枕席之欢。然帝与太子,须要瞒过他。太子愚懦易欺,琅琊王年虽幼,眼光奕奕,数步射人,向者暂对,不觉汗出。他日得志,必不容臣与娘娘永好也。”后乃止。祖虽为散骑常侍,位久不进,思建奇策,以邀殊宠,因说士开曰:“君之宠幸,振古无比。但宫车一日晏驾,君何以常如今日?”士开因从问计,曰:“君今日宜说主上,云文襄、文宣、孝昭之子,俱不得立者,皆未早为之图也。今宜使皇太子早践大位,以定君臣之分。帝为太上皇,以握大权。如此,根本既固,万世不摇。帝必以君言为是,若事成,中宫少主必皆德君,此万全计也。君且微说主上,令其粗解,当自外上表论之。”士开许诺。会有彗 星见,太史令奏称,彗者除旧布新之象,今垂象于天,当有易主之事。于是上表言:陛下虽为天子,未为极贵。宜传位太子,以上应天道,则福禄无穷。并上魏显祖禅位于子故事。帝遂从之。丙子,使太宰段韶持节奉皇帝玺绶,传位于太子纬。纬遂即帝位于晋阳宫。大赦,改元天统,立妃斛律氏为皇后。于是群臣上帝尊号为太上皇帝,军国大事咸以闻。使黄门侍郎冯子琮、尚书左丞胡长粲辅导少主,出入禁中,专典敷奏。子琮,胡后之妹夫也,故有宠。祖拜秘书监,加仪同三司,大被亲幸,见重二宫。河间王孝琬痛孝瑜之死,祸由士开,常怨切骨,为草人而射之。士开闻其怒,谮于上皇曰:“草人以拟圣躬也。又前日突厥至并州,令以兵拒,孝琬脱兜鍪抵地曰:‘我岂老妪,须着此物!’此亦言大家懦弱如老妪也。又外有谣言云:‘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端金鸡鸣。’河南北者,河间也。孝琬将建金鸡而大赦,非为帝而何?陛下不可以不防。”上皇颇惑之。会孝琬得佛牙一具,置之第内,黑夜有光,喧传为神。上皇责其妖妄,使搜第中,得镇库幡数百,指为反具,收其宫属讯之。有姬陈氏者,素无宠,诬孝琬云:“常挂至尊像而哭之,其实文襄像也。”上皇大怒,使武卫倒鞭挝之。孝琬呼叔,上皇曰:“何敢呼我叔?”孝琬曰:“臣献武皇帝之嫡孙,文襄皇帝之嫡子,魏孝静皇帝之嫡甥,何为不敢呼叔!”上皇愈怒,命左右乱挝,折其两胫而死。安德王延宗哭之,泪尽出血。又为草人而鞭之曰:“何故杀我兄?”其奴告之。上皇召延宗,覆之于地,以马鞭鞭之二百,几死。初,上皇许祖有宰相才,欲迁其官,既而中止。疑彦深、文遥、士开等阻之,欲去此三人,以求宰相,乃疏三 人罪状,令黄门侍郎刘逖奏之。逖惧三人之权,不敢通。彦深等闻之,先诣上皇自陈,上皇怒,执诘之。陈三人朋党害政,卖官鬻狱事,且言:“宫中取人女子,皆士开所诱,致陛下独受恶名。”上皇曰:“尔乃诽谤我。”曰:“臣不敢诽谤陛下,陛下实取人女。”上皇曰:“我以其饥馑,收养之耳。”曰:“何不开仓赈给,乃买入后宫乎?”上皇益怒,以刀环筑其口,鞭杖乱下,将扑杀之。呼曰:“陛下勿杀臣,臣为陛下合金丹。”遂得少宽。曰:“陛下有一范增不能用。”上皇又怒,曰:“尔自比范增,以朕为项羽耶?”曰:“项羽布衣,帅乌合之众,五年而成帝业。陛下借父兄之资,才得至此,臣以为项羽未易可轻。”上皇令左右以土塞其口,且吐且言。乃鞭二百,配甲坊,寻徙光州,敕令牢掌。别驾张奉礼恶其为人,谓:“牢者,地牢也。”乃置地牢中,桎梏不使离身,夜以芜菁子为烛,眼为所熏,由是失明。齐天统二年,上皇有疾,左仆射徐之才善医,治之渐愈。士开欲得其位,乃出之才为冀州刺史,而自迁中书监。俄而上皇疾作,驿追之才,路远不获即至。欲宣诸大臣入,胡后厌诸大臣居中,碍与士开相亲,遂不召。独留士开侍疾。上皇疾亟,以后事嘱士开,握其手曰:“勿负我也。”遂殂于士开之手。明日,之才至,复遣还州。士开秘丧,三日不发。冯子琮闻其故,士开曰:“献武、文襄之丧,皆秘不发。今至尊年少,恐王公有二心者,意欲尽追集凉风堂,然后议之。”时士开素忌赵郡王睿及领军娄定远,子琮恐其矫遗诏出睿于外,夺定远禁兵,乃说之曰:“大行皇帝先已传位于今上,群臣百工,受至尊父子之恩久矣。但令在内贵 臣,无一改易,王公岂有异志?世异事殊,岂得与前朝相比?且公严闭宫门,已数日矣。升遐之事,行路皆传。久而不举,恐有他变。”士开惧,乃发丧。尊太上皇后为皇太后,大赦天下。少帝以士开受顾托之命,深委任之,威权益重,人皆侧目。独赵郡王以宗室重臣,常与之抗,深恶其所为,乃与冯翊王润、安德王延宗、大臣娄定远、元文遥等,皆言于后主,请出士开于外。后主以告太后,太后不许。一日,太后宴朝贵于前殿。睿面陈士开罪恶,且言:“士开先帝弄臣,城狐社鼠,受纳货赂,秽乱宫掖,臣等义难杜口,冒死陈之。”太后曰:“先帝在时,王等何不言,今日欲其孤寡耶?且饮酒,毋多言。”睿词色俱厉,安吐根曰:“赵王之言实忠于国,不出士开,朝野不安。”太后曰:“异日论之,王等且散。”睿等或投冠于地,或拂衣而起。明日,睿率诸王大臣复诣云龙门,令文遥入奏。三返,太后不听。左丞相段韶使胡长粲传太后言曰:“梓宫在殡,事太匆匆,欲王等更思之。”睿等遂各拜退。长粲复命,太后曰:“成妹母子家者,兄之力也。”士开自被劾后,不便留禁中,太后乃召之入,使以危言恐帝曰:“先帝于群臣之中,待臣最厚。陛下谅阴始尔,大臣皆有觊觎。今若出臣,正是剪陛下羽翼,使主势日孤于上,彼得弄权于下也。今宜谓睿等云:‘文遥与臣,并为先帝任用,岂可一去一留?宜并用为州。’今且出纳如旧,待过山陵然后遣行,彼亦再无他说矣。”帝从之,以告睿等,睿等皆喜。乃以士开为兖州刺史,文遥为西兖州刺史。葬毕,睿促士开就路。太后欲留过百日,睿不可。数日之内,太后屡为睿言,且缓士开之行。睿执如故。有中贵知太后密 旨者,谓睿曰:“太后意既如此,殿下何苦违之?”睿曰:“吾受委不轻,今嗣主幼冲,岂可使邪臣在侧?若不以死争之,何面戴天!”乃戒门者勿纳士开。更见太后,极口言之。太后令酌酒赐睿,睿正色曰:“今论国家大事,非为卮酒。”言讫遽出。士开知睿意难回,而定远贪利易惑,因载美妇珠帘送于定远,登堂谢曰:“诸贵欲杀士开,蒙王大力,得全微命,用为方伯。今当奉别,谨上美女二名,珠帘一具,少酬大德。”定远喜,谓士开曰:“欲还入否?”士开曰:“在内久不自安,今得迁外,本志已遂,不愿更入。但乞大王保护,长为大州刺史足矣。”定远信之,送至门。士开曰:“今当远行,愿得一辞二宫。”定远遂与入朝。士开由是得见太后及帝,因奏曰:“先帝一旦登遐,臣愧不能自死。观诸贵意,欲使陛下不得保其天位。臣出之后,必有大变,臣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因伏地恸哭。帝及太后皆泣,问计安出。士开曰:“臣已得入,复何所虑,正须数行诏书耳。”帝从之,乃下诏出定远为青州刺史,严责赵王睿以不臣之罪。举朝震惧。正是:奸佞一施翻手计,忠良难免杀身危。未识赵王被责之后,能委曲图存否,且俟后文再说。
第五十八卷琅琊王擅除宵小武成后私幸沙门
话说赵王以太后不用其言,将复进谏,妻、子咸止之曰:“事关太后,徒拂其怒,谏复何益?”睿曰:“吾宁死事先王,不忍见朝廷颠倒。”拂衣而入,至殿门,又有人谓曰:“殿下勿入,入恐有变。”睿曰:“吾上不负天,死亦无憾。”入见太后。太后复以士开为言,勿使出外。睿执之弥固,太后命且退。出至永巷,武士执之,送入上林园,刘桃枝拉而杀之。睿久典朝政,清介自矢,朝野闻其死,无不呼冤。士开遂为侍中、尚书右仆射。定远大惧,不唯归其所遗,且以余珍赂之。
且说后主年少,多嬖宠。有宫婢陆令萱者,其夫骆超坐谋叛诛,令萱配掖庭,其子提婆亦没为奴。后主在襁褓,令萱保养之。性巧黠,善取媚,有宠于胡太后,以为女侍中。宫掖之中,独擅威福,封为郡君。幸臣和士开、高阿那肱等,皆为之养子。引提婆入侍,与后主朝夕戏狎,累迁至开府仪同三司、武卫大将军。又有宫人穆舍利者,其母名轻宵,本穆子伦婢,后转卖于侍中宋钦道家,私与人通,而生 舍利。莫知其父姓,小字黄花。钦道以罪诛,籍其家口,黄花因此入宫。后主爱而嬖之,令萱知其有宠,乃为之养母,封为宏德夫人,赐姓穆氏。先是童谣云:“黄花势欲落,请觞满杯酌。”盖言黄花不久。后主得之,昏饮无度也。黄花以陆为母,故提婆亦冒姓穆氏。一日,后主忽忆祖,问其人何在,左右言配光州,乃就流囚中除为海州刺史。得释,因遗令萱弟陆悉达书云:“赵彦深心腹阴沉,欲行伊、霍事。君姊弟虽贵,岂得平安,何不早用智士耶?”悉达为姊言之,令萱颇以为然。士开亦以有胆略,欲引为谋主,乃弃旧怨,言于帝曰:“襄、宣、昭三帝之子,皆不得立。今至尊独在帝位者,祖孝征之力也。人有大功,不可不报。孝征心行虽薄,奇略出人,缓急可使。且其目已盲,必无反心,请复其官。”后主从之,召为秘书监。士开与胡长仁不睦,谮之后主,出为齐州刺史。长仁怨愤,谋遣刺客杀士开。事觉,欲治其罪。士开以帝舅疑之,谋于。引汉文帝诛薄昭故事,遂遣使就本州赐死。琅琊王俨素恶士开、提婆专横,形于词色。二人忌之,奏除俨为太保,余官悉解,出居北宫。五日一朝,不得时见太后。俨益不平。时御史王子宜、仪同高舍洛、中常侍刘辟疆共怨士开,因说俨曰:“殿下被疏,正由士开间构,何可出北宫,入民间也!”俨因思不杀士开,无以泄忿,乃谓冯子琮曰:“士开罪重,儿欲杀之,姨夫能助我乎?”子琮素附士开,然自以太后亲属,士开每事不让,心常忿之,思欲废帝而立俨,因对曰:“殿下欲杀士开,足洗宫闱之耻,敢不竭力!”俨乃令王子宜上表,弹士开罪,请禁推。子琮杂他文书上之,帝不加审省,概可其奏。俨见奏可,谓领军厍狄 伏连曰:“奉敕,令领军收士开。”伏连以告子琮,且请复奏。子琮曰:“琅琊受敕,何必更奏!”伏连信之,发京畿军士伏于神武门外。次早士开依常早参,门者不听入,伏连前执其手曰:“今有一大好事,御史王子宜举公为之。”士开问何事,伏连曰:“有敕令公向台。”因令军士拥之而行,至台,俨喝左右斩之。士开方欲有言,头已落地。俨本意唯杀士开,入朝谢罪。其党惧诛,共逼之曰:“事已如是,不可中止,宜引兵入宫,先清君侧之恶,然后图之。”俨遂率京畿军士三千人,屯千秋门。后主闻变,怒且惧,使桃枝将禁兵八十召俨。桃枝遥拜,俨命反缚,将斩之,禁兵散走。帝又使冯子琮召俨,俨辞曰:“士开比来实合万死,谋废至尊,剃家家发为尼,臣为是矫诏诛之。尊兄若欲杀臣,不敢逃罪,若舍臣,愿遣姊姊来迎,臣即入见。”姊姊,谓陆令萱也。俨欲诱出斩之。令萱执刀在帝后,闻之战栗。帝又使韩长鸾召俨,俨将入。刘辟疆牵衣谏曰:“若不斩提婆母子,殿下无由得入。”广宁王孝珩、安德王延宗自西来,曰:“何不入?”辟疆曰:“兵少。”延宗谓俨曰:“昔孝昭杀杨遵彦,不过八十人。今有众数千,何谓少!”俨不能决。孝珩谓延宗曰:“此未可与同死。”遂去之。后主召俨不入,泣谓太后曰:“有缘复侍家家,无缘永别。”急召斛律光。俨亦召入。光闻俨杀士开,抚掌大笑曰:“龙子所为,固自不凡。”入见帝于永巷,帝率宿卫者步骑四百,授甲将出战。光曰:“小儿辈弄兵,与交手即乱。鄙谚云:‘奴见大家心死。’至尊宜自至千秋门,琅琊必不敢动。”帝从之,光步随及门,使人走出连呼曰:“大家来!大家来!”俨众骇散。帝驻马桥上,遥呼之。俨犹不进。光步近,谓俨曰:“天子弟杀一夫,何 所苦?”执其手,强引之前,请于帝曰:“琅琊王年少,肠肥脑满,轻为举措,稍长自不复然,愿宽其罪。”帝拔俨所带刀钚,筑其头,欲下者数次,良久乃释。收厍狄伏连、高舍洛、王子宜、刘辟疆支解之,暴其尸于都街。帝欲尽杀王府文武官吏,光曰:“此皆勋贵子弟,诛之恐人心不安。”赵彦深亦曰:“春秋责帅。”遂并释之。太后责问俨:“尔何妄行若此?”俨曰:“冯子琮教儿。”太后怒子琮,就内省杀之,载尸还其家。自是太后置俨宫中,每食必自尝之。令萱说帝曰:“人称琅琊聪明雄勇,当今无敌。观其相表,殆非人臣。自专杀以来,常怀恐惧,宜早除之。”帝尚犹豫,因问之祖。举周公诛管叔,季友鸩庆父以对。帝乃决,密使赵元侃杀俨。元侃辞曰:“臣昔事先帝,见先帝爱王,何忍行此?”帝乃托言明旦出猎,欲与琅琊同去。夜四鼓,即召之。俨疑不往,令萱曰:“兄呼儿,何为不去?”俨乃往。出至永巷,刘桃枝反接其手。俨呼曰:“乞见家家、尊兄。”桃枝以袖塞其口,反袍蒙头,负至大明宫,鼻血满面,拉而杀之。时年十四。裹之以席,埋于室内。帝使启太后,太后临哭十余声,宫女即拥之入内。遗腹四男,皆幽死。
