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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金詞以吳彥高為冠

金代詞人,自以吳彥高為冠,能於感慨中饒伊郁,不獨組織之工也。同時尚吳、蔡體,然伯堅非彥高匹。

吳彥高人月圓

陶九成云:〔近世所謂大曲,蘇小小蝶戀花、蘇東坡念奴嬌、晏叔原鷓鴣天、柳耆卿雨零鈴、辛稼軒摸魚子、吳彥高春草碧、蔡伯堅石州慢、張子野天仙子、朱淑真生查子、鄧千江望海潮。〕按:其中惟稼軒摸魚子一篇,為古今傑作。叔原鷓鴣天,為艷體中極致,餘亦泛泛,不知當時何以並重如此。余獨愛彥高人月圓〔宴張侍御家有感〕云:〔南朝千古傷心地,還唱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入人家。恍然在遇,仙姿勝雪,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涇,同是天涯。〕感激豪宕,不落小家數。洪景盧云:〔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張總侍御家集,出侍兒佐酒,中有一人,意狀摧抑可憐。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宮姬也。坐客翰林直學士吳激,作詞記之,聞者揮涕。〕中州樂府云:〔彥高賦此時,宇文叔通亦賦念奴嬌,先成而頗近鄙俚。及見彥高作茫然自失。是後,人有求作樂府者,叔通即批云:吳郎近以樂府名天下,可往求之。〕

遺山詞可稱別調

金詞於彥高外,不得不推遺山。遺山詞刻意爭奇求勝,亦有可觀。然縱橫超逸,既不能為蘇、辛,騷雅清虛,復不能為姜、史。於此道可稱別調,非正聲也。

元代尚曲

元代尚曲,曲愈工而詞愈晦。周、秦、姜、史之風,不可復見矣。

張仲舉規模南宋

元詞日就衰靡,愈趨愈下。張仲舉規模南宋,為一代正聲。高者在草窗、西麓之間,而真氣稍遜。

仲舉詞樹骨甚高

仲舉詞樹骨甚高,寓意亦遠。元詞之不亡者,賴有仲舉耳。然欲求一篇如梅溪、碧山之沉厚,則不可得矣。

仲舉詞去宋人已遠

仲舉綺羅香《雨中舟次洹上》云:〔水閣雲窗,總是慣曾經處。曾信有客裡關河,又怎禁夜深風雨。〕此則刻意為白石,沖味微減,姿態卻饒。又水龍吟《蓼花》云:〔瘦葦黃邊,疏蘋白外,滿汀煙穟。〕黃邊白外四字,亦新奇。又云:〔船窗雨後,數枝低入,香零粉碎。不見當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繫以感慨,意增便厚,船窗數語亦是畫所不到。但看來已是元詞,去宋人已遠。

虞道園似出仲舉之右

虞道園詞筆頗健,似出仲舉之右。然所作寥寥,規模未定,不能接武南宋諸家。惟〔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二語,卻有自然風韻。

倪元鎮人月圓

倪元鎮人月圓云:〔傷心莫問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鷓鴣啼處,東風草綠,殘照花開。悵然孤嘯,青山故國,喬木蒼苔。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風流悲壯,南宋諸鉅手為之亦無以過。詞豈以時代限耶。

詞亡於明

詞至於明,而詞亡矣。伯溫、季迪,已失古意。降至升庵輩,句琢字煉,枝枝葉葉為之,益難語於大雅。自馬浩瀾、施閬仙輩出,淫詞穢語,無足置喙。明末陳人中能以稼艷之筆,傳淒婉之神,在明代便算高手。然視國初諸老,已難同日而語,更何論唐、宋哉。

伯溫臨江仙

伯溫臨江仙云:〔鏡中綠髮漸無多。淚如霜後葉,戚戚下庭柯。〕以開國元勳而作此衰感語,蓋已兆胡維庸之禍矣。

高季迪沁園春

高季迪沁園春《雁》云:〔隴塞間關,江湖冷落,莫戀遺梁猶在田。須高舉,教弋人空慕,雲海茫然。〕託意高遠。先生能言之,而終自不免,何耶。

用修小令時雜曲語

用修小令,合者有五代人遺意,而時雜曲語,令讀者短氣。

陳臥子山花子與江城子

陳臥子山花子云:〔楊柳淒迷曉霧中。杏花零落五更鐘。寂寂景陽宮外月,照殘紅。蝶化采衣金縷盡,蟲銜畫粉玉樓空。惟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淒麗近南唐二主,詞意亦哀以思矣。又江城子後半闋云:〔楚宮吳苑草茸茸。戀芳叢。繞遊蜂。料得來年,相見畫屏中。人自傷心花自笑,憑燕子、罵東風。〕亦綿邈淒惻。

