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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赢家:一个职业炒手的炒股笔记》作者:俞天白

一、要走远路,就要选择好骑的马

二、好鱼游于海底

三、一只股票有一只股票的性格,摸透了才能驾驭它

四、事情往往是这样:买什么股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买进

五、股市里的事,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

六、真正的“好鱼”是入市者自身

七、股市没有昨天

八、消息是财神,可有时候也会是骗子

九、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怕割肉的人就没有资格进股市

十、做多可以赚,做空也可以赚,惟有贪心不足者除外

十一、买进需要具备一百只眼睛,卖出只要一只眼睛就够了

十二、什么风险都不难预测,惟有人对自身最难预测

十三、要想做股市的成功者,就不要怕做向市场投降的“叛徒”

十四、潮有涨必有落,浪有起必有伏,应该逢高出货,趁跌建仓

十五、当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

十六、股市没有真朋友

一、股市低潮时也有上涨的,火爆时也有下跌的,就在于你拿哪只眼睛看

二、没有一个好心态,“股海”就是无边的“苦海”

三、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

四、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

五、股市被称为股海,不仅因为其深难测,还因为它拒绝所有单一与重复

六、进入股市,下者输钱,中者赢钱,上者赚取自我

七、“盈不可久”,狂热始终是风险的温床

八、世事如烟,股市也如烟,如没有在虚虚实实中周旋的本事,很难站住脚根

九、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

十、人生如股市,随处都埋伏着陷阱,随处也蕴藏着机遇

十一、没有站在一过冷眼旁观的心理素质,千万别进股市

十二、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十三、火爆的行情,往往产生于最难捱的冰点

十四、“将欲与之,必先固之”,要获得更多,就要准备先付出代价

十五、股票多于白痴,还是白痴多于股票,这是问题的关键

十六、炒股炒的是人类的好品德:冷静、理性、耐心和坚韧

十七、“顺势而为,无为无不为”,是处世之道,也是股市取胜之法

十八、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

十九、游在海底的不一定都是好鱼,好鱼却永远向往着海底

  交易大厅里的椅子早就坐满了.曾经海只好站在座位旁边,睁大了眼,注视着液晶屏上的“洪兴股份”。它的价位,不断地往下跌,从十一元五角,跌到十元三角七分了!每跌一分都像刀子在割他的心头肉。他涨红了脸,紧闭着嘴,竭力装出山崩于前不动色的样子。左侧的那位“眼镜”高兴地在叫:“啊,又涨了一角!”右侧那位情绪外露、化妆过浓的女士,分明跟他一样在遭受着煎熬,不时发出一声惊叫:“还在跌,还在跌!这怎么办?”每叫一声,就将脑袋转动一次,看看左右是不是有人帮她分担这份焦虑。看得最多的,自然是挨得最近的曾经海。她烦躁不安的目光,和她身上那一股淡幽幽的茉花型的香味不相称。

  曾经海始终不吭声。初涉股市,他说不上子丑寅卯;再说,他也不屑和这些为了赚一天油盐酱醋费泡到这里来的“小股民”讨论。他到这里来,是有博士给他壮胆的,道道地地的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经济博士。“洪兴股份”就是博士帮他选的第一只股,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买进就连续下跌。跌几角,他就打电话问一次博士,博士连说沉住气,再补进!还是跌,再问,博士还是那句话:再补!连着问了三次,先后三次补进了和第一次买进同样数量的股票,积起来已经有九千多股,把他所有的积蓄都押进了。可是“洪兴股份”还在跌,从十二元三角,跌到十元了。

  初秋的天气有些凉,可他急得全身冒汗。要不要再去问问博士?要是还要我继续补进呢?……他不敢再问了,强制自己沉住气。可不行。真的跌进十元了!他诅咒:这算什么博士,算什么“好骑的马”啊?臭棋,最臭最臭的臭棋!他想到了“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格言。也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也许是希望能够有人同声一哭,他不禁问身旁那一团茉莉花型的香气挨过去,接口说:“真吓人,不知跌到什么时候!”

  茉莉花型问:“你买的是什么股票?”

  “洪兴股份……”

  他的话音没有落,便给身旁一声呼叫声打断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啦?啊?”

  他猛回头,一阵珠光闪烁,原来是都茗来了。

  从买进股票那一刻起,都茗比他还要关心涨跌,虽不能像他这样有时间上证券公司,却将微型收音机的耳机悄悄插进耳朵,偷听即时行情。说她是关心自己家庭的命运,还不如说是对他行动的控制。“洪兴股份”连着下跌,让她沉不住气了,就从公司里溜了出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汗水把她一半前刘海儿都沾到额上了。

  曾经海很觉得意外,仿佛她是兴师问罪来的,便没好气地说:“我在这里能做啥?你看看,股市实在太可怕了!都是你那位博士出的好主意!”

  输钱她自然急;可输的原因怪到她头上,恼怒便使她不顾场合了。她扫了一眼茉莉花型,冷笑道:“啊,我不好,博士也不好!那你一定另外找到高手啦?”

  他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点明,救火要紧!说:“是博士叫我们买的,就该去打电话问博士!”

  他委屈地说:“问了,问过好多次啦,问一次,就叫我补进一次……”

  “啊?”她拉起他的胳膊,转身跑出交易大厅,再次把他推进了投币电话亭,“你再给我问!我不信,博士会坑我们!”

  他顺从地拨通了电话:“博士,我看不懂啦,还在跌!都快跌进十元啦!”

  博士沉吟了几秒钟,还是那句话:“再补进!”

  他的脑袋一阵晕眩:“我没有钱了!”差一点要倒下去了。

  都茗一把接过电话听筒:“博士,我把我们这几年的存款全部投进了!这可是我一家子的血汗钱啊!”

  “啊!”博士想了想,“别慌别慌……这股不该跌的嘛!嗯……再看看……”

  她的手一软,电话听筒差一点落到地上,亏他扶住了。回到交易大厅,“洪兴股份”已经止跌,正在慢慢地开始往上回升。他如释重负。她也兴奋得双眼发光,拿出惯有的教训口气说:“我说嘛,博士到底是博士!我的朋友介绍的,不会错!”曾经海微微点了点头。她看了看茉莉花型不见了,便说,“我得赶紧回去。有事,你打电话问博士!洋墨水到底不是白喝的。”曾经海又顺从地点了点头。

  都茗走了。这几天来一直列在心里的那道算术题,减号变成了加号,答数也跟着慢慢地向最初投入的那个数字接近。可是不到一刻钟,加号又变成了减号,而且减得更快。他前额刚刚干掉的汗水,又猛地涌出来了。九万八,六分之一;九万四,五分之……哎呀,只剩下四分之三了!整个天地都远离他而去似的,嗡嗡嗡的,只觉得一阵无以名状的窒息性的晕眩。他强使自己站稳,只听得旁边有人说了一声:“洪兴庄家好像在派发!”什么是“派发”?他忙凑近打问。那人见他老实,就耐心地解释说:“派发就是拉高了抛售,再拉高,再抛售。庄家手里的筹码多,只能逐步抛售,抛售就要跌。所以股价就像猢狲似的跳上跳下。“

  啊,还有这样的花招!他早听说一旦入市炒股,就像进了赌场,钱财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听说当年买到认购证发了财的,如今十个有九个都“揩”光了。以后进场的,三分之一输了本;三分之一打个平手,不赚不亏,白贴了时间和精力;只有三分之一是略微赚钱的。他想想自己,既没有把内部消息变成成千上万钱财的社会关系,也不懂得这门学问的基础知识,给人瞎糊弄了,还不知自己辛辛苦苦积下的血汗钱,是怎么办跑进人家口袋里去的。不管都茗会怎么惩罚我,都得当机立断,保住血本要紧!

  他挤到交易窗口,搬动着好像不属于自己的手脚,买单,填写,手一直在发抖。全部抛出。如果能成交,十二万元本钱,就只剩下八万多元!

  他头重脚轻地出了证券公司,昏昏沉沉的,四肢发软。天是灰蒙蒙的,地是晃晃悠悠的。这种痛苦,只能拿那次相爱了三年的姑娘的背离相比,有的是从心里挖走一块血肉的疼痛,还有曾经用想象的鲜花编织成的美梦破碎了的怅然,更有悔不当初的无限懊恼!……

  怪都茗出了馊主意,还是害怕她的教训?埋怨博士给他乱选股呢,还是责备自己太不安分,像几年前赶着浪头到合资企业去“闯荡”一样,又走错了一步棋?他说不明白。他埋怨自己,为什么一时气恼之间,竟会闯进了这个风急浪高、变幻莫测的漩涡,积了多年的钱财给吞没了,连一丝儿响声都不见!老老实实地遵照父亲的教诲,在机关里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不是很好吗,尽管窝囊,可那是多么安逸,多么平静,多么惬意啊!

  小学三年级吧,曾经海看过一部叫做《海底世界》的科教电影。那个世界真是精彩极了。大吃小,强凌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争我斗。不是为了填饱肚腹,妻妾成群;就是为了霸占地盘,划地为王,弄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留在他印象里的“好鱼”却一条也没有。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混了一阵,他终于逐渐明白,海底世界,原来就是他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翻版,在那儿游动着的,就是一批教他如何做人、如何端牢饭碗,而且步步走红的活样板。

  他从小向往的是“自由职业者”:医生、律师、记者,甚至作家、艺术家等等,他不知道这些行当好在什么地方,引诱他的是“职业”的“自由”,也即所谓个性自由,人格的独立吧。可没料到,考试获得的那一串称为“成绩”的数据,却像根链条,把他锁进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的行政管理专业。为了有一只饭碗,他犟不过自己的命运,去报到入学了。毕业的时候,三资企业正热。据说,到了那种单位,没有人际关系,靠的是自己本事,它的机制,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掘人自身价值。于是,他对自由职业的向往死灰复燃了。他没有接受毕业分配去当一名行政干部,断然进了一家独资企业。刚进去那阵,的确有一种新气象,可不多久,就发现老板想的只是怎样帮他赚钱,每人每年每月甚至每周的指标都订得死死的,拉客户,搞推销,无非都是为了博取老板的好感。老板对雇员锱铢必较,在外面却养了一只“金丝鸟”。开头曾经海还不知这只“金丝鸟”是哪一路子货色,不多久才明白,就是和他一起招进去,半年不到便失踪了的吉小园!这个小园,是属于那种叫他一见倾心的姑娘,他曾经向她献过不少殷勤,在咖啡馆、舞厅,出双入对。他自信她钟情于他,为此他曾经敏感到老板对她特别照顾的后面,有一种危险,酸溜溜地几次想提醒她,如何保护自己。岂料话还未到唇边,她就被老板所夺,突然不辞而别,“跳槽”去了!他的人格尊严活似遭受了残酷的凌辱。对人生,对所谓的人格价值,仿佛从此大彻不悟了。那天,老板偏为客户的一点小事挑剔了他一点,失恋之痛,竟使他当众大吼大嚷了一阵。说:他妈的,眉眼做给你们这些人看,不如做给那些官老爷看!便扬长而去,也说不清是他炒了老板的鱿鱼,还是老板炒了他。在家闲居了一阵,凭着那份行政管理专业的文凭,凭着朋友的推荐,进了国家机关,做环保干部。

  他饱蘸朝阳一般的生命,画了一个圆圈,从起点,重新回到了起点。

  老爸曾宏发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到那种境外老板当家的企业去,内心深处是颇不以为然的,既算不上白领,也出不了国,无非是私营老板的一名雇员,有什么好?贸贸然拦到面前去指手画脚,无非各执一端,惹得脸红耳赤,逼得儿子将来碰了壁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岂不害了他一世?与其这样,不如让他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碰几个钉子,那才叫响鼓不用重捶。如今果然浪子回头了,该是水到渠城,轮到父亲点拨了。于是,就在儿子去报到前夕,他特意叫他老伴炒了几个菜,备了一瓶花雕,以父子对饮的形式,向他灌输进入社会以后的为人处世之道。

  两杯下肚,父亲的脸颊被酒精燃烧得像一片彩霞,郑重其事地问他:“你知道吗,这几年,我对你憋了一肚子的话?”

  曾经海摇摇头。

  父亲说:“你呀,一生下来,外婆见头顶两个漩,就说这小囝脾气倔。真的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只给自己选一条路走,不碰几个钉子不回头,劝也没用,叫人弄不明白到底是脾气倔,还是过份的自尊。我说得对不对?”

  曾经海点了点头。

  一个好开端。父亲高兴地举起酒杯来扬了扬:“来,我们爷俩干了这一杯,先祝贺你前程无限!”

  曾经海机械地扬了扬杯子,应付般地跟着喝干了。

  “不说你这脾气到底是好是丑,”曾宏发放低了声音,“我想说的是,进了社会,尤其是行政机关,就像红军走进沼泽地,随时都会陷进泥潭里,遭受没顶之灾的危险。这道理,我想你也应该琢磨到了一些。可说真的,这几年,还没有让你真正体会到这片烂泥潭到底有多深。……别怕,我这一辈子虽说不上成功,可对这块沼泽地也算摸透了,知道平坦的路铺在哪儿。”

  儿子微微一笑。

  当父亲的很敏感:“怎么啦?你听我说过了吧?”

  曾经海本想点头,可马上又摇了头。他想,今天情况特别,不该扫父亲的兴,说不定老爸借助酒力,会说出一点新的见解来,让我受用无穷。于是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说:“没有没有,你说你说!”

  父亲兴致来了,说:“这条路,就是两个字:乖巧。”

  曾经海不住又要笑了:老爸今天炒的还是这一碗冷饭。这一套为人处世之道,当今三岁小儿都是懂的。无非是在权势面前耍花巧,如何讨领导的欢喜。比如在单位里,盘踞在你头顶的所有领导,小组长,室主任,科长,处长,局长,或者经理,总经理,包括这些长、这些经理的助理、秘书、老婆儿子,都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抬手动脚,都要学会看他们的脸色,他们说今天冷,哪管满头冒汗,你也得马上生炉子;他们说天气热,哪怕穿着老棉袄,也该赶紧送扇子!……如此这般,一开头就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也就是说,刚刚报到的这三年里,你就当作三年小媳妇,有一个二十四小时都用严厉目光盯着你的恶婆婆!特别要学会忍,还要学会熬,手脚勤快一点、嘴巴甜一点、对人谦让一点、碰到好处吃亏多一点、说话声气小一点、走路脚步轻一点……反正,开头的好印象,就像往银行里存钱,给你的利息必定会比普通人高出十倍二十倍,足够你亨用几辈子!提升,加薪,分房子,出国考察,都会优先考虑你,那才算没有白活一世呢,为了这,你得对自己委屈一点……说真的,对这一套,谁都反感,谁都鄙视,当众嘲笑它,可背地里,谁都想成为这方面的行家,悄悄地琢磨着,既达到目的,可又不让人知道在耍这种手腕,以免丢失身份。过去虽然没有点明,但从骨子里说,曾经海就是为了这,才不愿到这些单位里去的;到了那个独资企业里,也是因为比料想的还难以忍受,才逼他回来端这只饭碗的!唉,看得都引不起激动了,居然当作金玉良言来馈赠,真是!……

  为了不让大不共恭的神态流露出来,曾经海拼命往嘴里塞着菜。

  “你在听吗?啊?”父亲发现儿子心不在焉,忍不住停下来,盯着他看了一阵,不无失望地说,“好吧,千句并做一句说,若要好,大做小。好鱼游于海底!懂不懂?啊?”

  曾经海耳目一新,停住咀嚼,抬起了头:这不是叫人想到《海底世界》的警句吗?啊,老头子这一盆炒冷饭里,还真有值得品味的东西!当年我真的不懂事,只看热闹,没有看门道,丝毫没有体会到这部科教片编导的良苦用心!

  父亲见他认真起来,便加重了语气,而且希望当母亲的也来开导开导儿子,说道:“这些生活经验,是我跟你妈活一辈子积累起来的!对不对啊,老太婆?”

  老伴正在闷吃昨晚剩下的小半碗肉丝炒茭白,见丈夫问她,却不开口,只是习惯性地朝父亲右侧那个空位子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永远空着的座位。曾经海的姐姐还没有出嫁,他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做出规矩:这个位子,家里的人是不能随便坐的。据说这上“上座”,是专留给贵宾的。他奶奶说,每年清明、冬至、除夕祭祖宗的时候,曾家最老的祖宗就是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平时则虚位期待着贵宾上门来。这位贵宾是什么模样呢?他奶奶说她看见过,他母亲也说看见过,不过两人所见的不一样,他奶奶见的那个头戴礼帽,穿长袍马褂;他母亲见到的那个,穿的似乎是中山装,也似乎是西装。她们所见的不是同一个贵宾,可都是一瞬间的事。曾经海,包括他姐姐曾经霖,长到这么大,都只有听他们说的份儿,“看到”,连“一瞬间”也没有。只记得,父亲厂里的支部书记来,就是坐在这把交椅上的;他母亲公司里的工会主席,也是坐这把交椅的,退休以后里委会主任上门来,也是坐这里的。至于宴请客人,客人不光临的话,那绝对是让它空着的。要是曾经海或者曾家的小辈,如外甥他们问起,听到的回答都是这样的:“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这一刻,跟着这一眼,他母亲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一家都指望着你了。”

  确实与以往不一样,听到从母亲口里吐出的这一声老掉牙的话,曾经海的心弦,竟破例地一阵紧。他明白,从此以后,他真的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任着性子干了,不能不忍辱负重,实践自己和同龄人正公开鄙视着、嘲笑着,却悄悄在模仿着的那一套了。也就是说,从此他要改一改从娘肚子带来的那股子犟脾气,乖乖巧巧的,成为当众嘲弄、暗地里却在身体力行的“两面人”了!

  曾经海想象不出游在海底的那一类“好鱼”是何等模样,但他已经能够猜度得到,而且身上感觉到了沉重,就像承载着千万吨重量的海水那样。

  他真想再去看看《海底世界》。

  《海底世界》没有看到,他却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游动都十分艰难的鱼,大鳍小鳍,都给粘稠的胶水粘住了似的,划不动;那张永远空着等待贵宾光临的空椅子,却像一片羽毛飘在他头上,那样轻,那样难以捉摸。醒过来了,怎么回忆,也没有弄明白那位贵宾,不管是戴礼帽、穿马褂的,还是中山装什么的,是不是光临了。

  他就怀着这种沉重感,走上了新岗位。

  “好鱼游于海底”!每见一位领导,每接触一位同事,每接受一份差使,他立即想这句警言。同时以一种竞争的本能,多长了一个心眼,观察同事是不是也在这样做,是否会成为自己的对手,并怎样制伏这些对手。

  他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叫“扁头阿棒”的同龄人胶住了。

  这个“扁头阿棒”姓边,名奉荣,“扁头阿棒”是他的外号。此人脑袋扁平,双耳招风,头颈细长,真可谓其貌不扬,不显山露水的,与曾经海一起进的“山门”。可不多久,此君的口碑却大大地超过了曾经海,据说有可能提升他当办公室的负责人助理。曾经海有点沉不住气了,心想,你“扁头阿棒”算什么呢?看看那德性。每逢学习重要文件,总是紧接着领导表态发言,都是坚决支持,积极贯彻;他好像牢记着领导的值班表,领导值班那一天,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单位里,不光打扫自己办公室,连左邻右舍的门前都扫到了。如果五个人在一起谈天,领导又不在场,旁人难免该笑就笑,该咒就咒,该嘲就嘲,该骂就骂,只有他,大家笑的时候也跟着笑,人家咒的时候就跟着摇头,摇得像是一阵无以言传的叹息,叹世道的不公,也像是对当事者的不以为然,但是始终不开口,旁人自然也注意有他在场。最神的是他那双眼睛,忙着在周围的人们眉眼上轮番打转,其速度之快,超出常人能力之上,据说,在一二十名高朋座上,一秒钟之内,他能够在所有人的眉眼上滚动一次。仿佛他的欢乐,他的叹息,就是周围人的情绪在他脸上的综合反应,蓄意将自己真实的态度掩盖起来。要是非要他开口的时候,他一定能使从皆大欢喜,当家人满意,旁人也舒服。领导找他办事,总是连声是是是,每一声“是”里所包含的谦恭,都好像弯了一次腰,鞠了一个躬。

  按照父亲的教导,曾经海真的打算痛改前非了。诚挚而谦卑地要把这个阿棒作为老师,学到他的长处,然后击败他,攫取助理之类的职位。曾经海真不愧是有备而来的,活得真像一条游在深水底下的鱼,比谁都小心谦让,见谁都恭敬,尤其是一双手脚,阿棒在他跟前,简直变成了懒汉。每逢节假日值班,只要谁向他开一声口请他代替一回,总是有求必应的。久而久之,他都变成值班专业户了。要是碰到集体活动,人家围着搓麻将或打扑克,对此并无多大兴趣的他,总是站在一边观战,或者看看电视之类的,于是,他自然成了听差。这个喊一声:“小曾,给我买一包烟”。那个差他:“经海,我们肚子饿啦,有什么吃的吗?”于是,他不是出外采购,就是下厨去烧点心,并且一一送到他们手上。垫上自己的钱,给忘了,也算了。有时候,只要谁说一句:嗨,这时候有一瓶冰镇啤酒该多惬意!如果“扁头阿棒”在场,发现这种明打明地请求帮忙总是装聋作哑,可是只要有他曾经海在场,不出一刻钟,冰镇啤酒便会在大伙面前丝丝丝地冒气泡了。他于是成了无可争议的“大好人”。可是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精神没有真正领会,还是《海底世界》没有重新看一遍,作一番透彻的研究,解除了对人的戒备,曾经海见大家嬉笑怒骂得很开心的时候,居然会不知不觉间凑上几句,跟大伙一起嘲弄这个世道,用词往往比谁都尖刻,直到发现“扁头阿棒”只笑不说,才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失分”了。他急忙改口,以挽回影响,可是,到了另一个场合,总又被旁人那种肆无忌惮的调侃、挖苦、指谪的气氛卷裹着走。而且,好几次因为言辞的激烈,使他从附和者变成了主要角色,直到再次发现“扁头阿棒”只笑不说的当口,才说上几句补救性的话。可惜,这时候,无论是立意还是感情色彩,总远远不如先前嘲弄、挖苦那般强烈、生动而又深刻了。于是乎有了名气,他成了机关中最坦诚、最无矫饰的一副“尖牙利齿”式的唇舌。

  开头他还不知道自己“失”掉的“分”有多少,直到听见“扁头阿棒”“领了先”,才发现自己有悖于父辈的期望了。他依然想采取挽救的措施,可一时间又找不到有效办法,只好向父亲讨教。

  “好鱼游于海底。我是照你的话做的。可是'扁头阿棒'算什么呀!他做的全是浮在面上的东西!”曾经海用鄙薄的口吻,将这位对手介绍了一下,“你知道,我就是讨厌这些,才想到三资企业去的!”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到处一样!”父亲依旧是看破了一切的神态,“所以,我要你学的,正是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本事!你呀你,为什么这样没出息,连这种诀窃也要我手把手教啊!你……算了!”

  父亲这种失望之极的样子,使他气得扭转了屁股拔脚就走。他想,好好好,你们既然欢喜这一套,我不做出个好样子来不再提这一壶!

  从此他暗地里开始“卧薪尝胆”。主任给他派任务的时候,他也像“扁头阿棒”那样连声是是是。看到大家在一起发牢骚骂天骂地骂爹娘,自知学不到“扁头阿棒”那套修养的他,就只好溜之乎也。给人办事也不那么召之即来了。时间一久,人们发现他的变化,也都摸透了他的为人,冲着他嬉笑怒骂都来了,而且都是当面开销:“哦,经海,搭啥豆腐架子呀?来来来,帮我把这一车子材料运到淮海西路去!”“嗨,你故意躲着我们干吗?眼睛转向上头,可也不能转得这样快的啊!快,帮我去买三包打印纸!我们等着用呢!”碍于情面,他不能不做,先是应付,但敷衍到底投不进感情的,而且和对付领导的态度一比较,同事们开始从不满到背后直接嘲笑攻击了:“他妈的,这小子沽名钓誉倒是有一套的嘛,博得一个好名声,就远远躲开我们啦?门槛也太精了!”

  这种话传到曾经海耳朵,自然苦闷,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弄成这样。那天,他被小高“教训”了一顿才明白了一些道理。在机关,他是游在海底的一条小鱼,在基层单位,他可是领导。那天接到上面转来的一封群众来信,说他们那儿的老年活动室给人挪作仓库了,几百名退休老人没有地方可以打发时间。这是建立文明城市的一项重要内容,涉及机关政绩的紧要关头,领导作了批示,要他下去处理。经了解,情况属实,他便要求办事员小高,在一个星期内收回老年活动室,迎接市领导的检查。可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进展也没有。原来,小高阳奉阴违,特地选在这时间请了病假。病,也不是大病,据说是痔疮,打算住在医院开刀。这分明是趁机溜号嘛,不支持他,才会在这时候采取这一招,名正言顺,蓄意让他在领导面前出丑!

  他痛苦到了极点。那晚正和都茗约会,见到她时,他都差一点哭出来了。她比他看得透,说你平时一定没有好好尊重这个小高。当了头,对于上级,是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对于下级,照样应该拍马屁,赔小心,这才能真正成为一条游在水底的好鱼,碰到关键时刻,才没有人来拆你的台。

  曾经海明白了,决定上下一起努力。关键当然是上面这一头。

  那天,主任交给他一个任务。他将材料接了过来,对上头的意图咀嚼了又咀嚼。他有这份自信,这份差使一定会获得主任的表扬,同事们称道的。事情是要求在半个月内,在他们里委会管辖的地段,建立起二十多只垃圾库房。三分之二,是在原来设置垃圾箱的地方扩建;三分之一,要他在居民区选择,请里委会协办。难度是早就料到的,家家都要倒垃圾,可家家都不愿意垃圾箱搁到家门口来。这一类矛盾历来层出不穷。为此,凡是新建的房子在分配或出售之前,最重要的事是先把垃圾箱定好位,并建造完成。可这一回偏是在旧居民区择地新建的。上头一片好心,事先采取了种种预防措施,可还是把事情搞糟了。当砖头水泥运到打算速战速决地建造的时候,附近居民们倾巢而出,强行阻止。他也被居民围住了。砖头给砸了,水泥给倒了,他被作为谋求私利、不顾民意、独断专行的象征,非要把他扭送到市里去说理不可。居民们这样不讲理,他的倔劲又控制不住了,恶狠狠地说:这是政府的决定,谁都应该执行上级的指示!说罢便扬长而去。居民们见他来蛮的,便派了代表找他的领导去了,而且找的偏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是一步登天,上访到了市里。说这是他们机关串通里委强占空地造房子,然后租出去,为小集体谋利!这一招很凶。成命,自然收回了。他们机关的头头被市主管部门找去吃了一顿排头,这位当家人回来自然给主任吃排头;主任,原该找曾经海去吃排头的,可他回来以后却召集全体大会,总结教训。面对面地碰到曾经海时,竟阴着脸,什么也不说,只在会上向大伙通报了这次事件,然后搬出能用的美丽词藻,盛赞“扁头阿棒”,如何富于创造性地完成任务。“这是提高国民素质的举措,总要损害到部分人的利益的,部分居民抵触情绪,抵制行为总是有的,也有可能把矛头对着领导,可边奉荣同志赁着高度的责任心,任劳任怨地妥善地完成了任务,矛盾丝毫没有上交!……”听话听音,大家一听便知道是在批评曾经海。他气得差一点当场跳起来,只是强忍着,让眼泪往肚里流。

  曾经海算真正明白父亲为什么骂他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了。当初赶浪头糊里糊涂地赶进那家三资企业成为一名白领的时候,老板要他托运、报关、缴税,和几个固定的机构打交道,不多的几个同事都是老板的亲朋好友,说不上竞争,反正能完成自己的那份差使就行了。想不到进了机关,门槛比哪儿都多,看来,这一辈子真要与草木同朽了。这一想,他更不好意思回家去见那把空着的椅子,也不好意思见都茗。像一片严冬的落叶,随风飘。飘呀飘的,像在总结教训,也像在寻找那份久盼的自由。

  就是在这样飘了几个钟点以后,都茗想出了一个点子,帮他摆脱充当这种专在海底漫游的“好鱼”的命运,带他去结识了杨博士。

  都茗是曾经海的高中同学。

  曾经海说不清怎么会喜欢上这个都茗的。都说她俗,越打扮越显得俗。或许是她的性格确有让男孩子喜爱的一面,圆圆的一张苹果脸,一笑便不见了的双眼,悬胆也似的鼻子,显得过宽又过薄的双唇,叽叽喳喳的,主意就在这叽叽喳喳里像自来水一般地喷涌。男生女生聚在一起,只听到她的声音,“百灵鸟”外号也就这么来了。他喜欢听她的叽叽喳喳,有一阵梦里也是她的叽叽喳喳。毕业分手后,碰到圆脸姑娘或者叽叽喳喳,便会想到她,甚至于希望能见到她。他对小园一见钟情,也是因为小园的叽叽喳喳加上一张圆圆的脸。那天在南京路上走,碰到了一位女同学,谈起分别以后的情况,一谈就谈起了都茗。那女同学说都茗呀,婚姻很不幸,刚结婚可又离了。男的是高级管理人员(有的说是老干部,反正是有身份有地位、兜得转的好人家)的儿子,不知怎么结识的,结婚闪电式的,离婚也是闪电式的。他忙问为什么?那女同学说不清,可能那男的有外遇,都茗忍受不了;也可能都茗看中男方家庭,对男方本人了解太少。各有各的解释,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男方虽然有钱有势,离婚却能做到客客气乞,没有发生损害家庭声誉的吵闹,按照都茗的要求,给了她十万元,所有首饰,也都归她,算是“青春损失费”,也算是房子的折价。所以都茗还是那个都茗,开开朗朗的,好像十万元真的把青春补赎了,就像风吹尘土,没有在心灵上留下什么痕迹。从这一刻开始,曾经海就失魂落魄一般,脑子里全是都茗,好像是因为她的结婚,也好像是她的不幸离婚。人都瘦了一圈。周末,他就下决心向小园发起进攻,仿佛寻找感情补偿似的。自然,他所采取的,无非是请小园喝咖啡,然后上舞厅。小园呢,来者不拒。正当他以为自己胜利在望的时候,没有料到位老板先行一步夺走了她。那天,他炒了老板的鱿鱼,感情上空落落的,竟信步找到都茗家去了。无非找个朋友发泄的意思。当然是老地址。也是有缘,她正好休息在家,正待帮母亲到电话局去办理电话初装手续,就让他陪去了。不错,都茗还是那个都茗,叽叽喳喳的一派天真烂漫。只是越发会打扮了,珠光宝气的,在他看来,分明有一种成熟女性的美。办完手续,便一起到咖啡座去喝咖啡,谈往事。她对自己不幸的婚姻不加掩饰,说她夫妻闹矛盾,以致分手,主要是他俩个性太强,一整天“钉头碰铁头”的,怎么白头偕老?晚分手不如早分手,就这样离了。当时,曾经海也说不出什么感受来,也没有打算和她的感情上有什么发展。对“二婚头”,他难免有“处理商品”的思想障碍。待他当上了机关干部,一心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以后,碰到了难题,却总是想到她,向她去讨语音。她呢,可能吸取了第一次失败婚姻的教训,劝他的,总是一个字:忍,谦恭,随和,肚量大一点等等,竟和父亲的教导殊途同归。一来二往,他真的离不开她啦。不到三个月,是一个周末,他便建议一起去“苏州两日游”。她爽然答应了。住进旅馆的那个夜晚,他便主动向她求婚了。

  她格格地笑没了眼,说:“都说,要走远路,一定要选一匹好骑的马。我可是一匹一整天都尥蹶子的烈马!”

  他说:“我不怕”。

  她说:“不是怕不怕的事,家是很实际的。我可是要你听我的”。

  他说:“一根扁担一块糕,你做扁担我当糕,不好吗?”

  她扑哧一声,又笑没了眼,说:“说得好听!你可是一头出了名的犟驴!”

  他急了,说:“我是犟驴。可我尝到苦头了,改了,改成一块糕了。你不信?……你想想,这一阵我们经常一起,你感觉不出来吗,百依百顺的,都成了游在你脚边的一条好鱼啦。你说,你还要我怎么游呢?”

  她又格格地笑没了眼,他趁势把她搂进了怀里。

  正好曾经海单位里有一室一厅的房子套出来,如果他结婚,便可以分给他。于是婚礼很快举行。婚后,他发现“听她的”远比婚前内容复杂得多,他也明白了她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原因。她太会用女人独具的手段了。“听她的”她便和你百般恩爱,身上每一部分,都会让感受到做一个男人的幸福,否则,她不不是不睬你,而是把你的欲念吊得旺旺的,但绝对不让你亲近半毫分,除非你无条件听她的。她喜欢首饰,戒指,嵌宝的、圆箍的、绞丝的、黄金的、白金的,流行什么就想买什么,十个手指套了三、四只;耳环,银的、金的、形形色色的,手链,脚链诸如此类。他们主任针对垃圾库事件批评了他的前夜,就是为了一点家务事,为了“做规矩”吧,上了床以后,她把他的欲火点燃,却不让他亲近,折腾了一夜的他,才那样感到绝望的。

  那天开完会,他离开了会场,怀着一腔的怨忿,飘呀飘的,到自己家门口不远的十字路口,碰到正下班回家来的都茗,便将一腔怨忿都倒给她了。

  她说:“看来,你这条好鱼呀,该换一换水了”。

  她早嫌他这份工作收入太低,几次要他利用他那个机关的优势跳槽,跳到房地产开发公司去,收入会比机关高一倍。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再说房子刚分到,不能马上离开机关,所以他连连摇头说:“换什么水,还不都是一样?”

  她拿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好好好,回家吃饭,吃饱了,认真留在那潭子水里修炼吧,总有一天你会修成为一条好鱼的!”

  对这种挖苦,他只能紧闭上嘴,低头往前走。

  “嗨呀,是你呀!”随着这一声,一套海军蓝堵在了他的眼前,他抬起头,张大眼望了一阵,方才想起来是老邻居杭伟。暌隔多年,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他风流好色而犯了“流氓罪”上了“山”。那时,杭伟还没有结婚,不管在单位还是在里弄,最欢喜围着年轻漂亮的女人打转,居然盯上了隔壁老孟刚成年的女儿,都以为他们会成夫妻的,岂料女孩肚子都外露了,杭伟还是属于玩玩的,压根儿没有结婚的意思。老孟父女咽不下这口气,竟搜集到被他玩过的那几个女人的材料,告到了公安局,于是杭伟成了刑事犯。下“山”后,便搬了家,和他们分手,听说不多久他便做生意去了。如今,只需看看这副派头,就知道混得早已鸟枪换炮了。穿的虽是普通的海军蓝,腰上的手提电话,手腕上麻绳般粗的金手链,无名指上麻将牌大的镶宝戒指,却显得境遇非常。不知是都茗太招摇,还是杭伟的本性没有改,杭伟色迷迷的眼神只往都茗的身上瞟,直逼她往自己男人的身后退。曾经海只好先给他介绍都茗,然后问:“听说你做生意发大财啦?”

  杭伟得意地哈哈一笑,说:“眼下在做股票!”

  曾经海说:“啊?做股票,可不容易呀!”

  杭伟又是一阵得意地笑,继续拿一双眼睛往都茗身上瞟,炫耀地说:“哪有那样可怕?市场经济,就该不以风险而为嘛!你知道吗,做别的生意,顾客是上帝,我们是上帝的奴仆,太不好做了。当今,做什么也没有像做股票生意自在!我想当银行老板,就买它几千股'深发展';想做电器公司股东,'长虹'、'康佳'、'海尔'任你挑;想过过百货公司的老板瘾么,'中百一店'、'第九百货'、'华联商厦',就像俏媳妇排着队等着你伸过手去。哈哈哈!看我,像不像老板?享邓小平的福,一卡在手,老板做够;一卡在手,要做就做,要走就走!问谁都不必天天赔小心送笑脸!你信不信?”

  这话说到曾经海的心里去了,不能不连连点头。回头瞥了一眼都茗。都茗似乎也受到了启发,“见面熟”的秉性一下子露出来了,抢到了老公面前,说:“对对对,好不好请你带带我们经海?”

  杭伟说:“好呀,碰到机会,我叫你买进,一定比银行利息高!就像我姨夫,也没有多少资金,进去三万,一年翻了三个筋斗,如今进大户室了”。

  听到赚钱,都茗的心早已热得滚烫:“好呀,我知道做股票是最能赚钱,说是怕,怕风险大,不懂门槛,又没有信息,风险就更大了,都说那是一只老虎口。……我们那里有几个年轻人,前年买的股票到上个月才解套!不过,听说眼下好做得多了,不管买什么股票都能赚!”

  杭伟说:“不错,牛市嘛!不趁这机会赚一票才冤枉!”

  都茗说:“我们不懂牛不牛的,你帮忙就行!”

  杭伟说:“帮忙吗,那还用说?我们那里聚集着不少炒股高手。像大名鼎鼎的'滕百胜',股市里真正百战百胜的高手,到时候都可以做你的参谋!”

  都茗的心越发热了,说:“我马上去办一张磁卡,开个户。对,我把我和经海的电话号码都留给你。”她马上卸下背包,往里掏纸笔,还说:“你把你的电话号码也给我一个。”

  曾经海听说过“滕百胜”。可此刻从杭伟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面前这位高邻的信口开河,别有所图。他只笑着不说话,默不作声地看他们低头写。写完交换了,见杭伟进了出租开走,曾经海才对都茗说:“你真的想做股票啊?”

  都茗说:“眼下是牛市,又有这样的朋友,为啥不做?”

  牛不牛,曾经海没有都茗知道得多,可对这个杭伟他却了如指掌,他冷冷地一笑说:“你不知道这角色,山上下来的,吹牛皮不打草稿,听他,等于拿血汗钱往黄浦江里扔!”

  都茗问:“他就这样差?”

  他说:“老邻居嘛,门对门,户对户的,生活了八年,有什么不清楚的?”

  都茗问:“怎么会'上山'的?”

  他淡淡地说:“男女关系问题。”

  都茗似有所悟,说:“这人一双眼睛是够吓人的。”

  他以为事情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想不到这次邂逅,却在都茗的心里生了根。过了一个星期,她一回家就兴高采烈地说:“有门了。我同学阿楚的表哥是美国经济学博士,在美国炒过股,赚了不少钱。最近刚回国,被一家金融研究所聘用,研究的还是证券;只要你下海,他答应当我们义务投资顾问!准赚!”

  曾经海顿时动了心,说:“真的?这倒可以试试的。只是……资金呢?”

  “你不是有存款吗?”

  “结婚、装修房子都花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想了想说:“这样吧,就用我那笔钱吧!赚了你再还我。”

  他知道“那笔钱”是指她离婚时所得的“青春损失费”。多少带着一位女人的辛酸,平时连提都不忍心提及的,见她主动提出,他不禁摇头说:“不大妥当吧?”

  她说:“别婆婆妈妈了。把存款用活了,十万变成二十万三十万了,才是真正给我争回一口气哩!”

  有道理。曾经海默认了。只是不放心地问:“你见过这位博士吗?”

  “你不放心吗?”她想了想,“也好,这是一件大事,我们先去见一见他,取得直接联系以后,再下海”。

  夫妻俩决定找门路办磁卡开股票买卖账户。都茗说,你是机关干部,朝着科长处长奔的,用你的名字开户,会影响你的前程,还是把我推到第一线去为好。曾经海认为她考虑得周到,而且资金是她的,用她的名字开户也理所当然。做这种事,倒真需要当一条游在海底的鱼,藏得越幽深越保险。

  很快便请阿楚约时间和博士见面。那天,夫妻俩备了一份不菲的礼物到博士家。博士虽然年轻,可那气质,一看就知道属于那种既有学问,又有丰富经历,并能将经历提炼成真知灼见的人。他谈了不少美国和中国的股市不相同之处,看来他对东西方的股市真有深刻的研究。找他咨询炒股的亲友也不少,他不仅对大势估计高瞻无瞩,随口说出来的沪深两处的股票名称,业绩,价格,就像一整天泡在股市中的职业炒手。

  “首要问题,是选好股票。”博士说,“要走远路,就要选择好骑的马!”

  原来和找对象选老婆是一个道理。曾经海一听,便笑着朝都茗觑了一眼;都茗笑着只是悄悄地朝他腿上拧了一把。他急忙把注意力转过来,问博士:“你说,我们先买什么股好一些?”

  “最近嘛,”博士沉吟了片刻,翻了翻那一摞证券报刊,然后说出了几只股票的名称。这只嘛,业绩不错,可惜价位太高了,不宜追涨;那只嘛,行业独特,竞争对手不多,可惜每年只分红没有送配;另外一只呢,成长性不错,只是有B股,涨幅受到牵制……曾经海边听边记录边在脑子里作着比较,最后觉得“洪兴股份”最宜于买入,便把这一只剔了出来,问博士,是不是就买这一只。博士沉吟着:“这个价位嘛……买进是吃亏不到哪儿去的,不过……最好先看看。股票这东西,像人一样,每一只有每一只的性格,只有摸透了,才能驾驭它……”

  与博士谈话以后的第二天,磁卡便办好了,名字写的果然是都茗。把都茗那一笔定期存在银行的十万元全取了出来,加上利息,再凑足了不足部分,一共十二万元,在离家最近的海发证券公司开了户。他们真的打算照博士说的,瞄准“洪兴股份”,先看看,摸摸性格。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却往上涨了几角。他想博士说的“性格”也太玄了。有些人一起生活了一辈子,还没有摸透脾性呢,真要这样入市,一辈子也别想沾股票的边了。还是按照逐步补进的操作办法开始买进吧。要再涨上去就错过机会了。于是,出手了,以一角到五角不等的差价,先后买了九千股。

  怎么也料不到,“不管买什么都能赚的牛市”,却给了他这样一个下马威。

  这是一头怎样“性格”的“牛”,一匹怎样“性格”的“马”啊?

  曾经海怎么也无法让心态获得平衡,只想哭一场,或者找一个人,痛痛快快地诉说!

  曾经海想到了杭伟。与其说想找他倾诉,不如说想去看一看,这个瘪三赚到那么多,到底是吹牛,还是真有一套。

  杭伟年龄比经曾经海大六七岁,属于大哥一辈,可在曾经海的眼里,形象始终不佳。堪称“色狼”之外,一些生活琐事也使他无法让人尊敬。比如为了少付一度电费,一点水费,也要做些手脚,信口编一点谎话。说真的,不是碰到这种倒霉的时刻,曾经海怎么都不会主动去找这票货色的。

  曾经海很快来到杭伟所在的开泰证券公司。这是一幢多层建筑,是一片绿化甚佳的建筑群中的一幢,是某科研机构的一个实验室改建而成的,临街的大间便是交易大厅。这瘪三名气果然大,一问,看门的保安马上朝交易大厅一侧的走道一指说:“老杭在二楼203,这边上楼,一直走到头就是。”

  曾经海来到二楼。这里好像是办公室和大户室、超级大户室的杂居地带。房间大小不一,安排的大户多寡也不相同;有的三五个,有的安排着一两个,每人一架电脑。这时候,有几个房间的门敞开着,将室内的情景展示给曾经海,有的默默地面对电脑上的日K线图,在捕捉某个机会;有的聚在一起,在交流什么信息,颇有点家庭气氛,很让初来乍到的曾经海觉得新鲜。走廊尽头的203室的门开着,却不见杭伟,坐在门旁的报单员漠然地朝门外指了指,他才回身去,叩对面那房扇门。门却只开了一条缝,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草味,只露出一张油光光的胖脸:“找谁?”“杭伟”。油光脸拿刀子一般的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你是谁?”他颇不愉快地说:“老朋友!”油光脸再拿他的“刀子”把他通体刮了一遍:“你等一等。“油光脸一缩,门扇便跟着关上了。这种审问口气,这种神秘兮兮的谨防泄露什么秘密样子,很使他反感。好在杭伟很快就出来了,也是一出现就随手把门关得紧紧的,也是一脸的油光光。一声意外的“是你呀!”便把他带到窗口边,远离了那扇门。依然一是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曾经海递上卷烟,问道:“你们在忙些啥?”

  “商量一点事,”杭伟接住卷烟就转过活题,“哪阵风把你吹来呀?”

  知道来得不是时候,曾经海长话短说:“做股票,实在太可怕了!我买进了一点股票,马上套牢了!”

  杭伟笑了起来:“你买了什么股?”

  他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就开始叙述如何按照博士的意见买进“洪兴股份”的经过,竭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都以为找到了一匹好马,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匹死马瘟马,唉!”

  杭伟笑了笑说:“你买的这匹马是死是瘟我不太了解,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有时候,买什么股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买进。”

  曾经海心里一亮,可又一沉,说不定正是该买进的时候,自己却把它抛了。他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啊?你说'洪兴股份'……”

  “唉,牛市不割肉。可也算了,”杭伟匆匆地看了一眼手表,“你等着吧,该买什么股,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做了八年邻居,这种满口允诺可很少兑现的事,曾经海经得太多了。可能这一刻来得太不是时候,分明是在打发他走。好在做了几年“游在海底的好鱼”,对这种委屈和冷遇还是能忍耐的,便一笑告辞。他不懂“牛市不割肉”是什么意思,在马路上走了几站路,只觉得博士说得对,杭伟说得也对,就是自己错了,错在不该凭着一时头脑发热,钻进这种一不小心就会把你连皮带骨头一起吃掉的场所来!

  如今怎么办呢?要不要和都茗说呢?

  瞒自然是瞒不住的。还是如实摊开,然后用自己的存款,把都茗那笔钱连本带利补足,重新存进银行吧!就算是给扒手扒走了皮夹子,破财消灾。

  失了魂似的游荡到家,已是黄昏。都茗正待做晚饭,从证券广播台上知道“洪兴股份”的收盘价了。一见他就说:“你到哪里去了?'洪兴'又跌了!”

  曾经海说:“我早割肉了!”

  她急着问:“割了?什么价?”  “八元八角三!”他看她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会成交。”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收盘时,跌得比这个价位更低。

  曾经海痛苦地说:“只两天,亏了差不多四分之一。”

  “是的,”他急忙给她吃定心丸,“我会补给你的。我不能让你吃亏。”

  都茗脸色和缓了一些,冷冷一笑:“你以为我心疼的只是钱吗?”

  “那当然不是”,曾经海不想将这个话题展开,“唉,真不该进去,拿钱往虎口扔!”

  都茗敏感地说:“你怪我找错了人吧?”她马上以攻为守,“你根本不该割肉!都说,做股票就要捂,捂它半年三个月,一定比存银行强!”

  他脸上的肌肉一起颤动起来:“你……”

  她气势凌厉,火力密集:“我问你,你要割肉,打电话问过博士吗?没有?你打电话跟我商量过吗?没有!在你耳朵旁吹风的,到底是哪个?”

  他急忙辨白:“没有谁给我吹风,当时跌得那么快,我……”

  他越解释,她鼻边那股茉莉型香味却越发强了,问得也越发赤裸了:“我问你,早收盘了,你到哪里去了?哪朵野花让你迷住了?”

  他更急了:“你扯到哪儿去了!我去找杭伟了!”

  她一怔,口气缓和了许多:“他怎么说?”

  曾经海把杭伟的话复述了一遍,老实地说:“博士说得对,杭伟说得也对。就是我们没选准该买进的时候!”

  她接过话茬,一句捅到了底:“熬到该买进的时候,你却割肉了。”

  他想反驳,可又把话咽了下去。或许是这样,或许明天继续跌,或许,今天下的单子没有成交……谁说得准呢?便默不作声地淘米做饭。这原都是都茗打算做的,可他习惯了,凡惹得她不高兴的时候,便分外勤快地将家务统统揽下,尽可能地表现出“好鱼”那一种忍气吞声、温驯体贴的样子。

  她也不再指责他,不是因为他分外的驯顺,而是她说不准明天会怎样。反正该发泄的都发泄了,该盘问的也都盘问了,既然他不是跟着哪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泡了走的,那就等几天吧,说不定下了单抛不出,也说不定杭伟答应给他们的,真是一个挽回败局的希望。

  曾经海折腾了一夜没有睡好觉,心里一阵阵发紧,希望成交了,明天跌下来了;又希望没有成交,明天涨上去了……

  第二天,他到海发证券公司取到了交割单,才知道全部成交了。他看都不敢看一眼到底是什么价位成交的,也没有勇气抬头面对液晶屏上的红与绿,不管“洪兴股份”的涨与跌,溜出交易大厅,径自回到机关,浪子回头似的,强迫自己重新沉浸到“海底”去,做一条循规蹈距的“好鱼”。垃圾库事件,以街道和环卫部门的让步妥协而结束了,他努力抓住处置老年活动室的机会,以挽回影响。活动室租出去当仓库的是老主任,为了取得这位老领导的谅解,他先去作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查”,对“自己办事不周到”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然后请里委会管事的小高上了一趟馆子,自己掏腰包(他想通了,就当“洪兴股份”多亏损这几百元钱),谦恭地、热情地交了心,没有把自己安放在孙子的地位,也算是用“平等”的“朋友”身份,要求小高协调,半劝半求,半捧半夸,半哄半骗的,请租用的那家百货公司限期搬出去,总算使重新捡回了一份尊重的小高点了头。

  曾经海收起强装的笑脸,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办公室,都茗打电话来了。

  “快去把'洪兴'买回来!”她急匆匆地说:“赶快!”

  “什么?洪……”他刚吐出这个字,突然咽住了,要是在办公室里谈炒股,他这条“好鱼”就前功尽弃了。“我马上到你那里去,当面谈!”

  机关离开都茗的商店不很远,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骑过去不需要十分钟。她早已等在柜台外面了。他问:“'洪兴'什么价格?”

  她低声说:“八元多一点!最低点!快去!”

  他心里一阵安慰,忙问:“博士叫你买的?”

  她说:“是杭伟!”

  他一怔,马上想起这头色狼对她色迷迷的目光:“是他打电话给你的?”

  她不耐烦地说:“问这干什么?反正我走不开!你快去!”

  曾经海不走。他想,明明是我找上门去的,电话怎么不打给我,偏打给她?

  都茗催促地说:“快去快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转身接待顾客去了。

  曾经海怀着一肚子狐疑,骑上自行车,赶到海发证券公司。交易大厅的液晶屏就像一片绿色的草地,几点红色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坐着看行情的股民们,都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交易窗口前挤满了人。

  “洪兴股份”的确在八元一角的价位上作小幅波动。可曾经海不敢下手,都茗没有正面答复的那个问题,在心头迅速地膨胀。他想赚钱事小,让姓杭的借这种手段套我的老婆事大!大家都吓得往外抛售的时候,我怎能钻这个圈套?

  他想,何不请博士来拿主意呢?我可输不起了。

  他再到投币电话亭里。电话通了,可是博士不在家。他焦躁不安地站在电话亭边,抽了阵卷烟以后,决定马上到杭伟那里去弄个明白。

  曾经海来到开泰证券公司,液晶屏上依旧“绿肥红瘦”,沪深两地的指数都继续在下滑,那气氛愈叫他不敢轻易入市了。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散户室门外伤心地哭诉,几个中年女人在一边劝慰,显然亏惨了。

  他来到楼上。这一刻,坐在大户室里这些以数万、数十万、数百万元资金为基数进出博弈的豪客,脸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好像闷得慌,门都敞着。杭伟额上冒汗,正和几个男女站在电脑前讨论什么。想到自己早早地割肉出局,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一刻,大概是天意,向他昭示这个地方的确是一张吃人不吐骨的老虎口,绝不是他这种“好鱼”应该涉足的。既然退出来了,就离得远一点吧!

  曾经海转过身,却发现隔壁超级大户室里,隐隐地传来了呼噜噜呼噜噜的鼾声,在这个天地里颇不协调。他突然想起了“滕百胜”。莫非真的是他?据说此翁每天都做笔记,可是一页也不见留下,连他的至亲骨肉也只见他写,却不见他一词半句。据说,他写好,就像吃卷饼那样地塞进了嘴里,咀嚼以后当成营养品咽下去了,就像一些人欢喜吃瓷器陶片泥土,不吃混身上下就不舒服一样。据说,他就是吃这东西,吃出了一套独特的成功之道,身在股市,却不随行情起舞。眼下可是关键时刻,难道他还真在打鼾?

  一腔好奇心,像刚掀开瓶盖的汽水,滋滋滋地直往上冒,曾经海情不自禁地推开隔壁门扇往里瞧。这是个小间,安排着两台电脑一架电话和一张三人沙发,没有报单小姐作陪,却只有一个瘦老头,坐在大班椅上,头歪在一边,睡得正深沉,一本杂志落在脚跟头,面前电脑的日K线图上,一条白线,呈上窜下跳状,展示的好像是享有盛名的“富乐电器”。这时候,那条白线,却以垂直状痛快淋漓地在往下滑落,他的鼾声,仿佛在给这名“富乐”的超低调运行打着节拍!

  曾经海看呆了。诸葛亮面对司马懿的虎狼之师,安然坐在城头上操琴的风范,今天总算亲眼见到了。凭这份能耐来判断,此翁倒真像是“滕百胜”呢!

  曾经海正待进去,看看他是真睡还是怎么的,忽从身后出现了一个中年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边喊“老先生老先生”,一边直往里闯。老头真的睡得很沉很沉,居然没有反应。直到那汉子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老人才睁开了眼。

  老人说:“啊,老王!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老王说:“股票跌得一塌糊涂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该买进的时候,要买,也不知道买什么股票?”

  老人戴起老花眼镜,打开电脑里的涨跌榜细细地看。曾经海趁机走了进去,站在一边看热闹。

  老人回头认真地问老王:“你真想做股票?”

  老王弯腰捡起地上的杂志,讨好地递到老人手上。那是一本《围棋》杂志。说:“我不是早说了吗,帮我选几只好股,选一个适当的时候买进吗?”

  老人接过杂志,再朝来人上下打量了一,说:“是的是的,你说过这话。不过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一口袋黄金,还是一套点金术?”

  老王说:“我都要!”

  老人伸起右手断然摇了两摇说:“做空也能赚,做多也能赚,就是贪心不足的人不能赚。这就是'围棋十诀'中说的第一诀:'贪不得胜'。你不能做股票。请赶紧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说完就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去了。

  老王却不走,辩解说:“不,我不贪。我上过各种各样的当,受过各种各样的骗。你给我的那一口袋可能是真金,也可能是泥土;可能是贷真价实的点金术,也可能是江湖骗子糊弄人的把戏。所以,手上握着两个希望,肯定要比握着一个希望的保险系数大一倍。”

  老人把身子转了回来,花白的双眉,在满是皱纹的前额下高高扬开,像初次相识似的,朝这位中年汉子重新打量一番,欣喜地说:“嗨,你有人生体验,有基础!你知道吗,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是也不是,要紧的是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关键时刻自己会拿语音。节骨眼上,可是你拿出你所有的才能、学识、人生阅历、社会经验、性格气质来对付的!你同意不同意?”

  老王点了点头。

  老人搁下杂志,回过身去打开抽屉,取出厚厚的一本十六开的深蓝色封面的大书,是《最新沪深上市公司分析》,还有一摞报纸,刊载的都是各种股票的行情表,递到老王的手上说,你先看看这个吧。想买的好股票都在这里面。

  老王迟疑地接了过去,失望地说:“你买什么,我跟你买不就得了?”

  老人摇摇头说:“不行,好鱼游于海底!”

  “啊?”对于前头那些言论,曾经海像听老和尚谈禅论道,玄得不明所以;这一句,却使他失声叫了起来。这老头告诫的,竟和自己父亲一样。难道万变不离其宗,在这儿也要像跟“扁头阿棒”他们那样过日子吗?那我何必到这里来呢?

  曾经海的这一声叫,引起老人的注意。

  “这位是……”老人回头向老王打问。

  曾经海连忙自我介绍:“我是杭伟的朋友。随便进来看看的”。

  在这里,大户室之间,就像居家邻里,不仅各位大腕,连同他们的亲友都是互相串门,交流信息,探讨投资技巧以及股市走势的,所以也不见怪,老人只“啊”了一声,便释然地回过头,继续他的议论。

  “知道吧,追涨杀跌,一整天跟着股市行情起舞,那是最没有出息的。'入界宜缓',何况眼下指数已高,面临调整。要眼里长水,细心地研究各家上市公司经营情况,去发现那些价值和价格背离的股票,就是将那些已经处于谷底的股票买进,你才会发财。要吃亏,也吃亏不到哪儿去的!”老人说,“再说,了解这些背景,也是做股票的基本功,怎么说呢,进了股市各种各样的消息很多的,多得你会给弄得七荤八素的,只有熟悉了各家上市公司的情况,你心里才会有一杆秤,不被邪门歪道牵着鼻子走。”

  曾经海清楚了,老人要他们寻找的“游在海底的好鱼,”是那种处在低位、却没有被人发现真正价值的股票,而不是去重复他正在经历着的,活在漂漂亮亮厚重又厚重的水晶世界里,却游得很累很累的那种“好鱼”。说得太好了!要赚大把大把的钱,没有一套“基本功”怎么成?凭着博士的一番话,就莽莽撞撞地一头栽进了股市,不吃亏倒霉才怪呢!

  曾经海明白了道理,却越发心虚了,更何况眼下“指数已高,面临调整”。他不再去找杭伟,离开老人径自下楼去。经过交易大厅,还是忍不住地看了看液晶股价显示屏。上证指数正在回升,快接近昨天的点位了。“洪兴股份”也跟着反弹到八元三角三。他的心倏地一跳:说不定这只股票正是一条刚回到海底去的好鱼呢,博士和杭伟,不约而同,可不是巧合!这一刻买回,比割肉抛出价每股还可低五角,除了手续费,等于每股赚了三角多……

  唉,真该早买!他又懊悔又焦急,想马上赶回海发证券公司去买进。

  他刚转过身,忽听得破锣似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我说你赶紧抛掉,你不抛,套牢了吧?嘿,你呀!……”

  他回身一看,一个长着一张小白脸的中年汉子,和门口卖报的老太婆在说话。老太婆正亮着一口破锣似的大嗓门,继续对小白脸在传授她的股市“取胜之道”:“不是我吹牛,有多少朋友,听了我的经验发了财的!都说我李阿姨的报摊就是股市涨涨跌跌的晴雨表,顶得上上海滩十个股评家!”

  小白脸认真地说:“这回我真服了!明天,买还是卖,听你的!”随手拿了几份报纸,塞给老太一张一百元人民币,说声“不用找了”便走了。

  曾经海好奇地走过去,随便拿了一份《一周证券行情》,也递过去一张一百元,趁找钱的机会故意拉家常:“阿姨,啥时候该买进,啥时候该卖出你都知道?”

  “知道!”李阿姨说,“当天的证券报一早就卖完的日子,你赶紧抛掉手上的股票!要是半天还卖不了三张五张的,你就买进股票!”

  “今天呢?”

  “瞧,今天的证券报,到这一刻还卖不了十份,你说呢?”

  按李阿姨推理,自然可以买进。曾经海却觉得太荒唐了:以万元亿元作输赢的赌注,难道就是这么简单地作出决定?真要这样,马路上走着的都是腰缠万贯的大款了,你李阿姨也不撂在这儿当报贩子了!

  钱还没有找清,曾经海继续胡扯:“该买什么股票,你知道不知道呢?”

  李阿姨笑了笑,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要是我全知道,还会在这儿卖报纸吗?”回头便去接待另一位顾客了。

  曾经海很有点受了奚落的难堪,接过一大把破破烂烂的零钱,更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给人耍了。应该赶紧将“洪兴股份”买回来才是真的。于是,他赶回海发证券公司,走进交易大厅,睁大了眼看着液晶屏,“洪兴股份”跟着上证指数又跌回到八元附近了,他的心弦绷得差不多要断了,这是不是买进的时候?不不,“好鱼游于海底”,从滕老先生给了老王那么多的资料才能找到一只好股票来看,就此买进不是太草率了吗?再看看……好,指数又上去了,“洪兴股份”也跟着上了,一跳就涨了二角!卖报老太的话也跟着这个数字跳到眼前来了,“今天是应该买进的日子”,还有“滕百胜”说的,“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李阿姨说的虽然简单、简单得荒唐,可这一刻回头想想,却包含着一种来自市场心态的朴素真理,和“滕百胜”格言式话语同样值得咀嚼和玩味,要不,她为什么自吹“顶得上上海滩十个股评家?”要不,那个小白脸何以那么认真,而且一出手就是一百元?还是赶紧下单买进吧!

  他刚迈开步子,“洪兴股份”却又跌下来了,而且跌到了八元以下。这使他又收住了步子。这股票,要是好,怎么会跌?“滕百胜”说的“入界宜缓”,“指数已高,面临调整”可得重视呀!缓一缓吧!……

  就这样,他站在液晶屏前,股票每一分涨落都在他的眼前经过,可是,涨上去的时候,他不甘心买,跌下去了,他却不敢买,直到收盘前一分钟,“洪兴股份“竟然直线上窜了八角多,窜回到他抛售价的上方。好像故意拿出一副和他较劲的倔脾气,用顶风往上走的气派,和他开玩笑。收盘时他又像惨输了一场的赌徒,或者说,又像给情人抛弃了一回的倒霉蛋,拖着一双沉重的腿回家去。

  “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要紧的是你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可我应该怎样来照顾自己呢?

  都茗身穿镶花边的薄纱睡衣,在水槽边洗青菜,见曾经海上楼来,也不看他脸色如何,步子有多么沉重,便欣欣然地迎上来,伸出淋淋漓漓的手去接他的公文包,一边说:“收盘的时候,'洪兴'直往上窜,一转眼就涨了八角!博士到底是博士;杭伟哪,也不错……”

  曾经海连忙避开她的殷勤,说:“我……没有买……”都茗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问一句,脑袋里便嗡嗡嗡地发响:“你……为什么没有买?啊?……”曾经海的脸憋得通红。都茗的脾气暴躁又任性,第一次婚姻失败,给她心灵打击不轻。曾经海这么快地愿意和她结婚,无异帮她在前夫、在亲友面前挽回了面子,难免对他有点感激,并十分珍惜,对他能迁就的就迁就,能帮他的就帮他,有时突然失控,大叫大嚷的故态复萌以后,便后悔。这次曾经海将“洪兴股份”割肉抛出后,使她那笔“青春补偿费”损失了四分之一,虽处于难耐的痛惜中,但她还算克制,不让他难堪,加上“洪兴股份”的继续下跌,使她下决心把责备变成齐心合力地去寻求补赎的办法。她到处探听行情。补赎的机会好不容易来了,她以为能够平安渡够这次风险,既不使“青春补偿费”蒙受损失,又不会损害他俩的感情,近期来,她心里从来没有这般轻松愉快。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不是没有补赎的机会,而是他的窝囊与无能,说不定还有不能对她说的乱七八糟的原由!这腔莫名的失望和猜疑,骤然间,把错过补偿的痛惜推到了极端:“你到底算不算一个男人?啊?要是马上买进,起码把这次割肉,变成了差价!一买进,每股就赚了三四毛!还有……这笔账,你应该算得清楚的!可……唉!”

  曾经海说不出话,放下公文包,想帮她洗菜以缓和矛盾。见他只能从这种地方来表示体贴,她越发火了,任性的本性全回来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滚开!你老头子说得一点都不假,'没出息',帮'扁头阿棒'拎公文包还怕现世!”

  骂得很刻薄,曾经海也没有理由回嘴,只是尽可能地拿出知错乖巧的样子帮她做家务。不然,丧魂失魄的呆在一边,她肯定骂得还要刻薄。

  饭菜终于在一片寂静无声中端上桌了。他竭力按照平日生活习惯,让灾难消弥于这种不露痕迹的忍字之中。捧出那半瓶花雕,再拿出小酒杯,可它们刚出现在桌上,咣啷一声巨响,酒瓶,酒杯,一起给她扫到了地板上。

  “你还有兴致来这个!”

  曾经海一惊,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脑袋一阵晕眩。他真想跳起来将整桌饭菜一起掀翻,来一个“你凶我比你更凶”,以夺回丈夫应有的那份尊严。

  但他马上想到了任性的后果。按理说,该把“滕百胜”的指点,连同报贩李阿姨的经验告诉她,解释没有买的原因。可是,“洪兴股份”收盘前几分钟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们所有的言论都是信口开河,足以证明他的糊涂,越解释越暴露了对她的不信任、不尊重,越暴露了他的不可托付。生活就是这样明摆着:只有一个“忍”字,可以应付这次家庭危机。而且,这正是当“好鱼”时练出来的,也是能当上“好鱼”的唯一本领。

  于是,他紧闭双唇,默默地弯下腰,把大块的碎玻璃捡起,

  再用扫帚,把小碎片连同淋漓的酒液一起扫去。他做得如此平静,平静得像是活该如此,平静得犹如一份宣言,宣告从此以后,他在她面前一切都将逆来顺受。

  从这一刻开始,他真的不敢再碰一下酒杯。这是属于高消费,属于妻子给善于赚钞票的丈夫的犒劳性享受。“你还有兴致来这个!”他只能在她难看的脸色面前,小小心心地做家务,博取她的谅解。可他不知道,他越是像个小媳妇,越被好看不起,不管他怎么讨好,她都没有表示原谅的意思。而且这种带着蔑视的厌恶日益在加重,既因为他始终不理解她,更因为“洪兴股份”在天天往上涨。他只明白杭伟“牛市不割肉”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面临”的“调整”也只是小调整。到这一轮行情结束,算一算,如果不抛掉,或者说在那一天听她的话把它买回来,不仅能将亏损的全部弥补了,而且能净赚百分之二十,整整一万六千元!

  这一万六千元活似一万六行只细菌,投进了他和都茗的躯体内,在不断地分别繁殖着失望和歉疚、鄙视和自卑。他的没出息,似乎被她看扁了,颐指气使的真的把他当成“家庭妇男”来对待了,竟然发出了只有对奴才才有的那种吆喝:“今天地板为什么不拖一拖?啊?”“今天怎么买这种菜?……算了,你的本事就这一点!”他气得真要吐血,可还是忍住了。他想,算了吧,“猫不跟鸡斗,男不跟女斗”,不同她泡在一只罐子里,一心扑进机关里混出一官半职来,把丢失的社会地位和家庭权利争回来吧。刚处理好小高的关系,摸到了一点门径,发展势头肯定要比投进股市这种风险境地好得多。

  打定了主意,他拿出一副崭新的生活姿态到机关上班。深秋,院子里的梧桐树叶都给秋风带走了,布告栏里的大红喜报突现了出来,火辣辣地抓住了刚进门来的每个人。他定晴一看,竟是边奉荣被评为十佳青年干部的光荣榜!真正叫“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把心思放在炒股上只几天,“老根据地”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这个“扁头阿棒”一榔头就把他彻底敲下去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猛揪了一把,全身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可这一打击还刚刚开头,布告栏内,全是介绍宣传边奉荣的文稿、照片,说他“工作勤恳,任劳任怨,能够创造性地完成上级所交的任务”,“能够广泛地与群众联系,深受群众的尊敬和爱戴”,甚至说他“能坚持一名革命干部的操守,抵制各种不良思想作风的侵蚀”等等。

  曾经海说不清是挨了揍还是受了骗,反正在家打定的主意,又全部丢进了苏州河。一整天不见笑影也不开口,“沉默是金”,他决定在沉默中把心态调整过来。

  谁能料到呢,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天回家,又发生了一件使他无法容忍的事,都茗竟把她的一套内衣裤,抛到他的眼前:“你快帮我洗一洗!啊?”

  耻辱的火焰直往他的心头窜,真想大发作,把窝在心里的气全发泄出来。可是,话到唇边,还是咽下了。怪谁呢?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扁头阿棒”和“洪兴股份”,叫他失去的不光是前程、不光是三分之一的存款,还有留在温情脉脉的家庭帘幕后面的做人的最后一份尊严。

  不多久,曾经海又发觉,他这条“好鱼”眼下所处的,还不是真正底部。那天他回家的时候听到都茗在打电话,说的是股票买卖的事。他本能地多长了个心眼,站在门口,故意装作擦鞋帮上的污泥,一边偷听。他听得又急又气又恨,她竟在向杭伟询问,近来有什么股票好买!见他回来,就草草地收了线。当时他装作没有听见,心里却像一锅开水。可又能怎样呢?资金是她的,她爱怎样就怎样。如果你不露一手,不管输和赢,都只能意味着你曾经海,即将成为一条永远见不得天日的鱼!焦虑使他晚上再也合不上眼了,思前想后的,只觉身上一阵阵冒汗。要摆脱更加可怕的命运,在单位和家庭内夺回一个人起码的尊严,只有一个办法:帮她发一次大财,至少把亏损,连同他的尊严统统赚回来。

  他想直接找杭伟,抢在都茗的前面楔进去,成为妻子走火入魔的防护墙。可他知道杭伟对付女人是有一套手腕的,自己绝非他的对手;再说,别看女人一本正经,内心深处却是喜欢这种风流情种的(都茗就对他说过一句:我希望我的男人风流一点。给他记忆深刻之极)。何况杭伟如今有的是钱,弄不好我真的会变成一只把老婆送上门去给人玩的活乌龟。

  去找博士么?博士明明是都茗那条线上的朋友,更冒险!定是比杭伟更了不起的炒手。于是他特地到开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去了,故意装做寻找“滕百胜”的样子,向人打听“滕百胜”在哪儿。在他领教过的那个房间里的正是“滕百胜”。他一高兴,跑出开泰证券公司,就想去书店购买那位老王得到的那种“教材”武装自己。到大门口,发现李阿姨的摊上,就有这一类书报和刊物,形形色色的真不少,那一本却没有,只有浅绿封面的《最新沪深上市公司个股分析》,他翻了翻,还不错,可要四十五元,他牙一咬,买下了,饥不择食地边翻边往公共汽车站走。

  曾经海的右臂给人撞了一下,书本差点落地。他有点恼火,定睛一看,只见几个女人正急匆匆地往交易大厅走,对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听得一个胖得呈方块形的在责怪一个高挑个儿的:“你怎么不赶紧买进呀!你呀!总是这样三心两意的。”高挑个儿说:“听说今天有一只新股要上网发行。我想拿那点资金申购新股。”方块说:“要冻结五天哪!这机会不就错过了?”