却说太后性耽淫逸,出入不节,自士开死后,益觉无聊,数游寺观,以寻娱乐。有定国寺沙门昙显,体态轩昂,仪度雄伟,为一寺主僧。外奉佛教,内实贪淫。善房术,御女能彻夜不倦。寺中密构深房曲院,为藏娇之所。以广有蓄积,交结权贵,故人莫敢禁。太后至寺行香,见而悦之,假称倦怠,欲择一深密处少息片时,命昙显引路,至一秘室中。太后坐定,谓昙显曰:“闻僧家有神咒,卿能为我诵乎?”昙显曰:“有,但此咒不传六耳,乞太后屏退左右,臣 敢诵之。”太后令宫女皆退户外。显见旁无一人,乃伏地叩头曰:“臣无他术,愿得稍效心力,以供太后之欢。”太后微笑,以手挽之起,遂相苟合。太后大悦,回宫后,即于御园中建设护国道场,召昙显入内讲经,昼夜无间,大肆淫乐。赏赐财帛,不可胜记。众僧至有戏呼昙显为太上皇者。丑声狼藉,而帝不觉。一日,谒太后,见有二尼侍侧,颜色娇好,心欲幸之,乃假皇后命召之,二尼欣然欲往,太后不好却,但嘱二尼小心谨慎。及至前宫,帝挽之入室,逼以淫乱。二尼惊惧,抵死不从。使宫人执而裸之,则皆男子也。宫女各掩面走。你道两个假尼从何而来?一昙显之徒,名乌纳,年二十,状貌如妇人好女。因昙显不得长留禁中,使充女尼,得以长侍太后。一市中少年,名冯宝,美丰姿,而有毒之具。昙显尝与之狎,戏其具曰:“吾为正,尔为副,天下娘子军不足平也。”宝欲求幸太后,以图富贵。昙显亦令削发充女尼,荐之太后。除一二心腹宫女外,人莫之知也。不意今日帝前,当面败露。严讯入宫之由,遂各吐实,于是昙显事亦发。帝大怒,立挝杀之,并诛昙显。籍其寺中,有大内珍宝无数,皆太后所赐者。帝益怒,遂幽太后于北宫,禁其出入。太后亦无颜见帝,两宫遂睽。祖见太后被幽,欲尊令萱为太后,为帝言魏代保太后故事,且曰:“陆虽妇人,然实雄杰,自女娲以来未之有也。”令萱亦谓为国师国宝,由是得为仆射。时斛律光为宰相,深恶之,遥见辄骂曰:“多事乞索小人,意欲何为!”又谓诸将曰:“边境消息,兵马处分,向来赵令恒与吾辈参论。盲人掌机密以来,全不与吾辈语,正恐误国家事也。”又旧制,宰相坐堂上,百官过之,皆下马行。光在朝堂常垂帘坐,不知,乘马过其前。光怒曰:“小人乃敢尔!”后在内自言,声高慢,光过而闻之,愈怒。觉光不悦己,私赂其从奴问之。奴曰:“自公用事,相王每夜抱膝叹曰:‘盲人入,国必破矣!”由是怨之。穆提婆求娶光庶女,不许。帝赐提婆晋阳田,光言于朝曰:“此田神武帝以来,常种禾,饲马数千匹,以拟寇敌。今赐提婆,则阙军务矣,不可。”穆亦怨之。光有弟丰乐为幽州行台,善治兵,士马精强,阵伍严整。突厥畏之,谓之南可汗。光长子武都为梁、兖二州刺史。光虽贵极人臣,性节俭,不好声色,罕接宾客,杜绝馈饷。每朝廷会议,常独后言,言辄理合。行兵仿其父金法,营舍未定,终不入幕,或竟日不坐。身不脱甲胄,常为士卒先,爱恤军士,不妄戮一人。众皆争为之死,自结发从军,未尝败。北周韦孝宽屡欲伐齐,而惮光不敢发。密为谣言以间之,曰:“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又曰:“高山不摧自崩,槲木不扶自举。”令谍人传之于邺。邺中小儿相歌于路。因续之曰:“盲老公背受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使其妻兄郑道盖奏之。帝以问,曰:“实闻有之。”又问:“其语云何?”因解之曰:“百升者,斛也。盲老公,谓臣也。饶舌老母,似谓女侍中令萱也。且斛律累世大将,明月声震关西,丰乐威行突厥,女为皇后,男尚公主,谣言甚可畏去。盍早图之。”帝以问韩长鸾,长鸾力言光忠于国,未可以疑似害之,事遂寝。又见帝言之,唯何洪珍在侧,帝曰:“前卿所言,即欲施行,长鸾以为无此事,劝朕勿疑。”及未对,洪珍进曰:“若本无意则可,既有此意而不行,万一泄露如何?”帝曰:“洪珍言是也。”然犹未决。因贿嘱光之府吏封士让,密首云:“光前 西讨还,敕令散兵,光不从,引兵逼都城,将行不轨,见城中有备乃止。家藏弩甲,僮仆千数,每遣使丰乐武都,阴谋往来,约期举事。若不早图,恐变生目前,事不可测。”以士让首状呈帝,帝遂信之。恐即有变,便欲召光诛之。”又虑光不受命,复谋之。请遣使赐以骏马,语之云:“明月将游东山,王可乘此同行。光必入谢,至即执之,一夫力耳。”帝如其计。明旦,光入凉风堂,才及阶,刘桃枝自后扑之,不动,顾曰:“桃枝常为此事,我不负国家。”桃枝与三力士齐上,以弓弦其颈,拉而杀之。血流于地,后铲之,迹终不灭。于是下诏,称其谋反,尽杀其家口。使郎中邢祖信簿录光家。问所得物,对曰:“得弓十五,宴射箭百,刀七,赐二。”厉声曰:“更得何物?”曰:“得枣杖二十束。拟奴仆与人斗者,不问曲直,即杖之一百。”大惭,谓曰:“朝廷既加重刑,郎中何宜为雪。”祖信既出,人尤其言直。祖信慨然曰:“贤宰相尚死,我何惜余生!”旋杀武都于兖州,又遣贺拔伏恩捕诛丰乐。伏恩至幽州,门者启羡曰:“使人衷甲马有汗,宜闭城门。”羡曰:“敕使岂可疑拒?”遂出见。伏恩执而杀之。初,羡常以盛满为惧,表解所职,不许。临刑叹曰:“女为帝后,公主满家,家中常使三百兵,富贵如此,焉得不败!”及其五子皆死,斛律后亦坐废。周主闻光死,喜曰:“此人死,齐其为我有乎!”为之赦于国中。既害光,专主机衡。每入朝,帝令中贵扶持,出入同坐御榻,论决政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先是胡太后自愧失德,欲求悦帝意,饰其兄长仁之女置宫中,令帝见之。帝果悦其美,纳为昭仪。及斛律后废,太后欲立昭仪为后,力不能得之帝。知权在令萱,乃卑辞厚礼 以结之,约为姊妹。令萱因亦劝帝立之。然其时黄花已生子,令萱欲立之为后,每谓帝曰:“岂有男为皇太子,而身为婢妾者乎?”因胡后宠幸方隆,未可以言语离间。因于宫中暗行魇魅之术以惑之。正是:当面明枪犹易躲,从旁暗箭最难防。未识胡后能保帝宠,常得立位中宫否,且听下文细述。
第五十九卷齐后主自号无愁冯淑妃赐称续命
话说陆令萱欲立黄花为后,暗行魇魅之术,以间胡后之宠。旬日间,胡后精神恍惚,言笑无恒,帝渐恶之。一日,令萱造一宝帐,枕席器玩,莫非珍奇。坐黄花于帐中,光采夺目,谓后主曰:“有一圣女出,大家可往观之。”及见之,乃黄花也。令萱指之曰:“如此人不作皇后,遣何人物作?”帝纳其言,而未忍废胡后也。又一日,令萱于太后前作色而言曰:“何物亲侄,作如此语!”太后问其故,令萱曰:“不可道。”固问之,乃曰:“后语大家云:‘太后行多非法,不可以训,有忝大家面目。’”令萱知太后最恶人发其隐私,故以此言激之。太后果大怒,立呼后出,剃其发,载送还家,废为庶人。于是立穆氏为后,而令萱之权,太后亦受其制。
且说齐自士开用事以来,政体大坏。及执政,颇收举才望,内外称美。左丞封孝琰谓曰:“公是衣冠宰相,异于余人。”益自负,乃欲增捐庶务,沙汰人物,官号服章,并依故事。又欲黜诸阉竖及群小辈,为致治之方。令萱、提婆、长鸾等不以为然,议颇同异。乃嘱御史丽伯律劾主书王 子冲纳赂,事连提婆,欲使赃罪相及,而并坐令萱。令萱觉之大怒,传帝敕,释王子冲不问,而斥伯律于外。由是事事与相左,诸宦者更共谮。帝不得不疑,因问令萱曰:“孝征果何如人?”令萱默然不对。三问,乃下床叩头曰:“老婢应死。老婢始闻和士开言,孝征多才博学,意谓善人,故举之。比观其行事,大是奸臣。人实难和,老婢应死。”帝命韩长鸾检省中案牍,尽得其奸状。帝大怒,然尝与之重誓,故不杀。解去内职,出为北兖州刺史。求见帝,长鸾不许,遣人推出柏阁。坐地不肯行,曳其足以出。穆提婆遂代其任。未几,以恶疾死。先是后主言语涩讷,不喜见朝士,自非宠私狎呢,未尝交语。唯国子祭酒张雕,以经授后主为侍读,呼为博士,大见委重。雕亦自以出于微贱,致位人臣,欲立效以报德,议论抑扬,无所回避。帝尝动容改听,朝政得失,因之稍加留意。其后触怒群小,共构杀之。自是正言谠论,遂绝于帝耳。又帝承世祖奢泰之余,以为帝王当然。后宫宝衣玉食,一裙之费,值至万匹。盛修宫苑,无时休息。夜则然火照作,寒则以汤化泥。凿晋阳西山为大像,一夜然油万盆,光照宫中。好自弹琵琶,为无愁之曲,近侍和之者以百数。民间谓之“无愁天子”。于华林园立贫儿村,自衣蓝缕之服,行乞其间以为乐。庶姓封王者以百数,开府千余人,甚至狗马及鹰,亦有仪同、郡君之号。赏赐左右,动逾巨万,既而府藏空竭,乃赐二三郡,或六七县,使阉竖辈卖官取值。由是为守令者,率皆富商大贾,竞为贪纵。赋役繁重,民不聊生矣。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弘农华阴县生一异人,姓杨,名坚,汉太尉杨震十 四代孙。其父名忠,美须髯,状貌魁伟,武艺绝伦,识量深重,有将帅之略。周文帝召居帐下,尝从猎龙门,有猛兽突至,忠赤手搏之,人服其勇。以功历云、洛二州刺史,除大都督,赐姓普六茹氏,进封隋国公。夫人吕氏于周大统七年六月,生坚于冯翊波若寺。紫气充庭,异香满室,人皆以为贵征。时有一尼来自河东,谓吕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宜与俗间抚育。”吕以儿托养之。尼乃舍于别馆,躬自抚育。一日,尼不在舍,吕往视抱儿于怀,忽见头上生角,遍体起鳞,惧坠之地。尼自外来,忙抱而起之曰:“何惊我儿,致令晚得天下!”貌龙颔,额上有五柱透入顶门,目光外射,有纹在手成“王”字。性沉深严重,少入太学读书,虽至亲昵,不敢相狎。周文帝见之,叹曰:“此儿风骨,非世间人。”及武帝时,忠已卒,坚袭爵为隋国公。见天下分裂,阴有削平四海之志,尝启武帝曰:“臣世受国恩,愧无以报。愿陛下成一统之业,百世之治,臣得垂名竹帛,私愿足矣。”