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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目鱼

作者:不署撰人

第01回

谭楚玉远游吴越 刘藐姑屈志梨园

第02回

倾城貌风前露秀 概世才戏场安身

第03回

定姻缘曲词传简 改正生戏房调情

第04回

一乡人共尊万贯 用千金强图藐姑

第05回

刘绛仙将身代女 钱二衙巧说情人

第06回

赖婚姻堂前巧辩 受财礼誓不回心

第07回

借戏文台前辱骂 守节义夫妇偕亡

第08回

钱万贯为色被打 县三衙巧讯得赃

第09回

东洋海宴公显圣 水晶宫夫妇回生

第10回

山大王被火兵败 慕兵备挂印归田

第11回

慕渔翁主仆聚乐 刘藐姑夫妻回生

第12回

贺婚姻四友劝酒 谐琴瑟二次合卺

第13回

谭楚玉衣锦还乡 刘绛仙船头认女

第14回

谭楚玉斩寇立功 莫渔翁山村获罪

第15回

真兵备面骂楚五 假兵备遗害慕公

第16回

谭官人报恩雪耻 慕介容招隐埋名

第一回 谭楚玉远游吴越 刘藐姑屈志梨园

诗曰:

无辜年来操不律,古今到处搜奇迹。

戏在戏中寻不出,教人枉费探求力。

这四句诗,只为人生在世,最大者莫过于人伦,最重者莫过于夫妇。男婚女配,是人间一件大事。佳人才子偏于其中,做出多少奇文,许多异事。

且说本传中一人,家住襄阳,姓谭,名士珩,字楚玉。万有在脑,一贫彻骨。虽叨世胄,耻说华宗,尽有高亲,羞为仰俯。褪褓识过人,曾噪神童之誉,髫龄游泮水,便腾国瑞之名。夙慧未忘,读异书如逢故物,天才独擅操弱管,似运神机。不幸早丧二亲,终鲜兄弟。只因世态炎凉,那些故乡的亲友,见他一贫如洗,未免罢肉眼相看,不能知重,故此离了故土,邀游四方。学太史公读书之法,借名山大川,做良师益友,使笔底无局促之形,胸中有活泼之气,一向担簦负笈,往来吴越之间,替坊间选些诗艺,又带便卖些诗文。那些润笔之资,也可糊口。只是年已弱冠,还不曾聘家室,未免伶仃孤寂,尽有那不解的事。只说他手内空乏,不能婚娶,那里知道才人的妻子,不是有了钱钞,就容易娶得来的。正合着古语两句:

若非两间之尤物,怎配一代之奇人。

这段姻缘好难遇。

谭生一日想道:“我今来到三衢地方,闻得这边女旦极多,演的都是戏台。今早有几个朋友,约我一同去看。我有些笔债未完,叫他先去。如今文字完了,不免去走一遭。”及至谭生走到中途,那些看戏的人都回来了。谭生道:“也罢,我且立在路旁,待他们过去,我自有道理。”话犹未了,只见那些人,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秃的,也有瞎的;也有俗人,也有和尚。正行之间,有一妇人高声叫云:“谁人拾了我的鞋去了?若拿出来便罢,若不拿出来,我就叫他背了我家去。”叫罢,众人都不理,惟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一个和尚,微微的冷笑。旁人说:“一定是你这个秃驴拾去了。”和尚不肯拿出,众人上去一搜,果然藏在和尚袖里。众人说:“给我一齐动手!”和尚说:“不要如此,我所以藏这支鞋的缘故,我实有用他处。”众人说:“你用他做甚?”和尚说:“别无用处,待我面壁九年之后,将来挂在杖上,做一双履西归。”众人大笑之间,和尚一溜而去。

又见女旦前行,背后那些没皮的人,挨肩擦背,眼邪脚歪,就像推车的一般。谭生云:“这些男子妇人,好没要紧。那戏有甚么好处,就这等的挨挨挤挤,弄出这许多的丑态来!”正说之间,见那约他的两个朋友,也在其中。遂上前问说:“这戏有甚么好处呢?”二人答云:“这戏名为舞霓班,一班之中个个都好。最难得的又有那个女旦,叫做刘绛仙。那声容不必说了,我若说出她的容貌,兄就是老道学,恐亦难于不动心了。有几句现成的批语,你且听我道来: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红,加之一寸则太高,损之一寸则太短。”谭生云:“恐怕将誉过实。”二人说:“兄若不信,迟一两日,还有台戏要演,亲来观看就是了。”谭生云:“如此嫩妙。”遂口唱数语云:

国色从来不易逢,休将花眼辨花容。

饶伊此际施高论,眼到花前自解庸。

话说刘绛仙丈夫,名唤刘文卿,也在班中做戏。自从得了绛仙,遂挣起一分大家私。如今世上做女旦的极多,都不能够致富,为甚的独他一个偏会挣钱?只出他的姿色原好,又亏二郎神保佑。走上台去,就像仙女临凡一般,另是一种体态。又兼他的记性极高,当初学戏的时节,把生旦的脚本都念熟了。一到登场,不拘做甚么脚色,要他妆男就做生,要他妆女就做旦,做米的戏又与别人不同。老实的看了,也要风流起来,悭吝的遇了,也要撒漫起来。况且拣那极肯破钞的人相与几个,到那庄事上,其风流更不必说了。所以多则分她半股家私,少则也得他数年的积蓄。不上十年,挣起许多家产,也够得发了。谁想生个女儿出来,名叫藐姑,年方一十四岁。她的容颜记性,又在他母亲之上。止教他读书,还不曾学戏。那些文词翰墨之事,早已件件精通,将来做起戏来,还不知怎么样得利。

绛仙一日无事,将他唤出,不过是要传授他挣钱的秘诀,动人的方法。绛仙说:“我儿,你今年十四岁,也不小了。你爹爹要另合新班,同你一齐学戏,那些歌容舞态,不愁你演习不来。只是做女旦的人,另有个挣钱的法子,不在戏文里面,须要自小学会方好。”藐姑说:“母亲,做妇人的只该学些女工针指,也尽可度日,这演戏不是女人的本事。孩儿不愿学他。就要孩儿学戏,也只好在戏文里面,趁些本分钱财罢了。若要我丧了廉耻,坏了名节,去做别样的事,那是断断不能的。”

绛仙说:“做爹娘的,要在你身上挣起一分大家私,你倒这等迂拙起来。我们这样妇人,顾甚么名节,惜甚么廉耻,只要把主意拿定了,与男子相交的时节,只当也是做戏一般。他便认真,我只当假,把云雨缪绸之事,看得淡些。一则身子不受亏,二则这就是守节了,何须恁般拘执呢!古语说的好:烟花门第怎容拘泥,拚着些假意虚情,去换他真财实惠。把凤衾鸳被,都认做戏场余地。我做娘的,也不叫你十分滥交,逢人就接,遇人就睡。有三句秘诀,传授与你。你若肯依计而行,还你名实兼收,贤愚共赏,一生受用不尽。听我道来:叫做许看不许吃。许名不许实,许谋不许得。”藐姑说:“怎么叫做许看不许吃呢?”绛仙云:“做戏的时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戏的时节,也一般与人玩耍,一般与人调情。只有这香喷喷的一盘美包子,不许他到口。这就叫做许看不许吃。”藐姑道:“那许名不许实?”绛仙道:“若有富贵大贾、公子王孙,要与找做实事的,我口便许他,只是你故延捱,不使到手。这叫做许名不许实。”藐姑道:“那许谋不许得呢?”绛仙道:“若遇那些痴心子弟,与我们处厚了,要出大块银子,买我从良,我便极口应允,使他终日图谋,不惜纳交之费。到了后日,只当做场春梦,决不肯言把身子嫁他,这叫做许谋不许得,”藐姑云:“既舍不得身子,为甚么不直言回他,定要做这许多圈套呢?”绛仙道:“我儿,你不知道,但凡男子相与归人,那种真情实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后,却在眉来眼去之时,就像馋人遇着酒肉,只可使他闻香,不可使他到口。若一到口,他的心事就完了,那有这种垂涎咽唾的光景,来得热闹!”

他二人正说之间,刘文卿来到门内说:“合的小班,今已十有八九,要起个班名才好。我儿,你是极聪明的,想出两个字来。”藐姑说:“既是小班,取个方盛未艾的意思,叫做‘玉笋’班罢。”文卿说:“两字甚好,只是班中尚少一个脚色。待我写个招帖,贴在门首,自然有人来做。”上写云:“本家新合玉笋班,名色俱备,只少净脚一名。愿入班者,速来赐教。”藐姑说:“既要孩儿学戏,孩儿不敢不依。只是一件,但凡忠孝节义,有关各教的戏文,孩儿便学。那些淫词艳曲,做来要坏廉耻,丧名节的,孩儿断不学他。”文卿说:“这是容易的。”藐姑口虽不言,心内暗想云:“那个做正生的,不知是怎生一个人物?倘是俊俏的,也就是我的福了。”遂作诗一首。诗曰:

玉笋佳名确不易,小班更比大班奇。

饶伊擅尽当场巧,究竟厉非妇所宜。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倾城貌风前露秀 概世才戏场安身

却说谭楚玉自从那日听了二位夸美刘绛仙的好处,时刻在心。两三日后,二位朋友说:“今日有戏,不知老兄可出去看看否?”谭生云:“如此,妙,妙。”三人遂携手而行。及至到了戏场台上,还不曾有人。其友云:“想是梨园子弟未到,我们且在这总路口上,站上一会,等刘绛仙走过的时节,先把他凌波俏步,领略一番,然后跟他去看戏,有何不可!且是那些做戏的妇人,台上的风姿与台下的颜色判然不同。我和你立在此处,到可以识别真才。”谭生说:“同是一个人,怎么有两样姿色?”其友云:“这种道理也有些难解,场上那件毡条,最是一件作怪的东西,极会凌丑妇,帮佳人。丑陋的走上去,愈加丑陋;标致的走上去,分外标致。兄若不信,请验一番就是了。”说话之间,见一伙人拥挤而至。谭生云:“所谓刘绛仙者,就是前面那一位么?”其友云:“正是。小弟的说话,可也赞的不差。”谭生云:“也不过如此。”其友云:“妇人的姿色,到这般地步,也够得紧了,难道还有好似他的不成!”

谭生云:“方才在后面的那个垂髫女子,难道不是天香国色?为甚么对了人间至宝,全不赏鉴,倒把寻常的姿色,那般抬举起来?”其友云:“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叫做藐姑,带在身边学戏的。据小弟看来,好便是好,也未必在他母亲之上。”谭生心内想道:“这位女子,就像胎里的明珠、璞中的美玉,全然不曾琢磨的。非具别眼的人,那能识认得出!这种道理,不但他们不知道,也不可使他们知道。若使见知于人,则天下之宝,我必不能独得矣。也罢,我且依他说个不好,自己肚里明白就是了。虽如此说,既要结识他,须是在未曾破瓜的时节,相与起头才好。我且随众人看戏,待他戏完之后,回去的时节,尾在后面,看他家住那里,然后好想个进身之法。”遂转身云:“毕竟是兄识货,方才那个女子,初见便好,过后想来他没有甚么回味。还去看戏要紧,不要耽搁了戏。”这正是:

当场一刻胜千金,莫把闲词误寸阴。

其友也口号一绝云:

拉友观场破寂寥,评声论色兴偏饶。

非关举世无明眼,天与忽然秘阿娇。

及至到了戏场,早本已开演的是《西施归湖》,接的是《挑帘成衣》。真个是人人的夸好,个个称强。只是谭生心中,别有所属,所以唱的虽好,也恨他不一时散场,早些归家。到了杀戏的时节,谭生挤在人空里,一直送他到家,还觉余兴未尽,亦唯赞叹而已。及归到下处,饮了几杯闷酒,用了几杯闷茶,心即欲睡,那里一时睡的着。这正所谓:不见可好,不动所欲。遂自叹云:“我自遇刘藐姑,不觉神魂飞越。此等尤物,不但近来罕有,只怕自古及今,也未曾生得几个。我是个种情人,怎肯交臂而失之?日间遂他回去,认了所住的地方,又访问他邻人,知道此女出身虽贱,志愿颇高,学戏之事,也非其本念。若是遇了小生,不怕不是个夫人之料。只是一件,闻得他的父母,虽然教他学戏,又防闲得极严,不是顾名节,单为蓄钱财。韫椟而藏之心,正为待价而沽之地。我也曾千方百计,要想个进身之阶,再没有一条门路。止得一计可以进身,又嫌他是条下策,非是我读书人所为。他门上贴着级条,要招一名净脚。若肯投入班中,与他一同学戏,那姻缘之事,就可以拿定九分了。只是这桩营业,岂是我们做得的!”

辗转久之,机觉舍此别无可图之机。也罢,学戏之事,虽有妨于名教,钟情之语,昔见谅于前人,我如今说不得了。且从入班去,或者戏还不曾学成,把好事先弄上手。得了把柄,即使抽身,连花脸都不消涂得,也未可知。竟收拾前去罢。

枳棘原非凤所栖,求凰因使路途迷。

生前结下姻缘债,借口贤人赋简兮。?

却说刘文卿一向要合小班,只少一名净脚。前日贴了招帖,也不见有人来应允。文卿与绛仙道:“我已约了一位名师,定于今日开馆,等不的脚色齐备,先把有的教习起来。等做净的到了,补上也未迟。叫孩子们把三牲祭礼,备办起来。等先生与众人来了,好烧纸,我且在门首站之。”说罢,遂走出门来观望。正值谭楚玉。谭生上前拱手云:“此位就是刘师付么?小生姓谭名楚玉。闻得府上新合小班,少一名净脚,特来相投。”文卿听说,喜不自胜,答道:“怎么,你是一位斯文朋友,竟肯来学戏?这等说,真小班之福也。既然如此,等众人来了,同开馆就是了。你且在里边请坐!”