  这几句话提醒了曾经海,恼怒也消失了:如果照老人说的这样一页页啃完这本书的话,都茗早抢在他的前头,照杭伟的主意支配那笔资金了,杭伟也趁机和她打得火热了。既然今天有新股可以申购,何不赶紧去办个手续,让资金冻结几天呢?资金是她的,但她既然已经委托我来操作,就应该用这种手段把操作权牢牢地抓住在手中!

  他说办就办,立刻赶到了海发证券公司,把资金全部作为申购款冻结住。他也不想把这本书带回家,径自到机关,等到大家下班以后,给都茗打电话。都茗一听是他的声音,急得都要哭了:“我们帐号里的资金怎么没了?”“啊?怎么会呢?”他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真的!”她的声音愈加惊慌了,“我听到可靠的消息,'春城百货'这只股票要涨到十五元,我想赶紧买进!可我去填了申购单,说我们帐号里资金用完了,会不会给人支走了?听说,这种事是经常性的……”

  他笑了。暗自庆幸自己抢在了她的前头,说:“不是不是!是我申购新股了,听说这只股中签率很高。我忘了向你打招呼。”

  她倒抽了口冷气:“你呀!急死我了!”她真想哭。这一阵来见他温顺得像只猫,自知做错了事,对不起她,处处小心翼翼的,她的心也软了。思前想后的,想起是自己逼他进股市的,既然发现他不是吃这一碗饭的料,硬逼他做,自然出纰漏,怎能全怪他?还是自己多关心一些,把输了的钱赚回来吧,所以又亲自出马,到处打听消息。自以为又有一个机会来了,可没想到,他却自说自话地去申购新股了,“你,你又来这一套!……急得我满世界找你!可你……”

  “对不起,我应该向你……”见她又要发作,他连忙赔罪。可是刚出口,立刻后悔了:你呀,“好鱼”当上瘾了,一副听她使唤的小男人样子!长此经往,怎能在家庭内树立起权威地位?“……都茗,眼下股票不好做,还是稳一些,保险一些的好!”

  一见他这种小心翼翼的活脱像个小男人的样子,直怪她不稳重,没有风险意识,

  她不禁又火了,“真不中用!这么怕担风险,永远发不了财!”

  又是“不中用”!他真想趁机大吼大闹一番,藉以立威。但话到唇边,又咽住了:能智取,就不强攻。于是喊“都茗!”不见回音,连声“喂喂喂”,才知道她早已把电话挂了。好,她默许了!第一个回合我胜利了!他高兴地一转身,想去专心致志地寻找“游在海底的好鱼”,才发现还该跟都茗打个招呼,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了,单位里有任务要加班。对她能够软泡软磨,何必弄得剑拔弩张?

  电话重新打通。她却不冷不热地丢给他一声:“不回家最好,我永远不想见到你!”便又挂了。

  曾经海宽宏地一笑,买了一只面包咽下,然后留在办公室里独个儿下功夫。

  整整啃了四个晚上,曾经海不仅弄明白了股市的一些术语,像“空头多头”啦,“抢帽子、抬轿子”啦,“阻力线、支撑线”啦,“含权、除权、填权、贴权、摊薄”啦,“派发、对倒”啦,“平仓、补仓、斩仓“啦……而且他还模仿“滕百胜”,找了一本高中时没有用过的彩色封面的横格练习薄,将读到的、听到的股市格言,连同心得体会都作了记录,就是没有像“滕百胜”那样像吃煎饼一般吃进肚里。

  曾经海终于啃出了一只叫做“新隆生”的股票。这只股票之所以吸引他,是它去年利润不低,税后每股四角三分,它的主营业务是研制通讯信息器材的,成长性大,盘子小,流通股只有三千七百万,可居然只有十一元五角!会不会是高比例地送股、配股,“除权”“摊薄”以后的呢?

  再细细地看,没有,一直没有送、配之类扩张股本的记录。

  他依然心里觉得不踏实。再翻看其他的,细细地搜索,比较。

  这只“新隆生”却始终挥之下去。不管翻阅哪只股票,拿起比较的,都是这只“新隆生”。它竖在了他脑子里,成了一根标杆啦。

  不能再犹豫了,新股申购的号码都公布了。运气不好,没有中签,可冻结资金的目的已经达到,如果不抓紧把它变成股票,又只有让都茗宰割的份了。

  他决定请“滕百胜”来做最后裁定。

  曾经海再次来到开泰证券公司。径自上楼来到“滕百胜”房间里的时候,正巧老王也来了,坐在沙了上谈选股的见解。一回生两回熟,见曾经海进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顾自继续说下去。曾经海默默地并排坐下来。对他来说,今天和上一次大不同,对于所谈的股票名称,行业,经营状,发展的历程之类,都不再陌生。但他还是心虚,聆听老王的见解,却不敢随便插嘴,只从“滕百胜”的脸色上给自己的评判打分。不知道这位老王是否认真钻研了,着眼点还是不同,“康家”,“章江”,“皖能”……每说一只,得到的是“滕百胜”一次又一次的摇头,不是“康家”同行竞争对手太多,“章江”的行业限制了它的成长性;便是“成光”上市马上一周年,要防止六千万内部职工股上市冲击……曾经海越听越兴奋,因为“滕百胜”所作的评判竟和自己差不多!

  “'新隆生'倒比这几只都好,”曾经海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一个空档,说出了自己几天来搜索的结果,声音很轻。

  “滕百胜”突然回过头来,同时把右手托住了右耳轮:“你说什么?”

  曾经海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滕百胜”马上露出了笑容,点着头说:“这倒是一条好鱼,我和你一样,对它留心一阵了。几个星期来,一直在十一元上下盘整。”

  曾经海信心大增,声音也放大了,表示他的观察很细致,说:“成交量也不多,每天只有几万股,……前天是八万三千,昨天只有七万六千多股。”

  “被庄家控了盘”,“滕百胜”回头对老王说,“这只股票,你可以考虑考虑。”

  老王连忙从身边抓起那本《最新沪深个股分析》,边翻边说:“这只股票,我好像也注意到的……”

  “滕百胜”的手机响了,对老王说了句“你再仔细看看”便接电话去了。

  曾经海活似获得了一份毕业文凭,瞧,最好的“好鱼“还是自己!他兴奋得坐不住,便赶到海发证券公司,将所有资金,买进了八千股“新隆生”。

  他回到办公室,刚为再一次抢在都茗的前头下手而暗自得意,都茗电话来了。他急不可待地问:“申购中签了吗?”……没有吧?我早说你的额角头给撒了灰,哪有这种好运道!告诉你,'春城百货'倒涨了,此刻快点去买还来得及!”

  还是“春城百货”!他怀疑她和杭伟保持着热线联系。便问:“谁说的?”

  她说:“谁说的不要紧。你去买进就是了!”

  越闪烁其辞,就越可疑。可他不想纠缠在这点上,趁室内正好没有人,说:“我买了比'春城百货'好得多的股票,准赚!回家再详细说。”便把电话挂了。

  回家以后,都茗虽然仍旧不肯说出买进“春城百货”是谁的主意,但听他说买进了“滕百胜”都说好的股票,就没有再说什么。

  夫妻俩的目标终于达到一致,都盯着“新隆生”往上涨,以平等享受乐趣的自在,抵消了在单位里做“海底游鱼”的那份屈辱。

  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了,不仅不见“新隆生”上涨,倒是下跌了一角!看看别的,一片红,直觉得除了这只“新隆生”,差不多都在“鸡犬升天”,尤其是“春城百货”,涨幅遥遥领先!曾经海内心如煎。最难耐的是都茗的责怪指斥,就怕每天下班回家去听她那浪声浪气。看来脏兮兮的内衣裤,又要往他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脸面上扔过来了。说真的,最严重的倒不是都茗这种刻薄的、必定要他俯首贴耳的不择手段的惩罚,而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不中用”,真的只配当一条游在海底深处的“好鱼”了!

  他不甘心!

  那天,是星期三中午,他听了收音机播送的股市行情,实在忍受不了啦,除了他这个倒霉蛋,仿佛天底下所有股民都成了百万富翁!入他娘的,什么狗屁“滕百胜”,简直是百输不胜嘛。他暗自诅咒着,直奔开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想问一问这个糟老头,能不能赶紧纠正错误,割掉“新隆生”,买进“春城百货”。

  曾经海一闯进“滕百胜”的房间,一见那局面就什么都说不出了。这位老人正和老王,还有另外几个陌生男女,眉飞色舞地在议论什么。一见他,就指着他说:这位朋友也发现这是一条好鱼!那几个陌生男女把他上下扫了一眼,吃惊地说,他呀?看不出来还有这一手,“滕百胜”说,看不出?这才是一条真正游在海底的好鱼哩!一房间的大笑声!曾经海正被笑得莫名其妙,“滕百胜”却请他走到身边,指着电脑上的日K线图:瞧,“富乐”的行情到头了,我把它全换成了这只“新隆生”。“新隆生”才是一匹真正的黑马!

  啊呀,就在他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新隆生”却悄悄启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上涨了五角二分,百分之四十二点七,成交量也随之放大,竟达一百八十万。

  曾经海兴奋得直想哭,想当着这些素昧平生的人,诉说这只“新隆生”对他命运所起的作用。可在这时候,却见日K线图上这只股票的价格往下急速地滑落了。他一急,忙问:“真的要涨了吗?……瞧,怎么又跌了?……要不要赶紧抛掉?”

  “滕百胜”说:“不不,这是正常的震荡。”

  曾经海问:“能涨到几元?”

  “滕百胜”说:“起码翻一个筋斗!”

  也就是说,获利百分之一百?这不是在做梦吧?可绝不是梦,比梦更加灿烂。瞧,日K线图上,那根白线,刚调头向下,马上重新向上,仿佛刻意表现她的活泼,轻轻松松地打出了一个尖利的锐角,便像竖旗杆一般地继续往上直窜!

  这一图形,仿佛是曾经海命运的象征,象征着他的人生遭际开始了一个大转折。那天,他揣着多日来没有的轻松回家去,按照近期形成的当家庭“马大嫂”的规矩,在弄堂口的小菜场里买了两斤青菜,半条白鲢和几块豆腐干。走到烟酒店门前,想起曾经有过那种消受一下家庭乐趣的生活,很想买一瓶花雕解解馋,可犹豫了一会,还是只拎着几只装菜的马夹袋回家。“股市风云莫测”,还是平淡对待为好。

  曾经海来到家门口,门扇便呀的一声开启了。都茗身着那身镶着花边的薄纱睡衣,笑盈盈迎了出来,接过他手上的马夹袋说:“哎呀,你也买了这许多菜?……没关系没关系,明天好吃的!”他还没有领会她说的话,却见小方桌当中,平时待客才用的四只花瓷盆子,将收拾得精精致致的鱼呀肉呀蟹呀,热气腾腾地在他眼前展露出诱人的色彩和香味,桌角上一瓶五年陈花雕,更显示出不寻常的规格。

  “谁来了?”他问。

  “你说呢?”她神秘地一笑,“你说,我们今天不该庆祝庆祝吗?”

  他终于明白了,她是用这种方式来庆祝翻身仗,可这时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愣怔着。她一边到卫生间帮他批热水,一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我真不相信这只股票会疯涨到这副样子。都说做股票要抓黑马,没料到黑马真会被你抓到!我们柜台里买的都是“春城百货”,十四元三追进去的,可都套牢了,都怪我为啥不早一点对她们说……你还呆着做啥呀,快洗洗手,擦把脸,菜都冷了!”曾经海依然木桩似的钉在原地。都茗理解丈夫,自己脾气变化幅度这么大,搁在谁身上,都会像做梦。她多想将自己这一阵的心情倾吐出来:我脾气不好,然而我是多么珍惜能有今天。我最怕的是,一个不慎间踏进了这个风急浪险的股市,既亏了钱,又毁了这个家。如今总算……这一想,还没有启齿说什么便忍不住心酸了,眼泪也跟着涌出来了:“你,你不知道我今天多么开心,你不知道……”他明白了,她关心股票买卖岂止是金钱的增减,而是包含着一个女人的青春补偿!你怎能为她的过分指责说长道短呢?今天,她的庆幸分明胜于你的庆幸,做丈夫的应该一起来品尝才是!冷漠地面对这一切,算哪一章呢?于是他赶紧搂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说:“我知道,我知道,都不用说了,都茗!……”她趁机紧紧搂着他,放声哭了个痛快。

  这一顿,真胜似享受着龙肝凤胆。除了新婚蜜月,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温暖的家庭气氛。更使他人生再世的,是在酒醉饭饱之后。可能自已被冷落得太久了,他仿佛刚刚发现做一个男人的真正骄傲,刚刚发现什么是真正的拥有世界!沐浴在她的柔情里,高山峻岭的雄奇,曲径通幽的妙趣,绿水戏岩的柔畅,以及春日的温馨,秋日的旷远,夏日的恬静,冬日的幽冥……无不让他体验了个够。

  从这天开始,这只“新隆生”天天上涨,涨得叫曾经海真正懂得了什么叫“牛市”。也怪,差不多大大小小所有证券报刊雨后春笋似的,忽地冒出许多推荐、评论它的文章,并冠之以一连串的概念:什么“高科技概念”啦,“资产重组概念”啦,“长江开发概念”啦……“建议大胆介入,中线持有”啦……诸如此类,叫他满心舒坦的同时,总会想到自己机关大门内布告栏里那些介绍“扁头阿棒”的文章和照片,想到人间诸多常见却又想不明白的东西。当你处在尘埃里,游在海底里没有被人注意的时候,即便有人看到你的长处,也不敢说你有多好,只是这样想:真会这么好么?要真有这么好,怎么会落到这地步?肯定有什么问题!可是当你一旦冒出海面,从尘埃里脱颖而出的时候,你的平时一坐下就爱抖腿,不顾场合地大声擤鼻涕之类,也成为“狮子抖毛”、“心宽气畅”之类与众不同的优点加以吹捧了!眼看着“新隆生”连续飘红日子里的种种,他实在弄不清自己是一个伟男子俯仰周旋在人海里,还是一只绩优股出没沉浮在液晶屏上。

  差不多一个星期,曾经海的资金不仅填平了亏空,而且开始向上翻番,其上升势头之强劲,好像每日里都在拓展新的上涨空间。曾经海的身价也跟着改变。不仅让都茗成了他温顺的妻子,亲戚朋友,包括那些多年没有来往的,也都忽然间发现了还有这么个亲戚,纷纷打电话来,竭力把他有生以来曾经有的,以及可能有的优秀品质开掘出来,称赞一番,什么自小就“有主见”、“有个性”啦,一向“聪敏过人”、“反应灵敏”、具有非凡的“经济头脑”啦……然后向他请教是否还来得及跟进,除了“新隆生”,还有什么股票可以买。弄得电话铃声不断。曾经海真无法把握自己了,他只能拿“滕百生”做榜样,打发他们的,总是这样一句话:好鱼游在海底。自然,最好最好的那条鱼是自己。话虽这么说,多数亲友还是跟他买进了“新隆生”,然后,便是不断道谢感激的电话,还有的索性上门请教。真可谓门庭若市,都茗也倍加骄傲,对他百般温顺。

  为了这,他特地给都茗买了一只白金戒指,镶钻的。她立刻拿下那只嵌宝戒指,换上了它,正面看,反面看,握紧拳头看,伸开巴掌看,近看看,远看看,看得笑眯了眼。那晚,送走了一批亲友,然后紧搂着百依百顺的她颠狂着的时刻,那一条游在海底深处的鱼,早已落在远古的烟尘里了,只觉得自己又成了几百只股票中的一只,从冷得刺骨、阴得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蹦出来,抖落尽身上的那层厚厚的发霉的绿锈污垢,给擦拭得崭新锃亮,恣意享受着造化给他的无尽乐趣……

  都茗说了些撩拔人心的话,贴着他的脖子小声地问:“你说杭伟和女人……”

  曾经海说:“这是一只……最差最差的股票,是一只'垃圾股'!”

  她一怔:“你说什么?我是说杭伟。”

  他自失地一笑,忘记他经常把“那一个人”或“这一个人”,说成“那一张股票”或“这一张股票”了:“啊……我说的就是他……你提他干啥?”

  她一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脯:“你呀,什么都当成股票了”。

  曾经海毫不介意地一笑,便重新沉浸到受人追捧的大红大紫的自得中,享受着此刻他所拥有的。

  她却换了个话题:“我说,'新隆生'涨得差不多了,可别像'春城百货',说跌就跌,成了纸上富贵。”

  曾经海却不愿脱离那份享受,含含糊糊地说:“不会……”

  见他不认真,都茗推开了他说:“应该多选几只股票。我们还有五万元定期储蓄,提前取出来,都买了股票算了;还有我爹,我姐姐和弟弟的……”

  曾经海倏地清醒了,说:“阿?……我知道。'滕百胜'说,他给的不是金子,是点金术。我已经掌握了这点金术。哪会闲着呢?”

  都茗高兴地翻过身,问道:“好啊,你说,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曾经海是有目标的,早已盯着一条正在海底悄悄游动着的好鱼:“嘉乐股份”,可他此刻面对的,是一位快嘴婆娘,只能把它藏在心里,说:“我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哩,等'新隆生'了结了再说。”说罢便再次把她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

  过了两天,曾经海对那条新的“海底游鱼”采取行动了。他把没有到期的五万元如数提前支取出来,全部买进了“嘉乐股份”。然后叫都茗请她爸爸、姐姐和弟弟的存款也一起都买了这只股票。总数近二十万!然后等着他和“新隆生”一样成为股市的一匹黑马。

  没有想到,“嘉乐股份”买进的第二天,股价就开始下调;第三天,下跌幅度突然加大。曾经海急了,急忙赶到开泰证券公司去找“滕百胜”问个究竟。

  以往为了不受杭伟的干扰,曾经海来开泰证券的时候,都是刻意回避杭伟的。这回,却在楼梯口碰见了。杭伟以为来找他的,一见面就说:“经海,好久不见啦!快上去,稍等一会,我就来!”

  看来不能不到杭伟那儿坐坐了。好在给了他一个先找“滕百胜”的空档。

  “滕百胜”病了,在家休息。坐在电脑前的,是一个中年人,一问三不知。曾经海失望地看了一下电脑上的日K线图,“新隆生”放慢了上涨的速度在盘整;“嘉乐”却继续在下跌。没奈何,病急乱投医,不找抗伟也得找了。

  曾经海刚进杭伟的大户室。这里不像“滕百胜”处那样宽敞,除杭伟,还有三个操盘手,一位矮个子老者,一位瘦削的中年汉子和一位身材苗条的中年女士。初次进门的曾经海刚说明来意,杭伟便回来了。看来他心境不错,拉了一只椅子,让这位老邻居在自己电脑前并排坐下来,边看股市行情边聊:“春城百货”赚了一票?”

  正如猜想的,要都茗买“春城百货”的真是他。曾经海见他说得坦坦荡荡地回答说:“没有。我买了‘新隆生’,资金周转不过来。”

  “好呀,这只股票也不错,”杭伟随手往电脑里打出了“新隆生”,它还在原位上盘整,“老滕做的庄!”

  曾经海问:“老滕?就是你们这里的“滕百胜?”

  杭伟说:“就是他。一个多月以前他就开始建仓了,最近才往上拉的。”

  曾经海恍然大悟:“啊,难怪!……不过,我是自己看中的。”

  杭伟笑道:“你倒有一手嘛!”

  曾经海苦笑着,摇摇头说:“哪有一手?还不是‘滕百胜’启发的。那天我来找你,你不在,却碰到了他……”便老老实实地把“滕百胜”如何教他学会入市的“基本功”的经过说了出来。

  杭伟大笑了一阵,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似有大不以为然的调侃味道。曾经海不觉看了一眼同室的那几位,见他们也笑了,竟红了脸为自己正在实践的信仰辩释:“作为投资技巧,从价值和价格的背离上来选股,还是很有道理的呢!”

  杭伟微微一笑说:“什么价值价格?中国股市还说不上投资。”他随手揿了几个电脑键,电脑屏幕上展示出了一只“大众”B股,“你瞧瞧,大众公司不错吧,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个价?折合人民币,每股不过几毛钱,可还是没有人买,拿投资理论来分析,难道这些公司真的没有投资价值吗?不是,这里有很多道理,反正我不想去弄清楚,炒股就是炒股!”

  炒股就是炒股。杭伟的理论和“滕百胜”一样令曾经海耳目一新。他很想听下去,杭伟口袋里的手提电话响了。杭伟打开电话,“喂”了一声,就急匆匆地出门到走廊里去了,好一阵不见进门来,曾经海不敢随便拨弄电脑,便起身到那位矮个子老先生前面去看看他们到底买了些什么。瘦削的中年汉子好像就等着机会说说开心话似的,指了指矮个子老先生,半睦半假地说:“你该向贺先生请教才对。贺先生炒了十年股,六万元起家,如今上千万了,经验丰富得很。”

  贺老先生显然不敢领教这种恭维,摇着头退避三舍:“说不上经验,说不上经验!老章别拿我开玩笑!”

  叫老章的瘦削汉子却认真起来,说:“我不跟你开玩笑。什么好鱼游于海底?中国股民太多,股票少,经得起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找啊?就是好鱼,不等它游到海底,就给捕走连肉带骨头一起吃掉了。对不对?大家早就看穿了。你看贺老先生,他认为中国股市只有‘长虹’、‘兴化’、‘深发展’、‘深科技’是好的,他就是按照波段理论轮番做这四只股,不照样财源滚滚流?小黄,我的话不假吧?”

  贺先生笑笑,默认了;旁边那位叫小黄的女士,也笑着点了点头。

  曾经海觉得有道理,自然对贺老先生另眼相看,恳求道:“贺先生,能不能详细介绍介绍?”

  贺先生指指章先生:“他的经验比我丰富,你听他的,准保一本万利。”

  章先生不高兴了:“这话又是戳我的心境了。你知道我这一阵不顺手,资金给揩掉了一小半。”

  曾经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你是照贺先生做的吧?”

  章先生摇摇头说:“没有。股市没有昨天,股市也不相信同一张脸面。所以身在股市,也各有各的活法。我呢,不大相信这个消息,那个消息;这个股评家,那个股评家;也不问业绩多少,是不是有送配股,反正我只在电脑里寻找,看哪只股走势强劲,有庄家进去即将拉升的样子,马上买进,赚了就走。炒股就是炒股嘛!”他忽然回头指指那位女士:“你看小黄,她念的又是另一本经!”

  曾经海忙问黄女士:“你是怎么炒的?”

  黄女士忸怩地说:“你别信他瞎吹!我是瞎炒!全是一堆垃圾股!”

  章先生说:怎么叫瞎炒‘垃圾股’?她的风韵可独特了!把‘追涨杀跌’的文章反过来做,叫做‘追跌炒底’!”

  曾经海听说过,所谓“追跌炒底”,就是一不问业绩,二不听消息,专门找那些跌到最底部,称为“躺”在地皮上的股票买进,然后静观其变。一般地说,这种股票已经跌无可跌,风险是最小的,靠的就是一份耐心。他心里一动,问道:“你看准的是哪几只股票?”

  黄女士笑笑说:“别信他们的。我不过家里有老有小的,没有时间坐在电脑面前盯着盘子看。买进这种股票,省事省心。到启动的时候关心关心就得了,只要有炒家在,一定会有我趁风行船的时候嘛。你说是吗?”

  说到底,还是一个“炒”字!

  说得正热闹,杭伟回来了,正好接住章先生的话茬,说:“你说对吧,我们这里都这样,炒股就是炒股!”他坐在自己位子上,把曾经海召了回来,打了几个电脑健,电脑屏上显示出来的,是旗杆也似往上直窜的一条白线,“你看看这一只股票,连年亏损,可是你看,到九元五角啦,还是这么强劲地在往上走!”

  曾经海定睛一看,是“驼方”,工业股,被人认为没有多少投资价值,一向受人冷落的,不禁问道:“有人炒?”

  杭伟笑了笑,没有回答。

  曾经海感叹说:“真的是!我照‘新隆生’的经验,买进了‘嘉乐股份’,却一直往下跌!”

  杭伟随手从电脑里批出了“嘉乐股份”。

  “嘉乐”又下跌了一角多。曾经海浑身出汗:“你说怎么办?”

  杭伟依然不开口,继续敲击电脑健盘,屏幕上出现了介绍“嘉乐”的背景资料。曾经海伸长了脖子,这可是比在地摊上买的《最新沪深股市个股分析》还要详细、还要新的资料。除了他已知的从事国际贸易、承包国际工程等情况外,还看到了这样一些文字:在承包东非工程中有一个项目出了事故,业主可能为索赔提出诉讼。

  曾经海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啊呀,这怎么办?”

  杭伟说:“赶紧去抛掉!”

  曾经海说:“割肉?不是说‘牛市不割肉’吗?”

  杭伟深不可测地一笑说:“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买错了就应该割。”他又打出了一只股票,“你瞧,这只股票,前天我刚买进的,可是消息说,今年下半年业绩下降很多,我马上割,一刀割去了一万多元,可是你看看,今天倒涨了。……不谈了,股市没有昨天!退一步为了进三步,输不起的人绝对不会赢!”

  章先生随手也打出了“嘉乐股份”,看了看,却紧跟着说了句:“别急别急,或许,会反抽一下。物极必反。”

  汗水从曾经海的所有毛孔里冒出来,他既看不清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什么股票,也听不明白杭伟和章先生都还说些什么。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要趁收盘前赶到海发证券公司去抛售。天下起了小雨,让秋末冬初的黄昏早早地降临到高楼之间来了。风风雨雨的,越发猛烈越发稠密了,便喊了一辆出租汽车,往海发证券公司疾驰,脑子里布满了这样一道道算术式:“嘉乐股份”,减,减,减,迅速地在运算着减法!自己的,五万,减去了一万五;老岳丈,从二万减成了一万三;大姨,从六万变成了四万二,小姨的呢……啊啊,这一刀割下去,割得自己里里外外都不是人了!都茗面前的滋味……“反抽”?啊,好像听章先生这么说的,能反抽吗?……要是不反抽,减,减,减,继续往下减……

  出租车停住了。透过挡风玻璃,红灯,红胭胭的,在雨水里涸得润泽泽的像在滴水,滴得能叫人产生股价上扬时特有的兴奋;它的旁边,是哪家早早开启的酒店的霓虹灯,给制成波浪形的一排,白晃晃的,被雨帘打扮得若隐若现,恍如那根正在起落运行的K线,直扑进他的视线……

  他,都茗,杭伟,滕百胜,贺先生,章先生……还有小园,夺走了小园的外资公司老板,“扁头阿棒”,小高……忽儿变成了一只只股票,落在液晶屏上,都在尽自己所能,展示个性和生存价值;一忽儿却又都变成了都茗和杭伟们,落在一个个岗位上。他们,股票;股票,他们……外露的,内向的,实的,虚的,假扮真的,真扮假的;全部无法辨别真正的自我,有的给压缩得像孙悟空所变的跳蚤,叫人无法发现它的存在;有的给炒得活似一小块橡胶所变的大气球,忘记了本来到底是啥模样;它们,或者他们,全都没有昨天,彼此之间,都不相信同一张脸面;今天是“牛市不割肉”,明天却又“不能一概而论”;每一只,都可能是把你带进天堂的天使,可每一只也可能是一口吞下了你的魔鬼;或者,对于那一个,是天使;对于这一个,却是魔鬼……

  曾经海似乎洞察了什么秘奥,感到被人耍弄了。

  “真他妈的见鬼,炒,炒,炒!全是拿‘炒’代替‘赌’字的一批赌徒!一个个股票名称、数字,那么像押宝,像一只只骰子一张张牌……它们在赌场,他妈的连个是非都捉摸不出来!……不管姓杭的色狼,姓杨的博士,姓滕的‘百胜’,全都像它们,像‘嘉乐’一样骗人上钩的股票,连同他妈的你姓曾的这一只股票!……”

  “对,像‘嘉乐’!姓曾的向小高烧了香,小高向姓曾的露出笑脸了,要是向你叩头烧香,你能帮姓曾的忙么?……你不能,你还不如小高!你真正是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的货色!对不对?啊?……”

  红胭胭的突然变成了绿茵茵的,仿佛“嘉乐”在回答。

  海发证券公司交易大厅里的液晶屏,就是这样绿茵茵地来迎接他的。他站着,始终没有从股票、从赌场里的筹码,变回到那个曾经海,一直到回家。都茗絮絮叨叨的责怪,亲友电话的盘问,使他越发成为一只股票或者像一只筹码了。不,这一夜,都茗的沉不住气,又使她显得焦躁、刻薄,超过了“嘉乐”给他的难耐,她把积在心底的“老账”翻出来,怪他遇事不和她商量,甚至说出这样冷彻心肺的话:“你当我看不出你心里那本小九九?你就是怕我把财权抓在我的手里!说起来,什么都听我的;可你心里明白,财权抓在你手里我就得永远听你的!……”如此种种,叫曾经海想起了与她同班就读时听到的一些有关她家族的传说。据说,她的祖父的祖父,不仅从娘胎里带来了一条小尾巴,而且带来了两颗心脏,一颗在左,一颗在右,各领着一副内脏,左右一般强壮。白天,他勤俭,乐于助人,其善良胜过一头羔羊。可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就躺倒在地上,睡得像死猪,任凭你在他耳畔敲锣放炮。天黑尽时却醒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白天做的那些活儿忘得一干二净,拿起白天使用的锄头,往往把白天辛辛苦苦插的秧苗刨得一棵不留,到东方发白,他又倒头睡着了,直到晨曦初露,他面对那一片被糟蹋的庄稼,破口大骂是哪个野种和他捣蛋。不管家人向他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是他自己干的,到晚上,依然成了一个最可怕的恶魔,直到那年去挖人家祖宗的坟墓,给活活地捅死之后,才知道他不幸的原因。曾经海一直以为这传说荒唐不经,如今他相信这个传说是千真万确的了,而且相信都茗身上有着很多祖宗的遗传因子。

  天,这一步,不仅把自己变成股票,骰子,赌牌,还有可能叫都茗永远让那颗恶毒的心脏来值班,然后,一步步恢复祖传的那条小尾巴。这太可怕了!

  真的,曾经海越想越害怕,他决定赶紧远离这个可怕的股市,在单位里仍旧老老实实地去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就走!

  就这样走?能么?不,亏了的钱,到那儿去找回来?亏了自己的,倒可认;亏了人家的,人家怎么来帮你认?……

  他一急,完全清醒了。糟糕!真应了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第二天,他再到开泰公司,找“滕百胜”商量。

  “滕百胜”仍然没有来。“嘉乐”还在阴跌。他只能再找杭伟。

  杭伟一见到他,就说:“你太太刚刚打电话给我,向我讨主意。”

  在曾经海意料中,但也在意外:“她真的动手收回财权了!不怪自己三心两意,怪谁呢,急问:“你对她说啥?”

  “这样吧”,杭传不作正面回答,就把电脑屏打到了正在缓缓上涨的‘驼方’说:“你马上换成这只股票吧!”

  曾经海说:“还是要我割肉?这价位……”

  杭伟笑了笑,一蔚说:“这不叫‘割肉’,叫‘换筹码’。如今中国有这么多股票,周旋余地大得很。应该说就这是最容易改正错误的地方。你赶紧换!”

  曾经海苦笑道:“说实在的,这太像押宝赌博了。我……”他只是摇头。

  “像押宝打牌九,有啥不好?操那!”杭伟仿佛看穿了他的五脏六腑,“我们社会主义还是初级的呢,这证券市场也是‘初级’的,这有啥稀奇?大家都在趁着这‘初级’拼命捞,不捞才是憨大!”杭伟朝章先生们看了一眼,或许觉得说得太露了,哈哈一笑,口吻一转说:“就说到了摘掉‘初级’的帽子吧,有证券市场,就有投机,走遍天下一个理!要是婆婆妈妈,就趁早走人!”

  曾经海的心一亮,将昨天感觉的疑虑扫了个干干净净。要真的走人,那我越发成了让都茗瞧不起的“憨大”了。起码,也得在这赌场上,把输了的钱赚回来!(这些观点,杭伟一定对都茗说了。如果不照办,后果更严重)!

  “去!谁婆婆妈妈了?”曾经海心一横说,“就这个价?全部换?”

  “对,全部换。要快,马上要启动。”他又打出“新隆生”,“看样子这一只马上碰到了上轨线,有强有力的打压,要长期回调。保险一些就先出来,跌深了再买回来做差价。要是跌得不深,你就买‘驼方’。这叫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章先生在一边说:“听说,‘滕百胜’马上要出货了”。

  曾经海一惊,这消息太重要了。说不定“滕百胜”就躲在哪个暗处操作。“嘉乐”亏成这样子,“新隆生”赚到的胜利果实一定要保住。

  他立刻照办,怀着赌博的心情,割肉,冒险,“初级”得他都木木然了,也完全忘记了杭伟原来是怎样一只“股票”了。

  可杭伟真有两下!“驼方”真的启动了,曾经海一买进,就大幅度地往上涨。他立刻按照杭伟的建议处理“新隆生”。刚抛出一部分,这一只曾经帮他起死回生的股票,真的下跌了。他也不等回调到多深,索性将它全部抛出,将资金全部押到了“驼方”上。这一换,他居然接住了又一只股票大幅度上涨的黄金段落。

  不过,曾经海最大的胜利,除了悟到了一个“初级”的道理之外,还在一个走投无路之间,楔了进去,阻止了都茗和杭伟间的直接交往。杭伟能帮他趁“初级”“炒”股发财,而老婆依然完好无损,真像精心策划出来一般。从千变万化的角度说,股市没有昨天,生活也没有昨天。

  没想到这只“驼方”比“新隆生”“牛”劲更足,大有不顾一切顶风而上的味道。它自然享受到了“新隆生”一样的社会待遇:大小报刊,电台电视,骤然间冒出了一批推荐它的文章和言论,哄哄然颇具有八方呼应之势。最雄辩的是那位叫海泫的股评家的文章,叫曾经海看得真想变卖家财扑进去,硬给杭伟阻止了。才知道当天就该抛出了。只一个多星期,又让曾经海确实地验证了一回“初级”的含义。已经拥有二十多万元身价的他,虽然还是零星散户,只能和退休老伯伯老妈妈们一起到交易大厅里抢座位、闻汗臭,和老滕、杭伟他们隔了几重天,但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拒绝他成为它的一名公民了。

  这是一个难以区分是一个个活人还是一张张股票的世界,绝对不同于一般人所熟知的世界。她以独特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道德标准、价值取向,区别于人世间的社会群体。比方说,他们总是通过看不见形状的符号和数据来表达喜怒哀乐的情绪,统一他们的行动;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皇历:“一月预示”,“三月风”。“四月雨”,“五月开花”,“五穷六绝七翻身”,“九月转势”,“十月狂升或暴跌”,直到“圣诞老人升潮”;他们有自己划分群体的标准,叫“投机在市场,投资在家里”;他们自有通行的人生格言,比如“股市就是羊群、牧羊犬、饲养者的组合”,所以“股票再好,也不能同它结婚”等等。曾经海真有一种常听常新百听不足之感,觉得它所具有的哲理性是一时难以穷究的,总忍不住要随手记录下来,结合炒股的经历反复琢磨,一再品味。有些语汇,要一连几个月在波浪里颠簸几次才能领悟到一点皮毛。于是,机械模仿“滕百胜”,也成为知识分子特有习性的自觉发挥了,驱使他在精神负担如山压的情况之下,也要拿起笔来发挥一通,于是变成了一部独特的文本,既像阅读生活大书的心得体会,又像倾诉心声的日记,更像艺术家采风随笔,有些地方,却像一位哲学家在观照心灵,叩问人生……倒也很有点自得其乐的样子。

  自然,最能集中体现这个独特世界的,是语言的运用。空头,多头;利好,利空;套牢,踏空;割肉,跳水;对倒,派发……但是,出现频率最高,对自身利益关系最大的一个词却是“消息面”。

  这也是和杭伟交往中知悉的。

  那是在“驼方”出货以后。曾经海事先知道这只“驼方”的行业性质,经营业绩,属公用事业行业,业绩也一般,还不如“嘉乐股份”的一半,可涨得这样疯,光是靠杭伟这种还不到一千万资金的大户拉升得成吗?

  那天,曾经海特地请杭伟吃饭,以表示对他提供帮助的酬谢。自然,他既不让都茗参加,也不让她知道,对于这个男人和这个婆娘的直接交往,他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就他们两个老邻居,在对饮的时候,曾经海蓄意探听这次炒作的秘密。

  “眼下基本面还可以,再加上一点可靠的消息嘛!”杭伟神秘地笑着,乜睨着醉眼,得意地望着这个小阿弟,既像卖弄手段的高明,又像在观察对面这个新股民是否看破了个中奥秘。

  几年外资企业的白领生活,早叫曾经海明白,在经济活动中,及时掌握信息是至关重要的。“消息”自然与“信息”同属一个家族,然而不说“信息”而说“消息”,并加上一个“面”,就成了他眼下所处的这个世界特有的、经典性的专用词了。“面”者,方面也,说明影响股市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有“宏观面”,“技术面”,还有这个“消息面”。所有的“面”,各自管着属下的无数个“点”。说穿了,人一旦进了这个世界,就是在这几个“面”里翻筋斗,捕捉着能为我所用的各个“点”。就像在四面高墙的房间里过日子一样,谁翻得高明,不仅不会被墙面撞破脑袋,而且能借助这几堵墙面,翻出花样来,成为高手。据说,杭伟就是玩消息面的大赢家,证券业“初级”到还只能在西康路一零一号那种“柜台”上亮相的时候,这位刚从劳教农场回上海的好色之徒,手里就抓着一些“电真空”,“延中”和“飞乐”了。既然抓着这些来自“资本主义”的货色,就得了解一点和它与生俱来的东西,于是他知道了宏观面、技术面、消息面。1992年春天,杭伟在和朋友聚会的时候,偶而听到了邓小平南巡讲话,这位风云人物说得不少,其中一些容易被人忽略的言辞,却给他抓住了,很像初春的蜜蜂闻知初绽的花蕾。这几句话是这样说的:“证券,股市,这些东西好不好,有没有危险,是不是资本主义独有的东西,社会主义能不能用?允许看,但要坚决地试……”杭伟马上感受到了这个“坚决”的分量,他毫不犹豫地倾其家财再买进了二千股“电真空”。只几个月,他便一下子从一个“山上下来”的刑事释放人员,变成了买卖股票的大户,金光闪闪的财富,使“消息面”三个字活似衣食起居一样不可或缺。甲戊年春夏之交,股市低迷到跌入了成本价,每日成量只有几千万元,人家都纷纷撒离的时候,惟有他不走。他说,从宏观面、技术面来看,都该物极必反的嘛,为什么走?可惜,早到谷底了,就不见反弹。他正准备收拾起摊子悄悄割肉离场,忽然听说,中国证监会即将公布证券方面的“三大政策”,他立刻改变了主意,坚守阵地。三天以后,消息如期而至,他所拥有的股票当日就翻了番,股指飚升数百点,他竟赚了五十万。可见“消息面”来了动静,就像四面墙壁一起乒乒乓乓地倒下来,什么宏观面、技术面统统都不作数了。他深知在这个世界里周旋,给这个“消息面”当奴隶的艰难,倘对这个“消息面”不理会、不探听、不掌握、不运用、不随时作出反应的话,必定寸步难行,以至全军覆没,哪怕你拥有的那几条“鱼”,是从最深最深的海底里抓到的好鱼。于是他把赚到的那五十万,先去买了房子,然后拨出十万元来继续炒作。既然要涉足这个世界,杭伟头脑里总是贮藏着无以数计的消息;见到新朋旧友,总先发出这样一声问候:你好呀,有什么消息吗?

  这个词,这一刻从杭伟唇齿间轻巧地弹进曾经海的耳朵,并用这种神秘兮兮的神态审视着,教曾经海直觉得其包容的内涵非比寻常。于是也装着半醉的神态说道:“什么消息,请透露一二,让小阿弟长长见识嘛!”

  杭伟哈哈大笑了一阵说:“好吧,谁叫你是我小阿弟呢!”他喝了一口酒,又点燃一支卷烟,扫视了一眼邻座,放低声说:“事情也很简单。就是和上市公司联手,在‘中报’、‘年报’的数据上做点手脚。”

  曾经海吃了一惊:“啊?内外勾结?这不是证券欺诈行为吗?”

  杭伟眯起一只眼,大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将香烟灰喷得满桌都是:“你呀,就是憨!到今天,还没有从海底游上来!”

  曾经海心一动:是的,我又憨了。股海如人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的未必有身价,有身价的未必真,靠假才能兜得转,靠吹才能到处受尊敬,你难道见得还算少、经得还不够吗?他恍然大悟地举起了杯子:“OK!你这只股票呀,难怪高开高走,一路飚升,成了绩优股!……来来来,让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帮我发了财,又帮我开了窍!”

  杭伟得意地笑了一阵,脖子一仰把酒干了,乘着酒兴说心里话:“炒股,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动动脑筋就可以发大财的行当,啥人不在挖空心思多捞?……给我这种消息的朋友,多了!你听我的,包你也高开高走,一路走在上升通道上!”

  “谢谢,谢谢!”

  “谢什么?别随便告诉别人就是了,”杭伟放低声音说,“你知道吗,大户室的那几个,我都不让他们知道的!”

  曾经海想起来了,每一次去找杭伟,不是见他和朋友在对面房间里秘密地谈什么,就是将手机贴在耳朵上跑出门去接电话。这位老邻居,真把他当成自己小阿弟了!一阵激动,把“色狼”的以往,以及对都茗那色迷迷的眼神都丢进了黄浦江,拿起酒瓶,将酒杯斟满,举得高高的:“好,大阿哥对我的帮衬,我心里明白!让兄弟们一起,‘高开高走’,‘一卡在手、老板做够’!”

  杭伟哈哈大笑起来:“你还记得这句话啊!”

  曾经海也笑着说:“怎么不记得呢,就是你这句话把我引进股市的嘛!”

  杭伟说:“你不是相信'滕百胜'嘛!”

  这些大户间经常串门沟通行情交流信息,曾经海几次到这里来,都说是杭伟的朋友,哪能不传到他耳朵里去?这是曾经海早就料到的,这时候正好把人际间的这个“跳空缺口”补上,以便完全恢复对老邻居应有的那份信任和尊敬,便哈哈笑着说道:“没有你,我也不会认得他。”

  “人各有各的话法,股各有各的炒法。”杭伟一得意,便忘了形,有点色迷迷起来,“不过,股票这东西,操,完全像靓得妖里妖气的女人,总是挤眉弄眼地在那儿叫:我帮你一本万利,我能帮你一本万利!勾引得人们心里痒丝丝的。可你真要上了她的钩,而且死守着她,一定吃足苦头!因为这种女人呀,就是不安分,为了招引男人,她总是喜动不喜静,喜爱变化不喜爱死板,喜爱奇特不喜爱一般。我说得对吧?我们这些男子汉呀,只是利用她们这些特性去赚钱,管她是婊子,还是游在海底的鱼!”

  了解杭伟经历的曾经海,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或许,杭伟发觉自己太俗了,便把话收了回来,认真地说:“你跟我做,包你翻几个筋斗。”他将双唇贴近曾经海的耳轮,悄悄说,“告诉你,马上有两家公司争着想收购一家上市公司,你想想,成了两家公司收购的对象,这个题材,想怎么炒作就怎么炒作!我叫你买进的时候,你大胆地买进就得了。啊?”

  “哪家上市公司?”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哪有天天耍这种花招的?兵不厌诈,要玩,也得借着东风玩的!”杭伟举起了杯子,“今天不谈这些了。来,干!”

  曾经海明白了,这东风就是消息,或者叫消息面的东西。他不觉想到了另一个消息,谨慎地问:“听说,眼下股市太热,管理层要采取降温措施了呢!”

  “有这个说法”,杭伟说,“不过眼下关系不大。明年上半年笃定能看到一千八百点!……你说,哪个股市没有泡沫?何况我们……”

  和“初级”一样,这又是涉及“宏观面”的理论问题,反正“炒股就是炒股”,靠着经验这么丰富的朋友,何用他操心?

  两天以后,曾经海真的按照杭伟提供的消息,调动全部资金买进了一只叫“轻工”的股票。购并没有实现,不过他又赢了二十多万,比买“新隆生”盈利还要丰厚。在都茗和自己亲友面前,他越发显得身价百倍了。对都茗,不说是杭伟给的消息,却又不使她放胆去找杭伟,只说是他和“滕百胜”交上了朋友,说:“杭伟也是跟‘滕百胜’一起做的嘛,我们天天见面!”说真的,他内心深处真耻于跟在杭伟屁股后面转,总想在哪一天超过杭伟,独自打亮招牌,反正,炒股,就是这几种手法,“滕百胜型”,“老贺型”和“杭伟型”,最早让他放胆进入股市的杨博士,属于“滕百胜型”。“滕百胜型”虽然万无一失,但赚钱速度太慢,他没有这份耐心;“老贺型”不仅要有一整天守在电脑边的时间和条件,而且需要有赚到一笔,趁涨即果断脱身的心理素质,有打一枪就走的对游击战术运用自如的技巧;最实惠并能充分发挥他这个机关干部优势的,还是“杭伟型”。于是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消息面”,张开眼,就是探听、寻找“炒作题材”,然后紧追猛赶。“华银联合”是东江开发区的金融股,据说,美洲银行将投入几亿美金支持开发,已经有庄家进去了,他悄悄地跟进,买得不多,赚了;“呼伦毛纺”是西北的纺织工业股,听说与欧美诸国签订几亿美金的进口加工合同,庄家正在建仓,他不动声色不失时机地买了一万股,也赢了利;“家宝电脑”是某高等学府的高科技股,其重要性自不待言,自然是庄家的目标,于是也跟着炒……炒,炒,炒,在跟进跟出中结识了不少股市朋友,自然都是炒手。炒手们给了这些“题材”一个动听的新名词:概念。“华银联合”属“新开发区概念”,一纳入某时髦的“概念”,必定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类的股票跟着上涨。就如人海里一个个阶层,一个个家族,一个个圈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间,他也满脑子的“题材”,满口的“概念”,逢人也拿这句话作为打招呼:“有什么消息吗?”这可不同于像“早饭吃了吗”,“最近忙吗”之类的无话找话的礼貌性问候,这些“消息面”、“炒作题材”、“概念”活似指挥棒,给了他这只“高开高走的绩优股”无穷的搏击的冲动,主宰世界,张扬个性的强烈向往。时间久了,听到人家有什么题材要炒作,就忍不住趁机测试测试自己的判断能力,悄悄地买进一点看看,赚了,就公开;亏了,就独个儿咽进肚子里。杭伟拿股票与女人性子相比的那些话,俗是俗了,可这些特性,对他真的产生一种永不衰竭的冲动。这使他对杭伟有了新的理解,有什么应酬,他总请杭伟参加。自然,杭伟呢,只要能让他参加的也不忘请他。消息啦,消息面啦,弄得他神魂颠倒的,是不是会打都茗的主意,都成了多余的操心了。

  曾经海很快脱离了老伯伯、老妈妈,告别了汗酸味浓浓的交易大厅,进了海发证券公司的大户室。

  他是属于“成长性”和“股本扩张能力”都看好的客户,眼下资金还不算大,刚够得上一个中大,加上海发证券公司场地的局限,所以无法享受到杭伟那样的优裕条件,只让他进了靠交易大厅的一个大间里,一个常年紧闭的小窗,透过玻璃可见交易大厅的市况。十五六个人分成背靠背的两排,每人一架电脑,当然有空调和直线电话,还有一名报单员的专职服务。在一些证券公司,这种条件是属于“中大户”室的,在这样的空间里,虽然各对各的电脑屏幕,构成了各自不同的一方天地,但不断需要信息沟通,相互间很快便熟悉了,并熟悉了左邻右舍的大户,以及他们来来往往的朋友。

  他能享受这一待遇,据说,是有一位股票一上市就涉足股市的大户,因为透支亏得一文莫名,被扫地出门,把位子给了他。为了这,都茗特地在他出门的时候,放了八只鞭炮。他却置之一笑。他简直有点趾高气扬。他记得谁说过,中国股市是人生的加速器。有的一夜成了豪富,有的一夕间成了瘪三。他想,我一进股市,就给自己订了一条规矩:绝不透支。套得再深,也是自己的资金,只输时间不输钱,而且智能比他们高,坐在这只位子上,倒能时刻不忘这些失败者用血所提供的教训,这难道不是成功的因素?

  当一个人所向披靡的时候,都是百无禁忌的。

  事实确是这样。曾经海坐在这个位子上,便一帆风顺。因为他的消息正确,所在房间大,人多口众,传得快,传得广,所以很快成了股市中小有名气的人物,甚至把他当作股评家,邀请他去参加一家证券公司的股市沙龙。他也有了自己的“追星族”。海发证券公司营业部的几位年轻人,像研究部的小魏小燕他们所谓的“亲戚朋友”,都因为他的消息而赚了钱,和他谈得很投机,他们头头宫经理也把他当作营业部的一张王牌,亲切地要他“喊我大姐就得了”,那天晚上,还特地邀请他上文艺沙龙叙叙,还说:“能请你的太太一起来,最好。”

  宫经理长相出众,瓜子脸蛋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往往令男人不敢直视,皮肤白嫩,身段娇小,平素只着淡妆,薄施脂粉,与其说为了增添姿色,不如说在展示她对天生丽质的自信,如果忽略了她神态举止上的老成练达,很难相信她会是“大姐”辈。说不清什么原因,他却很有礼貌地慌称:“我太太安排不出时间来”,把都茗排开,怀着粉红色的朦胧感,幽会似地到了这家据说在上海滩很有点档次的沙龙以后,才知道,一起做东的有小魏、小燕他们几个小伙子,同时被邀请的还有几个和他有点头之交的大户。分明属于对有影响的顾客的感情投资。虽然微觉失望,但是两杯下肚,想想刚入市时的情景,也禁不住得意非凡,开怀享受成功男人才有的人生欢乐了。三瓶孔府家酒,加上宫经理席上那种眉眼含情的妖媚,不多久便给灌得醉醺醺的了。宫经理差小魏把他送回家,他直觉得自己总算顶天立地,天马行空了,在脚底下飘着的,像云雾,也像汹涌的波涛。都茗从小魏手里接过来,扶他进房,怕他酗酒伤身,说了很多心疼他的话。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妻子的祖父的祖父,是带着一条小尾巴来到这个世界,并有两颗心脏的,如今都茗是让最善良的那颗心脏在值班。他禁不住挥着手,狂笑着说:

  “走开,你走开!我,曾经海,不再是一条游在海底的鱼啦!我身上长上了翅膀,飞上天啦!……要房子吗,我不要看分房小组长脸色,不要悄悄上门去送钱送礼啦,只要到股市里伸手就是了!要出国吗?我也不需要向我们头头拍马,对同事们当面逢迎,背后拆台啦,股市会送我进国际旅游团的,东西南北,上天入地,什么地方不能到?我要……反正,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懂吗?我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我!你,你们算老几?”

  都茗说:“好了好了,别说不着边际的话了,归根结底,你终究是个小小的机关办事员!”

  他拌着半僵硬的舌头说:“什么……办事员?明天,我就提出辞职!”

  都茗笑着说:“当职业炒手?这算啥?”

  他又笑起来:“什么‘职业炒手’?应该叫‘职业投资家’!你知道吗,在欧美,投资的资本家是最受人尊敬的!……嗨,就叫‘职业炒手’也没有关系。有了钱,你追求什么就会有什么,什么人生价值都能体现出来!你,信不信?”

  都茗不露声色。她明白:醉后吐真言,他透露出的是隐藏在心里的报复的冲动。他要报复妻子,报复单位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扁头阿棒”们。到时候他肯定要丢掉结发妻子另寻新欢的。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吗,暴发户妻子的悲惨结局,这些年看得实在不少了,他能例外?如果说,以往她这种担心还被自己巨额“青春补偿”的安危压制在第二位的话,近来却越来越冒到前头来了,而且已经发现了苗头!

  但她不怕。她已经估量过,真要玩,他玩不过她,她有这份自信。

  第二天早晨,曾经海的酒还没有醒,电话铃响了。抓起听筒,就听见“扁头阿棒”没头没脑地问:“一六零七弄七号的事,你知道吗?”

  曾经海一听心里就发毛。这是由他联系的地段。这幢楼里住的基本上是区内中小学教职员工,其中有一些是征集了这块建房土地的农民。教职员工往往和这些居民发生磨擦。最严重的是底层的一零四室,占用了楼梯下面的过道,搭起炉灶,开起了小饭店。不说烧菜的油烟,薰提整幢楼房到处粘腻腻的,每逢低气压还潮的日了,水门汀的走廊地板都打滑,老人不敢轻易出门;更不堪忍受的是小饭店人来人住,像食堂那样,经常把剩菜剩饭撒在门外,居民叫苦不迭。店主左邻右舍,多是同一家族,“外来”的这些秀才,都不敢当面指摘,背地里向居委会反映数次。居委会解决无效,也曾经“上交”给他,请求综合治理。曾经海一了解,矛盾棘手得远非他的能力所能承受。这家小饭店的顾客,都是附近一些没有食堂的小单位职工,一六零八弄弄口虽然有饭店,可太高档,是一家带KTV小包房的叫“豪都大酒家”的海鲜城,所有时令荤素,从活杀大王蛇到油煎蝎子,应有尽有,就是没有解决普通职工就餐的档子,自然使这家只有一份小摊的营业执照、连块招牌都没有的小饭店,五六元一份的小盒饭就显得特别实惠,生意兴隆,比千人大单位的食堂还红火。最近安排了几名下岗职工来帮忙,据说,近期内还将扩大经营规模,准备再请五名下岗职工呢。它的声势,使豪都准备改变经营方向,也有消息说,老板准备出让豪都。这样的矛盾,怎么不叫他望而生畏?原打算想出妥善办法再下手的,可一拖延,瞧!

  曾经海强作镇静:“怎么啦?”

  “扁头阿棒”说:“三零二室的一位老教师,下楼时,滑了一跤,跌断了脊椎骨,情况严重。说他们曾经向里委会反映过几次,里委会的严主任说,是我们没有解决,据说向你……”

  这位新提拔的主任口气平和,然而落进曾经海的耳鼓,总觉得是领导在追查责任。他忍不住激动起来,劈口截住说:“向我怎么啦?啊?……不错,他们是跟我聊起过的,只是情况汇报,可并没有要我去解决!这种家长里短的事,花了力气到底有多少成效,你比我清楚,何况这场纠纷涉及很多社会问题!”

  “这我知道,可我们应该尽我们的责任……”

  “我不尽责?”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扁头阿棒”显然不高兴了,“电话里说不清,请你早一点到机关来,一起研究一下好不好?”

  “我上午有安排!”曾经海一心希望对方更加不高兴。

  “能调整一下吗?”“扁头阿棒”的确有涵养,口气放柔和了。

  “没法子调整。”曾经海更加像抬杠,一夜未消的残酒,使他心里涌出满腔报复的快感,“我根本不想在机关呆下去了。我辞职!”

  “扁头阿棒”很震惊:“你……”

  “别你呀我呀的了,”曾经海说,“我们还会是朋友。”

  人生的一个重要决定,就这样弹出了唇舌。曾经海却觉得合情合理:这和做股票一样,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不懂得割肉的人就没有资格进股市!

  曾经海醉意全无,很利索地起床写辞职申请。握笔行文时,才冷静下来:不说要都茗批准,父亲同意,但也要表示一下尊重,通个气征求征求他们的意见吧?

  都茗早上班去了,他给她打电话。

  都茗很意外:“你真想辞职?……我说,好不好跟你们单位领导商量商量,办个留职停薪?”

  曾经海反感地冷笑一声,压在心里的那股气直往外冒:“我就是不想看这些老爷的脸色才这么做的!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你再想想!要辞职,麻烦多着呢,就说房子,就得退还。”

  “这种仨钱不值俩钱的公房算什么?股市会让我们住公寓!”他雄心勃勃,“别前怕狼后怕虎了。详细情况回家后再对你说!”

  他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曾宏发历来勤俭过日子,从牙缝里抠下来的几元几毛,也不惜跑一次银行存入活期,积到一笔整数,便取出改成定期,电视机、电冰箱也舍不得买。可现代家电就有这种魔力,让你不买就会显得过分的落后与寒碜,就会让你明白,你不买,多年的储蓄就会越存越“少”。于是在一阵风头上将牙一咬,取出全部积蓄,抢也似的买进了电冰箱、电视机。正如买股票选错了时机,不多久,这些家电全部降价,一千块变成了六百块,五百块,等于让多年积蓄给扒手扒了,使他一想起就心疼。多亏儿子生财有道,把他拉进了股市,让存款大幅度增值,也让他多年不平衡的心态恢复了平衡。可听到儿子这个决定,他还是觉得太冒失,他指望儿子有出息,也指望钱袋饱饱的,可做“职业炒手”却不是曾家先辈的期望。赶紧劝导,想法和都茗是一样的,多的是岁月给他的处世经验:

  “停薪留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最好是上班时候报个到,领导给你的工作尽量办好,让领导称心一些,印象好一些,能分给他们一点甜头的时候,就该悄悄地分给他们尝尝……反正,和领导的关系理顺了,搞好了,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给你得到国家干部和职业炒手双重好处的‘双保险’,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小葱一碟!你懂不懂?眼下哪儿不在捣这种浆糊啊?”

  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的主意,也一度是曾经海的主意。可一想到仍然要去演海底的游鱼的故技,心理就反感,更何况这一回顶撞了“扁头阿棒”,开罪顶头上司已成定局,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曾经海还是写了辞职申请书,到邮局挂号寄了出去,然后到海发证券公司,正式开始了职业炒手的生涯。

  他坐在电脑前面,刚刚根据昨晚听到的消息分析几只股票的走势,并打算逐步买进的时候,杭伟的电话来了。他说管理层马上要采取“降温”措施了,这两天就可能有利空消息出台,要他赶紧把所持有的股票,不管赚多少,统统抛掉,而且“不要张扬,你自己出局就行”。这一点他明白,这时候一张扬,意味着股价暴跌,自身出逃的通道受阻。可是,实在太意外了,犹如正旺的火头上给浇了一盆水,令他实在无法接受。须知他手头持有的都是走势正在稳扎上扬的股票,尤其是那只“青城股份”,完全可以在短期内翻倍的!预期的二十万,就在这么一只电话之间,缩成了一二万,甚至于零,这种心理大挫折,胜似一步踏空,从万丈高楼堕下,也胜似一刀割去了他心头的一大块肉!他不想信。但股市变幻莫测,而这一次“变”,是来自于管理层的,不能因为是心头肉而心存侥幸。

  曾经海紧闭双唇,双手发抖,借助电脑上帘挂式自助委托买卖系统(即不通过报单员实行买卖),一笔笔地抛售出去。然后悄悄通知亲友也清了仓。

  他的额上流着油汗,坐在电脑前几乎瘫痪了。这变故虽然只使他的收入在预期上打了一个大折扣,并无亏损,然而他却心疼得像受到了一次重创。他想哭,想骂,想笑,苦笑,狂笑,傻笑;他像恨,像怨,也像怒,愤怒,恼怒,怨怒。直到连连抽了三支卷烟,心境才慢慢调整过来。他想起了股市中有这样一句警言:“在股市,做多可以赚,做空也可赚,除了贪心不足者之外”。他的心境终于从平静到轻松起来了。这以前,看着股价,算着收入,涨得再高,心里总是不踏实的,因为那都是帐面上的东西,属于纸上富贵,只有这一刻才算真正赚到了手,“入袋为安”应该轻松的时候,为什么不轻松呢?于是,昨晚顶天立地、天马行空的那种得意,又都回来了,而且这一刻就是这样实实在在的。他想,不会消费的人是不会赚钱的。趁这机会,应该像杭伟那样,不,应该像上帝那样去放纵一下,这才算和“游在海底的好鱼”永远告别。

  曾经海酒后倾吐的无疑是真话。与“放纵”这个词紧密相的,绝不是守得烦腻、对他管头管脚的妻子都茗,而是一个叫邢景的小姐,属于刚才悄悄通知清仓出货的亲友中的一个。

  这位邢景,是跟着曾经海买进卖出的“追星族”中的一个。

  说实在的,邢小姐并没有光彩照人的外貌,甜甜的脸蛋,没有如雪的肌肤,只是额头长得很是光洁,长发垂肩,牙齿很白,可惜左边的门齿长歪了一点,于是怕笑。其实她笑起来是极妩媚的,或许她知道这点,爱笑,一笑就用小手掩住双唇。她在“海发”出现,总是股市大涨或者大跌的时候,自然是在散户所拥挤的大厅里,和几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士同进同出。她们总是聚成了团,盯着液晶屏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站的位置,正好是他在窗口所能见到地方,这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户们早给了这种成团成伙来看行情的女士们一个颇具邪念的诱称:“收购板块”,或者“收购概念”。自然,偶尔也和她们有了企图“收购”的行动:和她们搭上了嘴。话题是现成的,就是股市行情,对所选股票的评价,自然也有颇具分寸的戏谑。见他们是大户,便要他们推荐,于是有了饭店的聚会,有了卡拉OK里的合唱与对唱。那是真正的放纵之夜,除了不能当众肌肤相亲之外,什么挑逗性的语言都不禁忌的。不仅海发证券公司的大户室的“股友”。还邀请了杭伟一起参加。他们经常去的,就是东海渔村。对都茗,借口是参加有著名股评家出席的股市沙龙,了解行情,听股市解盘。入场门票高达百元,花百元而能赚上成千上万,自然是上算的。

  原来;邢小姐她们都是海发证券公司对面技工学校的教职员工,利用课余时间和地理优势“小异弄”,赚一点油盐酱醋费来的,属“菜篮子工程”。她们对人民币也赋予了特殊名称。赚了一百元叫“赚了一根葱”。曾经海的左邻右舍,都有自己倾心的对象,各自为伊神魂颠倒;殷勤如奴仆。曾经海呢,看中的就是这个邢景。使他“一见钟情”的,不是她那掩口而笑的风韵,而是因为她的姓名,还有她那种不慌不忙。和他们保持距离的矜持,以及对于股票买卖无可无不可的随和、淡泊、跟着来玩玩的神态,这是这个“收购板块”中唯有她才有的。这种恬淡、宁静。平和,完全与都茗相反的气韵,竟使他如此神往,神往得都有些儿着迷了;便克制不住地想和她亲近。一知她的姓名,就越发着迷了。连名带姓一起喊,就有“赢进”之吉而避“输掉”之祸。一位受过高等教育,并在三资企业呕翻过几个跟斗的干部,居然会倾心于此,大概是股市变幻莫测,太难于掌握自身命运之故吧。都说,进了股市,买进需要长一百眼睛,卖出只需要一只眼睛就够厂,意思是说。买过哪种股票,需要拿出一百个人的注意力来留心选择,卖出的时候,只要有一人的注意力就可以了。从来没有想到,股市法则,与寻找妻子和情人的道理如此相通:要找老婆,需要一百只眼睛;要找情人,只需要一只眼就够了。

  曾经海就这样盯住邢景不放,有什么消息,总是主动告诉她,周到得什么价位买进、什么价位卖出都不忘指点,很有点当年在机关做“好鱼”的遗风。有时很准,让整个收购板块都沾光;有时山尔反尔,朝今夕改,简直像给她“吃药”,给自己招来了不少思想负担和烦恼,自然;他的善意是让她们感觉得到的。于是“精诚所至”,终于有了单独的约会。尽管四目相对,但一触及她自身的话题,总是被巧妙地避开,至于肌肤之亲,就更谈不上了。她守身如玉,却应付自如,十分得体,既保护了自己,又不使他难堪,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使人想到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团迷雾,像一个相当纯洁的少女,又像沾着不少与男人周旋而得的风尘。这越发使他着迷了,尤其是她身上和都茗绝然相反的那种气质。随着交往的增多,他证实自己需要的正是这种女人,而把姓名带来的“口彩”丢得一干二净。他相信有朝一日她会投进自己怀抱的。他相信男人一旦有了钱,而且有一套赚钱的本事,找什么味道的女人都不难,成打地找,用不着偷吃窝边草,所以,也暗自为猜疑杭伟对都茗有非分之想而好笑了一阵。

  邢景总是那样,无可无不可他接受他的约请。

  曾经海挂上电话,便大声地将杭伟不让他张扬的这个消息捅了出来,希望大家都出局。左邻右舍吃惊地注视着他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响了。

  原来是都茗,她代一位远房婶婶来询问有什么股票好买进。

  曾经海将最新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都茗一听便慌了,连忙说:“那你还不赶紧卖了?”

  他说:“我可不憨,你放心!你赴紧通知你的朋友也卖了!”

  都茗听得出他口气里有一种化险为夷的轻松感,便高兴地说:“好的;我就通知!”便急匆匆地收了线。可是不到五分钟,电话又来了,“通知了!我们也该轻松轻松了。今晚我不打算回家汰汰烧烧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小乐惠一下!”

  “啊?”曾经海没料到来这么一招,“我……”

  “怎么?有安排?”

  “安排嘛……”

  “没有?那就定了。”

  “到哪里?”

  “东海渔村!”

  “啊!”这个地点,却使他真正吃了一惊,舌头一下僵了。

  “怎么了?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

  “没有没有!”

  “没有大惊小怪,就说定了。我一下班就去。”便咔地挂上了电话。

  在都茗面前,曾经海毕竟还是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慢慢地搁上听筒,也顾不上同室的朋友对他的利空消息怎样反应,任凭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翻腾。他想,刚才和邢景约定的也是这个东海渔村,莫非……不会的。一定是巧合,还是先顺着都茗,摸摸她的底再说。

  他再次拨通了邢景的电话:“改到明天晚上,行吗?”

  “没有关系,”邢景还是那样无可无不可,“就明天吧。”

  “真抱歉!……我想,”见她这样随和,曾经海很想趁机邀她一起到上海周边的某个清静的地方,如太湖、阳澄湖之类去住上几天,借此进一步了解她,并实现临门一脚的绯愿。然而话到唇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到什么地方,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吧!”

  “好吧。”还是无可无不可。

  曾经海正待挂电话,却又问了一句:“你把股票都抛掉,知道吗?”

  邢景轻轻一笑说:“知道。”

  曾经海终于重新坐回到电脑面前。邢景的这一声“知道”,虽像平素一样淡淡的,但今天,惯有的那种并不为得失操心的神气显得尤其明显,仿佛隐藏着这个神秘兮兮女人的某种奥秘。正待细细琢磨,邻座的老朱,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刚才的消息是否可靠,他说可靠,老朱说,降温是可能的,可……他摇了摇头,一副将信将疑,不愿草率出局的样子。他扫了一眼全室.好像都已经交换过看法,都拿出一副谨慎的神色。注视着自己所关心的股价走势。这种自有一番理解的反应,使他双眼不禁盯着刚抛掉的那几只股票的日K线图。只希望它们快速地下跌。真的,平时怕下跌,可这一刻,下跌,才能让自己在邢景,在同伙面前显出分量;下跌,才能消除刚刚割爱遭损的惆怅,让心理获得平衡,使那份未到手的利润,从“损失”化成盈利。这才是胜利者的享受。尤其是接到都茗电话以后,他更需要这种享受。

  然而;展示在面前的一只只股价,就是不给他这份享受,不仅不跌反而在上涨,整个股市都在上涨,“青城股份”涨得特别强劲!他后悔了,刚才割爱抛掉的股票,全部变成了损失,一笔巨大的本来可以到手的财富,包括自己在邢景、在同伙面前的声誉!随着这笔损失,一阵踏空感像洪水一般淹没了他,“青城股份”,以及刚割爱出局的所有股票,包括整个大盘,都好像在嘲笑他:你上当了,你太轻率了!你抛掉的是多好的股票呀!你的损失太大了!

  曾经海张大眼暗自盘算:要不买回来?哪怕将“青城股份”买回来一半?

  不不不,再看看,杭伟可不会无缘无故叫我“吃药”的。

  股价继续在上涨。再买进“青城股份”,风险就太大了。

  “算了,股市没有昨天!杭伟不会瞎传这种信息的!”曾经海努力调正自己心理平衡,并警告自己,“再坐下去,谁会重新下单入场的。赶紧回机关,把文件处置一下以便办移交!”便怀着极度沮丧的心情断然离去。此刻,一个已经将十多万元平安人袋的赚家,却完全像个输光了万贯家财的“塌底户”。

  命里注定的,曾经海刚到门外,便碰到了老邬。老邬是在隔壁操盘的大户,为人老成厚道,谨慎却又大胆,所提供的消息十有八九可靠。老部说“东南药业”刚开始启动,据说可以翻一番,“关于这只股票的消息可多啦!你来看看!”

  曾经海跟进了隔壁房间。股市里的事情就是这样,一旦关注这只股票,有关这只股票的信息就会左右前后地扑过来。只见老邹递过各种大大小小的证券报纸,包括专供证券公司和股民内部参考的、不知哪家信息台发行的《金声传真》,上面都有介绍“东南药业”的情况和消息的文章。曾经海还没有选定该看哪一篇,老却已在电脑里打出了这只股票的日K线图,说:“你看看这走势!”只见荧屏上一根根红柱子,排列得整整齐齐的,K线正以45度的上行线扬升,“我是八元七角买进的,马上九元了!”曾经海心虽热,可还是怕,说,管理层要降温了呢,马上有利空消息出台,你还是出来吧!“要降温的说法,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我倒听说股份制要大发展呢,瞧,大盘走进强势区,多头排列,马上要创新高呢。”老邬笑着说,“股市里谣言是很多的,真真假假的消息每分钟都有。这次说不定是空头陷阱,庄家故意诱空吸筹码!我碰到过好多次,你得小心!……瞧,这只‘东南药业’又上去了五分!”老邬又敲了一下电脑键,打开关于这只股票的背景资料,“看看,业绩还可以,这个价位打进,肯定要比‘青城股份’上算得多,起码不会吃亏。”曾经海细细一看,想起邻座老朱他们那副山崩于前不动色的样子,便被补偿损失的心态主宰了。电脑屏幕上鲜红透亮,活蹦乱跳地往上窜的数字,好像直冲着他喊叫:你怎么吊在杭伟的裤裆上?真正没有出息!杭伟说的就算是真的吧,今天买进,明天抛出,做个短差,不就把刚才抛掉“青城股份”的损失补回来了吗?