因言齐政乱,一举可灭,劝帝伐之。帝从其请,乃命边镇益储积,加戍卒。齐人闻之,亦增修守御。柱国于翼谏曰:“疆场相侵,互有胜负,徒损兵粮,无益大计。不如解严修好,使彼懈而无备,然后乘间出其不意,一举可取也。”韦孝宽上疏,陈灭齐三策:其一曰:臣在边有年,颇知间隙,不因际会,难以成功。往岁出军,徒有劳费,功绩不立,由失机会。何者?长淮之南,旧为沃土,陈氏以败亡余烬,犹能一举平之;齐人历年赴救,丧败而还,内离外叛,计尽力穷。仇敌有衅,不可失也。今大军若出轵关,方轨而进,兼与陈氏共 为犄角;广州义旅出自三鸦,山南骁锐沿河而下;更募关河劲勇,厚其爵赏,使为前驱。岳动川移,雷骇电激,百道俱进,必当望旗奔溃,所向摧殄。一戎大定,实在此机。其二曰:若国家更为后图,未即大举,宜与陈人分其兵势。三鸦以北,万春以南,广事屯田,预为贮积。募其骁勇,立为部伍。彼既东南有敌,戎马相持,我出奇兵,破其疆场。彼若兴师赴援,我则坚壁清野,待其去远,还复出师。常以边外之军,引其腹心之众。我无宿舂之粮,彼有奔命之劳,一二年中,必自离叛。且齐氏昏暴,政出多门,鬻狱卖官,唯利是视,荒淫无道,阖境嗷然。以此而观,覆亡可待。乘间电扫,事等摧枯。其三曰:昔勾践下吴,尚期十载;武王取纣,犹烦再举。今若更存遵养,且复相待,臣谓宜还崇邻好,申其盟约。安民和众,通商惠工,蓄锐养戚,观衅而动。斯乃长策远驭,坐自兼并也。书奏,武帝以问伊娄谦谏。对曰:“齐氏沉溺娼优,耽昏曲蘖。其折冲之将,明月已毙于谗口。他若段韶、兰陵等,亦皆死亡。上下离心,道路以目,此易取也。”帝大笑,乃下诏伐齐。以陈王纯、司马消难、达奚震为前三军总管,越王盛、侯莫陈琼、赵王招为后三军总管。齐王宪率众二万,趋黎阳。隋公杨坚率舟师三万,自渭入河。侯莫陈芮率众二万,守太行道。李穆率众三万,守河阳道。帝自将大军,出河阳。民部大夫赵曰:“河南洛阳,四面受敌,纵得之不可以守。请从河北直至太原,倾其巢穴,可一举而 定。”下大夫鲍宏亦曰:“我强齐弱,我治齐乱,何忧不克!但先帝往日屡出洛阳,彼既有备,每用不捷。如臣计者,进兵汾、洛,直扼晋阳,出其不虞,似为上策。”帝皆不从,率众六万,直指河阴。都督杨素请率其父麾下先驱,许之。周建平元年八月,师入齐境。禁军士伐树践稼,犯者皆斩。丁未,攻河阴大城,拔之。齐王宪进围洛口,拔东西二城。齐永桥大都督傅伏闻西寇近,自永桥夜入中城,为拒守计。周师既克南城,进围中。伏闭城坚守,二旬不下。独孤永业守金墉,周主亦攻之不克。永业欲张声势,通夜办马槽二千。周人以为大军且至而惮之。九月,齐高阿那肱自晋阳将兵拒周,至河阳。会周主有疾,引兵还所,拔城皆不守。阿那肱以捷闻,齐主在喜,以阿那肱有却敌功,厚赐之。明年,周主谓群臣曰:“朕去岁属有疹疾,不得克平逋寇,然已备见其情。彼之行师,殆同儿戏,岂能敌吾大兵。前出河外,直为拊背,未扼其喉。晋州,本高欢所起之地,镇摄要重,今往攻之,彼必来援。吾严军以待,击之必克。然后乘破竹之势,鼓行而东,足以穷其巢穴,混同文轨。”遂复自将伐齐,以越王盛、杞公亮、隋公杨坚为右三军,谯王俭、大将军窦恭、广化公邱崇为左三军,齐王宪为前军,陈王纯为后军。周主至晋州,军于汾曲,遣齐王宪守雀鼠谷,陈王纯守千里径,达奚震守统军川,朝明守齐子岭,辛韶守蒲津关,宇文盛守汾水关,各领步骑一万,分据要害。大军直攻平阳。齐行台尉相贵婴城拒守,周主亲至城下督战。城中窘急,齐将侯子钦出降于周。刺史崔景嵩守北城,亦乘夜遣使请降,约为内应。周主大喜,命王轨率众赴之。 天未明,轨偏将段文振杖槊与数十人先登,景嵩迎入,引至相贵帐,拔刃劫之。城上鼓噪,守兵大溃,遂克晋州。虏相贵及甲士八千人。是时齐主方以外内无患,朝野皆安,日夕淫乐,置边事于不问。有冯淑妃者,名小怜,穆后从婢也。穆后爱衰,以五月五日进之,号曰:“续命”。慧而黠,能弹琵琶,工歌舞,妖艳动人。后主惑之,宠冠一宫,坐则同席,出则并马,誓愿生死一处。周师之取平阳,方与淑妃猎于天池。放鹰纵犬,驰骋平林、搏取禽兽以为快。告急者自日至午,驿马三至。阿那肱曰:“大家正为乐,边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为?”到暮,使更至,言平阳已陷,乃奏之。后主将还,淑妃止之曰:“大家勿去,请更杀一围。”后主从之。周师既得平阳,齐王宪复拔洪洞、永安二城,乘胜而进。齐边将焚桥守险,军不得前,乃屯永安。癸酉,齐师来援,分军万人向千里径,又分军出汾水关,后主自率大军上鸡栖原。使阿那肱将前军先进。乙卯,诸军齐会平阳城下。周主以齐兵新集,声势方盛,且欲西还以避其锋。宇文忻谏曰:“以陛下之圣武,乘敌人之荒纵,何患不克!若使齐得令主,君臣协力,虽汤、武之兵,未易平也。今主衺臣愚,士无斗志,虽有百万之众,实为陛下奉耳。”军正王韶亦谏曰:“齐失纪纲,于兹累世。天翼周室,一战而扼其喉。取乱侮亡,正在今日。释之而去,臣所未喻。”周主虽善其言,竟引军还。以大将梁士彦为晋州刺史,留精兵一万镇之。齐乘周师退,欲复平阳,进兵围之,昼夜攻击。城中楼堞俱尽,崩隳之处,或短刀相接,或交马出入,众皆危惧。士彦慷慨自若,谓将士曰:“死在今日,我为尔先!”于是勇烈齐 奋,齐兵少却。厥后,齐作地道攻城,城陷十余步。将士乘势欲入,齐主敕且止。召冯淑妃观之,妃方对镜妆点,不即至。城中以木拒塞之,兵不得入,城遂不下。又淑妃闻晋州城西石上有圣人迹,欲往观之。中道有桥,去城墙不远。齐主恐有弩矢及桥,乃抽攻城木,别造一桥以度。及度,桥坏,至夜乃还。周主还长安,以晋州告急,复率大军来援。壬寅济河,遣齐王宪率所部先向平阳。戊申,诸军毕至。凡八万人,进逼齐军。置阵东西三十余里。先是齐人恐周师猝至,于城南穿堑,自乔山属于汾水,皆以堑为之隔。齐兵至,因结阵于堑北。齐王宪驰马观之,复命曰:“易与耳,请破之而后食。”周主大悦,乘马巡阵,辄呼主帅至前,劳勉之。将士喜于见知,咸思自奋。将战,左右请换良马。周主曰:“朕独乘良马,欲何之?”进薄,齐师有堑,碍于前。自旦至申,相持不决。后主谓阿那肱曰:“战是耶,不战是耶?”阿那肱曰:“吾兵虽多,堪战者少。昔攻玉壁,援兵来即退。今日将士,岂胜高祖时耶?不如勿战,却守高梁桥。”安吐根曰:“一撮许贼,马上刺取,掷之汾水中耳。”齐主意未决,诸内参曰:“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远来,我何为守堑示弱?”齐主曰:“此言是也。”于是引兵填堑而出。周主大喜,勒诸军击之。兵才合,齐主与淑妃并骑观战。东偏小却,妃怖曰:“军败矣。”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齐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桥。正是:将士阵前方致死,君王马上已逃生。未识后事若何,且留下文再讲。
第六十卷拒敌军延宗力战弃宗社后主被擒
话说齐主战尚未败,即以淑妃奔往高梁桥。武卫奚长谏曰:“半进半退,战之常体。今兵众全整,未有亏伤,陛下舍此安之。马足一动,人情慌乱,不可复振。愿速还安慰之。”武卫张常山亦自后赶上曰:“军寻收讫甚完整,围城兵亦不动,至尊宜回。不信,臣乞将内参往视。”齐主欲从之,提婆引齐主肘曰:“此言难信。”齐主遂以淑妃北走,师大溃。死者万余人,军资器械,数百里间,委弃山积。奔至洪洞,以去敌军既远,暂少休息。淑妃重施新妆,方以粉镜自玩。后喧声大震,唱言贼至,于是复走。先是后主以淑妃有功,将立为左皇后,遣内参往晋阳取皇后服御、翟等件。至是遇于中途。为之缓辔,命淑妃着之,然后去。
再说周主入平阳,梁士彦接见,持帝须而泣曰:“臣几不见陛下。”帝亦为之流涕。周主以将士倦疲,欲引还。士彦叩马谏曰:“今齐师循散,众心皆动,因其惧而攻之,其势必举。陛下奚疑?”周主从之,执其手曰:“余得晋州,为平齐之基,卿善守之。”遂率诸将追齐师。或请西还,周主 曰:“纵敌患生,卿等若疑,朕将独往。”诸将乃不敢言。于是星夜疾驰。后主入晋阳,忧惧不知所为,向朝臣问计,皆曰:“宜省赋息役,以慰民心,收遗兵,背城死战,以全社稷。”后主以为难。是役也,安德王延宗独全军而还。后主壮之,因曰:“吾欲留安德守晋阳,自向北朔州。若晋阳不守,则奔突厥以避之,再图后举。”群臣皆以为不可。时阿那肱有兵一万,尚守高璧。周师至高璧,阿那肱望风退走。后主遂决意遁去,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于北朔州,以安德王为相国、并州刺史,总山西兵,谓曰:“并州兄自取之,儿今去矣。”延宗曰:“陛下为社稷主,幸勿动。臣为陛下出死力战,必能破之。”提婆曰:“至尊计已成,王勿阻。”乃夜斩五龙门而出,欲奔突厥。从官皆散,不得已,仍向邺。穆提婆西奔周军,令萱见其子降周,惧诛,遂自杀。周主以提婆为柱国、宜州刺史,下诏谕齐臣曰:“若妙尽人谋,深达天命,官荣爵赏,各有加隆,一如提婆爵赏。”或我之将士,逃逸彼朝,无问贵贱,皆从荡涤。自是齐臣降者相继。延宗知周师将至,同诸将固守,诸将请曰:“王不为天子,诸臣实不能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戊午,即皇帝位。下诏曰:武平孱弱,政由宦竖。斩关夜遁,莫知所之。王公大臣,猥见推逼。忝为宗藩,祗承宝位。呜呼,痛大厦之将倾,唯恃背城借一。回狂澜于既倒,庶几转弱为强。勖哉卿士,无负朕怀。于是大赦,改元永昌。以唐邕为宰相,莫多娄敬显、和 阿于子、段畅、韩骨胡为将帅。众闻之,不召而至者前后相属。延宗发府藏及后宫美女,以赐将士,籍没内参十余家。后主闻之,谓近臣曰:“我宁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见士卒,皆亲执手称名,流涕呜咽。于是众争为死。周主至晋阳,引兵围之,四合如黑云。延宗命敬显、韩骨胡拒城南,和阿于子、段畅拒城东,自率兵拒齐王宪于城北。延宗体素肥,前如偃,后如伏,人常笑之。至是奋大,往来督战,劲捷若飞,所向无前。俄而,和阿于子、段畅奔降周军,周主遂自东门入,焚烧民室佛寺,合城慌乱,喊声震天。延宗知周兵入,率数十骑自北来,以死奋击。娄敬显见东路火起,亦从南路来援,率兵搏杀。城中儿童妇女,皆乘屋攘袂,投砖石御敌。周师大乱,相填压塞路,不得进。齐人从后斫刺之,死者二千余人。周主杂乱军中,自投无路。左右皆惶急,宇文忻牵马首,贺拔伏恩拂马后,崎岖得出。齐人奋刃几及之。时已四更,延宗疑周主为乱兵所杀,遣人于积尸中求长鬣者,遍索不得。然以敌既败去,冀其不复来攻,军心渐懈。将士烧肉饮酒,多倦卧。延宗苦战一日,亦退而少息。