葉小鸞詞筆哀艷

葉小鸞詞筆哀艷,不減朱淑真。求諸明代作者,尤不易覯也。

明無一篇沉鬱頓挫詞

有明三百年中,習倚聲音,不乏其人。然以沉鬱頓挫四字繩之,竟無一篇滿人意者,真不可解。

國初諸老沉厚不足

國初諸老,同時傑出,幾欲上掩兩宋。然才力有餘,沉厚不足。蓋一代各有專長,宋詞已成絕技,後世不能相加也。

北宋南宋不可偏廢

國初多宗北宋,竹垞獨取南宋,分虎、符曾佐之,而風氣一變。然北宋、南宋,不可偏廢。南宋白石、梅溪、夢窗、碧山、玉田輩,固是高絕,北宋如東坡、少游、方回、美成諸公,亦豈易及耶。況周、秦兩家,實為南宋導其先路。數典忘祖,其謂之何。

詞至南宋極盡變態

北宋去溫、韋未遠,時見古意。至南宋則變態極焉。變態既極,則能事已畢。遂令後之為詞者,不得不刻意求奇,以至每況愈下,蓋有由也。亦猶詩至杜陵,後來無能為繼。而天地之奧,發洩既盡,古意亦從此漸微矣。

吳梅村詞有身世之感

吳梅村詞,雖非專長,然其高處,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否則徒為難得今宵是乍涼等語,乃又一馬浩瀾耳。

梅村如夢令

梅村如夢令云:〔誤信鵲聲枝上。幾度樓頭西望。薄倖不歸來,愁殺石城風浪。無恙。無恙。牢記別時模樣。〕低回婉轉中有怨情,不當作綺語讀。次章云:〔小閣焚香獨坐。摵摵紙窗風破。女伴有誰來,管領春愁一個。無那。無那。斜壓翠衾還臥。〕此中亦見怨情,當與上章參看。

梅村可作東坡後勁

東坡詞豪宕感激,忠厚纏綿,後人學之,徒形粗魯。故東坡詞不能學,亦不必學。惟梅村高者,有與老坡神億處,可作此翁後勁。如滿江紅諸闋,頗為暗合,松栝凌寒,滿目山川,沽酒南徐三篇,尤見筆意。即閒情之作,如臨江仙《逢舊》結句云:〔姑蘇城外月黃昏,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哀艷而超脫,直是坡仙化境。迦陵學蘇、辛,畢竟不似。

梅村絕筆

賀新郎《病中有感》一篇,梅村絕筆也。悲感萬端,自怨自艾。千哉下讀其詞,思其人,悲其遇。固與牧齋不同,亦與芝麓輩有別。

梁棠村詞尚穠艷

梁棠村詞尚穠艷,語必和平,自是福澤人聲口。然論詞未為高妙。

漁洋小令以風韻勝

漁洋小令,能以風韻勝,仍是做七絕慣技耳。然自是大雅,但少沉鬱頓挫之致。昔人謂漁洋詞為詩掩抑,又過矣。

漁洋詞不能沉厚

漁洋詞含蓄有味,但不能沉厚。蓋含蓄之意境淺,沉厚之根柢深也。彼力量薄者,每以含蓄為深厚,遂自謂傚法北宋,亦吾所不取。

漁洋佳作

漁洋偷聲木蘭花《春情寄白下故人》後半闋云:〔方山亭下江南路。畫槳凌波從此去。十四樓空。萬葉千花淚眼中。〕淒麗而古雅,惜不多覯。又鳳凰台上憶吹簫《和漱玉作》云:〔鏡影圓冰,釵痕卻月,日光又上樓頭。正羅幃夢覺,紅褪緗鉤。睡眼初瞤未起,夢裡事、尋憶難休。人不見,便須含淚,強對殘秋。悠悠。斷鴻南去,便瀟湘千里,好為儂留。又斜陽聲遠,過盡西樓。顛倒相思難寫,空想斷、南浦雙眸。傷心處、青山紅樹,萬點新愁。〕思深意苦,幾欲駕易安上之。衍波集中,亦僅見此篇。

