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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圭志》 (清)博陵 崔象川撰 (转自书香古色论坛 liang4988提供)

词曰:

暑往寒来春之至,四时运转不穷。两轮日月照乾坤,生出多少事,须臾便成空。

童年斯壮壮斯老,几回柳绿桃红。光阴似箭不长存,早醒青云志,休恋春霄梦。

第一回 小梅村衡才施德 大江口方山遇孩

话说古往今来,世事无穷,然史鉴之外可传者,百难一举矣。

大明时,江西省吉安府吉水县小梅村有一富翁,姓张,名盈川,当时善人也。客湖南。有子二,长名博,字衡才,次名高,字昆山,俱随父客湖南。盈川于湖南病卒,二子扶柩归,才数里,至前阳山坡,柩齐断。后数十人不能抬,只得买此地安葬。

二子居丧三年毕,归家奉母。母李氏嘱二子曰:“我死后,当移我柩合葬于尔父墓侧。”二子如命,后遂葬母于湖南前阳山。

父母俱亡,其弟乃谓张博曰:“父母远葬千里,弟当立业于彼,庶不失祭扫。然祖宗丘墓均在吉水,慎终追远,弟又不能两全。不若兄回吉水,弟则永居湖南,方不失木本水源之思。”博善其言,乃从之。于是兄弟分居,各富且贵焉。

且说张博,自幼聪明,最肯济困扶危,恤孤怜贫,积丰年之粟,救凶岁之饥。当时远近皆感其德,尽称其为张员外。娶妻何氏,即同邑孝廉何舒公之女。舒公生二女,此其长也。其次女嫁白云村姓夏名松字孟贤者为妻。二女皆有淑德,人称何大姑、何二姑。夏松自幼客苏州,与张博最契,归娶后即将家眷带往苏州。

却说张博家资巨万,庄田四十余处,一连十三年,年年丰熟,博家之粟,叠积如山。

忽一年,江西大旱,河中绝流,田土失种。然因连年岁丰,人皆有余,尚不觉荒。明年复如是,于是人皆有饥色。博乃将所积之粟,分济群生,远近投食者均得安饱。

只是博年四十,未生子女。一日昼寝,梦一人金甲金盔,手执红旗,厉声叫曰:“尔本无嗣,上帝察尔功德浩大,今使少微星以接尔后。”将手一抛,见一星自袖中出,其大如斗,清光满室。惊觉,乃将梦中事与妻言。其妻何氏曰:“妾连日身子不快,想已怀孕矣。”于是二人暗喜。

明年果生一子,秀美非常,产时异香满室。明年冬又生一女,亦不凡之品。其子取名朋祖、字庭瑞。其女取名兰英。自是张博燕居无事。

一日,有客拜访。博出迎接,见其人衣巾朴素,春风满面。同入客堂,礼毕坐定。然后询知来由,乃同姓兄弟也,名宏,字毓秀。自幼飘荡江湖,未能成立,近日归家,故来拜访。博留宏昼饮,席间见宏言辞谨慎,甚悦之。当日辞去。自此常来闲谈,假作殷勤之状,张博愈加爱惜。

一日博谓宏曰:“吾友夏松在苏州,生意颇好。吾当荐贤弟到彼,或者可以发迹,亦未可知。”

宏起谢曰:“得蒙提举,幸莫大焉。”

博遂写了荐书付宏,又赠与路费数金。宏临起身乃来博家辞行,博留饮于书屋。

席间,宏笑曰:“弟往苏州,不须一月。吾兄闲坐家中,未免寂寞,何不同往一游?”博念夏松亦切,一时高兴,遂愿同往。于是收拾铺盖,与宏同行,身边更不带一人。

不尚一月,已达苏州,夏松接着甚喜。张宏在松店生意,张博嬉游几日,遂辞归。何二姑恐博冷淡,乃与夫夏松商议,原着张宏送归。于是博、宏雇过快船归家,船户处皆言是同胞兄弟。宏因见博衣箱内有珍珠手串,价值万金,遂有意谋害,顿起不良之心。

不数日,船至南康,即令船户将船湾入朱子内。宏乃进城买些酒肉菜蔬,暗制毒药藏于袖中。转到船上,菜蔬烹熟,与博对饮甚欢。

宏假意曰:“兄酒量甚微,宜少饮些。”

博曰:“愚与贤弟共饮,可谓酒逢知己,当此壮年,何必介意。”

宏曰:“兄既喜饮,弟亦当尽一醉。”于是,二人开怀畅饮,博醉,乃伏几而睡。宏乃将毒药暗置于余酒中,乃叫曰:“兄醉矣,可饮尽余酒,以便收拾安睡。”博即一饮而尽。宏乃收拾碗盏,以及开铺,扶博安睡。自己亦连忙就寝,假作睡着。

未几,博大叫曰:“痛死我也。”宏在前舱总不答应。惊起船户近前,但见博七孔流血。船户急出前舱,叫醒张宏。宏近前看时,博气已绝矣。宏慌忙奔出船头,大叫救命。惊出同帮客商问其故。

宏曰:“船户适间害死我哥哥,又来前舱害我。幸我得免于难,几乎性命不保。”引得同帮客人俱来,看时,果见张博死于非命。

宏曰:“敢烦列公做个见证,明日进城报明,一张便了。”吓得那船户叫冤。内中一老客认得此船户。

乃劝道:“此位船家,老夫向来相识,不是谋财害命之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要冤了好人。”

宏乃借此话转口曰:“我看老板果然忠厚,只是我哥哥顷刻如此,必然总有冤枉,我若不报明,如何见我嫂嫂。”言毕,抱尸痛哭不已,众人苦劝方息。天明,入城买取棺木,殡殓毕,暗藏过珍珠手串,遂开船望吉安进发。一路假意伤悲,将此一段冤情抛过天外。

船到吉安,张宏先到博家报丧。时何大姑正在闲坐,见张宏身穿白布衣大哭而来。

见了大姑,遂哭拜于地下,曰:“兄长同我自苏州转身,不料到得南康,霎时无病辞世矣。”

大姑闻言,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宏急救醒,痛哭不已。宏乃使其仆同往,迎柩至花园中暂停。远近闻之,莫不痛惨。其妻何大姑一连三日,点水不进,诸凡事务,任从张宏主持,博家亲友俱谓宏是个好人。

丧事既毕,何大姐乃用宏主持家事。四十余处田庄,尽是张宏掌管。宏于中取利,不到两年,妻奴田屋皆有。宏在湖南时,与人妾私通,生有一子,宏乃带归抚养,已三岁矣。因其眉目清秀,遂取名美玉,不题。

却说何大姐在家,闷苦不过,步出门前。远见一乘小车,推一妇人,车后一人相随,直抵门前。视之,车上妇人乃妹子何二姑,车后随人,乃妹夫夏松也。原来夏松自苏州搬家眷归。当下大姑接入厅上,二姑先自流泪。大姑问其故。

二姑泣曰:“妹生一子,年已三岁,不料昨至大江口,遇一阵旋风将船帆吹落。妹怀抱小儿,把持不住,连小儿失落水中。赖水手将妹救起,小儿不知所向,想已葬于鱼腹矣。”言讫大哭。夏松在一旁劝解,大姑又相抱痛哭。

正不能解,车夫便催作起身。二姑只得告辞曰:“适间妹自船上来,船现在谷川等候,今日要赶到家中。”大姑不好相留,泣送出门。夏松当日到家,因失子不乐。自此看破世事,更不出外经营。

却说南康府星子县,有一人姓武名英字方山。自幼读书,由科甲出身,官至福建漳州道。其人居官清正,年六十无子。妻刘氏早故,继娶孙氏,亦不生育。因思年老无子,居官何益,且家资富厚,思欲享太平之福,乃上表告老。帝准其表,即行收拾,雇船归家。由赣关而下,船到大江口,远见一群鸟鹊拥着一物,浮于江面。空中百鸟翩翻,声闻四野。方山忙令船户打捞起来,却原来是一婴孩子。年约三岁,两朵白眉,四体不凡。方山抱在怀中,大喜曰:“此天赐我奇儿也!”因名之奇儿。遂带归南康养育。却原来此子即夏松之子也。其妻孙氏甚爱之。后延师读书,颖悟过人,人称之为武公子,不在话下。

又数年,何大姑之子庭端,年已七岁。张宏养成美玉,年亦七岁。宏乃请一先生诲庭端、美玉之书。先生乃同邑名士,姓陈名德操。庭瑞之妹兰英,亦同学书。其女不戴耳环,不穿女衣,虽然束脚,亦套之以靴。常自言:“身为女子,志胜男儿。”乡中人多不知其为女子者。

当下二子一女,读书俱各聪敏,先生甚奇之。不尚三年,皆善诗文。适逢县考,先生命庭瑞、美玉赴试,兰英亦要同往,正是:

男子英才正欲发,嫦娥锦绣已将成。

未知兰英同往赴考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绝张宏庐山从学 遇菊英月下订盟

话说县考将近,先生命庭瑞与美玉赴考。兰英亦要同往。

其母何大姑止之曰:“尔女流辈,怎想去考?连内外都没有了。”

兰英曰:“娘道我是女儿,我偏不以女流自居。今番出考,总不落他人之后。”其母软弱,遂不禁止。兰英与庭端、美玉一样打扮,三人同赴县考。

试后圆图出,庭端举了案首,兰英第二,美玉却在四名。三人得意,各自归家。及府考,美玉中了案首,庭瑞在第三名,兰英居四。府县考毕,只待学宪到来。不料先生骤卒,庭瑞伤感不已,在家纳闷。

一日,何大姑闲坐,庭瑞侍侧。

有老仆名新发者进言曰:“昔先主人广施恩泽,远近皆沾其德,尚然家资日富。先主人去世,毓秀叔理我家务,里人未得其泽,反受其算,我家资反不见盛。向者,毓秀叔孤身一人。今则呼奴使婢,骡马成群,其屋宇庄田不在我家之下,岂非算计我家之财耶?况其行为诡诈,若不早绝之,则我家之业必属他家所有矣。仆久欲进言,奈因小主人年幼,恐遭他害故也。愿主母裁处。”

何大姑未及开言,庭瑞一旁接口道:“新发之言是也,若非他下苏州,我爹爹亦不致身故于外矣。愿母亲早绝此人。”

何大姑曰:“我乃女流,难以任事,凭尔便了。”

庭瑞曰:“新发是我家老仆,家事他无不知,况且为人老实,可将家事任之,必然始终尽美。”

何大姑依言,将家事付新发掌管,各处事务,俱与张宏三面交割。张宏暗暗怀恨,自此不甚来往。

忽一日,美玉来寻庭瑞,说学宪将到,相邀同往考试,于是又与兰英同往。

及学宪到,先考吉水。过了场后,学宪阅见三子文卷,十分惊喜,遂皆取入泮。庭瑞居首,美玉次之,兰英第三。三人喜不自胜,俟候学宪起身,然后归家。

大姑谓兰英曰:“尔以为嬉游,今则名入泮宫,倘美玉露风奈何?”

兰曰:“母亲无自畏也。美玉与我同学,又与我同考,他泄我事,他自己得无干咎?”大姑心始安定。

且说美玉归家,又邀庭端一处读书。庭瑞实不耐烦。

一曰,瑞对大姑曰:“儿在家中,美玉牵长缠扰,儿实不耐烦。今闻南康府庐山上有白鹿书院,乃宋朝朱文公设教之所。于今作了御学,先生乃翰林院刘成翰掌教。儿将往从其学,愿母亲自珍贵体。”

大姑曰:“尔欲往庐山学书,亦是美志。到其间是必苦心,以求上达。”庭瑞领命,遂带了书僮来兴儿同往。老仆新发送出十里之外,庭瑞嘱之曰:“尔在家中,务宜小心事奉主母,别无他嘱。”新发领诺而归。

庭瑞雇了船只,顺流而下。不数日到了庐山,与来兴儿上圻,请人挑了书籍,直抵白鹿书院。令来兴儿送了名帖,谒过了先生,然后与诸同窗各叙年齿。内中一个同窗,也是去年入学。其人姓武,名奇儿,字建章,即武方山在大江口拾得之子也。当下邀庭瑞到他房中坐谈,讲及翰墨,竟终日不能已,遂成文字知音。二人日则同食,夜则同榻。每常终夜不寝,博论与义。共曰:“今年有科举,勿使榜上无名。”先生见他等志学如此,亦勤心教诲。

一日,庭瑞谓建章曰:“兄曾娶否?”

建章曰:“未也,家君每为弟议婚,俱非姻缘,弟志必得有才者,方称此心。”

庭瑞曰:“弟有一妹,年十四岁,亦曾读书,其才虽不言高,却与愚弟恍惚。若不因门第见鄙,愿将舍妹相托。”

建章大喜曰:“既蒙不弃,敢不遵命。但当归请父命,然后方妥。”

正话间,忽一仆进来叫曰:“公子快些归家,大老爷昨日陡然起病,十分沉重。夫人着我赶来催公子归家。”建章闻言,即忙收拾归家。

临别时,庭瑞问曰:“令尊翁有恙,不容不去,但是科场期近,兄几时可来?”

建章曰:“相烦多等几日,七月初旬准到。倘旬内不到,兄便不必等了。”言讫,长揖而别。及到家中,因见父亲病重,恐庭瑞在书院等,故作书令其先往,并托为觅寓所。

时书院人俱赴科场去了,惟庭瑞一人独自等候建章。及得了书信,便打点起身,雇了一只快船,与来兴儿望省而来。

将午开船,顺风而来,本日便到吴城,将船湾在望湖亭边歇宿。时值七月之中,暑气正盛,庭瑞乃步出舱外纳凉。

是夕月白风清,万里如画。正笑嗷间,忽闻锣声连响,一只官船顺风而来,湾入浜中,正与庭瑞之船隔壁。那船上一面黄旗,大书“钦命湖南巡抚部院”。舱外旗帜分明,绿纱窗内,宝炬辉煌,异香飘出。

忽然琴声响亮,优雅尽妙。庭瑞窃听之,良久乃止。闻窗内有女子曰:“小姐请用茶。”须臾,琴声又作,有人娇声歌曰:

从吾所好兮,

琴与书。

身为女子兮,

志并英儒。

夜宿长江兮,

秋声寂寂。

回首顾望兮,

渺渺鄱湖。

歌罢琴息。庭瑞惊喜欲狂,暗思:“此必才女所作也,且其娇声雅韵,真使我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欲待和他一韵,又恐惊动他船上官长,反为不美。正寻思不了,亦命书僮抱琴出舱来,弹一《凤求凰》词。琴声既罢,又闻那船上琴声洋然,依韵而转。庭瑞诗兴然,自不能禁,遂高声吟曰:

嫦娥何事夜弹琴,

弹出好音正有情。

窗内玉人多美伴,

可怜明月一孤轮。

吟罢自思:“不知窗内才人曾听见否?又不知肯怜我意否?”正想间,只听得那船内低声和云:

窗外何人夜听琴,

新诗分外更多情。

一轮明月当空照,

照出江中月一轮。

庭瑞听罢,舞掌乐甚。乃暗嗟曰:“若得此女一见,胜占鳌头百倍矣。”

正在痴呆之际,忽见他船上纱窗开处,一女子步出窗外,月光之下,淡妆得宜,笑容可掬。

庭瑞暗思:“此必和诗才女也。”

女子走近船边问曰:“相公深夜自咏,其乐何如?”

庭瑞起身答曰:“光风霁月之下,乐莫大焉。请问小姐尊居何处?将欲何之?”

女子曰:“妾非小姐,乃小姐之婢梅香也。我家老爷姓杨,号时昌,家居江南,现任湖南巡抚,已上任半年了。我小姐因有小恙,所以落后。今船上只有老爷差来一老仆迎接小姐的,今已睡着。请问相公何处名邦,高姓大名,青春几何?”

庭瑞答曰:“小生姓张名朋祖,字庭瑞,吉安吉水县人,年十五岁,生于今上三十六年春三月望日酉时也。”

婢曰:“我小姐适闻妙句,深加敬仰,欲与终身相托,未审君意若何?”

庭瑞曰:“小生一介寒儒,何敢当此。且小姐千金贵体,下配一白面书生,非所宜也。”

婢曰:“我小姐素姓不凡,举止有方,尝自谓:‘不配公侯子,愿事知音客。’今观相公人才,正与小姐相当,又何辞焉!”

庭瑞曰:“愚虽幼,颇读诗书,粗知礼义,婚姻大事当从父母,未闻任意可择者。”

婢曰:“我小姐虽非男子,亦知礼义,岂不知婚姻之事,出自父母之命。我老爷年老无子,单生小姐,爱之过甚,每择婿必取其才与小姐相当者,数年来未得其人。今相公与小姐以才怜才,年齿相同,故属意焉。倘蒙见允,到署之日,即禀请老爷夫人之命,自有差官来迎相公。”

庭瑞曰:“既蒙小姐如此怜爱,小生敢不诺命。但求小姐佳句,以订今夕之约。”婢领诺,转入舱中。须臾,手捧一幅黄罗汗巾而出,递与庭瑞。庭瑞接过看时,只见上写一绝云:

寒夜长江事已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心玩月订盟处,

便是吴江隔壁船。

江宁女子杨菊英拜题

庭瑞接看一遍,十分欢喜,乃问曰:“小姐有甚言语否?”

婢曰:“无他,亦求相公佳句而已。”庭瑞点首入舱,亦用一幅绣巾书一绝云:

嫦娥只合在蟾宫,

谁觉今霄下九重。

若是仙缘应有份,

何辞千里订奇逢。

吉水书生张庭瑞应命

庭瑞写毕,送出舱来。只见他船上纱窗开处,一女子手托香腮,与婢言语,见了庭瑞,即潜入窗内。庭瑞只作不知,将汗巾诗句交付婢子收拾去了。庭瑞亦入舱内。

正欲解衣就寝,那婢子又来击门曰:“张相公,我小姐相请有话说。”庭瑞复出来时,只见那婢子推开半片纱窗,小姐现出娇容,正将使婢传言,然复半晌不语。忽然,那船上有人咳嗽,小姐闻声,忙叫婢子进去,掩了纱窗。倒使庭瑞倚船独立,欲卧不能。

霎时天亮,那船上水手一齐起来开船。急得庭瑞心颠意乱。只见那船上纱窗复开,小姐立于窗内,默然望着庭瑞,以手指心而已。船到江心,扯起帆来,如飞去了。庭瑞也叫起船户开船,奈因船小赶他不上,乃叹曰:“不期而有此奇遇,真天缘也。此等才貌双全,古来罕有,正使我思慕不能已也。且待科场后,便当往湖南一走,不负今日之约矣。”

一日间思想不了,船遂到了省城,是晚宿于滕王阁边。明日清晨,与来兴儿进城。欲觅寓所,只见一书生笑迎曰:“庭瑞兄来矣,弟已等候多时了。”乃以手挽庭瑞同行。正是:

方逢玉女指心约,又遇故人挽手言。

未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建章无意遇缘人 美玉醉狂招横祸

话说庭瑞欲寻寓所,正遇一人叫曰:“庭瑞兄来矣。”庭瑞视之,乃美玉也。

当下邀庭瑞来到寓所,曰:“弟到省便租了这个宽大寓所,早有意与兄同寓。”指谓庭瑞曰:“东边房子,弟已洁净,以待兄矣。”庭瑞甚不如意,只是面上不好意思,是以强勉应承,即命来兴儿到船上收拾铺盖上来。

美玉即治酒接风。饮酒间,庭瑞将醉,乃将吴城河下遇杨小姐之事,细说一番,又将所吟之诗,一一念出。当时只作谈笑,美玉却紧记在心。庭瑞酒醒,自知失言,悔之不及。

却说方山在家,病略可些,便催促建章赴科场应试。建章领命,带一书僮,搭了快船,望江省而来。

不一日,到了江省,即与僮入城,遍寻庭瑞寓所,遇着同窗学友,问及庭瑞,俱言在书院等候,尚未起身。

建章自悔曰:“倒是我误了他。只是我有书子与他,约他起身,怎么还在那里等我?莫非我书子寄失不成?”寻思不了,只得自寻寓所。与书僮来到进贤门,有一高大房子,贴着赁寓。即使书僮问其主人,主人答曰:“适间有一吉安张相公租了,只是房子宽大,他若肯与人共,倒也合适。”书僮将此话回复建章,建章暗思:“吉安张相公,或者是庭瑞亦未可知。”

恰一人自内出,书僮指谓曰:“此即主人也。”

建章向前揖问曰:“适主人言张相公,是甚么年纪?”

其人曰:“大约十四五岁。”

建章思必庭端,乃曰:“相烦主人与张相公说,白鹿书院友人相访。”

主人领诺入内,良久乃出,揖建章曰:“原来张相公即是令弟,请进,请进。”建章只道是庭瑞,乃信步入内,却见一书生,青年俊秀,立于厅上,面貌却与庭瑞相似。见了建章,遂下阶相迎。

礼毕,乃曰:“兄自白鹿书院来,可知张庭瑞否?” 

建章曰:“庭瑞是愚至交,焉有不知,只是愚自家中来,不曾与他同伴。适问同宿,询知他尚未起身。请问兄台,与他是何亲故?”

那书生曰:“庭端是家兄也。”

建章曰:“原来是友人兄弟,妙甚。请问尊讳?”