再说周主回营,腹已饥甚,欲遁去。诸将亦劝之还。宇文忻勃然进曰:“陛下自克晋州,乘胜至此,今伪主奔波,关东响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此之盛。昨日破贼,将士轻敌,微有不利,何足为怀?大丈夫当死中求生,败中取胜。今破竹之势已成,奈何弃之而去?”齐王宪以去为不可。降将段畅极言城内空虚,再往必克。周主乃驻马,鸣角收兵,俄顷复振。及旦,还攻东门,克之。延宗挺身搏战,左右散亡略尽,力屈被执。周主见之,下马握其手。延宗辞曰: “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周主曰:“两国天子,非有怨恶,直为百姓来耳。终不相害,勿怖也。”使复衣帽而礼之。唐邕等皆降于周。娄敬显奔邺。齐主闻并州破,惧周师来逼,立重赏以募战士,而竟不出物。广宁王孝珩进曰:“为今之计,莫若使任城王将幽州道兵入土门,扬声趋并州;独孤永业将洛州道兵入潼关,扬声趋长安。臣请将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战。敌闻南北有兵,自然逃溃。陛下出宫人珍宝,以赏将士,庶克有济。”齐主不从。斛律孝卿请齐主亲劳将士,为之撰辞。且曰:“宜慷慨流涕,以感激人心。”齐主既出,临众不复记所受言,遂大笑,左右亦笑。将士怒曰:“身尚如此,我辈何苦为之效死!”由是皆无战志。朔州行台高劢将兵卫太后、太子还邺,宦官荀子溢犹恃宠纵暴民间,劢斩以徇。太后救之不及。或谓劢曰:“子独不畏太后怒耶?”劢攘袂曰:“今西寇已据并州,达官率皆委叛。正坐此辈浊乱朝廷,若得今日斩之,明日受诛,亦无所恨。”延宗在周军,周主问以取邺之策。辞曰:“此非亡国之臣所及。”强问之,乃曰:“若任城王据邺,臣不能知。若今上自守,陛下兵不血刃。”癸酉,周师趋邺,齐王宪为先驱。是时齐人汹惧,望风欲走,朝士出降者昼夜相属。齐主计无所出,复召群臣议之。言人人异,莫知所从。高劢曰:“今之叛者,多在贵人。至于卒伍,犹未离心。请追五品已上家属,置之三台,因胁之以战,若不捷,则焚台。此曹顾惜妻子,誓当死战。且王师频北,贼徒轻我,背城一决。理必胜之。”齐主不能用。望气者言,当有革易。乃依天统故事,禅位于太子恒,自称太上皇帝。恒生八年矣,孝珩乞兵拒周师,不许,出为沧州刺史。孝珩谓阿那肱曰:“朝廷不遣赐 击贼,岂畏孝珩反耶?孝珩若破宇文邕,遂至长安,反亦何预国家事!以今日之急,犹如此猜忌耶?”洒涕而去。齐主使尉世辨率千余骑拒周师,世辨本非将才,性又懦怯,出滏口,登高阜四周,遥见群乌飞起,谓是西兵旗帜,即驰还北,至紫陌桥,不敢回顾。左右谓曰:“敌兵未至,顷所见者,群乌耳,走尚可缓。”世辨曰:“乌亦欺我耶?我已为之胆落矣。”归报后主曰:“周兵势大,不可抗也。”壬辰,周师至邺。后主及太后、幼主、穆后、淑妃等,率千余骑东走,使慕容三藏守邺宫。周主破城入,齐王公以下皆降。三藏犹拒战,周主引见礼之,拜仪同大将军。三藏,绍宗子也。执莫多娄敬显,周主数之曰:“汝有死罪三,前自晋阳归邺,携妾弃母,不孝也。外为伪朝戮力,内实通启于朕,不忠也。送款之后,犹持两端,不信也。用心如此,不死何待?”遂斩之。使将军尉迟勤追齐主。邺有处士熊安生,博通五经,闻周主入邺,遽令家人扫门。家人怪而问之,安生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将见我。”俄而,周主幸其家,不听拜,亲执其手,引与同坐。给安车驷马以自随。又遣使至李德林宅,宣旨慰谕曰:“平齐之利,唯在于尔。”德林来见,引入帐中,访问齐朝风俗政教、人物善恶,语三宿不倦。
再说齐主渡河,入济州,使阿那肱守济州关,觇候周师。自率百余骑奔青州,即欲入陈。而阿那肱密召周师,约生致齐主,屡启云周师尚远,已令烧断河桥。齐主由是淹留自宽。周师至关,阿那肱迎降,尉迟勤奄至青州,获太后、幼主、后妃等。齐主系囊金于鞍后,从十余骑南走。周兵追至南邓村及之,执以送邺。庚子,周主诏齐故臣斛律光等,宜追加赠谥,家口田宅没官者,给还其子孙。指其名曰: “此人在,朕安得至此?”又诏齐之东山南园三台,皆竭民脂膏为之,令皆毁拆。瓦木材料,并以给民。山园之田,各还其主。东民大悦。二月丙午,齐主纬至邺,复其衣冠。帝以宾礼见之。会报广宁、任城二王起兵信都,集众四万,共谋匡复。帝曰:“此可谕之使来也。”令后主作书招之,许以若降,富贵如故。不从,乃命齐王宪、隋公杨坚引兵平之。军至赵州,遣谍觇之,为周候骑所执。解至营中,宪命释其缚,集齐旧将遍示之,谓曰:“吾所争者大,不在汝曹。今纵汝还,即充吾使。”乃与书曰:足下谍者,为候骑所拘。军中情实,具诸执事。战非上计,无待卜疑;守乃下策,或未相许。已勒诸军分道并进,相望非远,凭轼有期,不俟终日,所望知机,勿贻后悔。宪及杨坚至信都,同孝珩军于城南以拒之。其将尉相愿诈出略阵,遂以众降。相愿,之心腹将也。众皆骇惧。怒,收其妻子,即阵前斩之。明日进战,与孝珩亲自出马,冲坚陷锐。齐王宪敌于前,杨坚率劲骑横击之,分其军为二,遂大破之。俘斩三万人,执及孝珩。宪谓曰:“任城王何苦若此?”曰:“下官献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独存。逢宗社颠覆,今日得死,无愧坟陵。”宪壮之,归其妻子。宪问孝珩齐亡所由。孝珩自陈国难,辞泪俱下,俯仰有节。宪为之改容,亲为洗疮敷药,礼遇甚厚。孝珩叹曰:“李穆叔言齐氏二十八年天下,今果然矣。自献武皇帝以来,吾诸父兄弟,无一人至四十者,命也。嗣君无独 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钺,展我心力耳。”初,任城母尔朱金婉,以失节被幽。幼时献武不甚爱之。及齐亡,而建义信都,独以忠孝著。广宁王,文襄第二子,好文学,工丹青,尝于厅事堂画苍鹰,见者皆疑为真。又作朝士图,妙绝一时。今以兵弱被执,盖不愧高氏子孙云。以故宪皆重之。先是周主破平阳,遣使招东雍州刺史傅伏。伏不从。既克并州,获其子,使以上将军、武乡公告身,及金马脑二酒盏赐伏为信。并遣韦孝宽致书招之。伏复孝宽曰:“事君有死无二,此儿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愿速斩之,以令天下。”及周主自邺还至晋阳,遣降将阿那肱等百余人临汾水招伏。伏隔水见之,问:“至尊何在?”答曰:“已被擒矣。”伏仰天大哭,率众入城。于厅事前北面,哀号良久,然后出降。周主曰:“何不早下?”伏流涕对曰:“臣三世为齐臣,食齐禄,不能自死,羞见天地。”周主执其手曰:“为臣当如此也。”引使宿卫,授为仪同大将军。他日,又问伏曰:“前救河阴得何赏?”对曰:“蒙一转,授特进、永昌郡公。”时齐主在座,周主顾而谓曰:“朕三年习战,决取河阴,正为傅伏善守,城不可动,故敛军而退。公当日赏功,何其薄也!”是时周主方欲班师,忽北朔州飞章告急:有范阳王绍义进据马邑,号召义旅,自肆州以北,从而叛者二百八十余城,兵势大振。又有高宝宁者,齐之疏属,有勇略,久镇和龙,甚得夷夏之心,亦起兵数万,与绍义遥为声援,势甚猖獗。遂遣大将军宇文神举率兵十万讨之。大驾暂驻晋州。正是:全齐已属他人手,一旅犹为宗国谋。你道范阳王何以得据北朔州?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一卷捋帝须老臣爱国扪杖痕嗣主忘亲
话说北朔州原是齐之重镇,风俗强悍,士卒骁勇。既降于周,周主遣齐将封辅相为其地总管。有长史赵穆智勇盖世,心不忘齐,会任城王起兵瀛州,谋执辅相,以城迎之。辅相逃去,及任城被执,乃迎定州刺史高绍义。绍义据马邑,引兵南出,欲取并州。至新兴而肆州已为周守,又闻宇文神举大兵将到,还保北朔州。神举进兵逼之,绍义谓赵穆曰:“我兵新集,敌皆劲旅,将何以战?”穆曰:“战也,胜之,可以席卷并、肆;不胜,则北走突厥,再为后图。”遂进战,连战数阵,绍义皆败,穆战死。绍义北奔突厥,犹有众三千人,下令曰:“欲还者听。”于是辞去者大半。突厥佗钵可汗常谓齐神武英雄天子,以绍衣重踝似之,甚见爱重。凡齐人在北者,悉以隶之。高宝宁自和龙劝进,绍义遂称皇帝。以宝宁为丞相,欲延齐一线之脉。而窜身异域,不敢与周相抗。于是除和龙外,齐地皆入于周。凡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五,户三百三十万二千五百二十八。帝命班师,驾至长安,置高纬于前,列其王公等于后, 车舆、旗帜、器物,以次陈之。备法驾,布六军,奏凯乐,献俘于太庙。观者夹路,皆称万岁。爵赏有功,大赦天下。封高纬为温公。齐之诸王三十余人,咸受封爵。一日,宴于内廷。齐君臣皆侍饮,帝令温公起舞,折旋中节。延宗在坐,悲不自持。又命孝珩吹笛,辞曰:“亡国之者,不足上渎王听。”固命之,才执笛,泪下呜咽。帝不复强,以李德林为内史上士,自是诏诰格式以及用山东人物,并以委之。帝从容谓群臣曰:“我往常唯闻李德林名,欲见其面不可,得复见其为齐朝作诏书称檄,正谓是天上人。岂意今日得其驱使。”纥豆陵毅对曰:“臣闻麒麟凤凰为王者瑞,可以德感,不可力致。然麒麟凤凰,得之无用,岂如德林为瑞,且有用哉?”帝大笑曰:“诚如卿言。”未几,有诬告温公与定州刺史穆提婆谋反者,遂同日诛之。其宗族皆赐死。众人多自陈冤,欲求免诛,独延宗攘袂不言,以椒塞口而死。纬弟仁英以清狂,仁雅以疾得免。其亲属不杀者,散配西土,皆死于边裔。先是温公至长安,向帝求冯淑妃。帝曰:“朕视天下如敝屣,一女子岂为公惜。”仍以赐之。及温公遇害,妃归代王达。王甚嬖之,偶弹琵琶,弦断。妃有诗曰: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任城王有妃卢氏,任城死,赐大将斛斯征。卢妃蓬首垢面,长斋不言笑,征怜而放之,乃为尼。其后,齐之宫妃嫔御流落在外者,贫不能存,至以卖烛为业。此皆后话不表。