少顷,众人俱到,人家见过了礼,师父也来了。文卿说:“叫孩子们,一面请姑娘出来,拜见师父;一面取三牲祭礼,好祭二郎神。”谭生云:“甚么叫做二郎神?”文卿说:“你不知道,凡有一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神是做戏的祖宗,我们这位先师,极是灵显的。不像儒释道的教主,都有囗眷,不记人的小过。凡是班内有些暗味不明之事,他就会觉察出来。不是降灾降祸,就是生病生疮。你都记在心中,切不可犯他的忌讳。”谭生说:“这等忌的是甚么事?求师付略道几件。”文卿云:“最忌的是同班之人,不守规矩,做那不端之事。或是以长戏幼,或是以男谑女,这是他极计较的。”谭生听了,心中想道:“这等说起来,我的门路又走错了。如今来到这边,又转不去了,却怎么处?”正在愁闷之际,见文卿从内领出藐姑来,说:“我儿,这是你师付,朝上行礼。”又指着众人说:“这是你同班兄弟,都过来见了。”藐站一见谭生,不觉惊讶道:“这是一位书生,前日在路上遇见的,他怎么也来学戏?讵非是件异事。”既而见楚玉,不时将他暗窥,遂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虽是如此,只因奴家一人,遂将这辱身贱行之事,不惜躬亲。叫奴家心中,如何承当的起。”二人眉睫之间,自不必说。

且说文卿对师付云:“脚色已竟派定,老师请将脚本散于他们。我从今日起,把他们的坐位也派定了。各人坐在一处,不许交头接耳。若有犯规的,要求先生责治。”藐姑与楚玉各自心中祷告,说:“我若与他坐在一块,就便易多少了。”谁知众脚色里面,独有生旦的戏多,又不时要登答问对,须要坐在一处,其余却是任意派定。藐姑是个旦角,楚玉是个武角,他心虽勉强,如何能到一处!及至派定,先生随意拈曲一只,众取筋作板,唱了一只同场曲子。文卿说:“小弟今日备了一杯薄酒,请一同进来饮了。一则是敬先生,二则是会同窗。”正是:

同班兄弟似天伦,男女何尝隔不亲。

须识戏房无内外,关防自有二郎神。

到了散席之后,藐姑归到绣房,心中想云:“我看这位书生,不但仪容俊雅,又且气度从容,岂是个寻常人物!决没有无故入班,来学戏之理。那日在途间,他十分顾盼我。今日此来,一定是为我了。谭郎,你但知香脆之可亲,不觉倡优之为贱。欲得同堂以肄业,甘为花面而不辞。这等看来,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种情人了,我如何辜负的你。奴家遇了这等的爷娘,又做了这般的营业,料想不能出头。不如认定了他,做个终身之靠罢。今日这一拜,只当是暗缔姻亲,预拜天地,那些众人,权当是催妆姻戚,扶拜的梅香,是便是了。你既有心学戏,就该做个正生。我与你夫妇相称,这些口角的便宜,也不该别人讨去,为甚么做起花面来。”这正是:

莫怪姻缘多错配,戏场生旦也参差。

“我从来是心劲的人,今日一见了他,小觉神情恍惚,至今不能成寐,这便如何是好。也罢,我且把那云雨的风境,缪绸的衷情,枕边的言语,床上的鸳鸯,想象他一番。虽不能饥食渴饮,亦未必不望梅止渴。等明日见了他的时节,再作道理。”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定姻缘曲词传简 改正生戏房调情

藐姑思念楚玉,自是不必说的了。楚玉也自想道:“我为着刘藐姑,不但把功名富贵丢过一边,并弃终身的名节。只道入班之后,就与至亲骨肉一般,内外也可以不分,嫌也可以不避,谁想戏房里面的规矩.更比人家不同。极浑杂之中,又有极分别去处。但凡做女旦的,普天下之人,都可以调戏的,独有同班弟兄,倒调戏不得。这个陋习,不知甚么人创起。又说有个二郎神,单管这些闲事,一发荒唐可笑。所以这学戏里面,不但有先生拘束,父母提防,连那同班的人,都要互相稽察。小生入班一月,莫说别样的事难行,就是寒喧,也不曾叙得一句。只好借眉眼传情,规模示意罢了。这刻刻相见的想思,更比那不见面的难害!”

且说这班人,除谭生之外,俱是本处后生,凡两餐与夜间俱各回家,惟有楚玉自从入班之后,昼夜俱在馆内。楚玉与藐姑,虽是面目相关,其实话也不曾说。一日早饭后,藐姑到了馆内,恰置别的俱各未来,惟有楚玉一身。楚玉一见,又喜又惧。迎着藐姑道:“这可怎么样呢!”藐姑捏着楚玉的手,楚玉也攀着藐姑的臂,虽是两口相亲,却无一言相对,正合着古语二句:

满怀尽是心腹事,及至相逢半句无。

藐姑道:“这屋后有闲房半间,虽是茸茅不堪,却是人迹罕到。你我到彼,略偿素愿何如?”楚玉说:“如此最好。”

二人足方出门,忽闻户外有人进来,遂各慌忙上位。藐姑桃腮添朱,楚玉手足无措。毕竟是个小小的丑儿,那些事全然未晓,所以不曾看出马脚。一步三趋,进门来道:“嗳哟!我说我来早,还有早行人。咱三个趁之师父未到,想个法儿玩玩罢。若师父来,又要受他的拘束了。”藐姑道:“做么玩呢?”丑说:“背趟趟罢。”楚玉有些不肯,藐姑以目视之,楚玉道:“如此妙极!谁先背谁呢?”丑说:“你先背我。”楚玉道:“你先背我。”二人争论不已。藐姑道:“你二人各先背我一趟,我再各背你们一趟,就均匀了。”藐姑心里,虽是立意要站他们的便宜,其实还别有所思,小丑那里知道?遂推楚玉说:“你先背他。”楚玉说:“你先背他。”藐姑道:“论长幼,该谭兄先背我。”楚玉说:“如此,你就上在西头椅子上,我背到你东头,回来还送在你椅子上,就算一趟。”丑说:“我也是如此,叫我多背一步也不能!”藐姑遂将一双小小的金莲挠起,又把两支掺掺的柔荑,搭在楚玉的膀臂上。先摸他嘴,继摸他喉。楚玉遂笑不能止,丑亦欢天呼地。那楚玉的两手,在藐姑臀下,亦自不必说了。

谁想到东头,尚未及转身,先生来了。闻的馆内呼唤不相,遂咳嗖了一声。他三人就像迷窝的老鼠一般,各自寻位坐定。先生进来道:“你三个为何这等的喧哗?快些与我说来!”小丑说:“我三个在这里念的是脚本,并没胡闹。”先生道:“且自由你,待明日背不会脚本,我再与你们算账。”自此以后,任他两个欲火炽盛,听的先生咳嗽一声,就如倒倾北海的一般,将那火儿灭的干干净净。所以将近三月,并不从相续片时。

楚玉道:“我如今没夸何,只得把入班的苦心,求婚的私意,写下一封密扎,团作一个纸团,等到念脚本的时节,趁着众人不见,丢在他怀里去。他看见了,自然有个回音。只是一件,万一被众人拾了,却怎么处!也罢,我有道理,这一班蠢才,字虽识得几个,都是不通文理的。我如今把书中的词意,放深奥些,多写几个难字在里面,莫说众人看见全然不解,就是拿住真脏,送与他的父母,只怕也寻不出破绽来。我想有心学戏,自然该学做正生。一来冠裳齐整,还有些儒者气象,二者就使前世无缘,不能与他配合,也在戏台上面,借题说法,两下里诉诉衷肠。我叫一声‘妻’,他叫一声‘夫’,应破了这场春梦也是好的。只可恨脚色定了,改换不得。我今把这个意思也写在上面,求在他令尊面前,说个方便,把我改做正生,或者邀天之幸,依了他也不可知。

将书缩做丸,不但传幽秘。

聊当结同心,稍示团圆意。

到了次日饭后,一班俱到。生对众人说:“我们这一班兄弟,学了个把月戏文,还不曾会得一两本。谁想做旦的刘藐姑,与做净的谭楚五,他两个记性极好。如今念熟了许多,我们只是赶他不上。师父昨日说,今日要考较我们,大家都要仔细。”丑说:“都是净旦两个不好,他俩个要卖弄聪明,故此显得我们不济。藐姑是师父的女儿,不好打他。小谭那个畜生,断然放他不过。我今日不受打便罢,若受了打,定要拿他出气。”生说:“别样也还可恕,最恼他戴了方巾,要充个斯文的模样。我和你一齐动手,定要扯他的下来。师父来了,我们各人上位。”

正说之间,先生来了。说道:“你们把念的脚本,都拿上来,待我提你一提,提一句,就要背到底。背得出就罢,背不出的,都要重打。”藐姑与楚玉是昨日背过的了。叫末说:“拿你的来!”末说:“学生只念得一本。”先生说:“他们极不济的,也有两本,你只得一本,这等且拿来。‘提云风尘暗四郊’这是那一本上的?”答云:“这是《红拂记》上的牌名,叫做节节高。”先生说:“且饶你,下次务期多念几本。”又叫净云:“拿你的来!”净答云:“我的极熟,不用背罢。”先生云:“胡说,快拿来!”净暗叫楚玉说:“我若背不出,烦你提一提,我有酬谢你的去处。”小丑方才说:“都是你卖弄聪明,显得他不济,要拿你出气哩!你若肯提我,我就帮你打他;你若不肯,我就帮他打你。”楚玉说:“你放心去背,我提你就是了。”先生提云:“寄命托孤经,史载。”楚玉低声对丑云:“这是《金丸记》上的牌名,叫做三学士。”丑遂高声背下。师父又叫正生说:“拿你的来背。”正生说:“他央人提得,我难道央人提不得么?藐姑于我坐在一处,不免央她。”对藐姑说:“好姐姐,央你提一提,我明日买汗中送你。”藐姑说:“使得。”正生遂将脚本送上。先生提云:“叹双亲把儿指望。”正生时藐姑做眼包,藐姑背笑说:“我恨得打死这个狗才,好把谭郎顶替,为甚么肯提他!”先生打正生头云:“怎么全不则声?”正生说,“曲于是烂熟的,只有牌名不记得。脱生说这等免背牌名,只背曲子罢。”正生遂将叹双亲句唱了一遍。先生说:“怎么我提一句,你也只背一句,难道有七个字的曲子么!”正生说:“我原是烂熟的,只因说了几句话,就打断了。”先生说:“如此再提你几句:教儿读古圣文章。”正生也只将二句高唱一遍。先生说:“往下背!”正生说:“我念念再背就熟了。”先生怒说:“有这等蠢才,做正生的人,一句曲子也说不得。谭楚玉是个花面,这等聪明,只怕连你的曲子,他也记得哩。谭楚玉与我背来!”楚玉答云:“这是《浣纱记》上的牌名,叫做江儿水。”先生说:“好!记又记得清,唱又唱的好。你听了羞也不羞?如今起来领打。”遂将他打了十余下说:“以后再背不出,活活的打死你。快去念来!”

先生说:“我出去拜客就来,不要吝气,也不可交头接耳,说甚闲话。”众人说:“晓得。”遂拂衣而出。正生下位,对丑:“先时说的话,你都记的么?”丑说:“记得。”心中想云:“他要打小谭,叫我做个帮手,我想小谭【提】我的曲子,怎么好打他?也罢,口便帮他骂几句,待他交手的时节,我把拳头帮着小谭,着实捶他一顿,岂不是个两全之法。”对正生说:“我帮你就是了。”正生遂向楚玉说:“你学你的戏,我学我的戏,为甚么在师付面前,弄这样聪明,带累我吃打。”谭生说:“是师父叫我唱来,与我何干。”正生说:“就是师父叫你唱,你该回他不记得罢了。为甚么当真唱起来!”遂以手拉楚玉的方巾说:“你既然学戏,自然该像我们,也带一顶帽子。为甚么顶了这个龟盖?难道你识几个字,就比我们两样么?众位快动手!”净说:“大家捶这狗头。”

三人打在一团。净口里骂的是楚玉,手里打的却是正生,三转两扭,遂将正生扑在地下,藐姑心下想道:“我假意去拉劝,一来捏住谭郎的手,与他粘一粘皮肉,也是好的;二来帮着谭郎,也捶他几下,替谭郎出口气儿。”上前捏住谭生的手,谭生会意,遂觎藐姑一拉,藐姑遂将身一就,趁着众人不防,虽未能尽情如意,亦不免两口相亲。净按着正生的头,楚玉一手拉着藐姑,一手打正生。副净在旁解劝,正生在地下哭骂。

外说:“劝他们不住,待我假装师父的声口,吆喝凶几声,他们自然惊散。”遂到门外,大声叫云:“是那几个畜生,在里面胡吵,快些开门!待我进来。”果然惊散,各坐原位,去念各人的脚本。外遂并手摇摆而上。方才罗 的那几个,教人好不生气。众人见不【是】师父,又各吵闹起来。外说:“当真待来了,大家念几句罢。”藐姑上位,心中说:“方才劝他的时节,谭郎递一件东西与我,不知甚么对象,待我看来。”及至看了一遍,遂点头云:“原来如此,我有心写一回字,又没法递与他。也罢,我看这一班蠢才,都是没窍的,待我把回他的话,编做一只曲子,高声唱与他听,众人只说念脚本,他们那里知道。”遂对众人说:“这两只曲子倒有些意味,待我唱他一遍:

金络索来绒,意太微。知是时奸宄,两下里,似锁钥相役,有甚的难猜迷。心儿早属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相依。你为我无端屈志,增憔悴,好教我难为意!

将他改作伊,正合奴心意。欲劝爹行,又怕生疑忌。我细思,有妙机,告君知,会合的机关在别离,这成群鸷鸟不忌唳!

楚玉听道:“有这等聪明女子,竟把回书对了众人高声朗诵起来。只有小生明白,那些愚人,如在梦中一般。这等看来,他的聪明还在小生之上。前面那一只,是许我的婚姻;后面那一只,是叫我改净为生之法。说这一般之中,只有我好,其余都是没干的。教我在他父亲面前,只说不肯做净。要辞他回去,不怕不留我做生,果然是个妙法。等师父回来,依计而行,便了。”

他师父回来道:

“出访戏朋友,归教戏门人。

般般都是戏,只有撰钱真。

问你们的功课都做完了么?”众人说:“做完了。”先生云:“你们都去罢。”惟有楚玉端然不动。先生说:“你为何不走?”楚玉说:“有话要讲,所以不去,求先生唤东家出来。”文卿出来道:

西席呼声急,东家愁闷深。

不因催节礼,定是索束金。

“先生叫弟,有何商意?”先生云:“这个学生,叫我请你。他说拜别师父,叩谢主人,明日要家去哩。”文卿说:“如今学会了戏,正要出做生意,怎么倒要回去呢?”楚玉说:“我初来的时节,只说做大净的,不是扮关云长,就是扮楚伯王。虽然图几笔脸,做到慷慨激烈之处,还不失英雄本色。谁想十本戏里面,止有一两本做君子,其余都做小人,一毫体面也没有,岂是人做的事。”先生说:“你既不肯做花面,就该明说,为甚么要走呢?”文卿说:“既然如此,你就拣一个脚色就是了,正旦是我儿,移动不得,老旦认一脚色罢。”楚玉说:“把个须眉男子,扮做巾帼妇人,岂不失了丈夫之体。”文卿说:“做小生何如?”楚玉说:“这个脚色,还将就得,只是一件,那戏文里面的小生,不是因人成事,就是助人功名,再不见他自立门户,也不像我做的。”先生云:“这等说起来,他的意思,明明要做正生了,我看他的喉咙身段,倒是个做生的材料。不如依了他罢。”文卿说:“众脚色里面,惟有生旦最苦。上场的时节多,下场的时节少,没有一只大曲子本是他唱,只怕你读书之人,受不得这般劳碌。”楚玉说:“不将辛苦意,难取世间财。只要令爱受的就受的,我和他有苦同受,有福同享,就是了。”文卿说:“把那做生的与你调过来,你做正生,他做花面,再没得说了。”楚玉说:“既然如此,只得勉强从下。我老实对你说罢,起先入班还是假的,如今倒要弄假成真了!”