答曰:“名兰,号麟端。”

建章暗思:“庭瑞与我交厚,只知他有一妹,未闻他有兄弟。”乃问曰:“兄与庭瑞是同胞否?”

兰曰:“共祖各父。”

建章点首,曰:“此间房子颇大,意欲相约同寓,未审可否?”

兰曰:“吾兄之友,即吾友也,同寓甚好。”于是建章即与兰同寓,不在话下。

原来此生,即庭瑞之妹兰英也。自从庭瑞去白鹿后,她一人尽力读书,终夜不寝。时近科场,是以男妆来省。其母何大姑,亦不禁止。及到了省城,便赁了这个房子,以待庭瑞,不期遇着建章。相与讲论翰墨,竟成文字知音,问答无不合意。

兰英欲配建章,乃问曰:“兄婚娶否?”

建章曰:“弟年未冠,名未就,何暇论及此事。”

兰曰:“不然,此人之大伦,身之根本,岂宜落后。弟有一妹,年十四岁,虽非花容月貌,亦得乎其中,素爱读书,颇知文艺。倘不见鄙,愿相托焉,钧意以为如何?”

建章曰:“既蒙垂爱,本当诺命。但婚姻之事,欲待父母之命,未敢自专,非愚所能允,亦非兄所能许。”

兰曰:“弟自幼丧父,只有老母在堂,凡事悉凭弟裁。但令尊翁处,无人可以进言。”

建章因闻其才貌,亦已属意,乃曰:“家君处,弟倒可以面禀,但是路隔千里,往返艰难。”

兰曰:“千里姻缘一线牵,何难之有!”建章遂允之,自是二人更加亲爱。

一日,兰昼寝,建章独自散步,来到贡院前。忽闻人叫曰:“建章兄来矣。”建章视之,乃庭瑞也,旁有一人相与同行。建章近前问慰毕,拱问那人姓名。

庭端答曰:“即弟同姓兄弟也,字美玉。”又问现寓何处,答与美玉同寓,在新城门内董宅。

庭瑞问建章曰:“兄寓何处?”

建章曰:“进贤门彭宅。”

庭瑞正欲到建章寓所游玩,建章邀进酒馆小酌,各叙别后之情。

庭瑞对美玉曰:“弟欲将舍妹配与建兄,将归请母命耳。”

美玉曰:“兄家中大事,俱兄自裁,兄既如意,伯母无不依从,就今日一言为定,弟作媒人便了。”

建章拱手谢曰:“庭兄在窗下,早有美意,愚亦有此心。奈弟今已别议婚了,庭兄当为贤妹,另选高门,切勿道弟之无信也。”

庭瑞曰:“莫非令尊翁,早为兄定了佳人耶?”

建章曰:“非也。”

言未毕,忽一人自外而来,笑揖曰:“哥哥原来在此。”庭端视之,乃是妹子兰英。众皆揖之坐。庭瑞因建章在坐,不好说得。

建章曰:“弟前到省,料兄已先来,四下寻兄,不见踪迹,只得自寻寓所。”以手指兰曰:“即与此兄同宿,始询知是兄台令弟。其为人也,慷慨多情,兼且深通经典,其文墨俱在弟之上,连日得蒙教益,使弟十分敬慕。他有一令妹,蒙他许弟为婚,弟已允从。”庭瑞、美玉暗暗会意,却用冷言嘲笑建章。饮酒间十分有趣。

庭瑞又问兰英曰:“贤弟几时来省?可曾见家堂否?”

兰会意,曰:“伯母安泰,弟临起身时,曾嘱弟与兄同寓。于是四人饮酒,各自欢然。惟美玉一人,贪杯先醉。

忽见市上人,纷纷乱乱。因问曰:“酒肆中何故?”

小二答曰:“主考到了。”庭瑞闻言,即行还了酒钱,到滕王阁来看主考。庭、建、兰三人远远望着,但见官船悠悠而来,旗上大书“钦命大主考吴”,又一船书“钦命副主考陶”。

是时,满城官员,都在河下迎接。巡抚向前,主考船到岸,即出船来,与巡抚叙礼。

那吴主考十分貌陋。美玉乘醉走近接官亭,大笑曰:“怪哉,怪哉!风雏复生于世矣。”

不料那主考听见,怒问:“法官何在?”那南昌县,即将美玉拿下。

主考曰:“尔敢讥吾貌丑耶!”遂弃其衣冠。庭瑞等三人,远远看见大谅,又不知就理。正无可奈何,适陶副主考上岸,询问其故,向吴主考劝解。

那吴主考曰:“此等狂徒,纵有天才,何益于世!”即着南昌县锁押,听候发落。正是:

未曾入贡院,先已作囚人。

未知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后花园小姐投古井 前阳山菊英遇鬼缘

话说主考命南昌县,将美玉锁押,听候发落,却自进贡院。明日出牌,示定考期。

且说庭瑞等三人,因美玉被押,来到班房询知其由,无法可救,只得自己打点进场。

到了考期,各郡生员俱纷纷应点,而庭瑞等亦皆入场。不上十日,三场俱毕。各言文字,似乎得意,只思念美玉不了。

正言间,忽见美玉,曲身拐脚而来。庭瑞等大喜,问其情由,美玉曰“今番苦杀我也。适间,南昌县将我提出,责打四十,然后释放。今已行文至吉安,弃我儒巾了。”庭瑞等闻言,皆为之下泪。于是,四人合在一处。

不数日,龙虎榜出,报子纷纷来寓。兰英却中了解元,庭瑞居二,建章却在第五。三人亦皆得意,惟美玉羞极。及送了主考起身,各自分头归家。约言来年赴京会试,不题。

当下庭瑞、兰英到家时,满门欢喜。庭瑞乃将吴江遇菊英,及妹子愿配武公子之事,俱与母亲说之。何大姑闻言,无不乐从。

却说何二姑,自从那年失子之后,总不生育。夏松连娶三妾,俱相继而亡。夏松夫妻,十分凄凉。今闻庭瑞兄妹高中,故来贺喜。闻兰英配于他郡,甚言不可。大姑曰:“门户却也相当,只是远了些。奈既已允从,何能挽回?”当下抛开此事不题。

却说菊英小姐,在吴城河下,与庭瑞订了婚事,寤寐在心。不一日到了衙门,只望便与父亲商量,不料父亲往各郡巡边去了,只有母亲王氏夫人在署,当日言了些家中闲事。是晚,菊英与梅香同榻,二人将吴江之事,商量妥当。

次日,梅香入见夫人,曰:“夫人常虑小姐,难得佳婚,今小姐自得其人矣。”遂将吴江订约之事直言,乃极力赞其才貌。

夫人正色曰:“小贱人,擅敢胡言,坏我规矩。幸得老爷,不在衙中,再休乱言。”梅香弄得没兴而退,乃将此言告菊英。菊英附耳曰:“尔可如此如此。”两人商量已定。忽夫人使婢来唤菊英。菊英趋见夫人,低头不语。夫人骂曰:“尔既读诗书,当思廉耻。匹配不待父母,夤夜与人私约,规节何在?本欲责打,恐为人笑谈,败我家声。嗣后,务宜痛改前非。”菊英唯唯而退。

次日,梅香入告夫人曰:“昨晚小姐偶然有病,似乎精神恍惚。”夫人闻知,既来小姐床前视病。但见菊英双目流泪,欲言不言。夫人命请医调治。

又数日,梅香言于夫人曰:“小姐之病更重,数日点水不进,恐难久于人世矣。”

夫人着急,使再觅良医。梅香曰:“非医药所能救也。婢日夜与小姐作伴,见小姐恍惚间,思念吴江才子。婢因劝之曰:‘天下才人常多,何必独此一人。以小姐之才,何患无美配乎!’小姐曰:‘志在此人,岂容他适?况有盟誓乎!我愿不遂,有死而已。’似此如之奈何?”

夫人自思:“只有此一女,倘遭不测奈何?”

又想:“纵然我依从,老爷不肯相容,亦是枉然。”

乃曰:“尔可对小姐说,叫他不可造次,恐伤性命。且待老爷回来,再作商量便了。”梅香乃将此言回复小姐,两人暗暗欢喜,只待父亲回衙。

过了数日,杨巡抚巡边转身,与夫人相见,未及言语,忽报主考到了。巡抚即忙起身,迎接主考进了贡院。巡抚便在贡院内监临,至出榜后方才出来。及主考进京去讫,自己又作武场主考。直至十月间始得闲暇,方与夫人叙话。

言到菊英身上,便将吴城河下,与庭端订婚之事,说了一番。巡抚即命人唤梅香。梅香正与小姐在房中说话,忽闻前厅呼唤,明知是吴江之事。

小姐嘱梅香曰:“老爷跟前要好生说话。”梅香领诺,来到前厅。

巡抚问曰:“尔自家中伏侍小姐到此,那吴江之事,尔知其情否?”

梅香曰:“知情。”

巡抚曰:“尔可从头说来。”

梅香曰:“夫人尽知,婢不敢言。”

巡抚曰:“有甚为证?”梅香曰:“有诗。”

巡抚曰:“可将那诗拿来我看。”梅香即到小姐房中,问小姐拿诗。菊英只得用纸抄出,付与梅香。自己也却到厅后窃听。

且说梅香来到前厅,将诗呈上。巡抚接过手来看了一回,大怒曰:“这诗中说‘嫦娥只合在蟾宫,谁觉今宵下九重’之句,分明是这贱人去勾他了。杨门不幸,出此辱女,若不除之,有何面目为人上之人!”即呼家奴:“用乱棒将她打死,抬来见我。”家奴因夫人在坐,俱不敢动手。巡抚怒气更加,乃自取一棒,赶入菊英房中去了。夫人与梅香唬得面面相觑。

却说菊英在后厅,听得父亲势头不好,乃避入后花园中。那杨巡抚直赶进花园,菊英急得无路,只得跳入古并自尽。时花园中有一老仆王中,正在裁花,巡抚便命王中曰:“尔可将此座土墙推倒,掩盖此井。”王中领诺,假意掘墙。俟巡抚出去,便用麻索将菊英扯上,开了一扇后门,令其速逃。王中却又将土墙掩塞此井。夫人闻知女儿活埋于井中,痛哭不已,数日饮食俱废。巡抚因一时之气,逼死女儿,后来却也懊悔不了。

且说菊英得王中救出,逃奔南门外来。此时遍身皆湿,幸井中水不深,口未进水。及至南门,日已过午,傍着一条小路而走。约走了七八里,到一地方,四面皆是高山大岭,树木丛杂,又有一亭子,上书“前阳山亭”。时人已困倦,天已昏暮,无路可奔,只得坐地而哭。

忽一白发老人,手倚竹杖而来,问曰:“女子何事,在此哭泣?”

菊英乃以实告。老人曰:“原来是位小姐,失敬了。今且请到小舍暂歇,明日再作他计可也。”

菊英谢曰:“即蒙老公公相济,直乃重生父母也。”乃随那老人转过山坡,见有一所大厅,门口直书“尚书府”。入门见有公案,两旁皂隶,惊惊恐恐,宛似衙门。

转入后厅,见有一婢女,老人问曰:“夫人何在?”言未毕,只见数婢妾拥一老妇出来。

老人谓老妇曰:“杨小姐到此,可速治酒洗尘。”又谓菊英曰:“此即老妻也。”菊英近前与老妇见礼毕,分宾主坐。老人约陪坐片刻,遂出去了。

须臾,婢烹香茶献上。茶毕,席已设矣,老妇请小姐就席。时厅上灯烛辉煌,灿若仙宫,杂肴具呈,敬礼尤甚,数婢女事酒,十分殷勤。席间颇热,菊英微汗出,婢女乃为之拂扇。

菊英将醉,老妇命婢扶之寝。一婢执灯,两婢相扶,入一厢房,十分幽雅,桌椅俱全,锦被绣榻,果然尽美。菊英和衣而卧,婢乃为之盖被。须臾婢出,自外掩门,菊英自叹曰:“今日几乎死矣,不期而遇此缘人,真奇遇也。”自觉醉甚,乃闭目而睡,徐徐睡着。

天明醒来,乃见四面高山,卧于荒野之地。转头视之,乃见一墓。墓上书“故考张公盈川妣李氏之墓”。菊英大惊,乃悟夜来之事,是与鬼聚也,乃拜谢于墓前。

时天已大明。见左手有条大路,乃随路而走。约数里,见有一大村,村中颇多大屋。

菊英走至村前,有一人约年四十余,飘然而来,迎近菊英之前,叫曰:“来者莫非杨小姐耶?” 

菊英曰:“然,君何以知我?”

那人曰:“且请入小舍,容我申告其由。”菊不辞,乃与那人入其厅。原来此人即张盈川之子,张博之弟也。因守父墓,遂建居于此。

当时,请菊英坐定,乃曰:“老夫姓张,字昆山。先父字盈川,已去世多年。昨晚三更,梦先父至,谓:‘明日辰刻,有杨巡抚小姐,以难奔逃,路过我家。可请入村,以礼相留。”适间早起,以梦寐之事,尚未深信。不料小姐果然到此,真乃奇事。”菊英闻言,亦将昨晚之事,细说一遍,两相称奇。于是,菊英乃寓于其家。昆山之妻郭氏甚贤,菊英拜为义母,称昆山为义父。昆山有二子,一名登,字敬威;一名华,字显威。皆善诗文,与菊英结为姐弟,不题。

却说菊英之母王氏夫人,终日哭女不已。老仆王中,见巡抚在书院昼寝,乃密来见夫人,具言救出菊英之事。乃与王中白银百两,令其四处寻觅:“若有踪迹,速来报我。”

王中诺命,遂到四处访问,竟无踪迹。一日,寻到前阳山,立于高岭之上,远远望见一大村,乃入访村中。见有一高楼大厦,旁有一花园。王中于花格眼中,觑见异花满因。忽见楼上有数女子从阁道而下,直进花园。内有一女,乃小姐也。王中大喜,乃扣扉而入。

菊英喜曰:“尔因甚到此?”

中曰:“夫人思念甚切,故使仆来寻访。今相遇于此,仆之幸也。”乃从身上取出白银百两交菊,曰:“此夫人付来,应小姐用的。小姐小心在此暂屯些时,夫人自有道理。”菊英应诺,乃带王中至后厅,将上项事,一一对中说知。

恰昆山自外而来,菊英指谓王中曰:“即是我活命恩人也。”王中闻言,便伏地叩头。昆山连忙扶起,因问知是夫人使命,乃与之坐。

菊英乃出白银于桌上,对昆山曰:“家母使小仆奉上白金百两,祈为笑纳,他日自当重报。”

昆山曰:“衰朽之地,得蒙小姐光降,已是万幸,何敢望报。只是此银转赠王中便了。”王中推辞不过,只得领受。当下菊英写了书信,令王中带归,以安夫人之心。书中之意,但言誓配庭瑞。正是:

死生不改吴江约,可谓杨家女丈夫。

未知如何配了庭瑞,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美玉张村冒庭瑞 菊英洞房识奸人

话说王氏夫人接阅女儿书信,亦作书,令王中送与女儿,以安其心。自此,王中常常走动,到也安乐。

一日,昆山自外来,手执题名录一本,对其妻郭氏曰:“可喜,侄儿庭瑞已中了第二名举人。”郭氏亦喜,惟菊英一旁流泪。郭氏大疑,密问之,菊英乃以吴江之由相告。

郭氏喜曰:“今日为吾儿,他日是吾侄妇也。”遂与夫言。昆山闻言,喜不自胜。菊英却长嗟短叹。

昆山因慰之曰:“此等佳事,何反不乐?”

菊英曰:“他名登虎榜,何等荣耀。妾孤身寄迹,何等凄凉。既然得意功名,必将往京会试,妾之事岂不抛开一边。昔在吴江时,曾约定着人迎他,不料反复如此。他心中若不忘妾,定然与妾一样怀想,岂非妾负了他!他若因无人往接,必谓此事不妥,一旦别娶,倒怪不得他负了妾。似此安得不叹!”

昆山曰:“小姐可写一信,付与舍侄,如何?”

菊英曰:“无人可使。”

昆山曰:“那墨店中,有一墨客归家,他与舍侄同邑。少不得我亦有信去,只在明日起身,可修书付他带去便了。”菊英转入房中,写了书信,交与昆山。昆山即送交墨客。

墨客带了书信,望吉安而来。不一日,到了小梅村。适遇一秀士,年约十五六岁,在村前低头散步。

遂揖问曰:“此间有一张庭瑞老爷否?”

秀士曰:“即是家兄,足下何事问他?”

墨客曰:“愚自湖南归,他令叔有信一封,是与令兄的。”

秀士曰:“家兄少出,有信付我转交便了。”墨客遂从袖中取出一信,交与秀士,一揖而去。

原来这秀士即美玉也。自从省中受辱后,十分苦恼,纳闷不过,所以出来闲散。适遇墨客送信,乃冒认收了。转入房中,私自拆开,将昆山家书,抛在一边,细看菊英之信。略曰:

妾与君吴江订盟,誓谐鸾凤。今君名登虎榜,志在鳌头,吴江之约,想亦付之东流矣。

妾虽远隔千里,而此心已留于君腹。妾父近知兹事,怒而不容,几逼妾至于死地。今则隐身张村,埋名昆宅。愿君早降,以决盟誓。倘不如意,祈赐绝音,妾当自尽,以明素志。

书不尽言,静俟来命。

美玉看毕,喜曰:“原来是吴江女子也,可惜那晚不曾遇我。但我才貌,不在庭瑞之下,何独不能得一美配乎!今观此意,见得此女,已今逃出在外,不如借此机会,假冒庭瑞名字,前往湖南一走。若得此女为婚,不枉平生之愿也。且庭瑞与我,年貌相当,庭瑞叔父,又不相识。此女在吴江,月光之下,哪里看得明白。纵然她认出我面貌,我才亦足以动之。”心中踌躇既定,乃与父亲说知,密带僮仆来安,同往湖南。

在路半月,到了湖南,寻一公寓歇下。写了庭瑞名帖,令来安儿,同出南门,问到张村,询知昆宅。来安送上名帖,见一僮儿答曰:“老爷在书房去了,这里无人收帖。”来安又寻到书房,见一人端坐观书。来安料是昆山,遂跪下呈上帖子。昆山看了,是侄儿名帖,大喜,遂命请入。美玉连忙趋进,纳头便拜。昆山扶起,命坐于侧。

昆山曰:“贤侄不远千里而来,足见月下之情矣。”

美玉曰:“思慕叔父甚切,非关月下事也。若吴江订盟,实出意外。今小姐为我,几至死地,幸苍天不绝人愿,蒙叔父广恩收育,真乃再生之德也。”

昆山曰:“济困扶危,义所当然,尔辈宜效之。今小姐寄居于此,内外不便。城内有公馆,是尔祖父所创。尔可暂寓些时候,我通个信息,与尔丈母,然后择日成亲,那时再来拜见婶娘。”美玉点头应诺。昆山遂命家奴,送美玉至公馆中歇下。昆山见侄儿才貌,十分喜爱,乃叹曰:“向闻其诗,乃天下之奇才。今见其人,果盖世之妙品,真吾兄之幸也。小姐爱之,可谓得其人矣。”

正自语间,忽一人至,视之,乃巡抚家仆王中也。

昆山曰:“尔来正好,小姐情人已经到了,尔可禀知夫人,以便择日完婚。”

王中曰:“夫人着我来请金安,并问小姐消息。既有这个好音,我当即告夫人,转祈致意小姐便了。”言讫乃返。见了夫人,将此消息禀上。夫人大喜,乃暗赠金珠缎匹,令人送与小姐。便托昆山代为择日完婚。却又假作悲啼女儿之状,日凡几次。巡抚倒也伤心,奈追悔不及。

正在书房纳闷,忽闻鼓声乱响。巡抚大惊,即时出堂。只见长沙知府慌慌乱乱禀曰:“今有云奎山贼匪干余人,在南门外,强劫民间。卑职闻报,登城视之,但见百姓纷纷乱窜。求大人作主,提兵擒贼,以除民害。”

巡抚闻报,亲自会同总兵,带了兵马,出南门擒贼。才及数里,只见百姓,老幼不分,男女混杂,纷纷奔走。巡抚远远望见一女子,行走不动,暂近再视之,乃是女儿菊英也。遂命左右捕之,先以车载回衙。

原来菊英小姐,因贼匪逼近,是以杂在众人中奔逃,当下为父亲看见,捕归内衙。重与母亲相见,悲喜交集。但又恐父亲见怒,正与母亲商量。

忽锣声响亮,巡抚捕盗百余而归,即时立决,余贼多死于战场。公事毕,乃入内衙,夫人笑迎。

巡抚曰:“尔女儿还魂,尔知道否?”

夫人乃正色曰:“尔年已六十,只有此女,尔真欲其死耶?若非王中相救,焉有今日重逢!”

巡抚曰:“我因一时之误,亦未尝不悔。今有女儿还尔,免得终日啼哭。”

夫人笑曰:“今女儿已归,可择一才郎,以完尔我心愿。”

巡抚曰:“他吴江自有情人,何必别择才郎。”

夫人又曰:“倘吴江书生到此,肯相容否?”