且说帝自灭齐后,节己爱民,亲贤远佞,殷殷求治,人 皆喜太平可致。时帝生七子,太子最长,故以储位归之。但性顽劣,好昵近小人。大臣皆忧其不才。于是左宫正宇文孝伯言于帝曰:“太子者,国之根本,天下之命悬于太子。今皇太子为国储贰,德义罕闻,臣忝宫官,实当其责。且太子春秋尚少,志业未成,伏乞陛下妙选正人,为其师友,调护圣质,犹望日就月将,如或不然,恐后悔无及。”帝敛容曰:“卿世代鲠直,竭诚所事。观卿此言,有家风矣。”孝伯拜谢曰:“非言之难,受之难也。”帝曰:“正人岂复过卿,吾将使尉迟运助吾子。”于是,以运为右宫正。又尝问内史乐运曰:“卿言太子何如人?”对曰:“中人。”帝顾谓齐王宪曰:“百官佞我,皆称太子聪明仁恕,唯运所言,不失忠直耳。”因问辅翼中人之状。运曰:“如齐桓是也。管仲相之则伯,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帝曰:“我知之矣。其使之亲君子,远小人乎?”遂擢运为京兆丞。太子闻之,意甚不悦。太子妃杨氏,隋公坚女。坚姿相奇伟,时辈莫及,见者皆惊为异人。畿伯大夫来和善相人,私谓坚曰:“吾阅人多矣,未有如公之相者。眼如曙星,无所不照。后日当王有天下,愿忍诛杀。”坚曰:“公勿言此,以速予祸,得不失职足矣。”齐王宪与坚友善,然谓帝曰:“普六茹坚形貌异常,非人臣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为宗庙忧,请早除之。”帝亦颇以为疑,因使来和相之。和诡对曰:“坚相不过位极人臣,正是守节人,可镇一方。若为将领,收江南如拉朽。”盖帝本有平陈之意,闻之大喜,待坚愈厚。时吐谷浑入犯,帝命大将军王轨辅太子讨之。吐谷浑退,大兵至伏俟城而还。太子在军中多失德,苦役士卒,耗损军粮,嬖臣郑译等相助为非。轨谏不听。军还,轨言之帝。帝大怒, 杖太子一百;并杖译,除其名;宫臣亲幸者咸被遣。越数日,太子潜召译等,戏狎如初。译因曰:“殿下何时得据天下,臣得一心事主。”太子曰:“且有待。”益昵之。帝遇太子甚严,每朝见,与群臣无二。虽隆寒盛暑,不得休息,以其嗜酒,禁不得至东宫。有过辄加捶挞。尝谓之曰:“古来太子被废者几人,余儿岂不堪立耶!”乃命东宫官属录太子言语动作,每月奏闻。太子畏帝威严,矫情饰说,由是过不上闻。王轨尝与内史贺若弼言,太子必不克负荷。弼深以为然,劝轨陈之。轨后侍坐帝旁,共谈国政,色若不豫者。帝怪之,问曰:“卿何为尔?”轨对曰:“皇太子仁孝无闻,恐不了陛下家事,奈何?愚臣庸昧,不足深信。陛下尝以贺若弼有文武才,亦每以此为忧。”帝召弼问之,弼曰:“皇太子养德深宫,未闻有过也。”既退,轨让弼曰:“平生言论,无所不道。今者对扬,何得乃尔反覆?”弼曰:“此公之过也。太子国之储贰,岂易发言?”事有蹉跌,便至灭族。本谓公密陈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轨默然久之,乃曰:“吾专心国家,遂不存私计。向者对众,良实非宜。”后轨因内宴上寿,捋帝须曰:“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先是帝问孝伯曰:“吾儿比来何如?”孝伯曰:“太子比惧天威,更无过失。”及闻轨言,罢酒责孝伯曰:“公尝语我,云太子无过。今轨有此言,公为诳矣。”孝伯曰:“臣闻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必不能割慈忍爱,遂尔结舌。”帝默然久之,乃曰:“朕已委公矣,公其勉之。”后王轨又言于帝曰:“太子非社稷主,若为帝必败,普六茹坚有反相,若不除之,必为后患。”帝不悦曰:“必天命有在,将若之何?”坚闻之甚惧,深自悔匿。帝亦深以轨言为然。但汉王次长,素有过, 余子皆幼,故得不废。又屡欲除坚,不果而止。俄而,帝不豫,越数日,疾益剧。六月丁酉朔,遂殂。时年三十六。戊戌,太子即位,是为周宣帝。尊皇后阿史那氏为皇太后,立妃杨氏为后。以后父坚为上柱国、大司马。宣帝始立,即逞奢欲,大行在殡,曾无戚容,扪其杖痕,大骂曰:“死晚矣!”武帝宫人有美色者,即逼为淫乱。超拜郑译为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大夫,委以朝政。出王轨为徐州总管。葬武帝于孝陵,庙号高祖。既葬,诏内外公徐帝及六宫,皆议即吉。或以为葬期既促,事讫即除,太为汲汲不从。以齐王宪属尊望重,忌之,谓孝伯曰:“公能为朕图齐王,当以其官相授。”孝伯叩头曰:“先帝遗招,不许滥诛骨肉。齐王,陛下之叔,功高德茂,社稷重臣。陛下若无故害之,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为不孝之子矣。”帝不怿,由是疏之。有嬖臣于智为帝设计曰:“此事臣能任之。臣请往候宪,归即诬其谋反。陛下召而诣之。臣与面质,教他有口难辩,则杀之不患无名矣。”帝从其计,乃使于智语宪,欲以为太师,且召之曰:“晚与诸王俱入。”宪至殿门,有旨诣王皆退,独被引进,方升阶,有壮士数人从内出,见而执之。宪曰:“我何罪而执我?”帝在上厉声曰:“躬图反逆,焉得无罪?”宪问:“何据?”于智从旁证之。宪目光如炬,与智争辩不屈。或谓宪曰:“以王今日事势,何用多言?”宪曰:“死生有命,宁复图存。但老母在堂,留兹遗憾耳。”掷笏于地,众遂缢之。帝复召宪僚属,使证成其罪。参军李纲誓之以死,处以极刑,终无挠辞。有司以露车载宪尸而出,故吏皆散,唯纲抚棺号恸,躬自瘗之,哭拜而去。又杀大将军王兴、仪同独孤熊、大将军豆卢绍,皆素与宪亲 善者也。杀宪既属无名,兴等无辜受诛,时人谓之“伴死”。以于智为有功,加柱国,封齐郡公。正月癸巳,帝受朝于露门,始与群臣服汉、魏衣冠。大赦,改元大成。置四辅官:以大冢宰越王盛为大前疑,总管蜀公迥为大右弼,申公李穆为大左辅,隋公杨坚为大后丞。先是帝初立,以高祖《刑书要制》为太重而除之。又数行赦宥,既而民轻犯法,奸宄不止。又自以奢淫多过,恶人规谏,欲为威虐,慑服群下,乃更为《刑经圣制》,用法益深。大醮于正武殿,率群臣拜于殿下,告天而行之。密令左右伺察百官,小有过失,辄加诛谴,以为彼方救死不暇,安敢规我。于是人莫敢言。日恣声乐,鱼龙百戏,常陈殿前,累日继夜,不知休息。多聚美女,以实后宫。衣服宫室,俱穷极华美。高祖节俭之风,于斯荡尽。游宴沉湎,或旬日不出。群臣请事者,皆因宦官奏之。以至百弊丛生,朝政多阙。于是京兆丞乐运舆梓诣朝堂,陈帝八失。其略云:大尊比来事多独断,不参诸宰辅与众共之,非询谋佥同之道,政事焉得无缺?一失也。广搜美女,以为嫔御;仪同以上女,不许出嫁。贵贱同怨,非所以慰人心而光君德,二失也。大尊一入后宫,数日不出,所须闻奏,多附宦者。君门等于万里,上下情意不孚,三失也。即位之初,下诏宽刑,未及半年,更严前制。非法之加,害及无辜,四失也。高祖斫雕为朴,率民以俭。崩未逾年,而遽穷奢丽,财用不恤,五失也。徭赋下民,以奉俳优角抵,六失也。上书字误者,即治其罪。杜献书之路,塞忠言之入,七失也。天象垂诫,不能谘诹善道,修布德政,八失 也。唯兹八失,臣知而不言,则死有余责。陛下知而不改,臣见周庙不血食矣。书上,帝览之大怒,立命绑赴市曹斩之。朝臣恐惧,莫有敢救者。内史中大夫元岩叹曰:“臧洪同死,昔人犹且愿之,况比干乎!若乐运不免受诛,吾将与之同死。”乃谓监刑者曰:“且缓须臾,予将见帝言之。”岩即诣阁请见,帝怒容以待。岩从容谓帝曰:“乐运不顾其死,欲以求名。陛下遽以为戮,适遂其志。不如劳而遣之,以广圣度。是运不得名,而陛下得名矣。”帝颇感悟,遂令勿杀。明日召运谓曰:“朕昨夜思卿所奏,实为忠臣。”运再拜曰:“大尊能不忘臣言,社稷之福也,天下幸甚。”赐以御食而后出,举朝闻之,群相庆贺,谓帝有悔悟之机。但未识自是以后,帝能顿改前过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二卷修旧怨股肱尽丧矫遗诏社稷忽倾
话说王轨为徐州总管,闻郑译用事,自知必及于祸,私谓所亲曰:“吾在先朝,实申社稷之计,见恶于嗣主。今日之事,断可知矣。此州控带淮南,邻接强寇,欲为身计,易如反掌。但忠义之节,不可有亏。况荷先帝厚恩,岂可以获罪于后君,竟相背弃?只可于此待死,冀千载之后,知我此心耳。”轨自是无日不切忧死。
却说帝虽免乐运之诛,淫暴如故。一日,问郑译曰:“我脚上杖痕,谁所为也?”译曰:“事由乌丸轨,以致帝与臣皆受先帝杖责。”宇文孝伯因言轨捋须事。帝大怒曰:“彼岂乐吾为君哉!不杀此奴,无以泄吾恨。”即遣敕使往徐州杀之。元岩不肯署诏,御史大夫颜之仪力谏不听。岩复进谏,脱巾顿颡,三拜三进。帝曰:“汝欲党乌丸轨耶?”岩曰:“臣非党轨,恐陛下滥诛大臣,失天下之望。”帝怒,使阉竖搏其面,曳之出。使至徐州,轨见敕,神色不动,曰:“早知此事矣。”引颈受刃。远近闻之,知与不知,莫不流涕。岩亦废死于家。初,帝之为太子也,上柱国尉迟运为宫 正,数进谏,忤帝意。又与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皆为高祖所亲厚。帝尝疑其党同毁己,见之色屡不平。及轨死,运惧,谓孝伯曰:“帝旧恨不忘,吾徒终必不免,为之奈何?”孝伯曰:“今堂上有老母,地下有武帝,为臣为子,知欲何之?且委质事人,本徇名义,谏而不入,死焉可逃?足下若为身计,不如远之。”于是运求出,外迁为秦州总管。他日,帝以齐王宪事让孝伯曰:“公知齐王谋反,何以不言?”对曰:“臣不知其反也,但知齐王忠于社稷,为群小所构。臣欲言之,陛下必不用,所以不言。且先帝嘱咐微臣,唯令辅导陛下为尧、舜之主。今谏而不从,实负先帝顾托,以此为罪,是所甘心。”帝大惭,俯首不答,令且退,俄而下诏赐死。时宇文神举为并州刺史,亦遣使就州杀之。尉迟运至秦州,亦以忧死。辛巳,帝以位为天子,犹非极贵,遂传位于太子阐,是为静帝。大赦,改元大象。自称天元皇帝,欲贵同于天也。杨后称天元皇后,妃朱氏为天皇后,元氏为天右皇后,陈氏为天左皇后。杨名丽华,朱名满月,元名乐尚,陈名月仪。至是并称皇太后。所居称天台,制曰天制,敕曰天敕,冕二十四旒,车服旗鼓,皆倍前王之数。置纳言、御正等官,皆列天台。国之仪典,率情改更。务自尊大,无所顾忌。每对臣下,自称为天。用樽彝圭瓒以饮食,令群臣朝天台者,致斋三日,清身一日,然后进见。既自比于上帝,不欲臣下同己。常自带绶,冠通天冠,加金附蝉,顾见侍臣冠上有金蝉及王公有绶者,并令去之。不许人有天高上大之称。禁天下妇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宫人,皆黄眉墨妆。每召群臣论议,唯欲兴造变革,未尝言及政事。游戏无常,出入不节,羽仪 仗卫,晨出夜还,陪侍之官,皆不堪命。自公卿以下,常被楚挞。每捶人,皆以百二十为度,谓之“天杖”。其后又加至二百四十,宫人内职亦如之。后妃嫔御虽被宠幸,亦多杖背。以故内外恐怖,人不自安,皆求苟免,莫有固志。又忌诸弟,乃以襄郡为赵国,济南郡为陈国,武当、安富二郡为越国,上党郡为代国,新野郡为滕国,邑各万户。令赵王招、陈王纯、越王盛、代王达、滕王并之国。汝南公庆私谓杨坚曰:“天元实无积德,视其相貌,寿亦不长。又诸藩微弱,各令就国,曾无深根固本之谋。羽翮既翦,何能及远哉?”坚深然之。有杞公宇文亮,于天元为从祖兄,其子西杨公温,妻尉迟氏,天元之侄妇也,有美色。一日,以宗妇入朝,天元悦其美,欲私幸之,谓其妃司马氏曰:“朕爱尉迟夫人娇好,欲使从我。卿盍为我言之。”司马妃曰:“尉迟夫人面重,直言之,恐其羞怯,不能如陛下意。不如醉以酒而就之,一任帝所欲为矣。”天元称善,乃赐宴宫中,命司马妃陪饮。尉迟氏不敢辞,只得坐而饮。