珂雪詞取徑較正

曹升六珂雪詞,在國初諸老中,最為大雅,才力不逮朱、陳,而取徑較正。國朝不乏詞家,四庫獨收珂雪,良有以也。

升六掃花遊

升六詞,余最愛其埽花遊《春雪》一篇。如云:〔一夜梅花,暗落西窗似雨。飄搖去,試問逐風,歸倒何處。〕又云:〔擁斷關山,知有離人獨苦。漫凝佇。聽寒城、數聲譙鼓。〕綿雅幽細,斟酌於美成、梅溪、碧公、公謹,而出之者。

飲水詞措詞淺顯

容若飲水詞,在國初亦推作手,較東白堂詞(佟世南撰)似更閑雅。然意境不深厚,措詞亦淺顯。余所賞者,惟臨江仙《寒柳》第一闋,及天仙子《淥水亭秋夜》、酒泉子《謝卻荼蘼一篇》三篇耳,餘俱平衍。又菩薩蠻云:〔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亦淒忱,亦閒麗,頗似飛卿語,惜通篇不稱。又太常引云:〔夢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夢醒。〕亦頗淒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

錢湘瑟工艷詞

錢湘瑟工為艷詞,造語尤妙。如憶少年云:〔小屏殘燭,小窗殘雨,小樓殘夢。銖衣已煙散,只蘅蕪香重。〕穠麗語能入幽境,意味便永。然亦僅在皮毛上求深厚,非吾所謂深厚也。

丁飛濤亦工艷詞

丁飛濤亦工為艷詞,較周冰持為和雅。然亦只是做得面子好,不足為詞壇重也。

毛會侯浣雪詞

毛會侯浣雪詞,刻翠裁紅,務求新穎,丁飛濤之流亞也,總不免染花間草堂陋習。

鼓羨門詞力量未足

彭羨門詞,意境較厚。但不甚沉著,仍是力量未足。

羨門詞小令為勝

羨門詞,長調、小令均有可觀,而小令為勝。憶王孫《寒食》、蘇幕遮《婁江寄家信》等篇,頗得北宋人遺韻。

吳園次詞中小品

吳園次詞,調和音雅,情態亦濃,詞中小品也。竹垞謂其似陳西麓,亦漫為許與之論。

園次小令不脫草堂窠臼

園次小令,亦不能脫草堂窠臼,長調間作壯浪語。如滿江紅《醉吟》云:〔髀肉晚銷燕市馬,鄉心秋冷揚州鶴。〕又云:〔海上文章蘇玉局,人間遊戲東方朔。〕園次與迦陵結異姓昆季,似此亦頗類迦陵也。