巡抚曰:“他若到时,完其孽缘而已,何所不容。”

夫人乃曰:“实不相瞒,今女婿已到,现在公馆中。去年乡试,他中了第二名举人。似此英才,真不愧为我家女婿矣。既肯相容,便当请入衙内,与女儿毕婚才是。”

巡抚曰:“听凭夫人便了。”于是商量既妥,乃取二月花朝日,与女儿成亲。夫人遂使王中往见女婿,约定日期,且暗赠与金宝。美玉大喜,乃重赏王中。中回到内衙,在夫人处,极力赞称女婿之貌。夫人大喜,菊英亦暗暗快活。

到了那日,美玉身披红彩,头插金花。巡抚用自己轿马职事,着中军官至公馆中,迎接女婿入衙。时,文武官员,俱来作贺,送礼者纷纷不绝。美玉拱立内堂,听得三通鼓罢,八音齐鸣。婢女数人,簇拥小姐出堂,行交拜礼毕,送入洞房。将饮合卺,小姐偷眼看时,却不像庭瑞。

梅香在侧,附耳曰:“似非月下情人。”小姐着急,再看时,果然不是庭瑞,乃大惊失色。目视梅香,梅香会意,即来禀夫人。

曰:“今日贵人,不是月下情郎,此必奸徒,冒其名者。”

夫人闻言,急来见巡抚,曰:“此非真女婿,乃冒名奸徒,可快鞫问,休误了女儿终身。”

巡抚笑曰:“这是甚么所在,纵有飞天之羽,亦不敢冒名到此。总是月下看得不真。”

梅香插口曰:“全然不像。”

巡抚笑曰:“你这贱人,也是一样肉眼。纵然不是,有此才貌,不愧为我女婿。”夫人闻言亦喜。

却说小姐在房中,心慌意乱,又无处可发一言。欲待问他,又恐失体。梅香此时,又不在身边,急得汗流如雨。美玉在房中,见了小姐花容,却十分得意。忽有僮仆来请曰:“各衙门大人俱已到齐,现在厅上等候,请贵人就席。”美玉遂出厅上饮酒。

时梅香走进房来,将巡抚、夫人之话,对小姐说了一遍。唬得菊英、脸红唇黑,眼闭口开。梅香大惊。恰母亲至房中,见女儿形状,慌忙问之。

菊英曰:“儿蒙母亲养育成人,不料命多曲折。前在吴江与张郎订约,誓不改志,谁想有此一番牵连。到今日又遇奸人假冒而来,欲待说破,又恐坏我爹爹名色。欲待不说,吴江之盟何在?为今之计,有死而已。”

夫人曰:“尔不必如此,我自有计。”乃密唤王中,附耳曰:“尔可如此如此。”王中受计而去。

未几,入官厅跪禀美玉曰:“长沙知县查旱归,特来拜会,请贵人出堂。”

美玉曰:“多官在此饮酒,不暇相见,叫他明日来罢。”

王中乃出。

须臾,又来禀曰:“长沙知府,自京都转,闻贵人喜事,特来贺喜,务乞一会。今在头门等候。”

美玉曰:“可恶这两个官,早又不来。”遂起身对多官曰:“少刻就来奉陪。”乃独自一人,往外而去,王中相随,到了头门。

问曰:“长沙府何在?”

言未毕,忽背后一人,用锁链一抛,正锁在美玉颈上,向前便扯,背后数人,相推而走。

美玉不知其故,忙问:“尔等何为,将我乱锁?”王中等更不答应。不一刻,到了县前。知县端坐堂上,差人将美玉,带到公案前。

美玉怒曰:“大胆知县,尔识巡抚之婿否?”

知县骂曰:“尔这奸徒,见了本县,还不跪下!”美玉端然不动。知县命左右,弃了他衣巾,推将跪下。

便问曰:“尔是何处奸徒,冒认巡抚女婿?从实招来。”

美玉暗思:“此事无人知觉,就是小姐,也认我不出。此事却从哪里发作?”乃强辩曰:“我作巡抚女婿,来历甚大。尔谓我冒认,却有谁为证?”

知县曰:“巡抚真女婿,现今在此,尔尚敢强辩?”

美玉暗思:“庭瑞已进京,哪有甚对头?且我既入院衙,又与小姐交拜了,纵然知我是假,也只好将错就错。我只有巡抚作主,哪怕他甚么对头。”只是强辩。知县大怒,将签一抛,责打四十。

美玉曰:“我名登虎榜,此地却打不得。”

知县曰:“我打的是冒名奸徒,快打!”两旁皂隶,遂将美玉扯下便打。美玉虽然受刑,犹望巡抚来救,到底不招。

知县拍案曰:“尔这奸徒,不用大刑,哪里肯招!”命左右即加之夹棍。美玉受刑不过,只得招出真情。

却说美玉之仆来安,随美玉至巡抚衙中,正在西廊下饮酒,闻得宅门外喧哗之声。忙出看时,只听得有人言:“巡抚女婿,被长沙县拿去了,多官闻之,不解其故,各自弃席而散。”来安慌忙奔告巡抚。

时巡抚正在后堂闲坐,闻得此事,大怒曰:“纵有天大事,也须禀我,何敢擅锁我婿。”即时出令箭一支,命旗牌官,往提长沙县。

忽夫人自内出,曰:“尔又欲逼死我女儿耶?尔受当今。重任,为边疆大臣,尚欲为万民分忧。今自己女儿之事,尚不能辨其清浊,宁不畏人笑耶!今女儿誓守节于庭瑞,不失身于奸人。长沙县锁拿,实我所使也。”

巡抚闻言,仰天叹曰:“何罪获于天,使我生此逆种,徒取军民谈笑耳!”正是:

儿女多曲折,军民广笑谈。

未知巡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刘小姐唱和有意诗 张美玉招引无头祸

话说杨巡抚,被夫人一席话,说得仰天长叹,因关自己女儿之事,恐知县鞫出情由,治其罪名,不便申详。只得取一纸条,书数字,令旗牌送至长沙县去。

却说长沙县正欲将美玉收监,忽见旗牌到来,手中执一纸条,交上公案。知县看时,只见是一行草书,略曰:

奸徒罪大,奈事关本院,从轻恕之。

知县看毕,然后旗牌乃退。那美玉跪伏堂下,见了旗牌,只道巡抚,与他作主,不料未及片言遂去,正不知何故。

知县曰:“尔这不法奸徒,本欲决尔死罪。今杨大人将尔饶恕,嗣后,务要痛改前非,休得自误了性命。”

美玉叩头而退。因被夹棍伤了。只得以手就地,匍匐而出。到了头门,正遇僮仆来安、扶持而行。

安曰:“仆自廊下饮酒,闻得相公被县差锁去,仆即慌忙告知巡抚,巡抚大怒。正欲令旗牌官来提知县,又被夫人阻住。却原来是小姐,认出相公的面貌来了,对夫人说知,故使人到县中,叫了差来的。”

美玉闻言,仰天叹曰:“事有一定,不可强也。我复有何面目,再转公馆,可到前面东岳庙中暂歇。尔可去寓所,收拾铺盖,并将前日,老夫人私下送来的金宝缎匹俱捡拾,可即雇一快船俟候,便请一小轿来接我便了。”

正言间,已到了东岳庙前,来安扶到大殿上坐下。来安即抽身至公馆,一一收拾,雇了船只,即请了小轿,到东岳庙来,接了美玉下船,即行开船。美玉心中闷闷不乐。

来安曰:“虽然未得小姐,也得了许多金珠缎匹,算来不下千金,难道娶不得一个美貌佳人不成!”

美玉曰:“我此番若不娶一才女,有何面目归家,不如将这些物件,带往苏州,求娶一佳人便了。”

于是,主意既定,乃顺水而下,直抵苏州。租了公馆歇下,令人各处访求女子,务要才貌两全者。此话一出,各处有人说媒,但所说女子,亦皆平常,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

一日,有王媒婆说桃花坞有一吕宅,其家有一女子,年十六岁,最善诗歌,十分美貌,只是要身价五百两方可。

美玉闻言大喜,曰:“只要人才两美,何惜千金。”

媒婆曰:“诚如是,老身明日相邀,同去看看,包管相公中意便了。”美玉允诺,媒婆辞去。明日复来,邀了美玉同往。

到了桃花坞,只见家家门前,立着少年女子,穿红着绿,倚门而望。及到了吕宅,坐定,有一老儿送出茶来。茶罢,那媒婆抽身入内。过了许久,见几个老妇与媒婆,带着一个少年女子出来。那女子周身浓妆,却也有几分姿色。见了美玉,便以目送情。

美玉暗想:“此女颜容虽可,却不像闺门女子,且试她才学如何。”遂曰:“昨闻王妈妈,盛称大才,善于诗歌,请将胸中锦绣,略吐一二,以广我见闻。”那女子更不推辞,遂以口歌手舞,其歌竟是曲文。

美玉曰:“我非爱歌妓,所爱者文才也。”

媒婆曰:“相公既见其一,必知其二。她读得书多,岂不能文。如若不信,当面见功便了。”

美玉曰:“既能文,请以今日为题,乞作佳句。”

女子曰:“妾自幼读诗,未曾见过这个题目,只是那题人影上,有一句曰:“今日归来雨又晴,可是真否?”

媒婆插口曰:“相公,此女在苏州城中,算得有名,通今博古,无人可及。如今才貌俱见,果然好么?”

美玉曰:“我要她作新诗,哪要她讲旧文。”言讫,遂欲起身。

那媒婆扯住曰:“相公不要看高了眼色。我苏州也算得中华胜地,要取这样女子,却也难得,不要当面错过了。”

美玉弄得不耐烦,乃曰:“女子我已中意,明日回话便了。”言讫,遂起身出了吕宅。走过几家,将欲转弯,忽有几个女子,拖拖扯扯,弄得美玉进去,遂将美玉迷缠。

这一时高兴起来,把几个女子一看,摇头曰:“有好的唤来。”

众答:“有。”须臾,只见方才吕宅那女子自后而来,见了美玉,抽身便走。

众女叫曰:“吕桂姐,有客在此。”

美玉笑曰:“适间已会过了。”正欲起身,忽有一人,衙役打扮,自外而来。

见了美玉,便作色曰:“尔是何人,清天白日,来此何干?”

美玉曰:“我在门首经过,被他们扯进来的。”

那人指美玉曰:“你若是好人,总不到此地来,同我前去见官。”乃从腰间取出锁来,将美玉锁了出来。

美玉倒也有口难分,只得说:“我是失路之人,入了她的圈套,求大哥见怜。”乃从身上取出白银几两,交与那人,曰:“这有几两银子,送与大哥茶费。”

那人接过银子,开了锁,曰:“看银子分上,饶尔去罢。”

美玉转到寓所,闷闷不乐。来安只道他看女子不中,哪知他有许多缘故,静坐公馆纳闷不过。

一日,天气晴和,令来安带了文房四宝,出东郊游玩。时正暮春,傍花随柳,约走了十余里,见有一村庄,颇觉庶富,右边有一大厦,门口直书“刘府”二字,旁有一花园,十分美丽,园门大开。

美玉与来安,同入内观花,但见奇花百种,尽皆开放,妙不可言。又有彩楼画阁,阁下有鱼池,池边立青石栏杆。忽见一美女,立于鱼池边观鱼,又有一婢,手执羽扇,倚栏侧立。那女子采一枝桃花,捻于手中,指东划西,笑容可掬。

美玉潜于花丛中,仔细一看,果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忽有一兔儿,望花丛中潜入。那婢女拾一瓦片望丛中抛来,美玉将头一斜。那女子见有人在花丛中,便退入花帘中去了。

美玉立起身来,高声戏吟曰:

姐手捻花枝,

花枝与姐开。

姐貌果羞花,

花应落姐后。

吟罢,那婢女曰:“小姐在此看花,尔是何人,亦敢擅入花园?”美玉正欲回言,忽闻帘内,低声唤春香。那婢女亦进帘中去了。美玉趣极,乃取笔向阁下粉壁上题一绝云:

花园得趣兴将狂,

先有嫦娥到画堂。

春色满园堪其赏,

何须帘内避张郎。

吉水张美玉题

写毕,念了一遍,自觉有趣。忽一人自外而入,叱之曰:“尔是何人,擅敢入此花园?可速出去。”弄得美玉,没兴而出。

原来这刘府,乃是本朝军师,刘伯温之后。现有一告病官员刘元辉在家,向为云南布政。其子刘忠,年才十九岁,已钦点翰林学士,现为太子师。这花园内女子,即刘元辉之女秀英也。其父每为议婚,必使女考郎才,凡数十次,竟无可及者。无知少年,必使婢逐打,受辱者常多。

是日,与婢春香,游于花园。见了美玉,便潜入珠帘内。觑见美玉,眉清目秀,丰姿可人,又闻其戏语,见其题诗,甚是惊爱。因仆正兴,将美玉叱出,乃移步至壁间,看其诗句。因想其情,欲和其韵,又恐他人知觉不雅。遂使婢以水洗去其诗,却自题一绝和之。写罢,又将美玉之诗,用纸抄了。再读之,愈觉有情。

乃叹曰:“真奇才也。”

又复想:“我这花园,牵长闭锁,此生纵然复来,又如何进得花园?这诗句题在此间,岂不明珠暗投了。”乃复使婢抹去,却携笔砚出围墙外来,将和诗写在墙外,自转绣房去了。

再说美玉,被正兴叱出,心中念念,想着池边美人。于路询知,其家是世宦,现有刘元辉老爷在家。当时转到寓所,明日又要复往。

其仆来安谏曰:“此等地方,一之已甚,岂可再乎?”

美玉曰:“非尔所知也。这样人家,有这样女子,其胸中必有才学。我已题诗在园中,料此女必怜而和之。昨日虽被他遂出,此乃无知小人,何必介意。我此番复去,或见了他家老爷,及池边美人,我便以才学动之。”于是,美玉复游于东郊。到了刘庄,日已近午。走到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美玉乃绕墙散步,只见墙上有诗一首。其诗曰:

诗家常念谪仙狂,

谁觉仙风到草堂。

惟有芳桃能自艳,

斋心静俟看花郎。

帘中女题

美玉看罢大喜,曰:“此非池边美人,和我这韵耶?”乃取笔挥一词云:

一睹仙容魂散,

满腔心事谁知。

东瞻西盼竞差迟,

装聋作哑如痴。

写毕,自语曰:“今观此诗,足见其才与意也。不料,我美玉也有这个奇遇。”

又曰:“庭瑞,庭瑞,尔月下才女,未必胜我池边美人矣。”正自乐处,只见天上,阴云密布,雷电疾作。

来安曰:“雨来了,可回去罢。”美玉亦忙转身,于路且思且走,不觉风雨骤至,又无处可避,淋得遍身透湿,不题。

却说秀英小姐,自和诗之后,寤寐皆想着看花书生。又不知他题诗后,曾复来否。正寻思间,见书房壁上,挂有一副书生衣巾。遂生计曰:“以才怜才,情所难舍,何区区守此俗规。”遂将衣巾,假扮男装,手执小扇,由耳门而出,往城中访美玉。临出门时,暗嘱春香勿语。

却说刘元辉偶自散步,来到围墙外。忽见墙上有诗数行,看了大怒。又见有词,笔迹不同。

乃归问其妻景氏夫人曰:“汝女与谁有私耶?”

夫人曰:“是何言也?”乃将墙外之诗告之。夫人不解,乃问婢女春香,春香诈推不知。

夫人骂曰:“使尔伏侍小姐,理宜侍坐随行,敢推不知么?我且问尔,小姐何在?”春香亦推不知。夫人怒,乃以鞭挞之。春香受挞不过,乃直言花园始末,并及男装访美玉之事。夫人急得面如土色,元辉乃至秀英书房中,搜出美玉诗句。

乃大怒曰:“我家世代簪缨,岂容此辱女,坏我家声。”

遂正衣冠,打轿直抵吴县。使仆投帖入内。吴县即行出迎,至后堂坐下。元辉乃将游园之事,以及美玉题诗之故言之。

又言:“美玉拐诱女儿,男装私奔,求县主作主,欲除灭女儿。”于是县主即发火签,差人捉拿美玉。元辉乃使仆正兴,同往捉拿。正兴领命,与公差合在一处,向各处寻捕去讫。

元辉乃辞归,心中闷闷不乐。夫人私问随仆,乃知无辉欲除女儿。遂使人知会正兴,要卖个眼色,不许捉拿女儿。正兴得了这个消息,又恐违了老爷之命。思索间,只见一书生,挨身而过,视之,即小姐秀英也。因思老爷、夫人,亲不过自己骨肉,无非一时之气。不如卖个人情,免得他日埋怨。回顾公差尚远,乃扯住小姐,低声曰:“老爷大怒,已告知县主,着公差捉拿题诗人与小姐了。可速避眼前之风。”秀英闻言,遂望南而逃,不题。

却说美玉自从见了墙外诗句,如获至珍。正想情不了,乃出门外闲散,又欲往东郊探望,寻思无计可以进身。忽见前日花园叱骂的家人,带着公差而来,见了美玉便锁。正是:

方思刘府无由入,谁觉公差有意来。

未知美玉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朱子刘忠得梦 城隍庙张宏杀身

却说美玉,被公差锁了,扯起便走。美玉正不知何故,乃骂曰:“尔这狗才,只怕拿错了人。我是江右张相公,尔拿我哪里去?”公差更不答应,只扯他走。不一时,已到县前。

公差入内投到,知县即升堂。左右将美玉带上,跪于地下。

知县曰:“我看尔学问不凡,算得当时文人,正当专心科第,何得在此闲游。刘府花园,岂尔散步之所,况敢于小姐跟前,卖弄笔墨,更且拐诱小姐,罪在必诛。我今怜尔,青年秀士,不忍加刑。尔可将小姐,暗自放出,尔便速还江右,无得在此久留。”

美玉叩头曰:“此事甚冤。学生偶步东郊,误入花园,题诗之事实有。若小姐踪迹,学生实出不知。且刘府官宦人家,闺门甚紧,学生有甚法术,能拐诱小姐?求父台作主。”

知县怒曰:“我怜尔,尔尚不知。尔与小姐,两下有意,且尔二人之诗,现在此间,尚敢朦胧推托么?她乃闺中小姐,从不出闺门,今日因何不见?只道尔是个好人,却原来是个奸匪。可速招来,免受刑法。”

美玉曰:“冤枉难招。”

知县大怒,遂杖二十。亦不招,乃加之夹棍。

美玉受刑不过,只得含糊招曰:“小姐是我拐了,已先往江右去了。”知县乃将美玉收监,然后,使刘仆正兴,往江右大路追回小姐。连追两日,不见踪迹,只得自己转身。

却说美玉之仆来安,因美玉被吴县锁去,忙到县前打听,方知其由。奈又在内堂审问,不得进去。未及片时,遂将美玉收监。来安在监中会了一面,即行转到公馆,将所有物件,尽行封锁。乃出白银百两,交付房东,托其代送监饭。自己却收拾铺盖,星夜回吉水。不尚半月已到。见了张宏,具言美玉招祸之由。

张宏闻言,乃大哭曰:“吾年已半百,只有此点骨血,倘遭不测,奈何?”遂多带金银,与仆中常,同搭船往苏州而下,不题。

却说刘元辉之子刘忠在家,青年学博,议论有方,帝甚爱之。四月初,遂钦点为福建巡抚。忠谢恩出朝,即时收拾起身,望福建进发。由水路而上,不一日,船至南康,遂湾于朱子内歇宿。忠夜膳毕,步出船头,但见冷风习习,略有星光。须臾入舱,乃伏几而卧。

忽报福建王到,忠整衣出迎。王入船舱,忠纳头下拜。王命侍人扶起,赐坐于侧。忠偷眼看王,但见王相貌魁梧,俨然可畏。

王以手绰乌须,微笑曰:“足下青年科第,今则远任边疆,真乃世之豪杰也。”

忠曰:“臣下学识未充,妄窃科甲。今蒙圣恩,使为福建巡抚,因一时失计,妄授此重任,诸凡事务,乞大王指示。”

王曰:“少年学博,兹为封疆大臣,正堪展胸中之英才,而老夫亦得仗足下明威。”

忠曰:“大王‘谦尊而光,《易》道昭矣。请问驾自福建及此,将欲何往?”

王曰:“奉帝命为福建王,尚未到任,亦将起程。”乃从袖中取出一白圭,付刘忠曰:“此即为政之道,足下不可轻之。”忠拜受,王乃起身辞出,忠拜送去讫。忽然醒来,乃南柯一梦。

时已三更,忠甚奇之。回顾袖中,果有白圭一块,长尺许,上有刻文,横列三字曰:衡才编。读其略曰:

余姓张名博,衡才即号也。世居吉水。今上三十八年,秋九月,丙寅日,与族弟张宏自苏州返,舟宿内。宏起狼心,以药绝我命。凡三年,困守冥中。上帝以忠厚见怜,敕为星子城隍。又三年,升南康城隍。今升福建城隍矣。凡十有五年,含冤未伸。今宏数已终,明日辰刻,将泛失舵之舟,旋泊江心。祈即获之,以消余恨。

刘忠看毕,十分惊奇,乃曰:“既有如此奇冤,敢不为之分断。”是夜竟不能寐,乃秉烛独坐。天色微明,南康城中文武官员,皆来问安。

忠谓南康府曰:“今辰刻有失舵之船过此,敢烦贵府为我捉拿。”南康府领命,即使数鱼船,泛于江心,以待失舵之船。忽见一大船,从上流而来,被一阵旋风,将船吹到星子石上,把那舵打得粉碎。船既无舵,便被风吹转。这些鱼船,一齐摇到那船边,不由分说,便将那船,推进朱子来。南康知府回复刘忠。

忠曰:“再烦贵府,将那船上人,一概拿下。近有一紧事,欲借贵府公案结断。”知府领命,即将那船上十余人,尽行拿下。便使三班六房,往迎刘忠。

忠乃带了白圭,打道进城。知府接进堂上,刘忠即升堂,知府陪坐于侧。那一船人,面面相觑,竟不解何为。左右将诸人带上,跪于阶下。

忠厉声曰:“张宏,你知罪否?”