  他不再犹豫。断然把那摞资料还给老邬,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动用全部资金买进了“东南药业”。快进快出,数量,就是填补亏损的关键。

  他坐下来,等它上涨。

  个错,正如老邬所说,它正强劲地往上涨。九元突破了,九元一角,二角,三角……、日K线图上那根白线,所向披靡地扬头向上,他的心跟着膨胀起来,飞起来。他笑,笑自己刚才那种怅然若失的失落感。抛掉的“青城股份”打什么鸟紧!哪位股评家说过,股市是一个容易犯错误但也是最容易改正错误的地方。一点不错,在这儿有的是机会!瞧,失落的马上在这儿补上了!小小的一方电脑显示屏,展示的是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神奇的变化,通过这一个个符号,一个个数据的输进,整个世界都将投进我的怀抱,不管大的小的,生的熟的,软的硬的,死的活的,水里的陆上的,天上的地下的……只要我喜欢,都可以塞进嘴里,—一咬碎咽进我的肚子里!……这不成了巨兽么?巨兽,有什么不好;人;有很多地方还比不上动物呢!笑话!…·。·他兴奋得昏昏糊糊的,伸手往口袋里摸卷烟。可掏出的是一只空壳子。他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跨着只有横行天下的巨兽才有的雄步,到海发公司门口去买烟。面对这个世界吞云吐雾,才是真正的享受!

  转眼间,他依然迈着能够吞下世界的巨兽的雄步,回到了房间,刚抓起打火机,扫了一眼电脑中的“东南药业”,日K线图上那银白线,竟然打了个税利尖角,掉头向下了!八元九角!怎么会八元九角?跌了?真的跌了!

  巨兽的雄威,突然间消失了,曾经海回到了曾经海!他以为看错了,擦了一把眼睛。可哪会错呢?他把香烟丢在一旁。睁大了眼,希望它是小幅度的震荡,可是真像有哪位教训他的爷在等着他似的,那根白线在继续往下跌落。整个股市全线崩溃了似的也在下滑!管理层马上要采取降温措施的消息,从电话里一次次传进来。他蹭地跳起来,扑进老邬房间,老邬也慌了。自顾自地敲击着电脑键,抢在买入价之上抛出去。……

  是的,再找老邬又有什么意思呢?股市无时不在向你微笑,可无时不给你脚下埋下绊子。白云变狗,狗变白云,苍黄反复,它的不守常态,不讲情分,浓缩了整个人生百态。它只给你经验,却拒绝重复。这一刻唯一能做的是赶紧奔回到自己电脑面前去观察动态;采取措施,将失误的改了再行改了。

  他浑身油汗,睁大眼注视着电脑,真想伸出手去,抓住那条白线扭头向上提升。可他办不到,它偏加劲地下滑!刚才割爱抛掉的“青城股份”,也受到它影响似的,开始调头向下;整个大盘也继续在下滑……

  是的,进了股市,买进的人需要具备一百只眼睛,卖出的人只需一只眼睛就够了。没有想到,他只看了一眼就买进了,身不由己、明知故犯的惩罚就是如此无情吗?啊啊,“青城股份”它们给他盈了多少利啊,如果心平一点见好就收,出了局快点离场该多好!……算了,股市没有后悔药可吃。如果这次能够化险为夷,保住赚到的成果,还是退出股市吧!如今辞了职,靠这个过日子了,可输不起啊,股市太可怕了!难道说,我这个位子真的不吉利,被那个倒霉蛋的幽灵迷了心窍?

  不下不,那个倒霉蛋坏在透支上,我,和他不一样!绝不透支,是我踏进股市的铁一般的自我戒律。

  不过,寄给“肩头阿律”的辞职申请,却是太草率了,能不能收回呢?

  不不。收回,在这只股票眼里太掉身价了,如果这时候有哪位领导上门来(‘扁头阿棒”也可以)表示挽留,那该多好,我一定表示立刻退出股市,从此金盆洗手,把所有精力放到工作上!但可能吗?……

  曾经海睁着眼,双眼注视看电脑屏幕上的一片绿幽幽的“东南药业”股价,如此这般地吃着懊悔药,而且其味越来越普。眼见“青城股份”赚到的钱给吞掉了;“驼方”赚到的也给吞掉了;“新隆生”赚到了,也慢慢在减少……一个近百万身价的大户,像一只漏了汽的汽球,缩小,缩小,他这个机关干部变成了职业炒手的生灵,这时候也仿佛从一只大象变成了小狗,简直无法区分自己,是丝丝缕缕的白云,还是白云变幻出来的苍狗……

  还有一件令他难堪的事情,就是他对都茗耍的所有手腕,都将露馅!

  都茗毕竟是都茗。

  有可能贴上巨额“青春补偿费”的第二次婚姻危机不仅有惊无险地平息了,而且发现了曾经海果然能赚钱,并使她在亲友面前的身价上涨,她从来不曾这样心满意足。通过她打听消息的新朋旧友、老同学老同事,比曾经海自己的亲友还要多。她也乐于借此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要曾经海推荐股票。曾经海知道自己在股市的底气到底不足,就告诉她,股市变化太多,风险太大,别轻率地给人出主意、提供什么信息;赚了钱,自然高兴,要是亏了,他们不怪你,自己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为了不让她直接找杭伟,又特地告诉她:杨博士、杭伟也经常给人出错主意的,你千万千万不要找这种麻烦,闷声大发财得了。她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可找上门来的那些人,股市的变幻莫测都懂,却又不愿错过这种发财的机缘,态度都十分鲜明:我明白,反正你买什么,我就买什么,你抛,我们跟着抛就是了,赢了,归功于你们提供的信息;输了,怪自己的运气不好,和你们不搭界。有了这句话,而且有的已投其所好,悄悄送给她金银首饰,乐于兜揽闲事的她,自然来者不拒。开始,她陶醉在自己成功的婚姻中,但很快便发现新的危机正在暗中向她逼近。道理很简单,这么许多人来求我,自然有更多人去求他,其中难免有漂亮的女士和姑娘。亲友送我的是首饰,这些女人,难道不会送上自己的身子?这一想,她认定非得多长个心眼不可。渠道是多方面的,代亲友打听股票买卖情况,就是重要的一条。这一来,曾经海的买卖,全在她的手里掌握着。这一回,她知道“利空”降临,丈夫已经胜利出局,她按照他的吩咐通知亲友跟他一样清仓出货以后,潜伏在她心头的那个阴影,便指挥她抢先一步,给摆脱了股票缰绳的丈夫,再套上另一副笼头。她一下班,便等在门口那两只大红灯笼下面,金呀银呀,打扮得特别惹眼。曾经海来了,步履沉沉地,仿佛套着一双铁鞋。

  “怎么啦,这样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她诧异地迎上去。

  “大概是在劫难逃,唉,我忘记股市是只老虎口啦!”他知道隐瞒是绝对不行的,“跟你打好电话,我就买进了‘东南药业’。全套牢了。”

  “什么?!”她差一点跳起来,“杭伟叫你买的?”

  曾经海摇了摇头。

  “这真叫接到最后一棒!你怎么会这样糊涂?”

  曾经海叹了一口气。他不怪老邬,只怪自己太贪心不足了,提他干什么?

  都茗却疑窦顿起,并与心里所有的疑点挂上了约。揪住他的胳膊拉到一旁:“是不是那个臭女人?”

  曾经海突然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都茗冷冷一笑:“这时候了,你还捣啥浆糊?”

  曾经海终于明白过来,心里虚,嘴却很硬:“你胡说什么哟!”

  都茗手腕上戴的,手指上套的,耳垂上挂的,一齐向他发出冰冷冰冷的光束:“是我胡说,还是你想捣浆糊?是不是要我把那位邢小姐的底牌翻给你看看?”

  曾经海惊骇得舌头打结。他怎么也没料到琵琶未抱,就会在哪个关节上漏给了结发之妻!他本能地辩解,口气却软了:“没有没有!完全属于正常应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要急着否定嘛。”都茗却笑嘻嘻地拉起他的袖子,用极为平静的语调说,“进去,坐下来慢慢告诉我你是怎样应酬的。”

  她越是装作镇静、无所谓,曾经海越发感到蕴藏在她内心深处那颗恶毒的心脏是如何蠢蠢欲动的。他心里连连告诫自己:不能让她把真相钓出来,任凭她用什么招数都不能上钩,不然,失去了理智的这只股票一旦反弹,必定天翻地覆。如今曾经海已经不是过去的曾经海了,相信他能用如簧之舌来化险为夷的。不是吗,股市里的大起大落、白云苍狗的场面都经历了,还怕周旋不过她?

  “这个女人可不漂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曾经海比她更镇静,亲呢地挽住她的胳膊,边朝店堂里面走,一边说,“说不上爱美不爱美的。”

  “好,很好,你很老实,你喜欢漂亮的,”都茗不想让他表现这种虚伪的亲呢,甩开他的手,在一个空座上坐下来,笑嘻嘻地问,“爱过的美人儿一共有几个?”

  曾经海大窘,强作的镇静全没有了:“你说到啥地方去了?我……?

  “急什么?”都茗笑起来,没有笑眯的双眼里,却向他射过来两束严厉审问的光,“情人眼里出西施。抱在怀里,烂山芋也会变甜瓜的。”

  曾经海沉不住气了:“你钻牛角尖!”

  “我钻牛角尖?”都茗的脸一板,眼睛里突然发出了一蓬逼人的火焰,“要是没有牛角尖可钻,你慌什么?啊?”

  曾经海的脖子立刻胀粗了,心也忍不住横了:“我……”

  都茗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了,赶紧朝周围看了一眼,几位服务小姐正朝这里看呢。她回过头,两眼里的火焰,便给笑得眯进眼帘里去了,笑罢,放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说:“你激动什么呀,我可不是那种专会争风吃醋的女人。我一向认为,男人不会逢场作戏,就干不了大事,发不了大财!真的,我倒希望每天都有几个漂亮的女人,围在自己老公身边听候使唤呢!”

  这种忽阴忽晴、乍冷乍热的表现,让刚在股市内经历了大起之快大落之痛的曾经海再也吃不消了,他无法预料她今晚会在这里演出什么活报剧来。这地方,他和杭伟是常客,好多服务员都是熟面孔,她们都见过“收购板块”那批女士小姐和他们的东倒西歪、半醉半醒、半真半假的肆意疯癫,要是不想让自己的神经再受折磨,并让夫妻吵闹成为这里的新闻,就该把自己心里想的,暗地里做的抖一点给她,拿出几分“坦诚”把事情化了。

  “你说,”曾经海泰然地露出一脸笑容,显得很坦荡地问,“你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邢女士的?”

  “作为条件呢,还是想摸底?”都茗露出一副似真似假的样子,却是有备而来,话里有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在这种女人面前骨头怎样轻,我统统知道!今天无非挑一点给你听听。”

  曾经海又落进了五里雾中。深交的虽是这个邢景,可这位女士是从整个“收购板块”或“收购概念”中挑出来的。都茗不认识海发证券公司大户室的那些大户。说出这种话来,只有与杭伟接触才有可能。难道她和我所做的一样,背着我,在与杭伟来往,或者通过杭伟来监视我?

  呵呵,买进股票需要长一百只眼睛,卖出的时候。只要长一只眼睛就够了;对于择偶,正如选购股票,寻寻觅觅,东求西访,直嫌自己没有长上一百只眼睛,可看遍了肥肥瘦瘦、高高矮矮、美美丑丑的多少姑娘,绕个大圈,还是跳不出这个都茗的裙裾!如今对她产生反感,以致想“脱手”,却只要有过这一眼就够了。就如对待“扁头阿棒”,只凭那么一股气,就提出了辞职。违反这一生活定律,是要受惩罚的。天底下的缘遇,就是这样互相印证,却又无法违抗!

  曾经海激愤得心横了,出言狠了,脸色发青了,恶狠狠地说:“我怎样骨头轻,你就抖一点给我听听嘛,何必拐弯抹角呢?要不,我也可以说你和别的男人在偷鸡摸狗!”

  都茗脸一沉,可马上就晃着两只大耳环笑了起来:“黔驴技穷,就来倒打一耙。我知道你会来这一招的。你真要丢掉我,也用不着拉破脸皮嘛!”

  她的镇静,她的笑,刺激得曾经海的神智越发昏昏糊糊了,他真想抓起桌上的茶壶,把这一脸笑砸碎。他的手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没有伸出去。他想起了今天已有的教训:刚才在老邬那儿看了那一眼就买进,缺乏的是冷静,在这儿,你不能再凭着这一眼便草率从事了。真要抛掉她,还得估一估眼前这一只股票的份量,想清楚是不是她的对手。要不,宁可让她“套牢”!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一种推论。”他说,“要说我乱搞女人,绝对是无中生有,和姓邢的接触多一点,但也没有超越三八线。你不信,什么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也是可以的。”

  见他软下来,都茗也趁机收蓬。她的目的只是点到为止,她也不愿将自己若明若暗所知道的那一点抖出来,让底牌全部暴露。便说;“好吧,趁我高兴的时候,不光要见见这个姓邢的,也愿意到股市里去,和你那些女股友打打交道。不是我吹牛,要是让我自己来操盘,我不信会比邢小姐差。起码,不会闹出今天这种得而复失的错误,把赚到的钱,统统揩干净!”

  看来是普普通通责怪的话,可在这时候简直是将刀子伸过他的五脏六腑去搅。要是今晚真的出了利空消息,明天大盘急剧回调“降温”,真像杭伟所说的那样,不仅仅将赚到手的钱全部还给股市,而且会大权旁落,让她趁机把余下的资金全部抓过去,真的由她“自己来操盘”。她透露这种信息,可不是一个出资者收回资金支配权的合理意向,也不是一般女人为维护一个妻子权利的指摘,而是要把他从上帝的宝座上拉下来,重新做一条规规矩矩在海底游动的“好鱼”!

  没奈何,曾经海只能把如何为抛掉“青城股份”而后悔,而后遇到老邬又重新入市的过程源源本本摊开,说明进了股市,就是这样鬼使神差,身不由己的。

  都着真急了:“你看你看,你怎么不听杭伟的?人家到底……”

  曾经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在给杭伟涂脂抹粉了。赶紧堵漏:“买卖股票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滕百胜’、杭伟都有过这种错误。两年前,九百六十点跌到三百多点那一回,抗伟也听到了消息,他和亲戚朋友都抛了,可他又听一个朋友说,眼下只是小幅调整,然后会涨到一千多点,于是他又买了回来,而且满仓,只想做一次差价,谁知股价就一路下跌,把赚到手的钱,揩得干干净净!自己通知人家出逃的,可偏偏自己没有逃掉!”

  都茗冷笑一声:“你不会聪明一点吗?知道人家犯过错误,你为什么还要跟着犯?”

  曾经海不能不承认她问得好,但他却回答不了。真的,他知道根子在于贪婪,但他的确说不明白何以明明知道贪心不足是股市的大敌,却照样如此贪婪!

  “你们那儿还有人套牢吗?”都茗问道。

  曾经海说不清有几多遗憾:“他们……差不多都出局了,都是在听到我的消息以后……”

  一种被只身置于无边荒原独挡狂飙的孤立感和恐惧感,把都茗整个儿都嚼碎了,她太阳穴上的青筋蹦蹦地跳得头都眩晕了:“这可怎么办?啊?”

  曾经海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问过杭伟吗?”她问。

  曾经海摇摇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卷烟。

  “还得去问问人家!”她命令,“人家跌倒了爬得起来,看你,有没有这种本事爬起来!”

  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对抗伟的过分依赖,但也不愿立即表示否定,说:“让我想一想,听听有关这只股票的消息,看看明天股市的走势。”

  菜单送上来很久了,可他俩什么胃口也没有,只胡乱点了两客点心。

  都茗的绝顶聪明,表现在发现丈夫的成功所带来的家庭危机可能逼近以后,始终是一半儿清醒一半儿醉的。

  那晚,曾经海又去参加什么股市沙龙了,都快午夜了,还没有回家来。她奇怪,曾经海说过,“滕百胜”关照他别相信股评家,杭伟也说,听了股评家的话,十个有九个要上当。他怎么这样欢喜到沙龙里去听股评家胡扯呢?难道……

  膨胀了的猜疑,使她把丈夫前前后后说的做的捏成一团来分析,越想越难以成眠。等到时钟敲过一点,他回来了,醉醺醺的。问他,还是说参加股市沙龙。再问他这沙龙设在哪儿?一起的都有哪些人?他说了一个地方,并说了几个朋友的名字。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她越发怀疑了。虽不再追问,第二天却暗中开始调查,一查,那个地方昨晚根本没有举行过股市沙龙。她不动声色。当他再次去参加这种名目的活动的时候,便跟踪而去,见他在这家东海渔村门口的大红灯笼下面和一个女人碰头了,他说了一句什么,两人笑了一阵,便亲亲热热地进门去了!

  一阵恼怒,使她失去了理智,便紧跟而上,打算进门去当场逮住。可是世界本来就很小,在商界有很多关系的她面前,就越发显得小了。就在跨进大门的当儿,她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内和当班司客说话的一位服务员,正是她商场跳槽过来的姑娘,如今在这儿当了领班。两人一阵惊喜的呼叫以后,她的主意立刻改变了。她想借助老天爷提供的这个有利条件,多了解一些他和这个女人来往的情况:是不是每次都在这个地方?除了他俩,还有什么人?于是,服务员被请进了一个小房间单独叙旧。这一叙,虽然绕了一些圈子,却很有价值。在这儿,曾经海是常客,有时候,和海发证券公司的几个大户一起来,男男女女的,好几个,在KTV包房内,好不开心;有时候,他就和这位小组单独来,吃了,喝了;就出去。都管这位女士叫“赢进”,因为,有人对她开过玩笑;只赢进,不输出!不知是姓应,姓殷,还是姓邢。都茗叙罢旧,回头想再去找他们,悄悄地看看他们亲热到何种程度,他俩却不见了踪影。她仍不露声色。她就有这份能耐,抓机会,把曾经海带到现场来,点破他。这天股票正好清仓,又逢这位领班小姐休息,她认定是个机会。谁知道,丈夫的重新入市,有可能将赚到的所有钱全部“揩干净”的深度套牢,使她明白,过分纠缠在邢小姐身上是多么的不适宜!

  不过,邢小姐的身影,始终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吃完,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唇舌,问道:“‘东南药业’,她也买进了吗?”

  曾经海茫然:“谁?”

  “除了姓邢的,还会有谁?”

  “没有。”

  都茗冷笑了一声。

  “怎么啦?”

  都茗不回答,只愤愤不平地说:“你要马上找杭伟,问问他该怎么办。”

  他用牙签剔着牙,想了想说:“我知道。让我再看看情况。要是今晚没有利空消息,‘东南药业’就套不牢,到底有那么多的消息和文章介绍的好股票嘛!”

  她说不上话。仍然是被狂飚刮到荒漠上的孤立和恐慌,还有无法言传的愤愤不平。在他故意表示对她感情未变的亲热的时刻,却不准让他再碰一下。他呢,也没有再拿出精神来强作欢颜。只祈求晚上不出利空消息,明天行情能有转机。

  晚上没有利空消息,第二天股指却继续惯性下挫,短期内不可能止跌企稳。奇迹也没有出现在“东南药业”上,它同样往下跌!

  曾经海会问老邬,老邬昨天就抛空出逃了。大概是因为属于推荐者,并不想把这只“东南药业”说得那么差吧,老邬宽慰这位“套牢族”说:“不要急不要急,这只股套不牢的,看看情况再说。”曾经海翻阅报纸,寻找那份《金声传真》,企望继续获得有关“东南药业”和好的消息。可是它们活似降了霜后的知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叫欢儿,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曾经海不能不找杭伟拿主意。不然,都茗会直接找上门去的。

  他给杭伟打电话,可清了仓以后,杭伟竟和朋友喝酒去了,那声调,手提电话里都能闻到一股酒气。声音很杂,听不清楚,只知道他们马上散席,叫他赶到开泰证券公司大户室面谈。

  后市刚开盘,他俩见了面。在沙发上一坐下,曾经海便如实相告:“我相信这些信息是不会假的,可是……唉!”

  喝得醉醺醺的杭伟笑了起来,说:“操那,天底下消息不要太多啦!自然,消息是财神,是不怕多的。可多了,却不懂得筛选,那和埋进垃圾堆里有啥两样!”他的唇际挂起一缕鄙夷的笑影,“说句不中听的话,消息面,有时候活像一个烂污糟糟的婊子。为啥?股价走势好,她就来了,把你服侍得活像个皇帝,‘花’得你七荤八素的;股价走势不行了,他妈的,马上不见影了。你说。像不像污糟糟的婊子,哪个口袋里有钱就蛇一样地缠住哪个?啊?”

  很鄙俗,可很确切。都是曾经海曾经体验的和正在体验的。这一刻,除了一阵切肤之痛之外,丝毫感受不到这种鄙俗。心里说,这比喻像极!这一回,要是把赚到的这些钱全部揩干净,尽管不损及都茗那笔本金,以后的日子也可想而知。

  曾经海四肢酥软,不禁伸手到电脑上打出了“东南药业”的日K线图,失望地说:“还在跌!这怎么办?”

  杭伟走过来一看,说:“快割肉跑掉!”

  曾经海个个毛孔冒汗:“我亏了差不多二十万啦!”

  “再跌下去,亏得还要多!”

  “啊!还会跌?”

  杭伟说:“很难说。这时候,保存实力为上策,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舍不得割肉的人就不会赢!”

  “损失太大了,退的可不是一步!”曾经海双唇发干,说不清自己是一片落叶,还是一股轻烟,风里浪里,飘,飘,飘,“最好等它反抽一下?”

  杭伟回答不出来。在股市,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刚忍痛割肉出局,却反弹了。这时候,除了自己,谁都无法代你拿主意。杭伟正想回避,手提电话铃声响了,便赶紧打开,“啊,……他就在我这里!我请他跟你……”

  曾经海知道是都茗打电话来了。他想伸手接电话,可是她需要直接听取杭伟的意见。他只能竖起耳朵听抗伟说下去:

  “哎呀,他吗,下不了手割哪!……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割肉跑出来再说,管理层要降温是肯定的,只不晓得什么时候出消息,这时候保存实力才能赚回来……捂着?总比存银行上算?……不错,有这说法,‘套牢不必慌,只输时间不输钱’。你们有这份耐心,当然不会亏本。不过,捂不捂得起,要看什么股票。成长性好的股票是不怕悟的;有些股票,捂上三年五年,不一定捂得出银行利息来……这只‘东南药业’吗?很难说呀,这是只庄家股,涨了一阵啦,这次一出逃,很难重新上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的机会吗……总是有的……”

  曾经海脑袋嗡嗡直响,已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只觉得冷冰冰的手提电话,已经塞到他的手中:“你太太的电话。”

  曾经海接过来,刚哼出一声:“都茗吗?”便听见她急得失了火似的嚷嚷:“都在说,这次要跌破五百点!我同事的丈人,是在一家证券研究所里做的,说真要降温了,说不定会由牛转熊的!……快听杭伟的,割肉,赶紧割肉!要不,明天亏得还要惨……听见吗?喂喂,听见吗?”

  是“都在说”,并有证券研究所里的权威作证。曾经海已经无法再作冷静的判断,判断的权力和判断的能力,一起都给这一阵惊慌失措的嚷嚷剥夺了。他忘记了,刚才跟他老婆通电话的,是一只很坏的“股票”,也顾不上妻子此举会在这只坏股票心里造成什么印象,马上赶回海发证券公司,把“东南药业”全部抛了。

  真像一场梦,什么都曾经拥有过,可是一觉醒来,一切依旧。只有这样一串失去了自我以后才有的无可奈何的声音,像告诫,也像诅咒,在感情深处回荡。

  听她的,就先听她的!或许她是对的,或许……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曾经海啊,你怎么还不明白什么叫风险啊?凡能预见到的,都不叫风险;什么风险都不难预测,唯有人对自身最难预测!

  不不不,我本来就是我,一个一切前程都能规划,有宁静稳定便能如愿以偿的我。可我将这一切都毁了,千错万错,错在不该趁热扎进这个虎口里来!

  曾经海缅怀着往昔的宁静、稳定与平衡,踉踉跄跄地在马路上走……

  他如果做过太空人,此刻一定以为是在太空里感受毁弃了原有自我的失重。

  他终于慢慢收住了脚步。有一阵熟悉的声音和节奏,从右恻隐隐飘来。人行道上行人密集,看不清是哪儿发出的。他循声走去。原来是哪家保险公司的摊子,一位中年男性摊主,忙里偷闲地在收听广播电台里的当日证券行情。

  哦,收盘了!

  他从太空回到了大地上。一星希望之火,从他心里那堆灰烬里跳出来:跌,继续大幅度地下跌,跌得所有股民都认不得自己的家门口!

  不错,整个大盘,在他离场以后继续下跌了五点七个指数,“东南药业”跌了五分,“青城股份”跌了二分,跌得都太少了。他说不清是安慰,还是失望。

  “明天还要跌!”他对保险摊的摊主说,“操那,明天还要大跌!”

  端着收音机的中年男子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瞪视着他。

  曾经海说:“你做股票么?抛掉,统统抛掉,明天,十日均线守不牢!……抛掉就别再进去!……今天狂涨,明天暴跌,这种游戏不是我们做的!”

  中年汉子惊愕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曾经海却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转身朝前走。仿佛明天真的要继续大幅度下跌。他开始获得了一份满足,这份满足使他从太空回到大地。

  回家吗?这样一个问题倏地跳到他的眼前来了。他的心一阵颤栗。今晚,在都茗胸膛内值班的肯定是那颗恶毒的心脏,给他看的绝对不会有好脸色。不信杭伟的消息,离了场再回头买进;杭伟叫你抛,你又不马上抛,以致损失如此惨不忍睹!你做得来股票吗?你懂得进了股市该怎样操作吗!你……

  他的背上冒汗了。

  一想到都茗把命都押进了股市的认真和刻薄,他便立刻想到了邢景,仿佛下了海,一见风暴就想到了避风港。这一刻也是如此。他突地跳了起来:天!我竟忘记和邢景的约会了,连电话也没有给她打!

  他一看手表,失了火似的扑进电话亭。她还在办公室。声音依旧那样恬淡、平静、安详、无可无不可,好像他从来不曾负约,这个世界也根本不存在股市暴跌这回事。

  “还要见面吗?”她说,“我正准备回家了呢!”

  “不不,我刚处理了一点急事,”曾经海想了想说,“六点,我在……中山公园门口等你,再找个地方去吃晚饭。”

  “怎么选这个地方?”

  “见了面再告诉你。”

  “好吧,我这就去。”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他俩在公园大门左侧的梧桐树下见面了。

  邢景还是那一身藏青色的薄呢套裙,外加一件米色风衣,依然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仿佛刚从讲台上走下来。让他觉得面对的是一枝初绽的兰花,无粉白黛绿的妖娆,却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醉得他把股市里那许多贪婪、恐惧、懊悔和连带而来的种种烦恼全部化解了,不觉睁大了眼朝着她怔怔地看。

  “你怎么啦?”她被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像不认识我似的。”

  曾经海这才醒悟过来,自失地一笑:“你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她眉梢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股市实在太吓人了!”曾经海吸口气,“昨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刚清了仓,可挂上电话还不到半个钟点,又一头栽进去了。全套牢了,今天割肉割得我差一点跳楼!”他把如何买进又割出“东南药业”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

  邢景忽然伸手掩着口,格格格地笑起来。

  这样放胆的笑,于她是破例的。曾经海愕然:“你笑什么?”

  “对不起,”她收住笑,连忙道歉加解释,“要是让张瑞玉她们知道,她们又要说……这太像你曾经海了……”

  张瑞玉是“收购板块”中的一员。曾经海越发像堕入五里雾中:“太像我曾经海了?”

  “是的,”邢景看他认真,连忙收篷,“不说了,不说了!走吧!”

  “不,”他拦住她的去路,“你说,为什么太像我?”

  她又拖口笑了一阵说:“我说了,你听完就算,行吗?”

  “当然,我保证。”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说说玩玩的。”邢景边说边沿着公园的围墙走,“我们背后都叫你‘叛徒’,说不定哪天会被你卖了。”

  曾经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啊?我这样坏吗?”

  “你听我说,”她淡淡地一笑,“那一回,你叫我们买进一只……叫什么股我忘了,说这股不涨到十八元不要卖。过了一个星期,这只股票刚涨了一元一角,张老师问你什么时候能涨到十八元,你反问她你怎么还不抛,我早卖了!……又有一次你叫她们买‘蓝牛’,说这股不大好做差价,到十三元时抛掉就得了,她们都等着涨到十三元,可这股偏是上上下下的只在十元一档跳上跳下,后来一了解,你已经高抛低吸跑了一个来回了,张老师就说,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自己闷声大发财,却叫我们坐在电梯里面上上下下地享受!还有一次……不说了,这种事多了!”

  曾经海头上冒汗了,冷汗!

  她说的这几件事一点不冤枉,但都使他内心受过严厉的自责。那是买进“新都商业”的时候,目标价位的确是十八元。可是不多久,因市场清淡销售不旺。这只股票的中报业绩可能大幅度下降,于是他提前出局。他也感觉到当时的曾经海,活脱是以往那个曾经海的“叛徒”,很觉痛苦。然而,市场已经修正了预期目标,自己不能不下决心跟着调正。至于亲友,向他探听的太多了,通知了几名最亲近的以外,竟忘了“收购板块”里也有人买进了这只股票,而且死守着十八元的目标!曾经海发现的时候,一向守信的他,竟成了出尔反尔叫她们“吃药”的油头光棍,暗自内疚过一阵。杀手‘蓝牛’,也确有其事,他也想到通知她们做差价的,可是股市涨涨落落,瞬息万变,她们怎能抓住这种机遇?为了守信,他曾为自己暗订规矩,不做差价,但到底敌不住利润的诱惑,做了,当时总觉得自己像个言行不一的小人,想秘而不宣,可还是在哪儿泄漏了天机。诸如此类的,想不到竟在背后铸成了这样一个雅号:叛徒,出卖朋友的犹大,一个不讲信用、骗人上当的卑鄙小人!啊啊,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以为,在这张老虎口里翻了这几个筋斗以后,我失去的只是钱财,只是往日所拥有的稳定、宁静与和谐的生活,想不到失去的还有比钱财、比宁静与安定更可贵的东西:人格!至少,在邢景她们心目中是如此!难怪这位令我心醉的女士,至今犹抱琵琶半遮面,躲躲闪闪地不愿投入我的怀抱了!说不定今晚就是向我摊牌来的,叫我早早死了这份心。

  他本能地胀红了脸解释:“是的,你不说;我也知道……可说实在的,我倒不是故意让你们吃药的,是……”

  邢景却依然淡淡地一笑,那简直是看透了一切的神态,截住他说:“不用解释,我能理解。你这个叛徒背叛的不是朋友,是原来的那个曾经海。当然不包括今天这次把握不了自己的‘背叛’。”

  曾经海耳目一新:“啊?是‘原来的那个曾经海’?”

  “我说得不对吗?”她站定,朝他上下一打量,“没有进入股市的那个曾经海,有自己一套观念,市场经济却硬要他背叛自己去顺从它,要不然就把他连皮带骨一起吃掉,所以他不能不背叛,以后你还会不断地背叛那个曾经海,背叛你的朋友。只有不断实现这种背叛,今天的曾经海才会成功。”

  她竟然如此理解,像拿诡辩故意作弄他,像猫儿对待逮住的那只老鼠,也像是拿一种新观念,为他灵魂作洗礼,他无法辨别此君是善是恶,忍不住冷冷地一笑,问道:“哦,还有一个‘原来的曾经海’?那个曾经海还有另外一套观念?”

  “是的。另外一套观念,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传统观念吧,”她说,“比如他注重自己的承诺,总希望拿这作为一个出发点,诚信地回到这个出发点,否则,就会认为是背叛了自己的立场,损害了自己信誉;他向往平淡,所以对股市大起大落,破坏了不温不火的‘度’和‘数’,他也会承受不了……”她忽然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不说了不说了!”

  曾经海来不及咀嚼和消化她说的是否对症,但仅凭这几句,已经完全改变了对她的判断,而且,从直感上,对这个女性的认识,胜过了以往所有交往。他犹如发现了一座未经开采的矿藏,惊异于在这个海发证券公司的散户大厅里,潜藏着这样的朋友!啊啊,人生的空间是这样的大,自己却关起门来捶胸顿足地后悔和怨恨,这何止是匆匆入市的无知与幼稚?他不禁赞叹说:“想不到,你真的与众不同!”

  她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笑,淡淡的,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悲凉。

  曾经海油然产生了向她讨教的企望:“你绝不是刚刚入市做股票的人。”

  她笑着摇摇头。

  “别客气嘛,”他说,“都说做股票要凭感觉。女性要么不进入股市,要是一投入,感觉肯定比男人好。”

  她又掩口一笑,摇摇头,截住他说:“我从来没有买过股票。”

  又是一个意外!曾经海突然站住,睁大了眼:“什么?你没有买过股票?”

  她坦然地说:“是的。我从来没有买。”

  “这怎么会呢?”灯影婆娑,眼前一片朦胧,曾经海只觉今晚打交道的,仿佛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道理就是这般简单:不买卖股票,却成为“收购板块”中一员,出入股市干什么?“你可把我弄糊涂了!”

  她抱歉地一笑。

  “我弄不明白,”曾经海承认此刻面对的全是事实,他无法不惊疑继而恐惧了。以往,莫非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见输惨了,无油水可刮,露出原形,借口抽身了?他忍不住问道:“你到证券公司里来干什么?啊?”

  “看人。”

  “看人?!”

  “我喜欢对着液晶屏看人,”她笑嘻嘻地说,“液晶屏上每一只股票,它们实际上都有自己所值的价位。可每天都在变,每时每刻都在变,一忽儿从乒乓球般膨胀得像个大气球,一忽儿又从大气球缩成一个乒乓球,真叫人看不懂它的本来面目,看不懂它本身到底值几何。你说,像不像生活中的一个个人?”

  “绝了!”他哈哈大笑,“你什么人都看到了!”

  “不,我看到的是真正的海。”

  “啥?真正的海?”

  “对,真正的海,”她嫣然一笑,“你看,股市深不可测,像海;股市里什么泥呀沙呀的物质都有,也像海;到股市里来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很像大洋里混杂的鱼龙,更像海;股市里各种各样的计谋都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更像不平静的海底世界。股市从来没有平静过,每次平静,无非是下一次风暴的前奏……”

  他摇摇头说:“都说股市是股海,不新鲜。”

  她淡淡地一笑:“透过海,我看到了整个世界。”

  “怎么说?”

  她认真说:“没法子说清楚,只能自己去体会。”

  这位女士不简单!站在交易大厅里,没有买卖股票,却比什么人都看得透。一种从未发觉的神秘感扑面而来,和这种朋友谈话,是必须注视着她的眉眼的。他是如此渴望着光亮,便朝马路对面一指,“过马路去吧,那儿有一家日本料理,很有点特色的。”

  她举眼一看,竟往身后连退了两步说:“我吃过了。还是随意地在外面走走吧!”不管他是否同意,转身便往相反的方向走。

  她想去的那边是一片昏沉,初冬的寒风正从昏沉中迎面扑过来。这种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出现的都茗式的专横,使眼前这片茫茫夜色,完全变成了这个都市无法触摸的、可怖的、阴冷的深沉。曾经海穷究的倔劲越发勃起了,口气比她更专横:“那就到公园里去走走吧,看看里面有没有咖啡座!”

  “也好,”似乎只要不到马路对面那家料理去,她便无处不随和。

  两人进了公园,天色完全黑了。星光从稀疏的树影里漏下来,斑斑驳驳的。游人稀落。经过买门票、进门过程中的一路灯火,已经使他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步子也放慢了。他不希望再度紧张,尽可能地放松,在放松中摸透这个女人。空乏的肚腹,教他找到了切入的话题:“你真的吃过晚饭了?”

  邢景微微一笑说:“都五点多了,还不见你的电话,不到食堂吃晚饭,准备饿着肚子回家啊?”

  和她交往中,“家”总是一个遭到回避的词眼,至于什么文化程度?家庭背景怎样?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夫妻感情如何?经济情况怎样?……以往一触及这类话题,也都给扯开了的,此刻何不以此为切人口,深入探究呢?

  曾经海问:“你在家里不做饭?”

  她像被抓住了漏洞似的愣怔了一下,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很久没有到这公园里来了,变化很大,比过去漂亮多了。”

  “是的,变化很大,”他也来个顺水行船,“你上次到这儿来是什么时候?”

  “十年以前吧。”

  他笑着问道:“是谈情说爱,还是和丈夫儿女,一家子来消磨假日?”半真半假的,他以为问得轻松,却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偷眼看时,只见她眼望前方慢慢地迈着步子,仿佛被前面景色所吸引,又像在追忆什么。不觉又问了一遍。

  “你对这些感兴趣吗?”她用的是嘲笑的口气。

  “当然。”他显得饶有兴致,看着她的脸,被从香樟树叶间筛下的灯影撩拨得忽明忽暗的,“你把你的什么都罩在头盖里面了。今晚,你能撩起一只角来,让我把你看得清楚一点吗?”

  “我有这么神秘吗?”树影在她脸上退尽了,眉眼尽露。

  “起码是个朦胧题材。”

  “我毫无朦胧的地方,”忽地,一蓬香樟树叶,又将她脸拉进了阴影里,“我连一个正式的单位都没有,在这个职校,我是临时聘用人员。”

  “啊?”又是一个意外,“怎么会呢?”

  “今晚,你约我到这里,就是审问我的吗?”她又格格格地笑起来了。

  又是一个意外。她很少这样笑。今晚,她连着笑了两次!如果说第一次连着两个“我不说了”以后的那阵笑,是为了掩饰难言的羞涩,以免过于冒昧的话,这一阵笑,却是埋怨他的木木然不知女人的心了!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使曾经海想到了她今晚一见面时对他的那番评论:背叛,背叛原来的曾经海。这不分明是埋怨此刻的我,仍是原来那个不愿背叛自己的曾经海吗?那么,她说的背叛,难道不包含着对自己家庭、对原有的情爱世界的追求吗?

  “背叛”对于这一刻的曾经海来说,的确是一个与“热烈追求”孪生的、能够唤醒他的情感,激活他为自己幸福奋斗的词眼。使他感受到她这两阵放声的笑里,分明掩盖着一缕难以言表的凄怆和苦涩,渴望着他大胆“背叛”的呼唤,使她惯有的那些平和,宁静,淡泊,具有特殊的魅力和诱惑,把刚才有过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猜疑,冲得一干二净。如果以她换成都茗,这一刻,也不会像个流浪汉,到这儿来了,她一定会温存地鼓励他,寻找重新振作起来总结教训补回损失的办法。这正是他所期望和追求的。仅凭这一份魅力,何必对她其他方面过于计较呢?

  这一想,头顶树叶的浓荫,顿时成了他的一种鼓动力量,鼓动他伸出双手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不,不是审问,是背叛!这一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你而背叛!”

  她恐惧地朝后退了一步。说道:“不不,我……”

  他已无法控制,以近于粗暴的勇往直前的执着,紧紧抓住了她的双肘,让自己的双唇贴近她的脸颊,寻找她的双唇,喃喃地说;“真的,我是爱你的,真的!”

  她惊恐了,使劲地推着他的双肩;“你干什么呀!你……”

  他紧搂着她不放:“真的,我非常非常地爱你!我……”

  她继续奋力挣扎着:“放开,你们这些男人都……”

  他松开了手。

  她转身跑到灯光下,直朝着他喘气。那眼光是复杂的,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难以表述的复杂,使他飓风般扑来的冲动,又如飓风过境般地退去。他走到她面前,想向她解释一些什么;“对不起……”

  “要是没有别的事,”她打断他的解释,怕他还有什么猝不及防的粗鲁举止,又往后退了两步,话语却已经恢复了温和,“你就回家吃晚饭罢。”

  他紧跟而上,希望留住她。

  她继续往后退,话语依然是平和的,以致有了以往的那种恬静、安详和淡泊:“我还有一堆作业没有批好,该早点回去。”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等一等!”

  曾经海追上去。从对面来了一群年轻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把她冲得不见了人影。等这群年轻人走远,他见到的只有一片婆娑的树影。

  他更加沮丧,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操他娘的,“收购板块”这个名词叫了这么久,今晚才明白它起得多么准确。女人一当成了被收购的对象,自然成了商品,自然长起一只专闻铜臭的鼻子!瞧,见我输到这地步,没钱收购她们,就同我拜拜了。股市里的消息像婊子,婊子更像股市里的消息!

  呸!我还有实力,看我怎样翻本吧,到那时候,比你更有魅力的女人会送上门来的,看我怎样叫你们充分发挥商品的价值!

  他昏昏然地继续朝前面走,不觉到了公园大门口。

  “回家”,这个词忽然重新跳到他面前来了。随即从心眼里发出一阵颤栗:都茗,跟我同睡一张床的这只股票,其实是“收购板块”中最粘手的一只股票,不知今晚她给我准备着怎样一顿“大餐”!

  他出了公园,在马路上踯躅到深夜才回家。都茗已经就寝。他不敢开灯,悄悄地在她身边睡下。她毫无反应。这不能说明她已经睡着了,必须试着向她表示一点饥不择食般的亲昵,要不,她会怀疑他刚才在外面和哪个野女人调过了情。

  他刚靠近她,把手伸向她的胸脯,却被她用肘子狠狠地捅了一下。

  正捅在胸口上,很疼。他不敢声张,心里却开始天翻地覆了。比他想象的更可怕!邢景紧跟着在他眼前重新出现了。这位清苦而又神秘的女性,此刻却比结识以来任何时候都令他向往。他把她的猝然离去的不礼貌,全部归罪于自己,她对他独有的理解,她那尽管恼怒然而仍不失其温柔、恬静、淡泊的神态和语调,在轻轻地抚慰着他惨痛的心灵。她是到股市来寻找拥有金钱的大款的吗?如果是,那又有什么过错呢?她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要建立家庭,生儿育女,享受符合她身份的生活水准,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但愿降温的消息尽快出台,让这次下调幅度深一些,再深一些,能够让他有条件来一个彻底的“背叛”,并趁这机会去把账号上的密码换了,以免都茗横里来一手,使他臣服于她。保证通过他的手,借助她仅有的这点资金,赚回更多的钱,然后来一个“金蝉脱壳”,把躺在身边的这只筹码抛掉,去过没有家庭笼头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直到清晨,曾经海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反正已经递交了辞职申请,不需要到机关去看“扁头阿棒”们的脸色,也暂时可以不去股市,所以睡得很放松,一觉醒来都快十二点了。他不慌不忙地起床,边披衣边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听听降温的消息是否出台,股市行情如何。

  曾经海一听便惊呆了:股市不仅止跌企稳,而日强劲地反弹了。“东南药业”和“青城股份”都回到了原来的价位,降温,纯属子虚乌有!

  他忘记杭伟是个早已实现了“背叛”的角色,脱口咒了一声:“他妈的,这流氓,叫我吃药嘛!”便直奔海发证券公司。后市刚开盘,他想尽快抓住机会。可是,沪深指数继续在上升。看“青城股份”和“东南药业”的价位,算算资金,十股变成了五股,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重新买回。给杭伟打电话,可电话就是占线。他索性直接找到开泰证券公司去。

  开泰门前李阿姨报摊上生意兴隆,他连看也没心思看一眼,径自上楼。杭伟,老贺,章先生,黄女士们早已经趁着低价位买进股票,乐滋滋地看着白花花的钱财,在一片红彤彤的股价里往自己账号里聚集。

  杭伟仍旧抓着手机,在门外打电话,见了他,只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示意他先进房间里去等他。

  章先生一见曾经海,兴高采烈地说:“晦,正是拉皮夹子的日子,对吧?”

  曾经海一脸上了当的沮丧,无法说笑,硬是克制着埋怨情绪:“消息不灵嘛,要早知道这样,抛它干啥?”

  杭伟握着手提电话进来了,分明听到了他的话;“股市就这样变幻莫测!算了,股市没有昨天!早一点买回就行了。”

  曾经海哭丧了脸说;“可我……太晚了!”

  “啊,你什么也没有买?”杭伟一惊,“别急别急!机会有的是!”

  曾经海说:“这时候还能买什么?”

  杭伟想了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带他重新到了大户室门外,放低声音说:“只告诉你一个人的。最近,我们在策划一次大买卖。只要消息面可以,两到三个交易周,准让你翻两个跟斗!”

  曾经海双眼一亮,问,“又是一个‘驼方’?”

  杭伟不置可否地露齿一笑:“到时候,我叫你买什么就买什么。什么也不要问,你自然会明白的。”

  “好吧!”他认真地敲定,“这一铺行情我什么也不买,专等着你罗?”

  杭伟说:“正是这个意思。”

  “那好!”曾经海快步走到楼梯口,站住想了想,觉得要抓住这个机会,就得对这只“活股票”铆得紧一点。便蜇了回来,把抗伟叫出门外说,“我想趁这次清仓的机会,把我的账户转到开泰来,互相有个关照。”

  “这当然好。”杭伟笑着说,“要说是我把你拉到开泰来的,我还可以向经理要回扣呢!”

  曾经海心一怔,想到了宫经理和小魏小燕们,她们会放吗?如今沪上证券公司的营业部多于米铺,为了拉到客户,券商所用手法多多,像宫经理亲自请那些能对公司扩大影响的客户吃饭,就是一种;有的券商则采用了向介绍人按成交量提供中介费的办法,兼收并蓄,抓大也不放小。他口气不觉软了,可话已经出口,只能顺着说下去:“这也算是小弟对你大哥的一点意思吧?”

  杭伟笑着挥挥手说:“操那,我真要这一点回扣,那也太落泊了。叫开泰让我的透支比例高一点,就都在里面了!”

  曾经海笑了笑,没有马上答腔。在进入股市之前,就听人说起,中国股市兴起之初,暴发的股民主要是抓住了两个机遇,一是大胆地买进了“飞乐”、“延中”、“电真空”、“豫园”等“老八股”,从每股百元的原始股,涨到数千元以致上万元而成为了百万富翁;二是购进了“认购证”,在数月之间成了大款。然而,不多久,他们又一个个都把这些财富“还”给了股市,留在股市周旋,并继续让财富增长者,寥若晨星。据说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向券商透支。所以,他本人,还有他的父亲,都为入股市订了一条规矩:输得再惨,也不能向亲友借债,更不能向证券公司透支。正因为透支的风险太大,券商对透支的金额,与客户的自有资金规定了比例,但这比例是可以适当灵活掌握的,券商们为了吸引客户,波幅各不相同,可到底是多少,他从来没有问。此刻,杭伟提起了他也不想问,只是拿开玩笑的口吻说:“那好,我要透支,也要享受同等待遇的罗?”

  “那当然,”杭伟现出一副在此无所不能的样子,“你先过来再说吧!我和经理都是哥们,好商量。”

  他们分手了。走出开泰证券公司,曾经海立刻觉得这个决定有些草率。他想到了杭伟的为人,眼下热得当然无话可说,可是股市没有真朋友,有的始终是一场与狼共舞的游戏,到关键时刻,卖了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给卖的;说不定,到了这里,穿起连裆裤,在这种冒险家的影响下,禁不住也会透了支来炒股的,一旦成了职业炒手,谁能保证不会来一次快进快出、虎口拔牙式的游戏?……至于宫经理和小魏、小燕他们,还有“收购板块”里的那位扑朔迷离的尤物,都不重要,因为,如今他曾经海已经输得变成个小散户了,谁会希罕你的去留?

  啊啊,股市可怕,人更可怕!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所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很想找个借口,矫正这一轻率,甚至趁机脱离股市,收回辞职申请书,回到机关去,重新走过那种安安稳稳的日子!真的,进入股市之前的那种岁月,这一刻是那样让他怀恋!它在他耳畔直叫:回去吧,趁早回去吧!什么“背叛”?那边风景也不太差,你干吗要“背叛”?!

  就在这“干吗要背叛”的自诘里,曾经海犹犹豫豫地到了海发证券公司,犹犹豫豫地把账号密码改了,以免都茗冒冒失失地冲进股市里来,然后怀着七上八下的心回家。或许都茗早知道他错过了补仓买回的机会,“踏空”了;或许,她正想亲自运筹这笔资金,发现账号密码换了,只见她脸色铁青,也不问他吃了没有,只拿屁股对着他.把茶杯碗碟丢得乒乓响。他很恼火,真想大叫大嚷一番。可到底忍住了,只是暗地里咬咬牙:拼死吃河豚,跟着杭伟做!为了恢复自己在家庭和亲友中的地位,跟魔鬼打交道,也要比回头去做那种里里外外都是“海底游鱼”好上几万倍!

  第二天,曾经海断然到了海发证券公司,着手办理转户。本不想向宫经理或者小魏打招呼的,走了再说。可是,深圳的账号,却不能像上海证券交易所那样可以任意转移的,非要办一份开户公司转户的委托书不可。他不得不找到了经理室。

  “怎么要转到开泰去?”富经理未经修饰却长得又细又长的眉毛突然扬得高高的,“搬家了?”

  曾经海摇摇头说:“不不不。”

  她更惊奇了:“那怎么转到那儿去?”

  曾经海无法启齿。

  “是不是我们服务不周到?”她站起来,给他沏茶,“我们这儿房子是紧了一点。不过,我们马上要把隔壁那幢房子租过来,条件就好了。关键是服务,服务不好,房子再宽也是白搭,你说是不是?”

  曾经海不能不佩服宫经理的能言善语,诚恳地点了点头。

  宫经理马上说:“是哪个得罪了你?请告诉我,我马上炒他就鱿鱼!”

  跟着杭伟搬过去吃河豚的念头全部破碎了。宫经理如此不以财富留人的态度,尤其使他感动。他思绪万平!如今,在这个买卖世界里,这样的际遇真是太少太少了;怎能舍此而去呢?……这一想,另外一个念头也跳到眼前来了:你的消息都是从杭伟那儿来的,在这里你是消息灵通的炒手,备受券商和股民的重视;一旦到了杭伟那儿,你,曾经海,充其量是围着杭伟屁股转的一只应声虫!何不仍然扎根在这儿,多到开泰去走走,把两地的风水都占有呢?

  “没有没有,在这儿都够朋友的!”曾经海连忙否认,“是我一个朋友给我出的主意,只是灵机一动。……好了,不谈了,我不走了!”

  “谢谢,”宫经理说,“潮有涨必有落,浪有起必有伏,这是股票买卖的起码常识。我们绝不会因为你这次亏损大了就请你搬出大户室!你应该享受的大户优惠条件,照样享受!”

  曾经海越发感动了。马上去把这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杭伟。

  杭伟啐了一声:“这女人,倒真会做生意,趁跌建仓!”也就罢了。

  宫经理给了这么一份觅之不得的温馨,也帮曾经海最后拿定了辞职的主意,不管父母亲大不以为然地劝阻,也不管已经荣升为主任的“扁头阿棒”的惋惜,都不再使他犹豫。都茗依旧对他爱理不理的,他拿出当年做海底游鱼的忍耐功夫,含垢忍辱,专心一意地投入股市,小媳妇似的,采取占尽两地风水的做法,来实施重新崛起的计划。

  “收购板块”往来如故,同他们嘻嘻哈哈,在半真半假的调情中,探听消息,成为他们买卖中抬轿子的一群。邢景照样跟着她们,开心的时候,同以往一样抿着嘴笑;并借机恰到好处地投给他多情的一瞥。他不想对她过热,她到底是否只是凑热闹,他也不想过问,他把花在她们身上的那些时间和精力,都花到杭伟身上去了,差不多和杭伟天天见面。在开泰,除了章先生、老贺、黄女士外,他还结识了杭伟的一些朋友,包括这家公司的经理,逐渐地知道了他们做“驼方”的内幕。他第一次来找杭伟,从会客室内出来接待他的那位汉子,就是常在报刊上写股评文章的海泫,以及另外一些写股评文章的朋友,像言中、石点头等等。与杭伟关系最密切的,自然是海泫。此公本是一位职业炒手。就是这位在证券界声名显赫的海泫,应了某位超级大户的邀请,和“驼方”股份公司管理层的某位当家人,联手导出了“驼方”从八元暴涨到十八元的“热点”。公司和炒家各赢了数千万。只因为杭伟和这位海泫有些交情,在“驻方”拉升阶段介入了,获利也是不菲的。

  这天,他又来到开泰证券公司。他和报贩李阿姨也熟了,随便买份报纸,笑着问一声“今天是买还是卖啊?”李阿姨也是一笑说:“报纸销路一般,你说该买还是该卖?”他留下一阵哈哈哈,就上楼找杭伟。杭伟不在。章先生指着电脑里一只股票的日K线图,像赞叹也像推荐:“你看你看,马上要突破六元了!”

  他定睛一看,是“贵联”,商业股,业绩一般,但这个价位显然偏低了。他忍不住伸手打了几个电脑键,看看它的近期走势。不错,价格不贵,刚刚启动,每股只有五元六角二分,是从五元五角一分涨上来的。如果这时候买进一万股,一天不涨五角,就算三角吧,三千元,等于是白捡的,做做这样的短差,有什么不可以?

  曾经海心儿一阵急跳,伸手就去抓电话,打算请海发大户室的报单员买进。却见门扇一开,杭伟匆匆地进门来了。他急忙把听筒搁回叉簧。他要看看杭伟有无消息,便指着电脑里的“贵联”:“你看这只股票怎样?”

  杭伟好像早知道,只瞄了一眼,摇了摇头。

  刚才勃发的抓一把短差的激动骤然退却了,这样一声用血换来的警告,连同李阿姨的笑谈,一起蹦到眼前来了:战胜自己才是强者,股市里尤其这样!必须管住自己,保存有生力量,等待时机,最好这几天排除所有的诱惑,远离股市。

  他断然离开了开泰。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杭伟没有来消息。

  大户室的这十五六位朋友,有的是不常来的,像和他背靠背的孟经理和靠门的“辜姐”。孟经理是一家机械仓库的当家人,炒股是属于业余的,因他拥有的资金而在此占有一席之地;被称为“辜姐”的,是一家杂志的编辑,也属于放长线钓大鱼的,难得光临,总是电话委托报单员代为买卖。不管常客还是稀客,差不多都没有从股市退出。各人有各人的消息来源,各人有各人所关注的股票,像孟经理,一旦实进绝不割肉,他说股市买卖,就是一场与市场比耐心的较量,坐不坐在电脑前都无所谓;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自称是“新股民”的老朱,看神态像机关干部,却始终不愿介绍他自身单位和职业的中年汉子,总是在股市大起或大落的时日出现,带来的消息也往往会出人意料,颇具神秘色彩;至于像墙角落那位老佟,原是小本经营的个体户,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伤了左腿,获得了一笔赔偿金以后,就变成了股民,能去的就是这个证券公司,他和退休的工厂工会干部“程部长”一样,天天来,“坐在电脑面前一天,总得坐出功夫钱来”;……曾经海有自己的打算,只怕管不住自己,每天来“报个到”就走。

  然而,邢景的身影,总是盈盈的,若即若离地在他面前出现,叫他一双眼总要透过玻璃窗往拥满了散户的大厅里瞄。说真的,都茗的冷淡,不能不让他去想念这位扑朔迷离,专到股市里来透过液晶屏“看人”、“看海”、“看世界”的,没有单位也没有成家的女士。可也不是天天能见到她们的。这天,“收购板块”的大部分女士都来了,面对液晶屏在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独有邢景,虽然站在她们中间,也面对着液晶屏,却分明置身于群体之外,透过不断变幻滚动的红绿相间的股价,却将身心凝注进了远不可测的某处,早已超越了以往的恬淡、平和与安详而进入了无我,无住,无念的境界,散发出一股飘逸、幽深、自然与质朴的禅气!

  曾经海的心房被她震撼了!他没有研究过禅家,然而她此刻的神态,却让他感觉到了这种禅气,看到了这种禅思。与那晚在公园里相比,又是一种境界!

  他忘记了她曾经有过的种种拒绝,决定再约她出来聊聊。可到底心里挂着杭伟,在邀请她之前,便先与杭伟通通气,看看有无“消息”。

  杭伟一听便说:“啊,我正想找你!你马上买进‘罗湖股份’!”

  “罗湖股份?”曾经海不禁一怔,他知道这只股票,业绩相当差,一般人是不敢问津的,可这两天已经连续飘红,从七元五角五分,涨得突破十元了,他半信半疑地问,“满仓?”

  杭伟斩钉截铁地说:“对,凭你的资金吃足!”

  曾经海依然怀疑:“就是你叫我等着买的股票吗?”

  杭伟说:“不错!”

  曾经海大失所望,都涨几挡了,还有什么油水呢?不禁问道:“你买了?”

  抗伟说:“买了。”

  曾经海更没有信心了:“打算做到几元?”

  杭伟说:“二十吧!”

  “啊?”曾经海双眼一亮:既然是一次和“驼方”、“轻工”同样的游戏,躲在哪个超级大户室里暗中操作的炒手,怎么可能让你一起步就介入呢,能够在起步之初就告诉你,已经够交情了!忙问,“要几个交易日?大概?”

  “一个交易周左右吧!”杭伟有点不耐烦了,“你听我的!”

  这可是久所期盼的发大财机会,绝不能在一个犹豫观望之间错过!能够预测到的,都不叫风险;一眼就能看清的机遇,也不是价值连城的机遇!人生的真正机遇,都是为那些先知先觉者留着的,并且都是在这种令人不敢涉足的外表下展开的,要不,人人都看得见,一窝蜂而上,你还能得到多少好处呢?

  这是冒险家的成功之道,也是开泰门前李阿姨卖报所包含的真理。

  曾经海毫不迟疑地扑进海发证券公司,将全部资金买进了“罗湖”,并与都茗一起分头通知亲友。直到他叫“收购板块”的张瑞玉她们也买进的时候,股价已经从十元二角,上窜到十元八角了。

  二十元!二十元!也就是说,只需一个星期,就能获得一倍的利润啊!如果我的资金能增加一倍或者两倍,那么……一捆捆人民币,一大堆,一大堆金灿灿黄金的光辉又使他晕眩了,恍恍惚惚地又仿佛变成了一头能把整个世界放进嘴里咬碎、吞咽进肚里的巨无霸了……

  “罗湖”在强劲地上冲。曾经海如此信心百倍。“叛徒”,他忽然想到了这个外号,同时还有一个“赌”字。他想,这一回一定要叫张瑞玉她们明白,我是真正的叛徒,当代叛徒!

  他的思想在飞!竟从“叛徒”飞向透支!这是一个百发百中、万无一失的机遇,为什么要墨守成规“只有不断实现这种背叛,今天的曾经海才能成功”,邢景说得对!既然宫经理诚意挽留了我,为我提供了条件,就看你背叛的勇气了,不说多,就是我自有资金的两倍,三十万,也足够实现我一次成功的“背叛”了!

  看,股价继续在直线上升,犹豫一分钟,就是损失成千上万的钱啊!人生能有几回搏,该搏的时候不搏一记,后悔无穷!

  成为了一个巨无霸的幽灵缠着他,事先为自己制订的规矩,就这样被它咬嚼得粉粉碎,连同所有的风险防范,也一起在这一瞬间被它咽了下去。曾经海就像一头巨无霸般的猛兽,一头扑进了经理室。

  活该曾经海发财,背叛成功!宫经理在。他提出了要求,而且告诉宫经理,请她们公司也买进“罗湖”,说这是有绝对可靠消息的股票,万元一失!

  宫经理嫣然一笑,说:“我听到过,说是深圳一家大公司控股。”

  “你知道就好!”曾经海装作比她知道得更多的样子,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透支我三十万,行吗?”

  宫经理想了想:“好吧!你是我们的老顾客。只请你别声张就行了。”

  办好透支手续,“罗湖”已经涨到了十元九角。他再连续买进了三万股,加起来总共九万多股。可“罗湖”的价格却开始回调。他睁大了眼,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得胜于惊雷急鼓,简直能传遍整个世界。思绪也随这“鼓点”瞬息万变,都是刚才没有想到的:股市没有真朋友,会不会杭伟诱我进来帮他抬轿子?会不会消息面上有什么变化?……可能的!全都可能!曾经海啊,你呀,真不知深浅,怎么这样轻信,并在一时性起中做了这种背叛:违背了自己所订的约法三章去透支,而且透支这许多?果真是有鬼缠身么?你完全忘了这个位子先前的主人,是怎样被扫地出门了。这一回,惨不忍睹,倾家荡产,步其后尘,成了替身的却是你曾经海!

  他身上十万八千个毛孔,个个喷水!

  正在满脑子的风起云涌,“罗湖股份”又往上窜了。转眼间,竟然创出了今天的最高价位!就如一轮太阳破雾而出,把云雾驱除得一干二净。哈,曾经海,你真的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真他妈的没有见过世面!刚才股价波动,叫振荡,振仓,故意造成立刻要下跌的样子,把胆小的股民手里的股票引诱出来,以便让庄家掌握更多的筹码,把“罗湖股份”的整个盘子控制在手中。可你,竟然怀疑朋友的真诚!杭伟要捞钱,你有多少资金啊,竟会叫他来吃这几根不起眼的窝边草!至于消息面,杭伟早说过操纵这种买卖,必须在消息有把握的时候。眼下,对中国股市前景都是看好的,都说今年能够涨到三千点呢。杭伟早就说了,这是“初级”阶段刚兴起的股票市场,可打的到底是社会主义印记,叫投资者吃亏,怎么能形成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

  他算了算收入,前期的损失差不多弥补了一半,明天,只需再来一个高开高走,大户的身份就恢复了。

  宫经理真有眼光;你,曾经海也真有办法,本来并没有感情投资的机缘,却硬是在不经意间制造出一个,让你来一次感情投资.为今天的成功铺了路!

  这一天,曾经海的心境是近期内最好的。收市以后,他习惯地跟一些认识但并不知道姓名的“股友”们聊聊,交流交流信息,听听他们的想法。这天却无人不在谈论“罗湖股份”,他们所传递的有关此股的消息,竟多得使他这个得知内中机密的人都不敢随意插嘴。仔细听听,原来不少是从五花八门的小报上来的,公司门口不同于李阿姨的那个地摊,正在发售这种小报。他立刻买了几份,居然好几位股评家也都推荐这一只股票,其中包括那位大名鼎鼎的海泫。有的专文介绍,说的和宫经理听到的是一样的,香港某跨国公司诚意控股,将注入二个亿的资金;有的在“股市热点”分析中,用浓墨重彩评析“罗湖股份”的投资价值和对整个证券市场的作用,几乎一致地推荐“大胆介入,长线持有”!……

  他笑了。像是得意,又像嘲笑以往寻找游在海底好鱼的那个曾经海。回到家,都茗早回来了。这一阵来,都茗内心遭受的自我拷问,胜于曾经海在股市中的煎熬。在东海渔村,曾经海向她交代邢景的底,她当然不全信,但她得到了一个启发:真要把丈夫抓在手心,比监视更有效的办法是一起入市,虽然不直接操盘,但能够提供重要信息,在关节眼上拿出好主意,叫他感到离不开她。她开始这样做了。为了“东南药业”她到处探听消息,以至探听到“同事的丈人”那儿去了,可他竟没有采纳,完全是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为此损失上万!她一恼之下,又要给他看颜色——不理睬他。她知道,这种态度只能把他逼到别的女人身边去,不明智,可是当他主动来亲热的时候,她却又冷落他,不睬他。她恨自己任性,决心改,无奈,生就的脾气,到时候,又是拿一张冷面孔对待他。人啊,原来指挥自己比指挥别人更难!今天,她知道“罗湖股份”涨势出众,这是心里灌了蜜的时日,也应该是自己下楼的机会。冷面孔既做不出来,也不应该做。于是她买来了一大堆鱼呀肉呀,还有几瓶花雕,静候他归来。他来了。一见他进门,她就丢下灶头边正待修整的那一大摊,马上把正在播送的“今日证券”音量放得大大的,作为一枝橄榄技送过去,声音里带着笑:“你听,你买的这只‘罗湖股份’真正不错!都成了股市热点啦!”这是好久不见的家庭气氛,曾经海心里越发高兴,不禁故作玄虚:“你知道吗,今天我们一下子赚进多少?”

  都茗多情地瞟了他一眼:“没有算过!这一刻也不想算!”

  曾经海感受到她这一眼的韵味,故意将双唇贴近她的耳朵,悄悄地,像报告一个秘密:“告诉你:八万多!”然后趁机往她颈上亲了一口。

  都茗有点意外,突然转过脸,鼻尖碰鼻尖:“真的?有这么多?”

  曾经海说:“我透支了三十万!”

  “真的?”都茗吃惊地往后一跳,“三十万?”

  “你害怕?”

  “不是。你下海的时候,不是订了一大把条条框框吗?”

  “该灵活的时候就该灵活掌握嘛。看准了,宫经理又乐于帮忙,怎么还能让那些老观念来束缚自己的手脚?”

  “晦,”都茗一下睁圆了眼,可一下子又笑没了眼,“你开窍了!”

  “这叫向市场投降,背叛……”曾经海急忙改口,“夫人教导有方!”

  “去你的!”

  曾经海发现她的娇嗔是非常妩媚的,他从来不知道妻子会有这么迷人的魅力,竟然压过了邢景,不觉伸出手,打算把她重新搂入怀里,却被她推了开去。

  她不高兴地说:“你还没有真正开窍!既然透支,为什么不再透支一点?这种机会不搏一记,还等什么时候?”

  曾经海想到过的。如果这时候,再透支十万二十万的,那会是怎样巨大的收获啊!他后悔得讪讪地缩回了手,狠狠地抓着头皮:“我想……”

  “杭伟不是说能涨到二十元吗?”都茗截住他说,“再去透支十万二十万的。明天买进还是来得及的!听到吗?”

  曾经海想了想,说:“好的,明天,我再去找宫经理商量商量。”

  这一晚,他夫妻俩真像初婚似的百般恩爱,颠狂了小半夜也不觉得累乏。第二天一早,曾经海就到了证券公司。宫经理出去开会了,直到下午回来时才谈妥,再给他透支十五万元,利息照旧。好在“罗湖股份”真该让他发财似的,宫经理之前,又经过了一次回调,重新上扬不多久,在十二元二角的价位上,让他再买进了一万股。要是没有昨天那一场振荡,他是没有胆量再拿透支来增加仓位的。股市就是冒险家的乐园,说得一点都不错。正因为已经掌握这只股票上下振荡的节奏,他在低价位一买进就继续往上涨,上涨,买盘始终大于卖盘,让股价活像插上了翅膀似的直往上飞,什么阻力线都阻不住它强劲的冲高态势……

  曾经海看着自己账号上跳跃式地增长着财富,没有比这享受更过瘾了;亲友们不断来电话称谢,更是一种骄傲,尤其是“收购板块”们,眉开眼笑地到他房里来,另有一种美人追随英雄的陶醉,有的是提心吊胆的询问:什么时候抛出阿?有的是没有赶上趟的,要求下一次千万别忘了通知她。独有邢景,依然随着她们淡淡地笑。问她买了没有,她只是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吐出很轻很轻的一声“没有呀!”这种见人发财而没有半点酸味的风韵,愈觉深不可测,使他再一次动了心:“你确是一个谜!”她还是淡淡一笑,笑得既幽深又清远。他越发着迷了,真想趁机邀请她今晚出去。可不能。这几天都茗都安排得满满的,显然是主动把他控制在手里,不可轻举妄动,只能让这个意愿刻在心里,说:“我一定要破你这个谜,把你拉进股市里来,你瞧着吧!”

  邢景还是笑了笑,笑得还是那样淡泊、那样随和。

  这—天,“罗湖股份”涨了五角。新透支的那一万股手续费加上日息,都赚到了;第二天继续强劲地往上涨,将曾经海的资金直往百万冲刺。这是周末,都茗没有具体安排,难免使他不想到邢景。收盘时,目光仿佛被磁性吸引,尽往窗口外瞄。“收购板块”们正和几位男士在说什么,显得很开心的样子,邢景也在其中。他心里竟然出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难以克制地打算下去,看看能否邀请邢景一起度周末。可就在这时候,都茗打电话来.说天凉了,要是晚上有什么活动,该先回家去添一点衣裳,要么,她亲自送来。对他这般关心冷暖,这般的信任,结婚以来倒是第一次,本来应该感动的,可这一刻却分明觉得她是在考察他,连忙说:“不不不,我马上回家。”

  “那好,你没有应酬,我就不做饭了。”她柔声地说。

  “好,”想和邢景们混一阵再走的希望又反弹而出了,“到哪里?”

  “你回来再说吧?”仿佛猜到他的心思,她越显出一个妻子的细心和关爱,“晚上凉,不该加一点衣裳吗?”

  他不能不马上走。经过交易大厅的大门,里面的“收购板块”已经走了,他恋恋地探头探脑,却吸引了还恋在这里议论行情的股民。一阵热火火的招呼声之后,便给围住了。因为“罗湖股份”的走强,他在他们心里又有了崭新的光彩。

  满额皱纹的“小老头”,在犹犹豫豫间没有买进“罗湖”,此刻沮丧万分,拉住他像倾诉,也像为他祝贺:“你知道吗?这只‘罗湖股份’前两年收益不高,就是投入多,还没有出成效,据说今年收益要翻三倍!你发财了!”

  小胡子小乔跟着曾经海买进了二千股,此刻得意非凡,拍拍手里的一份小报:“看看,这是新兴产业嘛,又是垄断企业,前景宽广,价值刚刚体现出来!”

  风韵犹存的某公司退休营业员张女士,说得眉飞色舞的:“听说,这是当地政府重点扶持的企业!马上宣布前三年的税款全部返还,归入公积金!”

  “哦,”一阵惊叹,“那中期就有高送配罗?”