西堂詞曲不佳

西堂詞曲,擅名一時,然皆不見佳。力量既薄,意境亦淺。專恃一二聰明語,以為新奇獨得之秘,不值有識者一笑。

西堂小令合者寥寥

西堂小令最不佳,除浣溪沙《清明悼亡》兩闋,及菩薩蠻《病中有感》第二闋外,合者寥寥。長調稍可,壯語工於綺語也。

西堂菩薩蠻八章

西堂菩薩蠻《丁巳九月病中有感》八章,源出溫、韋。身世興衰之感,略見於此,而詞意不免淺顯。如〔負負欲何言。饑來難叩門。〕又,〔濃笑寫官銜。排行無二三。〕又,〔歎息返柴廬。當門立吏胥。〕又,〔白髮影婆娑。秋風鬼病多。〕又,〔何物返魂丹。空囊無一錢。〕又,〔何處度餘年。除非離恨天。〕等句,全失忠厚之旨。若暗含情事,而出以幽窈之思,渾雅之筆,便是飛卿復作。余惟愛其次章云:〔六宮鬧掃芙蓉鏡。君王偶愛飛蓬鬢。殿腳惜空同。昭陽天幾重。江南春雨晚。紅豆新歌滿。流落杜秋娘。琵琶憶上皇。〕讀之令人淚下。王漁洋題展成新樂府云:〔南苑西風御水流。殿前無復按梁州。飄零法曲人間遍,誰付當年菊部頭。〕又云:〔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輕。旗亭被酒何人識,射虎將軍右此平。〕其年壽悔庵六十詞云:〔曾經天語憐才,如今老卻凌雲手。〕又云:〔長樂笙簫,連昌花竹,可堪回首。〕皆當與此篇參看。吳園次太守跋其後云:〔阮生失路,澆淚無端,屈子問天,寄愁何處。水以不平而激,木因有郁而奇,情有所之,理固然矣。吾友悔庵,文高於命,宦薄於名。艷曲三章,欲醉沉香之酒。奇才兩字,不分歸院之燈。孤竹崖前,空隨射虎,百花洲上,徒共眠鷗。劉公幹高臥清漳,王仲宣哀吟荊楚,爰以沉鬱之意,寫為穠麗之音。此病中八首所由作也。夫生而識字,即種愁根,長解言文,原非善氣。惺惺自合人奴,咄咄何堪令僕,吾儕若此,復何怪耶。子善吹簫,請命小紅而按曲,我為拔劍,聊浮大白以倚聲。〕可謂深得悔庵心者。

西堂好為艷詞

西堂亦好為艷詞,多聰明纖巧語,殊乖大雅。〔不敢罵檀郎。喃喃咒杜康。〕〔笑擲竹夫人。無端一面瞋。〕之類,皆足令人噴飯。

西堂好作聰明語

西堂好作聰明語,害人最深。小有才者,一索而得,終身隱入苦海矣。

顧華峰詞非上乘

顧華峰詞全以情勝,是高人一著處。至其用筆,亦甚圓朗。然不司沉鬱之妙,終非上乘。

華峰賀新郎千秋絕調

華峰賀新郎〔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兩闋,只如家常說話,而痛快淋漓,宛轉反覆,兩人心跡,一一如見。雖非正聲,亦千秋絕調也。詞云:〔季子平安否。便歸來、生平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料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次章云:〔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夙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已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二詞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叮嚀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

西河詞在五代宋初之間

西河經術湛深,而作詩卻能謹守唐賢繩墨,詞亦在五代、宋初之間。但造境未深,運思多巧。境不深尚可,思多巧則有傷大雅矣。

西河相見歡

西河相見歡云:〔愁思遠,拋金翦,唾殘絨。羞殺鴛鴦銜去一絲紅。〕風蝶令《鬥草》云:〔藏得宜男,臨賽又疇躇。〕此類極有思致,雖未至於流蕩,總不免纖小。

葉元禮詞直是女兒聲口

葉元禮詞,直是女兒聲口。知〔生小畫眉分細繭,近來綰髻學靈蛇。妝成不耐合歡花。〕又,〔蝶粉蜂黃拚付與,淺顰深笑總難知。教人何處懺情癡。〕又,〔羅裙消息落花知。〕又,〔清波一樣淚痕深。〕又,〔此生有分是相思〕等句。纖小柔媚,皆無一毫丈夫氣,宜其夭亡也。

徐電發詞流傳海外

徐電發詞,當時盛負重名,至於流傳海外,可謂榮矣。其規模北宋,卻有似處,惟氣格不高,祇堪作晏、歐流亞。至周、秦深處,尚未夢見。

徐電發鳳棲梧

電發鳳棲梧《春草》云:〔綠遍天涯無半縫。憐伊歲歲和愁種。〕語絕淒麗,然視君復、聖俞兩詞,已下一格,去歐公少年遊一篇,何可以道里計。

蓀友詞出電發之右

樊榭論詞云:〔獨有藕漁工小令,不教賀老占江南。〕余觀蓀友詞色澤有餘,措詞亦閑雅,雖不能接武方回,固出電發之右。

蓀友雙調望江南

嚴蓀友雙調望江南云:〔歌婉轉,風日渡江多。柳帶結煙留淺黛,桃花如夢送橫波。一覺懶雲窩。曾幾日、輕扇掩纖羅。白髮黃金雙計拙,綠陰青子一春過。歸去意如何。〕情詞雙絕,似此真有賀花意趣。