一人应曰:“无罪。”

忠曰:“可将应无罪者带上,余皆起去。”众人闻言,各自去了,惟一人伏地不起。忠闻其由,乃张宏之仆中常也。于是,将应无罪者带上,跪近案前。

忠问曰:“尔是张宏么?”

答曰:“是。”

忠曰:“汝何以至此?”

答曰:“特往苏州,路过此间。”

忠曰:“尔可将平生所为,从直招来。”

宏曰:“小人世居吉安,贸易为生,别无所为。”

忠曰:“尔同里有一张博否?”

宏答曰:“已去世多年。”

忠曰:“尔见他死否?”

问到此处,宏乃失色,勉强应曰:“如何不见。他即死在朱子内。”

忠曰:“尔如何知道?”

宏曰:“有个缘故。小人与他同船,自苏州归,不断船到此间,霎时无病而死。”

忠曰:“今有人告尔,药死张博。尔可从直招来,免受刑罚。”

宏心中自亏,口中却强,乃曰:“告我者是谁?”

忠怒曰:“天眼昭昭,岂容尔谋财害命耶!尔要对证,虽临死之日,可以得见。不用刑法,料尔不招。”遂将案上筒签,抛下地来。左右将宏推下。其仆中常跪上,愿以身替责。忠怒命将中常逐出。这张宏受责仗满,犹不肯招。

刘忠谓南康府曰:“昨梦神赐白圭,可以为证。”遂从袖中,取出白圭,与知府看。却命左右用大刑。

知府看了白圭,谓宏曰:“事已显然,何得强辩,自取刑苦。”时左右已将夹棍,夹在张宏脚上,只未收紧。

宏曰:“虽死亦不屈招。”忠命收紧夹棍,亦不招。再收三分,宏大叫求宽,愿招。

忠曰:“尔且招了再宽。”宏受刑不过,只得将药死之由,一一招上。忠命放开夹棍,即行锁入囚车。

忠遂用朱笔写判语云:

审得张宏,于今上三十八年,与张博自苏州归。船湾朱子内,宏起不良之心,因谋张博之财,遂害张博之命。张博含冤,十有五年矣。其正直之气,感于天地,故天命之为神,得降白圭授忠,以鸣宏恶。今神像现在闽疆,忠当戮宏于神前,以谢神嘱。

这判语晓谕,张挂府前。时南康城中,人人皆来观看,无不切齿骂宏。惟其仆中常见了判语,十分惊恐。

且说刘忠即刻下船,命将囚车带下,到了船上,即命开船。中常却不顾生死,跳上船来,向囚车跪泣。

宏在囚车内泣嘱之曰:“我已如此,必不能复生。尔可打听吾儿消息,倘有不测,我尽绝矣。今惟尔平素忠厚,必不负我心。到家时,惟善事主母,别无他嘱。”

中常泣曰:“主人不必忧心,仆愿以身代难。”遂跪向刘忠面前曰:“主人有罪,小人愿以身替,虽万死不辞。倘老爷不易我主人,我亦不能独生,便请先死于台下,决不眼见我主人受罪。”

忠慰之曰:“适间尔跳上船来,本欲重责,因怜尔是个义仆,故不忍见罪。尔主人谋财害命,罪在必诛,尔如何替得。尔欲自死于此,岂不负了尔主人,托尔后话,倒反为不美,不如去罢。”

中常只是叩头哭泣。忠命左右,将他推上岸来,却自开船,望福建进发,不题。

这中常只得归家,将此事报知主母。主母闻知夫被囚,子被监,忧闷成疾,几日遂死。中常只得安葬毕,复往苏州,打听美玉消息,不题。

却说刘忠到了福建,上任毕,乃往各庙行香。及至城隍庙,礼毕,仰看神像,大惊。因指谓从人曰:“此城隍,即我梦中所见者。”回顾庙貌维新,十分华丽。当下回衙。

明日,乃用一猪架,将张宏脱去衣裳,缚于架上,使二人扛抬,亲自送至城隍庙来。时阖署文武,俱在庙中伺候。刘忠到了殿上,坐于东旁,将张宏正中放落。

忠问宏曰:“尔识此神否?”宏仰头一看,更不答话,但见七孔流血,滴于地下。忠命割其两耳,宏大叫,如杀猪状。又命割其两股,剜其舌根,然后捣其首级,以木器盛之,献于香案前。左右以鸡、鱼伴之,是为三牲。刘忠乃起身,与多官一齐行礼。祭毕,命将宏尸弃于河中。各自回衙。忠将此事,修本进京,并将白圭解献,不题。

却说吴县知县,将美玉收监后,总捕小姐不着。正要提美玉审问,忽见禁子慌忙来报,说监内重犯张美玉,今早身故。知县闻报,惊曰:“小姐未获,该犯已死,如之奈何?”遂使人告刘元辉。

却说刘元辉,正在家中纳闷,忽有京报至,报其子刘忠,点了福建巡抚,于是心中大喜。忽又有知县使人,来说美玉之事。元辉曰:“此等奸徒,恨其死不早也。我那辱女,听其自去便了。”使人将此话,回复知县,遂将此事按下。

却说张宏之仆中常,来到苏州时,美玉已死多时了。中常只得觅寻美玉尸身,用好棺木盛了,搬回家中。时家中奴婢四散,财帛一空,只有僮仆来安,独守家中。中常伤感不已,遂葬美玉。葬毕,有自福建来者,询知张宏之故,只得请僧追修,凡四十九日。即毕,乃将其家庄田,均分与张姓贫户。遂与来安,同隐巫山寺为僧,后皆化身成佛。此是后话。

且说秀英小姐,逃出南门,进退无路。又恐家人看见,只得随路奔逃。因思美玉,才貌世所罕有,况且有意于我,岂非天缘!不如先往江右待他,未尝不可。但是,现今着差捉拿,倘一旦拿获,倒也皂白难分。正思虑问,又自解曰:“然以张生之才,亦不至于殃及其身。”于是,主意既定,遂决意往江右。且喜手上,有金镯一对,足为路费。恰遇一回头轿子,往九江的。秀英乃以银两,雇了此轿,坐到九江。算还了轿资,遂去轿而行。

未及数里,脚已疼痛。欲再请轿,又无处去请。正无可奈何,只得在亭子上,打坐片时。忽有二人,亦来亭上歇息。

秀英乃起身问曰:“兄等是哪里人氏?因何到此?”

那人曰:“我等是湖南人氏,乃同胞兄弟也,姓危名德,弟名云,俱在巡抚衙门走动。今奉差往苏州,公干回来的。请问相公,尊居何处?”

秀英随口答曰:“我乃吉水人也。”

德曰:“相公声音,似苏州人氏。”

秀英又随口答曰:“我自幼随父,在苏州读书,所以声音相似。”

德曰:“请问高姓?”

秀英诈曰:“姓张。”云问曰:“贵县有一张庭瑞老爷,想必与相公相识。”秀英曰:“尔问他则甚?”

云曰:“此人与我相善,故问之耳。”

秀英乃微笑。德曰:“莫非就是相公?”

秀英笑曰:“既然相善,何反不识?尔问我何事?”

德曰:“向闻相公高中,今何不在京会试?”

秀英诈曰:“适从京都转身。今日船到此间,被风浪所害,幸得小船相救,几乎性命不保矣。今孤身在此,将欲起岸返舍。”

二人齐声曰:“我有一船,往湖南去的,到得芦溪。今阻风在此,相公何不顺便,搭我船去。”

秀英闻言大喜,正合往张生家路途,乃曰:“既承二位相爱,足感盛情矣。”

于是,遂与危德兄弟下船。时南风已息,即行开船,望上流进发。危德兄弟,讹以秀英为庭瑞,在船十分敬重,乃空一床好铺盖与秀英睡,兄弟却作一床。

于是,说说笑笑,德曰:“相公还记得,吴城河下杨小姐么?”

秀英不解,乃曰:“我不知甚杨小姐。”

云曰:“相公好负心也。小姐自从那晚与相公,和诗订约后,转到衙中,时时切念相公,只望禀明大人,以成好事。不料大人见怒,将小姐遂下古井。幸得王大爷救出,避难山中。后又有山贼,劫入村中。小姐奔难,又被大人看见,以车载回。却又有一船缘故,左右与相公说了罢。”正是:

自己忧思大,别人故事多。

未知说甚缘故,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说新文绝断刘园约 讲道德掩倒吴江盟

话说危云谓秀英曰:“还有一段缘故,左右与相公说了罢。”

秀英曰:“愿闻。”

云曰:“正月间,有一人,不知何处奸徒,冒了相公名字,到我大人衙中,前来就亲。相公在吴江,与我小姐唱和的诗句,他竟一概知道。我们大人,原不识相公尊容,竟被那奸徒冒认了。成亲之时,在洞房中,被我小姐识出面貌,使婢禀知夫人。夫人大怒,即着长沙县,锁拿奸徒审问。正要定他死罪,奈我大人不忍,遂令知县将他放了。可怜我大人、夫人与小姐,为着相公一人,作了几多故事。相公却将此事,抛开一边,安然自图功名,好负心也。”秀英闻得此话,引动自己情由,不觉浑然泪下。

德曰:“相公不必伤心,我大人将欲使人造府,请相公就亲。因恐相公进京去了,故未请耳。今幸相遇于此,敢请相公同往湖南,早成好事。”

秀英闻言暗思:“那吴江小姐所遇的张生,莫非是花园的张生?但此等人物,不可多得,必是他无疑矣。”

乃诈应曰:“我自京转,必须回家告知,然后方可应召。”危德应诺,自此更加敬重。

坐间,但见秀英面带忧容,危德曰:“相公在此寂寞,待我说个新文,与相公解闷。”

秀英曰:“愿闻。”

德曰:“苏州城外东郊,有一刘元辉老爷的小姐与婢女,在花园内看花。有一书生,与相公同姓,因寻春入他花园。见了那小姐,就写诗一首。那小姐却将他诗句抹去,又在围墙外,写诗和他。次日,那小姐就不见了。刘老爷见了墙外诗句,便大怒,就将此事,报到吴县。即拿书生到案,问那书生,拐带小姐,哪里去了。把他强打屈招,收监未几日,遂死在监中。那小姐竟无处寻踪。这事奇也不奇?”

秀英闻得此话,大惊失色,只得勉强应答。

自思:“张生既死,我复何往?但已至此,无家可归。不如乘此二人机会,往湖南一走。且那小姐,是有才之人,又与我同病,必然相怜,或者可以安身,亦未可知。”

主意既定。不一日,船已到了鹿江,秀英乃假意与危德兄弟作别。

德曰:“相公欲回府,当着舍弟,相送到府上,打住两天,原与相公来此。我便在此等候,同往湖南便了。”

秀英曰:“既承相邀,就此同往湖南便了。我当存封书信回家。”乃假意上岸,片时即下船来。危德兄弟大喜,遂开船望芦溪,一路而来。

及到湖南,危德先上岸,见了杨巡抚,交了公文,乃禀曰:“小人奉差,到苏州转身,在九江遇着大老爷女婿,在京会试回来,小人敬请他到此。今现在船上,专候示下。”巡抚闻言大喜,重赏危德兄弟。乃入内将此话,与夫人说知,夫人大喜。时梅香在侧,闻知此事,忙报知小姐。

时菊英小姐,正在观书,听得这个消息,乃喜曰:“天不负我志也。”乃嘱梅香曰:“尔认得张郎,可往观之。”梅香领命而去。

却说杨巡抚,一面使危德兄弟及家丁,用衙轿迎接女婿到衙门,大开暖阁,接进内衙。巡抚与夫人,起身相迎。秀英却从容下轿,行礼间,飘然可爱。礼毕,请坐于东旁。

秀英欠身曰:“小生寒窗中,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晤明威,实三生有幸也。”

巡抚曰:“老夫幼而无学,:壮而无述,今则老之将至耳。蒙圣恩谬付边疆重任,赖国运安宁,得以自乐。然才实不称职,如足下青年学富,真乃后生可畏,今幸远临敝衙,得以点我迷津,此老夫之大幸也。”

秀英曰:“小生碌碌庸才,但愿朝夕蒙训,大人无自谦也。”

巡抚曰:“老夫年已六旬,苦无子息,孤生一娇女,年已十六,愿配足下为婚,未审尊意如何?”

秀英暗思:“只要见了他小姐,自有主意,权且应之。”乃曰:“既蒙大人谬举,谨当如命。只恐穷乡下儒,有辱小姐耳。”

正话问,内已设席。遂请秀英饮酒,巡抚亲自相陪。席间高谈阔论,对答如流,巡抚甚奇之。饮罢,命仆送秀英,至书房中歇下。

却说梅香,领了小姐之命,来到厢房,觑见秀英面貌,不是庭瑞,闻其声音亦不是。乃入告小姐曰:“此生又不是庭瑞,但其貌,不在庭瑞之下。今老爷令人,送到书房去了。小姐何不假扮男装,去一试,便知明白,免得再如前番之事。”菊英大喜,换了男子衣巾,往书房而来。

先使梅香通报曰:“少爷相候。”

秀英闻报,暗思:“适间巡抚,自言无子,又有甚么少爷?此必小姐假扮男装,来试我也。”乃出迎接入内。礼毕,分宾主坐,梅香立于菊英旁边。

秀英指之曰:“盛介请便,容申一言。”菊英满面通红,以目视梅香,梅香乃退。

秀英曰:“蒙令尊翁,以令妹下配于愚,愚已允从。适退入书房,有人言令妹,旧在吴江,夤夜与人联诗订约。后为令尊知觉,欲以家法治之。令妹奔避村中,又因贼难奔逃,为令尊捕转。不期又有奸人,冒庭瑞前来就亲,竟中其计,直到洞房,方为令妹察出,将奸人着县治罪。此事果有之乎?”

菊英见他不是庭瑞,正欲盘问。不料秀英反说出这段情由。只得答曰:“有之。”

秀英曰:“诚如是,令妹宁无愧乎?”

菊英曰:“舍妹自幼读书,诗才殊绝于人,当时尽称为才女。旧在吴江,偶观风月,适闻庭瑞高吟。因其诗词清新,知其为当世奇才也。才逢才,能不留题于光风霁月之下乎?是故,舍妹亦和其诗。二才景同而诗合,是以才怜才,而有以约也。以诗而发乎性情,岂凡夫俗子,所能识哉!家君过于刚烈,实一时之怒也。幸天不绝人愿,故舍妹得以旋归。奸人妄冒之由,亦家君失认之过也。舍妹察出奸冒,尚不至于失身。由此观之,舍妹不徒为才女,可谓烈女中之奇女也,复何愧焉?”

秀英乃笑曰:“吾闻有才者必有德,有德者必有行。令妹既读诗书,自负才名,必尊习孔孟之训,守朱程之规。且教养婚配,事由父母,礼义廉耻,修自身心。家庭有堂室之别,男女有内外之分,此数者,虽穷乡下邑、凡夫俗子,所共知也。令妹乃宦家子女,圣门贤才,自当守正恶邪,谨静深闺,方为有用之学也。乃因一诗而动心;不以男女分别,自负一点之微才;见人以为知己,闻人以为至交。遂不顾礼义廉耻,竞以终身自约。不思上有父母,任意施为,虽凡夫俗子,未必如是。兄乃以才名加之,则古今之才,尽成不美之名耳。令尊翁侃侃刚直,岂能容此。兄又以尊翁为过,是兄之大不孝也。夫为烈女者,身虽女子,志胜男儿,谨言慎行,以节为主。令妹既自失于庭瑞,又违命于父母,遇奸人而不早察,事临时而后变。面种种事端,岂烈女之规模也。堂上交拜,万民皆知。洞房合卺,三楚相闻。兄反以为未失身,岂必欲共枕同衾,方为失身者乎?兄以烈女归之,烈女中未尝有如是之事也。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齐之子姜,善美者,不能掩其丑。事已如是,岂舌辩所能掩乎?”这一席话,说得菊英,满面羞极,无言可对,更不好问他姓名,遂欲起身。

秀英一把扯住,曰:“令尊翁以令妹许我,我与庭瑞如何?”

菊英曰:“家父只道尔是庭瑞,尔既非庭瑞,何得冒名至此?”

秀英曰:“庭瑞已死,兄尚不知耶?”

菊英闻言大惊,曰:“尔何以知其死?”

秀英曰:“我在苏州,闻得庭瑞,在东郊刘府花园内,与一小姐和诗。后为刘老爷知觉,即行告到吴县。知县将庭瑞收监,未几日死在狱中。此事贵署公差,危德兄弟尽知。”菊英听了这个消息,受惊不小,急欲问危德虚实,又起身告辞。

秀英又扯住间曰:“与兄谈论半天,未曾请教高姓大名。”

菊英曰:“我乃杨巡抚之子,尔尚不知耶?”

秀英曰:“适间令尊翁,自言无子,然则令尊翁谎我耶?”菊英受逼不过,大叫一声,昏绝于地。正是:

气似涌泉关不住,语如利剑实难吞。

未知菊英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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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楼 

 

第九回 假书生妙论惊巡按 真才女奇文夺会魁

话说菊英,被秀英逼得气满胸田,昏绝于地。时梅香正立于书房门外俟候,觑见小姐如此,连忙进来,扶起小姐出去。秀英倒也好笑。

却说菊英小姐,转到房中,气得眼闭口开,半晌不语。梅香着急,即忙来见夫人,说小姐陡然起病,不省人事。夫人闻言,忙来视病。只见女儿,头戴生巾,身穿蓝衫,长嗟短叹。夫人问其缘故。

菊英曰:“今日逼杀我也。”梅香乃将与秀英对答一席话,对夫人说知。

夫人曰:“今番之事,又奇怪了,他又言庭瑞死了,危德知道此事。”

遂暗使人召危德至,夫人间曰:“此生不是庭瑞,你为甚带他来?”

危德曰:“小人在九江遇着了,问他时,他自言是吉安吉水县人,姓张。小人因此便问庭瑞消息,他自己便认是庭瑞,且他年纪,又与庭瑞相同。因此,便邀他同来。”

夫人又问曰:“他说庭瑞,死在苏州吴县狱中,又说你也知道,可是真否?”

德曰:“此事却真,果是吉安人氏,姓张,但不知其名字。这事苏州城中,传作笑谈,都说那生是个才子,想来亦是真事。”

夫人听了危德言语,乃谓菊英曰:“今庭瑞既死,尔当小心,自守规矩。我为尔别择才郎便了。”

菊英曰:“儿志在此人,决不二心。倘其真死,惟有终身守节而已。今书房之生,惟作速逐出,休使他又坏我名色。”

夫人曰:“尔且耐烦,我当与尔爹爹商量。”是夜,夫人与巡抚将此事,细细说了。

巡抚曰:“此生虽非庭瑞,却与前番冒名的,大不相同。我当问其来由,观其举止,或者便将女儿许他。”

夫人曰:“倘女儿不从奈何?”

巡抚曰:“我自有主意。”当夜,夫妻争辩不定。次日早起,巡抚令人到书房来请秀英。

却说秀英正在书房纳闷,思欲见夫人,自表真情,无由可入。忽又巡抚使人来请,只得来见巡抚。礼毕,坐于侧。

巡抚曰:“敢问足下贵郡名邑,尊姓大名?”

秀英闻言,料是昨日书房的话,被他知道了,乃正色曰:“大人昨不知我姓名,便以令爱相许,何忽略之甚也。既以令爱相许,便是至亲,却来问我姓名,何谨慎之不蚤也。尝闻治家得法者,出仕必有可观。今大人治家如是,其辅国也可知。任边疆之重,为万民之主,宁不为群下笑耶?”巡抚闻言,气得如痴如呆,危坐不语。

忽夫人自后出,厉声曰:“昨日只道是庭瑞,故不必问。我女儿又说尔,不是庭瑞,何可不问?尔昨日气坏我女儿,今日又来气我老爷。”

秀英曰:“岳母不必动气,愚婿不过与岳父说话,怎么就气了岳父?又说甚么气坏令爱,愚婿何曾见他?此话令人难解。且令爱又怎知,我不是庭瑞,何不请令爱一会,真假立辨。”

夫人怒曰:“是尔自己对我女儿说庭瑞已死了,你还要辩些什么?”