司马妃命宫女轮流劝盏,又请以大觥敬之。尉迟氏酒量本浅,又连饮数杯,不觉沉醉,坐不能起,倚桌而卧。司马妃命宫女卸其妆束,扶上御榻安寝,报帝曰:“事谐矣。”天元大喜,搴帏视之,益觉可爱,遂裸而淫之。及尉迟氏醒,身已被污,只索无奈,跪而乞归。天元曰:“尔不忘家耶?我将杀尔一家,纳尔为妃。”尉迟氏惧且泣曰:“妾体鄙陋,本不足以辱至尊。若以妾故,而戮及一门,妾亦不能独生矣。乞至尊哀之。”天元见其有怖色,慰之曰:“汝勿惧,吾言戏耳。今后召汝,慎毋违也。”尉迟氏再拜而出,归语其夫。夫大惊,密以其事报于父。时值淮 南用兵,亮为行军总管,韦孝宽为行军元帅。两军前后行,相违数里。亮闻报大惧,曰:“天元无道若此,不唯辱我家风,且将灭我门户,我岂可坐而待死!”乃与左右心腹谋之。或曰:“朝廷暴政横行,臣民解体,危亡可待。不如斩投江南,以观其变。”亮曰:“我家在长安,弃之不忍。且一出此境,安能复返?”或曰:“乘其无备,杀入长安,废此无道,另立有德,此不世之功也。”亮曰:“此固吾志,但吾与孝宽并行,势若连鸡。必与之俱西,方可成事。而彼方得君,安肯与我同反?吾朝叛,彼夕讨矣。为今之计,必先袭而执之,并其众,然后可以鼓行而西。”左右皆称善。乃定计于是夜之半,先袭破孝宽营。有偏将茹宽素与孝宽善,知其谋,遣人密报孝宽。孝宽知之,设伏以待。亮至半夜,率精骑二千,衔枚疾走。直奔孝宽营。遥听营内更鼓无声,巡锣不作,以为军皆睡熟,正好乘其不备。而才至寨口,忽闻寨中震炮一声,营门大开,火把齐明,照耀如同白日。孝宽全身披挂,挺枪出马,左右排列将士,皆雄纠纠横刀待战。孝宽马上高声曰:“杞公,汝来偷营耶?我待汝久矣。”亮大惊,手下将士不战自退。孝宽把枪一指,将士奋勇而进。亮拍马急走,及回至大营,已被孝宽潜从侧路遣兵袭破,据守寨门。亮此时进退无路,因遂拔刀自刎。孝宽枭其首,号令三军,众皆慑服。遂飞章告变,天元大喜,杀亮一门,孩稚无遗。单留尉迟氏,纳之宫中,拜为长贵妃,宠幸无比。越一日,天元将如同州,增侯正、前驱、戒道等官,为三百六十重。自应门至于赤岸泽,数十里旗相蔽,音乐俱作。又令虎贲持马上,称警跸。仪卫之盛,从古未有。及还长安,诏天台侍卫之臣,皆着五色及红紫绿衣,名曰“品 色服”。有大事,与公服相间服之。又诏内外命妇皆执笏,其拜宗庙及天台,皆俯伏如男子。后宫增置位号,不可胜录。复欲立尉迟氏为后,共成五后。以问小宗伯辛彦之曰:“古有之乎?”对曰:“皇后与天子敌体,不宜有五。”又问太学博士何妥,对曰:“昔帝喾四妃,虞舜二妃,先代之数,何常之有?”天元大悦。免彦之官,下诏曰:“坤仪比德,土数唯五,四太皇后外,可增置天中太皇后一人,以长贵妃尉迟氏为之。”造锦帐五,使五后各居其一。实宗庙祭器于前,自读祝版而祭之。又以五辂载妇人,自率左右步从。又好倒悬鸡鸭,及碎瓦于车上,观其号呼以为乐。性之所好,往往有不可解者。杨后性柔婉,不妒忌。虽事暴主,人有犯,曲为劝解。以敌四后及嫔御等,皆爱而仰之。天元昏虐滋甚,尝无故怒后,欲加之罪。后进止安闲,辞色不挠。天元见无惧容,大怒,遂赐后死,逼令引决。嫔御皆为之叩头求免。后母独孤氏闻之,诣阁陈谢,叩首阁外,流血满面,然后得免。后父坚位望隆重,天元忌之,尝忿谓后曰:“必族灭尔家。”后长跪求饶,候其怒解乃起。一日,召坚入宫,戒左右曰:“尔等视坚色动即杀之。”坚至,留与久语。坚应对无失,神色不动,乃免之。内史郑译与坚少同学,奇坚相表,以其后必有非常之福,倾心相结。坚亦知其为帝所宠,每与友善。及闻帝深忌,屡欲杀害,情不自安,因私谓译曰:“吾与子相善,一国莫不知。子于帝前,岂不能庇我以生?但帝意难测,倘遇卒然之诛,子欲救无及。不如出外图全。又恐面陈取祸,愿子少留意焉。”译曰:“以公德望,天下归心。欲求多福,岂敢忘也。有便当即言之,保无害耳。”会天元欲伐 江南,使译引兵前往。译自言无将才,请得一人为元帅。天元曰:“卿意谁可者?”对曰:“陛下欲定江东,自非懿戚重臣,无以镇抚。臣意大臣中唯普六茹坚,以椒房之戚,具将帅之才,为国尽忠,事君不贰。若命为将,必能平定江南,混一四海。且寿阳地控邻邦,使坚为总管,以督军事,徐图进取,则陈氏之土地可坐而有也。”天元从之,以坚为扬州总管,使译发兵会寿阳。命下,坚大喜,谓其夫人独孤氏曰:“吾今庶可免矣。”遂诣阙辞帝,帝命速发。将行,忽起足疾,不能举步,欲停留数日,惧帝见责。正怀疑虑,忽报郑译来谒,忙即留进密室,诉以足疾之故。译曰:“公疾即愈,且缓南行。有一大事报公,焉知非公福耶?”坚问何事,译屏退左右,抚耳语曰:“昨夜帝备法驾,将幸天兴宫,去未逾时,不豫而还。今者进内请安,病势沉重,殆将不起。帝若晏驾,主少国疑,秉衡之任,非公谁能当之?我故先以语公。倘有片纸来召,公即速来,慎勿徘徊,坐失机会。”言讫辄去。坚自是足疾若失。又御正刘素以狡谄得幸于天元,而心亦向坚。以坚负重望,又皇后父,欲引之当国,遂与译同心戴之。
却说天元身抱重疾,自知不起,召郑译、刘入侍,又召御正大夫颜之仪并入卧内,欲嘱以后事。而口已,不复能语。译遂令召坚。至坚第,语以故。坚尚犹豫,辞不敢当。曰:“公若为,速为之;不为,自为也。”坚曰:“公等有意,坚敢不从!”乃入宫。帝已不省人事。自称受诏,居中侍疾。是日,帝殂于天台。秘不发丧,矫诏以坚总知中外兵马事。颜之仪知非帝旨,拒而不从。等草诏署讫,逼之仪连署。之仪厉声曰:“主上升遐,嗣子冲幼,阿 衡之任,宜在宗英。方今赵王最长,以亲以德,合膺重寄。公等备受国恩,当思尽忠报国,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之仪有死而已!”等知不可屈,乃代之仪署而行之。于是诸卫受敕,并受坚节度。坚虽得政,犹以外戚专权,须防宗室之变,乃谓译等曰:“今者诸王在外,各有土地兵力,吾以异姓当国,彼必不服,定生他变。不若征之来京,尊其爵位,使无兵权。苟不顺命,执之一夫力耳。”译等皆以为然。乃以千金公主将适突厥为辞,矫帝诏,悉征赵、越、陈、代、滕五王入朝。草诏讫,将用玉玺。玺在之仪处,坚向之仪索之。之仪正色曰:“此天子之物,宰相何故索之?”坚大怒,命引出,将杀之,以其民望,出为边郡太守。丁未,发宣帝丧,迎静帝入居天台,受群臣朝贺。尊杨后为皇太后,朱后为帝太后,其陈后、元后、尉迟后,诏并为尼。诏敕皆坚为之。正是:三世经营方建国,一朝事业属他人。未识坚得政之后,若何措理庶务,且俟下文再述。
第六十三卷隋公坚揽权窃国尉迟迥建义起兵
话说天元晏驾,杨坚当国,以汉王赞为上柱国、右大洱相,尊以虚名,实无所综理。坚自假黄钺,为左大丞相。百官总己以听,大小政事,皆禀坚而行,无得专决。先是坚以李德林负天下重望,欲引为同心,乃使邗国公杨惠谓之曰:“朝廷赐令总文武事,经国重任,自惭德薄,不能独理。今欲与公共事,以安邦国,公其无辞。”德林曰:“公如不弃,誓愿以死奉公。”坚大喜。初,刘、郑译议以坚为大冢宰,译摄大司马,为小冢宰。坚私问德林曰:“何以见处,群公始服?”德林曰:“宜作大丞相,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不尔,无以压众心。”及发丧,即以此行之。以正阳宫为丞相府。时众情未一,往往相聚偶语,欲有去就。坚乃引司马上士卢贲置左右,潜令部伍仗卫,以兵威慑之。贲骁勇,号万人敌,众皆畏之。因谓公卿曰:“欲富贵者,宜相随。”公卿皆唯唯。有徘徊观望者,贲严兵而至,皆悚息听命,莫敢有异。坚尝至东宫,门者拒不纳。贲谕之不从,目叱之,门者遂却,坚始得入。贲遂典丞相府宿卫,以郑译 为丞相府内史,刘为司马,李德林为府属内史。
再说下大夫高,渤海人。少明敏,有器局。略涉书史,工于词令。孩稚时,家有柳树,高百尺,亭亭如盖。里中父老曰:“此家当出贵人。”年十七,齐王宪引以为记室,益习兵事。多计略,坚素重之。及得政,欲引入府为腹心之佐,乃遣人谕意。承旨欣然曰:“愿效驰驱,纵令公事不成,亦不辞族灭。”遂谒坚。坚闻其来大喜,下阶迎之,握手相慰曰:“愿与子同立功名,富贵共之。”乃以为相府司录。时汉王赞居禁中,每与静帝同帐而坐。刘饰美妓进之,以供娱乐,赞大悦,因说赞曰:“大王先帝之弟,时望所归。孺子幼冲,岂堪大事。今先帝初崩,群情尚扰,王且归第,待事宁后,入为天子。此万全计也。”赞年少,性识庸下,以言为信,遂归旧邸,朝政不复预闻。初,宣帝时,刑政繁虐,冤死者众,人情恐惧。又工作不休,役民无度,畿内骚然。坚为政,停洛阳工作,以舒民力。尽革酷虐之政,更为宽大,删略旧律,作《刑书要制》,奏而行之。躬履节俭,以率百官。由是公私不扰,中外大悦。郎中庾季才通《易》数,好占玄象,决人成败不爽。坚尝夜召,问之曰:“吾以庸虚,受兹顾命,天时人事,卿以为何如?”季才曰:“天道精微,难可意察,窃以人事卜之,符兆已定。季才纵言不可,公岂得为箕、颍之事乎?”坚默然久之,曰:“如公言,吾今日地位,譬升百尺楼上,诚不得下矣。”因赐以彩帛,曰:“愧公此意。”独孤夫人亦谓坚曰:“大事已然。骑虎之势,必不得下,公宜勉之。”坚以相州总管尉迟迥位望隆重,恐有异图。其子尉迟为朝官,乃使奉诏召迥入京会葬,而以韦孝宽为相州总管代之。又使叱 列长义为相州刺史,先命赴邺,孝宽续进。时陈王纯镇齐州,闻召不赴。坚复使上士崔彭征之。彭以两骑往,止传舍,召纯接旨。纯亦轻骑来,彭请屏左右,密有所道,遂执而锁之,因大言曰:“陈王有罪,诏征入朝,左右不得辄动。”其从者皆愕然而散。因挟之入京。六月,五王皆至长安。迥闻之,大怒曰:“坚将不利于帝室,故欲削弱诸王,先使不得有其国也。宗社将倾,吾奚忍不救!”乃谋举兵讨之。孝宽至朝歌,迥遣大将贺兰贵赍书候孝宽。孝宽留贵与语以审之,觉其有变,乃称疾徐行,且使人求医药于相州,密以伺之。孝宽有兄子艺为魏郡守,在迥属下。迥使之迎孝宽,且问疾。孝宽询迥所为,艺党于迥,不以告。孝宽怒,将斩之。艺惧,遂泄迥谋。于是孝宽携艺西走,每至驿旅,尽驱传马而去,戒驿吏曰:“蜀公将至,宜速具酒食。”迥寻遣大将奚子康将数百骑追之。每至驿亭,辄逢盛馔,从者皆醉饱,又无马,遂迟留不进。孝宽由是得脱。坚又使韩裒诣迥谕旨,劝其入朝。密与其长史晋昶等书,令为之备。迥探得坚有私书与昶,召昶问之。昶讳言未有,乃搜其私室,得坚书,遂杀昶及裒。于是会集文武士民,择日起师,登城北楼,谕于众曰:杨坚借后父之势,挟幼主以作威福。阳托阿衡,阴图篡逆。变更遗诏,削弱诸藩。上负宗庙之灵,下违臣民之望。窃国之心,暴于行路;废君之祸,即在目前。帅府与国家亲属舅甥,任兼将相。先帝处吾于此,本欲寄以安危。当此国祚将倾,奚忍坐视不救?帅府纠合义勇,大张挞伐。凡吾将士,共伸报国之怀,誓灭强臣,各效捐躯之 志。俾大权一归帝室,宗庙赖以永存。庶几名著常,功在社稷。倘有心怀疑贰,及畏懦不前者,军有常刑,毋贻后悔。令出,众咸从命。迥乃自称大总管,承制署置官司。时赵王招入朝,留少子守国。迥乃奉以号令。