竹垞詞獨出冠時

竹垞詞,疏中有密,獨出冠時,微少沉厚之意。其自題詞集云:〔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夫秦七、黃九,豈可並稱。師玉田不師秦七,所以不能深厚。不知秦七,亦何能知玉田,彼所知者,玉田之表耳。師玉田而不師其沉鬱,是買櫝還珠也。

竹垞兼夢窗之密玉田之疏

黃人謂夢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就形骸而論,竹垞似能兼之矣。然余則云:夢窗疏處,高過玉田,而密處不及,與古人之言正相反,書之以俟識者。

竹垞長亭怨慢

竹垞長亭怨慢《雁》云:〔結多少、悲秋儔旅。特地年年,北風吹度。紫塞門孤,金河月冷恨誰訴。回江枉渚。也只戀、江南住。〕感慨身世,以淒切之情,發哀婉之調,既悲涼,又忠厚。是竹垞直逼玉田之作,集中亦不多見。漁洋秋柳詩云:〔相逢南雁皆愁侶,好語西烏莫夜飛。〕同此哀感。一時和作,所以遠不逮者,不在詞語之不工,在所感之不同耳。後人更欲妄為訾議,亦弗思甚矣。新城秋柳四章,純是滄桑之感,國朝定鼎燕京,新城已十歲矣,相逢南雁,實有所指也。

竹垞靜志居琴趣

竹垞江湖載酒集,灑落有致。茶煙閣體物集,組織甚工。蕃錦集,運用成語,別具匠心,然皆無甚大過人處。惟靜志居琴趣一卷,盡掃陳言,獨出機杼。艷詞有此,匪獨晏、歐所不能,即李後主、牛松卿亦未嘗夢見,真古今絕構也。惜託體未為大雅。

竹垞摸魚子

吾於竹垞,獨取其艷體,蓋論詞於兩宋之後,不容過刻,節取可也。竹垞靜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後次序,略可意會,不必穿鑿求之。筆直垞摸魚子云:〔粉牆青、虯簷百尺,一條天色催暮。洛妃偶值無人見,相送襪塵微步。教且住。攜玉手、潛行莫惹冰苔僕。芳心暗訴。認香霧鬟邊,好風衣上,分付斷魂語。雙棲燕,歲歲花時飛度。阿誰花底催去。十年鏡裡樊川雪,空裊茶煙千縷。離夢苦。渾不省、鎖香金篋歸何處。小池枯樹。算只有當時,一丸冷月,猶照夜深路。〕情詞俱臻絕頂,擺脫綺羅香澤之態,獨饒仙艷,自非仙才不能。

董文友蘇幕遮諸篇詞中之妖

董文友蘇幕遮諸篇,皆能曲折傳神,撲入深處,詞中之妖也。學詞者一入其門,念頭差錯,終身不可語於大雅矣。同時如梅村、阮亭、迦陵、園次、蛟門、程村、西堂、西銘、荔裳、顧庵輩,多心折蓉渡詞,每首下各綴以評語,亦不可解。

周冰持好作綺語

周冰持亦好作綺語,不過花影之流亞耳,尚不足為妖也。

沈去矜不及文友

彭駿孫見沈去矜、董文友詞,謂泥犁中皆若人,故無俗物。去矜亦花影之餘,冰持之匹,不及文友之工。

清初以迦陵為巨擘

國初詞家,斷以迦陵為巨擘,後人每好揚朱而抑陳,以為竹垞獨得南宋真脈。嗚呼,彼豈真知有南宋哉。庸耳俗目,不值一笑也。

迦陵詞氣魄絕大

迦陵詞氣魄絕大,骨力絕遒,填詞之富,古今無兩。只是一發無餘,不及稼軒之渾厚沉鬱。然在國初諸老中,不得不推為大手筆。

迦陵詞沉雄俊爽

迦陵詞沉雄俊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若能加以渾厚沉鬱,便可突過蘇、辛,獨步千古。惜哉。

其年絕後空前

蹈揚湖海,一發無餘,是其年短處,然其長處亦在此。蓋偏至之詣,至於絕後空前,亦令人望而卻走。其年亦人傑矣哉。

迦陵詞患在不能郁

迦陵詞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郁。不郁則不深,不深則不厚。發揚蹈厲,而無餘蘊,究屬粗才。

