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三年,湖南院试,曾国藩被取中,列第十七名,属中上,入县学。当时的湖南学政为岳镇南。曾国藩时名子城,是年二十三岁。
道光十四年,湖南乡试,曾国藩考中,全省排名第三十六名,属中上。是科钦命主考官徐云瑞,副主考许乃安,曾的房考官为张启庚。
道光十八年正月,在京参加全国会试,得中,排名第三十八名, 仍属中上。是科会试钦派主考官、大总裁为大学士穆彰阿,副主考朱士彦、吴文熔、廖鸿荃,曾的房考官是季芝昌。
道光十八年四月,正大光明殿复试一等,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属下等,得赐同进士出身。此后正式更名为国藩,取国之屏藩之意。
道光十八年五月初二,由礼部堂官引见,朝见道光帝;因答对明白、条理清晰,加之衣着朴素,深得道光帝赏识,被破格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同进士入翰林,清朝开国以来仅曾国藩一人。
——曾国藩,你给朕说说,做官的第一要义是什么?
——回皇上话,学生以为,做官的第一要义无非是个“廉”字。
其实,从道光十七年开始,清朝就已经不再太平。
农历十月初一,正是大清入关建国的纪念日,这一天,原该风和日丽,九州祥和,偏偏奉天府却发生强烈的地动现象,而且是入关以来的首次。地动过后,不仅东陵陵基出现断裂,北陵的两块神道碑也齐腰折断。消息快马报到京师,满朝文武震惊。
举国皆知,奉天府乃大清的陪都,是大清国的发祥地;东陵是太祖努尔哈赤的万年吉地,北陵乃太宗皇太极的陵寝。
是年,大清国又遭遇百年大旱,旱得大部分省份树枯草焦。——庄稼正灌浆的季节,却三十几日不见一滴雨。惟独湖广地面的湖南、湖北雨水勤,勤到十天半月不见一回日头,勤到江满河溢,勤到两湖的百姓苦撑了三十几日的船。
大灾过后,干旱的省份起蝗虫,蝗虫的密度达到三尺见方上万头。根本看不见地面,一脚下去,便是松软软的一片。——独两湖行痘疫。蝗虫食庄稼,百姓没得东西吃,便吃蝗虫。先是一家吃,然后家家吃,蝗虫还真能让人保命。蝗虫被吃得日夜都怕。痘疫却是要命的瘟疫,又没得东西吃,两湖人口锐减,每天都有死人的数字成百上千地上报给朝廷。
是年,在举国无措的情况下,大学士穆彰阿上折恳求皇上祈天以缓解灾情。道光皇帝本着对百姓负责的态度,收到折子的第二天,即带上文武大臣,怀揣着一颗虔诚的心,到天坛祈天。祈天的仪式极其隆重,京师百姓无不称道。
但上苍并不买道光皇帝的账,蝗虫和痘疫继续肆虐;灾情不仅丝毫未得到缓解,反倒日益加重。
道光二十年。
经过两年的将养,加之各地丰产丰收,大清国国库稍有积蓄,朝廷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道光皇帝总算能舒一口气。这时,夷人也瞧准了国富民安的大清日子好过,认为发财的机会已经来到,就通过广东省的香港岛,往两广一带大量贩进烟土(鸦片)。
当是时,朝廷对夷商贩烟并不禁止,均按正常商情对待;因为夷商贩烟并非始于今日,早在康熙年间就已有小批量的流入。总因糜银太甚,吞吃量没有铺开,一直是达官贵人的专利。夷人在烟土一项上的赢利并不可观。
如今丰产丰收,百姓手里也或多或少有了银子,夷人便开始把烟土降价,直降到普通百姓也能消受得起,进货量也达到空前。有时一天,仅广东码头一地,就能卸十几船的货物。两广一带,鸦片是真正地走进了千家万户,烟馆建得比茅厕都多。
不久,别的省份也陆续有了烟馆。清国的烟民是成千上万地增长。清国的雪花银子成船地被运往海外。夷人好不喜煞!
鸦片的大量流入,白银的大量流出,使刚刚度过天灾的清国,又笼罩在茫茫烟雾之中。各地衙门中有识之士要求禁烟的折子一天总能收到八九个,搅得大学士穆彰阿也烦。穆相爷于是上报朝廷,希望皇上能申饬几句,一再强调,夷人是惹不起的。
朝廷这时倒忽然有些清醒,竟置穆彰阿的建议于不顾,反倒要痛下决心禁烟了。
不仅国人奇,夷人也始料不及。
禁烟的告示发到各省还不算,又派了能员林则徐径去广东,誓必从源头上灭火,声势造得老大。而能员办事从来都是刚直不阿的,林钦差的手里又有天朝大皇帝的圣谕,管你是英吉利还是美利坚,钦差一到,统通地滚出国门去。这种霹雳手段没吓着洋人,倒把个堂堂的穆中堂吓坏了。穆中堂当时就联络耆英耆中堂以及另外几名德高望重的老臣,联名上折子给皇上,一再强调,林大人的这种鲁莽做法一旦惹恼了洋人,洋人手里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务望我主三思。
道光帝却对穆、耆二老微微一瞥,既未夸奖“有见识”,也未申饬“真糊涂”,权当什么都没发生。折子也被弃置在龙书案不提不问。
穆、耆二位只好坐在岸边观火,对禁烟一事再不敢提起。但暗中,这些自诩有见识的老臣,却日夜盼着夷人发怒,林钦差倒霉。
于是乎,夷人终于着恼,鸦片战争爆发。
战争以失败告终,付出的代价是割地赔银,将能员林则徐革职拿问。
但烟雾蔓延之势总算有所减弱。
清国百姓的脸上不仅有了烟色,又出现了菜色。
道光皇帝重又带着文武大臣登上天坛。穆、耆二老因为“有见识”,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威风。百官都说:穆彰阿爱国,林则徐误国。
这一年,翰林院庶吉士陈启迈、白殿壹、洪洋、刘向东、曾国藩等五人见习期满,照理该过班引见。
庶吉士不是官员,是翰林院里见习的学生,除了每年拨付给些许银两补贴伙食外,俸禄是一文也没有的。只有等见习期满过班引见后,才算正式的大清朝官员,各人的去向也一朝明朗,或留京补为国子监助教,或外放到省补为知县。但也有留在翰林院任为检讨、内阁中书等官职的,不过比例都很小,大多数庶吉士不敢做这个梦。庶吉士们只求早一天引见,早一天出去做官,足矣。所以,庶吉士们都很看重过班引见这一关,都早早地寄信回家让汇大笔的银子,为的是打通一些关节,能早早地引见,引见后能分发一些好的省份或好的差事,也算不白当一回翰林公。这是老翰林们传授的经验,据说是很灵的,必须如此,概莫能免。
陈启迈与洪洋的家境是比较好的,两个人花钱的手脚原本就大,临近过班引见的日子,更是今天请礼部堂官,明天请吏部郎中,连宫里的一名在御膳房当差的太监,也懵懵懂懂地得了五十两银子。
白殿壹和刘向东则稍差一些,但也每人给恩师穆彰阿送了二百两的礼金。
五个人当中,曾国藩最不行。
一则源于他出身农家,至今尚未还清进京赶考时借的银子。一则因为他平时木讷不擅交际,百两以上的银子钱庄和会馆都不肯通融。何况庶吉士借钱,原本就是钱庄的大忌。当值
的京官借贷尚要考察偿还能力,你一个不拿俸禄的人借贷,又没有哪个大臣肯为你担保,钱庄是断断不冒此险的。当然,十两二十两的不在此例,却又办不了事。
曾国藩只能干耗着。
陈启迈与洪洋很快便由内阁通知开具履历,明日午时引见,引见大臣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吏部左侍郎敬爱。
引见的当天就从内廷传出消息,陈启迈分发江西,洪洋分发广西,都是遇缺即补的候补知县。
两个人引见后都很丧气。银子没少花,结果却不理想,两个地方都是穷省,靠做官发财一途先就打了折扣。
一个月后,白殿壹与刘向东,也由吏部侍郎敬爱指引,入宫陛见。
引见后,白殿壹被外放到湖北做候补知县,刘向东被指发湖南,也是候补知县,省份较江西、广西要好些。两个人好一顿欢喜,连请连吃了三天花酒才打点行装离京赴任。
几天光景,期满该过班引见的庶吉士只剩了曾国藩一人。
曾国藩尽管每天照常去翰林院当值,却每天都盼着引见的通知。吏部的知示却影儿都没有。
曾国藩知道这是不打点出现的结果。吏部不上报,皇上又日理万机,如何能知道还有一名该引见的庶吉士没有引见?吏部耗时日,往后拖引见的日子,说穿了,就是干耗庶吉士的银子。这也是曾国藩不打点的“报应”。
吏部轻轻一拖,六个月便悠悠地过去,曾国藩存在手里吃饭的银子已告罄。所幸会馆的账房总管没有催逼,否则便有曾国藩的难看。
曾国藩这时最大的逍遣便是背书、写字,背《大清律例》,练楷书,写诗词。这当中收到刘向东的来信,信中说自己已然见过湖南抚院,近日抽闲便告假去湘乡代他看望家人云云。
短短一封书信,看得曾国藩两行眼泪流下来,满嘴什么滋味都有。
道光二十年四月十六日,吏部通知引见的文书终于下到翰林院。引见的时间是明日午后,引见大臣是礼部右侍郎扭喧,吏部右侍郎嬴默绶。
看到吏部文书,曾国藩一改往日愁容,兴冲冲回到会馆,引得茶房一见之下不禁追问:“翰林公今天眉开眼笑,莫不是有了什么大喜?”
曾国藩笑着回答:“明日午后过班引见。”
“嗬!”茶房也跟着高兴起来,“这可是大喜事!——小的可得通知伙房,晚饭给翰林公加个菜!”
晚饭桌上,会馆果然免费给曾国藩加了个猪杂碎。
曾国藩知道这是会馆的老例,也就不客气,趁着好胃口,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
第二天午后,曾国藩跟在两部堂官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圆明园中的勤政殿。
道光帝已升座多时,两部侍郎进殿后先跪倒在地,曾国藩便也急忙跟着跪倒。然后,吏部嬴侍郎便双手把曾国藩的履历呈上去;履历由随侍在侧的太监总管曹进喜接过递给道光帝。
三个人便低头轻轻地呼吸,等着道光帝发问。
道光帝依老例先把曾国藩的履历看了看,这才随口说一句:“曾国藩,你抬起头来,朕有话问你。”
这就是面考了。
曾国藩急忙抬起头来。心难免怦怦怦地跳。
道光帝望下去,第一印象就是:此人面相不雅,难成大器。
曾国藩虽也眉清目秀,偏天生长了一对三角眼。道光帝对长三角眼的人素有反感,认为这种人非婪即狠,难成大材料。
道光帝印象中,好像历朝历代的反王们都长有三角眼。
停了停,道光帝忽然问道:“曾国藩,你给朕说说,做官的第一要义是什么?”
曾国藩顿了顿,小心地回答:“回皇上的话,学生以为,做官的第一要义无非是个‘廉’字。”
“嗯?”道光帝先是一愣,接着反问,“持平公允不重要吗?——比方说你断官司,不持平不公允,怎么能服人哪?——朕交办的事如何能办好啊?”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皇上教训的是。但学生以为,官员不廉无以持平,官员不廉更难谈公允。请皇上明鉴。”
道光帝想了想,又问:“曾国藩哪,你到地方上去做知县,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呀?”
曾国藩略一思忖,回答:“回皇上话,开民智与清诉讼,当是重中之重。”
“这倒新鲜!”道光帝忽然笑了笑,“放着钱粮不管倒要开民智,你给朕说说,如何要先开民智啊?”
曾国藩答:“皇上圣明。开民智是为了让百姓懂法守法。民智不开,百姓势必愚昧,地方上的治安断难良好。而钱谷都是有记载有数字的东西,早晚清理效果应该一样。”
道光帝反问:“照你所说,百姓知法才能守法。——朕来问你,乾隆朝和珅位至将相,参与制定了许多法令,可到头来他仍然犯法。这应该怎么解释呢?”
曾国藩全身一抖,额头冒出冷汗,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了一下回答:“皇上圣明。犯官和珅知法但目中无法,眼里只有银子。官员不廉已是犯了王法,祸灭九族当是他咎由自取。从古到今,官员堕落贪字始啊!”
道光帝不再言语,提笔在曾国藩的履历上批了一行字,道:“下去候旨吧。”
曾国藩叩头退出。
两部堂官跪着没敢动,等圣谕下达。
道光帝在曾国藩的履历上批的是:面相不雅,答对却明白,能大用。
曾国藩在殿外等了一刻钟,两部堂官才退出殿来,向曾国藩转达圣谕:庶吉士曾国藩即日起实授翰林院检讨。
曾国藩转眼便成了清朝的实缺从七品官员。
后来,曾国藩才从旁人的口里,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陈启迈和白殿壹等人引见的内幕。
道光帝陛见陈启迈和洪洋时问:“朕自登基,灾荒便接连不断,国库日渐亏虚,你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洪洋抢着回答:“回皇上话,学生已经想出办法了。”
道光帝一见洪洋说话响亮,毫不怯懦,便高兴地道:“你大胆地讲吧。”
洪洋答:“谢皇上!皇上如放学生做了地方官,学生便增加漕粮地丁。如果现在的章法是亩收纹银一两,学生到任后,就亩收纹银三两或四两,直到皇上满意为止。”
道光帝愣了许久,又问陈启迈:“陈启迈,你讲吧。”
陈启迈答:“回皇上话,皇上如果让学生去做地方官,学生先把境内应收的所有钱谷都让师爷们办理清楚,然后再考虑加税加捐。当然,学生要办的事情皇上如果不同意办,学生就不办。皇上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做。学生的地盘学生说了算,当然,皇上说了更算!”
道光帝当时就在洪洋的履历上批了:“答话倒不怯场,一分明白,九分糊涂。”
道光帝给陈启迈的评价是:“讲话有些颠三倒四,人还算老实。”
于是,把洪洋分发去了不毛之地广西,把陈启迈分发到稍强些的江西。两个省份都难发财。
召见白殿壹和刘向东时,道光帝是这样问的:“广西和广东这两个省朕让你们挑,你们想上哪个省啊?”
两个人一齐回答:“但凭皇上指派,学生无权挑选。”
道光帝提笔就在两个人的履历上分别写上了“人还实诚”四字。
引见结束,都分发了好省。
紫禁城的御花园是皇帝赏花的所在,围墙外游动的除了亲军便是护军,常人莫敢驻足。但那花香是随风游动的,尤其万紫千红的季节,整个京城都弥漫着香气。
康熙爷以前,花园里的建筑还不甚多,也极少能见到皇帝驾临,来这里常逛的是嫔妃和阿哥们。如果皇帝要看花,则常由花房的值事太监一早一晚掐了送过去。到乾隆爷的时候,这里的建筑开始多了起来,最显眼的,当数前书房、南书房和后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并没有几本书,有的倒是大臣们匆匆的身影和侍立在门外太监们那木木的表情。乾隆爷晚年的公事,有三分之一是在这里办的。十全老人爱御花园的前书房尤甚,那时太监们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摆驾前书房。而康熙爷则专住南书房。这些都是被史学家认可的,毋庸置疑。
这一年的酷热,把道光帝逼进了御花园的后书房。
在这三个书房当中,后书房是最凉爽的一个,有几棵金柿树挡着前窗的阳光,后墙的通风口又较前书房大。当大学士们的居室里到处都摆满冰块的时候,后书房的道光帝则靠大蒲扇来消暑。当然,这是御前太监的职分,是无需道光帝亲劳的。但这也足以显出道光帝的节俭了。
太阳彻底地沉下去了。随着霞光的消散,微风送来少许的凉意。街道上的人也开始多起来。人们都在悄悄地谈论广西流行痘瘟的事。
御花园后书房里的道光帝,近几日最烦的也是这个。
痘瘟俗称天花,是中原大地的传统绝症。由晋而唐,由唐而宋元明清,几乎朝朝猖獗,百姓深受其害。后来,民医圣手发明了人痘接种法,人们才不再谈痘色变。但此种方法只限于达官贵人、上层阶级。到康熙朝,朝廷才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开始在各省大力推广人痘接种法,力求从根本上消灭痘瘟。但民族成分复杂的广西百姓却偏偏不买朝廷的账,任你说破嘴,坚决不种痘。起始,康熙帝还以为是督抚诱导不力所造成的结果,竟连撤了两任巡抚的任。但结果仍不理想,广西百姓照样信巫信神不种痘。从雍正以下,也只好听之任之;年年发放的痘苗,独广西可以不领——领也徒劳。
如今,广西终于大面积流行痘瘟了,且来势凶猛,大别于两湖;两湖上年爆发痘瘟是因水灾所致,而此次广西爆发痘瘟则是自然天成。
道光帝严令广西巡抚衙门派重兵守境,严防广西百姓四处乱窜。广西的邻省也是日夜巡逻,其总督、巡抚比广西巡抚还紧张,无不视痘如虎。
痘瘟加上周边的封锁,广西的巫医神汉愈发有了市场,劫匪路霸也开始结伙成会。
道光帝的晚膳,摆在了御花园后书房;随着漱口茶撤下去,四盘新鲜的水果便端上来。道光帝望一眼,轻轻地说一句:“来块冰糖西瓜吧!”
一个小太监麻利地退出去,眨眼间便捧上一盘西瓜。道光帝放下折子,随手拿过一块西瓜,看了看,又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目光重又回到案头的折子上。这是广西巡抚衙门八百里快马送过来的折子,广西灾情严重,“盗匪”横行,赈灾与“剿匪”,刻不容缓。
广西山多林密,地薄人稀,加之民族众多,历来是皇家治理的难角。派充过去的几任巡抚,无不去也匆匆归也匆匆,走马灯似的。频频换封疆,百姓烦,皇帝也烦。把广西比作刺猥再恰当不过,狠心丢掉,王、大臣们会说不守祖宗基业;小心抱着,又扎得慌。清朝可以没有广西,皇帝却不敢丢掉广西。不守祖宗基业的罪名,十个道光皇帝也承担不起。
一个身穿华服、步履稳健的老太监匆忙忙地走了进来,马蹄袖交叉一摆,双膝往案前一跪,低着头,双手把一张纸举过头顶道:“启禀皇上,这就是传遍京师的那首诗,奴才让宗人府誊写了一份,请皇上过目。”
老太监姓曹名进喜,是大内总管,也是道光帝身边最得意的公公。御前当值的小太监赶忙把纸接过来。
道光帝道:“下去吧。” “”,曹公公响亮地说了声,便慢慢地退出门外。
道光帝再次拿起广西的折子,看了许久才放下,接着又拿起笔,似乎要在这个折子上批点什么。
“唉!”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又把笔放下,随手拿起的则是小太监刚放在案头的那张龙纹纸,轻轻吟起来: 男儿三十殊非小, 今我过之讵是欢!
龌龊挈瓶嗟器小, 甜歌鼓缶已春阑。
眼中云物知何兆, 镜里心情只独看。
饱食甘眠无用处, 多惭名字侣鸾。
——湘乡曾国藩道光帝把诗放回案头,回手拿起一块西瓜吃起来。
夜风渐大,花草已有些许磨擦之声,眼望着一轮明月挂在当空,煞是凉爽。后书房里的道光帝,这时已微仰靠着椅子作休憩状。趁这当儿,御前当值的太监们赶忙把西瓜撤下去,又换上几盘新鲜的水果。“这个曾国藩哪——”道光帝的嘴里忽然嘟囔了一句。
守候在旁边的太监们全都吓得一激灵。看道光帝时,仍仰靠着,半睁着眼在沉思。太监们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敢言语。后书房依旧死一般的静。
据史料记载,道光帝幼时,即已对祖父乾隆爷爷奢侈铺张心存疑虑,曾对自己的老师潘世恩说过“糜银过甚终究为祸”的话。到嘉庆时,国势果然就日落千丈,多亏了拿下一个和珅,才不致让嘉庆帝饿着。那时道光帝就知道,轮到自己时,是决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因为好日子都让乾隆爷爷和皇阿玛提前取了去。光耗银巨大的千叟宴,乾隆爷就摆了两次,此间在全国各地建的行宫、驿站、阁楼,更是无计其数;一部《四库全书》,既因抢救了中国传统文化而扬了美名,又因兴师动众浪费库银而让百姓心有余悸。老辈北京人都说:“乾隆爷那银子花的,海啦!”
那个时候,马放南山,歌舞升平,全国都崇尚侈糜,大清国一派昌盛的气象,好不耀武扬威。
早晨的京城是最好的时光。空气潮潮的湿湿的,猛吸一口,能让人从头凉到心底,这是晨露的作用;如果头天夜里有雾,空气会更加清新,树枝上、地面上便满是已聚拢成团团蛋蛋的沙尘粒子。这是京城极特别的一道景观。鸟儿随着爽爽的和风蹿上蹿下,喳喳地叫,欢
闹得不行,仿佛这好光景是它们用嘴叫出来的。说也奇怪,等它们的叫声停了,当空挂着的必是毒辣的日头,一朵云儿也无,赛似蒸笼。
道光帝的龙辇早早便停在了翰林院的大门口。他今天忽然决定要抽查一下国史编纂的进展情况,完全是兴致所至,不用提前通报;这是乾隆爷传下来的规矩,怕的是学者们偷懒儿。
道光帝出行一改老例,除了一名随侍的太监和四名贴身侍卫,便是八名轿夫。不仅庞大的仪仗没有,连开道官、龙伞也通统不用。道光帝是大清国惟一的一名简行皇帝。
进到二门的时候,翰林院学者们忙碌的身影已清晰可见了,道光帝几天来的烦闷霎时被赶得无影无踪。
随侍在左右的太监曹进喜,一个最会察言观色的老太监,发现皇上的眼角溢出了笑,于是就抢前几步不失时机地高喊一声:“皇上驾到——”
曹进喜的这声呼唤尾声拖得很足、很长,一直拖到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文庆出来跪迎才止住。随着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的抢将出来,正在忙碌的学者们都霎时停住不动。
一切礼毕,大小翰林们才各就各位。
三门是翰林院的见习房,有当年是科恩准庶吉士五人,由四名检讨(满汉各两名)和两位侍讲学士(满汉各一名)负责。庶吉士的课业也无非是学习编修国史、习字写诗,程朱理学自然也在其中。然后,便是跟着大人们学着办公事。
盛世修史,别的衙门可以破败,作为大清惟一的国史编纂机构的翰林院,却不能不庄严,因为这是国运昌隆的象征。庶吉士们穿戴整齐自不必说,保养得也都非常好,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拖在脑后,个个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尽管一色调儿的镂花金座夏朝冠,五蟒四爪袍褂,绣有黄鹂的补服,却处处显示着天子门生的优裕、洋溢着皇恩的浩荡,对前程无不充满着信心,一派学仪天下、经纶满腹的样子。
道光帝案前落座,侍读学士赵楫马上便把近期翰林院的选题捧上来,无非八股诗词几篇几首、圣人古训有几部要刻印,都用正楷字誊在龙纹纸上。翰林院的侍读、侍讲、修撰、编修及四名检讨齐刷刷分站两侧,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开始恭听圣谕了。这是曾国藩升授检讨以来道光帝首次摆驾翰林院。虽不隆重,却也让人心跳。
道光帝很随意地翻了翻眼前的日课,忽然随口问出一句:“曾国藩有什么新作没有啊?——翰林院检讨已是极重要的差事了,怎么能说‘饱食甘眠无用处’啊?
”
道光帝这一句不轻不重的问话一出口,在他本人没什么,但在学子听来不亚于晴天里起了霹雳一般。因为他们知道,湘乡曾国藩只是一个刚升授四个月又三天的翰林院从七品检讨!在当时的年代,不要说从七品,就算四品以下的官员又有哪个人皇上肯牢牢地往心里记呢?——而道光帝现在竟清清楚楚地叫出了“曾国藩”三个字!这难道不是晴天霹雳,还是极自然的隆冬飞雪不成!
中等身材着七品官服面相却不雅的曾国藩,从右侧的检讨行列里一步跨出,往案前一跪,朗声道:“微臣曾国藩给皇上请安!——微臣有负圣恩,微臣请罪。”
“抬起头吧。”
“谢皇上赏恩!”
道光帝睁开龙眼细细望下去,见案前跪着的曾国藩比引见时的曾国藩略微有些发胖,气色也较从前红润,只是那双三角眼,仍然让人怎么看都不舒服,如果不是有双浓眉遮在上面,简直没个人样儿。道光帝有些后悔把这个人留在京城。再看曾国藩的装束,七品补服虽浆洗得干干净净,但在肘弯儿处,却明晃晃缀了对大补丁,和周围人比起来,不仅寒酸,简直就是故意出丑!——道光帝的脑中蓦地出现乾隆年间为能在皇上眼里博得节俭的美名声而刻意长年穿旧官服的江西巡抚的影子,那巡抚尽管极尽搜刮之能事,但怕事情败露,就一味地装穷弄酸,进京面圣也要穿成讨饭的一般,非要从乾隆帝口里穿出“廉洁”二字来不可,使得整个江西官场人人尚旧,惹得夷商大呼:江西让丐帮占据了也!
道光帝心存了那巡抚的影子,问话的语气难免就不顺了:“曾国藩哪,你的官服已经很旧了,怎么不换一件呢?翰林院不仅要学仪天下,还要威仪天下。你身为七品检讨,就是我大清的官员。你现在这个样子在翰林院出出进进,让天下人怎么看我大清国呀?——诸位说,朕讲的对不对呀?”
“谢皇上圣谕!”侍讲学士及检讨们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国藩,你说呢?”道光帝不看别人,专问曾国藩。
曾国藩的额头已布满了汗珠。他极小心地回答:“皇上说的是。微臣对不起皇上的圣恩。但微臣以为,皇上升授微臣做翰林院检讨,无非是让微臣在专心编史著书的同时研究古今圣人治世治人之理,饱读圣贤之书,以备将来到地方上做一个清正廉洁、爱民如子、造福一方的好官员。如果抛弃学问操守而光靠仪表服饰来装点翰林院的门面,微臣那样做就有负皇上的天恩和大清国的期望了。何况微臣也不愿举债装扮自己而刻意讨好皇上。请皇上明察。”
听了曾国藩的话,道光帝微微怔了怔,接着又问:“曾国藩,朕来问你,你现在身为检讨,已从国库领取薪俸了。你的薪俸除掉日常用度不可能买不到一件新衣服吧?——做人要笃实,不能取巧啊!”
曾国藩略一思忖,平静地回答:“谢皇上圣谕!微臣自引见得蒙皇上天恩实授检讨后,当日即从国库领到全年俸禄三十三两皇银。微臣因过班引见拖后半年,已欠会馆食宿银七十贯。微臣用庶吉士服改裁七品官服费银三十贯,做补服裤靴费银一两三贯。余下的银子除了交给会馆,又为祖上祠堂捐香火银二两,孝敬高堂祖父母六两,孝敬父母四两。学生把两个袖子上缝上大补丁,是想写字时减少磨擦,以此延长官服的寿命,这样就可以挤出些银钱为本人和湘乡的子侄购一些得用的图书。——微臣得蒙天恩在翰林院办差,万万不敢存有丝毫侥幸心理,更不敢在皇上面前取巧。请皇上明察。”
一席话,倒把道光帝说得高兴起来。他望了望曾国藩那双怎么看都别扭的三角眼,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曾国藩哪,这件事就过去了。朕来问你,‘饱食甘眠无用处’是怎么回事啊?”
曾国藩边叩头边道:“回皇上的话,微臣有负圣恩,望皇上恕罪。”
道光帝长叹一口气:“咳!朕自登基以来,无一日不苦心积虑想恢复我大清康乾盛世。朕惟望尔等用心读书、办事,君臣同心同力维系国运。尔等再不要空发议论了。——都起来吧,朕也累了,该回宫了。”
“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翰林院里老少翰林们的激昂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曾国藩站起身时才发现,汗水已经把衣服湿透了。
曾国藩,乳名宽一,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生于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时。籍隶湖南湘乡荷叶塘都,累世务农,到其祖父曾星冈时已略有薄产;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出生时,曾家已能雇起两个长工了。曾麟书三岁的时候,家中遭了场大变故,因宅基地和湘乡的一位大乡绅闹了场官司。因曾星冈不识字,又没有如数递上润笔费,让一位代写诉状的老秀才给捉弄了一把,有理的事硬让他的生花妙笔给写成了无理。星冈公到了县衙才知道被人耍了,因诉状不占理,曾星冈自然败诉。大乡绅还当着曾星冈的面儿奚落他——“在湘乡还有敢跟本老爷斗的人?我的两个犬子可都是秀才哟,哪个不知道?秀才,那可是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垒出来的哟。连秀才都供不起就想打官司?——真昏了头了!”
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把个活蹦乱跳的曾星冈一下子气病在床上,半年才下地。
这场失败的官司,耗去了曾家五十多两银子,加上被霸占去的宅基地,统共拢起来,恐怕得二百两开外。二百两银子对曾家可不是个小数目。
曾星冈元气大伤,不久便辞退了一名长工。
两年后,曾星冈力排众议,把最后一名长工也辞掉,然后求人在长沙雇了名六十岁的老秀才,专教已到入学年龄的长子曾麟书习字。不为别的,只为争口气。
曾家自然以后也有了“子曰诗云”的朗朗读书声。
只可惜曾麟书天生愚笨,那八股文字怎么也写不到花团锦簇,到了取妻生子,仍然是名童生;及至国藩哥几个出世直到入学年龄,曾麟书还不见有一丝的出息。
曾星冈就知道,指望儿子振兴家族是不可能的了,就把主要精力花在几个孙辈身上。专辟了一个书馆,美其名曰“锡麒斋”,又花高价从长沙聘了私塾老手陈雁门——一名六十二岁的老秀才,手底下出息过两个举人门生,执教鞭于“锡麒斋”,一心巴望能从孙辈中出息个人来。而对儿子麟书,则从此不闻不问。
麟书也自觉脸上无光,更加勤奋地读书写字。一次次地进考场,进了十六次之多,仍不气馁。第十七次进的时候,连学政大人都被感动了,于是给点了湘乡县县首,总算进了县学,成了秀才中的一位。尽管已是四十三岁的年龄,也算给曾家老小和自己妻儿争了一口气。此后,每逢曾家有什么大事小情,也敢往人前站了。
但曾星冈仍然不许麟书染指“锡麒斋”,怕愚笨的儿子把孙子也连带成不出息。
陈雁门的确是个名震三湘育人有方的私塾高手,尽管只在“锡麒斋”执了五年的教鞭便因年老体弱而归籍养病,但经他手陆续举荐的几名私塾先生,确实都高出曾麟书许多,名气也和陈雁门不相上下。
这期间,曾麟书也被邻都的大户人家请去坐馆,偶尔回家,也不敢过问儿子的学业。
名师果然出高徒。
曾国藩二十三岁入县学,二十四岁中举人,二十八岁中进士,跟父亲曾麟书比,曾国藩在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
刚一交秋,京城的气温便陡然降了下来。路面上的热气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灰蒙蒙的尘土和乱叮乱咬的蚊虫。
会馆里寄宿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一部分官员放了外任,另一部分官员因为升了职也到外面单赁了屋来住。住会馆的翰林除曾国藩外,还有梅曾亮、胡林翼等,分住在湖广、四川等会馆里,人称穷酸十翰林,都是本分的农家子弟。稍富的算胡林翼,因为没有合适的房屋可赁,暂于会馆屈居,每晚也只是除了吃花酒就是叫局子。曾国藩与其他九人则绝少有这闲钱。说胡林翼穷酸有些冤枉,胡林翼属于凑数。
曾国藩这时正向翰林院编修、当时著名的书法家何绍基学习楷书,闲暇则与太常寺卿唐鉴、太仆寺少卿倭仁等探讨义理之学,无非孔孟程朱而已。
这一日,翰林院收课早,加上各衙门都在闹哄哄地筹商“秋”事宜(道光帝即位,年年秋季筹商秋,年年都因道光帝心痛银子而不得成行),所以一过偏晌,翰林们便就没了约束,曾国藩径直回了会馆。
一封宴席请帖已在他的案面上恭候多时了。
翰林院侍读学士,自己的顶头上司赵楫,因老父来京看儿子,在老八王胡同的大菜馆订了几桌酒席,诚邀翰林院的所有官员明日午后务必赏光。
一见这帖子,曾国藩的头一下子涨大许多。
做庶吉士的三年里,曾国藩参加了上百次的生日及官员升迁宴席,为随这样的份子,湘乡每年都要给他多寄上百两的银子去应酬。有时银子汇不及时,他就从几家会馆开办的钱庄里高息抬银,待银子到后,再归还。如此周而复始,几年下来,他不仅没有往家寄过钱(他虽然不领俸禄,但每逢节庆的恩赏也有一些),倒是由家里把成锭的银子掏给他。
他此时账上仅存铜板一百七十枚。会馆是年前会账,一年之内不用考虑吃饭问题。衣着在一年之内大抵可糊弄过去,不需额外破费。但他在琉璃厂张三丰古玩店相中的一函宋版万历年间陈怀轩的存仁堂刻本《鼎刻江湖历览杜骗新书》不及时去取,不仅订银白交,一件爱物也要转易他手。何况,去随礼份子也没听说过谁拿铜板去应景。与其持铜板前往,不如不去,否则让下人赶出来更难看。再次向会馆的钱庄借贷吗?——尽管居京的小官小吏大多数是这么过来的,可曾国藩不愿。他此时虽拿七品官的俸禄,很低,全年才三十三两,但因家小均在湘乡,没有过大的开销,一个人是完全够用的。会馆是既包三餐又包杂役的,一年下来,凭他节省的功夫,总还能挤出几两捎回湘乡孝敬祖父母、父母,有时还能买上一二本的宋版书收藏。曾国藩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当算滋润。
但是,一遇随礼份子这样的事情,他马上便捉襟见肘。有心不去,有眼里不顾上宪颜面、同僚情分之嫌;见帖就去,又随不起礼份子。更有一点让曾国藩不解,上宪大员们的宴席帖子都来得特别蹊跷,像父亲进京看儿子这种事,也值得满天飞地发帖子吗?——人情人情,在人情愿。
尽管赵楫是曾国藩的顶头上司,但因曾国藩长相不雅,赵楫对这个下属一直是心存反感的,背地里还给他起了个很难听的诨号:吊死鬼。是专指曾国藩的那双吊梢眉、那对三角眼而言的。
当日傍晚,曾国藩约了最好的几个朋友来会馆商谈赵楫这件事。他一个人不去,太显得突出;让人做了活靶子,可不是玩的!
最先到的是国子监正八品学正刘传莹,随后跟进的依次为:翰林院从八品典簿胡林翼,翰林院从六品修撰陈公源,翰林院正七品编修梅曾亮、邵懿辰,还有两位因吃花酒而不能到场。来的五位除刘传莹是一榜特科出身外,其他的人都是满腹经纶的翰林公。
在会馆不像在衙门,自然随便多了。几个人让茶房添了凳子,又每人要了碗盖盖茶,便坐下来谈话。
曾国藩是主,自然先讲话:“各位年兄年弟,不知可曾得到赵大人的邀帖?”
刘传莹道:“国子监的人都收到了帖子,翰林院的还能落过?!”
胡林翼接口:“赵大人的父亲到京,做下属的,就算他不发帖子,照理也是该到场的。赵大人非比其他大臣,古话讲不怕官就怕管,我等每年目计谰邓氖直拾。 ?/p>
梅曾亮这时道:“涤生,你的意思呢?”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赵大人这次摆席,我不想去!——赵楫眼里只有满人,全不把咱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这样的人,还是有些距离的好!”
胡林翼道:“涤生啊,我等同在一个办事房里办事,你不去,别人咋去?——去看赵楫的令尊,为的可是咱自己的前程啊!”
刘传莹这时接过话茬:“我是原本就不打算去的。我一个特科出身的人,原本就没多大的前程,不巴结他怎的!——涤生说得有道理,像赵楫这种专以巴结满人为能事的人,还是有些距离的好!”
胡林翼和梅曾亮都没有言语。
陈公源这时却道:“要我说呀,咱们看看情况再说吧,大不了,送他五两银子又能咋的!——富不了他,也穷不了咱!”
胡林翼和梅曾亮对望了一下,双双道:“我俩可得先告退了,两江会馆关门早,晚了,又得满京城找客栈了。”两个人都住在两江会馆。
刘传莹与邵懿辰略停了停也告辞了,陈公源和家小单赁了民房住,晚走、早走无妨,就又陪曾国藩喝了一杯茶,才辞去。
曾国藩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的午后,偌大的翰林院,就剩了掌院学士文庆和他两个人任值。当然,守门的戈什哈照常守门,茶房也照常端茶送水,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
下了差走出办事房,他和文庆打了个照面。
“下官给文大人请安。”曾国藩施礼问候,闪在一边。
文庆却猛地立住脚,问了一句:“怎么,赵大人的父亲进京你不知道?”
曾国藩躬身回答:“下官知道。”
“嗯——”文庆用眼上下望了望他,没再言语,背起手走了。
看样子,文庆是给翰林院全员放了假,但他本人为什么没去赴席呢?—— 大概像他这种级别的满贵高官是不屑看什么赵令尊的;戈什哈们也没有去,茶房也没去,这些人大概自己也知道,就算去了,也是不能坐到席面上的,反倒让赵大人生气。
曾国藩一头想一头进了会馆,倒把坐着的茶房吓了一跳。
“怎么,您老没去赴席?”茶房站起身,“不是说今天没人在会馆用晚饭吗?——小的赶紧给您老下碗面。”
曾国藩气忿忿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搞不明白,同为汉人,又同在一个办事房办事,大家伙何以要携起手来愚弄于他。
第二天到办事房,曾国藩受命誊一份“皇考”,一连誊了三遍都没有通过,赵楫每回都是在上面批两个字:“重誊。”
一份五千字的“皇考”,曾国藩整整誊了一天才交卷。
曾国藩就知道,这一年的考评,是不会有好内容的了。
“曾大人可是住这里?”来人问会馆的茶房。
茶房抬头看来人打扮得非比寻常,急忙打了一个躬,满口应承:“对对对,小的给爷带路。”
“曾大人,这位爷找!”还有几步远,茶房就喊起来。
曾国藩打开门一看来人,急忙双手一抱拳道:“张总管辛苦!本官这厢有礼了 。”
被称为张总管的人跨前一步道:“曾大人不要折奴才的寿了!——我来传相爷的话,大人今天晚上过相府一趟,相爷新近得了个好玩儿的东西,拿不准是不是上好的。”
“相爷吩咐,本官岂敢怠慢,我们现在就走吧。”曾国藩忙道。
两个人厮让着一前一后走出会馆。茶房在后面愣愣地看。
张总管即张继周,是大学士穆彰阿府里的总管家。在当时京师的官场,你可以不知道京师里有几座王府,但你不能不知道穆府里的总管家叫张继周。凡是想见穆中堂的人,首先要见张总管。如果张总管瞧你不顺眼,你不仅见不着穆中堂,恐怕连穆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有人仗着自己是九门提督的门生,就试过一把,不仅未进穆府的大门,还被守门的戈什哈给打了一顿,最后还是九门提督替他摆了一桌酒席,才把此事化解。
穆彰阿何许人也?读过清史的人都知道,乾隆年间权势最重的一个人物叫和珅,官居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兵部尚书、九门提督,又获了一个公爵;而道光年间最得势的人物就是穆彰阿,势力虽比不上和珅,但在当时官场,却是一等一的人物。
当时官场的情况是:县怕府道,府道怕督抚,督抚怕军机,军机怕大学士,大学士怕穆彰阿,穆彰阿怕皇上。
穆彰阿字子朴号鹤舫,时年已五十八岁,满洲镶蓝旗人,郭佳氏,嘉庆进士。穆彰阿历任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兵部尚书直至大学士。
曾国藩会试的主考官、大总裁、阅卷大臣,就是穆彰阿。
所以,两个人有师生之分,加之穆相在满人贵族里素有才名,有几件军国大事处理得比较漂亮,曾对穆还是相当敬仰的,但真去相府拜见,自中进士那次到府上谢师起,这是第四次`。曾国藩素忌与满官交往过近,怕被汉官瞧不起。
会馆外停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轿车,漂亮、宽畅、气派自不必说,单是那四匹枣红色的蒙古马,就非一般官员敢养的牲物。这四个精灵的个头、毛色、身材的长短,简直让人分辨不开。
曾国藩平生第一次乘坐如此华丽的马车,竟然紧张得出了一路透汗。
曾国藩和张总管跨出车门的时候,正迎见新科的几名进士乐滋滋地往外走。
曾国藩猜测,这肯定又是由穆相主考得以跳进龙门的士子们。照常理推算,应该是前来谢师的。
这样想着,已迈进大厅,牛高马大的穆彰阿正坐在太师椅上吸着水烟,在和两个道士模样的人拉闲话。
曾国藩抢前一步,边施大礼边道:“下官曾国藩叩见恩师!”
“涤生,坐坐,”穆彰阿放下水烟袋,赶忙招呼曾国藩,“最近怎么不来看老夫啊?”
曾国藩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回恩师话,下官目前正在向唐镜海先生学习义理之学,向倭仁倭大人学习国学,向何绍基先生学习书法。请恩师见谅。”
穆彰阿笑着道:“难得难得,天下士子都像你这样,何愁国运不隆文运不盛啊!——涤生哪,在老夫看来,唐鉴是天下皆知的理学大师,而倭仁又是大清公认的国学高手,不要说你,就是老夫也是经常请教的啊。不过,要讲书法嘛,你的字已经很有功底了,好像大可不必再从楷书入手。——纵观我朝,圣祖的一手好字自不必讲,除圣祖外,老夫惟对乾隆年间大学士刘墉石庵先生的一手好字赞赏不已。——涤生哪,你不妨也寻本帖子临临看。”
曾国藩略沉了沉:“恩师指点的是,下官记住了。”话毕,不经意地把袖口往上提了提,腕上的一块癣疤露了出来。穆相左手的那位老道见此惊异地站起来,急促地问:“敢问阁下,翰林公可是湘乡曾麟书先生的大少爷?”
曾国藩一拱手:“正是晚生。”
老道又问:“贫道在长沙云游时,听湘乡的人传说,老夫人生大人之时,乃祖竟希先生曾梦有巨蟒入怀,院中一棵百年老槐无因而枯,可是真的?”
曾国藩急忙站起身,回答:“晚生的曾祖父梦巨蟒入怀纯属湘乡人谣传而已,子虚乌有,院中老槐干枯倒是真的!”
右手的老道这时道:“贫道也听说,曾大人落地之时全身癣疥,似鱼鳞一般,至今未愈,不知确否?”
曾国藩脸一红:“晚生的确如此。晚生来京师前,看过不少名医,却都无可奈何。
想不到这疾病如此顽固,就是现在,晚生每晚也需用药涂抹后方能入睡。”
穆彰阿这时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三位倒把老夫讲糊涂了!——涤生啊,有人从长安给老夫送了一样东西,你来看一看。"说着便将一个油布包打开,曾国藩定睛看时见是一幅古字。
见曾国藩与两位老道齐围拢来,穆彰阿兴致勃勃道:“说是西晋陆机的真迹,我也拿不准了。涤生,你给老夫好好看看。”
曾国藩这时已看清案面上摆的是《平复帖》。
曾国藩在长沙岳麓书院读书时,闲暇专喜好古玩,尤对字画爱甚。为这,他拜湖南翰宝斋老掌柜齐师傅为师,专门学习鉴定古玩的知识。对古字画的用笔、用纸、用绢及装裱逐一研究,硬是练就了一双好眼睛,连搞了一辈子古玩鉴定的齐师傅也不得不夸一句“火眼曾”。
翰宝斋是一爿老字号古玩店,齐家三代经营,后堂收藏有上千件的古字画真迹。
唐摹本《兰亭序》,曾国藩就是在这里看到的,唐伯虎及宋徽宗的真迹也各有小幅在案。
曾国藩来京里会试时,古玩齐为了鼓励他,特意选了一件宋丞相蔡京的斗方送给他。
点翰林的第二天,他来穆府谢座师。礼毕抬头的时候,他见座师的墙上挂了一幅中堂,古色古香的很像是一幅古字画。在声震寰宇的大学士家里,刚刚入翰林的曾国藩不敢有丝毫的越轨举动,但是又禁不住那画的诱惑,告辞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座师道:“恩师,学生有一个请求,但又怕恩师怪罪。”
穆彰阿一愣,问:“曾翰林你讲吧,你是初次来老夫这里,老夫焉有怪罪之理?
”
曾国藩用手往墙上一指:“学生想好好看一看墙上的这幅画。”
穆彰阿一听这话,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竟跟自己有相同的嗜好,于是就欣喜地说:“好,你走近前来看吧。”
曾国藩大着胆子走到墙边,这才看清这是一幅唐朝周的仕女图。从用笔用纸用绢看,都是唐时风格。曾国藩在古玩齐那里见过周的摆扇仕女图,而这幅却是鼓琴仕女图。
曾国藩一路看过去,渐渐地便沉浸在这幅画当中,他边看边道:“快把放大镜拿过来。”
穆彰阿既诧异又惊愕,只得把案上的放大镜递过去。曾国藩接过来,看了许久,才道:“可惜了!”
“什么?”穆彰阿瞪大眼睛问。
曾国藩两眼望定画,边摇头边说:“可惜我看不到落款。”
穆彰阿这时情绪却出奇地好,他竟然拿过画杆,亲自将画摘下来,小心翼翼放到案面上。
曾国藩把放大镜贴在画上反复观瞧,许久才直起身,自言自语:“可惜了这幅赝品!”
“什么?”穆彰阿终于忍无可忍了。
曾国藩一下子清醒过来,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忙跪倒,边磕头边道:“学生该死!请恩师恕罪!”
穆彰阿喘着粗气说:“你说这幅画是赝品?哼!老夫眼拙了?”
曾国藩早就听说穆中堂是京师八旗子弟中鉴定古字画的高手,所以只管磕头,再不敢言语。
许久,穆彰阿长出了一口气:“曾翰林,你起来吧,老夫并没有怪罪于你。来来来,你给老夫说说这幅画。”
曾国藩起来后,红着脸道:“谢恩师不怪之恩,学生学识尚浅,再不敢妄言了。
恩师就不要再羞臊学生了!”
穆彰阿脸一沉,手抚胡须自言自语:“老夫年近花甲,最见不得有始无终的事情!”
曾国藩迫于无奈,才道:“整个画卷,学生都没有看出什么,只是这落款有些疑问。恩师知道,唐时宣纸较粗糙 ,而落款处的宣纸纹路却较细腻,这定然是把原款提掉,后补的款。看这宣纸的成色,像是明人所为,请恩师明察。”
穆彰阿拿起放大镜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半晌,穆彰阿抬起头,冲外面喊一声:“来人——快快摆酒,老夫要与曾翰林一醉方休!”
曾国藩的一颗心嗵地落了地。两个人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
现在,曾国藩手拿放大镜一点一点地看这《平复帖》,穆相及两位道长都屏住呼吸等待结果。
推敲已毕,曾国藩长出一口气,欣喜地说道:“恭喜恩师,这确是西晋陆机的《平复帖》!”
“哈哈哈——”穆彰阿的笑声在客厅里四处回荡。穆府上下都知道,这是相爷极欢喜时才发出的笑声。
近几年,穆老相爷这样笑的时候越来越多。
从相府回来,曾国藩一眼便看到门房有一封写给自己的帖子,打开一看,却原来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满官金正毕为老姨母过寿诚邀京官全员赴宴的帖子。
詹事房原为辅导皇子专设的机构,后来也改作编著国史了,是和翰林院属同一机构而分设的两个衙门。两处人来往比较密切,而金正毕与赵楫又最为知心。
曾国藩一看见帖子,手腕子先酸,厌恶之感也一下子涌出。
他知道,赵楫的宴席既然没参加,金大人老姨母的寿宴也就不能参加。以此类推,从此以后,凡是京官的各种类型的宴席自然就更不能参加。厚一个薄一个,是官员之间相处的大忌。谁要占了这条,谁在京师就不得容身。
曾国藩主意已定,随手便把帖子放过一边,仿佛放下一桩心事。他到茶房那里要了半盆热水,要用热水搓一搓因抄写过度已经肿起老高的右手腕子。右手腕子如不及时活血化淤,他第二天就别想稳稳地握笔了。——不办公事,赵楫不把他告到文庆那里才怪!
哪知道,不经热水搓,手腕疼痛尚能忍受,热搓之后,许是血液散开的缘故,倒大疼大痛起来。
他不得不让茶房打着灯笼到对面的药铺买了贴止痛膏药贴上,这才略有缓解。
曾国藩越想越气,已经躺到床上歇息,又披衣爬起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笔在一张八行纸上,刷刷点点写了个告示。
告示云:曾国藩出身贫寒,长相不雅,箱内无银,虽任检讨一职,却是七品小官,俸禄有限,除衣食住行,已无赢余,即日始,凡京官上宪、同僚坐席陪酒应酬之事,概不参加,请帖亦不收存。见谅。
这张告示被他一早便方方正正地贴到会馆的柱子上。
不久,曾国藩因“办事糊涂,办差敷衍”,遭到御史参奏,被道光革去翰林院检讨实缺,成了翰林院候补检讨。每日虽也照常去翰林院点卯,却没了实际差事,没了俸禄,境况竟不如庶吉士。依礼向赵楫等上宪请安、道乏时,这些人不仅把脸扬起老高,嘴里还总时不时地冒出一二句嘲讽、讥笑的话来。曾国藩几次被弄得尴尬万分。以往的同僚、同乡,有几个与他很是不错的,此时也不知是怕丢了自家头上的乌纱帽,还是怕上宪怪罪,影响自己的前程,竟然也开始躲他。他有时想凑过去说句话,这些人不是推托公事忙,就是找个理由走开,分明是不想理睬他。
苦闷、孤独中,他写了这样一首诗:今日今时吾在兹, 我兄我弟倘相思。
微官冷似支麻石, 去国情为失乳儿。
见惯浮云浑欲语, 漫成讨句末须奇。
经求名酒一千斛, 轰醉王成百不知。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用毛边纸装订了几个本子,给自己订了一年的“日课册”,决定“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日课册被他命名曰《过隙影》。《过隙影》其实就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日记:“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备“念念欲改过自新”,以求进取。
无缺份、无俸禄、无同乡、无朋友的这个“四无”期间,他只能自己和自己讲话。
让他想不到的是,一日一篇的《过隙影》,竟使他成癖成瘾,再难割舍。
曾国藩的遭遇也同时激起了部分有较高社会地位和职位的官员的不满。这些人虽不在翰林院供职,但讲起话来,还是有些分量的。
著名国学大师,官居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唐鉴先生,当时对曾国藩道:“涤生做此常人不敢做之事,实国家之幸!——老夫当寻机会在皇上面前为汝开释。”
倭仁、吴廷栋等唐鉴的一班弟子、老友,也在人前人后为曾国藩鸣不平。
曾国藩心稍慰。
皇家寺院里的钟圃抖ぃ荒暌欢鹊墓齑蟮洌ɑ侍笫俪剑┚驮谡庋闹由锟×恕?/p>
依道光帝的意思,今年的国庆还和往年一样,在京的官员每人赏一碗面条,给有功的督、抚们赏上两件黄马褂,武将们中优秀的赏个“巴图鲁”算了,但大学士穆彰阿却认为不妥。
穆彰阿郑重其事地上折子说:“皇上自登基以来,无日不操心费神,勤俭克己,更是超过列祖列宗。今年是皇太后七十寿辰大典,非盛世不能相逢,非明君不能遇到。我天朝圣国的国庆非小夷小邦可比,岂能一碗面条了事?尤其是战乱之后,为向小夷小邦显我天朝强大,大典非隆重不能震慑。只有这样,国太才能心安,夷人才不敢正瞧我天朝。”
驻藏大臣琦善琦大人,也从边疆发来折子,极力怂恿皇上轰轰烈烈地举行国庆,并且强调说,悄悄地过国庆,虽有了节俭之名,却也算示弱于外夷了,举国上下都无光。
道光帝拗不过大臣们的苦劝,只好勉强同意,但还是告诫承办大典事宜的顺天府:“凡事能俭就俭,断不可勉强。”
顺天府正三品府尹一连叩了八个响头,一连说了八句“臣一定遵旨办理”,这才喜滋滋地退出。
于是,大典的前奏曲便在顺天府的操持下开始了。
先是清理临街店铺的招牌。
顺天府工部办事房规定:“凡京师店铺招牌,限五日内一律到城南李记招牌铺统一样式,统通更新换好,不许到其他招牌铺制做。有违抗者,轻者封锁铺子,重者罚银入狱,无论铺面大小,概莫能免。”
规定里所谓的李记招牌铺,就是顺天府工部衙门张尚书的老泰山和大清国工部衙门匡侍郎的小内兄合开的专为商家制做招牌的铺子。
据说,仅皇太后这一次生日,“李记”就把钱挣海了。——就算李记招牌铺十年不接生意,也倒闭不了。
此规定当天即张贴出去,五日后便派员一条街一条巷地验视,好不认真。
有几家自认为招牌是新做的,只是样式有违,想蒙混过关,店主便被捕快锁拿,费了上千两的银子赎罪不说,还照样把旧招牌砸碎,到“李记”做上个新的,这才了事。
临街的墙面也都要刷上新洋灰,不临街的民房也要抹上新泥巴,证明万象更新。
诸如大菜馆、大酒楼、大戏园子,更要张灯结彩。连欢乐场外面挂的大红灯笼,也要到官府指定的地方买崭新的挂上。顺天府这时讲的话是:十天再造一个大京城!
顺天府这样一闹,虽然百姓叫苦不迭,尽管京师仍然还是以前的京师,但气象的确焕发了一种活力。
办完了这些,官府又挨着店面逼人捐资,说要统一购买黄沙,京城大小街道都要抢在这几天铺上新沙子。皇太后的吉日,谁敢道个不字!
长沙会馆也被官府硬捐去一百两银子。
曾国藩住的湖南会馆仗着里面住着几位翰林,名誉理事又是当朝的三品大员太常寺卿唐鉴,这一百两银子的捐款便想赖掉。——哪知道顶了三天,会馆管事的便被顺天府首县的捕快拿了去;一百两的捐资不仅分文未少,赎人又花了七百两。
管事的放出来后,越想越有气,便去找唐鉴大人,希望唐大人能出面为自己也为湖南人讨个公道。哪知到了唐府,不仅公道话没有讨出一句,到最后,竟然让唐鉴连湖南会馆的名誉理事也给辞了。
唐鉴的理由是:“唐某位高权重,不宜再做什么理事,虚名害人、害己、害同乡。”
任管事百般苦劝,唐鉴只是摇头,再不肯答应。
唐鉴的苦衷只跟曾国藩一人说过。
一次,曾国藩到唐府向唐鉴请教圣人思过的功夫,唐鉴讲出这样一番话:“圣人思过重在慎独,慎独的功夫重在独字上。独而不慎,无以思过。大清乃太祖马背上打下的江山,重武而轻德。惟当今圣上,重德而轻武,偏偏又天灾人祸不断,权臣则阳奉而阴违。德臣难施展,权臣又当道,为今之计,退而求其安,方不致丧节丧德,也能保全名声。老夫久历京师,官至九卿,场面经过无数。大清国是满人的天下,我汉人决难伸腰,行事办差,惟满人马首是瞻,老夫穷居高位也仅是混口饭而已。老夫不擅从政,却好育人,趁现在圣上不厌,老夫不久就要辞官南归了。涤生啊,你还年轻,听老夫一句话,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无论居何位置,都要激流勇退,这是老夫心腹之言。你的秉性,你的为人,和时下的官场如何能融啊!水至清则无鱼,官至清则遭忌啊!”
这就是官至九卿、满腹经纶、学仪天下的唐镜海所说的一番话。
曾国藩知道,唐镜海这官做得比较委屈自己,在官场激流勇退当是迟早的事。与唐大人交厚的太仆寺少卿倭仁、刑部郎中何桂珍、都察院都察御史吴廷栋等几位,哪个不是满腹的学问!——但在官场,除倭仁籍隶蒙古沾点皇亲无人敢小瞧外,几乎个个噤若寒蝉!
曾国藩想一阵,悲一阵,气一阵。看样子,自己最初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什么要做官就做个廉官,要做人就做个君子,全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仅仅因为拒绝参加宴席,实缺都给你弄掉!现在连吃饭用度都要向家里人要钱,还扯什么廉官、君子,边际都不着啊!
大典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第一批进京的是京城左右省份的督、抚及住在奉天府的王爷、亲贵们,随后到的是偏远省份督、抚的专差和驻藏将军延龄的八百里专折。
道光帝一见延龄的专折先吃一惊:西藏敢则又有骚乱了不成?——赶紧打开,却原来是延龄为参加大典又怕皇上怪罪、而于赴京途中拜发的问安折子。并且言明:“奴才离藏已四十余日,正在日夜兼程赶往京城。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奴才不伺候在身边哪行!——祖宗的在天之灵,不剐了奴才才怪!”
道光帝一见这折子,当时就把脸气成煞白。
边疆事繁,非内地可比,擅离职守,如何得了!
他提笔在延龄的折子上批了“糊涂”两字,又立时传谕军机处拟旨,着八百里快骑传递,半刻不得延误!
旨曰:今岁大典,朕已晓谕各处,偏远省份督、抚大臣、将军,均不准离任赴京。延龄身为驻藏将军,干系甚大,竟敢擅离本任赴京,糊涂之极!姑念该大臣驻藏日久,几次平叛均还得力,只将该大臣降二级处分仍回本任。接旨日起,作速返藏,不得延误。如因该大臣离任而西藏出现不测,惟该大臣是问!钦此。
圣旨发出去的第二天,蒙古王爷、西藏四名噶伦所派的专使及朝鲜王府的特使,也一并进了京;英吉利与美利坚等夷邦虽也派了使节乘了船来,道光帝却没有接见,礼物自然也没有收。道光帝这么做,据说是穆彰阿和耆英的一番苦劝起了作用。
穆彰阿诚恳地说:“夷人都长着黄毛蓝眼钩钩鼻,吓着皇太后可不是玩的!——七十岁的人,哪能经得起吓呀!望皇上三思!”
耆英指天画地地讲:“我天朝圣国乃礼仪之邦。夷人的两条大长腿生下来就不能弯曲,到了贺寿的时候,百官都跪请皇上、皇太后的安,他们却站着,这成何体统!传出去,有损国威呀!”
大典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没有亮,顺天府的亲兵们便在京师的各条道路上设了哨,京官们这一天也都起得特别早。
曾国藩虽是候补检讨,也早早地来到翰林院候着。这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谁都不想错过。错过了,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及至天亮,通往紫禁城的路两旁已是站满了人。京城的百姓个个都清楚,从道光帝登基,这么大的场面还是第一次出现。大家都伸着脖颈盼着、等着,比皇上本人还急。
最先走进紫禁城的是蒙古王爷朱英那泰,有仪仗、有马队,老王爷坐在没遮拦的大轿里,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一见这情景,街两旁观看的老人们就感叹:王爷是真老了!——想想乾隆爷搞的那几次盛会,朱英那泰王爷是何等地有精气神!头昂起老高,腰杆子直直的,两个大眼珠子,简直就是两盏明灯!——仿佛是一晃儿,头发白了,眼皮下塌了,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了!
老王爷进到紫禁城以后,朝鲜国的特使也带着礼品坐着大轿来了,特使大轿的后面还跟着十顶花轿,坐了十位眉清目秀的姑娘。看热闹的百姓们可就纳上罕了:怎么着,这十个女子也是礼品?——咱万岁爷可不好这个!
守街的亲兵们马上低声吆喝众人:“闭嘴!再说割舌头!”
一队一队朝贺的人整整过了一上午,傍晚时分,才轮到翰林院的编修、检讨、庶吉士们进拜。
曾国藩一整天滴水未进,此时已饿得头晕眼花,正拿不定主意是偷偷地出去吃口饭还是继续等,却忽然传谕陛见,神情马上为之一振,说也奇怪,竟不觉着饿了。
曾国藩等一班翰林们在礼部堂官的带领下走进太和殿的时候,龙座的两边已是站满了有爵位的王、公、侯、伯、子、男及三品以上的大员们。蒙古王爷及朝鲜王爷的专使们并不在这里,好像已领到别处用饭去了。
礼部堂官高喊一声:“祝皇太后万寿无疆!吾皇万岁万万岁!”
翰林们就齐刷刷地跪下去,一齐照葫芦画瓢。待皇上说一句“下去吧”,礼部堂官就高喊一声:“谢恩!”——翰林们就一齐叩头,然后便退出来。
但曾国藩却被兴高采烈的道光帝叫住了。
“曾国藩哪,你到前面来,朕有话问你。”
道光帝说毕,用眼扫了扫个个脸呈惊愕色的、侍立两旁的王、大臣们。
曾国藩硬着头皮,匍匐着跪到前面来,那心开始七上八下地跳,额头已有汗冒出来。
“朕听说你在会馆贴了个声明帖子,说什么不再参加任何官员的宴席了,有这事没有啊?”道光帝表情凝重地问。
“回皇上的话,有这事儿。”曾国藩低头回答。猜不透皇上如何想问这事。
“放肆!”道光帝莫名其妙地大怒了,“难道国宴和皇太后的寿宴你也不参加吗?”
曾国藩浑身一抖,赶忙回答:“回皇上话,国宴和皇太后的寿宴微臣自然要参加!”
“那你不成了言行不一的小人了?”道光帝咄咄逼人,“不好好办事,成天挖空心思弄这些。——我大清国,岂能容你这种小人招摇!——你讲啊!”
声音不大,但在曾国藩听来却如五雷轰顶。曾国藩的额头早已沁出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他略静了静,壮起胆子回答:“回皇上话,微臣参加皇上的寿宴和皇太后的寿宴是因为皇上不是官,皇太后也不是官。”
“那朕和皇太后是什么?”
“回皇上话,皇上皇是万民之主,是我大清国的主宰!而皇太后是国太!所以皇上和皇太后的寿宴微臣是必须参加的。”
“曾国藩哪,”道光帝缓了一口气,脸也柔和了许多,“算你还有良心,这个问题朕就不问了。朕一直搞不明白,你作为我大清国的官员,为什么不参加其他官员们的宴席哪?——该不是看不起我大清国的官员吧?”
曾国藩叩头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不敢。微臣进京城几年来,参加了大大小小上百次各种类型的宴席,凑的份子怕也有百八十两银子了。微臣慢慢发现,许多官员名为庆寿宴、贺喜宴,实为敛财宴。微臣就一年参加过两次一个人的生日宴。微臣斗胆问皇上,母亲生子,有一年当中分两次生的理吗?微臣于是决定,再不参加什么寿宴了,此风断不可长啊!——微臣尽管现在成了不拿俸禄的候补检讨,但既蒙天恩点了翰林,以后就免不了出去做官,为皇上办事,为百姓办事——己已不正,谈何教人,微臣是不想负圣恩哪!——请皇上明察。”说到动情处,想到自己为此所受到的打击,曾国藩眼圈一红,那泪再难控制,珍珠一般滚了下来。
许久许久,才听道光帝说一句:“下去吧。”
曾国藩正要起身谢恩,却见一人出班跪倒在皇上的面前,一句“皇上息怒”便成哽咽状。
满殿的文武大员都被闹得一愣,细看时,却原来是官居一品位居宰辅的满大学士穆彰阿穆老相爷。
道光帝急忙扬一下手:“老中堂快起来讲话吧。”
“谢皇上!”穆中堂站起身后退一步,“翰林院候补检讨曾国藩乃奴才的门生,黄口孺子信口雌黄不知地厚天高,惹皇上生气,作为他的座师有不可推卸的教导不力之责任!——奴才罪不可恕啊!”说毕又跪下,边叩头边道:“奴才替曾国藩领罪了!”
满殿的人不仅仅是诧异,而是惊讶了,听穆中堂的口气,这哪里是领罪,分明是替曾国藩求情了。
道光帝不由多看了一眼曾国藩,道:“老中堂你不要说了。咳!曾国藩这个人哪,说得好像也有道理。——都下去吧,朕也累了,想静一会儿,朕晚上还得陪太后和几位王爷看戏呢!”
道光帝懒懒地闭上眼睛,做假寐状。
曾国藩临起身时偷偷望了一眼龙椅上的皇上,这一望竟令他心吃一惊,他发现皇上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脸色竟不如旁边坐着的老太后红润。
一丝不可名状的悲哀袭上了曾国藩的心头。
道光帝原名爱新觉罗绵宁,后改宁,是大清入关后第六代皇帝,即位时已三十九岁。其父嘉庆帝即位时,国家财力已被乾隆爷铺张殆尽了,所以才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民谚。一个拥有众多疆土的大清国的库银竟抵不过一个奸相的私财,那情形也着实让人觉着寒酸。嘉庆帝靠和珅的家财维持了几年,等传位给道光帝时,户银已不足千万,接近不继的边缘。
道光帝做皇储时,就已对国政的种种弊端了然于胸,所以他一接位,首先把节俭作为第一要事,严禁侈糜之风。先砍掉祖宗立下的每年一次的木兰秋狝(道光帝即位时声称,木兰秋狝糜银过甚又沿途扰民,缓办,但一直未办),又对全国的吏治大刀阔斧地来一番整顿,换了几位不中用的督、抚,革了若干名务虚不务实的大学士。道光初年新升用的大学士曹振镛、吏部尚书英和及黄,曾被道光帝称为股肱心腹之臣,但不久,军机首辅曹振镛的“多磕头少说话”的滑头做法,让道光多少有些失望。道光帝很快又调整了军机班子,把比较敢说话敢施政的穆彰阿升为首辅大学士。所以说,道光最初的十几年,是大清国人事更换最频繁的时期。有时一天同时革除两名大学士,有时又一天同时升授四五位督、抚。乾、嘉的享受道光帝没有,乾、嘉的操劳却全都给了道光帝。
道光帝焉能不苍老?
京师的护城河锈迹斑斑,上面漂浮着许多残枝草沫,它日夜不停地流着。里面包藏多少福、多少祸,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时间久了,连它自己也说不清了。
道光皇帝在年轻的曾国藩眼里,就像北京的这条护城河,有古铜色锈迹斑斑的神秘色彩,也有包容一切的超人海量。你说不清他何时要散发污浊,更摸不准他哪一天能焕发活力。
公元一千八百四十三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曾国藩由实缺翰林院检讨成为翰林院候补检讨的六个月后,一道圣旨降临翰林院:翰林院候补检讨曾国藩耐劳克俭、学识出众,着升授翰林院侍讲、詹事府行走。钦此。
翰林院侍讲是从五品官员,詹事府行走无品级,是虚衔。曾国藩等于可以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两个衙门办公。
三十三岁的曾国藩,忽然间便跻身于中层官吏的行列。
满朝文武诧异,曾国藩也诧异,胡林翼、梅曾亮等人更是诧异。
曾国藩依例进宫谢恩,这才从曹进喜的口中探出些内情,皇上能把他连升四级一则得力于他在大典中应对得体,皇上已存了怜才惜物的念头,一则源于大学士穆彰阿、太常寺卿唐鉴等人的有力举荐。
曾国藩的两行热泪悄悄地流向心里。
会馆已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五品官员住会馆是与大清官制相违背的。
曾国藩便通过会馆的介绍,在前门内碾儿胡同西头路北,赁了一处小四合院:先是门房,门房的后面是天井,穿过天井便是正房,正房五间,曾国藩的书房、卧室都有了。最让曾国藩满意的是,左右的墙外,各有一棵大槐树,乱蓬蓬地把天井遮住,盛夏正好乘凉。这个院落只有一个缺憾,有官员来访,轿子只能停在院外。
检讨的七品官服不能再翻改了,穿着太不成样子,那真就成乾隆年间江西巡抚第二了。所幸,湘乡捎来的银子还有二十几两的余头。他于是拿出二两来,一古脑儿给了李裁缝,不出五日,五品官服以及补服就制备得齐齐全全,走在街上,他自己都发现精神多了。——但跟着就出现了民谣,也叫京城一怪:“皇城根儿一大怪,五品顶戴走着来。”
这原本是讥讽曾国藩的话,是由那些满族官员编排的,无非是说,曾国藩身为五品官员
竟然每日走着去翰林院当差,给大清国抹黑了,云云。这其中也不乏赵楫、金正毕等人的口舌。
曾国藩权当耳朵里塞了鸡毛。
曾国藩这时雇的门房叫陈升,也是湖南人,给户部尚书英和做过跟班。——听说曾国藩立门开府,英和立马便将此人荐了过来:先说陈升如何能做,又讲陈升也是湖南人,人不亲乡音还亲哩!
曾国藩碍于英和的面子,不得不将此人留下来。
一封家书夹着报喜的帖子传到了湖南湘乡荷叶塘。
因为升了官,又单赁了房子,又雇了门房,曾国藩的开销加大了,他这时急需家中能为自己再拿出百八十两银子,一则还债,一则维持日常用度。有时想起来,他自己都哑然失笑。自己升了官,不仅不能给家中人以好处,反倒继续向家里要银子。——不要说湖南人不信,连皇城根的人也不会信的。可此时,如果曾国藩不向家里要银子,他目前的生计真就成问题。钱庄从来都是还了旧债才能放新债。
路漫漫其修远,虽唐公有云宦途似海,但凭空飞下来个五品顶戴落到自己头上,这还是给了迷茫中的曾国藩无限的慰藉与希望。
他在这一天的《过隙影》中,郑重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当官以不爱钱为本,廉洁自律,方能上对得起天、皇上、国家,下对得起百姓、亲友、子侄。只要坚守一个廉字,就算做事偶尔有失公允,天也能谅。”
当官以不爱钱为本,字迹尚末干,门房陈升已喷着酒气捧着一包银子进来了。
“爷!”陈升乐颠颠地把银子掼到书案上,“一百两银子,您老一年的俸禄哩!
——怪不得英爷总说当官好,当官真是好!”
“谁送的?”曾国藩碍于英和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平静地问。
“一个高个子没有胡须的瘦戈什。”陈升不耐烦地回答。
“人呢?”曾国藩望了望门外。
“走了。”陈升好纳闷,“银子送来,不走干!”