从来净脚由生改,今日生由净脚升。

欲借戏场风仕局,莫将资格限才能。

楚玉自从改净以后,学戏的时节,与藐姑坐位相连;唱曲的时节,与藐姑夫妻相称,虽未能同衾共枕,较视从前,也就便宜多少了。欲知他二人的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一乡人共尊万贯 用千金强图藐姑

楚玉与藐站以手示意,以目传情,向是不必说了。且说埠镇上,有一个财主乡官,名唤钱万贯。他家金银堆积如山,谷米因陈似土,良田散满在各邑,纳不尽东西南北的钱粮。资财放遍在人头,收不了春夏秋冬的利息。用豪奴,使狠仆。叫做画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爪牙始惊人。娶美妾,蓄妖姬,叫做乞食齐人尚有家,富人怎不骄妾妻!这也还是件小事。自古道:“财旺生官。就是中了举人、进士,也要破几两少钞。做纱帽的铺户,不曾见他白送与人。又听得官高必险,反不若他异路前程。做不到十分显职,卷地皮的典史。不曾见有特本参他。这等看将起来,他这一位大大的财主,小小的乡绅,也甚做得过。所以他出门则顶其肚皮而摇摆,居然员外气象;在家则高其声而吆喝,宛然官府排场。

一日,对众人说:“我钱万贯自从纳粟以后,选在极富庶的地方,做了一任县佐。趁了无数的银子,做了未满三年,就被我急流勇退,告了终身的假,急急的衣锦还乡,如今凡拜县官,都用治生帖子,他一般也来回拜。那些租户债户见了,吓的毛骨悚然。欠了一升一合,一钱一分,就要写帖子送他,谁敢不来还纳!看来不亏别样,亏我这个住处住的好,不在城而在乡。若还住在城市之中,那举人、进士,多不过我这个小路前程,如何能充人呢。只是住在乡间,也有一件不好,那些公祖父母,无故不肯下乡。我这些威风,一年之中装不上一两次,白白的把一顶纱帽,一件圆领,都收旧了。今日闻得本县三衙要巡历各乡,清查牌甲。少不得一到本处,就要来拜我。地方上办了酒席,少不得请我去赔他,这场威风又使得着了。叫家僮,你乘此机会,把一应田租账目清理一番,有拖欠的,不免开送三衙,求他追比起来。一则清理今年的账目,多得些利钱,二则借此示从,免的与我啕气。”

说话之间,见十数个身穿蓝布粗衣,头带卷边毡帽的乡里人,都脆下道:“我们是地方总甲。只因本县三爷要来清查牌甲,真实往年的旧规不过要些常例钱,少不得出在这里中。如今都放齐了,只是我们送他,恐怕客多嫌少,不肯就接。要求钱爷,发个名帖,然后送,觉得有体有面些。从来官府下乡,定有一桌下马饭。我们也预备下了,要请钱爷做个陪客。凡有不周之处,官府计较起来,都要求钱爷方便一声。”万贯说:“我的帖子,是从来不肯轻发的。况且身子有些不受用,陪不得酒,你们去另请别人罢。”众人说:“我这镇上,只有你一位乡绅,那里还有第二个。”万贯说:“就是你们自己罢了,何必定要乡绅。”众人说:“钱爷取笑了,我们做百姓的,如何敢用帖子,如何敢做陪客。”万贯说:“哦!原来官民二字,也有些分辨么?既然如此,你们平日为何大模大样,全不放我在眼里?”众人说:“我们尊敬的是钱爷,怎么倒说我不敬呢?”旁边一个家人,跪下禀道:“这些人,不是租户,就是债户,个个都有些账目,不曾清楚。”万贯道:“如何?你们既然尊敬我,为甚么不肯还账?我如今正要开送三衙,叫他当面遭比,恨不得打断你们的狗筋,还肯管你这样闲事!”众人听说,魂不附体。说道:“不消送官,待我们还就是了。”万贯说:“既然如此,我看地方面上,替你们装个体面,把敛来的银子,都放在这边,待我替送。请官的筵席,要齐正些。必有一两样海味才好,那些俗菜,是用不得的。且是我这两日懒待出门赴席,也要抬到这边来。地方上面,就有些不到之处,我也替你们说个方便。只是以后知事些,你们这些人,莫说别样放肆,就是称呼之间,也有些欠通。难道钱爷两个字,是生漆粘住的?那钱字下面,爷字下面,就夹不得一个字眼进去么?”众人说:“这是我们不知事,自今以后,加上一个字眼,叫钱老爷就是了。”万贯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多叫几声,补了以前的数。”众人连叫了几声,万贯连应了几声。众人叫的紧,万贯应的也紧。及至叫完,万贯将大头点了数点,笑道:“这才是个道理。你们说的话,都完了么?你老爷身困倦,要进去睡了。你们有事者奏来,无事者迟班!”众人说:“还有一件大事,要禀告钱老爷。那平浪侯晏公,是本境的香老,这位神道,极有灵验的。每年十月初三,是他的圣诞,一定要演戏上寿。请问钱老爷,该定那一班戏?你分付一声,小的们好去办。”万贯说:“往年的戏都是舞霓班做。那女旦名叫刘绛仙,又与我相厚,待我差人去接他便了。”众人各唯唯而退。

万贯见众人散了,随将双膝一拍,笑道:“妙,妙,妙!我钱万贯的威势,不拿来恐吓乡人,叫我到那里去使!明日官到的时节,拿他们的银子、酒席,装自家的体而威风,何等个妙!还有一件上门的生意,不可错过,等他拿了银子来,待我取下一半,只拿一半送官,且做个小小的抽丰,再做道理。叫家僮,你打听舞霓班的戏子,在哪里做戏,好着人去唤他。”家僮道:“禀老爷!舞霓班虽好,还个如玉笋班,更有名声。近来的戏,都是他做。”万贯说:“我不单为做戏,要借这个名色,与绛仙叙叙旧情,你那里知道。”家僮说:“玉笋班也有个女旦,就是绛仙的女儿,名叫藐姑。他的姿色,比他母亲更强十分。况且绛仙为照管女儿,近日离了大班,也在小班里面。”万贯说:“是他有个绝标致的女儿,我从前见过他的,如今也出来做戏了?既然如此,你速速去接。待我央他母亲做牵头,也和他相与和与!”

仆说:但闻姊妹同归,不见娘儿并嫁。

万贯:阿婿就是阿爹,一身兼充二夫!

欲知后事,观下回便明。

第五回 刘绛仙将身代女 钱二衙巧说情人

话说刘绛仙自从女儿出台,又喜又恼。喜的是藐姑姿色概世,恼的是藐姑矢志不淫。一日,绛仙想道:“我刘绛仙苦了半世,只生得一个女儿,实望他强宗胜祖,挈带父母,谁料戏便做得极好,当不得性子异样,动不动要惜廉耻,顾名节。见了男子莫说别样事不肯做,就是一颦一笑,也不肯假借与人。如今来到这乡镇之间,搬演神戏。那为首的是个财主,别处虽然悭吝,在我们身上,倒肯撒漫使钱。是我的旧相识,见了我的女儿,岂有不劝喜的!只是我儿性子如此,恐也不能趁他的银子。”

及至到了镇上,见那座庙坐北向南,离庙五十余步,有一道急湍沙河。那台子的后台,在南岸上。前台一半,搭在水里,生板是正对庙口。你说这是为何?只因是台女戏,若不搭在水里,那些没皮虎,就弄出多少事来。将台子如此一搭,台子在水里,离看戏的约有四五尺,使他只能远看,不能近前,到也甚妙,谁知竟为藐姑与楚玉的便宜之地呢!及至吃了早饭,拾起浮桥。令戏子上台,上完了,遂将浮桥撤去。先唱了三出参神的戏,然后开了本戏。及至藐姑出台,真个如海上的仙女,令人可望而不可即。未及唱到半本,那些看的人,愚鲁的俱备口呆目邪;那些风流的,俱各手舞足蹈。真是人人夸强,个个称好!

再说那钱万贯,心中想道:“我嫖了一世的婊子,见过多少妇人,只说刘绛仙的姿色,是人中第一了。谁想生个女儿出来,比他更强十分。看了他半本戏,将我的魂也消出了一半,这便如何是好?”又想道:“他如今虽是台上的,到晚间,不过多加几两银子.就是我怀中之物了。此处难道还有挣我的不成!是便是了,怎奈我欲火炽盛,如何等的到晚上呢?也罢,等他下台用饭的时节,不免先调戏他一番,再作道理。”谁知到了饭时,别的俱各下台,目中惟少藐姑。那藐姑自从唱演以来,只在台上点心点心,就到黑方才下来。今日也是如此。所以万贯愿望甚急,至此不觉情兴索然,虽是威振一方,却也无可奈何。因此罢刘绛仙也无心与他亲热了。

及至吃饭,上台演过晚本。万贯道:“家僮把绛仙叫来,我看他说些甚么,再作道理。”家僮道:“绛仙到了。”万贯叫他进来,绛仙见了万贯,一手摸着万贯的胡子,说道:“是你老人家,我二人一年没见,如今你反少面起来了。总是财主人家养的好,真真令人可爱!”万贯道:“你可好嘛?”绛仙答道:“我可好从何来呢?日子不如那二年,生意又不济,孩子又不听说,那像你老人家这等的受用呢?可是咱二人一年不见,不知你老人家也想我不?”万贯道:“不惟常常的想你,就是夜日也还想你。到了今日,却一毫也不想了。”绛仙说:“见了面还想个甚么呢?”万贯道:“却不是如此。我从前只说你的容貌世间无双,所以放你不下。自从今日见了令爱,谁知更比你来俊俏,我一见,就把爱你的心肠,移在令爱身上去了,所以夜日还想你,今日一毫也不想了。不知你还念往日旧交,把令爱也送来,教我享受享受不?”绛仙心中想道:“我若说不能,今夜就不能趁他的银子了。也罢,我自有道理。”对万贯道:“他的皮味与我不同,虽是一样接客,他偏要赚好道歹,像你老人家,自然是不嫌的。但自今晚也骤然叫他就来,却是断然不能的。你老人家若果不嫌他,待我明日合他细细的商议,再来回说。”万贯见这番光景,不觉动起兴来了,叫家僮:“对他班内人说声,不用等他,今夜在我这里睡罢。”绛仙说:“如此,又在这里打搅你了。”万贯说:“你若不要钱,我情愿叫你常常的打搅。”绛仙说:“爷们相厚,谁合你要钱来!”万贯说:“跟我借的粮食也是钱。”两个遂各宽衣裳,同入帐内。其中的情景声音,自是不必说了。

到了次日起来,万贯说:“今日是余账未了一齐清楚罢。”绛仙遂起身而去。及至演戏的时节,万贯左右不离,又是一天。到晚来想道:“我也曾千方百计去勾搭,他一毫也不理。想来没有别的意思,一定是不肯零卖,要拣个有钱的主人,成堆发兑的了。我如今拚着一主大钞,娶他回来做小,他母亲是极喜我的,也未必十分拒绝。自古道:见钱眼开。我兑下一千两银子,与他说话的时节,就拿来排在面前。他见了自然动火,我又有许多好话到他,不怕他不允。叫梅香与我暖起酒来伺候。”

见了绛仙道:“我前夜把令爱的事,再三托你,为甚么不见回音?”绛仙道:“不要说起,都是前世不修,生出这个怪物来,终日里与我淘气。我几次要对他讲,他见我几次要张口,就走开去了。料想那没福的东两,受你培植不起,如今还是我来替他罢。”万贯道:“我有句好话,和你商议,不知你肯不肯?若肯了,不但送你一场富贵,还替你省下许多是非,只怕你没有这般造化!你令爱不肯接人,也是有志气的所在。无非显立意从良,要嫁个好丈夫的意思。你何不依了他,多接些银子,打发他去!把银子买了妇人,教起戏来,一般好做生意。你莫怪我说,做女旦的人,若单靠做戏,那挣来的家私,也看得见。只除非像你一般,真戏也做,假戏也做;台上的戏也做,台下的戏也做,方才趁的些银子。若像你令爱那样性情,要想他趁人家的银子,只怕也是件难事。”绛仙说:“倒也说得不差。”万贯说:“他趁不得银子来,也还是小事,只怕连你趁来的银子还要被他送了去。把人家败的净光,然后卖到他身上。那卖来的银子,又没得买人,只够还债。这件生意,就要做不成了。”绛仙说:“虽则如此,也还不到这般地位。”万贯说:“你还不知道哩!有多少王孙公子,都是有才有力的人。说他大模大样,不理人也罢了,又私意动人的风景,弄的人有面皮没处放,起了火没水泼,都要生法送你到官,出他的丑,不到散班地步不止哩!”绛仙听了道:“这等说起来,是一定该嫁的了。但不知甚么样人家才好打发他去呢?”

万贯说:“富贵二字,是决要的了。只是一件,富也不要大富,贵也不要大贵,若富贵到极处,一来怕有祸不能够享福到头;二来怕他做起官势来,得意便好,若不得意,就苦了令爱一生。须是不大不小的财主,半高半低的乡宦.像我这样人家,才是他的主顾。”绛仙说:“这等说起来,是你要娶他子?”万贯拱手答云:“不敢,颇有些意,只是不敢自专。你若肯荐贤,少也不好出手,竟是一千两聘金。”叫梅香:“把我兑下的财礼,抬将出来!”指着银子道:“这是五十两一封,共二十封,都是粉边细系,一厘潮的也没有。”绛仙说:“他起先那些话,说得一字不差。我若有了这些银子,极少也买他十个妇人。就教得一般女戏,个个趁起钱来。我这分人家,哪里发积得了?为甚么留下这个东西,终日与他淘气!”对万贯道:“就依了,只是嫁过门来,须要好生看待。”万贯说:“搁在头上过日子,决不敢轻漫他!”