  有关这只股票的利好消息,好像天天都有新发现,而且都是闻所未闻的。他无法核实是真是假,但他相信:存在都是合理的;天底下事物的潜力就需要人去开掘,这是“瘪三变大亨,大亨变瘪三”现象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种体现,靠的是消息灵通、慧眼独具。他就是消息灵通、慧眼独具的超人。他的躯体很快膨胀起来,膨胀起来,简直分不清自己是原先那个曾经海,还是这一只叫“罗湖”的股票……

  “听说,”随着轻不可见的这一声,曾经海右颈感到了痒痒,一回头,是满嘴花白胡子的老陈,贴近他的右耳,生怕唱了反调扫了他的兴似的,悄声而胆怯地问,“管理层要降温呢,这两天机构都在出货了……‘罗湖股份’不要紧吧?”

  曾经海的心猛地一缩。这正是他两次透支以后,不断闯进梦里来的忧虑。他听到有人这样说,但都给眼前火爆的事实否定了。此刻从身后送来的这声询问,让膨胀得分不清自身的他,忽地抖了一抖。尽管“这两天机构都在出货了”是第一次听到,然而,当着这一张一张感谢与崇敬的脸,他一时间无法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也不能作出这个转弯,因为,只要他一点头,所引起的恐慌与狂抛,一定会把他整个儿淹没,并且卷到不知哪个角落去的。

  “听说了,”他镇静地一笑,膨胀得无法缩回原来的地,说话神态依然像个消息灵通、慧眼独具的超人,“狼来了狼来了,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我倒有个比喻说给你听听。身体强壮的人,是不太过分关心气候变化的。”

  “这比方好极!”老陈谦逊地连点着头,“只要有业绩支撑的好股票,是不管温度高低的,是不是这意思?”

  “小老头”和小胡子们都有一串问题、一大把消息想提出来和他商讨和交流。他见不能久留,找个借口,急急忙忙地冲出包围,跑出了公司大门。

  “这两天机构都在出货了”。老陈的信息,让初冬傍晚的阵阵冷风把它吹得无比坚挺,坚挺得棱角分明,使膨胀了的他,迅速缩小,缩成了原来那个曾经海,而且比原先的曾经海更没有了水分。摆地摊的报贩子“没有了,早卖光了”的嚷嚷声,开泰公司门前的李阿姨的经验,连同股市这样的警言:“当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都手拉手地向他压过来,提醒他:即使管理层不降温,碰到这种局面,也是应该赶紧出局了结啦。

  一阵错失良机的焦急,驱使他做出了入市做股票以后所养成的一种习惯性反应:问问杭伟。他大步穿过马路,走进了公用电话亭,结杭伟打电话。

  杭伟的手提电话一拨就通。“操那!”对方像对待不忠实的朋友那样臊了他一声,然后便像对小阿弟那样指点他,“我也听到了,减轻了一点仓位……”

  曾经海吃了一惊:“你抛了?”

  “我的仓位太重,减了一点,”杭伟说得淡淡的,“慌什么?天天说要降温,可你看见降温措施了吗?市场是有自己的规律的嘛!”

  “是呀,我也这样想,”曾经海仍然不放心,“不过,对于‘罗湖’,一片叫好声,是不是目标太大了?”

  杭伟一笑说:“不错,在股市,人人都说哪只股好的时候,就是这只股票出货的时候。这倒真符合市场规律的。有些庄家,就是在一片叫好声里哄人入围.让自己出货的。不过这一回,做庄的是我们自己人,底牌清楚得很。你放心!什么时候该出,我会告诉你的。”

  曾经海将信将疑地问:“目标没有变?”

  “只要消息面还可以,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这是属于股评家经典性的判断。乍听,曾经海的心里仍然难免七上八下的。但杭伟并没有错,仓位重,赚了钱,流言四起时,自然该减磅,这是操盘老手自我保护之举。各有各的具体情况,不能拿他的举措来要求我。邢景她们背地里喊我“叛徒”,就因为不能拿我的情况要求于她们之故。股市里的事,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要不,滕百胜何必拿这种绕口令来教训初入股市的股民?

  这一想,曾经海释然了,甚至暗自嘲笑自己不懂市场规律,自寻烦恼。打算把一切撇开,回家去和都茗痛痛快快地过周末。

  一到家,“扁头阿棒”却上门来了。收拾得满身珠光宝气的都茗正在接待。他们是第一次晤面,“见面熟”的都茗打扮得花枝招展,心境又特别的好,叽叽喳喳的全是她的声音,直到发现曾经海进门才收住:“来了来了!”

  “扁头阿棒”连忙站起身来,伸过双手热火火地迎迓:“哦,经海!”

  刚才交易大厅里那个膨胀了的曾经海,忽地又回来了,他心里注满了反感,没有把手伸出去,而是以居高临下的口吻,笑了笑说:“领导上门关心职工来了!”

  “扁头阿棒”让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在男女主人眉眼上急骤地打转,故意把主人的讽刺当作笑话听,笑着说:“说哪里话呢,老同事,顺便来着看。”

  曾经海在客人对面坐下来说;“是老同事,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是不是来告诉我,辞职申请批准了,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扁头阿棒”却不急着回答,眯起双眼来哈哈地笑了一阵,才重新坐下说:“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呢?是不是对我有些情绪,怪我那天早上……”

  曾经海不想作正面回答:“要是有情绪,就不批,是不是?”

  “不不不,”“扁头阿棒”连忙否定,“我们是老同事,特地上门来谈谈心的。我觉得,你在机关里,更能发挥作用。”

  曾经海扑哧一笑。

  “扁头阿棒”对他这一笑极其敏感,连忙说:“像你这样的资历和能力,在我们机关里是不多的,”他开始历数曾经海种种长处,“你谦虚谨慎,工作踏实,一般人不愿做的工作,你却绝不推三阻四,一点都没有大学生的架子;所以你的人际关系,在我们机关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有广泛的群众基础,都说你为人很真,人前人后一样……”

  这些都是当年遵从父训,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所取得的成果,在这之前,偶尔想到便觉滑稽好笑的,此刻出自领导之口,应该感动、慰藉与鼓舞为是。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竟弄不清是在海发证券公司门口,听“小老头”、“小胡子”在谈论这两天走势极强的“罗湖股份”,还是在评价他这一只活股票!

  “档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这一句股海警言,忽地又在他耳畔出现了。不错的,“扁头阿棒”们不是不知道我有这些优点,如今特别罗列给我听,无非让我死心塌地当他的顺民,要我当一潭温湿和和、无风无根的静水,把他们托得稳稳的,牢牢的,让他们继续扬帆远航,而不是想把从我手里夺走的那份地位、权力还给我!这一想,再受一次骗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说:“别提那些了,边主任!我自己是怎么一个人,我清楚!不要再提这些了,反正,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同意我辞职,最好;要是不同意,我也要辞。还是请你向领导美言几句,好离好散吧!”

  “扁头阿棒”怔住了。

  曾经海很觉痛快,有一种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男子汉的满足和骄傲,满腔都是那晚酒醉以后的呼叫:我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我!他矜持地向“扁头阿棒”伸过手去:“今晚我有一点事要出去,”他指指从里间出来的都茗,“瞧,我太太都准备好了。找个时间,我请客,咱们叙叙!”

  对“扁头阿棒”窝得很久了的这口气,总算恣意发泄了。曾经海仿佛顿悟了人生,想起哪位朋友说过的一句话:不经过股市的大起大落,就不能算融进当今时代节奏。一点不错,他对“扁头阿棒”说的,仿佛是他一篇真正迈进了这个时代的宣言,从此要放开来做人了。头一个反应,就是再拿东海渔村当作夫妻假日休闲的去处,是太“小儿科”了,应该到度假村去度周末!最好到阳澄湖“观鱼港”。听说杭伟和海泫他们策划什么买卖就在那里。那是一个傍水而筑的小别墅。几次想约邢景出去“潇洒”的,也是这个地方。这回竟带都茗去了。都茗自然喜欢。马上收拾行李出发。果然名不虚传。菊黄蟹肥,秋水长天的日子,这是最理想不过的所在。品尝大闸蟹,乘上“水上飞”,英雄美人,劈波斩浪、剥蟹吃鱼,主宰天地的豪杰就应该是这样的!两个夜晚,夫妻俩的缱缠,自然别有一番情趣。最难得的,就是都茗说出了窝在心底的那许多知心话:她脾气不好,可全是因为她太爱他,生怕失去他,以后她永远不对他使性子了。光是这番感情交流,就使这两天假期胜似新婚蜜月,特别尽兴,到星期天晚上十点过了才回到上海。

  夫妻俩又温存了一番,刚精疲力竭地睡过去,床头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他迷迷糊糊地抓起听筒,半睡半醒地刚喊出一声喂,睡意便给驱除得干干净净。

  “你看到电视台晚间新闻了吗?”是追随他炒股的一位亲戚,惊慌不安得声音都结巴了,“证监会发言人发表公开谈话啦,电视台和中国证券报都配发了评论员文章!说股市过度投机!面临泡沫经济危险!……没想到降温真的来了!”

  “啊?……还说什么?”他的舌头打结。

  “多了!……规定股票交易涨停板,百分之十!……还宣布,1996年新股上市一百个亿!……你说,这不是存心不要我们做股票吗?!”

  “别慌别慌!”曾经海噔地跳下床,伸手去找电视机的开关。

  都茗也醒了,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报告,竟赤裸着身子下床来,抢在他前头打开了电视机,急遽地按动遥控板,一个接一个频道地搜寻这则电视新闻。

  曾经海瞪视着电视屏幕,可不是广告就是文艺节目,一边手握话筒继续盘问;“还听到什么?”

  “就这些了,”电话里传来差不多要哭的声音,“……都说这是特大利空,明天一开盘一定全线跌停板,真正关门打狗!我们的‘罗湖股份’呀……”

  “不一定,”似乎出于为自己推荐的股票辩护的本能,也好像不想在这时候传播恐惧情绪,“我们的‘罗湖股份’不会……”

  对方对这只股票的信心并不足,只想讨解危的主意:“你说,该怎么办?”

  “别急别急,”曾经海一时反应不过来,“……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好吧,……看看……情况……再说……”

  电话挂断,第一个闯进他脑子里的,是杭伟。杭伟无法挽回狂澜,然而杭伟有消息,杭伟也有应急的经验,他和杭伟是挂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刚过十一点。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反正碰到这种事,不计较这些了。他重新抓起电话听筒正待拨号,却见都茗慌得边穿衣裤,边催促,她想到的是同事的老丈人,一副马上就要出门行动的样子,“怎么样?你先问问杭伟?”

  这一说,倒使他不愿在她面前和这位高邻通话了。这时候打电话去,说不定给嘲笑一番,不现世?

  “打呀,”她催促,“起码‘罗湖’是他叫你买的,就该知道会不会跌停板,跌停板了的话该怎么办!你应该先问问他!”两个“先”字倒提醒了曾经海,他不打她会打的。就说:“说得也对。跟这位老兄打交道就该提高警惕,别给我吃药!”抓起电话就打,忙音。拨杭伟的手提电话,没有应答。再往杭家打,还是忙音。放下电话机点燃卷烟,叫都茗先睡,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都茗从皮包里抓出电话号码本子,一边乱翻,一边盘问刚接到这只电话的内容。他怕她又要插手,便再给杭伟拨电话,还是忙音,他把电话往叉簧上狠狠一搁:“操那,肯定搂着哪个女人在睡觉,不打了,明天再说!”都茗没有那位老丈人家的电话号码,也将小本子一丢:“算了,明天再说!”

  第二天的早新闻便证实这些消息千真万确。中国证监会出面已经够严重了,再加上传媒的评论员文章,更觉情况非同小可;发言人与文章都举出六十多年前美国的经济危机的诱因与此相似,不能不令人背脊冒汗;一些措辞之严厉,在他听来简直像申讨。都茗已经上班去了。他再给杭伟打电话,通了。杭伟好像什么都知道,回答得很沉着:“急什么,看看情况再说。”没有第二句话。

  听话听音。曾经海已感到问也是白问。这些同林鸟,大难临头该是如何了。

  曾经海一早赶到海发证券公司,生怕门口那些追随者的包围,直奔大户室。今天大户们破例的多,平素很少光临的“新股民”老朱也来了。一进门,便觉得有一片异乎寻常的气氛兜头扑面而来,后悔、埋怨、气恼和指责下面,掩盖着不可预测的恐慌。孟经理平时最爱表现自己的消息灵通,他正高声地自责,说中央早就在小圈子里吹风了,我朋友就说,向各省市的领导都征求过意见了……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捅出来!唉!“辜姐”双眉倒挂,说这次管理层来真格的了,据说上证指数,一定要压到一千点以下,把券商的违规资金统统清理出来,倒霉了。“程部长”更加悲观地补充:不光是券商的,还有银行和上市公司的违规资金,跌到一千点,哪能收得住啊?股市大撤退,熊市又开始了。“新股民”老朱说,肯定要几个跌停板,逃都没有办法逃!孟经理接口说,逃不了就捂吧!然后便拿出了平时惯有的那种嬉笑怒骂的秉性说,关门打狗,谁叫你来证券市场搞投机呢!……老佟一直低着头,默默地翻阅着刊有证监会发言人谈话和评论员文章的那份报纸,表现出特有的噩运临头时的忍受力,听到这些议论,抬起头来,惨然一笑……自然,经不经得起捂,各人心里都不能不对自己持有的股票做一番评估,但谁都不愿点破,因为谁都不知道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纵然大家都知道曾经海持有的“罗湖股份”,是一只被庄家炒热了的“庄股”,正是管理层着力抨击的泡沫经济的典型,是最经不起捂的股票,这时刻也都无暇去同情或者责怪了。因为,在这个股市里,早已经有了不成文的规矩:谁推荐的股票,输了,套牢了,谁都不当面责任,口吐怨言。“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传播消息,动机都是为了你赢利,是否正确,判断在于你自己。否则,就会成为股市中的孬种,何况此刻大家都处于同一命运中。

  一见曾经海出现,孟经理便问:“你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吧?”

  曾经海苦笑道:“早听到了要降温,可不知道来得这样突然!”边说边坐下来,默默地打开了电脑,随口问老朱;“‘罗湖’你卖了吗?”

  “我没买,”老朱将脑袋凑近他,轻声地问道,“听说,‘罗湖’的庄家,上个星期五就开始陆续派发了。你知道吧?”

  曾经海的心脏猛地一缩:“真的?”

  老朱点了点头:“消息可靠。我是星期六晚上听到的。”

  不可能吧?罗湖的庄家,不就是杭伟他们吗?怎么可能呢?……可是杭伟这只股票呀……曾经海的心越发乱了。

  开盘了。曾经海瞪视着电脑屏上的“罗湖”。他的脑袋上嗡的一声!?

  第一笔抛出的,就是跌停价:十元二角五分。三万六千股,居然没有人接盘!

  十元二角五分,就是说,他第二次透支的十五万元全部套住了。

  汗水,轰的一下,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全室一阵惊慌的叫嚷,叫他本能地敲出上证指数的日K线图。

  一根白色线条,呈垂直状下探到一千四百一十一点!

  他立刻再敲击几个电脑键,现出此时涨跌排名榜。

  一片绿色,全部跌停!

  曾经海脑袋晕糊糊的,依然是无边的恐惧,却有了三分的庆幸。回头扫观全室,一片死寂。他继续瞪视着“罗湖”。还是没有接盘,然而却听到了电脑键敲打的声音,不是买卖,是和他一样在“观察”各股的K线图。就是没有人说话。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依然如此。整个世界和指数一起凝固了!他焦虑地站起身,取卷烟时,习惯性地透过那个玻璃窗扫了一眼交易大厅。散户们也凝固了,木木然呆坐在液晶屏前,齐刷刷地抬着脑袋,注视着一片绿色的股价,安静得犹如在观看一部情节紧张的故事片,无声无息,无人交谈,也无人走动,没有悲痛,也没有惊慌……

  不见“收购板块”。此刻正是她们上课的时间。

  他想给杭伟打电话。刚抓起听筒却又搁了回去。就这个局面,问也是白问。

  电话铃声却响了。他抓起来,是都茗打来的。

  都茗的声音惊恐万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跑得了吗?”?

  曾经海满肚子火:“一开盘就跌停板,怎么跑得了?”

  都茗却比昨晚上有主意得多了:“有机会就抛掉!我的同事和朋友都说这一回一定要跌破一千点!……你有机会就抛,割肉也抛!……保本要紧!……”

  曾经海仿佛找到一个出气筒:“保本?早就保不住了!你来看看,这是啥盘子!”“咋”地挂上电话。这才看到,全室的大户们都拿哭笑不得的脸朝向他。

  “看样子,今天封死了,别想敲开!”孟经理打破了沉寂。

  “明后天也不一定敲得开!”老朱说。

  “我是刚买进的,全部套牢了。不看了,”“辜姐”站起身,拎起了精巧的手提包,“反正没有透支,捂吧,管它捂到什么时候,就算存定期储蓄。”

  孟经理嬉笑怒骂的秉性给逗起了,翘起大拇指:“好,好,好心态!股票买卖就得相信风水轮流转,有了这种悟的功夫,咸黄鱼也能翻身的!”

  大伙儿都给逗乐了,竟一扫沉闷悲观的气氛而恢复了活跃。瘸子老佟吸了一口气把郁闷吐出,拉起拐杖冲茶;“程部长”却和“事姐”一样豁出去了,但豁得风趣,“对对对,反正,我亏了,也不过是把赚到的钱还一点给邓小平。”于是又是一阵哈哈哈。只有曾经海是透支的,今天一开盘就把赚到的还给邓小平了!不仅笑不起来,而且越发感觉到自己是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地落在荒野里捱暴风!他摇摇晃晃的,中风病人也似地回到座位旁,颓然坐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的双眼忽的一亮:“罗湖股份”的买盘给打开了。他睁大了眼,真的,打开了!让他逃命的机会真的来了!看,它在涨……

  这样一个疑问却摆到了面前:马上抛吗?……等一等,看看能不能反弹?

  是的,它在涨,像反弹!上涨速度不低,二角,三角……

  “好,‘罗湖’到底是‘罗湖’!绩优,强庄!……啊,会不会是拉高出货?”曾经海全身肌肉都痉挛起来,连忙看看整个盘子的走势,上海和深圳都有个别股票打开了,大户室内有了欢呼声,然而,他听不见。他的世界里只有“罗湖”,只有一个账本在心里翻动:每股套牢的是一元,九角八分,九角六分,五分……割肉逃出一部分吧?行。他在电脑中打出自助委托系统.淡蓝色的色块,一条条格子,开始接受他的指令。账号,密码,股票代码,股数,价格……下面就是“确认”了。然而,他的动作骤然放缓了:真的割肉脱逃吗?……他的手指往上抬,往上抬,虽然只是几个指节的小幅弹跳,指尖儿与这个“确认”键的轻轻一触,但双臂的肌肉都颤抖得控制不住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他终于把手收了回来:不,股市就是对人的信心和耐力的考验。此刻正在反抽,应该抓准最佳机会抛出,让损失降到最低限度!要知道,每涨一角,就是减少三千多元的损失啊!

  “确认”键改成了“取消”键以后,他的心暂归平静,摸出卷烟点燃,深深抽了一口,看看身边的老朱。老朱埋头在操作电脑,不知是买进还是抛出。这位神秘的紧邻总是说:在股市,不管做多做空,有些机遇很像电光石火,瞬间的事,等不得你同人商量的。这成了他的习惯,当他紧闭双唇,只顾埋头操作的时候,肯定是什么机遇来到了。曾经海再次感受到此刻的严峻气氛,回头重新注视“罗湖股份”。

  他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响!

  就在这瞬间,“罗湖”一笔就抛出八万股,把刚才涨上的全部压回到接近跌停板的位子上。汗水随着再次浸湿了他的内衣,是不是庄家在派发?

  他丢下烟卷,直扑到电话机进结杭伟打电话。忙音,忙音,固执的忙音!?

  天哪,要是刚才反抽的时候就抛出……不能再犹豫了!船已下沉,怎么还来得及祈求上帝?赶紧跳水逃命吧!

  曾经海挂上电话,跌跌撞撞地回到电脑前面。“罗湖股份”再次跌停了板。成交数并不大,抛盘堆积量却有上百万股。真的是关门打狗了。看来明后两天能够全部抛掉,归还了透支款,所剩也不多了!这一想,整个大户室都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却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旋转中心向他招手,看不清五官,依稀在嘲弄他:你占了我的位子,必定走我的路,哈哈,我们的队伍又多了一个伙伴啦,来吧。快来吧,我们总算从围城里走出来了,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快来吧!

  给扫地出门的冤魂!

  他突然跳起来,狂吼:“滚!给我滚!……你……”

  旋转停止了,鬼影不见了,却见都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一声吼竟成了对她的驱逐令。她本来就很难看的一张脸,顿时更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了;“你?……你,你凶什么凶?啊?”

  曾经海无法作解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你看看!你来看看!全部封死了!一百多万哪,全完了……”他伸手把电脑屏转到了她的面前。

  保证不再脾气急躁的她,此刻忘了个干干净净。她把电脑屏推回到他的面前,厉声责问道:“你看不是有这么多成交吗,人家抛得掉,你怎么抛不掉?是什么鬼迷了你的心窍?”

  曾经海霍地站起身:“你来抛!你有本事就请你来抛吧!”

  她冷笑一声,却不坐:“别来这一套!我给你打电话不多久,不是反弹了吗?你为什么不抛?啊?你……”

  这是事实,但他说不出话。

  “我问过我同事的丈人,也到开泰去问过杭伟!”她说,“都说该赶紧抛。杭伟抛得都差不多了!刚才跌停就是他们打开的。他叫你抛掉,全部抛掉!”

  “他抛得差不多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上个星期他就感觉到气氛不对,陆续出货了……”

  “啊?!……这只垃圾股!他……”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曾经海难以自制地往下栽,往下栽,砰的一声,太阳穴正巧撞到了桌角上。

  ——【上卷完】——

  曾经海终于苏醒过来了。

  他开始对光,对声音,对气味有所反应。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固定在床沿,一束光亮,正从晶莹的药液瓶里折射出刺眼的光。他的眼微微一睁,又闭上了。朦朦胧胧的,他想起了股票,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假,如幻如影,正像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是白天还是黑夜,距离发生的那一切有多远,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个世纪?他想问,然而双唇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翕动,又闭上了。他弄不清是在医院,还是在大户室,抑或是在他多年生活的那个环境。他不想问,也不想去回顾那些可怖的事情。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如水中月,镜中花,百万,千万,只是一个个虚幻的数字,一串抓不住的符号;所有的人,正像所有的股票,也都是一个个随时从大变小,或者从小变大,大小无常,虚实不知度的未知数;你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命运安排好的,你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仿佛被一张巨网罩着全身,巨网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四肢都落在网眼望,抽不出来,一举一动,都受到它的支配……

  忽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注满了终于期盼到的欣喜:“经海,经海!”

  都茗的叫声紧跟着来了,是那种对死活的试探;“经海,经海!”

  他本想对母亲张开双眼,给她一个宽慰的应答。都茗的呼叫,却驱使他想竭其力,将脸颊微微地转过去。

  都茗的双唇贴近了他的脸颊:“经海,经海!你听到吗?”

  他依然不作反应。

  “经海,经海!”都茗焦躁地摇动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故意不开口!你把账号密码改了,就是为了对付我!你早就防着我!”

  他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依稀记得,在他迷迷糊糊中。她几次抄他的身子,原来是为了这个密码!要密码,可想而知,她要提走所余的资金!

  泪水从他的眼角滚出来。

  母亲拉开她;“都茗,别这样,别这样。我求你了!”

  “你走开,你别护着你儿子!”都茗狠狠地将母亲推开,继续摇他的肩膀,逼他开口,“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户名是我的,身份证在我的身上。你们侵吞不了我的钱,任何人都别想得到我的一分钱!”

  母亲继续拉她;“都茗,别这样!你们是夫妻啊,说什么谁吞谁的呢?”

  都茗冷笑着,把母亲挡开,说:“夫妻?不错,我是把他当丈夫的,可你问问你儿子,他是不是把我当妻子?要是把我当妻子;会不会做出这种事?天底下哪有过种傻瓜,买了炮仗给人家放,我出本钱,输了是我的,红利却给那些婊子吃!”

  母亲哑了。

  泪珠继续从他紧闭的眼角滚出来。

  都茗收回手,转过身噔噔噔地走了。到门口,忽又回头丢下一句:“不管你听不听到,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明白的,我找账户密码,别以为我拿走了十万二十万,我只拿到我的一个零头!被官经理强制平仓以后,余下的还不到二万块钱!”

  曾经海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差一点又要昏厥过去。没想到,进了股市,风云际会了大半年,留下的还不到二万元,不到本金的五分之一,而且还有可能贴上了一个老婆!千言万语,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使他突然坐了起来,面对手脚无措的母亲喊了一声:“妈!……”

  生怕儿子醒来寻短见,始终守在一边的母亲,立刻坐到床沿,紧紧搂着劝解;“经海,你醒过来了就好,醒过来就好!”

  “都茗……”

  “你千万别为她生气!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母亲泪流满面,“她……她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碰到这种事,难免要责怪你,闹一闹,加上那天……”她长叹一声,把话咽住了。

  他马上想到了邢景。是不是昏倒那天,都茗碰到了邢景,所以才有“红利却给婊子吃”的联想?他愕然地望着母亲:

  “那天……还发生了什么?”

  “那天你昏倒,她急得什么都不顾了,把你送进了医院。你先躺下来,让我讲给你听。”母亲服侍他躺下,继续说,“到了医院,也没有忘记给你爹打电话,叫我们赶紧卖掉那些叫啥‘罗湖’的股票……第二天,我来照顾你,她说她去处理那些股票……”

  “第二天她就卖了?”曾经海打断她,“那也不会留下二万元呀?”

  “你听我说,”母亲说,“反正我不懂,爹知道,他会详细对你说的。我听他说,连着三天跌,叫啥……对,叫跌停板……后来下跌了,她想看看是不是还会涨一涨,少亏一点。证券公司的经理来了,说你是透支了他们的钱在炒股的。说不马上叫啥平……对了,叫平仓,就还不清这笔款了,逼着都茗卖掉,蚀得再凶也得卖,要不,你们给打穿了底,公司向谁追这笔款去?说这是规矩。都茗不懂,恳求再看看,会不会再涨一点。经理不同意,就吵了起来,最后全卖了。都茗正在气头上,说她再也不在这家证券公司做股票买卖了,就去提款,这才知道,你把她的什么秘密号码改了。别说在经理面前那个尴尬了,她对你那个气呀,恨呀,就不打一处来了!说你从来没有将她当妻子,还说;你在外头找野女人,轧姘头,她全知道,说,你做股票,原来就是为了给你自己筑新窝的……”

  曾经海的脑袋又晕眩起来。小小的蝼蚁之穴可以使万丈长堤崩溃;不经意间的一举手之错,可以使一个家庭分裂,也可以使亿万家财化为乌有。风险都是埋伏于一念之间,股市尤其如此。真是不堪回首啊!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别说了,妈……”

  母亲说:“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我说呀,以后别再做股票了。你蚀了,我们也把赚到的都蚀了。亏得没亏到本钱。还是重新回到写字间去吧,太太平平拿工资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也就是说,重新去做那条在海底里游动的鱼?……

  是的。他已经不再拒绝。因为,今天这条鱼不再是当时那条鱼了。今天这条鱼,是如此怀恋过去那种无风无浪、无惊无险、安定平稳日子的鱼了。那种日子,虽然清苦,然而却拥有着那样珍贵的稳定与宁静!而这宁静是如此地令他怀念!凡是能够勾起这种怀恋的,都会俘获他的心灵。一份杂志载有清人写的《莫愁歌》,他一看,活像飘泊到了码头,令他不想再移动半步;也像一剂灵丹妙药,疗治心的余痛,只看几遍,便镂刻在心上了,烦恼一起,便会自自然从心灵深处响起,将烦恼驱去:“莫要恼,莫要恼,烦恼之人容易老;世间万事怎能全,可叹痴人愁不了;任何富贵与王侯,年年处处埋荒草。放着快活不会享,何苦自己寻烦恼?莫要恼,莫要恼,明日阴阳尚难保。双亲膝下具承欢,一家大小都和好。粗布衣,菜饭饱,这个快活哪里讨?富贵荣华眼前花,何苦自己讨烦恼!”这首歌简直是在描写他,或者专为他而写的,尤其是最后几句,富贵荣华真的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最快活的莫过于“粗布衣菜饭饱”了!他多想跟着这阵怀恋走!

  可这时刻,他马上会收住步子。因为,这时刻他总会想到“扁头阿棒”!要回去必须找“扁头阿棒”,这要付出多少人格尊严作代价?更使他难以下决心的,还有那点儿绵绵难断的人生思考和追求:回旧环境里去和这些人相处,到底怎样体现自己人生的价值?

  他不回答,只睁大了眼,望着天花板。他一次次默诵这首歌,并说服自己,跟那阵怀恋走,但一次次都失败了。他到底没有这份勇气去跨越这一道心理门槛。

  过了春节又住了一阵,他才被允许出医院。都茗早已经住回娘家。他没有去找她,连个电话也不打。在阳澄湖度假村,她在床头絮絮的知心话一直留在他心里,“我爱你,只怕失掉你”,如果真是这样,气头过去她会回来的。对这样的女人不能太迁就。要是缘分已尽,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所以他索性从医院直接回到老家,和父母亲同住。他也没有主动去找“肩头阿捧”,反正要做海底游鱼,也要到别的单位去做;至于股市,他已没有勇气再重蹈这方人生的滑铁卢,经过证券公司门口,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无线电台一播送证券行情,他便立刻关上。他从心灵到躯体,都过着这种活似无业游民的生活,时常想到的,倒是邢景。她喜爱编织小玩意,巧夺天工。有一次他看到她的同事陆老师的皮包拉链上有一只用尼龙丝编织的小金鱼,玲珑可爱,就问是哪儿买的。陆老师说,是邢景编织的,他立刻要陆老师当场拿下来送给他。陆老师不愿。说邢老师能不给你编吗。邢景却只笑笑,不置可否。于是他硬是从陆老师手上强要了来,挂在了自己的皮包拉链上。如今一见它,就会想起她,尤其是她那掩着双唇的笑,那安祥、平和、宁静和恬淡,都被时间和遭遇定格在那天站在窗口窥视时所见的禅定一般的形象里,升华为一种纯净、明洁、幽深、静远的美。这种注满了禅气的神圣向往,时时潜入梦中。

  可他明白,她已经永远是个梦。

  父亲曾宣发跟着儿子做股票,终于尝到了腰缠万贯的滋味,尽管是纸上富贵。他比儿了看得透,丝毫没有责怪儿子,他深知时间是医治心灵创痛的良药,所以也不催他应该如何如何。可惜曾经海母亲不能忍受,特别是看到那张空着的椅子,心就绞痛。在他资金日增夜长,将他长进大户室那一阵,最为欣慰的是她.不仅仅儿子、老伴都富了,更因为是三天两头有贵客来光顾这一张给他家带来光彩的椅子。有她原单位的老厂长,老支部书记,也有“老头子”单位的科长、处长的大姨、小舅、姑父、表弟、表姐,坐得椅子面上一整天暖烘烘的。可这一阵又是整天冷冰冰的了,母亲的皱纹脸也跟着阴冷阴冷的。儿子总是在外到处游荡,为的是不想看到这张椅子,也是为了远离股市去寻找一份职业,或者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广告,登门造访,或者到人才市场碰碰运气。无奈“曾经沧海难为水”,一问报酬再加上那份辛苦,与股市敲敲电脑日进千金相比便兴趣索然。可不寻找,又怎样安顿自己这颗飘荡无归却又渴望平静稳定的灵魂呢?于是,还是每天骑着父亲的破“永久”,不停地转呀转……

  那天,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往家走的时候,竟忘记绕开那处令他伤心的滑铁卢了。股市正好收盘,股民刚从海发公司交易大厅里涌出来,散散落落地铺满了半条马路。他忽然瞥见几个女土的倩影,很像“收购板块”的张瑞玉她们。他情不自禁地煞住车,推着车子,从背后赶过去,想看一看她,哪怕是背影。

  “呀,曾老师嘛!”忽然从旁边传来这么一声惊呼,男高音,相当响亮,“好久不见了,身体康复了?”

  曾经海忘记了,他曾经有过一批追随者,他在股市暴跌那一刻“心脏病发作”(外界都是这样传说的),是当时海发证券公司的一大新闻,无人不晓。此刻,热火火站在他身边的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子,乍见到,自然要关心一下。曾经海正准备用一脸笑容虚与应酬,“收购板块”却全部回过身来了,也拿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欣喜,和他打招呼。就是不见邢景。他不好意思表现出对她情有独钟,急于询问,这种邂逅的环境也无暇去查问她,只听一连串问题正向他抛过来:

  “曾老师,你说,最近这个股市,为啥这样子的呀?”

  “老曾,你看还要跌吗?”

  “曾老师……”

  一张张愁眉苦脸,倒叫曾经海将一腔忧郁放下,正待问他们一句“你们看呢”,却见一旁的‘小老头”在代他回答:“我看股市没有什么不好。低迷的时候总有几只股在涨,火爆的时候呢,也总有一批股票在跌。就看你拿哪只眼看!”

  这话激起“收购板块”的一阵反感,一起拿嘲笑堵他的嘴:“你好你好,你提前清了仓,就在一旁说风凉话!”

  有人却不屑于这种起哄,悄悄问道:“曾老师,我买了一点‘驼方’,到今天都没有抛掉,你说还会不会涨?”

  “曾老师……”

  什么表现都有,就是没有人提到他的昏倒,没有人问及他在“罗湖股份”上的全军覆没。一如他继续在股市操盘,给他的友情与信任和以往毫无区别!他说不清是感动还是自惭,是后悔还是鼓舞。他怕围到身边来的人还会增多,也不知是拿什么话答复她们的,找了个借口夺路而走。

  到家,“小老头”的那几句话一直在他心头回响:股市低迷的日子总有几只股在涨,火爆的时候也总有一批股票在跌,就看你怎么看。这话使他一通宵没有睡安稳。不能否认,在他被“收购板块”的热情包围着的时候,肯定有一部分人,曾经是他的亲朋密友,曾经尊敬地喊他为曾老师,献媚他,取悦他,追随他,崇拜他,而今却带着一种怜悯的目光,远避的心态,从他身旁匆匆而过;有的,听了他的介绍,买进了“罗湖股份”,至今还套着,在背地里诅咒。然而今天碰到的这些人,却是一如既往,正像低迷的股市中,万绿丛中的几点红。我为什么要逃避那个地方呢?既然它既有陷阱,又有机遇;陷阱,多埋伏在火爆的行情里,而低迷,不正是建仓吸纳,以图东山再起的机遇吗?就此认输,岂是我曾经海所为!?

  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就这样骤然从他心底爆出,形成一种报复性反弹,将《莫愁歌》弹得不见踪影。没有资金么?想办法筹措!哪怕代爸爸妈妈姐姐们操作,他们绝对不会亏欠我的!是代为操作,而不是借贷,也不是透支。是不是这样呢?

  最好再去找一找“滕百胜”。这老人最有智慧,最踏实。

  会碰到杭伟么?有什么关系?怕见面的,不是我,而是这头色狼,中国股市中最差最差的这只垃圾股!既然低迷的熊市中也有上涨的股票,火爆的牛市里也有下跌的股票,那么,所谓生活,就是和邢景、和“收购板块”相处,同时也和这种最差的股票打交道嘛!谁善于在这样的世界里周旋,谁就有最大的自由和主动啊!

  曾经海再一次弄不明白自己此刻是在大户室,还是躺在床上;也弄不清自己是和一张张以符号为代表的股票打交道,还是准备和有头有脸的人打交道了……迷迷糊糊的,索性下床来,点燃了一支卷烟,在房里悠转到天明。等股市一开盘,就来到了开泰证券公司超级大户室寻访“滕百胜”。

  “滕百胜”的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证券之家”。

  “滕百胜”叫滕仲景。原是中学数学教师,围棋爱好者,退休以后,整天迷在棋局上。可是随着物价的不断上调,再迷下去,代价太大了,于是去给人做家庭教师,辅导数学。那一年,碰到了一个学生的家长是纺织厂厂长,正为企业“三角债”所困扰。闲聊时,他居然运用《围棋十诀》中一些战略和战术,帮着出讨债的主意。厂长病急乱投医,竟恳请老师助他一臂之力,“指点指点”他们厂的“讨债小组”,自然也欢迎亲自出马,可以从中提取回扣。出于将围棋中的战术到实际中去检验的好奇心,他竟一回答应了。讨债业绩不太理想,却意外地碰到了一个人生大机遇。真可谓财运到时,逃都逃不了的。有家个体户赊了该厂纺织品,请一家服装厂加工,谁知那服装厂经营不善,竟拿他提供的原料加工成服装卖给了别人,致使他无法按时与厂方结账。滕老师登门不仅仅讨债,盯着钱转,他踉负债人谈经营,谈人生,都是从围棋之道引伸出来的,像“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救大”,“势孤取和”等等,给了这位个体老板不少启发,和他订了一个还债计划。债务终于逐渐归还了,到最后一期,所剩不多,不愿让滕老师功亏一篑,竟拿了一沓什么有价证券一类的东西作为抵押,并说定赎回的期限。不料到期不见老板来赎,再上门时,方知老板因商务纠纷,被几个湖南人绑架了去,在一场冲突中失手致死。他这才仔细考虑这沓有价证券该怎么处理。翻开仔细看看,多是国库券,还有些是企业债券,其中竟有一百五十张叫什么“认购证”的票证。他听说过,这是认购股票的凭证,听说买的人并不多,原因是要摇号中签,不中者,当作福利捐助“报销”了。他想,这事麻烦了,一起交给厂里,对他讨债的业绩怎么算,怎么提取回扣呢?和老伴商量以后,算是自己买下了,就垫上一笔钱,和厂方结了账。没有想到,一个多月以后,这一百五十张认购证竟使他发了财,从此进了证券市场,成了一名“职业投资家”。善于动用围棋诀窍计算与运筹的他,居然赢多亏少,显得颇为顺利,几年中,从那垫付的四千五百元起家,增值到上千万,并获得了一个“滕百胜”的雅号。而且传播甚远。他的一子一女,早已成家,而且都在机关工作,儿子是某工业局干部,女儿在一个国家机关上班,两个单位自然也知道他的神通,纷纷向他们打探生财之道,包括部分当家的头头脑脑,也来寻访他们,总是说:“我的儿子向你请教,最近买什么股票好?”“我的亲戚,想向你爸爸讨教讨教证券行情”……这既是一种与领导搞好关系的门径,但也是一种风险。弄得不好,让他们亏了,那真叫偷鸡不着蚀把米,把前程都葬送了。后来不知是谁的主意,省得大伙分心,索性把想炒股的职工的资金集中起来,交给一个人来操作。这个人选自然落到他儿子身上。无独有偶,不多久,女儿也成了单位的操盘手。证券之家就这么形成了。

  别看他经常穿一身半旧的夹克衫,戴一项窄边灯芯绒咖啡色礼帽,拎一只半新不旧,伴他上过课堂。吃过不少粉笔灰,又进过千家万户的老式皮包,也不备手提电话寻呼机,他的住房却是自己购买的,在沪两西的一幢高层,整个楼面全买下了,和儿子、女儿同住,形成一个门户既相对独立,又每日相聚的大家族。每日晚上,除了来几局围棋,便是交流信息,交换行情,研究战术,探讨操盘之道。俨然一个证券沙龙。因为儿子女儿分别在不同的机关工作,管理层的消息也相当灵通。可是一离家,他却一改以往的作风,在股票买卖上,绝不帮人出主意,既不推荐股票,也不太愿意分析行情,道理很简单:他赚的钱多,就意味着影响大,一句话,可能影响一家子的安危,帮人出了主意,就给自己增添一份责任,一份心理负担,到该脱身的时候,瞻前顾后地脱不了身。尤其是那些被套牢的朋友,如果是他自己,他随时可以换筹码,将套牢的股票卖出,买入价位跌到底部而有可能很快上涨的股票,可是帮人拿主意,他就不敢叫人家这样处置了,弄不好,会“两面吃耳光”的,也就是说,刚割了肉卖掉的却涨了,买进的反而下跌了。不过他知道,和气生财,股市犹如商场,不仅不能得罪人,而且必须给人以一个平和可亲,智慧含蓄的前辈和哲人的印象。这就是曾经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种只教点金术,不推荐具体股票的独特作风。他认定,这也是在股市太太平平发财致富之道。

  那天,儿子回家,告诉他,管理层对于证券市场的健康发展,要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强监控,抑制过度投机。滤去泡沫,建立一个规范化,法制化的证券市场。从当今股市恶炒狂搏的情况看来,他深信不疑。《围棋十诀》要他“逢危需弃”,碰到这种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等待观望的。第二天他一到证券公司,就不露声色地开始陆续抛售,不管赚了多少一律清仓出局。可依然半丝痕迹不露,谁知道这个消息何时兑现呢?到证监会发言人的谈话以及传媒的评论文章公布的前夕,他基本上已经处于持币观望的状态。在满盘皆绿那几天,唯有他这儿是世外桃源。

  可他每天依然准时来证券公司“上班”。这天,他接待了一位朋友,刚送走,继续拿起《围棋》杂志来浏览的时候,曾经海来了。

  “啊,曾先生!”他热情地站起,握着年轻人的手,带到沙发边一起坐下来,“好久不见了。快请坐!”

  是啊,是“好久”了,他已经跨越了人生暴热暴冷的几度春秋!曾经海为他这句问候,也为他这种亲切的慈祥的举止所感动,很想一开口就把自己所经历的倒出来,可话到唇边,一种唐突感使他改成了这样一句流行于股市的寒暄:“你好吧?最近在做什么股票?”

  “我什么也没有买。”

  “清仓了?”曾经海颇觉意外,“损失重吗?”

  “我清得早,”滕仲景笑了,“在这次暴跌前几天,我就逐渐派发了!”

  “你早听到了消息?”曾经海骇然。

  “滕百胜”爽然笑着,回答得却很谨慎:“当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是到了该退出来看一看的时候了。”?

  曾经海觉得有些莫测高深:“啊?感觉?”

  “你知道,我们政府对于股票,是有过一段拿它同赌场、妓院一锅子端的历史的。证券买卖的投机性和高风险,的确曾经吸引了很多人,也使很多人倾家荡产。近来我们都感觉到股市过分炒作得太肆无忌惮了,弄不好,会把刚刚恢复的股市葬送掉的。我们政府怎么会不干预?……所以我先退出来看看……”

  “啊?”曾经海不禁发出了一声钦佩的赞叹,“您料事如神呀!”

  “不见得。发现苗头不对的可不是我一个。”“滕百胜”说,“都说股市里面的事情,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光有冒险精神和投资的眼光是不够的,最要紧的是在节骨眼上要当机立断,不该恋战的时候,绝不恋战!”

  曾经海深有感触:“是呀,退出来,是要有加倍的勇气和眼光的。”

  “这是经验之谈。刚才,老王来了,他虽然知道苗头不对,却没有全部抛掉,一下跌,又急急忙忙地买进抢反弹,结果亏得很惨!”老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这是只有呛过几口水才会懂得的道理。把预定的盈利目标,当作自己口袋里的钱,要提前抛,就像割肉,你说能下决心吗?到了抛掉以后,又怕资金闲搁着,非得打满仓不可,不知道在股市,有时候把资金拿在手里也会钱生钱,成倍成倍地钱生钱的嘛。应该说,不合站在一边看的人,就不能做股票。”他指了指电脑,“你看,我如今清了仓,还是天天来,天天在看行情,在研究个股的情况。”

  曾经海感叹道:“难,要做到这一点可真难!”

  “不错,难!”老人说,“知人者,智也;知己者,明也;胜人者,力也;胜己者,强也。这是一种不仅知己,还得胜己的素质。如今的股市,是到‘彼强自保’的时候,如果你也退出来了的话,我相信你能趁机培养这种素质,学会站在一边看,看得多一点,看得深一些。”

  曾经海灰心地摇摇头说:“如今我是一无所有了!”

  “怎么?”“滕百胜”很吃惊,“你很有悟性,做得不是很好吗?”

  “什么悟性!”曾经海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把发生的一切全倒给了他,“眼下我是妻离子散了。”

  “哦!”“滕百胜”叹惜道,“我只听说老杭赚了不少,你也该获利的。”

  曾经海笑了笑,不愿谈及杭伟,只说:“这一阵来,股票行情我都不敢听了,今天硬着头皮,头一次重新回到证券公司来,是特地来看看您滕先生的。”

  “谢谢!”“滕百胜”说,“你应该回来。”

  “您说应该回来吗?”

  “对!”

  “为什么应该?”

  “发展证券业,是我们中国人的一次大机遇。”“滕百胜”老眼里射出睿智的光,“再说,进过股市的人都会上瘾,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把你往里拉。你今天来看我,不去看别的朋友,就有这只无形的手在起作用。刚才你说这种丧气的话,是因为你还留着后怕,加上没有资金。过了几天,你会觉得生活空落落的,平平淡淡的,活像刚戒了烟那样子。一旦有了资金,你又想进去了。”

  “很可能。”曾经海不能不佩服老人对他心理审视的准确。

  “再说,到了这一步,你退出来太可惜了。可惜是因为你已经有了一笔付出了高昂的学费取到的经验,应该让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你却离开了。”

  “啊!”

  “有一些人,我不想劝他入市,对你,我建议你重新入市。”这位老教师认真地说,“要紧的是,你应该揣着什么心态入市。”

  “心态?”

  “对,心态,有了经验要紧的便是心态。”老人说,“进入股市,心,一定要平,心态要宁静。就是要拿出平常心来对待,不要借人家的,也不要透支,不要一夜之间就想成为百万富翁,标准打得低一点,只要有银行利息的收益就行了,这样就会活得轻松,活得自在,把风险化到最小最小。要不,进入股海,就活像进入了苦海,而且苦海无边,抬手动脚都苦不堪言!为什么这样说呢?套牢就别说了,哪怕只套几毛,就像马上要破产的样子,吃不下睡不着;涨了呢,只恨自己买得少了,一心想补进,结果总是在高价位补进,把赚到的钱冲掉;抛掉以后股价下跌了,那当然是运气好,心里像吃了蜜糖,继续上涨呢,不管你在这只股票上已经赚了多少,都会后悔得眼睛发直,就像被人扒走了钱包,要比赚到了钱还要痛苦十倍。这一来,天天在吃后悔药,天天在怨这个,怪那个……你是不是有这种体会?”

  曾经海听得呆住了,“滕百胜”的话活像在描绘自己,他竟忘了点头。

  “所以,《围棋十诀》中,把‘贪不得胜’摆在第一诀,”“滕百胜”说下去,“贪婪,是股票买卖最残忍的敌人,也是人的最大敌人。要立于永远不败之地,先该克服这个贪字。能战者不败,能败者恒胜。我相信你能够东山再起!”

  曾经海听得心旌激荡!真像胜读十年书,把自己进入股市以后的体验全部总结出来了。不不不,把自己近十年来的人生体验都总结出来了。心态!对极了,是心态!我和合资企业那位老板对立,自然没有把人生看淡;和“扁头阿棒”较劲,根子还是没有一颗平常的心;我在“罗湖股份”上的失足,根子何尝不是在这儿呢?能不能当生活的主人,不是你有多大的能力,也不是你有多强的家庭背景,更不是有多少钱财,多少前呼后拥的支持者,而在于你对生活的态度,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心态。在这方面,你,在进入人生大舞台之前,父亲用最世俗的语言指点了,就是甘做一条游在海底的鱼,进入风急浪高,凶险难测的股市之前,除了几条不是来自切身体会的规矩之外,却什么准备也没有,怎么会不碰得头破血流?……

  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磨练自己的心态。

  怎么磨练?一大批亲友的身影在眼前排开了:都茗,杭伟,宫经理,小魏,孟经理,“辜姐”,老佟,老朱,老贺,章先生,黄女士……自然,还有邢景和“收购板块”。都茗是自己妻子,你却无端怀疑她会趁机抓回财权,把账号上的密码偷偷改了,她怎能不从这一点怀疑到其他,怀疑你对结发妻子的忠诚?可她一走,你居然也回到了父母家里,连电话也不给她一个!杭伟呢,并没有骗你,他的“背叛”行为,正是你自己体验过的那种无奈,你却视作仇敌。“滕百胜”不是一再说“股市里的事情”,是“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的吗?“要紧的是自己能够照顾自己。”你却全忘了,到了节骨眼上,却希望请一个自己都来不及逃命的人帮你逃命,这对人要求不是太高了吗?至与于宫经理逼着都茗平仓,是按照规矩办的,你有什么资格叫一个小小证券营业部的当家人,在这风急浪高的时日,为你承担破产的风险?

  曾经海心头风起云涌!慢慢站起来,感激地说:“滕老师,多谢你指点,能战者不败,能败者恒胜。我一定不负你的希望,磨练自己心态,争取东山再起!”

  他出了超级大户室的门,就改变主意,马上到杭伟的房间。杭伟清了仓,没有来。贺先生依然在盯着四只股票,做着差价;章先生则一如既往,在万绿丛中寻找那几点亮色,虎口拔牙般地高抛低吸;黄女士没有来,据说,她近期追跌炒底很有成效,建了仓,就等着反弹时收获了。他没有多说什么,留下了几句对抗伟的问候,就告辞出来。

  眼下,他急需找的是妻子都茗。为了表示对她的感情未渝,他凑了一笔钱,跑了好多家珠宝商店,特地给她买了一条价廉物美的珍珠项链。这是她曾经想要而未如愿的。

  马路上有了春意。天一放晴,梧桐树树干便将又干枯又皱裂的老皮撑开,让青青润润的嫩皮儿直接领受暖暖的、柔柔的春晖;叶芽开始饱满起来,仿佛灌进了乳汁,以坚挺强劲的舞姿迎接春风。爱美的姑娘耐不住厚实的裙裾了,早早地将白嫩白嫩的腿展露出来,吸取春天的灵气。

  似乎是季节的召唤,都茗终于决定回家来了。

  她一打开房门,只见门边的地板上,摊着一摞报纸、信件、电话、水电煤气的付款单,都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水槽里干燥得结起了蜘蛛网,煤气灶的铁架子生了绣,小方桌上的玻璃板给灰尘蒙得不见了光。那天离家吃剩的一碗鱼,几片香肠,还在网罩里,都长出白毛了,一股霉味儿直往她的鼻子里冲。她的脚一软,便瘫坐在地上了哭起来。所见的一切都说明,等着她的是最不希望出现的局面!

  这几个星期,都茗的思想真叫千回百转。费了不少唇舌,把留下的二万一千零五十元三角全部取出以后,立刻注销了账号,毁了磁卡,发誓再也不做股票了。股市里到处是陷阱,涨涨跌跌的没有一只好股票;来到股市的,没有一个不是两只眼睛只盯着钱财的骗子!但她恨曾经海,甚于恨杭伟。杭伟只是在紧要关头出卖了她夫妻,而曾经海不仅骗走了她的感情,也骗了她用青春换来的补偿。她恨曾经海,超过了恨第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给了她最珍贵的年华以补偿,曾经海却把她的生活矫正、连同以往最珍贵的补偿一起骗了走!她父母亲是公共交通公司的司机和售票员,都退休了。曾经海在股市走红的时候,他们跟着沾过光,发生这次事变,老两口的头发白了许多。他们没有透支,算算总账,钱没有亏,股市里来,股市里去,持平尚有微利。难受的是女儿的婚姻。第一次离婚,老两口几乎一边倒,指责女婿看不起他们都家,仗势欺侮人,玩弄了他们女儿。这次,对曾经海他们却一句责怪也没有。不是没有可责备之处,要紧的是街坊邻里面前怎么交代?连着两次婚姻都破了,不是女儿难以相处是什么?所以他们总是阴一句阳一句地责怪女儿处置不当,股票买卖,总归有输有赢,怎么亏了就不认人?密码改了;说不定什么地方走了眼,为了保险改了,忘了告诉你,哪能够见了风就是雨的?患难见真情,你揪住这一点不放,人家都当作你硬是找借口闹离婚,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和你过日子?至于什么野女人,他们不信。捉奸要双,捉贼要赃,只是看见人家在一起喝酒就往那事儿上想,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开始,都茗认定自己这一次做的完全是对的。她已经向他表示多么爱他,多么珍惜他的感情,永远不再跟他发脾气了,可没有想到他竟抓住她这份真诚施威风,当众要她“滚”!这也罢了,股市跌得这模样,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想不到,他竟背着她改密码!自己把心都交给了他,可他呢?……啊啊,被骗、被耍的痛苦,骤然主宰了她,精神上的打击比哪一次都沉重!她不想再见他了。第二次婚姻,该破就破,哪管旁人怎么看怎么议论吧,和这种人过日子,痛苦在后头!可是几个星期过去,她冷静下来了,想想爹妈说得也有道理,既然睡过一张床,什么事、什么话不能说清楚?弄个一清二白再分手也不晚。无奈,一气之下想做的她都做了,想说的她都说了,很难下决心转过弯来。她想,要是真有误会,他会找上门来的。她等着,暗中几次到医院去向医护人员探听过病情,到最近一次,才得知他出医院了。她期待着他打电话来,或者找到她母亲跟前来,向她作解释,请她原谅,然后公主一样迎她回到这个小窝。可是没有,一天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她盼得都疯了,哪怕上门来,或者打只电话来吵一架!可他没有!她决定回来看看,能否见到他,把一切挑明,这个家能维持,就维持下去,不能维持,早了结。可眼前这一切告诉她,他就像扔一只破袜子一般把她扔掉了!

  她哭了一阵,一个愤愤的念头,驱使她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她想,强扭的瓜不甜。他就看准我不敢再一次离婚,所以敢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好吧,是钟馗,就不怕鬼。你别以为我软弱可欺便得寸进尺,逼我给你做奴才!唉,前一阵我真傻,居然回娘家,搭错了一副空架子,蚀了的钱是我的,这房子和家庭财物,包括手上脚上这些首饰.却是你的(不,也有我一份的),早应该住在这里,以便将财产控制在我手里,看管得牢牢的,抓住一点讨价还价的筹码。如今还来得及,我就这样以逸代劳,坐等你上门!

  她心横了,也心定了。立刻换上镶着花边的薄纱睡衣,打扫卫生,清理房间。

  真是无巧不成书。她打扫整理罢,让整个套间重视当日的家庭气氛,走路地板打滑,没有一件家具不闪光,然后到小菜场买了一些青菜豆荚,一点鱼肉,刚回家开始淘米,便听得门扇弹簧锁上一声‘喀嚓”。曾经海出现了!

  他像以往一样,提着那只皮包,平心静气地叫了一声:“都茗!”

  她猝然不知所措,只顾低头淘米。

  他将皮包放在小方桌上,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边脱外衣边继续往里走。

  她的心怦怦地急跳,竟然让这一阵来的懊悔与期望全部丢进了黄浦江,把一个女人的尊严压进了这样一声吼叫里:“出去!”

  他倏地站位了,有准备地朝她看了片刻,不慌不忙地将外衣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走到她身边说;“都茗,我知道我错了。如果那天‘罗湖’跌停以后一敲开,就照你说的往外抛,也许抢到了一个机会,不至于输得这样惨。”

  都茗冷笑一声说;“什么惨不惨的!我知道,你等的是‘赢进’的指令!你心里只有那种女人!我算啥?啊!”

  曾经海装作听不懂,苦笑道:“你是我太太,钱又是你的,不该不听你的。”

  见他来认错,都茗的口气软了下来,可抑制不住地要把那股酸味酿成的讽刺挖苦,扔一点给他尝尝。想不到他故意装作莫知莫觉,气又来了,冷笑一声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们改我的账号密码就是为了对付我的嘛,哪说得上听我的话?”她再也没有胃口充当“马大嫂”了,把淘好的米往灶上一甩,“出去!”

  曾经海一路想过来,认定她最不能原谅他的就是这个。果然。“你们、你们”的,完全把这件事和邢景扯在一起了。他不想接这个茬,只是恳切地认错:“这件事,完全是我的疏忽。那天我为了你爸的生日去取款子,旁边站着几个年轻人盯着瞧,我担心密码泄漏了,当天就改了。那天,杭伟就通知我买进‘罗湖’,想不到,满脑子想看透支,回家商量的还是透支,挤着身家性命搏一记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和你说这件事儿呀,想不到……”说着声音竟哽咽了,“这次,就像死过了一回。要是你不提起,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做过这样一件事!可是,我明白,你生我的气,完全是应该的。这事搁在我身上,说不定闹得还要厉害。因为……”他真的动了感情,“因为,这笔款子,不是一般的款子,是你一生最珍贵的青春的代价啊!”

  “你既然知道……”都茗也忍不住了,竟“哇”地哭出了声。

  “对不起,都茗,我不该说这些,我不该再碰痛你这块伤疤。”他从皮包里取出珍珠项链,打开绿红的鸡心形小盒子,排在掌心说,“都茗,对你,我只有抚平你心灵创痛的责任,而不能有一丁点儿别的。你瞧,记得你想有这样一条项链,我虽然落难了,穷得一无所有,可还是没有忘记,省下钱,给你买了这个!……”

  都茗愕然地睁大了眼。她什么都想到了,可就没有想到,他还记着自己在不经心间流露的这个意愿!这串珍珠项链每一台颗都圆润、光洁、雪白,比她期望的不知要漂亮多少倍。这难道只是一串珍珠项链吗?!

  她忽然双手掩着脸蛋哭起来。

  “都茗,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他将项链放在桌上,扶住了她的肩膀,“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我做牛做马,也要归还你这笔钱!请你相信我,都茗!”

  是的,欠得太多了!八万!我不能让他用这串珍珠迷糊了双眼。起码,也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于是,“哗”,她恨恨地将珍珠项链,连同鸡心形小盒子一起扫到了地上,背过身去哭得更加伤心了。

  以往,他们吵嘴,他说出这种知心话的时候,她总是边哭边骂边打,表示气出尽了,给他惩罚了,然后和好如初,晚上夫妻间恩爱得会更热烈,更疯狂。然而这一回远远不是这样。到底是一大笔一提起便会叫她心灵出血的钱哪!曾经海感到自己确实有点儿荒唐,不明白何以真会像鬼魅缠身一般,接二连三地干出背离自己生活信条的事情来。她对他的失望,完全在情理之中,光靠几句语言,是不会得到她的宽宥与谅解的。他弯腰拾起项链,藏进低柜的抽屉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安置自己,只好机械地抓起她淘了一半的米,到水斗边继续淘洗,然后汰洗青菜。

  就这样,他开始重操当年在家做“海底游鱼”时的家务,低声下气地治疗妻子心灵的创痛。无奈这创痛对于都茗,对于他,都太深太重了。一顿晚饭,沉闷无声,味同嚼蜡,任凭他怎样的话题,都不见她搭嘴;上了床,不说‘小别胜新婚”的欢娱,他也提不起精神来;都茗则始终将屁股对着他。聚在同一个斗室之内,仅仅维持着夫妻的名份。想起“滕百胜”说的“平常心”,想起心态的磨练,“能败者恒胜”的鼓励,希望她主动开口,把所余那二万元作资本去翻本。可她压根儿不提这句话,有的只是差他做这做那的命令。当年,游在海底,还能博得一个“好鱼”的美名,如今这条“鱼”重新回到海底里来了,而且一心想“游”出博她一灿的千姿百态来,却再也得不到她的欢心,成了一条只配在海底游动的“邋遢鱼”了。本想去向“偏头阿棒”收回辞职申请,回到机关去,可家庭内的这种处境,教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原来,一旦贬逐回到海底,就再也做不成“好鱼”了,只能成为一条“只配”游在海底的“邋遢鱼”。生活的逻辑就是如此!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人生选择,尤其是重新回到这种生活里来,像“扁头阿律”那样,巴结一头,独霸一方,该多好!

  不不不,在股市,通行的是“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那种大风大浪都经过了,那么苦的后悔药都吃过了,还在乎这种选择?

  这仍然是一个心态问题。还是滕老先生说得对!

  重回股市,痛下决心去磨练心态,去彻底打扫这种说不尽的不甘心!

  曾经海决心咬紧牙关重蹈这只老虎口。仍旧到开泰公司找杭伟。他认定,找什么人都没有像找这只色迷迷的股票这样有话可说。如今,一变过去的心态,在这只股票面前,他直觉得自己是个债权人。

  杭伟正在操盘。见他来了,热情不减当初,仿佛所有的风暴都没有发生:“啊呀,好久不见了。你到哪儿去了?”

  曾经海淡淡地一笑:“我能到哪里去?”便在一旁坐下,递上一支卷烟。暗自抱定一条宗旨:对于“罗湖股份”的事,只能让他先开口,看他怎样解释。

  杭伟就是不说,只是指着电脑日K线图说:“你可以关注一下这一只股票。”

  曾经海早注意了。是“裕安”,房地产股。现价是九元六角,走势很强。

  “听说今年利润有很大增长,”杭伟生怕嘴闲着,面对电脑屏幕滔滔不绝,“瞧,庄家是在八元左右建仓的,他们打算炒到二十元。”

  “哦,”曾经海想起来了。在买进“罗湖股份”之前,曾经海听哪位券商说起过这只股,只是离开年报距离尚远而没有给以注意。应该说,在消息面的把握上,股市内很少有朋友超过杭伟的。原来庄家人驻了,不觉感慨地说,“可惜我没有资金了!”

  杭伟的双眼依然注视看电脑显示屏,责怪道:“你呀,一看情况不对,就要减仓的嘛,可你……唉,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股票了,怎么……”

  一口气往曾经海的胸口堵上来:这只股票!倒会抢主动权,“罗湖”的事反倒变成我的不是了!他真想回敬几句,可话到唇边,马上想到了邢景她们背后所给的“尊称”,便咽了下去:还是留着这条路,为日后翻身多扇门吧,要紧的是自己会照顾自己。于是叹了气说:“算啦,都过去了!不提了!”

  这几句话让杭伟放了心,说话也就显得很真诚:“算是付点学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看准机会,有你东山再起的时候,人哪,只怕自己把自己打倒。你看我!”他发出“嗤”的一声,傲然一笑,“操那!”

  曾经海心一动:这只股票,居然和“滕百胜”殊途同归。

  又有朋友来访。曾经海起身告辞。杭伟破例地把朋友搁在一边,亲自送他到门口,像大阿哥那般亲亲切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说:“只要心不灰,做好准备,发财的机会有的是。”

  曾经海告别杭伟下楼来。尽管没有具体帮助他如何东山再起的承诺,但想起这一阵来在家庭内外遭受到的种种冷遇,不能不忍住眼泪,从内心深处点出头来:不错,五年的铁窗生涯,换来的经验,够资格做一只“绩优股”。

  “曾老师!”

  曾经海冷丁抬起头。面前站着几位男土,年龄和他相仿,却都面生。他走红的时日,常去一些地方“解盘”,有不少股民认识他,并称他为“曾老师”的。碰到这种场合,他总是提心吊胆的。照他分析介绍的买进,赚了钱未必记得起他,更不说感谢他;十次中若有一次介绍错了,套牢了,或者亏进血本了,却会把他视作冤家对头,伺机挖苦地,嘲笑他,当众令他难堪。看来前市已收盘,股民正从交易大厅里涌出来。他不禁心神紧张,边客气地应答着“你好你好”,边加快了步子。

  一位皮肤黝黑,眉眼布局紧凑,使人想起乌骨鸡的中年汉子,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朝他递过一支卷烟来,小声地问道:“老曾,近来有什么股票好买?”

  此君还算忠厚友好。但曾经海只怕后面的人围上来,卷烟也不接,只丢下一声“你赶紧买一点‘裕安’吧”,便装出一副急事在身的匆忙,逃也似地往大门外走。

  “乌骨鸡”赶上来,还是轻声地:“就是现在这价位买进?”

  “不错。九元五角上下,正在回调。要买趁早!”

  弄不明白是“滕百胜”的告诫增添了杭伟言语的分量,还是杭伟的鼓气,使“滕百胜”的“胜己者,强也”的指点发出光华,回到家,他还在琢磨着“人只怕自己打倒自己”。不管会被谁打倒,眼下,问题的关键是须得有一笔继续入市的资金,哪怕拥有一二股,也算有了一个翻转地球的支点!他思前想后,除了继续要求都茗拿出那二万多块钱来之外,别无他途。可是能向他开这个口吗?怎样开口?……百无聊赖地,随便打开收音机听听股市收盘价。“罗湖”已经一蹶不振,相信“捂”的朋友一时还解不了套;“裕安”呢,比杭伟处看到的价格,竟上涨了三角多,百分之四点二!技术解盘的一位股评家,特地推荐“裕安”,说它刚刚结束盘整,蓄势以待新的突破。

  多好的一个东山再起的机遇!可没有资金就像没有水,再好的鱼也白搭!

  他下意识地悄悄地拉开低柜抽屉,看看那串珍珠是否还在原处。不见了。她已经收入她的首饰盒中了。这大大鼓舞了他向都茗开口的勇气,哪怕是暂借一下,帮他创造一点条件。

  为了制造开口的温馨气氛,他特地到小菜场去买了半斤她最爱吃的河虾,一瓶葡萄酒,把整个居室都收拾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地等她回来。

  六点不到,都茗到家了,她一进门,马上感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哟,今天有哪位大人物光临呀?”

  他笑嘻嘻地说:“你呀!”

  她一怔:“谁?”

  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

  她的脸色微不可见地一变,啐道:“走远一点!你搞什么百叶结!”她边说边脱去外衣,挂在门后,“肯定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了。”

  她先发制人,曾经海有点儿措手不及。不过,他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仍能镇静地将这种玩笑继续下去,以退为进:“俗话说‘请客吃饭’。难道我们夫妻间互帮互助,也需要摆这种排场么?”

  她依然高度警觉:“很难说。”

  刀枪不入!曾经海的阵脚开始乱了。如果就在这儿拧住,有可能就此把自己的嘴巴封住。事已至此,七弯儿绕,躲躲闪闪,不如长驱直入,顺着梯子往上爬,把事情摊开来,以求得她的理解与支持。到底是夫妻!

  “是这样,”曾经海开始编故事,“今天有位朋友说要上门来看我。是我帮他出过一点主意,做股票赚到过钱的。我就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不料他是专程送河虾来的,说是他的亲戚从乡下带来的。如今有这样的朋友,真是难得呀!”他坐到桌子旁,开酒瓶倒酒,“来来来,边吃边说。”

  都茗坐下来,默默地却将双眼盯着这种平素视作奢侈品的清水河虾,拿起筷子挟了一只,看得很细,仿佛研究是否真的是送上门来的礼物,然后动手剥壳。

  见气氛缓解,曾经海挟了一只最大最肥的送到她的碗里,继续把话往所定目标引:“他跟我说了许多话,使我很感动,很有启发。他说股市像战场,胜败总是有的,积下的经验就是财富,交了这么多学费退出来才是最冤枉的!”

  都茗剥着虾壳,静静地边听边吃。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不时往他的眉眼上扫。

  曾经海凭直觉感到她有着高度的警惕。但事情总有摊牌的时候。关键是用什么理性之光,照亮她的心灵!他把“滕百胜”的那些充满了智慧的鼓励,还有杭伟的从铁窗中获得的经验,全冒充成这位上门来的“朋友”的语言,娓娓地道给她听。并搬出“滕百胜”来加强说服力。“滕百胜”这个名字,对她是有影响力的。他说:“滕百胜也是这样说的……”

  她把剥了一半的河虾往桌子上一撂,截住他说:“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把那二万多块钱再给你,再去填那个无底洞!是不是?”

  曾经海哑了!原来她无时不睁大了眼,在卫护着那一笔钱!

  “我……”

  “别而七弯八绕地来灌我的米汤了!”她憋着一肚子怨气与疑惑,终于获得发泄的机会,“我知道你回到我身边来是做什么的。就是为了这笔钱!”

  曾经海脸上的肌肉一起痉挛起来:“你怎么会把我看成这样!你……”

  都茗就这样,一旦占了理,有了机会,就会不顾一切后果地把能说的说出来,能做的做出来。见他生了气,身上那些沉积已久的压抑,越发恣意地反弹出来了:“我早看清楚了,我不过是你生活中的一块跳板。你回来,只是因为这块跳板还有一点用处!告诉你,你还欠我八万多。没有还我之前,别想拿我一分钱!”说罢转身进了房间,把门扇砰地关上。

  曾经海气得脑袋里一阵阵晕眩:这一只股票,这一只股票……他真想大叫大嚷地把对她的不满和怨恨统统倒出来,找回男人的那一份尊严。然而,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怪谁呢?“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好马不吃回头草”,早知道恶魔般的那颗心脏一直在当她的家,我根本就不该回来;回来了更不该把眼睛盯着她的口袋,自找钉子碰!

  对都茗,曾经海总算彻底看透了。当天晚上,他就重新回到父母的家里。他暗自发誓:不翻过身来,绝不再和这个女人打交道。欠她八万块,我会还她的。不,八万块,这一居室让给她也绰绰有余了,算我遗弃她也好,算她赶走我也好,总算我在经济上没有沾她的便宜!

  但他不知何去何从。每日里闷头闷脑的,让无名的烦躁折磨自己,默诵《莫愁歌》也不再管用。每当夜深人静,跳到他眼前来的,还是邢景,伴随着邢景的那些恬淡、安详和幽深的静远……他多想去找她一吐胸中的块垒。可这样潦倒,哪好意思再见她?除非东山再起,有条件“解套”自由“换筹码”的时候再去找她。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资金呢?

  他想向父亲借,向亲友借。他相信,只要他开口,是不会被拒绝的,多一点少一点而已。可他不敢说服自己再违反初入股市就为自己制订的这道禁令。

  算了吧,天底下不是只有股市才能帮你东山再起的。“粗布衣,菜饭饱”的“快活”,对“富贵荣华”的鄙弃,虽然没有在医院里初读《莫愁歌》时那样令他着迷,但他还是想到去收回辞职申请,重操旧业,拿出卧薪尝胆、甘做海底游鱼的决心和勇气来从头开始。如今有权力就有一切,虽然比“扁头阿棒”晚了一拍,可那儿到底已经费了不少功大,铺了几级台阶,只要耐心地、含辛茹苦地继续一级级爬上去,你终会有一天手握大权的。这也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啊!

  不,不能。这一回头,等于向世人宣告我彻底的失败,证明作实在是一碗没有出息的“回汤豆腐”,一条只配躲在深深的海底打转的“邋遢鱼”!