迦陵江南春

迦陵詞惟江南春《和倪雲林原韻》一章,最為和厚,全集三十卷,僅見此篇。詞云:〔風光三月連櫻筍,美人躊躕白日靜。小屏空翠颭東風,不見其餘見衫影。無端料峭春閨冷。忽憶青驄別鄉井。長將妾淚黦紅巾。願作征夫車畔塵。人歸遲、春去急。雨絲滿院流水涇。錦書道遠嗟奚及。坐守吳山一春碧。何日功成還馬邑。雙倚琵琶花樹立。夕陽飛絮化為萍,攬之不得徒營營。〕怨深思厚,深得風人之旨。

其年詞極壯浪

其年詞極壯浪,所少者沉鬱。余最愛其《月華清》後半闋云:〔如今光景難尋,似晴絲偏脆,水煙終化。碧浪朱欄,愁殺隔江如畫。將半帙南國香詞,做一夕西窗閒話。吟寫。被淚痕佔滿,銀箋桃帕。〕淋漓飛舞中,仍不失為雅正,於宋人中逼近美成。

其年短調氣象萬千

其年諸短調,波瀾壯闊,氣象萬千,是何神勇。如點絳唇云:〔悲風吼。臨洺驛口。黃葉中原走。〕醉太平云:〔估船運租。江樓醉呼。西風流落丹徒。想劉家寄奴。〕好事近云:〔別來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猶昨。話到英雄失路,忽涼風索索。〕清平樂云:〔不見長洲苑裡,年年落盡宮槐。〕平敘中峰巒忽起,力量最雄。板橋、心餘輩,極力騰踔,終不能望其項背。

其年西江月

其年西江月云:〔神仙將相詎難為,萬事取之以氣。〕偏論,亦是快論、至論。大言炎炎,我為起舞。

其年醉落魄

其年醉落魄《詠鷹》云:〔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閒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聲色俱厲,較杜陵〔安得爾輩開其群,驅出六合梟鸞分〕之句,更為激烈。

其年夜遊宮四章

其年夜遊宮《秋懷》四章,字字精悍。如云:〔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塚。〕又,〔無數蟲吟古磚縫。料今宵,靠屏風,無好夢。〕又,〔秋氣橫排萬馬。盡屯在、長城牆下。每到三更素商瀉,濕龍樓,暈鴛機,迷爵瓦。〕又,〔箭與饑鴟競快。側秋腦、角鷹悉態。〕又,〔一派明雲薦爽。秋不住、碧空中響。〕正如干將出匣,寒光逼人。

其年感皇恩六章

其年感皇恩《曉涼雜憶》六章,皆追憶舊遊之作,不言感慨,而感慨亦見。首章結句云:〔三年渾一夢,揚州路。〕四章結句云:〔燕丹門下客,皆安在。〕收束處一則大雅,一則沉雄。

其年滿江紅諸闋

其年滿江紅諸闋,縱筆所之,無不雄健。如《為陳九之子題扇》:〔生子何須李亞子,少年當學王曇首。對君家兩世濕青衫,吾衰丑。〕又,《謁程崑崙》〔上黨地為天下脊,使君文在先秦上。〕又,《何端明先生筵上》〔被酒我思張子布,臨江不見甘興霸。只春潮濺雪白人頭,堪悲吒。〕竹垞亦有〔乞食肯從張子布,舉杯但屬甘興霸〕之句,氣概稍遜,精警則一。又,〔《邯鄲道上呂仙祠示曼殊》〔枕裡功名雞鹿塞,刀頭富貴麒麟塚。〕下云:〔萬事關河人欲老,一生花月情偏重。算兩人今日到邯鄲,寧非夢。〕又,《和韻》〔萬里秋從西極到,千年淚向南樓灑。〕又,《贈園次》〔開口會能求相印,吾生詎向溝中死。終不然、鬻畚華山隊,尋吾子。〕又,《自封邱北岸渡河至汴梁》〔一派灰飛官渡火,五更霜灑中原血。〕又,〔閱盡江山真欲舞,算來人物誰堪罵。〕《東南耕》下云:〔一朵菊花人優枕,半庭豆葉秋除架。〕又,《送葉桐初還東阿》〔風吼軍都山忽紫,雨收督亢天全綠。〕下云:〔建業雲山通地肺,姑蘇煙水連天目。〕此類皆極蒼涼,亦極雄麗,真才人之筆。