“没说什么或留什么吗?”曾国藩好奇怪。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把银子白送给别人一句话不说就走的人。
“没说什么话呀!——银子留下还说什么话呢?”陈升闭着眼睛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唉呀我的爷,小的见了银子先顾了买酒,把汉子留给爷的一封信给落门房了。我这就去取来给爷看。”边走边用手捶头:“看我这记性,日他娘的!”
陈升撞开门出去了。
看着陈升那东倒西歪的身影,曾国藩险些被气炸了肺。
信很快拿回来了。
曾国藩强压着一腔怒火,把信慢慢地展开:却原来是浙江乡试将临,皇上虽钦定了主考却尚未拟出副主考的人选来。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穆大人——也就是正一品大学士、曾国藩的座师穆彰阿穆中堂的一个出五服的本家侄子——来信讲,中堂大人有向皇上推荐放穆同浙江副主考的意思。但中堂大人同时让穆同给曾国藩透个底风,能否让曾国藩见皇上的时候(曾国藩兼詹事府行走,定期给皇上和皇子们讲《四书五经》,此阶段曾国藩见皇上的次数相对多于其他的官员)再给美言两句,加点筹码。因为,历届乡试的副主考,均从翰林院和礼部选授,穆中堂今年想改改规矩。
临末,穆同透露皇上最近很赏识曾国藩,说曾国藩对《四书五经》讲解得透彻、理解得深刻,当朝不多见。并申明:这话是皇上亲口对穆中堂讲的。然笫窍人臀埔话倭剑咏ソ乩丛僦刂卮鹦辉圃啤?/p>
皇上赏识自己这一点已毋庸置疑,连升四级便是佐证,但皇上怎么想的怕就只有皇上一个人知道了。尽管皇上私下里连让曹公公找了自己两次,问的话也无外是“最近写什么没有啊”,“读什么书啊”,“你对教堂是怎么看的呀”等极其平常的话。但是,一个从五品官员能入当朝天子的眼帘,这已让满朝的文臣武将感觉出非同一般了。于成龙不就是这样由不入流的小吏被康熙提拔到巡抚位置上去的吗?
曾国藩却非常冷静地对待这一次。
他记得刚入翰林院时,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谢果堂先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上对下曰识才,下对上是报恩。比方说万民之主的皇上,识器者,为明君也,如唐太宗李世民;凭自己的好恶而用人断事,乃昏君也,如商纣、杨广等。君可以昏,但臣子不可以不贤;食皇家俸禄而报效皇家,臣子本分也。圣人所谓的“但求耕耘莫问收获”,“但做好事莫问前程”,此之谓也。
谢果堂学问高深,官至侍讲学士,便毅然离开京城。先是丁母忧,丁忧期满,仍不回朝,累累向皇上奏请守孝,实际是辞官不做。——已有五本诗集刻印,又兼着一家书院的山长,和唐鉴一样,是位海内公认的一等一的大学问家、大名流,让万千士子仰慕。
曾国藩略一思索,提笔便给穆同写了一封回函。回函措词委婉,无非中堂大人交办的事下官拼力办云云,比穆同写得还虚,但再三申明,银子是不能收的,无功不受禄也。信的结尾,曾国藩讲,如穆大人硬要如此,下官只好如数上交了。
“陈升啊,”曾国藩封好信,“连同这一百两银子一起送到翰林胡同的穆同穆大人的府上。不要耽搁了,去吧。”
陈升已醒酒多时了,他把信先揣进怀里,用手在外面按了按,以示郑重其事,又拿过银子掂了掂,迟疑了好半天才道:“爷,这银子您老没动吧?”
曾国藩警觉地把眼睛一瞪:“ 怎么——?”
“爷,”陈升喃喃地说,“这本来是一百两的,可我用了几钱银子打了酒喝了。
爷这府上太瘦,不像英大人,天天都有人孝敬奴才喝酒。—— 爷就再添点银子吧,送过去也好看些。”
“你——?”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你好大的胆哪!——客人的银子你也敢动!把信掏出来,我这里是不能留你了。——那几钱银子就作你的工钱吧!”
“咋?”陈升终于愣住了,“你才五品官就这大脾气,人家英大人——”
曾国藩不容他说不去,劈手夺过信,用手往门房一指道:“陈升,还用我帮你收拾铺盖吗?”
陈升愣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爷就离开这里又能咋的!——日他娘的!”
撵走陈升,曾国藩袖起已添足的银子和信直奔长沙会馆,他只好让会馆的茶房代劳了。
入夜,曾国藩癣疾发作,通体刺痒,整整痒了一夜末眠。这与生俱来的怪病,把曾国藩
可害苦了。
第二天官休,正巧老翰林陈公源来访。
陈公源籍隶山西,是曾国藩上两科的进士,涉猎较广,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陈公源善谈,吸纸烟,尤好藏书,与曾国藩情趣比较相投,也颇谈得来。因为两个人都是独居京城,每逢官休,不是曾国藩去寻陈公源,便是陈公源来找曾国藩。
后一种情形较多。
曾国藩把门子陈升的事跟陈公源讲了一遍,陈也被这大户人家用过的奴才给气得不行。见曾国藩床上血迹斑斑,公源知道国藩的癣疾定是大发作了,于是也不言语,自管掏出根纸烟衔在嘴上,用随身带的火镰燃着,却往曾国藩的手里一递,道:“涤生,我一心烦的时候就吸一根,你不妨试试。一文钱够吸一个月的,蛮实惠。——你又不喝酒,何以解忧?惟有纸烟!?/p>
曾国藩迟疑地把冒烟的东西接过来用口衔住,也学陈公源的样子,抿着嘴刚吸一口,立时就咳起来,咳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
他把纸烟递给公源道:“这东西太辣,我没这口福,咱们还是围上一局吧。”说着就摆上围棋。
陈公源道:“涤生,你这官做得太苦。花酒不吃,管弦不爱,抽根烟权当消愁了不中?这纸烟还是挺管用的,人家满人的女人中还有吸的呢!——你再吸几口滋味就出来了,既解乏又解困,是个好东西。”
曾国藩知道陈公源是好意,就只好吸了几口,果然觉着五分地受用了。国藩自此吸纸烟。
入夜,梅曾亮、邵懿辰、胡林翼等翰林们相约来贺喜。曾国藩守着受礼但不收礼金不参加他人宴席的信条,让这些翰林公们每人书写了一副对联,这样一来,既不扫大家的兴,又避免了受礼一说。场面不尴尬,宾主又都相宜,皆大欢喜。
为了不失信于自己,又能正常和上宪、同僚、同乡们交往,曾国藩可谓煞费苦心。
喜欢热闹的胡林翼这时却道:“涤生,我们哥几个商量了一下,墨迹我们固然要留下,但贺礼也是要送的。——你现在已是五品的官员了,五品顶戴走着来,这不怪人家奇怪,七品县令还有轿呢!——我们给你凑顶轿子钱吧!——也算给我们长长脸,也省得一些人乱嚼翰林院的舌头。”
梅曾亮也道:“我们都有轿子,你却没有,我们脸上也无光嘛,大清哪有五品官走着去办事房的?——传到当今圣上那儿,别误会成咱是故意出大清的丑,可不是麻烦!?”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大翰林哪,咱大清五品官的俸禄一年才八十两银子,支米八十斛,加上恩俸,也不过一百几十两的样子。这么点钱,除了穿衣服吃饭买几部书看,我用什么养轿夫啊!——湘乡一共才百十亩地,又一半儿是山坡,几大房合起来几十口人要吃饭,真有银子不继的那一天,我这宅子都可能赁不起啊!
——穷京官穷京官,各位不也是在靠家里的那点积财过活不是?”
这话触到了邵懿辰的痛处,他愤愤地说:“这几年各省不太平,我看一半儿是由民族差别引起的。旗人生下来就有俸禄,咱汉人——”
胡林翼接过话头道:“涤生,听说英中堂给你荐了个门房,我咋没见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相府用过的人我用不起呀!——对了各位,有合适的给我再荐一个吧。没个门子,不能总让会馆的茶房给我跑腿儿学舌吧?如果还住会馆自没得说,我现在出来立门开府,还让人家跑腿学舌,没有道理呀!”
邵懿辰道:“涤生啊,门子的事我们自会给你留心的。”话锋一转:“咱们不是在八大院订了桌酒席给涤生道喜吗?——时辰是不是到了?”
胡林翼道:“倒忘了正事!——涤生啊,这回你该放驾了吧!我可是专给你点了碗八珍豆腐啦!——我们几位可是都没乘轿啊!”
曾国藩知道这回不能再推辞了,何况八大院也不是京城的名楼大饭庄,没有美酒佳肴,吃一顿也用不了几两银子,于是道一声“稍候”,进卧房换了一件便服,同着众人走出去。
不久,参加各种宴会题写对联、警语,在京城达官贵族中蔓延开来,渐成时尚。
有人说始作俑者是曾国藩,又有人说不是,曾国藩仅是一名穷翰林小京官而已,影响力没这么大。
不管是与不是,道光帝倒真的有点喜欢上曾国藩了。
五天以后,陈公源给曾国藩引荐了一个同乡叫周福禄的,来给他做跟班门房。
周福禄长相斯文,也粗略识得几个字,年约五旬,无须。
为了不让陈升之事重演,经周福禄同意,曾国藩将他改名为周升,以示告诫之意。
当夜,曾国藩在《过隙影》中作《傲奴诗》一首,诗云: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苔楚心不携。
君不见,卓氏雄资冠西蜀,颐使于人百人伏。
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
平生意气自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
昨者一语天地睽,公然对面相勃奚。
傲奴诽我未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
拂夜一去何翩翩,可怜傲骨撑青天!噫嘻呼,傲奴!安得好风吹汝门权要地,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后来,他给家人的信中也多次提及此事:门上陈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诗》。现换一周升作门上颇好。余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久义丧也。”解之者曰:“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将视主上如逆旅矣。“余待下虽不刻薄,而颇有视如逆旅之意,故人不尽意。以后余当视之如家人手足也,分虽严明而情贵用通。
对周升,曾国藩一有闲暇便与他谈古论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传身教;主仍是主,仆仍是仆,但主仆之间的隔阂却是越来越小了。这也被士子们称之为奇。满人主奴之间的界线是极其分明的,无人肯混淆,这是满人的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为这不顾体例的事,英和还正儿八经上奏参了曾国藩一本,说曾国藩身为大清国官员,不顾身份不懂规矩,待下人如兄长,视奴仆若亲人,有违咱大清祖宗家法,并引经据典说,仆可以买卖,官员可以买卖吗?——任其胡闹,国将不国了!
——恳请皇上重办该员,以正国风。伏乞皇上圣鉴。
望着这不伦不类的奏折,道光帝长叹一口气,提笔在折子上批道:“英和年迈,老糊涂也。”
折子退回军机处,京城一时传为笑谈。
此后,百官私下都管英和叫“糊中堂”或“涂中堂”。
英和自此与曾国藩交恶。
曾国藩立门开府后的第四十天,湘乡老家的长工南家三哥便赶了过来。
南家三哥和曾家沾点偏亲,说是长工,曾家却谁都不把他当长工看:割麦时便同曾家大小一起割麦,渍麻时便一起渍麻。到年末,曾家总要分过去几担粮食酬劳他。曾家每遇有到外面去办的事情,总让他去办。长沙他是常去,曾国藩点翰林后,京城也是一年走一回。南家三哥身材不高,倒练就了一双快腿。
南家三哥这次进京,给大少爷带过来五坛腌菜、五双布鞋和五十两银子。
南家三哥把银子交给曾国藩后,用手指着坛子和鞋道:“大少爷,老太爷说,这五坛腌菜是特意给您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菜根,都没放辣子。您打小身子骨弱,多吃菜根,补呢!——鞋是老太太和几房少奶奶赶做出来的,也不知合不合脚。”
曾国藩把一坛腌菜蚩颇喾饪冢挥玫娜前撞烁⒖喙细龋费锸钢种啵ɑ搪蹋肥呛每础?/p>
曾国藩用手抓起一根扔进嘴里,边嚼边道:“住会馆这几年,可把我馋坏了。以后,有进京的,常捎一些吧。咱那地儿,缺鱼缺肉都不打紧,只这腌菜不能缺,一年到头全靠它下饭呢。三哥呀,怎么没有带些苦菜呀?”
“大少爷不提,小的倒忘了——”南家三哥边说边打开包袱,从里面一摸便摸出一个小包袱,喜滋滋道:“这是干苦菜,做菜时让厨子放一些,既清肝火又开胃呢!大少爷呀,小的没想到您离家这么久,还是忘不了腌菜和苦菜。老太爷和老爷这回可该放心了。”
“咋?”曾国藩被说得一愣,“老太爷和老爷说什么了吗?”
南家三哥道:“其实也没什么,小的从家里动身时,老太爷特意交代,让小的别动声色,看大少爷吃腌菜时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如果喜欢,就把苦菜拿出来。如果不喜欢,苦菜就别往外拿了,大少爷肯定是忘了本了!”
“咳!”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以前我不让家里捎腌菜,是因为会馆包伙食,我是日日夜夜都想自家的腌菜呀!——我曾家的腌菜,是曾家兴旺的根本哪。在湖南,家家都制腌菜,可像我曾家这种做法的,恐怕还没有!”
“是啊,靠着几十亩薄田不仅养活了几十口人,还供出个大翰林!全国都少见哪!”南家三哥也感慨不已。
曾家的腌菜的确不同于其他人家的腌菜,话得从曾国藩的太爷曾竟希说起。
曾竟希是靠给大户人家打短工的积蓄买得五分田的,十几年的光景便累到二十几亩。为了让菜地多出些银子,曾家的腌菜全都用菜根儿、菜叶来制做。如果菜根儿出得少,便用瓜皮洗净了代替,总要填满十几缸。苦瓜原本是湖南最常见也最不值钱的大路货,湖南几乎家家都用最好的菜来腌菜,但曾家却把好的都卖掉,只用苦瓜根儿来腌菜。
亲戚邻居们见曾家已过得有些气象,都认为曾家大可不必如此节俭。曾竟希却说:“菜根儿补肾,苦瓜根儿去火,都是宝哩!”
曾家什么都在变,气象也是一日胜似一日,但这腌菜的内容却一直没有变。湘乡人都说:“曾家吃菜根儿是吃顺口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为了能让曾国藩安安稳稳地在京里做官,曾家老小一直都在勒紧肚皮过日子。
是岁,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果然被道光帝钦授浙江乡试副主考。
在翰林院见到礼部的咨文副本,曾国藩感觉出了座师穆彰阿在道光帝心目中的地位。因为穆同虽也出身两榜,但却是武科,惯玩拳脚,是个于四书五经一窍不通的人。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被外放出去协助主考组织一省的乡试,不是穆彰阿的作用,又会是哪个呢?——至于穆相让曾国藩也帮衬几句穆同的话,曾国藩答应是答应了,但却没有做,他也不敢做。
但当朝一品大学士、军机处首辅、道光帝眼中敢说敢做的人物,穆中堂对自己的得意门生还是越发看重了。
穆彰阿知道穆同于学问上是个大白点,全京城都知道,相信最圣明不过的道光帝也应该有所耳闻。——曾国藩偏偏是京城里公认的文章高手,而又是得宠的时候,除非他帮衬几句,穆同的愿望哪能实现。——这笔误记了的糊涂账,竟然使曾国藩仕途顺利了许多;想给曾国藩出点难题的人,因碍于穆老相爷的面子,也都作罢。
穆同,身为正四品的鸿胪寺卿,除掉每年的俸禄一百五十两、米一百五十斛之外,还有世袭的一份俸禄,也将近二百余两,再加上恩俸,一年的总收入不会低于七百两。——有士大夫阶层的收入何以还如此看重这趟皇差呢?
原来,钦命典试的官员不仅要从户部领取不菲的程仪——主考一般为二千两,副主考为一千两,——乡试结束时,地方上还有一份礼金赠送。乡试主考一般由两榜出身的翰林公(也须四品以上的官员)或三品以上文职大员充任,自然是文名鼎盛的文章高手了,乡试结束后要由地方上集些钱来孝敬,一般为二千两银子,等于又拿了一份程仪;副主考就可以不拘品级了,但也要是文章出众之人出任(穆同这种特殊情况除外),一般孝敬一千两银子,也和程仪相等。无非一个公开,一个不公开罢了。礼金多由一省的督抚或学政来转交,名为辛苦费,实带有贿赂的意思。当时有民谣云:“一任主考官,百姓吃十年”,“京官不外放,穷到能卖炕”。主要说的就是这种灰色收入。
其实,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早在康熙年间就出现了,只是还没有形成一定的数目。
那时候,京官赴省主持乡试,有的省给一千,有的省给两千,还有的送五百,主要是看肥省还是贫省。那时的乡试主考官还没程仪一说,只是由户部出些往来盘缠,年终的恩俸略高一些而已。康熙帝为了杜绝考试中的腐败现象,专让户部设了程仪一项。官员们自是三呼万岁,口称皇恩浩荡奴才们感激涕零,但地方上孝敬的钱仍然照拿,否则这三年一遇的乡试就不能很好地完成;只是不再明目张胆了。
康熙帝出于体恤百姓之心所采取的这项措施,自认为做了一件于国于民都有益的大好事,却未收到分毫效果,国库倒成定例地每三年都要拿出老大一笔银子。
是岁考评,曾国藩名列一等第二名,奉旨兼署翰林院侍读。
随着官阶的提升,曾国藩的社会地位也提高了,社会兼职于是多起来,比较著名的有湖南在京同乡会会长、湖南赈灾会执事、湖南会馆执事、长沙会馆馆事等,达十几种之多;很多人都想依附穆彰阿这棵大树好乘凉,身为座下第一大弟子的曾国藩,不想受益也要受益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运去金变土,运来土变金。
好事真的一件跟着一件向曾国藩袭来,挡也挡不住。
道光帝亲自点将,钦命曾国藩充任四川省乡试正主考,从五品官做乡试正主考是大清首例;副主考则由官拜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赵楫充任。赵楫官阶倒比曾国藩高,为从四品,这又是自清朝开国以来没有过的事。
隔天,户部便将两千两银子的程仪送到了翰林院,翰林院全体震惊。
胡林翼、陈公源等一般下属嚷着要吃曾国藩的花酒,曾国藩一笑置之。
回到住处,望着这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他的心早已回到了魂牵梦萦绕的湘乡荷叶塘。
道光十四年,二十四岁的曾国藩在湖南乡试得中第三十六名举人。道光十七年入京会试,不中,只得怏怏返乡。在金陵书 肆闲逛时,他万没想到,这里竟有他梦寐以求的《明史》出售。他一问书价,不由一喜一忧。喜的是,怀里的银子正和书价吻合;忧的是,购了《明史》,便没了回家的盘费。
他双手摁着硬硬的银子,在书肆犹豫了许久,徘徊了老半天,一连走店门两次,终于还是咬着牙把书买下来。
他边把书小心地一册一册放进担子里,边悄悄地问书肆的伙计:“小兄弟,这里可有当铺?”
伙计用手往斜对面一指道:“那不是?”接着又吃惊地问他一句:“爷莫不是为了买书要当衣服吧。——爷呀,书不看不要紧,衣服不穿咋行呢?”
他笑了笑没有言语,挑起《明史》步出店门。
他挑着《明史》走进当铺,当掉长衫,这才到码头与人合伙搭了个返湘的船。仿佛是天意,船钱正和他当长衫所得的钱相吻合。他心里想的是:坐船不穿长衫可以,碰到《明史》不买可不行!
船行了三天三夜,他读了三天的《明史》,睡了三夜的好觉,中途只吃了船家的几个火烧。
他挑着书一晃一晃地走进家门时,已是狼狈不堪,全家人还以为他遭了劫。
这时的曾家,为供曾国藩求学,已花去了银子无数,积攒的家底几近无存,就差借债度日了。
转年,偏偏又是闰年。闰年有恩科,可以联袂会试。
为了能让曾国藩不错过这次机会,二次进京赶考,星冈公卖了三次地还差着十几两的缺口,曾麟书也急得连着几夜不能入睡。
曾麟书时年已近知天命,知道自己是天生秀才的气数,不要说进士,就是举人,也是无望的了。但是,他要从儿子身上补上这缺憾。儿子已经是举人,离进士只一步之遥了。——可是,银子——南五舅这日正巧来探望星冈公,见曾家大小正拥作一团叹气,知道是为子城进京的事发愁。
南五舅没有言语,回家后硬是把家中全靠它耕种的一条尚未长成的半大乳牛拉到集上贱卖了,并连夜把这卖牛钱送到曾家。尽管这十几两银子曾麟书很快便还了过去,但这件事,却给曾国藩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自己这进士中得不易呀!
曾国藩临进京时就已下定了决心:这进士考不中便罢,若中了,就一定十几二十几倍地报答亲人、家乡人对自己的厚爱。
可是几年下来,他非但没有实现这理想,相反,倒让家里又给自己填补了偌多银两。
尽管星冈公一再压着家里人不准讲闲话,还一再在信里给孙子打气,说不经清苦贫寒磨砺不出好官,但曾国藩的心里一直不好受,亲戚们也都意见老大。
中试第二年的八月,曾国藩请假回湘谢师省亲,家中的一场争执使他铭心刻骨。
这时的曾家,在星冈公的全力操持下,又能用起长工了,而曾国藩的弟弟们也都请了先生,在湘乡,俨然一副大家气派了。这都是星冈公持家有道所致,没一笔外财,十几缸菜根儿所制的腌菜便是佐证。
话题由曾麟书提起。
“子城点了翰林,翰林可都是应着天上的星宿哩,湖南一共才出过几个翰林!湘乡这十几年里出过一个吗?点了翰林可就是皇家的人了。——我看趁子城回来,就再豁出去一把,把院落扩一扩,房子也就势修缮一下,再给子城起一溜书房吧,以后回来省亲也有个待客的地方。——预计要买的地,我看就算了吧。子城用不多久就得做官,翰林出来做官,我看最差也得是个道台、知府什么的。就算是知府吧,还愁没有银子用吗?——就算将来放个最不济的县太爷,三年还能弄他几万雪花银子哩!”
此时的曾麟书,仍长年在外坐馆。已是一把胡须的人了,拖着一口长腔,教着七八个乡间子弟,一年得个三五十两的束,口里整天“之乎者也”个没完。曾麟书深知科举道路的艰辛,所以对功名看得尤比别人重些。儿子替老子争了光,他自觉有种优越感,所以就先行发言。
“是啊,妹丈说的是这个理儿。”曾麟书的内兄江超益,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也说,“子城点了翰林,真就是天上的星宿哩。何况生子城时老爷(指曾国藩的曾祖竟希公)梦见蟒蛇入怀,院里老古槐也枯死了。敢则子城还是个大号的星宿哩!——修修门面再起几套院子我看要得。”
“那我明天就安排备料,早动手早利索。”曾麟书的二弟曾骥云快人快语。此时,全家都相信出了个翰林公,好日子就快来了。
看着大家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乱讲一通,比较冷静的老太爷曾星冈终于咳嗽了一声。这是星冈公要表达的前兆,大家再熟悉不过,厅堂马上便静下来。
老太爷满头银发,雪白的胡子飘飘洒洒,两只三角眼永远都有一股寒光射出来,不怒而威。曾国藩的形象和祖父极其相像。
曾星冈用手抚了一把胡须,徐徐说道,声音决不像进入古稀的老人:“庄户人的本分是什么?老祖宗曾参虽然是个圣人,但没过三代就已经败落下去以农为业了。到子城这一世,已是七十代了,我曾家一直以农桑为业。——庄户人的本分是种田种麻,种好田渍好麻,想办法让田里多打粮食、多出麻。而吃皇粮当官的职分是什么?是替皇家办事,替百姓排解冤屈。无论何朝何代,都越不过这个理儿。子城现在仅仅才点了个翰林,前程还早着呢,离当官更差一大截子。——别说眼下当不了官,就是立马放了知府知县,这一大家子也不能全靠他养活。做官不能长久,有铁打的衙门,听说过铁打的官吗?——种好田持好家才是最根本的呀。——你们几个知道皇上给县太爷的俸禄是多少吗?才只三十几两银子呀。刚才麟书说最小的县太爷一年也能有万儿八千的进项,做这样的官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我家几代人受官府的欺压,难道还要让子城去欺压别人吗?——再者说了,没有当官就先想到弄银子刮地皮,这怎么能当好官呢,这样的贪官从古到今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呢?——订下的那块地明天就去交订金,院子房子嘛,就不要修缮扩充了。至于再给子城起几间会客用的房子,反正现在也不急着用,也等一等再说吧。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招摇不起呀!”
祖父的一番话,把全家人的嘴都封住了。
曾国藩把祖父的这番话作为他一生的座右铭,时时回味,竟至回味了一生。
他知道祖父的格言:做官就做个千古留名包文正公似的好官;做人,就做个曾参一样的大圣人;种田,就做个百里挑一的好庄稼把式。
曾国藩清楚地知道,几年来,为了能让自己这个翰林公安心在京城读书、做官,全家人一直都勒紧腰带过日子。湘乡达到曾星冈年岁的人,一般的人家,都要给备顶小轿,但星冈公就是坚持坐躺椅而不乘轿子,嫌轿子费银子。早就该修缮的房子,也一直拖到他升授翰林院检讨的那年八月才草草地修缮一次。
知道曾家根底的人都说星冈公是持家有方,多数人则说曾翰林家真能装穷。最近听弟弟们来信讲,连最亲近的南五舅,都不大登曾家的门了。
“门槛高了哩,儿子在京里做着大官,大把的银子往家里偷着运,还装穷,是怕穷亲戚登门求借呢!”南五舅逢人便说,很有些忿忿然。
南五舅的大恩,曾国藩一生一世都是不敢忘怀的。
真的让亲戚们心冷了!
望着这白花花的两千两程仪,曾国藩喃喃自语:“滴水之恩涌泉报,涌泉报啊!
”
他摊开纸,决定给家里写一封信。
不孝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并父母亲大人及叔父母大人万福金安:奉皇上圣谕,授不孝男为今岁四川乡试主考,此举不仅大出不孝男之料,也让满朝文武惊讶。大清开国至今,已历八朝,尚未有一次乡试由五品官员做正主考,而由四品官员做副主考。真不知我祖积了何种阴德,竟让不孝男承受如此浩大皇恩雨露。
典试程仪已付男手,为二千两,白花花一堆。男自蒙天恩于道光十八年入翰林院始,已待京师五载,一直节衣缩食,惟恐糜银过多招致亲友怨忿,而家族上下却为此背上偌大的虚名声,好似每年都能偷运一些金元宝回去藏起来,以致有恩于曾家的人都口出怨言。不孝男一直惶惶不安。不孝男决定留下四百两以作入川回京之盘费,余下一千六百两悉数由回乡省亲的长沙籍翰林院检讨张维元兄带回去。请按此数分配:南五舅二百两,如不收,则由父亲用此银买上几亩好田转赠南五舅。五舅年已七旬,膝下之子又糊糊涂涂,近又添心口痛,晚景如此凄惨,不孝男如不抓紧报答卖牛送男进京之恩,怕要来不及了。另外再拿出二百两,由诸弟中一位买些实惠的东西分赠给邻居们,让他们也沾些天恩。请再拨出五十两专供祠上花费,以消男五年来对祖宗之大不敬。还有哪位亲友男没有想到请父亲做主办理。愚男谨记祖父大的教诲,抱定“做官不做敛财之官”的宗旨,不敢妄存贪赃枉请之念,以极皇恩。
不孝男在京觅得几本请帖,颇好,一并捎回,望诸弟临习时万莫弄乱。这几本前代的请帖已存世不多,至嘱。
男不日即起程赴川,一路谨记我祖“不走夜路,不独爬恶山”之遗训,总会佑我顺利入蜀的,请大人及诸弟勿念。
男谨禀曾国藩随曹公公来到御花园的后书房里,道光帝正在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批奏折,两个小太监在书房的门口没精打采地站着。
曹公公跨前一步跪到书案前,道:“启禀皇上,曾国藩曾大人来了,正在门外候着。”
道光帝放下笔,懒懒地伸了一下腰,道:“宣他进来吧。”
曾国藩匍匐到道光帝的案前:“翰林院侍讲曾国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
道光帝望一眼曾国藩,道:“曾国藩,你起来回话吧。”
“谢皇上!”曾国藩站起身。
“曾国藩哪,”道光帝把手头的奏折放下,“四川乡试约定于九月中旬,你准备何时动身入蜀啊?川路崎岖,可要走些日子。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嘛。”
“回皇上的话,”曾国藩垂手低头卮穑俺枷氩蝗涨胫既胧瘛W呱蕉幽希缓笞彼啡氪ǎ话偬熳苣艿匠啥肌3寄庥诿魅胀源笕说嚼癫壳氲飨缡蕴饽浚牖噬隙ǘ帷!?/p>
“哦,”道光帝点了点头,“你想得很周密。不过嘛,朕自登大位以来,还没有出过京师半步。原本一年一次的木兰秋狝,因糜银过甚,沿途扰民不安,朕都取消了。各省的吏治人和,朕只能靠想象了;和列祖列宗比起来,惭愧呀!——四川是偏远的省份,同时又是大省,朝廷对那里的情况只知表不知里,对民情吏治,朕只能从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折子中来了解。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
曾国藩露出欣喜的脸色道:“皇上英明!皇上能想到这些,肯定就已经有了相应的治理措施,臣替蜀中百姓谢过皇上!”曾国藩一跪到地:“皇上如此英明,真乃大清苍生之福也!”
道光帝判定眼前的这个汉人不是在恭维他,是在讲肺腑之言,脸上难免生出一种豪气。他略顿了顿,才道:“曾国藩哪,起来讲话吧。”见曾国藩爬起来,接着说道:“你认为要把四川治理好,应该从何处下手啊?”
曾国藩略一思忖,道:“回皇上话,臣对下情不甚了解,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
但臣以为,历朝历代,治民不如治吏,治吏是第一要务。像贞观盛世,我朝康乾盛世,无不在吏治上下功夫,成效也显著些。”
道光帝赞许地点点头:“曾国藩,朕看你最近又长进多了。——朕想让你明日就动身。关于四川乡试的考题嘛,就让赵楫一个人负责好了。朕给你配两名侍卫先行入川,怎么样啊?”
曾国藩急忙跪倒:“臣遵旨!——臣不知皇上为何让臣先行入川?”
道光帝哈哈一笑道:“你现在已经是五品官员了,官职不算小了。朕让你先行入川,是想让你替朕实地考察一下沿途的吏治民情。朕自登大位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朕早就想亲自实地考察一下;现在看来,朕的这个想法是过于天真了。
——这也是朕让你入蜀典试的原因。”
曾国藩一听这话呆了一呆,猛然跪伏在地,道:“臣不敢领旨!”
“怎么?”道光帝愣了一愣,“你怎么不领旨呢?难道要抗旨不遵?”
曾国藩答道:“臣不敢。臣斗胆问皇上,您让臣用什么身份呢?”
道光帝一笑:“这还用问,四川乡试主考官哪。你糊涂了不是!”
曾国藩不慌不忙答道:“回皇上话,四川乡试主考官怎么能考察沿途的吏治民情呢?臣不过京师一从五品翰林侍讲,出京也是临时的乡试主考,名不正言不顺,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反问:“那依你的意思——”
曾国藩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考察几省的民情吏治岂是小小的五品京官所能干得了的事!——依臣看来,要做这样的事情,非三品以上的大员不可!——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忽然笑了起来:“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只是替朕偷偷地考察一下地方
上的事情,又不是去拿人,回京跟朕说说情况,这差就算交了。”
曾国藩长出一口气,道:“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只是走一走看一看,什么都不用管,这样的话,臣就敢领旨了。”
道光帝离开龙书案,长叹一口气道:“咳!好像是这样。——要真是这样,朕随便从宫里派个人也就行了。曾国藩哪,朕可是对你寄予了好大的希望啊!——你下去候旨吧。”
“谢皇上。”
曾国藩站起身,慢慢地退出御书房。
曾国藩回到府邸不久,曹公公带着一名当值太监便走了进来。
“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曾大人接旨——”曹公公人未进门声音先到。
曾国藩和周升急忙跪倒接旨。
曹公公打开圣旨,一字一顿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于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
曾国藩把圣旨跪接在手,顿时感觉千钧般重。
曹进喜扶起曾国藩,道:“曾大人,皇上让奴才转告大人,大人一路务望小心行事。——曾大人,您老不要让圣上失望啊!”
道光帝是担心曾国藩仗着圣旨沿途行不法之事。
曾国藩急忙道:“请公公转告皇上,本官谨记皇上教诲,决不敢行不法之事。”
曹进喜这时对跟着的当值太监道:“三儿,给大人吧。”又对曾国藩道:“皇上特意从内务府给大人又拨了两千两银子,请大人点收一下,奴才好回去复命。大人哪,为这多拨的两千两银子,奴才也给大人说了不少好话呢!”
曾国藩急忙对周升道:“周升啊,快接过来送进内室,再拿二十两让两位公公回去喝杯茶。”
周升把银子放进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已是托了二十两银子。
曹进喜假意推让了一下,才笑眯眯地把二十两银子收在怀里,说一句:“曾大人一路保重。”同着当值的太监推门出去了。
曹进喜知道曾国藩是清苦京官,比不得王公大臣,一分不赏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赏多赏少全不在意。这也是曹进喜区别于其他太监的地方。
曾国藩和周升直把两位公公送到门外上轿。
当晚,曾国藩把一些事向周升交代明白,让周升将银两打点一下,又让周升在贴身衣服里面缝上一个布兜,是专为揣圣旨的。周升乐颠颠地翻出针线包,又手忙脚乱地剪了一块花布,也不知是不是闲置的,拿针在手,仿佛拿了一个棒槌,咬牙切齿地缝了半个时辰,总算有个兜的样子。曾国藩是边看边笑。
主仆二人忙到很晚才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
整个京城尚都在梦中,曾府门前的巷筒子也还有些黑暗,一名当值的御前太监,领着两个高矮不等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曾府。
曾国藩已用过早饭,周升正打开大门往外扫树叶子。无论睡多晚但必须早起,这是曾星冈给曾家大小定的规矩,几代不变。
“奴才叩见曾大人,”当值太监同着两个人和曾国藩见过礼,“这两位是皇上派过来保护大人安全的,祝大人一路顺风。大人如无别的吩咐,奴才这就回去交差了。”
太监说完,也不等曾国藩客套,转身便走了出去。周升连太监的面容都没看清,更谈不上送。
曾国藩心头一热:道光帝想得太周到了!
曾国藩让周升在书房放了凳儿,重新和宫里来的两个人见礼,动问台甫。
个子高些的一抱拳道:“卑职肃顺,御前四品一等带刀侍卫,此次随行大人伴差入蜀,但凭大人差遣就是。”
矮个子的刚要讲话,肃顺却早一步说道:“台庄,和卑职同在御前效力,是五品顶戴蓝翎侍卫。”
曾国藩一愣,半天做声不得。
肃顺是郑亲王的亲弟弟,台庄的祖上是得过“威猛巴图鲁”封号的,全京师都知道。
从这两个人一进来,曾国藩就发现这不是两个等闲的人物。且看肃顺的装束——肃顺原本脸长眼大,加之年纪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却偏偏戴着顶大檐帽子,虽是短打扮下人模样,腰间竟吊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这块玉佩,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是宫内之物!手上的玉石扳指儿也奇巧得很,纹路不仅细,图画也特别清晰耀眼,决非市面之物。青衣皂裤,里面都露出雪白的衬子,侍候的人若少,决难这么干净利落。
台庄的年纪和肃顺不相上下,虽也是青衣皂裤,但一看脑后的那条油光铮亮的辫子,非大鱼大肉断难长得。尤其是两个人看人的眼神,似看非看,全不管面前人的反应。
曾国藩越想越蹊跷,这哪里是伴差保护,分明是随行监督!
曾国藩的一颗心,开始一点一点悬起来。
——来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讲话!
——你要死的人嚷什么嚷?你要跟英大人讲话 英大人跟你讲吗?你这个假钦差,你再嚷,看爷不赏你一顿大棒!
一顶小轿和两骑马人出了京城。
马上的人一高一矮,江湖人打扮。高的是大内从四品带刀侍卫肃顺,满洲镶蓝旗人,爱新觉罗氏;矮的是御前五品蓝翎侍卫耶和那拉氏台庄,正红旗人,是肃顺的部下。轿里坐的自然就是曾国藩,商人打扮。
曾国藩不会骑马,动身前,肃顺只好到街上给他雇轿子。
大街上随处都是仨一堆俩一伙儿的闲轿子,轿夫们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扯大淡等生意。
肃顺大踏步走过去,拽过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也不讨价还价,张口便许以二十两的纹银抬到汉口,把两个汉子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因为他们走一趟汉口,累得臭死,最多时才能挣到八两的脚钱。如今的脚钱更是稀烂贱,连六两都赚不到。
肃顺一张口就是二十两,竟把两个人吓得好半天不敢答腔,以为是逗闷子打趣的公子哥成心来找茬儿。
肃顺性子急,又连着问了两个轿子,都没人敢言语,全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笑。问急了,竟然抬起轿子就走。
肃顺只得低着头怏怏地回到曾府,对曾国藩道:“大人哪,卑职出二十两银子都叫不到轿子——”
曾国藩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知道是肃顺出的脚钱把人吓走了。
当下也不说破,只管打发周升去街上喊轿子。
一刻光景,周升还真叫来了轿子。肃顺不相信,抬腿便走出院子,一看,大门口果然停着顶小轿,两个轿夫正在上下忙活着擦轿呢。肃顺心下想:“莫不是花三十两吧?”便好奇
地说:“爷可是惯走江湖的,你要敢讹咱爷们儿,小心狗腿!
”
一个略胖些的轿夫忙住手道:“爷,您老既惯走江湖就该知道,现在走一趟汉口,满京城都是六两银子管吃住。可刚才那位爷,六两银子死活不管俺俩吃住,俺俩扣掉吃住,等于只有四两的余头。爷,您老还说俺讹人吗?”
肃顺直到把曾国藩扶上轿,心里还在纳闷:六两能雇着轿子,二十两咋就雇不到轿子呢?——看样子,钱多真能咬手!
走了两日,才进保定城,肃顺、台庄已和曾国藩混得相当熟了。两个人对曾国藩不仅恭敬,几乎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反驳。
曾国藩暗想:大概是皇上有话。
一颗心于是便彻底放下了。
“肃侍卫,”曾国藩拉开轿帘说道:“找一家干净的客栈,咱们今晚就在保定歇吧。”
肃顺、台庄自无话说。
轿夫们便抬着曾国藩在保定的大街上慢慢地寻觅客栈。
按大清官制,文官品级再小也可称大人、老爷,侍卫品级再大,也不能称作大人,只能称侍卫,就像品级再大的太监也只能自称奴才、外人尊称一声公公那样。
等级是极其森严的,无人敢逾越。
保定府的流民很多,一团一伙的大多都露宿在街头或小门小户的屋檐下。保定府衙门口设的救灾粥棚前躺了一地的人,粥锅里好像还有热气在冒,仿佛刚刚施过粥。
曾国藩看着眼前这情景,眼圈渐渐地红了。他用手擦了擦眼睛,不禁感慨万端。
宁这皇帝当得难哪,从亲政开始,全国各省就轮番干旱,今年尤甚,干旱面积达八个省份。不怪老百姓都传说,宁是火龙转世,宁在位大旱不止。看这几年的光景,真冲这话来了。
曾国藩心里犯嘀咕:难道宁真像百姓说的,是火龙转世?
曾国藩一行五人当夜宿在保定府“福”字号客栈。
保定是直隶地面。直隶因为有拱卫京都之责,总督一职多由满大臣担任,道光以前很少有汉人担任直隶总督的。所以,直隶的事情,几乎都是皇上亲自过问,没有哪个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染指。曾国藩知晓个中利害,所以在直隶除了晚上歇息几乎没有停留,只管一路往前赶,风景也顾不得看。十天后,总算出了直隶,进入山东地面。这才放慢脚程,一路走一路观光。
山东无丘陵,大部分是平地。村庄挨得都很近,有时两个村子只隔着一条窄路,一到饭口,满天都是炊烟和红薯、芋头味儿。懒懒走动的人群也都破衣烂衫,有流民,也有呲着一口黄板牙的当地人。庄与庄的衔接处,总有怀抱粗的大槐树或大柳树亭亭立着,也分不清是哪个庄的,更不知是村头还是村尾。槐树或柳树的下面,偶尔有人摆上几张桌,向过往的行人卖上几碗茶水,收几文辛苦钱,倒是方便得很。
曾国藩看时辰离晌午尚早,碰巧路边正有个茶摊儿,便用脚跺了跺轿板,吩咐一声落轿,想喝碗茶水歇歇脚再赶路。
轿子停下来。
肃顺和台庄先扶曾国藩坐下,两个人便绕到轿子的后面去哗哗地解手,轿夫们则掏出毛巾喘息着擦汗。
曾国藩见守茶摊儿的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家,都有七十岁的样子。老丈光着个瘦骨嶙峋的脊梁,脊梁上搭着个分不清颜色的旧毛巾,一瘸一拐的一字斟满五碗水,口里说着“慢饮”,又忙着去抹另外一张茶桌。老婆婆头上扎条乌黑的破布,蹲在土灶旁,一边用手拉风匣,一边往灶里添煤火。可能是煤里的泥掺多了不易起火,老婆婆弓起背把嘴凑到灶口,一下一下地吹火,白色的煤灰落了老婆婆一头一脸。老婆婆抬起头,曾国藩见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多半是被烟呛的。两个轿夫已把毛巾掖进腰里,正一人捧起一碗茶咕噜咕噜地喝,肃顺和台庄这时也一边系腰带一边坐下来。
肃顺端起一碗茶用舌尖舔了舔,一皱眉道:“哎?——可有大枣什么的?”显然是在对老丈讲话。
老丈犹犹豫豫道:“公子啊,枣子有倒是有,但是比茶要贵些,要两个大钱一斤。”
台庄一听,顺怀里掏出一两银子,往桌上一扔,道:“照这些银子拿吧。”
老丈眼睛一亮,走近一步抓起银子,只掂一掂,便仿佛烫手似地又放回原处,尴尬地笑了笑道:“小老儿没有这么多枣子啊!”
肃顺道:“有多少拿多少吧。”
老丈叹口气,面有难色:“小老儿找不开银子啊!”
台庄笑道:“你先把枣子拿出来呀!——咱也没让你找银子啊。”
老丈这才哆哆嗦嗦地从一张桌子底下拽出小半口袋枣子,打开袋口,一下一下地用手捧到桌子上。银子却没有动,只是拿眼望了又望。
五个人的面前眨眼功夫便堆起一座枣山。
曾国藩笑道:“老人家,够了够了。银子您老就收起来吧。——今年的收成可好?”
老丈苦笑一声,边收银子边说:“小老儿也就脸收了!——看几位爷的阔绰劲儿,敢则是前头县衙的人吧?”
曾国藩剥了个枣子填进嘴里,边嚼边问:“老人家,这是哪里地面哪?——县衙的人常来吗?”
老丈答:“俺这里是平原,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俺这乡下,青黄不接的时节,又不年不节,县衙的人来干嘛呀?——小老儿是看几位阔绰,随便说说罢咧,是当不得真的。”
肃顺一听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便放下枣子对曾国藩道:“老爷,咱们还是往前赶赶吧。——在城关,吃食也多些。”
曾国藩笑一笑,知道肃顺对这穷乡僻壤不太感兴趣,也只得随手抓了两把枣子放进轿里,口里说一句“老人家忙吧”,便上轿前行。
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前面果然遥见一座城楼,城墙虽然有些破旧,城楼上方的“平原”二字却煞是醒目。
轿夫脚下加快了步子,很快便通过冷冷清清的城门。
曾国藩在轿里奇怪地想:“午时未到,正应该是人多的时候,进城的人怎么这么少呢?”
平原县是个古县,虽然人口不多,名气却很大,据说大汉皇叔刘玄德就曾做过这里的县令,三千岁翼德还在这里鞭挞过督邮。
曾国藩走到这里原本是午时,本不该歇脚的,但一行五人从县衙门前经过时,曾国藩听说这是县衙门,就挑起轿帘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倒看出了他的好奇心来:他发现宽敞的县衙门前不仅看不到告状喊冤的人,连衙役们也影儿没有一个。
曾国藩让落下轿子,走出来,看了半天,和他相对的只是门两侧蹲着的两头石狮子。
众所周知,大清从嘉庆末年就进入了不太平时期,打官司告状的人也越来越多,各地的大小衙门口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像平原县的情景,怎能不让人奇怪呢?
“老爷,”肃顺已这样称呼曾国藩多日了,“咱赶路吧!——一个破衙门口咋就值得您看了又看呢?!”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
他苦笑了一下,回身上轿,但却对肃顺道:“肃管家呀,咱就在平原歇吧。”
肃顺现在扮演的是管家的角色,而曾国藩自然就是商行的大掌柜了。
在离平原县衙不远的龙门客栈,曾国藩等人歇了脚。
偌大的龙门客栈,也冷冷清清,住的人连一半的房间还不到。肃顺、台庄倒是喜得抓耳挠腮,因为他们走这一路的所有客栈都是满满当保返貌辉幸凰藓镁跛!故怯⑵婀至恕?/p>
轿夫走了大半天累了,简单吃了口饭便开了房间躺到床上。曾国藩等三人则要了两荤两素四样菜,又要了个山东的大杂烩,肃顺、台庄二人今天特意让店家多烫了一斤酒,好啃猪蹄儿的台庄又到街上的熟肉店包了八个肥猪蹄,三人就边吃边喝边谈闲话。
曾国藩因为有癣疾喝不得酒,一沾酒身上的癣疾就大发作,只能慢慢地啃猪蹄儿。
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店家的话也多起来。
“看这位爷的举止,小的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开大铺子的。”店家笑着问曾国藩,属于没话找话的那种。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言语。肃顺这时道:“掌柜的,你看我呢?”
店家把头歪起来看肃顺和台庄,见他二人吃东西的狼吞虎咽劲儿,就满脸堆笑道:“小的肯定,二位爷是这位大爷的伙计,怎么样?猜得不错吧!”
一句话说得曾国藩三人全都笑了起来。
“动问掌柜的,”曾国藩放下筷子道,“咱这平原县,倒是太平得很哪。我们几个路过县衙门,竟没有看见一个打官司告状的;我们在直隶,大小衙门口告状的人排成长龙。全国都像平原县这样,那真是国泰民安的升平气象啊!”
“哼!”吃饭的人中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哼了一声。
曾国藩循声望去,见哼的人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乌黑的面皮,半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戴顶破毡帽,正在下死力地咬手中的那卷煎饼,一副不解气的样子。咀嚼的时候,两个耳朵也跟着动。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招呼一声:“小哥,过来一起吃如何?”
“破毡帽”警惕地望一望曾国藩,忽然道:“谢了,我这天生咬煎饼的嘴,吃不得牛肉肥猪蹄儿!我这四川巴蜀人要能顿顿吃上大煎饼,又何至于来平原天天挨板子!”
店家忙道:“客官省省嘴吧,这话真传出去,您老就走不出平原县了。您以为平原还是以前的平原哪?”
见“破毡帽”不再言语,店家转身又对着众人道:“吃罢饭喝完酒,各位都早早歇吧。俺平原县天一擦黑就清街,碰到准头上,打板子罚银两整你个两手空空,干做冤大头。俺家在平原开了三代的客栈,从没诳过人。”
曾国藩和肃顺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言语,坐下怏怏吃起来,各揣满腹心事。
饭后,略在房间床上躺了躺,曾国藩对肃顺道:“肃管家呀,这平原难得来一趟,听说大汉皇叔刘玄德曾在这里做过县令呢,咱俩是不是逛一逛啊?”
肃顺站起来道:“还是老规矩,台庄看行李,我陪爷逛。”
走出客栈的大门,曾国藩先吃一惊,大街上果然有衙门中人穿着皂衣皂裤在四处巡街,除这些人之外,看不见一个百姓。是时,天刚见黑,正该是人们饭后闲逛的时候。如在京师,此刻最热闹。
两人对望了一下,慢慢踱到街上,早见三五个衙役火燎燎地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当中一个奔跑如飞的小衙役最早来到曾国藩的面前,捕人的链子往两人的头上一搭,喜滋滋地尖声尖气道:“这回总算有米下锅了,谢两位爷了!——跟大爷回衙门吧。”
曾国藩正要讲话,见又有四个胖大衙役气喘吁吁地来到近前,其中一个用手一指先到的那位,嗡声嗡气道:“吃独食不仗义,——哥几个平分!”
另三个道:“自然平分!跟他嗦啥!”
先到的那位小衙役尖着嗓子急道:“这两个明明是我抓的,怎么能平分呢?——您们抓的又何曾给过我!四位大爷呀,这两个就让小的这一回吧!您们吃干的,俺喝碗粥还不行吗?”
“让你个鸟!”一个高个子衙役一拳把先到的那位打倒在地,又劈手把套在曾国藩、肃顺二人脖子上的链子摘下来,往地面上一掼,忿忿地道:“你听着,这两个肥佬是我们哥四个逮的,没你的事儿!——我数三声,赶紧给我滚!”
另三个道:“还不快滚,等着吃老拳哪?”
瘦小枯干的小衙役麻利地爬起身,用双手抱住头狼狈逃窜。
肃顺这时笑道:“你们几个争来争去,把咱家都闹糊涂了!抓人也该有个理由不是?!”
高个子先把手中的链子哗啦哗啦往他二人脖子上一套道:“先套上再给你看理由。——俺平原县是山东省最太平的县,大堂上都有吏部叙优的文告呢!”
说着,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往肃顺手里一塞道:“边走边看吧。——俺张老歪从来都是公事公办,没难为过人。”
肃顺展开那张纸,送到曾国藩的眼前,曾国藩见写道——安 民 告 示因旱灾匪乱,防流民窜境,为安全计,本县全境酉时净街;净街后有胆敢游玩闲逛者,处以杖二十,罚银十两,老幼不论,按人头算。若想免杖,添银五两。皇亲国戚,一律平等。
平原县正堂启看完这告示,曾国藩自忖:“怪不得平原看不见流民、百姓,流民不敢走平原,百姓是不想进城来惹麻烦。”
肃顺这时道:“爷,咱到大堂上开开眼也无妨。刘大叔坐过的地方,肯定差不了。”
曾国藩笑笑,知道肃侍卫把刘皇叔理解成刘大叔了,就顺势道:“想不去,由得咱吗?”
四人笑眯眯地把曾国藩、肃顺带进县衙的公堂之上。
曾国藩见那厅堂虽不甚大,倒也干净整洁;正对面悬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地面上摆满了各种刑具。靠东墙根儿,已有十几个人犯跪着候审,十几根大蜡烛照得大堂白昼一般亮。
曾国藩心下纳闷,别的衙门都是昼忙夜伏,这平原县倒是昼伏夜忙,看那县正堂汗流满面的样子,已知道很是忙过一阵子了。
曾国藩和肃顺被衙役们牵到墙根儿和其他人犯跪在一处。大内出来的肃顺先还觉着别扭不想跪,被大个子衙役一拳打得醒过来,也只得挨着曾国藩乖乖跪下了,嘴里还嘟嚷着说:“爷跪天跪地跪皇上,进个小县衙也要跪,这算嘛事呢?”
曾国藩捅了他一下,他才闭上嘴,抬起头来看那太爷审案子。
那太爷审案子也有别于其他衙门,什么也不问,先就掷下一支签去。衙役们也不去捡那签,只管把人犯摁倒了就打板子。哪位人犯都是二十下,不多也不少,然后就画押,接着就是下一个。真个是干净利索,简捷明快,令曾国藩大开眼界。
一刻光景,就轮到了曾国藩。
那太爷正要掷签,门外忽然走进两个衙役来,直奔大堂,一边一个附在太爷的耳边说:“昨晚大人看过的那个,小的们弄来了,请大人示下。”全不顾忌有人犯在堂,和在家里一样。
那太爷霎时红光满面,边脱官服边喊:“李师爷,替我!”把官服、官帽往案子上一扔,随那俩衙役兴冲冲地下堂去了。
后堂马上便转出一个人来,小眼睛紫胡须秃脑门儿,不用说就是那李师爷了。但见那李师爷慢慢地把官服穿在身上,又戴上官帽,用手正了正顶戴,这才大模大样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审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一支签刷地扔到曾国藩脚前,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把曾国藩架起来,一个附在曾国藩的耳边道:“拿五两就免打。——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你就多掏五两吧。二十板子,够你养半年的了。”
曾国藩道:“我认掏了,免了吧。”
那两个人就跑上堂去,拿过一张供纸和笔来,道:“画押吧。”
曾国藩细细看那供纸,见写着:“人犯触犯了平原县正堂的告示,自动认罪,认罚银十两,免打银五两,共十五两。”
曾国藩画了押,衙役便把他押到一边,问他:“你是现在就掏还是让爷们去取呀?”
曾国藩一愣,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衙役笑笑道:“现在掏呢,就是十五两,当堂释放。要劳动爷的身子骨儿跟你去取呢,你就得多破费一两银子,这是俺平原县衙的规矩。——不过呢,你要听小的话,还是多破费一两银子让爷陪你走一趟吧。——真当堂释放你,你出衙门十步都不到保准还得被抓回来。二次进来,你破费的可就是三十两的数了!”
曾国藩就道:“烦你告诉堂上,我那伙计也免打吧,求几位爷跟我们去取银子。
”
几个人走在街上,曾国藩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松轻,感觉好似出了阎罗殿一般。
曾国藩对跟在旁边的衙役道:“小哥,像您老人家,逮着一个违法的有额外的好处吗?”
那衙役呲着牙道:“看二位不像本地人,我就跟你说了吧,衙门不给我们发薪水,全衙门包括师爷在内三十几号人全靠这点收入养家糊口。——不瞒二位,一年下来,赶巧了,也有百八十两的收入。”
“这么多!”曾国藩吃了一惊,“赶上京里七品官的收入了。那你们的太爷能弄多少呢?”
衙役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才伸出一根指头道:“总不会少于这个数吧!”
这回连肃顺也吃惊了:“什么,能弄一千两?”
“一千两?”衙役一撇嘴,“一千两俺太爷就不花几万署这破任了。——看准了,这叫十万两啊!”
这回是曾国藩发蒙了,他小声问衙役:“照小哥这么说来,这要让府、道知道了,你家太爷不得蹲大牢吗?”
衙役一笑道:“山东巡抚是俺太爷的亲戚,何况俺家太爷的银子也不能独吞,要分一半打点呢,别说府、道、巡抚,俺太爷京里还有靠山呢!像俺家太爷这样的硬角儿,怕在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哟!满山东光四品的候补道就有十六七个,哪个得过实缺!——有的穷得就剩卖裤子了!”
肃顺咧咧嘴道:“也就是手黑点儿敢捞银子罢了!比那和珅恐怕还不及吧?”
衙役歪起脖子和肃顺辩解道:“和珅是谁俺不知道,俺只知道像俺家太爷这样的官儿,再穷的地面都能整出银子,这就是能耐!——听说抚院就要保举俺家太爷进京引见呢,回来还不得弄个五六品的顶戴!像这样的官,下人跟着也有奔头儿!”
说着话已到客栈门前,三个人走进客房。
曾国藩付了银子,把笑眯眯的衙役打发走,正要关门,店家一闪身进得房来。
“几位客官,不听小的劝,破财了吧?”店家压低声音说,“俺这平原县不比别处呢。出了平原县就好了。咳,何苦呢。”摇了摇头推门便走。
曾国藩忙摆了摆手:“掌柜的,忙个啥,咱再拉拉。”
店家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见曾国藩诚心相邀,就道:“客官稍候,容俺沏一大壶茶来,边喝边拉多滋润!”
曾国藩道:“也好,茶钱算我的。”
片刻光景,店家托着茶具进来,后面跟着小二;见这屋热闹,午时吃饭的“破毡帽”也挤进来,听人拉话。
曾国藩让店小二也给“破毡帽”斟了一杯茶,道:“看小哥吃饭的样子,好像也在平原县犯了规矩吧?”
掌柜的抢着说道:“岂止是犯了规矩!——这位客官原来是兄妹两个,现在,连妹子都搭进去了呢。这位客官天天上县衙去要人,都被打了十几回了!咳!”
“破毡帽”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
曾国藩道:“小哥,有话别憋在心里,说说好受点儿,你就说说吧。虽说帮不上什么,说说也能亮堂点儿,对不对?”
掌柜的也劝:“客官,你总这样也不是事儿呀,说说心里兴许就能好受点儿,没准,大伙儿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破毡帽”的两眼一下子溢满了泪水,他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讲起来。
“破毡帽”姓鲍名福字春霖,四川奉节人,来山东投亲不着,和妹妹鲍妍要到湖南去找投军多年的弟弟鲍超。为赶脚程,到平原县已是天晚,就因为在大街上寻客栈多逗留了一会儿,兄妹俩被衙役们抓进大堂。鲍福脾气躁,在大堂上和县太爷顶撞了一两句,被打了四十杀威棒,又被罚了二十两银子,妹妹则被领进后堂单审了。后来,师爷出来告诉衙役们把人释放并送到龙门客栈,并告诉他,明天才能释放他的妹子。哪知这一等就是一个月,鲍福天天去要人,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就是不放人。
最后,鲍福恨恨地说,他明天就准备去知府衙门喊冤,他鲍福不相信,在大清国没有说理的地方。
一番话不仅把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连肃顺、台庄也恨将起来。
肃顺道:“大清还有这样的县太爷!百姓咋能不反哪!”
台庄也骂道:“这种官,就得见一个,剐一个!”
等人散去,曾国藩对肃顺道:“肃侍卫,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咱们总不能辜负皇上的期望吧?”
肃顺想了想,问:“曾大人想怎么办呢?”
曾国藩道:“我的意思是想请肃侍卫骑马回京一趟,把山东及平原县所发生的事情跟皇上说一下,怎么办,请皇上定夺。我和台侍卫就在这龙门客栈等着。你回来,咱再前行如何?”
肃顺想了想,道:“曾大人,您老不是有皇上的特旨吗?干嘛不——”
曾国藩一笑道:“肃侍卫呀,你怎么犯糊涂了呢?本官只有参奏权,却没有革职权哪!——何况,小小的平原县的背后,站着的可是抚院哪。让我一个五品小京官去参巡抚,不是以卵击石吗?我看咱就在平原耽搁几日,你辛苦一趟吧。皇上只凭巡抚的折子断是非,像平原县,都快成拦路抢劫了,吏部还为他叙优!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啊!山东出了个平原,山西、河北再出几个平原,百姓可怎么活呀!——食加反是个“”字,没食就反哪!”
肃顺想了想道:“就按大人的意思办吧。不过,大人还得写个折子,省得肃顺说不清道不明;最好让鲍福也写个状子,我一并带给皇上,也算个依据。”
曾国藩道:“难得肃侍卫想得这么周全!好,烦你去把鲍福叫来,我先把他的状子写好,再连夜给皇上写折子,你明儿一早就动身。——山东的吏治是要彻底地整治一下了!”
肃顺答应一声走出去。曾国藩则让台庄向店家借了文房四宝,准备夜战。
第二天,肃顺打点齐整,便骑马奔京城而去。
见肃顺越走越远,曾国藩这才让台庄陪着在平原县的四周逛起来。
平原的古建筑很多,寺庙也很多。当时各地大兴崇拜关羽之风,平原也不例外,到处都是关帝庙。
曾国藩和台庄走了几处寺庙,但都破败得不成样子,有的连门都没有,只吊着个竹帘子挡风寒。进香的人也极少,三个关帝庙,总共才见到八个进香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吃奶的孩子。古碑古字虽有一些,又都残缺不全,提不起人的兴致。
曾国藩不由想起一句古话:吏治废,百业废!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白日里,平原县衙是不见一丝动静,凡路过这里的百姓都绕着走,惟恐惹一丝麻烦上身。
市面的店铺与街两旁巷子里做买卖交易的人都小声细气,尤其巷子里的人,更是左顾右盼,交易成,便匆匆离去。
时辰已近午时,两个人都有些饿了,正巧路边有一爿卖糊辣汤带馒头的小店,两个人于是就走进去。曾国藩给台庄叫了一碗糊辣汤,自己要了碗不放辣子的,又让店家摆上两个馒头,这才坐下边吃边喝。一会儿,又走进两个人,也一人要了碗汤,一边急促促地喝汤,一边小声地嘀咕。
一个道:“喝了汤赶紧回客店,平原可比不得别处,惹不起呀!”
另一个道:“还有三车枣子,压到猴年马月呀?”
一个道:“咱就上午赶早儿贱卖,下午歇,平原这地方邪乎!”
曾国藩暗想:“来平原卖东西的人,自己都悟出了门道。”
两个人会了钱,曾国藩问小二:“店家,咱平原夜里净街,白日里也净街吗?”
店小二伸出头望了望门外,才道:“夜里净街是逮闲逛的人,午后净街是逮买卖人。平原县衙规定,只准上午沿街叫卖,下午继续叫卖的就是犯了王法了。逮住一个就是十两银子二十板子呢!乖乖,俺这铺子现在就得关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和台庄走出铺子,回头一看,小二真的开始打烊了。
两个人走回客栈,台庄嚷嚷着累了,让伙计开了房放倒了身子歇息。
曾国藩独自走到柜前问店家:“动问掌柜的,我们来的那天,我那伙计在午后买了几个猪蹄儿。——刚才我们俩在街上听人说,咱平原县过了晌午后就不准做买卖了,怎么还有敢卖猪蹄儿的?——不怕连打带罚吗?”
店家一笑道:“除了客店和挂红灯笼的外,其他商家午后都得关门。——但那卖猪蹄儿的是入了教的,有大鼻子蓝眼睛撑腰,借一个胆给县衙门吓死他也不敢惹!——听说,和二龙山的强人都有来往呢!还是个什么帮会。——敢罚敢打人家,除非他不要命了!”
曾国藩头脑中一下子闪现出水泊梁山开酒店的朱贵来。
他真有些替皇上忧愁了。看样子,平原县不仅仅是敲诈盘剥涂炭生灵这么简单,官匪勾结也是个关键。
见曾国藩默默不语,店家小声道:“洋人拔个毫毛都比俺腰粗,巡抚、钦差都不敢惹哟!再参加个什么帮什么会,那还了得!”
这其实说的就是山东省最早的天地会,只是还没闹腾出大名堂罢了。
十天以后,肃顺由京城返回,道光帝带给曾国藩的话是:“山东及平原的事情朕已知道。”
第二天,曾国藩等人出了平原县城,继续前行。
还没出山东地面,就已听路人纷纷传说山东换了巡抚、平原换了县令;原县令被就地处斩,处斩那天,平原百姓放了一天的鞭炮,比过年都热闹。然后就不见下文。
又走了几日,路人传说的还是山东换了巡抚、平原换了县令,仍是不见下文。
曾国藩这时已进入河南地界了。
山东的事情无论处理到什么程度,曾国藩都算尽了自己的职责。曾国藩推测肃顺肯定知晓些内幕,但肃顺不露皇上的一点口风。
难道道光帝真的只换掉个巡抚、处斩一个县令,便把这天大的一桩案子给摆平了?——曾国藩等人离京后,道光帝一天晚上批折子时衣服穿少了,染了点风寒。太医配了几剂发汗的药,服后也不大见效,汗没有发出来,反倒加了咳嗽一症。尽管这样,道光帝仍不敢耽搁政事;每日照常上朝,下朝后照常批折子。
这天,刚服了药,正披着衣服想事情,太监进来禀报,大内侍卫肃顺求见。
道光帝一惊,急忙宣召。
礼毕,肃顺把曾国藩的折子和鲍福的状子呈上。
道光帝阅毕,顿时吓出一身汗来,多日缠身的风寒,竟被撵跑了。
道光帝把折子合上,抬头问肃顺:“肃顺,曾国藩所奏可是实情?——山东闹成这样,朕咋一丁点儿风声不闻?——可是怪!”
肃顺道:“曾国藩所奏,奴才均亲身经历,句句是实。——平原的百姓确无活路!”
道光帝就说一句:“平原的事情朕知道了,你歇息去吧,明日早起回平原,不用见朕了。”
肃顺只得跪安退出。
道光帝立即传谕大学士穆彰阿,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英和进见。
穆彰阿、英和进来后,道光帝随手便把曾国藩的折子摔过去,忿忿地道:“你们荐的好官!山东就差造反了!”
穆彰阿如坠云里雾里,英和也愣成个木桩子。
穆彰阿小心地把折子打开,快速地浏览一遍,脑中开始想对策。
当时的山东巡抚是满洲人多衍福,原名多衍衮,因犯了多尔衮的讳,改成现名。
多衍福是奉天府的按察使,是在英和的力荐下,又走了穆彰阿的门子,才放到山东任所的。多抚院在奉天时就是个很爱钱的人,到了山东更有了施展的天地,每年都有二十几万两的银子送进京师孝敬各方各面。仅英和一个,他就要打点上十万两,穆彰阿也年年能收到五六万两,只有大清的主宰道光皇帝一两也得不着。
多抚院到山东两年,不仅山东巡抚衙门连着两年被吏部叙优,境内各府县的衙门优叙的也较别省多。
很快,多衍福在道光的心目中,成了大清一顶一的能员。道光帝有时竟这样想:大清能多几个多衍福该多好啊!
穆彰阿把折子递给英和,英和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皇上,”穆彰阿终于想出了主意,“想那曾国藩乃诚笃老实之人,断不会妄奏。平原县如此大胆,多衍福有直接责任。依奴才想来,多衍福几代受我皇恩,断不敢纵容属下胡为,其中定有隐情。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霍地站起身,大声问:“穆彰阿,依你说来,多衍福无过反倒有功了?——再让吏部给他叙优一次?”
穆彰阿急忙跪倒,回答:“请皇上息怒。奴才的意思是,先将多衍福革职押赴来京,待查明真相后,再重重办他!这样的人不办他还有王法吗?!——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包庇多衍福。”
道光帝道:“你和英和下去抓紧拟旨,将多衍福革职押解来京。所遗巡抚一缺,暂由山东布政使杨浩署理吧。——平原县嘛,也一同押解进京吧!——朕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脑袋!”
英和这时道:“皇上圣明。奴才以为,一个小小的平原令,用不着大动干戈,就地处斩算了,也让平原百姓知道朝廷执法如山,是不姑息酷吏的。”
穆彰阿也道:“英天官想得周详。就地处斩平原令,正显我皇的爱民如子。”
道光帝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挥挥手:“拟旨去吧。”
以后怎么样呢?
多衍福被押解进京后,自然是把所有的过错全推到平原死鬼的身上,决不承认同流合污一罪,只讲对下属失察。道光帝这时才知道,那平原令是斩得太早了,等于成全了多衍福。案子只好就拖下来。
最后,据说又是穆彰阿替多衍福求情,说多衍福自感对皇上不住,甘愿倾几代才赚下的一百万两家财买条活命。英和又在旁边替多衍福说好话,道光帝才同意照多衍福说的办理,以失察罪将他革职又加罚银一百万两。
多衍福虽然保了条命,但政治生涯是彻底结束了。
不久,多衍福带着余下的几百万两家财和一大群妻妾,回奉天享清福去了,真正成了衍福。至于穆相爷、英天官在这件案子中又得了多衍福多少好处,就不得而知了。
在河南开封府,曾国藩决定逗留几天。
开封府,俗称东京汴梁城,是宋天子赵匡胤的发祥地,又是战国魏,五代梁、晋、汉、周,金,后金的都城,有七朝故都之称。名山胜寺不仅颇为壮观,古迹宝刹也很有几处。仅就相国寺、龙亭翰园的碑林、禹王塔,就是曾国藩早就心驰神往的所在。曾国藩不来则已,既来了这里,安肯就走?——这是天下读书人的通病。
但肃顺和台庄却独对这里的风味小吃、风尘中的烟花女子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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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台庄私下里和肃顺嘟囔:“真搞不懂这个翰林公,一块石头板子,能摸出个鸟来!成天价写,与其这样——”
肃顺被吵烦了,只好向曾国藩委婉地求情:“大人,台庄个浑球,他让卑职给揍了,现在哭呢!”
这话一出口,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肃侍卫,这怎么行?——为的哪般要如此惩罚台侍卫?”
肃顺故作气愤地说道:“大人,台庄这个浑球,他说跟着大人看风景,一见山神像就肚子疼。——您说,气不气人!卑职就替大人惩罚他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瞎说!”
曾国藩忽然一笑:“肃侍卫,你见了神像肚子疼不疼啊?”
肃顺忙道:“回大人的话,其实,卑职见了山神像也……,但皇上让我等保护大人的安全,我们必须听大人的呀!——就算疼,也要忍着不是?”
曾国藩知道肃顺和台庄想单独玩几天,就顺水推舟道:“肃侍卫呀,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明天呢单独逛相国寺,你们两个结伙开开心心玩一天,晚上我们再在客栈会齐。”
“那怎么行呢?”肃顺很认真地说,“皇上要是知道了会怪罪的呀!”
曾国藩道:“皇上是让两位保护我,但也没说不可以单独行动呀?——何况,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俗语呢!”