万贯见他说准了,满心欢喜。遂将绛仙搂在怀中,要与如此如此。绛仙说:“起先无乎不可,如今我是老长亲了,你不得无礼。”万贯说:“只此一遭,下不为例。明日做丈母,今日为夫妻,有何不可呢?”两个不觉又做起旧日的营生来了。顷刻之间,云收雨止。万贯道:“几时过门呢?我好预备预备。”绛仙说:“晏公的寿戏,只落明日一本了。等做完之后,就送他过来。”未知藐姑果嫁万贯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赖婚姻堂前巧辩 受财礼誓不回心

却说那日戏完之后,藐姑自己想道:“奴家自与谭郎定约之后,且喜委身得人,将来例无失所。又喜得他改净为生,合着奴家的私心。别的戏的,怕的是上场,喜的是下场,上场要费力,下场好粹悚的缘故。我和他两个,却与别人相反,喜的是上场,怕的是下场。下场要避嫌疑,上场好做夫妻的缘故。一到登场的时节,他把我认做真妻子,我把他认做真丈夫。没有一句话儿,不说得钻心刺骨。别人看了是戏文,我和他做的是实事。戏文当了实事做,又且乐此不疲,焉有不登峰造极之理!所以这玉笋班的名头,一日忝似一口。是便是了,戏场上的夫妻,究竟当不得实事。须要生个计策,做真了才好。几次要对母亲说,只是不好开口。如今也顾不得了,早晚之间,要把真情吐露出来,方结果了这件心事。

看见绛仙回来,道:“母亲,你往那里去来,为何至今方回,这箱子里面可是甚么东西?”绛仙道:“我心是极明白的,你且猜上一猜。”藐姑猜道:“是添的新行头?不是!是母亲清歌换来的诗千首?不是!如此孩儿知道了,但自说不出口来。”绛仙道:“你既然猜着,就明说何妨!”“莫不是母亲遇着好事的财主,因此送来这些对象么?”“都不是!我对你说了罢,这皮箱里头的对象,就是你的替身。做娘的有了他,就不用你了。”藐姑说:“怎么,不用孩儿做戏了,这等谢天谢地!”绛仙道:“我生你一场,我只说与我一样。谁料你动不动要顾廉耻,要惜名节,所以如今弄出这件事来。”藐姑说:“母亲说的话,孩儿一些也不懂,倒求你明白讲了罢。”绛仙说:“我老实对你说,你这样心性,料想不是个挣钱的,将来还要招灾惹祸。不如做个良家的妇人,吃几碗现成饭罢。这边有个钱乡宦,他是这块的一个大财主,从前也做过一任子官,如今告终养回家。年纪也不甚大,做人又极慷慨。他一眼看上你,要娶你做个二房夫人。等你过了门的时节,不惟你却奴使婢,受用一辈子,就是做娘的,也就托你的福了!你说好不好?做娘的已经许下他了。这箱子里面,就是他的财礼。明日戏完之后,就要送你过去了。”

藐姑听说,大惊道:“呀!有这等的奇事!我是有了丈大的,怎么如今又许旁人?烈女不更二夫,我岂有改嫁之理!”绛仙惊问道:“你有甚么丈夫?难道做爹娘的不曾许人,你竟自家做主,许了那一个不成!”藐姑道:“孩儿怎敢自家做主,这头亲事,是爹娘一同许下的。难道因他没有财礼,就悔了亲事不成?”绛仙大惊道:“我何曾许甚么人家,只怕是你见了鬼了!既然如此,你且说我,许的是那一家,那一个?你且讲来!”藐姑说:“就是那做生的谭楚玉,难道你忘了么?”绛仙道:“这一发奇了!我何曾许他来呢?”藐姑说:“他是个宦门之子,现今身列学宫,负了概世之才,取功名易如反掌。为甚么肯来学戏?只因看上了孩儿,不能够亲近。所以,借学戏二字,做个进身之阶。又怕花面与正旦配合不来,故此要改做正生。这明明白白是句求亲的话,不好直讲,做一个哑谜儿与人猜的意思,爹爹与母亲都曾做过生旦,也是两位个中人,岂有解个出的道理!既然不许婚姻,就不该留他学戏,就留他学戏,也不该许他改净为生!既然两件都依,分明是允从之意了。为什么到了如今,忽然又改变起来,这也觉得没理。”绛仙说:“好,好,好!好一个赖法!这等说起来,只消这儿句巧话,就把你的身子被他赖去不成!且是婚姻大事,不论贫富,都有个媒人。就是告当官,也要有个干证。你说你的媒人是谁?你的干证是谁?”藐姑道:“你说我没有干证么?那些看戏的人,谁不说我与他,是天配的姻缘呢?且是我和他,交杯酒也不知吃过多少,夫妻也不知叫过多少,难道还不是真的么?”绛仙说:“你看这个孩子,痴又不痴,乖又不乖,说的都是些梦话!那有戏场上的夫妻,是做得准的呢?自古来做戏的甚多,你见谁做生的与旦作俦,做旦的把生认做真夫呢?”藐姑说:“天下事,别的都戏的,惟有婚姻戏不的。既要弄假,就要成真。我不像别个女旦,夜间睡的是一个,白日叫的又是一个。一些廉耻也不惜,也不顾名节是何物!孩儿是个惜廉耻、顾名节的人,不敢把戏场上的婚姻,当做假事。这个丈夫是一定要嫁的!”绛仙说:“好骂!好骂!这等说起来,我是不惜廉耻,不顾名节的了?我既然不惜廉耻,不顾名节,还有甚么母子之情呢?就逼你嫁了人,也不是甚么奇事!我且进去睡觉,待朋日戏完了,我再同你讲话。难道我的货,到由不的我么?不怕你飞上天去!”

任你百口挠婚约,

还我千金作枕头。

藐姑道:“你看他竟自进去了!谭郎,谭郎!我和你同心苦守,指望守个出头的日子。谁想到了半途,忽然生出这样事来!我那母亲见了这些银子,就如馋猴遇果,饥犬闻腥的一般。既然吞在口里,那里还肯吐将出来!这场劫数,是断不能逃的了!也罢,谭郎如今现在外边,我不免将我的软细东西,收拾收拾,跟他夤夜逃走。明日意在一个幽密去随,连日奔往别处,再作道理。”及至到了二门,已被上了锁了。又不敢高声叫,又不能越墙而过。站了半日,回到自己房中,叹道:“谭郎,谭郎!我今既不能生随你身,我岂肯负了你的心么?罢,罢,罢!惟有一死相报了。”遂将系腰的带儿解下,系在粱头以上。又搬了一个杌子,将身一竦立在上面。此时死与未死,再听下回便知。

第七回 借戏文台前辱骂 守节义夫妇偕亡

话说藐姑将带儿挂在颈下,意在必死。心中怒转道:“且住!做烈妇的人,既要拚这一条性命,就该对了众人,把不肯改节的心事,明明白白诉说一番。一来使情人见了,也好当面招魂,二来使文人墨士闻之,也好做几首诗文,留个不朽!为甚么死得不明不白,做起哑节妇来!毕竟用个甚么死法才好。有了,我们这段姻缘是在戏场上做起,就该在戏场上死节。那晏公的庙宇,恰好对着大溪,后半个戏台,虽在岸上,前半个却在水里。不如拣一出死节的戏,认真做将起来。做到其间,忽然跳下水去,岂不是自古及今,烈妇死难之中,第一件奇事么!有理,有理!”

阿母亲操逐女戈,人伦欲变待如何。

一宵缓死非无见,留取芳名利益多。

却说次日,楚玉闻知此事,心中想道:“我为刘藐姑,受尽千般耻辱,指望守些机会,出来成就了这桩心事。谁想他的母亲,竟受了千金聘礼,要卖与钱家为妾!闻得今日戏完之后,就要过门,难道我和他这段姻缘,就是这等罢了不成!岂有此理。他当初念脚本的时节,亲口对我唱道:心儿早属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肯依!这三句话,何等的决烈!难道天也不怕,单单怕起人来?他毕竟有个主意,莫说亲事不允,连今日这本戏,只怕还不肯做哩。定要费许多凌逼,方得他上台。我且先到台上伺候,看他走到的时节,是个甚么面容,就知道了。”正是: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

藐姑道:“奴家昨日要寻短计,只因不曾别得谭郎,还要见他一面。二来要把满腔的心事,对众人暴白一番,所以,挨到今日,被我一夜不睡,把一出旧戏文,改了新关目。先到戏房等候,待众人一到,就好搬演。只是一件,我在众人面前,若露出一点愁容,要被人识破,就死也死不成了。须要举动如常,倒装个欢喜的模样,才是个万全之策。”正是:

忠臣视死无难色,烈妇临危有笑容。

话说众人见藐姑上台,齐道:“刘大姐,闻得你有了人家,今日就要恭喜了!”藐姑笑道:“正是!我学了一场戏,只落了今日一天,明日要做,不能够了。全仗列位扶持,人家用心做一做,好结我终身之局,未知列位意下如何?”众人说:“我们的意思,也要如此,有何不可呢!”楚玉心中暗气道:“怎么天地之间,竟有这样寡情的女子,有这样无耻的妇人!一些也不烦恼,也就去不得了,还亏他有这张厚脸,说出这样话来!我当初早知如此,岂肯辱身贱行,学这个营生来呢!再想到,是我差矣!独不思做女旦的,名为戏子,其实无异于娼妇。娼妇如何能养出贞节女子来,岂不叫人后悔无及!又想他,或者心上烦恼,怕人看出破绽来,故意装出这等笑容,说出这样言语,也不可知。”远远望见那姓钱的来了,自古道: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

且看他如何相待。

万贯到了台下,指着藐姑道:“他如今比往常不同,是我的浑家了。你们就是做戏,也都要离开些。别了拚拚挤挤,不像个体面!”藐姑说:“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你家来了。我的意思,还要尽心竭力做儿出好戏,别了众人的眼睛,你肯容我做么?”万贯说:“正要如此,有甚么不容。”藐姑说:“这等有两件事,要依我。第一件,不演全本,要做零戏;第二件,不许点戏,要随我自做,才得尽其所长。”万贯说:“这等,你意思要做那儿出呢?”藐姑说:“我最得意的,是那《荆钗记》上.有一出抱石投江,是我新近改造的,与旧本不同。要开手就演,其余的戏,随意再做。”万贾说:“领教就是,只求你早些上台。”

楚玉听了道:“这等看起来,竟是安心乐意,要嫁了他了?是我这瞎眼的,不是当初认错了人,如今悔不及了,任他去罢!”藐姑说:“列位快敲锣鼓,好待我上台。”又叫楚玉云:“谭大哥,你不用忧愁,用心看我做。”楚玉答云:“我是瞎眼的人,看你不见。”藐姑也不做声。对众人云:“天已将午,可开戏了。”只见万贯身穿丝服,头戴一顶蓝色毡帽,取一把交椅,在台子近前坐定。看戏人,两穷挨挤。藐姑扮钱玉莲上场。唱道:

曹折挫,受禁持,不由人不垂泪。无由洗恨,无由远耻,事到临危,拚死在黄泉作怨鬼。

白:奴家钱玉莲是也,只因孙汝权那个贱子,暗施鬼计,套写休书。又遇着狠心的继母,把假事当做真情,逼奴改嫁。我想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焉有再事他人之理?千休万休,不如死休!只得前往江边投水而死。此时己是黄昏,只索离生门,去寻死路。我钱五莲,好苦命也。

唱:心痛苦,难分诉,我那夫呵!一从往帝都,终朝望你偕夫妇。谁想今朝,拆散中途。我母亲信谗言,将奴误。娘呵!你一心贪恋他豪富,把礼义纲常全然不顾!

白:来此已是江边,喜得有石块在此,不免抱在怀中,跳下水去。且住!我既然拼了一死,也该把胸中不平之气,发泄一场。遍我改嫁的人,是天伦父母,不好伤他。那套写体书的贼子,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为甚么不骂他一场,出口气了好死!(指着万贯道)待我把这江边的顽石,权当了他。指他一指,骂他一句,直骂到顽石点头的时节,我方才住口!

唱:真切齿难容!(怒指万贯道)坏心的贼子,你是个不读书,不通道理的人。不与你讲纲常节义,只劝你到江水旁边,照一照面孔,看是何等的模样,要配我这绝世的佳人?几曾见鸱囗【号鸟】做了夫,把娇鸾彩凤强为妇?

唱:(又指道)狠心的强盗,你只图自已快乐,拆散别个的夫妻。譬如你的妻子,被人强娶了去,你心下何如?劝你自发良心,将胸比肚,为甚的骋淫荡,恃骄奢,将人误!

唱:(又指道)无耻的乌龟,自古道,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你在明中夺人的妻子,焉知你的妻子,不在暗中被人夺去?别人的妻子,不肯为你失节,情愿投江而死。只怕你的妻子,没有这般烈性哩!劝伊家回首,回自把闺门顾。只怕你前去寻狼,后边失几。

万贯点头,高叫道:“骂得好,骂得好!这些关目,都是从前没有的,果然改的妙!”藐姑道:“既然顽石点头,我只得要住口了。如今抱了石头,自寻去路罢。”抱石回头,对楚玉云:“我那夫呵!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须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说罢,遂跳下台去。

万贯见了,喊道:“快来捞人!”众人也喧噪起来。楚玉跑道台边,高叫道:“刘藐姑不是别人,是我谭楚玉的妻子。今日之死,不是误伤,是他有心死节了。这样水之中,料想打捞不着他。既做了烈妇,我也要做义夫了!”向水中叫道:“我那妻呀!你慢些去,等我一等!”说罢,遂也跳下水去了,要知端底,再听下部书分解。

下部书名是《比目鱼》,紧接着,钱万贯为色被打,县三衙巧讯得赃。东洋海晏公显圣,水晶宫夫妻回生。山大王被火兵败,慕介容归隐渔翁。慕主仆钓鱼聚乐,谭夫妇被救重生。贺婚配四耆劝酒,谐琴瑟二次叙情,谭官人衣锦归里,刘绛仙认女船中。谭楚玉赴任平寇,慕介容无辜受惊。真兵备面骂楚玉,假兵备遗害慕公。谭楚玉报恩雪耻,慕介容招隐埋名。俱在下部《比目鱼》书中说明。

第八回 钱万贯为色被打 县三衙巧讯得赃

前部书名是《戏中戏》,说的是谭楚玉远游吴越,刘藐姑屈志梨园;倾城貌风前露秀,概世才戏房安身;定姻缘曲同传简,改正生戏屋调情;一乡人共尊万贯,用千金强图藐姑;刘绛仙将身代女,钱二衙巧说情人;赖婚姻堂前巧辩,受财礼誓不回心;借戏文台前辱骂,守节义大妇偕亡。俱在上部书《戏中戏》内说的。

这部书,紧接着谭楚玉与刘藐姑俱投水而死,众人齐惊喊道:“钱万贯倚势夺人妻子,逼死两命,我们先打他一顿,然后送官!”遂一哄而上,将钱万贯打了一个臭死。这正是扬扬得意的钱财主,忽而变为垂首丧气的矮胖官。其中一人道:“打的也够了,锁起他来罢。”

再说刘绛仙在台上,一面向着水里哭,一面指着万贯骂。背后刘文卿骂绛仙道:“都是你这个娼妇,只因图人家的财礼,把我的女儿活活的逼死,我岂与你干休!”遂要拉着绛仙打。绎仙也要望着水里跳,俱被众人揽住,这且不提。

再说那众人牵着万贯道:“城里县官没在家,不如趁着三爷查牌甲未回,先在他手里告了罢。”万贯道:“列位大哥!”众人说:“我们素日叫你钱爷,你还不依,必定叫我们叫你钱老爷哩!你今日却叫我们大哥?”万贯道:“列位大爷,我和你素日无冤,往日无仇,为何这等替姓刘的出力呢?”众人说:“我们欠你的债,一日也不缓,一厘也不让。但少你一分半厘,就要将我们送官追比。且是动不动要装官与我们看,我今日却顾不的你这官了。”万贯道:“列位大爷,今日若放了我,不惟把你们从前的账目一笔勾消,从今以后,你们若用银子使的时节,但只要本,决不图利。庄乡以平等相称,再不敢有官民之分。就是今日,我也拿银子出来,每位敬银十两,就上我家取去。”其中数人论云:“他逼死的是姓刘的,与我们何干?今日若放了他,不惟目下得利,异日的好相见。”众人对万贯道:“方才你说的那些话,可是作的准的么?”万贯说:“岂有食言之理!”众人从着万贯到家,各取白银十两,遂一哄而散。万贯想道:“我这个模样,不惟家中旁人难见,就是我那结发的妻子,也是难见了!我从前要娶藐姑的时节,我妻柔氏再三阻我,我都不听。今日落得这个模样,岂不教他畅快么!左想无法,右想无门,不如也寻了无常罢!”又想道:“且住!我只顾惜这一时的廉耻,岂不失却这富厚的家资么?也罢,我且到在内书房中,再作道理。”

且说刘绛仙与文卿在台上,吵闹了一回,被众人拉开。绛仙想道:“我的性子,只爱银子,不顾恩情。女儿不肯嫁人,活活的逼死。虽是我做娘的不是,也是钱万贯的晦气!顾不得甚么由情,也诈他一诈。他若把这一千两银子不和我要了,我就与他于休。他若不允,我就写状子告他。前日卖女儿是为银子,今日告情人也是为银子。他若说我寡情,我就把古语二句念来作证,叫做:自家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陌路人!不免寻着他,方与他同去。”远望看地方来了,不免上前去问一声儿:“列位,莫非去出首人命么?”众人答云:“正是。”绛仙说:“这等我已有状子在此,烦众位与我同去。”