迦陵汴京懷古十首

迦陵汴京懷古十首,措語極健,可作史傳讀。板橋金陵十二闋,高者可稱後勁。心餘則去此遠矣。

迦陵官渡篇

汴京諸作,論筆勢之森竦,自推官渡一篇,而樊樓一章,最見作意。後四語云:〔風月不須愁變換,江山到處堪歌舞。恰西湖甲第又連天,申王府。〕悲憤之詞,偏出以熱鬧之筆,反言以譏這也。

其年經信陵君祠一闋

其年秋曰經信陵君祠一闋,後半云:〔今古事,堪悲託。身世恨,從牽惹。倘君而尚在,定憐余也。我詎不如毛薛輩,君寧甘與原嘗嚴。歎侯嬴,老淚苦無多,如鉛瀉。〕慨當以慷,不嫌自負,如此弔古,可謂神交冥漠。

其年水調歌頭諸闋

其年水調歌頭諸闋,英姿颯爽,行氣如虹,不及稼軒之神化,而老辣處時復過之,真稼軒後勁也。

其年遊竹林寺詞

其年念奴嬌《遊京口竹林寺》云:〔長江之上,看枝峰,蔓壑盡饒霸氣。獅子寄奴生長處,一片雄山莽水。怪石崩雲,亂岡淋雨,下有黿鼉睡。層層都挾,飛而食肉之勢。〕英思壯采,何其橫霸如此。

其年登尉繚台詞

其年沁園春諸詞,亦甚雄偉,登尉繚台一闋,尤為感慨沉至。

其年題梅花圖詞

其年沁園春最佳者,如題徐渭文《鍾山梅花圖》後半云:〔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頭月自明。歎一夜啼烏,落花有恨,五陵石馬,流水無聲。尋去疑無,看來似夢,一幅生綃淚寫成。攜此卷、伴水天閒話,江海餘生。〕情詞兼勝,骨韻都高,幾合蘇、辛、周、姜為一手。

其年賀新郎一百三十餘首

其年賀新郎調,填至一百三十餘首之多,每章俱於蒼莽中見骨力。精悍之色,不可逼視,第四韻尤能振拔。如〔北固外,晴江夜走。其上有秦時明月,簾以外秋星作作。〕皆是突接,精神更覺百倍。

其年呈芝麓先生詞

賀新郎如《席上呈芝麓先生》〔話到英雄方失志,老鶻飛來傑傑。〕又,〔一半疏星明滅。歸去焚書應學劍,愛風毛雨遍千山雪。益智粽,竟何益。〕筆勢亦如怒猊俊鶻。

其年賀新郎筆力橫絕

賀新郎有洞穿七札,筆力橫絕者,如:〔憶得危崖騰健鶻,咽秋燈、夜半歌山鬼。風乍刮,鬢成蝟。〕又,〔此意僅佳那易遂,學龍吟、屈煞床頭鐵。風正吼,燭花裂。〕又,〔醉倚江樓成一笑,總輸他、稏角東村子。牛背上,笛聲起。〕又,〔粗飯濁醪吾事畢,傍東籬、且了黃花債。今古恨,漫興慨。〕又,〔博望野花紅染血,訴行藏、風裡休悲吒。恐又震,昆陽瓦。〕又,〔繡嶺宮前花似血,正秦川、公子迷歸路。重酌灑,盡君語。〕此類皆得未曾有,真足驚習動魄。

其年贈阿黑詞

其年贈何生鐵〔鐵小字阿黑,鎮江人,流寓泰州,精詩畫,工篆刻。〕賀新郎一篇,飛揚跋扈,不可羈縛。詞云:〔鐵汝前來者。曷不學、雀刀龍笛,騰空而化。底事六州都鑄錯,辜負陰陽爐冶。氣上燭、斗牛分野。小字又聞呼阿黑,詎王家、處仲卿其亞。休放誕,人笞罵。蕭疏粉墨營邱畫。更雕逸、漸台威斗,鄴宮銅瓦。不值一錢疇惜汝,醉倚江樓獨夜。月照到、寄奴山下。故國十年歸不得,舊田園、總被寒潮打。思鄉淚,浩盈把。〕一味橫霸,亦足雄跨一時。