肃顺当天晚上喜得买了好肥的三个猪蹄子请曾国藩,台庄也高兴地花了银子熏了两支驴耳朵凑热闹。
第二天一早,肃顺、台庄便早早就起了床,早饭也没用,只向曾国藩请了声安,便飞也似地离了客栈,眼望着奔烟花柳巷而去。
曾国藩暗道一声,大内侍卫尚且如此,绿营官兵又当如何!怏怏的,独自一个人叫早餐用了,携上几两银子也闭门而去。
是岁初夏的开封,出奇地热。
曾国藩摇着竹骨扇,一边看街景,一边向相国寺踱去。
开封的人口虽不及京城多,但主要街道仍然人流如织,很有个老古城的样子。
曾国藩走走停停,午时才赶到相国寺,人却是愈发地多了。
山门左边,一溜二十几位玩把式卖艺的在叫场子——围的人虽不多,叫得却挺欢;山门右边,则被卖膏药、字画的人占据着;右边再远一些,就是测八字算命的了——一人守着一块红布,不声不响地做钓鱼状。
曾国藩沿着山门右边一路看过去,三十几处膏药摊子,摆得花里胡哨,治各种病的膏药都有,独没有治癣疾的。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挂有“包治百病”招牌的摊子,待曾国藩把症状一说,那守摊儿的先就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儿;趁着曾国藩不注意,一把便扯下“包治百病”,再不言语。
曾国藩无奈地长叹一声,只好往前踱去,一家一家地看起字画来。
卖字画的也参差不齐,有的技法相当不错,风光能看出远近,鸟兽能看见绒毛。
有的就明显的是初学者,也画虫,也画鱼,却又画得虫不是虫鱼不是鱼,一问,说是夷人画法。游逛的人一茬又一茬地过来找乐。
曾国藩见其中有个摊子,挂着一幅四尺中堂,画的明明是只猫,下面落款却是“虎啸山峰”四字。
曾国藩见摊主五十几岁的样子,梳着根细小焦黄的辫子,满脸刻着藏污纳垢的皱纹,两个睁不开的小眼睛,下面吊着个红得发紫的大鼻头儿,一颗上翘的牙齿突出唇外,周围是几缕打卷儿的褐色胡子,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旧长衫披在身上,扣子也没有系,瘪瘪的前胸袒露在外面,脏兮兮的。曾国藩不由暗暗感慨:看样子,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也有道理呀!——读书人读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可怜的了,又不肯放下架子务些实际,糊口尤其难!——可不就是百无一用吗?!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摊主夸口道:“这是预交了银子的,给钱也不能卖,再画可也。俺们读书人最讲究诚信二字——一两银子画一幅,便宜着呢!”
曾国藩看了半天,笑问一句:“老大真能逗,这画上的明明是猫,咋能叫‘虎啸山峰’呢?”
摊主眯起眼睛看曾国藩好半天,才辨认出说话的人下巴长着胡子,还戴着顶帽子,秀才不秀才商人不商人;尤其一对三角眼,长得棱是棱角是角,咋看咋不像个好人。
摊主先用鼻子哼一声,许久才不屑地说:“不是跟客官夸口,别看俺没见过虎,可俺照着猫就能画出虎!——这是祖传的呢,画了三代,还没谁敢说不像呢?——把活生生的大老虎愣说成猫,啥眼神儿呢!”
自称读书人的摊主一口气派了曾国藩老大一身不是,弄得曾国藩哭笑不得;其他的客户也被他逗得乱笑一气。一条街数他这块儿围得人多。
曾国藩私下揣度,这肯定是生意人放出的手段——不会画虎敢吃街头这碗饭?!
还说是预交了订金的,鬼才信。看样子,“俺们读书人”四个字也当不得真。
曾国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笑得脚软肚子疼,挨挨挤挤,来到一个专门现卖现画现卖梅花的摊子前,驻足观瞧起来。
引起曾国藩注意的并不是梅花画得如何好,而是守画摊的年轻人。那人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梳着根粗粗的大辫子,短打扮,皂布靴,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一看就不是个惯闯江湖之人。——最奇的是那人的脚下还放着一套用油毡布包着的古书,虽很珍惜,分明也要卖。
曾国藩蹲下身子,把那古书打开一看,却是《公瑾水战法》。
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讲的全是三国东吴大都督周瑜水上交战之法,也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曾国藩愈发奇怪了。
曾国藩站起身,冲那汉子拱一拱手,问:“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公瑾水战法》是难得的私家珍藏本,不会很多,为什么要卖呢?”
那汉子看了曾国藩一眼,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不瞒仁兄,小弟乃湖南衡阳渣江人,外出访友不慎失盗,流落在此。此书乃祖传之物,有识得货的换个盘缠而已。”听口气,倒像个读书人,也不知是练摊儿的人放出的手段,还是真的在讲真话,让人听来实实诚诚。
曾国藩扯过一条闲凳子,同那汉子一齐坐下,曾国藩问:“谈了许久,尚没问仁兄尊姓大名,访友如何还带着书?”
汉子一抱拳:“在下彭玉麟,字雪琴,家父曾龉戏氏亓涸把布欤肴魏蟮灭觳」嗜ィ业雷源艘蝗瞻芩埔蝗眨一沽粲屑改侗√铮挂材芏鹊萌铡!耸槟思腋杆谙鲁4谏肀撸氖撬媸狈矗肮吡恕!辈换挪宦遥幌袷窃诒嘞够埃雇Υ蚨恕?/p>
曾国藩又问:“可曾进学?”
彭玉麟脸一红,讷讷道:“原先倒也中了个秀才。只因玉麟脾气不好,得罪了教谕,被革除了,功名之心也淡了。”
曾国藩重新拿起那本书问:“仁兄想必已把这套《公瑾水战法》烂熟于心了。”
彭玉麟答:“闲时倒是常常翻阅,多少知道一些,烂熟于心不敢当。——听仁兄谈吐,像功名中人。在下冒昧问一句,仁兄在何处当差?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莫不是乡亲吧?”
曾国藩将书放回原处,双手一抱拳:“仁兄猜得不差,在下曾国藩,正是湘乡荷叶塘人,现在京师翰林院当差,此次是奉御旨去四川主持乡试。”
“失礼失礼!”一句话说得彭玉麟早拜伏下去,一边行大礼一边道,“原来是曾大人,闻名久矣!请大人恕草民不恭之罪。”
两个人你谦我让,惹得两边的人都往这边看。
曾国藩急忙扶起彭玉麟,正要讲话,市面忽然起了骚动,很多人都向一个字画摊子围拢过去,其他守摊的人也都伸长脖颈观望。
曾国藩与彭玉麟也跟着站起来。
“好像什么人在争吵。”曾国藩悄声说。
“这两天总这样,没生意,光看热闹了。”彭玉麟答。显然,他已在此处蹲了两天。
已有守摊的人开始往热闹处挤。
彭玉麟禁不住道:“仁兄稍候,玉麟看一眼就回来。”便随手拾起书揣进怀里,一步一步地靠过去。
曾国藩见彭玉麟把书揣进怀里,脸上不觉一红。
曾国藩本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见彭玉麟往前凑,有心想说一两句阻止的话,又碍于初次见面,何况彭玉麟对自己还存着戒心,有些话就更不好出口,也只好跟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挤进人群,仿佛天意,偏巧又和彭玉麟站在一处,两个人就相视一笑。再一看争吵的人,却正是把虎画作猫样的手艺人正陪着小心挨一个绿营把总的训斥。
听了一会儿,曾国藩才听清原委:原来是把总提前交了银子让画匠画只镇宅虎,画匠竟给画成了猫样。把总让画匠赔一两银子,画匠却只想把预收的银子退回去了事。
绿营把总见画匠死活不肯赔银子,就瞪起眼睛道:“爷也没说非让你赔银子,你立马给爷画一张虎出来不就结了?——爷还给你掏三十个大钱!”
那画匠讷讷辩说:“爷就饶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就会画这样的虎,再画不出别样的虎了。——要不,小的立马给您老画一张群狗打闹图如何?——那狗画得好着呢!”
把总一把揪住那画匠的大衫衣领,啪啪就是两大巴掌,骂道:“你不赔爷的银子还耍贫嘴!爷今天废了你!”
画匠被打得缩成一团,瘪瘪着肚皮连连哀求:“爷就算把小的打死,小的也拿不出银子来呀?”
这时,人群的外面忽然走来一名公差模样的人,穿着皂衣,拿了根水火棍,横眉立目,好像在巡街,又好像在找什么人。
有人就喊:“公差来了!——把总打人哩!”就自动地给公差闪了一条道。
公差牛皮哄哄地走进来,边走边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斗殴,看爷不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关进大牢去!”
画匠一见公差,仿佛见了救世主,急忙高喊:“公差老爷快来救命!”
把总却抓得更紧了,恶狠狠道:“爷今天让公差抓你进大牢!”
公差急忙抬头,正和把总打个照面。
把总眼望着公差道:“三狗子你来得正好,你给爷评评理,咱出三十个大钱让他画只虎,他竟然画了只猫充数!爷让他赔一两银子算扯平,他竟然不赔,还说赔咱一群打群架的狗!”
公差问画匠:“总爷说得对吗?”
画匠此时还被抓着衣领,他边挣边辩白:“他让小的画虎才出三十个大钱,小的承认画走了眼。他不要也就算了,如何倒让小的赔他一两银子?”
公差大喝一声:“你放屁!总爷现在是吃俸禄的人,只让你赔一两银子扯平,这是多便宜的事!——要是从前,你少说也得赔总爷十两银子才甘休!——你快拿银子让总爷走路,时间长了,总爷真把你送进官府,看府台大人不把你关进大牢!”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公差竟然说出这么几句不讲理的话来。他正想抢前一步替那画匠讨个公道,身边站着的彭玉麟已握着拳头走了进去。
彭玉麟往公差面前一站,大声问:“小的想问差官一句,究竟是总爷理亏还是画画儿的理亏?”
“咋?”公差一顿水火棍,“你小子难道想进大牢里住几天不成?”
彭玉麟笑道:“差官差矣,彭某只是想说句公道话。”
“公道?”公差呸地吐了一口,“爷说公道就公道!——”忽然话锋一转:“爷怎么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呢?——着哇,爷有生意了!——你先跟爷到衙门走一趟吧。”说着就伸手抓彭玉麟。
彭玉麟闪在一边,道:“公差大哥眼力不差,在下正是湖南人。——不知在下犯了哪条律法,要传我进衙门?”
公差顺袖里摸出一条链子来,边抖边说:“回籍养老的李侍郎府上被盗,据家人所报,是个操湖南口音的飞贼干的。你既是湖南口音,就得跟爷走一趟,进了衙门有你分辩处!”链子往彭玉麟的脖子上一套,口里喝一声:“跟爷走吧!”
彭玉麟边往下脱链子边叫:“哪有这样办案的公差!”
把总这时讲话了:“三狗子,把这个画猫的无赖也一并抓去,他不赔我一两银子我跟你三狗子要!”
公差马上道:“一并进衙门去见府台大人。——总爷烦你也走一趟吧,见了府台大人俺也好说话。”
把总牛皮哄哄道:“爷自然要走一趟。”冲着画匠一指:“跟爷上衙门!”
曾国藩一看事情要闹大,也看出公差和把总是一路人,就跨前一步,深施一礼道:“公差大哥慢行一步。”
公差一愣,问:“咋?——你也想上大堂?”
曾国藩道:“在下不曾犯法,进衙门做什么?——我只想对老哥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无凭无据,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抓人就抓人呢?——我就不信,开封府不是大清地面?”
“唉呀!”公差细细端详起曾国藩来,接着一笑,“真别说,你这口音也是湖南动静,还长着对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得,你今天想不去也不行了。——总爷,你帮俺一把,这三个东西全得进官府说话。”
曾国藩知道再辩无用,只好道:“在下就走一趟官府又如何!”冲着彭玉麟笑笑:“我们两个怎么都是湖南人呢!”
画匠先还扭着不想去,被把总又打了两巴掌,这才乖乖地跟着走。
到了衙门口,公差先进去禀报,不大一会儿,里面就一连声地喊升堂。
把总骂咧咧赶着三人往里走,一进二门,正迎着公差出来,几个人就在差官的带领下,七拐八拐地进了大堂。
曾国藩早就听说开封府是座倒坐衙门,包青天在这里审过皇亲国戚,还铡过负心郎陈世美。但今天的开封府可不是倒坐,和大清其他地面的知府衙门一样,是坐北朝南相。想这开封府是另辟的房子建衙。
来到公堂,知府果然已升堂,两侧有五六个人拄着水火棍在站班。
公差喝令三个人跪下,两班衙役也跟着喊:“跪——下——!”声音拖得长长的;这是堂威。
画匠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是冲上面磕头又是喊冤枉。
彭玉麟鄙夷地望一眼画匠,也跪倒在地,等候问话。
曾国藩急忙冲着堂上施礼道:“学生是有功名的人,请府台大人明鉴。”
知府未及说话,旁边站着的把总却雷鸣般地吼出一句:“有功名就不能革除吗?
——你给爷跪下吧!”飞起一脚便把曾国藩踹倒在地。
曾国藩见开封府审案不合体例刚要讲话,知府那里早已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下面人犯所犯何事,一一道来!——那个喊冤的人先说。”这是指画匠了。
画匠就诺诺怯怯地讲起来。
趁画匠叙述事情原委的当口,曾国藩开始端详那知府。
知府五旬开外的年纪,身体瘦削,蓝顶子,着四品官服,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听便知久于断案,是个老州县出身。左首站着的刑名师爷,也有五旬左右年纪,拖着几根不长不短的花白胡须,想必也是个有功名的人。因灯光较暗,曾国藩又在堂下跪着,两个人的面目都看不真切。
这时画匠已经叙述完毕,把总正在讲话,仍然是站着。
把总讲的话是:“卑职让那狗杀才画的虎是要送到上面去的,他却画了只猫糊弄卑职。卑职只让他赔银子一两,并没有多要。这狗杀才,竟一两银子也不出,真气死卑职了!卑职有心打死他个的,又在开封府地面,出了人命,于老府台面上总不好看。”
知府大声问画匠:“常三,你可听真切?”
被称作常三的画匠回道:“请大人做主,小的实在是拿不出一两银子。”
把总冷笑一声说:“等大板子打烂了屁股,别说一两,十两也肯拿了。——狗杀才!”
曾国藩霍地站起身,大声道:“府台大人,学生有话说。”
知府一拍惊堂木,大喝:“人犯跪着讲话!”
两侧衙役跟着喊:“跪下——!”
曾国藩想也没想,顺怀里便掏出圣旨,大喝一声:“开封府听旨!”见知府尚在犹犹豫豫,堂上堂下也在发愣,曾国藩只好追问一句:“圣旨在此尔等还不跪下!——开封府目无王法吗?”
知府这才像醒过神似的,几步跨下大堂,扑通一声跪倒在曾国藩的面前;所有人一见正印如此,也都抢着跪下。
曾国藩这里已一字一顿地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于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
曾国藩话音一落,堂上已响起“谢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恭迎钦差曾大人!”的喊声。
曾国藩走到知府的面前,把圣旨往前一递,道:“府台大人验一验吧,别再是个假冒的曾国藩。”
知府边叩头边说:“下官不遥肷喜畲笕怂∽铩!?/p>
曾国藩把圣旨重新揣进怀里,双手扶起知府:“府台大人,下官本是路过此地,适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翰林院侍讲曾国藩给大人施礼了。”说着深施一礼。
知府手忙脚乱,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喊:“快给上差曾大人看座!
”
曾国藩和知府落座,师爷赶忙侍候上一杯热茶。把总这时也涨红了脸爬起来,两手垂着站到一边,再不敢拿大。
曾国藩这时开口问知府:“请教大人,按大清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这位总爷和彭玉麟同为人犯,何以竟许他坐在公堂之上,而大人也没有按着司法程序办理,只听了这位总爷的一面之辞便行判决,大人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审案的吗?”
知府脸一红,许久才道:“上差听禀,这位总爷非比他人。——我想请上差后堂说话,本府细细禀与上差,如何?”
曾国藩知道知府有难言之隐,就道:“悉听尊便。”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来到后堂,师爷又赶忙斟上新茶,然后退出去。
知府这才向曾国藩拱一拱手,道:“启禀曾大人,那把总姓张名保,是河南按察使英桂英臬台的姨亲。英大人的来头,曾大人想必知道,河南是无人敢惹的。英大人在京时,张保就是开封一霸。——英大人来到河南,见张保闹得太不像样子,便让开封的总兵清同清军门赏了个外委把总给他做,其实是只拿银子不出操的。开诚布公地讲,这张爷虽是开封一霸,也讹过生意人几次钱财,所幸没有人命在手,也就没有太大的民怨,更不敢和官府作对。本府的苦衷,还请大人体谅。
”
知府正堂一口一个大人,把曾国藩叫得不好意思起来。曾国藩沉吟片刻,才道:“府台大人,听大人刚才所讲,这张保为民称霸从军是痞,这种人如不严惩,势必要成大患。真到那一天,处治的可能就不是一个张保了,连英大人怕也脱不了干系。大人哪,下官讲得可对?”
知府想了又想,许久才道:“上差认为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英大人的面子总要过得去呀?”
曾国藩:“依着下官,申报巡抚衙门,将张保革职!——这样对英大人和大人您都有好处。请大人三思。”
知府用手不经意地正了正头上的顶戴,仿佛下了大决心似地长叹一口气:“就按上差的意思办吧。——那彭玉麟呢?”
曾国藩道:“彭玉麟是抱打不平,否则,张保的手里就有人命了!请大人升堂断案吧。——下官明日还要赶路。”
“上差吩咐的是,本府这就升堂,请上差监审。”知府边说边站起身,诚恳相邀。
曾国藩迈步同着知府到大堂落座。曾国藩坐在知府的右首,左首仍站着原来的师爷。张保还是老样子,大模大样在堂下叉手站着。
知府当堂坐定,一拍惊堂木,先高喝一声:“大胆的张保,还不给本府快快跪下!——上差曾大人在此,岂能容你张狂!”
两边衙役一齐喊:“跪下——!”
张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知府不容他讲话,厉声喝问:“张保,你可知罪?”
张保摇摇头:“卑职不知。”
知府道:“本府手里有厚厚一把告你欺行霸市、扰乱地方的状子,本府看在英大人的面子上都替你压下了。上差曾大人到此,你还敢胡作非为,竟然闹到公堂之上。——本府今日不摘你的乌纱,曾大人就要摘本府的乌纱;上差曾大人已吩咐下来,将你之所为行文巡抚衙门,即行革职。张保,本府已保你不得了。——来人哪,将镇标外委把总张保的顶戴摘下来!”
衙役们答应一声,过来便将张保的顶戴摘下。张保忿忿地跪在堂前,恨恨地望着曾国藩,两眼满是仇恨和怒火。
知府判道:“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擅离军营滋扰地方,民愤极大,按大清律例,先行摘去顶戴,待本府上报巡抚衙门后,再行处治!——张保,回军营等候去吧。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本府不送了!”
张保走后,知府接着说道:“画匠常三技艺不精,姑念他贫困潦倒也就不深究了。彭玉麟行侠仗义,着实难得,给予当堂释放。——来人哪,将常三与彭玉麟当堂释放!”
知府回头望了望曾国藩,曾国藩却瞪大三角眼狠狠地望着捉人的公差。
知府会意,一拍惊堂木道:“公差刘三狗子胡作非为,按律当斩。——姑念他尚有一六十岁老母需要将养,从轻处治。来人哪,将刘三狗子杖责五十,逐出公门,永不叙用!”
眼望着那公差可怜巴巴地被人拉出去,曾国藩笑着望一眼知府道:“老府台断案果然干练,下官尚有公干,就此和彭玉麟回客栈了。——告辞!”
知府忙说:“万万不可,本府还未给大人洗尘呢!”
曾国藩站起身拱拱手:“不敢叨扰知府大人。下官就此别过。”
说毕,走下公堂向彭玉麟一招手,两个人便一齐走出去。
知府送客不及,只好作罢。
一出府衙,尚未走出两箭地,彭玉麟便翻身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谢曾大人搭救之恩!”
曾国藩把他扶起来,安慰一句:“是知府糊涂。仁兄行侠仗义,入情入理,只有糊涂公差才能出此事故。曾某看你言行举止,日后必是国家大材。望你珍重!”
彭玉麟道:“难得大人如此夸奖!大人真有用得着草民的那一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听大人的语气,似对玄学有些研究。草民现在想领大人到一个去处,去见一个方外之人,不知大人可有兴趣?——玉麟来时曾问过一卦,今天想来,一丝不差,大人何不也问一卦?”
一句话勾起了曾国藩的兴趣,这也是当时读书人的通病。他一把抓过彭玉麟的手,道:
“得回去收一下摊儿吧?问完卦,就跟曾某回客栈叙叙如何?”
彭玉麟笑答:“哪有什么摊儿!几张破纸而已。玉麟这就带大人去问卦。——只不过,草民现在身无分文,只能让大人破费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过路的人被笑得莫名其妙,都愣愣地看热闹。
相国寺北门外一处偏僻的茅草屋里,一位老者正在边品茶边朗诵《道德经》。
曾国藩看那老者,年纪足有七旬开外,白生生的头皮,只有些许银发围在四周,僧不僧道不道;一团乱蓬蓬的黄胡子挂在胸前,鼻子一翘一翘,隐隐有老子之风。
彭玉麟拉了拉曾国藩的手,向老者示意了一下,便双双跪下去,一起道:“晚生给老前辈请安!”
老者许久才放下手中的《道德经》,咳一声后,才站起身,说:“二位报个生辰八字吧。老夫老眼昏花,断不准的地方还望包涵。——不过呢,每人三十个大钱是不能少的。老夫每日的三顿饭全靠这个。”
曾国藩掏出六十个大钱排在老者的面前,略想一想道:“晚生生于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时。”
彭玉麟道:“晚生生于嘉庆二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子时。”
老者把眼睛闭上,沉默了一会儿,嘴里便开始念念有词,足足念叨了半个时辰才猛地睁开双眼。也不言语,站起身,径直走到书案前,先铺上两张草纸,然后拿起笔蘸上墨,刷刷点点写起来。功夫不大,两张纸已分别写上字。
老者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曾国藩,便从靠床的一个破柜子里翻出一大捆纸,用一根粗麻绳紧紧地缚着。又捡起其中一张刚写好的纸,也不管墨迹是否干透,胡乱叠起,连同那捆纸,往曾国藩的怀里一塞,道:“老夫平生所学尽在这捆纸上,望日后好好揣摩。”
曾国藩抱住这捆纸,莫名其妙地望着老者,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着话题。
老者却早转身把另一张纸拿起来递给彭玉麟,说一句:“天意不可违,二位走吧。”
话毕,重又在蒲团上坐下来,合上双眼,再不言语。
曾国藩和彭玉麟互相望了望,只得深施一礼,怏怏地站起身,退了出去。
出了门,曾国藩先就长出一口气,笑着道:“倒像惯走江湖的术士,又像是和玉麟老弟串通好了的,道行不知深也不深?”
彭玉麟道:“大人可别冤枉人,好像我们两个要平分那六十文钱似的。——我们还是先看一看都写的什么吧,准或不准,他的道行不也就一目了然了吗?”
曾国藩拉了拉彭玉麟的手道:“同我一起回客栈再看吧。——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逛了半天,铁打的汉子也该饿了。”
彭玉麟已不似先前那样拘谨了,他笑着道:“玉麟可是一两银子也无。我看不如先陪我把这《公瑾水战法》找个熟家子卖掉,换回几两银子,我好做东谢大人的搭救之恩!”
曾国藩一反平常严肃的态度,笑道:“等你卖掉《水战法》,我俩前胸该贴后背了。”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便来到客栈。
进了客栈,曾国藩特意让店家快炒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又专为彭玉麟烫了一壶老烧酒。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因他的癣疾一遇酒就大大地发作一番,这就注定他一生与酒无缘。
酒菜摆上来后,曾、彭两人各拿出老者写的帖子,忽然都笑起来。
彭玉麟接过曾国藩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着四句偈语:四七中的龙庭,九载飞跃十程。
金戈二五灭匪,三一成双远行。
曾国藩接过彭玉麟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的也是四句偈语:粼粼水嬷校骝ちァ?/p>
四十少三年,三七成双行。
曾国藩把那捆纸解开,见首页题了“冰鉴”两字,看了半天内容,才发现是一部相人的书,近乎《麻衣神相》之类。
曾国藩把《冰鉴》重新包好,笑着对彭玉麟道:“不是老弟推荐,在下真怀疑是遇见了江湖术士。——先不管他,我们先吃饭,吃完饭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
彭玉麟也不谦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两个人厮让着走进客房,茶也没喝一口,彭玉麟便掏出《公谨水战法》一章一节细细地讲述起来。
店家沏了一壶毛尖茶,悄悄地放到案子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彭玉麟讲得投入,曾国藩听得入迷。
曾国藩为什么对水战这么感兴趣呢?
大清从努尔哈赤开始就一直强调马背上的功夫,皇子们来到世上认识的兵器也都是弓箭、大刀、长矛之类。所以,史学家称大清的江山是建在马背上的。——而于水战,甚至连水战所用的工具都不甚了了。曾国藩在京师的这几年,参加过几次八旗举办的会操大典,绿营的会操也参加了两次,却一次也没见举办过海上演习。——大清的水战几乎是空白。对此,曾国藩忧心已久。
现在,彭玉麟不仅把这部《公瑾水战法》读得熟、吃得透,而且谈了许多自己的设想,许多设想曾国藩都是第一次听到。
曾国藩开始暗暗佩服起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人了。
很晚,肃顺和台庄才醉熏熏地回来。
曾国藩忙把二位侍卫介绍给彭玉麟,并对二位道:“这是我的同乡,难得他把水上交战讲论得这般透彻!”
彭玉麟就急忙向肃顺、台庄请安问候。
几个人又重新落座。
肃顺有意无意又多看了彭玉麟两眼。曾国藩瞧在眼里,暗想:“肃侍卫果然不同于一般侍卫!”
四个人于是又云山雾海地胡侃了一阵,直把肃顺侃得东倒西歪,台庄更是几番鼾声响起。
肃、台二位终于支持不住了,曾国藩于是叫了店家单独开了房间,把晕糊糊的二位扶到床上。——不一会,两个人都打起了呼噜,显然是累坏了。
谈得兴起,话题自然就多起来,曾国藩又脱掉衣服让彭玉麟看癣疾。这一看,倒把彭玉麟吓了一大跳。——彭玉麟万没想到曾国藩的癣疾严重到这种程度:前胸后心及四肢全结满了斑斑硬痂,用手一摸,一片一片地落屑。所幸脸及脖子还白净,双手也无斑点。
彭玉麟心一动,马上就断定,眼前的这位同乡决非等闲之辈。
彭玉麟想起五年前游华山时,曾听一位老道说过,异人必有异体。——这异人要么是大富大贵拯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即倒的伟人,要么就是兴风作浪颠倒黑白把国家推向灾难深渊的凶神恶煞。眼前的曾大人双眼三角有棱,浑身起癣,敢则人杰地灵的湖南又要出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了吗?
彭玉麟抚着曾国藩身上的癣疾,发誓似地说:“玉麟就是走遍千山万水,也要根除大人的癣疾!”
彭玉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但直到曾国藩离开这个世界,彭玉麟的誓言也没兑现。
这一晚,曾国藩与彭玉麟直谈到后半夜才歇。
第二天,曾国藩与彭玉麟作别时,向彭玉麟赠银二十两。——二十两,已足够彭玉麟回乡的盘费。彭玉麟坚持把《公瑾水战法》留给曾国藩,曾国藩坚决不受。
曾国藩道:“雪琴哪,这部兵书你已参透,就算愚兄寄放到你身边的好了。——珍重!”
彭玉麟只好和曾国藩洒泪而别。
又在开封逗留了两天,曾国藩和肃顺等人便启程前行。
出了开封城门,走不上一里,便是一个山冈,山冈下老大一片空地,空地四周则是几排大房子,把空地稀稀地围住,一看就是个会操的场地。再看辕门外飘扬在半空中的纛旗和侍立的绿营兵,就更加确信,这就是开封驻地的兵营了。兵营紧挨着官道,进开封出开封必经此地,起到看守门户的作用,可谓用心良苦。
曾国藩的轿子刚在兵营旁的官道一露脸,游弋在辕门外的四名绿营哨兵便拦在前头。
“咋?”肃顺骑在马上,愣愣地问。
一名哨兵虎着脸道:“不咋,只是问一问,是商轿还是官轿,轿里的人姓甚名谁?”
曾国藩听着声音颇熟,就掀起轿帘往外观看,这一望倒望出他一团怒火来。
他在轿里大吼一声:“大胆兵庇张保,你竟敢擅自设卡拦截本学差,意欲何为?
——你不要命了吗?”
那张保抬头一看,不禁大喜过望,回头对另一个人道:“快去喊弟兄们,这人就是冒充钦差端了兄弟饭碗的人!”
那哨兵得令一般回身就向营房跑,进了营房不一刻,便领出三十几个舞刀弄枪的绿营兵来,咋咋呼呼扑过来。
曾国藩等人霎时便被团团围住。
肃顺和台庄不知就里,赶紧飞身下马,两个人抽出腰刀,一左一右紧紧护住轿子,惟恐伤了曾国藩。
肃顺大声喝道:“大胆的狂徒,本侍卫在此,看那个敢动曾大人!”
台庄武艺虽差些,这时也叫道:“不要命的只管上来!”
张保分开众人, 凶神恶煞般扑过来,气焰嚣张地大叫:“杀你们这几个鸟人,就跟张爷在开封地面踩死几只烂蚂蚁一样。——弟兄们,给我打!打出人命由张爷顶着!”
一句话,把个肃顺气得一蹦老高。他先把腰刀冲着日光晃了晃,趁大家看刀光的时候,跟着就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张保的腿关节上,口里随后骂一句:“让你尝尝大内的拳脚!”
张保冷不防遭此一脚,更没想到肃顺出手这么快,疼得他大叫一声,晃了三晃,仰面倒了下去。
肃顺这一手,让众兵丁大开眼界;骚动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
这时,过来两个人来扶张保,哪知非但没有扶起来,那张保倒越发杀猪挨刀一般地呼天抢地起来。显然,张保的腿是被踢断了。
有人已急惶惶去营房搬救兵了。
一会儿,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三十几名戈什哈气势汹汹地奔出营房。
曾国藩定睛一看,见来人着三品顶戴,孔雀补服,显然是名游击。——五十五六的样子,腆着个大肚皮,肥头肥脑,一看就知是个花天酒地惯了的人。
有人抢着向走来的游击喊道:“大人,可不得了了!——张爷的腿被踢断了!”
那游击径直走过来,用眼看了看正叫唤的张保,忽然把手一挥道:“敢在开封地面撒野,胆量真够大的!——传令下去,不管是商是民,把他们统通弄到营房捆起来,轿子一发砸烂!——等爷爷喝足酒,先把他们脚筋斩断,再慢慢地消遣。
——总要给英大人一个交代!”
游击是从三品武官,说话的口气自然大,何况这个营房的最高长官就是他;虽然游击的上面还有参将、副将、总兵、提督乃至巡抚(河南因是小省只设巡抚未设总督),但这些官员大都住在城里,非会操不到营房。
肃顺尽管职务不高,但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场面见得大,接触的官员也大,他可不管什么游击不游击,此时此刻眼里只有曾国藩,因为这是皇上交给他的任务,不敢有丝毫差错。
肃顺先向台庄招呼一声“护住曾大人”,便猛一提气,一个筋斗竟翻过人群,轻轻落在那游击的身边。——好个肃顺,右手把那游击往怀里一拉,左脚跟着飞出,嘴里喝道:“大内四品带刀侍卫肃顺在此,你小子给我跪下吧!”话音刚落,游击便扑通一声被踢跪在地下。
那游击先觉着眼前一黑,左手跟着一疼,耳边突然响起“大内带刀侍卫”等字眼儿,身子先就软了半截,等到挨了重重一脚跪倒在地,心下才彻底明白:自己闯祸了!
试想,不是大内来的人,又有哪个敢如此对待一名三品武官?——就算当地的知府太尊、省里的巡抚大员,见了他也要称他一声大人呢!
肃顺把那游击打倒在地,反手解下皇宫侍卫专用的腰牌,往游击眼前一晃,道:“可看真切?”
游击一见肃顺手中的腰牌早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他边磕头边道:“本官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们,请恕罪。”
话毕,趁肃顺不注意,回头猛吼一声:“还不把那张保抬回去!”也不等肃顺来扶,一个人费力地爬起来。
台庄这时却大吼一声:“慢!”他心里想的却是:“可不能白受这一场惊吓!”
——竟然撇下曾国藩,几步跨到张保的跟前,一弯腰,伸手抓住那厮的右手,嘴里说一句:“肃大人断了你一条狗腿,爷再断你一只手臂吧。——看你还能横行霸道!”说着话,手上一用劲,就听咔嚓一声,竟生生把一条胳膊扭断。
张保大叫一声,两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几个人这才赶路。
肃顺临上马对那游击说:“等爷办完公差回来再消遣你!”
那游击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愣愣地看着曾国藩的轿子慢慢离去。
轿子走出两箭地,曾国藩这才把在开封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肃、台二侍卫讲了一遍。
台庄恨恨地道:“早知道这些,看我不一刀宰了他。——扭断他的一条胳膊,太便宜了。”
肃顺也对只踢断他一条腿后悔不迭。
几个人说说笑笑,当晚便进入通许地界。在通许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赶往洛阳;三个人一个心思:要看洛阳牡丹。
一路上,一歇息下来,曾国藩洗完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冰鉴》反复研读,细细揣摩。曾国藩悟性原本就高,《易经》与《麻衣神相》都久已装在他的心里,这本《冰鉴》看起来自然也不会太费力。
《冰鉴》着重于阐述全面的相人、识人之术,不仅对人的面、发、眼、眉、鼻、口、耳等器官有详细的论述,还对人的言、行、举、止有细致入微的剖析;虽为一家之言,倒也精辟。
直到这时,曾国藩才相信,赠他书的那位老者确是方外之高士;非大悟大彻之人,断难著出此书。
曾国藩终于喜欢上了这部私家秘笈。
终于进洛阳城了,曾国藩已对《冰鉴》烂熟于心。
当几百年以后,《冰鉴》被人奉为宝贝一版再版地发行时,曾国藩自己都不会想到,那作者一栏竟然清清楚楚地印着“曾国藩”三个字。这大概就是名书必须出自名家之手才会流行于世的缘故吧!
如果《冰鉴》没有传给曾国藩,后人不仅不会看到这本书,就是曾国藩本人,在看人相人方面,又怎能有那么大的成就呢?
曾国藩因为有了《冰鉴》,于是也就有了更系统的识人之学,后人把它归结成曾国藩的第七套学问。
一进洛阳城门,首先是一阵阵的花香扑鼻而来,曾国藩顿觉心旷神怡。城门左侧的一大块地里,先就被人挤挤挨挨地栽上了鲜艳的牡丹,辉映得半壁城墙都红了。人们走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地吸上几口香气,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尽管这里也遭了大旱,又发现了蝗虫,但毕竟是文化名城,几朝故都,人们走路也好,交谈也好,都比其他的地方精神多了。
肃顺在马上笑着说道:“老爷,咱们这回可以歇上几天了!——洛阳的牡丹花会可是天下闻名哩!”
曾国藩也笑道:“可别像在开封,一歇,倒歇出事故了!”
两个人的笑意还没有褪尽,就见二道城门边呼啦啦拥出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正好停在曾国藩的轿前。轿帘一掀,河南按察使英桂英大人一步跨出轿来。
曾国藩此时正满面笑容地边看景色边和肃顺说话,猛见一顶绿呢大轿挡在前头,不觉一愣,右脚下意识地踏了踏轿板。
英桂,满洲正蓝旗人,赫舍哩氏,字香岩。一榜出身,历任军机章京、国史馆提调,外放青州知府、山西按察使,由山西任上到河南不过半年光景。
曾国藩对英桂原是认得的,英桂对曾国藩也是了解的。但是旗人是没有几个肯把汉人放在心上的,英桂亦然。但他最熟的是肃侍卫。
所以,肃顺的马一过二道城门,他便急忙带人闪了出来。肃顺一见英桂从轿里走出来,立时一愣,刚要唱诺,师爷已跑在他前头高声喝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不敢多想,急忙跨出小轿跪伏在地,边磕头边道:“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接旨。”
肃顺、台庄也滚鞍下马和曾国藩跪在一处。
英桂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曾国藩,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锦缎圣旨,高声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河南巡抚和春奏报称:经河南按察使英桂、开封总兵清同、游击肇衍等查实,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一路招摇,打着钦差旗号行不法之事,替地方衙门办案草菅人命,因受贿不成恼羞成怒,竟指使随行人等,将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左腿打断,右手致残,民愤极大。着河南巡抚衙门作速遣员先头拦截,不论何地何时,即行将曾国藩拿下,暂由巡抚衙门看管;着大内侍卫肃顺、台庄即行回京复命,待查实后再行问罪。钦此。”
曾国藩没等把圣旨听完,便已昏厥过去。——隐隐约约听英桂说了句:“把人犯扔进轿子里,送巡抚衙门大牢!——让英某不好过,谁都别好过!”
迷迷糊糊的,曾国藩感觉被人架起来又塞进轿子里,以后又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曾国藩醒过来时,已在巡抚衙门的牢里了。牢里没有其他的人犯,只他一个人趴在湿草堆上。曾国藩判断了一下,见房间窄小,就知道这不是大牢该是小号;种种迹象表明,皇上尚未给他定罪。
曾国藩坐起来,眼里已是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他知道自己被英桂告了,确切地说是被英桂诬告了!
曾国藩站起来冲到牢门前连连大叫:“来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讲话!”
空喊了一会儿,见无人搭理,曾国藩气得只好用手猛摇木栏门。他就不信,偌大个牢房会无人看管。
终于,从旁边亮灯的小房里,走出一个凶狠狠的看守来。那看守牛高马大,秃着个大脑门子,一对大眼睛里满是凶光,绝非善良之辈。
此人果然脾气十分地火爆,未及走到牢门前就早已破口大骂:“你要死的人嚷什么嚷!你要跟英大人讲话英大人跟你讲吗?——你这个假钦差,你再嚷,看爷不赏你一顿大棒!”
曾国藩知道这人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于是就长叹一口气,只好依然坐下去。——看样子,撞进这个凶神恶煞的手里,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人见曾国藩乖乖地坐下去,这才嘟囔一句:“等到了大堂,看你还有几多力气喊?——不扒你一层皮,爷算没说!”调转头,重新回屋里去了。
曾国藩渐渐地冷静下来。
明天过堂,英桂将怎样处治自己呢?
一只肥大的老鼠,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护栏的缝隙中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仿佛在向新进来的人示威。
曾国藩不敢坐了,他站起身,用脚试着踢那乱草,果然又踢出三只老鼠。三只老鼠懒洋洋地从乱草堆里钻出来,仿佛很不愿意,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去。曾国藩两眼瞪着三只老鼠,好半天才定下神来。
曾国藩怀里的圣旨以及随带的物品都被收去了,英桂连一两银子都未给他留下。
肃、台二侍卫也不见踪影,估计是在巡抚衙门饮酒作乐,也可能回京复命去了。
曾国藩作为一名翰林,天子门生,从五品侍讲,尤其还是该年四川乡试钦命的正主考,这样的人无论犯什么法,于情于理都该解京由刑部问罪。曾国藩依稀记得,圣旨好像说的是“暂由巡抚衙门看管”,并没有“关押”等字眼。英桂怎么把他给扔进牢里了呢?莫非皇上又有了旨意?钦命的乡试主考大臣若途中做了什么不法事被地方参奏,暂由地方先行看管的事是有的;直接交给地方督抚关押,大清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要么是皇上当真想治该主考大臣的罪,要么就是地方办案官员在挟私报复。除开这两点,曾国藩想不出别的理由。
曾国藩冥思苦想,彻夜不眠,还是想不通。是皇上糊涂当真想治自己的罪,还是英桂仗着自己是满人贵族子弟,在挟私报复呢?最让曾国藩不解的是河南巡抚和春,如何就只听英桂一个人的话,连查实一下都不肯,便上折参奏呢?大学士们也糊涂了吗?穆彰阿不是保举过自己吗?——他不会这个时候病倒了吧?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个胖墩墩的狱卒拎着篮子来送饭。
曾国藩平生第一次吃狱饭,觉着好奇又觉着新鲜。急忙接过来,却是一个黑黑的窝头和一碗浑浑的水。曾国藩知道窝头是吃的,但那碗水是用来漱口还是用来喝的,他就拿不准了。
狱卒退出去后,曾国藩先喝了一口水,感觉出咸咸的,这才明白原来是汤,拿起那黑窝头咬了一口,却是牙碜得倒胃。这哪里是面做出来的,分明是用土捏的,人嘴无法咽下。
曾国藩尽管早已饥肠辘辘,但还是把“饭”推向一边,心中默念起《冰鉴》的章章节节,以此来抵抗饥饿。背诗背书确能打发光阴,他以前试过,蛮好使。
一会儿,曾国藩便沉沉睡去。
狱卒来取篮子的时候,曾国藩隐约听那狱卒念叨:“第一次没人吃,第二次没人剩。”说完,好像还冷笑了两声。
果然,待第二次把饭篮子送进来以后,曾国藩不仅吃得精光,那浑浑的汤水也全部灌进肚子里了。
第三次曾国藩吃得就很香甜了,不仅窝头一点儿没感觉牙碜,汤也喝得有滋有味,肚子仿佛还欠些,没有饱感。
曾国藩在狱中得出了一个真理:大凡人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享得够的福。苦也好福也好,跟生存比起来,全在其次。但他终于开始有些隐隐不安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狱中过了几天几夜,但是——英桂为何迟迟不提自己过堂呢?
不过堂,人犯怎能签字画押?——不过堂,又岂能把案子弄个明明白白?案件稀里糊涂,人犯又不签字画押,岂能定案!但是英桂为何不提自己过堂呢?莫不是他把自己给忘了?——他作为按察使,一省的刑判长官,是有权提审的呀。
巡抚衙门如何也不见一丝动静呢?
难道都在等皇上的圣旨?
曾国藩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苦苦地熬煎着。一天除了盼那三顿递送的还算准时的窝窝头外,就是默念《冰鉴》,默念《四书五经》,默念《古文观止》以及唐诗宋词。尽管这些他已是默诵得很熟了,尤其唐诗宋词,因朗朗上口,让他的嘴吟诵得发麻。
他想家乡的亲人,想荷叶塘的一草一木。
他想小时候,祖父带他到八斗冲去捕鸟的环环节节。
那年,他正好四岁,却已能背诵三十余首唐诗。曾星冈听得高兴,破例带他去捕鸟。他记得很清楚,祖父捕鸟用的工具是片网眼很细的大网,到了八斗冲,祖父用四根木棍把大网支起来,网上面放了些稻谷一类的东西,便领着他隐藏起来。
他当时好不兴奋,好不紧张,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他不相信一张大网便能捕到满身都透着灵气的鸟,他以为爷爷这回肯定失算,但很快,他便惊呆了,他发现鸟儿不仅抢着往上落,而且一个都跑不掉。最让他不解的是,他和祖父往下摘这些鸟儿时,竟然还有又精又灵的鸟往下落,全然不知这就是陷阱!——那天,祖父整整捕了一笼子的鸟,乐得曾国藩又蹦又跳,尽管他也知道这些鸟不是用来吃的,拿回家后要由祖母和母亲在院子里放掉,但仍然极其开心。曾星冈捕鸟,是因为鸟食庄稼,作为庄稼人不捕便是罪过;祖母和母亲放飞,是因为鸟也是生灵,祖母和母亲都是极其虔诚的佛门俗家弟子。这事直到现在还让他疑惑,几穗稻谷就能让鸟豁出命吗?抑或它们早就知道,捕它的人,是断断不会害它们命的?
潮湿的大牢使他的癣疾爆发到极点,牢里的一面泥墙被他蹭得血迹斑斑。他的周身也沾满了稻草、泥土,已与牢外的乞丐无二。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墙南角那只马桶,生了根似的,从没有见人洗刷过。狱厨往来送饭都要捏紧了鼻子,只呼气不吸气,临阵对敌一般。
如果在以前,曾国藩肯定要上下呼吁一番:犯人就不是人吗?
但他现在算彻底明白了:犯人的确不能再算人了!农家养猪主人要定时地清圈,可这牢里,清过圈、换过草吗?——没有!
曾国藩自己认为在英桂的大牢里度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其实,只是十几天的光景。
一日晚饭后,当牢房的大门被大张旗鼓地打开,几个衙役来提曾国藩过堂的时候,他竟呆住了。
他披散着头发,嘴里讷讷地说着:“皇上让先行看管,你却把人扔进牢里几年不管不问,英桂呀英桂,你岂能把大清律例当儿戏?”
这句话,曾国藩一路走一路说,一直重复到大堂之上。
衙役们全都认定:曾国藩是真疯了!
一被押进明晃晃的大堂,曾国藩的眼前霎时火亮亮的一片,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一个顶戴花翎着二品官服的人在堂上高声喊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机械地跪伏在堂前,听那官员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于入蜀途中着意考察吏治民情,使沿途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其功大焉。河南巡抚和春听信英桂、清同、肇衍等谗言妄自上奏,着即革职来京复命,所遗巡抚一缺暂由河南布政使翁践署理。曾国藩已由吏部叙优。着该员在洛阳休息十日,赏银一千两。此银着河南巡抚衙门先行垫出,该银在上交国库岁金中扣除即可,已行文户部备案。曾国藩一俟身体复原,着即入蜀主持四川乡试,不得有误。钦此。”
话音一落,读圣旨的人就急忙扶起曾国藩,口里连连道:“曾大人,惭愧惭愧,本部院这里替和中丞赔礼了。”
曾国藩端详了许久,才发现讲话的人是河南布政使翁践——现在的署抚。翁践两眼的慈善,一脸的微笑。
曾国藩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嘴张了半天才猛然冒出一句:“笔墨侍候!下官要上奏皇上弹劾英大人!——把下官扔进牢里十几年不闻不问,这是哪家的法律?!”
翁践小声道:“翰林公,还是沐浴更衣吧!”回头喊一句:“来人哪,快扶曾大人进后堂沐浴更衣,小心侍候,不得有误!”
两个内勤衙役答应一声“”,扶着曾国藩趔趔趄趄地进后堂去了。曾国藩跪过的地方,留下斑斑血迹和散发着臭气的湿草味儿。
肃顺望着曾国藩的背影眼圈一红,道:“英臬台真是胡闹啊!好好的一个大清国,都让这些人给弄坏了。”
翁践知道肃顺是个有来历的人,于是接口道:“哪是胡闹,依本部院看,分明是糊涂啊!曾翰林是穆相爷的首座门生,他这祸可惹大了!”
台庄这时道:“曾大人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也该由刑部审理。他英臬台只是一个三品的按察使,凭嘛把堂堂的翰林公折磨成这个样子啊!”
翁践望一眼台庄,本想申斥他几句,因碍于肃顺的面子,张了几次口,都把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台庄身份卑贱,在巡抚衙门这样庄严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讲话的。
堂上堂下一片感叹之声,都对曾国藩鸣不平。
其实,大家尽管嘴上大骂英桂,心里却又比谁都清楚,没有皇上的话,就算英桂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一个翰林公给投进大牢啊!——看起来,皇上对汉官还是不十分信任啦!否则——翁践笑着对肃顺道:“肃侍卫,本部院在牡丹亭摆了一桌酒席给曾翰林和两位差官压惊赔罪,两位可要尽兴哦?”
台庄一听这话早乐得一个高儿蹦起。
肃顺却冷静地道:“谢中丞大人美意,卑职的任务是护送曾大人赴蜀典试,一切但凭曾大人的主意。不过,卑职跟大人说句实话,曾大人乃饱读诗书之人,很受皇上器重,是不大喜欢热闹场所的,怕是要拂大人的盛情啊!”
“哦!”翁践捻须沉吟,“本部院也有所闻。”
几个人又闲谈了好大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曾国藩才从后堂缓步走出来。肃顺、台庄赶忙站起身。
曾国藩经过一阵浸泡,从头到脚轻松了许多,思维也很快恢复到从前,仿佛死后又活了一般。
他紧走两步跨到堂前对着翁践深施一礼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叩见中丞大人!”
翁践急忙下堂扶起曾国藩道:“曾翰林乃是钦差,本部院不敢受此大礼!快快请起。——来人哪,为翰林公看座上茶!”
曾国藩又对着肃顺、台庄深施一礼道:“本官连累两位侍卫鞍马劳顿,这厢谢罪了。”
肃顺、台庄赶忙把曾国藩让到堂前坐下,两个人则在身后立定,恢复从前的规矩。
翁践归座,对曾国藩一抱拳道:“学差大人遭此不白之冤,本部院虽为一省藩司却不能阻止,深以为愧,还望翰林公海涵。”
曾国藩答道:“英臬台挟私报复,和中丞闻风妄奏,置大清律例于不顾,一意孤行,与中丞大人何干;稍事休息,下官定要奏明圣上,与英臬台、和中丞辩个黑白、曲直。——下官倒要看看,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如此下去,我圣祖制定的大清律例又有何用!”
肃顺这时说:“禀大人,圣上已核查清楚,在这之前已降旨:英桂已降调奉天府,开封总兵与副将、游击等人已革职问罪,兵痞张保已被革除营籍,流放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不是皇上圣明,大人的不白之冤岂能昭雪?和中丞又怎能开缺回京交吏部议处?”
“肃侍卫,”曾国藩静静地问一句,“英臬台抄没我等随身物品可曾发还?我等一路的盘缠,可全在箱子里。”
肃顺答:“禀大人,卑职已经点过,一件不缺。——多亏翁大人保管得仔细。”
说着话,衙役们马上抬过两只竹箱子,往曾国藩跟前一放道:“请大人过目。”
曾国藩望了翁践一眼:“中丞少坐。”
说毕,自顾下堂,用双手打开箱子,极认真地清点起来,发现果真一件不少,银两也是入狱前的数额——这才放下心来,将箱子重新锁过。
翁践见曾国藩当真清点起来,脸上马上便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释然了。他早就听人说过,曾国藩是个于银钱上特别仔细的人,衣服都很少更新,更莫论其他了。看今天的情形,果真如此。
见曾国藩满意地合上竹箱子,翁践道:“本部院在牡丹亭为翰林公摆了一桌陪罪酒,我等——”
曾国藩急忙站起身道:“谢中丞大人的美意,我等圣命在身,不敢惊动地方,下官就不叨扰了。中丞大人少坐,下官就此告辞。”说着,站起身。
翁践急忙走下堂,用手张了张道:“曾翰林清正廉洁,本部院早有耳闻。——不过,本部院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吧?——何况,又比不得大白天,天这么晚客栈也不好找。”脸便有些不自在。
曾国藩道:“下官公务在身,比不得悠闲之士,实不敢耽搁,望中丞大人见谅。
——天还不算晚,我等歇宿在客栈,总是方便些。”
“好吧,”翁践长出一口气,“翰林公是上差,本部院拗你不过。”又转身对师爷说一句:“拿出来吧。”
师爷就急忙从后堂搬出一小箱银子来。
“这——?”曾国藩打个愣怔。
翁践道:“这是皇上委托本部院送给大人的一千两银子。”
曾国藩急忙跪接在手里:“谢皇上隆恩!”
一行三人便步出巡抚衙门。翁践送至二门即回。
出了巡抚衙门,曾国藩道:“肃侍卫,天还不算晚,咱们找个干净一点的客栈,在洛阳游几天吧。”
“这何须大人吩咐。”肃顺说,“大人目前的身体怎能跋涉呢?——要好好地歇几天呢!”
“唉!”曾国藩长叹一口气,“不入大牢,真不知何谓苦何谓甜!书上常讲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其实和自由二字比起来,真不知轻多少倍啊!本官才只关押十几天而已,可却有十几年之感!——找个客栈,本官先睡上几天解解乏,就不陪二位游玩了。二位放开手脚去玩儿吧!”
“大人的安全——”肃顺小心地问。
曾国藩笑着答道:“能睡在客栈里而不是大牢里就是最大的安全。——皇上给本官留了这条薄命已是让人感激涕零了!”
在百祥客栈,曾国藩整整睡了两天两夜,肃、台二位也尽兴地玩了两天。
第四天一大早,洛阳郊外的晨露还没有散尽,一行五人便出发了。
肃顺又给曾国藩重新雇了轿夫,原先的轿夫由于中途的变故,已由河南按察使司衙门指定当地县衙结账回转了。
“大人,”肃顺不忍心地劝道,“圣谕赏了您十天的假呢,何必这么急地赶路呢?——万一中途再病倒怎么办?”
曾国藩叹:“像当今圣上这么英明的君主,几百年才能出一个呀,我等能够遇上,惟有对交办的事情尽心尽力,才能心安哪!《出师表》武侯有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官经此一劫,才对此语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孔明得遇圣君,累死亦有幸,我亦如此。”
肃顺赞许地点了点头。
肃顺的见识是高于台庄的,对汉文化钻研得虽不似曾国藩那么炉火纯青,但也颇深,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大内侍卫虽属保镖行当,社会地位相对较低,汉人戏称为鹰犬的便是,但因在大内行走,经常接近皇上,凡有见识之士是很容易赢得升迁机会的;很多满大学士都是走的大内侍卫这条道路。翁践的祖父即是“巴图鲁”,台庄的父亲更是“劲勇巴图鲁”。“巴图鲁”是勇士的意思,必是武艺高强又有大战功的人才能获得。在满人入关以前,有“巴图鲁”称号的人走在街上比二品高官都引人注目,因为武艺高强,他的后代也多为大内侍
卫,升官也颇快。
肃顺的胞兄就是端华,当时的郑亲王。
曾国藩原本对玄学就已悟得很深,《易经》他很早就已达到背诵的程度,诸如《麻衣神相》、《卜筮正宗》、《鬼谷子》等这类民间抄本,凡是碰到,几乎都给买下。而看了《冰鉴》后,他的相人术又上升了一个档次。曾国藩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肃顺,感觉此人有位登宰辅之份,也有横尸街头之祸,属大福大贵大权大祸之相。所以每次和肃顺谈话曾国藩都很小心应付,以防埋下对以后不利的祸根。
肃顺很早就对曾国藩的为人处事怀有敬佩之意。曾国藩的尊上不媚上、敬下不欺下、崇权贵而不专事权贵的性格就很对肃顺的脾气。尽管曾国藩过分看重银钱这一点肃顺也有些不齿,但正因为这样,才导致了曾国藩的“廉”,而满族权贵的那种盛气凌人,敷衍了事,不学无术,专讨好皇室的作风,肃顺从小时候就深恶痛绝。在武学方面,满人强于汉人,但在文化义理方面,汉人是属于世界各族前列的。这样的现实,不正视就不存在吗?——不仅皇室的王爷贝勒不直视,连军机处直接办事的大学士们也不直视,江山如何能不懦弱!
出狱后,曾国藩更是一改过去的作风,凡事都与肃顺磋商,这自然又让肃顺深为感激。这也是曾国藩本人的造化,其实更是大清国的造化。肃顺后来果然崛起。
——好好看着,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
——曾国藩这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
十几天后,曾国藩等人到达南阳。
南阳是三国时期诸葛武侯的隐居地,出南阳正西三十里,便是天下闻名的“诸葛庐”。据传,“诸葛庐”里藏有武侯亲书的《将苑》。对南阳“诸葛庐”,曾国藩心驰久矣。
曾国藩早已盘算好,到了南阳,无论早晚,必去“诸葛庐”一游。武侯的洒脱不入俗,武侯的为政清廉与运筹帷幄,武侯的身在茅庐心忧天下,是一直被他当作楷模、样板铸在心间的。
曾国藩一行人来到南阳城关时,正是偏晌时分,街面已不十分热闹。出城奔西,人烟渐为稀少,一个时辰后才见一个挑担子的后生,悠悠闲闲地迎面而来。到了近前才发现,后生的嘴里竟然哼着小曲,非常地无忧无虑。
肃顺打马向前拦住去路,用马鞭指着问道:“小哥,‘诸葛庐’还有几程路?”
后生白了肃顺一眼,把头向后仰了仰,一句话不说,侧着身子昂首而过。
曾国藩在轿里抱了抱拳,道:“敢则前面就是‘诸葛庐’?”
后生点点头,仍没停步,嘴里只管哼着曲儿去了。
曾国藩不由赞叹一句:“真有诸葛武侯遗风!”
台庄冷笑一声道:“依卑职看来,说不定是个哑巴也未可知!”
一行人继续前行,很快便来到一个村庄。
曾国藩走出轿子举目观瞧,见村庄不甚大,也就百十户人家的样子。几名小儿在村头的一棵歪脖树下,团团围着个石桌子,正摇头晃脑地背诵什么东西。一个身穿长衫的老者,在小儿的旁边倒背着手走来走去,口中也是念念有词,显然是个秀才底子的私塾先生。
曾国藩迈着四方步走过去,冲老者打个ψ诺溃骸叭欧常饫锟墒恰罡鹇俊?/p>
老者慌忙还回个大礼,边晃头边道:“客气,此处正是卧龙冈。要寻‘诸葛庐 ’,客官须从村子穿过,眼见有一横道,道外的十几座草屋,便是扬名四海的‘诸葛庐’也。‘诸葛庐’乃卧龙冈最热闹的所在,此处百姓若买东西,必去‘诸葛庐’,那里的东西是最全的,当然——”
曾国藩见老者说话絮叨,也就不再多问多听,随口道一句“谢了”,便转身走回来。
老者却在后边不依不饶,连连道:“客官如若还找不到,只管回头来问可也。某是读书人,不嫌烦的。所谓——”
曾国藩吓得头也不敢回一个,急忙上轿,一行人匆匆进村。
刚刚穿过村心,尚未走出村口,已望见坐落在村外的一大片草屋和草屋门前热热闹闹的景象。不用问,这便是四海闻名的“诸葛庐”了。
到了“诸葛庐”,轿夫把轿子歇在门前的一块空地上,肃、台二位也都下了马。
曾国藩走下轿子,见久仰的“诸葛庐”虽有些破败,但气象还是有的。大门的左边是一长溜叫卖吃食的,喊着当地人才能听懂的话,煎炒烹炸倒也齐全。大门的右边便全是卖杂货的摊子,大到缸瓮,小到挖耳勺,围的人也不少。
曾国藩同着肃、台二侍卫迈进大门,先拜了武侯的半身塑像,又到“春睡草堂”
和其他几间屋子转了转,竟然一件古物也未见到。
曾国藩不由大失所望,边踱步边自言自语道:“这怎么能叫‘诸葛庐’呢?”
肃顺接口道:“依卑职看来,叫菜市庐更贴切些!”
台庄只是笑,一句话也接不上。
三个人走出大门,曾国藩无意中发现,在卖杂货的摊子当中,竟然夹着两个卖书的摊子。曾国藩走过去,放开眼浏览起来。
看着看着,曾国藩猛然在其中的一个摊子上,发现一套十卷本古色古香的《将苑》。
曾国藩心下一喜,慢慢地拿过那《将苑》,一卷卷翻过,又用鼻子闻了闻,马上认定是明中叶的民间刻本。这个刻本与京城市面流行的刻本最大的不同,是后面附了五十几页的春秋战国将帅图谱,将帅们的天庭地角一一标明,别于常人面相的地方都有文字说明。凭武侯的学识与成就,曾国藩相信这本《将苑》应该出于孔明之手。就算是伪本,也有可鉴之处。
曾国藩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问价钱,守摊儿的人也漫不经心地答道:“五两银子,少一文也不卖。”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摸出五两银子递过,口里道:“在下急着赶路,就不和你还价了。”
摊主一下子把嘴张大,眼睛望着曾国藩,双手迟疑地接过银子,掂了掂,那嘴尚未合拢。
在摊主的心里,这套《将苑》只值五十个铜板,竟然卖了个天价!
曾国藩已是小心地托起书,带着肃、台二位向轿子走去。
临上轿,曾国藩轻轻拍了拍《将苑》,满面春风道:“总算不虚此行!”
这回是肃、台二位把嘴张开老大。
在丹江口,曾国藩一行弃轿登舟,与一伙布匹商人合包了一只商船,借着一路顺风,几天即进入湖北地界。从这一天起,曾国藩开始写日记。尽管此时曾国藩已无考察之责,但他仍把沿途所见所闻详细记下,作为自己每日的功课。
湖北境内不用登陆,曾国藩三人又和两个盐贩子伙搭一只小船前行。肃、台二位憋得不行,只有曾国藩一人照样忙得不亦乐乎。
肃顺私下里对台庄感叹:“咱满族人能有曾翰林一半的勤奋,国运何至于如此颓败!”
几日的水路倒也风顺。
在船上,曾国藩除了记日记,就是和肃顺对几局围棋。台庄本是一个闲不住的、又不通文墨的武夫,偏偏又不晓棋道,每日憋得哇哇乱叫,跟个猴子似的,在舱里不是抱怨船走得太慢,就是骂艄公太懒。——一船人都不理他。
两个盐商倒是安静得埽伺级前堵蛐┬∮闷芳俺允持啵褪腔杌璩脸恋厮酰硬挥朐热舜钰ǎ缸派倘说木琛?/p>
曾国藩倒乐得无干无扰地读书写字。
过了汉口,又弃舟乘轿走了多天,这才见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黑乎乎的崇山峻岭,路上的独轮小车也多起来。曾国藩便知道,已经进入了四川境内。
蜀道果然难!
行走的第一天,道路还算宽敞,也少水洼烂泥,轿夫的步子倒也能放得开。第二日上路不久,路便开始越走越窄,高高低低的山沟也多起来,水洼烂泥更是随处可见。
两名轿夫互相鼓励着勉勉强强走到午时,窄滑石板盘山道便一条跟着一条地缠过来。不仅轿夫无法迈步子,马也不能骑,只能牵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轿夫放下轿子,一脸的无奈和惋惜,脚银眼看着是挣不到手了。
肃、台二位此时也早放了马缰,正坐在石板上对着喘粗气。
曾国藩走下轿子,放眼四处望了望,见不远的一处山谷里冒出青烟,想来是有人家的。
曾国藩略想了想,便走前一步,对肃顺道:“肃侍卫呀,冒烟的地方定有人家,依我看,还是过去问一问,入蜀不能就这一条路吧?”
肃顺和台庄急忙站起来。
肃顺抬眼顺着曾国藩的手指望过去,忽然道:“大人,可不是有人走过来?——倒省了卑职的脚力了!”
曾国藩眯起眼睛细细一看,果然真有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
曾国藩暗自道:“这等荒山野岭,倒是个养性修身的好去处!”
往这里走的两个人远远地便喊:“客人可是要过岭?”说着话已是到了近前。
曾国藩点点头,没有言语,暗中却在细细打量这两个人。两个人都是苦力装束,一高一矮。两人的脚下都绑了副皮底无帮鞋——便是一块厚牛皮,胡乱用绳子绑在脚底的那种,湘乡也是常有人穿的。宽厚的肩骨,粗粗的一双腿,分明是惯走山道的人。
两个人见曾国藩不言不语,只是用眼上上下下地观瞧,知道不相信,便道:“我们是专抬滑竿的,很便宜啦。没有滑竿,你们是过不去的。”
肃顺这时问:“这条山道很长吗?”
一个人答:“坐滑竿,也要两天的脚程啦!”
台庄这时问:“人能坐滑竿,马呢?”
另一个抢着答道:“马坐滑竿?我们是不抬的。——马要单雇人牵才能过得梁。
心疼银子是不成事的。”
曾国藩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头尾,便道:“听二位的意思,好像是专干滑竿这营生的。可我们是三个人,需要三副滑竿。二位只能成一副竿,那两副竿上哪里去找呢?”
一听这话,一个人一拍掌又用手一指来时的方向道:“那就是滑竿栈,是专抬滑竿的啦。——一副滑竿一天才要五十个大钱,蛮苦的!”
另一个补充道:“就算想过梁,今日也是不成的。随我们到滑竿栈住一夜,再叫上两副滑竿,明日早早上路,晚上正好歇在狮嘴湾栈。再走一天,这段梁就算过完了。”
台庄望望肃顺,肃顺望望曾国藩。曾国藩会意,只好笑着对两名轿夫道:“二位只能回转了。看样子,没有滑竿是入蜀不成了。”又回头对肃顺道:“肃侍卫呀,每人给他们一两银子,算是补偿吧。”
打发走两名轿夫,三个人两匹马便向滑竿栈走去。
到了滑竿栈才知道,所谓的滑竿栈,其实就是客栈,是专供滑竿夫和过往客商食宿的。
曾国藩三人当晚便宿在栈里,热心的店家又帮着雇了两副滑竿和两个牵马的人,都是很壮实的汉子,统共才用了一两多银子。蜀人性直,一口价,省却了讨价还价的唆。
曾国藩透过稀烂贱的脚钱看川中百姓的日子,不用问,已是极其艰难的了。
三个人乘着滑竿,整整在山道上盘绕了两日,才看见平原地区。
曾国藩于是又弃竿乘轿,肃台二位也重新上马,一行人这才一路观看风景,一路奔成都而来。
四川这几年也是连连的天灾人祸,“天府”二字名存实亡。尤其是近几年,鸦片又从邻省传了进来,更是雪上加霜,弄得很多村落鸡犬不闻,一打听,都逃荒去了。
曾国藩走一路感叹一路。真是无粮不稳哪!就是因为连年歉收,人心慌慌了。
四川有三多,山多、树多、盗匪多。几个人加着百倍的小心,一天走不上十里路,便赶紧歇脚,决不敢贪多求快。直走了三十几日,才到简阳府。
简阳是成都的门户,与成都已挨得很近了,由此路入成都,简阳是必经之地。
一进简阳城门,曾国藩对肃顺道:“肃侍卫,咱们直奔简阳府衙门,在这里等那赵大人,然后一起进成都,四川巡抚衙门也好迎接,这样,也才像个主持乡试的样子。”
台庄道:“咱们到成都等赵大人不也行吗?”
曾国藩道:“台侍卫,乡试是全省的大事,想那川中秀才翘首已久,主考官与副主考分开行走,太不合皇家规矩了。——在京师,本官乃一介书生,钦命入川典试,就是学差呀,学差代表的是皇家的威严,岂能马虎!”
肃顺由衷地赞道:“曾大人考虑的极是,咱们也应该换官服吧?”
曾国藩看了肃顺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轿子于是来到一僻静之处。曾国藩换了从五品官服,肃、台二位也恢复了大内面目。肃顺是四品武官补服顶戴,台庄也打扮得威威武武。几个人收拾停当,这才重新上轿、上马,奔府衙而来。
一行人刚看到知府衙门两旁的大石狮子,一个衙役就已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远远地就问:“来的可是四川乡试主考大人?”
肃顺一愣,答:“正是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大人!”
衙役扑通在轿前一跪,道:“京报已来多日,府台大人天天让小的在大门口等,总算盼来了!——请几位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说完,又猛磕了个头,便爬起身,直跑进衙门里去。
很快的,知府带着各县的官员十几人迎将出来,一齐跪到轿前道:“简阳知府张殿元叩问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曾国藩急忙下轿,肃、台二位也下了马。
曾国藩深还一礼,道:“吾皇圣体安康,诸位大人请起吧。”
知府又施一礼:“学差曾大人不辞劳苦入蜀主持川中乡试大考,下官代川中万名学子谢过大人了!”
曾国藩急忙扶起知府:“只恐下官学识浅陋,有负川中学子厚望,惭愧,惭愧!
”
众人就把曾国藩等三人拥进衙门大堂。
进了大堂,曾国藩把肃顺、台庄介绍给各位,大家又重新见礼,这才归座。
曾国藩小声对肃顺说:“把轿子打发了吧,不要惊动衙门中人。”
肃顺点点头,悄悄地走出去。到了门外,哪里还有轿夫的影子。——一问站着的衙役才知道,知府早已付了轿钱,把轿夫乐呵呵地打发走了。
肃顺只好回衙门,如实跟曾国藩说了一遍。
曾国藩当时就让肃顺点出十两银子,对知府道:“下官谢过府台大人打发轿子,但下官出京已领了程仪, 不敢再叨扰大人了,这是十两轿银,务必收下。”知府满脸通红道:“曾大人,你太小看本府了。学差千里迢迢入川典试,下官出些轿钱,还不该吗?”
曾国藩把银子往案上一放,深施一礼:“大人误会下官了!川中受灾,下官走一路难受一路。十两银子,能救二十条生命哪!”
这话让堂上堂下都受感动。肃顺也感动得险些掉了眼泪。张殿元只得让随侍在侧的师爷把轿银收下。
当晚,曾国藩等一行三人住进驿馆,一日三餐也由知府衙门单叫了厨子来驿馆单做。依着张殿元,当日就要呈文巡抚衙门,禀告学差已到简阳一事,被曾国藩拦住了。曾国藩告诉张知府,副主考赵楫因有事晚一二天才能到简阳,待赵大人到后,知府再呈文禀告巡抚衙门亦来得及。因为京里的乡试公文早已来到四川各衙门了,相信该准备的,巡抚衙门早已备齐,应该是只欠东风了。
第二天用过早饭,肃顺和台庄便换了便装想在简阳各处转转,曾国藩也把纸笔砚拿出,想把落下几天的日记补上。恰在这时,知府张殿元青衣小帽悄悄走了进来,竟无人跟随。
曾国藩不胜惊讶,赶忙施礼让座。
落座后,张知府小声对三人道:“各位上差,今晨简阳淤泥河口发现三具英吉利人的尸体,都泡得牛一般大,二男一女。简阳第一次出现夷案,本府有些心慌,不知该如何处理,特简衣来向上差讨个主意。夷案非同一般,关乎国家命脉。殿元一介四品小官,哪处理得了!”
肃顺没言语。曾国藩问:“简阳也有夷人吗?”
张知府答:“以前倒没有,只是近一二年简阳胡家在街心开了家烟馆,便开始有夷人了。这些夷人也只跟胡家有来往,不大在市面上走动。据本府私查,胡家烟馆的鸦片就是夷人带进来的。”
曾国藩又问:“夷人来简阳,不到衙门登记吗?”
张知府摇头道:“这些夷人都张狂得很,不肯到小衙门登记,好像巡抚衙门都有记录。”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对肃顺道:“肃侍卫,夷人进入境内,除到巡抚衙门备案外,照理是应该在当地衙门登记的,否则出现意外如何管理?”
肃顺也道:“简阳的英吉利人这么做,显然与大清律例不符。”
张殿元跺脚道:“三年前,四川总督洪都就是因为境内出了夷人命案而遭革职的,还有一个专负责夷案的道员被杀了头。——现在这样的事发生在简阳,这不是要本府的命吗?”说着话,头上已冒出热气:“时下,夷案最难办,谁经手谁倒霉。”
曾国藩冷静地想了想,忽然道:“张大人,夷人死于打劫定是无疑了。”见张殿元点了点头,曾国藩接着道:“人犯肯定是逃得无影无踪了。国人历来对夷人仇恨,仇恨的程度甚于匪盗。夷人在简阳贩卖鸦片而把知府衙门视如虚设,张大人何不就此机会惩治一下这些夷商?”
张殿元瞪大眼睛反问:“人都死了,还怎么惩治?”
曾国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他把嘴凑近张殿元的耳边说:“就地悄悄深埋,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可好?”
张殿元精神一振,但接着就反问:“那夷人的头目岂能跟巡抚衙门善罢甘休?”