  应该另外寻找门路。他不信偌大一个世界,没有他曾经海走的坦途。

  他像只没有航向的小舢板,在茫茫人海里漂。他留恋海发证券公司,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失落在那儿。但又怕到那儿;想在那儿听到女人的说笑声,可又怕听到。矛盾归矛盾,但总是身不由己地朝那儿漂,每次都是将要逼近,便蜇回了身。那天,他耳畔回荡着女人的声音,脑子里转着“裕安”股票到底怎样,慢慢地漂到离那儿不远处,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和身后的一位女士打了一个照面。

  这不是“收购板块”里的张老师张瑞玉嘛!她那始终像蕴含着讥诮的双唇,显出一种特别值得讥诮的样子,正朝着他笑呢。

  他惊喜地叫道:“张老师!”

  张瑞迁补哧笑了出来:“老曾哪,我在后面看看很像你”媸悄悖?

  他说:“到证券公司去?怎么只你一个?”

  张瑞玉说:“不不,我去给儿子买只铅笔盒子。你好吗?”一双漂亮的双皮眼像两道闪电,从他的眉眼扫到他的双脚。好像在审察他的变化。

  “好好,就这样子。”他怕她再提起一些不愉快的话题,想转过谈锋探听探听邢景的消息。说真的,她们都知道他心脏病发作;却不知邢景对此持什么态度。

  不料,张老师含蓄地一笑,倒问了这么一句;“近来见到过小邢吗?”

  曾经海一怔:“谁?”

  她神秘地笑了笑:“邢景呀!”

  曾经海浑身一震:“没有!她不是在你们学校上班吗?”

  张瑞玉笑道:“她走了。”

  他急问:“到哪儿去了?”

  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可终于只神秘地笑了笑说:“反正,碰到她的话,就代我们向她问问好,说我们都很想念她。”便匆匆告辞。

  曾经海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朦朦胧胧地总觉得邢景的“失踪”,好像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位张老师故意对他隐瞒着什么。惘然转过身,愈咀嚼,愈觉得张瑞玉的问话和笑容所包含的东西丰富得很。他想,是因为我的破产,叫邢景失望而去;还是我们的所谓“桃色传闻”,使她失去了为人师表的资格被炒了鱿鱼?是在我昏迷的日子,因为密码的修改,都茗醋罐子打破,一时失控找到了她,发生了什么……他吃不准。久积于心的思念与失落并存的感觉,又加上了莫名的猜疑、歉疚,直使他喘不过气来。

  曾经海终于重新转过身,直奔海发证券公司。他打算多找几个人问问。自然只能找“收购板块”中的老师她们去问。可惜,不见这个“板块”中的任何人。却见“裕安股份”确如杭伟所说,正在震荡上扬,往十元上方突破,走得相当扎实。

  他不敢久留,拖着灌满铅块似的双腿回到家里,直觉得自己像一只突然宣布亏损的股票,一下子伸出无数双看不见的手,使劲地把他在外抛。

  他倒头躺到床上,竭力把刚才海发证券公司营业大厅里那些攒动者的脑袋,液晶显示屏上红绿相间、变化无常的股价,张瑞玉的笑,统统压到他的身子下面。

  它们给压住了。可他也跟着往下沉,往下沉,说不清是他压着它们,还是它们淹没了他……

  “经海,经海!”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睁开眼。是母亲站在他的面前。

  “经海,给你……”母亲将几张浅蓝色的纸片送到他的眼前,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香味儿。

  曾经海看清了,是几张定期储蓄单。这是妈多年积下来的。她只瞒老伴,却不瞒他,因为她不懂银行存取手续,都是叫他悄悄代办的。他做股票顺利那一阵,父亲将家里存款全部投入了股市。她沉不住气了,趁父亲不在眼前的时候,要他拿去帮她钱生钱。那时候,他的资金雄厚,不在乎这一二万元钱,而且定期的都没有到期,就说到期以后再说吧。不久便发生了“罗湖股份”的事。这时候冒出这笔钱,他的眼睛不禁一亮,一骨碌坐起来,问道:“给我?”?

  “哦……”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见儿子回去和媳妇重新过日子,可是过不了几天又突然回来了,仍要她理出那张单人钢丝床来给他用,不禁问:“怎么啦,都茗她……”他吼了一声:“别提她了!反正……”她再也不敢问,知道砸了的砂锅就是这样难以修补。见他整天闷头闷脑的,她的心都碎了。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想翻本,可又不愿向人借钱。她害怕股市,可也不愿儿子这样痛苦地过日子。几次想到自己这笔私房钱。她和他父亲一样,闻股色变,草木皆兵。可是为了能够减轻儿子的痛苦,她还是拿出了这笔钱。她不敢也不愿说明是给他再去炒股的,只想拿它把儿子这只断线似的风筝牵在自己手里;或者说,拿它医治儿子心灵的创伤,不管他怎么用!“我知道你日子不好过,可又不肯回原来的写字间去,整天像没头苍蝇似的,我心里难受啊!……我老了,我有劳保,有你和你姐姐,用不到这笔钱。你就拿去用吧,做生意也好,做点……别的事也好……随你……”

  “不不不,妈!”他赶紧把存单塞回母亲怀里,“这是你辛辛苦苦积了一辈子的钱,我不能要!”

  母亲重新把它塞到他的手中,说:“那就算是借你的……不用利息,你实在不想借,你就代我……”

  “代你?”

  “代我……”母亲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代做股票”这句话,她不能拿钱鼓励他再入股市,除非他自己还想进去,“……代我买点国库券也可以,代我转成定期也可以……反正银行利息这么低,随你……”

  这都是他亲自帮她到银行办的,是她从牙缝里,从小菜篮子里,一分一分抠下的,一共一万六千多元。他把这几张定期储蓄单翻了一下,有的已经到期,有的还差几个月。他看看母亲那张慈祥的、曾经对自己倾注着多大期望的眉眼,又看看那张空着的椅子,百感交集.说:“妈.让我想一想吧……”

  一头是母亲血汗钱的沉重,一头是正走强的“裕安股份”的诱惑,此起彼落,不断地在他心头摇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终于怀着恍惚的、卑视自己的心情,将定期储蓄全部兑成现金。因为来不及申请磁卡,就先借海发公司大户室那位忠厚踏实的老邬的账号,买进了一千五百股“裕安”。

  重新入市,他不太愿意呆在原先那个大户室,散户室认得他的人毕竟少,所以多数时间他就挤在大厅里看。“裕安”的每一分涨跌,股指的每一点波动,都会拨动他的心弦,或松或紧,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没有忘记“滕百胜”的“平常心”,可他这一回押在股市的是母亲的钱,不管是代母亲做还是借母亲的钱翻本,母亲积蓄这一笔钱的艰难情景,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前轮番出现。是炎夏的一个黄昏,他记不起是干什么去的了。他和妈妈的衬衣全被汗水浸透了,口渴得像火烧。他要求妈妈买棒冰。妈妈取出了钱包,却只数出了四分钱给他买一根,他知道妈妈舍不得,拿棒冰送到她的嘴边“妈,你咬一口。”她却抓起他的手,往他口里塞:“你吃,妈不渴!”他吃了,但他永远忘不了她的一个动作: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双唇!还有那一回奶奶病在医院,她带他去探望,走一站上电车,是四分车钱,多乘一站就得七分,为了省下三分钱,她总是带他走那一站特别特别漫长的路……

  好在正像杭伟所介绍的,“裕安”在小幅震荡中不断上涨。当涨到了十一元时。他的心弦才逐渐放松下未。虽然,他的重新入市是不动声色的,但悄悄跟着他买的散户仍然不少。随着“裕安股份”的不断上涨,跟进的人也逐渐聚集在他的身边了。

  满额皱纹的“小老头”悄悄地问:“老曾,‘裕安’能涨几档?”

  曾经海问:“你买了?”

  “跟着你买的。”

  站在一边的小胡子小乔笑嘻嘻地紧接着说:“我也买了。”

  风韵犹存的张女士显然和他们属于同一“板块”,也笑着说:“我们都买了。”

  曾经海心里的承受力突然加大了,想了想说:“据说,能到二十一元。”

  眼前所有的眼睛一起都发了亮:“真的?”

  旁边有一位中年汉子提醒:“听说,‘裕安’技术指标不太好呢,高得吓煞人,马上要回调了,还是当心一些好。”

  这是实话。对于股票K线图上的技术指标,什么年线,月线,中轨线,上轨线,下轨线……一直到什么“神秘数字”、经典性的艾略特波段理论,曾经海都研究过,既信又不信的。从纯技术来看,“裕安”是到回调的价位了。可曾经海也知道,强势股在上升的时候,庄家为了避免散户根据技术指标抢在他们前面抛售,故意将技术指标打乱,使跟风抬轿者捉摸不透,无章可循,只能抛开了技术面。只有到价位“到顶”,也就是到庄家秘密预定的目标价的时候,技术指标才成为进退去留的重要参照。“裕安”如今处于强势中还是到了在家出货的时候,他正想了解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答。身旁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却插了嘴:

  “嗤,什么技术指标!技术指标是死的,消息面才是活的,它从来就是消息面的奴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也是庄家手里赚钱的工具,庄家是可以在盘子里修正技术指标的嘛,太相信,赚不了大钱!”

  这话仿佛代曾经海作了回答,也仿佛帮他找到了脱逃的理由,曾经海心弦一松,说:“对对对,这位朋友说的对极。只要没有利空的消息,我看到二十一元是不会有问题的。你看,走势很强。”

  旁边的股民们纷纷向他围过来。“小老头”却急急忙忙地冲出人圈,跑到窗口前,再去下单补进几百股。小胡子小乔跟着也去买进。

  如果说,过去,邢景她们背后叫他“叛徒”是因为他的无可奈何,这回却是蓄意的了。曾经海感到自己很卑鄙,比垃圾股还要垃圾股!他急忙拉住也想去补买的张女士说:“当心,股市变化莫测,千万别追涨,叫他们也不要追涨,有的是机会!”然后像想起什么,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地脱离了包围。

  “裕安”冲到了又一个历史高位,直逼十八元。母亲看他吃棒冰时,舌头舔了一下双唇的情景,在曾经海心里越发丝缠藤绕般地难以摆脱了。他蓄意绕开杭伟,由自己作出决断。他一向自诩为曾经沧海、接受过风雨洗礼的,可这一回,那位不知名朋友提醒的技术指标,却一直压在他的心上,将心弦绷得弓弦一般紧,恍恍惚惚的,弄不明白自己是一只股票,还是一个人。下午,听说又有利空消息将出台,是处罚一家违规金融机构的。他觉得不能太贪了,应该到大户室看住行情,抓个好价抛出去。刚经过交易大厅门口,‘小胡子”突然从大厅里扑出来,紧跟着“小老头”们一齐出来包围了他,像唱赞歌,又像摸底。

  小老头说:“老曾,‘裕安’真是只好股票呀!你看一直在涨!”

  张女士提心吊胆地问:“真能到二十一元?”

  面对这局面,曾经海不知话语是怎样从舌尖跳出来的:“是的是的!”

  小乔追问:“消息可靠?”

  曾经海苦笑着说:“怎么说呢?要打包票,我可不敢!”

  张女士立刻伸出手指,直戳“小胡子”的脑门:“你也是!要老曾介绍女朋友,还要包养儿子,以后他还敢给我们提供消息啊?”

  趁他们内哄的机会,曾经海急忙脱身。

  张女士在他身后叫道:“老曾,老曾!最近消息面怎样?……”

  曾经海装作没有听见,径自往楼上大户室奔。

  他已不属于这家公司的大户,曾经拥有的那个座位,早被一位年纪很轻的新主人所占有,他只能作为客串的客人,老邬的朋友,到隔壁坐在老邬的旁边看。老邬果然是一位厚道人,在关注自己几只股票的同时,不时让他看“裕安”的股价走势。大盘走势相当强,“裕安”也继续在上涨。如今,对于这只股票,消息面、技术面都是看空的了。这样一个数字,像一把尺子,树在他的面前:十九元五角。抗伟说二十元,我到十九元五角就抛!他张大眼,每涨一分,心弦就绷紧一分;每往下跌一分,心就一阵冷。跟着这一冷一紧,他仿佛变成了一根硬邦邦、冷冰冰的冰棍,又似乎变成那一串串鲜红的、热得滚烫的“裕安股份”……隐隐地,“滕百胜”出来告诫:平常心,平常心!要有一颗平常心!可惜,声音是那么微弱,那样短暂,瞬息出现,便给鲜红火热的价格,或者冰冷的棒冰吞噬了……

  十九元五角!真的到了!他开始抛售,几百股几百股地抛售出去,既能保卫“胜利果实”,又争取利润的最大化。忽然他发现抛出了一笔,十九元二角,低了二角,竟达十一万股!紧接着又是一笔,十万零六千!经验告诉他,庄家开始出货了。他毫不犹豫地,也以十九元二角全数抛光。他的手微微发着抖。他赚了一万二,母亲存款的百分之六十二。尽管知道“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但他还没有从股票的角色中转换过来似的,也好像在再次考察杭伟的为人以及大盘要下调的消息,端坐不动,继续看“裕安”的变化。他越看越感到安慰。大盘走强,“裕安”却继续下跌,不断地下跌!就像刚才所见,十几万十几万地往外抛,半个小时内,跌到接近停板,再次拉上去,然而,庄家抛盘的事实已经公开化了,股价再也无力回到他最后抛售的那笔的价位上了。他头几笔售价成了全日最高成交价!

  他兴奋。虽然所获还不如他在“罗湖股份”上损失的一个零头,然而,所获得的安慰,将他近来失败的痛苦,消解了许多。

  收盘了。他告别老邬下楼,散户们从大厅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外交流着前市行情。他仍然沉浸在获利脱身的欣喜中,不防被人拉住了胳膊。

  是“小老头”。谦恭中注满了困惑:“‘裕安’怎么啦?真给炒到头了?”

  曾经海说;“是差不多了。”

  “啊?!”“小老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跑了?”?

  曾经海说:“跑了!”

  “他妈的,你不是给我们吃药嘛!”小乔突然跳到了他的眼前,“你不是说到二十一元的嘛!开盘前你还说……”

  曾经海这才想到这一批追星族。张女士,老方,小陈,都包围过来了。小乔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袖子橹到肘子上,很有揪住他前襟论理的味道。

  他赶紧突围。

  小乔的咒骂紧迫而来:“竟雇人‘撬边’,操他妈的!狗都不如!”

  小乔把那位帮他否定技术面的“眼镜”看成他的同伙,像马路骗子,暗中联手欺骗他们了。曾经海很恼火。想回过身去,说明他并没有如此卑鄙,并将这只说变就变的野猫脸,拖到交易大厅,叫他看看所有证券公司都张贴的那幅警告性提示: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市面上所传消息、所作言论,都是“仅供参考”的,连这都不懂,哪有资格骂狗。可转念一想,“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如今我这只股票,正处于人生弱市中,骂我是雇人联手“撬边”的马路骗子,就是马路骗子,不如狗就不如狗。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我总算有了东山再起的第一笔资本。

  曾经海离开了海发证券公司,“雇人撬边”,“操他妈的,狗都不如”,却一直在曾经海的耳边回响,叫他想起了“叛徒”,想起了邢景。晚上做梦还在想,不仅想,而且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一只癞皮狗,像叛徒一样在地上爬着,钻到最肮脏的角落里去寻找肉骨头啃着。以致不敢再到海发证券公司去,远道赶到了开泰。他不敢到“滕百胜”房间里去,他所做的,正好和“滕百胜”的告诫相反,离开“平常心”越发远了。他只想找杭伟。杭伟并不知道他也买了“裕安”。但如今,他觉得可以接触的只有杭伟这样的朋友。杭伟昨天已经将大部分“裕安”抛出,可见了曾经海,开口就骂朋友:操他姐的,提前出货了!弄得我很被动。瞧!的确,转过电脑显示屏给曾经海看的还是“裕安”,他正在等候反抽的机会继续抛售。可今天只有十六元了。虽然还是盈利的,但无异于“那位朋友”将他口袋用的钱扒走了一半。

  曾经海似乎又明白了股市上的一些道理。略微淡化了一些从“叛徒”到“狗都不如”的“马路骗子”的痛苦。到他离开开泰,大盘还是在强势震荡,而“裕安”已经接近跌停板了。

  曾经海怀着轻松的心情,汇进结束了前市交易的股民中。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叫:“老曾!”他定神一看,是那天在开泰门口要求他推荐股票的“乌骨鸡”!他的心弦本能地一紧:“啊……你好!”

  “我到处找你!”“乌骨鸡”又是毫不通融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我要请你的客!你那天推荐的‘裕安’,真准!只两天,将我的亏空全补上了!”

  同样一片天,这儿却艳阳高照!曾经海的心一松:“啊,恭喜了!”

  “多亏了你呀!我要谢谢你!走,这就到春都酒家!”

  “别客气。靠的是你自己运气。”曾经海说,“到你再发财以后吧!”

  “不不不,”“乌骨鸡”说得很恳切,“这回你不只帮我赚了钱,可以说给了我一条生路!真的,要不,我就惨了!”

  “这话怎么说?”

  “到春都坐下来慢慢聊!赏光吗?”

  “这还有什么说的,”曾经海说,“走吧,去聊聊!”

  酬酢中,曾经海才知道“乌骨鸡”有这么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经历。

  “乌骨鸡”大名陈世伦,是一家机械厂的副厂长,为人无城府,热忱如火,是条血性汉子。这些年机械工业不景气,厂里年年亏损,负债累累,面临倒闭的威胁。走投无路中,他提议拿一百多万贷款,到股市求利,并毛遂自荐,让他来当操盘手,至少不让或少让职工下岗。职工们一听,立刻赞成。他是早期股民之一,对股市“家族成员”了如指掌,看得懂K线图,善于做技术分析,一说起股市行情便滔滔不绝。能够为大伙冒如此大风险,不是英雄,也是天大的善举。走投无路的厂长问道:你凭什么担保只赢不输?不愧是个血性汉子,陈世伦拍着胸脯说:我立下军令状,要是亏了,你们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公职,我可以拿我家产作保!他真的这样做了。职工们不仅答应了他,而且纷纷将自己的存款从银行取出,一起交给他去鼓捣,总计在三百万元左右。可是他偏在管理层这次反对过度投机的举措中亏了,十损其五,而且这次管理层有明文规定,不得将银行贷款投入股市,违者重罚。他陷入了四面楚歌,正不知该如何去见江东父老的时候,一只“裕安股份”,帮他力挽狂澜,他不求价位到顶,只笃桨餐焉恚砸坏绞旁吐叫壮觯阶页龌?时,他已全部盈利出局了。他怎么不对曾经海感激万分?

  “乌骨鸡”的脸,给酒精烧得发了紫,颤巍巍地举起了杯子说:“真的,老曾,是你把我拉上岸的。我这个人哪,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曾经海听着,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他又想起了“滕百胜”的平常心。他从“叛徒”沦为“癞皮狗”一般的“马路骗子”的体会里,明白了对面这位朋友成败的原因。只有自己的本钱,才能在股市里自由驰骋,游刃有余.主宰人生。既然此公是个知恩必报的君子,曾经海忍不住地想把这些感触倾吐出来,供他参考,不表明自己是谦谦君子,也不至于辜负他款待的这一顿酒饭。

  “喝,喝!”“乌骨鸡”给他倒酒,挟菜,然后换了一个话题,“你说,大势怎么样?”

  “因为管理层还要清理证券市场,近期不会有行情,”曾经海老老实实地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下一步嘛,”“乌骨鸡’”感叹道,“银行贷款一归还,我想趁机脱身。”

  “对,见好就收吧,”曾经海一如面对知己,把压抑在胸臆的那些感慨倒了出来,然后说,“千万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不要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乌骨鸡”说:“是的是的,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这一回,我做亏了时候,同事们那一副副眉眼呀,活像他们的血汗钱都让我变着法儿装进了自己口袋里似的,把我过去给他们的好处全丢进黄浦江了。我听你的!要炒,也拿自己的钱炒!在这些爷叔阿姨面前,逞什么英雄!”

  两人越谈越投机,酒也越喝越多,“乌骨鸡”请出租车把醉醺醺的曾经海送到弄堂口时,都快十一点了。出租车开走了,弄堂口却有两个汉子,压低了嗓门在争吵,一个说你讲定是给我三成的,你不能赖账!一个说谁赖你了,我说的是二八分账。一听就是拉到生意以后,为佣金发生了矛盾。开头,曾经海也没有当一回事,回家往床上一倒,本希望借助醉意,睡个囫囵觉的,可一躺到床上,酒力就像消退了,越睡越清醒。弄堂口这两条汉子的争吵,竟和“乌骨鸡”搅在一起了,一起搅进来的还有海发证券公司的宫经理。曾经海你真傻!既然“弱市不怕跌”,“跌”到都当上癫皮狗啦,为什么不鼓动这只知恩必报的“乌骨鸡”继续给单位操盘,然后悄悄将他从开泰公司拉到海发公司,作为我的成绩向宫经理提取回佣呢?拉住这些户头积累资金,总要比骗小乔、小老头们这些小散户能够通得过自己的良心啊!

  很好!反正“股市里的事情,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明天,先找宫经理,念在当年的情分上,从获取回佣开始,帮我重振旗鼓,然后找“乌骨鸡”,凭三寸不烂之舌,把整个调子转过来。至于小乔、小老头那批对我失望了的“追星族”,既然愿做“癫皮狗”,我还有什么可怕的?翻了身,腰缠万贯的时候,“癞皮狗”也就变成麒麟了。

  宫经理果然是一位重情分、讲义气、有眼光的女性,她原以为曾经海的太太提走所有余款,撤消了账号,从此不会再有交往了。今天见曾经海突然登门拜访,意外的高兴。不说别的,先是连声为没有上医院探望自咎,然后便为“催促尊夫人平仓”道歉,说她迫于规定不能不那样做。曾经海说,那是你忠于职守,哪能怪你,只怪内人不懂规矩。这一来,双方的感情马上缝合如初。曾经海的要求一提出,马上得到她的首肯,说你拉过来的客户,每月成交额只要超过三百万,就可以从手续费中提取百分之零点二到五的回扣,“尽我努力,帮你东山再起。”

  曾经海当天就去找“乌骨鸡”。舍不得花钱进饭店,就在开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走道上说话。只抽了两根卷烟,便把调子扳过来了。他说:“我昨晚给你想了想,你还是该留在股市。单位白给你这种赚钱机会,丢了可惜。”

  “乌骨鸡”说:“我也想过了,在股市混了这许多年,要退出也难。下过几次决心,清仓还不到一个礼拜,手又发痒了。就像瘟君子戒烟,戒掉很难。我可以不挪贷款给厂里做,可是不给同事们操作,我开不了口,开口了大家也不会同意。”

  曾经海说:“是呀,我对股票市场也看清楚了。这几个月的回调,都是管理层怕泡沫经济泛滥,限制过度投机,让市场规范化、法制化所做的努力,归根结底是为了保护投资者的利益。对我们中小散户是有好处的,就看你怎么做了。”

  “乌骨鸡”说;“不错,以后要请你多出点主意。”

  “这当然。”水到渠成,曾经海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乌骨鸡”果然是位感恩图报的男子汉,一听他的要求,满口答应。当天就到海发证券公司重开了一个沪股账号,除了不能任意转户的深圳股票之外,悄悄地都转了过来。他在股市泡得久了,自有一大批股友,有的破落了,在股市成了散兵游勇;有的成了拥有数百万资金的大户。因为他心热重义气.不耍小聪明,所以虽然没有发大财,却始终拥有这批朋友。他对曾经海拍胸脯:“我不吹牛,在我们区,少说也有一半证券公司营业部有我的朋友,给你多拉几个过来,不要一年半载,保证你重新回到大户室。”

  “乌骨鸡”到海发证券公司来了。为了能达到月三百万成交额,曾经海不断地给他送来信息,快进快出,做短线。虽然累,可是也略有增长。为了及时获得信息,曾经海置办了一架寻呼机。

  可惜“乌骨鸡”拉来的其他朋友,却没有这么驯顺地听他调遣。好在有些人曾经听过他的“股市解盘”,其中有一位是在城市证券公司中户室的叫丰乐诗的女士,儿子高中毕业就到美国念书去了,丈夫姓蔡,是改革开放最早的一批得益者,十多年来,始终在外走南闯北经商,生意很红火,成了一家物资公司的总经理,自然,花天酒地的,把她晾在家里独守空房。她请人打听过他的“金丝鸟”,闹过几次,闹到非跟他一起去经商不可。蔡老板火了,丢给她一百万,说你把这笔钱变成二百万的时候,我听你的。要不,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守在家里,或者就此分手。她答应了。她听从弟弟的主意进了股市,据说做股票是最能见效的。可惜弟弟对于股票买卖是只三脚猫,屡买屡套,一百多万资金,如今只剩下一半了。她甩开了弟弟,留在股市害怕,割肉离场却又心不甘。自从在股评家解盘会上结识了“乌骨鸡”以后,她才对股票稍稍入门。可去拉她转换地盘的时候,她却又一个劲地摇头。她对男人具有一种天生的警惕,生怕搬来搬去的搬进了圈套。她说,“我倒是想请曾先生给我出点主意,帮我解套,最好能帮我赚回来,我给他提成吧,百分之十,要是亏了……”

  “乌骨鸡”说:“他很稳的,不大会亏!”

  “他自己都被打穿了,成了‘塌底户’,谁不知道?”车女士断然反驳,“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人是很难预料的。这样吧,我先给他十万,让他帮我操作试试。要是行,我照你说的办。”

  “乌骨鸡”把话捎给曾经海,建议见面谈谈。

  曾经海摇着头说:“算了吧,有一颗平常心才能炒得好,这样一块千斤石头压在头上,不输也要输。”

  “乌骨鸡”笑着说:“话是对的,不过真正的高手,是不受心理影响的。在任何条件面前,都怀有一颗平常心,这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

  曾经海想不到“乌骨鸡”会说出这一番富于哲理的话来,他睁大了眼,像第一次认识这位朋友。

  “乌骨鸡”问:“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曾经海说:“让我想一想。”

  曾经诲脑子里翻江倒海了一整夜。他把“滕百胜”说的话倒出来细细咀嚼了一遍。“滕百胜”就是要他“磨练”。属于自己的资金,需要磨练,这只是初级的磨练,“乌骨鸡”提出的,是高层次的磨练。这种磨练不仅为了赚钱,更要紧的是怎样赚到自我!也就是说,怎样真正当生活的主人,主宰生活,主宰人生!对“乌骨鸡”的热情介绍,不仅应该应承,而且要在这个变幻莫测,风险最大的风口浪尖,给自己施加压力:保证只赢不亏,这才是真正能够“胜己”的“强者”!

  他答应了。

  丰乐诗正如她的姓,丰腴得颇性感,四十开外,可以当他的老大姐,却仍不失女人风韵。正像她拥有的这笔巨款,一般男人都会对她驻足睇视的。可她对男人,却处处设防,给曾经海的十万,不是现金,而是一大堆被套牢的股票。十万,算一算,共有十五只。按买入价计算,该是二十三万,时值还不到十万。

  曾经海问:“可用的资金一点都没有?”

  丰乐诗说:“我不是说全给套牢了嘛!我请你来,就是先帮我解套的嘛!”

  不错,“乌骨鸡”是这样说的,他却忽略了。这分明是一块火炭,曾经海动摇了,想趁早抽身,无奈这个弯很难转过来。想了想说:“你让我研究一下再做最后决定,好不好?”

  丰乐诗说:“当然可以。”

  曾经海细细排了队,这十五只股票多半是曾经风光过一阵,甚至至今仍有股市“领头羊”之称的绩优股,也有少量的“垃圾股”,套得都很深。如果按照以不变应万变的长“捂”法,那些绩优股自然会解套。可要立马见效,他真有一筹莫展之感。他阅读了好多书,什么差价自救法,什么寻找相同价位的或低于被套价位的更换筹码法……权衡利弊,都觉得没有充分把握。第三天,才带了一个稳扎稳打,给自己保险系数打得很大的办法,去找丰乐诗,说;“蔡太太,暂时不签合同,让我先做你的参谋。我给你出主意,你自己操作。报酬嘛,看着办吧。”

  为了这些股票,丰乐诗有过病急乱投医的经历,花过钱,上过当。这一回,既不破费,而且如何操作掌握在自己手上,完全是“宝大祥”之举,她自然答应。

  “不过,”曾经海说,“你尽可能地按照我的主意办。”

  丰乐诗想了想说:“可以。”

  在交换了电话号码以后,曾经海说:“希望我们合作成功。”

  “好,我不会亏待你的!”丰乐诗再说了一遍。

  这位阔太太以为这位炒手马上就会开出一张张药方来的,不料,曾经海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蓝皮小本子,把她这一堆股票全部抄了下来,名称、数量、买进的价位等等,然后留下一句“你等我的电话吧”就告辞了。

  这一等,等了一个星期。开头,她还认真地等着,可是三天一过,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是因为她这一摊子“垃圾”太棘手,借口脱身,便是这个男人手法老到。男人钓女人,用的都是这种手法。根据经验,她绝不能主动打电话去,只要略微显示一下离不开他的样子,他就可能成为一团湿面团,叫她甩不掉,然后成为他的猎物。在这方面,她丈夫的消息灵着哩,她可不能给这个死鬼以口实,让他用这一百万出局了结。反正,这堆股票正如她的婚姻,套着也就套着。

  第八天,电话却突然来了。她有点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外惊喜。曾经海直截了当,叫她在九元三角的价位上立刻抛掉所有的“东风百货”。她问买进什么?他说什么也不买,把资金抓抓紧。她说,不是换筹码,跑掉干什么?正在涨呀!他说马上要跌了,你赶紧抛!她还不相信,说这价位抛可是割肉的呀,而且,这一刀割得很惨,每股净亏七元。曾经海说我知道割得惨,我不是要你听我的吗?割,赶紧割!她问,别的要割肉吗?他说就这只“东风百货”,别的什么时候割,等我的电话。她想了想这是他的头一道指令,不能不先听他的,否则合作就算吹了。说真的,对他这一只未免让人失望的电话,她还不敢不听。

  她照办了。果然,刚抛掉,“东风百货”股价就开始回落,而且一路回落!

  她惊喜得“哇”地叫起来:“这人真神了!”

  过了一天,曾经海的电话又来了,同样直来直去,十分自信地要她抛掉“天韵股份”。依然不是换筹码,而是要她把资金抓在手里。她照办了。不过,这一回,这只“天韵股份”的价格却继续往上涨。她心疼,好在涨得不多,也就算了。过了三天,他的电话才来,要她同样割肉跑掉另外两只股票,还是只出不进。她心疼得想不通,这几万元什么也不买,不是资金闲搁吗,既不解套,也不帮她赚钱,算哪一章?她不禁问道:到什么时候买进?他还是说不急不急,你等我电话。

  她怀疑起来了,去找弟弟商量。弟弟是个中学教师,为人忒老实,说要打听打听这个角色。既然是“乌骨鸡”介绍的,先从“乌骨鸡”打听起。据她所知,“乌骨鸡”始终是满仓的,快进快出十分顺利,有的消息还是这个曾经海提供的!于是打电话给“乌骨鸡”探听虚实。“乌骨鸡”也不知道她的用意,只说,买,怎么不买呢?我刚才还买进了一万股“银信”呢,做个短差!她挂上电话,真想跟着“乌骨鸡”来一个快进快出。但转念一想,明人不做暗事,要买,也要跟曾经海打了招呼再买。要不,刚买进,他来一只电话说要买进别的什么,还要不要继续合作?这些割了的“肉”,到哪儿去补回来?

  她打电话给曾经海,只说,她想买进“银信”,听说这只股票不错。

  曾经海说,谁叫你买这只股票的?你再等一等!

  她克制不住了,说“乌骨鸡”建议我买的,反正不买资金也闲着。

  他苦笑着说,我一听就想到“乌骨鸡”了。是我叫他买这只股票的。

  她不高兴了,说你是怎么搞的?到底是在耍“乌骨鸡”,还是在耍我?

  他说,你们俩我一个都不想耍,真的。我叫“乌骨鸡”买进是对的,叫你不要买也是对的。

  她说你把我当成小孩子?老娘送入股市时间虽不算长,可也有两年多了!不见苗结果,也见树开花。没见到你这种神乎其神的人。

  他苦笑道,我知道。可你不明白,股海所以叫做海,不仅仅因为它风急浪险,深不可测,还因为它拒绝一切单一与重复。“鸡骨鸡”善于做短线,而且他过去做过这只“银信”对它的脾气摸得很透。你不行,你没有法子跟着他跑进跑出。弄得不好,买别的股票机会倒错过了。

  她的口气和缓了,说,我是因为资金闲着可惜呀!

  他笑起来说,股市这地方,有时候,抓紧钱袋,也是生财之道。

  她说,又摆噱头了!

  他说,真的,你慢慢会懂的。我已经看中了一只股票,保证让你把割了的肉都长回来,而且能够大赚一笔的。到时候,你就别忘了请我上大千美食林就得了。

  她全线退却,说好吧,我已经被你割得血淋淋的了,不听也得听你了。

  当天下午刚开盘,丰乐诗就接到了曾经海的电话,叫她把前期抛掉的所有股票所得的九万八千元资金.在七元三角的价位上买进“巴山矿业”。这是一只上市不久的新股,一直不太景气地阴跌。她虽有些犹犹豫豫的,可还是照办了。

  没有料到,一买进就开始上涨。到收盘时涨到了七元五角九了。第二、第三天连着上涨,都接近于涨停板,已经全部解套,再涨,便是盈利了!这位一心要在男人面前争口气的女人,早被套得无所适从了,这时全身都给松了绑似的,连喊这人真神,这人真神!只后悔当初没有拿全部套牢的股票交给他。好在已经找到了活神仙,前景一片灿烂。急急忙忙地打电话去,请他吃饭,讨教到底有什么窍门。

  曾经海按时来了。这是华灯初上的夜晚。丰乐诗挑选的是比大千美食林更有派头的花园饭店。她很谨慎,特意请弟弟作陪,也顺便让弟弟学一点本事,弟弟不知为什么事耽搁了,他倒先到了。乍一见,他瘦得双颊坍陷,眼圈周围一抹灰蒙蒙的,头发蓬乱,拖着一双积满了灰土的旧皮鞋,叫她差一点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

  曾经海正在经受着里里外外狂风恶浪的洗礼。

  那天,都茗离开餐桌,砰地关上房门以后,只觉得一阵当场戳穿了把戏的痛快。可没有料到曾经海比她更绝,当晚就回到他父母亲身边去了。破镜重圆的努力成了泡影,她后悔了。

  后悔的不是拒绝了他的要求,而是自己的方式太蠢。为什么不拿股市所给的惨重教训,劝他远离股市另找赚钱的路子呢?如今的上海,像他这样拥有外资企业经营经验,又有行政工作阅历的年轻人,哪儿不能去?哪儿不能将这一笔亏损补回来?这种规劝,既表示了你的大度,妻子的关爱,又保存了你仅有的这二万多“青春补偿费”的完整,家庭的完整,你为什么这样蠢?你为什么这样任性?真的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吗?……

  她后悔得通宵没有睡着,期盼他冷静后回家来,又思索着找什么借口,不露痕迹地和他恢复对话。可惜,他一去如黄鹤!面对那一盘基本上没有吃的清水虾,她又气又恨又急又怨,哭不出笑不出的,几次想给他打电话,可抓起话筒又摘下了,总觉得这样做太掉身价了。她像生了一场大病,吃不下,睡不着。失魂落魄似的怀着某种期待,盼他回来。那天下班,刚进家门就听见电话铃在响。她不顾一切地扑到电话机边,抓起话筒,希望听到他的声音。不料却是一位女十,一开口就问曾经海在吗。她很失望,气呼呼地说不在!对方问你是不是曾太太。不知怎的,她不说是,却反问你有什么事请就说吧!原来是他单位总务科的,说曾经海在机关厂作还不到三年,既然辞职了,房子是应当收回的。她特来通知归还期限,请做好准备,等等。太意外了。她一急就问:曾经海的辞职报告还没有批准呢,你干吗这么急?对方吃惊地说:“批了,同意了。你怎么不知道?”见她意外得口呐,便很体谅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事情也是比较突然的。我们边主任并不希望老曾同志辞职的。可机关开始精简机构了,就同意了……。房子的事么,反正,我只是执行领导的决定,有什么问题,请老曾同志到机关来一趟吧!”便把电话挂了。

  原来是这样!都茗怔了一阵,马上哭了,独个儿踢台打凳地发泄。她发觉事态远比她想象的严重!曾经海再也不会回头了!曾经海肯定悄悄地设下了惩罚她的圈套:把这套不属于他的房子抛下,场面上说是给她的补偿,暗中却叫机关来收回,叫你老虎吃天空,什么也捞不到!啊啊!身上佩戴的、首饰盒里珍藏的金银珠宝,就说能弥补亏损了的那十万元“青春补偿费”罢,可和他这场婚姻的损失,又将怎样算呢?啊啊,想不到,他会这样损!她哭,伤心地哭……

  不。都茗,你真窝囊!关起门来哭管庇用!马上要行动!

  她断然擦干眼泪,决定径自找到曾家去。刚出门,忽又改变了主意:应该了解一下曾经海的动向。于是重回屋里,先给杭伟打电话。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近来股票做得怎样,然后说起了曾经海,往这位老邻居的口里套情况:“他呀,还没有接受教训,你得好好指点指点他,可不能再叫他豁边了!”

  杭伟笑着说:“我们接触不很多。听说,近来他做得很顺手的。那次他买进‘裕安股份’,十元多一点买进的,两个礼拜就赚了七八档!”

  啊,还在做,而且做得很“顺手”;而且杭伟和他“接触不很多”,那么他肯定是和那个姓邢的女人在一起做的了。

  她挂上电话,不假思索,直奔曾家。她一路上猜想,曾经海未必会在家,陪那女人还来不及哩。她打定主意,曾经海在,那就采取在的办法,约他到外面开诚布公地把话说清楚;不在就采取不在的办法,把曾经海的情况掌握得更多一些。

  曾经海果然不在家。公公很有分寸地说了一句“你来了”,婆婆见她不期而归,高兴得很有点逢迎讨好的样子。问饥问饱的,没话找话,跟在她的身后转,“唉呀,你怎么不来呢,我们天天盼你呢!”明知故问,她感到烦腻,便想把话拉到正题上:“他人呢?”母亲明白这个“他”指谁,老老实实地说:“经海吗,这一阵,他还是迷在股票上,每天都到证券公司去,我们劝他别去了,他不听,每天晚上回来也晚,忙的还是股票的事,反正我也说不清楚……”她听得眉心越锁越紧,耳环一个劲儿地抖动。杭伟说得不错,他还在做,而且还是那样的迷!眼前所见,和婆母所说也是一致的,在他安歇的那一角,床边小写字台上,搁着一摞书报,都是证券报纸和证券书籍,全是新买的。想问问他的资金哪儿来,可她知道,婆母不懂,公公出口谨慎,问也是白问。眼下她能做的,就是能找到一点他跟谁在做的迹象。便虚与应答着,一边睁大双眼观察。可惜没有。单人床上的被单、被头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搁着他那一件夹克衫,还有一件洗涤得激发着一股皂香的衬衫,全都像和她在恋爱期间所见相同。她希望从这位老实的母亲口里探听到更多的东西,冷冷地笑了笑,说:“晚上也去做股票,没见过!”

  婆婆马上意识到媳妇所指的什么,说:“晚上做不做股票,我不懂。……不过,唉,他呀,就是脾气倔。你真不知道,他的心里只有你!”

  她又是苦涩地一笑。

  母亲有些急,说:“真的,他做梦都喊你的名字哩!我亲耳听见的!”

  苦涩的笑在她唇间凝结住,像品味这话的真假,然后装作寻找哪样东西的样子,翻摇着书报杂志,并拉开了抽屉,开始细心地翻拣。抽屉里乱七八糟的,有他从中学时代就开始使用的铅笔盒、词典。卷了书角的《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还有一摞学生练习簿,她知道,那是他摘录名言警句用的,小学时代就开始的爱好,都不值得去翻动。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蓝塑封面的小本子。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她随手拿起来翻开,立刻意外地睁大了眼,忙扭亮了台灯。一连串股票名字跳进了她的眼帘,“东风百货”、“天韵股份”、“四方电器”……有数量,还有买入价格!自从她大闹海发证券公司,取出所余资金,撤消账号,毁掉磁卡以后,她听到股票这个词就心酸,再不想向同事的丈人之类打听什么了,对股市的情况越来越生疏,既不知道很多股票名称,也不知道如今的行情。只能按照本子上的买入价粗略地一计算,竟有二十多万元!她又惊又气,很想当场在公公和婆婆面前抖落出来,让他们看看他们儿子的真面目!骤然间最恶毒的那颗心脏主宰了她,让她想到了“软刀子杀人最凶”这一句古老的格言。这是证据。证明他有资金,而这资金,一定是从她那笔伤心的“青春补偿费”上转移出去的。不拿这证据叫他身败名裂,还等什么时候?!她断然地卸下挂在肩上的小坤包,把这个本于收了起来。

  这时候,好心的婆婆已削好了一只大苹果,递到了她的手中说:“小都,吃,吃!……等会儿经海就回来了,你们一起回家去吧!……”

  都茗的心一阵热。不管怎么说,这位婆婆是天底下很难找的好婆婆,婆婆从来没有像别的老太婆那样把她当成二婚头、“处理商品”,事事处处都把她当成自己女儿,有些地方关爱得胜过亲生母亲。亲生母亲总怪她嘴巴叽叽喳喳地没遮拦,怪她脾气躁,做事不思前想后,还怪她对钱财太计较,一分钱能够遮太阳,不懂人情世故。可这些在婆婆眼里却都成了优点,说她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人前人后一个样,和她打交道放心;说她善于筹算,会理财,曾经海粗心大意,就需要她这种细心人来当家。和前头那一个婆婆比,差得更远。前头那个事无大小,只要和地儿子发生矛盾,老夫妻俩一律偏袒自己儿子。要不是他们火上浇油,也不会这么快地婚姻破裂。可眼前这位婆婆,不问事由,小夫妻一发生口角,总是光怪自己儿子脾气倔,性子爆,叫哪个姑娘都受不了!……不说别的,光为了这样的一对公公婆婆,也该多方考察,不能再让任性把自己引进死胡同里去了!

  都茗说一声“谢谢”,接过苹果,边吃边装作继续整理的样子,却悄悄地从小坤包里取出那个本子,放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想,他要真像婆婆所说,心里想着我,梦里喊着我,这些秘密,何不当作考察这些话的题材呢?他要是主动对我说,那就把所有怨恨一笔勾销,重归于好;他若是继续隐瞒,点破他也不晚!

  这一想,她也不想在这里等他了,还是让他回到那个马上要不存在的窝里来说吧,说不定,这会成为夫妻关系转折的契机。

  “爹,妈,我有一点事,要早一点走,”都茗说,“请你们对经海说一声,我来过了。他们机关打电话来了,关于房子的事,有些手续要办一办。”

  曾宏发夫妻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手续,也没有往复杂性上去想,只顾去领会这可能是媳妇和儿子破镜重圆的一个契机。这可不能错过,连声说:“好,好,等他一回来,就叫他回家去。”

  都茗刚走到门口,公公突然想起来,问道:“他买了寻呼机,你知道不?”

  她摇摇头。

  “我给你,有事你直接找他,”公公撕下一张日历,写了一串号码交给了她。?

  都茗走后还不到十分钟,曾经海回来了。

  这两天,曾经海一心沉浸在股票买卖的技术操练中,他又经常无法区分自己是曾经海还是一只股票。他开始明白,过去自己对股市所知的也只是一点皮毛,要真正赢得自我,定要好生借助丰女士给的这股东风。他日以继夜地读书,拼命地研究K线走势图,都是针对她给的那一堆套牢的筹码,逐只研究的,即所谓带着问题学。吃不准,就向人讨教。“滕百胜”、杭伟、孟经理、“辜姐”、章先生、老贺……竭力把压在心灵上的负担抛得远远的,泰山压顶也能够怀着一颗平常心,这种磨练,除了当年生死相搏的战争,没有比股市更有收获了。这天晚上,他到图书馆去,研究台湾出版的一套证券交易书籍,他发现每一只股票价格的波动都有自身特有的箱体,除了某种特殊利好消息的刺激,年报或中报等特殊内涵的变更或者有哪个庄家的强势炒作之外,一般是不会违背规律,突破这个箱体的。他想,能否把丰女士给我的每只股票的箱体摸清,然后腾出资金,把这盘棋子走活呢?

  他对丰乐诗的每一只股票的情况烂熟于胸,一只只排队,一路默默地琢磨着回到家。一进门,妈妈就说:“呀,不巧,都茗刚走!”

  他冷冷地问:“她来做什么?”

  母亲把都茗留言告诉了他。对于机关趁精兵简政的浪头批准了他的辞职申请,他已经得到通知。自然也想到过房子的事,所以一听便猜到了八九分。他说不清是为她的如意算盘落空高兴,还是为又一个麻烦开始了而烦恼苦涩。

  “你还是回去一趟吧,马上去。”母亲说,“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多想想她对你的好处……”

  曾经海不作声,顾自脱衣脱鞋袜,倒水洗漱。

  母亲不理解,跟在他的后面边转边催。见他不吭声,本不想插手的父亲,也忍不住了,说:是你把她的钱输了,她有气,是情理中的事。如今气消了,上门来了,你装腔作势的,想赖账还是怎么的?啊?

  做儿子的这才吐出一声:“她来做什么,我知道;该怎样处理,也知道。你们别把我的心搅浑了好不好?”便倒在床上,顾自睡了。爹妈闭上嘴,不再絮叨。都茗却越来越像一个又烫又辣、吐不出咽不下的麻辣丸,把曾经海对丰乐诗那些股票的思路堵住了。如今多数单位,怕的就是那些牛皮糖一般会缠会绕的钉子户,我也来个不理不睬,叫一心想拿这套房间抵损失的这个女人,出面去应付“肩头阿棒”他们的催讨,行吗?都茗有这份能耐,但也要与我有默契呀。如果她不愿,搬了出来,叫机关直接向我讨债,不是两头受敌?……不会。她知道我没有钱,必定赖在房子里不愿走。“肩头阿棒”他们直接找我,又会出现怎样局面?把皮球踢回到都茗那里?这不是把我在股票市场上一败涂地,以致夫妻反目的现状都曝了光吗?

  那该怎么办?

  他越想越烦躁。翻来覆去的,听到马路上头班公共汽车都开过了,才朦朦胧胧地拿定主意:自己先不出面,让都茗去对付一阵,量她不至于把我们目前的僵局倒给外人。这种住房纠纷,大都展延时日,经年累月也得不到解决的。到她实在顶不住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有这份能力叫她退出房子,井有能力还清她的债,也有能力承担她又一笔“青春补偿费”了!到那时,我真的成了能自由自在地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了!若连这一点自信都没有,我曾经海留在股市干什么?自然,这目标要比帮丰女士做股票,增加了一倍的压力。我就是要拿这一份又一份的压力,来证明我进人股市,就是为了赚到一个完整的自我啊!

  这一想,曾经海很快将思路重新调回到了丰乐诗那一堆垃圾股上了。仿佛又经过了一场风雨的洗礼,他的思路格外清晰而果断了。他自信,他已经把握到了丰乐诗这几只股票的箱体,可以行动了!

  第二天,他断然向丰乐诗发出割肉的指令。这是这位老板太太对他的第一次考察,必须以惊人的成绩征服她。

  第一炮真的打响了。

  曾经海信心大增。于是发出第二号指令。他又成功了。

  丰乐诗对他的举措发生了怀疑,想跟“乌骨鸡”一样赶紧买进“银信”的时候,他拒绝了。他拒绝做短差,短差既消耗精力,十次中只要一次不慎被套,就前功尽弃,所以他要寻找一只万无一失,而且赢利丰厚的股票买进。他选中了这只新股“巴山矿业”。它上市时,时运不佳,上市价颇低,而且它的行业被人忽略,只要一启动,它没有被套的筹码,买进的人不必帮人解套。他在海发公司“乌骨鸡”那儿分析了一个多钟点,认定这时刻,这价位,正是出击的最佳状态。他正待打电话给丰乐诗发出买进的指令,都茗的干扰再次找上了门。

  都茗以为他当天晚上就会回来找她的。回家草草吃完晚饭,不仅将床铺理得清清爽爽的,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然后洗了一个澡就上了床。真的,这一阵她获得的教训太多了,她太珍惜这次机会了;不说别的;要他把蓝本子上那些秘密向她摊开,也应该主动创造一种氛围。她感到,今晚应该是一个转机。

  她等着。可是都十二点了,他仍然没有来。她的情绪很快从热烈的期盼上跌落下来,只有猜疑、恼火与自我解嘲了。她想,他回家太晚,怕影响我休息吗?那么,这么晚才回家,他干什么去了?是不是还是和那个姓邢的女人泡在一起?……不不,婆婆说他心里只有我,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应该汲取教训,耐心地看看情况再说。第二天,以为他会打电话来的。可没有。晚上,又是等到半夜,还是不见他来,连一只电话也没有。她不再作痴情的自我解释,对婆婆说的也怀疑起来了。她真想不顾夜半三更,给他打寻呼机,或者再次找上门去。可到底说服了自己:让他看自己这副急吼吼的样子,只能失分!我也没必要这样急吼吼,主动的是我,房子我住着,要是他单位再来催,叫他们直接找曾经海去;他不理睬吗,好,正好叫他单位出面,帮我把那一笔笔损失追回来!

  可是第三天,第四天,乃至第五天还是如此。白天既没有电话,晚上也不见人影。他们机关也不再打电话来催。这使她对自己以逸待劳的办法怀疑起来。她想:都茗,你不能太天真了。曾经海那个小本子上记录的股票,就是活见证,证明他早就阴一套阳一套地骗你的钱了!这一回,要是他和单位里直接联系,所谈条件全瞒着我,让我那一笔“青春补偿费”给他骗去送给那个女人,却叫我守着一间不属于自己的破公房,那才真正输得家门口都不认识了!

  她使用了他的寻呼号码。为了说话方便,她特地调休两个小时,回家来打。

  曾经海对于“巴山矿业”的买入,正思考得这般自信和专注,专注得居然忘记了是在给人出主意,是在作成千上万钱财的赌博,而觉得是在把握一门学问,认识股票的运行规律。直到寻呼机上出现了都茗要他火速回电的讯息,心情才又沉重起来。她怎么知道这个寻呼机号码的?回电号码是家里,是不是单位再次找到了她,发生了冲突,还是发生了别的?……

  不睬她么?不。对于这一只股票的性格,他太了解啦。这一只寻呼,正是前几天沉默等待大爆发的前奏,不及时处置,马上会有更多麻烦的。

  他暂时搁下丰女士的事,先给她回电话。一听都茗那一声“喂”,便冷冷地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口气问:“有什么要紧的事?”

  都茗冷笑着说:“你装什么糊涂!一个礼拜之前,我就对你妈说了!”?

  “哦,”他倒真装糊涂了,“房子的事,你住得不是好好的吗?别忘了,是你把我赶出家门的!”

  这人果真坏!都茗再也控制不了啦:“你别耍无赖!你想拿这间破房子顶我那笔钱吗?别做梦!你想做什么手脚,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早晓得你拿我的钱在大进大出!……要不要我抖一点给你听听?……你买进‘裕安’赚了七八档,对不对?你眼下抓着‘东风百货’二千股。‘天韵股份’二千股……对不对?”

  曾经海的心脏像被人猛揪了一把似的:她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就为这些找上门来的?……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指责和警告却继续滔滔不绝地直冲耳鼓:“……告诉你,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全清楚!限你这个礼拜以内,还清我的钱,我们再说别的!不然,别怪我无情无义!”说罢,便将电话咔地挂上了。

  曾经海这才明白,这一阵来,在她心里值班的是哪一颗心脏。他又急又气又恼又后悔,后悔自己太缺乏男子汉的风度了,一开口就没有把握分寸,弄得剑拔弩张。如果冷静一些,不拿那些刻薄的话刺激她,何致于这样!

  怎么办呢?

  补救吧!反正她是一个喜欢撸顺毛的女人。向她做点解释不就稳住了?

  曾经海抓起电话听筒,准备给她打电话,却又停住了。他想,这时候她正在气头上,除了再吵一场,没有别的结果。还是先与丰乐诗联系要紧。

  可惜他已经没有办法将思路马上转换过来了。他自问:买进“巴山矿业”,你有把握吗?瞧,只有我同丰乐诗知道的“东风百货”、“天韵股份”、“四方电器”,都茗全知道!天底下有什么事不能发生啊?如果一个失误,那我这一辈子将永远被都茗这笔债压在十八层地狱之下!

  他点燃一支卷烟猛抽了一阵,终于自失地笑了:曾经海!瞧,你就是这样把刚刚掌握到的自我放走,重新钻到金钱底下去讨它的压榨!不行!你混!你没有志气!你不能这样,你必须跳出来正眼盯住你:大写的人字当中的曾经海,让这个曾经海来做出判断!这可是一个关键时刻!要知道,真正的、大写的人,是打不倒的!

  他掐灭了半支卷烟,断然抓起电话筒,给丰乐诗发出了买入的指令。

  他成功了!

  这一刻他和丰乐诗见面了。还没有坐下,丰乐诗便惊诧地问道:“啊呀,曾先生,你怎么啦,只这几个礼拜,清瘦了这许多!”

  “为了你呀,蔡太太!”曾经海苦笑着,“你以为我是随意给你出主意的吗?我就是站在一边看呀!看哪只股票最能赚钱,看哪一刻买进成本最低!你明白吗?”

  丰乐诗开心地笑起来:“我明白了,这些日子,你虽然捏着钱袋看,可就等于让钱袋里的钱,天天在钱生钱。”又是一阵开心的笑。

  曾经海说:“对了。请记住,不善于站在股市里捏紧钱袋看的人,就千万不要进股市。因为每只股票都可能是一个机遇,可每只股票也都可能是一个陷阱!”

  她兴奋得眉眼满脸跑:“精彩!你吐出来的,都是警句!”

  曾经海说:“捏得紧钱袋站在一边看的人,都是善于把握自己的人。”

  “对对对,”’她欣喜得难以自制,“能让我记下来吗?”

  “当然可以。”曾经海说,“不过,还需要记另外一句才全面。”

  “你说!”她急忙往小坤包里掏本子和圆珠笔。

  “铰蚪斯善保床荒芏⒆趴戳恕W罡呙鞯奶仁前烁鲎郑菏种杏泄桑闹形薰桑?这就是说,用经济学家的头脑选股,拿傻子的心态捂股。”

  “哎呀,怎么说得这样精彩呀?真叫对症下药!”她大为兴奋,“我每次买进股票,就盯着它看,最好马上涨,天天涨,要是不涨,甚至套牢了几角,活像抓住一块火炭,来不及地抛,割点肉也无所谓。可是往往刚刚抛了却上涨了。就像跟我在捉迷藏似的,辛辛苦苦的,越做越亏,越做越胆小……”她站起身,伸起脖子,朝门外看了一眼,“怎么搞的,我弟弟还没有来!让他听听该多好!”她回身抓过菜谱递给曾经海,“增先生,我们边吃边等。你点!你爱吃什么,就点什么!”

  曾经海把菜谱推回去说:“你点你点,反正我什么都吃!”

  “你点一只最喜欢吃的,下面的我来,”丰乐诗把菜谱重新送给曾经海,坦然地说,“别客气,曾先生,从明天起,我请你全权操盘,全部解套之前,也就是说,赚回一百万之前,利润给你百分之十提成,以后就对半分成!”

  曾经海因为“乌骨鸡”帮他拉“生意”,实际上做起了股票经纪人的营生,便悄悄地了解了一下这方面的行情。其实,在中国证券市场还没有正式股票经纪人之际,股票经纪人早已以不同的形式在暗中服务了。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将资金交给操盘手,按获利的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五提取报酬,亏了,不赔或者按原有资金的部分赔偿,其比例,与提取获利部分的百分比相同,这,一般是在大资金拥有者当中流行,都订有书面协议;另外一种做法是把股东代码卡交给操盘人,操盘人按代码卡上的资金数额,不管盈亏,也不说是利息,也不说是提成,每月总是以资金的百分之三付给代码卡(也是资金)的拥有者。这多属中小散户,对于这部分股民来说,这份收益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算一算,一年就是白分之三十六旱涝保收的盈利额,已大大高于黑市高利贷者的收入了。如果操盘手盈利丰厚,则对半分成。没有书面契约,都以口头协议方式存在。因证券公司必须凭股东代码卡拥有者亲自按密码取款,所以中小散户不怕操盘手取走他的资金;操盘手所给如此高的利息,也不怕中小散户不认账。不过,对于曾经海来说,他欣赏利润对半分成,却不太赞同这个“百分之三”,因为这和他不借贷炒股的原则是相悖的。他想了想,说道:“好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丰乐诗说:“尽管说!”

  曾经海说;“我买进卖出,你不能干涉。”

  “当然!我只管目标,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她爽然地刚吐出这一句,忽又住口。她想起自己还需要向丈夫吹嘘如何能干,便将口吻一转说,“不过,我很想向你学一套操作技巧和艺术。如果你能够把你买进卖出的情况和道理,随时跟我通个气,我一定另付酬劳!”

  曾经海想了想说,“可以。”

  “你真好!”她凝视着他的眉眼,“我欢喜的,就是你这种有主见,却又很随和的性格。这才像个完美的男子汉,柔中有刚!”

  曾经海心里一动。丰乐诗没有邢景那种安详、恬淡、宁静与清幽旷远,相反,眉、眼、鼻、唇、腮,随着一颦一笑,浓烈烈的,热火火的,无处不蕴含着对异性的挑逗。

  都茗对曾经海彻底失望了。曾经海做得这样绝,根子似乎也清楚了,就是骗她的钱!瞧,一点明他那些股票,活似一枪命中了心窝,叫他张口结舌得无言以对。看来他不会再回头了,她只是不明白,他的父母亲;为什么要说他如何思念她的话呢?撮合她夫妻重归于好,修补儿子、媳妇感情的裂痕,也不能这样一厢情愿哪!

  她愤愤地告诫自己:都茗啊,对这一段情缘,如果你再一步三回头,藕断丝连,吃亏的一定是你自己。如果不抓紧,他做点手脚将资金转移了,或者把它输掉,那你什么也追不回了。既然他无情无义,你何必还要温情脉脉?

  她通宵没有睡安稳。第二天,怀着捉贼的心情,给他原机关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总务科那位女士,说房子的事,请她直接打曾经海的寻呼机。她不想主动把原因和盘托出,到对方主动追问时再说。她说:“这房子现在是属于我的。”

  “怎么?你是谁?怎么会换了主?”对方吃惊地问。

  我是谁?仍然是“老婆、太太”,还是“前妻”,还是……都茗在张口愣怔之间,一股气恼与窘迫,把原先的设想打得粉碎,说道:“我们就要拗断了。这房子给我住了。要退房子,你们要直接找他!”

  “离婚?”对方立刻谨慎起来,想了想说,“好吧!你把老曾的寻呼机号码再说一遍。”

  “好的。你要找他,得抓紧。”都茗在重复寻呼机号码之前,强调说,“要不,事情就比较麻烦。”

  这一天,曾经海刚接过丰乐诗所有被套的股票,并将它们—一抛出,按照股市新热点,换成了热门股和高成长的科技股,就接到机关的寻呼电话,他立刻回电,一听事情原委,一股无名火直往心头窜。本想等都茗冷静下来再谈的,没料到她已经内外不分,公开他们的婚姻“拗断”了。她对他机关领导都这样说,在社会上还不知会怎样张扬呢!事已至此,何不撇开手,来一个以逸待劳呢?

  主意一定,曾经海便对话筒来了一个缓兵之计:“让我同都茗商量商量,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好的。”对方说,“希望能够快一点,这房子,我们等着用哪!”

  “好好,”曾经海答应着,却将注意力转回到盘子上去了。过了一个星期,他给丰乐诗买进的几只股票全部上扬,再过三个交易日,就可以全部解套了。丰女士果然信守诺言,不干预他的买卖,但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他所买入股票的走势。说真的,自从股票被套,她都不敢给丈夫打电话,打了,也不敢深谈。这男人已经变得很坏,见她要管,就问她这个一百万经营得如何,她只能含糊其辞,一任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如今眼看当夫人的尊严要全部收复了,她给曾经海打电话的声调里都带着笑,说:“我马上扭亏为盈了!我要重重地谢谢你!”

  曾经海心里高兴,话也俏皮了:“你不是来收经营权的吧?”

  她说:“你做得好好的,收回做啥?”

  曾经海笑着说:“国营企业眼下流行的就是这股风,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承包以后,亏了没人管;赚了,眼红的人就多了,都想收回经营权了。”

  “我可是私营老板广她格格格地笑着说,“我到处给你做广告呢!”

  “什么意思?”

  “我有好多朋友,经常在一起打麻将的,都想请你代做呢!有的套苦了,说只要你每月给她们本金的百分之三,就让你去做。”

  曾经海说:“我对这个百分之三不感兴趣。”

  “再低一点也是愿意的。她们哪,对钱无所谓,好多都是像我这样丈夫在外头做大生意的,做股票也是玩玩消磨消磨时间的。只求一个开心,不套牢就行。”

  “被套是开心不起来的,这味道我尝过。”他笑着把话题拉回来,“你对她们说,就像你这样,盈了利提成吧!”

  “我说过,可她们不大愿意。”她说,“我弄不明白,有钱,为什么你不赚?她们的资金可大啦!毛估估,不少于八百万!”

  “啊,”曾经海的心一动,“蔡太太,你真热心!”

  她很敏感,立刻笑起来:“我可不是为了提取回扣的哦!一分都不要!”

  “那你为了什么?”

  “人总是有良心的。再说,我更欣赏的是你的才!”她甜甜地说,“人才难得呀,我想尽我努力,让你成为当代中国的巴菲特,支持你早日走上中国经济舞台唱主角!给你筹集一大笔资金,让你这条鱼,游进大海!”

  中国的巴菲特!天哪,我竟然有可能成为中国的巴菲特!

  曾经海既感动又激奋,脑袋都晕眩得嗡嗡响起来。这可不是梦,是千真万确的千载难逢的人生机遇。面对这样的机遇,为什么还要徘徊观望,把它当作沉重的镣铐呢?将自己锁在条条框框里,不敢冒险拼搏一记,只能说明我不是人才,而是一个庸才!事实已经证明,只要突破思想上的桎梏,自己主宰自己,经常给自己加压力,人就能跨越任何阻力,让才能发挥到极致。那时,也许就不仅仅是成为巴菲特,而是超越巴菲特!再说,这百分之三的月息,要比向证券公司透支的利息低得多。如果将这一笔笔资金拿到海发去做,也用处理“乌骨鸡”那种办法向富经理提成,那么,股市买卖顺手时,我可以双面获利,倘若不顺手,那么,从宫经理处的提成,也可以将这百分之三抵消掉一部分。这样,它就是一种风险很小的买卖。不出三个月,我不仅能将输掉的资金赚回,而且还可以重新进入海发公司的大户室,甚至超级大户室!短期内,我虽然还不可能像巴菲特那样富甲天下,然而确确实实是一个万无一失、顶天立地的股市行家!那时候都茗……

  一想到都茗,一股争一口气、争一份光的心态,便突然主宰了他:为了早日“解套”,真正顶天立地,了无牵挂,为了在“扁头阿棒”这些老同事面前显示我如今的成功,何必对这一间破房子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像个大款那样,限日将房子退还给机关,同时告诉都茗,除了还她那十万“青春补偿费”,我另外再给十万,把你这个二婚头当作初婚处女来补偿,算我对得起你了吧?不管是老婆还是老单位,在离离散散之际,都应该留下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好印象嘛!

  就戴起这副沉重的镣铐;舞蹈一番吧!

  瞧,股票在迅速地上涨!基本面,技术面,消息面,无一不在表明,经过管理层种种加强法制化、规范化的调控,中国证券市场最火爆的行情刚刚开始!差不多每一只股票,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表现一番,鲜活鲜亮的的行情,汇成一股滚滚红潮,把我曾经海奋力争取的人的尊严,人的自主,人的地位,托起来,托起来,托得正如最受尊敬的美国首富巴菲特那样天马行空,主宰人生,俯视世界,高明而又高尚!不说巴菲特吧,就像当今国内一些证券经纪人……

  一想到“证券经纪人”,他立刻冷静下来说:“蔡太太,我没有理由不领你的情,不接受你的好意啦。不过,让我想一想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当然可以。”

  电话挂了。接受丰乐诗的委托以后,曾经海越想越觉得自己做的完全是证券经纪人的工作,在这个风险多多,变幻难测的市场中,为了保护自己,应该有一个双方遵循的规范,以免发生问题时纠缠不清。这样,丰乐诗的一番好意才能真止有助于你的发展。他反复思考以后,重新拨通了丰乐诗的电话。

  曾经海说:“蔡太太,我是作为朋友帮你的,如果要我替你朋友操作,而且资金不少,那就应该订好合同,按照市面规定办,先小人后君子。”

  “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有个合同,对大家都有利。”到底是在生意场上跑马的太太,她显得十分通情达理,“明天我就把代码卡给你送来,再详细谈。”

  “不光订合同的问题,有些事,怕要事先说明的。”他说,“比如,给我的提成,期限,都要照市面的规矩办的。”

  “没问题,只要能赚到钱,都好商量。”

  “我知道你的朋友都很大方。不过股市风险莫测,我还得要把话说在前面。”曾经海固执地说,“比如,我的回佣要求盈利的百分之二十;如果亏了,我也只能赔亏损部分的百分之二十。”

  “啊?赔,也只赔百分之二十?”丰乐诗忽然认真起来了。

  “是的,这叫风险共担。市面的行情就是这样。”他说,“不然,提成就不止百分之二十了。”

  “啊……期限呢?有规定么?”她倒不外行。

  “半年,或者一年一签订。”

  “那问题不大,我对他们说清楚就是了。眼下,像你这样能够让人放心的,不好找啊。”丰乐诗爽然地说,“见了面详细谈吧?”

  见丰乐诗回答得这么痛快,曾经海信心陡增,收了线,他立刻给机关和都茗各打了一只电话,给他们以满意的答复。房子立刻无条件退还;对都茗,他说:我们好离好散,你已经遭受过一次婚姻的挫折了;我绝不愿你再遭受一次挫折,可是,你既然已经散布了我们婚姻“拗断”的舆论,我也不勉强你。给你的补偿嘛,绝不比你的第一次婚姻差。所有费用,在你搬出房子以后的半年内结清!

  “补偿?不比前次差?”她心气平静下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前次是十万,我给你绝不少于十万!”他说,“我们见面详细谈,好吗?”

  “好吧!”她说。

  他听着都茗这一声似信非信,却明显软化了的“好吧”,再次感觉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具有自信而又自尊的人。

  曾经海一本正经地起草了一份合同,并请人打印成文,然后约丰乐诗见面。她果真带来了一沓股东代码卡,一共八张。有男的,也有女的,从二三十万,到一百多万不等。总计的确不少于八百万。只是这些人并不像丰乐诗原先介绍的“对金钱都不介意”,有一半坚持要旱涝保收,拿百分之三红利。到了这一步,曾经海却坚决不“破例”通融。事情也怪,他坚决不肯让步,丰乐诗也代她们接受了,并热心地代他去找她们签了字,做得都很规范。只有其中一个叫梁菲的,坚持要百分之三。资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八十万。还说,要是做得好,她有更多的资金请他操作。于是丰乐诗劝他“眼光放远”,“双方让点步”,他也破例接受了。只两天,他就拿了这一沓股东代码卡到海发证券公司找宫经理,宫经理漂亮的脸蛋笑成了一朵花。加上丰乐诗的,差不多超过一千万啦!除了按惯例给他提成以外,正巧有位超级大户将资金转出去开公司了,宫经理就让他进人了这个超级大户室。设备之优越就不用说了,沙发、空调、直线电话都是专用的,报单员小应像个门警似的坐在门外。

  与都茗见面,情况的变化却很多。是周末,股市收盘以后。这天,股市牛气甚旺,曾经海一天的收入就达八万多元。曾经海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头牛,不,是一头纵横山林的猛虎,雄心勃勃的,想在她面前掼点派头,将见面地点放到哪家酒店,她却要他回到有过不少幸福回忆的那个小“窝”里去碰头。根据第一次婚姻给她的经验,她已起草了一份“协议书”,在“两人办理离婚手续之前,为了应急处置所住某路、某弄、某号、某室房屋及欠款问题,双方所作的承诺”。写得不少,但核心就是这样几点:第一,在将这套房子退还机关之前,曾经海先行归还向都茗所借的私人款项七万八千九百四十九元七角;这一笔钱,既不代替,也不包括双方离婚时,曾经海应付给都茗的“精神损失费”;第二,也是在“这套房子退还机关之前”,曾经海付给都茗精神损失费二十万元,都茗居住问题,自行解决;第三,退房子期限为一个月,也即是付清精神损失费的期限……曾经海看了看,大度地笑了,说道:“都茗,第一条太噜苏了。欠你的那笔钱嘛,我还给你十万元,先前作取走的那二万多,就算我借你钱的利息吧!”他提起笔来,就将七万八千九百四十九元七角,改成十万元整。都茗意外得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又继续说下去:“至干‘精神损失费’,二十万元也不算多,只是你要我在一个月里付清,太紧了一点。”都茗问:“还是半年?不行!”“三个月,”分三期付清,怎么样?”不等她回答,曾经海就从包里取出了一捆人民币,刚从银行里取出的,原封,包着透明的塑料膜,打着银行的印戳,说:“如果同意,今天我就给你十万。”都茗见到钱,主意马上改了,说道:“好吧,就三个月!只是分成两期,好吗?”他想了想,就把这沓人民币推到了她的面前:“你给我写一张收条。”

  到了这关键的一刻,都茗却被他过分的大方干脆惹得三心二意起来了。她朝他看了几十秒钟,再审视着这捆人民币,心情是复杂的。悲凉?欣喜?后悔?怕上当的恐慌?……似乎都有。这时候他却拉过了她起草好的那份协议书,将应改的地方全改了,并签上了名字。这一来,她不得不抓起人民币,看了看,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写了一张收条,推到他的面前。

  曾经海收起收据,继续平静地说:“都茗,在这协议上也签上字吧,明天,我们还得去办一个协议离婚手续。我们不做夫妻,可永远是同学,是朋友。”他指了指她身上佩戴的,“这些首饰都留着吧,就当作我们有过这段情分的纪念。”

  都茗忽然意识到了:曾经海原来是想拿这种大度,来显示我的卑下!这一激灵,使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全心身都让被耍弄的恼怒吞噬了。她想起了那个蓝皮本子里所记的股票。他用多么卑劣的手段,蒙骗我投入他的怀抱,图的就是这一笔“青春补偿费”。等到将它转移了,赚够了钱,再向我“掼派头”,充好人,然后和那个姓邢的女人过好日子去了。他就是这样拿我的精神和肉体捣成浆糊,构筑伊甸园的。我要是就此了结,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傻的女人了!