迦陵題珂雪詞

〔萬馬齊暗蒲牢吼〕,此迦陵題珂雪詞語,然直似先生自品其詞,吾恐升六尚謙讓未遑也。其後疊云:〔耳熱杯闌無限感,目送塞鴻歸盡。又眼底群公袞袞。〕其年胸中,不知吞幾許雲夢。下云:〔作達放顛無不可,勸臨淄且傳當筵粉。城柝沸、夜烏緊。〕悲極憤極,如聞其聲。

其年送王正子詞

其年送王正子之襄陽賀新郎一闋,前疊云:〔立馬和君說,到襄陽、為余先問,隆中諸葛。往日英雄潮打盡,怪煞怒濤崩雪。今古恨,總多於發。再問大堤諸女伴,白銅鞮、可有閒風月。誰彈向、楚天瑟。〕兩問奇絕,可謂目無一世。

其年不長於閒情

閒情之作,非其年所長,然振筆寫去,吐棄一切閨閫泛話,不求工而自工,才大者固無所不可也。如桂殿秋云:〔凝情低詠年時句,人在東風二月初。〕菩薩蠻《彈琴》云:〔促柱鼓瀟湘。風吹羅帶長。〕蝶戀花《促坐》云:〔猶自眉峰煙不定。避人奩內添宮餅。〕又《跳索》云:〔鬢絲扶定相思子。〕下云:〔對漾紅繩低復起。明月光中,亂捲瀟湘水。匿笑佳人聲不止。檀奴小絆花陰裡。〕又《圍爐》云:〔小院綠熊鋪褥厚。玉梅花下交三九。〕下云:〔招入繡屏閒寫久。斜送橫波,郎莫衣單否。袖裡任郎沾寶獸。雕龍手壓描鸞手。〕又《潛來》云:〔立久微聞輕歎息。春陰簾外天如墨。〕換巢鸞鳳云:〔飄盡楊花雨偏肥,摘來梅子春先瘦。〕石州慢《夏閨》云:〔起來慵繡,將泉戲瀉團荷,憐人葉嫩才如掌。珠滑不成圓,卻添人間想。〕齊天樂《紀夢》云:〔迴腸千縷,總些個情懷,舊時言語。〕賀新郎《和竹逸江村遇伎之作》云:〔我有紅綃無窮淚,彈與多情灼灼。悔則悔、當初輕諾。十載雲英還未嫁,訴傷心、撥盡琵琶索。〕似此皆低回哀怨,情致纏綿。惟雲郎合巹詞,未免或問其年、竹垞,一時兩雄,不知置之宋人中,可匹誰氏。余曰:〔此不可相提並論也。陳、朱才力極富,求之宋名家亦不多覯,而論其所造,則去宋賢甚選。宋賢得其正,陳、朱得其偏。宋賢得其精,陳、朱得其粗。自詞有陳、朱,而古意全失矣。〕

讀書不可無識

近人懾於陳、朱之名,以為國朝冠冕。不知陳、朱不過偏至之詣,有志於古者,尚宜取法乎上。烏絲載酒,聊存之以備一體可也。乃知讀書不可無才,尤不可無識。

陳朱詞規模終隘

善為詞者,貴久而愈新,不妨俟知音於千載後。陳、朱之詞,佳處一覽瞭然,不能根柢於風騷,局面雖大,規模終隘也。

二李詞皆規模南宋

二李詞絕相類,大約皆規模南宋,羽翼竹垞者。符曾較雅正,而才氣則分虎為勝。

符曾詞情味最永

符曾詞,如好事近《秦淮燈船》云:〔五十五船舊事,聽白頭人語。〕高陽台《過拂水山莊感事》云:〔一笛東風,斜陽淡壓荒煙。〕踏莎行《金陵》云:〔遊人休弔六朝春,百年中有傷心處。〕勝國之感,妙於淡處描寫,情味最永。

分虎釣船笛自樹一幟

分虎釣船笛云:〔曾去釣江湖,腥浪黏天無際。淺岸平沙自好,算無如鄉里。從今只住鴨兒連,遠或泛苕水。三十六陂秋到,宿萬荷花裡。〕別有感喟,於朱希真五篇外,自樹一幟。

萬樹詞與詞律如出兩人手

萬紅友香膽詞,頗多別調,語欠雅馴,音律亦多不協處。與所著詞律,竟如出兩人手。真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