再说,万贯自从众人放了他,只说从此无事。不料家僮急忙来报道:“老爷不好了!如今刘绛仙和地方又去告状哩!”万贯说:“现今可曾告了不曾?”家僮说:“方才上城中去了,此时想还在路上哩!”万贯遂拿了几封银子,急忙赶去。及至赶了二里有余,方才赶上。万贯一手扯着绛仙,一手拉着地方,道:“列位高亲贤表,快不要如此!都是我老钱的不是,最不该为色伤人。但自令爱如今已是死了,你就将我与他抵了命,也还有活了的么?且是你们不告我,我自有道理。这路上不是说话的地处,你随我到前边酒店里去。”三人遂一同到了一家店里,让地方与绛仙坐下,道:“这是银子五十两,送地方大哥的,只求免动纸笔。”绛仙说:“你就不肯去报,我是一定要告的!”万贯道:“绛仙,绛仙,你就不念旧情,也看一千两银子面上,我不问你退就是了,你还告我做甚呢?”绛仙说:“你果然不问我退银子,我就不去告你。”万贯说:“你若不告我,不惟那一千银子不要,如今还有银子五十两送你。”绛仙遂接过银子来,藏在怀里,对众人说:“钱爷素日是最好的,如今又给我这些银子,我们不用告他。从此散了罢。”万贯谢了谢众人,往外就走。谁知祸起不测,这些话,早已被人听去。

却说哪个三衙,原是一个吏员出身,做了八年巡检,才升了这三衙之职。一日想道:“本厅到任三年,地方上的财主不论大小,都曾扰过,我的吏才,也可谓极妙了。谁想来了一位堂尊,比我更强十倍。地方上有利的事,没有一件瞒得他。我们才要下手,不料那银子钱财,已到他靴筒里面了。如今城里的事,件件都是他自行,轮我不着。没奈何,只得借个题目,下乡走走。往年下乡,定要收几张状子。弄个钱使。不免将我的衙役叫来,与他商议商议。”正说之间,他的善办事的头来了。叫道:“王头,你们来到乡间,也该把放告状牌挂在口上,弄几张呈状出来;也好把票子差你。”王头道:“呈状到有,只怕被犯的势头大,老爷的衙门小,弄他的银子不来。”三衙说:“是件甚么事呢?”王头说:“这边有个钱乡宦,为强娶女旦的事,遇死两条人命。这岂是咱爷们敢当的事么?”三衙说:“是呢,我们断不敢揽这人命,这宗财不要想他罢。”王头说:“老爷这也不妨,老爷出张票子,小的们将他拿来。三堂两堂只管审,却不用给他定案。难道我们的衙门虽小,就是白进的么?多少也弄他几个钱使。等堂上老爷来了,给他呈到堂上,我们还弄两个干净钱呷!”三衙听道:“好,妙!就差你与他们去办办罢。”王头遂与二班的头目,各带索子一挂,竟往埠镇上来。

及至走到半途,远远望着一伙男女,悻悻而来,忽又转进酒店去了。王头说:“那个矮的,恰像钱万贯。”李头说:“那个女的,就是刘绛仙。”王头说:“如此,是他们无疑了。我二人走向前去,先听他说些甚么,再作道理。”恰好那座酒店,坐南向北,外面两间门面,内边却有佩房,东西两邻,只有两邻东面却是一所空基。两个差人,就立在空基外面。钱万贯与刘绛仙、地方,又恰在东房说话。所以从头至末,二人无不得闻。及至内边刘绛仙许了不告他,外边李头暗对王头道:“他们和了,这状子告不成了。”王头说:“不妨,我们立在这边,等他们出来的时节,一把拿住,说他私和人命,锁去见爷。料想他状子也在身边,银子也在身边,有赃有据,不怕他不认。”李头道:“有理,有理!”所以万贯、绛仙一出酒店,就被二人锁住。及至一锁,万贯与地方惊道:“这是为何!”王头、李头喊道:“你们私和人命,还装不知道么?”万贯道:“我们并无此事,不要错拿了人!”王头说:“错与不错,自有着落。奉了官法拿人,不敢私自开索。”遂将三人带着就走。及至走了二里有余,王头对李头道:“你先去回话,自说我带人就到。”

李头果急行,见了三衙道:“犯人拿到了。”三衙云:“这庄上又无刑具,又无法堂,如何审的呢?”王头:“不妨,这庄东首有三官庙一座,即着本庄地方,预备桌凳在彼,老爷也先在内坐定。等到了的时节,先问他一问,就知真假了。”三衙道:“妙,妙!”一面摧桌凳,一面就到庙中去。及至到了庙中,犯人已经带到。王头将犯人交付李头,先到庙内,附三衙耳边说道:“如此,如此。”三衙喜道:“妙绝!快些带进来。”王头带着万贯、绛仙、地方,跪下禀道:“犯人当面。”三衙指着绛仙道:“你的女儿,怎么被人逼死,给我从实讲来。”绛仙道:“小的女儿,投水是实。原为母子之间,有几句口过,所以自寻短计,并不曾有人逼他。”又问地方道:“好大你一个地方,竟敢私和人命!叫衙役与我先打他二十。”地方告饶道:“小的一向守法,并不曾私和人命,这话是那里来的呢?”又指着万贯道:“这个站而不跪的,是谁呢?”万贯道:“原任县佐钱万贯,昨日在舍下相陪,难道今日就忘了么?”三衙道:“你不提还好,你提起,教本厅怒气复生!你把众人给我预备的下马席,当了你的情面,这也还可恕,你竟把众人敬我的银子,留下一半,这是何说?你只说我管你不着,今日怎的也犯在本厅手里来了呢?还不给我跪下!”万贯道:“若论官职,我还在你以上,为甚跪你?”三衙道:“岂不闻皇亲犯法,庶民同罪么?叫衙役与我将他按倒。”万贯遂跪道:“还求老父母少存体面。”三衙对众人道:“你们俱不承认,难道我就没法审你么?”毕竟三衙想出甚么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东洋海宴公显圣 水晶宫夫妇回生话说三衙将他们审了一堂,俱不肯呈招。正在愁闷之际,忽然想起王头耳边的密语,遂指着绛仙道:“我且问你:你有几个月身孕呢?”绛仙道:“小妇人没有身孕。”三衙说:“你既没有身孕,为何顶了这个大肚子?”三衙又指着地方道:“你也是有鼓胀病的么?”地方说:“小的没有。”三衙说:“既然没有鼓胀病,为甚么胸腹之间,觉得有些饱闷呢?你老爷虽则做官,却亦颇明医道。”叫皂隶:“快替他们脱去衣服,待老爷好与他们治病。”皂隶听说,即上前去解他们的衣服。他二人俱各按住不准。三衙怒道:“你这些狗男女,人也不识,见了我这样青天,还要弄鬼。莫说带在身边的赃,没有教你藏过的,就是吃下肚去的,也要用粪青灌下去,定要呕你的出来。”叫左右:“与我快搜!”一衙役跪道:“禀老爷,这妇人身边搜出状子一张,银子一封;地方身边也搜出状子一张,银子一封。”三衙道:“何如?我这三个访犯,拿得不错么。如今没的赖了,可从实讲来!”众人说:“人命是真,小的们不敢胡赖,情愿把两张状子,孝敬了老爷,只求给赏原银,待小的们领去。”三衙道:“你们也忒煞欺心,老爷不要你再拿出来,也够的紧了。连追出的赃,还要领会!这等叫左右,把那妇人拶起来!男子夹起来,问还有余赃,藏在那里?”地方与绛仙慌道:“不领,不领,一毫也不领!”三衙道:“这等押出讨保,只把钱万贯带进城去寄监,等堂上回来,好呈堂听审。”这且搁住不提。

再说那宴公神圣,原是权司水府的。一日升殿道:“我平浪侯分封水国,总理元阴,代天司振荡之权,御世有澄清之志。今日十月初三日,是小圣的诞日。天下庙宇,到了今日,定要祭奠演戏。圣知庙宇虽多,神灵总是一位。到了祭奠的时节,少不得要乘风取电,往各处享受一回。”于是带领判官神,从各处巡幸。及至到了埠镇行宫,里面看那供献神食,却也极其丰盛。正当饮乐之际,忽闻外面喊云:“土豪逼死人命,大家出来报官。”平浪侯传本庙土地问道:“那叫喊的,是甚么人?逼死人命,是真是假,你从直讲来。”土地禀道:“刘旦冰霜作操,谭生义烈为肠,曾将词组订鸾凰,不肯朱陈再讲。射虏挥金逼娶,两人矢节当场,似真似假最难防,忽地身投巨浪。”平浪侯闻道:“这等说来,是一对义夫节妇了。孤乃正直之神,见此贤人遇难,岂有不救之理!他处虽还有行宫庙宇,孤家一心要腾云回府。”叫:“神从们!随路搜捞,若遇男女尸首,即来通报。”不时间到了水晶宫,顺宵殿坐下。只见一水兵报道:“小的搜捞的有两口尸首,抱在一处的,想必就是了。”平浪侯道:“他两个相继而亡,如何又能在一处?这越发奇了!”分付判官:“快与我追魂取魄,赦他醒来,看是若何。”那判官用了些手段,两个死尸俱各复苏。见有宴公在上,遂叩谢道:“谢爷爷救命之恩!”平浪侯问道:“你两个从何日定婚,因何事寻死?俱从实说来,孤家好送你还阳。”藐姑、谭生遂将前事诉告了一遍。平浪侯道:“孤家有心送你还阳,保你夫妻团圆。但如今你的恩人未到,不免且在孤处暂住几时,你们意下若何?”楚玉二人叩谢道:“愿依钧旨。”平浪侯分付道:“紫宫以外,任谭楚玉游玩观览,不许少有拦阻;把刘藐姑送在宫内,与孤的老母相见。到晚间时,孤家叫你二人拜谢天地,夫妻团圆。”楚玉、藐姑听了,俱各欢喜不胜,叩头而起。

楚玉游于宫外,见了些水兵水将、水宫水殿。那长剑将军,是虾体曲而成精;那八卦军师,是龟头老不能伸;那铁甲大王,是螺螺身带重壳;那双戟先锋,是蟹精同步横行。真个水旅盛似百万兵!

再说藐姑到了水宫,见圣母端坐琉璃官上,有仙女排列两旁,左边仙女拿的如意玉钩,右边仙女捧着丝?金盆。藐姑上前叩首道:“小妇人参见圣母!”圣母问道:“你是那里人氏,缘何到此?与从实禀来!”藐姑又将前事诉告了一番。圣母道:“你夫妇两个竟是节义中人了。”叫仙女领他到各处游走游走,消此白昼,到晚间就要使他夫妻团圆了。于是藐姑随了仙女,往后就走,把那宴公的三宫六院,暖阁凉亭,俱各游了一遍。

用过午饭,到了日沉西山,兔升东海的时节,只听宴公吩咐道:“外边叫鼓乐伺候,将那二殿以内,三殿以外的东理房,就给他作了喜房罢。”又取绣花红绫女袄一身,猩猩花红裙一件,与藐姑穿了。楚玉也换了一身天蓝满花新衫,带了一顶贡缎元囗方巾。及至齐备,宴公与圣母俱各到三殿以外,教两个侍女A扶着藐姑与楚玉拜天地。楚玉与藐姑又谢了圣母、宴公。宴公道:“挑灯笼二对,送新人入洞房。”四个侍女,前边打的是料丝琉璃宫灯一对,后边打的是珊瑚垂穗宫灯一对,及至藐姑、楚工进了洞房,侍女就出门引着宴公、圣母回宫去了。

却说楚玉与藐姑进东房,看道上面列着玻璃帏屏一架,中间画着文王手持玉环,端坐凉亭以上,旁边画的是文王百子图,武王侍立文王左首。其余也有乘船采莲的,也有骑马射箭的;也有三五成群的,也有抱在嫔妃怀中的。楼阁相接,山水相连,数来数去,恰是一百个小人。下边放着条几一张,两头列着红绉纱高照一对,内边银烛辉煌。往北一看,两间相通,往南一看,却是铁里木打就的一间断间。楚玉与藐姑进去,见南边列着鱼骨砌就八棱床一张,床上挂的是红绢帐子一付。及至挂起帐子,见上有团龙锦被二件,被上又有绣花墨绿缎褥二件,旁搁退光金漆顶子忱头两个,一头是做就的麒麟送子,一头做就的金玉满堂。床前上又有八棱杌子一对,前檐却是金棂开窗一个,窗下放着岱里石琴桌一张,桌上列着销金烛台一对,上边点着鱼油红烛二支。二人观罢屋里的铺设,复转身到了北间。见前檐也有玳瑁罗汉床一张,上面铺设俱全。楚玉指着向藐姑道:“这是何说?”藐姑道:“虽是如此,我们今宵岂还有异床之理么?”

他二人说罢,复回到南间里面,藐姑坐在床边,楚玉坐在杌上。楚玉向藐姑道:“此时、此事,是耶、梦耶!岂犹夫人闻耶!”藐姑尚未及答,只见有十五六岁的仙女一个,左手持着银壶一把,右手拿着珊瑚酒杯两个,进来向藐站、楚玉道:“这是圣母叫我送来的合卺酒,祈相公、小姐多饮几杯。”遂斟一杯送于藐姑,又斟一杯送于楚玉。斟罢,执壶倚门而立。须臾之间,酒过三巡,侍女遂执壶而去。楚玉对藐姑道:“天已夜半,我们关门就寝罢。”门尚未关,只见两个侍女来,道:“奉圣母之命,叫我们来侍奉你二位新人哩!”楚玉道:“不敢奉烦,还是回宫去睡罢。”二侍女云:“宫里禁门已关,我们欲回也不能了。此间已有我们的床铺,若不用我们,我们就先在此睡罢。”说完,就在北间去睡了。

楚玉关上外门,又对上了内门,上前搂着藐姑道:“今日是梦,我们就在梦里相会;今日是真,我们就真真相逢,不知你还有何说之辞呢?”藐姑道:“我从前与你学戏时,曾要为云为雨,又被小丑惊散。以后虽是夫妻常叫,却未能骨肉相贴。事至如今,自是不敢推辞的了。”两个遂各解衣宽带,露出那如玉如锦的一对身体。楚玉止住藐姑道:“事已至此,不必过急。我有赠鳏夫娶寡妇的对联一付,念来与妇人听,不知与吾二人相合否?”藐姑道:“愿闻。”楚玉念道:

洞房内一对新人,

牙床上两般旧货。

藐姑道:“此联不惟不相合,以奴看来,还是大相反哩!我和你相处已久,如可算得是新人?他两个虽是相知,未曾侔面,如何算的是旧货?一丝也不切!奴家也有对联一付,不知相公愿闻否?楚玉道:“敬领教。”藐姑笑道:

洞房内一对旧人。

牙床上两般新货。

楚玉笑道:“这是鄙人腹内故物,如何到了夫人肚内呢!”藐姑低声向楚玉云:“相公腹内的故物,从今以后恐怕不能不到奴家肚内了。”说罢,遂将被窝铺开,颠鸾倒凤起来了。这且不提。