  她的脸都气黄了。她把那捆钞票塞进了抽屉,断然地把协议书一推,说:“谢谢你了。可我不能领你这份情。过去,作用的是我的本钱;今天,你用的还是我的本钱。你要是就拿这点钱和这一点首饰来打发我,算盘珠子拔得也太精了!”

  曾经海一怔:“这话怎么说?”

  “别装糊涂了,”她笑了笑,拿出不慌不忙的声调提醒他,“你别把我当成憨大。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股市,也从来没有吃过亏!靠的全是我给你的那笔本钱。”

  曾经海忽然想到电话中她说的那些股票。他想做些解释,但是一转念又想,这种事情,对于眼前这个女人,无异将自身推进乱麻堆里,越想解脱越难解脱。于是将头一摇,说:“瞎话三千!留下来的那点资金,是你亲自取走的;账号也是你亲自注销的。我们早已经两清了。”

  她突然跳起来:“什么?两清了?我说,你别把我当阿木林!”

  “‘两清’这个词,只是指你那一笔资金。”他恳切地,不觉拿出怜悯与同情的口吻劝告:“至于别的,都茗,有些事情,没办法向你解释。你呀,吃亏就在于一厢情愿,不肯体谅人!”

  都茗越发不肯罢休了,恶狠狠地说:“你不会一厢情愿,你会体谅人!所以你会讨那么多女人喜欢;为了体谅那些臭女人,所以要我体谅你……”说着就拍台子打凳地哭开了。

  这是一副他早已领教多次的泼妇相,曾经海的心不能自制地颤抖起来。他已忘了思考是哪颗心脏在指挥她了,直觉得正在上窜下跳、又哭又闹的,是一只把他套得够惨、套得够苦、套得够深的股票,是在咸黄鱼翻身的日子也不会让他翻身的垃圾股!如今行情正火爆,接近解套的时机而不及时把它抛掉,必将后悔莫及,遗患无穷!他断然截住她说:“我不想做解释,我问你,你说该怎么办?”

  都茗一听他的口气,完全是一副急于脱手的样子,越发伤心怨恨了。心想对这种人,不来一个漫天要价,那真是过了此村没此店了。于是她擦拭着涕泪说;“五十万!你要了结,就别想少一个子儿!”

  她如果提出增加十万二十万,曾经海或许就此“交割”了。可没料到她会这样离谱。尽管他此刻雄心勃勃,不愁赚不到这笔钱,但就这样答应,从这个得寸进尺的“垃圾股”手上,是买不到一天安宁的。他即便让步,也要狠煞一下价!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只有他签了字的协议书,霍地站起身,冷笑道:“那就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咸黄鱼翻身以后吧!反正我不欠你的了。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便昂然往门外走。

  “站住!”她厉声喊,“就这样走人,没这么便宜!”

  曾经海不睬她,径自打开了门扇。他明白,越对她表示出弃之如敝履的样子,越能打她的气焰,压她的价。

  果然如曾经海所料,当晚,被甜酸苦辣折腾了一夜的都茗追上门来又哭又闹的,故意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寻衅,对曾经海讨价还价。曾经海不愿让两位老人伤心,只好把她带到了马路边的三角花园里,谈妥以三十万元作为离婚补偿。她也有她的道理。第一次婚姻离异时,房价较低,十万元,相当于一室一厅。而今天,三十万元,在她取得离异后,才能让她获得一份起码的生活条件。看着都茗为钱斤斤计较、寸步不让的样子,曾经海最大的庆幸是没有和她生育一男半女。

  价格谈成,并在还款日期上展延一个月,从三个月改回到四个月,双方这才在那份协议上签了字,并订了一个分三期付清的交款计划。第二天,他俩就到了民政局,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

  正是初春季节,区民政局门前的草坪远处才能见到微绿,春寒料峭的,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曾经海,正像枯草下的芽儿,抖落掉一冬的尘垢,通过无限的空间去迎接动阳。他像个绅士,和都茗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声“请多保重”。都茗给了他茫然的一瞥间,眼角那缕懊悔、怨怼却使他真正感觉到了一个男子汉的气概与骄傲。他不由地想象,不久的某一天,在比这更加庄严的场所,他也能够居高临下地向“扁头阿棒”说一声:“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请尽管找我!”

  在签订协议以后的第一个月的月初,趁两人回到旧居清理自己物件的机会,曾经海将第一个十万元交给了都茗。那是帮丰乐诗全部解套以后取得的酬金。另外那八份磁卡还来不及获利,他须得逐个吃透那一堆被套的股票的波动箱体,然后调整筹码,估计最快也要大半个月。应该付给梁菲的第一个月的百分之三的利息,他准备从母亲给的那一份资金所获的利益来支出。近千万资金的运筹尽管压力沉重,但他信心百倍。

  说实话,在和那一只只变幻莫测、跌宕起伏的股票较量拼杀时,他常常有心力交瘁的感觉,在这戴着镣铐舞蹈的日日夜夜,常常出现在梦里的,还是安详、恬静、平和而又幽远的邢景,越是感到镣铐的沉重,她越会频频地出现在梦里,尤其是她站在液晶屏前,透过股价凝视着旷远之处的那种无我、无往、无念的禅气,常氲氤在他的心灵深处,吸引他去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他期望著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她。如果能娶她为妻,他将马上退出股市,享受人生的宁静、平和、恬淡和安详,在这儿博弈太可怕了,太累了,太累了……真的,如今他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一收盘,他总会想到那些茶肆酒楼、娱乐场所去寻求刺激,以让心弦放松,暂时忘却压着心灵的惶惑与恐惧,可他又怕沾染到那种只有赌徒才有的恶习,让灵魂套牢;他也不再经常去股市沙龙作股市解盘,他认定,那都是浮面的虚华,弄不好富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可贵的是获得实实在在的东西,并在需要的时候全身而退。想到这些,马上会想到邢景,只望能够再见到她,这种潜在的思念,使他始终关注着少了她的那个“收购板块”,在她们来咨询该买进什么股票的时候,他总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往邢景有关的地方拉。她们对此很敏感,差不多都像张瑞玉老师,双唇间挂起一缕含蓄的、神秘的笑,仿佛笑他对邢景的一往情深。

  张瑞玉老师终于问出一句:“邢景最近好吗?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呀?”

  看来,她们真以为是他蓄意把她转移了。

  曾经海愈加纳闷,他非要解开这个谜团不可。这一天,他的收获甚丰,据“乌骨鸡”的消息,“蓝海股份”即将被南方那家资金雄厚、名声显赫的大业公司收购,消息公布必定连着三个涨停。对于这种消息,身在股市的曾经海经常碰到,玩股的人都知道,世事如烟,股市也如烟,在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中求利,是股市最流行的取胜之道,也即是所谓炒“朦胧题材”,利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趁机捞一把。何况消息是如此可靠,参与其事的,就是“乌骨鸡”外甥的同学!近水楼台,明月在叩窗户而瞻前顾后,必将后悔莫及。再说,此股走势的确强劲,来一次快进快出,稳妥一点地冒一次险,也是有钱可赚的。于是他和“乌骨鸡”都将主要资金押了进去。股价直线上升,无处不显出庄家实力之雄厚,操作手法之老到。他一兴奋,又想到了邢景,想到了“收购板块”。他想,何不利用这次机会,以主动建议她们也买一点做借口,到散户大厅与她们接触一次呢?于是他到了交易大厅,可没有见到她们。收盘以后,曾经海特地给张瑞玉打了一个电话。得到如此稳赚钱的内幕消息,张瑞玉高兴得一再道谢。他便邀请她喝咖啡,说请你先生一起参加吧,并说有事相求。见说得诚恳,她索性反过来邀请他到家做客。他欣然接受了。

  晚饭以后,曾经海备了一份初次登门的礼物,来到了张瑞玉家。这是一个有一般扑面而来的温馨的小家庭,丈夫是位仪表堂堂的工程师,儿子胖墩墩的,一看就知是用蜜喂大的。他们夫妇俩在小厅里接待了他。等她丈夫带着儿子回到书房去用功以后,他就直接地问起了邢景。

  她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为邢景来的。”

  他苦笑着说:“那就希望你知无不言吧。”

  她认真起来,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说:“要是知道,我怎么会一本正经地向你打听她?”

  她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俩真的没有什么,也难怪邢景不想见你了。”

  他吃了一惊;“这话怎么说?”

  张瑞玉正色地问;“你不知道你太太找过她,而且大闹了一场?”

  这对于曾经海来说,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他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真有这种事?是什么时候?”

  “你那次昏倒住院的时候,”她谨慎地选择着词语,“你太太……”

  曾经海已经意识到什么了,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立即更正:“她已经不是我的太太了。”

  “哦,”张瑞玉的话立刻畅快多了:“我也说不清楚,好像你账号的密码改了,你太太……竟来找邢景查问。当时我们都在场,邢景哪能吃得消这种突如其来,反问了一句你先生的密码怎么来问我?没料到你太太会说出那许多话来,邢景当时气得差一点昏倒,转身就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再回到她。”

  “啊?”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竟没有给他辩白机会而焦急不堪,“我可一点都不晓得!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张瑞玉深含不露地微微一笑:“我们都以为邢景找过你呢!”

  “没有,她没有来找过我!要是她来找我……”他说不下去了。

  张瑞玉感叹,“邢景也真有涵养!”

  邢景身上特有的那一股恬静、安详的禅气,此刻都变成了他急于补偿的焦躁:“你们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只晓得她辞职了,也没有向我们告别。”

  “知道她家吗?”

  “不清楚,”张瑞还说,“她来我们学校不太久。平时她少言寡语的,更是不谈自己。所以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家。说真的,我们都以为你知道的呢。”

  曾经海想起那晚在中山公园的约会。或许是她的个性,或许她身上有很多谜。然而,此刻都顾不得了。充塞在他心头的,是对都茗加倍的憎恶。她背着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世界,实在也太可怕了!早知道这些,在离婚协议上,他也不会让她轻而易举地取得那么多好处,他一定要扣下一份来补给这位受到了损害的女士。可惜这一切都晚了!不,不晚,应该想尽办法去找到邢景!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致歉!如果她能原谅我,我就娶她为妻,有这样一个女人做我的妻子,让我享受人生的宁静、平和、安详与恬淡,此生此世,我还有什要求?……

  如此这般地想着,以致别的闲话都难以继续。他稍坐了一会,就告辞了。回家,父母亲都已就寝。他躺在床上,满脑子转着如何找到邢景,到哪些地方打听她下落的念头,使他睡意全无。正待起身到外面去走走,寻呼机突然响了。

  是“乌骨鸡”寻呼。无异于紧急呼救:“特大利空消息,速回电!”

  曾经海的心被一把揪住了似的,立刻打电话到“乌骨鸡”家里。原来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公布:中国证券管理部门决定对违规操作的五家券商停止营业的处分。这五家公司中,就有被大业公司收购的“蓝海股份”的券商!也就是说,收购之举,也有可能成为违规行为中的一条。证券管理部门对此十分重视,电视台特地配发了评论文章,文章再次强调中国当局实行股份制对经济体制改革的巨大作用和坚定不移的决心,但“必须使证券市场,在起步阶段就走上正常的轨道。为此,加强证券市场监管,建设一个规范化、法制化的市场机制,就具有特殊意义”……

  这消息,对于曾经海无异于雷殛!且不说他投入“蓝海股份”的股价,不给冻结,也有可能被封杀在跌停中再受关门打狗之苦,几百万资金(包括梁菲的八十万)将会被拦腰斩去;在这种情况下,凡入市者都会虑及自己手头所拥有的股票,可能卷入“违规”的漩涡而纷纷出逃,使整个股市连续暴跌,使已有的转入低迷的迹象一年半载恢复不过来。受害最大的,莫过于像他这样刚刚承接客户的经纪人了,刚刚入市,分文未赚,就要赔上百分之二十,还有每个月八十万的百分之三,足可以使他倾家荡产,永劫不复!

  本来为了能够主宰自己而扬弃“扁头阿律’”和那个环境的,谁知道,来到这里,门,一扇又一扇,四通八达,大大方方地任凭你选择,然而到了节骨眼上,却只有一个听凭宰割的命运!

  冷汗顿时湿透了他的内衣。但在电话里,他竭力稳住“乌骨鸡”的情绪,准备迎接又一次严峻而又残酷的挑战。

  果然,第二天一开盘,局面一如那次中国证监会发言人谈话发表的情状,股民们恐慌得争先恐后地抛售,不到一刻钟,几乎全部跌停板。曾经海的“蓝海股份”正如所料,“暂”被勒令停止交易,“以有利于对这家券商违规操作行为的清查,有利于保护中小投资者的利益”!

  曾经海坐在这个独自一人的超级大户室里,面对着绿色的数字托着的一条条横杠(绿色数字是抛出股票的数量,以一横线出现于买入卖出价栏内,作为无人接手而跌停板的标志)头脑嗡嗡地响着,完全和股票一起,被封杀在一个密箱里了。左是阴冷阴冷的冰崖,右是滚烫滚烫的铁墙,下是吸他下降的泥浆,上是沉沉下压的云层,没有阳光,没有空气,也没有一丝儿风……开始,还有电话,都是向他打听将怎么处置的。他难耐之极,却不想制造紧张空气,也不想在这些朋友面前把“中国的巴非特”的形象击碎。唯独没有丰乐诗打的电话,也没有她的朋友的,更没有要求旱涝保收的梁菲的,她们或许正围坐在麻将桌边,沉醉在牌兴之中,仍然对他寄予厚望……他给杭伟打电话,忙音;想找“乌骨鸡”聊聊,可是不久前这一只“乌骨鸡”来过电话,他已经和单位通了气,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盈利的先退出,无利可图而被套的,允许暂时套着,就回单位去料理一些堆积的事务了。他想给丰乐诗打电话……可跟她说什么呢?这是一个漫长的熊市即将开始的世界,无情地将他独个儿抛在这儿,去偿付数百万损失的百分之二十和八十万的百分之三的月息!这是没有了“乌骨鸡”买卖的抽成得以抵消的巨额支出啊!

  他竭力要自己冷静下来。他继续捡起久违了的《莫愁歌》默诵着,总算想起这不是第一次经历,事实都证明,焦急于事无补。他明白,这是股民们乍听到消息时恐慌性抛售,应该有一个回抽,应该冷静地等门抽的机会出逃,在“蓝海股份”以外没有停牌的那部分资金上挽回颓势。

  可惜,和他抱同一心态的投资者太多了。比他早买进的,已经获利的,一等价格止跌回升,立刻采取“止损”办法抛售,他拥有的这几只股票,在短期内绝对回不到他买进的那个价位了。深度套牢已成定局。

  《莫愁歌》早已失效。后悔像毒蛇一般地啃噬着他的心。是的,最可怕的是人;最难预测的风险,永远存在自己身上,这不是我的切身体会吗?可怎么忘记了呢?明明告诫自己不能借钱炒股的,偏以月息百分之三的高刮贷借了;明明知道股市如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还是被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所诱惑,自愿将脑袋钻了进去!明明知道《易经》里说的“盈不可久”,狂热是风险的温床,也知道《围棋十块》中的“贪不得胜”,贪婪的双眼光盯着可图之利而不顾其他,是万分危险的,然而,还是趁着头脑发热的时刻,做出这么许多违背自己戒律的蠢事来,并在狂热中,出手那么大方地给了都茗巨额补偿!

  对了,都茗!还得偿付这个烂污女人早已不是青春的“青春损失费”!当时并不觉得沉重的一笔负担!

  他多想找一个人同声一哭!

  都茗总是在他最倒霉的时候出现的。因为他始终没有对本子里所见的股票主动做出解释,她对这个男人的真诚就永远怀疑。所以远离了股市的她,今天听说股市暴跌,立刻担心给她的这笔“补偿”有可能落空,所以急匆匆地前来试探虚实。怕打寻呼机曾经海不回电,她总是用直线电话。

  “喂,”还是她的老习惯,不喊名姓,“别忘记了,下星期四,要给我那笔钱了。请准备好哦!”

  如果说,以往他对她还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无可奈何的话,如今却只有反感。鄙视以致于恼火了。他认定她不会不注意股市动态。她一定是怕他破了产,无法付清应该给她的款项,特地打电话来的,是提醒,也是试探,更有嘲弄!

  “谁忘记了?”不知为什么,他吐出了这句回答。

  “好,不忘记就好。”她说,“你说,你送来,还是我到你那里拿?”

  “你来!”

  “好。财大气粗!我很乐意来!”她格格笑起来,继续聊家常一般,“看样子,股票做得很顺利,狂风暴雨也伤不到你的一根毫毛。”

  这个女人真恶毒!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说不清楚的一股子的冲动,驱使他吐出了一句:“不错。你晓得就好!”

  “你好就好!”她笑着说,“下星期四见!”?

  离下星期四只有一个星期时间。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挂上电话,他真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给逼急了的猛虎,在笼子里团团转着:怎么办?怎么办?……

  “滕百胜”突然跳到了眼前。对了,为什么不去找一找这位经验丰富的高手,看他是怎么处理的呢?需要着盘么?那也该打个电话,肯定比找杭伟更有价值。

  电话很快打通。“滕百胜”依然显得很镇定,说他前几天已经听到一些传闻,便将仓位减到了最低限度。所以损失并不大。听到曾经海的处境,他照样很镇静,说这一次不比过去一般利空消息,可能要“反转”,由“牛市”转为“熊市”。但是也不要急,很多住家都封死在里面,一定要拉高离场,你就趁机“逢高减磅”,也就是围棋十诀里的“逢危须弃”、“彼强自保”,只要能够保存实力,哪怕割肉也是值得的。然后采取熊市的操作手法,“低吸高抛”,损失能够补回来的。

  这些操作手法并不很新鲜,然而,听“滕百胜”一分析,曾经海的心情总算宽了一些,想起了这位老人说的“心态”,于是,就如密不透风的小房子开了一扇窗户。他强使自己将后悔、怨恨、诅咒撂一边,让全部注意力扑到电脑显示屏上。

  果然,这次来势非同一般。沪深两个证券市场指数,以波浪形的波动向下滑行。他睁大眼,注视着他的股票在每一个波浪形中的涨落,下跌时买进,往上涨时抛出。不断地做差价。可惜,这一次下跌,损失太大了,一进一出,所获利润还不够付那些继续下滑时被套的损失。而“蓝海股份”依然停牌,据说,要把券商的违规行为查清、处分,然后复牌,也许要几个月以后!丰乐诗本人还不怎么样,反正套住的不是她一个,无所谓,可是她的那些朋友,比他还急,“风险共担”,他能归还给她们的只有损失的百分之二十啊!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来“关心”,查问,真叫火上浇油,惹得他真想对她们大喊大叫一阵。用了比自我克制十倍的涵养,他才不致于将一副狼狈相展示给她们看;有的知道股市难做,这位“中国未来的巴菲特”正连着亏钱,虽然表示可以理解,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确,不等于会将百分之二十的赔偿减少,钱,到底是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想起不能够拿出财大气粗的神气去应付那个倒霉的星期四,气恼,焦虑,好胜,驱使他成了赤裸裸的赌徒,断然将所有能调动的资金,全部投入了一只高科技股票“岭南高新”。他坚信,对这只股票来一次短线操作,很有可能凑足这笔款子。可是怎么也想水到,一买进这只股票就连续下跌,再一次给套牢了!

  看来星期四是无论如何解不了套啦,他再次陷进了密不透风的死牢里,上下左右没有一条让他走的路!跟都茗说明情况,延期么?不,这无异把自己所有的窘态抖露给她看!她能给我的,只能是幸灾乐祸,只能是更加无情的催逼!我宁可……

  一想到这个“宁可”,他心里就颤抖。自从帮丰乐诗解套盈利以后,他就将母亲那笔资金取出,共计五万五千元,给另立了一个账号,买了一些盈利小,然而万无一失的基金。他把它看作为“火烧银”。为自己立誓:不到走投无路,绝不动用它。如今……

  不不不!我不能!

  早知道股市就是赌场,然而从来没有这一回体会这般深刻。此刻他不求身拥万金成巨富,只希望让这一切了结,轻轻松松地以“粗布衣,菜饭饱”打发这一生。真的,为什么“放着快活不会享,何苦自己寻烦恼”,一头扑进股市呢?宁静、平和、安详、恬淡,荡漾着田园牧歌一般的人生生活,此刻是那样地吸引着他!这首《莫愁歌》里的句子越在眼前出现,淡泊、安详、恬静,离他偏偏越来越遥远,等着他的,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

  又有人打寻呼机给他,询问行情来了。烦,真烦!他看也不看,干脆将寻呼机从腰上摘下,塞进了皮包,独自抽闷烟,可哪能抽出从深渊中上来的门径?!

  他还是决定去找“滕百胜”。总觉得到了这位智慧老人的身边,尽管未必会有一条解脱之路,但也能获得一次宣泄。看看腕上的手表,离收盘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断然掐灭烟卷,抓起皮包就走。到楼梯口,报单员小应抱着一摞资料和邮件迎面走来,见了他,忙抓过最上面的早已经卷好的一摞递给他,说是你的。他知道,这无非是一摞和交割单具有同样价值的账单,看了就要落泪的。他接过来,往皮包里一塞,便匆匆地直往大门外走。小应却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喊道:

  “曾先生,里面有封挂号信,忘了请你签个字!忘了请你……”

  曾经海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春天是美丽的,温暖的,可她的步子,总是一波三折,娉娉婷婷的,要不就好像不能显示她的妩媚似的。瞧,刚回暖,天气预报说,寒流又来了。

  仿佛与天气同步,股市也是这样,刚像回暖,可又转凉了,越显得清淡。散户交易大厅内空落落的,狭小的交易厅显得空旷了许多。

  “滕百胜”坐在电脑前面看他所喜爱的《围棋》小报,一副悠闲的神态,见曾经海来访,甚是高兴。让到沙发上,又是送卷烟,又是倒茶。曾经海无法掩饰沮丧、绝望与无奈的神态,谈他对股市的体会,倾吐他对人市的恐惧、后悔与无奈,流露出内心深处远离这块风险地的渴望,仿佛寻访这位老人,就是向股市告别来的。

  “别急别急,”老人静静地听完,站起来在沙发前踱着步子,“‘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凭我对股票买卖的经验,可以说,股市就是爱因斯坦这句名言的最好注解。为啥呢?在股市,有涨必有跌,有跌必有涨;正像这个世界,有热必有冷,有冷必有热,这才能保持平衡。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证券这一局棋盘上,就是比智慧,比耐心,比理性,比判断能力和应变能力。”

  “蓝海股份”可不是凭耐心、理性就能够挺到天气转暖的。对这种空泛的说教,曾经海直觉得有一种隔岸观火的空泛,只能苦笑着不置可否。

  “我有一位朋友,是和我在一起做股票时认识的,姓很少见,篑,竹字下面富贵的贵。”“滕百胜”继续说下去,“‘东风汽车’上市不多久,老篑就看准了这只股票,买进了一千股。当时每股是二十三元五角。可惜,这只股票一路往下跌。老篑始终相信它的投资价值,一路补进,二十一无,二十元,十九元,十五元……一直跌到十元以下,他还是跟着补。老篑的资金不多,把平时省吃俭用的钱都补过去了,跌到五元三角以后,还是往下跌。大盘也没有帮他的忙,从牛市,一路跌到了熊市;老篑也从牛市跟到了熊市。那天,最后一缕耐心终于消耗完了。他说:中国股市不行;这只股票也没希望了!便准备下单子割肉抛售。我是看他一路追下来的。开始时,劝过他,绝不能盯着这只股票做,把宝押在一扇门里,还是先出来保存一点力量。他不听。这时候我却劝他坚持住,别看如今冷得鼻涕结冰,可行情恰恰是在冰点产生的,不光不能割,而且应该再补进。他却绝望地摇着头说,我盯着它,盯了差不多一年,谁都没有比我更了解它啦,就是由熊转牛,这只股也是上不去的!哎,他硬是割肉抛掉了。”

  曾经海说:“可惜了。这只股票如今接近三十元了!”

  “是呀,就是在他割肉跑掉的第一二天,市场回暖,这只股票也开始反弹了,而且非常强劲。只一个星期,直线冲过了二十元!”

  “唉呀!”

  “老篑损失的不只是几万元钱,”“滕百胜”说,“他连命也贴上了。那天,他身子一软就倒在了交易大厅里。我们将他送回家,可他再也没有起来。”

  曾经海浑身一震:“死了?”

  “滕百胜”点了点头:“先是精神崩溃,然后检查出了肝癌。”

  “啊!?”

  “滕百胜”走到了电脑面前说:“收盘了。今天跌了一百零三点。跌幅小了一点。快见底了。”

  曾经海说不出话,忘记了喝茶,也忘记了抽烟,既无感慨的言辞,也没有什么提问,木怔怔地好像老篑的结局就是他的结局。“快见底了”的话听到了,和多数人的估计差不多,所以对于“岭南高新”这几只股票,既不敢看,又不敢问。默默地出门来,西斜的太阳投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到纷纷扰扰的车辆的挡风玻璃上,幻化成各种耀眼的光,在不停地跃动,挑逗,直叫他一阵一阵的晕眩,晕眩得不知是人间还是幻景,直觉得老篑的影子把他整个儿吞没了,融化了,说不清在晕晕乎乎飘荡着的,是一只股票,还是那个老篑;是“中国的巴菲特”,还是一只过河卒子。不不不,都是过河卒子!老篑是,曾经海是,“滕百胜”也是!“滕百胜”赢了,老篑却将命贴上了,留下来的他,只有一个向前挺进的权利!不,应该弄清楚到底什么时候到达冰点?已经到了,还是刚刚开头?

  他不敢想。他只感到累,从内心深处冒出来的累。如果哪儿有一片远离这身累乏的宁静,稳定,恬适,平和,他将舍弃一切去拥有它们。

  他走,茫然的,像是寻找这片宁静似的在马路上走。点点梧桐花粉,柳絮似的随着大楼间的城市风,扑打在他的脸颊上,他也一点没有觉察到。

  右肩忽地给人拍了一掌。

  他立定脚踉,转过头去。想不到竟是“扁头阿棒”!一看外貌,就知是一位春风得意的新贵,刚过三十,便有了肚子,薄型西装帮着显示出新潮干部的风度。他紧紧握着曾经海的手,亲亲切切地笑着说:“证券市场的行情别钻得太深哦,连喊你几声都听不见!”曾经海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正在想一点事!”强打起精神调侃,“哦,边主任,视察工作去?”“别开玩笑!哪像你,腰缠万贯,大进大出!据说,连嫂夫人都更新了!”“瞎话三千,是她抛弃了我!”“扁头阿棒”哈哈大笑道:“说出来有谁相信?都说你发了财,今非昔比,抛掉了糟糠之妻呢!”

  外人竟会这样说!要不是这位老同事,新上级,绝不会将这种议论传给他的。一定是都茗在外乱嚼舌根以泄怨愤。一口气噎上来,很想把事实真相抖出来,让这位老同事传回老单位去,还他一个应有的形象。可话到唇边,就被一个念头压了下去。为了这种永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家务事,把一副狼狈相抖给老同事看,太不值;尤其是这个“扁头阿棒”,是我暗中确定下一个扬起脸来说一句“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找我”的对象,更不值!还是一笑置之,“宁可我负天下人,绝不让天下人负我”才算真正有出息!

  这念头胜似给自己注进一针兴奋剂。曾经海故作潇洒地发出一阵大笑,拍拍边主任的肩膀:“好,好,老上级,仍旧在关心我!谢谢啦!”他故意看看手表,“此刻正有事,要不,我做东,让我们叙叙!改日吧!”便拿出腰缠万贯的神气,将皮包往腋下一夹,顾自大步往前匆匆地走。

  强行支撑起来的气壮如牛,使他真的感觉到这之前的曾经海,实在太消沉了,消沉得简直可笑。……然而,这种自信,转眼间又都随着踉跄的脚步留在了身后。行人也开始寥落。一种难以言传的凄凉,随着料峭的春风,又悄然潜进他的心头。他愈感到了孤寂、悲凉与恐慌。金钱,娇妻,人格,名誉……全部丢失殆尽的孤寂、悲凉与恐慌。他不想去想它,可又做不到。

  前面是一家相当气派的酒家,很雅的名号、很潇洒的书法:醉乡酒家。他走进去,选个座位坐下来,没有点菜,却想到了酒,能送他步进醉乡的酒。服务员很漂亮,浓重的四川口音,是川妹子,很热情地向他推荐这个,推荐那个。他却要“湘酒鬼”,这是一只很有点品位的股票,让他赚过钱的,敢于喝鬼鬼必怕,不图味,为的给自己壮壮胆。没有么,请店家去买。菜,是“醉乡”的特色菜,都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双味斑节虾”、“雪夜双鳗片”、“锦绣石榴球”、“宫廷豌豆绿”……服务小姐把他视作了一位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他—一照点。酒买到,菜也上来了。他自斟自饮。心,很快热起来,真如一个吃鬼人,“鬼”进了肚,人生都变得简单而又微小了。唉,我太不中用了,竟受不了这点挫折!听听,“滕百胜”说得不错,今天所讲的老篑的故事,分明暗示我,继续补进“岭南高新”!大盘不是“快见底”了吗,底者,冰点而不再下降之态势也。

  如果抓住这机会补进,价位一低,就可以早脱手,多获利,说不上人生转折,但至少可以补偿部分赔损资金,等到冷热一转变,就能继续大展宏图。没资金么?找宫经理,透支,只要看准机会,冒险又何妨?不冒险就不能发财;不冒险,就不是上海人;不冒险,就说不上赌一把!对,就这么办,透支他妈的三百万!“这是最后的斗争,奴隶们起来起来起来!”有了钱,才能站起来,才能真正地“起来起来起来”,才有他妈的安详、宁静和平和的生活嘛!捞它一票,马上离开,彻底告别股市!“这是最后的斗争,奴隶们起来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天下的主人!”

  被《国际歌》雄壮的旋律鼓动着,他弄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随手抓起皮包,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直往门外走。

  “喂,老板,还没有买单呢!”

  “啊,对不起!”他站住,伸手往西装左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里面没有比十元面额更大的纸币了,而且只有三张;在口袋呢,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所有的钱,都变成皮包里那一摞摞交割单和账单了!“对不起,我没有带现金……记账吧!……”摇摇晃晃继续往门外走。

  “你别走,老板!”“川妹子”的眼里注满了困惑,盯上来。

  领班出现了,是颇具成熟风采的一位漂亮少妇,低声命令:“别让他走!”

  “川妹子”显然头一次碰到这局面,十分胆怯,只喊:“别走,你别走!”

  曾经海继续往门外走。

  “抓住他!”领班继续命令,“他点酒菜的时候,光拣好的,我就看出是打秋风来的,就像上次那几个流氓。”说着竟亲自冲到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

  “你说话可要清爽点!”血液猛地往曾经海的脑袋里涌来,“我是流氓?”被揪的胳膊猛地一挥,“啪”一声,手背正好打在了领班的右颊上。

  “快来人呀,流氓打人啦!”领班尖声叫起来,“流氓打人啦,来人呀!”

  店堂里一片混乱。在领班的尖脆的呼声里,他下面的一切,就都给搅成混饨一片了。看来,店家对这种吃白食的,早有一套对付的办法,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他紧抱住皮包,只觉得无数拳脚,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不多一会,他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彻骨的寒冷,让他醒了过来。一片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沙啦啦的声音,像风声。好一阵他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房间里,一个又阴又冷又黑的所在。他勉强地睁开眼,瞄了瞄,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有一股淡淡的酱油味,酒味,身子下面软绵绵的,是皮沙发。他不明白是什么所在,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胸口和四肢多处隐隐的痛楚,才叫他想起好像发生了什么。对了,喝醉了酒,让人教训了一顿。是给送到派出所来了?这是派出所的拘留室?他冷丁跳起来。要真是拘留室,那很可能会找到原单位去!

  他边看边模,很快明白,这是酒家的一个KTV小包房!他完全清醒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大概昨晚在这里所花不菲,酒家不愿送派出所,而是留在这里,等他酒醒,然后要他付清款项。听宫经理说起,有这样一位炒手,被打穿变成了“塌底户”以后,就在一个酒家演过一场喝得烂醉却一文莫名的闹剧。酒家拿出这一套安置手段,“为了顾客的安全,留在酒家,等他酒醒了再走”,在这不是拘留,却胜如拘禁的时间内,尽可能地把醉汉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既不触犯拘留法,又不使店家经济受损失。曾经海急忙摸了一下口袋,什么都在;于是慌忙摸皮包,皮包里有那一沓股票磁卡,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证和那一张来不及交回机关的工作证!如果他们翻拣了出来,等机关一上班,昨晚的事件,就成了机关内最新新闻,他所有的底牌,就全部曝了光,名誉,人格,未来一切的一切……

  他的心一阵颤抖!真如堕入冰窖,心肝,血液,筋骨,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结凝结住了,说不清是痛楚,还是寒冷……颤抖着手乱摸,皮包在哪儿?在!他摸黑打开。股东代码卡、身份证、原机关工作证,都放在那沓账单、交割单和一些报纸旁边。他越发急了。这些证件仍在,不等于没有给翻拣过以致摘录下来,说不定,这时候,原机关早已是尽人皆知了!

  他跳一般地扑向一缕微光处。是丝绒窗帘。他猛地拉开,一片光亮刺得他的双眼赶紧一闭。再张开时,马路,车辆、行人,都给缩小并落在几十米底下。是在高楼上!正是早晨。春风春雨正紧。正如他推测的,这是KTV包房。什么都顾不得了,他需要先研究一下,皮包里这些暴露他身份的证件,是否留下被翻栋的痕迹,以采取应急办法。他看不出有什么痕迹。他再在包里翻寻,昨天离开海发时小应给他的那一沓账单;前些日子收到的几封信件;还有海发公司为顾客提供信息的一份什么《证信传真》……这份传真,匆忙间还来不及看的,这时候,一个小标题却倏地跳进了他的眼帘:《行家对“蓝海股份”这类停牌股票的前景预测》。他急忙取出,刚扫一眼,全身便轰的一声冒汗了!文字只有五行,却列举了一连串香港和围外的先例,其停牌是无限期的,多达数年以至更久远!

  啊,无限期地偿付八十万元的百分之三的月息!他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本能的、下意识的了:赶紧翻出账单,看看“梁菲”账上,是不是全部都是“蓝海股份”,会不会自己搞错了?会不会侥幸没有成交?账单抽出来了,同时带出来一片白晃晃的什么,飘到了地下,他也顾不上,先审视这份决定命运的账单。他立刻颓然地一屁股跌坐到了地板上!其他账号,只部分资金买人了“蓝海股份”,独有这个八十万全部押在这只股上了!也就是说,每月偿付三八二十四、二万四千元的利息,一年,两年,以致于永远!别的像丰乐诗她们亏损的百分之二十赔偿,以及都茗的那一笔“青春补偿”还都没有算上……

  完了,完了,完了!……

  真正是运到穷时,犹如邀进了魔鬼的盛会!刚刚飘到地下那片纸,原来是一封信,挂号,信封下端鲜红的单位,竟是他原机关的主管机关:区政府。但给划掉了,写了一个地址加一个“梁”字。他忽然想起丰乐诗介绍过这位梁菲女士,很难弄,(不难弄,怎么会要百分之三的月息)?公公是区政府政法委员会的一名头头,她很擅长于运用自己的优势占便宜。莫不是正是她的信?

  曾经海颤抖着手抓起信拆开。一点不错,是梁菲!信笺也是区政府的。工工整整的几行字,却力透纸背,说:与她签订的合同,她已经到公证处要求公证,希望他能予配合,约个时间!

  这女人不打电话而用挂号信告诉我这一点,不公证也胜过了公证!

  他忽然大笑起来,痴笑,像哭,比哭更难听,然后睁大了眼,面对着窗外,不见春雨,也不见光亮,没有声音,也不见颜色,只见是一条茫茫然望不到头的黑得难以化开的无尽隧道,黑暗,深幽,这时刻,却有着多么令他向往的宁静和安详啊!他吃力地爬起来,走向这一片宁静、幽深和淡泊……

  他机械地拉开铝合金窗门,机械地将右脚跨上了窗台。

  一阵急骤的雨滴,被春风挟裹着,兜头兜脸地向地扑过来。

  他猛地一惊。我怎么啦?死?

  他颓然地滑回到窗台下。眼泪小泉一般地喷涌出来。任凭雨滴在头上扑打,然而,这刺骨的冷,反而使他越发清醒。一个证券市场的“初级”阶段,总有一批牺牲品。我已经无法摆脱牺牲品的命运,这就是我面临的现实。命运既然将我安排成这样一个角色,挣扎又有什么用?应该自慰的倒是,我已经参与了,并为我的追求奋斗了,成为失败者,我不怨谁,不恨谁,只求早一点儿解脱,只有解脱,才算保全妈妈给我的那一点儿积蓄,以度她的晚年,不然……

  啊啊,爸爸,妈妈!我怎能说对得起你们?我有的只有对你俩养育之恩的辜负啊!可是,不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爸妈,请原谅吧!

  他越发痛苦。仿佛是一种本能,他从皮包里取出圆珠笔,抓起那份帐单来,将身子挪到雨水打不着的窗下,趴在地上拿皮包垫成台面,开始写信:亲爱的爸爸妈妈,请最后一次接受你们不孝儿子的恳求: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千万不要为我而悲伤,因为,我是一个不值得你们悲伤的儿子……

  他写。不能奉养两老天年的愧意越来越使他的双手无法执笔,父母的期望,自己寻求独立人格的努力,不幸的婚姻,还有那位除了父母,最令他内疚的邢景姑娘,一起往他心头涌来,他写不下去了……

  “曾先生!”有人喊他。

  曾经海一惊,赶紧收起纸笔拭去眼泪,举起头来。随着一阵从窗外扑来的猛烈的风夹雨,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开,一个陌生的男子客气地引进来一位女士。

  曾经海简直以为是在梦里,突然惊叫:“你?……”

  邢景笑吟吟地走上前,也不坐下,说道:“没想到吧?”不等地开口,也不问他何以如此,匆匆地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曾经海茫然地将她望了几秒钟,才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将纸笔和那些资料、账单一起装进皮包,机械地站起来。那男子趁这空儿,轻捷地走过来,关窗挡住穿堂的风雨,然后向他笑了笑,重新谦恭地守到了门口。他随邢景下楼来。还是早晨,这儿不经营早点,昨晚喝酒的营业大厅里,只有两个服务员在收拾桌椅。侍候过他的那位川妹子也在其中。她们都朝他投来歉意的一瞥。他愈发纳闷:这是怎么回事?问邢景,她笑了笑,对那位川妹子看也不看一眼,只轻声关照:等会儿说。

  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下决心不想与曾经海再见面的邢景,还是身不由己地和他见了面,而且有可能比过去更为密切。

  她离开了职业学校不久,凭她对英语、日语的纯熟,很快被聘为飞天商贸股份有限公司经济信息部的资料员,专门负责电信资料的收集与整理。这是一家区属上市公司。总经理常无忌原是一位行政干部,以胆大心细,勇于创新,勇得有点野而在政界出名。每有出奇制胜的招数,从没有触过礁,搁过浅,所以有“福将”之称。高度近视眼,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并不显得潇洒;头发稀疏,皱纹不少,但都像刀刻在紫檀木上,每一缕沟渠都是皮肤弹性的反衬,突现处无不光光亮亮的,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和使不完的精力。上任伊始,他就雄心勃勃,要把公司办成第一流的公司,对外与各方疏通,将贸易范围扩大到全球,对内不断地提高公司的业务水平与管理水平。不到三年,竟在上海进出口行业中,成了一家举足轻重的股份制公司。当今世界贸易竞争激烈,差不多每天都有新技术、新产品、新的贸易手段问世。邢景每天要把新到的技术资料看一遍,发现有参考价值的,就要尽快地翻译整理出来,分别提供给有关的各部门。工作繁重得差不多把她锁在书案上了,一般年轻人都望而生畏的,她却乐此不疲。

  然而,不多久,生活又给了她一个“身不由己”,让她离开了信息部资料室。那天,公司与几位外商谈判一笔生意,原定的翻译因心脏早搏住院检查,匆忙中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总经理便要她去代替。两位美商外,还有一位是日本商人。她以中、日、英三国语言,在三方的交流中,准确的表达,熟练的应答,灵活的沟通,不仅使几位外商满意,更使常无忌震惊而自傲。打发了外商以后,常无忌立刻要她到总经理办公室担任秘书,工资也连翻两倍。一般说,秘书,给人的印象,总是老板的影子,一个对她拥有直接权力的男人的附属物。她最怕的便是这个。但婉言拒绝无效。她不能不坦率地说:我不善与人打交道,更怕与男人打交道。如果在这方面不会叫我为难,秘书可以做。常总爽然答应,声明她只管内勤而不对外。也就是说,她仍然可以把自己封锁在办公室以内。常无忌基本上信守诺言,人手实在安排不过来的时候,才破破例。这一天,常无忌请了一位曾经帮他审批一笔外贸商品的朋友吃饭。她知道这位朋友叫连胜,是常无忌的老同学,是属于外省驻上海协作部门的实权派,邢景曾经为了业务和他接触过几次,那是外销一种国际市场缺口较大的农副产品,在连胜的帮助下飞天公司成了独家经营者,赚了不少钱。所以常无忌请她一起去,她自然无法推辞。地点就在“醉乡酒家”最豪华的“芙蓉厅”KTV小包房内。除了连胜,还来了另外两位,其中有一位客人,因故提前离席,邢景送他下楼来的时候,却见对外营业厅里几个保安人员,还有几个服务员,在殴打一名流氓无赖。不知保安拳脚过重,还是那“流氓无赖”醉得太厉害,居然躺在地上失去了反应。一个服务员慌了,说:“要真死了,麻烦了!”一个保安说:“慌什么,我们可没有打他,是醉的!快打110,交给公安局处理!”她不想干预,顾自往电梯口走。那服务员转身跑出人圈打电话的时候,她突然在地上发现了那只皮包,很熟悉的一只棕色皮包,在拉链上挂着的是一条尼龙丝编织的小金鱼!她心里猛地一抖。立刻蜇过身子去仔细一看。

  躺在地上捱打的“流氓”,果真是曾经海!

  这使她吃惊不小。想不到会这么巧!想不到他会变成这样子!酒气刺鼻,一双皮鞋,差不多半年没有擦过了,和挺括的西装极不相称。倒不是他这副形态,只想到自己正在逃避着他,应该赶紧离开。然而,抓起电话听筒正待拨号的姑娘,好像第一次遇见这事,正用浓重的四川口音问领班;“对公安局怎么说?”领班说:“吃饭不付钱,还装酒醉打人!”就为这事送他进公安局?她不禁又转过了身,对正待拨号的川妹子说:“等一等。”因问领班:“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领班知道她是楼上“芙蓉厅”的贵宾,便将详细经过说了一遍。

  “哦,”邢景回过身,看看曾经海真醉了,断然地说,“这个人我认识,不是流氓。……让我代他买单吧。”

  领班见店家不受损失,自然一口答应。等她付清账单,领班说:“他醉成这样子了!能不能送他回家?”

  邢景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想了想说:“你们找个地方让他酒醒了走吧。”

  领班进去和当家人商量了一下。出来回话:“问题不大,只是不晓得他什么时候醒,我们也没有办法一直守着他。”

  她说:“不要紧,找个空着的KTV房给他睡下,索性锁上门,让他明天走吧。需要多少钱,我照付。只是到他醒了以后,随便你们怎么解释都可以,就是不能告诉他是我要你们这样安排的。”

  领班全部照办,请保安背了曾经海,随她一起上楼。将他安排在“芙蓉厅”隔壁的一个KTV包房内。她转身出门,却碰到了刚从盥洗间出来的常无忌。他显然已经看到不少,便问她刚刚背进去的这位先生是谁,怎么回事?她淡淡一笑,说:“碰到一位熟人,喝得烂醉,回不了家啦,我请酒店让他醒醒酒再走。”

  常无忌赞叹道:“你这位朋友一定很潇洒!”然后便朝她笑。

  这笑,这赞叹,不能不使邢景心里一阵慌,解释说:“什么潇洒不潇洒的,证券市场的职业炒手。我们是上市公司,说不定哪天会和他打交道的。”

  “证券市场的炒手?就是炒股大户罗?”常无忌问,“你也炒股?”

  “那是过去的事,也谈不上‘炒’,”她笑了笑说,“为了存款增值,打算买一点试试的时候,向他咨询过。”

  “哦,很有水平罗?”他好像有些启发。

  “还可以。”她笑了笑,“怎么?”

  “没什么。”他说着,就带她回到了“芙蓉厅”,连胜和几位朋友,正手握话筒,运用KTV的设施尽兴,见她们回来,也就曲尽宴散。常无忌却让老连的车子专送她回家,他则亲自送送老同学。

  按说故事就这样过去了。她回家,盥洗罢,正准备每晚的功课:随意静坐,以期神气交合,坐见乾元面目,忽然接到了常无忌的一只电话,竟是刚才“芙蓉厅”门外话题的继续:“老连那点东西,我没有给他。看来还是请你帮他操作稳妥一些。”“那一点东西”指的是飞天公司送给连胜的一张存有十万元资金的股东代码卡,是她取了连胜夫人的身份证代办的。可没有想到要由她来操作,“不不不!只认识一个职业炒手,哪就会炒股,你真会开玩笑!”常无忌笑着说:“那就请你和那位朋友商量一下,能不能请他帮帮忙?”她一怔,但马上领会常无忌指的是曾经海:“那位炒手吗?”“对。”这就是说,她还要和曾经海见面?她老大不情愿地推辞:“可我跟他……”

  常无忌截住她说:“不必解释了。凭今晚你对他这份关心,便足够了。”紧接着,就像以往一样毫无通融地拍了板:“就这样。请你尽快落实,然后给老连一个回音。有什么问题,你找我。”便收了线。

  她依然握着话筒怔着。在这个常无忌手下工作,就是这样。说他武断,可无人不佩服他的眼光,往往在对方吞吞吐吐的时候,凭着他的直觉判断,便将任务压了下来,使你不能不接过来试试。这次又碰上了。真不该去“醉乡酒家”,去了也不该给曾经海多操这份心。

  罢罢!就再打一次交道吧!与其让他离开了“醉乡酒家”,然后七弯八绕地再去寻访他,何不趁他没有离开“醉乡”之前,就去探探口气呢?

  她主意拿定,但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安稳。尊敬、怀恋、怨恨、后悔和恐惧交织,把她固有的恬淡、宁静与安详都打得七零八落。仿佛是一次重聚,又仿佛是在完成老板所交的一项差使,想交代完就分手,可又怕过于冷漠会令老板失望……到天一亮,便匆匆赶来,希望曾经海走了,却又怕曾经海走了……

  此刻,曾经海跟邢景出了“醉乡酒家”。她喊了一辆出租汽车。一上车,他就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笑了笑说:“昨晚,我和几个朋友在这里吃饭,看见你被人扶到这个房间里来,醉得一塌糊涂,所以一早就来看看。”

  “谢谢!是你帮我买的单吧?”

  她故作茫然:“什么单?”

  “账单。”

  “什么账单?我不明白。”

  曾经海倒不知该怎么问下去了,想了想,转过话题,问道:“你就是来看看我的?大清早的,恐怕还有什么事吧?”

  “有一点事。我马上告诉你。”

  出租车停住了。已经来到一家规模宏大、装修豪华的“明珠广场”。她付了车资,带他径自到楼上的餐饮部,只见都是吃早茶的客人。她选了一个相当雅静的题为“云水居”的小间坐定。服务员推着小车子进来,她叫他点点心。他却怔怔地朝她脸上看。她扑哧一笑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曾经海微微摇着头,叹息说;“我实在想念你。真的。我怕在梦里!”

  她唇间挂着的那缕淡淡的笑忽然消失了,想说什么,却又转过头去,不再征求他的意见,顾自点了一客烧卖、水晶肉包、春卷、鸡粥……

  曾经海的心被她这神情猛地一牵,感到一见面就说这些未免太突兀了,愧疚地说:“我一直在找你,想向你道歉。真的,我那婆娘太没有教养了,让你蒙受了很多委屈。为了你……我对她的耐心,也到了极点,分手了……”

  她猛然转过脸,正视着他:“为我?离婚?”

  曾经海点了点头:“为了你,我不惜一切代价!”

  她淡淡一笑,笑断了他的话:“就是为了这,到‘醉乡’消愁的吧?”

  “不不不!”曾经海连忙否认,“脱了这件湿布衫,我有的只是轻松。开始我弄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失踪,到我弄清底细,我越发想找到你了。”

  又触及那个敏感区,她忙拿起筷子点着面前的一碟虾仁水晶包说:“快尝尝,这里的特色点心,别让它冷了!”见他不动筷,便夹了一只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趁他说出一声“谢谢”,并把目光转到水晶包上去的时候,便笑着问:“你知道我今天把你请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吗?”

  曾经海挟着水晶包,笑着反问:“不见得是和我同一个目的吧?”

  对这种挑逗,她只不以为然地一笑,放下筷子,取出一张名片,直奔主题:“眼下我在这儿工作。我要请你帮个忙。”

  “哦,恭喜!”曾经海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爽然地说,“尽管说!反正只要是你的事,我都照办。”

  “谢谢。”她牵动了一下双唇,露出一缕苦笑,“说是我的,其实……不说了,反正我说出来了,你就当成我的事,答应我。”

  “我明白了。你说吧!”

  “不。你不答应,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怎么能答应?”曾经海突然觉得自己对她太见外了,立刻转了过来,“好!凭着你在我心里的特殊地位,我答应!”

  她妩媚地一笑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笑着,用半真半假的口气说,“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真的,我……”

  她眉梢一跳,不露痕迹地把他刻意渲染、步步进逼的气氛拂开,说:“其实呢,对你,如实地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这是公开的秘密……”她走过去将门掩上。“说来事情很简单。我们公司得到了一家兄弟单位的很多帮助,对其中一位处长,我们老总想酬谢一下……”曾经海马上接口说:“你们老总酬谢他的是一大把内部职工股。如今要帮他把这笔股票变现,而且不留痕迹地大幅度增值。对吧?”她说:“不完全对,不过,也差不多。”“这事找到我,是你们老总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主张?”她又苦涩地一笑,说:“老总怎么会把这种事交给外人来办呢?他把这个任务压到了我的身上。”

  “啊?’

  “我是怎么一块料,你清楚。要我做,不把饭碗砸了才怪呢,所以只能靠你帮我了。”

  “你太谦虚啦!”曾经海欣然一笑,趁机把话题拉了回来,以调侃的语调问她:“不过,这可是你们公司的秘密,你不怕我出卖了你?”

  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怎么?你相信我不会出卖你?”

  “或许是命里注定的吧!”她又像过去那样淡淡地一笑,把这次邂逅的话题撇开,“这谈不上对你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反正,为了我的饭碗吧,你就帮帮忙,代我解决这个难题吧。报酬嘛……”

  “你大概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曾经海截住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刚才说过了,为了你,我是可以赴汤蹈火的,别的都不用说了,邢景!”

  她苦笑着摇摇头。

  本来已经绝望的曾经海,此刻重新见到了她,见到了他日里、梦里思念的人,而且是她找上门来的,怎么还能轻率地对待自己的生命?不必关心她囊中丰瘠、家底厚薄吧,刚刚摆脱的那场婚姻噩梦,已经雄辩地告诉他,在家庭里,金钱并不是惟一的,那么面对着自己期待已久的精神支柱,为什么还三心两意呢?如果说股市如人生的话,那么,人生却更像股市,无处不存在陷阱,但也无处不存在机遇,如今被命运逼到这一步,机遇就摆在面前,话也说到了这地步,干吗躲躲闪闪不伸手抓取她,并和她一起拼搏呢?!

  他双眼发出异样的光,炯然逼视着她的眉眼:“你不相信我的真诚?”

  她慌了。为了逃避他的逼视,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筷子上,对准一只烧卖,可怎么也夹不起来。他伸过筷子,将它挟到她面前的碟子里。问道:“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曾经和我一起生活了几年的那个女人,会这样当众损害你的名誉,祸根全在我的身上!请你原谅!”

  她像低头注视着那只烧卖,泪水却从眼眶里徐徐流淌下来。他抓起一张餐巾纸送过去,她伸过手来接的时候,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说道:“邢景,我向你道歉。真的,都怪我!……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不知不觉地将感情流露给妻子,是因为……”

  她想把手强行抽回,喃喃地打断他:“不,不搭界的,根本不搭界的!”

  “你听我说完,”他更紧地抓着她的手,索性把想说的话统统说出来,“就因为我爱你,真心地爱你!邢景!”

  “你说什么呀!”她惊恐地边抽手边想站起来。

  他仍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知是按她仍然坐下,还是生怕她趁机飞了,恳切地说:“嫁给我吧!邢景!今天,我虽然一无所有,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可是,只要有你在我身边,这个世界就会属于我,属于我们俩!真的……”

  “你说什么呀,你说什么呀!”她继续猛烈地挣扎着。

  然而他不松手,说:“你答应我!请答应我!”

  “不,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她喃喃地说着,狠劲地将手抽了出来,抓起皮包,夺路奔出了“云水居”。

  曾经海怔住了,双手空举着,仿佛仍然抓着她。这一击给他的精神打击,和股市的利空消息同样沉重!他只知道自已被拒绝了,却辨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反正她像遇到一个亵渎她的流氓一样地把他甩开了。为什么啊?是的,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在她的眼里,他不是强者,从来不是,所以渴求的并不等于能拥有,所以都茗一闹,她就远离了他,就像当年的小园,一见外资老板发出微笑,便和他“拜拜”了,我却……

  他终于从羞耻,屈辱,难堪和后悔中醒过来:是的,这个世界没有人会接受你!可你偏要自作多情地表示依恋!刚才这一幕已经说明了一切!还是当机立断,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吧!

  他颓然坐下,抖抖地从皮包里取出那份揉皱不堪的给父母亲的遗书,展开来,决定继续写下去,眼泪,却如小泉一般地涌出来。

  出了明珠广场,邢景不知该朝哪里走。呆呆地站在了大门门的台阶上。只觉四肢发软,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永远地躺下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一辆出租车,按例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毫不思索地开门跨了进去。

  “到哪儿?”见听不到吩咐,司机忍不住打问,“小姐,到哪儿?”

  “哦,聚雅花苑。”她信口吐出了这一声,突然一怔,怎么回家了?“啊,”她省悟似的又发出这一声。已经启动并向左拐弯的出租车司机,连忙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目光中注满了疑惑与询问。于是,另一个念头就把她的后悔揩试掉了:这会儿去见老板,怎么回答?先回家冷静地想一想再说吧!于是将一头浓黑的短发往靠背上颓然一搁,“走吧,聚雅花苑。”

  这是新建的多层公寓小区,离明珠广场不很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她上了楼,扑进了属于她一个人的这个小套间,把自己连同背包一起掷在床上,哇的一声.终于将郁积在心举的一切的一切,倾泻在一阵痛哭之中。

  她哭她失去的灿烂前程,还有一个即将到手又烟消云散的温馨家庭,哭她的人生遭遇……

  “邢景,你说,我们的一,是奇数,还是偶数?”夜深人静,他送她到她家附近的那棵夹竹桃边,闻着夹竹桃花的幽香,听着风吹夹竹桃叶子沙沙的声响,用滚烫的双唇吻了吻她的前额,总是轻轻地这样发问。

  “是奇数!”她总是这样回答,双手勾着这位数学教研室同事的脖子,凝视着,目光里,始终带着几分调皮。

  “哦,还是奇数。永远的奇数,残酷的奇数!”他失望地说。

  “你说,我们俩,奇数和偶数有什么区别?”

  “当然是有的。”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每晚都做一个相同的梦,噩梦,睁眼看着你从我的身边飞走了,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永远地飞走了!”

  “你是说我到日本去,就会永远离开你了吗?”

  他点了点头。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她说,“我说过,我只是去见见世面。都说那边很好。要是真的,好得能让我们下决心抛弃这儿稳能到手的前程,我们就在那达成为了永远相连的偶数;要不,我便会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们成为偶数也不晚。你说是吗?”

  要求她结婚以后再出国的愿望,再一次破碎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点得是这般无可奈何。她深深地爱着他,除了他的能干、英俊,就是他对她这种曲意的顺从。她相信等待着他俩的,必然是无穷无尽的幸福,又何必计较眼前的朝朝暮暮?

  然而,命运仿佛注定这只是他俩美丽的心愿。在那个世界第一大都市,银座的繁华,涩谷的高雅,浅草的标致,都不属于她。她报的是筑波大学,可惜语言没有通过。她只好进了中国人开办的语言学校,沉重的学费使她不堪负担。她出国的经费是向亲友借的,也可以说是她们两家亲友资助的,为此两人谦让过一番,最后商定由她作为先导。岂料东京高得无法承受的生活费,加上这笔债务,把她的梦逐渐压碎。在那个“同文同种”的异域,举目无亲的她,能够求助的是与她在同一命运线上奋斗的年轻人。可她却处处遭到一些同胞的警惕、抵制、防备甚至嘲弄。开始她纳闷,不久便明白了。那些来自浙江、广东、福建以及京津的年轻人当中,流传着这样几句概括同胞素质的顺口溜:“北京太傻里傻气的在纽约开饭店,上海人鬼头鬼脑地在东京赚大钱”。据说,在那儿上海人的赚钱之道没有什么正规战术,也讲不上什么章法,有利就捞,有小利捞小利,有大利就挤大利。还美其名曰:这是土八路的战术。有一次,在地铁中,碰到一位北京姑娘,说起上海人,竟感慨地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精明的,可是犹太人与上海人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上海人肯定比犹太人还要犹太人。“不,不是这样的!你们有偏见!”她总是这样为上海人辩护,也为自己辩护。她内心深处,期待的是上海乡亲的帮助。到高田马场、池袋北口等劳务市场去碰运气,她也总在上海人当中打转。一次,两次,三次……不幸的是,本来就体弱的她,身心交瘁而病倒了。东京那么昂贵的医药费让她望而生畏,本想挺一挺的,可高烧不退,只得进医院检查。竟是急性肾炎。不能不住院治疗了。可住院费实在不是她能负担的,没有痊愈她就离开了。为此,她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而病情却从急性变成了慢性!她不敢将实情告诉上海的亲人,含泪搬出了原来的住所,租借了来日华人最低档的栖身场所。那儿哪算住房啊,仅仅是一个棺材似的铺位,价格却不菲。她希望,在这里忍受最艰难的岁月,等赚到了向亲友借的那笔款子,就回国去。因体质虚弱,适合的工作越发难以找到了,只能继续向人借贷。无力偿还的现实,堵住了所有熟悉人的门口,她只能转向了新的“邻居”,一位同样来自上海的姓铁的姑娘。铁姑娘很有同情心,虽然自身日子并不好过,但也能竭其所有。债台越筑越高,回上海的目标也越来越渺茫。那天她又向铁姑娘开口了,她照样获得了帮助。然而,这次铁姑娘却要给她介绍一份工作,说是服务性的。从她的经验判断,这是一般女性都避之不及的。可小铁说,你的体质差,只需引导引导客人就可以了,只是收入低一点而已。她相信了,点了头。

  没有想到,就这一步,她走进了魔鬼之门。

  她受聘的是一家日本娱乐场,老板是由韩国人归化的日本人。她以为真如铁小姐所说,在污浊中能保持自己的清白之身,没有想到是“招待”的服务时间是在夜晚。第一个夜晚,她就被醉醺醺的一位客人夺走了贞操!她发了狂,想离开,这时候,才知道,铁小姐所做也是这一行!她去找这位铁石心肠的高邻,问她为什么要如此坑她,谁知铁小姐一番振振有辞的说教,却让她哑口无言。铁小姐的确出于一片帮助同胞的好心肠,然而,借给她的太多了,只能操同样的职业,她才能把所欠的归还。她恨不得宰了这个姓铁的女人,然而,一了解铁小姐的身世,她震惊了。铁小姐也是国内一所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抱着多少憧憬来这里的!面对“同是天涯沦落入”的铁姑娘,她无言以对。凭什么要这位素昧平生的同胞,以女人最难以承受的屈辱,来无偿地支持你维护自身的尊严和清白呢?要么接受这一事实;要么保持所剩余的这一点儿所谓尊严,暗地里,却永远承受着这位铁姑娘的诅咒……

  几个夜晚失眠之后,她决定含垢忍辱地呆下来,积下钱,还清债务就永远地离开。可是……

  不不不,不去回想那场噩梦了。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瞬间,便无望再拥有他了。她对自己的未来就都想妥了。是她按约请他到东京,办妥手续,并为他安顿好了一切,便准备带着对自己过于单纯的悔恨和无法补赎的生活教训,告别这个世界的。无奈命运不让她去天国,一位来去无踪的老人,点化了她,叫她独自回到了上海。受了点化的她,可以不去天国,却无法回到原来那个生活环境。对知道她生活历程的亲朋故友,她怕;对知道她有过出洋淘金的经历,拿她当富婆的一般熟人,同样怕。于是独自一人,在这儿买下了一居室悄悄住下,以期与过去隔绝,与世隔绝……

  可与世隔绝,谈何容易!到底是一个女人,富有青春活力的女人,每当夜深人静,每当头疼脑热,每当节日、假日,总有一阵阵冷意袭击着那位老人对她的点化,诱惑她到以往那些生活镜头中去寻找温暖。漫长的未来的温饱,也使她不敢放眼前瞻。买了居室,治好了病以后,存款所剩并不多,有心闲居,也经不起在家过这种剥竹笋一般越剥越细的日子!终于在一个偶然机会,她进了这所职业学校,成了张瑞玉的同事。她变得十分随和,但与人交往,难免不谈到以往,她就是怕谈以往。于是她陷进了又一个新的矛盾中:我真不该到这里来!我应该去的,是那种没有人来问起你过去的封闭世界。偌大个世界,偌大个上海,这种地方是应该有的。正在她愁眉不展,暗中想跳槽的时候,张瑞玉却热情地请她“到证券公司去看看”。原来,她们利用学校靠近海发证券公司的“地理优势”,瞒着领导,经常到股市里来捞点油盐酱醋钱。她知道在这种时刻,不随和,就得承担着“告密者”的风险。于是跟着来了。到了这里,她忽然发觉,这正是她寻找的地方!如果有一套本领,能够在这片天地里周旋自如,只需坐在一个小间里,面对一架电脑,买进卖出,不仅能让自己那笔用血泪换来的不多的存款保值或增值,而且能够不与人接触!

  她自然知道,风险,是证券市场的隐形伴侣,若想在这片天地里游刃有余,必须采取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的办法。所以她虽然开了户,投入却很少。见张瑞玉她们的资金一般都是二万三万,她也存进了三万。她打算多向有识之士讨教,过一段学生意的日子以后,再放开来做。

  是的,三万,不多,却是用她的血与泪凝成的经验投入的。入市不多久,有位老先生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为她定了调。那是一位有着一头银丝,却很有风度的老人,神态悠闲得活像个旁观者。一连数天都见到他。记不清是为了什么和他搭上嘴的,就像在东京池袋北口碰运气那样,反正是作为一般了解行情的随意攀谈。他说炒股是个风险很大的游戏,他的原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差不多天天来,可一年中只抓取一两次机遇。也就是说,每年只做一两次买卖,可每次必赢,而且,赢利起码是翻一番的。从三年前一万元起步,至今已经有二十多万了。他说得似乎有些偏激:没有站在一进冷眼旁观的心理素质,千万别进股市!

  老者的话,张瑞玉她们都听到了。“哇,一年只逮一两只兔子!”大家无不从心眼里同意,连说“是是是”。可当天,她们就听从一位朋友的消息,买进了一只股票,结果给套牢了,割了好大一块肉才逃出局。独有她没有动,没有亏损。她越发相信老先生所言不谬。紧接着,张瑞玉又听从另外一条来自某庄家的消息买进了,她还是淡淡地一笑,说“好好,我就买。”她依然没有买,继续站在一边看。任凭大户如曾经海他们送来这个信息,或者哪位老资格炒手善意地给她们捧上另一个发财的机会,她都认真地听,淡淡地笑着道谢,轻轻点着头称是,然而,任凭张瑞玉她们做多做空,是赚是亏,她却一直站在旁边看,而且有越来越不愿入市的淡漠,直到她匆匆离开这里并将资金全部提走。

  她在这儿,凝神观注,却使不让她进天国的那位老人的点化升华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了“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了。她透过股票,看到了芸芸众生相,看到了茫茫大海的性格,看到了整个世界的内蕴!那一次曾经海推荐她们买一只股票。她照样没买。这只股票当天就上涨,连天涨。张瑞玉她们兴奋了,“涨了,又涨了,三档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啊呀,跌了……抛吗?……不,那么高的价位我都没有抛?哪能在这时候抛?……呀,还在跌!……不,反正,没有跌进我的本钱,急着抛做什么?”“不行,逼近血本了!快抛!……”结果,张瑞玉和没有买进的她一样,一分也没有赚到。如是者再三。下一次接受教训,早抛了,却继续涨了,懊悔得眼发直;于是再下一次又不愿抛了,结果把上次赚的全亏了……。面对液晶屏,凝视着朋友介绍的某只股票,听着身边的喜怒哀乐,往往弄不明白,股票就是她,她就是股票;那股票就像是所有的人,一忽儿膨胀,一忽缩小,一忽儿是红的,一忽儿变成绿的或者是白的……啊啊,她总是无法分清,是人,是股,是我,是她,只觉得自己走进了这个世界。这是受点化以后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她仿佛顿悟到了什么,是很难表达的什么,只觉得虚而静,静而远,远而阔,阔而深,深阔无穷,涵盖天宇,包容万物……

  听到曾经海突然栽倒的消息,她心里剧烈震动了一下,这种感受愈益深了。

  真不该跟张瑞玉她们再来“看”。她知道这个曾经海对她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却没有料到会遭受到那个女人的突然攻击。真如晴天霹雳,曾经海证券账号的密码,会向她索取!淡泊、平和、安详,幽深,旷远,突然间在她的眼间消失了:“怪不?曾经海账号的密码,怎么问我?”

  “装什么一本正经?”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冷笑着,“谁不知道你的底牌?你看中的,就是我老公的钱!”

  天骤然间塌了,大地一片昏暗!“底牌”,我的“底牌”,就是瞄着男人口袋里的钱!天哪!她无法再张口了,哇一声哭了起来,转身就往交易大厅外狂奔。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张瑞玉,她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学校。事后想到那个场景,想到都茗的那句指责,她便情不白禁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对我这样野蛮?为什么她会对我如此了解?是曾经海……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与她曾经所受的人生委屈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只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他,更不要见到她!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难以违抗!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清洗剂,可是,时间只清洗了她对他的怨恨,却洗不了对他的美好记忆。在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生活了几个月后。在那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在独自回家锁进这间居室静坐修持中,曾经海多次闯进她的心田。或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或清晰灵动,音容如昨。反正,总是不召自来,驱之不去。除了永远对不起的那个“他”,她所见的男人太多了,但留在记忆中的,偏只有这个曾经海。曾经海对自己的感情,是显而易见的,正像地皮包拉链上那条小金鱼,他强行要走,却把它作为她的一件信物似的,始终带在身边。从这种小事中可以看出,他绝不是那种如今混迹于江湖的大腕大款人物,只拿她当作一朵待价而沽的野花,调调情而已,而是尊重与爱怜。至于,怎么会让自己妻子当众演出那一幕……

  每当触及这个问题,她就强行关上了思想的闸门:“都过去了,都过上了!你忘了,要‘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让自己的心像一面镜子一样‘无相’!”重新去寻找在液晶屏前“看”到、“悟”到的那个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世界……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环境中与曾经海重逢,而且在这样的背景下与他再打交道!如果说她是为了执行老板的命令,勉强地重新去叩他那扇门的话,在明珠广场的几句交谈,却使那腔不敢正视的怨恨消解了,他“为了你”,而把那个女人从自己生活中,永远地清除了!

  多么珍贵的“为了你”啊!

  然而,她害怕。在感情二字面前,她没有了以往,所以也就不应该有未来!还是这样离开吧,远远地、永远地离开他!

  可是能离开吗?远离他,也就是要远离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啊!

  割爱就割爱吧,如今的上海,凭我这份资格与能力,有什么地方不能找到一只满意的饭碗?纵然找不到,也可以回到曾经有过的那个封闭的天地里去吧,反正我已“看”到“悟”到了一个世界。

  她看了一眼挂钟,十点刚过。她翻身坐起,伸手从床头柜上抓过电话,给常无忌拨号。

  常无忌不无责怪地问:“啊,你在哪儿?你怎么叫曾先生找我呢?”

  她茫然:“哪位曾先生?”