肃顺笑着道:“夷人贩货理应在当地的衙门备案,这样追究起来,自然就合乎情理。——夷人追究巡抚衙门当属情理使然,巡抚自然要追究知府衙门,知府衙门怎么办呢?——就只能追究那胡家了!——张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曾国藩道:“胡家敢与夷人做鸦片生意,资财当很雄厚,全部抄没充公,怕能让简阳的百姓吃上一年呢!——府台大人这官恐怕就更好当了!”
张殿元这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本府这就安排人去掩埋那三具夷尸。上差们的一席话,使本府茅塞顿开,回头再来请教,就此告辞。”
望着张殿元远去的背影,曾国藩对肃顺道:“夷人表面蛮横,其实诡诈得很,用那上瘾的鸦片掠夺我大清的白银,弱我国力人力,为祸着实不浅!尤其林制军获罪后,夷人的气焰更是空前嚣张,朝中抚夷的人也越发地得势了!——可那些夷人岂是得了这些便宜就能甘休的?长此以往,早晚要出祸乱!肃侍卫,你是皇上身边的人,可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肃顺道:“大人高论!大人刚才的一番话,足见深思熟虑,满朝文武恐怕没有哪个能讲得出来。至于皇上的想法嘛,奴才就不知道了。”
三个人又闲谈了一阵,肃、台二位这才走出驿馆,看简阳的街景。
驿馆里只剩下曾国藩一个人,他便把简阳发生的夷案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曾国藩在最后写道:“与夷人交涉最难持平,只能相机决断而已,别无他法。”顿了顿,他又写道:“夷人仗持船坚炮利,从无道理可讲。我大清文化发达,文明久远,地广人众,如何就落后耶?深以为怪哉!”
他这时还没有看到魏源等人介绍的西方著作,所以找不出答案。
转天,赵楫等一行十几人姗姗而来。他们因为是明正言顺的公差而来,所以都穿着官服。为造声势,赵楫的轿前还特意竖了面钦命四川典试的旗帜,好不招摇!
张殿元又是一阵忙碌。
到了驿馆,赵楫先给曾国藩施礼道乏,然后曾国藩再向官阶比自己大的赵楫施礼问安。不仅张知府觉着奇怪,连坐陪的及同来的大小官员都很疑惑:着五品官服的曾国藩是这次乡试的正主考官,着四品官服的赵楫反倒是副主考官,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当天,知府衙门禀告乡试正、副主考官已到的公文,由驿站发往省城的巡抚衙门。
第二天,知府衙门派了一百名亲兵,又为五位考官各备了一顶黄缎轿——代表皇命的意思,前面排了仪仗,加了开道锣回避牌,旗也打得耀眼。
五顶黄轿浩浩荡荡地向成都进发。
一行人逢州过县,都有地方官员跪接跪送,食宿也安排得尽善尽美,让人一丝毛病也挑不出。沿途百姓都涌上街头,厮挤着看皇上差来的主考大人,一路的啧啧叹羡声。
一进成都,更让人感觉出乡试的重要来:四川总督宝兴宝大人,一早便带着巡抚、学政、布政使、按察使、各道及首府首县等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员,光绿呢蓝呢的轿子,就排了长长一里地。又是焚香又是放炮,给死气沉沉的成都加了点亮色。成都的百姓相拥着看,主要街道都站满了人。
四川总督宝兴亲自来接乡试主考官,这让曾国藩、赵楫多少有点感激,从中也看出蜀人对这次乡试的重视程度。
宝兴是由京师兵部骁骑参领的任上调到四川做总督的。骁骑参领是正三品武官,总督则是正二品大员。虽然四川和山东一样是简省,简就是小省,但总督的俸禄却一丝也不比其他的省份短,年末光养廉银就达一万两之多。宝兴其人也确是旗人中较有魄力和胆识的人,到四川刚满一年,便因政绩突出,得到穆彰阿力荐,被升授了个挂名的协办大学士,成了从一品大员。曾国藩离京前,穆彰阿特意把曾国藩叫到府里,对宝兴大加赞扬了一番;而对四川巡抚黄忠却只字未提。这就暗示曾国藩,宝兴属于穆党体系。
曾国藩一落轿,宝兴就带人问皇上安,然后是对拜,接着是鼓乐齐鸣,直闹到接官厅。进了大厅,由赵楫宣读圣旨,宝兴又是一阵跪拜,这才按品级落座。曾国藩、赵楫及几名考官因为是皇差,自然坐上首,以下依次为:宝兴、黄忠、肃顺、台庄坐在一处,布政使、按察使及道台府州县们坐在一处。接官厅空前地热闹。
闲聊了一会儿,宝兴便悄悄拉了一下曾国藩的手,用嘴努了努后面,两个人就一起进了接官厅的后堂。
献茶毕,戈什哈退出,宝兴这才道:“翰林公没进成都,穆中堂的信就已到了。
中堂大人对曾翰林的学识人品赞誉备至,今日一见,果然与中堂大人信上说得一模一样。——听京里来的人说,翰林公在洛阳被英桂诬谄,多亏圣上英明,本部堂真为翰林公捏一把汗呢!”
曾国藩道:“多谢宝大人挂怀。下官入蜀前,曾到穆中堂府邸向恩师辞行,中堂大人对宝大人也是赞不绝口,下官那时就想,皇上让宝大人坐镇蜀中,真乃川民之幸也!”
“言重了,言重了!”宝兴一边受用奉承话,一边笑道,“以后还望翰林公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曾国藩则话锋一转,问:“四川乡试定的考期是九月初九日,现在已临近考期,不知考棚是否完备?乡试能否如期进行?”
宝兴知道曾国藩不愿谈私事,遂道:“请主考大人放心,九月九日四川大考定能如期举行。现在成都各会馆,已住进一千名秀才了,预计今年参加考试的人数绝不会少于三千名。”
“哦!”曾国藩也高兴起来:“这么多士子,比湖隙嘁槐赌兀旄私艿亓椋幻恍榇 ?/p>
宝兴道:“本部堂特意在府邸给曾翰林收拾了间客房,虽不典雅,倒也还干净,一会儿就让戈什哈把行李搬过去吧。本部堂请教起来也方便。”
曾国藩忙道:“不敢劳动宝大人,接官厅就蛮好。”
宝兴正色道:“翰林公可不要错怪了本部堂,这可是穆中堂信中特意关照的,说翰林公皮癣未愈,最受不得潮湿,加之又在洛阳大牢里关了十几天,我怕主考大人这场二十几天的乡试挺不下来呢,误了皇家的事,本部堂可担当不起啊!”
曾国藩想了想:“下官还是住这里吧,乡试主考官不住接官厅,却住进总督府,这要传出去,有碍大人官声啊!——动问宝大人,蜀中可有好郎中?——说起这身皮癣,不怕大人笑话,倒真把下官害苦了,尤其是春夏交替、夏秋交替时节,几乎无一日不发作。在京师时,门房天天给下官挠背,几乎成了日课,直到挠出血,才感觉舒畅一些。”说到这,曾国藩重重地叹一口气。
宝兴道:“翰林公无须多虑,明日我让人把‘怡兴堂’的老掌柜请来,让他给诊一诊。‘怡兴堂’出的专治皮癣的膏药,灵着呢。——京师‘同仁堂’都买他家的货呢!”
曾国藩急忙拱手:“那就有劳宝大人了。”
宝兴站起身:“本部堂在总督衙门备了点薄酒素菜,为几位上差接风洗尘,估计时辰到了,咱们走吧。”
两个人就站起身,一前一后出了后堂。
不大一会儿,众人簇拥着曾国藩、宝兴,步出接官厅,上百顶轿子缓缓朝总督衙门而来。
转天,一顶小轿果然把一耄耋老者抬至接官厅,这便是已九十高龄的、成都最大的药行“怡兴堂”老掌柜徐和徐老先生。
见徐和被人搀了进来,曾国藩大受感动,急忙跨前一步搀扶,又亲自斟了一杯茶奉上。
徐和落座后,顾不得喝茶,就急忙要为曾国藩验看皮癣;曾国藩屏退其他人,这才脱掉内衣。
曾国藩内衣一脱掉,展现在徐和面前的是一副斑斑血迹的身躯,胸和背部最重,有的已经在结痂,有的尚在渗血,红红的,只见斑点,不见浓水,与一般的皮癣大不相同。
徐和看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翰林公着衣吧,老夫活了九十二岁,只听祖上说过火蟒癣这一顽症,却不曾亲眼见过。现在想来,翰林公这身皮癣就是那火蟒癣了。老夫世代行医卖药,川中各大衙门所需药品均由‘怡兴堂’供应。不瞒曾翰林,老夫说一句不知深浅的话,翰林公这身皮癣,怕是难以治愈的了。”
说罢独自摇头叹息,莫可奈何的样子。
曾国藩一听这话,霎时愣在那里,脑海一片空白。
许久,徐和才徐徐说道:“老夫所制的膏药中,倒有一种很对火蟒癣的症,但也只起缓解作用,不能治愈。”
曾国藩一听这话,才缓过一口气来,说:“能缓解,对晚生来说已是恩同再造了。——
不瞒老前辈,晚生进县学前,为进一步求学上进,曾游遍大江南北投师寻友,同时也访问了无数药行、名医,但无一人敢下方开药。晚生这些年,是咬着牙硬挺过来的,有几次实在奇痒难耐,晚生就整夜地泡在盐水里。——看样子,这身皮癣是真要被晚生带进棺材里去了!”
徐和站起身:“翰林公公务繁忙,老夫就不打扰了。我回去后就着人把膏药送来。我再给翰林公抄一份方子,翰林公带回京后就可自行配制了,只求翰林公不要把方子传出去。我徐家几代制药,不曾外传过一个方子,老夫这是首例。翰林公珍重。”
曾国藩感动地双手抱拳:“老前辈如此义气,让晚生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能说一声谢谢了!”
曾国藩搀着徐和,直送到轿前,这才深施一礼作别。
午后,“怡兴堂”的药房总管把二十贴膏药送到,又递给曾国藩一封信。曾国藩知道那一定是膏药方子了,于是就拿出纹银二十两,封好送给管家, 哪知管家却把银子推开了。
管家对曾国藩道:“老掌柜特意交代,膏药是送给大人的,曾大人先用用看,前胸后背各用一贴,七天后,膏药自然干结脱落,随发作随贴,没有固定时候,到时候也不用揭它,随它自然脱落。小的来时老掌柜特意交代,曾翰林是京里的官,我家药膏用上如有效果,就请大人动墨为‘怡兴堂’题一块扁额,就算徐家世代的福了。”
曾国藩想都没想便道:“老掌柜如此义气,不管这膏药对不对症,本官也要为‘怡兴堂’题块扁额。——来人哪,笔墨侍候。”
侍候在门外的戈什哈答应一声,一会儿便把笔墨依次送过来。曾国藩提笔在手,一气写出三张“怡兴堂”。
放下笔,曾国藩笑着说:“转告老掌柜,随他老人家挑一张用吧。——献丑了!
”
管家欢天喜地地给曾国藩叩了一个头道:“小的替老掌柜谢过曾大人了。”
管家走后,曾国藩马上脱掉衣服先在前胸贴了一贴膏药,又唤过一名当差的亲兵,为他后背贴了一贴。这才拆开信封看了看方子。
乡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头天一早,四川巡抚黄忠带着学政及布、政二司及首府、首县的官员来接官厅,请主考大人曾国藩、副主考赵楫及考官们,视察考棚。
曾国藩带着赵楫及考官们,兴高采烈地被人簇拥着来到刚刚搭建不久的考棚前,缓步登上专为主考搭建的监考坛,放眼望去,一溜簇新的考棚尽在眼底。
考棚不同于贡院。
贡院是童生考取秀才的地方,属长久性建筑,由学政大人指派专人管理。而乡试则因应考的秀才较多,考棚需临时搭建,用后便拆除。各省乡试常因考棚偷工减料而出现坍塌砸伤人的事,所以乡试前视察考棚,是必需的一个环节,以示朝廷对学子关心。
站在监考坛上,黄忠对曾国藩说道:“听学政衙门里的人说,今年的考棚不仅规模大于以往,捆扎质量也高于往年。”
“可不是!”四川学政张也品接口道:“考棚搭了整整一个月,本宪一个考棚一个考棚地验收,从没这么仔细过!”
曾国藩道:“真是辛苦学宪大人了!——咱们再看看考棚吧。”
黄忠道:“由张学宪亲自把关,本部院以为就不用再看了吧?”语气像在和曾国藩商量。
曾国藩未及讲话,赵楫抢着说道:“中丞大人说得对。由学宪亲自把关,还有什么说的!——曾大人,咱们就此回转歇息吧。明日以后,可就没这闲情逸致了。
”说毕,哈哈干笑了两声。
曾国藩笑道:“既来了,哪能不看一眼考棚呢?传扬出去,恐怕中丞和学宪的面上都不好看。”话毕,带头走下监考坛。
众人只好跟下。
考棚果然捆扎媒崾怠6⑷⑺淖来我不顾档霉ィ皇亲詈笠蛔檬侄缘敝械囊桓油屏送疲芯跤行┮』危滞屏送破渌父械牟欢械娜匀灰』巍?/p>
曾国藩的三角眼眯起来了,脸也沉沉的挺难看。
曾国藩谁也不看,只对着不牢固的柱子道:“这考棚必须加固!——本官一介书生尚能把他推晃,一旦有风,如何得了!”不吉利的话没有说出口。
黄中丞看了看张学政,张学政望了望承办的专指道员,专指道员脸一红,立即对跟着的人道:“吩咐下去,马上加固,子夜前必须完成,不得有误!”
曾国藩补充一句:“顺便把其他的几棚也检查一下,以防疏漏。”
黄忠叹道:“不愧是上差,办起事来果然精细!”
张学政的脸上虽有些讪讪的,但也莫可奈何。
一行人这才转道巡抚衙门,商量大考中的环环节节。
大考的这一天,总督衙门特调拨了一百名亲兵,配合考官搜检应考士子的衣服、考篮,同时维持考场秩序。考棚外,已早早地摆好香案,主考官曾国藩和副主考赵楫先领着士子们祭拜天地,遥拜皇上、孔圣。同来的考官又宣讲了一下考场的规定,士子们这才从东西南北四个门,挎着考篮依号进入考棚。
四川乡试如期举行。
本次乡试首题为《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次题为《体群臣也子庶民也》,三题为《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为》,诗题赋得《万点蜀山尘》。
是时尽管已入秋多日,但成都仍然燥热无比,尤其是开考的这天,日头出奇的毒,好像有意和士子们做对似的。考棚里更是闷热,有人打了赤膊,仍然浑身流汗,乡试大考成了乡试“大烤”!
曾国藩和赵楫带上人做流动总监考,道、府、县各官员有的被指派了房考,有人跟着巡考。
曾国藩见应考的士子大部分都铺纸研墨写了起来,但还有一些年纪大的考生,热得干喘气,却动不得笔;七十岁以上的有十几名,不仅喘气喘不均匀,眼看要晕过去。见了曾国藩,礼都不能施了,眼睁睁地望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曾国藩大惊失色,深为自己的大意后悔不迭。通知衙门备冰块已是来不及了,等办事拖沓的衙役们把冰块买回来,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学究们不死也得晕倒!——不要说中举,连保命都难。
他马上让台庄赶接回官厅拿上五十两银子速速去买冰块,先保住十几位老学究的命,再让府台去置办大量的冰块,力争一天之内给考生都配上冰块,让每一位考生都不会因天热而错过这次应试的机会。
台庄也看出了人命关天,五十两银子的冰块很快便运进来。曾国藩立即着人将冰块配到七十岁以上的老学究身边,不得有丝毫延误。
老学究们正热得昏天黑地,有两名八十岁的考生已是头抵考桌开始呕吐,眼看着要不行了,冰块恰在这时放进来;尽管这样,这些人也还是在两刻后才醒觉过来,有人跪下面北谢恩,有人边谢恩边讷讷自语:“圣恩啦,百年不遇的圣恩啦!
”
冰块开始一车连着一车地运进考棚,考棚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谢恩声。
冰块配置完毕,考生都开始心平气和地答起卷来。
一丝微笑浅浅地挂在曾国藩的嘴角,他想起了自己乡试时的情景,心头涌起无限的宽慰。
曾国藩嘴角的微笑尚未消退,问题又来了。
首县典史拿着购置冰块的凭据找到曾国藩,先问安,然后才小声道:“禀上差,下官遵吩咐,已将冰块购置齐备,共费银一千三百三十三两,大人先期破费的银子尚没有计算在内。藩台虽然将银子如数拨出,但却说,乡试给考生购置冰块,并无先例,糜银过重,怕中丞大人怪罪。藩台让下官请示上差,这笔银子应该怎么出。藩台有话,下官不敢不照办,望曾大人体谅。”
曾国藩先沉吟了一下,又抬头望了望 肃、台二侍卫,这才道:“为考棚购置冰块确是出于意外,本官见情势危急,没有来得及跟藩台商量,有些自做主张了。——藩台的话也不无道理,这笔银子的名目的确难出。少尹哪,我看这笔银子就不要难为藩台了,由官员们自行捐出吧。——我和肃侍卫、台侍卫每人认捐一百两,余下的,烦少尹上禀中丞、藩台,大家都多少捐上一些。凑个千把两银子,相信不会是件难事。”又对台庄道:“台侍卫,还得烦你回接官厅一趟,取出三百两银子给少尹。”
典史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上差来川中主持乡试,已让下官们感激涕零,怎么还要让上差破费呢?——三位大人指认的数目下官情愿代捐。”
曾国藩一笑道:“少尹此言差矣!——圣人云:言必信,行必果。少尹不用顾虑,稍候片刻,着人找台侍卫领银子便可。否则,台侍卫就得到衙门找少尹了。”
典史只好匆匆离去,想必找巡抚、布政使商议认捐的事去了。
这正是曾国藩的过人之处。
乡试进行的第二天傍晚,曾国藩在接官厅自己的卧房里刚坐下,巡抚黄忠带着两名亲兵便走了进来。曾国藩急忙奉茶让座。
黄忠道:“内人炖了碗莲子羹,又炒了几个湘菜,本部院特来陪翰林公小饮几杯。”说着话,亲兵已把菜盒摆好。
曾国藩道:“又劳中丞大人费心了,下官只好从命了。”
说完话,两个人就围着食案坐下来。
曾国藩不能饮酒,黄忠也未过分勉强,只好一个喝汤,一个喝酒。肃顺和台庄天天都有饭局,极少回来用饭。赵楫也和四川布政使英楠打得火热,在接官厅饭堂吃饭的常常是五位考官和曾国藩。
黄忠也是两榜出身,做了十年翰林院编修,才外放四川补过两任知府,如今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才熬到巡抚的位置。但黄忠这巡抚却当得有名无实,除了每日在公文上盖个印签个字外,竟没有几件事能做。四川无论什么事体,都是宝兴一人掌握,包括外放一名知县,没有宝兴点头,黄忠就放不成。尽管当时其他省份也都是大权掌握在满人手里,但都还能走走过场,给予汉人相当的尊重。宝兴则表现得相当赤裸。他常讲的一句话是:大清的天下就是满人说了算,汉人算个鸟!
他对曾国藩的敬重完全来自于手握重权的穆彰阿。没有穆彰阿的面子,别说曾国藩只是个从五品的中层官员,就算正一品的汉人大学士来蜀中主持乡试,他宝制军也不会给这么大场面的,顶多把巡抚亮出来应付一下也就够了。
曾国藩对黄忠既感不平,又同情。望着黄忠胸前飘着的那一大把花白胡须,他忽然想到自己在京里的处境——自己比眼前的这位又能强到哪里呢?尽管他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从五品官员,可在京师,地位连王府里的奴才都比不上啊!
想到这里,曾国藩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酒过三巡之后,黄忠忽然放下酒杯道:“曾翰林你知道吗?简阳出了大事了!老夫这二品顶戴怕是戴不长了!”
曾国藩急忙放下汤匙问:“中丞大人,下官路过简阳,那里太平宁日,没发现什么事啊?”
黄忠道:“就是昨天,英吉利总商行的代办耶候德德咨文巡抚衙门,说三个英吉利茶叶商人,在简阳失踪,声称这三位商人很可能被乱民劫杀,如果巡抚衙门不尽快把凶手缉拿,把尸体交还,耶候德德就要进京告御状,找万岁爷打官司,这怎么得了!”说着,黄忠的额头冒出汗珠。
曾国藩看四下无人,便说:“中丞大人何不把此事上交到总督衙门?”
“咳!”黄忠长叹一口气,“凡牵扯到夷人的事情,宝制军向来是不问不管的。
——当天本部院就派人将英吉利耶候德德的文书转交给总督衙门了,夷案谁敢轻易接手啊!——哪知没过一个时辰,宝制军就着人给送了回来,让本部院全权处理。”说着,黄忠忽然把声音压低道:“曾翰林,你我同为汉人,实不相瞒,本部院头上的二品顶戴,早晚要断送在宝兴那厮手里。夷案最难办,办得好,上头说是宝兴的功劳,办砸了,问罪的可就是本人了!——林则徐多大的前程,还不是因为夷案,一句话就断送了!”
黄忠说的话虽带了三分酒意,但也确是实情。
曾国藩道:“大人何不责成简阳办理这个案子?——夷人在简阳失踪,简阳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下官说的可对?”
黄忠摇头苦笑一声:“刚刚收到简阳府回文,夷人既未在简阳府衙门备案,简阳府也未发现夷人的尸体。翰林公你说,这样的案子让本部院如何办哪?总不能就这样拿简阳府顶罪吧?”
曾国藩笑了笑:“中丞大人,这案子可就奇了。夷人既未在简阳府登记备案,简阳府自然无从找起,而夷人又咬定这三个人是在简阳失踪的,仅凭他们一面之词?——总得找出证据吧?”
黄忠道:“听夷人讲,他们三个人是给胡家送货的,去了就再没回来,所以就咬定是失踪在简阳境内了。真假哪个能分辨得清?”
“如此看来,”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只能从简阳胡家寻找突破口了。拿掉胡家,既可堵夷人的嘴巴,又可断了夷人在简阳的财路,下官想来,该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情!”
黄忠一下子睁大眼睛:“这顿酒总算没白喝!——翰林公啊,老夫叨扰了你大半夜,你可不要骂老夫糊涂哟!——告辞了。”
说毕,便踉踉跄跄地抢出门去,亲兵一把扶住,这才东倒西歪地去了。
望着黄忠那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声长叹:夷人早晚要给大清带来祸害啊!
尤其是夷人贩进来的鸦片,已把大清上下搅成一团乱麻,如不尽早制止,必成祸乱!
三天一过,曾国藩马上便进入阅卷阶段。
乡试阅卷是最累人的工程。为公正起见,地方督、抚及大小官员一律不得参与,阅卷一事,全由主考、副主考及考官完成。阅卷的地方更是壁垒森严,加派有三道亲兵把守。阅卷大人们的一日三餐均由外面送进,由守门的亲兵接过来,再一个一个地传递进去,封闭到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阅卷期间,阅卷官员们既不准外出办差,也不准会客,否则惟主考大臣是问——轻者革职,重者砍头,概莫能免。
开科取士是关乎国家兴衰的大事,朝廷相当重视。
曾国藩等七人在阅卷期间吃住在一起,十天时间每人要阅看近五百份卷子,然后再汇总到一起,统一交到主考的手上,由主考按着优劣排出名次,画出副榜人数,阅卷一项才算结束。
而到写榜的时候,地方官员就可以参加了,执笔非既是两榜出身又名望高的人不可,以示隆重。
此次四川乡试的填榜人,大家公推既是两榜出身又时任四川学政的张也品张学台执笔。
张学台见总督和巡抚都没有在场,便慨然应诺。
当时,外面听榜的人已是人山人海。有应考的士子亲自来这里候着的,有雇了专人在这里守候、而本人在会馆听消息的。
赵楫唱名,张也品填榜,曾国藩监榜。
是科,共取举人六十二名,副榜十二名。
填五魁的时候,外面忽然一片声地喊:“制军大人来了!制军大人来了!”
张也品正写得手顺,一听这话,也只好放下笔。
宝兴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急忙依次见礼。
宝兴笑着问道:“快填全了吧?”
张也品道:“就剩五魁了。”
宝兴边坐边说:“那快填哪,天都快亮了。——本部堂还等着喝庆功酒呢!”张也品道:“这五魁,是专等制军大人来填的,赶巧大人来了。——若大人不来,下官正要着人去请呢!”
宝兴哈哈大笑:“快不要抬举本部堂。本部堂仍一介武夫,是填不来五魁的,传扬出去,不笑掉人大牙才怪!”
曾国藩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制军大人学贯古今,当朝没有几个能比得过。这五魁,非大人填而不能完满!——下官代表新科五魁,谢大人了!”
宝兴还要谦让,张也品已飞快地拿笔递过来,道:“请制军大人执笔吧,快不要让新科五魁等得心焦了。”
宝兴这才提起袖子持笔填榜。
多少年以后,每当提起由曾国藩主持的这次四川乡试,蜀中士子仍赞不绝口,称这是大清开国以来四川举行的一次最公正、圣恩最大,也是录取寒士最多的一次乡试。一位年迈的老秀才甚至写了一首打油诗来歌颂这次盛会:老朽七十整,梦举四十年。
只因无银两,场场榜外边。
经伦空满腹,愧对孔圣贤。
今日又下场,不期竟欢颜。
这位因无银两打点、四十年被冷落在榜外边的人就是这次的解元宋文观——一位治学严谨、为人正直的七十岁的老学究。老人家此次参加乡试,如果不是曾国藩的冰块送得及时,不要说中不了解元,恐怕连命都丢了。该举子后来做过一任县令,转年即累死于任所而无怨无悔。宋文观不仅官声不错,他的故事还被民间艺人编成弹词在各地传唱,美名大扬。
在成都又耽搁了三天,曾国藩这才同赵楫、肃顺等人起程回京。
四川总督宝兴,特意在头天即把川中举子集起的程仪分发给副主考赵楫及考官等人,这些,曾国藩并不知道。宝兴又专拨亲兵三十六名,特委了一名把总负责,押了十车货物——当然是独轮小车,车上满载着四川的土特产,随曾国藩一齐进京。这些东西是分发给皇亲贵族大学士尚书们的。宝兴又修书若干封,交把总封好。送给曾国藩与穆彰阿的礼物却是与众不同:用两个三尺见方的木箱盛着,压在车子的最底部,只有带兵把总一人知道,曾国藩、赵楫等人都被蒙在鼓里。宝兴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
穆彰阿在给宝兴的信中,特别强调“曾国藩虽出身农家,操守却是古今第一人”
。
宝兴不想被曾国藩当众出丑,说穿了就是不想和曾国藩闹隔阂。他宝兴是穆党,曾国藩作为穆中堂的座下弟子,自然也是穆党。宝兴是这么想的。
曾国藩起程那天,宝兴的起花珊瑚顶戴特别耀眼,而老巡抚黄忠的精气神却不足。因为简阳夷案没有了结,夷人追得紧,追得黄忠没情没绪。
出成都没几日就到了简阳,简阳知府张殿元带各县正堂已早早地在城门口跪接。
曾国藩等人当晚宿在简阳。
张知府当晚把曾国藩和肃顺请到私邸,称有一元代斗方求曾翰林给看一下是不是上品。曾国藩和肃顺对望了一下,三个人就一起走出驿站。
进了张府,一桌蛮说得过去的酒席已摆放停当。张殿元把曾国藩按在上首,把肃顺按在二首,自己在下首打横作陪。
张殿元先让厨子给曾国藩上了一碗清笋莲子汤,却是放了辣子的,他和肃顺则每人面前斟了一大碗酒。
曾国藩望了望那碗飘着辣子的莲子汤,无可奈何地把碗往外推了推,道:“告诉厨下,给下官沏壶茶吧。”
张殿元以为曾国藩渴了,便急忙吩咐下去。
待茶水端上来后,张殿元先给曾国藩斟了一杯,然后便端起酒杯道:“本府先祝二位大人顺利回京。”
曾国藩礼节性地端起茶杯碰了碰唇。
肃顺则高兴地举着酒杯道:“府台大人如此高抬本人,在下这里先干为敬!”一仰脖,一碗酒便灌进肚子里。
张殿元看得目瞪口呆,他边给肃顺斟酒边道:“肃侍卫如此豪饮,真让本府大开眼界!——看肃侍卫的海量,便可知肃侍卫的前程!——不可估量啊。”
说得肃顺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道:“看张大人的气色,好像夷案处理得还顺手?”
张殿元的神色立时严肃起来。
他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地说:“下官把二位请来,就是还要请教。——胡家在简阳的烟馆、银庄本府已经查封了,但胡家一口咬定,近两个月来根本没见什么英吉利人。——案子卡在这里,弄得本府骑虎难下。——巡抚衙门天天行文讨要结果,胡家的家小是天天来衙门要人。英吉利的咨文,巡抚衙门已转过来几份,口气确是硬得吓人,还给巡抚衙门限定了时间,超出时间找不到人,他们不仅要进京告御状,还要派火炮队进川,说是维护英吉利商人的利益。——本府想,实在挨不过去,就把尸体亮出来?——总得有个结局吧?”
曾国藩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断然道:“英吉利商人的尸体万万不能亮出来!不仅不能亮出来,还要深埋、保密。”
肃顺也道:“曾大人的话有道理。夷人近几年与我大清打交道,用得无非是讹、吓、蒙、骗四字——先讹人,讹人不成再用大话吓你,一见吓你不住,就开始用一些你弄不明白的事情蒙你,然后再骗你。曾大人,可是这样?”
曾国藩佩服地望了肃顺一眼说:“肃侍卫概括得好,也对夷人看得较透。英吉利人也好,倭寇也好,都是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人,伎俩也就是肃侍卫说的那几种。
只要别让他抓住证据,就能一直拖下去。虽然胡家也不能就此罢休。下官思虑了许久,这烟土对我大清国危害太大,长此以往,势必酝成祸乱。——尽管林公则徐因禁烟而获罪,但烟禁并未开,私贩鸦片还是犯法的,必须禁止。你放过胡家,英吉利的鸦片在简阳就还有市场。只要鸦片在简阳,简阳还想太平吗?”
张殿元端起酒杯猛喝一大口:“就照二位大人的话做,拖,一直拖下去,简阳既没见着夷人,也未发现夷尸!——胡家丫坏那凭霾荒芊⒒梗 ?/p>
曾国藩坚信,只要张知府按他说的这么做,肯定能把夷人拖垮,简阳也会从此太平无事。
当时,办理夷案,各地衙门大多采用这种拖的手段来对付洋人,因为大家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方法。这种方法在康、雍、乾时还比较有效,但随着夷人武装的进入,这种方法就不再有效。
离开简阳府,曾国藩等人取直道回京,这就大大缩短了行程,只五十几天光景,主持四川乡试的一行人就平安进京。
到了翰林院才知道,曾国藩已升授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由从五品上升到正五品,肃顺也由大内侍卫,调任皇四子奕的贴身侍卫,台庄则分到皇六子奕身边充任侍卫。
奕和奕,是道光帝比较宠爱的两个皇子,有人推断,将来的皇位继承人,此二人必居其一,据说是一个和尚从《推背图》里找出来的,真伪待考。
赵楫也交部优叙,各考官也都各有赏份。川中一行,大小十几人等,人人有份,个个得赏,真个是雨露甘泉,皇恩浩荡。
把文书交割完毕已近午时,曾国藩到路边的饭铺匆匆吃了一碗馄饨,自然是不放辣子的那种,然后就急匆匆赶往穆府拜谒座师。
曾国藩知道,穆中堂午后一般不去公事房的,皇上有事,便由当值的章京传唤。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老中堂果然十分高兴,又是让坐又是请茶。
曾国藩亲手奉上一盒在成都为恩师买的毛尖,又献上一罐在三峡特意灌的上峡水——专用来泡毛尖的,又从袖里摸出一柄破烂的、说不清具体颜色的湘妃竹扇。
穆彰阿打着哈哈,口里说着:“涤生万不要如此。”用手轻轻地把毛尖推开,不很在意般地打开那把不成样子的扇子。
“哦?”穆彰阿猛地坐直身子,眼里射出两道惊喜之光。在这柄很破旧的扇面上,一只小虾清晰地蜷伏在水中的一片杂草中,六如居士几个小楷字更让老中堂为之惊讶。
他把扇子平放在案上,拿过放大镜,一处一处细看起来。
这柄小竹扇曾国藩已反复鉴定过了,确属唐伯虎画的上品。唐寅画虾极少点睛,一生中好像只点过两次,这是被专家考证过的。——这柄扇当是唐寅在极兴奋时随手画给秋香的,据说当时很被唐室其她姐妹眼红过一阵。
这柄竹扇,是曾国藩在成都的一处深巷里的一家老字号古玩店买的。唐学士的点睛虾何以流落到蜀地已无从查考,老掌柜开价就是二百两,并且声明,不真保退。
曾国藩开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他抱定的主意是江南第一才子的作品不可能流落到川中腹地的。——但他经过一番细细察看之后,却断定,这是真货,而且是京师古玩家们寻觅已久的、唐学士仅有的两幅点睛虾中的一幅!无疑,老板开的价钱一点儿都不高。唐寅的作品一般都在五十两至二百两白银之间,但这柄点睛虾却远远不止二百两这个数了,曾国藩给它估定的价钱当在五百两与一千两之间,很可能更高。
从老掌柜开出的价钱看,是把这柄湘妃竹扇作为一般唐寅作品来对待的。曾国藩决定五十两买下这柄扇子,多拿出一两都超出他自己的预算,尽管河南巡抚衙门替皇上垫赏的一千两银子尚分文未动,但那笔赏银曾国藩是有大用的,不肯轻易拆封。
他入蜀前,湘乡的父亲曾鳞书就要带他的家小及两位弟弟进京看他,同时也是让曾国藩这位翰林大哥亲自指导一下刚刚进县学的两个弟弟。曾国藩的大儿子纪泽也已长到五岁,曾国藩尚没有看见自己儿子的小模样。他因为典试四川,所以只好写信申明缘由,告诉父亲及家小缓来。曾国藩的这一千两银子是准备回京之后安排家小用的。
他掏出五十两一封的银子往柜上一放,真诚地说:“在下只有五十两。出手,扇子打包归我,不出手,请把扇子收好,在下凑足了钱,再来取。”
老掌柜是个老古玩,看人的眼力也毒,从曾国藩进堂那几步走来推断,这是个京里来的官家人,但看不出职位高低,揣摩不透品级大小,只能从举止分析不是一般的小官小吏。曾国藩那日着的是便装,青衣小帽,一派书生打扮。
老掌柜先盯了一眼曾国藩的脸,慢慢地便把扇子收回柜里,同时把银子往外推了推,说:“爷,您老把银子收起来吧。”
曾国藩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银子慢慢地转过身去。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年前在北京琉璃厂附近的古玩店出现的一幕情景,他在这家古玩店的墙上发现乾隆年间的大学士刘墉刘石庵写的一幅对联,他赏玩许久,叹羡不已,决定买下来,寄回湘乡让弟弟们临写。——哪知掌柜一开价,竟是十两银子不打折扣。等他攒够了钱再来买时,那副对联已经出手了。每当想起这事,他就后悔不已。人们都说大户人家藏古玩,富足门第购字画,说得一点儿不假。曾国藩虽是穷书生,偏偏也爱古玩字画,就因为囊中羞涩,与多少上品失之交臂!
曾国藩走出店门的一刹那,又猛地回头望了一眼,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眷恋之情。
“客官慢走一步,”老掌柜忽然跑出柜台,抱拳而问,“敢问台甫?”
“在下曾国藩。”曾国藩拱了拱手无奈地说道。
“您老敢则是京师来川主持乡试的曾大人?”
“正是在下。”
“怪不得您老拿不出更多的银子,看样子真像传闻的那样,不拿份外的银子啊!
——得,这柄扇子,小老儿就五十两让了!”
曾国藩得到这把湘妃竹扇竟兴奋得一宿没睡安稳。
宝兴送给穆中堂的礼品上午就已由亲兵交到了穆府。曾国藩忙于交割,没有亲自跟来,好像亲兵也没有让跟着。穆府和各大王府一样,路径人人知道。
“涤生,”穆彰阿把扇子放到案上道,“你又得了件宝贝!唐解元画虾不点睛,点睛的作品传世的只有两件啊!”
曾国藩站起身说:“恩师,门生如何消受得起呵!——这是门生特意送给恩师的,请恩师笑纳。”
“啊!”穆彰阿立时满脸喜色,嘴里却一连声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涤生啊,奉天将军府今天给老夫送来几尾鲜活的龙虾,过一会儿陪老夫抿上两口。你这次入川,可曾碰到什么名医?”
穆彰阿深知曾国藩癣疾严重,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访求名医。但对曾国藩在洛阳所遭遇的陷害却只字不提,好像发生在海外,又仿佛不曾发生过。
曾国藩面露喜色:“谢恩师记着!”便把宝制军如何求助“怡兴堂”、“怡兴堂”
老掌柜如何赠药膏的事复述一遍。
临末,曾国藩道:“想不到‘怡兴堂’的膏药确有与众不同之处。门生贴了两贴,临进京前,只觉浑身奇痒,脱掉衣服看,竟然都结痂了,内毒明显地去了一些,但一遇潮,还是泛痒发作,这就靠自己以后注意了。——今天在公事房坐了一上午,就很安稳。”
穆彰阿笑道:“涤生这次入川,虽受些辛苦,也算值得,升了官又得了膏药方子——”
“这也是恩师栽培的结果。”曾国藩笑着摇了摇头,“恩师近来身子骨可好?”
“还是老样子,六分能吃四分能睡。”穆彰阿捋着胡须道。
曾国藩虽对穆彰阿的结党营私心存戒备,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却是断断不敢忘怀的。所以,每逢穆相的生日或是逢年过节,曾国藩都要写上几个字亲送到府上以尽门生之孝。入蜀前,他就已打定主意,要寻一件罕见的东西送给恩师。这也是曾国藩于入蜀途中得闲便游寺庙逛古玩摊子的原因。虽不乏自己兴趣使然,也确是出自曾国藩让恩师开心一回的诚心。
穆彰阿不缺银子不缺权势,惟独缺少这种诚心。穆彰阿居官十几年,门生故吏成千上万,能特别高看曾国藩,就是因为这个门生能补上他所缺的这个“诚”字。
饭后,曾国藩要告辞的时候,穆彰阿道:“涤生啊,这几日办事的时候要小心一点,皇上最近心绪不佳,已连连申饬了好几位大臣。听太医说,皇后得了一种怪病,腹肿不泄,已三天没有进食,是一种非常怪的气症。”
曾国藩的心猛地一沉。怪不得今天的翰林院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气氛,大家说话走路都格外地小心。看样子,谁也不想这时候闯祸。
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周升早早接着。
“爷,”周升悄悄道,“四川来的亲兵候您大半天了,问也不说话,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交割。小的给他泡了一壶茶,就那么一直在堂屋喝着。”
曾国藩一端详,原来是同来的亲兵把总,这才放下心来,落座问道:“制军大人交办的事情都办妥贴了?”
“回大人的话,”亲兵一抱拳,“都办妥贴了,卑职准备明天回川复命。”
“辛苦你了。”曾国藩略静了静,“一路风尘护送学差,千辛万苦总在不言中。
周升啊,去封十两银子交给这位老哥。”
“谢大人!”亲兵把总略跪了跪,忽然用手往屋角一指,道,“请大人给卑职写张回条,卑职好回去跟制军交差。”
曾国藩顺着手指望过去,这才发现屋角里多了一只三尺见方的木箱子,像是景德镇装瓷泥的木柜,箱口赫然封着四川总督衙门的紫花大印。不用问,这自然是那宝制军送给曾国藩的礼物了。
“真是防不胜防!”曾国藩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提高音量,“周升啊,烦你打开箱子。”
箱子很快便打开了,四十封官银整整齐齐地出现在曾国藩的眼前,每封为五十两,四十封即是二千两——又等于一份程仪!
面对这两千两整齐的白银,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这才拿起纸笔,给宝兴写了一封谢函,也无非承蒙关照、受之有愧等谦词。
把总拿到回函,高高兴兴地回客店去了。周升直送到大门外,才闭门。
但曾国藩却让周升把卧房里的一个竹箱子打开,他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后,才重又扣上,放回原处。
这个油纸包从他进京点翰林开始就跟着他,已经跟了他五年了,从没离开过。
油纸包里是何许物也?
纸包里包着的是曾家几十世秘传的一种治气症的药丸子,整整二十粒,是曾国藩临上京的那天晚上,祖父曾星冈按着秘不示人的方子早就熬制好让他带在身上的。
提起这几粒药丸,还有一段小小的来历。
曾氏祖先曾参圣人,深知曾家人肝火旺盛,夏秋交时稍有不慎便得气症;曾参的父亲、叔叔在而立之年均丧于此症。后来,曾参讲学时,道观偶遇一位高人。当这位方外之人得知求药的人便是曾参时,便传了他这个方子。曾参按这个方子采集了上百种草药进行熬制,一试,果然灵验,就一代代传下来。曾星冈的几次气症也是靠这个方子度过劫难的。曾国藩十岁上得气症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也是星冈公把药丸子兑了水,撬开曾国藩的嘴硬灌下去,才活到今天的。依曾国藩的意思,要把方子公布出来,来个普渡众生,但曾星冈不许。曾星冈讲,一药对一症,对症下药,是救人,下药而不对症,便是害人了。曾家人死于这种药丸子上自然无话可说,而世人若是死于这种药丸上,曾家还想过安稳日子吗?
曾国藩把药丸揣进怀里,决定连夜进见皇上,冒死把药丸呈上去,用不用由皇上裁决。曾国藩知道,气症是挺不过第五天的,五天内如不用药,必死无疑。
关天人命,曾国藩哪敢耽搁!
道光帝当晚破例在御花园的前书房里召见了他。几个月不见,本不太苍老的道光帝却苍老多了。
曾国藩强忍着泪水,匍匐在皇上的面前,他哽咽着说:“微臣叩见皇上。听说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满朝焦虑,微臣饮食难咽,所以连夜进见,把祖传的专治气症的药丸子呈上。此药丸是老自祖宗曾参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很见效,救过曾家祖上几条人命。臣十岁上,气症发时,也是靠的这药把命扳了过来,至今末曾犯过。请皇上明察。”说着话,把油纸包双手呈上。
曹公公接过油纸包,打开,双手托着呈到皇上面前。
道光帝拿鼻子闻了闻,然后就沉思起来,好像在拿主意。
大约半刻光景,道光帝才道:“宣李太医进见。”
曹公公忙答应一声“”,便把药放到案面上,慢慢往后退。
道光帝忽然又道:“慢着。”
已退到门外的曹公公赶忙停下。
道光帝许久才道:“李太医先不要宣,你先下去吧。”显然又改变了主意。
曾国藩偷眼去看道光帝,见道光帝又把目光扫向那药丸子。
忽然,道光帝问:“曾国藩哪,你说你是曾参的后人?”
曾国藩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是曾参的第七十代后人。”
“嗯,”道光帝点点头,又问,“你呈上来的药丸子怎么服用啊?”
“回皇上的话,用整根的活钻地虫做引子,用青瓦焙干研成粉末,再兑半钱纯金粉,然后加水——用的须是存放三年的屋檐水,再放进一枚青铜钱,须是有铜锈的那种,用石锅文火熬上三个时辰,才能服用。”
道光帝复又沉吟起来。他一会儿把眼贴近那药丸细细观瞧,一会儿用鼻子闻上一闻,一会儿又在案旁来回走上几步。分明是犹豫不决。
“长锈的古铜钱好像能入药。”道光帝自言自语。
这时,曹公公急匆匆走进来,往道光帝面前一跪道:“禀皇上,坤宁宫来人说,皇后越发的不好了,所幸还有脉息。皇太后的意思,是否让大臣们从外面荐个名医瞧瞧。李太医都急哭了!”
道光帝颓然坐下去,心烦意乱地挥一挥手:“你先到外面候着,让朕静一下。”
看曹公公退出去,道光帝这才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决定试一试你呈上来的药丸子。朕让曹公公带你去御药房,缺什么只管让曹公公管李太医要,你亲自给皇后熬这药丸吧!——记着,不许走漏一点风声。药熬好后,你即让曹公公宣李太医给皇后端去,什么都不要讲。”
“臣听明白了,臣遵旨。”曾国藩连连磕头,伸手接过道光递过来的油纸包。道光帝感觉曾国藩的手在很明显地颤抖。
“曹公公!”
道光帝的话音刚落,曹公公推门便走进来,两手一垂,道:“请皇上示下。”
道光帝一指曾国藩道:“你立刻带曾国藩去御药房,由曾国藩亲自给皇后熬药,缺什么,找李太医要,不准任何人接近。药熬好后,你亲自送到李太医手上,告诉他,是朕的意思,让他送给皇后喝下去。曾国藩送药、熬药这件事,不准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曹公公口里应声“”,便和曾国藩一起退出去。
到了御药房,曾国藩马上让当值的太监把石锅、钻地虫、一枚唐铸开元通宝及存放三年的屋檐水、金粉备好,然后才升起火。
曾国藩先用青瓦把钻地虫焙干研成粉末,然后又把纯金粉兑进去搅匀,这才放进石锅里加水熬煎。
曾国藩做这些时,曹公公一直站在曾国藩的身旁瞪大眼睛看着,直到曾国藩把药丸子放进去,火燃起来,才抹了把头上的汗。
第一丸药很快便化成了粥样,又过了三个时辰,曾国藩才熄掉火,冲曹公公点点头,意思是药熬好了。
曹公公立即让当值的太监去皇后屋里唤李太医过来。
李太医到后,曹公公双手把药碗捧给李太医,道:“皇上有旨,请皇后娘娘马上用药。”
李太医赶紧接过药碗,两个人就急匆匆走出去。曾国藩刚要迈步,当值太监赶忙走过来道:“曹公公吩咐,让大人在御药房好好歇着。”
曾国藩马上收回脚再不敢动,浑身只是抖个不停。
约莫有两盏茶的光景,曾国藩忽然发现皇宫大院起了骚乱,几名大学士由太监领着匆匆忙忙地往御书房赶,很多太监则从四面八方往皇后的坤宁宫奔去。
曾国藩马上断定,宫里一定出大事了——心就开始怦怦怦跳个不停。
一会儿,曹公公带着两名大内侍卫急匆匆奔御药房而来,曾国藩迎上去刚要讲话,却见曹公公冷着脸子两手一挥口里跟着迸出一句:“架走吧。”
两名大内侍卫不由分说架起曾国藩就走。曾国藩立时有种腾云的感觉,脚跟不能落地,一直架到宗人府的大牢。一进大牢,没待曾国藩定下神来,一名侍卫已把一条白绫子在他的嘴部往后一系,只听曹公公吩咐道:“好好看着,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这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
曾国藩不听则罢,一听,只觉得平空里响起一声炸雷,炸得他两眼一黑,立时昏死过去。
他醒过来时已是午夜时分。
他此时已被吊在一个大铁环上,所幸两脚还能落地。虽然两手反绑着吊起,多亏腰部又系了一根绳子承受着他全身的压力,否则两臂早已被吊断了。几名侍卫分坐在几个不同的方向在打磕睡,看样子他是只被吊起,尚未用刑。他拼着力气动了动胳膊,竟毫无知觉,已是血脉不通了。他只好试着用脚站立,以缓解两臂的压力。他头昏眼花,两耳鸣响。他努力回忆,脑海却一片空白,只能记起曹公公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
他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才使双脚牢牢地站住,周身也开始酸痛起来。他现在终于有些清醒了。他知道,皇后肯定是被自己的药丸子送了命,皇上很快就要秘密地处死自己,然后再到湘乡抄家、灭门,曾家在湘乡这脉,被他整个儿地断送掉了。他的嘴里还勒着毛巾,只给他剩了两个鼻孔出气、进气。他试着想用嘴喊出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喊出来。他就这样被吊着,静静地等着死期的来临。可他总觉着心有不甘,他摇头、他跺脚、他拼命挣扎。
他的挣扎声终于惊醒了一名侍卫。那侍卫睁开眼后,先向他看了看,然后就站起身走过来,绕着他用眼睛检查了一下绳扣,便一言不发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漠然地坐回原位,头一歪,再次睡去,仿佛吊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头即将进屠场的猪。
他的眼里忽然大颗大颗地滚下泪来。他搞不清楚自己何以竟恁般冲动,如何就毅然决然地把老祖宗的药丸子进献上去!这不是伸着脑袋往刀口上撞吗?——他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祖父一药对一症的话,想起了自投罗网的鸟。
曾国藩想起乾隆年间的王肇基。
王肇基本是一个乡间的秀才,自恃有些文才,诌得几首歪诗,偏偏屡试不第,于是在乾隆爷的寿诞之日,诗情大发,竟然闯进汾州府同知衙门,卖弄了一副万寿诗联,希望衙门能替他献给皇上,求个一官半职。同知衙门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夜便把他连同诗联一起派亲兵送至京师。把个王相公喜得狂歌了一路,仿佛天大的乌纱帽就要从斜刺里飞过来。
不几日,圣旨颁下,内容却是:王肇基无知妄作,诽谤圣贤,即刻押赴午门处斩。钦此。
王肇基倒成了王找死。时人都说,是王肇基的名儿起得不吉利。这就是轰动京师的王肇基献诗处斩案。
王肇基自恃才高,取悦皇上不成,倒弄了个身首异处。曾国藩呢?
如果说王肇基蠢,曾国藩则更蠢。王肇基死的是一个人,而曾国藩恐怕就得祸灭九族了,死的则是一脉。
曾国藩的泪水,直流到天亮曹公公走进来为止。
曹公公走进来时,侍卫们都正站起来来回走动活动身子骨。这时天已大亮,该接班了。正在换班的时候,曹公公走了进来,侍卫们急忙叩头问安。
曹公公摆摆手,径直走到曾国藩面前,许久才道:“把曾大人解下来吧,皇上偌8笕司痪幻妫УЩ遥飧鲅釉趺茨芗噬夏亍!?/p>
曾国藩麻木地跟着曹公公走进御书房,听见里面喊出一声“宣曾国藩进见”,曾国藩就一步跨进去跪倒在地,口里麻木地喊出一声:“臣曾国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光帝却喊了一声:“曹公公。”
门外的曹公公急忙进来跪下,朗声答:“奴才在。”
道光帝道:“送曾国藩回府。传御膳房,赏曾国藩早膳。朕该上朝了。”
曹公公急忙爬起来扶起道光帝,口里对侍立在侧的太监们喊:“送曾国藩回府。
——传御膳房,赏曾国藩早膳!”扶着道光帝旁若无人地走出去。
当值的太监这时走过来道:“曾大人,奴才着人送你回府吧。——御膳房的早膳一会儿就到。”
曾国藩刚想站起,却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曾国藩被当值太监着人用轿子抬回府里,把个周升吓成半死。
不一刻,曾国藩还没醒过来,送早膳的太监又到了。
周升急忙跪接,言明老爷尚未苏醒,请各位公公担待,又每人赏了十两银子,才把两名太监打发走。
周升刚停下来想给曾国藩喂口热水,又一名太监领着太医院的李太医走进来。太监一进来就喊:“皇上有旨,赏太医院太医李为清给曾国藩瞧病。”
周升又急忙替主人叩谢,又摸出十两银子递给那太监,口里还连连说:“公公辛苦!公公辛苦!”直到那太监笑眯眯地把钱揣起来为止。
李太医给曾国藩把了把脉息,又开了一个方子,嘱咐周升按方子到“同仁堂”抓药,尽快熬上。这才同那太监离去。
周升把太监一直送到大门口,回来看时,曾国藩已睁开了双眼。
周升赶忙把他扶起,口里叫着“大人”,眼里已落下泪来。
曾国藩喘息了好一阵才说出话:“周升啊,扶我下床,同我一起跪谢皇上早膳。
”
跪拜毕,曾国藩喘息着坐到椅子上,周升站在后边给他轻轻地捶着背。好一会儿,曾国藩才打发他拿着方子去“同仁堂”抓药。
曾国藩忽然觉着周身奇痒,自己解开衣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全身斑点密布,癣疾来得比历次都猛;挠上一把,立即鲜红一片,有血丝一条一条地冒将出来。
周升回来后,先给曾国藩前胸后背把膏药贴上,又急忙熬药。
曾国藩吃完药,又同周升吃了些御赏早膳,却是四荤四素外加一煲莲子粥,是加了冰糖的那种。
曾国藩是第一次喝莲子粥,除了觉着甜,没有品出珍贵来。周升则是喝一口粥跪下一次,喝九口粥接连跪下去九次,跪一次嘴里念叨一次“托大人恩典,也喝上了万岁爷常吃的粥,这大恩大德两辈子也还不完哩!”
细想,周升说的也是实情。当时的普通百姓,不要说喝莲子粥,能知道莲子粥这名字的又能有多少呢?不要说周升一连跪了九次,换了任何一个人,不也是一生引以为荣的事吗!
饭罢,詹事府当值官来传谕旨:“曾国藩典试四川,大耗体能,备尝辛苦,积劳成疾,着赏长白山人参一棵、假一月。钦此。”
詹事府当值官刚走,翰林院几位同寅邵懿辰、刘传莹等人便一齐来看视,只是少了胡林翼。一问才知,曾国藩四川典试期间,胡林翼母亲病故,胡于是丁艰回籍,已离京两个多月了。
周升急忙摆上茶来,大家七嘴八舌地便海聊起来。
陈公源先讲话:“军机处官报,说涤生于入蜀途中敲诈地方,鱼肉地方衙门,把我们几个吓成半死。”
梅曾亮道:“我压根儿就没信!我梅曾亮有一天做了钦差有可能这么办几把!——涤生是何种人!不是当面奉承他,不要说翰林院,就是整个京师,又有哪个官员的操守能超过他?”
邵懿辰这时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方包,道:“这是唐鉴镜海老爷子临走留下的一部书稿,让我转给你,烦你闲暇时给校改校改。”
曾国藩接口道:“快不要臊我了!唐大人的大作海内尚无一人敢作校改,除非你邵翰林不怕臊,别人可没你这份才情。”
邵懿辰被曾国藩说得满脸绯红,自己讪笑了几声:“我说的反正是唐老爷子的原话,校不校在你,在下把话捎到,就算完成任务了。”
梅曾亮道:“我看院里放了一顶蓝呢大轿,想必是涤生的了?”
曾国藩道:“礼制如此,在下也马虎不得。所幸费银不多,是别人用了几年的,在下只换了个轿呢布。穆中堂答应给荐四个轿夫过来,一年才五十几两银子。至于引轿官嘛,就不用了。咱大清胡乱抬高仪仗不许,按违制算,如果自动贬低规格,则不算违制,更不会有人追究。”
梅曾亮道:“涤生早该如此。满人的家奴都乘轿乱跑,耀武扬威,我们这些两榜出身的汉人就贱了?”
曾国藩这时忽然问:“皇上刚赏了在下一个月的假,不知这京城可有清净的好去处?——一则养病;一则把我这一路的日记整理出来。”
陈公源道:“出城南四十里有一个报国寺,方丈是咱湖南人,在下去年中暑,就在他那里住了两个月,既清净,环境又好,真正爽人。——多少出点香火钱,每月也就是几两的样子,管三餐素饭,岂不好?”
曾国藩正要接口,刘传莹抢过话题说:“有这样的好去处何不早说!新宁好友江忠源现在住在我处,这个挤!——涤生,明日咱们一起去报国寺住上他一个月,反正上头赏我的三个月假还差一个月呢,狠歇它一个月岂不痛快!”
邵懿辰道:“在下也去。反正最近都在关注广西闹痘瘟的事,到不到公事房也没人注意。”
曾国藩笑道:“看样子,周升也得去了——让他扛翰林院的大匾。”
众人就一齐大笑起来。
入夜,曾国藩从不远处的饭馆叫了几个荤素小菜,几名翰林公热闹了一回。
曾国藩雇了顶二人抬小轿,带上邵懿辰转来的唐镜海老夫子著的《学案小识》及去四川途中的零散日记、杂钞,额外又带了一竹箱子随时所读之书,又把四川“怡兴堂”的膏药带了八贴,这才出城门奔报国寺而去。
曾国藩到报国寺第二天,刘传莹和江忠源的两乘小轿也进了报国寺,同来的还有湘阴举子郭嵩焘。江忠源其名曾国藩是早有所闻的,谋面却是首次。郭嵩焘则是曾府的常客。
曾国藩看那江忠源,身材长大,声响如雷,举止豪爽,不像个读书人,倒有江湖大侠的气概,不觉好笑。经过交谈才得知,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人,一榜武举出身。第一次会试时因同来的举子胡祯得暴病猝死会馆,为护送胡祯的灵柩回籍,江忠源毅然放弃了会试,竟持单刀一把,走千里之路,把胡祯送回了故土。这件事一时被人传为美谈。曾国藩早就想结识这位湖南同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其实,江忠源一年倒有半年光景在京师。此次进京是做一家贝勒府的西席,教小贝勒习武艺。江忠源想会完朋友再去。
当夜,四个人在一处谈了很晚。
曾国藩以后在《过隙影》中称江忠源是一等一的人物,三等二的结局,又按着《冰鉴》续评曰:此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
报国寺的方丈一真长老也是个满腹经纶、佛理精深的方外高人,和曾国藩相识不久,两个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一真俗姓赵,名广才,湖南湘潭人,世代务农,到他父辈一代时已略有积蓄,到广才七岁上,也能备上一份礼物去村中的私馆背那“之乎者也”了。广才八岁父死,九岁母亡,之后,族人便合伙公吞了他家的几亩薄田,把他送进庙里做了小弟子。他成年后,遍游四海名山,寻访高僧问佛,五台山、少林寺、华山、白马寺,都留有他的足印,最后终于在报国寺落脚。
郭嵩焘和江忠源每日研习武学,像要成就武学宗师的样子,曾国藩则整日校阅唐鉴的《学案小识》和整理日记、杂钞,补写《过隙影》,闲时就和一真长老品香茗,下围棋,讲经论道。
曾国藩从一真长老的身上,学到了很多道家、佛家养生功夫,如每日的烫水洗脚,打坐调息,均是这个时候开始学的。
四个人的光阴倒也打发得快。
一月后,曾国藩、刘传莹假满,只好乘轿回府,江忠源也离开山门,到贝勒府报到。报国寺只剩下郭嵩焘一人。
曾国藩到府,首先看到由湘乡寄过来的信,得知父亲曾麟书带着二弟国潢、三弟国华及曾国藩的妻小已于月初起程赴京。
曾国藩按着日期计算,父亲当在隔月中旬进京。
曾国藩当晚就开始向周升讲授老太爷及家人来后应该讲究的礼节,很晚才睡。
第二天,因为轿夫还没有着落,曾国藩只好雇轿子到詹事府办事房销假办公。同僚们都祝贺他身体恢复得快,气色也较从前好多了,说的都是奉承人的话,当不得真。
下午,曾国藩处理完案头的事情,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准备回府,却忽然又接到一道圣旨:“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曾国藩,节俭奉公,办事认真,着即日起升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署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曾国藩愣了半晌才接过圣旨,值事们搀扶他时明显地感到他浑身颤抖,双手发凉。连他自己都纳闷,升官本来是好事情,可他每升一次官都胆战心惊好些天。更让他不解的是癣疾每大发作一次,他都要升一次官。好像他的官不是皇上给的倒像是癣疾给的一样。
翰林院侍讲学士是从四品官员,但詹事府右春坊掌印却是一个独立办事机构的主要负责人,相当于衙门里的正堂。皇上与词臣们在南书房讨论诗、词、歌、赋所记录下来的稿子,都要由掌印审理后再直接面呈皇上最后定稿。所以,别看詹事府右春坊掌印不是衙门机构,但他见皇上的次数相比翰林院掌院学士见的次数都多。掌印下面设满、汉两名执事,执事下面又有十几名记录、誊写等值事官,值事官的下面还有十几名七八九品及未入流的行走,相当于见习,合起来,竟达三十余人,是翰林院里最庞大的办事机构。詹事府右春坊的直接上司就是詹事府少詹事。
不久,曾国藩才从在宫里当值的同乡的口中,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皇后娘娘的事情。
那日,李太医把曾国藩熬制的汤药端进宫里递进去约有一刻光景,皇后娘娘便开始上吐下泻:吐的是黄水,泻的是黑便。黄水酸得满宫都是醋味儿,黑便则臭气熏天。宫里宫外霎时乱作一团。
道光帝赶到时,皇后已是一点精气神全无,除了两个鼻孔有气在进出,跟死人一般无二。
道光帝知道皇后是眼见得不行了,便急忙传谕皇后的娘家人及在京的大学士进宫,商议后事。又暗谕曹公公,将曾国藩秘押入宗人府大牢,不准外漏一点风声。
坤宁宫的宫女们,已按着上头的意思,把皇后的衣服都找出来摆放整齐,只等皇后咽气便给穿上。
道光帝带着几名大学士守在御书房,一边商议皇后身后的事情,一边等坤宁宫的消息。
但皇后却煞是作怪,那口游气飘来飘去就是不咽,挨到半夜,竟然睁开了眼睛,很像是回光返照。守床的人急忙围拢过来,值事太监以为皇后有话要说,便飞也似地去找皇上。
道光帝到后,见皇后正在两个宫女的伺候下,一口一口地喝糖水。
一块天大的乌云,霎时散去。
第二天,曾国藩依老例到勤政殿面圣谢恩。
谢恩毕,道光帝忽然问:“曾国藩哪,听肃侍卫讲,你在入蜀沿途对看到和想到的事情都有所记录,这话确不确呀?”
曾国藩赶忙答:“回皇上话,微臣确是零零星星记了一些东西,也包括臣的随思随想。”
“难得你这么有心!——明天呈上来吧,朕想看一看。——你下去吧。”
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召见就在不冷不热中结束了,前后也只一刻光景。
曾国藩这天回到府邸,除周升外另有五个人向他请安,并呈上两封书信,却原来是座师穆相爷荐的四名轿夫到了,另一名是唐鉴的好友倭仁荐来的扶轿的二爷,名叫荀四。曾国藩忙让周升先把五位安排在门房安歇,又把升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圣谕摆放妥当,然后带着他们几位跪下谢了一回恩,这才把周升单独叫到内室吩咐道:“周升啊,你就暂时做一做管家
吧。一日三餐自然还是由你料理,收进支出都明细清楚,咱们不能糊涂着过日子。我今日午后在南横街路北赁了一处大些的四合院,轿房就有两个,四十几间屋连成一片,天井也宽敞,待选一选日子,就搬过去。现在这房子,就续赁给陈公源翰林,他的家小也到了。东翁那里,我已打了招呼。你明天跟我到办事房,我派上几个值事、行走(这是有定例的,不算破格),你带上他们,到南横街把屋子里外清扫一遍。走时门要锁好,不能让东翁说咱闲话。后儿个,你就去天桥北叫上几个杂役,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日子一定,咱们就得搬过去了,可不能拖到老太爷他们来了没地方住!”
此后,轿夫及二爷便称呼周升为周管家。
六日后,曾国藩便移居到南横街路北新赁的房子里,而陈公源则移居前门内碾儿胡同曾国藩的原居处。
长沙会馆这时又为曾国藩推荐了两个厨子,也是湖南人。曾国藩原打算只用一名厨子便可,后见佣金不多,两个人又都很老实厚道,于是便全部留下,权当一个是厨子一个是杂役,省得父亲及家小到后再雇帮厨。
曾国藩有了单独的书房、轿房、会客房。祭祀堂以及家人的卧房,父亲的书房、卧房、弟弟们的书房、卧房,儿子纪泽的书房等,也一应俱全。
两个绣有“曾府”字样的大红灯笼也在门眉高高地悬挂起来。
这时的京师曾府,才算有个府的样子。
周升现在既是门房,又是管家,但账还是由曾国藩记,因为周升是字认得少,忘得却多。二爷(为官员扶轿的人习惯称二爷)荀四戏称周升为“署理管家”,意思是,等实缺一到,他就该卸任了。周升一笑,知道这荀二爷是在开玩笑,也就不往心里去,每天只是张罗来张罗去,尽心尽力地干东忙西。每逢有客来曾府,首先要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周升。周升会让你在门房稍候一会儿,他进去通报,然后再跑回来,口里一边嚷着“大人请爷哩”,一边忙着前面带路。遇有曾国藩出去会朋友办公事不在家里,周升就会说:“大人今天凑巧出去办公事,您老要不要给大人留个信儿什么的?小的也好回一声您老来过了。”客人就会在周升递过来的会客簿上留下姓名、住址,或是把名刺留下,熟客自然就免了。把个曾府维持得一团和气,曾国藩很满意。但这管家一职他就很难胜任了,账也记不了,记性又差,曾国藩在家里还好说,一旦曾国藩公事繁忙,有时几天几夜不能回家,可就苦了他了,让荀四爷帮他记这件事,又让轿夫帮他记那件事,分明就是一团糟。
说也奇怪,曾国藩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除了一日三餐烧水泡茶,家务几乎是空白。可自从升授侍讲学士的那一日起,家里家外就开始忙个不停。应酬多,来客也多,最让人不解的是公事也多起来。
尤其是今年,全国各地的举子不知都犯了哪门子邪,陆陆续续开始进京,挖门子盗洞在京城拜师傅;老少翰林公,都成了抢手货。对有些名望的大翰林,更是不惜一掷万金,不投到门下誓不罢休!——一句话,为的是明年会试得个好名次,能跃进龙门 。
曾国藩是京师翰林院公认的文章大家,又很得穆相的青睐,还能经常见到皇上,尤其开坊掌印后,更是声名鹊起,使得很多封疆大吏都把子弟送到门下,普通举子更是趋之若鹜;有的官员明明是曾国藩的前辈,进身也比曾国藩早上几年,这时却自称年兄,称曾国藩为年弟,成了平辈人,而带来的子侄,有的年岁比曾国藩还要大,只是因为进身晚,也要尊曾国藩一声“年伯”,自称晚辈,这就是当时大清官场的现状——等级使然、礼数使然,谁都逾越不了。
合肥李鸿章,是刑部郎中李文安的儿子。曾国藩比李文安进身晚许多年,当属晚辈,也确是晚辈。但李文安为了能让鸿章拜到曾国藩门下,拜见曾国藩时,先自称晚生,被曾国藩当头喝住,才改称年兄,李鸿章自然就成了曾国藩的门生、年家子。
李鸿章生于道光三年,这次遵父命进京参加会试,直接就拜在曾国藩的门下。当然,李文安备的束也是很丰厚的,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银子。别看李文安做官长进不大,捞钱倒很有一套,提起合肥李家,宅院比巡抚衙门都阔。不久,湘乡举子郭嵩焘也拜进曾府。
这样一来,曾国藩的进项就多起来,仅家教一项,一年就有一千两银子的入账。
求师的举子自然是吃住在曾府,早上曾国藩上朝前布置一天的课业,晚上回来就批改这些举子交上来的课业,常常批到深夜,第二天早起他再逐字逐句地讲解一遍,以此加深门生们的印象。拜在他门下的弟子一个比一个束出得多,但曾国藩毕竟是血肉之躯,公事忙,精力有限,实在推托不掉的只好收下,能推掉的全部推掉。
如此又忙乱了一个月,老太爷曾麟书带着二十五岁的二儿子国潢、二十三岁的三儿子国华及曾国藩的家小平安到京。
曾家又是一番好热闹。
曾国藩有兄弟五人,姐一人,妹三人;有子二人,女四人。曾国藩是长子。四个弟弟依次为:二弟曾国潢,字澄侯,比曾国藩小十岁;三弟曾国华,字温甫,比曾国藩小十二岁;四弟曾国荃,字沅甫,比曾国藩小十四岁;五弟曾国葆,字贞干,比曾国藩小十八岁。姐姐名国兰,比曾国藩长两岁。三个妹妹依次为:大妹国蕙,比曾国藩小四岁;二妹国芝,比曾国藩小八岁;三妹国环,染痘瘟而殇。
长子桢第,殇于痘;次子纪泽,时年六岁。四女依次为:长女四岁,次女三岁,三女二岁,四女一岁。欧阳氏一年进京省亲一次,一年一朵花。
曾国藩入京会试点翰林的第二年,曾请假回了一次湘乡。此后,随着官阶的提高,公事的繁忙,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和家人团聚了。家人倒是可以随时随地来看他,可惜湘乡到京城有千里开外的路途,加上曾家人多地薄,好的年景富裕下来的钱又都给曾国藩填了债洞,除了确保欧阳氏一年一次京城会夫君,又哪里还有更多的闲钱扔在路上呢。
曾麟书到京的第五天,正逢皇后吉日,京城热闹非常。
先是大赦天下,大赦天下还不够,依老例,皇上又在太和殿为四品以上在京的大员,给他们妻室、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一定的封赠,以示君臣同庆。
所谓封赠,说穿了就是光宗耀祖,就是为了“遂臣子显扬之愿,励移孝作忠之风”。大
清的封赠制度是按品级的高低来制定的,特殊的恩宠自然不在此例。按规定,官居一品者给诰命四轴,追赠四代,即推恩到该员的妻室、曾祖父母而止,品级为一品;二品给诰命三轴,追赠三代,即推恩到该员的妻室、祖父母而止,品级为二品;三、四、五品给诰命两轴,即推恩到该官员的妻室、父母,品级为三品、四品、五品;六、七品封赠的就是该员的妻室了,给的就不是诰命轴子,是敕命轴子,称号自然也较低,不能称诰命,只能说是敕命。
曾国藩目前是从四品官员,理应得到两轴诰命;但皇上却特别给予加恩,对曾国藩破例封赠了三代,得诰命三轴。封赠曾星冈为(祖父)从三品中宪大夫,曾王氏(祖母)为三品太恭人;封赠曾麟书为从三品中宪大夫,曾江氏为三品太恭人。曾国藩的夫人曾欧阳氏封赠为三品恭人。
曾国藩把三轴诰命接在手上,感动得热泪盈眶。祖父母总算没有白疼自己一回,终于在他们生前为他们挣得了一份封赠,一份荣耀。
曾国藩心里特别清楚,当自己把三轴诰命接在手里的时候,满朝的文武大臣将会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妒嫉!——要知道,有的人奋斗了一生,也只是为自己的妻室挣得个诰命。而原本应该得两轴诰命的曾国藩却破例得了三轴诰命,且由四品上升到三品!真是皇恩如天高,皇恩似海深哪。
诰命轴子尚未进府,报喜的人已经赶了来,冲着曾麟书嚷着要赏银。
下人们一见喜报进门,也都挤进堂屋凑热闹。
欧阳夫人听外面吵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打发贴身丫环黑妮去堂屋看个究竟,自己那颗心只管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片刻光景,黑妮满面春风地走进来,道:“少奶奶,可是大喜!——大少爷不仅为老太爷挣了三品诰命,还给少奶奶挣了个呢!”