却说那两个侍女,虽未及髻,此事颇晓。及至听到热闹中间,他两也并到一头道:“我们若有一个男的,今日之乐,就不让他们独擅了。有心进去,与他分甘,又恐怕徒落伤脸。不如将妹妹当个男子,我两人做一番假的罢!”那个说:“也只好如此。”他两个也遂装出那般模样,直弄到他屋里的云收雨止,他两个方才住手。

及至到了次日,藐姑梳妆完备,随侍女上内请安去了,楚玉只在外面闲游。早兴晚宿;将及半月。一日,宴公对楚玉道:“你的恩人,不日就要到了。”未知恩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山大王被火兵败 慕兵备挂印归田

却说西川人氏,由进土出身,历官吏职谏垣,外补漳南兵宪之职,双姓慕容,名仆,字石公。有才不屈,无欲无刚,半世迂儒,屡犯士林之忌。十所微吏,频生海上之波。一日,与他夫人商议道:“屡疏乞骸未蒙见允,今日从野外练兵而回,闻得山沟有警,不日就要用兵了。”叫院子:“取令箭一枝,传与中军,叫他点齐人马,备办行粮,本道实时调发。我的谋略,如今要展布出来了。”夫人道:“请相公说来,待奴家参此末议。”石公道:“行兵大事,岂可谋之妇人!况且机谋重情,虽是妻子面前,也泄漏不得,你不必问也罢了!”夫人道:“也说得是,这等别样事不敢多口,只是行兵之事,最忌杀戮,奉劝相公,只可保全地方,护全生命,积些阴德罢了。那焚巢捣穴之事,不但自家冒险,损伤的性命也多,不若留些余地罢!”遂赠诗一首。诗曰:

行兵事事有先筹,慷慨临戎自不忧。

非是热中来媚主,缨冠祗为挂冠谋。

石公遂辞了夫人,即日起兵,行不三日,已与贼营相近,遂扎下营栅,相候再说。

那个山贼虽生在深山之中,却也甚是凶勇。前人有赞曰:

状类天魔性类熊,拔山膂力少人同。

休言蠢类无长技,猿臂从来善引弓。

一日,山大王坐在帐中,自夸其能道:“孤家赋性怪异,秉性狰狞。生于虎豹丛中,长在狐狸队里。茹毛饮血,今人窃太古之风。枕石眠云,山鬼享神仙之福。孤家少无父母,不知生自何人。只听得乳养的老妪说,俺未生之先,这深山里面,出了一个异人,不但有伏虎降魔之术,又惯与牲兽交欢。忽然一日,只见深林里面,有个带血的孩子,就是孤家。生得十分怪异,这等老妪知道是异人之子,猛兽所生,将来必定有些好处,就抱回来抚养。及至长大之后,官骸举动,件件都带些兽形。遇了豺狼虎豹,就像至亲骨肉一般。不但不言俺,都有个顾盼温存之意。闻得数十年前,曾有几句童谣道:

人面兽心,世界荆榛。

人心兽面,太平立见。

这几句谣言,分明应在俺的身上。故此,就在万山之中,招兵买马,积草屯粮,训养二十余年,方才成了气候。孤家生在山中,就把山子做了国号。上应天心,下从人愿,暂就大王之位,徐图天子之尊,一向要举兵出山。只因有个司道官儿,复姓慕容,精通武略,终日里练兵聚饷,虽不知他实际若何,却使俺这赫赫的军威,也被他名声听夺。近来闻得他的宦兴渐衰,归心颇急,所以来此举事,好逼此老辞官,省得他犹豫不果。只是一件,从来兵法贵奇,若只靠几个兵丁,那里成得大事!喜得孤家原是兽类,平日蓄有几队奇兵,都是山间的猛兽,把他做了先锋,杀上前去,还怕谁来拦挡!闻得慕老儿已到军前,不免叫将校吹起号来,好待那虎、熊、犀、象四队兽兵,先去开路便了。”

再说那石公,次日升帐,吩咐道:“闻得贼头是个异类,性子骠悍异常,所用的先锋,都是猛兽,想来只可智擒,料难力取。我闻败兽之法,莫妙于火攻。你们在总路头了,掘下深坑,埋下地雷、飞焰,使他踏地机动,地雷自响。一响之后,弥天遍野,都是火星,毛虫遇火,浑身都着。烧得他疼痛,自然反奔,你们伏在要害之处。听见炮响,合兵追斩,待得胜之后,再议搜山。都要小心奉行,不得违吾军令!”众人遂各领命去讫。及至次日,到了对垒的时节,川大王的前队恰好踏着机关,机动炮响,将那些兽兵烧的毛净肉烂。山大王见势不好,遂收兵回山去了。

话说石公闻得贼兵大败,遂吩咐众将道:“本该乘胜收山,只是屡战之后,马倦人疲,恐怕有些折挫。记得临行时节,夫人再三叮咛,只劝我保全生命,如今也杀得够了,就留些余地罢。”遂亦班师而归。

及至回到衙内,闻得许告病的旨意已下,喜得面带笑容,遂口道一绝:

“凤诏颁奉许迄身,劳臣今喜作闲人。

凭今寞说成功事,最怕恩纶下紫宸。

我慕容介,前日出奇遇贼,侥幸成功。又喜得未曾出师以前,蒙朝廷准了病疏,容我回籍调理。我想这个旨意,亏得在捷书未到之先。若是圣上见了捷书,知道这悉功绩,方且慰留不暇,岂肯放假还乡?我如今若不早行,只怕又有别事下来,就脱身不得了。快请夫人出来商议,就此起身方好。”夫人出来道:“纶旨既下,就该速速抽身,为甚么还要迟疑观望呢!”石公道:“不是我迟疑观望,只因有心辞官,要辞个断绝,不要辞了官头,又留个官尾。待我回去的时节,这蓑衣箬笠才穿得身上,那纱帽圆领又要争起坐位来,就使不得了。”夫人道:“依你意思,要怎么样呢?”石公道:“依我看来,皇上见了捷书,一定要起我复任。我若回到本乡,那些父母公祖,如何放得我过!一定要催促起身,不如丢了故乡,驾着一时扁舟,随风逐水而去,到了那深水万山之处,构几间茅屋,住在中间,消受些松风萝月,享用些藿食菰羹,终你我的天年方好。”夫人道:“正该如此。”叫院子过来:“你先取十两银子,到境外去等候。买下一只小小的渔船,备下一副蓑衣、箬笠,一到就要用的。”院子遂果照样置办妥当去了。石公与夫人遂将软细对象,收拾收拾,将印锡悬在公堂以上,坐了两顶二人小轿,竟到郊外来了。

及到了湖边,果见有小船一只,蓑笠俱备。石公就上了船,换上了蓑衣笠帽;夫人也换了缟衣布裙,对院子道:“我如今替你改了名子,不叫院子,叫做渔童了。渔童快些开船。”及至行了数里,石公对夫人道:“这顶纱帽,如今用不着了,待我做篇祭文,祭他一祭,然后付之流水。”遂口道数句,将纱帽拿在手中,一掷而去。夫人道:“你的纱帽既然付之东流,我这顶凤冠也要随去做伴了!”遂也值之水中。石公道:“取钓竿来,待我发一个利市!”渔童遂将钓竿递于石公。石公道:“老天!若还慕容介保得无荣无辱,稳做一世渔翁,待我放下钩去,就钓起一个鱼来!”渔童道:“我买得一副罾在这里,也和我老婆张他起来。”渔童道:“老天!我夫妻两个,还不曾生子,若还有后,保佑下去就罾起一个鱼来!”未知他二人钓上网内,果得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慕渔翁主仆聚乐 刘藐姑夫妻回生

话说石公主仆二人,一个手持钓竿,一个于挽搬罾,皆有得鱼之想。石公将竿跳起,果得一尾大鱼,及至取来看,道:“原是一个鲈鱼!昔人思 鲈而归隐,鲈鱼乃隐逸之兆,这等看来我和你一世安闲了。”渔童也将罾儿搬起,他老婆子上前看道:“鱼倒没有,罾起一个鳖来!”渔童道:“这网鱼之有无,是我夫妻的子嗣所关。今罾起一个鳖来,这采头欠好!”其妻李氏云:“这正是得子之兆,怎说不好呢?”渔童说:“怎见得?”李氏说:“天公老爷也知你无用,教导你,若要生儿,除非与此物一样。不然,我只靠你一个,如何生得儿子出来!”两个遂一笑而散。

却说石公自从得了这鱼,心中不胜欢喜,对他夫人道:“从来第一流人,不但姓名不传,连别号也没有,所以书籍上面载无名氏者甚多。我如今只在慕字下面去上几画,改姓为莫,有人呼唤,只叫莫渔翁便了。夫人也要更改过,从今以后不得再唤夫人,只叫娘子罢。风儿顺了,叫渔童挂起帆来,待我烧壶酒儿,烹此鱼为肴,享用他一回。”叫道:“娘子我和你神仙两位,就从今日做起了。”

及至行了二日,娘子道:“相公你看一路行来,山青水绿,鸟语花香,真好风景。”叫渔童:“问那岸上的人,这是甚么地方了?”渔童下船问了地名,回复莫翁道:“这是严陵地方,去七里溪,只有十里之遥。”莫翁道:“这等说起来,严子陵的钓台就在前面,不如就在此处盖几间茅屋栖身罢。”遂拿了二十两银子,走到岸上,买了现成一所房子,坐北向南,北边是座大山,东边紧靠大溪,只有两房两间,北房四间。莫翁道:“夫妻住在上房,渔童夫妻住在西房,编竹为墙,拥棘为门。”他四人遂将船上对象收拾下来,安置停当,仍将渔船牵在溪边柳树以上。不时的莫翁坐去钓鱼,又买了临溪间田数亩,一半为田,一半为园,钓鱼之暇,与渔童亲往耕种。

及至过了几日,渔童清晨起来,对其妻道:“今日天气清明,你在家里暖着酒,我去溪边去下罾,等你暖热了的时,好叫我来吃。”说罢,遂带了全副的家伙,到了溪边树阴以下,将网收拾停当,下在水里。方要找个坐儿去坐,闻得他妻隔篱叫道:“酒热了,快来吃了去!”渔重遂跑将进来,饮了十数杯,说道:“这一会,想有了鱼了,我会收网罢。”及至到了溪边,将绳一拉,觉得有些沉重。心中想道:“必定有大鱼在网里!”用力一搬,仍然搬不动。叫道:“老婆子快来!”他妻听见道:

酒后兴儿正浓,闻呼不肯装聋。

去到溪边作乐,画幅山水春宫。

来到溪边说:“你为何叫我,莫非酒兴发作么?”渔童说:“你也太好事,夜间才做了这个营生,怎么又想这事呢?”他婆子说:“不是这事,你叫我做甚呢?”渔童道:“快来帮我起罾!”两个遂用力搬起。渔童道:“妙!妙!妙!罾着这个大鱼,竟有担把多重,和你抬上岸去,看是个甚么鱼,遂将网拉的近岸,两个抬到岸上。渔童看道:“原来一对比目鱼!”他老婆也低头一看,道:“噫!两个并在一处,正好作那件事哩!你看他头儿并摇,尾儿同摆,在我们面前,还要卖弄风流。幸而奴家不是好事的人,若是好事的人,见了他,不知怎么眼热哩!”渔童道:“不要多讲,这一种鱼,也是难得见面的。我和你把蓑衣盖了,你去请夫人,我去请老爷同出来看看。”两个遂进去,对莫翁夫妇说知此事。莫翁夫妇,就随了他二人来到溪边。渔童将蓑衣一揭,大惊道:“方才明明是一对比目鱼,怎么变做两个尸首?又是一男一女,搂在一处的,莫囗怎么有这等奇事!快取热汤来,灌他一灌。”李氏跑到家里,取了些热汤来,与他两个一家灌了些下去。渔童低头看道:“好了,好了,眼睛都开了!”说话之间,楚玉、藐姑立起来道:“你们是甚么人?这是甚么所在?我两个跳在水里,为甚么又到岸上来?”莫翁听说:“你们两口是何等之人?为何死在一处,细细说来!”楚玉答道:“我们两口都是做戏的人,为半路逢奸,慈亲强逼,故至于此。”莫翁道:“这等说来,是一对义夫节妇了,可敬可敬!”莫娘子问道:“你两个既然先后赴水,就该死在两处,为甚的两副尊躯,合而为一?”这也罢了,方才罾起的时节,分明是两个大鱼,忽然半时间又变做人形,难道你夫妻两口,有神仙法术的么?”藐姑道:“我死的时节,未必等得着他,他死的时节,也未必寻得着我。不知为甚么缘故,忽然抱在一处,又不知为甚缘故,竟像这两个身子原在水中养大的一般,悠悠洋洋,绝无沉溺之苦。不知几时入网,几时上岸,到了此时竞似大梦初醒,连投水的光景,却在依稀恍惚之间,竟不像我们的实事了!”又对楚玉道:“这等看来,一定又是宴公的手段了,我们两个须要望空拜谢。”遂望空叩首而起道:“老翁二位请上,待愚夫妇拜谢活命之恩。”莫翁扶住道:“这番功劳,倒与老夫无涉,是小价夫妇罾着的。”楚玉道:“这等也要拜谢!”莫翁道:“取我的衣服与他二位换了,一面煮酒烹鱼,又当压惊,又当贺喜,未知尊意若何?”楚玉道:“活命之恩尚且感激不尽,怎么又好取扰。”莫翁道:“这有何妨,未知你二人曾完配否?”楚玉与藐姑想道:“若将水中的事情说出,不惟旁人不信,就我二人也觉荒唐无凭。”遂对莫翁道:“虽有此心还不曾完配。”莫翁道:“既然如此,待我拣个吉日,就在此处替你二位完婚,在茅舍暂住几时若何?”楚玉、藐姑遂到了莫翁家中,换了衣服,用了饮食。奠翁遂将自己的住室,夹开了两间,给他两个做了喜房,就于晚间给他成亲。这且不提。

再说那庄村上,闻的此事,一双男女老幼无不来看。莫翁就将今晚成亲的事,也告诉了一遍。众人俱说:“我这去处,有这等奇事,凡我庄乡理宜送礼来贺。但乡间所事不便,不如各献所有罢。”莫翁道:“如此最好!”未知庄乡果拿何物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贺婚姻四友劝酒 谐琴瑟二次合卺

却说到了晚上,庄西头有一个五十四五岁的樵叟,中间有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农,比邻有一个四十余岁的老圃,各出所有道:“我们三个与新到的莫渔翁,结为山村四友,最相契厚。闻得他备了花烛,替谭生夫妇成亲,我们各带分资,前来贺喜。借此为名,好博一场大醉。来此已是,莫大哥在家么?”莫翁开门道:“正要奉邀三位,来得恰好。”众人道:“闻得你替谭生成亲,我们特来奉贺。”人道:“小弟砍柴的人,谨具松柴一束,权当分资。”农夫道:“小弟是种田的人,没有别样,谨具薄酒一壶,权当分资。”圃夫道:“小弟是灌园的,谨具芹菜一束,正合野人献芹之意,权当贺礼。”莫翁道:“小弟做主人,怎么好扰列位,既然如此,只得收下了。”众人道:“成亲的事,定要热闹些才好。乡间没有吹手,不免把我们赛社的锣鼓拿来,大家敲将起来,也当得吹手过。只是这个傧相没有,不免将牧童叫来,问他能否?”樵夫辞了众人,去取锣鼓,兼叫牧童。

转盼间,牧童合着锣,樵夫提着鼓,从外鸣锣击鼓而来。牧童道:“我是学过戏的,唱班赞礼之事,是我花面的本等,快请新郎出来!”莫翁对楚玉道:“这几位敝友,是我同村合住的人,特来相助。”楚玉道:“时辰尚早。”莫翁道:“趁着众人在此,完了好事罢。”莫娘子陪出藐姑来,道:“新人来了!”众人遂拥着谭郎与藐姑,同拜了四拜,谭生又谢了莫翁与众人。众人道:“谭郎娶得这样一个佳人,我们定要奉敬二人一杯。”楚玉道:“小弟尊命,贱室是不饮酒的。”牧童说:“我有一个法儿,不怕他不饮。”众人道:“甚么法呢?”牧童道:“每人奉敬一杯,他要不饮的时节,我们就将谭先生尽打,必等他饮了方才住手,料他没有不痛他的!你们说这个法儿好不好?”众人说:“妙极!”樵人说:“我先奉敬一杯!”遂酌满满一杯酒儿,放在藐姑面前,藐姑笑而不饮。樵夫拉着楚玉的左手,道:“我不动手,令妇人是不吃的,待我打起你来!”遂在楚玉肩臂上,认真打了两拳。楚玉叫道:“疼的紧,娘子快吃了罢!”圃夫、农夫、牧童俱见如此,藐姑让吃了数杯。莫翁道:“酒已够了,将新人送入洞房罢。”莫娘子与藐姑遂都进去了,楚玉与众人又同饮了一回。众人说:“天不早了,我们散罢,别落新人们埋怨。”遂各大笑而去!