秀英曰:“此话是对令郎说的,实未曾见令爱。”

夫人曰:“我实对尔说罢,我有什么令郎,他就是我女儿”

秀英笑曰:“原来令爱善于男装,可敬,可敬。”

夫人曰:“尔实是哪里?可以直说来,免得遭刑后悔。”

秀英曰:“务要请小姐出来,我便实说。”

夫人曰:“我女儿乃千金小姐,岂肯与尔说话。”

秀英笑曰:“昨日谈论半天,今朝却又不同。”时巡抚在坐,愈听愈恼。

却说菊英小姐,在屏风后,听得父亲被他气倒,母亲又与他说得越发可笑,捶胸叹气不。已当下听得要他出来,方说姓名。遂走出厅上,曰:“何处匹夫,不知尊卑,擅敢与老爷、夫人斗口耶?”

秀英曰:“夫唱妇随,理之当然,尔敢助母而逆我耶?”言讫,望书房而去。菊英闻得此话,大叫一声,又昏倒于地。夫人救醒。

巡抚骂曰:“生尔逆种,使我几番气绝。今不除尔,何以治人。”遂取棒望菊英便打,夫人拦住。梅香便将小姐,救入房中去了。

夫人怒命仆至书房,来拿秀英。须臾,仆执一秀才衣巾至。

禀夫人曰:“仆到书房,四顾无人,只有一衣巾在此。”

夫人曰:“莫非他走了?尔可着捕快,各处捉拿,休被他走脱。”仆又领命而出。忽一人自旁门而入。

曰:“夫人不必动怒,妾已在此间了。”

夫人视之,乃一女子也。忙问曰:“尔是谁家女子,怎么到此?”

女子曰:“妾乃江南苏州人也。家父刘元辉,原任云南布政。兄刘忠,现为翰林学士。妾名秀英,年方二八,因与人联诗,被父亲逼逐,落难于野。后遇危德兄弟,认妾为庭瑞。妾因慕小姐高才,恨不即见,故不辞千里而来,投及府下。初到时,本欲尽吐衷情,又恐大人不容,只得暂隐于腹。后与小姐书房谈论,思欲实告,奈因小姐男装而来,又恐其仪不合。适间欲言,又因大人默然在座,又不敢言也。兹遇夫人,故将心腹尽诉,望夫人见怜,乞赐收育。言讫,浑然泪下。

夫人曰:“原来你与我女儿是一样之心病也。千里来投,自应相留。但是昨日若不气我女儿,亦不至有今日之事也。”

时菊英在房中,闻得此事,遂走出来,笑曰:“尔乃熟读圣经,深通道德,亦有如此之事耶?”

秀英亦笑曰:“昨者,言辞唐英,实欲掩自己一时之丑耳,祈小姐见谅。”

夫人谓菊英曰:“尔独忘却张村耶?彼此皆宦家小姐,同一心病。既难中来投,自应以礼相待,当以姊妹称呼,毋容相妒。”

菊英曰:“儿乃戏言也,何妒之有。”

秀英曰:“蒙夫人深恩,愿拜为膝下。”遂倒身下拜。夫人甚喜,使与菊英结为姊姐。秀英占长一月,菊英居次。

却说巡抚,正在前堂纳闷,忽有仆听得此事,就一一对巡抚说知。

巡抚闻言,转笑曰:“此真千古佳话也。”遂入内,夫人忙使秀英下拜。

巡抚扶起,嘱之曰:“今张生既死,尔姊妹务要痛改前非,谨守闺门,毋再如此。”二女低头不语,遂唯唯退入房中。

自是,秀英在此安身,与菊英十分相爱,日则同食,夜则同榻,总以读书为事。菊英却将吴江之诗,与秀英看;秀英亦念花园之诗,与菊英听。二女见了此诗,无不赞美。

秀英曰:“贤妹诗后,题得是张庭瑞名字,我花园中,题得是张美玉名字。狱中死者,美玉也。这等看来,庭瑞不曾死。”

菊英曰:“此等才子,哪有几个。想来,美玉就是庭瑞的别号,或者改了名字,亦未可知。”

秀英曰:“此亦不必稽考。凡事总有一定,人谋徒自取辱耳。”遂不计较,按下不表。

再说庭瑞,自省中中试后,在家等候湖南菊英小姐信息。不料等了数月,不见动静。过了残年,便打点进京。兰英亦要同往,何大姐亦不阻她,便令与庭瑞,一同进京。雇了船只,带了家丁,顺水而下,不下一日,到了南康。便湾住了船,乃进城邀建章。时方老爷,早已催促建章进京,建章因与庭瑞有约,便在家中等侯,其所需物件,早已安排。当日接着庭瑞、兰英大喜,遂拜别父母,一同下船。于路咏物留题,十分得意。不上两月,已到京师,租了寓所歇下。

时天下举子,纷纷齐到。及至考期,便各各接号、应点进场。是科大总裁,是大学士孙建庭主考,十分精严,专取真才。未及半日,三场早毕。庭瑞等转到寓所,各自言出诗文,尔爱我喜,好不得意。过了几日,场中榜出。时乃半夜,四方士子,各执火把,左冲右探,争看榜文。时庭瑞正在睡梦,闻得外面喧哗,始知榜出。忽有数人,前来打门。庭瑞开门问之,只见数人,手拿报条,报称中了会元张兰,又报二名武建章,三名张庭瑞。时兰英、建章都已起来了,见了报条,喜不自胜。当下以银子,打发报子去讫。便到各衙门拜客,京都官员,无不称赞。未及半月,又进文华殿殿试。试毕归寓,专候殿试榜出,以定次弟。

是夕,庭瑞等三人,在同年处饮酒归,将醉,各自就寝。忽有二人叩门,庭瑞出问,二人曰:“帝君升殿,立等尔去。”庭瑞乃整衣,随二人来到一所宫殿,十分华丽。到了殿前,见有公案,便立住了脚。二人曰:“帝君在二殿。”庭瑞遂入二殿,立于阶下。偷眼看见一帝,端坐殿上,仪表惊人,年约半百,手绰乌须,眼阅文卷。两班人各捧文籍,公案上字积成堆。那二人跪上禀曰:“庭瑞已到。”帝命带上。二人乃将庭瑞唤上,俯伏案前。帝曰:“尔年已二八,父仇尚不知报,何以为人。今将去尔爵,令尔变犬。”庭瑞不解其故,正要急辩。忽见一金盔金甲人,形容古怪,左手拿一金斗,右手拿一朱笔,用笔在庭瑞头上一点,左右武士,将庭瑞推入于黑暗洞中。霎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正惊疑问,又听得兰英,在上房大叫:“奇怪!奇怪!”乃急问之。正是:

方觉南柯梦,又闻女怪声。

未知何事古怪,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德泉庵道士解梦 文华殿圣主招婿

话说庭瑞,正惊疑自己之梦,忽又听得兰英叫奇怪,乃问其故。

兰英曰:“方才睡着,得一奇梦,梦见有二公差至此,将兄捉去。我一时着急,又不知何故,随后赶来。赶到一所大殿前,只见哥哥进去了。我亦要进去,被守门的阻住。因此,在殿外等候。不期有甲士,手提利刀而出,我将欲回避,不料被他捉住,言我是恶人,要剜我心。我苦苦哀求,总不肯放手,却叫那两个守门的,将我捉住,剥去我上身衣服,便以利刃,剜我的心,十分利害。霎时,竞将我心剜出,守门的把我推入一黑暗洞中。霎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此事不是奇怪么?”

庭瑞曰:“我还更奇。”遂将所梦与兰英说了。于是二人各自惊异。次日早起,便将所梦与建章说知。

建章曰:“梦寐之事,不可信,亦不必疑。弟昨晚也得一梦,梦见东墙上,生一奇花。我甚爱,欲摘之,奈太高,欲摘不着。有一人似我相识,以手托我足,方才摘下。那人与我白布三尺,缠于花外。不觉醒来,乃是一梦。”

庭瑞曰:“我素来不梦,今三人在此,便有三梦,其中总有应验。但是我等不能解测耳。”

当下早膳毕,三人青衣小帽,步出北门外散步。见一庵堂,横书三大字,曰“德泉庵”。庵前有一伙人,簇拥在一处。庭瑞等近前看之,只见一道士,与一童子求卦,正在设蓍。须臾,求出一卦,是乾之。

道士曰:“尔问父病,已今弃世了。”

童子惊问曰:“何以知之?”

道士曰:“乾者,父之象也。者,数之极也。乾尽午中,今午时已过,复何问焉。”

正言间,只见一人,如飞走来。

谓童子曰:“尔父亲死了,尔还在此何干?”童子闻言,大哭而去。时庭瑞等,看见这个道士论卦,说得有理,便也来问卜。

道士见了庭瑞,忙立起身来,曰:“贵客到此,有何贵干?”

庭瑞曰:“特来求卜。”

道士便问:“所卜何事?”

庭瑞曰:“因梦有疑,欲决之于卜”

道士曰:“有梦便有兆,吾当为君解之,更不须卜。”于是庭瑞便将梦中之事,对道士说了。

道士曰:“公乃今科状元也。”

庭瑞曰:“何以见得?”

道士曰:“将击其爵,爿字之西,再加一犬,岂非状元之兆。”时观者,皆善其论。建章亦将所梦告之。

道士曰:“君非人乞养之子耶?”

建章闻言,暗思:“自己原是江中救起的,人皆不知,今倒被他道破。”暗暗奇之,却又推说不是。

道士曰:“乞养之由,公自不知,令尊翁隐而不言故也。观君两朵白眉,出类拔萃,非等闲可比。唇上有红痣,名二龙戏珠,只是二龙不分阴阳,故知君欲作为两姓人耳。君适言之梦,仔细想来,探墙摘花,今科探花,必属君矣。但是外缠白布三尺,必主令尊翁弃世,应在三年之丧也。”建章闻言,大惊失色。兰英亦将所梦告之。

道士曰:“显然之事也。恶去心,乃亚字也,君则亚于状元矣。”三人闻其解梦之说,甚奇之。遂谢以白银数两,即归转寓所,不题。

却说大总裁孙建庭,于殿试后,万历皇帝命他,批阅文卷,以定次第。不二日,便入朝复旨。帝临太和殿,建庭俯伏奏曰:“臣奉旨阅卷,今已分出次第,请陛下御笔评定。但是,今科文明秀美,大有可观者,前三名,其乃天降才星。自太祖开科以来,未尝有如三子之才者。此正国家祥瑞,文明当显之日也。”帝闻大喜,遂下旨,着今科进士,明日早朝听选。当日退朝,不题。旨意一下,三百进士,俱于明日五鼓,齐集于午朝门外。但见黄榜高挂,状元便是张庭瑞,榜眼张兰,探花武建章。三人各自欢喜。时,文武官员,俱在午朝门外。霎时,帝座文华殿。文武朝见毕,鹄立两班。帝命黄门官,选召新科状元,及榜眼、探花朝见。庭瑞等三子,俯伏金阶。帝见三子,青年俊秀,十分喜爱。遂御赐金花两朵,御酒三杯。三子谢恩、插花饮酒毕,退入文班。帝又选二甲、三甲上殿,逐一赐以花酒毕,各自归班。

帝召大总裁孙建庭曰:“朕观今科三顶甲,青年秀美,世所罕有。联正宫李后生一女,名璧玉,年十四岁。朕弟秦王有一女,名金鸾,年亦十四岁。二女聪敏非常,深通翰墨,朕实爱之,欲得佳婿相配。今状元、榜眼、探花,乃富世之才,朕欲从三子中择二,以二女配之,卿为朕择焉。”

建庭奏曰:“臣愿举状元,以招驸马,榜眼以招郡马。”

庭瑞在文班中,听得此事,诚恐误了菊英,连忙出班奏曰:“臣自幼已订结发,将欲归娶,今不敢忘贫贱,而就尊贵矣。请陛下别选贤士,以配公主。”

帝曰:“卿既有配,朕亦不相强。”

建庭接口曰:“状元既有结发,便以榜眼为驸马,探花为郡马。”

建章因与张兰,在江西省议了婚姻,亦忙俯伏奏曰:“臣亦定了婚姻,不敢妄冒。惟有榜眼,年才十四,尚未定婚,可以应命。”

帝曰:“既如是,卿与总裁为媒,招榜眼为驸马。”庭瑞与兰英,暗暗着急,欲辞不能。

兰英只得跪奏曰:“蒙陛下深恩,谨当遵旨。但臣幼弱无知,公主亦尚年幼,伏乞从容数年。”帝准其奏,遂退朝。庭瑞等归到寓所,始信道士之言。次日,往各处拜客游街,京城中官吏军民,无不夸美。

却说帝女璧玉,与秦王女金鸾,年六岁时,帝与王夜饮于花园,二女于席前,捉萤为戏。时桃正熟,帝起身摘一桃与金鸾,却又偷眼看璧玉。璧玉只当不知。金鸾乃将桃,送与璧玉,璧玉不受。金鸾却将桃,弃于席上。

璧玉曰:“我与尔分食如何?”

金鸾曰:“可矣。”璧玉遂拔帝所佩之小刀,将割而分。帝勿许,乃复去桃于席上。帝甚奇之,因见月下花影。

指谓二女曰:“有能扫开花影者,许其割桃分食。”

璧玉曰:“我能去其影矣。”乃取帝座边掌扇遮之,影遂不见。

帝曰:“欲去花影,又有扇影,越发不好。”

金鸾曰:“我能去花影矣。”乃取席上烛,照于花下,花影遂无。帝见二女,如此敏捷,惊喜欲狂,舞掌大笑。

金鸾曰:“可以分食君赐矣。”逐取秦王佩刀割桃。帝急止之,乃复起身,摘一硕桃与璧玉。二女各受桃,携手而去。有诗叹曰:

金鸾、璧玉让桃奇,

恰似夷、齐弃国时。

古圣遗风藏史内,

深宫幼女怎先知?

自是,帝深爱二女聪明,令其同居读书。七岁遂能文,今已长成。帝因见状元等俊秀,遂欲为二女择婿,当下将璧玉定了榜眼。退入内宫,便与李后说知。李后乃暗差人,来榜眼公馆,问榜眼年庚。

却说兰英归到寓所,心中忧闷,将思欲埋名绝迹,退守深闺。忽见李后使人,来问八字。明知是欲与公主合婚。庭瑞亦通命理,便与兰英假造一夭寿八字,付来使去讫。

正与建章闲坐,忽见一人,身穿素衣,哭拜于建章之前。建章大惊,视之,乃家仆长松也。

忙问何故,长松曰:“大老爷去世矣。”建章闻言,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庭瑞等慌忙救起,扶到床上,半晌方醒。庭瑞与兰英及其仆,皆立于床前流泪。

建章谓仆曰:大老爷有病,尔何不早来报,直到如今,方才到此。尔可将大老爷病患,从头说与我知。”

仆曰:“自公子起身后,未及半月,大老爷遂患病在床,夫人遂欲着仆,来京赶公子,却被大老爷知道,将仆止住,说公子进京,求取功名要紧。后来渐渐病重,口口声声说,倘或弃世,可将棺木停在中堂,弗使人进京,惊动公子,俟会试后,方可前去报信。所以家中人,俱从其言。”

建章哭曰:“爹爹爱我,何乃至此。”

又顾庭瑞曰:“道士之言,诚不谬矣。”遂于是日承服,即行作表,托庭瑞申奏,连夜遂欲奔归。

庭瑞止之曰:“令先君即已辞世,不能复生,今兄欲连夜奔丧,未免有伤贵体,恐负令先君之遗意。”

当夜乃止,明日遂行。庭瑞因其未进饮食,乃设酒饯行。

建章泣曰:“弟与兄自白鹿以来,幸同科甲,本欲朝夕相聚,常听教诲。今闻先君去世,恨不能插翅飞归。虽有龙肝凤心,亦不能下咽。”

庭瑞曰:“令先君父也,弟亦朋友也,俱在五伦之列,又何亲何疏。兄尽其孝,弟尽其情,倘不饮我酒,亦当饮我心。”建章闻言,只得就席。执杯在手,不觉泪落杯中。

兰英劝之曰:“父母之丧,人皆有之,宜自惜焉。”建章愈悲,泪流满襟。

庭瑞又慰之曰:“令先君在日,每痛督兄,以读书为事。今即科甲联捷,则令先君,于冥冥之中,未尝不欢然含笑矣。今既名列仕途,身被国恩,又当以朝廷为念。若一旦过于悲切,则哀而必伤。哀而伤则精神损,志气衰矣。既不能报君恩,又不能继父志,反为不忠不孝之人也,可不自惜乎!”

建章曰:“弟非不自惜,奈此心自然伤惨,欲止不能耳。”言讫,泪如涌泉。庭瑞、兰英亦皆下泪。

建章乃离席曰:“弟酒力不胜,愿兄见怜。”庭瑞亦不相强,遂命撤席。建章即起身,二仆相随,庭瑞、兰英相送。

建章执兰英之手曰:“尊兄他日回府,于岳母前,善为我致意。若令妹尚在年幼,宜善教之。”

兰英闻言,浑然泪下,曰:“此事勿劳嘱咐,兄宜自珍。”言讫,三人皆下泪。

建章曰:“路途遥远,兄等不能代弟行矣,且请回寓。”庭瑞与兰英却送至十里而别。

却说李后得了榜眼的八字,遂使推命者,与公主合婚。及推命者开了八字,批评停当,太监拿进宫来,呈与李后。

李后一看,遂来见帝曰:“陛下以榜眼为驸马,妾深以为不可。适得榜眼八字,使术士推之,言榜眼命必天寿,且妨女家,似此宁可招乎?”

帝笑曰:“妇人之见,真乃可耻。我有我的福气,一女婿何能妨我。”

李后曰:“女儿却是我的,必不能由陛下。”言讫竟哭。

帝曰:“尔不须性急,朕当决之于卦。”乃命太史筮之,得火泽睽卦,六爻安静。

太史奏曰:“观卦之象,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内卦少女,为泽为金,外卦中女,为日为火,火与金,不相容也。外卦有文明之象,故中榜眼,然其气中虚,实有女子之象。惟陛下自裁。”

帝曰:“朕将退之。”

次日早朝,驾坐光明殿,群臣朝恭毕,庭瑞将出建章之表申奏。

只见黄门官启奏曰:“福建巡抚刘忠,有白圭表章奏闻。”帝命呈上御案,观其略曰:

福建抚臣刘忠诚惶诚恐谨奏,为奏闻事:臣奉命出守福建,由水路舟至南康,夜宿于朱子内。梦神赐白圭。梦既觉,白圭仍在袖中。因取观之,则圭上有镌文。细读其文,始知梦中之神,乃福建城隍也。其一切含冤之故,悉具圭中。不期恶人数终,突然而来,自受臣绑,囚至福建,果见新塑城隍,宛若梦中之神。是以,立诛恶人,以谢神嘱。谨将白圭进呈,伏乞圣览。

帝将表文看了,又将白圭,反复细看,乃叹曰:“有此奇冤,必有此奇报。阴阳之理,诚不谬矣。”正是:

阴阳诚不谬,善恶果无差。

未知皇上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张状元衣锦还乡 武探花居丧守服

话说帝见刘忠之表,及白圭之说,十分惊奇,即将表章及白圭出示群臣。

庭瑞近前见了白圭,忙俯伏金阶奏曰:“张衡才,臣之父也。原因与房叔张宏自苏州归,至南康朱子内,无病身故,却是叔父扶柩归家。臣母感其德,将家事付他管理。数年来,只见宏叔富厚。后因见其行为不公,是以绝其往来。若毒害之由,实无一人知觉。”

帝问曰:“卿父平日做甚事业?”

庭瑞奏曰:“臣家自祖上以来,颇有家资,臣父平日,惟施财济困而已,别无所为。”

帝赞曰:“《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诚哉!是言也。在他人,纵有此冤,未必遂有此报,况身为城隍,受上帝之敕命乎!此等伟人,世所罕有,朕今加封为:天下都城隍,以彰其德。”庭端闻言,忙叩头谢恩。帝命将此事刊报,颁行天下。自是,天下人皆知此事。当时,庭瑞又俯伏金阶,将建章之表呈上。

奏曰:“探花昨因父殁,即行奔归,兹遗有表章,奏闻陛下。”帝命侍臣,递上表章,观其略曰:

探花臣武建章谨奏为丁忧事:臣父方山,原任漳州道职,因衰老多病,蒙圣恩,舍归田里。臣奉汤药有年,于今二月数卒。臣痛惨无地,身服齐衰,不敢朝见,谨修表上闻,伏乞圣听。

帝看毕,乃曰:“探花有丧,不容不去。卿等在朝,当为朕勤心辅国。”

庭瑞奏曰:“臣兄弟,一介书生,幸窃科甲,敢不尽忠以报国恩。今国家闲暇,伏乞圣恩,假臣旋里数月,不胜感激之至。”

帝曰:“卿欲归家,宜早来京,以应国用,勿负朕心。”又曰:“朕昨许榜眼招为驸马,似乎榜眼面有难色。回思姻婚之事,自有定理,何可强也。今榜眼别择良配可矣。”兰英暗喜,一同叩头谢恩。帝乃退朝。

百官各转衙门,皆知状元、榜眼,奉旨回家,俱纷纷来送礼。庭端与兰英,回到公馆,令仆收拾行囊,将欲起程。因各官前来送礼,只得向各衙门辞行。次日早起,百官又来送行。庭瑞与兰英,逊让不过,只得与多官步行,送出城外方止。庭、兰方才上马。行未数里,只见有人跪禀曰:“新科各同年老爷,俱在前面等侯。”庭瑞乃策马向前,早望见一班同年,俱在长亭之上。于是乃与兰下马,步至长亭。

众同年齐揖曰:“闻知状元兄弟回府,弟等特具一觞,聊以作饯。”

庭瑞谢曰:“弟一介寒儒,偶然饶幸,何敢劳诸兄盛设,使弟于心怎安。”乃与兰英就席,诸同年争欲敬酒。

庭瑞谢曰:“弟酒力甚微,不能多饮,愧领数杯,足感盛情,愿诸公见谅。”众乃止。

须臾,庭瑞离席曰:“弟不胜酒力矣。今暂相离,数月后又将复来,少不得同事有期,再当酬谢。”众因其行色匆匆,亦不强欲其饮。皆离席相送,拱请庭、兰上马。庭、兰决要步行。

将百步,庭瑞谢曰:“叨蒙盛饮,感惠已极,何敢再劳远送,请此止步。”

同年中一长者曰:“我等相送,反劳状元等步行。不如止步,但请状元兄弟登鞍。”于是,众皆揖逊,庭、兰只得上马,欠身一揖而去。众同年亦各回寓。

却说建章奔丧归家,于路无分昼夜,赶到家中,将近门首,遂呼天而哭。及入门时,但见满门亲眷,乃奴婢辈,一堂尽白。见了建章,一齐哀泣,哭声大震。建章跪拜灵前,伏地痛哭,眼中流血。众人扶起,潜入孝帐。只见堂上两副灵柩,大惊。

未及开言,众泣曰:“老夫人亦于前三日逝矣。”建章闻言,仰面而倒,昏绝于地。众人救起,徐徐方醒。以头冲柩上,几番气绝,众人救住劝解。

建章大哭曰:“父母年迈,不能朝夕奉养。乃远离膝下,自图功名。今父母双亡,不孝之罪,何能苟免。”言讫大哭,又昏倒于地。众人扶到床上,哀惨已极。时府尊率满城官员,俱来吊丧,不见建章谢宾。

府尊曰:“闻公子得中探花,今已回府,如何不见?”