“什么?”欧阳夫人一愣,反问,“按夫子的品级,只能封赠到老爷呀?……”
低头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妮呀,诰命可不是随便给的呀,皇家的制度严着呢!就算加恩封赠到老太爷,也只是四品呢。以后,可不能拿这个寻我的开心!
”
黑妮想了想,二次走出卧房,很不服气的样子。黑妮是欧阳家陪送过来的丫环,打小就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无论她说深说浅,曾府上下都让着她。
欧阳夫人望着黑妮的背影,很无奈地摇摇头道:“这妮子,真犟!”
话音刚落,黑妮同着奶妈夏嫂走进来,一齐边行大礼边道:“恭喜少奶奶被封为三品诰命夫人!”
见欧阳氏还半信半疑,黑妮急道:“唉呀我的奶奶!大少爷的信儿都传过来了,你还有什么不信的?还不快下炕收拾收拾,诰命轴子就要进府了呢!”黑妮说话从来都是大声大气,仿佛在教训自己的下人。
欧阳氏这才紧张起来,知道皇封三品诰命是真的了,于是赶紧下地,等着跪接诰命。
欧阳氏的淑娴慢悠性格与她家庭出身有关。
湖南衡山南麓的衡州府,当时是湖南仅次于长沙的大城郭,衡州府的府学也很有名,府学有名正八品训导叫欧阳凝祉字小岑号沧溟的,是衡州百里方圆数得着的人物。欧阳三代在衡州做官,虽然都是八九品的小官小吏,门第的书香气却是极浓的。
曾国藩二十一岁时,经人举荐,曾入衡州府学学习过半年。起始,训导欧阳凝祉是很讨厌这名门生的。首先,这名门生长相不雅,是难登大堂之相。按着《麻衣神相》的说法,这种人不是无赖便是恶霸,是绝难成正果的。再就是那身皮癣,三天一刺痒,五天一出血,弄得同宿的人都烦,竟未有敢挨着他睡觉的,怕传染。
但很快,他又喜欢上了这名门生。这名门生不仅做人有礼有让,做事也明明白白,尤其是八股文章做得更是好。看法一好,自然亲近许多,教导得也就格外卖力,已有将闺中长女玉英许配之心。尽管他也知道曾国藩的那身皮癣实难根除,但为了女儿的前途,为了欧阳家族的书香兴旺,统通顾不得了。
当时,玉英已是十九岁的年龄,免不了有大户人家的媒婆子经常登门提亲。老欧阳这几年也是东访西问,没有闲着,怕一招儿不慎误了女儿一生。欧阳玉英也并非貌能闭月羞花、才敌汉时文姬,但五官却也端正,又识得一些字,不仅能背写《孝女经》,连《二十二史》也读得。这些还不是小姐的突出优点,她最打动人的地方,是温柔善良的性格,良好的道德修养,少大家闺秀的娇气。在当时的年代,女子有德便是宝,是大家的共识。
曾国藩当时尚未入县学,只是名四处求学的童生,年纪也已老大不小,曾家也正到处张罗亲事。偏偏国藩的长相与身子不争气,曾家家境又不是特别的好,婚事就一直拖下来。尽管大家都承认子城这孩子挺实诚,也肯学,曾家也确是好人家,但仍没有哪个人真肯把女儿嫁过去活受罪。
老欧阳把自己的想法对夫人讲出以后,老夫人起初也是蛮同意的,不同意是七天以后的事。
老夫人流着泪对老欧阳说:“从我嫁进你欧阳家,凡事都是依着你的,但这次却依不得你。我已着人访听清楚,湘乡曾家的大少爷,原来是个鱼鳞身子。玉英嫁过去,如何近得他的身?这不是让玉英受活罪吗?”
夫人的一番话,自然在老学究的意料之中。
老欧阳慢悠悠道:“古来成大事业的男子,哪个是十全十美的?——韩信三分似人形七分像猴子,乾隆朝的刘墉刘石庵可谓才高八斗,却偏生是个罗锅!——老夫观那曾子城,其德其才,日后断非寻常之辈。而我家玉英,虽识得几个字,却天生木讷羸弱。嫁个君子,有诰命之份;嫁给猛夫,定然短寿。”
一席入情入理的话,说得夫人哑口无言,眼见得是同意了。
欧阳家的媒婆子一踏进曾家的大门,曾星冈当时就满口答应下来,转天就让麟书将子城的生辰八字及聘礼送到衡州,惟恐老欧阳出现反复。
曾国藩以后的日子便在“夜永对景,那堪屈指,试把花期数”中度过。
曾国藩的洞房花烛不久便在祖父的全力操持下燃起了火苗。
客人散尽,曾国藩掀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把羞答答的玉英拥进怀里。但在行周公之礼时,玉英小姐却被夫君斑斑驳驳的蛇皮身子吓得晕了过去。
清晨起来,曾国藩早已经出去见客了,玉英却发现不仅自己的身上全是皮屑,褥子上也留下条条血痕,好不恶心人。
玉英挣扎着起来,在黑妮的服侍下梳妆了一番,这才勉强到大堂和太公太婆、公公婆婆、叔公叔婆见礼。
饭后,回到房里,仍是独自一个发呆。
曾星冈见新媳妇的眼角有泪,断定是受了委屈,便把子城叫到自己的房间,训斥道:“子城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哪。我曾家几代务农,到你父亲一辈,才算挣了个秀才。而你岳丈欧阳夫子,不仅自身做着朝廷的训导,且三代做学问。这样的望族小姐肯做我曾家的媳妇,这是多大的荣耀!——你不同于常人,是有暗疾在身的。不仅你要看重玉英,我曾家满门都该敬着人家呀!”
曾国藩被训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诺诺连声,一口一个“是”,弄得一整天会客都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
当天晚上,曾国藩躲进书房,一个人读书直到夜半。他怕在书房停留过久二次遭祖父的骂,便悄悄地回到卧房,却猛见娘子玉英正在灯下一个人坐着想心事,分明在等他。
曾国藩两眼一热,动情地说一句:“玉英,委屈你了!”便一屁股坐在床头掉眼泪。
玉英婀娜地站起身,给曾国藩亲手斟了一杯茶,细声细语道:“夫子啊,你不要过分自卑。奴家想了一天,总算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命。其实,蛇皮身子又不是你的错,慢慢总能好的。何况,也真不碍什么。奴家再不嫌弃就是了。夫子啊,你今后定要放掉一切念头,一心读书,给奴家挣个诰命回来,无论怎样,玉英都能受得!”
一席话,把曾国藩说得心花怒放、前嫌尽释。他把玉英紧紧地搂进怀里,动情地说:“我曾子城何德何能,上苍竟将这么贤惠的娘子赏赐于我!我如再不发愤读书,何颜去见列祖列宗啊!”
此后,曾国藩的读书热情更加高涨,湖南境内的名师,几乎被他拜了个尽。
令欧阳玉英想不到的是,她年纪轻轻,夫君就把个三品的诰命给她挣了回来!——曾国藩当时三十五岁,玉英才三十三岁。三十三岁而得三品诰命的,全湖南女子中,她是第一个。
曾府的单独一间房里,一下子便挂上三个诰命轴子,这间屋子于是也就成了下人们的禁地。两封报喜的家信,也于午后分别发往荷叶塘与衡州府。
当晚,曾府的祭祀堂里香烟缭绕,曾麟书领着在京的一家大小祭奠完上苍又祭奠起祖宗,祭奠完祖宗又反过来祈祷上苍。一连忙活了十几天,曾府才渐渐安静。
但曾麟书却安静不下来,他还有个心愿未了,想去天下读书人个个倾慕的翰林院看一看。曾麟书也是个读书人,尽管他已知凭自己的才能不要说与进士无缘,连举人,怕也是捞不到的了,可他特别想去看看翰林院的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就算没白活一回人。倘若以后继续坐馆,也能增加些资本。当然,这后一点,是他自己的小秘密。
他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这才在一天饭后和曾国藩闲拉时,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他以为只要自己把想法一说,不要说翰林院,就是军机房,儿子也能让自己去呢;说不定儿子一高兴,还能把他领到万岁爷的眼跟前呢!——儿子不是经常见皇上吗?儿子可是堂堂的四品官哪!四品官是比县太爷大好几品的官,还有做不到的事吗?
曾国藩却猛地打了个愣怔,没想到父亲读书读到了这种无知的程度!按大清律例,不要说官员的亲戚不准进办事房,就是皇妃想见亲爹,也得万岁爷下旨才可以召见。父亲怎么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呢,要知道,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办事房犯的可是杀头之罪啊!
曾国藩当着两个弟弟的面,扑通跪倒在地,道:“父亲大人所请,有违大清律例,儿子不敢答Γ敫盖状笕丝硭 !彼当媳阒刂氐乜牧艘桓鱿焱贰?/p>
曾国潢、曾国华赶忙扶起大哥。
曾麟书万没想到儿子的一句“有违律例”便把自己的这个小小愿望回绝的干干净净。他满脸通红,一时有些下不了台。
他叫着曾国藩的乳名道:“宽一,你爹尽管没有功名,可好歹也算个读书人。你爹无非是想借着你的名号到翰林院看一眼,也算对得起‘读书人’三个字。咳!
你又何必如此呢。”说毕,重重地叹了口气。
国潢这时劝道:“爹,按大清律例,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翰林院,是要杀头的呀!——这事谁敢办哪?您老就别难为大哥了。”
曾麟书道:“爹何曾不知道这些!不懂大清律例,爹能中秀才吗?——可你大哥是堂堂的四品大员哪!——四品官员比县太爷大好几级,就全湖南来说,也没有多少啊!四品京官的爹,何况还封赠了三品中宪大夫,连想看看翰林院究竟是个什么样儿,还不行吗?”
曾国藩再次跪在地上:“爹,您老就用家法惩罚不孝儿男吧!就算您杀了我,这件事我也绝难从命!——父命不可违,君命更不可违呀!”
国潢、国华赶忙再次过来扶大哥,哪知曾国藩下定决心,坚决不起来。曾麟书无奈,只好道:“宽一,你起来吧,爹不去翰林院了。——细想想,你现在做着翰林院的官儿,爹看不看那翰林院,也没有什么要紧!”
说完,含着两泡眼泪,背起手,踱进自己的卧房去了。
曾国藩这才冲着爹的背影磕了个响头,爬了起来。
这一天,曾国藩正巧值夜班,陈公源同着江忠源两个人乘着两顶小轿来曾府看望曾麟书。
谈了一阵饮食起居,曾麟书忽然问陈公源:“陈翰林,翰林院是好大的一个院落吧?有没有湖南长沙的贡院大?”
陈公源一抱拳答:“回曾老爷的话,翰林院何止比长沙贡院大!长沙贡院只是个乡试考点,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可是堂堂的二品京官,品级相当于湖南的巡抚呢!
——怎么能比!”
“哎呀,那么大!”曾麟书吧吧嘴,“怪不得读书人都想挣翰林!”忽然又苦笑了一声:“今生做不成翰林,能看一眼翰林院,也就知足了!——哎!”
江忠源这时道:“曾老爷,您就让曾翰林带着您走一趟翰林院不就全知道了?”
陈公源急忙用脚踢了一下江忠源,江忠源这才猛然醒悟,想起大清律例来,就急忙补充一句:“其实,那翰林院也是徒有虚名而已。就算点了翰林,不也有做一辈子候补知县的?——穷得什么似的!”
曾麟书仍在愣愣地发呆。
告辞出来,陈公源仍在埋怨江忠源:“曾老爷读了大半辈子的书,举人也不曾中一个,有进翰林院看一遭儿的念头自然难免。可这有违大清律例的事涤生怎么能做呢?曾老爷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勾起痰症,又如何向涤生交代!涤生几年如一日,不要说越制,就是错话又何曾说过一句?”
江忠源临上轿却道:“我们何不背着曾大人,为曾老爷子了了这一桩心愿?也算是替涤生尽孝了,可不是好!”
陈公源大惊:“快闭上大鸟嘴!这等杀头的勾当,如何能做!”
江忠源坐进轿里道:“让忠源想想办法——”用脚跺跺踏板:“起轿,回贝勒府。”
这一天早起,曾国藩照例先到父亲房里请安。曾国藩定的规矩,自己起床后,须先到父亲房里请安,请安后便洗漱,然后才能开饭。饭后的一段时间,曾国藩还能替门生们看上一篇文章,之后,才起轿去翰林院办事。尽管这样,他每日仍能保证第一个跨进詹事府的门槛,值事官把茶给他冲上之后,他喝上一会儿,其他官员才开始陆陆续续地进来。
早起床是曾家传了几世的家规,曾国藩在京里这几年一直保持着这传统。他先在父亲卧室门外问上一声:“爹可曾起床?”如果里面说一声:“进来吧。”他就推门走进去接着问一句:“晚上睡得可好?”等曾麟书回答“好”的时候,周升这时已把净面水端过来了,于是就净面漱口吃早饭。
今天却很奇怪。
曾国藩在门外连问了两声:“爹可曾起床?”里面都没有回声,曾国藩的心怦地一跳,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爹的气疼病犯了?莫不是爹真生自己的气了?
“爷!”周升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曾国藩的身后,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
“老爷呢?”他问周升。
周升垂手回答:“回爷的话,老爷被陈翰林和江孝廉天没亮就用空轿子抬走了,说好早饭前就回来的。小的一直在门外张望,就忘了跟爷说了。”
“陈翰林和江孝廉没说让老爷去干什么吗?”曾国藩疑惑地问。
周升摇摇头,道:“这个不曾说,小的也没敢问。——想那陈翰林和江孝廉除了请老爷吃酒还能干啥呢?”
主仆两人正一问一答地说话,曾麟书却笑眯眯地推门走了进来。曾国藩急忙垂手问安,周升则慌乱地去厨下为老爷打净面水。
用早饭的时候,曾麟书仍是满面春风,搞得曾国藩愈发纳闷。
从公事房下来,曾国藩没有回府,径直去了陈公源的府邸。
一落轿,陈公源好像预先知道什么似的已早早迎了出来。
陈公源拉着曾国藩的手,两个人走进陈府客厅。
没待曾国藩发问,陈公源已先说话:“涤生,关于老爷早上出门的事,你可别问在下,我可没恁大的胆量,端底尽在忠源那里。”
曾国藩笑道:“我也不打你板子,你只实话实说,既不是吃酒,一大早把老爷哄出去干什么去了?——你以为是在湖南哪?”
陈公源:“你别管干什么,我先问你,老爷子回去高兴不高兴呢?”曾国藩:“这正是在下纳闷的地方。——该不是带老爷逛翰林院了吧?”
陈公源终于笑起来:“不愧是穆中堂的门生,真是一猜就中!”
原来,江忠源回到贝勒府后,当晚就找小贝子,说:“乡下来了个亲戚,老举人,进京参加明年的大考,想进翰林院看一看,可又知道这是有违大清律例的勾当,整日在会馆叹气不止,为师替他着急,可又帮不上忙,这要急出病来,为师如何对得起他的亲人呢?”
小贝子想都没想就把管家叫了进来,吩咐道:“拿我的名刺去找翰林院侍卫福统领,就说咱家有个亲戚想到翰林院里逛一逛,让他给安排个时间。”
管家答应一声“”,拿着名刺走出去,午饭前回来禀告,说:“福统领让咱家明天上午翰林们办公事前把亲戚送过去。咱家亲戚逛完逛够,他再给送出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江忠源一听这话,兴冲冲地急忙去找陈公源。曾麟书的心愿终于了了。
从陈公源一开始讲述这过程,曾国藩的心就开始怦怦地跳,陈公源讲完了,汗水已把曾国藩的官服打湿了。他既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安。感动的是,江、陈二位老友总算为自己了了一桩心事;不安的是,此事一但传扬出去,如何得了!
曾国藩皱起眉头说:“忠源真太糊涂了,一旦被外人知道实情,我们还想有吃饭的家伙吗?——找个时间把他约出来,看我怎么训他!”
陈公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涤生啊,你干嘛非要把‘谢’说成‘训’呢,好好地谢他到你这里捅涑珊莺莸匮邓耍 ?/p>
曾国藩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心里很清楚,大清的许多律例都是针对汉人而言的,对一些王爷、贝勒、满大学士来说,形同虚设。就是追究起来,处罚也轻了许多,有的几乎就成了象征性的。
曾国藩回来以后,见曾麟书仍是笑眯眯的在天井走来走去。李鸿章、郭嵩焘一班举人围了一圈儿,分明是在听他讲述翰林院里面的情景。见曾国藩落轿,曾麟书急忙打住话头,举子们赶忙抢上前去搀扶。
曾国藩下轿后先给爹请了个安,也不说破,径直进了书房。
这时的曾府管家,由唐鉴从家乡介绍来的唐轩任着。这之前,户部尚书祁藻曾为曾国藩推荐了一个管家,是祁府九姨太的师兄。因这九姨太出身戏家,京戏唱得好,腰也细,瘦刀条脸,很会哄人,祁大人很宠这小老婆。听说曾府缺管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小老婆的师兄艺名期待的荐了来。偏偏这小白脸除了唱得几口好戏,脑筋是再糊涂不过的了,虽然也记得账,却丢三落四,根本就不是当管家的料。后来曾国藩在同僚中一打听,却原来是个戏子。曾国藩平生最忌讳的就是跟戏子打交道,在京师这几年,除了万不得已,他是绝少涉足戏园的。所以一回到府里,马上找个理由把戏子辞了去。为此事,祁府九姨太和祁大司徒有几天不曾说话。这分明已经说明两个人有私情了,但祁藻却浑然不觉,一直认为是曾国藩瞧他不起;尽管每天上朝的时候仍然和从前一样打招呼,但那仇恨是埋在心里头了。
唐轩行四,算盘打得好,脾气却犟得不行,曾给几位大人当过管家理过账,因一丝不苟,很和底下人处不来,人都叫他“唐四犟眼子”。
唐轩到曾府的当晚,就把账全部摆出来,一笔一笔地重新记过,直忙到半夜,水也不曾喝上一口。第二天,当把账本再摆到曾国藩面前时,已经分门别类,再清楚不过了。曾国藩夸奖了两句,自此以后便把家中的一切都付与唐轩料理。
不久,郭嵩焘的家小也搬来京城住,曾国藩帮他单赁了房子。郭嵩焘自此以后就不在曾家吃住了,但文章还要拿给曾国藩批改。又过了一日,曾国藩的老泰山欧阳小岑,也来到京城看闺女。
曾麟书一见亲家公,赛似凭空掉下个大元宝,又是领亲家公看戏,又是逼着欧阳小岑到琉璃厂附近的古玩店观赏字画,兴奋得不得了。
听说曾大人的老泰山来了,一些官员们也都赶来看望,无非借这个由头和曾国藩拉关系、套近乎。曾府又是几天的热闹。
曾国藩早就和唐轩打了招呼,是绝不准收礼的,凡来的官员都是一杯清茶喝完便送客。曾府的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弄得官员大多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大家一致认为,曾涤生是在玩深沉。一个四品官,有什么了不起!
曾府门前渐渐冷清,车轿日少,曾家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生活。
——曾国藩哪,你才是个四品官,就开始插手皇 族的事了。
——来人哪,先摘去他的顶戴,着宗人府严加看 管,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曾国藩的生活平静不上半年,便被接着发生的一起轰动全国的文字案卷了进去。
时间是道光二十六年。曾国藩三十六岁。
这件案子发生在直隶境内的保定府。
据直隶总督衙门转来的保定知府折子称:保定府东门外有屠户苟二,屠牛宰羊无所不能,某日忽来首县,举报县学生李纯刚私藏当朝禁书并注有反批,说得眉眼齐全。首县只得着人赶到城关东门外的李府。经搜查,确从李纯刚私处搜得《水许传》一部,上有“官逼民反,反清复明”等字样。反批属实。逆犯李当即由学政革除功名,下在大狱;经知府大堂连夜突审,逆犯李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目前府衙已将李纯刚合家五十余口清查完毕,家产亦抄没;李纯刚按律当斩,其他人发配三千里充军,女子十三岁以下者送新疆披甲人终身为奴。
按常理,这样的案子刑部照批就是了,但偏偏那李纯刚有一个亲家,是当地的一名士绅,有五子三女,当中出息了两个儿子:一个在县学,一个是举人,都很得学政赏识。亲家倒没出头,两个儿子气忿了,竟联络当地士绅五十余人,联名到总督衙门替李纯刚喊冤。制台自然不准,这些人就不停转地奔京师而来;先到刑部喊冤,刑部不准,又到大理寺,大理寺亦不准,就又到军机处,军机处只得把状子接下。一看那状子,却又离奇,不说李纯刚私藏禁书,仅说知府正印图谋李家的百万家财,与人串通合谋诬陷。军机处先把这些喊冤的人稳住,安排到一家客栈住下,这才急忙把状子呈给皇上。
道光帝原本对文字上的案子是不大理会的,加上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帝,看了状子,就连夜传谕直隶总督衙门,着总督衙门速派员将人犯李纯刚等押赴京师审理。
保定离京师最近,快马小半天就到。
不上三天,五十几辆囚车便在亲兵的押送下进了京师。
第二天,道光帝便召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一班人,在刑部大堂来了个三法司会审,以示司法公正。——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没有审出什么冤枉!——李犯不仅私藏禁书是实,反批也是真的。
供状再次呈到道光帝的龙案上,道光帝龙颜大怒,立即传谕刑部,着即刻派亲兵到客栈将替李纯刚喊冤的人全部拿进大牢,不准一人漏网——尽管这五十人里有秀才、有举人,也顾不得了。
至于怎么处理这些人,大学士们拟的是斩立决;道光帝却不想因为一本书大开杀戒,乾隆爷的文治是道光帝顶不赞成的做法。民族矛盾已很激烈,道光帝不想再火上浇油了。道光帝批的是:其他人发配三千里军台效力,只把李纯刚一人问个秋后斩刑。
这件案子原本已经定了的。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回乡省亲的御史——曾放过一任江南学政,也是有过圣恩的——回京途中在保定歇了两天,顺便看望了几位下野的老同年。歇这两天原本也不打紧,回到京师却上了一个“直隶督、抚受贿,李纯刚大受冤枉”的折子,把这个已经定了的案子复杂化了。
道光帝忽然在一日午休后,在御花园后书房召见了曾国藩。
礼毕,道光帝问:“曾国藩哪,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你也知道吧?”
曾国藩答:“臣听刑部的人说了。”
道光帝又问:“三法司会审想必你也知道吧?”
曾国藩答:“三法司会审臣也知道。”
道光帝:“可昨天福御史却给朕上了个折子,说直隶督、抚共同受贿,李纯刚是屈打成招,冤枉的。朕把你召来想问问你的主意,地方督、抚冤枉个把人是有的,三法司会审还能冤枉人?”
曾国藩:“皇上定的案子,何况又是三法司会审,自然不会错了。御史本来就是闻风而奏不获罪的,皇上大可不必太在意。”
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灾荒年,朕不想杀罚过重。朕亲自过问这件案子,也是怕保定府审案不实。可朕看了福御史的折子,连夜又把保定府呈上的抄李犯私宅清单看了看。替李犯喊冤的人说,李犯百万家财,保定、天津都有钱庄。可保定府却只抄了李犯十万的家财,其中还包括了四百多亩土地。曾国藩,你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许久才道:“臣也不明白。”
道光帝忽然笑了一下,说:“曾国藩哪,你得走一趟了。去趟保定府,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连夜就走,不要声张,替朕访个明白回来。”
曾国藩边磕头边道:“臣谢皇上信任。——不知是哪位大人和微臣前往?”
道光帝没等曾国藩说完便道:“朕还想让肃顺和你一同去。肃顺是练家子,功夫了得,有他在你身边,你的安全起码没有问题了。你让翰林院值事官到府上说一声公事紧不能回府,你和肃顺收拾一下就出发吧!——肃顺在宗人府等你,朕刚才已让曹公公通知他了。——你下去吧。”
当夜,就着很好的月光,两乘二人小轿出了京城。
曾国藩这时打扮成一个坐馆的先生,肃顺则扮成书僮,两人作主仆样。
当晚,他们二人宿在京师城外的一家客栈里。肃顺称曾国藩为张爷或东家爷,曾国藩则称肃顺为小顺子,一帆风顺的意思。
两个人在客栈起了个大早,顺着官道一直往保定赶,当晚又在路边的客栈住了一夜。第三天的中午时分,才进保定城。
肃顺选在离知府衙门不远处的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轿夫是一进保定城门就打发了的——坐馆的先生哪里有闲钱坐轿呢?书僮坐轿更是闻所未闻了。
曾国藩知道李纯刚一案不像三法司会审的那么简单,所以特别不敢大意。直隶是京师门户,非能员不能派任,稍有不慎,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
曾国藩和肃顺决定先到茶肆坐上半天,看保定人是怎样看这件事的。
两个人在“杏林茶肆”要上一壶闷头茶,便坐下来。闷头茶是比较低廉的一种茶,一个大钱便能喝一天。“杏林茶肆”里喝闷头茶的还真不少。
肃顺这时道:“爷,咱再要上两个圆烧饼打打尖吧,一上午没有什么东西填肚子,现在
小的饿得心慌。”
曾国藩叹道:“小顺子,你省省吧,烧饼还是睡前再买吧。——爷手里只有二十个大钱了。——还不知道那李纯刚李大官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主仆二人的一问一答,分明是说给旁人听的,想引些故事出来。
果然,就有一个喝闷头茶的当真说道:“敢则二位是投奔那李大官人的?”
肃顺忙说:“可不!——有人介绍咱爷去李府坐馆教那小公子,还说李家好大的一份家业,束厚着哩。哪知道到了这里,爷不仅自己没了着落,带累小的也跟着饿肚皮。真不知道这李大官人犯了多大的事故,遭此灭门之灾。”
茶博士这时接口:“说起来嘛,这李大官人也是活该犯这事。——他要早拿出十几万的银子,圆了知府大人的教堂梦,不就遮天的一块乌云,霎时就散了?——咳!可就抄出什么禁书了,这又怨谁呢?”
曾国藩这时道:“听老哥这么一说,在下又不明白了,修不修教堂跟李大官人又有什么联系呢?——何况修教堂原也不是衙门该管的事,是洋人的事。没听说知府管吏、管民还管替洋人修教堂!”
一个喝茶的老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接着曾国藩的话茬:“听你说的话,我是敢肯定了你不是当地的。你以为只有洋人修教堂吗?回回就没有教堂吗?——那伊期兰教清真寺,哪座不比衙门漂亮!”
肃顺问:“敢则咱保定府的正印是回回?”
老头笑答:“知府大老爷是不是回回咱可不知道,但他一家子不吃猪肉却是真的。”
茶博士这时道:“吴老爷子的大儿子在衙门里当差,说的话想是不会错的。”
几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兴起,门忽然一开,走进来两个衙役模样的人。
茶博士一见,忙迎上去,道:“张捕头、李捕头,又嘛事把二老搞得这样气?——还是毛尖?水正开着呢。”
被称作张捕头的人道:“就毛尖吧。——你们还不知道吧?万典史今天一早吞了鸦片了!——又是抹尸又是扎灵堂,这不,刚忙完。”
先前被称作吴老爷子的人这时才道:“昨儿我还见万典史来着,活得好好的,咋就喝了鸦片了?——该不会是鸦片膏子吃多了没醒过来吧?——前拐李家老二,上个月不就是鸦片膏子吃多了再没醒过来。”
李捕头接口:“这个谁能说准呢。——像咱跪腿学舌没钱的人做梦都想钱,可像万典史这样有钱的,听说一顿膏子得半两银子呢。”
茶博士刚把茶端上来,张捕头也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桌子上,一个小衙役却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一见张捕头、李捕头就一拍大腿说:“你们这两位爷,可让小的好找!——万家太太带着一班丫环在知府大堂闹呢,小的四处找你们两位老人家,只是找不见!——府台大人在签押房都拍了桌子了!”
两位捕头一听这话,猛地站起,张捕头边忙着往头上戴帽子边道:“知府不是答应给她银子了吗?——她还闹个啥?敢则还能把老万闹得活过来?”
李捕头也嘟嘟囔囔道:“还没完没了呢?”
小衙役边往外走边说:“还不是嫌少!说万典史给知府弄到手好几百万的大勾当,不二一添作五,也要三一三十一呢,否则,谁也别想过安稳日子!”
吴老爷子见三个人忙三火四地走出去,叹了一口气:“这是怎么说,自己吃膏子送了命,又不是哪个害的,跟衙门闹个啥呢!——把正堂惹急了,一顿板子下到大牢里,看你还能咋的!”
这时,一个人冷笑道:“吴老爷子这回可要说错话了。别看咱那知府大人整那李纯刚吆三喝四的,他还真就怕万太太几分呢!”
又一个喝茶的嘻嘻笑着接口:“许大官人,这又是咋回事呢?”
被称作许大官人的汉子这时却神秘地说:“知道现在总督衙门护印的大人和万太太什么关系吗?——万太太是护印大人的干女儿呢!”
众人就一连声附和:“怪不得!”
曾国藩和肃顺又吃了一会儿茶,看看天色晚了,肃顺会了茶钱,两个人便踱出茶肆,回到客栈用晚饭。
在客栈又听到些议论,但都是局外人的口吻,不摸根底,曾国藩也懒得去听。
开了房间,肃顺忙着张罗洗脚水,店家忙着换床布。曾国藩在桌子边,独自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想主意。
临歇前,曾国藩和客栈掌柜的拉闲话,顺便了解一下万典史的情况。店家对这万典史还真有些了解,一讲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原来这万典史,名福,本是直隶藩台的一个门子。那藩台籍隶奉天(旗人),出身行武,是个守备底子。靠着军功,一直被上司保举到二品顶戴,外放到直隶候补。先是暑理按察使,后来布政使出缺,抚院又着他署理,现在已经两年多了。
那藩台本是旗人中最会玩的,已有十个太太在府里,犹感不足,总还要十天有六七天光景宿在烟花巷里,每月都要往娼门里开销上千两的银子才痛快,否则就闹毛病。在那如云的娼妓里面,他对一个叫荷香的情有独钟,花在荷香身上的银子也最多,后来又架不住荷香软磨硬泡,拿出银子为她赎了身,又不敢娶进门里做那“十一姨太”,就先认了干女儿,又陪了些嫁妆,让门子娶了去。后来又给那门子捐了个出身,瞧准机会一有出缺便挂了牌。这些在直隶是人人知道的。制台对这藩台是很有几分意见的,认为藩台做这些是顶顶不顾及脸面,几次要拜折参他,无奈藩台圣恩正盛,又有大学士替他讲话,也就丢下了。哪知那藩台亦不是傻子,早窥见制台的心思。不动声色,暗中却让人拿了银子进京,打那制台的坏主意。果然不久,一个御史便参了制台一本,制台就只好暂时离任赴京。总督大印护理的差使原该落到抚院的头上,偏偏抚院这时也期满等着回任,这就成全了藩台,名正言顺地成了署督。试想,万典史这样的靠山,典史太太这样的能耐,保定府有多大本事,敢说不呢!
掌柜的最后讲,听人说,保定府的大半个家,是万典史当的呢。
听了掌柜的一席话,又结合茶肆里的传言,曾国藩就决定明天一早是必去祭奠那万典史的了。万典史的原籍是湖南湘潭,就算祭奠个同乡吧。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曾国藩就同着肃顺置办了祭品,雇了人抬着,脚夫是认得路的,就直奔万府而去。
万府是保定比较堂皇的大宅院,四个万字白灯笼高高地挂着,左右是两尊石狮子,都张着口,怪模怪样,门上挂着白幡,灵棚也扎得老大,衙役、捕快不少,昨天在茶肆见过的几位也在这里,往来祭奠的人却不很多。
曾国藩和肃顺一跨进大门,马上便过来几个丫环、管家胡乱地磕头。
曾国藩和肃顺到灵前,把祭品摆上去,又燃了香,行了大礼,这时已有人去后堂禀告了太太。那太太出身烟妓家,是不大懂这些礼节的。先夫去了两日,她也不守灵,只在后堂内室盘点家产。听人通报说来了个和老爷操着一样口音的人来祭奠老爷,就慌忙把账簿放下,着人请到大堂见礼。典史太太心里还纳闷,老万遭此横祸,她光顾了清理财产,还没顾得上通知他老家的人,老家怎么就来人了呢?莫不是来分家产的?——烟花柳巷出来的人看钱较重,人情却薄。
荷香由丫环陪着来到大堂,见两个人正在坐着和两个管家闲谈,就急忙过来,唱个大诺,眼睛硬揉出两滴泪来,咧咧地哭。
曾国藩道:“请嫂嫂节哀。——在下万顺,乡间举子,和万福是本家兄弟。这次本是进京参加明年会试的,路过保定才知大哥在这里做官。——怎么大哥年纪正轻,就如何去了?——可不痛杀人!”说着也落下泪来。
那荷香先是听到本家兄弟字眼,心就扑通一跳,后来又听到参加会试,这才一颗心落到肚子里,暗想:“只要不是来夺家产的就好!”于是满脸堆下悦色来,偷眼又把曾国藩瞧上几瞧,见那万顺虽生得不甚端庄,举止却比那万福强上千倍,又有功名在身,心下不由地生出无数的念头,就一口一个二叔地叫着,让人摆饭,要招待本家弟弟。
饭毕,曾国藩和肃顺见万府到处是衙门里的人,料想万太太不会留宿,就径向那荷香抢先一步来辞行。
曾国藩对陪座的管家道:“烦禀告嫂嫂一声,大哥的事情有衙门帮着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辞了。明天在下和小顺子就进京了。”
管家赶忙进去通告,一会出来道:“太太请爷到后堂讲话。”
曾国藩急忙来到后堂,见万太太正一个人坐着发呆。
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嫂嫂,大哥的事有衙门帮着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辞了。不知嫂嫂还有何事吩咐?”
万太太回过神来,顿了顿道:“二叔知道什么!——别看衙门的人来来往往的,其实是催着发丧呢!你大哥这一死,倒坏了一笔大买卖呢!”
曾国藩马上压低声音道:“有人赖嫂嫂的钱财不成?——在下拼着这功名不要,也要为嫂嫂讨回公道!”
一见曾国藩如此讲话,荷香大受感动,她边擦眼泪边道:“你知道李纯刚李大官人的案子吗?”
曾国藩道:“在下一心想着进京博取功名,倒不曾留意这件案子。”
荷香道:“这李大官人的案子,全是你大哥受那狗知府的指使,一手做成的,连那告状的屠户苟二也是你大哥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口供呢?——这是多大的功劳,二一添作五都有些亏呢,可你大哥一死,不仅二一添作五的话没有了,那知府狗官竟然只给了为嫂一万两银子!——不是为嫂豁出脸去到公堂上闹了一场,狗知府总算同意又加了一万,要不亏得更大了!——二叔也莫嫌当嫂子的一见面就跟你谈这些,为嫂已经窝囊得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呢。”
曾国藩问:“兄弟我不知道,那李大官人究竟有多大家业,嫂嫂得了二万两还嫌亏?”
万太太一下子瞪圆眼睛,忿忿道:“哼!为嫂别的事还真就不大理会,只有这件事你大哥生前跟我说得明白那李大官人的产业说出来吓人——连地产带房产,当铺带钱庄,有三百多万呢!——要不是这样,知府怎能下此毒手!——把这笔财产算计到手,别说什么知府、道台,就是巡抚、总督,一辈子不出来做官也够花的了。”
曾国藩吃惊道:“照嫂嫂这等讲来,大哥莫不是那狗知府害的吧?”
荷香摇摇头:“这个倒不是,也是你大哥命薄,一见大笔银子就要到手,高兴出来的。他每天都是吃上一二百口就上床歇了的,哪知那天他高兴,连吃了五百多口还嫌不足,又连吃了三碗膏子水。还说,凭空里又多了上百万两的银子,别说五百口,就是一天吃它上千口,也吃不败呢!你说,这不是硬挣着头皮往死里奔吗?劝都劝不住!”
一句话,又说出荷香的泪来。
管家这时进来禀告,说张捕头请的和尚到了,请太太示下。
万太太急道:“好个不知趣的狗才,奴家与二叔说几句家里话,你就一遍遍地催!——该做什么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不成?”
管家被训得诺诺连声,倒退出门去。
至此,曾国藩已确定,李纯刚确是冤枉的。所谓三法司会审,也必是那知府和督、抚合谋,预先打通关节,把这案子弄成钦定的铁案。钦定的案子,任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是翻不过来的,皇上能自己推翻自己吗?——其实,道光和乾隆的区别也恰恰在于道光是个敢于推翻自己的皇上,而乾隆则是个永远正确的主儿。
曾国藩正要告辞,这时一个家奴慌慌张张跑进来,先望一望曾国藩,没有讲话。
显然有所顾忌。
荷香急忙说:“这是自家二叔,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家奴这才垂手回道:“回太太的话,王刑名刚才打发人来,说屠户苟二麻子夜里自家吊死在堂屋里,是他老婆报的案。”
曾国藩的心扑通一跳,暗道:“这知府好精细,把这个关键的人物干掉,这案子就是想翻,怕也翻不过来了。
荷香道:“那老苟死不死咋的,你又急哪门子!——快打发两个人去客栈,把二叔的行李搬过来,哪有放着偌大的一处宅子闲着,让自家二叔住在外面的道理。
”
家奴答应一声是,正要动身,曾国藩赶紧起身:“不用嫂嫂费心了,小弟住在客栈里倒也随便。明儿我再来。不知大哥几时起灵?”
荷香怏怏道:“就明儿吧,奴家也算对得起你大哥了。”
“好,”曾国藩一抱拳,“小弟先和小顺子回客栈,明儿一早再来侍候吧。”
荷香道:“二叔可早些来,奴家还有一些事情要和二叔商量。”
曾国藩答应一声晓得,就推门走了出来。到了客厅,见那肃顺正在打盹,就咳了一声,又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才走出去。
院子里,二十几个和尚正围坐灵前,一片的诵经声,为那万典史的亡灵超度。衙役已不见一个,只有几个管家模样的人里里外外忙着。婆子、丫环都没精打采地各处站着。
回到客栈,曾国藩先把情况给肃顺讲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上一说,肃顺却笑道:“如果真像万家太太说的那样,这案子倒简单了。卑职从管家的口中听到的却是另外的一番话。”
曾国藩一愣,急忙追问下文。
肃顺则先让店家沏了壶大叶茶端上来,又关上房门,这才讲道:“大人,卑职考你一考,你可知道保定府总兵是那一位?”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答:“不是安格安军门吗?”
肃顺先给曾国藩斟上一杯茶,自己又满上一杯,品上一口,才道:“就是这位靠着祖上的军功而做到总兵位置的安大人,胡闹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卑职在京里总能听到这位安军门的新闻。——胡闹啊!”
曾国藩问:“这位军门这样胡闹,提督怎么不加以约束呢?——制军呢?”
肃顺道:“这位安大人名儿上是个总兵,可实际是直隶的太上皇呢?——安大人的泰山,可是咱大清的郡王爷呀!——至于是哪位郡王爷卑职就不讲了。——出京的时候,卑职就想,能作出这等通天大案的人,不要说一个小小的知府不敢,就是直隶总督,也要三思而后行啊!曾大人,卑职也是在旗的人,也是靠祖上的军功而走进皇宫大院的。卑职今天说句旗人不愿听的话,这大清的江山,早晚要葬送在这帮自家人的手里啊!”
曾国藩站起来踱到门边把门推开,探头向外望了望,确信无人后,才关上门,道:“肃侍卫,事关江山社稷,没有证据,不可乱说呀!”
肃顺一笑:“大人的举动真是好笑!——我在旗的人尚且不怕,你一个书生又怕什么呢?”
曾国藩道:“肃侍卫误会了在下的意思。在下出身卑微,受皇家隆恩,官至四品,在下无一日不盼我大清昌盛。在旗也好,不在旗也好,谁不是我大清子民呢?
——尤其像安军门这样的人,皇上的江山不就和他的江山一样吗?——哪能不仅不爱护,反倒糟踏呢?肃侍卫敢讲郡王爷的话,在下可不敢呢。”
肃顺笑一笑:“看把大人吓的!——卑职还是讲那安总兵吧。听那万府的管家私下讲,直隶的大小官员惹不到安大人头上便罢,只要安大人瞧谁不顺眼了,那官员倒霉的日子也就到了。所以到直隶署缺的文武官员,先要拜的既不是上司,也不是制军,倒是这位总兵大人。尽管没有人跟卑职讲李纯刚这件案子,依卑职看来,也必是那安军门所为。大人看呢?”
曾国藩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可那万太太讲的句句合情合理。——现在想来,若按万太太的话推断,除非那知府想造反,否则,他是断断不敢这么做的。——可咱们刚来时,茶肆的人怎么讲什么教堂的话呢?就算知府是个回回,可那安军门是个在旗的人,总不会也是回回吧?”
肃顺道:“安军门自然不是回回,但安军门的如夫人却是个回回。——安军门在直隶如此霸道还有一层,就是安家的女儿还是咱僧格林沁王爷的干女儿。”
曾国藩一听这话:“怪不得!僧王爷的蒙古马队可是咱大清的柱石啊!僧王的干女儿,也就是干格格了。——僧王可是对大清忠心耿耿的呀,我圣主平三藩,老僧王的马队也是主力呢!”
肃顺忿忿说:“我大清都像僧王爷那样,还能这样吗?我肃顺有一天能入阁拜相,非好好整治这些败类不可!”
曾国藩忽然一笑:“肃侍卫还怕没有这天吗?依在下看肃公的前程,恐怕不仅仅是入阁拜相……”
肃顺一笑:“还能封侯封王不成?”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留了个悬念给肃顺。
又计议了一会儿,两个人决定分开行动。曾国藩仍去万府帮丧,肃顺则去安格的总兵府见机行事。两人约定,仍在晚饭时分在客栈碰头。
计议妥当,各自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赶到万府,正赶上起灵,曾国藩只得哭上一场,又抚着灵柩出城去,把老万安顿到城外的法华寺,方回。
曾国藩回到万府,管家接着,迈进内室,万太太已等得正在发脾气。见过了礼,万太太道:“多亏二叔来得及时,才把你哥哥风风光光地送了去,奴家这里谢过了!——不知二叔何时动身进京?可在京城找好了宿处?”
曾国藩道:“已和长沙会馆提前打了招呼,宿处是不成问题的。——动问嫂嫂,莫不是京师里有什么事不妥贴?——只管说就是了。”
那荷香先愣了半晌,忽然一笑,很妩媚的样子,道:“动问二叔,京师可有靠得住的钱庄?——嫂嫂和你哥哥这几年虽没大出息,银钱倒是落得几文。我想求二叔寻个知根底的好钱庄把银子存上,落几个印子钱奴家也好过活,二叔看可使得?”
曾国藩道:“这个在下安顿后就办,嫂嫂在保定等消息就是了。”话锋一转:“在下就此告辞了。”说完,抽身便走。
荷香独自一个人愣了半晌。
曾国藩回到客栈,肃顺还没有回来,就一个人先泡了壶茶喝着等那肃顺。肃顺回来的时候,曾国藩已用过晚饭,看那肃顺红头涨脸,曾国藩知道他用过饭了。
肃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把房门关上,这才开口说道:“大人,卑职今天在安府门前的茶肆里坐了大半天。那安格果然权势了得,去他府的蓝、绿轿没有断过,比总督衙门还热闹。卑职和那茶博士拉了大半天的话,多少了解些安府的情况。
安格卖官,都要经手一个叫文师爷的人。只要文师爷收了银子,巡抚衙门第二天就能挂出牌来。这是安府以前的门子讲的,想来不会错了。他还说,安军门和西域也有来往,去年安格过生日,西域还派人给他送了一件袍子,是很珍贵的那种。卑职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如果仅从李纯刚这个案子入手,怕很难扳倒安格。咱不如从别的地方试试看,只要能拿到他一两件证据,就算扳不倒他,也会给他点颜色看。”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说:“如果真像你讲的那样,那安格定是个老奸巨猾之人,想拿到证据,怕也难。——又不能到总兵府去搜,就算请了旨去搜了,就能保证搜出证据吗?搜不出证据的后果……”
一席话,说得肃顺半天作声不得。
见肃顺不语,曾国藩站起身踱了两步,又坐下喝了一会儿茶,才道:“总兵不同于知府,何况又有郡王爷这棵大树。——不过,据本官所知,西域有些人一直在闹分裂,独立之心不死,这几年就没有平静过。本官一直在想,回回肯嫁给安格,该不是有什么图谋吧?否则,安格弄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呢?”
肃顺把眼睛睁大:“大人的意思是——安格有贰心?”
曾国藩最后道:“咱们明天再去安府的对面泡上一天,争取结识他府里的一二个人,好好摸摸底,如何?”
肃顺道:“好,肃顺听大人的,只要能扳倒这安格,给咱大清除掉一害,粉身碎骨也值
得!”
第二天,曾、肃两人早早便来到安府对面的“一品香”茶肆,挑了个靠近窗子的桌子,要了壶龙井,曾国藩便漫不经心端详起对面的府邸来。
那时洋枪、洋炮还很少见,但这安府门两旁的亲兵却每人背了一条洋枪,门首已有两顶蓝呢轿停着,轿夫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曾国藩对肃顺大声道:“不知对面是个什么人家,竟然有两个挎洋枪的给守门呢,气派大如京里的中堂大老爷呢!”
店家正要找机会和客人搭讪两句,一听曾国藩说话,忙接过话茬:“这位爷一看就不是本地的人。咱对面那里住的可是个人物呢!咱直隶的总督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你看派头大不?”
“比总督都大?”曾国藩故意摇了摇头,“掌柜的对咱大清的体制是不了解呀,一省最大的就是总督,巡抚与提督都归他节制呢!皇上总不能安排个中堂大人在保定吧?”
店家却笑道:“小老儿的话听起来是不大在行,可却不是瞎说。您想啊,老泰山是咱大清赫赫有名的郡王爷,姨太太的老爹又是西域有权有势的王爷。这是一般的派头吗?——京里的哪位中堂大人跺跺脚,咱大清还真就不会怎么着,可这位要是跺跺脚,保不准咱大清是个什么样呢!——您二位信不?” 三个人唠着,喝茶的人便也渐渐多起来,茶肆开始有些气象了。
忽然,茶肆的人全都朝门外望。曾国藩正诧异,见一个年轻高大的人慢慢走进来。
店家忙不迭地迎上前去道:“来了,您——敢则您老昨个夜里当值?”
“不错!”高大的人晃晃地选一个空座位坐下来:“还是碧螺春吧!”
店家:“您老一准就是碧螺春!——小老儿给你用泉水冲,保你下回还想。”
大个子:“下回?——下回就得两个月以后喽。”
“咋?”一个茶客问,“敢则您老要出远门儿?”
曾国藩忙小声地问近前的一位茶客:“这位刚来的爷是——”
那茶客先看了大高个儿一眼,这才不慌不忙地用指头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出“安总兵的门子”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看那神情,是不屑一顾的了。
曾国藩就向店家招了招手,店家忙走过来。
曾国藩小声问:“可有雅静处?”
店家道:“有倒是有,只是贵些。——爷要会客?”
曾国藩点点头道:“引路吧。”
店家就把曾、肃二位引到后堂的一处小房间里。
曾国藩看那小房间果然雅致:一色红木的桌凳,紫砂茶具,一幅鸡梨逗趣大中堂遮了大半个墙面,配的是乾隆年间大学士刘墉的对儿。
曾国藩和肃顺对视了一下,肃顺领会,站起身便走出去,一会儿便将“大高个子”领进来。
曾国藩先对店家道:“新泡一壶上等的碧螺春,用泉水冲。”
肃顺向着曾国藩对大高个子说:“这位便是我家爷,早就想结识老爷。”
曾国藩站起身,对那人一拱手道:“在下万顺,乡间举子,多有唐突,还望海涵。”
那人也学曾国藩的模样,一抱拳道:“孝廉公何必如此!古人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什么话只管讲就是。”
三个人坐下来,曾国藩道:“在下还没有请教爷的台甫。”
大个子道:“小的任意,给安总兵做护院,已三个年头了。”
曾国藩道:“原来是任老爷。”起身又重新见礼,把个看家护院的小奴才奉承得红光满面,心花怒放。肃顺也是连连见礼,专拣好听的话讲。
重新落座后,曾国藩道:“在下这次来直隶,是想运动个差使做。虽然手里有几吊大钱,可哪里去找门路?今天请您老来,就是想让您老给指个路儿。”
“这个容易!”任意大大咧咧地道,“不知孝廉公是先捐个官呢还是先找差事?
”
肃顺接口道:“我家爷跟你不说谎话,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老太爷吩咐过,让我家老爷先捐个官再补个实缺,好光宗耀祖呢!”
任意忽然就一拍腿道:“好你个孝廉公,运气!——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保定府的首县典史出了缺,干脆,您就顶这个缺得了!”
曾国藩假作不情愿:“典史,不是未入流吗?”
“未入流?”任意瞪大眼睛,“很多候补道都争补这个肥缺呢!你知道一个保定府首县典史一年多大的出息?”伸出一个巴掌才说下去:“最少这个数!”
“五千两银子?”曾国藩惊讶地问。
任意却笑道:“五千两银子?——真会说笑话,那叫五万两啊!这是首府首县啊,快赶上小省的臬台了!”
肃顺道:“这么个好缺,得多少银子啊?”
任意用心核计了一下道:“这样吧,十万两银子,给您个八折,这事包成,怎么样?——小的茶钱还没算在内呢!”
曾国藩想了想道:“在下听说总兵府的文师爷是个硬角儿,不知任爷能否给引见引见?”
肃顺见那任意脸有些讪讪的,便道:“咱家爷没有办过这样的事,不是信不过任爷,是心里没底呢!”
任意有些不快,怏怏说道:“要见别的爷呢,恐怕有一百两银子打点就差不多了,要见文师爷嘛,少二百两银子,爷是无能为力的。这文师爷非比寻常,直隶哪个不知道?——总兵的身子文师爷的头,硬邦着呢!”
曾国藩站起身拱拱手道:“只要任爷能把文师爷约出来,在下二百两银子定会一文不少地送到任爷您手上。——在下虽久居乡间,台面上的一些事情也是见过的。——明儿还在这儿候着您老的信儿?”
任意站起身,犹豫了一下道:“先给小的十两订钱吧。不是小的不讲情面,这是总兵府的规矩呢!”
肃顺急忙摸出一锭银子估摸着只多不少,双手送上去,道:“任爷费心了。”
任意把那银子对着日光瞧了又瞧,又用牙咬了咬,确信无疑后,才袖进袖里,礼也没有一个,便大咧咧扬长而去。肃顺气得在心里连骂了他一万遍祖宗。
曾国藩会了茶钱,又到大厅略坐了坐,这才同肃顺走出去。
看看天色尚早,肃顺提议到妓院里吃顿花酒,放松放松。见曾国藩沉吟不决,肃顺道:“这是直隶不是京师,没有都老爷。——何况烟花之地消息最多,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呢。”
曾国藩就道:“那就打个干茶围吧,那种地方本官有些呆不惯。”
肃顺道:“干打个茶围也好。”
两个人就向“满园春”走去。
“满园春”是保定数一数二的烟花地,肃顺和曾国藩是早闻其名的了。
按大清律例,官员是不准嫖妓吃花酒的,一交夜,便有监察御史们领着禁军专到烟花地查夜巡视,逮着嫖妓吃花酒的在籍官员,是可以马上抡起巴掌打的,不管你中堂也好,部堂也好,打完,还要记下名,不顺眼的,还要让禁军把随身带的官照收了去交到吏部,轻则处分、罚薪,重则革除功名,甚至发配军台出几年苦力,处理的形式是五花八门。私下里人们都把监察御史称为“都老爷”,意即都察院的老爷。
曾国藩说的“打个干茶围”是指不在妓院住宿,只借妓院磕磕瓜子和妓女谈谈话的那种。曾国藩做举人时,长沙妓院的干茶围是打过的。——只因长相不雅妓女们不喜,银钱上又特别仔细,才渐渐死了心的。
“满园春”不同于茶肆,昼夜都是车水马龙。
两个人迈进门时,时候尚早,但楼上已是人声鼎沸了。肃顺一进到这里,霎时活跃起来,这是当时满人公子哥的通病。不吃花酒不打野鸡还算个满人吗?
“唉呀!我的祖宗!”年轻的鸨娘一把就把肃顺拢个正着,像待熟客似的,“这两年不见您的影儿,我以为是把咱忘了呢!”
鸨娘一说话,立时便有姑娘们从小套间里走出来。有两个上来拉肃顺。曾国藩因为长了一对三角眼,加之全身有癣疾,不发作时,脖子和手上还看不出什么来,一但发作起来,脖子和胳膊上便麻麻裂裂,就跟长癞似的,姑娘们是不大喜欢的。曾国藩今晚癣疾虽没发作,但因心事重重,三角眼一直吊着,阴沉沉的像要杀人。姑娘们有心想做他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怕他,只能不远不近地冲着他笑,无非是敬他兜里的银子。曾国藩能成为理学大师、一代名臣,一半靠的是毅力、才学,一半靠的是长相不雅。也算天养其名。
瓜子、茶水摆上来,肃顺点了名叫“春红”的,曾国藩便叫了“春顺”的,四个人就围着桌子磕瓜子,喝茶水,唠起闲话来。春红早已经将屁股坐进肃顺怀里头,春顺虽没敢往曾国藩怀里坐,却也把个身子偷偷摸摸地往曾国藩的身上靠,曾国藩只顾了想心事,没有理会春顺的小动作。
“这不是肃爷吗?”不知何时,肃顺的面前多了位瘦小枯干的男人,冲着肃顺笑眯眯地抱拳施礼,仿佛久别重逢。
肃顺先是一愣,但很快便站起身,拉过那人的手道:“您是官爷!——发哪路财了?”回头让添凳,添茶碗。
曾国藩知道肃顺遇到了熟人,只得又替这官爷点了叫“春闹”的姑娘来陪。“春闹”果然有些闹,扭扭搭搭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官爷的腿上,搂过脖子就喊大老官。曾国藩于是知道,这官爷是常来这里的了,否则春闹不会跟他恁热。
肃顺这时对曾国藩道:“万爷,这位官爷和小的祖上是有姻亲的。”又对着官爷道:“您不是一直在盛京吗?几时来到直隶的?”
官爷道:“早不在盛京了,我在直隶已经混十多年了,也没有固定的事做。——不知肃爷来直隶何干?——肃爷不是在宫里当差吗?”
肃顺指着曾国藩对官爷道:“这位万爷是去年的孝廉公,想在直隶捐个官补个实缺。小的昨天才和总兵府的任意接上头,也不知那个任意靠不靠得住。——我早就开缺回奉天了,不是因为这万孝廉的前程,我才懒得来直隶呢!”
“您是说任护院?”官爷瞪起眼睛,“想在直隶混事做,必须得靠上总兵府的文师爷,才算没花冤枉钱。文师爷五万两的典史,到姓任的手里,少说也得七八万的筹码,还说没算茶钱。”
肃顺忙说:“听官爷的口气,和那文师爷想必很熟?”
官爷一拍大腿:“岂止是熟!我和文师爷是顶顶好的朋友嘛!——这十年多亏他带挈,老弟手里才有了几文的积蓄。——肃爷,您老要想在直隶混,老弟我负责让你认识姓文的!”
肃顺道:“有这层关系,可不是天意!——官爷,远的咱不说,就说万爷这件事。明儿你就约那文师爷出来,万爷这件事你就帮到底吧,也省得花冤枉钱。”
官爷一拍胸脯:“咱是世交,又都是在旗的人,容得推托吗?不过,文师爷昨儿进京去郡王府了,要耽搁些日子才能回来。——万爷很急吗?”
曾国藩这时才得以接上话:“急倒不急,但总归是越快越好的了。不知这文师爷办的是哪桩差事?——要很久吗?”
官爷这才神秘地对肃顺说:“这件事直隶人都知道了。——这次安军门着人查抄李纯刚的家产,很是得了几件珍稀字画和古玩。——郡王爷是专爱玩这个的,这样的差事,总是文师爷去办军门才放心。文师爷去年还到西域走过一遭儿呢!军门的家事,无一件不是文师爷经手的,件件都妥贴。”
肃顺拉了拉官爷的袖子:“这姓文的多大的能耐,竟让军门大人这么信任他。”
官爷一笑道:“肃爷还不知道吧?文师爷是军门九姨太的哥哥呢,生得比他妹妹还好!——总兵爷娶他妹子的时候,是他先陪总兵爷的呢。”
肃顺:“敢则咱这位总兵爷还喜欢后庭?”
官爷道:“现在的官老爷,哪管什么前庭后庭,舒服就行。——据说九姨太还吃他哥哥的醋呢!”
曾国藩道:“听官爷这一说,那文师爷也是个回回了?”
官爷看了曾国藩一眼,没有回答。
曾国藩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几个人就都不言。
又坐了一会儿,肃顺打破僵局道:“官爷府上也搬来保定了吧?我和万爷要约官爷吃酒呢。”
官爷道:“家人却没有过来,还住在盛京。我一个人在保定耍单帮,是居无定所的。你要找我,就到这里好了,这里有我的房间。——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您们二位了,明儿由我做东请二位,如何?——二位是住在客栈还是朋友处?”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肃顺忙说:“哪能让官爷破费,我们来这里找官爷好了!”
官爷不再谦让,由春闹扶着一晃一晃向里边去了。
曾、肃人也会了账,走出“春满园”。
回到客栈,两个人在房间里又喝了一会儿茶,曾国藩忽然突发奇想,笑着对肃顺道:“肃侍卫呀,本官倒想出有一条路好走,只是有些风险。”
肃顺放下茶杯:“大人但说无妨,卑职听着呢。”
曾国藩:“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想知道安总兵的底细,文师爷是个关键。依本官想来,不妨利用官爷这条小鱼,到京师把文师爷这条大鱼钓到手。本官推测,安格在直隶绝不只卖官贩爵那么简单,定有其他的隐情。”“大人的意思是——”肃顺满脸狐疑地问。
曾国藩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慢慢讲出来。
文师爷这日把安格交办的事向郡王爷交割清楚,便一头扎进“忘不了”妓院,决定和自己的旧相好“掐出水”盘恒几天。所以,只要文师爷来京师办差,不管是什么事,没有一个月光景断断回不了保定。因为这姓文的只有出去办差的那几日,算是男人,身子才归自己所有。
这一日,文师爷在“掐出水”的房间用过饭,正想困一觉,忽然门帘一掀,一个人走进来。
文师爷躺着没有动,嘴里问“掐出水”:“哪个?”
“文师爷,是小的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文师爷听着耳熟,忙睁眼睛,一看,便坐起身:“原来是官爷啊。——你怎么来了?”
来的果然是官爷。
官爷把嘴凑近文师爷的耳朵道:“有桩大买卖,奴才怕飞到别人怀里去,所以就从保定连夜赶来了。——奴才知道您准在‘掐出水’姑娘这,这不,让我堵了被窝。”说完,就冲着“掐出水”嘿嘿地坏笑,一副老熟人的样子。
文师爷忙问:“什么大勾当不能等到咱回去?”
官爷道:“一个孝廉公,出到五万两银子买个典史。——文师爷您知道,保定府的首县典史是一万的标准呢,凭空飞来四万两,勾当还小吗?”
文师爷赶忙下床,问:“人呢?你把他带来,把银票交上,咱让他到任不就结了!”
官爷照样不急不恼,嘿嘿笑着说:“文师爷您着急了不是?——我就知道这等勾当您一听就得急。不过,文师爷,这回您老该多赏小的几吊了吧?”
“给你五千!”
“抬抬手!”
“那就六千,不能再多了。提督爷、部院和制军还得打点呢!”
官爷哭丧着脸说:“想小的辛苦一场,您老无论如何得给上一个数啊!——小的这几年,可没少给您老搭桥啊!——何曾藏过半个心眼?”
那文师爷瞪起眼睛:“你这次就要这么多,下次呢?——大家都靠这点营生养家糊口,总得互相担待些不是?”
官爷道:“这次不是让咱逮着个憨鸟吗?——以前,小的多要过半个铜板吗?”
“好,一万就一万,你把那什么孝廉公带来吧!”
官爷马上堆出一脸的笑来,口里说着“奴才去去就来”,一溜烟钻出去了。
文师爷在房里骂道:“这个官老七,也真难为他!”
“掐出水”这时一下子扑进文师爷的怀里,嗲声嗲气:“老爷你答应我的东西这回该兑现了吧?——我昨儿夜里可梦见了!”
文师爷用手抚着“掐出水”的头发道:“你的早晚是你的,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你快给我打几个泡儿,我过足了瘾,再慢慢消遣你!”
“掐出水”却撒娇道:“我不嘛,你先答应我,我才烧给你吃。——你们这些臭老爷们儿,属耗子的,撂爪就忘!”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声问讯:“文师爷在吗?”
文师爷一把推开“掐出水”连连道:“在在在——,快进来说话。”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就走进来。
文师爷先一愣,听那侍卫说道:“王爷让舅爷即刻回府,轿子已来了。”
文师爷看那侍卫眼生,就问:“你是——?”
侍卫道:“小的是郡王府护院侍卫。舅爷不认得小的,小的却认得舅爷——请舅爷更衣吧,晚了,王爷又恼了。”
文师爷边更衣边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地儿的?”
侍卫道:“王爷早就知道舅爷的行踪,只是没有说破罢了。——小小的京城还有能瞒过王爷的事?”
一听这话,原本四平八稳的文师爷霎时忙乱起来,鼻子尖也冒出汗珠,手也有些颤抖,一条袖子套了三次才套上。
他边往外走边问侍卫:“可是直隶总兵府有什么事情?”
侍卫道:“小的如何能知道?”
外面果然停了一乘二人小轿。
文师爷来不及细辨那轿夫的模样,便被侍卫让进轿里。
侍卫扶住轿杠喊了声“起轿”,那轿便霎时起去,走得飞快。
文师爷见行综匆忙,心下不由想道:“果然是有急事!”
走了好大一会儿路,文师爷捉摸该到郡王府了,就打开轿帘望了一眼,却原来并不是去郡王府的路,两边的树和房屋都眼生得很。心头不由一跳,连忙用脚跺了跺轿底,问前面扶轿的侍卫:“这条路恁般眼生,怕是走错路了吧?”
那侍卫回头不耐烦地道:“文舅爷敢是眼花了吧?——这不是咱郡王府后花园的路吗?这条近路想是文舅爷没走过。”
文师爷只好放下轿帘,感觉那轿越发快了起来。
又走了足有两刻光景还不见停下,文师爷就又掀开轿帘看了看,却是愈发的不对劲了。他大叫:“快停轿!你们要把本老爷抬到哪里去?”
那侍卫不急不恼:“文师爷还是莫急吧,前面可不就到了?”
文师爷眯起眼睛细细观瞧,前面果然是好大一片宅子,但哪里有半点王府的影子?
“错了,错了!”文师爷在轿里大叫。
那轿子却只管往前抬去,到了门首才停下。文师爷的脸上已是淌下无数的汗来。
大门里走出两名侍卫,问:“可是到了?”
扶轿的侍卫点点头。
两名侍卫就几步抢上前去,把轿帘一掀,劈手抓住文师爷的衣领,生生拖下轿来。文师爷知道落进了什么人的圈套,已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文师爷被两名侍卫连推带拉地弄进一间屋里,屋里已有人拎着链子候着多时了,一见文师爷进来,不由分说,一条链子锁个结实,眨眼的功夫,已是吊在房梁上了。这时,一位官员一步一步地踱进来,看了文师爷一眼,问:“这就是那姓文的吗?”
两边答应一声“”。
那官员坐到一条凳子上,问:“你可是安格的舅子姓文的?”见文师爷点点头,就冲两边的侍卫道:“动手吧!”
两名侍卫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尺把长的两把细铁锥,一人踩住文师爷跪着的两条腿,一人操起锥子,往那文师爷屁股上乱扎起来,把他扎得一连昏过去四五次才住手。
那官员道:“把他放下吧。上头特意交代让他自己写供。把纸和笔给他,写不写由他吧。”说完就踱出去。
一名侍卫把笔和纸往文师爷的面前一放:“安格的案子犯了,从他家抄出许多违禁的物品,上头给他定了立斩刑,他却一口咬出了你。上头的意思,看你怎么写,再定斩谁,你妹妹也脱不了干系呢。”说完,见那文师爷只喘气不吭声,就照准屁股踩上一脚,把个文师爷
疼得杀猪一般大叫。
文师爷伏在地上喘息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感觉浑身乱抖,无一丝一毫的气力。他试着爬起来,却哪里爬得动!恰在这时,那名官员又走进来,望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副好志气,一个字都不曾写!——好!来人哪!”见侍卫们走过来,那官员吩咐:“把他的裤子扒下来,用盐水给他好好洗洗。没扎到的地方,补上几锥子,省得他到阴曹还给人当相公!”
侍卫们不等官员把话说完,就呼啦啦过来三四个,狠命地扒裤子。裤子却早被血粘住,哪里就轻易扒下来!拿盐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那盐水往那血乎乎的屁股上倒,又是掐又是揉,疼得那文师爷变了音地大叫:“小的哪里是不写,小的是双手颤抖握不住笔啊!——那姓安的我妹子又我,我哪里还保他!——求老爷开恩哪!”
那官员马上道:“且慢动手,先看他供得如何。”拿出一叠纸朝文师爷晃了晃道:“这是安格的供状,一条一款都很分明。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一对照就知道了。——真要隐瞒了什么,本官可要先用油锅炸你一条腿。——来人哪,架上油锅,先把油烧热候着。”
两边答应一声“”,便走出两个人,在屋外的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来,把油倒进去,就架着火烧起来。
那官员用眼睛向屋里的侍卫示意了一下,顿时便过来两名侍卫,架起那文师爷让他看那正烧着的油锅;锅里的油虽不见动静,锅下的火却烧得老旺,干木板被燃得劈劈啪啪地直叫。
文师爷愈发抖得厉害,全然没有一点硬邦劲;两名侍卫一放手,他扑通一声就趴伏在地上。真真吓坏了!
这时从屋里搬来一张桌子,一名侍卫便把纸和墨摆上,又选一条小马凳正对着文师爷坐下去,分明是要记录了。
那官员干咳了一声,道:“人犯你可以讲了,面前的油锅已经烧上了,你慢慢地讲,慢慢地想,只要不隐瞒,本官自会到上头替你求情。——你讲吧。”
文师爷就趴伏在地上,一边喘息,一边慢慢地讲起来。
文师爷名亮,字今晨,行六,人又叫他文六,是西域回王爷的第六阿哥。说的还是十年前,文亮十六岁,回王的小女儿那山公主十四岁,同着父亲来京师朝圣。
那时的回王还是九阿哥,老回王闹独立,被圣朝的宁夏将军带兵打散,其他几个阿哥都跟老回王进了藏,独这九阿哥,单单留了下来。万岁爷见这九阿哥忠厚可人的模样,便封为回王,替那老回王主持西域大政。回王受封以后,在京游玩了几日。一日到郡王府饮酒,郡王的驸马爷安格恰巧做陪。活泼可人的那山公主和粉皮细肉的文亮一下子便把安格的三魂勾去了两魂。
不久,回王爷便离开京师,到西域主政去了。安格也在转年升授直隶督标总兵。
安格到直隶的第二天,就派了专人,备了丰厚的礼物,去西域专程求亲,并许诺,已给文舅爷留了师爷的位置,并一再叮嘱特使,那山公主可以以后迎娶,但是文师爷却是要马上到任的。偌大的总兵衙门府,没有师爷哪成!
文亮说到此处已是痛不欲生了。
回王爷当时也不知喝错了什么汤药,不仅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而且很快由王爷府派出亲兵,把兄妹俩护送到直隶。兄妹俩到直隶的当晚,总兵府胡乱张罗了一下便迎娶了进来。那山公主是年十四岁,文亮十六岁,正是嫩靓的好年华。当晚,总爷未进洞房却先进了文亮的客房,拉了文亮哥子长、哥子短地叫,混闹到半夜,便凭着一身的牛劲,把文亮的裤子给褪了下来。文亮吓得乱叫,总爷一概不理,只掏出尺把长的大肉箭,照准文亮的眼子狠捣了进去,得文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当夜,总爷只推说头晕,便和文亮宿在一处。第二天晚上,总爷才和公主胡乱捣了一回。以后,总爷就一晚也离不开文亮。安格的太太是早就晓得丈夫行径的,也不太理会,任着他和文亮胡闹。
文亮自此得宠。
一年后,回王爷生日,给总兵发了帖子,总兵就带上公主及文亮去了趟西域。在西域住了十几天,也不知王爷给女婿灌了什么迷魂汤。安格回到直隶后,就开始大肆地四处捞银子,又让家人们把直隶的各种职位标了价码,印了单子发卖。然后又勾结夷人,购了无数的枪、炮,派了亲兵一次又一次地往西域回王府送,数目总在千支枪、十几门炮左右。回王府也把些西域的特产、天山的雪莲回赠给安格。这些往来,郡王爷是一丝也不知晓的。那山公主也只知道,直隶和西域走动得勤,还以为安格是秉承父王的意思呢。看看哥哥得宠,那山公主也要抓些实惠在手,就向安格耍娇,说要建个清真寺,为满、回和好出把力。安格就委了首府筹些款子,说上头要体现满、回和好,在直隶建个伊斯兰教清真寺,回子们也好有个去处。首府不敢怠慢,马上便召集直隶的商家认捐。李纯刚是大商,几代人在直隶经营,有钱庄、有布行,家资总在几百万以上。按资财,他是该认十万的,如果说点软话,当时打个八折也是可能的。哪知那李纯刚仗着自己是直隶的大户,又有功名在身,竟然一文不认,还扬言:明着说是满、回和好,暗地不定搞出什么名堂呢。这就把个安格恼个不了。你不是一文不交吗,我就给你连窝端!