坚闻变大惧,高曰:“迥,前朝宿将,麾下多精锐,鼓行而西,兵势浩大,非小寇可比。若酿成之,必为宗庙忧。须乘其初叛,众心未一之时,急发关中兵击之耳。”坚从之,乃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梁士彦、元谐、宇文忻、宇文述、崔宏度、杨素等,皆为行军总管以讨迥。初,天元使计部中大夫杨尚希抚慰山东,至相州,闻天元殂,与尉迟迥同发丧。既罢,尚希出谓左右曰:“蜀公哭不哀而视不安,将有叛志。吾不去,惧及于难。”遂夜从径路而遁。迟明,迥始觉,追之不及,尚希遂归长安。坚使将宗兵三千人镇潼关。青州总管尉迟勤,迥之犹子也。初得迥书,表送于朝,明无叛意。坚大奖赏。后迥使人说之,晓以大义,毋为贼用,勤复从迥。当是时,迥统相、卫、黎、洛、贝、赵、冀、瀛、沧九郡,勤统青、齐、胶、光、莒五州,皆从之。胜兵数十万,并号义旅,天下响应。于是荥州刺史邵公宇文胄、申州刺史李惠、东楚州刺史费也利进、潼州刺史曹孝远,各据本州应迥。前徐州总管席毗罗据兖州起兵,前东平郡守毕义绪据兰陵起兵,皆从迥命。永桥镇将讫豆惠陵、建州刺史宇文弁亦各以城降。俄而,其将韩长业拔潞州,执刺史赵威;讫豆惠陵袭陷巨鹿,进围恒州;宇文威攻汴州;乌丸尼率青、齐之众,围沂州;檀让攻拔曹、亳二 州,屯兵梁郡;席毗罗众号八万,军于蕃城,攻陷昌虑、下邑;李惠自申州攻拔永州。各路攻城掠地,无不得利,先后告捷。迥大喜,以为天下指日可定,遣使赍书招并州刺史李穆。穆锁其使,封书上之。穆子士荣以穆所居天下精兵处,阴劝穆从迥。穆深拒之。时穆次子浑仕于朝,坚使诣穆,深布腹心。穆使浑还朝,奉熨斗于坚曰:“愿公执威柄以安天下。”又以十三金带遗坚。十三金带者,天子之服也。坚大悦,遣李浑诣孝宽营,述其父意。穆有兄子崇为怀州刺史,初欲起兵应迥,后知穆已附坚,慨然太息,曰:“阖家富贵者数十人,值国有难,竟不能扶倾继绝,复何面目处天地间乎!”不得已,亦附于坚。迥又招东郡守于仲文,欲使附己,仲文不从,乃遣大将宇文胄自石济、宇文威自白马济河,分二道以攻仲文。仲文不能拒,弃郡走还长安。迥杀妻、子,又使檀让徇地河南。坚乃以仲文为河南总管,诣洛阳,发兵拒之。司马消难,子如子也,齐亡,降于周,为勋州总管,闻迥举事,亦起兵应之。举朝震骇。坚命王谊为行军元帅,以讨消难。
再说诸王中唯赵王招见坚当国,深怀忧惧,虽欲有为,苦于孤掌难鸣。因阳与之慝,邀坚过其第饮酒,欲乘间杀之。或劝坚勿往,言赵王必无好意。坚曰:“彼不过于酒中置毒耳,我防之可也。”乃自赍酒肴就之。招迎坚,引入寝室,促坐与语。其子员、贯及妃弟鲁封侍左右,佩刀而立。又藏刃于帷席之间,伏壮士于室后。坚左右皆不得从,唯仪同杨弘、大将军元胄坐于户侧。二人皆有勇力,为坚爪牙。酒酣,招以佩刀刺瓜,连啖坚,欲因而刺之。元胄从户外遥望,觉招意不善,进谓坚曰:“相府有事,不可久留。”招叱 之曰:“我与丞相言,汝何为者?”胄目愤气,扣刀入卫。招赐之酒曰:“我岂有不善之意耶,卿何猜警如是?”俄而,招伪吐,将入内阁。胄恐其为变,扶之上坐,如此再三。招又称喉干,命胄就厨取饮,胄不动。会滕王至,坚降阶迎之。胄耳语曰:“事势大异,可速去。”坚曰:“彼无兵马,何能为恶?”胄曰:“兵马皆彼家物,彼若先发,大事去矣。胄不辞死,恐死无益。”坚复入坐,胄闻室后有被甲之声,遽请曰:“相府事殷,公何得如此。”因扶坚下床趋走,招将追之,胄以身蔽户,招不得出。盖招以趋入为号,得一脱身,伏兵便起,而胄为所制,伏不敢发。坚出,环卫已众,胄亦趋出。坚遂登车而去。招恨失坚,弹指出血,曰:“天也,周氏其灭矣!”坚归,即诬招与越王盛谋反,以兵围二王第,皆杀之,及其诸子。赏赐元胄不可胜记。由是宗室诸王皆束手矣。当是时,孝宽军至永桥,有兵守城,不得入。诸将请攻之,孝宽曰:“城小而固,攻之旦夕不能下。倘顿兵坚城之下,攻而不拔,徒损兵威。吾疾趋而进,破其大军,此何能为?”于是引兵趋武陟。迥闻兵来,遣其子率众十万入武德,军于沁东。会沁水暴涨,军不得进。孝宽与迥隔水相持。长史李询与诸将不睦,密启坚云:“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并受尉迟迥金,军中人情大异。”坚深以为忧,欲召三人归,使他将代之,求其人不得。李德林曰:“公与诸将,皆国家重臣,未相服从。今正以挟令之威,控御之耳。前所遣者,疑其乖异;后所遣者,安知其克用命耶?又取金之事,虚实难明,一旦代之,或惧罪逃逸。若加縻絷,则自郧公以下,莫不惊疑。且临敌易将,此燕、赵之所以败 也。如愚所见,但遣公一心腹之将,明于智勇,素为诸将所信服者,速至军所,观其情伪。纵有异意,必不敢动,动亦能制之矣。”坚大悟,曰:“微公言,几败乃事。”乃命内史崔仲方往监诸军,为之节度。仲方以父在山东,惧为迥害,辞不敢往。又命刘、郑译,辞以未尝为将,译辞以母老。坚不悦。高进而请曰:“军事纷纭,人心危惧,不敢东行。虽不武,愿效驰驱。”坚大喜曰:“得公去,吾无忧矣。”乃加以监军之号遣之。受命即发,遣人辞母而已。自是措置军事,皆与德林谋之。时羽书叠至,烽檄交驰,德林口授数人,文不加点,无不曲当。司马消难之反也,虑势孤少援,以所统九州八镇南降于陈,遣子为质以求助,陈以消难为司空,都督九州八镇诸军事,赐爵隋国公,许出兵相援。又益州总管王谦亦不附坚,起巴、蜀之兵以应迥。坚谓德林曰:“山东未平,蜀乱又起,将若之何?”德林曰:“无害。外难虽作,人心不摇。一处得胜,余皆瓦解,指日可定也。”乃命梁睿为行军元帅以讨谦。今且按下慢表。
再说周朝一附庸之国,在江陵地方,乃前梁昭明太子的后裔,号为后梁,称藩于周。你道梁室既亡,何以尚延此一线?说也话长。先是梁武帝纳侯景之叛,封他为河南王。后因贞阳侯渊明被东魏掳去,又欲与魏通好,致书高澄,许以贞阳旦至,侯景夕返。景闻之惧,遂反于寿阳。探得临贺王正德与朝廷不睦,阴蓄异志,遣使约与同反,事成扶他为天子。正德大喜,许为内应。景兵临江,无船可济,正德阴具大船,诈称载荻,密以济之。景众既渡,长驱直前。是时江东承平日久,人不习战,一见景军皆着铁面,守兵望风奔溃。景于是直掩建康,正德率众迎景于张侯桥,马上交揖, 遂与景合。进围台城,百道并攻。赖有尚书羊侃率众守城,随机拒之,连挫贼锋,危城得以不破。景见屡攻不克,乃决玄武湖水以灌之。阙前皆为洪流,城中益危,援兵不至,城破。景遂入朝,幽帝于净居殿,自为大丞相。纵兵掠取服御、宫人皆尽。溧阳公主年十四,有美色,景纳而嬖之。未几,梁武饮膳皆缺,忧愤成疾,口苦求蜜不得,再呼“荷荷”而殂。景复立太子为帝,后又弑之,立豫章王栋。未一月,遂禅位于景。景登太极殿,即帝位。其党数万,皆吹唇鼓噪而上。改国号曰“汉”,杀梁子孙。正德本欲图位,为景内应。景亦薄其为人,台城破,遂夺其军。至是并数其叛父之罪而寸斩之。是时湘东王绎在江州,士马强盛,全无入援意。及景弑帝自立,乃命大将王僧辩、陈霸先东击侯景。亏得二将智勇兼备,连败贼将,进攻石头。景亲自迎战,又大败之。景惧,回至阙下,不敢入台,责其党王伟曰:“尔令我为帝,今日误我。”伟不能对。景欲走,伟执谏曰:“自古岂有叛走天子耻?宫中卫士犹足一战,弃此将欲安之?”景曰:“我昔破葛荣,败贺拔胜,败宇文黑獭,扬名河朔。渡江平台城,降柳仲礼如反掌。今日天亡我也。”因仰观石阙,叹息久之。以皮囊盛其江东所生二子,挂之鞍后,率骑东走。僧辩入台城,令侯率五各精骑追景。景众叛降相继,遂大溃。景与腹心数十人单舸走,推坠二子于水,下海欲向蒙山。有羊侃之子羊,景纳其妹为小妻。以为库直都督。随景东走,约其党图之。值景醉寝,语舟师曰:“海中何处有蒙山?汝为我移船向京口。”舟师从之。至湖豆洲,景觉,大惊,拔刀向景曰:“吾等为王效力多矣,今终无成。欲乞王头,以取富贵。”景未及答,白刃交下。 景欲投水不及,走入舱中,以佩刀抉船底求出。以柔肖刺杀之,遂以盐纳景腹中,送其尸于建康。僧辩传首江陵,暴其尸于市。士民争取食之,并骨皆尽。溧阳公主亦预食焉。侯景既灭,王僧辩等上表湘东劝进。湘东即位于江陵,是为元帝。群臣皆劝还建康,帝以建康残,江东全盛,遂不许。诏王僧辩镇建康,陈霸先镇京口。哪知外患虽平,家祸未息。
先是元帝性残刻,与河东王誉、岳阳王交怨构兵。誉既为所杀,恐不能自存,遣其妃王氏及世子为质于魏,乞兵以伐湘东。时西魏本有图取江陵之志,遂遣常山公于谨、大将军杨忠将兵五万,助伐绎。杨忠率精骑五千先据江津,断其东路。谨率大兵扬帆济江,梁君臣望之失色。时强兵猛将皆东出,城中留兵单弱,西魏乘间攻之,城遂破。执元帝付,囚于乌幔之下,以土囊陨之。魏遂立为梁主,资以荆州之地,使之自帝一方,为魏藩臣。是为梁宣帝。其后周继魏禅,复称藩于周,宣帝卒,子岿立,是为梁明帝。明帝时,周朝杨坚当国。尉迟迥以讨坚为名,起兵邺城,山东之众相率降附。郧州司马消难、益州王谦皆同心举义。迥喜天下响应,因念“江陵梁氏亦我朝外臣,得他起兵助我,取坚益易”,乃遣使江陵,劝其以兵相应。但未识梁主从与不从,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四卷代周家抚临华夏平陈国统一山河
话说尉迟迥欲求多助,遣使致书梁主,约其起兵。具言:杨坚当国,周室将倾。梁主世受周恩,当同心举义,以诛贼臣。梁主得书,语左右曰:“昔我朝倾覆,寡人得延兹宗社者,实藉周家之力。今迥建义匡扶,理合助之。但坚居中制外,势大难摇,图之不成,反受其害,奈何?”诸将竞劝梁主与迥连谋,谓进可以尽节周氏,退可以席卷山南。梁主狐疑未决,使中书舍人柳庄,奉书入周觇之。庄至周,坚极意抚纳,执庄手曰:“孤昔以开府从役江陵,深蒙梁主殊眷。今主幼时艰,猥蒙顾托。梁主奕奕委诚,朝廷倚为屏藩。当相与共保岁寒,幸勿惑于异说,致违素志也。”庄归复命,具道坚语,且曰:“昔袁绍、刘表、王陵、诸葛诞等,皆一时雄杰,据要地,拥强兵,然功业莫就,祸不旋踵者,良由魏、晋挟天子,保京都,仗大顺以为名故也。今尉迟迥虽曰旧将,昏盲已甚。司马消难、王谦等,皆常人之下者,非有匡合之才。周朝诸将多为身计,竞效节于杨氏。以臣料之,迥等终当覆灭,隋公必移周祚。未若保境息民,以观其 变。”梁主深然之,遂绝尉迟迥,一心附坚。