  常无忌说:“就是我请你去找的那位曾经海先生呀!快来吧,他刚到,正在会客室等着。还是你出面和地联系!”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经办这种差使,常无忌是绝对不能出面的。情况会变成这样,她有点不知所措了。这时提出来离去,事情就复杂了,无异于办事不当自己炒自己鱿鱼,那影响要多糟就有多糟。她站起身,在房内转起了圈子。窗外成群新建的多层公寓,浅灰色的幕墙,一圈圈装饰豪华的阳台栏杆,精心培育的林木和草坪……这使她不觉想起了东京六本木的景象,那是离开东京的前夜,逗留在东京最高档地区内一个不为“他”所知的朋友家里,等待离境。那是第一次逃避,把初恋的记忆永远丢下,回国来,对自己、对他命运所做的第一次强行矫正。给了她初吻的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在她为他所选择的新居里等候着她,等待着她改变主意,和他一起留下来,或者一起回国来,同甘共苦。可是,她怕,怕他得知她离去以后发生的一切。权衡再三,终于决定独自吞咽这一杯人生苦酒。可是,春去秋来,岁月给的只是悔恨,只是永无休止的逃避……如今,被逼到了面临着人生似曾相识的又一次抉择,也是一次矫正机会,强令她去抓取……

  这个男人.值得你抓取吗?

  她回答不上来。既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她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正是凭着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才能在昨晚那乱嘈嘈的“醉乡酒家”发现他,才毅然代他买单然后悉心安置他,而此刻,才又会如此使她焦躁,使她害怕!……

  她曾经抽烟,然而回国以后就不再抽了。她寻求的是与世隔绝的真空生活,除了和张瑞玉她们去股市看行情,勉强跟她们到酒家去应酬几次而外,她从不访友,也从不请人来家做客,所以也从来不备它。此刻她却想到了它,想出去买一包,让烟来帮她消解一下心中的郁闷和烦躁。她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她决定先请他离开那个公司会客室,无论如何,那不是他俩说话的地方,至少得让她想想清楚以后,才决定需不需要再见面。

  通过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的总机,把她的电话转到了会客室。

  “曾先生,”她无法克制自己的痛苦,“你何必这样缠着我呢?”

  “很抱歉,”曾经海语调平静了许多,真诚地说,“我……”

  “在电话里不必多说了,”她打断他说,“我们见面再说吧。”

  “什么时候?”

  “抱歉,这一刻不行。另外安排一个时间,好不好?”

  “为什么?”他很固执。

  “我……”她竭力将声调放柔和,并让应付的味道淡化,“事情……,太突然……我需要想一想。”

  “好吧,”他的口吻也缓和了,“你说,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对他这种急不可待,她又害怕了:“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好吗?”

  这是一个身在股市,却始终站在一边看的女人,不逼一下,是永远不会下决心的。这念头,驱使曾经海不能不专横一下了,就说:“好吧,让你想半天。今晚六点半,还是在明珠广场门口,我等你。”便把电话挂上。

  初春,到下午六点半还像白天,只能从街头的气氛里才感受到时已黄昏。明珠广场大门口的霓虹灯却开了,绛红的,无精打采地好像懒得上班,无奈地伴着早早在灯下徘徊的曾经海。

  他不知道这天股市情况怎样。昨晚残酒未消,电脑日K线图上那些符号和线条,那些变幻莫测的名称和数字,红的,绿的,白的,紫的,黄的都成了远古的幻影,依稀里一个个正在咀嚼他生命的牙齿,带着红殷殷的鲜血;又好像是孕育着否极泰来的星斗……

  早上,邢景在明珠广场遽然离去以后,他坐回到餐桌边,正待继续给父母写遗书,却看见了她的名片。这才想起她请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得太唐突了,唐突得有点儿荒谬。她们公司要他利用股市帮关系户了却“人情债”,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与她恢复来往的机会,自己为什么不利用它稳步推进,或许和她的关系还能向纵深发展呢!这秘密使命是她向总经理推荐的,她的态度都在这里了,这是何等鲜明的态度,只是几万元资金的快进快出,谈不上大风险,可你却鲁莽地失去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如果这一步成功,获得这样一家上市公司的信任和支持,尽管她囊中差涩,只是股市的一个旁观者,然而凭她提供给我运用的这一份资本,我何愁翻不了身?在这个“初级”阶段的股市,有多少挂着各种招牌的“投资者”,千方百计地在寻找通向上市公司管理核心的路,以便取得信息,然后制造出股市风云,大发其财?,……虽然我没有那么大的实力,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然而,就在为她们公司牟取好处的过程中,凭着我对她的一片坦诚,在情感上,哪能没有水到渠成的一步?

  曾经海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要赶紧挽回影响。他将名片和“遗书”一起塞进皮包,从明珠广场径自找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见她没有回来,使贸然找总经理,说是按她之约而来的,请尽快找到她。事情还真有转机,在会客室坐了不到一刻钟,她的电话就到了。是的,这是严肃的大事,应该让她“想一想”。确定一个见面的机会便是希望。他强行挂断电话以后,继续坐着抽了一支卷烟,见没有接到她否认的电话才离开。爱因斯坦说得对,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

  有了再与她见面的期约,曾经海对于股市的恐怖、焦虑、后悔与绝望……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淡去了,淡去了。他不想把这种心态让股市弄得支离破碎,竟径自回家,一头倒在床上。爹和妈见他这样,虽然盼了一个通宵,也不敢动问。一觉醒来,都黄昏了。曾经海赶紧收拾一下,早早地来到明珠广场大门口,期盼着她的出现……

  六点三刻,她来了。依然是淡淡的梳妆,淡淡的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默默地随他上了楼。中餐座位都满了,他俩就来到了西餐部一个叫“卡萨布兰卡”的小包房,面对面地坐下,不是早晨,然而完全是早晨约见的继续。

  小姐送上咖啡。她只是随手翻阅着菜单。

  “邢景,你不知道,”见了面,事先定好的说话基调全改了,恳切地像解释,更像诉说,“今天早晨,如果你不来找我,我肯定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瞪视着他。

  “也就是说,是你堵住了我走向天国的路。真的,我不是吓你。”他喝了一口咖啡,不想在她面前作任何掩饰,“昨晚,我在醉乡酒家出了丑,喝了一瓶‘湘酒鬼’,吃了一桌子菜,却付不出钱来,趁着醉意,还耍了无赖……大概是酒家把我关在了房里……早晨,思前想后的,我,……我想死!”

  他无法自控。曾经沧海,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坦然从皮包里掏出那张写了一半的遗书,推到了她的面前。

  太意外了。她双目瞪得大大的,将他审视了几十秒钟,才拿起那张纸。分明是一份账单嘛,购入的是“蓝海股份”。这股票已经有了名气,她知道买这只股票的都将倒霉,所以特地看了一眼,成交额竟达七八十万!正想看看股东姓名,他却提醒“请看反面”!她翻过来,潦潦草草地差不多写了半页,不少地方,被什么液体濡湿了。果真是遗言!他当时的心境,原因,差不多都写在上面。她看到了他写此信时的痛苦,看到了昨晚她没有在场的一切,手不觉颤抖起来。

  服务员进来要菜单。她随便地点了两客牛排,两杯啤酒。等服务员一走,她不禁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苦笑了一下,便坦诚地叙述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说着说着,他已弄不明白,是因为找到了一个能听自己倾诉的知音,还是在向行家寻求解脱的办法。

  她完全相信,手中这份遗书的正面,就是他叙述的最有力的注解;她深深地震惊,这位曾经被她当作神一样来崇敬的职业炒手,竟有这样曲折的人生经历,这样痛苦的内心世界。这不能不使她又看到了在波涛汹涌的甲板上徘徊的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随着对以往岁月不堪回首的苦痛,还有仿佛难以逃脱的责任,一起在她心里交织。啊啊,人生,真的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处处彼此难分吗?!

  还是在东京。她费了好多精神,付出了当年资助她几倍的资金,请他东渡扶桑了。这不是她之所愿。他说不管好坏都要来看看。自在情理中,再拒绝,就会把她在那里的遭遇如数抖出来了。但一松口,他俩的关系、她自身的命运,便都到了终点。到成田机场接到他的那个夜晚,将他安置到自己为他租赁的住所,她便独自在街头踯躅。周围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这样一声严峻的叩问:是走,还是留?她爱他,可以说,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让她产生这般深挚的感情,正因为这样,她才如此不敢和他再见面。隐瞒,对他,就如面对上帝,她想都不敢想,而全部抖搂,必然使一个人的痛苦变为两个人的痛苦!在东京,只要日子一久他就会知道。她想来一个彻底的逃避。那是独自拐进了一条冷僻马路的时候,突然发现身后跟着五六辆小汽车,仿佛在护送着她。在东京市区内是禁止鸣笛的。只要汽车无法超越前面的行人,只能默无声息地跟着行人慢速前进,直到行人发觉为止。她急忙闪到了一边,一个念头也闪进了脑子:死!是的,死,是最好的解脱,也是对自己背弃了他的最合适的惩罚。于是这个不祥的字,就固执地盘踞在她的脑海。当晚就决定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坦陈了自己为什么要永远离开他的原因。信寄出了,她选择了海路回上海,计划在途中以大海作为永久的归宿。夜深了,“鉴真号”劈风斩浪地行驶在日本海上,她悄悄地步出船舱,来到了后甲板上。面对滔滔白浪,茫茫大海,还有悬挂着一钩新月的深透的夜空,一个个人生镜头,即将被抛下的一个个亲人,都汇聚到眼前来了,生离死别的依恋、歉疚与悔恨,是这样叫她难以下决心去跨越栏杆。她开始徘徊,海风猛刮着她,也不觉得寒冷,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钟点,提个钟点……她终于决定了。站定,手扶栏杆,双眼痴望着滚滚的波滔,任随泪水流淌着,抬起右腿跨向那个目标……

  “啊,在这儿竟碰上了同道!”

  她吃了一惊,收住腿,猛回头。灯影、月色里,一位老者,盘腿坐在舷梯进口的栏杆旁。只见他身着深色中装,一头银丝在股脆的光窗里闪着微光,也不知坐了多久了。见她回头,便起身朝她走来。

  她警觉地问:“你说什么?”

  老者好像没有听到这声盘问,炯炯的双目依然面对大海:“我就是大海,大海就是我。在这里,没有了我,也没有你;没有大海,星光,明月,客轮,也没有欢乐和忧愁,烦恼和痛苦。”

  她后退了一步:“什么?没有忧愁,烦恼和痛苦?”

  “人生得悟总须悟,莫让烦恼催白头!”

  “悟?”

  “哦,小姐,原来你不是在参禅悟道啊?难怪你泪痕满腮,愁眉不展!”他凝视着她的脸,连连摇头,“不必,不必!释加牟尼说人间最好,人身难得,人应当庆幸自己生而为人。为了这,人也应该寻求佛性,以求终极解脱!”

  她似乎真有慧根,“佛性”、“终极解脱”这些词犹如电光石火,骤然照亮了她的心扉。她迅速将这老者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认定是哪位佛教大师前来点化她的。真是,难道只有毁弃珍贵的生命,远离人间,才能求得清净吗?自己何不皈依佛门,以求身心的终极解脱呢?

  她的命运就这样来了一个转折。就打算在“鉴真号”上,拜这位老者为师,吃斋念佛,把一颗残破的心交给佛祖如来。于是进舱详谈,知道老者叫野樵,不是佛教徒,却是一位禅宗大家。他教她明白,禅宗以探索人的生命为宗旨,以人的纯真意念去拥抱大自然,取得大自然的滋养,激发人的生命潜能,解除人的烦恼,而获得人生自由。她接受了,并且明白,禅宗不仅仅在于自我开悟,更重要的是在自己开悟以后,如何重新面对现实的人生,去开悟众生。

  就在鉴真号上,她开始了禅定修为,希望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经过“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达“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从而获得不为形役、不为物累、物我两忘、虚静为一的“本体世界”而解脱。禅的实质是体验人生,贴近人生,然后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她能接受。难的是回上海以后,还没有取得禅悟之前,如何面对昔日的生活环境。再三考虑,决定先到杭州,以带母亲到那里玩几天为由,将母亲接来,劝说母亲离开生活旧地,搬到一个崭新的环境里去,悄悄开始全新的生活。一上码头,她就按预定的办法给母亲打来话,方知母亲已经弃世而去了,就在她安排好东京的住处,决心永远不再见他的那天晚上。母亲的肝癌早已到了晚期,就因为怕她在国外操心而一直隐瞒着她……

  她没有想到,迎接她回沪的竟是这样一个伤心的结局,使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她改变了主意,回到生活旧地,在那间亭子间独自品尝母亲余下的生活气息,重温当年怀恋的岁月。

  在孤苦无援中,她脑海中曾经一再闪现出这样的念头:他可能会来找她,原谅她的一切,然后将强行掐断的一切全都续上。可是一天天过去了,既没有接到他的一只电话(当然是打给她母亲,查询她生死下落的电话);也没有收到他的一封信函(寄给她或者寄给她母亲的),好像她活该永远离开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为此,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为他去死,只恨自己太痴心。于是她开始专心治病,并将全部注意力注进了排悟。野樵并没有要她盘腿坐禅,可是,她总让僧佛的修行要求,渗进了参禅修持中,到夜晚总要盘腿而坐,像达摩祖师那般,以求领悟。禅本是敢于孤独、善于孤独、需要孤独的人,在寂静中直观自身,克服内在的人格的分裂,与天地同流,与万物为一的修持,这正是她在这时日中所需要的。她终于开始排遣她对他,对所有男人,对这个世界的失望,进而追求更稳固的孤独而搬离了旧地,来到这个聚雅花苑,继续以掸宗求取解脱。当她明白了禅不同于佛,也不同于道,禅比佛道高雅脱俗,长于哲理,精于思辨,富于人生,便越发专注了,清幽淡泊,空灵立远,也开始成为了她的气质。她知道,自己离开虚静为一的本体世界还很远,可怎么也想不到,在证券公司的交易大厅里,她突然体验到了野樵说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境界。要不是有了这一顿悟,当都茗没头没脑的打击临头的时刻,她还不知会怎样。当时她只想远离都茗.也远离这个姓曾的男人。

  没想到自己不仅重新和他见了面,而且他和她一样有两眼流不尽的辛酸泪水!啊,参禅就是感悟自然与人际关系的和谐,在开悟自己的同时开悟众生,我怎能远远地避开了他!

  她流泪了,为他,也为自己。

  他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使你难过了。”

  她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不不,我是为我自己流泪……”

  他不无惊喜地:“你?也有这样的经历?”

  她有点恐慌:“不……

  “那为什么?”他追踪着她的眉眼,“请你看着我!”

  她埋下头,逃避他的目光。

  “你应该对我说真心话。”他看着她,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我没有资格对你要求这个。……不过,我已经把你看作这个世界上最可信任的人,什么都抖搂你了。……如果,你明白我的心,那就满足我这个要求吧!邢景!”

  她的泪水越发控制不住了,将头理得更低,轻轻地摇头。

  “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不值得人们信任了!”他从她面前抓回了那页皱巴巴的遗书,“我应该……”

  她却像抓取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生命,本能地抓住了那张账单,将脸贴在桌面上,放声大哭起来。母亲的去世,更让她感觉人生的无常,越发向禅定中寻求开悟,读的就是禅学方面的书,真像一个青灯黄卷的出家人。她不悔,也不怕孤装寒灯的岁月。然而,她知道,远离人生与俗尘的禅,并不是真正的禅,应该照野樵先生的指点,回到现实中去求悟,那才是真正的悟。于是她当了职业学校的教师。确实,这对于坐禅修持的功力,是个考验,但料不到风风雨雨会这么多。很长一阵,曾经让虚静驱除的内心苦痛,重新在心头冲撞……难道,真的风雨过后是晴天,这场莫名的风雨,却让她得到了这样一个了无牵挂的曾经海?你说,除了这一个与自己具有同样学历与经历的落魄者,能再碰到一个如此坦诚地将内心交给自己的男人吗?既然封锁起来独自品尝人生的苦酒是那般痛楚,何不冒一次险,将自己的一切也向他倒出来,也许能够一起寻求解脱的同道呢?

  她突然抬起头:“你不能这样……”

  “那你说,应该怎样?”

  “我……”她又把话咽下了。

  “你说!痛痛快快地说。我要的是你对我的信任。只要把心交给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在人生道路上有过什么闪失,将来会有什么后果,我都能够承受!”

  “真是这样吗?”

  “是的。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头,还是很沉很沉。

  “你要看我的心,我也可以马上掏出来,送到你的面前!”他抓起了面前的餐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你说!为了你而死,总比跳楼有价值得多!”

  她的身心内外猛地一震:“别!”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抓着那份遗书的手,越攥越紧了:“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因为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说!真的,我要比你的经历复杂得多,难开口得多了!老曾!……我本来有个男朋友,不是青梅竹马,可是也到了谈婚议嫁的时候……”

  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沿着她苍白的脸颊,徐徐地流淌下来,锁在唇齿间多么不愿去回顾的往事,也很快在他眼前展开,简略的,粗线条的,对于那些难以出口的话题,用词晦涩,但他理解,能说到这地步已经很知心了,所以始终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为什么她总是回避过去,为什么一见日本料理就惊慌不安地逃避开;为什么她对顿悟处总是不说破、不说全。不说透……诸如此类的疑问,都一个个消解了。他慢慢地将对准自己胸口的餐刀,松到了膝上,本多久,便当卿一声,滑落到了地板上:“原来这样,原来是这样!”

  “……都说,在那个社会,笑贫不笑娼。不错,不排除这种社会风尚,可我用这种手段拥有了钱财,对于把整个心都给了我,把一生幸福都维系在我的身上的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是金钱补偿得了的吗?何况,我并没有赚到金钱!”

  曾经海能体会到那个男人的心情。然而他说不出话,只能茫然地睁大了眼。也不知道她的叙述是怎么收尾的。只觉得弥漫在他俩之间的,是一片无边的沉默。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听到伴随着血和泪的声音,从他对面飘来:“……我是一个女人,我知道你的心,张瑞玉她们都知道你的心。你是我近来所遇到的男士中,最难忘记的一个,可是,我这颗心已经破碎,我不能……”

  他冷丁醒悟过来,截住她说:“这是一颗破碎了的心,我知道!可是,邢景,我说过,你既然把心交给了我,我就有责任修补它,温暖它!”

  她惨然地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问:“你怕我一无所有?”

  她苦笑着:“我两手空空,哪有权嫌你一无所有!我刚才说了,为了补赎,我将积蓄全花在他身上了……”

  曾经海又截住她说:“你把我看成怎样的人了?我说过,我要的是你的心,你这个人!邢景!你怎么不相信我?”

  “不,不是这意思!”

  “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你别通我!”她忽然站起来,“我说不明白!我……”她霍的站起身,随手抓起皮包,再一次遇然冲向门外。

  曾经海弹跳而起,想拦住她,却逢服务员进来,他从口袋里抓出几张人民币,撂在桌上便扑出门。走廊上已经不见她的影子。他直奔大门外。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了,昨夜的寒流,带来了漫天风雨,雨丝斜地里飘洒着,在灿亮的灯光里张挂起薄纱般的帘幕。他迟疑了片刻,径自走进了雨中。不为追寻她,只希望乱哄哄的脑袋,让风雨淋个透。他颤抖了一阵,但颤抖得痛快。他痛快地走,走,走,迎着风雨走。“你怎么不相信我?”“不,不是这意思!”“你别逼我!……我说不明白!”是的,我太急了!她将内心袒露了,她有她的苦衷,这时候逼着她,难道是真正爱她的人对一颗破碎心灵的抚慰?

  曾经海,应该让风雨把你淋个透!

  春雨,把她参禅悟道寻求解脱的努力,从那些痛苦经历中淘洗出来。是的,我也应该用这一帖药医治世俗的烦恼,求取个性的自由,人格的独立。当晚,他就根据以往对禅的粗浅知识,息心危坐,试着坐禅修为。无奈刚闭上眼,满脑子是她,是她的经历,是她与他的未来,拥有她,将会在他证券买卖生涯中意味着什么……

  茹素参禅,潜心于此,还不到时候,先抓住她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曾经海就给她打电话。

  她刚巧来到办公室。昨晚,抛下了他回到家,度过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尼龙丝编织的小金鱼,证券公司账单背面的遗书……搅得她心乱如麻。她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坚持每晚的参禅静思,让禅定请来虚静,把以往的苦痛、今日的烦恼统统化解于“无”中。她盘腿而坐,双目紧闭,两手垂膝,重复默念着“无”,希冀整个心让这个“无”浸透,教自身不成其为自身,而只有“无”在自己重复自己。像平日里那样,当连续的“无”字声正将与自己合二为一的恍惚间,却见达摩祖师面壁而坐,对弟子的一再告诫从幽远虚静处向她传来:“凝住壁观,无自天他,凡圣等一!”她的身心猛地一阵震动:我非圣非佛,只是个一身风尘的凡女,为什么不与他“等一”,像当年野樵先生一样,点化他,一起去普渡股海呢?

  啊,啊,我错了!

  她立刻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他,向他致歉。可没有想到他比她更主动。她正待说出对不起的那一瞬间,电话里却传来了他冷静而又坚定的声音,是答复,也是询问:“我接受你们公司的委托。请问,具体怎样操作?”

  很好,一切都在了无痕迹之中。两次相见均未谈及,而仓猝间在电话里回答他,却又一时张口结舌:“具体操作?”

  “是的,”他说,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想马上到贵公司来一趟。”

  她也拿出了职业性的欣欣然:“好,麻烦您了!”

  曾经海很快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和她在会客室见面了。巨幅的牡丹花壁画,使会客室显得富丽堂皇。只有他们俩。两张单人沙发,茶几上一杯清茶。完全是公司白领在接待一位顾客。她取出一张股东代码卡,告诉他,卡上股东的姓名是“张菊芬”,资金是十万。亏了,他不必负责;如果利润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或者更多,请马上来公司来结账,公司会给他酬谢的。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本来他想多了解一些“飞天股份”只有公司管理核心才掌握的情况,看看有无帮他解脱困境的机会。但转念一想,对于可能会让她为难的问题,眼下一律回避。便笑了笑说:“暂时没有。”站起身向她伸过手去,“随时联系吧!请放心!”

  “多谢,让您费心了!”她站起来,不知不觉间将双手置于双膝上,然后深深地一个鞠躬。

  他的心一阵颤抖,怕她尬尴,急忙转过身,走向门口。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请细细体味这两句诗,你很快便能解脱的。”她的声音追踪着他。

  他冷丁转过头。见她站在原处,背衬巨幅牡丹,像目送他,也像有话想说。

  “这是什么意思?”曾经海回过身,双眼里闪射出自信的光,“我只懂得,‘股市没有相同的脸面’、‘股市没有昨天’,还知道,‘股海股海,就是因为在那儿切忌重复和单一’。变幻莫测,爱动不爱静,这才是股市的基调。”

  “那当然。不过,那只是属于低层次的理解,还没有参透股市这门禅,”她说,就如以往那样的安详、恬淡、平和,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安详、恬淡与平和,宛如深山古刹中的一尊佛,“诗人只有把人间世态都参透了,才能写出这两句诗;你只有把股市参透了,才会明白我改动这一个字的价值。”

  “哦,”他毅然折了回来,“索性请你帮我参参透,好吗?”

  她微微一笑,显然笑他随意性太大了:“修者不得,不修者反而得;欲得不得,不欲自得。明白吗?禅的事情,就是得得非所得,非得为得得。”

  他越发糊涂了:“你说什么?”

  她却无意在这时候和他多谈,迎上前来避开解释,坦直地说:“我说的是,既说‘参’,就无法说‘帮’。请你自己去悟吧。再见!”便随手拉开了弹簧门。

  邢景收到以“张菊芬”名义开的股东代码卡和明细涨单,第二天便请常无忌的司机到海发证券公司去取款。果然,交割单显示,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存进的十万元,已经成为十六万四千三百元了。司机按照她的关照,将十万元取出,重新划入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的账号,留下五万元一个整数,还有一万四千三百元的一只信封,全部交还给邢景。邢景当即将这份磁卡、连同专户卡和海发公司的交割单、取款单,还有办磁卡时取到的一只已经启封的账户密码封套,找准一个连胜不在家的空档,径自送到了连胜府上,亲手交到了它们的真正主人,连胜的太太张菊芬手中,说:“张老师,这玩意儿,我们常总送给你解解闷。请你笑纳。”

  这位刚退休的女主人,有点意外地转动着那双依然灵动清秀的眸子,看了看这几张卡和取款单上的余额,茫然地问道:“这是啥意思?”

  邢景笑嘻嘻地说:“这是做股票的股东代码卡,里面的资金也是你的。”

  “哪有这种事?”张菊芬断然地把这一堆卡呀,封呀,单呀,一起往邢景手上一推,板起没有多少皱纹的圆脸,严肃地批评,“小邢哪,前些日子你们要我身份证的复印件,原来搞这名堂!不行,老连最忌讳这种事!运用你们公司的资金,就更加违规了,我不被他骂个半死才怪呢!快收回去,快收回去!”

  邢景手托这堆证件,笑着说:“张老师,这和我们公司一点都不搭界的。我们公司账面上的资金一分也没有减少!真的。说句不要见笑的话:我知道你和连处长的态度,所以是由我帮你操作的。……要是你有顾虑,以后仍旧由我来操作好了。五万元,一年以后,起码翻两个跟斗,你什么时候派用处,就什么时候取出来。比存银行还要方便呢!”

  张菊芬说:“真的?你有这本事?”抬起头打量着这位年轻女士,“倒看不出来呢!听你这样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能不能真的翻几个跟斗了!’”

  邢景嫣然一笑说:“好,你就看我怎样给你操作吧!”

  “什么你操作我操作的。反正我不懂。我就是要看一看你这个女强人怎样拿人民币翻跟斗,从零变起,一倍倍地翻!”

  “好,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器重,”邢景将股东代码卡之类再次送到张菊芬手上,“请您收好这个。”

  张菊芬又像接到一块火炭似的:“不是你去翻吗?怎么又给我?”

  “我帮您去翻,一点不假,”邢景笑着把股东代码卡和专户卡搁到茶几上,“我们已经把你的户头全部开好了,除了取款子,抛进抛出全用不到这个,你好好收着,”她特地抽出那个密码封套.单独交到主人手里,“这是你的密码,我买进卖出时要用的,所以启过封,这是你我的秘密。取款时,要凭身份证和这个密码。要是你想改成一个容易记住的,也可以改,很方便的。”

  “啊?我改它干啥!”张菊芬细细打量了一下,便紧紧接住,唯恐丢了似的,“都说证券交易风险大,可考虑得也够严密的。多亏你们想得周到!”

  “有我帮你操作,你放心好了。要用钱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是了。”邢景放低了声音,“连处长那里,我也会给您保密的。”

  “你这姑娘!真是细心!”张菊芬咯咯地笑着,伸手朝邢景的肩膀上轻轻地打了一掌,“什么都给我想到了!”

  “应该的嘛!应该谢谢你,谢谢连处长!”

  邢景从连胜家回来,马上到总经理办公室向常无忌汇报。常无忌受到什么启发似的,额上每条皱纹愈见光亮,显得有些难以抑制,急急地摘下眼镜将镜片擦拭了一阵再戴上,然后看着窗外的远处;一忽儿伸手拢着稀疏的头发,然后不断地从额头接到耳根。每一种职业都有其特有的反应,下属,尤其像邢景这样做秘书工作的,多多少少要揣摩顶头上司的脾性。爱好、习惯甚至一些僻好。邢景自然不例外,可是在信息部资料室工作的时候,除了本职以外,她都不闻不问,对“室”外更不关心;这么短时间的秘书工作,总经理对于她还是块陌生的领域,她只凭察言观色的直觉,发现这位当家人,今天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便默默地等他将意见说出来。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地搓着额头。

  “常总,”她忍不住提醒,“余下的一万四千多元,都作为佣金好吗?”

  常无忌没有听到,继续搓着。

  “常总,”她再次提醒,“余下的,都给曾经海作为回佣,行吗?”

  常无忌猛然醒过来:“都给他?……行呀!也不过二十左右罢!”

  “是的,”她说,想起常无忌说过要见见这个曾经海,便问道,“我送给他,还是我们一起约他来一次?”

  “我们一起约他?”他说,“不不不……让我想一想吧!”

  “好的。我等你决定。”

  见邢景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常无忌坐不住了。从大班椅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转起了圈子。张菊芬是以夫唱妇随配合默契出了名的一位太太,连胜对这次酬谢的接受方式,早在他的意料中。有关这一些“朋友”接受酬谢的种种情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半推半就明推暗受,他早已司空见惯了。使他思路大开的倒是这个曾经海。作为上市公司的老总,和职业炒手差不多,沪深股市指数的每一个微小波动,都牵动他们的神经。尤其是这几天。“飞天股份”下跌,而且跌幅不小,自然是一个原因,可最要紧的是,连着几个星期以来,为公司的生存与发展,他在策动一个大计划,拉拢连胜就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同时对一些券商拐弯抹角地进行试探,都不顺利,暗自焦急得正想放弃这个计划的时候,曾经海却使他的心重新鲜活起来了。沪深股指连续下挫,市场人气趋谈,纷纷都在看“熊”的时日,这个曾经海在短短的一个交易周,居然使他们公司这十万元“社会交际流动基金”,骤增百分之六十以上。没有非凡的投机天赋、丰富的操作经验,准确的判断能力,是断然办不到的。如果这人能够帮帮我们的忙……

  不能急。这可是一件大事,需要认真想一想。

  他点燃一文卷烟,抽着。站在窗口,面对着高楼蜂起的大上海,面对着雾蒙蒙中的都市尽头那一片汪洋大海,他们每日与之较量的各种国籍的客户,还有邢景提交给他的种种资料,暴风骤雨将到的严峻感,又“卷土重来”,逼迫得他气都喘不过来了。……不,非要采取措施不可,不然,等着我的只能是困境中的退休,金色的黄昏永远不属于我!如果这个人为我所用……

  好不好先找邢景商量一下?这个妞来公司不久,可几次接触,他已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见识广博,有主见的姑娘。这次办理连胜的酬谢便是一个证明。

  他断然地转过身,抓起了电话:“小邢,请来一下,有事商量。”

  邢景很快来到总经理办公室,习惯地站在他面前,谦恭地听候吩咐。他却指指沙发,要她坐下来。她顺从地坐下,与往常一样打开了笔记本,准备记录。

  “用不着记录,”常无忌继续在房里踱了一阵,然后到她面前站定,“你很有见解,一些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的目光追踪着这个肥胖的,有点多动症般的矮个子。

  “近来,泰国、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差不多整个东南亚的金融情况都不好,预示着一场相当规模的经济危机即将发生。这不用我说了,你近来给我整理的资料中,不少部分也是这方面的消息。”他边思索边说,“东南亚地区,是我们公司商品出口的主要地区。从第三季度的经营情况来看,我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挑战,而且相当严峻。”

  她占了占头。

  “如果这场金融风暴继续发展,可能会给我们公司带来灾难性的影响,”常无忌继续说下去,“不光是这些国家地区会收缩我们的商品交易,还会因为他们货币贬值,增加了与我们商品竞争的力度,直接构成对我们在世界上其他地区出口的威胁,大面积地影响我们公司利润的增长。你说是不是?”

  邢景还是点着头。她知道,在没有完全领会上司的意图之前,沉默是金。

  “这一阵来我一直在琢磨,在这山雨欲来的前夕,应该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尽可能地争取主动。”他眯起近视眼,透过镜片,捕捉着她眉眼上的每一个微小反应,“我的想法,总的说,就是调整我们出口商品的结构,培育新产品的经济增长点。也就是说,扩大我们出口商品的品种,而且大幅度地降低我们出口的成本。请连胜帮忙,就是利用内地劳动资源丰富、价格低廉的优势,建立加工基地,即使我们人民币不贬值,也能增强我们出口的竞争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关键是资金。我算了一下,不投入五千万办不到,”常无忌说,“这是一个大工程,一笔大投入。靠银行贷款,很难。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常无忌趁着倒开水,停下来,仿佛让邢景去消化自己那番话。

  邢景始终紧闭双唇,让目光追随着他。

  常无忌说下去:“我想得很多,我们只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优势,把股份制提供给我们的条件用足、用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主动”、“发挥自身优势”、“用足”、“用透”,这些都是大会小会上经常使用的语汇和观点,绝对不会有什么歧义。然而直觉告诉邢景,今天请她这个非公司的决策者来谈这些,可不是理解这些词汇表面上的意思。所以她睁着明眸,想了想,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好在常无忌并不要她用语言表示,他慢慢地走到大班桌边,抽出一支卷烟,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回到她面前,继续说下去:“遗憾的是,推荐我们公司上市的券商,近来有些草木皆兵。你这位朋友,我说的是这位帮张菊芬操作的老曾,倒使我的心思活了。他一定精通股票操作,在证券界兜得转。也就是说,我想借他的光,通过上海证券市场,在短期内,帮我们为公司筹集到这笔资金。”

  “这是……”邢景迷惘了,忍不住想问,却又把“什么意思”咽下了。

  “你不明白?”常无忌有点意外,“我是说,请他联系证券界朋友,机构啦,超级大户啦,帮我们把公司的股票价格炒上去。”

  “啊?”

  “我考虑过,”这位以长于走野路子闻名政界的总经理,胸有成竹,“我们公司盘子不大,总共不过二千多万的流通股;业绩嘛,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当然,这些问题都不是主要的,真要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利润完全可以像魔方那样拼凑出来的,放点风,要做什么文章就做什么文章……不说了,反正,这都是具体操作时考虑的问题。关键是操作的人,要在行,要可靠。”

  邢景完全理解这位当家人的意图了。她早知道这个证券市场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种种花招。有的是从报刊上看来的,有的是听来的,有的是身临其境体会的,要不,她也不会在液晶屏前获得“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禅悟。按中国发行证券的本意来说,当然应该否定这种种不规范的行为;但既然有了这个市场,这类行为却又不可避免,所以她并不觉得惊奇甚至恐惧。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会和自己公司、而且会和自己直接挂上钩,并使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一个密谋者。好在她是一个曾经沧海的女性,对这种事的处置,早有了一套应付办法,因为她只不过是个牵线人,做不做、成不成不在她,而在于老板看中了的那位曾经海。关键是如何为自己定位,并善解人意地作出真诚的反应。

  “我明白了,”她说,“让我出面,先征求一下曾先生的意见,摸摸他的底,看看是不是可以办,再决定下一步,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个意思,”常无忌说,“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她想了想说:“尽快吧,我今天就去找他。”

  “那当然好,”常无忌说,“你把‘张菊芬’账号的酬劳带给他。……再加一点,凑足一万五千元,看看,是不是占他所获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五?……总之,要体现及时与优厚,懂吧?”

  她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告辞,到门口,却又被他喊住了。

  “注意,”常无忌说,“这些都是你们私人交往,刚才我说的事也一样。”

  “我明白。”她又是习惯性地双手扶膝,微微一鞠躬。

  回到自己办公桌边,邢景就给曾经海打电话。

  说不清为了什么,她竟破例地有一种情人约会般的兴奋。淡淡地梳妆了一下,选的也不是那种繁华地段的大酒家,却在淮海中路新建图书馆附近一家海鲜馆。当初,曾经海曾经邀她和张瑞玉她们一起来过,是一个环境相当清静,宜群体聚会,也沂单独晤谈或者幽会的所在。

  她到达的时候,他已经在薄暮里朦胧的灯光下等着了。仍像过去那样,她只报以恬淡而安详的一笑,然后便一起进门。选的是一个临窗的小间。这环境,这气氛,是她所期望的,但真正身临其境,她却刻意来了这样一个开头:“你给我们办得这样快,这样好,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大风大浪,还有一时摆脱不了的沉重的经济负担,似乎压干了他的意气,淘尽了他的浮华,他早已没有兴致去辨别邢景的话是礼貌性的酬谢还是真诚的钦佩,只深沉地一笑,摇了摇头。本想说“碰得巧罢了”,可等她款款地在他面前坐下来,柔和的灯光,竟使她淡淡的梳妆,薄薄的脂粉,具有特别迷人的勉力,让他脱口吐出了这样一句献殷勤的话:“这算什么呢,对你所托付的事,只是格外用心罢了!”

  她急忙避开他的逼视,只淡淡地一笑:“谢谢!”

  “不用谢我,”见她逃避自己的注视,想到山穷水尽的自己,赶紧收心静性地表白,“还有,靠你的运气好,碰得巧。真的。”

  这是老话。当初,他大红大紫的日子,一起到东海渔村去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意思,说“邢景邢景,你给了我们一个好口彩”,多半是挪揄,而此刻,却注进了埋怨自己不走运的凄凉。她芳心不禁一动,举眼望着他,然后低下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仿佛怕他借机又提到那个敏感的话题,而自己偏又控制不住,会以这种同情的心理,屈服于他,以自己的性命、帮他去挽救他的命运。她断然地打开小坤包,取出了一只显得十分饱满的公司信封,轻轻地推送到了他的面前,说:“这是给你的酬劳。请点一点。”

  曾经海既高兴又有点意外:“啊?”

  她说:“一万五千,请点一点。”

  “这么客气!”他将信封抓到手里,藏进了西装口袋,“不必点了。”他抓过菜单,推到她的面前说:“你点吧,今晚,我来买单。”

  “不,你点你喜欢的,”她把菜单推到他面前,“应该我来买单,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另外嘛,我还有事情要求你。”

  “你尽管说吧,”他说,“别拿一个‘求’字,把我推得远远的。”

  她又是淡淡地,带着一点清幽玄妙的笑。

  服务员进来了。他照他们所喜欢的,胡乱点了几个菜打发出去了,然后审视着她的明眸,说:“看来,还是老板给你的差使吧?”

  “你说对了,”她说,“反正找对你什么也不隐瞒,说真的,这种事,对你也无法隐瞒。眼下,最需要的是,我将事情摊给你,你先评估一下,对你,对我们公司双方来说,是不是可以做,是不是值得做……”

  他专注地聆听着,气氛严肃,但也使他感动。

  她开始叙述东南亚金融形势,叙述她们公司可能面临的困境,如何未雨绸缎,利用自身优势,主动地在二级市场上,获取优厚的利润,让公司立于不败之地。她对东南亚金融形势介绍得很流畅,对她们公司的打算,却难免吞吞吐吐了。

  曾经海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那些野心勃勃的投机家所钻营的机会,终于送上门来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截住她说:“是不是在短时期内,内外联手,把你们公司股票价格炒上去?”

  “正是这意思,”她说,“你说可以做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曾经海难免带上一些煽动性,“资金的性子很像水,流动则活,静止则死,一投入市场更加需要利用这个特性了。关键是把握一个字:‘度’。眼下不妙作的上市公司可以说没有。有了真正的炒作,上市公司应有的价值才有可能很好地开掘,才能激活人气,将整个证券市场盘活。”

  “哦?”

  他想,如果飞天股份公司真想炒作,那么,他可以将这信息卖给需要的那些大投资家,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深深套着的丰乐诗她们账号上的所有股票全部割肉清理。梁菲的高利,都茗的索债,也都不难解决了。“先欲与之,必先固之”,为了获取得更多,先付出一点代价。在这机遇面前,是完全值得的。思绪一下子充塞了他的脑袋。他只想对她们公司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了解多一些,并把她鼓动起来,通过她,去影响她的老板。他说:“你们老总很有眼光,将消极因素化为积极因素,变被动为主动。一看就知道是高手。只是不知道眼下有哪一家证券公司打算做庄炒作?”

  邢景真的被鼓动起来了,遗憾地说:“他没有对我说……可能没有吧?”

  “哦,”他沉吟片刻,“你们知道哪个证券机构,持有你们的股票最多?”

  她茫然:“常总也没有说。”

  他又问:“你们公司上市推荐的券商是哪家?他们愿不愿意炒作?”

  她说:“据说是黄海证券公司。愿不愿炒作,我也不太清楚。”

  “哦……可能还是属于一种意向,”他的兴奋很快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站起身踱了几步,“如果真要炒,这些都是应该了解的。”

  她茫然地问道:“也就是说,这件事可以做,你也愿意做,对不对?”

  “是的。只要条件成熟。”

  “如果就是你刚才问的这些情况,我可以尽快提供给你。”

  “那当然好。不过这些资料,有的在电脑里可以查到,有的则要以你们上市公司的身份去了解的,”他说,“你需要做的,还有你们将有哪些能够刺激市场兴奋的消息可以使用,像提高你们经营业绩的措施啦,有哪些新的经济增长点出现啦,你先排排队,到那时,能不能够炒作,能炒到什么规模,都预测得出来的。”

  “我明白。就是所谓的利好消息。”她说,“我可以很快给你答复。”

  服务员将菜肴打点上来了。还有一瓶干红和一听橙子汁。

  曾经海赶紧轻声提醒:“这事需要绝对保密!”

  “我明白,”她朝服务员看了一眼,接过酒瓶,帮他倒上了干红,再给自己倒上了橙子汁,然后举起来,“请吧!”

  “谢谢,”他坐下来,却没有拿酒杯,“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请说吧!”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嫣然一笑,说道:“如今,我只是在为我的饭碗绞脑汁,不宜于参悟这两句诗深刻而丰富的含义。因为,这是属于只能顿悟而不能言传的领域。”

  “啊,有这么玄?”

  “是的,禅的妙悟就是‘一落言诠,即失其旨’。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拜你为师,请你教我参禅求悟好吗?”

  她的回答,是将酒杯举在眼前,淡淡的、恬静而幽远的笑。

  出了酒家,邢景照样不让曾经海伴送,在门前喊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曾经海目送出租车消失在阑珊的灯火处,一团希望之光,却越来越灿烂了。他独自在淮海路上继续踯躅。“飞天股份”这个方案要是实现,对他来说,不是“触底反弹”,而是触底反转,他命运的反转!要紧的是资金,把所有资金集中起来,包括应该偿还都茗的二十万元,全部投入“飞天”这一搏。

  他怀着如潮思绪,回家都过十点了。父母亲看他那副神色出门去,都放心不下,坐在电视机前等地回来,曾经海却关心地问:“还没有睡啊?有我的电话吗?”母亲一听声音就宽了心,连声说没有没有,和老伴互相望了一眼,便关上电视机上床。他打开抽屉看看寻呼机,也不见有都茗或其他人的留言。

  这种意外的平静,却使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是否主动找都茗谈一次,要求缓期,或者拉她入伙,以争取支持?。……可他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按说夫妻一场,分了手仍然是朋友的话,是应该这样做的,只是她对股票买卖畏之如虎,恨之如仇,没有充分把握,是不能启齿的。如果邢景这边没有把握,或者无限期的延搁,我不是又一次耍了她吗?还是按兵不动,等都茗找上门来再说吧。

  主意拿定,这一晚他破例地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他到了海发证券公司。股民心态不稳,套牢的逢高出逃;持币的则仍在一边观望,所以大盘继续在低位盘整。大户室里空空如也,盖经理,“程部长”和“辜姐”都没有来,只有老佟,像个孤独的牧羊人,独自守着那块方寸之地。连电话都显得十分安静,默默地期待着什么。报单员小范,坐在位置上看报。处于期待中的他,既不轻易割肉,也暂停买入,以便保存实力做大周旋,只是拿主要精神研究“飞天股份”。这只股票刚上市时指数是在1500点的高位,因经营业绩平平,在股市清除泡沫的时日,从高位跌下来,套牢不少筹码。从K形图的走势来分析,前不久曾经有几个小庄家炒过,价格从八元二角的低位,拉到了与它业绩严重背离的价位,接近十五元。这次股市波动,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这种股票,纷纷抛售时,大小庄家齐出逃,跌幅相当深,已迫近八元五角,还有下跌趋势,一时间无法控制。这些资料,这个价位,不觉使他又一阵兴奋:如果有一笔大资金,再加上公司给他一些可供利用的消息,让他来炒,可以演绎出一场有声有色的活剧;退一步说,如果飞天公司提供的资金不大,凭这信息,通过杭伟他们去联系那些大户、超级大户或机构投资者,收入也不会低的。

  他想马上给邢景打电话。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尽管他俩是朋友,可眼下她是飞天公司的雇员,是为她老板负责的。不能不留有余地,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点燃一支卷烟,不安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电话铃响了。小范抓起听筒一听,就给他递过来。他以为是都茗,大局在胸,他决定约她商谈一次。刚吐出一声“喂”,双眉便高扬了起来:“啊,邢景!”

  邢景仍然用那种淡淡的口气问道:“你能安排一点时间,到我们公司来一趟吗?常总想见见你!”

  曾经海有些意外,急问:“就是为那件事吗?”

  邢景说话很谨慎:“是的。”不多一个字。

  他不觉一阵高兴,说道:“那当然好。我马上来,行吗?”

  “我问问常总,请稍等。”她搁下电话,过了片刻回答说,“请马上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曾经海立刻赶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邢景把他领进会客室,要他稍等,说常总手头有一点事还没有办完。他忍不住想向她摸摸常总的底,她却淡淡一笑说:“这么快就要直接见你,还用问吗?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抱歉,我要去处理一点急事,不能陪你了。”说罢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其实,邢景并没有急事,只是为逃避地盘问而离开的。说真的,常总会这么快地站到前台来,很使她意外,也使她不安。她把“试探”曾经海的经过向老板一汇报,老板会这样坦率地将他们当家人近期的努力与困惑,对她和盘托出,并要她安排自己直接与曾经海见面,这是邢景所没有想到的。这一阵来,常无忌为了防范境外金融风暴所造成的冲击,为了筹集这笔巨资,做过许多努力。有过种种操作的方案,不露痕迹地向三四家券商做过试探,先是以他们公司的二千万股国家股,转售给某券商作为条件,他们公司将提供方便,让他们去发布一些公司业绩有大幅度增长的利好消息,以利于他们炒作,在短期内将转购他们国有股所需的资金赚回来以外,并能获利。可是券商不是过分谨慎,不愿冒风险,便是资金匾乏,无力承担;后来又打算以配股来筹资,但此举一定要有公司业绩做底,并要由证监会审批,条件既不具备,也拖延时日;此外还拟过别的方案,但都因为他对于这种操纵股市的操作手法所知甚少,不敢贸然下注。一听曾经海表示可以炒作,他立刻要求见一面,除了对他提的这些问题,给以答复以外,并对其他种种方案作一些咨询。如果有可能,就请这位能人暗中代替飞天公司来炒作。按说,这对于她,公司的一名雇员来说,是一件好事,正像那次脱颖而出的接待外商,这在常无忌面前,在飞天公司内部,都是施展才干、增强地位的一次机会,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弦却绷得紧紧的。这是风险极大的一场赌注,尤其在眼下,可说是“顶风而上”。成,自然好,可若是失败呢?她是引荐人,即便不是策划者,也是参与其事的,就算公司不垮,她的饭碗也能保牢的话,也很难通过自己的良知,这是肯定无疑的。只求平平淡淡、宁宁静静、在“天人合一”中平安度日的她,自然不希望有此一举,然而,已经邋遢潦倒到这地步的曾经海将会怎样呢?

  如果说,对于公司,作晚为这件事与曾经海接触,纯粹是一个雇员例行公务的话,这一刻,却成了两难的选择,注满了两人命运所系的沉重。

  这的确是两难的选择。昨晚,他要求拜她为师,带他参禅悟道的时候,她很高兴,当即拿禅门惯用的方式,举杯微笑以表示欢迎。他却没有“接领子”,以为她拒绝了,自嘲般地说了一句“到我条件具备了再说罢”,便收了回去。是的,那些妄念横生之徒,贪得无厌之辈,纵然勤修苦行,也不可能得其得。眼下,曾经海虽说不上“妄念”与“贪得”,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这一刻她不能不给他想得这么多!仓促间,她不知道是否应该趁着在会客室单独相处的机会,提醒他别去涉足这种高风险的游戏,趁早婉言谢绝?然而合适吗?高风险的另一面,就是巨大的成功,这或许是他命运的一次大反转,也可能是创造与她一起排定修为“条件”的机遇,要是就此放过,眼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将来,她又将拿什么作补偿?……

  怔怔地正无法从两难中跳出来,常无忌打电话来了,要她马上去一起谈。她没法子回避了。到了会客室,宾主已经互相介绍。常无忌既是批评她,也是明确她的职责,话中有话地说:“你怎么走了呢?曾先生是你的老朋友,要是谈成,你要和曾先生一起操办的呢!”她微微一笑,驯顺地在常无忌的身边坐了下来。

  近来公司管理层面临的挑战和所做的努力,常无忌已向曾经海介绍,无非是对她说过的那些。不过只说“还都在接触”,显然不希望有人趁自己十谈九不成的时候索取高价。说这话的时候,特地看了她一眼,说:“是吧?”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便将既关切、又迟疑不安的目光投向曾经海。

  “如果哪家机构乐意帮你们炒作,那当然好,在具体操作上,我可以尽我努力协助贵公司。”曾经海说,“如果这些机构顾虑太大,要价太高,我也可以帮贵公司炒作。”

  “你能帮我们炒作?”常无忌很感兴趣地问,“可是上市公司是不能炒自己公司的股票的呀!要是硬做,这也是顶风而上吧?”

  “都不成为问题。只要允许证券交易存在,投机炒作就是难免的,无所谓顶风不顶风。”曾经海一副看透了一切的神气,笑了笑说,“只要有资金,有实力,什么事都可以办,关键是怎么办。”

  “啊?”常无忌脸面上每一条皱纹都在发光,瞥了一眼邢景。

  邢景的心又猛地一提,将心底的全部不安凝集在眸子上,逼视着曾经海。

  “当然,这只是在这个房间里说说的话。”曾经海感觉到了她的不安,认真地说,“你们公司股票盘子不大,股价也不高,要炒,所需资金并不要很大。”

  常无忌摘下眼镜,边擦拭边说:“有家公司说,要炒,起码要掌握百分之六十左右的筹码,也就是说,起码也得花二个亿。”

  “什么时候说的?”曾经海并没有希望主人回答,“如果在上个月,完全需要这笔资金,因为那时‘飞天股份’的价格被人炒到十五元左右,手上没有一千七八百万股炒不成,要收集这百分之六十的筹码,不制造一点空气把股价打压下来的话,成本自然很高。可眼下……”

  常无忌恍然,马上戴上眼镜接过话茬:“眼下已经接近当时一半价格了!”

  邢景的眉梢也跟着一跳,但马上重新拧得紧紧的。

  她脸上神色的这些变化,曾经海都感觉到了,他笑了笑,故意把语调放轻松:“股市给股民的机会是均等的,可也是不均等的,就看你怎样去捕捉。像这次市况趋淡,给贵公司的却是鸿运当头。市场清淡,也不需要百分之六十的筹码;股价呢,如果我们能够耍点小手段,还可以压得更低一些。”

  “什么小手段?”

  “常总,以您的经验和才干,就不必我直接说明了吧?”曾经海说,“做外贸生意的,国外的变化,好呀,坏呀,不都长在你们口上?东南亚金融风暴谁不知道?身在股市,每一阵东南风吹过,都得闻闻是酸是辣!”

  常无忌朝邢景看了一眼,爆炸般地笑了起来。

  邢景随和地跟着一笑,但仍然将双眉拧得紧紧的,继续注视着曾经海。

  曾经海却避开她的目光,只为自己煽动的效果而得意,笑着问:“不是吗?”

  常无忌倏地收住笑,又摘下眼镜,边擦边眯起双眼,望着窗外,并不作正面回答:“这个世界,这么容易耍么?”

  曾经海正色说:“是的,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到处都是。可是,人在股市,你也不必把投机家看得太能干了。让我引用老投机家安德烈·科什托拉尼的一句名言罢,他说:‘整个股市取决于这样一点:是股票多于白痴,还是白痴多于股票’。这几年,世界股市的情况是白痴多于股票,就是说,投机过热,对股票需求始终是旺盛的。”

  常无忌一怔:“白痴?多于股票?”

  曾经海说:“是的。对于中国来说,情况稍有不同,多于股票的‘白痴’,是指那些对股票知之不多,知道有风险,但认为政府会包揽风险,所以一定会致富的人。这些人当中,只要十个中有一个跟风,就够了!”

  常无忌忽然有所领悟地笑了起来,向邢景投去会意的一瞥:“小邢,看来,你这位朋友力能扛鼎!”

  邢景淡淡地一笑,然后低垂了眼皮作深思的样子,逃避着表态。

  “好吧,”常无忌断然下了决心,间曾经海,“据你看来,有个把亿,这场戏就唱得起来罗?”

  “差不多。如果股市能够很快回暖,十个交易周左右,可以达到目的。”

  “哦,两个多月?”常无忌似信非信地又是一笑,“你有多少资金?”

  “抱歉,我是个穷知识分子,曾经沧海,有的只是炒股的知识、技能和经验,并没有什么资金。这方面,邢景小姐一清二楚。”

  邢景抬起眼帘,点了点头。

  “你能联络一些大户、一些机构吗?”

  曾经海想了想,这是一场下大赌注的游戏,力量自然越大越好,不过大户很难信托,券商倒可以考虑的,只是如果来个拉郎配,无法合作,很可能将力量抵消,弄巧成拙,不如先把操作权抓到手再说。于是爽然一笑说:“有好伙伴,当然好,不过稍不谨慎,肯定适得其反,不炸锅,也会让一群跟风的措走一层油!这件事只能在极秘密之下操作。我想,作为常总这样的身份,作为‘飞天’这样有影响的公司,在一个月内调度个把亿,然后,以我,或者除了你们公司以外任何人的名义,另开一家公司,反正能让我去秘密操作就行。我想这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只是这件事……”

  “让我申明一句;这件事,今天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今后也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不不不,以后,我们三个人也应该永远忘掉它。”

  “好吧,让我想一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常总当机立断。”

  “我明白。一定尽快地给你答复。”常无忌看了看手表,准备送客了,却突然想起,“如果要请你帮忙,报酬……”

  “哦,差一点忘了。”曾经海和邢景交换了一下目光,“非常感谢常总给我的酬谢!能获得您常总信任,就十分荣幸了。”

  常无忌得意地笑了笑:“反正,有小邢在,你尽可放心。”

  他们一起走出会客室,常无忌站在电梯门口,向曾经海伸出手:“再见!”便转过脸,对邢景说,“就请你代我送一送曾先生罢!”

  电梯里还有几位乘客,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下了楼,一起走到大门外,邢景终于忍不住地问:“你真有把握办成这件事吗?”

  “你不相信我?”

  她的眼里露出一丝深不可测的光。这光,使曾经海突然想到了姐姐,甚至想到了母亲,这是只有最亲的亲人才有的那种关切而忧虑的目光。

  曾经海站在她的面前,自信地说,“你放心。只要你们老总能够照我的主意办,这件事完全可以做。做成了,不仅实现了你们老总的计划,也能让我早点解脱。”

  她的目光一亮:“帮你早点解脱?”

  “是的,我脖子上的枷锁太沉重了。”曾经海说,“你不认为这样吗?”

  邢景忽然感到自己在不经意间,透露了封锁在心灵深处的秘密,不觉自失地一笑,故作轻松地问:“你自信你不是一个白痴?”

  曾经海不觉感慨万千,苦笑道:“什么自信?人生难得碰到的机遇,总得冒险搏一记吧?如果说这像白痴……”

  像一个干雷,在她头上炸响,她浑身不觉一抖,抖尽了所有的恬淡与安详。

  曾经海马上感觉到了她的变异,忙问:“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她竭力稳住自己,避开他关切的审视,强笑道,“‘白痴’,这比喻很精彩,是你编出来的吧?”

  他直觉得她内心有一阵风暴掠过,忍不住大胆地向前挺进,让她将风暴刮出来:“要是我编的,怎么样?不是我编的,又怎么样?”

  她目光越发黯淡,看着在他皮包一角晃动的那条小金鱼,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使曾经海忽地想到了临宰的羔羊,不禁冷静了下来,恢复到一本正经的神态,说;“不是我编的。真的是安德烈·科什托拉尼说的。这位投机家已经九十多岁,都成人精了,不过,没有你的启发,我也想不到。”

  她茫然:“怎么又扯到我的头上了?”

  曾经海认真地说:“一点不假。我在琢磨‘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时候才想到的。”

  她的眼睛一亮:“真的?”

  “我问你,你改动了这两句诗里的一个字,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说:“有这意思,但是还差得很远。”

  “差在哪儿?”

  “‘一落言诠,即失其旨’。”她把手突然伸向他,“再见。”

  “或许是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他迟迟疑疑地不知该不该向她伸过手去,他是这样不甘心就此打住,“今天我请你吃晚饭,能赏光吗?”

  “今晚?”她迟疑了一会,断然说,“抱歉,我今晚有安排。过几天再说罢!”便收回手,转身走了。

  是的,她必须及早离开。尽管她十分希望和他多说说,摸摸他对这次操作到底有多少把握,以放松绷得紧紧的那根心弦,可又怕和他说,她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命运的忧虑,就先脱离接触,冷静地想一想再说吧2

  她急匆匆地乘电梯回到办公室,丢了魂魄似的,怔怔地坐在办公桌边……

  场景竟会这样相似。“人生难得碰到的机遇,总得冒险搏一记”。当年离开那位白马王子远涉东瀛之国的时候,她在犹豫间,他也是这样鼓动她的。那一次冒险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她尽管拒绝了向自己敞露了胸怀的曾经海,但因为业务,迫使她与他接触,她本来相信自己与他可以保持一个朋友的距离,像对待客户一般的冷静,请他慎重地思索,小心处理;不要再拿自己的命运作赌注。然而,今天,事到临头,居然这样难以自制,忧虑,恐惧,后悔没有早早地提醒与劝阻……竟会一窝蜂地涌进她的内心里来……

  别想他了,别想他了!他是你什么人?何况这是一次很大的投机行为,常总不会冒这个险的,要是出于无奈,真想试一下,公司也拿不出这样大的一笔资金来的,你何必杞人忧天,跟自己过不去?

  下班了。她破例地不问常无忌还有什么事,溜也似地离开了公司。她怕就此回去把自己锁进那方封闭的小天地里,纵然息心危坐,恐怕也驱除不了这一腔烦躁,便径自到了“聚雅花苑”的游泳池,临时买了一套泳衣,跳进了并没有多少人的水池里,慢慢地划着。蝶式,蛙式并用,或沉或浮,或急或缓,让全身所有的精力,连同杂七杂八的思虑,全部消耗在沉实厚重的碧水里,然后上来,让疲乏的身子,丢在了池边的躺椅里,竟沉沉地睡着了,直到一阵冷意把她唤醒。

  当晚,她浑身发烧,第二天也没有退去。她怕旧病复发,立刻向常总请了假去做检查治疗。是感冒,但她最怕因此引发旧病,她考虑再三,有很多理由,让自己趁这机会远离公司休息几天。她请求延长病假,到了淀山湖畔的度假村息心静养了一个星期。等她回到公司,常总为了加快新项目上马,降低成本,给对外贸易构筑后盾,增强竞争力,亲自赶往川西山区,过问产品基地的筹建情况去了。桌上,有曾经海一次次电话的留条,打电话过去说明原因并表示歉意时,才知道,常总已经接受曾经海的建议,筹到了一个亿,并给曾经海登记注册了一家商贸公司,让他操作炒“飞天股份”了。

  她不觉诧异地问:“飞天公司哪来这么多的资金?”

  “你呀,还不知道自己顶头上司的能耐呢!”曾经海得意地笑起来,“他说,在这件事上,他得到了两个女人的支持。一个,是你……”

  “去你的!”她截住他说。

  “真的,一点不假!”

  “我不信。”她说,“还有一个是谁?”

  “他没有说。可我打听出来了。”

  “谁?”

  “常总的太太是诚信银行的信贷部主任!”

  “啊?”

  “有时间碰头吗?”他问,“我有事和你商量。”

  “可以,”她从来没有这样急地想和他见面,“你就过来吧。”

  “不。还是明珠广场。五点。”

  她想了想说:“可以。”

  曾经海全身神经都绷紧了。邢景来了电话,使他心里稍安,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邢景说。

  他急需舆论的帮助。

  常无忌的答复,神速得令人措手不及,虽然没有直接提供资金,却以政界、经济界有着广泛联系的老干部加企业家的纯熟调度手段,给了他一个亿。他帮他注册了一家商贸公司,不知从哪儿借来五千万作为自有资金,然后,再借此向银行贷到了五千万。双方敲定,在八个交易周内翻倍。倘若亏损,曾经海自然无力赔偿,所以达到目标后提取的回佣,也只能百分之十,一千万,加上自己趁风搭船所赚取的,也足够了,这都是一位他从未见过面的女士,代表常无忌办的,办完就消失了。至于舆论,作为上市公司的老总常无忌更不能出面了,只表示“需要的话,可以找小邢联系”,曾经海也答应了。

  手头有了一个多亿资金(包括丰乐诗交给他操作的)的曾经海,明白这是一场豪赌!他开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他希望有一家券商和他合作。他从电脑所存储的资料中,得知持股最多的大股东,是上市时的承销商黄海证券公司。他暗中寻访有无可靠关系与这家券商接触一次,试探一下有否操作意向。他向宫经理打听的时候,才知这家公司主管卫经理,就是宫经理的先生!他喜出望外,要求见面。谁知这是一位非常谨慎的“稳健派”,说眼下正在整顿证券机构,他绝不希望在这时候把自己送到枪口上去,话说得很实在:“赚到的钱是公司的,犯了法倒霉的是我卫某,你说对不对?实在对不起啦!”还说,前不久有人向他提过这个建议,他说的也是这句话(曾经海心里明白,很可能是常无忌所作的试探)。不过,卫经理很机灵,向他保证,要是有人炒作,他们这个大股东绝不趁机抛售。曾经海也明白,如果大股东减少持仓位到了标准以下是要发布公告的,弄不好,会把股价异动的责任拉到了自己的头上。所以他完全相信这一承诺。虽无实质性的成效,但摸到了这家大股东的底,使他敢于放开手来操作了。为了避免持股数量过百分之五而发公告,引起管理层与社会的注目,他将常无忌所提供的资金,化整为零,分别在进丰乐诗、包括张菊芬她们提供的十几个账号里,并把父母亲的、姐姐的,亲友的,能借的股东代码卡全都借来用上了。而且按照他们原来开户的公司去悄悄存入。算了一下,一共二十二个账号。这真正是一场指挥千军万马的战斗!

  当然,海发证券公司仍然是重点。他请宫经理给他提供一个单独的小间。自己丈夫虽然没有配合,但宫经理心知肚明,这位客户交易量非同寻常了。宫经理立刻调度,让他回到那个超级大户室;为了联系方便,飞天公司又给了他一架手机。

  股市处于牛皮盘整状态,曾经海开始悄悄吸纳“飞天股份”。这是千载难逢“搏一记”的机会,资金自然是多多益善。他把丰乐诗她们账号上的所有股票,除了仍然停牌的“蓝海股份”以外,全部割肉抛出,买入“飞天”,并希望她们增加投资。丰乐诗虽然有钱,对他也曾经有很高的预期,可惜,以往委托给他的都亏得不敢核算了,哪里还有这份胆量再解囊?他只好将母亲的“火烧银”投进去;给都茗的那一笔补偿,也不希望变死,取出十万元,亲自送到都茗面前,等她—一清点以后,就用三寸不烂之舌,企望她将这笔钱重新让他带回,代她投资,她冷笑一声说,别玩这套钓鱼的游戏了,你给我的苦也吃够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下一个十万能够准时给我,要比帮我去冒这种险好得多。他苦笑着说,我犯过错误,这不假,不过,天底下最容易改正错误的地方,就是股市。我现在有经验、有机会了,就缺资金,就算借给我的罢,可以立借据。她也不愿,说他走火火魔,劝他早日离场。他无法把底细端给她,一笑而归。

  他不再到处拉钱。哪位股评家说过,股市的成功者都是孤独者,用不到拿发财的秘密去换取并不多的资金,因小失大。能把手头资金用足炒够也不虚此举了。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购入八百多万股以后,便显得困难起来,要不断“震仓”,就是故意把股价打压下去再拉上来,在忽涨忽跌的震荡态势中,“诱骗”散户们将手中的“飞天股份”割肉抛售给他,这难免不大大增加了成本,原定的资金,就显得捉襟见肘了。他想起了股评家海泫。可是刚找出海泫的名片,准备打电话联系,却又想到:此公可靠吗?如果将这些消息捅给杭伟,会出现怎样局面?

  他想找一个人商量。可找谁呢?邢景病假期间与他联系的那位女上,代邢景办完该办的一切,就神秘地失踪了,自然不能找,也无法找。至于局内的,没有一个可靠,包括“滕百胜”。

  他这才发现孤独并不容易,有的是势单力薄的恐慌!过去,为的是个性的自由、人格的独立,不依附于人、求助于人而进人股市的,可这一刻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不求人的事不存在,想摆脱笼套的,却偏给套牢了。

  只有邢景。不管是感情依傍,还是调动飞天公司的力量,他都需要邢景。

  黄昏降临,夕阳还被夹在高楼的峡谷里,他就来到明珠广场。她也准时到达。服务小姐便把他俩引进了一个叫“天宝阁”的小包房里。

  她化了一点妆,把这几天多病多思的憔粹都蒙在淡淡的一层脂粉里。

  曾经海用欣赏的口气说:“你很漂亮!”

  “谢谢,”她也欣然一笑,“看来你今天心情很好。”

  “当然,和你见面,每次都像过节日。何况……”

  “你对女人倒真有一套。”她啐了一口,“‘何况’什么?”

  “常总对你说了吗?”

  “常总出差了,”她说,“他说什么?”

  “他说,这次操作,请你负责和我联系。有什么事,可以找你。”

  “是的。你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

  “可以说有事,也可以说没有事。”他说,“像过去一样,有你在我身边,我总感到很安全。真的。”

  她报以淡淡的一笑:“很感谢,可也很遗憾,因为我不一定帮得了你的忙!”

  “怎么会帮不了呢,”他抓起菜单,却先把目光转向服务员,点罢酒菜,等服务员走了,才说明他的想法。

  邢景的脸色凝重起来了:“你一定要我卷进这个漩涡罗?”

  曾经海得意地说:“这一次,你还想站在一边看吗?”

  “是的,我确实不能再站在一边看了,”她无可奈何地说,“正是这样,所以我心里从来没有这样不踏实。我问你,你对这次炒作,到底有多少把握?”

  他诧异地问:“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不,这一次,不是简单的用一个相信和不相信就可以说清的。”她说,“沉重的债务,可以让人的智能变形。不知道我这个旁观者看得对不对?”

  “你是说,我是给债务迫得孤注一掷?”

  “不是吗?”

  曾经海想否定,可话到唇边却咽了下去。他想,对她不必讳言这一因素的驱动作用,说:“不排除这种动机,但我绝对不是‘孤注一掷’。对这次操作,我的确有把握,只要你能支持我。”

  她微觉不快:如果不支持,失败了,就应怪罪于我罗?她真想说一句“你要这样想,我可承受不起”,可他双眼里的那片坦诚与祈求,却改变了她的主意。她淡淡地一笑说:“我只是作为朋友,提醒你注意这件事的难度罢了。真要搞砸了,我怎么说也逃不了责任,起码,是我把你这只鸭子赶上架的。”

  “哦,所以你为我考虑得特别周到,”他说,“谢谢啦!为了你,我也要拿出全部能力和精力,办好这件事。要不,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你!”

  她有些感动。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但也希望相信我这一片心!”

  她真想落泪,却强忍住了,好像把话题岔开一般,问道:“你说,到底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他说:“能给‘飞天股份’制造利空的消息,有哪些?最好用什么方式,通过什么渠道散布出去,最有利于继续打压股价?”

  她倒抽了一口气:“这是常总叫你问我的?”

  “不,常总只说,操作中有什么问题,可以和你联系,”他注视着她的眉眼,“撇开这层‘指定任务’不说,我思来想去,这种问题,除了找你,我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商量。真的。”

  她再一次感动了,低下头说:“不是我怕,说实在的,这种违法乱纪,过于顶风冒险的事,我不能帮你做,也不能让你去做。”

  “我理解。可我骑虎难下了。”

  “我知道。”她真想说我也一样,可到底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寻思该怎么回答。服务员送上冷盘,一只凉拌马兰头,一只花生米,一只凤爪,还有一瓶啤酒和橙汁,看服务员—一摆开,将酒和饮料分别给他们倒进杯子离去以后,她的思路才清晰了一点,“只有一个办法。……也是顺势而为,实事求是的办法。这就是把我们外贸公司面临的困境以及可能存在的投资风险,请记者在上市公司介绍栏里,老老实实地公之于众。因为,这些材料,对我来说,都是现成的,也是应该告诉购买我们公司股票的投资人的。”

  曾经海高兴地说:“这点子太好了!把情况介绍得严重一些,再在业绩的预测上,压低一些,是能起作用的。”

  邢景摇了摇头说:“预测可不是我的事;情况介绍嘛,也没有必要夸大。”

  他笑道:“你怕?这可是风险防范,就像当年的‘宁左勿右’,不会错的。”

  她抬起了头,面对着他。最初让他看到的,是一缕不以为然的无奈,很快便变成了一种凝神静思,那神态,使他再一次看到了她仁立在液晶展前的神韵,恬淡,宁静,深邃,幽远以外,还有一种动中的极静,静中的极动的气韵,好一会,才听到她的说话:“还是一切顺其自然,无为无不为吧,”声音仿佛是从她心底流泻出来的,“……也就是说,对我提供的东西,拿出去时,都不要掺水,好吗?”

  他不觉产生了一种穷究的冲动:“你为什么这样重视‘顺其自然’?”

  “你不是要我帮你参禅悟道吗?”她气韵安详,令他想到了双手合十的圣者,“参禅修持,悟的是人怎样保持人与人、人与天、人与自我的和谐统一,人怎样才能够免除人生的烦恼,而求得真正的自由与解脱……所以,要说‘禅’,起码要求人类思想合于真理,行为合于道德。”

  他怔住了,说不清是被震撼了,还是对她这一套“禅”的无可奈何,说道:“……好吧。我尊重你的信仰,更不能让你做违心的事,……你先把材料给我看一看再说吧!”便举起杯子,“来,希望我们合作成功!”

  邢景仿佛感觉到他有口无心,抓起杯子,却没有举起来,淡淡地一笑说:“要说‘信仰’,这不光是尊重我的信仰,也是尊重你们股民的信仰。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吗?”

  “什么?股民的信仰?”