首府原也对李纯刚不满,就着这由头,也想整治一下这不服管教的人。哪知就把事情闹大了,惊动了乡绅,又惊动了“都老爷”。但李纯刚的几百万家产却是实实在在地到了安格的名下。不要说府县分的不及三分之一,连抚院、署督也没捞几个铜板呢。
文亮的口供招到此处,曾国藩、肃顺才把一颗心放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敢则安格真是案子犯了不成?非也,这全是曾国藩与肃顺导演的一场戏而已。
曾国藩与肃顺到“满园春”打了场干茶围,无意间碰到肃顺盛京的老世交官爷。
得知官爷与文师爷交厚,曾国藩于是就心生一计,决定用那官爷引那文师爷上钩。计议停当,便由肃顺约会那官爷,说万爷准备用五万两银票买首县的一任典史缺。那官爷最是爱钱不过的,一见有利可图,当下就决定同着肃爷找那万爷,把事情最后敲定。见了万爷,万爷又允诺,事成之后,额外谢官爷一万两银子。把个官爷喜得抓耳挠腮,立马就催着万、肃二位赴京。进京之后,先把官爷安排进客栈,由万爷陪着,肃顺便连夜进宫去找自己的主子皇四子奕,面禀安格一节。
奕原本有些混蛋,加之最近有人传言皇位有传皇六子奕的可能,已经坐卧不安几日了。他此时特别想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借此打消道光帝传位奕的念头,却又苦于没有机会,正焦躁得不行,肃顺恰巧回来。当下,奕听完了肃顺的汇报,也没想什么后果,一口应允,同意在宗人府设在宫外的机构,辟出一间小屋来私设公堂,专审那文师爷,一旦审不出什么大事情,就将那文师爷用油锅烹了埋掉,来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造他个千古奇案。
文师爷果然上套,而官爷也被奕身边的侍卫们请进了肃顺的府里着人看管起来;一旦那文师爷遭油烹,想这官爷也是活不成的了。
私设的公堂由曾国藩亲自设计,预备了各种刑具,又单备了口大锅。曾国藩早就听同僚们说过,但凡做相公的人是最不禁打的,男人女相更是软骨头,就又预备了两根细铁锥子,布置了三个执刑的人,专等那文师爷一到,先把他的屁股扎个稀烂——这一节却是肃顺的主意了。肃顺最恨的就是相公,世上就因为有了相公,很多官老爷的人伦便没有了。
两把铁锥子,一口油锅,果然把那文亮治得服服贴贴。
曾国藩当日把这文亮的供状誊得清清楚楚,又让他画了押,便由肃顺呈给奕。奕看完供状,立时传见曾国藩,把那曾国藩夸奖了一番,说使得好计谋。然后,三个人就悄悄地到御花园后书房,曾国藩与肃顺在门外候着,奕一个人走了进去。
一会儿,曹公公出来宣曾国藩、肃顺进见。
礼毕,道光帝让抬起头来,这才问:“曾国藩哪,你现在官居何职啊?”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现在是翰林院从四品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道光帝不动声色地道:“你才是个从四品官员,就开始插手皇族的事了,如果官居大学士还不得把朕也下到大牢里吗?——来人哪,先摘去他的顶戴,着宗人府严加看管!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曾国藩眼前一黑,便晕倒在道光帝的龙案前。
皇四子奕这时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道:“父皇明鉴,此事全是儿臣点头之后才做的呀,曾国藩有功无罪呀!”
肃顺此时趴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此时才知道这件事做得过于荒唐了。
道光帝这时铁青着脸道:“来人哪,把肃顺的顶戴也给朕摘去,连四阿哥,都给朕押到宗人府看管起来!——不准走漏一点风声!”
曹公公答应一声“”,便指挥当值太监把三个人抬的抬,扶的扶,弄了出去。
道光帝马上又宣八大亲王,惠郡王、顾郡王共十个王爷进见。这顾郡王就是那安格的老泰山,拖着一把不老不少的胡须,因为辈份比道光帝长,进来也没跪拜,只哈一哈腰,便坐下了;其他几位倒都行了大礼,道光帝也赐了座。
道光帝让太监们全部退出去。
道光帝坐直身子,咳了一声,忽然把脸一沉道:“列祖、列宗把这江山给打下来,朕即位以来无一日不操劳维持,惟恐有想不到、做不到的地方,怕损坏这国体对不起祖宗!这大清并不是朕一个人的大清,是大家的大清,各位王爷也都有份啊!——朕讲得对不对呀?”
众王爷一起躬身回答:“皇上教训的是!”
道光帝突然举起文亮的供状忿忿然道:“我族里竟然有人拿着国家的俸禄干着搜刮民财、卖官贩爵、为西域购洋枪洋炮的勾当,按咱祖宗的家法,应该怎样处置呢?”
十位亲王面面相觑,不知皇上在讲什么。年老的顾郡王也不知所指,惊骇最甚。
道光帝面向顾郡王问:“老王爷,你是朕的长辈,你说呢?”
顾郡王沉思了一下,一字一顿道:“回皇上话,按咱祖宗的家法,这样的败类是要诛灭九族的。祖宗创这基业多难哪!”
惠郡王也道:“这是咱大清的蛀虫啊,不重办不行啊!”
道光帝喊一声:“曹公公!”
曹公公应声进来。
道光帝把文亮的供状递给他说:“念给众王爷听听吧。”
曹公公就一字一顿地读了起来。
曹公公没有读完,顾郡王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死罪”,面色苍白,抖作一团,额头早已明晃晃沁出一层汗珠来。
曹公公读完,九位王爷也一齐跪倒,称安格糊涂,不干顾王爷的事。
顾郡王这时也缓过一口气来骂道:“这小兔崽子,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用祖宗家法扒他的皮都不解恨!”
等各位发泄过了,道光帝才道:“朕也知道,这肯定是安格背着顾郡王干的。——可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朕搞了个三法司会审,竟然也没有审出实情,连朕也蒙了!——如果没有老王爷讲话,能审不出实情?”
顾王爷边磕头边道:“请皇上恕罪!奴才糊涂!奴才让安格那兔崽子蒙了!”
道光帝却对曹公公道:“曹公公,传朕的话,在宗人府西偏房,安上几张床,你扶着几位王爷到那里先歇着吧,天晚了,就都不要回去了。”
几位王爷这才退出去,跟着曹公公向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
道光帝这里开始派兵遣将,连夜去直隶,捉拿安格等人,又用八百里加急,给宁夏将军格伦发去一道密旨,着格伦接旨日起,发重兵包围回王府,不得走脱一人,将回王的家产悉数抄没,军械着人押送进京,云云。又往奉天府发去密旨一封,着奉天府立即将安格的弟弟安广等人缉拿归案,不得走脱一人。
办理完这些,已是拂晓,道光帝这才离案伸了一个懒腰,起身向院内不远的宗人府走去。侍候在门外的太监们急忙跟随。
到了关押皇四子、曾国藩、肃顺的地方,道光帝停下脚步,对跟随的太监道:“传谕御膳房,熬三碗人参莲子汤,赏给四阿哥、曾国藩、肃顺压惊。喝完了汤,就让他们回去歇息吧。——告诉他们,谁要是把昨天的事露出去一个字,朕割他的舌头灭他的九族!——去吧。”
道光则朝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那里歇着王爷们。
曾国藩被拖进宗人府的小耳房时,才苏醒过来。只感觉周身经气逆转,遍体奇痒,挽起袖子一看,已有密密麻麻的红点子生出来了。一会儿,四阿哥与肃顺也被送进来,曾国藩才稍稍有些心安。
但那奕一进来就冲曾国藩大发脾气,又狠狠地踹了曾国藩一脚,把个曾国藩踹得趴伏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
奕骂道:“曾国藩哪,曾国藩,你掉脑袋不打紧,把我也给绕进去了。——从一开始我就说这涉及王府的勾当不是好玩的!你和小顺子全然不把我这个四阿哥当回事,这回出了事不是?”骂完了就抹眼泪,抹够了眼泪又接着骂。先骂曾国藩,又骂肃顺,骂完肃顺,再骂安格。肃顺也被骂得不敢吭一声。
奕混闹了大半夜,闹得自己也觉着讪讪的,才让侍卫给铺了垫子,歪着睡过去了。
忽然,三名御膳房的太监捧着三碗参汤走进来,嘴里说道:“奉皇上圣谕赏四阿哥、曾国藩、肃顺参汤。”碗就端到每个人的面前。
奕一骨碌爬起来,两眼把那参汤端详了许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喝鹤顶红,
我要见皇阿玛!”
捧碗的太监一声不响。
曾国藩跪着磕了一个头,嘴里说着“谢皇上”,便双手接过参碗一口一口地喝了进去。
肃顺也说了句“谢皇上”,也把参碗接过来,一仰脖子倒了进去。
两个人视死如归的气概,倒把奕狠吓了一跳。
来传谕的太监这时见曾国藩、肃顺二位把参汤喝完,便道:“传圣上口谕,准曾国藩回府,准肃顺回府,谁敢把这事漏出一个字,割舌头扒皮灭九族!”
两个人急忙叩头谢恩。但曾国藩突发的癣疾已把他折磨得浑身颤抖起来,几乎要把持不住,恨不能有把铁挠子,拼着性命不要,大挠上一场才舒服。他那里知道,参汤是热性的补品,是各种皮癣的大敌,得癣疾的人最忌热、忌腥、忌补,这碗参汤下去,他岂能把持得住!
他站起身,忙不迭地冲四阿哥和肃顺说一句“下官先行告退”,便快步走出宗人府。
到了街上,叫了乘二人小轿,吩咐一声,抬上他飞也似地回府。
曾国藩走后,肃顺冲奕打了个躬,说一声:“奴才也先行一步了”,也走出去。
奕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喝了小半碗,自然,也回了后宫。
曾国藩一下轿,周升便从门房飞跑了出来搀扶。周升感觉老爷浑身都在颤抖。
一进厅堂,曾国藩大踏步迈进书房,口里嚷着“可痒死我了”,让周升快翻出从四川带回的膏药,先结结实实地贴上。周升掀起曾国藩的衣服,见老爷的全身已是通红的了,周升脸色顿变。
“爷,咋这么重?”周升心痛地问,眼圈红红的。
曾国藩喘息了半天才道:“周升啊,我抗不住了,你给我挠挠吧!”
周升答应一声,便一下一下地挠起来。挠了好大一会儿,曾国藩的全身还是抖个不停,无奈之下,曾国藩才道:“周升啊,通知张妈烧一锅盐水吧,你给我拎进来。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我歇息一会儿再出去,这回癣疾来得太猛,我实在受不住了!”
周升赶忙走出去找张妈烧水,又到上房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欧阳氏,说老爷回来了。
回到门房,周升才发现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已血迹斑斑,这才又赶忙到厨房去洗手。
国华、国潢听说大哥回来了,就急忙过来请安,正瞧见大哥赤裸着满是红点的上身,两手在膀子上拼命抓挠,其痛苦之状,不忍视睹。
这时,周升正提着一大桶温盐水走进来。放下桶,又跑出去把曾国藩专泡身子用的大木盆拎进来。见周升把水倒盆里,曾国藩顾不得许多,几下便除掉长裤,只着一条短裤——两腿无一处不是红斑累累——蹲进盆里。
曾国藩泡进水里好大会儿,才对国华道:“大哥这次癣疾尤重,几乎失态。——我泡一会再去跟爹请安。爹这几日可好?你们两个费心了。”
国潢、国华边擦眼泪边道:“大哥尽管泡吧,爹挺好的,吃得、睡得,就是爱一早一晚站在门外望大哥的影子。”
曾国藩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这温盐水给他带来的惬意。
已经懂事的儿子纪泽也悄悄地走进来,偷偷地问两位叔父:“爹怎么了?”
国潢、国华谁也没有言语,一人握了他一只手,慢慢退出书房。书房里只剩周升一人站在盆边,侍候着。
曾麟书知道儿子回来了,也想进书房看看,正迎着国华、国潢领着纪泽出来。
曾麟书小声问:“你大哥要紧不?”
国潢叹了一口气道:“大哥的癣疾这回可是不轻,全身都长满了。——爹,您老得想想办法,大哥这身癣疾时好时坏的,多影响前程哪!”
曾麟书重重地叹口气,许久才道:“你大哥这身癣疾怕是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了。
你大哥生下来就有这身癣疾,为这,你祖父特地卖了五斗高粱请陈火眼给看过。
陈火眼一见就说你大哥是蟒蛇转世,是注定要受这癣病磨难的,怎么能治好呢?
——不要说爹出门遍访名医,就是你大哥,找的名医还少吗?难道你大哥真的就该遭这身癣的磨难?——咳!”想了想又对国华道:“到用功房告诉少荃几个,说他们的先生回来了,都来问个安。他们几个整日在我面前唠叨,也是惦记呢。
”
国华答应一声“是”,便向用功房走去。
又等了两刻光景,曾国藩才更衣走出来。
曾国藩先向曾麟书叫了声“爹”,又问了问饮食起居,恰巧这时李鸿章等十几名举人走出来,都一齐向老师问了安。曾国藩随便问了问近日的功课,又一面解释近几日没有归府的原因——无非是公事忙云云,便约定晚饭后要看他们的功课。
这才一步步走进内室看夫人欧阳氏,见了欧阳氏,才知老泰山欧阳小岑已于一天前到苏州访友去了。欧阳氏照例称丈夫为夫子,叫着夫子,又掀开衣服看他癣疾,见前后心都贴了膏药,知道已不甚痒,这才放下心来。又让黑妮通知厨下加个菜,就也无甚话说。
曾国藩略坐了坐,便起身来到举子们的用功房,认真地批阅起弟子们的功课来。
第二天,曾国藩照例坐轿去翰林院办公。一上正街,却见街面两边黑压压挤了无数的人,说是看钦犯的。曾国藩的轿子挤不过去,就只好也停下来看。忽听得“来了来了”,曾国藩急忙掀起轿帘,见一队八旗兵先走过来,都背着崭新的洋枪,气昂昂的约有四五排,过后是四五排背大刀的人,背大刀的过去后就是马队,马队的后面便是木笼囚车,当先一人身材胖大,头发已散开,光着脊梁蹲在囚车里,两个眼睛溜溜地转,后面跟着的几十辆囚车里有男也有女,囚车的后面,却是用绳子连在一起的人,头发也都披散着,百余名的样子,密密麻麻看得不分明。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人群才慢慢散开,意犹未尽。
曾国藩赶到翰林院时,很多官员的轿子也都刚刚到,想必也是被那围观钦犯的人群困住了的,所以来得都有些迟。
曾国藩进了办事房,才从当值官的口中得知,今天押解进京的钦犯是直隶督标总兵安格等一府的人。
曾国藩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禁一喜,知道安格的案子已成定局了。
曾国藩佯作不知地问:“不知安军门犯的是什么案子?”
当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听其他官员这么讲的,至于犯的什么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这时,编修官邵懿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便打了个愣,道:“下官天天来找大人商量公
事,大人如何才来办公?”
曾国藩道:“奉上头旨意,到内务府公干了几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么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齐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齐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刚才宫里来人把齐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说降三级使用,罚六个月的薪俸,照今天看来,可能是一撤到底了。听掌院文大人说,能不能保住脑袋,尚在两可之间呢。——敢则齐大人和安格的事有关?”
曾国藩一边沉思一边道:“谁能说得准呢?”
午后,又从宫里传来消息,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的一名满左都御史,大理寺的满、汉寺卿,均被革职处分。
这一来,满朝上下开始不安,连京师教堂里的夷人,也诧异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是大清最高层的狱案审理机构,时人惯称三法司,是苍生最最怕的衙门。像都察院的都老爷们,除了皇上、王爷不敢弹劾,还有不敢弹劾的人吗?
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几乎全部换掉,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连许多王爷、皇亲都莫名其妙了。
转天,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了:顾郡王被削去封号,并举家由大内侍卫们护送到盛京原籍定居养老,无旨不准进京。
这日,唐鉴先生游学到京,有人在长沙会馆贴出了海报。
曾国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学案小识》,又约了邵懿辰、梅曾亮几个翰林同寅,一齐到会馆看望唐先生。国子监学正刘传莹也一同前往。
曾国藩一见唐鉴,忙施了弟子进见之礼,慌得那镜海先生边扶边道:“涤生已是海内公认的大学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寿了。”
礼毕,宾主均落座,会馆茶房奉上茶来。
曾国藩看那唐鉴,离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精神还是那样的矍铄,胸前的一大蓬胡子愈发雪白,只是面色较在京时红黑许多,想是劳顿之故。
曾国藩会了份子,就在会馆的饭厅开了桌酒席,陪那唐夫子吃饭。
邵懿辰当先说道:“唐大人知道吗,得知您老人家进京,在下倒吓了一跳呢。”
唐鉴一口酒刚刚进嘴里尚未下咽,听了这话,就那么含着,愣在那里听下文。曾国藩、刘传莹一见,也都放下筷子。
邵懿辰却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着道:“京师里现在人心慌慌,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头上的乌纱明天还在否,大人此来——。”
刘传莹接口道:“唐大人是在假的人,不要说上头撤了几名大员,就是砍杀若干王爷,又与唐大人有何相干呢?”
唐鉴忙把酒咽下道:“京师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又是为的哪般?”
邵懿辰就选着已知道的说了说,究竟为的哪般却道不出来。
邵懿辰这时又道:“在下话没说完,就被你们把话题抢过去,真真可气!”
曾国藩笑道:“你尽管说就是了,在座的几位谁又能捂起耳朵不听呢?”
唐鉴先是一愣,马上就笑了起来,刘传莹更是笑得连说肚子痛。
邵懿辰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几位不可胡乱笑,在下可是说正事呢。你们想啊,唐大人是公认的海内第一名士,能和几位撤任的大员没有交往?比方说,往来书信、字画、名帖等等,难保没有具上唐大人的雅称。”
“这个——”唐鉴认真思索了许久,“老夫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曾国藩道:“我们还是谈些好话题吧,不要吃饭不像吃饭,议事不像议事。”
众人的话头这才转过,七嘴八舌地谈起各地掌故来。
唐鉴这顿酒到底没有吃开心。
送走曾国藩等人后,唐鉴连夜起草了一份折子,离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转呈皇上。然后,便带上自己的书稿,起程去浙江宁波会一个丁艰的朋友去了。
唐鉴先在折子里谈了离京一年来的所见所闻,尤其重申了禁烟和强国之道,最后才提到安格一事,并委婉地劝圣上,大动朝臣,有伤国体,杀一儆百,起到震慑作用即可。
曾国藩听到此事,很替唐鉴捏一把汗。
这时,署理刑部的是祁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学士之尊暂时管理大理寺。禀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审理了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为体现三法司的公正,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参加了旁审。审理的结果自然与原供词大相径庭。李纯刚根本就不曾私藏过什么禁书,而这本书的来历,李纯刚也摸不着头脑。而这案子的关键,又必须把这部书的来历弄个明白,于是又从监里提出安格。哪知那安格自知死路一条,任你用几十种刑具,只是做死了的人,一声也不吭。祁藻没有办法,只好又把保定知府从狱中提出。哪知这知府更加狡猾,把整个过程,统统推到安格的身上,成局外人的模样。
三法司会审一时陷于僵局,把个祁藻愁得坐立不安。
又拖了几日,还是老谋深算的杜受田提议,禁书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检的时候,趁人不备,偷偷拿出来交给公差,然后再说成是从李纯刚的一个竹篓子里翻到的,云云。只有这样,嫁祸于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让他做什么证都能如愿。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祁藻大喜,立时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还百般抵赖,声称搜检李家是知府所为,自己何曾露面?——逼得祁大司寇无奈之下,再次对那文亮动刑,文亮于是才照他们说的招了。
李纯刚及妻小当堂释放,回直隶准到知府衙门领回财产;替他喊冤的乡绅们除释放之外,又每人赏纹银十两,以资鼓励。安格、文亮均是斩刑。知府的四品顶戴是早已摘了的,这时又加了个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屯边垦荒,着守边军营严加看管。安格的家人尽管也有罪,但却没有再斩杀一个男子,多是流放边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为奴。只有安格娘子——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赏恩,着已削去封号的老郡王领回,嫁人守节,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干预。那山公主罚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栏牧场为牛羊供食,据说不久即咬舌自尽。
宁夏方面因路途遥远,尚不得消息。
京师是渐渐地安定了。
——据工部侍郎匡正奏称:
着即日起,革去曾国藩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降四级处分,授翰林院检讨。钦此。
曾国藩佯作不知地问:“不知安军门犯的是什么案子?”
当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听其他官员这么讲的,至于犯的什么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这时,编修官邵懿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便打了个愣,道:“下官天天来找大人商量公
事,大人如何才来办公?”
曾国藩道:“奉上头旨意,到内务府公干了几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么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齐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齐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刚才宫里来人把齐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说降三级使用,罚六个月的薪俸,照今天看来,可能是一撤到底了。听掌院文大人说,能不能保住脑袋,尚在两可之间呢。——敢则齐大人和安格的事有关?”
曾国藩一边沉思一边道:“谁能说得准呢?”
午后,又从宫里传来消息,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的一名满左都御史,大理寺的满、汉寺卿,均被革职处分。
这一来,满朝上下开始不安,连京师教堂里的夷人,也诧异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是大清最高层的狱案审理机构,时人惯称三法司,是苍生最最怕的衙门。像都察院的都老爷们,除了皇上、王爷不敢弹劾,还有不敢弹劾的人吗?
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几乎全部换掉,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连许多王爷、皇亲都莫名其妙了。
转天,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了:顾郡王被削去封号,并举家由大内侍卫们护送到盛京原籍定居养老,无旨不准进京。
这日,唐鉴先生游学到京,有人在长沙会馆贴出了海报。
曾国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学案小识》,又约了邵懿辰、梅曾亮几个翰林同寅,一齐到会馆看望唐先生。国子监学正刘传莹也一同前往。
曾国藩一见唐鉴,忙施了弟子进见之礼,慌得那镜海先生边扶边道:“涤生已是海内公认的大学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寿了。”
礼毕,宾主均落座,会馆茶房奉上茶来。
曾国藩看那唐鉴,离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精神还是那样的矍铄,胸前的一大蓬胡子愈发雪白,只是面色较在京时红黑许多,想是劳顿之故。
曾国藩会了份子,就在会馆的饭厅开了桌酒席,陪那唐夫子吃饭。
邵懿辰当先说道:“唐大人知道吗,得知您老人家进京,在下倒吓了一跳呢。”
唐鉴一口酒刚刚进嘴里尚未下咽,听了这话,就那么含着,愣在那里听下文。曾国藩、刘传莹一见,也都放下筷子。
邵懿辰却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着道:“京师里现在人心慌慌,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头上的乌纱明天还在否,大人此来——。”
刘传莹接口道:“唐大人是在假的人,不要说上头撤了几名大员,就是砍杀若干王爷,又与唐大人有何相干呢?”
唐鉴忙把酒咽下道:“京师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又是为的哪般?”
邵懿辰就选着已知道的说了说,究竟为的哪般却道不出来。
邵懿辰这时又道:“在下话没说完,就被你们把话题抢过去,真真可气!”
曾国藩笑道:“你尽管说就是了,在座的几位谁又能捂起耳朵不听呢?”
唐鉴先是一愣,马上就笑了起来,刘传莹更是笑得连说肚子痛。
邵懿辰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几位不可胡乱笑,在下可是说正事呢。你们想啊,唐大人是公认的海内第一名士,能和几位撤任的大员没有交往?比方说,往来书信、字画、名帖等等,难保没有具上唐大人的雅称。”
“这个——”唐鉴认真思索了许久,“老夫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曾国藩道:“我们还是谈些好话题吧,不要吃饭不像吃饭,议事不像议事。”
众人的话头这才转过,七嘴八舌地谈起各地掌故来。
唐鉴这顿酒到底没有吃开心。
送走曾国藩等人后,唐鉴连夜起草了一份折子,离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转呈皇上。然后,便带上自己的书稿,起程去浙江宁波会一个丁艰的朋友去了。
唐鉴先在折子里谈了离京一年来的所见所闻,尤其重申了禁烟和强国之道,最后才提到安格一事,并委婉地劝圣上,大动朝臣,有伤国体,杀一儆百,起到震慑作用即可。
曾国藩听到此事,很替唐鉴捏一把汗。
这时,署理刑部的是祁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学士之尊暂时管理大理寺。禀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审理了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为体现三法司的公正,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参加了旁审。审理的结果自然与原供词大相径庭。李纯刚根本就不曾私藏过什么禁书,而这本书的来历,李纯刚也摸不着头脑。而这案子的关键,又必须把这部书的来历弄个明白,于是又从监里提出安格。哪知那安格自知死路一条,任你用几十种刑具,只是做死了的人,一声也不吭。祁藻没有办法,只好又把保定知府从狱中提出。哪知这知府更加狡猾,把整个过程,统统推到安格的身上,成局外人的模样。
三法司会审一时陷于僵局,把个祁藻愁得坐立不安。
又拖了几日,还是老谋深算的杜受田提议,禁书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检的时候,趁人不备,偷偷拿出来交给公差,然后再说成是从李纯刚的一个竹篓子里翻到的,云云。只有这样,嫁祸于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让他做什么证都能如愿。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祁藻大喜,立时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还百般抵赖,声称搜检李家是知府所为,自己何曾露面?——逼得祁大司寇无奈之下,再次对那文亮动刑,文亮于是才照他们说的招了。
李纯刚及妻小当堂释放,回直隶准到知府衙门领回财产;替他喊冤的乡绅们除释放之外,又每人赏纹银十两,以资鼓励。安格、文亮均是斩刑。知府的四品顶戴是早已摘了的,这时又加了个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屯边垦荒,着守边军营严加看管。安格的家人尽管也有罪,但却没有再斩杀一个男子,多是流放边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为奴。只有安格娘子——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赏恩,着已削去封号的老郡王领回,嫁人守节,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干预。那山公主罚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栏牧场为牛羊供食,据说不久即咬舌自尽。
宁夏方面因路途遥远,尚不得消息。
京师是渐渐地安定了。
——据工部侍郎匡正奏称:
着即日起,革去曾国藩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降四级处分,授翰林院检讨。钦此。
眨眼,京师文庙的翻建工作,提到道光帝的议事日程。
文庙也称圣庙或先师庙,里面供奉的是孔子以下的历朝历代大贤。该庙建于大清入关的第二年,是清王朝笼络、收买天下士子的产物。该庙在乾隆中期翻修过一回,如今已是近百年过去,再不修缮,眼看着要倒塌了。
皇家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很快,一套翻建文庙的管理班子组建起来。
钦定总监理为工部右侍郎匡正匡大人。匡正正当壮年,意气风发,官居二品。该员五十岁的年纪,三十几岁的样子,正像旭日东升,是工部最年轻的满侍郎,人也会保养,一直白胖白胖。他的父亲,就是已故军机大臣匡源匡宰辅。说起匡源,那可是叫得响的人物。不仅媚上有术,捞钱亦有术,连他的出身都是一路阶梯一路金,加上祖上积得的军功,连自视甚高的穆障阿都要避着他,别人自不在话下了。他的小孙子出生刚满月,便用钱给预捐了个四品道。一个吃奶的孩子,竟也是四品顶戴,弄得奶妈每当喂奶时都要先说一句:“奴才叩见大人,奴才给大人喂奶了,大人听话。”
这种不伦不类的事匡府还有很多,有些,连小儿都知道。
匡正是如何做官的,也就不必细说了。
第一副总监理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文大人,也是白胖白胖的一名二品官员。
第二副总监理竟然钦命曾国藩担任。
满朝文武有些不解,曾国藩也糊涂。
文庙翻建属于土木建筑,由工部侍郎任主角顺理成章;又因这文庙是文人朝拜的处所,里面供奉着孔子以后的十几位大贤,第一副总监理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担任亦无疑义;但这第二副总监理落到从四品官员曾国藩的头上,就有些让人费解了。曾国藩会做的是八股,钻研的是理学,于土木建筑是远不搭界的。尽管这第二副总监理是中层管理人士,上有第一副总监理,下有十几位办事官员,但曾国藩仍把这项差事的责任看得有天般大。他连夜上折,不敢接任。折子由文庆代奏,四品以下官员是没有单独奏事资格的。
道光钦命曾国藩担任这件差事,是穆彰阿举荐的结果,原是有照应在里面的。皇家的土木建筑、河工水利,历来都是肥缺。接到这样的肥美差事而力辞不干的,还就曾国藩一个。穆彰阿很有些气恼。
道光帝在御花园的前书房召见了他。
礼毕,道光帝问:“曾国藩哪,文庙翻建是国家的大事情,一丝一毫都不容大意的。朕让你署副总监理这件事,是朕亲自决定的。——难道朕信任你错了?”
曾国藩低头答:“回皇上的话,微臣不敢。但微臣于土石运筹一窍不通,又没习过算学,这么重要的事情,让臣这样的门外汉充数,怎么能行呢?——微臣从不敢拿皇上交办的事情当儿戏,这样的大事一旦出现差错,臣是不敢想后果的。——请皇上收回成命,另委能员办理此事,臣谢皇上了。”
道光帝想了想,道:“曾国藩哪,你说得固然有些道理,朕不怪你。——朕要告诉你几句话,希望你听明白。做我大清国的官员,凡事都要学、要懂、要会才对。户部的官员不仅要懂户部的事,还要懂礼部、兵部、工部、刑部、吏部的事情。曾国藩哪,你虽位在翰林院,你认为把翰林院的差事干好,就是好官员了吗?
——我大清的官员,要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治国才对。历朝历代的名臣哪个不是万能手呢?——朕就不治你的罪了,望你把朕交办的事情办好。你下去吧。”
道光的一席话,把曾国藩说得诚惶诚恐,汗流浃背。他心悦诚服地说着“臣知错了”,一边躬身退出来。
当天,曾国藩便信步来到工部值事房,向当值的郎中借了《筑物法》、《石拱桥梁法》、《算学》、《土石计算法》等书籍。
回府之后,他饭后破例没有检查举子们的日课,也没有写《过隙影》,只是和爹打了声招呼,又和玉英象征性地闲谈了两句,便把一个人关进书房,秉烛读起这些书来。他这才发现,学问一事绝非八股、诗赋一种。土木建筑,认真研究起来,也费神得很。
他自此以后更加忙了。
他决定除土木建筑外,还要系统地钻研一下军事、政治、外交以及关乎百姓生计的农情、商情、水利。聪明不过是勤奋,他自此才信这句俗语绝非妄谈。
他走进京城,不就是要做一名千古流芳的好官员吗?他决定按道光教导的话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他的书房从此命名“求缺斋”,意义不言自明。
转日,文庆带着曾国藩、编修官黄子寿及钦命的监工等十几人来到工部见匡侍郎领命。工部早已腾出一间闲房充“文庙翻建临时办事处”,匡侍郎已带着工部的一干人,等候多时。只等一、二副总监来到,便议事、派事。
“文大人、曾大人、黄翰林,”匡正干咳了两声,像模像样地主持会议,“圣上把修缮、扩建文庙这宗大事情交给我等,本部堂是有些惶恐的,只能依仗各位大人齐心协力把事情办好,才不负圣上的信赖。”
文庆道:“这宗事情,只能是匡大人咋办,我等依着办就是,又能有何话说?——匡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曾国藩、黄子寿也道:“文大人说得是,下官等尽力办就是。”
文庆,字孔修,镶红旗人,费莫氏,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署内阁学士,是道光二年的进士,也是个祖上有军功没人敢惹的人物。
当下,匡正听了文庆的一番话,就同文庆拉了拉手,又对曾国藩等道:“诸位稍候片刻,本部堂和文大人计议一下再分派职事。”就同文庆走进工部的密室。
出来以后,文庆满面笑容,带着曾国藩等回到翰林院。
文庆把曾国藩单独召进翰林院掌院学士办事房。
“涤生啊,”文庆一反官套,拉着曾国藩的手坐下,“难得匡侍郎这般信任我等,这预算一事就有劳你费心了。——下去后,你和匡大人派来的官员一起,预算一下用料及所需银两等,务必精细,不妨多走几家商行。——然后呈给我,再由我呈给匡侍郎,由匡侍郎呈给上头。只待上头发话,就可开工了。——不过此事万不可泄露于人,以防奸商趁机哄抬物价,使皇家蒙受糜银之冤。——切记切记!”
曾国藩毕恭毕敬地回答:“下官记住了,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当晚,曾国藩为了办事方便,便移住工部临时议事房。
第二天一早,他先和工部专管测地的郎中甘熙丈量了一下要扩建的部分,又把要修缮的部位一一记录在案;先大概估计了一下用料,无非汉白玉几多、沙石土方几多、洋灰几多等等。办完了这些,他就换上便服,单雇了一乘小轿,到在京的各大商号咨询价目。又找了买办,问准了洋灰、洋钢材的最低卖价。确信无疑后,便动手一款一款地写条陈。条陈细致到京师的商号谁家公允,洋行的洋灰、洋钢哪家最低,买办是何许人,姓甚名谁的程度。最后,便是计算出所费银两数字,计:六千一百八十二两材料银,外加三百一十八两折耗。费银总数为:六千五百两。雇工、用工是单赏的,曾国藩没有计算在内,这项开支由工部直接核算。
条陈整整十大页八行纸。费时五天。
曾国藩回到翰林院,把条陈郑重其事地呈给文大人。
文庆接过条陈,又望了一眼焦头烂额的曾国藩,心底确实对这个汉学士涌现出无限的敬意。看过条陈后,他更认定:曾国藩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决非其他汉官可比。
当时的曾国藩也确实尊重、看重文庆。
满人重武轻文。朝中的满员,一部分靠武学进身,一部分靠军功进身,还有一部分靠的则是祖荫。而文庆的祖上尽管也是军功不凡,封侯封伯,但文庆偏偏是考取的功名,这样的进身就自然而然有分量了。曾国藩最重读书人,看文庆也自然高出其他满官一眼。
“涤生啊,真是辛苦了。等上头发下话来,还得你日夜监工呢!”文庆收下条陈,又勉励了曾国藩两句,便端茶送客。
曾国藩深施一礼退出,回到工部临时议事房,等开工的消息。
文庆打发走曾国藩后,便把那条陈反复看过,愈发佩服曾国藩的精细和办事认真。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拿出笔,把那条陈细细地改上几笔,然后,又亲自动手誊写了一份,这才送到工部匡侍郎的手中。文庆改过的这份条陈,费银总数为六万五千两。文庆是个老京师,凡事都给自己留一步。按曾国藩所核的数字往上报,一旦出现漏报,银子接续不上,自己如何跟上面解释?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正式破土。
曾国藩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府。他除了在工地监工,还要每日向文庆和匡正汇报工程的进展情况,而各地招来的能工巧匠,甚或遇到些刁难,也需要他亲自出面排解。——他自己也深知,有些事他是大可不必亲自做的,可他还是愿意做。
一天午后,黄子寿劝他:“曾大人,您老大可不必天天来工地,凡事由下官等禀告不就行了?——您看文大人和匡大人,工匠们何曾见过他们二老的影子?都知道有了事故找曾大人,哪里会想到曾大人的上头还有两位老大人呢?”
曾国藩苦笑一声:“黄翰林,你哪里知道本官的苦衷!你难道没觉出,本官现任的差事,是无功有过的吗?”
黄子寿有些吃惊,问:“大人这话怎么讲?下官倒糊涂了。”
曾国藩拍了拍黄子寿的肩头道:“老同年哪,这宗事顺利起来,得重赏的是匡大人文大人,两位老人家是主事官,理当头奖;若有个事故出来,两位老人家也只能担个失察的责任,顶多罚上一二个月的俸禄,二品大员的府上哪在乎这一二个月的俸禄呢?——其实和没罚一样,走个过场罢了。而本官呢,降级使用那是轻的,革职永不叙用,随便一个什么罚名都不过分哪!——你是个头脑聪明的翰林公,怎么这事糊涂了?”
黄子寿叹一口气:“大人考虑得深远,下官终生只能望背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本官自从点了翰林,无一日不诚惶诚恐。——几时才能放开胆子做一二件自己得意的事?”说罢,自顾摇头,作有苦难言状。
文庙终于修缮扩建完工了,工部右侍郎匡大人的顶戴依然一尘不染,倒是愈发亮了,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大人的脸色还是从前那般红润溢彩,好像比从前更滋润了,但身为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却整整瘦了一圈。庆幸得是,这期间癣疾没有大的发作,尽管每晚也痒,但只要挠出血,就能睡个安稳的觉;当然,按着成都“怡兴堂”的方子配制的膏药是一时也不敢间断的。
道光帝在勤政殿兴高采烈地召见了负责文庙修缮扩建的匡正、文庆、曾国藩、黄子寿等十几名副监理以上官员。
礼毕,道光帝开言道:“文庙乃我大清学子心中的圣塔,是万代基业,尽管耗银三十万两,也是用在当务。”言毕,当场颁奖。
御赏匡正黄马褂一件,白银一千两,交由吏部叙优;御赏文庆鼻烟壶一个、扳指一个,白银八百两,交由吏部叙优;御赏曾国藩竹扇一柄,上面有道光亲题的“凉矣”二字,白银五百两,交吏部叙优;黄子寿等以下官员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封赏。真个是人人有份,个个叙优。尽管当时有大半个中国受灾,户部存银有限,但道光还是硬挤出一部分银两,来重赏这班有功大臣。
跪谢出来,曾国藩拉了拉黄子寿的手,问老同年:“本官最近耳沉得很,皇上说这次修缮文庙耗费多少银子来着?”
黄子寿笑着伸出三个指头,道:“区区三十万两嘛!”
曾国藩打了个愣怔,没有言语,心下却是大大地诧异了——敢则自己对土木建筑还是八窍通了七窍,只差一窍未通?
他没有回翰林院,而是径奔文庙。管理文庙的官员已与他很熟,当下也不阻挡,任他围着修缮过的堂舍和新建的房屋看了又看。
用料还是自己预算中的用料,不仅未增,倒有减省,汉白玉也没有多购进一块,洋灰的数量也基本吻合,莫不是洋人把洋钢的价格暗中提上来了——好像也不能相差到五十倍上。他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赶到翰林院公事房,从案头找出预算的原始条陈,又细看一遍,精精确确,连耗银都算在内,共是六千五百两,那是一丝也不会差的。
曾国藩袖上这条陈,径直来找文大人。他怕以后一旦上头认真起来,自己脱不了干系。
曾国藩到值事房,让通禀一声,说侍讲学士曾国藩要见文大人。当值官一会儿来传话,说文大人有请。曾国藩就由人领着,来见文庆。
文庆一见曾国藩走进来,先就一把逮住曾国藩的手,不让曾国藩施礼。曾国藩挣了挣,没有挣脱,只得罢了。
文庆先喊一声“来——”,便由当值属下捧着茶进来,文庆道:“涤生请用茶,这是用隔年的泉水泡的毛尖,台湾送过来的。”
见当值下属退出去,曾国藩才道:“下官来见大人,是因为文庙预算的事——”
文庆抢过话头道:“提起文庙,劳苦功高的还是你呀。——我已经拟好了折子,瞧准机会就递上去,本官准备保举老弟顶詹事府少詹事的缺。”
曾国藩马上深施一礼道:“谢大人栽培!——文庙预算与实际耗银。”
文庆笑道:“文庙已经移交给礼部了,匡侍郎承办的事情想是不会错的,老弟就不要过问此事了。何况,这宗事你我唱的原本就是配角,能办到这种程度,已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了。老弟,这是皇家扩建文庙,比不得咱们盖宗祠。——咱们买鸡子一两银子能买一筐,宫里买鸡子却是一两银子一个的。老弟这回该明白了吧?”
曾国藩回到府邸,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百姓们一两银子买一筐的鸡子,到了皇上那儿就要一两银子一个呢?”
曾国藩翻来覆去半夜不得入睡,几次起床把那建筑类的书籍看过,却寻不出一丁点的答案。恍恍惚惚地刚要睡着,却又见周升从门外跑来,嘴里连连说着:“大人接旨,大人接旨。”他急忙坐起身,听曹公公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齐相奏称,为修缮文庙事,查第二副总监、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知赃不举,同流合污,盗取国家库银——”曹公公刚念到这里,就见周升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明晃晃的刀子,对着曹公公当胸一刺道:“我家大人为着你们这满人江山呕心沥血,上头却处处不把他当人。——不反怎的!
先送你去见康熙,再进宫送那道光去见乾隆!”
曾国藩大叫一声:“周升不得胡来!”
急睁眼看时,哪有什么传旨的曹公公,更不见什么造反的周升。
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他披上衣服下床,想给道光上份折子,连同自己拟就的原始条陈一起递上去,却忽然想到这样的折子文庆怎么能替自己上奏呢。按大清律例,四品以下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单独奏事的,有条陈或折子须由二品以上的上宪代奏,外官则由督、抚代奏,没人敢破此例。
他反复思索,又联想到刚才的梦境,忽然有所启发,何不转呈给都察院由都老爷们代奏呢?真是一点小思路惊醒梦中人。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八行纸上刷刷点点地写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先到公事房处理了一下公务,然后就袖上昨晚写就的折子和原始条陈——已是密封在一个大信封里了——直奔都察院而去。
到了都察院公事房,当值的门房是不认识他的,但却认得他的顶戴,就照例地询问大人到此何干。曾国藩从袖中拿出信封递过去: “烦请将此信转交当值御史大人。”
那时的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采取的是每日轮流当值制。尽管都察院是三法司之一,但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一职却没几个是专职的,大多由大学士,各部、院尚书或侍郎及外省督、抚兼任。所以,有的大学士既是某部的尚书,又兼着左或右都御史,而侍郎们大多兼的是左或右副都御史。这就出现有的官员一天要到几个衙门里去当差的事情。
离开都察院,曾国藩的心情霎时开朗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使命,又好似成就了一番大事业,身轻体健了许多。
一连三天,翰林院平静得死水一般。曾国藩倒有些奇怪。
这时,国华、国潢因为要参加县学年考,准备和父亲曾麟书一同离开京师。曾国藩把诰命轴子专打了个包让爹带回去,挂在黄金堂里,又在京师为湘乡族亲好友买了诸多礼物,专雇了车子,又为爹雇了顶小轿。打点齐备,又亲自护送出京。
望着父亲与弟弟们远去了,才回转,心情竟几日不得开朗。
这一日,曾国藩一走进公事房,就发现当值的官员正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一见他走进,就打住不说。更让他奇怪的是,往日下属们向他请安的程序今日也没有了。正不明就里,忽然看到案面上放着一张吏部的咨文,就急忙拿起观看,正是写给他的。文曰:“奉皇上旨意,据工部侍郎匡正奏称:曾国藩居京以来,一贯以结交满大臣为耻,尤其修缮文庙期间,更是专权跋扈,不把上宪长官放在眼里,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着即日起,革去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降四级处分,授翰林院检讨……”
曾国藩把那咨文拿在手里,一言不发,静静地收拾了一下案面上属于自己的用具,用一个筐子盛着,走出詹事府公事房,向检讨公事房走去。
检讨公事房里走出编修官黄子寿、检讨陈公源,他们想必已看到吏部的咨文了。
侍读学士赵楫从右首向曾国藩走过来,想必是检查庶吉士们的课业归来,一见曾国藩,远远地便道:“曾检讨,你且慢行一步,本官有话说。”
曾国藩赶忙站住,深施一礼:“下官见过赵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赵楫板着脸道:“你遗下的掌印缺,文大人暂让本官署理。——你一会儿就同本官接交一下吧。”他有意不说交接而说接交。
曾国藩答应一声“下官知道”,就同黄子寿、陈公源昂然走进检讨公事房。
一进公事房,黄子寿先冲赵楫的背影唾了一口:“呸!小人得势!”
陈公源也不屑地说道:“一只好犬!”
回到府里,曾国藩让欧阳氏把身上的四品补服、头上的四品顶戴收起来,让周升从旧竹箱里翻出从七品的顶戴,又连夜给轿夫算了工钱,声称自己已是七品芝麻官,用不起轿夫了,把轿夫说得哭将起来。
其中一个名叫苟四的,先扶轿,后又抬轿,当先说道:“大人,我们哥几个是跟定您老了。从今往后,哥几个不要您老一文的工钱,只赏口饭吃就行。——如果您老辞官回乡,哥几个就跟着您老种田去。”
另外三个马上附和:“就是苟四哥这话,就是苟四哥这话,大人随便赏些零用钱就中,哥几个绝不挑剔。”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们既然这么说,本官也没有理由强迫你们离开。——那就麻烦你们把轿呢换一下,或者再盖上一层花呢布也使得。——你们就专侍候少奶奶吧,我是不能坐轿了。工钱还照旧,有时免不了要晚给几天。”
轿夫们答应一声“是”,欢天喜地地到下房去了。
管家唐轩不待曾国藩讲话,抢先说道:“大人,唐轩也和苟四哥几个是一样的,小的是注定要跟大人一辈子的。”
曾国藩没有言语,独自一个踱进内室,却见欧阳玉英正怀抱着满女手搂着儿子纪泽,在默默地落泪,另外两个女儿想是被奶妈领到别处去玩了。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欧阳氏忙推开纪泽,擦干眼泪,安排黑妮通知厨下摆饭,又和曾国藩唠了几句闲话,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曾国藩知道欧阳氏是为自己担心,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问纪泽的功课,就出了内室,向后堂走去。
在曾府学习的举子们很快便知道老师被降职的事,有些人便开始陆陆续续离开曾家,另投师门了,最后,只剩下李鸿章一个,另一个郭嵩焘尽管也没另投师门,但他已是早早搬出去住了的。
曾国藩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对这李鸿章和郭嵩焘格外地看重了。
因为支出大,吃饭的人又一个不少,曾国藩的收入又开始大打折扣,曾府上下的生活很快便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曾国藩怕玉英疑心,脸上照常挂着笑,心里却盘算着,从哪家钱庄能借出钱来。
玉英不想让夫君过分为难,便背着曾国藩,偷偷让黑妮打点行装,准备回湘。
刑部郎中李文安从鸿章的口中得知曾家的窘境,当先送到曾府五百两银子——说是为曾国藩加的束,其实李鸿章的束是早就交过了的——无非是为曾家解燃眉之急找的借口而已。黄子寿因无家小在京,支出比较少,又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求字的人无论贵贱是都要奉上润格的,所以也给曾国藩二百两银子,并让曾国藩打了借据,言明有利息的,其实是怕曾国藩
不好意思收这银两才故意这么做的。
曾国藩又开始步行去翰林院办公事了,头几天还有人指指点点,做新闻传播。不几日,也就恢复了平静。
一日,掌院学士文庆单独把曾国藩召进自己的密室。
文庆道:“涤生啊,听说你这次出缺,是匡侍郎上的折子。你如何惹上了这个人物?穆中堂也是要让他的呀?”
曾国藩思索许久才道:“回大人话,下官实在没有惹匡大人的地方。”送走曾国藩,文庆不由自言自语:“可不是活见鬼了?凭空里竟然冒出来这么个折子——真是!”
一日午后,曾国藩去给穆彰阿请安,穆彰阿也对他说道:“涤生啊,那匡正的顶子正好,祖上又是立过大功的人,以后还须小心才是。”
曾国藩诺诺连声,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总不会是送到都察院的折子送到匡正手里了吧?
其实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那日,到都察院当值的御史恰恰是个专职的左都御史,既不兼军机大臣,也不挂大学士的名头。这御史姓劳名仁,军功出身,正黄旗人,因和蒙古僧王爷有些姻亲,就连其他王爷也不放在眼里了。左都御史是从一品,收入原本和各部院尚书、军机大臣们是大抵相等的。但因他支出太大,又离不了那口烟,又不像军机大臣、部院尚书们能收几个弟子得些束,偏偏和地方督抚们又合不来,没有人给他进贡,日子就愈过愈穷了。他偏偏愈穷愈急,总想仗着老硬的职分抓人把柄,每月总有他的几份弹劾折子递上去,又总是闻风而奏,大多不实,道光也开始厌烦他了。所幸尚无大辫子被人抓住,御史任上被他坐了七八年,已坐坏了三把木椅子。
因为那劳仁是惯上折子的,一班官员就称他为劳顿,叫白了就成了“恼人”,最后连道光也称他为“恼大人”了。他却始终茫然,还以为皇上在和他开玩笑。
“恼大人”也并非一意要和京官们过不去,想借机弄几个钱使才是真的。
这劳总宪因几次折子都遭到道光的申饬,弄得有些穷急,便越发地不得主意。这日刚要进公事房,不想当值的差官正捧了一封信要递进去,劳仁就随手接过,进到里面一看,不禁大喜过望,认定自己财运到了。就把曾国藩的条陈先放过一边,独袖了那折子,径奔工部办事房而来。
工部的大小官员一见劳仁御史雄赳赳气昂昂地到来,一个个都屏住呼吸争着见礼,惟恐一不小心上了他的黑名单。他却一概不理,独挽了匡正的手,走进密室。
匡正是兼着左副都御史衔的,只用平行礼和他见过,便回座。
劳御史望着匡侍郎那发光的额头,不无讥讽地说道:“看匡大人亮亮的额头,想必又发了大财吧?”
匡正哈哈大笑道:“总宪大人真能讲笑话,像你我这样的穷京官,外面排场挺大,其实一年能有多大的进项?下官倒成日指望劳大人提携呢?”
劳仁却忽然把面孔一板:“匡大人哪,本宪此来是有公事干的。”说着便奉上曾国藩的折子,接着道:“想你我都是靠祖宗的军功熬到这步田地,所以先来会你一会。你把这个折子先看一下,至于确与不确,待本宪把参折递上去以后,上头是会查实的。”
匡正把折子看完,已是吓出一头冷汗,劳仁来此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
匡正心中暗道:“看来是要破费几个的了。”口里却道:“多谢大人的关照。不过这曾国藩也太捕风捉影了些。统统算起来,下官也只是吃了几口烟而已。大人明察秋毫,恐怕也不会相信的。”
劳仁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宪自然明察秋毫。听匡侍郎的口气,曾国藩定是诬陷了?”见匡正仍然不急不躁的样子,就发急道:“本宪也不管诬陷不诬陷,只管奏上去,你和上头分辩去吧!”说着站起身要走,分明是气急败坏。
匡正急忙拦住道:“总宪大人如何性急到这般程度?咱们的交情岂是一个汉人能挑拨的?——你祖父与我祖父,那是一个头磕在沙土地上的,别人比得了吗?”
劳仁一听这话才道:“我老哥如不念这些,还需往这里走一趟吗?你我同为京官,我是真的穷京官,可你老弟算吗?大学士的排场能有你老弟摆得大吗?——老哥这些年的光景是越来越不行了,你们这些做弟弟的,再不关照我一下,让我怎么办呢?尤其是近一二年,老哥因为身子骨弱,吃了几口烟,整日里就靠着这口烟顶着才能做些事情,一刻也离不开的。吃烟又最费银子,随便五六十口,就需一两银子。”
劳仁喋喋不休地讲这些话时,匡正却把曾国藩的折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个不停,其实是在暗暗思谋着化解的主意;劳仁讲到身子骨弱的时候,他猛然看到下属刚为他磨好的一盒子墨在那里。于是计上心来,有意把折子放在案面上,把墨盒慢慢拿过来;先用眼看了又看,忽然用力往那折子上一顿,大叫一声:“来!”
一名属官推门而入,应声“”。
匡正就指着那墨骂道:“不成才的东西,这研的是什么墨!一块一块的,还不洗净了重新细细地研一盒来!——总不成这样的事也要本部堂手把手地教你。”
那墨已是把折子溅得“满脸花”,又淌得四周满是。那属官被骂得着急,想尽快脱窘,就用那折子托起那“墨老大”,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劳仁正讲得神采飞扬,猛然见那折子被进来的属官捧在手里,上面分明托了一盒子墨,正往外告退,就“哎呀”一声大叫,伸手奋力往回一夺;属官受这一吓,早放了手,墨盒就歪着掉到地上,溅了劳仁御史两靴子的墨点。再看那折子,黑乎乎的一团,已是无法辨清的了。
劳仁气得扬起手就要打那属官的头,口里骂道:“狗东西,你也敢作贱本宪!反了反了!”
匡正也连连喊着“这还了得”,又连连向劳仁赔礼,替那不长眼珠的属官讲人情。
那属官早已跪倒,一边叫着“下官该死”,一边连连磕头,真真吓坏了。
匡正计谋得逞,口里却狠歹歹道:“还不给本部堂滚出去,你是想把总宪大人气死咋的!”
属官诺诺称是,连滚带爬地退出门去。
好一会儿,劳仁的口气才平静下来。
匡正道:“下官明天让那厮赔大人一双新靴子,也算让他长个记性。”
劳仁道:“也只说说罢了,谁又当真要他赔?本宪走后你也该说说他才是。——老哥是不能再说什么了,我这趟过来是想要老弟一个实话——”
匡正知道,劳仁这是明着要钱了,所幸曾国藩的折子已不能再用,但也需拿出几文堵堵他的臭嘴。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下官就跟大人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这次修文庙,下官的确多捞了千儿八百两的银子,下官情愿孝敬大人吃烟。谁让大人是下官的老哥呢?做弟弟的孝敬给老哥几口烟吃原也是应该的。”
劳御史险些没气得蹦起来。他脸色顿变,气乎乎地站起身,边走边道:“算我白来!——本宪时下还不短这千儿八百两银子使用!皇家的都察院敢则真是吃素的!
”
匡正抢先一把拖住劳仁,笑着道:“总宪大人有话也该说出来,大家好商量,何必动不动就走呢?——大人是谁?跺跺脚京城是要动的!”
劳仁这才止住步,只好拉下老脸道:“老弟,这码子事,没有万儿八千两银子,是封不实老哥的嘴的。老哥这张嘴,比不得那些小京官,值个什么数,老弟心里应该清楚。我这个人活到这把年纪,是断不会讹人的,从来都是公事公办。老弟,你还年轻,捞大钱的日子还多得是。不像老哥我,日暮途穷,混一日少一日。
”
匡正只好道:“下官回去让管家先给府上送上一千两的银票,余下的九千两,给老弟几天宽限,备齐了一发送过去,如何?”
劳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这才是个说话的样子。——老哥回去恭候了。”
当晚,劳御史便收到匡府管家送来的一千两银票,管家告诉劳仁,余下的匡大人备齐了一发送来,把个劳仁乐得心花怒放。
那知就在第二天,匡正就上了个参折,力参曾国藩。匡正已经暗下决心,拼着全身力气,也要把汉官曾国藩参倒。曾国藩不倒,他匡正永无宁日。
不几日,圣旨下,曾国藩落了个降职处分,匡正的心这才安了;至于答应劳仁的九千两银子,再不提起——他原本就没打算用一万两银子买劳仁的那张臭嘴。劳仁的能耐,欺得了别人,休想欺他匡正。
匡大人的想法是:曾国藩的折子是已经被污溅过的,你劳仁又不是圣恩正隆,你把事情说得再实诚还不是闻风而奏!——你劳仁在皇上那里都成了“恼人”,我还怕你个!劳仁御史却急得火星乱窜,一连找过匡正三次。
头两次匡正还和他应酬,又是让人斟茶又是谈天,还拉了好几个郎中作陪。第三次干脆就避而不见,任你千呼万唤,只推说公事忙,坚决不出来。
劳仁没想到匡正竟然跟他赖账,后又见官报,得知曾国藩被开缺降职了,更是气得不行,人前背后大骂匡正王八蛋。但终于咽不下这口气。你想,御史原本就是吃监察这碗饭的,闻风都可起奏,如今有了把柄在手,曾国藩的条陈又写得那般分明,他岂可白白丢过?狗急尚且跳墙,劳仁自然也顾及不了许多。
劳仁很快便将弹劾匡正的折子一笔一画写好,又把曾国藩的条陈夹上,作为依据,想都没想就递进去;时间已是曾国藩降职两个月以后了。
这日,京师无风,万里无云,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天气。
一个六十几岁的老者,一身商人打扮,带着四个随从,都是短打扮的那种,悠哉游哉地踱进城东的一家百货商号。见有生意,老掌柜急忙从柜台里迎将出来,两手一抱拳,熟人般说:“爷,您老可有一段时间没来敝号了。——最近都拿的哪家货?”又回头喊伙计:“爷来了还不泡茶!这样慢待爷,生意还咋做!”
老者先在这家商号的货架上环视了一周,眼光便定在汉白玉上,于是静静地问:“这可是正宗云南汉白玉?多少钱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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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不言语,只管用眼睛瞧那汉白玉。
“一百八十两?”老掌柜自己降价。
老者仍不语。
“一百五十两!——再不能少了!”老掌柜咬了咬牙,随后又补充道,“上次翰林院修文庙,用的就是敝号的汉白玉哟。——小老儿敢说,质量能超过敝号的没有,满京城您打听,谁不知道咱的货是最好的!——您老还不信?”
老掌柜退回到柜台里,丧气地呷了一口茶,再不言语。
老者一言不发地走出商号,又前呼后拥地向另一家商号走去。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当今天子道光帝。而那四名跟班,其中一位就是肃顺。道光念他功夫好,尽管分在奕身边使用,但应急的时候,还是要传他过来。
又过了十几日,曾国藩的身子因为染了秋气,皮癣又有发作,病到在公事房不能久坐的程度,已是很严重的了。于是就依老例,向侍读学士赵楫请假,想在家里躺几天。那赵楫一听这话,顿时便把眼睛睁圆开来,申斥道:“曾国藩,你才被降职几日就要请假?——你这样子分明是瞧本官不起!——你请假,本官不准,你找文大人好了!文大人昨日与本官打麻雀的时候,还一再夸奖你是大清官员的榜样呢,怎么不禁夸呢?”
曾国藩无缘无故地挨了一顿抢白,口里连说了几个“大人教训的是”,便怏怏地退出来,不知如何是好。
赵楫也是汉官,进身比曾国藩早一年,就因为老父亲进京曾国藩没有到场,四川乡试偏偏又做了曾国藩的副主考,一直耿耿于怀。人前人后,没少讲“曾国藩是靠着穆中堂的柱子爬上来的,曾国藩就是一条满人贵族的狗”这样的话。为避嫌,不是穆彰阿着人来请,曾国藩都不大敢登穆府的大门了。
所以,曾国藩降职以来,一有机会,他就要训斥几句。黄子寿、梅曾亮几次要同赵楫理论,都被曾国藩拦住了。文庆是赏识曾国藩的,见赵楫处处压制曾国藩,几次想说上几句公道话,后见曾国藩没事人一般,加之曾、赵同为汉人,自己一个满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也就把这念头丢开了。
赵楫依然我行我素,专和曾国藩作对,和其他官员到蛮处得来。
曾国藩请假不成,只好硬咬着牙回到公事房,却突然发现案上摆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吏部咨文:“奉圣谕,据都察院左都御史劳仁奏称:工部侍郎匡正,利用文庙修缮一节,大肆侵吞库银。经查实,着即刻革去匡正工部侍郎职分,降三级调奉天府使用。所吞库银,悉数归还,财产抄一半入库,罚薪三年。又谕: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对匡正侵吞库银一事隐匿不报,着由吏部申饬,并停俸三个月,以儆效尤。”
曾国藩读完这份咨文,病痛顿时减退。
转日,又一份吏部咨文下到各部院:“奉圣谕,据前工部侍郎匡正奏称: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居京以来,一贯以结交满大臣为耻,尤其修缮文庙期间,更是专权跋扈、办事糊涂云云。经查实,实系妄奏。着即日起,曾国藩开脱所有处分,升授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
曾国藩立时成了正四品京官,成了侍读学士赵楫的顶头上司。
当日午后,翰林院四品以下官员都来叩见,独赵楫请假。
曾国藩告假一月,住进了报国寺。
按大清官制,大理寺少卿可以配戈什哈侍候,翰林院专拨了一名戈什哈侍候在曾国藩左右。
报国寺因为地处京师,每年都有大批的官员来此小住休养,闲房子有的是。小和尚是识得曾国藩的,选了个干净的房子开了锁,跟来的戈什哈就打扫房子往里搬行李。
曾国藩略歇了歇,就让小和尚前面引路去会方丈。
方丈此时正和人谈得火热,曾国藩路过窗下时,觉着屋里客人的笑声有些耳熟,及至走到屋里和方丈打问讯时,却一下子愣在那里。你道这和方丈谈得火热的人是谁?就是他的乡试同年,湘阴举子左宗棠。
左宗棠,字季高,小曾国藩一岁,平生最喜的是与读书人谈论兵书战策。一部《三国》被他读到滚瓜烂熟,诸葛孔明的一部《将苑》,更让他如醉如痴,随你点出哪章哪节,都能对答如流,仿佛己作的一般。湖南举子见他爱读兵书胜过八股,就戏称他为“今亮”,他也就真把“今亮”做了自己的号,专找制印名家刻了一方印,为人题匾作联时都要盖上“今亮”的印记,自称当今诸葛亮也。
当下曾国藩一见左宗棠,先大喝一声:“好你个左季高!”然后才道:“几时到的?”
左宗棠一见曾国藩,也不施礼,就大着嗓门道:“涤生,伯父、伯母可好?我是要学你参加明年会试的,给祖宗挣个大功名。哪知一进这皇城,又是头晕又是发烧,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去府上呢?只能先来老神仙处逍遥几日,然后再去请教三五股。哎!涤生啊,我一进京就在客栈里知晓你已由四品官降为七品官,究竟是为哪般事体?我看这大清的皇上也实在够难侍候的了,何必非吃这碗饭不可呢?
——倒不如你开缺,我也不考这三五股了,我们兄弟合开个书院,你专讲三五股,我专讲兵书战策,岂不是好?”
“阿弥陀佛!”一真长老笑着打断左宗棠的话,“曾大人进到禅房,前后只说了两句话,可左孝廉,却已经一口气说了几十句了。——刚才听季高说大人被降了职,该不是与人有了什么过节了吧?大人才高,我三湘的子弟,以后还要靠大人提携呢。——左三官人,老衲说的可是实情?”
左宗棠不服道:“太平盛世自然是涤生的天地,要是赶上烽火连三月,哼!可就说不准谁是人杰了!涤生,季高不是戏言吧?”
“当然!”曾国藩笑道,“左老三乃我三湘中出了名的诸葛孔明,怕将来连在下也要投到麾下吃口饭哩!”
三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左孔明竟然着老脸硬不肯红一下。
当夜,一真长老在禅房摆了桌制作精细的素席。三个人又畅谈了半夜。
第二天,曾国藩让一真长老给换了间大一点的房子,他和左宗棠住在一起,饮食、起居、谈话,果然方便了许多。
左宗棠原本就不是个拘谨的人,鱼也吃得,肉也吃得,素豆腐也吃得。曾国藩为了款待今亮,每日三餐都要打发跟来的差官进城买一些新鲜的鱼、新杀的猪羊肉,偷偷在房里背着一真长老煮了给左宗棠吃。一真心知肚明,也不说破。
左宗棠每日和曾国藩谈论最多的话题还是兵书战策,空闲下来便到寺院的一棵老松下去舞一回剑,说是太极剑法,创于张三丰的。曾国藩知道这左老三于武学是一窍不通的,就跟着去看了一次,却哪里是什么张三丰剑法,倒像是左三丰的套路,也就笑了一笑,再不去看了。
一次,左宗棠也弄了篇八股文章请曾国藩评点。曾国藩细细看了一遍,文理倒是通的,却和八股的体例不大相合。八股是代圣人立言的,左宗棠这篇却是代他自己立言:先说科举原本是为了选拔人才,拘于一种文体,优秀人才如何才能脱颖而出?论说得相当刻薄,最后的结论是“八股误国”。
曾国藩把笔饱蘸了墨,很想写上几句杀杀这左大狂人的傲气,却又无从评起,最后还是放下笔,不着一字。
但曾国藩已知道,明年的会试,这左今亮是无望登榜的了。想他之所学,天文地理,说得透彻,兵书战策,论得精辟,这样的一个全才,偏偏不能把八股文字弄到滚瓜烂熟;已经连续进京三次会试,均名落孙山,牢骚于是也就越发地盛。
这次进京,左宗棠发誓似地对曾国藩发牢骚,如果明年再超不过孙山,他这一生是再不会进京会什么试了,也就绝了入仕的念头。
曾国藩对今亮的话不置一词,但心里是非常地清楚:左老三靠科举入仕,今生怕是无望的了。却又不好说出。——想起在长沙岳麓书院的时候,曾国藩与左宗棠的意见也常常相左;曾国藩的少言寡语与木讷倒常使气盛的左宗棠多数的时候无法嚣张,竟致常常理亏。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于是处得较融洽。其他举子则对老左的狂态不屑一顾,有人干脆叫他左疯子。
湖南学政刘向基曾评论曾国藩说:“曾涤生能容得左宗棠,必是三湘数一数二的人物!”
其实,时人还是不了解左宗棠。左宗棠是一个天底下心胸最为豁达之人,敢说敢做,再光明不过。这一点,曾国藩心里最是清楚。
曾国藩点翰林前,左宗棠最喜欢冲曾国藩发牢骚,评点曾国藩做事的是是非非。
外界总认为左宗棠瞧不起曾国藩。这一点只有左宗棠自己知道,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曾国藩,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曾国藩点翰林后,很多同窗都在左宗棠的面前提起来,为的是羞臊左老三。左宗棠却丝毫没有羞赧之色,反道:“曾涤生这个人,任何事情都弄不明白,独八股文写得好,八股写得好自然就能点翰林。——但点了翰林就是出息吗?”
别人驳他:“照左孝廉讲,点了翰林尚不算出息,成天发牢骚的人算出息了?”
左宗棠愣了半晌,脸才忽然一红道:“竖子不足与论,只有涤生才和我谈得来。
”
那人却不依不饶:“孝廉和曾翰林谈得来,曾翰林以后却没时间听孝廉高论了;点了翰林就要做官,做官的人忙得很哩!”
这也是左宗棠一次又一次进京会试的原因。
曾国藩假满,便和左宗棠出寺归府。
当晚,便有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以下官员来看曾国藩。赵楫也打发了管家具帖问候。
曾国藩郑重地把左宗棠介绍给大家认识。左宗棠至此才知道,曾国藩已是四品京堂了。内心愈发佩服这个人的高尚情怀和博大胸襟。他开始为有这样一位同乡而感到自豪了。
周升献上茶来,众人归座谈话。
左宗棠先还有些拘谨,但经过交谈,思路渐渐畅通,也就高谈阔论起来。那些翰林们倒听得入迷,很晚才散。
曾国藩让纪泽称左宗棠为世叔,让下人们称呼左爷,李鸿章、郭嵩焘也都用晚辈礼节见过。
曾国藩让周升单给左宗棠打扫了一间屋子居住。得知李鸿章和郭嵩焘也是应试的举子,左宗棠执意要和李鸿章住在一起,说是切磋八股方便。曾国藩却怕左老三把李鸿章的笔给拐带慢了,坚持把他俩分开。
先头几天,李鸿章还能听左宗棠发议论,讲用兵用人,后来越听越与功名、八股不着边际,索性连陪也不陪他了,只顾忙自己的功课,闲下来,便教纪泽几句“之乎者也”。
看看年关将近,京师开始忙碌起来,曾国藩忙得有时一连几天不能回来,就把这家全盘托了左宗棠照料。
年关,既是官员交心走门路的时节,又是京官们的关口。有的官员是长年靠借债过活的,一到年关,要账的就逼上门来,躲也躲不及。
曾国藩的日子原本就不宽裕,是一份靠薪俸、一份靠弟子的束脩、一份靠借债,再无别的进项。一到年关,自然也就有几个钱庄管收账的伙计拿着单据过来催讨。
左宗棠一见钱庄的借具,很是吓了一跳。他万没想到的是,曾国藩做到四品京堂还要靠借债度日!
左宗棠深受感动,就忙写了封家信,差了曾府的一个下人,骑了快马,回湖南湘阴的左府去取五千两银子来,而手里现有的银子,都替曾国藩还了旧账,虽不甚多,也有四五百两。
曾国藩早已忙得头晕脑涨,是无暇顾及这些的,随左宗棠在府里怎么做,从不过问。直到这时,李鸿章才不得不对左宗棠另眼相看了,心里也存下了“曾左交厚”这样的念头。
过了年关,管家唐轩照例把一年的收支大账送曾国藩看。曾国藩这才知道,左宗棠不仅为他堵了陈年的老窟窿,又从自家拿过来五千两的银子,心下就有些不忍。
他把左宗棠叫进书房来,动情地道:“季高,无论你拿多少钱,也该同在下商量一下;须知你左季高的银子,也是老祖宗一文一文积下来的,并不是大风刮来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好你个曾涤生,得了便宜还要得理!你老哥以为我这五千两银子白给了你不成?——那是我借给你的。我何时要用,你须何时还我。涤生,说句正经话,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官场中的一个‘廉’字。当官的拥有了这个字,才能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我就做不到。——你老哥几年光景做到四品京堂这个份上尚且靠借债度日,就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官了。这尽管与你的胆子小性格懦弱有关联,但也确实包含了一个‘廉’字。——这钱不借给你又借给谁呢!——俗话说,官多大胆多大,可你官大却不见胆大,真是学也学不来!”
一番话,说得曾国藩目瞪口呆。
是年会试,道光钦命曾国藩为出题大臣与阅卷大臣,阅卷大臣领班为大学士穆彰阿,副领班为柏。
左宗棠得到这个消息,竟半晌无语。一个人在曾国藩的书房里发了半晌呆,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罢罢罢,涤生阅卷,今亮今岁进身无望矣!”