且说高至军,勉励将士,众心益奋。因为桥于沁水,尉迟于上流纵火焚之。于军中豫作土狗以御之,火不得施。布阵二十余里,麾兵小却,欲待孝宽军半渡而击之。孝宽因其却,鸣鼓齐进。军既渡,命焚桥,以绝士卒反顾之心。于是西兵死战,无不以一当百。兵不能支,遂大败。单骑走,孝宽乘胜进追,直抵邺下。迥闻兵败,大怒曰:“孺子败吾事。”乃命其二子与,悉将步骑十三万陈于城南;亲统万骑别为一阵,皆绿巾锦袄,号曰“黄龙兵”。战急时,用以摧坚陷锐,挡之者无不披靡。又尉迟勤闻敌军至邺,亦率众五万,自青州来会,以三千骑先至。迥素习军旅,老犹披甲临阵,亲自搏战,匹马所向,万人辟易。麾下军士皆百战之余,无不骁勇。交战良久,孝宽军不利而却。邺中士民乘高观战者数万人。宇文忻曰:“事急矣,吾当以诡道破之。”乃先射观者,观者皆走,转相腾藉,声若雷霆。忻乃传呼曰:“贼败矣!”众复振,敌军闻之,遂相扰乱。孝宽因其扰而乘之,迥军大败,走保邺城。孝宽纵兵围之,下令曰:“先登者有重赏。”骁将李询、恩安伯贺娄子干率行登城,城遂破。迥窘迫,升楼自守。先是崔弘度有妹,适迥子为妻。迥升楼时,弘度直上迫之。迥弯弓将射,弘度脱兜鍪谓迥曰:“颇相识否?今日各图国事,不得顾私。以亲戚之情,禁约乱兵,不至侵辱家室,所以报公也。事势如此,公复何待?”迥因掷弓于地,极口骂坚,而自杀。弘度顾其弟弘升曰:“汝可取迥头。”弘升斩之。军士在小城中者,孝宽尽坑之。勤及、东走青州,未至,大将郭衍擒之以献。坚以勤初有诚款,特不之罪,独杀与。李惠自 缚归罪,坚复其官爵。盖迥末年衰老,及兵起,以崔达为长史,文士无筹略,举措失宜,凡六十八日而败。于仲文进讨檀让军,至蓼堤,去梁郡七里。檀让拥众数万,仲文以弱卒挑战而伪北。让不设备,仲文还击大破之,生获五千余人,斩首七百级。进攻梁郡,守将刘子宽弃城走,檀让以余众屯城武,仲文袭破之,遂拔城武。席毗罗拥众十万,屯沛县,将攻徐州。其妻、子在金乡。仲文诈为毗罗使者,谓金乡城主徐善净曰:“檀将军明日午时至金乡,奉蜀公令赏赐将士,速备供具。”金乡人皆喜。仲文简精兵,伪建迥旗帜,倍道而进。善净望见,以为檀让,出迎谒。仲文执之,遂取金乡。诸将欲屠其城,仲文曰:“此城乃毗罗起兵之所,当全其家室,其众自归。如即屠之,彼望绝矣。”众皆称善。于是进击毗罗,其军大溃,争投洙水,积尸蔽江,江水为之不流。获檀让槛送京师,斩毗罗于阵。山东悉平。梁主闻迥败,谓柳庄曰:“若从众人之言,社稷已不守矣。”先是坚封刘为黄公,郑译为沛公,委以心膂,言无不从。朝野侧目,称为“黄沛”。二人恃功骄恣,溺于财利,不亲职务。及辞监军,坚始疏之,恩礼渐薄。高自军所还,宠遇日隆。时山东虽服,而王谦未平,司马消难外叛,坚忧之,忘寝与食。而逸游纵酒,相府事多遗落。坚解其职,乃以高为司马。不忍废译,阴敕官属,不得白事于译。译坐厅,事无所关预,惶惧,顿首求免。坚念旧情,犹以恩礼慰勉之。王谊兵至郧州,司马消难奔陈,遂复郧州。梁睿将步骑二十万讨王谦,谦分兵据险拒守,睿奋击破之,蜀人大震。谦遣其将达奚、高阿那肱、乙弗虔率众十万攻利州,堰江水以灌之。城中战士不过二千,刺史豆卢昼夜拒守,势甚危急。会睿兵至,等遁去。睿乃自剑阁入,进逼成都。谦令达奚守城,亲率精兵五万,背城结陈以战。睿佯败而退。谦追之,遇伏,遂大败。及至城,城上已遍插敌军旗帜。谦众见之,皆溃。盖方战时,达奚潜以城降,而睿军已入据之也。谦惶急,单骑走新都。新都令王宝执之,斩其首以献睿。复录其余党,剑南亦平。于是群臣论功,以大丞相坚为相国,总百揆。去都督、大冢宰之号,进爵为王,以安陆等二十郡为隋国,赞拜不名,备九锡之礼。建台置官,进妃独孤氏为王后,世子勇为太子。静帝二年二月,庾季才上言:“今月戊戌平旦,青气如楼阙,见于国城之上,俄而变紫,逆风西行。《气经》云:‘天不能无云而雨,皇上不能无气而立。’今王气已见,须即应之。又周武以二月甲子定天下,享年八百;汉高以二月甲午即帝位,享年四百。今二月甲子,宜应天受命。”群臣亦争劝进。于是假周王诏,逊居别宫。甲子,命太傅杞公椿奉册,大宗伯赵奉皇帝玺绂,禅位于隋。隋王冠远游冠,受册玺,改服纱幅黄袍,入御临光殿。服衮冕如元会之仪。大赦,改元开皇。命有司奉册祀于南郊。以相国司马高为尚书左仆射兼纳言,相国司录虞庆则为内史监兼吏部尚书,相国内郎李德林为内史令。其余内外功臣,皆进爵有差。追尊皇考忠为武元皇帝,庙号太祖;皇妣吕氏为元明皇后。立独孤氏为后,世子勇为太子。初,刘、郑矫诏以隋主辅政,杨后虽不预谋,然以嗣子幼冲,恐权在他族,闻之甚喜。后知其父有异图,意颇不平,形于言色。及禅位,愤惋愈甚。隋主内甚愧之,改封为乐平公主,欲夺其志。后以死誓,乃止。又息州刺史荣建绪 与隋主有旧,将之官,隋主谓曰:“且踌躇,当共取富贵。”建绪正色曰:“明公此旨,非仆所闻。”及即位来朝,帝谓之曰:“卿亦悔否?”建绪稽首曰:“臣位非徐广,情类杨彪。”帝笑曰:“朕虽不晓书语,亦知卿此言不逊。”虞庆则劝帝尽灭宇文氏,高、杨惠依违从之。李德林固争,以为不可。隋主作色曰:“君书生,不足与议此。”于是周太祖以下子孙无遗。德林品位不进。旋弑静帝,葬于恭陵。以其族人洛为嗣。
且说隋主既受周禅,而江南尚属陈氏,时怀并吞之志,因问将帅于高,荐贺若弼、韩擒虎可任。遂以弼镇广陵,擒虎镇庐江,使处分南边,潜为经略。唯是时,难初平,民力未复,故与陈氏犹敦邻好之谊。及后主荒淫日甚,内宠张、孔二妃,外昵嬖臣狎客,酣歌达旦,百务皆废,民不聊生,阖境嗟怨。隋主闻之,谓高曰:“东南之民,困于乱政久矣。我为民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而不拯之乎!卿有何策足以平之?”乃进策曰:“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土热,水田早熟。量彼收获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守御,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如此,彼以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犹豫之顷,我乃济师,登陆而战,兵气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茅竹,所有储积,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彼修立,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然财力俱尽。”隋主用其策,陈人始困。开皇八年三月戊寅,帝数陈主二十罪,散写诏书二十万纸,遍谕江外。其略云:陈叔宝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险,动夺闾阎,资产俱竭, 驱逼内外,劳役弗休。穷奢极侈,俾昼作夜。斩直言之客,灭无罪之家。欺天造恶,祭鬼求恩。盛粉黛而执干戈,曳罗绮而呼警跸。自古昏乱,罕或能比。君子潜逃,小人得志。天灾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钳口,道路以目。重以违言背德,摇荡疆场,昼伏夜游,鼠窃狗盗。天之所覆,无非朕臣,每关听览,有怀伤恻。可出师受律,应机诛殄,一朝荡平,永清吴越。于是置淮南行台于寿春,命晋王广、秦王俊、清河公杨素皆为行军元帅。广出六合,俊出襄阳,素出永安,韩擒虎出庐州,贺若弼出广陵,凡总管九,士兵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节度。东接沧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又命高为晋王元帅长史,一应军事,皆取决焉。十二月,隋军临江。问薛道衡曰:“今兹大举,江东必可克乎?”道衡曰:“必克。郭璞有言:‘江东分王,三百年后与中国合。’今此数将周,一也。主上恭俭勤劳,叔宝荒淫骄侈,二也。国之安危,在所寄任。彼以江总为相,唯事诗酒,拔小人施文庆委以政事,任萧摩诃、任蛮奴为大将,皆一夫之勇耳,三也。我有道而大,彼无道而小。量其甲士,不过十万。西自巫峡,东至沧海,分之则势悬而力弱,聚之则守此而失彼,四也。席卷之势,事在不疑。”忻然曰:“得君一言,成败之理,令人豁然。”九年正月朔,陈主朝会群臣。大雾四塞,入人鼻皆辛酸。陈主昏睡,至晡时乃起。是日,贺若弼自广陵引兵济江,韩擒虎自横江宵济,采石守者皆醉,遂克之。晋王广率大军屯于六合镇桃叶山。杨素率水军东下,舳舻被江,旌甲 耀日。素坐平乘大船,容貌雄伟,陈人望之,皆惧曰:“清河公即江神也。”于是贺若弼自北道,韩擒虎自南道,二路并进。缘江诸戍,望风尽走。弼进据钟山,顿兵白土冈之东。总管杜彦率步骑二万,与擒虎合军,屯于新林。时建康甲士,尚有十万。后主素懦怯,不达军事,台内处分,一任施文庆。文庆惧贻帝忧,凡外有启请,率皆不行。于是诸将解体,出降者相继。擒虎自新林进兵,陈将任忠迎降于石子冈,导擒虎入朱雀门。城中文武皆逃,无一拒者。后主闻城破,与张、孔二妃避匿于井。军士搜得之,遂与二妃同被执。陈遂亡。三月己巳,大军班师,发陈君臣及后宫嫔御皆诣长安。辛亥,帝幸骊山,亲劳旋师。奏凯歌入都,献俘于太庙。帝坐大殿,引叔宝于前,及太子诸王二十余人,司空消难以下,至尚书郎二百余员,责以君臣不能相辅,乃至灭亡。叔宝及其群臣并愧惧伏地,屏息不敢对。既而宥之。先是消难降周,与帝有旧,情好甚笃。天元时,帝引而用之,得为陨州总管。及平陈,消难被执,特赦其死,斥为乐户,二旬而免。犹以旧恩引见,寻卒于家。庚戌,大封功臣。御广阳门赐宴,自门外夹道,布帛之积,达于南郭。颁赐各有差,凡用三百余万段。给复江南十年,蠲免馀州一年租赋。又诏宇文洛已承周后,而齐、梁、陈宗祀废绝,命高仁英、萧琮、陈叔宝以时修祭。所须器物,有司给之。
盖自晋代以来,南北分裂,东西割据,垂三百余年。至隋氏聿兴,而禅周灭陈,天下遂成一统云。歌曰:
晋武龙兴并吴蜀,上规秦汉统五服。武号森列兵未戢,南风烈烈翻地轴。为谁驱除膺大命,诸王先自残骨 肉。渊曜猖狂勒虎继,凉秦燕夏争逐鹿。杀气飞扬天地昏,青衣执盖愍怀辱。一马渡江守半壁,君臣无志中原复。天开元魏平诸戎,佛狸威震江之东。献文孝文皆英主,精勤庶务劳宸衷。平城奋志莅中土,衣冠礼乐何雍容。天未厌乱女祸起,春宫秽乱招狼烽。秀容酋长清君侧,百万大兵手自勒。黄河万里阵云高,满朝文武皆失色。可怜玉石焚昆冈,河阴荒草埋骨殖。天祸人乱于斯极,未卜江山属谁得。草泽英雄大有人,六浑才略超等伦。少年落拓困怀朔,蛟龙失水旁人轻。闺中巨眼有娄氏,邂逅一见心相倾。吁嗟六镇总群盗,尔朱势败功难成。高王得志罗英俊,朝权遥执朝臣惊。荧惑摇摇入南斗,君臣疑忌生谗口。晋阳兵至百官逃,天子下堂向西走。关中黑獭人中杰,轻骑迎銮气飘撇。势均力敌各争雄,分据东西魏土裂。欢终洋及魏鼎移,泰亡觉立国亦窃。无愁天子乐未央,天池猎罢平阳失。周师长驱入邺都,百年强敌一朝灭。老公虽好后嗣弱,乱政纷纷心太劣。齐人已灭躬蹈之,前后荒淫同一辙。大权旁落归椒房,赵王弹指空流血。天心已改可奈何,锺陵王气亦销磨。东西南北大一统,隋文功业何巍峨。呜呼!君不见三代之君以德昌,卜年卜世时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