其仆叩头泣曰:“公子自京归,因伤大老爷身故,于路受尽奔苦,到家又见老夫人去世,遂闷绝于地,仆等救醒,哀惨太甚,今已四日,水浆不进,卧于床上,只有一口气,亦恐不能久矣。”知府闻言,感其孝心,遂率各官,至其榻前相劝。

建章瞑目曰:“谁在此?”

仆答曰:“府大老爷,与满城官员,在此吊丧。”建章闻言,一跃而起,见府尊立于床前,慌忙跪下叩头。

知府扶起,慰之曰:“探花宜自惜,无过伤矣。”

建章泣曰:“父母年迈,不能定省寒温;父母临丧,不能自守礼制;府尊至而不迎;吊客来而不接。不孝不敬之罪,实弥苍天。”

知府劝曰:“父母之丧,谁能免乎?探花不可过伤,切宜自珍。”众官亦劝,建章只得点头。各官辞出,建章掩面哭送。各官别去,建章又扶于柩上痛哭。亲友苦劝,始略进饮食。于是,将择日治丧。

忽又有二少年,素服而来,后有随人,手捧祭仪。建章在孝帐内,觑见二人,乃庭瑞兄弟也。因居丧,不便出迎。庭瑞令摆开祭仪,遂与兰英在灵前礼拜。庭瑞自读祭文曰:

维年月日,张庭瑞暨弟兰,谨具牲仪,致祭于方翁老大人之灵前,曰:呜呼,方翁不幸数终。浮生若梦,渺渺一空。人岂不伤,我心实痛。翁如有灵,享我一尊。吊翁盛德,远布福泽。君为嗟惨,民为断肠。吊翁治家,教子有方。名传天下,才胜群英。想翁当年,凡谋有节。哭翁辞世,伏地流血。报国以忠,治民以德。幽为鬼神,正气永赫。呜呼痛哉,伏为尚飨。

读毕乃起,建章叩头谢宾。庭瑞扶起,共入孝帐内。谈及数语,内堂席已安排,遂请庭瑞、兰英饮酒。建章相陪,各言别后之情。

酒过数巡,庭瑞起身曰:“弟在九江雇船到此。今船湾在朱子内等候。当此顺风,不能久留。就此告辞,数月后进京,再来造府。”

建章留之不住,只得送至门首,乃曰:“弟制服在身,不敢远送,望勿见罪。”

庭瑞曰:“是何言也,孰不知礼。”言讫,一揖而出。来到船上,即刻开船。顺风而上,往吉安而来。自是,建章在家,择日治丧,自此谨守服制。

再说何大姑在家,自从打发庭瑞、兰英,进京去后,家中虽然富厚,亦觉冷落,乃往妹家居住。妹夫夏松,甚是礼敬,其妹终日,相与笑谈。妹因无子,亦有忧思。屡劝其夫娶妾,夏松只是不从。大姑亦每用好言劝解。

一日,张家仆来禀大姑,曰:“家中报子到了,报姑娘中了会元,大相公中了第三名。”大姑大喜,乃作书,令执事之仆,打发报子去讫。

过半月,又有仆来来,曰:“家中又有报子到,报大相公中了状元,姑娘中了榜眼。”大姑闻得喜报,乃辞过妹夫,即起身归家。其妹同来贺喜,姊姐同驾一车,仆从随后。比及到家,多以金银,打发报子去了。

又过一月,忽报状元回府。时大姑正与妹妹,在房中闲坐,闻得此报,即与妹同出中堂。但见满堂旗帜,庭端、兰英立于堂上。见了母亲,遂跪拜于地。大姑扶起,命拜二姑。二姑忙欲答礼,被大姑捉住,受了四拜。庭、兰拜毕,大姑命坐于侧,细问京都之事。庭瑞乃将福建巡抚上表,及父亲含冤之故,言与母知。

大姑闻言,不胜忿怒,曰:“我在梦中十余年矣。近在尔姨娘家归来,始知宏贼那厮,家产尽绝,原来如此,恨未生食其肉耳。今蒙福建巡抚,与尔父报仇。此等大德,即当往谢之,且得祭尔父之灵。”庭瑞点首应诺。

兰英又曰:“今父亲蒙皇上,敕封为天下都城隍,各省有诏颁行。”

大姑曰:“以尔父之德,为城隍,于职无愧。然圣上之恩,难以报效耳。”庭瑞又将建章得中探花,及其父母双亡,一一说了。

大姑曰:“彼既无父母,须要他到此招亲。”

二姑曰:“此言是也。只是他现在居丧,且待他满了孝服,作书请他便了。”大姑点首应诺。当下择日祭祖,房族人等,为之竖旗挂匾,忙了半月。

于是,庭瑞与兰英,同往福建。不一日,到了省城,令仆具帖,入巡抚衙内。刘忠在内衙,见了状元、榜眼名帖,随步出头门迎接,与庭、兰揖让不过,挽手同进暖阁。到了后堂,庭瑞与兰英,便纳头下拜。正是:

兄妹同谢德,父子共沾恩。

未知刘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祭城隍刘张三结盟

接圣旨兄妹两承恩

话说刘忠迎接庭瑞、兰英至私衙,庭、兰倒身下拜。刘忠忙扶起,逊坐于客位。

乃曰:“殿元先生兄弟到此,弟实难解。请问光降敝衙,有何见意?”

庭瑞曰:“大人忘却白圭乎?”

忠曰:“白圭已解进京师,状元何以知之?”

庭、兰泣曰:“授大人白圭者,学生之先父也。大人所戮者,先父之仇人也。大人为先父报仇,真乃重生之父母也。因在朝,立于班中,帝将白圭出示诸臣,是以知先父之冤矣。”言讫,以手试泪。

忠曰:“原来愚所梦者,乃状元父也。虽然受害于宏贼,今贼已被弟所杀,则令先君之恨已泄矣,又何伤哉?且令先君,又受皇上敕封,为天下都城隍。今圣像现在此间,弟明日与状元,同往致祭如何?”

庭瑞曰:“感大人巍巍之德,已无可报效。若再劳大人,先君亦恐不安矣。”

忠曰:“城隍乃我境内之主,礼所当祭也。倘状元不弃,愿结为兄弟。”

庭瑞与兰英曰:“若大人见爱,得常侍左右,故所愿也。”刘忠大喜。三人遂于衙内,嘱告天地,愿结为生死之交。刘忠年二十居长,庭瑞十六次之,兰英居三。于是,设酒欢饮,至晚方撤席。兰醉先寝。刘忠邀庭瑞,至书房闲散。庭乃暗将兰英男装之故,对刘忠说知。

忠曰:“原来妹妹如此奇绝,真可敬也。既已名扬天下,宜早隐身退避。若再如此,恐主上察知,反为不美。”

庭曰:“兄言是也。但此事尊嫂处,亦不可言,惟弟与兄知之耳。”二人谈至半夜方寝。

明日清晨,忠出令箭一支,令阖署文武,至城隍庙祭祀。先使人牵牛羊马匹,至庙前俟候。忠却与庭瑞、兰英,三人乘轿,望城隍庙而来。比及到时,阖署官员俱在庙前俟候。忠即命宰杀牛羊马匹,献于殿上,然后奏乐。忠与庭、兰,致祭于殿上。

庭端俯伏告曰:“儿等无知,以至爹爹含冤负屈。幸爹爹自显威灵,得蒙忠兄报仇。今忠兄不弃,愿与儿等,结为兄弟。儿等不胜感德,伏望爹爹冥鉴此心。”

祭毕,各官俱挨次行礼。既毕,忠谓各官曰:“列公暂回衙署,午刻,概请到院上饮酒。”众皆应诺而退。

忠等三人回衙,即使人设席于花厅。至午刻,各文武俱到院上。忠使人请入花厅,文东武西,依次坐定。忠、庭、兰三人,陪坐于末位。未及举杯,先令花亭中,焚异美之香,奏和平之乐。百鸟皆来,翩翻花下。众欣然而饮。酒行数巡,忠起身于各官之前敬酒,众皆失色,似有不安之状。

忠曰:“今日之酒,为我结义而设,乃义酒也,无论名爵,以长者为尊,诸公各宜欢饮一醉。”众官不得已,乃饮其所敬。少时,庭瑞、兰英各起敬酒。直饮至日落西山,各官俱已沉醉,礼节暂乱,忘其尊卑。

庭瑞饮酒乐甚,舞掌而歌曰:

微躯五尺兮,

何所不容。

潜心圣学兮,

渊源无穷。

忆昔寒窗兮,

谁为知己。

喜今畅饮兮,

满坐豪雄。

歌罢,众皆大笑。于是,众文官诗兴 然,各咏新诗。西边武官,冷落无趣。周总兵奋然起曰:“状元以文为乐,我亦当以武为扬。”言讫,拔从人佩剑,戏舞于亭前,各武官皆拔剑相助。霎时,花园中但见剑光万道,众人齐声称善。舞罢,复就席畅饮,至更尽方散。

是晚,刘忠与庭瑞共榻。

庭瑞将解衣就寝,忠问曰:“贤弟娶否?”庭不答,浑然泪下。

忠不解,忙问曰:“是何意也?”

庭瑞拭泪曰:“弟去岁自庐山归,在吴江,遇一女子,名曰菊英。其女年貌,与弟相当,其才则胜弟十倍矣,乃湖南巡抚之女也。曾与弟联诗订约,至今不闻消息,是以伤心耳。”

忠曰:“贤弟若以此女为心,恐终有负贤弟矣。”

庭瑞曰:“兄何以见之?”

忠曰:“愚在京时,闻杨巡抚为人,刚极而后柔。若知此事,必不相容。此女若守贤弟之约,有死而已,复何望焉。愚有一妹,与贤弟同年,名秀英,亦颇有才名,胸中学问,不在愚兄之下。虽贤弟意中美人,亦未必如此。愚兄作书回家,为贤弟说合。贤弟以为如何?”

庭端泣曰:“弟与兄今日之盟也,犹与菊英昔日之盟也。弃旧迎新,弟所不为矣。若天缘有分,自然可以成配。倘被父不容,此女料不负我。或为父所逼,必就死地。如其死,我当守之以义,决不复娶也。”

忠曰:“愚闻仁义虽重,忠孝为先。贤弟既读书,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乎!贤弟欲守义,愚亦不夺贤弟之义,若此女得为贤弟配,愿使舍妹居侧室。”

庭瑞曰:“令妹何可为人妾?”

忠曰:“决无不可。”庭乃允从。是晚二人共寝。明日早起,忠入内将此事,告其妻李氏。

李氏起对曰:“姑娘终身大事,上有公婆,岂容丈夫主持,况为人妾耶?”

忠曰:“非尔所知。吾料杨巡抚,不能容女,女必死矣。”

李氏曰:“恐不应君料奈何?不如趁早悔言为妙。”忠不听,乃作书令人送回家中。书中之意,言与状元结盟,及将妹子许配状元之故。

却说庭瑞与兰英歇住数日,遂欲起身。

忠留之曰:“贤弟既与愚结盟,便是一家。相聚未几,便匆匆欲去,何也?”

庭瑞曰:“弟出京时,主上面谕,祭祖之后,即要进京。今弟在家已久,不敢再留。就此告辞,少不得即要进京,弟与兄后聚有期矣。”

忠曰:“贤弟欲去,愚亦不强留。”乃附耳曰:“妹妹切宜禁之,不可再由她进京。”庭瑞点首。遂与兰英起身,刘忠送出郭而别。

庭、兰在路,不尚半月,已到家中。即将祭父、结义及刘忠以妹相许之事,一概禀告母亲。大姑大喜。时二姑亦回家去了。

庭瑞因思菊英甚切,与母言曰:“儿在吴江订约之女,至今全无动静,儿思往湖南探之。姻缘有成,儿愿足矣。倘或不然,儿亦当自尽其情。”

大姑曰:“尔欲往湖南,惟趁早回家,必以功名为念,宜自儆悟。”庭点首应诺。正欲收拾往湖南,忽报圣旨到来,只得与兰英,整饬衣冠,焚香接旨。

却说那传旨之官,来到门首,但见庭瑞兄弟,手执朝简,拱立门外。及到堂上,香案早已安排,即行开读圣旨。庭瑞、兰英,俯伏阶前,听其略曰:

国运隆昌,所赖贤才。贤才得志,实由科甲。兹尔兄弟,年少学博,才夺双魁,当为国家,兴仁义于天下,举贤才于山林。兹授状元为湖南学政,榜眼为江南学政,旨谕到日,即行赴任。务宜加意取士,或得贤才,即当荐入京都,以应国用。毋负朕心,钦此谢恩。

读毕,庭瑞与兰英,叩头谢恩,即设酒与钦差接风。饮毕,送入公馆歇下。

庭瑞闻圣旨命他为湖南学政,正合探访菊英消息,心中甚喜。

又私谓兰英曰:“贤妹才名,扬于甲第,志已成矣。何不托养亲为名,退守深闺,以尽女道乎?再若执迷不悟,恐欺之罪难逃,侮无及矣。”

兰英对曰:“兄往湖南,仕途保重。妹之事将斟酌而行,毋劳远虑耳。”庭瑞终不放心,乃将此意告母。

大姑曰:“正虑此耳。”

遂召兰英问曰:“圣上命尔为学政,尔意若何?”

兰英曰:“儿方踌躇,尚未有定。思欲不仕,恐负皇上爱我之意。”

大姑曰:“尔本闺阁秀女,今声名列于榜上,犹不知足,将欲自杀其躯耶?”

兰英闻母言,乃决意不出。遂作表请辞,托钦差复旨。表略曰:

臣本庸才,蒙选拔以学臣之任,虽竭尽忠诚,难报国恩之万一。伏思皇上,以孝治天下。窃念臣母孀居,苦志多年,发斑齿落,膝下乏人。且臣幼弱无知,不称学臣之选。衷恳圣泽,舍臣里居,略尽子职。天恩高厚,俟客报之异日。临表兢兢,伏乞圣听。

明日,遂将此表,转托钦差代为申奏。钦差回京,即将表文奏帝。帝允奏,乃另选翰林,往江南赴任。

自是,兰英在家,除却男装,现出女子面目,谨守深闺,终朝以琴书为乐、吟咏为欢,绝不提起仕宦之荣。当日,庭端收拾行装,别了母亲、妹子,遂往湖南而去。

却说秀英与菊英,自从结为姐妹之后,终日以读书为事。一日,秀英独坐书房,只见菊英欢然而来。

曰:“奇事!奇事!姐姐说庭瑞死了,他如今却中了状元。”

秀英曰:“何以知之?”

菊英曰:“现有状元报在此。”便袖中取出报来。

秀英接过一看,乃曰:“原来我花园张生,不是庭瑞,我本不知。但闻危德兄弟之说,因其年貌相仿,故疑之耳。”

菊英曰:“为今之计,将如之何?”

秀英曰:“庭瑞与贤妹订约之后,贤妹费尽多少心机,受尽多少苦楚。他倒安然,只图功名,全无一毫念及贤妹。细想此人,真负心人也。不如早绝此念,别图他计为善。且尔我有此才学,怕无才子相配耶?若得其人,吾姐妹共事之可也,何必切切如此。”

菊英闻言,沉吟半晌,曰:“妹思此人,亦甚无情,但义不容弃。倘天缘有分,妹愿与姐同事之耳。”

秀英曰:“我姐妹虽属女子,若胸中所学,亦不亚于男儿,何可公然守此深闺,作一女子之状乎?”

菊英曰:“姐姐有何见意,妹愿相随。”

秀英曰:“为今之计,当瞒过爹娘,假扮书生,出游于名山胜境,访察贤士。倘遇知音,则许之。若坐守深闺,徒然无益。纵使父为择配,决非我姐妹如愿者。贤妹以为如何?”正是:

深闺闷坐无知己,胜境遨游有美才。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考江宁王彦奇双士 拜张村庭瑞荐两贤

话说秀英与菊英商议,欲扮男装出外,访察知音。

菊英曰:“访月下张郎,妹固愿往。访他人,誓不辱矣。”

秀英曰:“贤妹真义人也。他如今中了状元,仕途不定,既欲访之,必须打听消息。”

二女商议既定,遂扮了男装,暗藏珠宝于身,私自由花园后门而出,不题。

却说杨巡抚一日在衙内闲坐,忽有家人呈上京报。杨巡抚观看,乃会试题名录,看见庭瑞中在第二名,暗想:“原来庭瑞未死。”过了半日,又有报到,见庭瑞已中状元,大喜。思欲使人往吉安,与庭瑞议婚,乃入告夫人。时梅香在侧,闻得此事,遂到书房来报小姐。及至书房,四顾不见一人。复往小姐房中,亦无人。正疑惑问,忽见夫人欢然而来。

问曰:“小姐何在?”

梅香答曰:“不知所往。”

夫人曰:“想必在书房中。”

梅香曰:“适从书房来,连刘小姐都不见了。”夫人心中着急。初时尚且隐瞒,及候了一日,不见转来,只得对巡抚说知。

巡抚怒曰:“此等女儿,要她何用,听她去罢。”亦不寻问。夫人暗使人寻查,总只不见,十分忧闷。

却说秀英、菊英,扮了男装,来到城外,看见卖状元报的,在饭店中,向那店主人说:“今科状元、榜眼、探花,都是青年奇才,且又美貌。如今万岁爷,招了状元为驸马,榜眼为郡马。今科盛典,比向年大不相同。”

菊英闻言大惊,谓秀英曰:“张郎真负心也。为今之计,将如之何?”

秀英曰:“贤妹请放心,以天下之大,怕没我姐妹之良配乎?”

菊英曰:“欲得良配,必须远出他方。若湖广,乃爹爹境内之地,恐泄漏机关,不宜久留于此矣。”秀英曰:“何必定论,随机而往可也。”行至河边,恰遇一船往下水的。二女搭了此船,顺水而下。时正当暑,至芦溪方置行装。

菊英曰:“三江素称盛地,金陵尤为佳境,妹幼居其地,尝闻其美矣。与姐姐同往一游如何?”

秀英曰:“可矣,但是姐妹必须更换一名,以兄弟称呼?”于是,秀英改名秉乾,菊英改名秉刚,二女便望金陵而来。凡是名山巨川,庵观书斋,莫不游玩。所到之处,尽皆留题。在路数月,方到金陵。

金陵乃菊英幼居之地,固扮了男装,每过自己门首,及见了自家叔伯,只作不知,租了公馆歇下。

一日出游,见满城士子纷纷,一茶肆中,十分热闹。秀英与菊英,亦入此中吃茶。但见一席人,都是青年秀士。

内中一人言曰:“新报学院,就是今科榜眼,年只十五岁,人皆称他为神童,已将到任。”

又一人言曰:“这新学台的哥子,就是今科状元,亦只十六岁,闻得选了湖南学院。这样人家,真是难得。”

菊英听了这个消息,遂谓秀英曰:“卖报人之言谬矣。既招驸马,安得出仕湖南。早知这个消息,不致有此行矣。如今张郎到了湖南,必来拜我爹爹。姐妹们又私出在外,倒使我爹爹又加一恼。”

秀英曰:“既已到此,悔之何及。若张郎有缘,自有一定。今榜眼既任这里,等他到来,何不也进场耍耍。且榜眼又是张郎兄弟,其才必然相仿。我姐妹用心作文,彼必惊奇。那时正好乘云上天。若婚姻之事,付之天命可也。”

菊英曰:“姐言虽善,然府县未曾考过,如何进场?”