会试的头一天,趁李鸿章收拾考篮的当口,左宗棠一个人收拾一下行李用品,叫了一辆车子,悄悄出京回湘去了。
左宗棠为什么一听到钦命曾国藩为阅卷大臣的消息便不再下场了呢?因为左宗棠太了解曾国藩的性格了。于私事上,无论怎样马虎,他是断不追究的,但于公事、文章上,他是一丝一毫也不许差的。如果换了别的什么大臣阅卷,他左老三的文章或许还能蒙混过关,在曾国藩的眼里,是断断混不过去了,所谓知己二字,原说的也是这个理儿。
会试一眨眼即过,说着话就到揭皇榜的日子,曾国藩门下的十大弟子均榜上有名。名次较前的为李鸿章排名第五、郭嵩焘排名十二、李宗义排名在二十七。然后又是殿试。依老例,道光帝当场钦点李鸿章等前五名是科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
其他的进士们留京的留京、外放的外放,皆大欢喜。
会试是大清国举子们的大事,不仅百姓看重,朝廷也是格外地重视,光阅卷大臣就钦命了十二位,加上领班大臣、副领班大臣,有时竟达二十几人之多。进场举人的考卷要经过二十几位大臣看后才能定夺,是难以作弊的。曾国藩的十位弟子不仅全部考中,而且名次都较前,这种情形不仅以前没有过,就是以后也再没出现过。一时全国盛传。
曾国藩的文名,再次大震。
不久,经曾国藩亲自校正、标题、释义的《四书五经》,在他门下十弟子的协助下,在全国范围内刻版发行。曾国藩此时可谓春风得意,一顺百顺。
会试过去不久,衡州欧阳凝祉打发人来到曾府,称老太太思念女儿及外孙心切,特来接大小姐回家小住。
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给玉英打点行装,雇了轿子,转天便亲自护送到城关,与玉英依依惜别。
又过了三个月的安稳日子,不料一封讣告从家乡传了过来:祖母王太恭人已于上月十八日因患水肿不幸仙逝了,寿八十。曾国藩这日恰巧在府,一得此信,立时昏厥在地。家人一阵忙乱。
苏醒后,又大哭了一场,这才让下人布置灵堂,购置了孝布,全府上下皆着孝服;又连夜起草了《请假守灵》折,由文庆转呈了上去。按大清律例和丁艰制度,官员的祖父母亡故是不用丁忧的,但却可以请假在家守孝,时间不等。
但此次,道光皇帝却一反常规,不仅赏了曾国藩四个月的假,还恩准回籍奔丧,又破天荒特别为王太恭人亲笔写了“贤德永存”四字,还钤了御印,由曹公公亲自送到曾府。
曾国藩大受感动,带着全府上下人等,一连叩了九个头才被曹公公扶起。
他不敢耽搁,匆匆和文庆打了声招呼,就带了周升及两名戈什哈,踏上回乡的路。
翰林院同僚们的挽联、挽幛早在当天就送过来了,文庆也写了“成仙得道”四字,这些包了好大一包。
曾国藩的一生信条:只收墨迹不收银两。连恩师穆中堂送来的五百两银子,也由家人送回,决不破例。穆彰阿无奈也只好改写了一大幅挽幛,曾国藩才收下。
曾国藩一行人在路上不敢耽搁,加之曾国藩归乡心切,真是能赶十里路决不只走五里路,半月光景,便已进入湖南地面。
一进入湖南,曾国藩先就大吃一惊了:这还是魂牵梦绕的故乡吗?
尽管他心里清楚,头一年的湖南旱情特重,晚秋季节又生蝗虫。听家乡进京会试的举子们讲,大批的蝗虫遮天蔽日,落到哪里,哪里的庄稼便霎时不见。有的县份,连民房都给压塌。国库一年当中三次下发赈灾银两,又从四川调进大批的粮食解困,抚院的告急文书这才缓下来。
所过州县的商行、店铺也都大半关着,分明是有货无人买的缘故。人们脸上都显现着焦虑和不安,行色匆匆,不知是忙着投亲还是靠友,全没了他在家乡时的繁华和宁静。
美丽的湖南,在中年曾国藩的眼中是大打折扣了。
这能是湖南吗?这难道真是湖南?
问路人,都说是湖南,而且被告知,前行八十里,即是长沙。
曾国藩的心是愈发地沉重了。
白杨坪,湘乡县荷叶塘都北角的一个偏僻冷落、荒凉贫穷、不过二百户左右的一个村落,坐落在湘乡、衡阳、衡山三县的交界之处;但见高矮不齐的一大片草房零零星星散作一片,街不成街,路不成路,蝗虫啃光茎叶的庄稼田随处可见。
白杨坪的西南角,却有一个辉煌的高大建筑在半云端耸立着,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但见高大建筑的门楣上,镶嵌着一块乌黑厚重的木制牌坊,三个涂金的大字在日光下熠熠闪亮,近了才看清,原来是“进士第”。
“进士第”后边的一片房屋还有些整齐的模样,当中两扇钉鼓朱漆安着铁环的大木门,左右各吊着两盏白纱灯笼,一串长长的岁头纸被吹得哗哗作响,煞是凄凉。
不用问,在湘乡百里方圆能有这等辉煌气势的人家,一定是湘乡县首户曾家了。
曾家正办大丧,方圆百里便闻哀声。
一蓬白胡须的曾星冈——曾家的老太爷,拄着根蛇头的寿星拐杖,腰杆子拔得挺直,站在自家的院落中间,头顶遮着伞样的枯死的老槐树的杈,两眼定定地望着半开半闭的大门,一动不动。从接到长孙子城告假奔丧的信,他便天天如此,一天不落过。
几个仆人远远地跟在身后,不敢劝,不敢问,也不敢近前。老爷曾麟书已吩咐过,随老太爷怎么样,都不要管。
国藩的父亲麟书,一身重孝,带着子、侄及几大房的女人,则日夜守候在黄金堂王太恭人的灵前。国藩的叔父骥云,也是上下素白,带着一名管家,往来迎候奔丧的族亲好友。麟书和骥云的头已磕得乌云密布,意识恍惚。南五舅领着几个丫环婆子,在给王太恭人做灵幡、叠纸钱、扎牛马,忙得脚不拾闲。
黄金堂布置得端庄肃穆,灵柩安在中间,寿头正对着门的位置。寿木上方悬着长孙子城为她挣来的诰命轴子,下方一个斗大的奠字。寿木左边陈列着当地知府衙门专差送来的挽幛、挽联,知府署任刘向东的墨迹放在首位。寿木右边一字摆着湘乡县衙门以及县学敬献的功德牌和悼念幛子,知县张也的墨迹打头。灵柩的四周点满胳膊粗的大蜡烛,噼啪噼啪地燃着芯子,致使案板上蜡泪横流。拜灵的人不间断地往里走,一跪一起,把灵前的长明灯带得忽明忽暗。
王太恭人来人间逗留了八十个春秋,嫁到曾家苦也确实吃了几日,福也享得几日,正思量着活她个一百零一岁,不期竟得了水肿症。那病来得土遥咸松碜佑秩酰还溉眨闼撞唤恕S趾牧诵┨欤芍幸泊酉嫦缜氲匠ど常炊家⊥罚较乱┮咽遣荒艹缘牧恕K一共缓浚鲎帕窖壑煌ǔぷ喻胧椤4蠹抑捞耸窍肟此镒幼映且谎郏帜睦锇斓玫侥兀坑终牧艘蝗眨跆司驼飧鲅诱鲎盼奚竦牧窖鄄桓市牡厝チ恕?/p>
曾星冈当时正歪在藤椅里悠闲。闻报,不惊不悲亦不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该走了”,便自顾闭目养神去,再不肯踏出屋门半步,任外面如何嚎哭、超度,权当与己无干。但是,当京里做官的孙子——子城回信说皇上已准假许他奔丧正在往回赶时,老祖宗就再也不肯呆在屋内了,每日就守着枯树望着大门盼孙归。
他要做曾家第一个看见子城孙儿走进大门的人。
冥冥中,仿佛是王太恭人在说,又好像是一个不相干人的声音告诉他,他能实现这个愿望。他苦熬了一辈子,硬是供出一个翰林公做了京官,这样的愿望都实现了,还有什么愿望不可以实现呢?!
“老祖宗,不孝孙男子城来晚了!”
随着大门一开,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哭,曾国藩一身重孝扑倒在祖父的脚下。
周升及两名伴差也一起跪倒,口里说着:“奴才们给老祖宗请安了!”
曾星冈先是一愣,当俯下身子看清来人就是长孙子城时,全身猛地一抖,再难把持,伸开双手一把抱住孙儿的头,原本干涩的眼眶里,忽地闪出了多年不见的泪花。
“宽一,是宽一!”曾星冈因为太激动,只会说这一句话。
“奴才们叩见大少爷!”十几个下人从灵堂里跑出来,一起跪倒在地。他们朝思暮盼做京官的大少爷终于回来了!
满身素裹的国潢、国华、国荃、国葆闻声,也从黄金堂里走出。当他们发现确是大哥后才一齐叫着“大哥可回来了”,飞跑了过来,眼里都出现了泪花。
曾国藩一步一头,一直磕进黄金堂。
众人扶着曾星冈,也跟着走进去。
黄金堂霎时哀声动地。
道光帝所赐并加盖御印的“贤德永存”四个大字在黄金堂的上方升起来了,下面是大学士穆彰阿及十几名在京的大小官员送的挽幛、挽联。
望着这格外的天恩,连一贯矜持的老太爷星冈公都把持不住了,黄金堂的气氛也陡然肃穆起来。
星冈公颤巍巍地讷讷自语:“老东西,我曾家积了什么阴德,有了这样的光辉。
天恩!天恩哪!”
说完,竟喜得流下泪来。
当晚,曾国藩让人把床支在黄金堂,要为祖母守灵。
话一出口,不仅父母亲不准,国潢哥几个也是坚决阻拦。
麟书道:“宽一呀,不是爹不让你尽孝,爹也知道祖母疼你,实在是你的身子不许呀。黄金堂又潮湿,又不干净,不行啊!”
大姐国兰也道:“大弟呀,你就那么几天的假,闹出点儿毛病,可怎么向皇上交代呀?”
曾国藩边流泪边道:“在京里做官是尽忠,回到家里就是尽孝啊!——祖母疼我一回,我再不守她老人家几日,你让我如何再做人哪!”
国潢、国华、国荃、国葆见大哥如此,只好赶紧让人把床移过来。麟书、骥云哥俩已是早守在这里的了,这时就一齐搬回到内室,把位置让出来。
头半夜,麟书两口子陪着儿子坐了一会儿,尤其是母亲江太恭人,打着眼睛不好的旗号,紧偎着儿子,两手握着儿子的手,一刻也不松开,曾麟书觉着这样讲话别扭,拉了两次没有拉开,只好作罢。
星冈公这一夜也是一趟一趟地来黄金堂看视——一会儿问下人:“大少爷的褥子可够厚?不成就多加条毯子吧。——黄金堂潮啊!”下人们就赶忙往黄金堂送毯子。
下人们抱着毯子还没走到黄金堂,星冈公又一颤一颤地走过来了,还有几步远就问:“大少爷的被子可够厚?不成再加一条被子吧。——毯子薄,黄金堂潮啊!
”
下人们有问必答,并不厌烦。大家知道,老祖宗平时不大言谈,现在这么絮叨,是高兴哩。
国荃、国葆两个却背着大哥,早把周升央求进书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使用了各种手段,软逼着周升打开包袱,取出曾国藩的四品朝服,青金石暗蓝顶戴,挤着看。
国荃道:“像大哥这样,也不枉一世人了!”眼神里的羡慕,再高明的画师,亦画不出。
国保也道:“大哥才三十几岁,就做到四品官,全湖南也没几个呢!”
国荃自言自语道:“我都二十二了,尚未入县学,咳!”
第二天,得知曾国藩回籍奔丧,县衙马上便拨出十几名衙役捕快来为曾家守大门。曾麟书见国藩一刻也不离开黄金堂,一天的三餐也是吃在这里,便没有把衙役守大门的事告诉他。他认为,儿子作为皇上身边的四品京堂回籍奔丧,地方上的衙门是理当出些力的,更何况曾家年年上交的漕粮地丁总是全县之首。一人得道,鸡犬尚且升天,何况当了京官呢!但周升却马上把这件事禀告给了曾国藩。
临末,周升补充道:“想地方上原也是一番好意,依奴才看来,大人就权当不知道吧。——就算皇上知道了,因为大人不知道,又能怎样呢?”
曾国藩略一沉吟,说:“周升啊,拿我的帖子,去见他们的首领,告诉他们几位,本官不是公差,是回籍奔丧的,恕本官热孝在身不能和他们见礼。转告他们,按大清律例,奔丧是不能扰官的,大清国无此先例。转告张明府,待本官孝满,再去拜访他,去吧。”
曾国藩到家的第三天,湖南著名的风水先生“赵铁眼”带着曾国藩父子,在二十四乡的八斗冲转悠了一整天,才终于选定了一块吉地,按着罗盘指出的方位插上了竹签。转天,曾家便开始着人打墓。
曾国藩原本对地仙一说持怀疑态度,但乡俗不能违,自己没甚话说,当天就议定了下葬的日子。曾家的亲戚已到了五百几十位了,王太恭人的娘家也来了二十多人。整个荷叶塘都住满了。
出殡的那天,罗泽南、刘蓉等曾国藩的一班老友早早便赶到曾家帮忙张罗。曾家自然又是一番的呼天抢地,细节不言自明。府衙和县衙都派了人参加,几百号人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直把王太恭人风风光光地送进吉地。
曾国藩因为扶柩前行,已是哭得昏天黑地,自然顾及不到这些,等发现时,衙门来的人已然坐到席面上推杯换盏了。
曾国藩私底下把国潢、国华好顿埋怨,直到麟书把过错揽到自己头上才罢休。
打发走亲戚邻居,曾国藩依老例,决定闭门谢客三天,和家人好好叙一叙,第四天,再去拜会族亲好友、当地的乡绅,以为答谢。
但湘乡县正堂张县令张也在第二天便持着片子来拜会了。
“下官叩见曾大人。”张县令一揖到地,毕恭毕敬。
曾国藩赶忙还了一礼,便扶起他来,道:“张明府多礼了。——本官受皇恩回籍奔丧,连连扰动地方父母,深以为歉。原本想等过完头七再到县衙拜谢,县太爷倒抢先一步了,真让本官汗颜!——周升快给张父母献茶。”
归座毕,张县令道:“曾大人,您老到家,下官原该一步不落侍候在左右的,怎奈公务缠绕,一直不得脱身,下官特来向大人请罪。”
曾国藩道:“明府大人快不要这么说。家祖母大丧,已扰动官府,本官深以为歉,张明府不上奏朝廷已是曾门大幸,何敢有他念哉!”
张也笑道:“大人尚未进府,穆中堂的八百里快骑已经先到了衙门。穆中堂再三交代下官,一定要侍候好大人。穆中堂的身子骨还好吧?”
曾国藩一愣,道:“恩师虽事繁,身体尚好。本官替恩师谢过了。”
张也道:“只要中堂大人身体好,下官就心安了!——想起十年前,下官在典史任上蒙抚院抬举进京引见时,穆中堂只一句话,便把下官由未入流而递补成正八品的县丞缺份,连进四级。回来后,不仅同僚吃愣,抚院也惊讶。没有穆中堂,哪有下官的今天!”
张也字和真,一榜出身,做过一任衡州府首县钱谷典史,很是捞了一些银子,把抚院弄得极端高看他。先是给了他一个吏部叙优,然后又保举进京过班引见,回来便重用。张也到京后,却不忙着到吏部,而是先忙着找关系四处拜师,比引见还忙。拜来拜去,就拜到了穆彰阿的头上。穆彰阿当时还不是首揆,但已很有权势,而且正以大学士之位管吏部。张也已是打听清楚,穆彰阿最爱欣赏的是古玩,最爱玩弄的是女子,所以第一次进穆府,就给穆彰阿送了花十万两银子才弄到手的一对古瓶,压倒穆彰阿半室的藏品。引见归来,张也不久就被抚院放了湘乡县知县的署任,一年后即放了实缺,已在湘乡县稳如泰山般地做了两任的县太爷,现在正在第三任的任上。湖南走马灯似地连换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也决没有干到两任的,但张也谁都奈何他不得。尽管湘乡百里人称张也为“张三尺”,意思是把地皮刮掉三尺,但他总有办法让巡抚不敢撤任。湘乡县归衡山府管辖,知府换来换去他来我走,但张也却稳坐不动。现在的知府署任是两榜出身的刘向东,是曾国藩的同年,也奈何张也不得。
这张也不仅精明,胆子也大,再歉收的年景,只见他加租,从未见他减息。漕粮地丁上头,最最仔细不过,无人敢糊弄他。尤其是灾荒年,不管国库拨下来多少赈灾银子,他都悉数收下;饿死人的年景,他也只是拿出十分之一或者更少些的银子象征性地建几座粥锅,却又十天半月地熬一次粥,那粥又稀得见到底,每人还半碗不到。灾情越重,百姓受苦越深,独他喜煞。这些,曾国藩早就有所耳闻,父亲和弟弟们的信中也多次提到衙门累累给曾家加赋增税,美其名曰:全县首户要做出表率云云。而灾荒年又从没有给百姓救济过一两银子。
据说,张也对曾家还是颇多照顾的。有的乡绅,为了抗捐,竟有被打了板子的,告都无处告。
县学生刘蓉、罗泽南也多次给曾国藩写信言及张也的丑行。
曾国藩对张也已是蓄了老大一个厌恶在心里头的,只是奈何他不得。
又闲谈了几句,见曾国藩面上讪讪的,张也只好起身告辞,意犹未尽的样子,仿佛有话没有说出。
曾国藩礼节性地拱拱手,也没有送,眼望着张也出门登轿去了。
曾国藩重新坐下,无可奈何地喝一口茶,国潢却领着刘蓉、罗泽南走进来。
刘蓉和罗泽南都是县学生,与曾国藩同都同甲,是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曾国藩进京前,常与左宗棠,罗、刘二位在一起切磋学问,被人称做四君子。
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比曾国藩大一岁。刘蓉字孟容号霞仙,比曾国藩小五岁。
罗泽南是四君子中的老大。
曾国藩一见罗、刘二位,急忙站起身。
罗泽南却抢前一步见礼,笑着说道:“涤生,我和孟容早就来了,一直在国潢的书房里喝茶。——张也不走,老哥都不敢见你了。”
曾国藩呸一口道:“这是曾家,又不是县衙,怕他怎的?”
刘蓉道:“我等不是怕他,是不想让他污了脸面!”
下人捧出茶来,几个人重新落座。
国潢忽然道:“大哥,你在京里,又总见皇上,就不能奏他张也几本?——张也这几年,可把湘乡糟蹋惨了!罗大哥有一回都看不过了,写了个状子递到府里,哪知知府衙门收都没敢收!——听说,张也年年都打发人往京里送银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曾国藩接口道:“我还忘了问,刘向东是几时放的知府?”
刘蓉道:“时间不长,好像半年前的事。听说,你这个同年,这几年在湖南可不太得意。这个署任,还是抚院看他可怜,有心照顾他的!”
罗泽南道:“涤生啊,刘向东是个好人哪!你该去看看他才对。——季高要在,早把你一顶轿子抬到知府衙门了!”
曾国藩忙问国潢:“罗山不说我倒忘了。——没着人通知季高吗?”
国潢道:“怎敢不知会他。——家人说是出外访友了,肯定没回来,要不早蹽来了!全湖南都知道你们俩最好,不知会别人,敢不知会他?——你们四个到一起,那叫四君子呢!”
国潢话没说完,罗泽南与刘蓉已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说,我应该到知府衙门去会会向东,可我是奔丧回籍。按大清律例,奔丧回籍是不准惊动地方的,想那刘太守也能体谅我的苦衷。
”
“行了!”刘蓉摆摆手,道,“快不要提什么大清律例!——前年,你们曾家的老亲家、南庄的萧家,就因为绝产没交上漕粮,让衙门给关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令尊大人出面,受的罪就更大了!”
曾国藩忙问国潢道:“可是真的?前年朝廷没收湖南的漕粮啊!还给三湘拨了三百万担的红薯和五十万两白银呢!——爹写信怎么没有说?”
国潢长叹一口气道:“因为我家的漕粮地丁是免了的,何况你每次来信都叮嘱爹,凡是官府定的事情,不让爹出面,怕遭非议。”语气里明显透着不满。
罗泽南这时道:“涤生,不是我说你,就因为你当这个破京官,不光国潢哥几个不能伸腰,连我们这几个穷秀才也跟着受气!总怕带累你跟着落个纵容族亲好友欺压地方的名声。没你这个京官,他张也还真有些忌惮。我们几个真告到京里,我就不信皇上就信他穆彰阿一个!”
刘蓉道:“行了,大翰林难得回来一次,我们还是说点好听的吧。涤生啊,张也是闹得太不像样了,我怕刘向东跟着受牵累呀!——要么让你这个同年离开,要么想个策略,把张也扳下来。”
大家正谈得兴起,国荃这时走进来道:“时候不早了,罗相公和刘相公都在这歇吧。睡处已经收拾好了。”
罗、刘二位这才想起曾国藩已经忙累了好多天,从进家就没有好好地歇过一晚,于是赶紧起身告退,约好明天再来。
曾国藩送到“进士第”方止住脚步,又再三叮咛,不可失约。
两个人匆匆而去。
进了大门,曾国藩直接进了祖父的卧房,见父亲和二叔都在这里。
曾星冈一见长孙进来,忙一把扯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口口声声说:“这几日可把宽一累坏了,今晚得早点歇。”手却只是不放。
曾国藩知道祖父不想让自己离开,就道:“老祖宗,宽一今晚不回卧房了,就在这歇了。”
曾星冈口里说着“那哪成,回来这几日还没和纪泽娘几个说说话呢”,却已经下床张罗着给孙子支床拿铺盖了。
曾麟书道:“爹,宽一今晚想陪您,就让他陪您吧。和纪泽娘啥时辰都能说话。
”
星冈公乐得眉开眼笑。
曾国藩当夜宿在祖父的房里。爷俩足足讲了大半夜话。
第二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一顶蓝呢大轿便停在曾家的门前。
曾国藩刚走出书房,就见刘向东身着便服,迈着四方步,一个人迎面走过来。
曾国藩跨前挽住刘向东的手,也顾不得施礼,几步便拥进书房。
进了书房,刘向东把手拼命挣出来,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深施一礼道:“下官给曾大人请安。下官见过曾大人。下官看望来迟,望大人恕罪!”
曾国藩愣了许久才道:“本京堂面前站着的可是出身两榜的刘向东?”
刘向东施礼答道:“正是下官。”
曾国藩急道:“既是刘向东,如何连你的同年曾涤生都不认识了?”
刘向东严肃地回答:“曾涤生是满朝皆知的四品京堂,下官只是一名五品署府。
下官不敢放肆,请大人见谅!”
曾国藩边笑边对着刘向东的肩头拍了一掌道:“你快给我变回庶吉士时的刘向东!你只准叫我涤生,不准称我大人,否则我就让人把你轰出门去!”
刘向东被拍得愣了愣,道:“大人敢拍下官的肩头,下官却不敢拍大人的肩头。
只要大人不怪罪下官,下官一切听命就是了, 何必非要往外轰下官呢?”
曾国藩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让人放了座泡了茶,自己捧了一本书看起来,不再理他。
刘向东一个人坐着,脸一阵白,一阵红,嗫嚅了许久,才道出一句:“涤生,我早该来看你,可我怕传到抚院那里,落个勾结京官的坏名声。涤生,你还生我的气吗?”
曾国藩放下书,用手指着刘向东的鼻子道:“向东啊向东,你当的可是朝廷的命官哪。——几年不见,你变得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
刘向东长叹一口气道:“涤生啊,不要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涤生啊,这几年,我熬得苦啊!”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
刘向东籍隶湖北,是曾国藩的会试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做过庶吉士。期满引见被分发到湖南后,署过一任知县,一任州同,然后就再不得缺。尽管已是正五品同知衔,几年下来还是穷得叮当响。儿子已经老大,却单独请不起先生,只能到十里开外的一个私馆和人伙着读书。前任藩台挺同情他,有心调剂他个缺份救济救济他,他又一两银子都拿不出,而前任抚院又是最认钱的 。多亏新来的抚院也是湖北人,而且和他还是一个县的。接印之后,一见他这个样子,便存了同乡怜同乡的念头。碰巧,衡山府知府进京过班引见。抚院当下便知会藩台,让他去署理衡山府这个缺份,总算给了他口饭吃。刘向东做官还算清廉,只是胆子有些小,到衡山已近半年,虽没对百姓做出过什么大好事,但也没有让人唾骂的劣迹,官声尚可。
最近听说,他的同乡抚院要调别省去做巡抚。新抚院来后还不知他这署府做得成做不成,他已经担惊受怕了好些天。
听完刘向东的叙述,曾国藩沉默了许久才道:“想不到在地方上做官这样难!”
刘向东道:“我大清历来官多缺少,就是京师,候补的官员还少吗?——涤生啊,我不是嫉妒你,像你这样一帆风顺的官员少啊!——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没有好缺份,你就甭想捞银子。没有银子,你就不能有宪恩。反过来说,没有宪恩,你又怎么能有好缺份呢?咋做都难哪!”
曾国藩忽然道:“向东,张也这官做得倒是挺滋润哪。——在湖南怕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刘向东抢着道:“湖南有几个张也呀?——出道就是钱谷典史,一任下来,五十万两的出息呀!湖南几任的巡抚,哪任不是千里为官只为钱哪!张也大把地往外甩银子,宪恩怎能不好啊。——一省没有几个像张也这样的官,巡抚靠啥呀?所以说,像张也这样的官,不管那个省,不管朝里有没有靠山,都是一等一的好官!
”
刘向东滔滔不绝地大讲官经,把个曾国藩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曾国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冲外面喊:“告诉厨下,午间豆腐饭摆在书房。我要和知府大人好好叙一叙。”
曾国藩明着是留刘向东吃饭,实是告诉家人,知府大人来了。
湖南乡间把居丧期间的招待饭称做豆腐饭或白饭。
果然不久,麟书带着国潢哥几个依次进书房与刘向东见礼。
刘向东与曾麟书原本是认识的。刘向东刚分发湖南时,曾特意向抚院告假到湘乡看望过曾麟书。
麟书一走进来,向东一眼便认出来,急忙离座问安。
曾国藩把国潢、国华、国荃、国葆依次介绍给向东认识。
礼过,大家刚刚坐下,罗泽南同着刘蓉又走进来。曾国藩又是一番介绍。
罗泽南向刘向东抱拳施礼道:“学生昨日还同涤生谈论府台大人来着,想不到今日就会着了!可不是天遂人愿!”
刘向东道:“本府一到衡山,便听人说三湘有三亮。今亮左孝廉与我早就交厚。
今日一见余下的两亮,果然也是人中上品!”
罗泽南笑道:“府台大人敢则从来都是正话反说吗?——乡间俚语,左孝廉当真,我和孟容是不敢当真的。——府台大人呀,说点正经事,听说您老就要被撤任了?”
刘向东脸色剧变,忙问:“兄台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曾国藩也道:“罗山,这种事开不得玩笑的!——刘明府胆子小,可别吓着!”
刘蓉道:“府台大人这任是早晚要撤的。你想,放任自己的属官胡作非为,这任能长久吗?”
一听这话,刘向东的一颗心虽然放进肚里,脸上却有些挂不住。曾国藩无论怎么样,他都不敢反驳,但罗泽南和刘蓉仅是一名乡间的秀才,从出身到功名,刘向东都压着他们一头。以县学生之身敢这样和一名现任知府讲话的,当时的大清还就罗泽南、刘蓉二人。
刘向东的脸上开始不是颜色,显然在思虑是发作还是容忍。
曾国藩赶紧道:“向东,罗山和孟容这样讲话习惯了,他们也是为的你好。不是我压着,他们两个早就进京告张也去了!向东啊,你这个知府早晚要断送在张也的手里!”
刘向东挣起脖子道:“涤生啊,我何曾不知道啊!——我在长沙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张也呀!你们知道我的前任是怎么开缺的吗?就是因为给抚院上了道参张也残害地方搜刮百姓的折子,便被抚院明着保举进京引见,实际就是给撤任了!都从京里回来快三个月了,现在还在省里头做他的候补道呢!有这件事照着,谁还敢打姓张的主意呀!——你让我参张也,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
曾国藩见刘向东说得唾沫横飞,不由打断话头道:“向东啊,你这个两榜出身的人怎么忘了一句话呢?——物极必反!他张也才只是个七品的前程,与和珅比差得太远了。张也真有那一天,你可不仅仅是撤任那么 简单了!开缺永不叙用,革职流放三千里,随便哪一条,都能毁掉你一生啊!”
曾麟书悄悄地走出去,一会儿又走进来,道:“刘府台想已饿坏了。——书房太小,我让人把饭摆在堂屋了。涤生啊,请府台大人和两位相公移驾吧。”
刘向东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饭后,刘向东打道回衙。曾国藩等人送到村头方回。
回来后,又喝了两杯茶,曾国藩便让罗泽南和刘蓉陪着,带上两名随差及周升,走着去南庄看望几家老亲故友,顺便也散散心。
时间已近年底,如果不是遭灾,应该是乡下正办年货的时节。曾国藩走在路上,见满目萧条,人们都靠着树杆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蹲在自家的屋檐下吸着纸烟,百无聊赖的样子。一见曾国藩和罗泽南、刘蓉等人走过来,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转过身来打招呼,眼里透着的是哀苦和无可奈何。
罗泽南小声道:“狗官张也,全然不知道组织自救,百姓们不是闲疯就是饿疯!
”
几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进了南庄,曾国藩指着打头的一排房子道:“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许家的大宅院。”
刘蓉道:“涤生记得不错。一年前,这确是许大官人的大宅院。不过现在,已经换主儿了。”
曾国藩一怔,不由问:“这是为何?——许家在湘乡五代为绅,我县的第一名秀才,就是出在许家呀!因为宅基地,我曾家还和许家打过一场官司呢!”
罗泽南笑道:“许家是再不会和曾家打官司了。——自打湘乡城关有了第一家烟馆,许家的老太爷便吃上了,后来就全家齐上阵,不上几年就吃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地卖光了,就卖闺女。卖完闺女,又卖婆娘。婆娘也卖光了,只好卖宅院。最近听说,爷几个赁了城关
的一 处小土屋,还是成天抽大烟,眼见是等着归西了。”
曾国藩问:“湘乡也有烟馆吗?谁人开的?”
刘蓉愤然而答:“除了张也,谁有那么大财力!已经开了三年,听说,一年有上百万的进项呢!”
曾国藩两眼望定许家大院,久久不语,心却早已经飞到了两广、飞到了四川。
回来的路上,曾国藩坚决地对罗泽南和刘蓉道:“不日我就要返京,我走后,你们二位就去知府衙门找刘向东,把张也的种种不端都件件查明,逼着他向抚院奏报。你们要把成败利害跟我那同年讲清,明告诉他,他不奏报抚院,你们就联络乡绅进京告御状。想扳倒张也,只有知府衙门奏参才名正言顺。不扳倒张也,湘乡百姓永难脱困!——如果季高回来,你们和他一齐去。季高和他较熟,说起话来也直接些。”
当日回到家中,曾国藩便让周升带着随差收拾一下行装,又看了看弟弟们的功课,该勉励的勉励,该改正的改正;当晚,又把“锡麒斋”的先生请到书房,当着国潢几个的面,谦卑地恭维了先生两句。第二日,又同着家人去八斗冲祭奠一番,这才起程返京。
走的那天,十里八乡的族亲好友都赶到荷叶塘,站得满路都是人。
曾国藩先到老太爷的房里磕了三个响头,又冲着母亲和叔父跪下叩头。
出了大门,玉英手牵着纪泽怀抱着满女,前后拥着大女二女三女,泪水涟涟地对夫君左叮咛右嘱咐,仿佛夫君上了轿子从此便不再回来。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
母亲江太恭人怕长子难过,硬着心肠没有出来送,却一个人躲进卧房哭得连连昏厥。
曾麟书、曾国潢、罗泽南、刘蓉等四人,直把曾国藩送到长沙方回。
曾国藩返京没有让衙门的人知道,等张也得着消息赶到荷叶塘时,曾国藩已是离去多时了。
曾国藩打发走父亲等四人,便在长沙耽搁两天,拜访了几位在湖南候补的同年,又到城西的翰宝斋走了一趟,想顺路看望一下恩师齐师傅。
到了翰宝斋,却已是物是人非。问柜上的小伙计得知,齐师傅已将店铺盘出三年,早已不经营古玩,据说在香港湾(又说在南洋)搞茶叶生意。曾国藩感叹了一回。
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我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
进了京城,曾国藩急忙去翰林院销假。从文庆的口中得知,道光帝偶感风寒,已病多日了,几名大学士轮流在宫中当值,满朝文武都正焦虑呢!
曾国藩赶忙进宫,但道光帝这一天却没有召见一名大臣,只召见了几名王爷、国公。
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
黄子寿、陈公源、陈源衮与刘传莹已等候多时了,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恰巧也来看望恩师。曾国藩让厨下备了几个素菜,留同僚、门生用饭。
席间,曾国藩自然问起道光帝的病来。
黄子寿道:“还不是让他们自己人气的!”
曾国藩问:“这话怎么讲?——文大人怎么没有说起?”
刘传莹冷笑道:“你以为文庆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他就那么干净?无非不像其他人那么贪罢了!”
曾国藩道:“诸位说了半天,还是不破题,皇上怎么说病就病了?”
李鸿章道:“回恩师的话,学生听说皇上这次龙体欠安,跟山东水泊梁山的事有关,不知确也不确。”
曾国藩道:“本官会试的那年,就听说有拳匪在山东的梁山出没。好像这些年一直就没安静过。——敢则又大闹了?”
黄子寿道:“何止是大闹。——听说闹得巡抚衙门连派了三次抚标兵,剿了几次都剿不完。那几天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似地往京里飞。皇上只得派了徐提督,又调了邻近两省的绿营,单委了徐提督为钦差大臣,统带三省的兵,据说这才把那聚伙儿的梁山强盗杀得大败,斩首千余呢。——奇怪的是,捷报传来不久,皇上就气病了。打了胜仗皇上反倒病了,你说奇也不奇?”
曾国藩道:“果然有些奇。让本官更奇的是,典试四川时,本人走的就是山东。
如果有大团的拳匪,怎么那么安静?本人又怎么没有遇上一个?听诸位讲那会剿的情形,那拳匪好似一夜间长出来似的。——奇奇!果然奇!”
又谈了一会儿,因刘传莹近几日身体不适,饭后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府了。
走出很远,曾国藩还隐隐听到刘传莹那沉重的咳嗽声。
第二天晚饭后,曾国藩被道光帝召进寝宫。
曾国藩跪爬到道光帝的近前,见道光帝半躺在龙榻上,两眼深陷,一阵阵的咳嗽。太监们往来端茶送水,曹公公在轻轻为道光捶肩头。一见皇上满脸的病容,曾国藩强忍泪水,颤声请安。
“曾国藩哪,起来同朕讲话吧。”道光帝显得有气无力。
曾国藩跪着答道:“臣有罪!——皇上龙体欠安,臣本该随侍在侧——”
道光帝轻轻地摆了摆手,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曾国藩哪,你走这一趟湖南,没有什么稀奇的事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此次出京、回京都很太平。”
道光接口道:“太平?——山东险些出大乱子啊!朕调了三省的旗营会剿。平息倒是平息了,万民折子也飞过来了,控徐角借征剿之名乱杀无辜,朕已命把那徐角押解来京了。——咳!”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喘息了许久才道:“曾国藩哪,朕四十三岁登基亲政,至今已六旬有五了。朕一直以主敬、存诚、勤学、改过八个字来约束自己,尽力打破满、汉大臣之间的等级差别。满大臣的折子我可以压一天批,汉大臣的折子我是尽力当天批发的。曾国藩哪,你是个汉大臣,希望你能体察朕的苦心。”道光停下来喝了一口热茶,平息了一下,接着说:“当官以不要钱为本,你这话朕揣摩了许久,大概就是你跟朕讲过的廉字功,也就是不贪吧。但这样还不行,还要敢任事,凡事往大处看,替大清想。大清是满人的大清,也是汉人的大清啊。节俭、认真的火候朕不如你,许多大臣都不如你,这也是你遭嫉的根由。——好了,你刚回京,也要好好歇歇,朕也累了。朕精神好一些,还要和你谈。——你跪安吧。”
曾国藩满腹心思地回到府邸,饭后,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闭目静思起来。
从道光帝的气色来看,怕是难以维持多久了,脸无光、眼无神、周身疲倦、咳痰见红,这是末弩之兆。这固然是道光帝操劳所致,但也与天灾人祸有大关联。道光帝也许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和一个汉官谈了许多不该谈的事。——道光帝想要干什么呢?大清是以武力进驻平定中原的,皇宫内的王爷们,是绝不会向汉大臣吐露心声的,是坚决防范汉人的
。尤其是平定三藩之后,汉人就更加不得势。可道光帝为什么和自己讲这些呢?莫不是病入膏肓糊涂了不成?
他真的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他睁开眼睛,找出安魂香,燃上一支,又盘腿坐在炕上。
有一点毋庸置疑,道光帝确是把自己当成了身边的大臣。这固然与穆彰阿的举荐有关联,同时也隐隐露出道光对满人失望,重心在渐渐向汉人移动的苗头。满人治汉,是努尔哈赤写在“玉牒”上的祖谕,非有大魄力的皇帝是不可改动的。道光能向一个四品的汉大臣吐露自己的心迹,也正好说明皇帝身边乏人。一想到这层,曾国藩又隐隐地感到不安。透过皇上话的表面而看实质,道光帝是希望自己能在朝臣中真正做一个既廉洁又敢任事的好官员,影响一代甚或几代官员,把大清王朝延续下去。这既有公心又有私心。公心即是为国,私心则是为了皇室一脉的兴旺。
曾国藩想得头痛肢麻,他走下炕,想再续一支香,这时,周升悄悄走进来:“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您老歇吧。”
“哦——,”曾国藩自言自语,“三更天了,是该歇了。”
第二天,曾国藩刚刚起床,周升便急急忙忙地闯进来道:“大人,小的刚得的信儿,陈源衮翰林的内人没了!”
“什么?”曾国藩打了个愣,“你是说易安人没了?”
周升道:“是,陈府管家刚走,陈翰林想让大人过去一趟。”
曾国藩边更衣边对周升道:“赶紧备轿。”
周升一愣,小声问一句:“不吃早饭了?”
曾国藩道:“陈翰林京里没亲人,不定忙乱成什么样呢。——我得赶紧去!”
曾国藩赶到陈府,陈源衮正坐在客厅独自落泪。一见曾国藩走进来,只叫得一声“涤生”,便说不出话来。
管家忙接过曾国藩脱下的衣服,边道:“我家奶奶昨日生产,找了三四个接生婆子都不济事。折腾到午后,小少爷算是降生了,但奶奶却没了!”
“小少爷呢?”曾国藩问。
陈源衮道:“一直哭,丫环抱着哄呢。生下来就没了娘,咳!”
管家道:“小少爷是饿得哟,任啥都不吃。这可怎么好,总不能——”
曾国藩急道:“马上着人去找奶妈呀,孩子得吃奶呀!”
一句话提醒了陈源衮,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急忙跑出去,着人去找奶妈。
陈源衮,湖南茶陵人,是曾国藩上一科的进士,时任翰林院检讨。娶妻易氏,封赠安人。易安人生头胎,却就落了难,怎不叫陈源衮悲痛。
一会儿,刘传莹、邵懿辰、陈公源等人相继来到,曾国藩就指挥大家为易安人安灵。
陈源衮的住处是租赁来的,东家怕晦气,不准停灵。曾国藩又让周升拿了帖子去城外的关帝庙联络,总算成功,易安人的灵柩就暂停在关帝庙。奶妈找到后,小公子也停了哭声。
不久,曾国藩见陈源衮整日郁郁寡欢,办差也打不起精神,便让陈源衮辞了下人退了房子和奶妈一起搬到曾府。陈源衮和奶妈各住一间房子,一日三餐却吃在一处。陈源衮每日和曾国藩谈些国事,下下围棋,心情渐渐好转。
曾府自打多了陈源衮父子,日子倒过得比平常快了许多。
两个月后,陈源衮丁父忧离京回籍,只剩下了儿子一个在曾家寄养。陈源衮临别为儿子取名远泽。
曾国藩为陈家老爷书写了挽幛、挽联,都打到包袱里,由陈源衮一并带回。易安人的灵柩也由关帝庙取出,专雇了人护送。
曾国藩带着公差一路护送陈源衮及易安人的灵柩出京。
眼望着陈源衮扶柩前行,曾国藩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知道,他在京城从此少了一位挚友,而京师则少了一位直官。
陈源衮是京师有名的直筒子,翰林院骨鲠之士。就为他这个脾气,很多京官是不大与他往来的,而他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那张破嘴是得罪过许多人的,是许多京官所不能见容的,于是早就存了辞官的念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的念头和曾国藩谈过了多次,曾国藩是深知其内中苦楚的,虽也劝过几次,但终于知道陈源衮其人于官场是不相宜的,终究是要离去的。就拿这次出京来说,除曾国藩、黄子寿、邵懿辰等几个同僚外,侍郎以上官员连挽幛都不曾送一个。而曾国藩回籍奔丧,连皇上都赏了挽幛,大臣们就更不用说了。这固然与曾国藩的学问声望有关,但同时也与皇上的赏识、穆彰阿的提拔有直接的原因;尤其是曾国藩在生活上节俭寡欲,在公事上严格要求自己,克己奉公、言行一致,这些更让人敬服。京里有多少嘴上是一套词,做起来又是一套曲的官员呢——怕数也数不清!最为可笑的当数以监察公正面目设置的都老爷们,明着是监察,做的事却是今天巡夜查嫖官,明天休假吃花酒。这都是大清国连皇上都知道的极其尴尬的事情。
陈源衮的这次丁父忧,曾国藩知道他是必要退出官场的了,就在送走陈源衮的第二天,给善化的唐鉴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拜求唐先生,望唐先生转求长沙岳麓书院的山长,希望在岳麓书院或长沙书院,能给陈翰林谋一教席。教书育人虽非陈源衮所长,但他毕竟是两榜出身,功底还是有的。曾国藩深知,唐鉴是奉行中庸的,虽对陈源衮素抱成见,但对曾国藩还算钦佩有加。曾国藩的成名是与唐鉴的颂扬大有联系的。
相信,曾国藩的面子唐老先生不会驳。
正在道光帝龙体未愈,满朝忧虑的当口,大清国又发生了一件入关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情:帝陵右侧的陪陵,也就是放有孝穆皇后灵柩的东陵宝华峪,竟然出现了齐膝深的黑水。这是东陵值事官在偶然的一次视察中发现的。所幸孝穆皇后贵人自有天佑,灵柩恰高出平地三尺许,不曾进水,但陪葬在前后左右的八大侍女,原本是喝了水银坐化的,却都被泡成丰乳肥臀,成了一片烂泥,不见了人模样。
清朝祖制,新皇上登基之日起,即须建造寝陵。皇帝可以好好地活着,但皇陵是要早早建成后等着的。皇帝活着时的寝宫,驾鹤西归后的陵园地,是皇室的两件大事情。道光帝亲政时已四十有三,已是一个城府很深、节俭有名的人了。这源于他目睹了乾隆朝的奢华和嘉庆爷的捉襟见肘。如果不是因乾隆爷喜欢摆阔,和又何致敛成巨贪呢?道光帝亲政自然把廉字列为一等一重要的大事,又把康熙朝于成龙的事迹着人刻成石牌立在宫内,是决意要扭转乾隆朝的奢华,做一个好皇上了。
建陵伊始,大学士英和与祁藻为迎合新皇帝凡事节俭的口味,竟大胆地向皇上提出,皇上的寝陵,不妨效仿汉文帝,也来个薄葬。折子递上去,果然深得道光帝的嘉许,立即准奏,同时钦命二位大学士为新皇陵建造的全权办理大臣,又召集军机处办事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议定出建造皇陵所费银两数——原定一千万两白银,道光帝限定在三百万两之内。主要设施自然没有动,但一些观瞻用的附属建筑,该减的减,该砍的砍,是真真的薄葬了。
英和与祁藻倒也雷厉风行,接旨的当天,就带着人马及工部郎中甘熙去勘察吉地。甘熙是专攻风水学的,是道光年间比较著名的勘舆大师;凡京城的楼堂馆舍,均要该员用罗盘一一勘察后,才可动工,概莫能免。
甘大人拿着罗盘,随着英、祁二位大学士整整在城外折腾了二十几天,才终于把吉地位置定下来。之后,就画了图形,一一用文字标明,呈给皇上。道光帝当时一心想薄葬,见图形简单,设施又还符合御前大臣的会议精神,没有想太多就批了下来。
哪知英和是摸透了道光帝脾气的人,只要薄葬,道光帝是定喜欢的了。就和祁藻商量,须要放出些手段,来个真的薄葬,才不负皇上的苦心和照应。三百万两的银子从户部拨出来,他们两个只拿出二百万两支用,余下的一百万两,每人落了五十万两,还私下发牢骚,说偌大的肥缺,生生让“良心”二字给弄糟踏了。二百万两的皇陵,从监理、监工以下开始层层剥皮,落到实处,是已经一百万两都不到的了。工头没办法,买了砖,买了瓦,就买不起大理石了,几位工头聚在一起协商解决的办法。有道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主意还真想到一个,就是用砂土黄泥拌了洋白灰打成方块晒干,然后再涂上一层石灰膏子,名曰合成大理石。一排排地砌上去,不用手抠,还真和大理石一模一样。把个英和与祁藻喜得连夸工头们能干,立马就答应,名字一定要上到保单上。私下里,英和与祁藻却有些后悔,早知大理石不用银子,多弄个四五十万,皇陵不是照样建成吗?英和骂自己太心慈手软,天生受穷的命;祁藻躲进自己的府里,连连抽自己的耳光。祁藻给自己下的定语是:太忠于大清了。
折腾了半年,皇陵(帝陵)与陪陵(皇后陵)均落成。
道光帝带着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在英和与祁藻的陪同下,开始验收皇陵、陪陵。一处处地看过去,但见红砖的红砖,绿瓦的绿瓦,大理石的大理石,一排排一幢幢煞是好看。道光帝当时就发感慨:“俭是强国之本哪!”
回到宫里,对英和与祁藻连连夸奖能干,又是叙优,又是赏黄马褂穿。那几日,英、祁二位确是兴奋不已,既捞了银子,又得了个为国家节俭的好名声。这样的好事情,可遇不可求啊!
孝穆皇后先一步升天,自然要送进陪陵安寝。陪陵在帝陵的右侧,是帝陵的一个分系建筑。皇后入寝的头几年,正赶上直隶大旱,京师三年不见一滴雨水,土地龟裂、树木枯死,几乎颗粒无收。多亏其他省份年景还好,京师才算没有饿死人。这三年的大旱,愁坏了皇上,愁坏了百官,单单乐坏一个英和、喜煞一个祁藻。你道为了哪般?原来,所建成的皇陵、陪陵几乎清一色的合成大理石,最怕的是雨,最惧的是潮。只有地下水枯干墙面不受潮湿,才看出坚耐结实。你想这三年下来,地面都晒到龟裂,地下哪还有多余的水分?可不是成全人吗?
守皇陵的值事官员原本在皇陵的地面建筑中有住处及值事房的,但因这些人参与了建陵,所以没有一个敢当真进去的,却在百步开外背风处盖了间简易房,隔三差五地回皇陵办一回差,在地下转一转,就可每月领俸禄。
陪陵积水仿佛是一夜间出现的事情,慌得值事官连股险郏┦τ谑蔷秃涠鹄础?/p>
道光帝正在病中,看到折子,先吓出一身冷汗。是时,全国正在大闹山贼马匪,每天都有这方面的折子进京,他真怕祖宗的基业在自己手里画上句号。道光帝马上召集王、大臣们会商迁陵事宜。王、大臣们到后,曹公公先把守陵官的折子为王、大臣们读上一遍。祁藻听得是头皮发麻,浑身冒汗,怀里仿佛揣着六七只兔子。英和则眨着绿豆眼睛,拼命想着解困的主意。曹公公话音刚落,他便抢先一步跪倒在地,朗声奏道:“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话一出口,满朝文武愣的愣,惊的惊,全摸门不着。
道光帝强压着一腔怒火问道:“英和,朕有何喜呀?”
英和面不改色心不跳,跪前一步道:“皇上想啊,宝华峪本是山地,打井都不会渗出水来。如今凭空在万岁爷的皇陵发出水,虽是陪陵渗水,可不正好说明皇上就要大安了?——皇上大安,不是喜又是什么?”
道光帝被英和说得糊涂了好半天,细细一想才回过神来,火气不由得小下去,接口道:“是啊,朕也为这件事想了一天。列祖列宗们的陵寝从没有这种事发生,怎么轮到朕就百事不顺呢?难道真像英和说的,朕还能多活几年?祖宗们暂时还不想要朕?”
见皇上忽然间精神焕发,王、大臣们一起跪倒唱颂歌,英、祁二人的声音最响亮:“皇上圣明,皇上说的一点不错,皇上现在不就大安了?恭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穆彰阿呀。”道光帝点将了。
“臣在。”穆彰阿跪前一步。
“英和年纪大了,不堪繁剧,这次迁陵,朕想委托你来办吧。——选好地址以后,把图本绘好,还以薄葬为主,从节俭上下功夫,朕亲自定夺。现在抓紧给皇后建造一个临时的寝陵,尽快把梓宫移出。皇后被水浸泡无论怎么讲,都不会是国家之福吧?”
“皇上圣明!”一班王、大臣继续唱颂歌。
这一天,英和与祁藻尤其兴高采烈。
转天,又一道圣谕下发到翰林院:“着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曾国藩从即日起协助军机处领班大臣、文渊阁大学士穆彰阿办理迁移陪陵事宜。望该大臣克俭奉公,尽心办事,不负众望。钦此。”
曾国藩再次忙碌起来。
尽管穆彰阿是办事大臣,但他因不太懂阴阳之术,加之体胖笨重,只是象征性地做一些指挥工作。具体的工作,全部推给曾国藩,真个是要人给人,要物有物,很有些一呼百应的势头。
曾国藩带着甘熙等工部的勘舆专家们,在宝华峪东侧一里路的砂土冈上,先盖了间坐南朝北的木板房,然后在房中间挖了个大大的地穴,周围砌了红砖,又抹了洋灰,刷了金黄粉。——又由穆彰阿奏明皇上,恭请皇上验视、御准。皇上因在病中,身子骨不敢劳动,验看一项只好由郑亲王端华代劳,陪同大员是穆彰阿、曾国藩、甘熙等。因是皇后的临时吉地,王爷们到了这里,只是围着地穴看了两眼,又问了曾国藩和甘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算通过,很有些马马虎虎。穆相爷于是就安排移动皇后梓宫的事宜。
道光帝为这事专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把皇后移灵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九日。
到了这一天,穆彰阿亲自指挥,各殿阁大学士、军机处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都分派了差事,又调拨了五百名驻京绿营兵,专为进陪陵抬梓宫用的。皇家无小事。
曾国藩这一天也早早地起来,来到军机处候着穆彰阿。及至穆彰阿迈步走进来,候着的
人就都过来见礼,然后便开始向宝华峪进发。
五百名绿营兵由一名提督领着,已先一步来到宝华峪。
这一天的天气却不十分好,夜里先下了一阵大雨,天亮虽有些见小,却呼啦啦刮起东南风,移陵大臣们都被淋得落汤鸡一般。有人就偷着在心里犯疑:为皇后移陵怕不是犯着什么了吧?
到了宝华峪,先由皇陵值事官打开陪陵门,穆彰阿带着众大臣一齐跪倒,先冲着门里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头。
穆彰阿拖了长腔说道:“请皇后娘娘安!奴才等非惊扰娘娘的驾。——奴才等奉皇上旨意,来为娘娘移寝。”
话毕,费力地爬起来,冲身后的提督挥了挥手。
五百绿营兵就走进墓室,着齐膝深的黑水,来抬皇后的梓宫,足弄了两刻光景,梓宫才由一百人组成的杠子队一步一步地移出地面。
大臣们便急忙分列在皇后梓宫的左右,全部做哀伤状,扶着梓宫,一步步抬向砂土冈。
雨却忽然紧起来。
杠子队由一百名兵丁组成,共分三个班次轮流着抬。余下的二百名尚在宝华峪,清理娘娘的陪葬品;提督断后。
看看到了砂土冈,忽然一声惊雷,在队伍的头顶炸响。
队伍霎时一顿,还没回过神儿,却听脑后轰隆隆一声响,好似山崩地裂一般,大臣们急忙驻足回头观望,却见宝华峪的皇陵已全部倒塌,成了平地。
穆彰阿一下子愣在那里,好似木雕泥塑。英和与祁藻也脸色煞白,双双抖做一团。
曾国藩一见,知道座师乱了方寸,忙走过来拉了拉穆彰阿的衣角,小声道:“中堂大人,还是把皇后娘娘安置妥当要紧,宝华峪的事情退一步再说不迟。”
穆彰阿这才醒觉,招呼着,把皇后娘娘的梓宫移进新建的房里,慢慢下进地穴。
穆彰阿小声嘀咕:“不是祖宗显灵,今儿个险些要出大事!”
众大臣也暗叫“侥幸”。
宝华峪皇陵塌陷,砸死兵丁九十,伤残三十有二,提督大人被飞起的一根木梁砸个正着,折了一条腿。这件事被当地艺人演义成诸多故事,说得神乎其神。
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洞穿真相:这场大祸首先罪在英和、祁藻的“合成大理石”,二则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这两点才是根本。
这场变故发生的第二天,英和与祁藻同时告了病假。满朝惊愕。道光帝以为二位股肱之臣被雨淋出了病,不仅赏了假,还赏了长白山人参。
人参送抵英、祁二府,英和嚎啕大哭,祁相立时昏厥。
新皇陵的勘察、设计由工部郎中甘熙负责,施工便是曾国藩的事了。
曾国藩虽然力求节约,还是花费了二百万两银子才把新皇陵建成。
道光帝不相信曾国藩能用二百万两把这皇陵建成,就选了个好日子,由穆彰阿陪着,带病到新皇陵验察。
从皇陵回宫,道光帝的病情加重了。
他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老成谋国的英和与祁藻,竟然是个老成贪国、和之流的人物。
道光帝在寝宫内讷讷自语:“英和误国,祁藻庸碌!——皆负朕!”
说归说,道光帝倒没有把两个人怎么样。因为两个人都告病假,又是老臣,病中是不好降旨处分的。
但祁藻却把曾国藩恨个不了,几次鼓动御史弹劾曾国藩,总因没有凭据,加之有穆彰阿在前面护着,曾国藩又圣恩正隆,只能等等看。
这时,陈源衮打发人进京来接小公子。曾国藩让随身的戈什哈护送他们出城。
第二天,道光帝在寝宫召见了曾国藩;让曾国藩颇感意外的是,病中的道光帝用了七天时间亲笔为曾国藩书写了几张条幅,不仅落了圣款,还钤了御印。
曾国藩从曹公公的手里把这几张条幅跪接在手,一时感动得泪流满面,竟不能多说一个字。但道光却不著一词,只挥了挥手,便让曾国藩退下。
按大清老例,只有宫内有大喜事,或该大臣有大功绩的时节,皇上才会对该大臣赏上几个字,还多是太监们代笔,无非盖了御印而已。一个病中的皇上一次为一名四品官员用七天的时间写上四张条幅,这在大清尚不多见,道光年间,更绝无仅有,只此一次。这种圣恩,说是百年一遇,绝不过分。
曾国藩回到府邸,在书房静坐了许久,神智才渐渐清醒过来。曾国藩在京城是以持重、端庄、节俭而闻名的官员,遇到这种恩宠尚且几近失常,其他官员是什么样子,是大抵可以想象的了。
第二天,他到琉璃厂附近的“荣宝斋”字画店,请了裱画高手“一手成”老师傅张殿甲进府,用黄绫精精细细地把这四张条幅装裱起来;案子及用具是由“荣宝斋”移过来的。
张殿甲在曾府整整忙了七天,四张条幅才挂到早已打扫干净的正墙上。
曾国藩亲自点上香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细细地看起来。
第一张条幅的上方是“主敬”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圣学之源,基于方寸。敬乃德基,先民有训。
相在尔室,曰明曰旦。翼翼小心,毋怠毋玩。
衣冠必正,动作毋慢。操存省察,主一应万。
造次于是,斋庄无远。集木临渊,是则是宪。
第二张条幅的上方是“存诚”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物与无妄,天地之心。不诚无物,奈何不钦。
诚无不动,惟天忱。可孚豚鱼,可贯石金。
戒惧慎独,毋愧影衾。钟鼓闻外,鹤和在阴。
匆任智术,匆恃阻深。纯一不已,理包古今。
第三张条幅的上方是“勤学”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饱食终日,宴安自居。迭迁寒暑,迅若隙驹。
胡不志学,以立身躯。气志奋发,私欲涤除。
精研五典,爱惜三馀。优游涵泳,渐积工夫。
寸阴是竟,匆惮勤劬。日就月将,斯圣之徒。
第四张条幅的上方是“改过”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人谁无过,患不自知。知而弗改,是谓自欺。 告我以过,是我良师。小人文过,以逞偏私。 纵欲成性,贻害无涯。日月之食,于明何亏? 从绳则正,增美释回。不远无悔,念兹在兹。 看到最后,曾国藩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模糊。这哪里是简单的四张条幅,这分明是四条高悬不落的鞭子、四把锋利无比的钢刀、四块明晃晃的铜镜!
曾国藩始而感激圣恩,继尔浑身颤栗,终于,他两肩沉重起来。
这不是圣恩,这分明是压力,是一种额外加上的责任!他耳边仿佛响起道光皇帝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就从墙上的四张条幅里发出来的:“曾国藩哪!
大清既是我满人的大清,也是你们汉人的大清,治理好这个国家,朕有责任,你们汉人
也有责任哪!”
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退出来。
是夜,他癣疾发作,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他告了病假,带上随身戈什哈去了报国寺。
孟秋的报国寺,一片葱绿,又是红叶正着色的季节,仿佛被点点的火光包裹着,绿里套着红,层层围起来,煞是好看。
曾国藩的轿子进山门的时候,正迎着一真长老往外送一老道。
曾国藩忙下轿施礼,抢先问候。
一真一见曾国藩,也忙停下来还礼,又对那老道道:“贵客临门,恕老衲不再远送,请道长一路走好!——阿弥陀佛。”
曾国藩看那道长,黝黑面皮,着一身破道袍,七十开外的年纪,一看便知是个云游四方、比较邋遢的道士。
道士没有理会一真,却拿着一双眼对曾国藩反复观瞧,边看,口里边道:“可惜,可惜!——享大位,不得大寿也。”
这话出口,一真站上风头没在意,曾国藩在下风处却听得真真切切。
曾国藩见道士有些来历,忙深施一礼道:“晚生见过道长。”
老道收起双眼,没有言语,也没有还礼,只转身冲一真抱了抱拳,便大步走下石阶,很快远去。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
曾国藩随一真边往寺里走,边问:“不知是何方高人,走得恁快!好似飞毛腿一般,真个了得。敢则是师傅的故友?”
一真笑道:“哪里是什么故友!还是十年前在扬州观音寺见过一面。——他是华山碧云观的道士,都称他邱道长,可他并不姓邱,是邱处机那一派的,老衲也还真不知道他姓什么。——是特意来这里找我的,让老衲跟他去蒙古炼什么金丹法,还说中原就要大乱。——老衲只当他疯子一般。”
曾国藩道:“看他走路,倒真像武林宗师模样,说不准真是邱处机徒孙什么的,刚才在下听他说什么享大位不得大寿,不知说的什么?”
一真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十年前这邱疯子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回更离谱儿,竟然说出天下大乱的话来,可见是愈发疯了!——大人这次可是请的长假?”
“这回是短假,也就是三五天。”曾国藩答。
一真道:“可惜了!——大人要是长假,老衲就带大人去五台山开开眼界,一个月总能赶回来。——这次偏偏又是短假!”
曾国藩问:“五台山可有什么盛会?”
一真道:“说起来,倒还真算是百年难遇的盛会!天竺国得道的高僧为五台山赠舍利子,五台山文殊院向各地的寺院发了帖子。这还不算是盛会吗?”
进到寺里,一真让小和尚为曾国藩打扫了房间,就和曾国藩道一声别,走出去打点自己行装,当天便离开报国寺,到五台山的文殊院参加盛会去了。
曾国藩这次上山,是本想和一真好好地下几天围棋的,哪知来得不是时候。倒应了一句老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午后,来报国寺进香的人开始多起来。曾国藩和戈什哈在大殿略转了转,甚觉无味,便回房了。
戈什哈为曾国藩沏了一杯自带的君山毛尖茶,曾国藩便打开随身带的《说文解字》一书,一句一句看起来,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舒畅了。
入夜,小和尚为曾国藩送来四盘精致的素菜,一盘大馒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上,便请曾国藩用饭,说一真长老临走吩咐,这顿不收钱。
曾国藩放下书,正待用饭,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阵的男女嬉笑声。曾国藩不禁大奇,问摆饭的小和尚:“动问小师傅,这个时候,还有香客进香吗?”
小和尚撇撇嘴道:“早关了山门了。”
曾国藩愈发奇怪,问:“这声音——”
小和尚把一根指头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道:“大人莫放高声,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大人还是快些用饭吧。”
曾国藩正色道:“小师傅,佛门乃清净之地,照理是不能留女客过沟摹9泄ǎ掠兴鹿妫∫徽娉だ细崭障律剑忝窃趺淳筒皇毓婢亓恕!竟倏梢苌弦还芰耍 ?/p>
小和尚笑着说道:“大人且莫动气。坏我佛门规矩的这个主儿,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就算一真长老在寺里,也是要笑脸相迎,断不敢说半个不字的。——大人还是用饭吧,小的也要去吃饭了。”说着就往外走。
曾国藩知道小和尚有难言之隐,就没再说什么,由他去了。
饭后,曾国藩循着嬉笑的声音,一步步走过去,却见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灯火辉煌,声音正是从这里的辉煌中发出,断不会错。
曾国藩想也没想就直走过去。看看离那辉煌处十几步远的时候,却猛见有两名戈什哈在门口走来走去,分明在放哨。
曾国藩一愣,急忙隐身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眯起眼睛向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曾国藩知道,出门能带两名戈什哈的,起码是三品以上大员!——可这位大员是谁呢?为什么偏要带女人到寺里过夜呢?——朝中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大员吗?
曾国藩怏怏回转,疑团越来越大。
饭后,他让戈什哈去叫摆饭的小和尚来收拾餐具,其实是想问个明白,否则,他今夜是断难入睡的。
小和尚来后,起始还遮遮掩掩不肯讲,说一真长老走前吩咐过,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怕给寺里惹上祸端。
曾国藩就心平气和地跟小和尚讲佛家的规矩,讲寺庙里的规矩,讲做官的规矩,有板有眼,不急不躁,直把小和尚听得不耐烦了,这才有声有色地小声讲起来。
你道那大员是谁呢?说出来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他就是一贯以理学大师自居的、刚刚由光禄寺卿任上升授大理寺正卿的贾仁字存道的贾大人。
贾存道两榜出身,是汉官里面比较出色的一个,籍隶广西,是广西道贾朴开的四少爷。这贾大人不仅八股做得好,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曾国藩刚点翰林时,他正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还跟着他学了一阵书法。后来,曾国藩结识了书法大家何绍基,这才不再打扰贾大人。但曾国藩的楷书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贾书影子的。给事中职位不算高,是正四品衔,权力却够大。因为是专门稽察官员的官,很多小京官都有些怕他,加上他一贯在下属面前板着面孔,配合都老爷巡夜时又在红灯区打过几名翰林的耳光,很是被皇上看重,京师没有不知道他的。每次面见皇上,他都要有板有眼地讲出几条“官员吃花酒”的害处来,道光又总是夸他几句。有的官员尽管背后说他是假道学,却也奈何他不得。
曾国藩的同僚胡林翼,就挨过这贾大人的两个耳光,也是白白打了。
当然,大员们吃花酒他贾仁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碰上了,还要赶过去道一声辛苦,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全然不理睬肉麻二字。
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三法司统统作弊。道光帝一气之下,三法司掌印大多撤换,贾仁于是由给事中任上连跃两级被格升授大理寺正卿,成了堂堂正三品京堂。
这回,连大员们吃花酒也要回避他了。
贾仁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就上了个一万字的折子,从官员吃花酒误国写起,一直写到
后院起火。奏请皇上加大对官员吃花酒叫局子的打击力度,说穿了,他就是要扩大大理寺的职权范围。道光把折子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就压下来了,得了个留中不发的下场。贾仁也顿时泄气,加之又不再兼都察院副都御史一衔,自此也不再配合都察院巡夜了。
贾仁第一次来报国寺是上月十八的事,是穿了便衣带了两名女人进香的,一真长老陪着喝的茶,吃的素饭,午后便下了山,很有些偷偷摸摸。十天后,贾大人又带了另外两名女人进了山门。一顶绿呢大轿,两个戈什哈扶轿,后面跟着两顶花轿,是日落时分,香客已走得精光,当晚便没有回去,一男二女就宿在现在的屋里,又是唱又是笑,虽混闹了半夜,声音却很低,好像怕人听见,两名戈什哈替换着守门。一真这次没有陪他多说话,但也没说别的什么,却在禅房里打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贾仁等人没和一真打招呼便早早出了山门,一真亦没有送。
算这次,贾仁已来过三次,住了两晚,每次带的女人都面目不同,分明是叫的局子。第一次还没有这么声张,第二次好像也存了禁忌,这次却有些张狂了。唱的音量高,笑的声音也大,全无顾忌。
曾国藩至此才明白,一贯喜静的一真长老为什么急着要到五台山参加盛会了。一真长老是惹不起,只能躲呀!
第二天,贾大人天不亮就下了山。曾国藩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贾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比较清楚,是随来的戈什哈叫起山门值事僧开的门,值事僧们似乎有什么不愿,还被戈什哈踢了一脚。贾大人走后,山门吱嘎嘎地重又关闭,好像听值事僧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因较远,曾国藩没有听清。
若非亲眼所见,曾国藩是绝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贾大人,竟能有此鸡鸣狗盗的勾当。但又一想,曾国藩又有些气愤:这饱读诗书的贾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些!随便到哪里苟且不好,为什么偏偏在佛门圣地呢?——亵渎了神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曾国藩反过来再一想,也只有佛门圣地,才是最安全的所在。——都老爷们能到寺院里来巡夜吗?他贾存道可是皇上倚重的道学先生啊,大清还要靠这样的人整肃纲纪呢!——京师的欢乐场馆他岂敢去!
曾国藩离开报国寺的时候,仍对贾大人的所为好笑不止。
到翰林院销假的时候,曾国藩才从文庆的口中得知,大学士英和仙逝了。英和所遗大学士一缺,由协办大学士、四川总督宝兴递补。翰林院侍讲学士赵楫外放了广西候补道,遇缺即补。赵楫所遗侍讲学士一缺,由老翰林刘昆转补。刘昆原任户部郎中,也是个文名鼎盛的八股高手。刘昆所遗郎中一缺,由满人官文转补。
官文是武举出身,祖有军功,赏三品顶戴,属大官位任小职的那种。
曾国藩销假后的第三天,道光帝扶病带着文武百官到天坛祭天祈福;第四天,便是三年一次的吏部京察。
京察,是吏部对京官的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是很严格的。凡遇京察,官员都要开出履历交到吏部,履历的后面都要附上这三年的业绩。吏部派官员对官员的业绩逐一考察后写出评语,然后再呈给皇上,皇上就召集王、大臣们开个综合会议,对这些京官的升降拿出个结果。当然,最后把关的还是道光帝。一般的京察是要忙上三十几天的,因为京察关系到官员的俸禄、养廉及升补降调,官员们是不敢怠慢的,是很看作一回事的。但历届的京察,维持原任的较多,降职的也不少,却很少有提拔的。这是老例,极少打破。
但今年的京察过后,曾国藩却由詹事府少詹事被破格升授为太常寺卿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连越两级,成了正三品大员;轿呢不仅要由蓝色换成绿色,护轿的人也可增加到两个人,而且乘轿是需要配备引路官和两名戈什哈的。按大清官制,一二三品大员轿前的引路官一般由正七品官员担任,这些轿前轿后的人是不用官员自家掏腰包的,由朝廷按着品级拨给俸禄;由国库拨给俸禄,却为官员一人服务。戈什哈也是带品级的侍卫,是随时侍奉在官员身边的公差。三品官和四品官尽管只差一品两级,但享受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
令百官想不到的是,曾国藩从接旨日起,除身边不得不增加两名戈什哈做护卫外,轿前不仅没有引路官,扶轿的人竟也省去,连轿呢也没有换成绿色,仍乘蓝轿。
他在这一天的《过隙影》中写道:“君子慎独,亦要慎行。”
曾国藩所任的太常寺卿是唐鉴所遗的缺份。唐鉴离京后一直在告假,道光帝为了尊敬这位理学大师,缺份也就一直空着。太常寺卿出缺,照理该由光禄寺卿或太仆寺卿升补。但光禄寺卿是福郡王举荐的人,而太仆寺卿又因文庙一案挨了个小处分,两个人都在道光帝的心里被打了个差。
但曾国藩的升迁之快仍然超乎常人所料。连见多识广的穆彰阿都在私下感叹:“吾座下弟子万千,无有超过曾涤生左右者!”