楚玉到了房内,见莫娘子与藐姑还在那里说话,莫娘子见楚玉来了,遂也抽身而去。楚玉将门闭了,向藐姑道:“今日之事,未知又是梦中否?”藐姑道:“今日较视从前,大不相同,想是不是梦中了。”两个遂解衣就寝,楚玉以手去摩他的那话,宛然豆蔻谨含,瓜未曾破。低声向藐姑道:“以此看来,乃知前日成亲之事,只是神交,并未形遇了。”说罢,遂将藐姑的金莲高擎,藐姑也就以手导其先路,这种情趣又在不言之表了。事毕睡去,直到次日红日高升,尚未醒来。渔童对他妻李氏道:“昨日搬起他来的时节,明明是对鱼,忽然变作两个人!倘然这一夜之内明明是两个人,仍然又变为一对鱼,这事就越发奇了。我是个男人,有些不便,你去到窗棂间,看他一看。”李氏遂到了窗户底下,用舌将窗纸润开,看了一回来道:“虽未变成鱼,如今却又是两首相并,两口相对,竟成了一对比目人了!”说罢,遂大笑了一回。

楚玉与藐姑亦惊悸而起,到了莫翁屋内,感谢不尽。莫翁道:“我看你姿容秀美,气度轩昂,料不是寻常人物,何不乘此妙年,前去应举呢?”楚玉道:“我少年间,也曾悬梁刺股,其如丧敝囊空何。”莫翁道:“这等不难,老夫虽是钧鱼的人,倒还有些进益。除沽酒易粟之外,每日定有几个余钱,兄若肯回去应试,这些资斧都出在老夫身上。”楚玉道:“若是如此,是前恩未报,又蒙厚恩了!”莫翁道:“这也不妨,但自今已近期,不同就起程方好。”楚玉道:“事不宜迟,老公若肯帮助,小生今日就起程了。”莫翁道:“所关甚大,不便久留,我就给你将行李收拾停当,你与令夫人商量商量,好送你二位起身。”楚玉遂到屋里,与藐姑说知,又来到这边道:“二位恩人请上,待愚夫妇拜辞。”莫翁道:“不敢,俺们也有一拜。”四人遂各拜了四拜。莫翁道:“渔童挑了行李,送谭官人一程。”楚玉再三推辞道:“多蒙救命之恩,已经感激不浅,何敢又劳远送。”渔童道:“这个何妨。”遂挑起行李前行,楚玉夫妇相随,竟往京城而去。要知后事,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谭楚玉衣锦还乡 刘绛仙船头认女

却说楚玉与藐姑到了就城,乡会两试,俱登高魁。只因有衔无职,所以将近一载,尚在京都。一日,楚玉笑容满面,得意而归。藐姑道:“想是相公恭喜了!不知你授何官职,选在甚么地方,何日起程,可与奴家同去否?”楚玉道:“叨授司李,选在汀洲,明日就要起程。我和你死在水中,尚且不肯相离,岂有上任为官不带你同行之理么!”藐姑道:“我不为别的,要别上任的时节,同你去谢一谢恩人,不知可是顺路么?”楚玉道:“就使不是顺路,也要迂道而行。”藐姑道:“我和你这段姻缘,为做戏而起,以戏始之,还该以戏终之。此番去祭宴公,也该奏一本神戏。只怕乡村地面上,叫不出子弟来,却怎么处呢?况这十月初三日,又是宴公的诞日。此时已是九月,路途遥远,只是赶不及了。且到那边再作区处,或者晏公有灵,留住了戏子,等我们去还愿,也不可知。”楚玉道:“少不得差人去打前站,叫他先到那边料理还愿之事。再写一封喜信,寄与莫渔翁,使他预先知道也好。”遂写书吩咐院子,如此,如此。

院子遂持书而往,早行夜宿,已到严陵地方。问着七里溪,敲莫翁的门道:“我是谭老爷家人,差来下书的。”莫翁开门道:“是那个谭老爷呢?”院子道:“是去年被难到此,蒙你相救的人。如今得中高科,选了汀州司李,不日从此经过, 要来拜谢恩人,叫我来下书的。”莫翁道:“在下即姓莫,如此请里面坐下。”院子与莫翁叩头,起来道:“前途有事,不敢久留,即此告别了。”莫翁送了院子,回来对夫人道:“娘子,谭生的功名已到手了,赴任汀州,从此经过。先着人来下书,他随后就到了。”娘子说:“叫人可喜!他既然选在汀州,就是我们的田治了。你有心做个好人,索性该扶持他到底,把那边的土俗民情,衙门利弊,对他细说一番。叫他也做一个好官,岂不是件美事!”莫翁道:“如此就要露出行藏来了。”又想道:“也罢,我自有个道理。”遂作诗以见意。诗曰:

自笑痴肠孰与同,助人成事不居功。

一般也有沽名具,耻向名场作钓翁。

这且不提。

再说那楚玉夫妇,一路行来,已到严陵地界。楚玉在船上戏藐姑道:“前面山坡之上,有两个人影,只怕就是莫公夫妇,也未可知。”及至到了跟前,莫翁看见楚玉,早在船头站立。遂高声道:“那不是谭老爷么?”楚玉道:“那不是莫恩人么?”泊岸下船。莫翁道:“溪边路湿,不便行礼,请到荒居相见。”楚玉夫妇遂跟莫翁夫妇到了里面,望上就拜。莫翁扶住道:“高中巍科,两番大喜,都一齐拜贺了罢。”遂一同拜了四拜。又请渔童夫妇,谢了打捞之恩。楚玉道:“念小生初登仕籍,未有余钱,【车酋】仪先致鄙意。图报尚容他日,取上宜过来。”莫翁道:“由居寒检,不曾备得贺仪,怎么倒承厚贶!别无可敬,必住寒舍暂留一日,明日就不敢相强了。”楚玉叫院子取下行李,就在莫翁处过宿。次日,莫翁向娘子道:“昨日的事情,可做妥了?”娘子点头示意,楚玉道:“有言在先,小生略有寸进,与二位同享荣华。如今我们上任,要接你们去了,千万莫要推辞!”莫翁道:“多谢盛情,念我二人,是闲散惯了的人,这是断不敢领的。”楚玉道:“既是如此,我们再图后报。”遂辞别上船而去。

却说那前站先到了埠镇上,问道:“这边可有戏么?”其一人道:“这晏公的诞日,原是十月初三,只因被大雨数日耽搁了,如今改在十一月初三,方才替他补祝。如今那些优人,都现在这里,名为玉笋班。不知尊客问他作甚么呢?”院子道:“我家老爷从此经过,有晏公愿戏一台,要来为戏。个知这玉笋班中的人物若何?”那人道:“这班从前一生一旦,都投水死了。现今做正生的就是当初做旦的母亲,叫做刘绛仙,是正旦改的。那做旦的妇人,是别处凑来的角色,如今生旦俱是女的了。”院子道:“不知今年庙中会首是谁?”那人道:“就是在下。”院子道:“原来如此。有一锭银子,烦尊贺拿去做定钱,说老爷明日就到,一到就要做的,这桩事在你尊贺身上。我如今赶上船去,回复老爷一声。”及至到了船上,对谭爷说知此事,楚玉喜道:“妙极,妙极!这一定又是晏公的手段了。”藐姑道:“只是一件,我母亲既在这边,如今一到就要请来相见了。难道相见之后,还好叫他做戏不成!”楚玉道:“我们到时且瞒着众人,不要出头露面,直等做完之后,说出情由,然后请他相见罢了。”藐姑道:“说得有理。既然如此,连祭奠晏公都不消上岸,只在舟中遥拜罢。”

及至次日到了,见那戏台仍是搭在水里。楚玉即叫将船湾在台子西面。吩咐道:“对戏上说,不做全本,止演零出。开剧要做王十朋祭江,完了之后,再拿戏单来点。”院子遂吩咐下去。藐姑道:“怎么点这一出?”楚玉道:“如今正生是你令堂,你当初为做荆钗,方才投水。今日将荆钗试他,且看做到其间,可有伤感你的意思否?”说话之间,台上参神已毕,见绛仙扮王十朋上。唱道:

一从科第凤鸾飞,被奸谋,有书空寄,毕萱堂无祸危。痛兰房,受岑寂,捱不过,凌逼身,沉在浪涛里!

白:禀上母亲:“你是高年之人,受不得眼泪,请在后面少坐,等孩儿代祭罢。”斟酒向江道:“我那妻呵!你当初在此投江,我今日还在此祭奠,料想灵魂不远,只在依稀恍惚之间。丈夫在此奠酒,求你用一杯儿。

唱:呀,早知道这般样拆散呵,谁待要赴春闱?便做腰金衣紫待何如!端的是,不如布衣倒不如布衣,则落得低声啼哭,自伤悲!

唱罢,一面化纸,一面高叫道:“我那藐姑的儿呵!做娘的烧钱与你,你快来领了去。”遂号啕痛哭赵来。台内高叫道:“祭的是钱玉莲,为甚么哭起藐姑来!”绛仙收泪道:“呀!睹物伤情,不觉想到亡儿身上,是我哭错了。”藐姑在船上,揭起帘子高叫道:“母亲起来,你孩儿并不曾死,如今现在这边。”绛仙立起,望船上一看道:“不好了!两个阴鬼都出现了。你们快来,我只得要回避了。”台内人一齐都出来,看了一看道:“活人见鬼,不是好事,大家散了罢!”船上院子高叫道:“你们不要乱动,船里坐的不是鬼,就是谭老爷夫人的原身。与初被人捞救,并不曾死,如今得中高魁,从此上任。你们不信,近前来看就是了。”台上道:“不信有这样奇事!叫人快搭扶手,待我们上岸去看。”及至到了船上,看道:“呀!果然是原身!不消惊怕了,一同出去相见。”绛仙、文卿见了道:“谭生、大姐,你们果然不曾死?竟戴了真纱帽,顶着真凤冠了!”藐姑道:“爹娘请坐,容孩儿拜谢养育之恩!”楚玉道:“养育之恩不消谢,那活命之恩到要谢谢的。”文卿与绛仙道:“惭愧,惭愧!”

绛仙道:“我儿,你把那下水之后,被人捞救的事情,细细讲来。”藐姑道:“这些原委,须得一本戏文的工夫,才说得尽,少刻下船,和你细讲罢。只是一件,女婿做了官,你不便做戏了,快些散班,同我们一齐上任去罢。”文爷说:“去倒要去,只是这两副子脸没有放处!”众人道:“不妨,戏箱里面,现成鬼脸,每人带着一个,叫做牛头丈人,鬼脸丈母就是了!”楚玉道:“不要取笑,未知那钱万贯怎么样了呢?”众人道:“只因为你,把一分无数的家资,化了个干干净净,方免了死罪!如今充军出去了。”楚玉道:“这个是理当!”话犹未了,只见来接新官的衙役来报道:“禀老爷,不好了!地方上生出事来了。”毕竟所生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谭楚玉斩寇立功 莫渔翁山村获罪

话说谭老爷闻得差人来报,究地方有何事情,遂叫众人退后,问差人道:“地方果有何事,给我细细说来。”差人道:“山贼破了汀州,十分猖厥。还喜得不据城池,单抢金帛子女,如今又到别处去了。”谭爷听了,惊道:“这等说起来,竟是一块险地了!下官既受国恩,就是粉骨碎身,也辞不得了。只是地方多事,不便携眷。差人,你们先去,我不日就要到任了。”差人遂叩头而去。楚玉向藐姑道:“夫人,你且在莫渔翁家暂住几日,等地方宁静之后,我差人来接你。”藐姑遂将行李分开,只见行囊里面,有字一封,上写“平浪侯封”四字。楚玉拆开一看,竟是一本须知册,把汀州一府的民情利弊,与贼营里面虚实的悄由,注的明明白白。叫我一到地方,依了册文做去,不但身名无恙,还有不次之升,这等说起来,晏公的意思,竟要扶持到底了:“夫人,我你快些拜谢!”楚玉对绛仙道:“不便来接,要去自去罢。”即就告别。绛仙听了,也自觉无味,这且不提。

再说楚玉自从到任以后,一举一动,俱照册文行事。所以未及一月,歌声载道,民心欢悦。一日想道:“下官到任以来,喜得员安吏职,官有余闲。只是山贼未除,到底不能安枕。前日蒙晏公显圣,把治民御盗之略,造成册子见遗,我把治民之事,验他御盗之方。谁想一字不差,前功如此,后效可知。所以往各处申详,力任征剿之事。蒙上台批下详文,把各路兵马钱粮,都属我一人提调。又虑官卑职小,弹压不来,因俺未到之先,有个慕容兵道,在阵上降贼去了。就委俺暂署此职,以便行兵。若能灭贼成功,即以此官题授。今乃出师吉日,不免把随征将校号令一番。”遂齐集众将,吩咐道:“本道今日用兵,不比前人轻举,智图必胜,虑出万全。料想那几个小贼,不够本道诛夷。只是一件,要防他战败之后,依旧入山。到了巢穴之中,再去剿除,就费力了。左营将校,领一枝人马,守住入山的要路,使他无门可入;右营将校,带一枝人马,先入山中焚毁他的巢穴,使他无家可归。斩将擒王,就在此一举了!小心用命,不可有违!”众人遂各领命而去。楚玉也自领全军杀将前去。及至两不相对,真个人强马壮,一以当百。杀得那些山贼,抱头而窜。及至到了山前,又见满山火起,山大王知是被人焚了巢穴,就拨马从小路而奔。谁知小路也有埋伏,一鼓之间,将山大王活擒过来。楚玉吩咐,就此奏凯收兵。