秀英笑曰:“妹妹何愚于一时也。今爹爹在湖南,乃边疆大臣,只须用一名帖,往府县一拜,自然可以进场,何虑之有?”

菊英曰:“姐言甚善,就此行矣。”

当下算还了茶钱,出店来,即写了秉乾、秉刚名贴,雇了跟班,遂往府县去拜。那府县见了名贴,知是杨大人的公子,无不加意应承。未几日,学宪到来,却是姓王名彦。皆因张兰不出,然后选发此人,补授此职。一到任,先考江宁。秀、菊二人亦无廪保,知府亲身护送入场。考罢回来,甚觉得意。

却说王彦考了江宁,晚间将文字批阅,一连看了数百卷子,只是摇头。勉强取了几卷,甚不如意。及看到秉刚文字。

乃拍案曰:“怪哉!怪哉!此间亦有如此之士耶。吾平日自持所学,以为绝妙,今日始知自负矣。”又看到秉乾文字,愈加惊奇。

乃曰:“此等奇才,不当列于凡士之内。吾当荐入京师,以显国家文明之治。”

次日,江宁府来。

王彦曰:“昨考贵府,得文字两卷,觉得与诸生不同,贵府观之。”乃于案上取二卷,交与江宁府。知府接过一看,只见满篇圆点,又见是秉乾、秉刚名字。

大喜曰:“此乃湖南巡抚杨公之子也。”

王彦曰:“何奇才多出于此老?”遂使江宁府着人,请二子进内衙。王彦优礼相待。礼毕,分宾主坐。

王彦曰:“适见公子妙文,诚不加点。本院奉命,访察贤士。如遇奇才,当荐入京师。今公子兄弟,虽相如、子建不及也。今荐公子于天子之前,以光盛国。”

秀英谢曰:“学生一介庸儒,素无知识。今蒙大人谬举,诚恐有负所荐矣。”

王彦曰:“公子毋自谦,本院岂不知人!”

菊英曰:“既蒙垂爱,敢不应命。”王彦大喜,留二子馆于后衙内。

菊英私谓秀英曰:“我等皆是女流,今荐入京师,恐终久不雅。”

秀英曰:“得此机会,正好展胸中之才,以登青云之上,何多虑也。”

次日,学台修了表章,仰着江宁府学,送二子进京,不题。

却说杨巡抚正在衙内闷坐,忽有京报至,报说新科状元张庭瑞,点了湖南学院,不日到任。巡抚闻知,转加烦恼。不数日,庭瑞果然到任。巡抚乃率满城官员,至河下迎接学院。只见庭瑞舡上出来,青年俊秀,貌过子都,飘然有喜色。见了巡抚,便深深一揖。巡抚回礼,庭瑞将欲跪下,巡抚慌忙扯住。

曰:“先生远来,乃天子命臣,毋自卑也。”

庭瑞曰:“晚生一介书生,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拜台下,实三生有幸。”二人谦逊之至,当日吉辰,上了任。次日,即往各衙门拜客。及至巡抚衙内,巡抚设酒相待。第三日,使人到巡抚衙内求婚,巡抚乃将女儿,自吴江以来之事,细告使者。使者乃将此言,回复庭瑞。庭瑞伤感不已。

明日,往拜叔父昆山。遂青衣小帽,带一仆相随,望张村而来。

于路自思:“小姐从前既避难于张村,今之踪迹,叔父必知,到彼自有消息。”

正想间,已到张村。令仆送上名帖。昆山看了,知是侄儿到来,遂命请进。庭瑞入内,请出婶娘,一同问慰毕,一堂欢坐,细论两家之事。说到菊英身上,竟全然不知去向,叔婶十分叹息。须臾,请入后堂饮酒。饮毕,天已将暮,庭瑞欲起身,昆山止之曰:“天色已晚,在此歇息。”庭瑞步已倦,遂从之。昆山乃命人送入书房安寝。

是夜,庭瑞卧于床上,左思右想,不得菊英消息,十分凄惨,乃起挑灯独坐。因见案上有书数卷,开而读之,亦不耐烦。忽翻出箧中新诗数本,俱是抄写的,乃开页观看。才读一首,见其文辞清新,所作不凡,自觉精神畅快。连看几首,愈见敏捷。

乃叹曰:“此诗,真天才也。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忠信其在此乎!”

又看了数首,回:“此人之才,胜我十倍矣。”遂将此诗尽看,不觉天明。

忽昆山进来,见庭瑞在灯下看书,乃问曰:“贤侄因甚这早?”

庭瑞对曰:“适间才起。”乃废诗,与昆山坐谈。须臾,仆献茶来。茶毕,忽有二少年,入拜于昆山之前。

昆山谓少年曰:“客乃尔伯兄也。”二少年闻言,忙下拜。庭瑞慌忙回礼。遂转入房中去了。

庭瑞问昆山曰:“二弟何来?”

昆山曰:“近因先生丧,适从吊礼回。”

庭瑞又问:“多少年纪?”

昆山曰:“十五岁了,尔婶娘双生子也。一名登,字敬威,一名华,字显威。”

庭瑞曰:“侄所观之诗,莫非二弟所作乎?”

昆山曰:“然。但俗鄙之句,尔暇间可为改正。”

庭瑞曰:“叔父有此麟儿,真可羡也。侄观此诗,作用奇绝,乃当世之英才。侄奉天子命,遇贤才当荐入朝庭。今二弟年少学博,岂可怀其宝而迷其邦!侄当力荐于天子之前,以为国宝。”

昆山曰:“贤侄为提举,但恐辱子之才,不称荐耳。”

庭瑞曰:“叔父不必过虑,侄来日当命府学,送二弟进京,可先使二弟,即刻收拾行装。”

早膳毕,庭乃辞过叔婶,起身回衙。昆山已令人,整备车驾俟候。庭瑞登车而返,其仆乘马相随。行到前阳山,只见旗伞轿马伏于道旁,齐声曰:“书办等在此迎接大人。”庭瑞见了自己衙役,遂令张村车马回家,乃乘轿进城。回到衙中,修了荐贤表章,即传长沙府学至。

吩咐曰:“今有张村二才子,命尔送入京师。现有表文一纸,到京时,可向礼部投下。”府学领命,至次日,携了表文,遂往张村,约会登、华兄弟进京。正是: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未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文华殿六才并试 丝纶阁四女均潜

话说王彦所荐二才子,着江宁府学,送入京师,至礼部投文。礼部尚书陈德谋,接了文书并奏章,即批:听候奏议、回文。江宁府学,即与二子转到公馆去讫。庭瑞所荐张村二子,命长沙府学,送进京城,亦至礼部投文。礼部一概收了文书,也令他听候回文。

明日,帝升殿。礼部出班奏曰:“今有江南学臣,荐二少年才子进京,乃湖南抚臣之子,一名秉乾,一名秉刚,有表章奏闻。湖南学臣,亦有表文,荐二于来京,姓张氏,一名敬威,一名显威。俱在朝门候旨。”

帝看了表章,喜曰:“两学臣如此为朕访才,真贤臣也。”遂批:“五日内,俟朕亲临文华殿面试,可暂着四子,寓于丝纶阁中。”礼部领旨出朝,遂请四子寓于丝纶阁。即发回文,令江宁、长沙两训导回省。当日旨意一下,四子皆打点考试。

却说敬威兄弟,见了菊英,似乎面善,又不好认得。菊英认得敬威兄弟,乃将自己男装,及秀英之事告之,又嘱其切勿泄露。敬威点头会意,乃密将庭瑞之意,告知菊英。菊英吁嗟不已。

却说帝女璧玉,与秦王女金鸾,在宫中总是题诗作赋。今闻江南、湖南两处学臣,荐了四个才子来京,帝批五日内亲试。

璧玉与金鸾私语曰:“去岁父王,欲招榜眼为驸马不遂。今荐来四子,其中必有吾姐妹缘人矣。”

金鸾曰:“何不假扮书生,与四子共试。胜彼则可以扬名,不胜亦无人知觉。”

璧曰:“此言甚善。”商量既定,往告母后。后从之,乃暗使人知会学臣李勃,即使二女假扮书生,先到李勃处投下。璧玉遂取名朱璧,金鸾亦取名朱鸾。李勃领皇后密旨,亦修了荐贤表章,荐二子入礼部。礼部亦请二子,寓于丝纶阁,遂将李勃表章申奏。帝在宫时,皇后已将此事奏明,今礼部来奏,已先会意,亦批考期并试。

及至考期,先赐六子七品冠带,然后帝御文华殿,满朝文武朝参毕,分班俟候。帝乃传旨,选六子上殿。俯伏金阶,帝命平身,赐坐于殿上。各赐文房四宝,即钦点三个题目,使六子作文。帝命大学士孙建庭监场,其文武大臣,俱在殿前俟候。未及一个时辰,六子作文俱毕。太监入宫,请帝升坐。六子俯伏,各呈上文字三篇于御案前。太监接上,命六子平身,六子遂皆退入文班中。

帝将文字细看。看毕,以文示诸文臣曰:“朕观此卷,颇觉快绝。卿等可细评之,以辨高下。”文臣领旨,簇拥殿前,各看一卷,莫不惊异。又将各自看了的,易换来看,愈加称奇。

乃奏曰:“六卷皆天才,更无可亚者,臣等何敢妄评。”

帝大喜曰:“诚如是,学臣所荐,皆有眼力矣。”

乃复选六子上殿,曰:“朕观卿等,皆当世奇才。今命卿等,各赋诗一首,务在举笔成文,看卿口气,以辨高下。六子遂俯伏请题,帝乃用大龙笺一张,挂于殿上,御笔书题曰:月中丹桂,不限韵。又赐笔一支,墨一池,列于殿上。六子推逊。秉乾、秉刚假谦一番,遂执笔题于龙笺之上,一挥而就。诗曰:

跳出龙门入凤池,

今朝阙下论高低。

月中应有长春桂,

臣折高头第一枝。

题罢,后书:臣杨秉乾应制。遂交笔与敬威。敬威题曰:

泮水由来透凤池,

凤池应有上天梯。

月中丹桂连根拔,

不许他人折半枝。

后书:臣张敬威应制。菊英题曰:

书生举步上瑶台,

自负文章八斗才。

昨夜天庭门未闭,

被臣和月掇将来。

后书:臣杨秉刚应制。显威题曰:

寒窗十载对灯前,

此日鳌头臣占先。

欲向蟾宫拔桂树,

也须待月到天边。

后书:臣张显威应制。璧玉题曰:

外来桂客且从容,

月里岂无折桂翁。

任尔能施公远法,

明皇未必到蟾宫。

后书:臣朱璧应制。

朱鸾题曰:

诸君何必苦争荣,

百鸟先飞逊大鹏。

纵有英雄空用力,

安然丹桂在蟾宫。

后书:臣朱鸾应制。

六子题罢,两班文武无不喝彩。帝大悦,遂皆点为翰林。六子谢恩而出。帝退朝,各官皆散。

明日,帝又临朝。礼部尚书出班奏曰:“学臣李勃所荐二才子,于陛下考试后,便不见了。臣使人寻访,竟无踪迹。只得奏闻,伏乞圣裁。”

帝曰:“所荐才子,尚未授之以任,欲去便去,朕何阻焉。”礼部乃退。原来璧玉与金鸾,于御前考后,即入宫去了,帝所以随口答应。当时,帝又宣秉乾、秉刚上殿。秀英与菊英闻宣,即趋上金殿,俯伏听谕。

帝谓秀英曰:“卿兄弟少年英杰,朕深爱惜,均有公冶、南容之风。联正宫之女,与卿年貌相当,才德可配,愿招卿为驸马。朕弟秦王女,亦有贞静之德,愿招卿弟为郡马。卿意以为如何?”

秀英与菊英闻言大惊,忙叩头奏曰:“蒙陛下恩谕,本当遵旨,但婚姻之事,必待父母之命。虽虞舜不告而娶,犹不免后人有言,况臣下乎!伏望陛下体臣愚衷。”

帝笑曰:“卿何愚也。君与父孰尊?”

秀英曰:“君则尊,父则亲。”

帝曰:“卿既欲待父命,联即传谕卿父,以全卿尊亲之念也。”遂于案上写了圣谕,即命大学士孙建庭,赍往湖南议婚。当时秀英与菊英,只得叩头谢恩。帝乃还宫,百官退朝。

秀英与菊英转到丝纶阁时,急得魂不附体。敬威兄弟闻知就理,亦皆着急。

敬威曰:‘今圣上赍旨,往湖南令尊处去。令尊畏罪,定然奏明真情,小姐将置身于何地?”

显威曰:“事急矣。为今之计,不走何待?今家兄现任湖南学宪,原与小姐有盟。不如逃回湖南,暂寓舍下,使人通知学宪,自然可解此厄。”

秀英曰:“此言甚善。”遂与菊英换了书生衣巾,带了盘费,辞了敬威兄弟,私自出了丝纶阁。且喜无人看见,于路直出京城,往湖南而来。水陆跋涉,在路五十余天,方到湖南,遂投张村而来。

却说昆山在家,自从庭瑞荐其子进京去后,乃择日与庭瑞往前阳山,祭奠父亲墓道,未免修理一番。闲暇之时,便各处访察菊英消息。

一日,忽有京报到来,报敬威兄弟,钦点翰林,留京听用。心中大喜,遂多用银子,打发报子去讫。正在家中闲坐观书,忽有二少年至,口称义父。昆山废书视之,见是菊英。

便大喜曰:“小姐来矣。”指秀英问曰:“此位是谁?”

菊英曰:“此义姐也。”遂请秀英、菊英坐定。

乃曰:“自小姐去后,我无处不寻。请问小姐,许久何处安身?”菊英乃将在外游玩,江宁考试,以及荐入京师,得遇敬威兄弟,同在文华殿考较,皇上钦点翰林,至于欲招驸马,私自逃回始末,详言一番。

昆山叹曰:“小姐如此天才,诚可惜也。请暂居小舍,我与舍侄商议,为小姐解此厄矣。”乃请秀英、菊英入内,见其妻郭氏。

菊英指谓秀英曰:“此即妹之义母也。”秀英闻言,遂与菊英同下拜。郭氏忙答礼,遂邀二女入房,更换女装,与诸家人相见。菊又将在外之故,与郭氏细述,郭氏叹息不已。当下二女遂在此安身。

却说庭瑞正考完外府转省,在衙中闲坐。忽见福建巡抚刘忠,使人送书至。庭命请入,使者呈上书信。庭瑞拆开一看,略曰:

忠本欲使舍妹,以奉箕帚,不意舍妹,不守闺范,擅与游客联诗。家君见诗而怒,辱妹畏怒而逃,今将一载,杳无踪影。恐误贤弟婚媾,是以先字布候。庭瑞看毕,方知秀英之事。

乃长叹数声曰:“我何以如此多舛也!”只得写了回书,令使者去讫。心中十分烦恼。忽又报叔父到来。庭瑞出迎,大开暖阁,接入私衙。庭瑞问慰毕。

昆山乃曰:“贤侄荐二弟入京,已蒙圣恩,钦点为翰林。”

庭瑞喜曰:“侄方转省,竟全然不知此事。京报几时到的?”

昆山曰:“京报已到半月,二报又来了。”

庭瑞问曰:“二报何喜?”

昆山曰:“江南学台荐二才子秉乾、秉刚,与尔二弟一同朝考,俱钦点翰林。此二于已到家中。此即二报,乃贤侄之喜也。”

庭瑞曰:“秉乾、秉刚何人也?”

昆山曰:“即杨巡抚之子也。”

庭瑞曰:“向闻巡抚乏嗣,且又何为愚侄之喜?”

昆山曰:“此二子,即贤侄月下娇娥,与刘小姐也。”

庭瑞喜曰:“刘小姐何人也?”

昆山曰:“乃苏州刘元辉之女,其兄现为福建巡抚。”

庭瑞大喜曰:“原来即此人也。”

遂将与刘忠结义许婚之事,细与叔言,又将刘忠来信与叔看。

昆看毕,乃叹曰:“此二女真千古之奇女也。”遂将帝欲招二女为驸马,二女逃归之由,概与庭瑞说知。

又曰:“二女来历既已分明,贤侄可即与巡抚议婚,早完好事。”

庭瑞曰:“然,侄将谋此。”遂留昆山饮酒,至日暮方辞回。

次日,庭瑞请布、按两司饮酒,布、按欢然而来。席间便托布、按至巡抚衙中议婚,布按俱愿为媒。庭瑞大喜,饮罢辞出。次日,布、按两司来巡抚院上,为庭瑞求婚。

却说巡抚自菊英私出之后,夫人终日啼哭,巡抚恼怒。

乃曰:“此等辱女,吾誓除之。”遂晓谕曰:“有人捕菊英来献者,赏银百两。藏隐者,查出同罪。”

夫人闻知大哭,谓巡抚曰:“尔年过六旬,举目无亲,只有这个女儿,尚欲除之,何其狠也。若一旦除却此女,我与尔将来,死于地下,谁为殡葬?”巡抚闻言,更加怒气,遂忧闷成疾,请医调治,亦不甚重。

至年终,偶冒了风寒,其病更甚,不能起床。忽有报子,自金陵来报说,秉乾、秉刚两公子入泮。并言学台得意,荐两公子进京之事。时巡抚正在危急之际,夫人闻知此事,暗思:“有甚公子,分明是刘小姐与我女儿,假扮男装可知。”当下瞒了巡抚,以银子打发报子去讫。乃暗嘱衙中人,不许对巡抚说。

至明年二月间,巡抚病愈。忽报大学士孙建庭,传圣旨到来。巡抚命备香案接旨。建庭至院上,开读圣旨曰:

江南学臣王彦,荐到卿子秉乾、秉刚,经朕面试,才果堪夸。兹招卿长子为驸马,次子为郡马。卿子欲待卿命,不敢不告而娶。兹命大学士与卿议婚。旨谕到日,宜使子就娶,勿负朕心。

读罢,巡抚全然不解,只得谢恩,接过圣旨,遂请建庭内坐。

巡抚曰:“适间圣谕,老拙实不能解。且老拙只生一个女儿,现今不知去向,哪有甚孩儿?”

建庭曰:“两位令郎,经皇上亲点为翰林,怎说没有?”

巡抚不能答。旁有家人跪禀曰:“前江南已有报子到来,报二位公子入学,已荐入京师。夫人料是两位小姐,假扮男装去的,因大老爷有恙,是以暂时瞒过,打发报子去了。”

巡抚闻言,乃谓建庭曰:“江南二子,实老拙之女,瞒过老拙,假扮男装去的。是以至江南考试,学台荐入京师,老拙实出不知。今朦胧之罪,老拙所不能免,当修表奏明,求大人于御前,善为婉奏。”建庭允诺,于是设宴相待,宴罢辞去。巡抚忙修了表章,交与建庭,即刻起身。巡抚率各官送出郭外而返。过了十余日,忽报学台转省,托布按两司,前来议婚。正是:

昔年曾有约,此日岂无媒。

未知如何议婚,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选宫妃秀菊双被执 招驸马登华两成婚

却说布政与按察,领了庭瑞之意,来巡抚衙中议婚。巡抚请布、按两司来到私衙。叙礼毕,坐定献茶。

茶罢,巡按问曰:“二位年兄今日到此,有何赐教?”

布政曰:“弟等特来报喜。”

巡抚因问:“何喜?”

按察曰:“二位令爱,钦点翰林。今已出京,现在张村,故来报喜。”

巡抚曰:“辱女原来已逃回耶!本欲除之。今乃欺君之罪人,又当俟君命以除之。今当再行申奏,听凭主上发落。”

布政曰:“今学宪张大人,原是令爱意中人,何不令其毕婚,然后上表申奏,圣上必然见喜。”

按察曰:“弟等此来,特任冰人之职,务乞老大人见诺。”

巡抚怒曰:“尔等独不畏王法耶?”言讫,拂袖而入。布、按两司,被叱得绝无情思,怏怏而返。乃将此言,回复庭瑞。庭瑞转加烦躁。

且说杨巡抚闻知秀、菊二女在张村,遂使人往接回衙,即行写了表章,令人飞报进京。夫人闻知,暗发令箭,追回表章。巡抚全然不知。按下不表。

且说万历临朝,礼部尚书陈德谋出班奏曰:“江南学臣所荐二才子,于前日退朝后,亦不见了。臣已各处查无踪迹,请陛下定夺。”

帝闻奏,即召湖南才子敬威、显威问之。二子俱推不知。帝复命人,远近寻觅,并无影迹,遂欲提杨巡抚来京。

陈德谋奏曰:“杨巡抚乃重任臣,不可擅行提动,恐外镇惊疑。今大学士孙建庭,已赍诏至湖南,且待他转京,再议未迟。”帝从之,当日还宫不乐,乃将此事告皇后。

后曰:“既有佳儿,不患无佳婿,岂必杨氏兄弟,方如陛下意耶?”

帝曰:“恐有此奇才,不可复得。”

后曰:“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以四海之大,得无奇才也?若天下学臣,尽如湖南、江南者,何患才之不广哉?现今湖南张氏兄弟,妾闻当时并试,无分高下。且年貌亦相当,陛下何不招之?”