  她故作调皮地说:“是的。你们的大师巴菲特说过,做一个职业投资家,不需要很高的智商,只需要人类优良的品德,其中包括坚韧、耐心,有毅力。”

  他也笑了,笑容里不能不包含着感动。他感到了她为他安危操心的一片真诚,不禁说:“好,我尊重你,也尊重这位巴先生!我先满饮这一杯,表示我接受你意见的真诚。”

  她这才笑吟吟地举起杯来,往他杯口轻轻地一碰,然后专注地注视着他把啤酒喝下去。

  第二天,邢景就把材料送给了他。他看了看,有价值,但是太淡了一点,估计不会让股价引起较多的波动,可是为了尊重她,就没有提出异议。邢景说有几位记者是专线与飞天公司联系的,并把姓名、联系地址告诉了他,请他亲自送去。记者倒觉得材料很有价值,第二天就见了报,而且安排在较醒目的位置。

  对于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所造成的影响,早已为一些有识之士所注意,并采取相应的措施,逐步减低类似飞天股份这些股票的持股比例。这则消息,把眼下周边的存在渲染了,严重性增加了,驱使他们再度减轻持仓量;对那些对世界经济局势不太关心,以及获利并不多而套牢的持股人,却是一个不小的“利空”消息,逼使他们纷纷割肉出局。曾经海乘机大肆买进。三天,他就又购入了四百多万股,算了算,二十多个账户内,共有一千二百多万股了。

  还是缺少,须占有百分之六十的筹码,才能万无一失。

  时间已经两个交易周了。要继续收集,还是要增加成本,需要有更多资金。再找邢景么?他一想到她的“禅”,信心全无,她不仅仅忠于自己的信仰,更是为他的安危耽心!与其花时间精力去拆毁她的精神防线,不如另辟蹊径。

  他猛地想起,何不来个羊毛出在羊身上.悄悄地出售这个信息呢?在这个市场上,除了通过证券交易所买卖股票的“明市”以外,还存在一些暗中交易的地下市场,信息买卖就是其中之一,或送干股,或直接交钱。价格,就是预计能够获利的百分之十。他今天暗地里为“飞天股份”所做的,就是一份重要信息。我已经收集到一千二百多万股,占应该收集的大部分,完全可以出售了,所得的资金,将所缺部分筹码收集足够,这不是十全十美的办法吗?

  他首先想到杭伟。杭伟曾经做过这种交易,获利颇丰,超过了所付的代价。这位老邻居在志得意满、醉醺醺的时刻,和他说起过那一次成功的买卖。

  曾经海立刻打电话约杭伟见面。好久不见了。这次调整,杭伟损失不少。曾经海决定将自己隐在后面,以一个中介入的身份出现,他先是叹苦经,说他在这次股市回调中,大亏老本,“蓝海股份”被停牌冻结,其他斩肉平仓出逃,如今债务累累,已经无力入市了。把自己装成一个穷瘪三以后,才开始说起“有这样一家上市公司”,准备采取如此这般的措施,不仅保证今年的持续增长,而且有所突破,所以已经约请庄家入驻,做一番炒作,庄家还没有开始建仓……

  杭伟听了很兴奋。到底久涉江湖,哪样风雨没见过?他不想询问是哪家上市公司,只表示要出资购买,必须和这家上市公司有权拍板的朋友直接接触一次。

  曾经海没料到这家伙门槛如此之精。不错,没有直接接触“有权拍板”的人是谈不成的。他先满口答应,约定两天后答复。分手后寻思对策,很想瞒着邢景,在飞天公司内以重利另外找一个人物。可这太冒险了.若让邢景知道.必然人财两空。

  正在犹豫间,股市却反弹了,独有“飞天”还在下跌。原来,形势已经不能支持他继续从容地吸纳了,东南亚金融风暴的影响,正在日益扩大。先前提醒投资者的这一只“飞天股份”,越来越被人看作一块滚烫燎人的火炭。这都化作一股火山的熔浆,直冲他的心底。杭伟越发不易就范了,而在他曾经海手里抓着的这一千二百万股,如果不速战速决,很可能是一大堆无人问津的废纸。因为这只是一种“期货”,周边金融风暴真正刮到大陆,谁愿意拿自己的血汗钱押在你“飞天公司”尚未实现的空头支票上?

  焦虑,恐惧,使他睡在床上,冷汗一阵接一阵地冒,翻来覆去的,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大厅堂。朋友们分明为他祝贺什么喜庆,鞭炮,五百响,一千响,在亲朋好友的欢声笑语里劈里劈啦地响成一片,炮仗,也连连地升入高空,其中一个可口可乐罐头一般粗的,直窜过高楼的尖顶,砰的一声,胜似巨雷,艳丽的火花,比焰火更为壮观,卷裹着五色的彩纸,纷纷扬扬地飘洒开来,一阵心花怒放,使他醒了过来……

  太阳正照在他的脸颊上。

  欢庆的场景,依然留在他的眼前,密匝匝的鞭炮声,可口可乐罐头一般租的“高升”如雷声响,还在耳畔回响。他心里有点欣喜,但又不踏实,总觉得这是一种警告和提示,成了暗中左右着他的一股力量,要他注意和预防一点什么。地位升空,与“飞天”吻合,是好兆头,然而,巨大而鲜亮的希望,呼啸升起,砰然“炸”成天女散花,这难道不是希望破灭的预兆

  他感到后者的解析,更符合梦境所展现的内涵。东南亚金融风暴有方兴未艾之势,根据国际经济专家和金融巨头分析,当今世界经济已经抹去了国家和地域的边界,这场危机很可能冲击亚洲其他地区,台湾、韩国、日本……甚至向世界其他地区蔓延,导致世界经济长时间内无法复苏,这有历史为鉴……

  要化险为夷的话,必须及早出局,速战速决!

  曾经海想到的依然是邢景。他要马上找她商量,建议飞天公司早日采取措施,由公司或者由他出面,邀请报社的记者和一些股评家,选一个豪华宾馆,或者苏杭某地豪华度假村“聚一聚”,请舆论界发动攻势,给“飞天股份”抬抬轿子,让股价在短期内飞起来。

  他已经没有心思像情人那般邀请邢景去悠游岁月了,股市开盘之前,就直奔飞天公司。她刚刚来上班,还没有进办公室,先在会客室里接待他。几天不见,她显得有些憔粹。他不觉问道:“你怎么啦,身体好吗?”

  “还可以,”她不安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他直接地把收集筹码的进展,他的忧虑和设想全盘向她托了出来,“我想,在这方面,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

  不错,邢景所知道的东南亚金融风暴的严重情况,自然比他直接而又迅速。曾经海顾念到的,更像一块沉重而无情的石头,压得她茶饭无心。她早已将自己的命运与曾经海的命运挂在一起了,“顺其自然”的话,应该尽快离场,或者请常总再给曾经海一笔资金,拖延时日,等待机会。常无忌出差前,要求她密切关注东南亚经济形势的发展,并随时向他报告的。她按约和他通了几次电话,并且问他对这场证券操作,有没有新的打算,希望以此提醒常总主动采取增加投入或者提前出局的意见。可不知是常无忌保护自身的政治手腕老到,还是工作进展顺利,心情好得像久雨初晴的天气,只说“别慌!我们公司是拥有丰富资源的公司,你和老曾都懂得怎么去开采的。”她通宵息心危坐,希望在禅定中消除心灵负担,然而却经常被逼上身来的风险前景所打断。她想到赴日时,也怕机会错过,当时,眼前一层层彩霞,遮住了所有的险山恶水,到外面世界去闯荡的欲望,冲走了应有的理智……

  是的,镇静与理智,是这种时刻最可贵的品质!常总说的“开采”自身公司的资源,不就是顺其自然么?怎么会是回避责任的政治手段呢?

  她的思路清晰了。只是应该怎么“开采”,还没有想出方案来。此刻,她也没有办法将自己所思所想对曾经海和盘托出,只说:“别急,常总到四川去,就是为了让我们公司顶住这次风暴做准备的,据说相当顺利。这次炒作飞天股份,也是利用这次金融危机,显示飞天的潜力的。常总说,你从这方面去深入开掘,一定会有办法的。”

  “从哪些方面开掘,常总说了吗?”

  她想说“如果把飞天公司扩展的情况透露出去,说明飞天不同于其他同类外贸公司,肯定是一个利好。”可是,常总所做的到底如何,她说不清楚。与其开这种空头支票,不如请他从自身精神上去开掘。他需要对自身“潜能”的开掘。

  “常总没有说,”她说,“不过,与其围着我们老板的脑子转,不如围着自己转,围着自己的心灵转。”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禁反感了。

  “炒股,就是炒我们自己的品德。眼下,就是炒我们素质的关节眼。顺其自然,无为无不为里蕴含着冷静、坚韧、理性和耐心。我想你会明白的。”

  一阵莫名的失望袭进曾经海的心头。原来她是这样一个人!关键时刻,却只会跟你说这样空泛的大道理。几句刻薄嘲笑她的话直冲他的嗓眼,可是她双眼圈上的那些黑晕,清纯的眸子里那缕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还有出自内心、毫无掩饰的两个“我们”,便使他把所有的反感、失望和刻薄都咽下了。见开盘时间在即,便匆匆告辞。

  显然受到了周边形势的影响,“飞天股份”抛盘再次增加,股价继续下跌,没有踏实感的他,已不敢再多吸纳。他反复琢磨,邢景肯定有不少难以言说的苦衷,有些事需要她知道才能办,有些事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才能办好。常无忌这种干部在这方面懂得比任何人都多,邢景未必懂得这些,何不跳过她,做一点常无忌希望我做而邢景不敢让我做的事呢?也就是说,应该把常无忌正努力采取的措施,事先透露出去,配上几篇推荐性的吹捧文章,在眼下,对“飞天股份”,这绝对是一个利多之举。

  曾经海再次想到了海泫,但有了和杭伟的那次接触,他更不愿轻易和那个小圈子里的人谈这件事了。他倒想到了石点头、言中这几位股评家,据他所知,他们和抗伟关系比较疏远。他费了一番周折,才打听到他们的电话号码,请他们到梅龙镇酒家聚聚,先做一些试探。

  电脑显示屏上,“驼方”的股价,一片绿,掐得出水来的绿……

  杭伟根本不想看它,他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将久未梳理的脑袋搁在椅子靠背上,朝天花板吐着烟圈。烟圈里,朝着他挤眉弄眼的,竟是曾经海!

  他冷笑一声:这瘪三,原来是这样一只股票,捣浆糊竟捣到我头上来了!

  事情都是海泫告诉他的。

  曾经海也曾经被一些券商请去作技术解盘,但他并不了解海泫他们那一个圈子里的关系。他不知道以笔名“石点头”行世的赵某是海法的徒弟,海泫和石点头他们是抱成团的一伙,海泫是头,都称他为海老师。他们经常一起赶场子,到一些证券公司的股市沙龙去作股市解盘,周末,则不时被外地券商请去,分析股市大势,推荐个股,帮股民寻找黑马,逃避灰熊。他们或分或合,或离或散,却随时互通声气的。所持观点,对一些现象的评价,对一些个股的推荐,基本上是一致的,起码不至于抵牾、拆台。在这股市低迷的时日,这么重要的消息和计划,海泫第二天就知道了。海泫心里老大不痛快,一顿饭无所谓,可是这个曾经海,最早结识的是他海泫,拉去做技术解盘的也是他海泫,如今有了甜头可尝的机会,却偏有意撇开他,太那个了。所以立刻打电话给杭伟,很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杭伟一听这事儿怎能不动肝火?马上破了口:这只股票,居然忘记他是怎样认识海泫的了,居然想绕开我独自发大财!不仅独自发大财,而且居然拿我当葱头,想斩一刀。可以肯定,曾经海出卖的消息,就是这个消息!尤其面对这一只“驼方”的时候,气更不打一处来!上次,这一只股票帮他赚了个罐盈钵满,这一次暴跌,跌得躺在地上了,于是重新杀进,却被套牢了,套得不是很深,但从技术指标上看,在短时期内却很难解套,买的数量又多,多得把第一次赚的全部还给股市了。石点头将曾经海打算炒“飞天”的消息传给他之前,他只求解套,听到消息以后,他心里的怨气,就一起发泄出来了:如果曾经海早把消息告诉他,他怎么会钻进这只股票里捱套?!

  这股怨气是这样难以忍受,他终于抓起电话直拨曾经海。“喂,你好呀!”他没头没脑的就是这么一声。

  曾经海正处在高度兴奋状态。那晚,在和石点头、言中的触筹交错中,他知道了美国十分重视东南亚金融风暴,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都表示不能坐视不顾。运用得好,倒真是一次牟取暴利的机会。这使他全身轻松。此刻,一听是杭伟,高兴地说:“啊呀。老阿哥,是你呀!”

  “上次说的事,怎么没得回音?”杭伟半真半假地绕圈子摸底。

  曾经海谨慎地回答:“对不起,看来谈不成功。”

  杭伟笑起来说:“不是没成功,是你独个享用了吧?”

  曾经海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杭伟大笑:“你让我掏钱购买的,不就是‘飞天股份’的消息吗?”

  出其不意,正是这个流氓的拿手好戏。曾经海知其为人,事到临头,一时间倒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了:“你……你说啥?……”

  杭伟继续大笑着:“想不到你对自己老阿哥也来这一套,可不太像你老阿弟所作所为吧?一个铜板就遮住太阳,我兄弟当中没有这样的人!”

  曾经海说不清是气是恼,只觉得粘糊糊的汗液,从所有毛孔里冒出来。

  “老阿哥还是你的老阿哥的话,就请过来详细谈谈,”杭伟学着广东腔,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别太见外啦,我等着你!”

  “老阿哥,”他想作点解释,“老阿哥!”

  杭伟却已收线。

  曾经海坐不住了。不需要详细询问他就已经明白,石点头、言中和海泫他们,穿的是一条连裆裤,踏着尾巴头会动。他很恼火,不过到底经过了大风浪,明白事已至此,赖也只能赖到底,在这个无赖面前,打死也不能承认他兜售的就是“飞天”的信息。

  “老阿哥,”他拨通杭伟电话,声音里带着逢迎的笑,“你误会了。不搭界的事,真的。见面时我会把真相告诉你的。‘飞天股份’嘛,我是受人之托。要是你老阿哥有兴趣,不怕风险大,我马上请这家公司用八人大轿来请您!”

  杭伟呵呵呵地笑起来。从石点头口里,他知道曾经海的筹码已经吸得差不多了,只是个拉升问题,这分明是被当场揭穿以后的敷衍。至于风险,哪只股票没有风险?根据石点头、言中和海泫的观察,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若真的表示干预,最有炒作价值的,倒真是“飞天股份”这个板块了。曾经海不会不知道。他很想揭穿这个赤佬的虚伪,叫他别丰满了羽毛忘了娘。可转念一想,人家到底讨饶了,何不暂且放他一码,记下这一笔债,到时候叫他加倍偿还呢?

  “好吧好吧好吧,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杭伟把口吻放缓,“以后有甜头好尝的时候,不要忘了老阿哥就得了。这一回嘛,我叫石点头他们就像我自己的事一样帮你啦,你放心吧,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打电话给我!”

  这副流氓头子的派头,很使曾经海作呕,不过能够得到这样出局了结,到底松了一口气,忙说:“谢谢啦!”

  “谁叫我是你的老阿哥呢?”

  杭伟挂上电话,转过身子,目光投向电脑显示屏。

  又是“驼方”!深度被套的“驼方”!

  窝在心里的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杭伟坐不住了,站起身,点燃了一支卷烟,站到窗口,抽了一阵,然后转身重新抓起了电话找海泫。一边拨号一边恶狠狠地自言自语:“操他姐的,姓曾的,你还嫩点儿!”

  电话通了。

  “操他的,曾经海真不是东西!”他对海泫说,“你说的一点不假,他不光想独自发大财,还想往我头上斩一刀!你说,我们就这样让他去了?”

  海泫也摸到了一些“飞天股份”的情况,颇有话要说,沉吟了片刻说:“我们马上碰碰头吧!”

  股市一收盘,他们就在离开泰公司不远的清波海鲜城见面了。海泫是海量,进酒家不问档次,菜肴也不求铺张,但求实惠,酒却起码要有五粮液,能尽其量便可。

  三杯五粮液香醇醇地下了肚,杭伟把曾经海打算炒“飞天股份”的意图,又如何瞒住他,并想往他身上捞一票,来兜售信息的表现,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你说,该不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还是放他一码吧,”海泫自然瞧不起曾经海,可他不像眼前这位仁兄全露在面上,反而宽宏地一笑:“这位朋友,的确太那个了一点,不说恩人,也不说老师,在他困难的时候,你到底拉过他一把的嘛。真不该来这么一记。”

  杭伟微微一笑,不接腔,只拿酒杯凑近对方的鼻尖,诱使前面这位以城府深出名的仁兄,把一腔主意从盘山道里弯弯曲曲地绕出来,“喝,喝!”

  “商场没有纯粹的仇敌,只有利益。”海泫抿了一口五粮液,双颊泛出了青灰色,“要紧的是要研究‘飞天’是不是真值得炒作。要是真能炒作,我们为什么白白放走这个送上门来的商机,不趁风搭一回船?”

  杭伟双眼一亮,说:“你的意思是……”

  “我分析过,也摸过‘飞天’的底,”海泫说,“姓曾的筹码吸纳得并不太多,从向你兜售信息的时间、股票的价位来看,他没有资金了,看来就想在这个价位上拉高出局了。我说,这就像开金矿,刚挖到一铺表层就走,太可惜了。”

  杭伟突然满面红光:“我也这样想过的!只是……”

  “别‘只是’了.不管东南亚金融形势有没有转机,都可以把这座金矿挖到底的。这是我们的机遇,哪怕风暴再起,也不妨碍我们炒作‘飞天’的。”海泫说,“股市就是财富再分配的地方,再分配的主动权,就是掌握在那些先知先觉者的手里的。你、我,就是这种先知先觉者!”

  “对对对!海兄,我算没有白交你这样的朋友!”杭伟说,“你说,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联手,把‘飞天股份’的天时地利人和夺过来!”海泫说,“我已经告诉石点头和言中他们,推荐的文章不仅慢慢发,而且针对这些外贸企业的股票,还要发表一些劝告提高风险防范意识的见解,把股价继续往下打压,让我们筹码收集得差不多了,再顺势往上拉升。”

  杭伟兴奋异常:“好好,股市就是强者的天下!就这么办,来来来,让小弟敬您大哥一杯!”

  第二天,好几家小报上同时出现了以谨防国际金融风险为话题,分别署以闻风、莫申、先见等作者名字的文章,提到了外贸上市公司是首当其冲的一个板块,井都刻意提到了“飞天股份”,特别提醒:“虽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行表示将予以干预,然而,其前期的消极影响,即将在近期反映出来;即便获得世行的帮助,其负面影响,也不是在短期内可以解决的。买股票就是买未来,这一板块的未来,无疑会成为风险最集中的区域,广大投资者不能不做预防。”

  本来止跌反弹的“飞天股份”立刻继续下跌。

  杭伟不顾一切地将“驼方”全部割肉了结,和海泫他们一起趁机大肆吸纳。

  请石点头和言中吃了饭的翌日,曾经海放手将所有资金,全部买进了“飞天股份”,只等待着世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支持东南亚国家克服危机的消息。

  世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派员前往东南亚,与当地政府协商解决的消息,如期刊登,却不见石点头他们的文章,反而见到了闻风、莫申们所唱的反调。“飞天股份”抛盘数量不大,却一路下滑,活像恐慌地借利好消息出逃!

  曾经海手中的股票再次回到了建仓的平均价位的下方!他冷汗如注。抓救命稻草似的,打电话给石点头。回答是评介文章写了,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却冒出来闻风这些人的文章!

  “可能管理层有什么意图吧?让我打听打听再告诉你”。

  石点头消息没有反馈过来,“飞天股份”却继续下跌,而且破了位!

  吃中饭时,碰到了孟经理和“程部长”,不知他们是否已经知道了他在炒“飞天”,还是“飞天股份”的反常,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当他们习惯性地谈起行情时,马上说到了它,说起东南亚金融风暴不可能在短期内平息,因为这是东南亚国家经济结构弊端的一次总爆发,当今股市里风险最大的,就是这个板块。“持有这种股票,倒霉了!”曾经海听着这些议论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急如火燎。情急间,他依旧想从邢景身上获得支撑。

  “飞天股份”每一分涨跌,都敲击着邢景的心弦。这根心弦几乎要绷断了。然而禅定修持,在这时日,却让她对自己生命经历有了更深层次的反思,越加把这次与曾经海的共同经历,视作对自身参禅悟道功力的检验,并获得了检验的切入点。她想起禅宗大师道一的“平常心”,“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即是本来具足的圣心”,眼下,曾经海肩上负担这样重,只能具有一颗平常心,才能承受,而这颗平常心,需要她的平常心来浸染。这一悟,股市的大起大落,在她眼里,顿时像大海无垠的怒潮狂涛,都在她对人生的希望、爱情、父母的责任的叩问中踏平了,化淡了,淡得如一片平绒,她的心境也随之回归到了自然中,平静、恬淡、幽深而安详。朦朦胧胧的不成为对策的对策,如轻柔的风,吹拂着她如水的心境。

  她接到了他的电话。他惊慌失措,要求立刻见面。

  “我暂时分不开身,”她平静地说,“有什么事,请在电话里说好吗?”

  曾经海把“飞天股份”的变异告诉她:“要是不增加资金,只能减仓……”

  “别慌。请多想想我那两句诗。”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是的。”

  “唉,你呀!我要的是具体办法!”

  “具体办法有的是,”她说,“媒体上有关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行的消息,是可靠的,请你注意。‘无为无所不为,一切顺其自然’。”

  “什么意思?真是我在火里,你在水里!”

  “你错了。我们一起都在火里,但也一起都在水里。”她想了想,补上一句,“我愿意和你同生死,共命运,一起在水与火之间寻求!”

  照理,与她“同生死共命运”,正是曾经海所期望的,但这一刻,他却怀疑她走火入魔了:“对不起,我是一个凡夫俗子,对你这位仙姑莫测高深!”

  她微微一笑:“经海!我和你同样是凡夫俗子,如果我说的这些对你还不起作用的话,说明水上的浪还不狂,火焰还不猛烈。”

  曾经海不想再和她饶舌,断然挂上了电话。回头一看电脑上的K线图,“飞天股份”抛压在加大,越发像恐慌性抛售。他真的像在浪里颠,在火里烤,他对着电脑键猛击了两拳:“好吧好吧,你去狂吧,你去烧吧!……”电脑屏幕上数字,线条,一起颤抖起来,挂在皮包拉链上的那条小金鱼,躲在电脑边,也微微地跳了跳。平日里有一种亲切感的这个小玩意,此刻却活像在嘲笑他。他抓过皮包,狠狠地扯下了它,举手就想往窗外抛。

  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却僵住了。“我怎么啦?这和它什么相干?”他问自己,他害怕了。收回手,将小金鱼塞进口袋里,生怕自己会干出什么傻事来。抓起皮包,昏昏然地强令自己离开这个斗室,到马路上去闲逛,在闲逛中,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在闲逛中迎来了夜晚,却没有找到心灵的平静,昏昏然地回家来,闷头就往床上倒。迷迷糊糊地,恍惚看见那条小金鱼迎着他游来;嘴翕动起来了,那神态,活脱像邢景,絮絮地又说起了“看人”。“看海”、“看到了世界”……忽然,所有的股票名称、编码、数据,都跟电脑键一起弹跳起来,齐声喊,喊声却像孟经理:有人在打压股价嘛!他一个惊跳,醒了。怪,这梦似真似幻,像特地来启发他似的。他琢磨着,打开寻呼机,看看行情。“飞天股份”成交量破了这几天的记录,四百万,可股价,却不再下跌,一整天算起来,只跌了一角五!啊!……是不是有人在做手脚?“闻风”、“莫申”、“先见”都是闻所未闻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英雄所见略同?是不是有人布下迷魂阵,在趁风搭船吸筹码?……会不会是黄海证券的卫经理?不,不可能!说不定就是杭伟,或者是石点头?……是的,可能的!他想得如此真切,说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是的,肯定有人想趁机搭船掠我之美!要不,为什么会反国际利好消息逆势而为?

  这何止是掠人之美,分明是迫我低价抛给他们筹码,让我处于永劫不复之地!

  一股求生自救的欲念,加上对仇敌的愤恨,一齐在他心头汇集,憋得他把什么“顺势而为”,什么心态,全炸了。他再也无法入睡,思来想去的,决定请宫经理托她的先生到证券交易中心去了解“飞天股份”的成交情况,半途杀进的这位君子到底是何许人?黄海证券公司作为第一大股东,有责任探听。对我来说,此举既是对卫经理承诺的追问,也是对别的介入者的了解,一石两鸟!

  第二天一早,他就给宫经理打了电话。宫经理一口答应,然后兴奋地问他:早晨广播电台的“金融专递”节目听了没有?“蓝海股份”清查结束,主要是券商中某些负责人的监管不严所造成的,对个别负责人做了撤职处分。为了不让中小投资者蒙受损失,今日下午恢复交易!

  他狂喜!这一阵狂喜带来的宽慰,顿时转化为一种奋斗的灵感,说不清是“顺势而为”还是“逆流而上”,反正对抗性拼搏所激发出来的疯狂,顿时主宰了他全部心灵:这岂止是不让我死于梁菲手下啊,分明是在紧急关头,老天爷送来了一大笔资金嘛!他立刻找来证券报纸,仔细阅读了关于“蓝海股份”的公告,决定到它下午一恢复交易,不管是什么价位,全部抛出,拿这笔资金来反手压“飞天”,逼迫暗中的对手把筹码抛出来!

  午后一点正,“蓝海”开盘了,股民被久久的停牌吓怕了,低开二角六,然后就是震荡抛售。对于曾经海来说,每股亏损接近一元!

  他心疼,随着庄家不断拉高派发的节奏,逐渐出货,然后在新的低价位继续买进“飞天股份”。对手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动作,依然凶狠地打压。

  “蓝海股份”的价格不断在下滑。他却轮番地在八九个账号中增加抛售量,不顾割多少肉,抛掉它,让二十多个账号低价接过“飞天”。

  对手继续打压,再次创下了“飞天”的新低。曾经海继续走马灯似的抛售“蓝海”接过“飞天”。“蓝海”也创下了新低,他已经不顾血本了!他做得如此不顾一切,开始只觉眼前一个个数字像一颗颗骰子在跳,一张张赌牌在飘;可很快便消失了,直觉得自己在疯狂啃噬一个个生灵,竟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鼻子边飘荡!他感到了痛快,一串串数字,分明是绿色的,却都变成了鲜红,是血,是带着血的骨头,扑过他的口里,咬嚼着,咔咔作响,咔咔作响,他的身心内外,冲撞着的是为狮为虎为狼为鲨为鳄的骄傲和痛快!

  不知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操盘手,还是那位不知名的强行闯入者比他更疯狂,“飞天股份”竟创下了近期交易的天量。

  收盘了。他处于高度亢奋中。一切听天由命,“顺”势而为,“顺”命而飘了。这倒使他坦然了。“蓝海”只留下了五分之一。他准备明天再和它们周旋。

  曾经海正站起身准备离去,电话铃响了,宫经理给他送来了答复。正如他所猜测的,大肆打压“飞天股份”并趁机吸纳的,正是开泰证券公司、新经证券公司和南洋证券公司的几位客户,资金账号分别是10999746、10345662’……

  正是杭伟和海泫他们!

  他冷笑一声,早已经咬着牙思考着、久久潜伏在胸的报复手段,更如一蓬烈焰,腾地在他心头跳跃而出。然而,他的行动倒冷静了,他要观察第二天的发展再采取进一步行动。

  也怪,这天,“飞天股份”低开一角五分,立刻向上反弹,并放量上行。他正奇怪间,善解人意的报单员的小应,给他送进来了一份刚到的《证券新闻》说:“曾先生,看!飞天股份真的要飞啦!这篇文章说,‘欧美各发达国家绝不会对东南亚金融现状坐视不顾’!”石点头的推荐文章也刊出了,文章透露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动向,赫然刊登在第二版头条。还有海泫和言中的,像煞一个朦胧题材,给“飞天股份”这个板块,赋予了广不见边、深不可测、绝对能让人纵横驰骋的“想象空间”。自然,这无异于风助水势、水借风力,“飞天股份”的股价,真像扬帆起航了似的,放量上涨!

  曾经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影。深埋在心底的那份计划陡地膨胀了:他妈的,你们这些垃圾股顶不住了,想滑脚了,没那么容易!

  他抓起电话就找邢景。劈头就说:“邢景,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帮一记忙!我要见一见常总,再给我一笔资金,请你尽快约时间!”

  “有什么事吗?”她依然是那样平静。

  “见面再说好吗?”他很固执。

  “请把大致意见告诉我,好不好?”

  “我知道了谁在跟我们作对啦。他们想拉升滑脚了,没那么容易!我要继续打压,叫他们把手里的股票低价抛给我们!我能够给你们公司赚加倍的钱。我要让他们懂得,股市就是强者的天下!对待这些垃圾股,就应该比鲨鱼更凶残!”

  “你让我猜到了,”邢景说,依然那样淡淡的,“我说别这样,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把自己当成弱者的,才是真正的强者。你明白吗?承认自己是弱者,才会听其自然,顺势而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驾驭大势,主宰大势的强者。”

  “好了好了,你别再跟我绕口令,‘得得非所得’的,把事情弄得那么玄了!”他反感地将电话挂断。他双眼已经赌红。他决定找宫经理,要求透支,不管几比几,能透支多少算多少。这一回和以往就是不一样!

  他的手正伸向电话听筒,手机响了。是邢景。一听是她,他一声不吭。

  “经海吗,今晚我请你吃饭!”她仿佛把握着他的脉搏,顾自说下去,语调比几分钟前更平静,平静中有一种令他宁静下来的温柔,“我们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可以尽我的努力,把常总请到。”

  曾经海心里的火焰骤然熄灭了:“好吧,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听筒里似乎传来了她淡淡的苦笑:“怎么这样客气?老地方老时间,不见不散。”

  曾经海坐回到电脑前面,仔细研究“飞天股份”的成交情况,它的量。价和走势,一边抽着烟,思考如何说服她,说服常无忌,然后提早来到明珠广场。在大门口台阶上等不多久,一辆出租车便在面前停下。车门一开,跨出来的正是她。她应该是和常总同乘那辆桑塔纳的。不禁问道:“常总呢?”

  邢景笑了笑说:“他没有来。进去再说吧,”便径自往楼上走。

  曾经海满怀狐疑地跟着上了楼,还是在“云水居”。曾经海边拉椅子就座,边问:“常总为什么不来?”

  仿佛有心灵感应,给邢景的第一个变异,是那只小金鱼从皮包拉链上消失了。他眉眼所给她的感觉也是如此: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瞧,双眼布满了血丝,一副刚从赌场里出来的样子。她想此刻见面真是太及时了。她笑了笑道:“常总来不及赶回来,我已经和他通了电话,把你的情况转告给他了。”

  曾经海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说?”

  她说:“他说考虑考虑。”

  “什么时候答复?”

  “他说他很快就回来,一回来就找你。”

  曾经海脚一蹬说:“很快?不见得明天就回来吧?看来要被你耽误了!”

  邢景镇静地一笑说:“不见得。我看到了几份材料,觉得常总回来不回来并不重要。”她从小坤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但并不翻开,像煞有备而来,“因为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决定干预,这对东南亚金融形势显然能起到稳定作用,这是一;我们国家预见到这场风暴可能对外贸公司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采取相应措施,飞天公司本身也在做预防的努力,具体措施,常总将选个适当机会公布,这是二。这些对飞天股份公司都将成为利好消息,这几天,朦朦胧胧的正好炒作。在这时候,为了赌一口气,打压股价,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

  他仿佛受了骗,冷笑道:“哦,还是要‘一切顺其自然’罗?”

  她说:“是的。让他们把‘飞天’股价顺势往上拉!”

  “不。”

  “你听我说完。”

  “好,你说!”

  “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支持东南亚国家,会不会很快成为事实呢?不见得。因为他们的支持是有条件的。也就是说,他们要这些受援国家按照西方的意图着手经济改革。这些国家会不会答应还是个问题。所以谈判未必会顺利。也就是说,对于‘飞天股份’,这一利好,马上将变成利空。”

  “啊?”他心里一惊,冷静下来了。

  “我们公司所采取的应对措施要见效,还有一个过程。这一利好,也会随事件的冷却而冲淡,使‘飞天股份’很快会价值回归。”

  “啊?”曾经海越发冷静了。

  “我的意思是,趁他们拉高的时候,你,”她嫣然一笑,“应该说我们,把筹码统统送给他们。能把预期的那一笔财富赚到手,公司心满意足了,你也解脱了。你说,还有什么比这种收获更可贵的呢?”

  曾经海笑起来:“这种心满意足的解脱,是将风险送给别人换来的,你说这是什么品格和道德?”

  这话分明是针对她曾经有过的“说教”而来的,有着明显的让气氛和缓的挪揄味道。她调皮地一笑,自自然然地给他一个反问:“为了惩诫世人,让这些人尝一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味道,难道不也是一种普渡众生的善举?”

  曾经海开心地笑道:“明白了,这就是你的禅机妙悟!好了,下一回我再跟你参禅悟道罢!真要这样来处理手里这堆股票,我们能赚多少,算一算清楚倒是真的。”他眼望天花板,眨着眼算了一阵,他是在股市暴跌以后,以最低价位开始建仓的,海泫他们打压以后,仍没跌进他建仓的平均价位,如今止跌反弹,只需上涨二档,每一股就可以赚到百分之十五。他完全缴械了:“这也是顺其自然罗?”

  “你说不是吗?看来你并没有把我的提醒丢进黄浦江!”

  “怎么会呢?你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嘛!”

  “去你的!别一厢情愿!”

  “好好好,反正我是‘无为无不为’,还有‘欲得不得,不欲自得’!”

  “好了好了,别鹦鹉学舌了!”

  “好好,不学鹦鹉要参禅!”他高兴地抓起菜单递给她,“你爱吃的,尽管点。今晚我请客!”

  当晚,主要传媒,都用比较显著的篇幅,公开报道了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投入巨资,帮助东南亚遭受金融危机的国家,平息这场风暴。这两个组织的代表,即将启程前往曼谷商谈具体实施方案。这消息,对于证券市场上的对外商贸板块,尤其是“飞天股份”来说,无疑是锦上添花。第二天,就以百分之四点五的涨幅高开,然后扶摇直上,很快涨停了板。曾经海算了一下,就是这个价格如数抛售,飞天公司所要获取的资金全部得到了,他,曾经海所有的亏欠填补了以外,还能赚到差不多一千万!

  具体的获利数据,使他坦然地按照邢景的建议,开始悄悄地将二十多个账号中的股票派发。他惊奇地发现,他抛出多少,就被接纳多少。看来,对手不仅仅是对付他,而是将这只股票看作大有潜力可挖的“黑马”了。

  他忽然怀疑起来,派发的双手,也软了下来:真可能是一匹黑马吧!杭伟和海泫他们对这只股票的情况,可能掌握得比我多,否则为什么这样不顾一切地看好做多呢?要真这样,把手头曾经拥有的全部抛光,那不是失之交臂,成为最头了?

  这一想,强压下去的那股争一口气的蛮横,突然反弹了。他停止了派发。很想把派发变成打压,打压到刚刚抛售价位的下方,然后吸纳,既惩罚了对手,又赚了一笔差价,一箭双雕!

  这是空前的冒险之举,可也是人生成败的关节眼!

  曾经海抽卷烟的手,都紧张地在微微颤抖。

  此刻,霍然站到眼前来拷问他的,还是邢景。是要她提供国际金融界以及飞天股份有限公司更多的情况,还是索性瞒过她,直接找宫经理要求透支?……

  背着她自然使她不高兴,无异让刚有所进展的情爱毁弃,然而也有可能给自己,给她们公司赚到比现在多几倍的钱财,到那时,一俊遮百丑,她能不笑脸相迎,盛赞我是真正的男子汉?……

  他决定不下。

  “飞天股份”仍然涨停,买入的数量不断地增加,显然有人还在大肆吸纳。

  何不打个电话,向邢景了解关于“飞天股份”或者东南亚金融形势的进展呢?如果没有新的东西,仍然停留在推测上,那就应该说服她给予支持。

  他提起了电话听筒,开始拨动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莱茵河的河水很平静,无以数计的银色的光点,在她上面调皮地挑逗着无以数计的细碎涟漪;尖瘦的教堂钟楼,从绿色的林木、深赭色的砖墙间直耸而上,仿佛要冲破罩着这个城市的那层迷朦的水雾,德国的黑林山,法国的阿尔卑斯山,从地平线那边,隐隐约约地越过莱茵河,悄然跨进这幢圆形高楼的窗玻璃,不时诱惑着会议室里这些金融巨头们散淡的目光。一共十三个人,悠闲地,仿佛是一次家庭聚会,随意地从侍者的托盘里取过他们喜欢的饮料,然后继续漫无主旨一般地闲聊。他们突然发出一阵戏谑式的欢笑。原来是欢迎一位刚到达的贵宾。邢景睁大了眼审视,啊,他不是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米歇尔·康德苏吗?她惊喜地走上前去,“哈罗!”她讨好地招呼。他不睬她,继续走;她追赶,“哈罗!”她加快步子,放大了声音,将问题抛过去:“对东南亚国家,您和您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打算采取什么积极措施?”这位举足轻重的金融巨头,却像根本没有她的存在一样,依然往前走。她执着地诉之以利害:“康德苏先生!你们在这里,决定着当今世界经济命脉!您在这里说话,也是最有分量的,无论如何?请您告诉我!”她边嚷边赶,可双腿迈不动;双唇也发不出声音,整个会议室,压根儿没有她的存在。她一反平素那种安详和恬淡,使出全身力气,要讨一个答复,内衣都给汗水湿透了,声音也嘶哑了……,他却不见了,焦急,犹如一把火,在她心头燃烧,她急得跳起来,却又像那条小金鱼在跳……

  她醒了。她发现自己卷卧在床铺上。

  她诧异。怎么会梦见这些?梦中所见的,那么遥远,那么朦胧,若隐若现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伸手扭亮了台灯。一摞英文资料,从灯影里跳进眼帘。

  原来是瑞士的巴塞尔,一个称作“国际清算银行”的总部所在地。她没有到过这地方,连欧洲也没有去过。怎么会梦见这种场景?……

  对了,这是她刚刚从这难英文资料里读到的。资料所描绘的巴塞尔这幢高楼。是饰以玻璃墙体的圆形大厦,紧傍莱茵河,置于第十八层内的这个机构,可以说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团体,成员分别来自美国、德国、英国、法国等当代世界十个工业国家,加上东道主:瑞士中央银行行长。他们一年在这里聚会十次,就在这种没有事先议定议程的闲聊中,讨论全球金融界最敏感的问题,给哪个国家地区以金融支持,如此这般地决定着世界金融走向。说话最有分量的是美国代表,通常是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艾伦·格林斯潘,如果他不能来,那就是其副手艾丽斯·里夫林,也只有这个美国的座位旁边,备有第二个座位,这是为纽约储备银行的总裁威廉·麦克多诺准备的。

  ……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是的。她为曾经海想得太多了。她说不清楚,自己何以在他身上,投注这样多的关爱和精力。是因为这一次“飞天”的炒作,太多地关联着自己在这家公司的命运?是,但也不完全是。这几天,公司一些职工和中下层干部,已纷纷在猜度内幕,并有了议论,而且是针对着她的,但她并不后悔,这是因为为了他。由此她越发感觉到,这种不顾代价的关爱,除了给了初恋的那个男人以外,从来不曾有过。要不,他按照她的要求抛售“飞天股份”以后,她为什么会这样迫切地期望国际形势朝着自己所预期的方向发展,并且如此关心这个组织的背景和最新的动态,径自到上海图书馆去借阅了这许多资料呢?

  床边柜上的小闹钟,刚指准二点,正是凌晨。但她没有了丝毫睡意。索性起床来,站到窗前,茫然望着窗外一幢幢寂静的公寓,梳理思绪,追寻自己对他的感情。她欢喜他,但又害怕自己把感情交给他,为什么?她怕他染上了这种被称作“电脑海洛英”的股票买卖,害怕他会在恐惧与贪婪的摇摆中,不是将自己的人性磨练得越来越纯净,而是越来越让原生的兽性主宰了他。主动约他到明珠广场见面,他虽然听从了劝告,可碰头前后这几个小时,他给她的印象和感受太深太深了,以致此刻一想到这些,还会禁不住地把多日来的参禅所悟,交还给野樵先生!

  她无法再经受这种感情的折磨。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步离窗沿,回到床上增高了枕垫,闭上眼,按照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的方法,开始重复默念“无”的声音,让自已逐渐进人潜意识的野性思维之中,将个人从意识领域中消失,让个人,与只不过是一个“无”的宇宙无意识,融为一体……

  她终于融为一体了。无我,无住,无念,像是没有梦的睡眠,回到现实时正是清晨。她进入盥洗室,习惯地打开了收音机,或许因为她仍然兼管着部分经济资料的搜集与翻译,她先听能够收到的国际广播。正好是日本NHK播送经济新闻,一条新闻分析骤然吸引了她。新闻分析说,对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态度,根据种种迹象来看,其走向,正是昨晚她追问格林斯潘而没有得到的答复: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要求受援国必须以实行改革作为条件!

  她一阵兴奋,便想打电话告诉曾经海,可刚抓起听筒,朦胧的一声警告,却叫她把它放下了。她说不出这警告是什么,只觉得不应该这样轻率,这样直露。这与对一个高烧未退的病人,强用快速退烧药物把烧退了,却让真正病毒逃脱相同。于是她边盥洗,边继续收听各方消息,然后早早上班,认真地阅读了新到的所有的外文报刊,证实NHK的分析是有充分根据的。原有的恬淡、宁静与安详都回到她的身上。因为要关心“飞天股份”的动态,办公室的电脑早就与证券行情联了网。开盘时,她已经完全能用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看“飞天”的走势。

  “飞天股份”在继续上涨。她似乎看到曾经海在悄悄地派发。

  正如所有上市公司办公室,电话铃是不断的。她等的是曾经海的电话。十点一过,他的电话终于来了。很使她意外,她听到的,还是那种赌徒赌红了眼才有的声有。他说,“飞天股份”“异动”绝非偶然,他不能放弃这样一个好机会,请她协助他“调整战略”:“我同意你的顺势而为,可也不能放任不为。在应该拼搏的时候放弃拼搏,那是庸人之道!”

  还是没有开悟!她无可奈何地一笑:“不错,顺势而为不是不为,而是找到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最佳统一状态的时候,发挥主观作用……”

  “那眼下就是这种统一的最佳状态!”

  “经海,”她破例地只喊他的名字,破例地没有接他的茬儿,她的语调沉重,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一刻,采取的竟是与他完全不同的战略,而且这样固执,“我想等你冷静下来再讨论这些问题。我希望你不管对手怎样,赶紧抛掉。求你帮帮我!”

  “你怎么啦?”他被她的声调震撼了。

  “你知道这一次炒作‘飞天’我所承受的压力吗?”她声音低沉,倾注着感情,“公司里已经有人在查问这次炒作的内幕了。要是暴露,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在左右常总;不少持有职工股的,前些日子抛掉了,因为事先不透一点儿风,一定会推波助澜,把损失推到我的头上……不说了,你可以想象得到。这种冒险行动,如果不见好就收,得到的将是什么,你应该清楚。失去这一份工作,我无所谓,可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最怕失去的是……”开始,她是刻意渲染,但一触及活生生存在的现实,注满了血泪的生活经历,就自然而然地倾注在每一个音节里,以致说不下去了,“不说了不说了,你会明白的!有一位投资专家说过几句话,用来表明这一刻我们应抱的态度,倒是十分确切的。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他听到她声音中的哀怨,已经使他动容,一到无法尽言,更是怦然心动,连声说:“我当然想听!”

  “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

  “啊,悟透人生?”

  “对。这可是一个关节眼。”

  “让我想想!”

  曾经海挂上电话,思绪被她的话拉回到了以往。为了不在“扁头阿棒”面前俯首贴耳地当奴才,也不在都茗跟前低眉弯腰当小媳妇,做一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有自己的个性、独立的人格的伟丈夫而进了股市,想不到,在这个惊涛骇浪无时不在的地方,一不小心,也会成为另一种比奴才还要奴才的奴才,另一种比小媳妇还要小媳妇的小媳妇。与邢景深交以后,方知虚静致幻的“禅悟”,就是克服内在的人格分裂,在与天地同流,万物为一中,探索人的生命,解除人的烦恼,获取人生的自由。可这一刻,他竟然忘记了这一切,是多么可怕的“忘记”,有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忘记!……是否真有所悟,这才是真正考验的一刻!

  “飞天股份”日K线图上所有预期向上的走势,都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只有一个价位,比一刻钟之前又上涨了二角三分的价位。于是他只有一个动作,轮番地在二十多个账号中,抛出,抛出,抛出!……到收盘的时候,他已经清了仓。他也来不及算一算,到底获利多少,立刻给邢景打电话。

  “邢景,我已经实现胜利大逃亡!”

  “恭喜你!”

  “恭什么喜?发财吗?”

  “不。恭喜你成为一位战胜自我,获得了自我的英雄!”

  “你是说抛掉了‘飞天’吗?”他苦笑一声,“恐怕还不到最后笑的时候。”

  “我不敢说是不是最后,但至少可以大声地笑了。”邢景欣然地说,“告诉你一个确切的消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东南亚援助计划受阻!因为受援国不愿按照西方的主意‘遵命改革’!东南亚所有国家汇率和股市继续暴跌!”

  “啊!”

  “值得高兴吧?”她淡淡地一笑,“我今天一早就知道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一点就告诉我?”曾经海十分震惊。

  “不,我早告诉你了。”

  “啊?”曾经海恍然,“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对不对?”

  她抿嘴一笑。

  曾经海欣佩地赞叹:“想不到你真有两下!”

  她说:“没什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什么?这不是苏东坡的名句吗?”他说,“是不是又给了一道题?……啊,我明白了!拉开距离,头脑才能清醒!是不是这意思?”

  她格格地笑起来:“小鸡破壳了!”

  “小鸡破壳?……”他也跟着大笑起来,思绪如潮般地涌入他的脑海,“不,我想说的是,只有经过地狱磨炼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天堂。”

  她的心一抖,脸上笑容凝结了。

  “你说呀!”曾经海看不见她的神态变化,继续往下说,“你真是一个谜。如今‘小鸡破壳’,一通百通,我已经能够破解你给我的别的谜了!”

  “真的?”她倏地恢复了常态,“我有什么谜?”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你说,你怎么破解?”

  “现在我不说,”他说,“见面了详细地破解给你听。”

  她一笑:“别卖关子了。”

  “卖关于也是因为急于想见到你,”他说,“今晚行吗?”

  “可以奉陪。”

  “只是奉陪吗?”曾经海大胆地向她发起进攻,“既然发现了一只愿意唯命是从的羔羊,为什么不把他领进自己的领地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蓬门今日为君开’。我等待的,是你这一句话。”

  “你很坏!”

  “从你口里说出这三个字,就是你对我的最高评价。”他说,“怎么样?我等着上面的吩咐呢!反正这一只羔羊,除了你‘认领’,任何地方我都不想去了。”

  “你呀,好可怜的一只羔羊!我可绝对不会同情你!”她叹了一口气,满腔的无可奈何,“不过,说正经的,明珠广场去得也腻了,别的地方嘛,实在也没有值得坐的。你来我家吃晚饭吧,今晚六点以后,我在家等你,我那个窝,可实在不是接待你这样贵宾的地方。”

  “谢谢!”他在一阵欣喜中,只顾继续猛攻,“幸福不是在某个地方,而是在某个人的身上。只要和你在一起,草棚也胜过金碧辉煌的宫殿!”

  晚上七点,曾经海将那条小金鱼重新挂到皮包拉链上,捧了一束鲜花,来到聚雅花苑。她独自居住着这样一套居室,是他没有想到的。她身着家居的便装,淘尽了职业女性的社会风尘,显示了家庭主妇的风姿。和都茗正相反,都茗在家里,里里外外、不顾场合的都是那套睡衣,仿佛工作单位以外都是她的卧室,无处不显示她的缺少修养;更没有想到的是,邢景还做得一手好菜,扬帮风味,使他品尝到了久违了的家庭温馨。

  曾经海啜着干红,从揭她的谜开始,吐露自己心里久积的那个愿望:“你说的‘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到底指的啥?”邢景嫣然一笑:“天下雨又下雪。”曾经海一怔:“什么?”她只笑不回答。

  曾经海知道,禅宗的“参活句”总是问东答西的。于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说下去:“记得有一位投资大师说过这样几句话:‘经验告诉我,这个市场变得不多,循环了一次又一次,重要的投资原则依然适用;不同的是参与的群众换了一批又一批’。是不是这意思?”

  邢景还是笑而不答。

  曾经海急了:“你不是要我参悟吗?可你却不置可否!我可要走了!”便站了起来。邢景伸手轻轻一按,笑了笑:“稍安勿躁!”曾经海重新坐下。她说:“让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开创中国禅宗的大师惠能回到广东曹溪,遵从师父的嘱咐,在四会、怀集间隐遁了十四年以后,才云游到广州法胜寺。正值印宗法师在讲《涅槃经》。这时有两位僧人为了幡的飘动发生了争论。一个说是风动,一个说是幡动,争得无法下结论。惠能插嘴了,他说: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你们的心动。”

  曾经海恍然地截住她说:“我明白了!人,就是心!人不同就是心不同!股市千变万化,其实都是人心,人的无穷欲望的不断地花样翻新。欲念、怀疑、恐惧、贪婪与排斥之后,又是新的一轮的欲念、怀疑、恐惧、排斥与贪婪……唱不完的老调子。其实呢,股票就是股票……”

  “好一个‘股票就是股票’!你开始透过股票,看到了整个人生,整个世界。”邢景的双眼突然发光,“我说小鸡破壳,真的小鸡破壳了!”

  在曾经海印象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的激动,这样的兴奋。尽管对她的赞赏还是玄得好似囫囵吞枣,然而曾经海却仿佛又一次发现了自己生命的辉煌存在,使他感受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心灵不能不再一次受到了震撼。是的,这是一个真正值得把自身的俞运和未来托付的女人!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竟这样无法克制地向心头涌来,突破了人际的所有防线。

  这一晚,曾经海和邢景喝掉了三瓶干红,谈得很透很畅,直到深夜还意犹未尽,他索性睡在了她家。

  邢景不饮即罢,一开怀,却千杯万盏也不醉。见曾经海烂醉如泥,就让他留宿,自己早上照常起床上班去了。这两天狂赌猛搏的极度兴奋和紧张,使他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黄昏,才被一阵电话铃声唤醒。他知道这里的电话,邢景不给任何人,所以只能是她。果然。她问:“留条看到了吗?”

  他说:“我刚醒。你写了什么?”

  她说:“我见你醉得一塌糊涂,估计你会醒得很晚,我要你等我回来。可现在不行了。我估计回来很晚。”

  “发生了什么?”

  “对你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她说,“在曼谷,东南亚国家与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谈判没有成功的消息,今天见了报,可‘飞天股份’依旧逆势而上,三次涨停板,可又三次接近跌停板。我们公司正准备发表提示性公告,申明本公司没有应该披露而没有披露的消息,但证监会已经打来电话,说近期公司有操纵股价的嫌疑,必须立即进行调查,从明天开始,直到查清事实之前,对‘飞天股份’实行停牌。常总为了这事,提前赶回上海了。”

  “啊?”这一惊,昨夜残酒尽消,他知道只有杭伟他们拉高派发加速出逃,才有如此结局。

  “还好,”她依然那样安详平和,“我们都是按规定操作的。问题出在这两天。尤其是今天的非理性狂炒。看来我们是经得住检查的。”

  “但愿如此吧,”他说,“你见到常总了?”

  “是的,我正准备去详细汇报呢。”

  “要我一起参加吗?”

  “暂时不需要。”

  曾经海明白,他最好回避。他心里注满的是庆幸,但也掺杂着一种让人代他受过的不安。匆匆起床,看寻呼机,父亲因为他一夜未归,又不见电话来,急得到处找他,连打了三次“留言”:“请回电”、“马上回电”、“火速回电”。因为怕骚扰邢景,曾经海将寻呼机调到了“震机”状态,所以一无所觉。他赶紧给家里打电话。母亲接的,一听是他的声音,喊一句“阿弥陀佛!’总算—…你到哪里去了呀!”他只说喝醉了,就在朋友家过的夜。,母亲说:都茗几次打电话来,说定今晚到家来的,你快给她回个电话。曾经海不觉诧异了,他俩之间,除了最后那十万元“青春补偿费”没交割,已没有什么值得连着“几次打电话”的事了,可离最后十万元约定交付的时间早着呢,难道又要节外生枝了?他马上给她打电话。她已下班,也不在家,只好再打电话给母亲,说他马上回来,要是都茗来了,请她稍等吧。

  盥洗罢,走出邢景家下楼来,已是万家灯火。他喊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家里赶。司机是个中年汉子,边开车边收听广播。正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他听到了中国证监会对“飞天股份”的处理决定,口气十分严厉。司机分明也是一个业余投资者,忍不住发出一番感慨:“这些庄家也太过分了,恶炒!穷炒!这一回可给抓住了,真该好好整一整!”他只微微一笑。

  马路让密集的人群给堵住了。司机停住车,探头出去问:“怎么啦?”

  “跳楼!”有人说,“不晓得炒什么股票,输了,钱是向人家借的,还不起,就寻这种短见!不值得!”

  曾经海心里一阵紧。他不敢详细打问,也不愿多看,急忙对司机说:“走不通,就绕别的路走吧!”

  司机倒过车绕道而走。他张大了眼凝视前方。显然又是一次顿悟,使他眼前所有的所有,出租车,身边的司机,挡风板前面成群的高楼,车窗外闪烁着的灯火,在灯火里穿行的车辆和行人,都成了一种“势”,他既生存在这“势”之中,也以自身构成“势”的一个部分,受“势”的制约,也影响着“势”的走向;刚见到的这一位不幸者,就是这样一个人,然而他成了“势”的牺牲品。为了这,成功者无时无地不在关注这个“势”的来,“势”的去,“势”的喜怒哀乐,然后去驾驭和运用这个“势”。人生为此喜怒烦恼;世界为此波诡云清。为此,如何求得平衡的研究学问也层出不穷。道一大师的嫡传门徒希运说得很概括:“学道人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唯学无求无著。无求即心不生,无著即心不灭,不生不灭即是佛”。身在股市,智者患者,贪者廉者,也都自觉不自觉地注意这一点,只是说法不同。“滕百胜”说的是“平常心”,杭伟说的是“借东风”,可都是一个意思,自觉不自觉地都感觉到在这个“势”态面前,人是这样的渺小,小得无法抗拒它所安排的一切,只能寻求与它保持一致之道,这也是一种“天人合一”,以证券市场特有的方式方法,从中谋求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均衡,让自身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这纯粹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游戏,是沉重的轻松,又是轻松的沉重;是浸染了浓烈的血腥味的轻松,也是浸染了血腥味的沉重!……

  好一个“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看来,邢景为我今后生活的安排是对的……

  “先生,在什么地方下车?”司机问道。

  他冷丁醒了过来,面前都是熟悉的街景。“对,到了!”他付了车费跨出车门。仿佛失了方向,站在人行道上许久,他才从“势”的挣扎中出来似的往家门口走。

  到家,父亲曾宏发连声说,急死我了!要是你不在一个钟头以前来电话,听到广播里这条消息,真会以为你进提篮桥了!又急着问,‘飞天’股票是不是卖掉了?曾经海说:我早就全部卖掉了。而且把丰乐诗、梁菲和邢景重新给他的“张菊芬’这些委托,全结算清楚了。父亲一块石头落了地,说,好了,钱也赚了,够用了,以后不要再做股票了。真正是虎口逃生,风险太大了。他点了点头。见他同意他们的建议,父母亲很欣慰,就想了解有否救星帮助,这回怎么那么顺利?曾经海想了想,就把邢景在这次买卖中的作用告诉他们。对于关心着他婚姻的父母亲,也是不露痕迹的一次意见征询。

  父亲听罢,神采忽然焕发了,说:“这倒真是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呀!”

  在一旁的母亲,急忙问:“这姑娘是你什么朋友?是不是女朋友?”

  曾经海只是笑笑,怎么说呢?

  父亲说:“我要有这样一个媳妇,对你就放心了。”

  母亲连连点着头,不觉看了一眼空着的那张椅子。

  “你明白吗?”父亲却敏感到了老伴这一眼所包含的意思,感慨地将不同于她的见解说出来,“你有钱了;跟着铜钱银子来的东西,不要太多哦。名誉、地位,要官有官,要权有权,要女人有女人,反正要什么有什么,都会送上门来的。光光鲜鲜的,真像个人样。可经海,我为你担心,真正不好过的倒是这一关,都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又说‘枪打出头鸟’、‘人怕出名猪怕壮’。说真的,还是游在海底好。游在海底的不一定全是好鱼,不过好鱼总是喜欢游在海底的。你要是有这个姑娘来当你的家呀,你会成为一条真正游在海底的好鱼的!”

  曾经海点了点头。

  见儿子点了头,父亲大为兴奋,将心里的话一塌刮子往外掏:“你知道吗,鱼游在海底,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儿子睁着眼,不知是体会太多无法概括,还是什么的,竟一时答不上。

  “我说,”父亲放低了声音,仿佛在传授祖传秘方,“没有人一整天盯着你,抬手动脚的都有人管着你。你要活得多自在就活得多自在!”

  真正触到要害处了,曾经海的的双眉突然兴奋得高高扬了起来。

  “我说得不错吧?这才是真正读通了人生这本大书的人的活法!”儿子心有所动,父亲的感慨越发像潮水一般往外涌。母亲却又看了看那张空着的椅子,眉心拧成了一个结。当丈夫的自然知道老伴想什么,不管她的态度如何,顾自将脑袋摇成一个拨浪鼓,叹息说,“你们(他不再说‘你’了)想想,像你机关里的那位老领导呀,大概升得太快了,又不懂得好鱼游于海底的道理,瞧,眼下麻烦了!”

  曾经海吃了一惊,急问:“你说啥?哪个老领导?什么麻烦?”

  “边奉荣呀!让人给告了!”

  母亲忽然醒过来似的说:“晚报上都登了。你没有看见?”

  曾经海说:“这几天股票把我鼓捣得昏天黑地的,哪有时间看晚报?”

  父亲说:“看了报,一般人也不晓得和边主任挂上钩,报上又没写边奉荣的名字,是因为你在那里工作过,我特地去了解才晓得的。”

  曾经海急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默不作声地从缝纫机上面翻出一张晚报,递给他说:“你去看吧。”

  曾经海接过来,翻到了社会新闻版上,有一则消息,详细介绍了他原来那个机关,成为了一群居民的被告。还是一六零八弄七号那件事!三零二室的老教师脊椎骨摔断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事态有了又新发展。其中二楼二零二室,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悄悄地找了一处商品房买下,然后将二零二室出售。买它的偏是开饭店的一零四!这家连个店名也没有的饭店买下它,打算增加三名下岗职工,扩大经营规模!正在暗中讨价还价,消息就走漏了,居民请求曾经海的老机关及时阻止这笔交易。接替曾经海工作的那位干部,年纪忒轻,一听说他们是在帮助解决下岗职工就业的,竟帮他们说了几句话,整幢大楼的居民,认定机关就是小饭店的靠山,于是只能请求法律解决,联名告到了法院。第一被告自然是小饭店,机关则成为了第二被告。法院受理了。这是本市少有的民告官案子。曾经海看得双眼越睁越大,他正是为这事与“扁头阿棒”顶撞而宣布辞职的,没想到边奉荣偏受其累!他曾经海有过这样一个念头:在某一天,他将扬起脑袋,当众对边主任说: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找我!此刻,突然跃入他心际的却是这样焦急的一声: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能帮他做些什么呢?

  他默默地思索着,趁都茗没有到,就按照昨晚与邢景商量好的办法,离开股市,他趁空闲时间清理这两年来与股市有关的一切。书籍、杂志,连同他平时所记的笔记统统收拾起来,装进了几只马夹袋。这时候,都茗来了,他随手将马夹袋连同那些废报纸、旧期刊一起交给母亲,便将注意力转到都茗身上去了。

  都茗有了新的男朋友,打扮得越见珠光宝气,摩丝将长发梳成了一个高髻,脖子上、手指上、脚踝上、胸前,无不金光灿灿。有了与邢景深交的曾经海,竟怀疑自己居然和这样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了这么许多日子。她看曾经海虽然有点儿樵摔,可神态坦荡,便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有一家餐馆,经营不善,打算低价出让(投入七十万,只要三十万),她想接过来经营,怕错过这个机会,所以要提前向他要最后一笔“青春补偿费”,不知道能不能帮忙,要是同意,她可以打个九五折,等等。到底共同生活过的妻子,他从她说话的神情,就知道了她“几次打电话”找他的真正来意。或许她知道他正在做的“飞天股份”出了事,特地摸底细来的,她也要“入袋为安”呢。他爽然答应了,说到底夫妻一场,不必打折了,如数支付!她高兴得双眼又笑没有了,倒也老实,说我听到你在做这只股票,真为你担心呢,股票市场就是这么吓丝丝的,现在我放心了。听她这一说,他的念头也转了过来,她几次打电话来,不要光是猜度她关心的是她自己那笔钱,可绝不能排除她对前夫命运的关心。人总不能把人往坏处想。于是就想和她多谈几句,多了解一些近况,也是对她表示关心的意思。可她不想久坐,说是男朋友此刻就等在弄堂口。他笑笑,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约定一个取款日子,便让她匆匆地走了。

  曾经海却从她身上获得了一个很有益的启发。

  三天以后,因状告地区机关而出了名的一六零八弄弄堂口那家豪华的豪都大酒家经理室。来了一位皮肤黝黑得如“乌骨鸡”的陈世代先生,听说这家酒家打算出让而来了解情况的。豪都大酒家果然有这个意思,于是开始了正式洽谈。翌日,这位陈先生来到了曾经海工作过的老机关,拜访边奉荣主任,说明他们接过豪都大酒家的经营意图,希望获得当地行政部门道义上的支持。边奉荣欣然允诺。正因为得到这一通力协助,谈判十分顺利,并很快将目标投向一六零八弄七号底层一零四室那家没有招牌的小饭店。他们把即将出现的局面告诉店主:豪都大酒家马上要改成一家完全面向大众的“又一春”餐饮连锁店,这是专门为了解决下岗职工而设立的,是再就业工程的组成部分,规模相当大。考虑到“又一春”的诞生.将对周围的同类型的小店家造成威胁,所以事先来征询意见。如果他们乐于参股合作,将十分欢迎。这家饭店的老板,心里火冒三丈,但是胳膊扭不过大鹏是明摆着的,经过考虑,不得不同意了,提了一点比较苛刻的条件。“乌骨鸡”陈世伦向他老板汇报以后,都答应了。不到一个月,“又一春”就开张了。上上下下,除了经理陈世伦是自行辞职而来的以外,百分之九十都是本地区以内下岗的职工,名副其实的再就业工程。所以,市区领导都很重视,“又一春”三个字,就是市长亲自题写的。开业仪式,自然简朴而又隆重。

  就在这一天黄昏,在“聚雅花苑”附近一家十分精巧而幽静的题为“小沧浪”餐馆的门口,曾经海和邢景见面了。还没有打招呼,邢景就从精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份刚买的晚报。笑嘻嘻地递到曾经海手中,说:“你拿去看看。”

  曾经海接过来,光线大暗,不想看:“是关于‘又一春’开张的消息吧?”

  邢景说:“有开张的消息,可还有你那位老上司边奉荣的。他不光从被告席上请下来了,还因为他管辖的地区再就业工程出色,成为了领导干部的表率,事迹上了报。说不定,马上会升区长的!”

  曾经海开心地笑起来,将报纸卷成棍状,径自往里面走:“早在意料中。可没想到这两条消息,会摆在一起发表。”

  两人选一个雅座坐下来,邢景问道:“我不明白,你不准‘乌骨鸡’暴露幕后人是你,那他是拿什么身份取得边奉荣他们信任的?”

  “香港某老板的代理人。”

  “哦,牛皮可不要吹穿绷哦!”她说,“我不信这人办事真会这样能,豪都大酒家啦,一零四室那个小饭店啦,对付这几个关节眼,好像都势如破竹。”

  他笑起来:“愿意多花钱,有什么事办不成?”

  “这倒是的,”她说,“这次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五百万。”他说,“还只是‘又一春’连锁店的头一家。”

  “以后准备继续投进多少?”

  “你查我的账吗?”

  “去去去,我不问了!”

  “不不不,你完全有权利问!”

  “我不要这种权利!”她娇嗔地啐了一口,便转移了话题,“我倒要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你猜一猜,是什么?”

  “你同意我的求婚了?”

  “去!早着呢!”她说,“‘飞天股份’的事有结论了,马上要复牌。”

  他急忙问:“什么结论?”

  “飞天公司本身没有制造任何虚假新闻,误导投资者,也没有证据证明炒作自己公司股价,显然是一些投资人的过度炒作。所以没有理由继续停牌。”

  他不无兴奋地说:“真的吗?你说得详细一点。”

  “详细情况我说不清楚,”邢景说,“都说常总路子野,是一个经常走险棋却从来都是有惊无险的福将,这一回我信了。外面都怀疑是飞天公司自己导演出来的一场戏,可什么证据也没有抓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给常总赚到的那一笔资金,飞天公司却没有办法用,也不敢用。”

  “这怎么说?”

  “这笔收益来路不明,飞天公司根本没法子入账!”

  “啊!”曾经海恍然,惋惜地说,“五千多万哪……”

  邢景格格格地笑着说:“资金在你开的公司名下,要是你想据为己有,常总倒是毫无办法的!”

  “不。怎么处置,那是常无忌的事了,我去插手,既不应该,也不明智。”曾经海淡淡地说,“反正,顺其自然吧!”

  她满意地一笑:“小鸡破壳,真的破壳了。”

  “这里也有禅理?”

  “‘天下事犹了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哦,”曾经海微微一笑说,“不能了的事,还是有的。我关心的倒是你们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的命运,还有开盘以后的股价。”

  他说得真诚。事实也的确如此。本来,对于股市好像早已是久远的陈迹。然而就是因为自己曾经参与其事,他不能不注意“飞天股份”的复牌情况。那天,大盘依然未从下降通道内走出来,正如人们预料的,“飞天”在半个小时内,便跌停了板。据说,杭伟和海泫损失惨重。

  真像是命里注定的,自从这一天开始,尽管暗地里对“又一春”连锁店忙得再累,和邢景谈禅谈得再专注,曾经海还是不断注意股市涨涨跌跌的走势,和邢景回忆股市的那一段不平常的经历。那天回家,他忽然向母亲:“我给你的那一摞材料呢?”

  母亲不明白:“什么材料?”

  “关于股票买卖的,那晚都茗来,我交给你的嘛。”

  “哎呀,那堆纸头纸脑,你不是让我处理的吗?统统卖给收破烂的啦!”

  “哎呀!”曾经海的脚一顿,“可惜!”

  “怎么啦?”母亲慌了。

  曾经沧海的儿子,脾气和以往相比,完全像两个人,面对这一损失,也显得平平淡淡的,见母亲急成这副样子,却越发平淡温和了,口气缓缓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卖了就卖了!算啦!”

  “你不是不想做股票了吗?”母亲问。

  曾经海只是微微一笑,像承认,也像否定。这时候,他还无法把他的心绪理清楚,只觉得生活中总缺了一点什么,不时会觉得空落落的,像一张被风卷着的落叶,让一颗灵魂在半天中飘零。只有从新闻媒体上,或者经过证券公司门前的时候,他才好像一只飘游的小艇看到了码头;孟经理、老佟和丰乐诗他们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才突然鲜活起来,滔滔不绝地谈股市走向,谈国家的经济形势。于是,每天的股市行情,成了他必听的内容,并且经常找一些上市公司的年度报告,中期报告来细细地阅读。和邢景见面,谈得最多的,仍然是股票。有好几次,颇让邢景感到没头没脑。

  “好球!在这时候买进正是时候!”

  “你说什么?”

  他将报纸给她看,是“青城股份”的中期报告。

  “你呀,心还是在股票上!”

  在党的“十五大”以后的一个周末,他和邢景在浦东沿江新筑的江滨公园里见面了。邢景带着照相机,为上海的新景象所吸引,不时要他留影,他却抓着一张刊载着一只叫做“中国通信”的股票的“中期报表”的《上海证券报》不放。

  “科技救国。眼下,这只股票最有投资价值!买进来,放它十年……”

  “又是股票,”邢景不能不对他的痴迷深究了,“你不能谈点别的吗?”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很困难,心总好像一只纸鸯,飞得再高,再远,总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股市里。”

  邢景点了点头,她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是啊,这个市场的确有很深很深的内蕴。风险这么大,投资的、投机的却从来不中断,入市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在那儿泡过以后,就像心丢在了那儿,一直在拉他回去。”

  曾经海说:“是呀,如果它不蕴藏着人性中固有的东西,并与这个市场经常发生冲撞和共鸣,就没法子说明为什么它会这样吸引人。是呀,我到底是个人!”

  邢景心动了一下:“是的,你到底是个人。……那你说,该怎么办?”

  “让我‘顺其自然,无为无不为’吧,’”他说,“自然,还有‘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是邢景给他的武器,曾经荡涤过他心灵上许多尘垢,在这一刻重新拿起来要她表态了,而且说得如此自然,正如从他心底流出的一泓清泉。

  “好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既然你悟得透,一心想回到股市,做一位业余投资家,我也不能逆势而为。”

  他俩不禁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曾经海寻求灵魂的归宿似的,重新入市了,买的,就是“中国通信”,不多,三万股整,按当时市值,为三十六万元人民币,他手头能够调度的全部资金的三分之一。买入的第三天就跌了百分之三,而且连着下跌,每股套牢了一元多;但他毫不动心,经过证券公司门口,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可是,没过多久,他这三万股的市值已达到了八十多万元。有人告诉他证券法不久即将出台,严格的规范操作实施之前,股市难免要冷一冷,还是“入袋为安”为妥。他笑了笑,打的还是那个比喻:身体强壮的人,是不需要多关心气温变化的。一个规范化的市场,只会保证它继续上涨。

                         l997年初夏到98年初秋,沪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