及至归到衙门,赏劳众将已毕。查点贼寇,八个都有,惟少投降的那个叛贼慕容兵备道。楚玉道:“待我移会各衙门,画影图形,定要拿住此贼,然后献俘。你们众将之中,有能密访潜拿,解到军前者,就算首功,另加升赏。”内有一将道:“小将有个朋友,前日从浙江回来,说在山中遇见一人,分明是他的模样。求大人赏宪牌一纸,待小将扮做捕人,前去缉获。若果是他,只消协同地方拿来就是了。”楚玉道:“既然如此,有宪牌在此,就委你前去。”那人拿了宪牌,遂同手下一人办就捕役。行了三日,已到严陵地方,牌将对那人道:“来此已是,大家都要小心。”那人道:“那边松树底下有个睡觉的,不免去唤他醒来,预先问个消息,再讲。”二人遂到松树底下,看道:“这就是他了,快取家伙出来!”叫道:“慕容老爷,快醒来!”石公起来道:“我是个深山野人,并无相谢,与诸公绝不谋面,不要错认了。”牌将道:“不错不错,你原任漳南巡道,我是你标下的将官,岂有认错之理。快不要推辞,随我到原任地方去。”石公道:“你们既然认得我,也不必遮瞒了。只是出山一事,我是断断不从的。烦你去回复本官,放过了我罢。”牌将道:“快些下手!”遂将索子与他带了。

石公大惊道:“这是甚么缘故?就要我去,岂有用官法拘拿之理!是那个官儿差你来的?”牌将道:“奉汀州谭老爷的军令,特来拿你,有宪牌在此,你自己看来。”石公道:“呀!果然是他的。我对你讲,你那本官,与我最相契厚。他未遇之先,夫妻两口的性命,都是我救活的。为甚么恩将仇报,竟把叛犯二字,加起我来!既然如此,待我从家里过一过,他的夫人现在,你若不信,去问她一声就是了。”牌将道:“既然如此,就带便过一过。”及至到了门首,叫道:“娘子,快请谭夫人出来!”二人出来见道:“这是怎么说,他们三个是何等之人,为何没原没故,锁住了你?快些讲来!”石公对藐姑道:“不幸别人的官差,是你那位有情有义的尊夫,感激我不过,差他来报恩的,多谢多谢。现有宪牌在此,是亲笔标的,不信拿来请看。”藐姑接来看道:“呀!果然是他标的。这等说起来,竟不是个人了!”对差人道:“有我在此,不怕他险到那里。快些放了,待我去回复他。”牌将道:“噫!好大体面,你既是夫人,为甚么不随去上任,倒住在反贼家里?莫说不是,就是真的,也没有老爷拿贼,夫人释放之理。快些起身,不必再说闭话。”藐姑道:“夫妻二字,岂是假得的,既然不信,连我也带去,一同审问就是了。”牌将道:“这句话还说得有理!既然如此,雇下一只大船,我们带了犯人,坐在前舱,你同他的妻子,住在后舱,一同前去便了。”牌将着一人前去雇船不提。

再说慕娘子向藐姑道:“谭娘子,想是我家男子,当初说话之间,不曾谨慎,得罪了谭官人。所以公报私仇,想出法来害他。全仗你去周全,夫妇二人的性命,就在你身上了。”藐姑道:“她是个有心人,决不做负心之事。我仔细想来,毕竟有个缘故。既然如此,快些料理船只,即便起身,且看到了那边,是怎样处治。”要知后事,观下回便明。

第十五回 真兵备面骂楚五 假兵备遗害慕公

却说楚玉自从破了山贼,蒙圣恩不次加升,就补了漳南兵宪。一日想道:“昨日左营牌将,有塘报寄来,说叛臣已经拿住。我的夫人现在他家,这等讲来,就是莫渔翁了?我不信那位高人,肯做这般反事;或者是差官拿错了,也未可知。我细想来,若果是拿错的便好。万一是他,叫我怎生发落。正了国法,又背了私恩;报了私恩,又挠了国法。这椿事情,着实有些难处。且等他解到,细细审问一番,就知道了。”

一日,见差官禀道:“叛犯拿到。”楚玉道:“你在那里获着的,他作何营业,家口共有几名,可曾查访的确,不要错拿无罪之人。”差官禀道:“他住在严陵地方,钓鱼生理,夫妻两口,仆奴二人,不但面貌不差,他亲口承认说,在此处做官是实。此外更有一位妇人,说是老爷的家眷。小官不辩真假,只得也请他同来,如今现在外面,要进来替他伸冤哩!”楚玉道:“这等是他无疑了!国法所在,如何徇的私情,我有道理。”吩咐道:“那位女子,原是本道的亲人,当初寄在他家,并不知本人是贼。如今既已败露,国法难容。不但本犯不好徇情,连那位女子,也在嫌疑之际了。”吩咐巡捕官,“打扫一处公馆,暂且安顿了他,待本道处了叛贼,奏过朝廷,把心迹辨明了,然后与他相见。”再吩咐将犯人带上来。

楚玉指着石公道:“哦,原来那殃民误国,欺世盗名的人,就是你么!你既受朝廷的厚禄,就该竭节输忠。即使事穷力尽,也该把身殉封疆,学那张巡、许远的故事。为甚么率引三军,首先降贼,是何道理?从直招来!”石公道:“你又不丧心,不病狂,为问白日青大说这般鬼话!我何曾降甚么贼来?”楚玉道:“怎么到骂起我来,这也奇极了。哦,你说没有见证么?”叫各役过来,你们仔细认,三年之前,在本衙做官的,是他不是!不要拿错了。”众人上前看了道:“一毫不差,他是我们的旧主。终日报事过的,恐有认不出的道理。”石公道:“我何曾不说做官,只问降贼之事,是何人见证?你何为当问不问,不当问的反问起来?”楚玉道:“也是,叫众将过来,他降贼之事,是真是假,你们可曾眼见?都要从直讲来不可冤屈好人。”众人道:“是将官们眼见的,并非虚杠。”楚玉道:“何如?还有甚么话讲。”石公道:“这些将官衙役,都是你左右之人,你要负心,他怎敢不随你负心!这些巧话,都是你教导他的。”楚玉道:“你犯了逆天大罪,倒反谤起我来。你道这些将官、衙役,都是我左右之人,说来的话不足信。也罢!”叫左右:“去把地方上的百姓,随意叫几个来。看他们如何?”衙役遂到外边,叫了十数个人来。楚玉道:“你们上前去认一认,他可是降贼的兵备不是?都要仔细,不可冒昧,有致误伤好人。”众人看道:“是小差!只是一件,他起先一任,原是好官。只是后而再来,不该变节。求老爷将功折罪,恕了他罢。”楚玉道:“别罪可以饶恕,谋反叛逆之罪,岂是饶恕的!你们去罢。”楚玉道:“料想到了如今,你也没得说了。本道夫妻二人,受你活命之恩,原无不报之理。只是国法所在,难以容情。”叫左右:“暂松了绑,取出一桌酒饭来,待我奉陪三杯,然后正法!合着古语两句,叫做:今日饮酒者私情,明日按罪者公议。今门之事,出于万不得已,并非有意为之。你是读书明理之人,自当见谅,求你用了这杯酒罢!”石公大怒道:“你这些圈套,总是要掩饰前非,有谁人信你!你当初落水,是我救你性命,回去赴试,是我助你盘费。这些恩情,都不必提起。只说你建功立业,亏了谁人?难道是你自家的本事!你若不是我暗用机谋,把治民剿贼的方略,细细传授与你,莫说不能成功,只怕连你这颗狗头,也留不到今日,在阵上就失去了。”楚玉道:“别的功劳,蒙你厚恩,那剿贼之事,与你何干?也要冒认起来!何曾你授甚么方略,这句话从那里说起?”石公道:“哦!你还不知道么?我且问你:赴任的时节,那本须知册子,是何人造的?”楚玉道:“是晏公给我的!”石公道:“那是俺旧令尹,把精神费尽,谁知今日到惹出这等事来!”楚玉道:“那本册子竟是你造的了?既然如此,为甚么不自己出名,写了平浪侯的神号呢?”石公道:“只为刻意逃名,不肯露出做官的形迹,所以如此。我一来要替朝廷除害,二来要扶持你做好官。谁想你自己得了功名,到生出法来害我!”楚玉道:“呀!这等说起来,你竟是个忠臣了,为甚么又肯谋叛?”石公道:“我何曾谋叛,想是你见了鬼了!”楚玉道:“你入山之后,皇上因贼寇难平,依旧起你复任。地方官到处寻访,从深山里面请你出来,指望你仍似前番替朝廷出力,谁料你变起节来!因有这番罪孽,才有这般风波。难道你自己心上还不明白么!”石公听道:“这等说起来,不是你有心害我,或者地方官寻得急切,有人冒我姓名,故意出来谋叛,也未可知道。求你审个明白,不然性命还是小事,这千古的骂名,如何受得起!我起先不肯屈膝,如今没奈何,到要认做犯人,跪在法堂上听审了。”楚玉道:“既然如此,待我提出贼头来问个明白。若果有此事,就好释放你了。只是一件,等他提到的时节。你到要认做降贼的人,只说与他同谋共事,我自有巧话问他。真与不真,只消一试,就明白了。”叫左右:“取监犯出来!”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审问便明。

第十六回 谭官人报恩雪耻 慕介容招隐埋名

却说将监犯提出,楚玉问道:“圣旨已下,叫本道不消献俘,待拿着叛臣与你一同枭斩。如今那叛臣已拿到了,本该一同正法,只是一件,我才问他,他说不是真正叛臣,乃冒名出来,替你做事情的,情有可原,罪不至死。我心上要释放他,所以提你出来,问个明白。这冒名之事,可是真的么?”监犯道:“真便是真的,只是此人险恶非常,小的恨他不过。要杀同杀,求老爷不要放他!”石公道:“我与你是同事之人,为甚么这等恨我?”监犯道:“你未曾出山的时节,得我千金聘礼,后来假装兵道,在阵上投降。我把你带在军中,凡得来的金帛,都托你掌管,你就该生死不离,患难相共才是。你见风声不好,就把财帛卷在身边,飘然而去。难道我做了一场大贼,单单替你囗【原文缺】事不成?要死同死,决不放你一个!”楚玉道:“天下人尽多,那一个假装不得,为甚么单会聘他?”监犯道:“只因他的面庞与慕容兵道一模一样,所以把千金聘礼,去聘他出来。”楚玉大笑道:“原来如此!这等说起来,他不是你的仇人,你的仇人还不曾拿到,待拿到的时节,与你一同正法便了。”监犯道:“明明是他,怎么说个不是?”楚玉道:“这是慕容兵道的原身。他解任之后,并不曾出山。你若不信,走近身去,细认一认就是了!”监犯看道:“果然不是,这等不要屈他。当初是我该死,不该把假冒的事,坏了你的名声,得罪得罪!”楚玉亲自下来,扶起石公道:“下官多有得罪,还求见谅!且请衙内去,换了衣服。”

说话未完,只见有一衙役禀道:“假兵备拿到了,求老爷发放!”楚玉道:“带进来!”遂将假兵备带迸。楚玉将此人一看,果然与石公分毫不错。楚玉道:“是何人获住的?”其中一人跪道:“是小的拿住的!”楚玉道:“你姓甚名谁,家住那里,如何知他是个叛贼?从实说来!”那人道:“小的姓王,名叫大元,离城五十里,三角山茅屋庄居住,耕种为业。只因那日,忽然来了一个,要在小的庄上住。当日就拿金子一千,买了房子,并无家眷,小的就知来路不明。及至过了几日,小的进城卖布,见城门上挂的一个影子,与他一样,方知他是叛贼!小的所以同着地方拿来的。”楚玉道:“有何见证呢?”王大元说:“现有金银一箱,腰刀一把,是小的从他家里翻出来的。”楚玉道:“抬金银过来。”地方遂将箱子抬上。楚玉道:“王大元获贼有功,赏金子一百两,地方也赏银子百两,俱各去罢。”叫:“将冒犯与我用夹棍夹起来!”冒犯道:“不用夹,小的招来就是了。小的好好住在山里,一日山大王着人抬了一千两金子,来到说我如此如此。我想世上要做官,必定要拿银子出来;如今又得做官,又得金子,那里有这等好事!所以小的就应承了他了。谁知有这等事呢?求爷爷活命罢!”楚玉道:“如今贼头已获,冒犯又有,就绑出去斩首示众!”遂将二人斩讫。

楚玉退堂,向石公道:“下官昏聩无知,不能觉察,致累大恩人受此虚惊,多有得罪!”石公道:“着非秦镜高悬,替老夫雪冤洗耻,不惟陨身一旦,亦巨遗臭万年。待老妇到来,一同拜谢。”院子禀道:“二位夫人到了。”楚玉向藐姑道:“我平贼的功劳,又亏慕先生指引,快来拜谢恩人!”石公对他夫人道:“娘子,我降贼的奇冤,全亏了谭先生昭雪,快来拜谢了恩!”四人俱各拜了四拜。石公道:“老夫素抱忠良之愿,忽蒙不轨之名,虽然无愧于心,形迹之间,也觉得可耻。如今所望于知已者,不但保全骸骨,还求洗灌声名。辨疏一道,晓谕几通,只怕都不可少。”楚玉道:“岂但奏闻皇上,晓谕军民,还有特本奉荐,定要请你出山!”石公道:“快不消如此!我是有泉石膏肓、烟霞锢疾的人,你若叫俺出山,俺何如那时不辞官呢?”楚玉道:“原来高尚之心,这等坚决。既然如此,倒不敢奉强了。”石公道:“老夫是个迂人,不但没有出山之心,还有几句招隐的话。虽然逆耳,也要相告一番。凡人处得意之境,就要想到失意之时。譬如戏场上面,没有敲不歇的锣鼓,没有穿得尽的衣冠!有生旦就有净丑,有热闹就有凄凉。净丑就是生旦的对头,凄凉就是热闹的结果。仕途上最多净丑,宦海中易得凄凉。通达事理之人,须在热闹场中收锣罢鼓,不可到凄凉境上挂印辞官。这几句逆耳之言,不可不记在心上。”楚玉道:“这几句话,竟是当头的棒喝,破梦的钟声。使下官闻之,不觉通身汗下。先生此番回去,替我在尊居左右构茅屋几间,下官终此一任,即便解组归隐,与先生同隐便了。”于是,石公告辞回归。楚玉苦留不住,二人洒泪而别。

且说楚玉自石公去后,思想仕宦之途,如浮云之过太虚,何不趁此把拿获叛逆之事,奏明朝廷,好为归山。遂以便修本,以便辞官,挈妻子赴严陵去了。自去之后,绛仙同文卿来寻女儿,及至衙门见印锡高悬,不知去向。文卿对绛仙道:“楚玉高居驷马,尚且不恋,其高尚之心,人自不及。况你我乃下贱之辈,岂可同居!”遂索然而回。

再说楚玉在严陵时,与石公不时相聚,昼或持竿同钓,夜或清淡不倦,悠悠荡荡,以乐天年。后石公纳妾生子,楚玉亦得二子。后嗣仍为科甲人物,绵绵延延,荣华不断。皆以存心忠厚,故有此报也。岂比目鱼之细事,益可忽乎哉!

诗曰:

迩来节义颇荒唐,尽把宣淫罪戏场。

思借戏场维节义,系铃人授解铃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