帝曰:“且待建庭回京再处。”当日乃暂罢此事。

一日,皇后奏帝曰:“昔太祖制度,宫女五年一换。今已十载,未经改换。宫中女子,约计千人,年皆二十六、七,莫不暗自嗟怨。若再迟数年,则尽误其终身矣。乞陛下另选新妃,以充宫用。将宫中女子,发还原省,听其择配。此陛下之大德也。”

帝曰:“若非皇后奏明,朕几忘先帝之制度矣。”遂传谕各省督抚,令各郡邑选妃,无分仕宦、公侯之女,凡十五岁为始,十七岁为止,或已字未嫁者,俱要送县,县令送省。须督抚亲眼验看,择其善者百名,送入京师。有敢隐藏不献,或徇情以好作歹发回者,察出以逆旨论。

旨意传到湖南,杨巡抚即行文各府县,限一月,俱要女子到省,藏隐者,按律治罪。未一月,各县纷纷送女子至。杨巡抚一一验看,约选了九十八名,皆绝色女子。乃召长沙府与城守营。

吩咐曰:“明日,令尔二人,押送女子进京。须用围轿二百乘,军妇一百名。每一女子,用一军妇伏侍。”二官领命,打点进京。

时中军在巡抚侧,问曰:“女子尚未足数,如何起身?”

巡抚曰:“非尔所知也。”次日,巡抚坐于前堂,使婢入内,请二位小姐。时秀英、菊英,正梳洗毕。忽闻呼唤,即忙出来拜见巡抚。巡抚曰:“今皇上选妃,令尔姐妹凑足成数,行装已备,即刻起身。”遂命左右,推二女上轿,更不容她申一言。可怜二女,欲言不得,惟有痛哭而已。出了城池,城守营向前,长沙府押后。于路严禁,不许交头接耳,途中数百人,望北京进发。时王氏夫人在后堂闻得秀、菊之事,忙出救时,秀、菊已去十余里了。遂大哭,以头冲巡抚胸前。

巡抚曰:“今圣谕森严,虽公侯之女,不敢隐瞒。尔敢因女儿之爱而违王命乎?”言讫,自往花园中纳闷。夫人痛哭不已。

且说大学士孙建庭,自湖南转京,至四月间方到。遂将杨巡抚表章奏帝。帝览表毕,方知秉乾、秉刚,乃女子也。

遂叹道:“有如此大才,可惜身为女子。今使之远避,皆朕通赘之过也。”乃召湖南二子,敬威、显威至,俯伏金阶。

帝谓敬威曰:“卿年貌,与朕女相当,今招卿为驸马,卿意如何?”

敬威曰:“蒙圣恩谬举,臣复何辞。”遂叩头谢恩。

帝又谓显威曰:“朕弟秦王女,与卿同年,招卿为郡马,卿可欣从?”显威亦叩头谢恩。帝大喜,当日还宫,遂与后言,又与秦王言知。于是择了吉辰,为二女毕婚。

至期,用銮驾迎敬威兄弟,至元清宫,御赐金花喜酒。饮毕,只听三通鼓罢,八音齐鸣,数十宫娥,簇拥公主出堂,与敬威交拜天地,遂入洞房,共饮合卺之酒。须臾,又数十宫娥,扶王女金鸾,乘凤辇自别宫而来,从容下辇,面东而立。众宫娥请显威,面西而立,行交拜之礼,亦入洞房交杯。

却说敬威到洞房,将璧玉一看,见其容华绝代,十分乐趣,又似乎夙昔相识,心甚疑之。

至晚来,璧玉低声曰:“良人识妾否?”

敬威曰:“怎不识公主。”

璧玉曰:“独不思文华殿共试者乎?”

敬威曰:“公主莫非朱壁耶?”

璧玉曰:“然。”于是,二人皆欣然。夜来风流,不尽言矣。

再说显威与金鸾交杯时,金鸾偷眼看显威,显威却仔细看金鸾。

显笑曰:“美人非文华殿共试之朱鸾乎?”金鸾满面娇羞,低头不语。至晚来,相抱共坐,唱和新诗,恩爱至极。天明,百官入宫拜贺,其荣耀,更无可及者。

且说长沙府与城守营送妃至京时,京城已设选妃公所,命户部侍郎,择其美者入宫,亚者,发回原省。于是,各省送妃者,俱投户部处验看。时长沙府亦将女子,屯住公所外,遂入公所投文。户部命逐一进验,毋许参差。时秀、菊两小姐,怨气满胸,娇羞满面,只得步入公所验看。

走进大堂,忽听得坐上官员大叫曰:“贤妹何由至此?”

秀仰视之,但见其人,乃胞兄刘忠也。遂泣曰:“哥哥能救妹乎?”忠忙下座,以手挽秀英入内,悲喜交集。菊英亦随入。

忠问:“何人?”

秀英代言曰:“此湖南杨巡抚之女,妹之义妹也。”忠乃令妹与同坐,却复抽身出堂,验看湖南女子。毕,然后退堂,即入内室,细问秀英别后之故。秀英乃将始末情由,概与兄言。

因又问曰:“妹闻哥哥现任福建巡抚,今如何在此?”

忠曰:“愚兄于三月间,调入京师,补授户部侍郎。今奉命在此选妃。”

秀英曰:“若此,可以救妹矣。”

忠曰:“不然。杨巡抚在外省,尚不隐瞒亲女。今我奉命选妃,岂可以私废公。”

秀英曰:“诚如是,则终难相救耶?”言讫,泪如泉涌。

忠曰:“贤妹不必如此。我当上表求释,看圣恩发落便了。”是日,忠将与庭瑞结义论婚之事,俱与妹言。菊英在旁暗暗会意。当日,两小姐同寓内室。

次日早朝,帝升殿。忠出班,俯伏上表。帝视其表,略曰:

户部侍郎臣刘忠,诚惶诚恐,谨奏为乞恩事:臣妹秀英,原许与状元张庭瑞为婚。因妹与游客联诗,臣父见诗而怒,臣妹畏怒而逃。落难于野,无所依归。叨湖南抚臣收育,与其女菊英同誓,愿事一夫。今陛下选妃,湖南抚臣已将二女应选,现在公所。伏乞圣恩见怜,赐二女与状元完婚。臣不胜感激,待命之至。

帝览表毕,问曰:“此二女莫非江南学臣所荐者乎?”忠叩头应是。

帝曰:“此二女,朕深敬慕,自去后,于心终不忘。今既来矣,朕心安矣。状元非二女,无以为室;二女非状元,无以为家,此天生之良配也,朕当赐其成婚,以全家室之美。”刘忠谢恩,退入文班。帝即遣翰林王松,往湖南代庭瑞之任,选庭瑞进京完娶。王松奉旨而去。当日退朝,刘忠大喜,转到公所,与妹说之。秀英与菊英,如得赦书一般。

却说庭瑞在湖南,闻得杨巡抚,将二女应选入京,心中忧思不已,刻刻流泪,遂忧闷成病,不能考士。七月中,忽报新学院到,庭瑞在床闻知。

疑曰:“莫非甚官参了我?然我毫无苟且,复何憾焉。”遂抱病而出,端坐中堂。须臾,只见旗伞纷然而至。一官年四十余,飘然乘轿入衙,手捧圣旨。庭瑞见了圣旨,方起身迎接。至大堂,庭瑞俯伏听谕,始知皇上命彼代任,选己进京完娶。乃叩头谢恩,心中大悦,疾病顿愈。即刻交割印授。乃往巡抚衙中辞行,具言京中之事,巡抚大喜。夫人闻之,喜从望外,乃设酒相待。巡抚与夫人共席相陪。梅香一旁事酒,十分得意。饮罢辞出,又向各衙门辞行毕,遂起身望京进发。

于路无停,九月初间,方抵京城,暂于馆驿中歇下。次日,向各大人衙中拜谒,然后方来到刘忠衙内。忠出迎,携手而入。礼毕,坐定,共叙隔别之情,遂设酒相待。秀英与菊英,在屏风后,偷觑良久乃入。

菊英叹曰:“自从月下别后,无限奔波,空费心机,至今日,方遂吾姐妹之愿矣。”

秀英笑曰:“贤妹,如今是我肩上人了。”菊英曰:“姐姐是何言也?”秀英曰:“吾兄曾有言,愿将我为侧室,且贤妹之约在前,敢不尊贤妹为正室也。”

菊英曰:“妹亦有言,愿与姐姐,同事一夫。姐妹原是姐妹,正侧何必论之。”二女逊让不了。

却说当日刘忠与庭瑞饮酒,至晚皆醉,遂共榻而卧。次日早起,各整衣冠上朝。金钟响亮,帝已临朝。文武朝参毕。

刘忠俯伏奏曰:“前蒙圣恩,宣状元还都,今已抵阙下,端候圣谕。”帝闻奏,即命宣入。庭瑞闻宣,趋上金阶俯伏。

帝曰:“户部刘忠奏道,秀、菊二才女,许卿为配。今二女朕亲点为翰林,现在都城。朕为卿主婚,召卿还都完娶,可择黄道吉日,即于紫微省中毕婚。”庭瑞闻言,叩头谢恩。帝乃还宫,百官退朝。忠与庭瑞乃安排喜事。庭瑞先到紫微省寓下,忠使人张灯结彩。时京城百姓纷纷传说,张状元与女翰林,奉旨完婚,皆以为奇事。百官俱来送礼,其同年在京者,皆来与庭瑞办事。正是: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未知如何完婚,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紫微省二才成佳偶 怀远楼二姓毕奇婚

话说庭瑞奉旨完婚,先自至紫微省中寓下。至期,刘忠用半副銮驾、两乘花轿,亲自送二女,至紫微省中,与庭瑞成亲。花轿至,堂上婢女数十,拥着轿前,请两小姐下轿。秀英立于东,菊英立于西,庭瑞居中,交拜天地毕,入洞房,饮合卺之酒。三人尔爱我喜,十分得意。至晚来遂同一榻,未免千般恩爱,百种风流。至天明,百官俱来拜贺,荣耀之至。

明日清晨,入朝谢恩,遂上表乞假,称欲回家望母。帝允奏。庭瑞出朝,整备回家。时刘忠亦修书,归禀父母,具言秀英之事。刘元辉得书,喜不自胜。庭瑞亦遣人,送书往湖南,告知杨巡抚去讫。遂辞别刘忠,与秀英、菊英,一同起程,在路两月,方到家中。

何大姑见庭瑞,荣耀回家,又得了两个才女为媳,喜不自胜。庭瑞在家,闲暇无事,乃于屋旁,造一新楼,名曰“怀远楼”,造得十分华丽。其往来文人,多在此中,吟风咏月,即兰英亦常与秀英、菊英,在楼上题诗作赋,言不尽唱和之欢。

光阴易度,倏尔载余。

一日,何大姑谓庭瑞曰:“吾儿自读书以来,种种遂意。又蒙圣恩主婚,得配佳妇,真世间美事。但尔妹兰英,年已长成。其夫武探花,孝服已满,必得探花入赘,方完我一点心事。”

庭瑞曰:“母亲不必多虑,儿当作书,请他到来便了。”于是修了书信,使人送往南康去讫。

却说建章在家守服,不觉三年。因思庭瑞等同年,俱已出仕,将欲进京就职。又因未娶,志在完婚后,再行进京。正欲作书,知会张兰,忽庭瑞令人送书至。因拆书观之,见其书中之意,言千里嫁娶,往返不易,欲建章入赘之意。

建章乃召来人问曰:“榜眼公知状元,命尔来否?”

来人曰:“榜眼想亦知道。”

又问:“榜眼有甚言语否?”

答曰:“无言。”

又问:“尔为状元之妹来耶?然则为榜眼之妹来耶?”

来人不能对。建章疑曰:“吾与张兰订婚,庭瑞尽知,今何相强耶?”

乃对来人曰:“尔可回复状元,我随后就来造府。兹不及回信,再烦为致意榜眼。”来人领诺而去。建章乃安妥家事,随即带了家丁,往吉安而来。

却说庭瑞在家,专侯建章回音,忽送书人回来,具言建章之说,庭瑞却也好笑。未几,庭瑞倚门独立,遥见建章乘车而来,后有小车四辆,仆从二人。庭瑞忙向前迎接,建章下车,携手同行,直入庭家。礼毕,献茶罢。

建章曰:“昔在庐山,蒙兄与令妹相许,尚未妥论。后弟在省时,定了榜眼之妹,兄所共知。今兄赐书,召弟完婚,则榜眼之妹,又将置之何地?兄有佳妹,必有佳配,何必以弟为念耶?”

庭端曰:“兄以为榜眼为何如人也?”

建章曰:“幼年学富,乃英才也。”

庭附耳曰:“实舍妹也。舍妹虽是女子,自小最爱男装,即吾同乡,多不知其为女子者。非愚不以至诚相待,实不好破舍妹行迹耳。今在深闺,不便与兄相见,容选择良辰,为兄毕婚。”

建章闻言,舞掌笑曰:“弟与兄相处以心腹,何故置弟于梦中耶?”自是,更加欢然。当时设酒相待。饮毕,遂请建章于怀远楼中安歇。庭瑞乃择定吉辰,为妹子毕婚,使人往接各门亲眷。

却说二姑,闻兰英喜事,更不待接,遂乘轿而来。及至庭家,大姑接进中堂,即使二媳,出堂拜见。少时,兰英亦出拜见,礼毕,复入房中。

时庭瑞与建章在怀远楼闲坐,闻得姨娘到了,遂邀建章,来见姨娘。二姑见了建章,不觉放声大哭,诸人莫解其故。

大姑向前问之,二姑曰:“妹昔在大江口,所失之子,两朵白眉,人谓之奇儿。妹痛心十有七年矣。今武贵人之眉,亦犹是也,目见之而落泪矣。”建章闻言,倒身下拜,口称母亲。庭瑞惊问。

建章泣曰:“先父方山本无子。前告职回家,船到大江口时,弟身浮江面,有群鸟簇拥于水中。后得先父救起,养育成人。此盖先父与弟言,弟实不知本来面目矣。今与白眉及地名较之,岂非弟之母乎?”当下遂认二姑为母。于是,满堂欢庆。次日,夏松亦来作贺。二姑乃将建章之事告之,夏松喜出非望。

忽建章至,二姑指谓曰:“此即尔父也!”建章闻言,纳头下拜。夏松扶起,悲喜交集。

建章乃唤带来家丁,吩咐曰:“家中之大厦,及庄田等,尔所尽知。可皆为撑数年,不得荒芜家业。”家丁领命,辞归南康去讫。自是,夏松夫妇,得了建章,如久旱逢甘雨,陡然万事足。当下定了吉辰,使建章与兰英,在怀远楼中成亲。兰英素知雅意,建章久慕芳名,才子佳人之境,自不等于寻常矣。满月后,遂与夏松归家。乡人闻知,莫不称羡。

却说万历皇帝升殿,连接几处表文,言江南布政卒,又言湖北学院卒。帝遍观朝中,候缺之官,意无可以代任者,乃查告假官员。

吏部奏曰:“现有湖南提学,回家两载,探花武氏,已满孝服。方今国家乏人,何不召回京师,以应国用?”帝允奏,乃命侍卫王元,赍诏往召二子。

元奉诏往南康,直抵武家。其家人禀探花,往吉安招亲去了。元乃望吉安小梅村而来。庭瑞接了旨意,乃设宴款待。席间,元问榜眼、探花何在。庭瑞思妹子之事,今若隐瞒,终久必泄,不如直言,方免欺君之罪,乃以实告之。元即赍诏至白云村,选建章进京。建章得旨,遂整备行装,约会庭瑞,两家老幼,一齐进京。其家门田宅,托付亲房管理。自家中起身,于路官府接送,十分热闹。不尚两月,便到京城,遂寓于刘忠衙内。时刘元辉老爷与夫人,俱在衙内。忠引庭瑞拜见元辉,秀英重会父母,菊英亦拜元辉为义父。是日,大设筵宴,一家欢庆。

次日,上朝朝君。

王元先俯伏奏曰:“臣奉命至南康召探花,探花已往吉安。及至吉安,方召得状元与探花来京,现在朝门候旨。若榜眼张兰,实属女子男装,因自负所学,不听长上节训,以至冒占科甲。今已匹配探花,惟圣上定夺。”

帝闻奏,叹曰:“今之世,才女何多!可惜女子之才,不能为国家之用,奈何!”

元又奏曰:“探花本姓夏,吉水人。因堕水被武氏救活,探花时方三岁,不知根源,故以武为氏。今适遇生身父母,以白眉为证,乃改姓夏,俱有根源实迹。”呈奏,帝命平身。乃选庭瑞、建章入朝,授庭瑞为江南布政,授建章为湖北学院。庭瑞与建章,谢恩出朝。正遇登、华兄弟,乘马而来。

见了庭瑞,忙下马,曰:“方才到户部衙中,拜谒兄长,不遇而回。今幸遇于此,午间概请到宫中一叙。”庭瑞允诺,当下别去。

建章问曰:“此何人也?”

庭瑞曰:“此即舍弟。弟在湖南,荐入京师。一名登,一名华;登招驸马,华招郡马。”

建章曰:“兄荐人真有眼力矣。”

正言间,已到户部衙中。至午,张、夏两家共八人,至元清宫饮宴。秀、菊、兰三人入内,璧玉、金鸾接着,十分相爱,遂结为姐妹。当日畅醉而归。次日,庭瑞、建章,各带家眷,分投赴任。刘忠送出城外而回。

却说湖南杨巡抚,接到庭瑞之书,知女儿已与庭瑞毕婚,甚喜。因年迈厌劳,乃上本告老。帝因其为官清正,又怜其无子,乃赐与黄金千两,彩缎万端,令其原职归家养老。巡抚得赐,望北遥拜谢恩,遂与夫人归家。到家时,将帝所赐金帛,分赐族邻;先所有家资,分赐仆从,令其自作生涯;身边只留二僮子使唤,乃洁身静养。

却说庭瑞到了江南,上任毕,闻知杨巡抚,已告老回家,乃往拜谒。

巡抚嘱之曰:“为官须上报君恩,下爱黎民。我今生幸而苟免矣,尔其慎之。”庭瑞顿首受教。时菊英来请父母之安,见梅香在母侧,似有所思。

母因谓菊曰:“梅香原是尔身旁小婢,尔可带回,应尔使唤。”菊领命,遂带梅香回衙。秀英甚喜,乃与菊英,共推庭瑞纳之。庭欣从,是晚,遂纳梅香为妾。

却说建章到任半年,遂生一子,取名松青。明年,又生一子,取名柏青。二子后皆登科。建章乃以柏青,以继武氏之后,不题。

再说杨巡抚与夫人,洁身静养,至万历十四年夏六月,乃召宗族人等与庭瑞、女儿至。

谓曰:“我二老寿数已终,明日辰刻,必离尘矣。我已设座于此,我二老死后,不宜殡葬,亦不必挂孝。”庭等俱未深信,女儿菊英,却在身边俟候。至晚,二老皆沐浴。明日清晨,乃与夫人服朝衣,设香案,望北遥拜。拜毕,遂与夫人,并坐中堂,面带笑容,安然不动。菊近前视之,气已绝矣。忙使人报庭瑞,庭至甚惊。乃从其言,不殡,客向前奠酒。于是,候了五日,其体如生,众皆信以为神。庭以此奏帝,帝敕为靖南公祠。

是时,远近皆来朝拜。未及一年,海内尽闻其威灵。至于崇祯末年元旦夕,有白光数十丈,自庙中出,直冲霄汉。仰观天上,有五彩云灿耀。数百里外,皆闻空中仙乐嘹亮。在金陵城内者,皆往观之。将近庙前,但闻风声猛烈,无人敢入。次日往视之,庙宇俱不见,惟有平地而已。是年明亡。后人有诗叹曰:

当年楚地督军民,

报国无非清慎勤。

此夕乘云登化境,

令人千载忆杨君。

又有诗叹张博曰: 

布德施仁数十年,

暗遭毒害丧黄泉。

刘忠夜觉白圭梦,

始信阴阳有自然。

再说庭瑞当日在江南,无为而治。母亲及家人,共享太平之福。后秀、菊各举一子一女,梅香生四子,俱登科第。万历十五年调庭瑞入京,升为刑部侍郎。后官至吏部尚书。建章官至都察院大堂。至万历末,光宗即位,天下大乱,强寇四起。遂皆隐归田里,俱善终。

后人有古风一篇,以叙其事曰:

天使才星下碧空,

茫茫尘世出张公。

深仁厚德周时急,

正气犹传太古风。

误交张宏宏嗜欲,

狼心顿起夜肆毒。

伤哉含冤十五载,

又见张宏闽中戮。

南康武公嗟无嗣,

致仕还乡得奇儿。

尽心教子成大器,

亲眼未及看凤池。

庭兰携手入泮宫,

翻身跳向凤池中。

点鳌不用推移力,

夺魁全凭造化工。

秀拔西江文运起,

群星共聚奎垣里。

登华秀菊及璧鸾,

各逞奇才争誉美。

千里订婚兰秀菊,

一线姻缘多往复。

紫微省内佳偶成,

怀远楼前必愿足。

夏松失子子复亨,

亦能显扬衣锦旋。

佳儿佳妇归来日,

破镜重逢一镜圆。

前人功业后人评,

着眼看时系我情。

纷纷世事言难尽,

水远山遥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