曾国藩一跃成为湖南籍京官之首,呈奏递折也无须假上司之手,他已经有了单衔奏事的资格。而湘乡的曾家,从曾星冈以下,是四代重庆。这种情况,在全国也少见。
曾国藩依例入宫具折谢恩。道光帝强打着精神,对其又是一番勉励。
从宫里出来,太常寺迎驾的官员已在宫外等候多时了。
到了太常寺,官员们全具了手本来见,曾国藩也只得和每位属员都谈上几句话,简单问了问公事,以示到任。
其实,太常寺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时执掌礼仪,同时兼管备办祭器的,是礼部直属的一个独立部门。嘉庆以前,太常寺卿一直是满、蒙人的专缺,是不准汉人担任的,道光朝才有所改变。太常寺卿原本就不是繁差,更无多少公事可办,除非年下或遇有皇家大婚才狠忙几天。太常寺的官员,一年倒有八个月只是读书写字而已。太常寺虽也算做衙门,但却是京城最养人的衙门。正所谓“要想胖进太常”。
到任的第一天,曾国藩只能做做样子而已。詹事府的差事他还要交接一下,文庆那里,他也要去拜一拜,还有穆中堂、潘中堂以及几位协揆(指协办大学士)那里,他都要拜到。长沙会馆已发了帖子,湖南籍的京官们凑了份子在会馆给他摆的鱼翅席,他也得去应酬一下。
太常寺除告假的官员外,几乎都和新来的上司见了面。曾国藩决定先回詹事府把少詹事的差使向文庆交割一下。
正准备动身,都察院迎驾的官员恰巧到了。
曾国藩的轿子只好去了都察院。他深为自己因忙乱竟忘了还兼署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
头衔而懊悔不已。
照理,曾国藩应该先到都察院拜见左都御史及六科掌印给事中并和御史们见面,然后才能回本任太常寺。按大清官署排列,都察院是高于太常寺的。
所以,曾国藩一进都察院,先向左都御史劳仁劳总宪连连告罪。
劳仁好像忘了大清的体制,不仅没有丝毫怪罪,还对曾国藩倍加勉励了一番,又盛情邀请曾国藩去家里吃酒。劳总宪这天说的话句句都跟真的一样。
曾国藩知道劳仁回到家里是一刻也离不开烟的,就一笑置之。
从劳总宪的办事房出来,曾国藩又赶到赏二品顶戴,时任上书房师傅,也是刚刚升署副都御史的杜受田的房里请安告罪,虚与应酬一番。杜受田虽也是署任,但因兼着上书房师傅的缺,又有一把年纪,在都察院也有一个单独的办事房,以示优厚老臣。
但杜受田却板起脸孔把曾国藩从头训斥到脚。杜受田是二品顶戴,又是四皇子奕与六皇子奕的六大师傅之一。上书房师傅虽非高官大吏,但恩宠也有,从都察院单给他设了一间办事房这点上就可看出。
曾国藩知道杜受田顶子正红,本是要请安以后就退出的,哪知杜大人却板起脸孔叫住了他。
“曾大人,你且慢走,老夫有几句话要说。”杜受田冷着一张长脸一字一顿道,“四品京官礼制是可以将就的。但三品大员,衣着是断断马虎不得的!——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着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我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老弟素有清名,前途正好,望好自为之。——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几句不软不硬的话,直把那曾国藩说得满脸通红。辩又辩不得,讲又讲不明白,只能低着头诺诺连声,一口一个“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
出来以后,值事官又引着曾国藩来到办事房,这里就是兼署的在京左右副都御史们轮流来办公的地方。上书房师傅杜受田除外。
值事官指着一张红木桌子和凳子道:“这是下官们为大人预备的,请大人坐一坐,看合不合适。如不中用,下官再置办。”
曾国藩在凳子上略坐了坐,口里说声“好”,值事官就乐呵呵地拿过一张轮流办事的表格过来,请曾国藩过目。
曾国藩接过来,发现是一张早就制好了的左副都御史以上官员带队巡夜的表格。
由六科掌印给事中排就。曾国藩见自己排在十二日的格里,就放下了。心里却记住了这个日子。
按大清官制,四五品官的顶戴为暗蓝色,官服上绣的是八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的是雪雁;而三品官的顶戴则为亮蓝色,发光的那种,官服绣的则是九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孔雀。曾国藩是得旨的当天就到王裁缝处订做的官服和补服,半刻也没耽搁。顶戴尽管由吏部下发,这也需要几天的时间。——杜受田让曾国藩升职的第二天就换顶戴、换官服,怎么可能呢!
这实际是杜受田见曾国藩升职过速,由嫉妒所引发的不满的一种发泄。这种不满曾国藩是从不往心里去的,对这种发泄,曾国藩只是一笑置之。
不过,曾国藩提升得也实在是太快了些。和他同科的进士中,有的还是翰林院编修,官位最高的也不过五品郎中而已。眼红的,嫉妒的,又何止一个杜受田呢?
五天后,曾国藩三品官服着身,亮蓝宝石顶戴换上,自然又是一番光景,虽然轿子仍是以前的蓝呢轿,轿前没有骑马引路的官员和扶轿的侍从,轿的左右只是多跟了一名戈什哈,但坐轿人的心情却是与前大不一样了。按体制,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绿呢大轿子,是要让路的,否则绿呢轿前的戈什哈就可以冲上前去把那官员拉下轿来,或是把僬帐绽唇坏嚼舨堪次ブ坡鄞Α1环5墓僭笔嵌隙喜桓矣邪胨糠纯沟摹T褪且蛭姓庵止娑ǎ偶岢植换唤文氐摹U庋焕矗还芩钠芬韵碌墓僭庇龅剿慕巫尤貌蝗寐罚疾凰阄ブ疲蛭说氖抢赌亟巍?/p>
太常寺卿是曾国藩的正印,照理他是要每天到这里来办公事的。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虽是曾国藩的兼职,每日不必去报到当差,但值日时是必须到场的。——这也不用官员自己记着,值日的头一天都察院的当值官员会及时来通知的。
曾国藩到都察院值日的日期是十二日,照例,他十一日已接到通知。
十二日这天,他的轿子早早便来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带着御史们都走出辕门迎接这位第一天来视事的都老爷。这一天,曾国藩是都察院里最高的视事官员。左都御史是照例可以不来视事的,只有遇到大事,左都御史才肯来坐上一坐。
曾国藩在这里忙上一天,饭后要照例带上大小御史们到京师的八大胡同转上一转,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其实,都察院的巡夜是沿袭老例而来的。起始还真有效,对整饬吏治确曾起到端正官心的作用。但时间一长,这御史巡夜便成了有名无实的东西——饭后,八大胡同还没有掌灯,都老爷的大轿子便抬过来了,就这样子地巡上一圈,自然是什么都不曾看到,道光帝得到的信息却是“八大胡同再难见到官员”,于是大清的官员全部安分了!
曾国藩是早就看到这一个弊端的,也深知都老爷们这样做是不想交恶过重,尤其多数都老爷都是兼职,认真起来,于己于人都不会有好处。——但碍于职分过低,加之没有实据,所以就隐忍不发。但他整饬都察院的念头却是早就存了心里的。
这一天的都察院,也同往常一样,官员们先到饭厅用过了晚饭,便早早地戴了大帽子等着出发。料不到的是,曾大人这时却犯了茶瘾,足足把一壶茶喝了两个时辰,这才把御史们召集过来。
曾国藩笑着说道:“让各位久等了,各位现在就换便服,官服和顶戴就不要穿戴了。——各位的身边不会没有常服吧?”
这话和没问一样,所有官员的官服里面都穿着便服,只要脱掉官服,剩下的自然就是便服。
曾国藩当先脱了官服,摘了顶戴。官员们谁也没有言语,都纷纷把官服脱掉,只等曾国藩示下就好一起起轿去巡夜。
曾国藩却道:“今夜要劳动各位的贵足了,咱们今夜走着去巡夜吧。——本官既兼了这头衔,就不能空手拿这份俸禄,这是职分所在,没有办法,咱们走吧。”
大小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勇气驳一句。
五名当值的御史自然要去,曾国藩又叫上十名戈什哈,加上曾国藩原有的五个随从,二
十一个人,都着常服,在浓浓的夜色里向八大胡同进发。
都察院离八大胡同不算太远,也就二三里的路程,曾国藩等人还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八大胡同早已是灯火辉煌的时节了。
这里仿佛集聚了京城的所有热闹,门楣上方的红灯笼是一个比一个挂得端庄,歌声笑声嬉闹声声声撞击着人的耳鼓。好像一家赛似一家红火。
曾国藩进京赶考点翰林的时候和几个高中的进士们来这里喝过一回酒,以后的几年因一直忙于治学、治政,加之癣疾反复发作,长相既不倜傥人又不风流,就再也没有来过。现在的八大胡同,和那时比起来,显然是规模大多了。
在一家最大的,字号叫“洞天源”的妓院前,曾国藩让御史们带着戈什哈守住前后门,自己则带上三个随从,当先从大门走进去。
当时京师欢乐场的规矩,头半夜吃酒、叫局或打茶围,后半夜才是留宿之事,那自然要另算银子。
曾国藩等四人一在大厅露面,早有姑娘们笑盈盈地迎上来。
“几位爷,怎么这会儿才来?”姑娘们长相一般笑得却都很甜,说起话来银铃一般。
曾国藩知道这是娼家拉客的一贯手段,便道:“在下是受朋友之约,不知可曾开席?麻烦姑娘头前带路——”
姑娘一愣神,鸨娘这时走过来,笑道:“一猜,这位爷就是户部官大人请的贵客。——杏花,快领爷去找官大人,在桃花的房里放席。”
曾国藩摇摇头,道:“还有席吗?”
鸨娘抢着道:“有啊!刑部的李大人、工部的季大人,都有席啊!您老莫不是赴李大人的宴?”见曾国藩不言语,马上又改口:“——那一定是季大人的东!——杏花快带爷去找季大人,季大人的席设在菊花的房里。”
曾国藩就决定先从姓季的身上下手,便答道:“正是。——姑娘请带路。”
被称作杏花的姑娘极欢快地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跟曾国藩撒娇,嘴里甜甜地说:“老爷就叫奴家的局吧。——奴家从生下来就喜欢像老爷您这样的呢!”
见曾国藩没有言语,杏花便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只用手往里面一间挂着一枝菊花的房间指了指道:“季大人就在那房里设席。”便嘟着嘴转身离开,一脸的不高兴。
曾国藩干咳一声,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到了门首,掀开帘子便走进去,举目一看,却原来是工部从五品员外郎满人季桥在这里设席作乐。席间一共坐有六个人,每人的旁边都有一个姑娘斟酒夹菜,好像开席不久。
曾国藩看了又看,只认得一个季员外,另外五人,则眼生得很,又都着便服,不知是官是民。
曾国藩不敢唐突,只对季桥点一点头,一个戈什哈便近前一步,小声道:“季大人把官照交出来吧。——等小的动起手来,事情就闹大了。”
季桥望了望曾国藩,一句话也没讲,便从贴身处把官照拿了出来,递给戈什哈,礼也没施一个。
曾国藩知道这是满人一贯的习性,也不计较,便带上戈什哈直奔标有桃花的房间,看看是户部的哪位官员在此寻欢。
掀帘走进去,却原来是赏三品顶戴的户部郎中满人官文官大人。
曾国藩先就一愣,他没想到皇族的人也要来这种地方,尤其像官文,世袭的军功,以侍卫晋身,是大可在府邸叫局取乐的,他怎么——?再看席间的几人,却原来都认得,依次为:兵部郎中朱全太、兵部员外郎表中、国子监祭酒江依、翰林院侍读巩生。
官文几个正谈得高兴,猛抬头看见曾国藩走进来,官文先就把坐在腿上正大耍其娇的姑娘一推,站起来忙施礼,口里道:“曾大人来巡夜,老哥先向大人问安了。”
曾国藩忙道:“本官没有穿官服,不沂芄俅笕说拇罄瘛!还畈钛惨沟故钦娴摹9俅笕四模贤饫镆蛔竟倏删头噶四蚜耍 ?/p>
其他几位官员这时也都站将起来,红着脸不发一语,满脸窘态。
官文连连道:“老哥该死,老哥该死!——老哥情愿交出官照,听候上头发落。
”说着就摸出官照递过来。
曾国藩把官照接过来递给戈什哈,口里道:“本官这里谢过官大人。——官大人出身名门,前途非一般官员可比,望大人好自为之。”
官文被说得诺诺连声,汗流满面。
戈什哈这时对另外几人道:“几位大人也把官照交给小的吧?”
这一夜,曾国藩共收缴官照十七张,收获颇丰。
回到都察院后,他连夜把这十七名官员记录在册。至于如何处分这些官员,那就是吏部的事了。
回到府邸,已是半夜时分,敲门倒把周升吓一跳。
第二天,他到太常寺便给道光上了个“都察院值日巡夜有名无实”折。有理有据地指出都察院历年积弊,折中写道:“我圣祖始设都察院,专为整肃官纪,是因事设院。我都察院官员自当勤勉奋进,断不可枉费我圣祖之一片苦心。”折中对改变都察院目前的现状提出了自己的设想。
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第一次单衔奏事,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
三天后,吏部咨文到案:官文降一级在户部留任,同席巩生降二级并罚三个月的薪俸。余下的十五人,有罚一个月薪俸的、有罚两个月薪俸的,全部受了处分。
在违纪的这十七人当中,官文的顶戴最亮,处分却最轻,这一是因为他是户部的官员,二是沾了他是皇族的光,三是占了品级大缺份小(三品官位任着五品官的职)的优势,加之官文平时官声的确不错。
但巩生的处分却最重,不仅被降了二级还被罚了三个月的薪俸。巩生虽是汉官,却专门结交满人贵族,对汉官则横竖不放在眼里,吏部的汉官们早就瞧他不起,一直在寻找机会整治他。翰林院的汉翰林们对他都嗤之以鼻。这一次,他平空受了这个处分,黄子寿先就乐个不得了。
第二天,曾国藩告了一天假,带上两名戈什哈去了报国寺。
一真长老已回来多日,一见曾国藩及随带的戈什哈,一真长老就知道曾国藩又升了官,自免不了一番寒暄,午间又摆了桌素席算是给曾国藩贺喜。
席间,一真先大谈一路的风光和五台山文殊院的变化,哪知曾国藩是有备而来。
话题很快便谈到贾仁叫局夜宿报国寺的事上。
一真自知躲不过,便道:“想那贾仁是满京师都公认的道学先生,天下士子也是依了样子把他做榜样来学的,谁会料到他竟然糊涂到带了局子背着自家娘子来我报国寺混闹!——
老衲是惹他不起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曾国藩道:“晚生也知道他有些圣恩,京官们也都有些怕他。——可晚生就是不明白,像他这样的朝廷重臣是大可在自己府里叫局吃酒的,哪里又敢管!”
一真道:“大人糊涂了。贾大人是京官心目中的老虎,你可知他的夫人是什么?
——是武松呢!你看他在外面道貌岸然不可一世的样子,回到家里连丫环都不敢正视一眼哟,他还敢叫局!——除非他不想活命了。”
几句话,把曾国藩说得一口茶水喷到地面上。
一真又谈了一会儿五台山盛会,曾国藩忽然道:“大师,晚生此来一非度假二非养病,是有一事相求的。——那贾大人如来进香,能否着人通知晚生一下?晚生想当面规劝贾大人几句话。”
一真连连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贾仁这件事非比寻常,受害的可能是老衲。
何况,贾仁不是一般官员,如果恼将起来,大人又如何收场呢?”
曾国藩笑道:“大师多虑了,晚生与贾大人同朝为官,晚生是以正言相劝,他如何能恼呢?何况这件事晚生也知道与大师干系太重,晚生想个法子把大师撇清就是了。”
傍晚,曾国藩的轿子离开报国寺,一真送到山门方回。
一进门,见自己的厅堂里有几个人在高声谈话,曾国藩就问周升:“谁来了?”
周升垂手答道:“是左孝廉,来了一天了,几个翰林老爷来访大人,大人不在,就陪左相公拉话。”
曾国藩急忙走进厅堂,见左宗棠一身簇新的袍子,正大模大样地和黄子寿、李鸿章、郭崇焘谈论兵书战策,左宗棠满嘴唾液横飞,显然正在兴头上。
“哎呀,季高!”曾国藩不及更衣当先去拉左宗棠的手,“如何不让周升去报国寺知会一声,累你苦等!”
左宗棠先端详一下曾国藩的顶戴,又看了看身上着的九蟒五爪官服,这才道:“怪不得家乡事也不问了,原来是升了官了!——再不是以前的曾涤生了!”
翰林们一见左宗棠言语唐突,便都讪讪地起身告辞。
曾国藩知道左宗棠的爆豆子脾气,也不怪他,只解嘲似地笑了笑。戈什哈走进来替他更衣,又沏了一壶一等的湘妃茶,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坐下来,这才笑道:“季高啊,哪个又惹你了?”
左宗棠瞪起大眼睛道:“都是你惹的祸!”眼圈一红:“把个好端端的知府大人给断送了!——那刘向东是你的进士同年啊!无冤无仇,你害他作甚!”
曾国藩一愣:“刘向东咋了?”
左宗棠顿了顿足道:“让那张也狗官害死了!”
“什么?”曾国藩大吃一惊,“好好的,如何便把他害了!”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细细讲起来。
曾国藩离乡回京的第二天,左宗棠才访友归来,一见案上有曾家的讣告,知道老太君没了,就急忙赶到湘乡,还是晚了一步。只好由国华、国荃陪着,到老太君的坟上哭了一场。
当晚,左宗棠和罗泽南、刘蓉会在一处。三个人在酒桌上,罗泽南便把曾国藩临走时说的话对左宗棠讲了一遍,讲不全的地方由刘蓉在旁边补充,左宗棠也赞成这样做。第二天,三个人便伙着到知府衙门去找刘向东。刘向东这日偏没什么公事可办,正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闷闷地想心事。
闻报,急忙把三个人迎进来。
礼毕升炕,当差的一名小厮捧了茶进来,摆好,又退出去。
不待左宗棠讲话,刘向东道:“三位肯定是为张也的事而来,曾涤生是把我给缠上了!——其实,张也残害百姓本府又何曾不想参他,若闹到京里,不要说本府,就是穆中堂怕也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有证据,你让本府如何参起!——见过曾涤生,本府一直思量来着。”
左宗棠道:“只要府台大人有这句话就可以了,证据由我们搜集,随便三五天,搜集十几件很容易。”
刘向东这时又道:“请三位回去后务必小心行事,万不要让张也那厮知晓。参禀上去,就算抚院不准,我等也有回旋余地。——我这衙门里也有张也的内线,为保得这事成功,我就不让公差参与了。”
罗泽南道:“此事何须公差参与。——府台大人只要把张也的劣行具禀上去,总算能为自己洗刷些干系!就算我等进京告御状,也与府台大人无关了。说不定,因为府台大人揭劣有功,皇上还能放个实缺呢!”
刘向东苦笑一声,道:“做官难难做官,能保得隔三差五有个缺份就知足了!”
用过午饭,三个人离开知府衙门。左宗棠径回湘阴,罗泽南和刘蓉转回荷叶塘。
第二天,罗泽南便让门下的十几位弟子在湘乡搜集张也的种种劣行和残害百姓的证据。不出三天,便搜集到强买良家女子、赈银不放却私放高利贷、引诱富家子弟吸烟赌钱等六七件恶行。罗泽南挑紧要的一一写上,又联络了十几家乡绅具了名,这才送进知府衙门。刘向东更不敢怠慢,急忙写了参禀,连同罗泽南的控状,着一名贴身的小厮,打着探亲的旗号,连夜奔赴远在长沙的巡抚衙门。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
第五天,去长沙的小厮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言明已将密函亲自递到衙门文案师爷的手上,刘向东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从具禀和控状到巡抚衙门的那一天算起,刘向东便日日盼夜夜盼,整整盼了一个月,望了一个月,巡抚衙门却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刘向东的一颗心再次提起来。
左宗棠这日到知府衙门来探动静,正赶上刘向东和家人在内室用饭。刘向东一见左宗棠,急忙又让厨下添了两个荤菜。
左宗棠当下也不客气,更衣升炕。刘家娘子及两个半大孩子已用完饭,都随娘进卧房去了,剩下向东、季高两个也好放开嗓门儿说话。
酒至半酣,当班衙役忽然通报,说湘乡县张父母的管家在签押房要见大人。
刘向东只好放下碗筷,和左宗棠说一句“季高啊,李师爷先陪你”,便走出去。
一会儿,胖胖圆圆的李师爷便走进来。一见左宗棠,却是认识的,便施礼问安,然后就一屁股坐到炕上,拎起酒壶先给左宗棠斟满,自己也斟了一杯。
李师爷一杯酒刚下肚,刘向东走进来,把个帖子往左宗棠面前一摔,道:“这个张也,真不知耍的什么把戏!——没理没由的,明日要请我去吃什么螃蟹!——我替罗相公给巡抚上的控状,也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眼看着四十天过去了,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咳!”刘向东当着师爷的面,没敢把参禀的事露出来。
左宗棠沉思了一下,忽然放下酒杯道:“该不是张也闻到什么风声了吧?敢是要和你套
交情?”
李师爷道:“左孝廉哪,不要说东翁替人递了个控状,就算东翁亲自参他,他也未必怕东翁。”
左宗棠一拍桌子道:“你明日就走一趟湘乡,当到属地视察,看他能把你怎样!
——说不定,还是好消息呢!”
“好!”刘向东终于咬咬牙道,“我一个两榜出身的人,不信他能吃了我!——本府明日就走一趟湘乡!”语毕,张开大口喝干酒杯里的酒。
左宗棠却不再言语,刘向东的一句“两榜出身”伤了他的自尊。
刘向东也马上发觉失言,便用别的话岔开。
当晚,左宗棠宿在知府衙门的师爷房里。
刘向东第二日午后便去了湘乡,回来后也还是好好的。左宗棠当时就断定,这张也肯定是怕了刘向东、在和刘向东拉交情了。刘向东也是这么想的,哪知赴宴归来的第二日,刘向东便上吐下泄,病势来得极其凶猛。左宗棠请遍了长沙的名医,都说是中毒的症候,挨了七天,便撒手人寰。讣告发出去,张也是第一个奔丧的人。那张也在向东的灵前,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哭了个呼天抢地。左老三眼望着张也,气得是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却又奈何他不得。
最后,左宗棠忿忿道:“涤生,你说,这还有王法吗?”从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张纸来,往曾国藩的面前一摔,接着说道:“这是本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集的万民折子。刘向东死得冤呀!”一句话没说完,豆大的泪珠儿夺眶而出。
曾国藩把万民折接在手上,随口叫一声:“周升啊!”
门外答了声“”,两名戈什哈叫李保、刘横的出现在门口。
曾国藩知道周升是专职的门人,看门之外的任何差事,都已和周升无关。
他对二人说,道:“你们两个打扫出一间干净的房子,我要祭奠刘黄堂。告诉厨下,我要素食三天。你们两个办去吧。”
李保、刘横两个再次答应一声“”,便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望着两名戈什哈的背影,左宗棠却长叹一口气道:“涤生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玩这些虚套子。祭奠刘向东,向东就能升仙了?素食三天就报仇了?——你什么时候不再这么迂腐,大清国就有救了!”
见左宗棠毫无顾忌地大吵大嚷,曾国藩猛地瞪圆了三角眼,厉声道:“左季高,这是曾府,请你自重!”
左宗棠正有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一听这话,嗷的一声便蹦起来:“好你个曾涤生,官至三品了是不是?成了大清的栋梁了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三品官都不如满人的一条狗金贵!——早知你是这么个废物,我左季高带着乡绅来京控也不找你!”说完,拔腿就走。
曾国藩大吼一声:“你给我站住!三品京堂的府邸岂是你这乡间举子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喝茶,待本官祭奠完了刘黄堂再和你算账!
”说完大步走出厅堂,把脾气暴躁的左宗棠一人丢在客厅喘粗气。
曾国藩来到门房小声对周升道:“左相公想骂就骂,不要理他。记住,就是不准他走!——告诉李保、刘横,给我看住他!”
说完,这才去祭奠刘向东。
左宗棠愣了半天,一个人自顾道:“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啊!”抬眼欲找他带来的那份万民折,却哪里有一丝踪影?早被曾国藩随手袖起来带走了。左宗棠又是一番恨个不了。
他推门走出厅堂,想找曾国藩要回那份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才集成的万民签字的折子,却见周升垂手在门边站着。
他与周升是认识的,所以只点点头,便道:“ 烦你把你家老爷叫过来,我和他只讲一句话,便再不烦他。”
周升笑道:“左老爷,我家老爷与您老是平生至交,我家老爷是让张也那厮气的才发的火!——我家老爷边给刘大人上香边哭哩!——您老还是回厅堂喝茶去吧。”
这时,李保、刘横也笑着走过来,一边劝一边就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把左宗棠架回厅堂。
左宗棠挣了几挣没有挣开,也只好听便了。
不大一会儿,厨下开始往厅堂摆饭,不仅有肉,还有鱼,曾国藩也沉思着走进来。
家人退出去后,曾国藩道:“左老三,饭都摆上桌了你还不抓紧用!?——你进京敢则就是跟曾涤生赌气来着不是?用完饭,我俩还得围上三局呢!”
左宗棠恨恨地望一眼,没有言语,气显然没消。
曾国藩接着道:“季高啊,其实你说得对!——素食三天又能咋呢?刘向东实实是让我害了!——先用饭,然后到书房好好计议一下。咳!”
左宗棠这才端起酒杯喝了口酒,没等咽下早扑地一声吐了出来。
左宗棠大叫道:“涤生啊,你这是打哪儿沽的酒啊!怎么淡得跟白开水一样啊!
——我左大官人千里迢迢来看你,你不能花点银子备瓶女儿红啊?”
曾国藩扒口饭道:“你还是将就喝一口吧。——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何曾见我备过酒?见你来了,周升肯去沽几斤,少荃他们何曾喝过半滴酒?——在我这里,除了饭就是八,九是不备的哟!”
“罢罢罢!”左宗棠端起饭碗,“左老三喝一回酒挨你一回训,我也吃饭吧!”
饭后,两个人在书房边喝茶边商量,计议了大半夜,才进卧房抵足而眠。
第二天,曾国藩将弹劾湘乡县正印张也残害朝廷命官、横行乡里、欺上瞒下、盘剥百姓的折子连同万民折用都察院副都御史的名义呈上去。
当晚,道光帝便在寝宫召见了曾国藩。
礼毕,曾国藩抬起头来打量卧榻上的皇上,见道光帝比上次召见时越发瘦了许多,所幸精神尚好,卧榻旁边几案上的折子,足有一尺厚。
一想到病成这个样子的皇上还要处理军政大事,曾国藩不由自主地眼圈一红,两行泪珠簌簌而下。他低下头,不敢再看皇上。
“曾国藩哪,”道光帝手握着曾国藩早上呈的折子,“你的折子朕看了。朕召你来是想让你去处理一下湖南的事情。张也横行乡里,湖南巡抚衙门竟隐匿不报。
看样子,湖南的吏治已是败坏到极点了。”
曾国藩急忙叩头道:“禀皇上,臣可是籍隶湖南哪。”
道光帝苦笑一声道:“朕又何曾不知你是湖南人,按我大清例律,湖南的事情你是应该回避的。——可朕想了半天,还是让你去吧,朕相信你能把湖南的事情办好。——朕决定让
官文和你一起去,算是监差吧,有事也好有个商量的人。祖宗的家法大清的例律也不能一成不变哪。就算个例外吧!曾国藩哪,朕这次给你临机处置的权利。你下去吧,朕明天就让军机处拟旨发往湖广总督衙门和湖南巡抚衙门,你和官文后天就出发。你跪安吧。”
监差官文何许人也?
官文字秀峰,王佳氏,满洲正白旗人,比曾国藩整大十三岁。和肃顺一样,是满人贵族中比较优秀的一位。官文由蓝翎侍卫进身,现虽是户部郎中,却是正三品顶戴。官文久历京师,以圆滑著称,左右都能逢源,圣恩虽不是太盛,却也无人敢惹。
当日回到府邸,左宗棠正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等得已是不耐烦,当下一见曾国藩的轿子进来,赛似凭空里掉下个可心的人儿来,也顾不得曾国藩还没两脚落地,劈头便问:“可有眉目?”
曾国藩走下轿子,把头摇了三摇,一声不吭,快步进了书房。
左宗棠愣怔了许久,终于仰天长叹一口气道:“这大清是没得救了!——罢罢罢,随这些贪官污吏闹腾吧,看他这江山还能挺多久!”一个人也不说话,低着个头踱进厅堂,只管发呆。
李保这时悄悄走过来,笑着道:“左孝廉,大人请您老进书房里用饭呢。”左宗棠坐着没动,口里却道:“谢了!——让他一个人受用吧,我吃不下!”
李保仍旧不急不恼,说道:“我家大人说,用完饭,还要收拾一下路上用的东西。——明日一早,大人还要去湖南查案呢!”
“什么!”左宗棠霍地站起身,“这个曾涤生,他如何不早说!”
湖广总督和湖南巡抚都没有正任。湖南布政使裕泰署理湖南巡抚,湖广总督暂由牛鉴护印,都是代理性质,不是实授。
先说裕泰的来历。
裕泰,满洲正红旗人,由官学生考授内阁中书,旋升翰林院侍读。嘉庆末,出京为四川成绵龙茂道。此后一直在四川、湖南、安徽等地做官。道光十一年,任盛京刑部侍郎,旋调工部兼管奉天府尹事。在奉天五年即调江西,从江西到湖南还不到一年,即授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抚出缺,暂由他护理巡抚印。这一年他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是有名的官油子。
牛鉴,甘肃武威人,字镜堂,号雪樵,两榜出身。道光二十一年,大清因禁烟一事与英吉利交火,大学士、两广总督琦善被革职,牛鉴便由浙江布政使任上一跃而坐上两广总督的高位,成了前线的总指挥官。哪知与英吉利两次交手,竟然两次失败,被英吉利打得抱头鼠窜。多亏他腿长身材小,逃跑的功夫了得,才算保住了老命。道光帝盛怒之下,将他由总督任上降到广东布政使。但他毕竟是当过总督的人,湖广总督出缺,便由他出面护印。
湖南名义上归湖广总督节制,但因两个人都是在官场混久了的人,也都心里知道道光帝不可能把实缺放到自己头上,所以谁都不管谁,谁也不见谁,落得相安无事。裕泰崇道,牛鉴向佛。
裕泰崇道崇到入迷,自称是邱处机一派,不仅会打道家的太极拳,而且还会炼丹术。他炼丹的规模比邱处机还大,单独有一间炼丹房,常年养着几十名姿色颇佳的处女,据说三十几天就要换新的。明明是女儿身,他偏说是炉,每晚把他的那根五六寸长的东西在炉里进进出出,名曰烧火。这火在奉天侍郎任上烧,在江西任上烧,到了长沙的巡抚衙门还烧。烧了十几年,狗屁丹也没炼成一颗,倒炼出个绰号“裕老道”。
牛鉴尚佛更邪,总督衙门的鉴押房偏里单有一间做功课用的禅房,供糯蠖敲掷辗穑凭刻斐顺苑梗褪峭忪坷镆还蚰罹8系叫那楹茫隼春褪粝绿柑阜鹗拢缡粝抡馐辟鞲嫘┕滤蔡创硬环⒈硪饧文阕鋈ァ8系叫那椴缓茫驮陟恳蛔焕咸欤白右裁坏眉桓觥:彼退龃潞拧岸掷铡保膊荒铡?/p>
曾国藩于第二日请了王命旗牌,带着官文及二十名戈什哈,直奔湖北武昌而来。
左宗棠因为要会一个朋友,在京城又多耽搁了两天,两天后才离开曾府,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往湘阴回转。
按常理,曾国藩应该先到武昌拜见湖广总督,然后再由总督加派专人陪着,赴长沙处理湖南的事情,总督是节制巡抚的,牛鉴没有理由不配合。
进入湖北地面,曾国藩先就奇怪起来。照时间推算,军机处下发的谕旨总督衙门是早该接到的了,可为什么没有见到接钦差的官员呢?——进了武昌城,仍没有一个官员出迎,这回连素以圆滑著称的官秀峰都沉不住气了。
“大人,该不会是总督衙门没有见到谕旨吧?”官文好奇地问。官文的顶子虽和曾国藩一般亮蓝,但因是户部郎中,加之出身武职,对两榜出身的曾国藩一直很尊重,说话的语气也谦卑。
曾国藩笑了笑,半晌才答:“官大人,怎么可能呢?无论怎么推算,圣旨都该走在咱们前头。——官大人哪,咱们先到总督衙门看看再说吧。”
凡和满人贵族讲话,曾国藩都加着十二分小心,惟恐一个不慎,招来杀身之祸。
对肃顺如此,对官文更是如此。官文比肃顺多了好几分的狡猾,曾国藩不敢掉以轻心。
官文没有言语,摇了摇头,有些后悔走这趟皇差。
一行人走近总督衙门,先看见两名背着洋枪的督标亲兵在辕门外走来走去。
曾国藩和官文落下雇来的轿子,先把几名轿夫打发走。
曾国藩对官文道:“烦官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容本部堂先进到里面打探一下动静。”
官文点点头道:“大人请便。如有不测,我等便杀将进去营救大人。”
曾国藩就带上李保、刘横大踏步往里面闯。两名哨兵仿佛见惯了这情景,也不阻止,也不问话,任着曾国藩和李保、刘横走进去。
曾国藩一进大厅,见满屋子的官员东一堆儿西一块儿地在拉闲话,见曾国藩走进来,都冷冷地望一眼,还是照常谈话,不惊也不怪。
曾国藩不禁发问:“制军大人呢?”
一个候补道模样的人翻了翻眼皮,道:“我来湖北都快一个月了,还没见着制军大人的模样呢!你刚来就想见制军?——你就天天来候着吧!我们也有个伴儿。"曾国藩抬眼望了望,见一个亮蓝顶戴的人正坐在炕里打磕睡,估计不是按察使也是个三品的候补道,就走过去,问:“动问大人,咱们制军大人呢?”
那人动也没动随口便道:“正做功课呢!——已经三十二天不见客了。”
曾国藩好奇地问:“那公事呢?”
那人一下子瞪大眼睛,打雷一般地吼道:“混账东西,你问制军去呀!”
曾国藩闹了个没脸。身边的李保刚要发作,被曾国藩用眼色止住。
曾国藩走出官厅,会着正焦急的官文,把里面的情形简单说了一下,把个官文气得连连骂道:“皇上刚病了几天,下面就闹成这个样子,可不是反了吗?曾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这样耗着吧?”
官文明知道该怎么办,却就是不说,两眼只管看着曾国藩。
曾国藩道:“看样子,总督衙门确是没有接到谕旨。——只好请出王命旗牌硬把制军请出来了。”
“好!”官文用手掸了掸灰尘,“我和你一起进去。”回头对一名戈什哈道:“让总督衙门接旨!”
戈什哈就快步走进总督衙门,大声宣布:“请湖广总督衙门接旨!”
曾国藩和官文就双手捧着王命旗牌走进官厅。
满屋的人先是一愣,接着便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互相乱喊着:“臣等恭迎圣旨!
”
曾国藩把王命旗牌摆架在炕中间的案面上,先和官文带着众官员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升炕,高声喝问:“来人哪,请制军出来迎王命!”
外面便跑进两名戈什哈,是护送曾国藩、官文来的两位,直奔官厅后面的内室,一片声地喊:“钦差曾大人、官大人到此,请制军大人接旨!”
签押房里一下子跪出来五个人,四个人忙着去接旨,一个师爷模样的人直奔旁边的禅房。
不一会儿,胖头圆脑的署督牛鉴这才一晃一晃地从禅房奔出来。
一进官厅,见炕上赫然摆着王命旗牌,旗牌的左右分坐着两个满脸怒容的人,就知道必是钦差无疑了,便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先向王命请圣安,这才给钦差请安,口称“接旨来迟”,然后就要爬起来。
曾国藩却道:“牛制军,你还不能起来,本差还有话说。”
牛鉴一愣,只好跪着。
曾国藩接着道:“制军大人,本差要来湖北你不知道吗?”
牛鉴道:“这个本部堂倒是知道。不过,因忙于佛事忘了,请两位钦差大人恕罪。”总督是兼署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所以习惯上也称部堂。
官文接口道:“钦差大人自然可以恕你的罪,就怕圣上不恕。”
牛鉴跪着一声不吭,呼呼地喘粗气。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好个忙于佛事!那国家事呢?湖广事呢?”
牛鉴不急不躁道:“国家事自有皇上打理,湖北的事当然有巡抚陶澍打理,至于湖南嘛,还有个裕泰呢。”
曾国藩正要驳他两句,戈什哈进来禀告,湖北巡抚陶大人候见。
曾国藩只好说一声请,陶澍就昂然走进来。
陶澍跨进门来,先冲着王命跪倒请圣安,又向钦差请安,口称“接驾来迟”,这才侍立在一旁。
曾国藩、官文等人当夜就移住进湖北巡抚衙门。
湖广总督出缺理应在湖南、湖北以及两广的巡抚当中挑出一个来护督印,为什么陶澍身为湖北巡抚反没有护督印,倒把牛鉴从广东移调过来了呢?
陶澍是封疆大吏中的能员,官声一直不错。只因林则徐因禁烟获罪,陶中丞为林则徐上了个辩解的折子,惹恼了道光皇帝;没拿他治罪,已算网开一面。这层细节,曾国藩和官文都比较清楚。
但为什么曾国藩和官文不住督署而住抚署呢?不怕皇上怪罪吗?这是因为,湖北巡抚衙门和湖广总督衙门同在武昌,何况,钦差又有择署办公的权力;住进巡抚衙门,再办理署督牛鉴,也比较合情理。
依着官文的意思,当时就想把牛鉴的顶戴摘掉,然后再向皇上请旨。但曾国藩经过和陶澍商量,决定还是先拜折请旨为上策。曾国藩把想法对官文一说,官文想想,也觉合理,便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和官文联合签名的折子便通过湖北巡抚衙门拜发。
吃饭的时候,曾国藩笑着对官文道:“官大人哪,本官现在想起来都好笑,大清的总督都像牛鉴这样的当法,大清真快成一锅粥了。像这样的总督,砍头都不为过!”
未及官文鸹埃珍溃骸霸笕斯俅笕耍辣静吭和撇猓桥V凭灰悼惩罚土首铮峙露疾荒芄弧!V凭墒悄轮刑帽>俚挠矗 ?/p>
曾国藩与官文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有言语。但曾国藩并不相信陶澍的话。
十天后,圣谕送到湖北巡抚衙门。曾国藩、官文、陶澍等三人不敢耽搁,急忙捧着圣谕乘上大轿,径奔总督衙门,向牛鉴宣旨。
牛鉴跪下接旨。
曾国藩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曾国藩与官文所奏,浙江布政使署湖广总督牛鉴,自到任以来,不理政事,每日专以佛事为主业,致使湖广政事荒废,着实可恨可恼!着即刻革职,交吏部议处,一俟查明真相,再行惩处,决不宽待!所遗湖广总督一缺,照曾国藩、官文所请,暂由湖北巡抚陶澍署理。钦此。”
牛鉴果然只得了个“回京交部议处”的处分,所遗督篆,倒是照曾国藩、官文所请,暂由陶澍护理。
牛鉴转天便带着弥勒佛及家人属僚离开武昌,陶澍照例派了一队亲兵护送。
望着牛鉴的背影,老谋深算的官文轻声骂出一句:“祸国殃民,穆堂可恶!”
曾国藩听得真真切切,他不由全身一震。
陶澍接篆的当天,就向湖南提督杨芳发札,着杨芳一俟曾国藩、官文到湖南长沙后,即派兵保护,随时听从曾大人、官大人调遣;如曾大人、官大人在湖南境内有丝毫差迟,惟该提督是问。
这时,湖南巡抚衙门接钦差的官员到了,却是湖南学政何昌路同着一名老道台。
何一见曾国藩与官文,赶忙抢前一步跪请圣安,然后就是一番寒暄。
两个人厮让着走进署督的签押房,曾国藩又对何昌路行了晚辈进见之礼。
这何昌路也是个学界的名流,一直在京里苦熬,看看过了六十,才放了湖南学政。曾国藩跟他学过草书,所以有师生之分。
歇了个晌,曾国藩和官文便乘上何学政带过来的黄呢轿子,开始向湖南进发;沿途都有地方官接送,倒也无可挑剔。
行近长沙不远处,早见湖南提督杨芳骑着高头大马,带了队绿营兵,正在城外摆了阵式候驾。
曾国藩、官文的轿子一落地,先放三个响炮,杨芳这才滚鞍下马跪倒在地,恭请圣安之后,又称“接驾来迟”,都是自谦的话。
进了长沙城门,远远地便望见湖南布政使署湖南巡抚裕泰,带着道、府、州、县等大小长沙城的官员,正在城门边候得不耐烦,一见钦差的轿影,便呼啦啦跪倒一片。
当夜,接风酒之后,曾国藩、官文等人宿在提督衙门。提督杨芳不仅和官文早就认识,而且相交较厚。杨芳知道官文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所以当晚酒后,便给官文的卧房单安排了两名戏子侍候。曾国藩早早歇下,只作不知。
第二天,杨芳把大堂让给了钦差,自己情愿挪到鉴押房办事。又按着曾国藩、官文的意思,着人到按察使司衙门借了几种刑具,又备了间临时的牢房。看看收拾停当,这才在提督府门首贴了告示,开始办案。
曾国藩传讯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张也。
中午时分,张也便进了提督府。一到大堂之上,先是对王命旗牌恭请圣安,然后是问候钦差辛苦。做完了这些,张也才把自己的履历双手呈上,口称:“请二位大人过目。”
曾国藩照例让戈什哈搬了座位让张也坐下,便把履历放在一边,随手把万民折递过去,说道:“请张明府先看一看究竟确也不确。——不要是污告吧?”
张也把那万民折子细细地看了一遍,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些刁民,着实可恶!
——下官请府台大人去湘乡县衙饮酒是不假,但那是头天晚上的事。如果下官酒里下毒,如何当时不发作,要挨到第二天发作?实实可笑了!——何况,我与刘大人同省为官,无仇无怨,我如何要害他?请二位大人明察。”
曾国藩冷冷地道:“察是自然要察,本差已着人去知府衙门为刘黄堂验尸,相信明天就有结果。——我来问张大人一件事,万民折上罗列了明府大人十几条罪状,其中第一条,说明府大人每月要从湘乡买若干幼女,这可是实情?”
张也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实情,现在我室中还有十几个女子养着。——难道这也犯法?”
曾国藩笑道:“收买贫家女子,尤其是大灾之年,这是好心人做的事情,怎么谈得上犯不犯法呢。不过,本差所要问的是你买了这么多的女子,又都不曾纳为妾,都送到了哪里去呢?”
张也哈哈大笑道:“上差是明知故问了。上差可曾知道下官每月要买上十几名小女子,也是奉的公差呀?”
“公差?”官文不由好奇起来,“奉的哪家公差呢?”
张也道:“回大人话,下官奉的是巡抚大人的公差。”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往上一递,道:“这是下官这一年来办差的明细,请二位大人过目。”
曾国藩暗道:“这张也看样子是有备而来了。”就接着张也的话茬道:“敢问张明府,不知裕中丞为何每月要买这么多的女子?”
张也起身答道:“回大人话,这个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曾国藩正要讲话,忽然见被派往湘乡的提督府守备项前匆匆走了进来,把一份令牌往案上一放道:“禀大人,卑职按二位大人的吩咐带人在湘乡县各都各甲都挂了鸣冤牌,喊冤告状的百姓共来了三十二个。还有一位,虽没什么冤情但也跟了来。这些人都在提督府外候着,请大人示下。”
官文望了曾国藩一眼,兴奋地说道:“请他们全部上堂吧。”
“慢着!”曾国藩摆了摆手,问,“没有冤情的那位是什么人?”
项守备急忙压低声音道:“回大人话,是荷叶塘府上的令尊大人。令尊大人得知大人来湖南办差,很是高兴,想见大人一面,卑职便用轿子把老人家抬来了。”
官文不待项守备把话说完,便抢着对项守备道:“将曾大人的老令尊先送进卧房歇着,着人好生侍候,不准有丝毫差迟。下去吧。”
曾国藩却道:“传本差的话,钦差办案期间,所有族亲好友一律回避。项守备,你下去后,立即着人将本差的父亲送回荷叶塘,不得有误!”
官文急道:“大人,你何必——”
曾国藩冷着脸冲项守备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项守备答应一声“”,怏怏地便退出去,很是没趣。
张也这时站起身道:“大人如果没什么话要问,下官先行告退。”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张明府,你已经知晓,本官已在湘乡放了喊冤牌,已有三十几人来到提督府。张明府就和本官一起听听他们有什么冤屈吧。——张明府暂且委屈一下,往后坐一坐,本官和官大人要审案子。——传喊冤的人上堂!”
三十几人已口呼冤枉,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国藩和官文对望了一下,正了正衣冠,又望了眼供在案头的王命旗牌,忽然把惊堂木一拍道:“本官和官大人受皇上钦派,来湖南查案办事,希望你们有一说一,不得信口胡说。有冤的本官自会与他作主,胡闹的本官可以饶他,王命却饶他不得!请你们逐个讲述。”
说完,望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文案,小声道:“请仔细记录,不得疏漏。”
第一个喊冤的是个年过半百的汉子,姓毛,乡里人都称他毛太公。毛太公有地三十亩,雇有一个长工,日子原本过得去。只因今年春季大旱,麦子普遍没有长好,秋季偏偏又一夜间起了漫山遍野的蝗虫,把三十亩的麦子吃得连麦秸都不剩。
毛太公早早的即向县衙的朱典史报了绝产。哪知一上秋,地保仍然要收地丁银,毛太公自然不依。地保当天就去了县衙,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公差模样的人,把毛太公锁起来就带走,根本不容辩解。到了县衙,也没过堂,便被莫名其妙地送进大牢,整整给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有人来提,也不是要过堂,竟是来放他的。在路上毛太公还纳闷,怎么不问不审就放了呢?
跨进家门,见老太婆呜呜地在哭,正要动问,老太婆却疯了一般拿着个银元砸过来,边砸边骂:“老不死的,你扛不了官司如何就卖女儿!”
毛太公一听这话,霎时怔在那里,连连反问:“我何曾卖过女儿?可有字据?”
老太婆就顺怀里甩过一张纸:“这不是!”
毛太公接过一看,还有自己的手印。这一气非同小可,就坐也没坐一下,径直去找地保。——地保却是收地丁银还未回来。毛太公就又去了县城,却连女儿影儿都不见一个;擂鼓喊冤,县太爷大堂倒是坐了, 却把他打了一顿,判了个无理取闹的罪名,你说冤不冤!
曾国藩望了望张也,见张也不动声色地也在听毛太公讲话,就问:“毛太公,本官问你,你可知买你女儿的是何人?——地保可曾参与?”
毛太公道:“老太婆当时光顾着骂我,竟然没看清来人的面目。——地保倒是不曾参与。”
官文急着问:“可是公差模样?”
毛太公摇摇头,道:“不曾记得。”
曾国藩又问:“你的女儿多大了?”
毛太公哭道:“十三岁。”
曾国藩道:“你把契约呈上来。”
毛太公就双手呈上一张皱皱巴巴的黄裱纸。
曾国藩细细看那契约,不仅写明身价一个银元,而且还鲜红地摁着一个手指印。
曾国藩当堂让毛太公按了个手印呈上来,竟然分毫不差!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忽然问毛太公:“毛太公,本官细细看了你的状纸和卖身契约,这分明是一桩拐卖人口案。只要抓着人贩,自然就能找到你的女儿。——这不算是冤枉。毛太公,你下去吧。”
曾国藩的话音一落,全堂为之一愣。
毛太公却提高声音道:“钦差大人哪,公差把我老毛锁了就走,问也不问就下进大牢关了一夜——”
曾国藩不容毛太公把话说完,猛地把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毛太公,你不得咆哮公堂!”
顿了顿,低头又和官文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忽然把三角眼一眯,对张也说道:“张明府,你可听清毛太公所言?”
张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面对堂上深施一礼道:“二位大人听禀。毛太公说他没交地丁便被公差锁拿入狱,第二天没有过堂又被放了回去。这种事在湘乡县断断不会发生。二位大人不要听那刁民毛太公一面之词。”
官文忽然问一句:“张明府,本官听了半天,倒听出一个疑问来。——去年湖南大灾,抚院报的是无收成,朝廷还为此拨了赈灾银粮。本官刚才听毛太公所言,湘乡不仅地丁仍旧收,好像漕粮也要照交。这是怎么回事呢?——敢则湘乡没有遭灾,甚或是抚院妄报?”
官文的话音一落,全堂为之一愣。曾国藩不由在心里赞叹一句:“不愧是户部郎中,三句话不离本行!”
张也却不慌不忙道:“回大人话。下官八年前接印时,湘乡县已拖欠衙役薪银十三万六千两。就算灾荒年,下官酌情收些漕粮地丁,为的也是堵陈年亏欠。这些,下官都是禀明了抚院的。”
曾国藩与官文全部一怔。官文问:“湘乡县以往收的地丁呢?”
张也回答:“回大人话。大人问下官,下官问哪个去?”
曾国藩道:“问你的前任哪!——你总不会糊里糊涂地就接印吧?”
张也道:“回大人的话。下官的前任是死在任所的,你让下官如何问起!”
官文想了想,道:“本官想起来了。——你说的可是侵吞县衙库银畏罪自杀的胡川项?”
张也道:“官大人真真好记性。——胡犯留下这个烂摊子,你让下官怎么办?只能从漕粮地丁上头想些办法。”
曾国藩忽然打断张也的话,问道:“张明府,本差尚有一事不明,需向你请教。
据你所讲,你是补的胡犯的缺份。你接印时,想那胡犯已是死去多时了,但抚院总该——”
官文不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小声道:“大人哪,七八年前的事情咱就不要问了吧。我记得当时我还在盛京,皇上好像钦命刑部的宏侍郎来的湖南,最后好像穆中堂还来过一次。——外面还有几十号人呢,咱别误了正事!”
曾国藩笑了笑,小声道:“多亏大人及时提醒。继续吧。”
官文便提高音量道:“张明府,你且退后。问你的时候,本差自会传你。——传下一个上堂。”
毛太公在堂下却提高音量大着嗓门道:“钦差大人哪,我老毛只被县大牢关了一夜,女儿便被无端买了去。您老如何反说这事不算冤枉?如果不是县太爷害我,那卖身契上如何有我的手印?不是趁我睡着了摁上的,又是什么?——我去大堂管他要人,他不仅不给,反倒痛打了我一顿!大老爷,我是冤枉的,您老不能不给我做主就让我下去!”
曾国藩点点头,忽然望着张也道:“张明府,毛太公刚讲的话你可听清?”
张也站起身来,冲堂上拱了拱手,道:“回大人的话。毛太公自家卖的女儿,他却闯进县大堂不分青红皂白便管下官要人!还胡说什么差官把他白关了一夜。——这简直是在扯大闲淡!大人是久历官场的人,像毛太公说的事情,经历过吗?
大人哪,像这等胡闹的人不轰将出去,你让下官这知县还怎么当呢?”
曾国藩没有言语,向戈什哈挥一下手道:“先把毛太公带过一边。下一个。”
曾国藩一下午问了十个人,晚饭后,又问了五个人。有告张也诱骗良家子弟吸大烟的,有告张也强买人家土地房产的,有告张也放高利贷把人弄到家破人亡的。
不一而足。
张也当夜宿在提督府临时设置的牢房里。
曾国藩则秉烛看起由文案记录的十几份口供。看过以后,又和官文商议办法,直到午夜以后,曾国藩和官文才安歇。
曾国藩当晚做了个奇怪的梦。
曾国藩梦见自己置身一间摇摇欲坠的空房子里,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房子被那雷声震得眼看着要倒塌。他拼命推门,门却被什么人给堵得纹丝不动,仿佛钉死一般。正在这时,一个黄袍老者,分明长着很慈祥的面孔,一下子就站在他的面前,把他的手一挽,便穿墙而过,那房子接着便轰地一声塌成了平地。
老者对他说:“圣人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曾国藩把老者的话正反复玩味,老者却悠然不见。在惊愕中,曾国藩走出梦境。
虽然已知道刚才在做梦,却还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急剧,分明是后怕的结果。
天已大亮。
用早饭的时候,曾国藩又忽然向官文问起七八年前的犯官胡川项的具体情节来。
官文放下筷子道:“这实际是一桩悬案。张也头一天接的印,那胡犯偏就第二天服了毒!宏侍郎在湖南查了三个月,只说胡川项确系自杀,理由却道不出。说胡川项侵吞县衙库银畏罪自杀,是穆彰阿亲到湖南以后的结论。除了皇上,恐怕没几个人信。——现在想来,皇上当时也未必真信,无非是不想追根究底罢了。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为了鸦片和英吉利打得不可开交,这件事拖下去实在没有好处,也只能按着穆彰阿的意思结案了。”
听完官文的介绍,曾国藩不由暗自揣摩:别又是那张也做成的吧?
饭后,曾国藩正要张罗重新升堂审案,却忽然收到了军机处八百里快骑传送过来的一封密信。
曾国藩打发走信差,便当着官文的面把信折开,却是穆彰阿写来的,寥寥数语,却把曾
国藩看得目瞪口呆!
涤生老弟钧鉴: 得知老弟钦命湖南办差,老夫当为你叫屈。老弟湖南之行,实是苦差。湖南吏治如何且不说,单讲裕泰就是个惹不起的角色。他的内妹是谁?乃当今福贵人也!张也也与老夫有些渊源,老夫断不能坐视不理。如何收场,老弟酌斟。
鹤舫匆匆曾国藩把信递给官文,官文看后没有言语。正在这时,门外的戈什哈来报,裕中丞来访。
曾国藩挥了挥手道:“钦差办案,湖南大小官员均得回避。——告诉中丞大人,等办完公差,本差和官大人自会去巡抚衙门拜访他。礼制如此,望他莫怪。”
戈什哈答应一声便走出去,一会儿又转来道:“回大人的话,裕中丞说他不是来拜大人,是来向大人辞行的。”
“什么?”官文瞪大了双眼,“他要到哪里去?”
戈什哈道:“这个,奴才没敢问。”
曾国藩想了想道:“有请中丞大人。”
戈什哈去了不大一会儿,裕泰便红光满面地走进来。
一见曾国藩和官文,裕泰先道一声“给上差请安”,便一屁股坐下去。裕泰先喘了半天气,然后才道:“本部院接到上谕,着本部院即刻到广西剿匪去。所以,一早就来跟两位大人辞行。本部院先行告退。”说着,大咧咧地拱拱手,站起身就走。
曾国藩忽然道:“中丞大人请慢行!——本差昨日审案,其中有许多牵扯到大人的身上。大人正好今日到此,也省了本差去请。”回头冲门外喊一声“即刻升堂”
,然后对裕泰道:“劳烦中丞大人到堂上跟张也对质一下,大人再走也不迟!”
裕泰一听这话,不禁勃然大怒,立刻立住脚,猛地对曾国藩吼道:“放肆!你小小的三品京堂竟然敢对本部院如此讲话,真真可恶!——待本部院去广西把差事办了,再到京里和你讲话。——哼!”说着话忿忿地抬腿便走。
曾国藩见官文一声不响,只好大喝一声:“来人——,把中丞大人请到公堂问话!”
说完,理也不理裕泰,当先走向公堂之上。
两个戈什哈走上前来,口里说声“请”,便把裕泰驾进公堂。
官文跟在曾国藩的后面走进大堂,已经坐到了曾国藩的身边,心内还在叹息:这个曾涤生,办起事来还真不含糊。——竟然和穆彰阿不是一路!
官文对后一点尤其没有想到。
裕泰被驾进公堂,口里还大叫:“反了!反了!”
裕中丞久历官场,还没受过这种气。
曾国藩索性横下一条心,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的裕泰,你还不向王命请安吗?”
裕泰这才看到当案摆放着的王命旗牌,吓得先打个冷战,然后才双腿一软,冲着王命旗牌叩头请圣安。
曾国藩高喊一声:“为裕中丞设座!”
曾国藩冲裕泰一拱手道:“中丞大人多有得罪。——下官王命在身,还望恕罪。
”
裕泰气忿忿地一屁股坐下,理也不理,像看戏一样,看曾国藩怎样演。
曾国藩高喊一声:“请张明府来大堂。”
张也便由两名戈什哈跟着,不动声色地走进大堂。
曾国藩也让戈什哈给张也放了座。
曾国藩对裕泰道:“中丞大人,听张明府讲,中丞大人每月要买十几名女子,不知是什么缘故,请大人明示。”
裕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是我们道家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的,讲它作甚?”
官文接口道:“敢问中丞大人,你老人家适才讲的道家的事情,难道比国家的事情还重要吗?”
裕泰道:“道家的事情是关乎自家命脉的事情,国家的事情则是关乎国家命脉的事情;自家命脉是由自家负责,而国家的命脉是要大家来负责。——我自家的命脉我自己不上心,难道要让上头上心吗?国家的命脉本部院不上心,自有人上心。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做什么钦差!天下人可不要笑掉大牙!”
曾国藩笑道:“照中丞大人的意思,是不必要做什么巡抚,倒是适合做平民的了!”
裕泰哈哈大笑道:“真是糊涂透顶!——我做不做巡抚那是皇上的事。——你以为有本事肯任事才可以做巡抚吗?”
官文好不奇怪,瞪大眼睛反问:“难道大清巡抚是糊涂虫可以做得?”
裕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本部院熬到现在这样,一靠运气,二靠祖宗庇护,三靠有个好名字——就因为这个好名字,本部院到了哪里,哪里就国泰民安——这可是万岁爷金口玉牙亲自对咱说的。”
裕泰说完话,洋洋得意起来,红顶戴一动一动的煞是好看。
曾国藩在心里先骂一声“荒谬”,然后对身边的师爷道:“烦你去外面看一看,刘太尊的验尸官可曾回来?”
师爷答应一声,走出堂去。
裕泰这时道:“本部院不能再奉陪了。——就此告辞。”
曾国藩一见,急道:“裕中丞,你还不能走。——案子还没有问完,你怎么能走呢?”回头又对官文道:“对吧,官大人?”
官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裕泰正要讲话,师爷这时走进来,道:“禀曾大人官大人,验尸官已回来多时。
”说着,双手呈上尸检记录。
侍候在侧的戈什哈接过来,呈给曾国藩。
曾国藩打开记录,见检验结果是:腹泄脱水而窒息死亡。旁边注着看视郎中魏德全的口供。
曾国藩合上卷宗,略一沉吟,便大喝一声:“来人!”
两名戈什哈推门而入,答应一声“”。
曾国藩道:“请跟验尸官速赴湘乡传郎中魏德全到堂!速去速回,不得有误。——逃脱魏德全,惟尔等是问!去吧。”
曾国藩回头对裕泰道:“实在对大人不起,事出有因,只好委屈大人在提督府暂住一夜了。”
曾国藩不容裕泰说话,便高喊一声:“来人,扶裕中丞去签押房歇息。——传话下去,裕中丞想吃什么,必须认真置办,不得有误!”
裕泰的脸色霎时气成了猪肝色,却又骂不得,火不得,真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了。看张也时,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站了好半天才勉强站起身。
当晚,裕泰的满族大太太带着十几个丫环、婆子及一队抚标兵,气势汹汹地来提督府要人。
那裕夫人仗着是满人,妹子又是皇上身边的贵人,自己既是二品的诰命夫人,又和京里的一位王爷的格格是干姐妹,所以一进提督府的辕门,先就大叫大嚷:“我家老爷犯法有皇上治罪,哪里来的山猫野狗,敢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话毕,回头命令抚标兵带队的一名参将:“给老娘打将进去。先把老爷抢回府里,回头老娘去京里和他理论。”
同来的参将倒有些见识,小声道:“禀夫人,提督归总督节制,比不得抚标,杨军门的官品比咱家老爷还大两级。依在下看来,还是先礼后兵的好。”
裕夫人先骂一声“胆小鬼”,接着又补充一句:“快让那狗钦差来见我!——老娘是不耐烦久等的。”
裕夫人带人在辕门吵闹,早已有人通报了提督杨芳。杨芳心头一跳,立时便告诉了曾国藩、官文。
杨芳深知裕家夫人在京里是有老大一座靠山的,一般人惹她不起。就劝曾国藩等人不要出去,由自己出面劝那裕夫人回府,理由也已想好:裕中丞未被钦差扣押,正在陪两位钦差打麻雀,明日即可回府。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却道:“杨军门,你不要去见那裕夫人了,只让人传话,钦差办案,不得干扰。”
杨芳捋了把胡须道:“老夫只怕那裕夫人不肯甘休!——真闹到福贵人那里,怕不好收场。”
曾国藩道:“本差已料到了这一层。杨军门,烦你让家人拿你的令牌走后门,速到兵营调兵来。——裕夫人胆敢乱闯提督府,与本差即刻拿下!”
曾国藩料个正着,那骄横惯了的裕夫人,一见提督府只出来个小戈什哈回说不见,立时便弃了轿子,张开大脚,迈开大步,边往提督府闯边大叫:“都跟着老娘打将进去!——先把老爷抢回,再打钦差的狗头!”
参将愣了一愣,只好很无奈地招呼一声,众人就呼啸着向辕门闯去。
守门的戈什哈一见不好,急忙站出十几个人阻挡,已有一人飞跑进去向提督报信去了。
裕夫人指挥众人先把挡路的戈什哈打倒,直往二门闯。
杨芳怒气冲冲地带着两名贴身戈什哈迎面走出来。
裕夫人身后的参将一见杨芳满面怒容,先就软了下来,两腿一跪,冲着杨芳便施礼请安,后面正吵闹的抚标兵一看,也都乖乖地跪下去。
裕夫人虽也认得杨芳,却没把杨芳放在眼里,边走边道:“老军门快快闪开,老娘单找狗钦差要我家老爷!”
杨芳正不知如何回答,背后却晴天响起一声霹雳;“大胆!——何方刁民,胆敢滋扰本钦差办案!”
杨芳回头一看,见曾国藩身着官服,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后面的两名戈什哈,双手抬着一张方桌亦步亦趋;方桌上,赫然供着王命旗牌。
趁裕夫人一愣神的功夫,曾国藩大声道:“杨军门,请速将擅闯提督府辱骂钦差的刁妇拿下!——王命在此,你还等什么!”
正在这时,身着四品武官服的提标军官可沙从正门大踏步走进来,双手一抱拳道:“遵军门令,提标军兵已带到,请军门示下。”
杨芳就一指裕夫人及跪着的参将、兵丁道:“请将擅闯提督府辱骂钦差的这一干人等速速拿下,押往兵营大牢,不得逃脱一人!”
可沙答应一声“”,不敢怠慢,立时指挥部下将裕夫人等一干人围起来,一个一个地捆往,连丫环、婆子在内,共五十余人。
官文笑着对曾国藩道:“想不到裕夫人来这趟浑水。——看他穆彰阿这回如何讲话!”
曾国藩道:“裕夫人不这趟浑水,你我在湖南还真要费些周折!”
曾国藩与官文联名起草的一份折子,由杨芳派专差连夜快马送往京城。
第二天,为知府刘向东看病的郎中魏德全被传讯到堂。
一见到王命旗牌,魏德全没等曾国藩用刑便招出了全部实情。
魏德全为刘向东配的最后一剂药确是被下了毒药的,药名为“隔夜倒”,但指使人却是张也。张也当天对魏德全说的是:“刘向东若死你生,刘向东若生你死。
”
魏德全选择了前者。
张也当天便被摘了顶戴,押进提督府的临时大牢。曾国藩、官文又责成提督府派员,配合湖南按察使司衙门,速赴湘乡将张也的财产尽数抄没,家人亦拿下。前述所有喊冤叫屈的人,全部责成按察使司衙门继续审理。
曾国藩、官文联名参奏的“参劣员张也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所搜刮民脂民膏已派员抄没”的折子当天就由提督府专差快马送进京城。
当日晚饭后,官文叫了局在自己的房里听荤曲。曾国藩也换了便装,带了刘横,一身轻松地逛长沙的夜景。
长沙在曾国藩的心里再熟悉不过。
曾国藩点翰林前,年年都要来岳麓书院看望自己的恩师欧阳坦斋,和几个好朋友谈谈诗文,在长沙住上几天。曾国藩拜过很多师傅,他最忘不了的便是岳麓书院的山长欧阳坦斋。欧阳坦斋出身两榜,因和满人处不来,在大理寺右寺丞的任上致仕。欧阳坦斋不仅学问好,操守也好,在京里做官五年,竟无一件多余的行李带回,被时人传为佳话。欧阳坦斋三年前过世时,曾国藩还寄了一幅挽幛,又在给几个弟弟的信中再三叮嘱,让弟弟们经常到长沙替自己去看望多病的师母,尽门生之孝。弟弟们都很听他这个大哥的话,一年总有三四次专去长沙替他看欧阳师母,看过之后就给他写信。在信中,弟弟们每次都说欧阳家的日子过得很苦,欧阳师母五天当中总有一二天要饿饭。每次读弟弟们的来信,曾国藩都要难受好多天。欧阳师母落得如此凄惨,原在曾国藩的意料之中。欧阳坦斋死时有子五人,却个个不成器:大的染上嫖,老二喜欢赌,老三是一刻也离不开鸦片,老四除了偷就是抢,老五算是有正事的人,却整天穿着件老父亲留下的长衫,专在各衙门口替人家写状子,偏偏又得了润笔便钻酒馆,口里时常念叨壶中日月长。曾国藩此次来长沙办案,到的当晚,他便让随来的戈什哈给欧阳师母送了五十两白银聊以解困。
当晚月色很好,街两旁卖吃食卖杂货的吆喝声都很高。
曾国藩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边回味旧时的街景,一边兴致勃勃地浏览商家的货色。刘横紧张地跟在他的后面,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大意。
曾国藩忽然在一个卖川味面的摊子跟前立住脚。他见正给客人送面的摊主极其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会过。那人身材高大,络腮胡子,两眼一大一小,操四川口音,一说话耳朵还动,往来不识闲儿地拿碗递筷子。在灶旁擀面、下面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女子的旁边,却站着一位和摊主面目相仿佛的绿营兵丁。
曾国藩拾过一个闲凳刚坐下来,操四川口音的汉子便走过来问道:“您老也来一碗?三个大钱,蛮好吃的!”
曾国藩循声细细辨认,猛地站起身,用手一指汉子道:“问话的可是鲍福?”汉子一愣,急忙近前一步,道:“您老如何认识我?”
曾国藩用手一指旁边站着的绿营兵道:“那可是你的弟弟鲍超?——妹妹鲍妍也从平原县衙领回了?”
“哎呀!”汉子一拍大腿道,“恩人到了!”
鲍福一边说,一边就拉起那绿营兵,道:“兄弟,快快磕头,这就是我常对你讲的到平原私访的青天大老爷!”
过路的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都围过来看热闹。刘横急忙挤到曾国藩的身旁,用手护着不让人往前拥挤。
曾国藩急忙把兄弟二人扶起来,小声道:“快不要张扬,这里不是说话处。”
鲍福用手指着一处房屋道:“走,到舍下喝上一杯茶,让小的老婆子也见见恩人!”
曾国藩望了望身旁站着的刘横,犹豫着道:“今日天晚,改日吧。——不仅要喝茶,我还要尝鲍妍的手艺呢!”
鲍超却瞪起牛眼雷鸣般道:“就今日非去不可!这面不卖了——”说着话,伸手便抓过一名正埋头吃面的人,轻轻往外一拉,便把那人拉得踉跄了好几步才立住脚。
其他人一看鲍超那凶悍样,也都纷纷放下碗筷儿,不敢再接着吃。
鲍福一见,赶紧陪出笑脸打圆场:“我家兄弟性情暴躁,各位多担待些。明儿晚上,只要各位肯赏脸,我一人白送一碗。”
鲍超已经虎着脸哗哗地收拾摊子,弄得汤水洒了一地,碗也打碎了四五个。
曾国藩见那鲍超粗俗不堪,便想拔腿一走了之。
鲍超仿佛窥见了曾国藩的心事,摊没收拾齐整,便一把挽住曾国藩的手,大声大气道:“走,到家里让小的好好磕几个响头!”
曾国藩大叫道:“壮士,快放开手!——你想扭断我的手不成!”
刘横一听这话,知道那姓鲍的汉子出手过于重了,就跑过来要拉鲍超,鲍超却早松开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鲍超性急,恩人莫怪。——鲍超一心一意想让恩人到舍下一走,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小的家很近呢!”
曾国藩甩了甩手,好半天才道:“壮士请起,前面带路吧!”
一听这话,鲍超立马站起来,担起已被鲍福收拾齐整的担子,撞开围观的人群,笑呵呵地拔腿便走。人们见他走得凶猛,纷纷让路,有躲闪不及的,便被他撞了一身的汤水。被撞的人敢怒而不敢言。
鲍家果然很近,穿过街便是,很破的一扇木门特别显眼。
离木门还有几步远,鲍超就咧开大嘴喊道:“嫂嫂快开门,我和哥哥把我家的恩人请来了!”
木门被打开,三个半大孩子最先跑出来,围着鲍超叔叔长叔叔短地乱叫。
鲍超并不答话,左手先抓过一个孩子塞到腋下,又一手抓过一个提在手上,大笑着冲进门。
鲍妍一路无话,只默默地跟在几个人的后面。
曾国藩进到屋里的时候,一个穿戴还算齐整的半老婆子从里面迎出来,操着川北的口音说:“这么早回来,和的那多面,可不是要剩?——明天郎个卖?”
鲍超却早拿过一条不太平稳的长凳子,把曾国藩往上面一摁,自己当先跪倒,边磕头边道:“青天大老爷对我鲍家的恩情,鲍超拼死也要报答。——以后,但凡恩人的仇家,便是我的仇家!”
鲍福也拉过鲍妍和婆子跪在鲍超的后边,连连磕头。
刘横紧张地站在曾国藩的身后,随时准备应付突发事变。三个孩子先还愣愣地看,后来觉着好玩,也都跪下去凑热闹,嘴里也鹦鹉学舌似的恩人恩人地乱叫。
曾国藩一一扶起他们后,半老婆子被鲍福支使进厨房去烧水沏茶,鲍妍一闪身进了里屋,鲍福哥两个则围着曾国藩坐下来。刘横一直站在曾国藩的身后,不敢大意。
曾国藩问鲍超道:“兄弟,看你的装束像兵营中人,你在那营当差?”
鲍超道:“在抚标旗下混口饭吃。鲍超想问恩人一句话,却又一直不知应该怎样问,鲍超该怎样称呼恩人呢?——鲍超想问的就是这句话了。”
曾国藩道:“你们可曾听说来湖南办案的曾国藩吗?”
鲍福瞪大眼睛道:“曾大人没进湖南,在武昌先就办了牛制军,小孩子都知道啊!——敢则恩人就是曾大人?——怪不得!”站起身又要磕头。
曾国藩一把摁住,笑道:“你们看不像吗?”
鲍超忽然道:“曾大人哪,鲍超说话粗鲁,您老别怪罪。——您老怎么不来湖南做官呢?您老能来湖南做官,鲍超给您老抬轿都心甘情愿啊!”
曾国藩未及答话,半老婆子已双手托着一个分不清颜色的壶出来,鲍超伸手接过,径直放到地上。
这时,身后的刘横小声道:“大人,夜已深了,该回了。再不回,杨军门又该着急了。”
曾国藩猛醒,急忙站起身道:“今天茶水就不喝了,改日吧。——鲍超啊,听我一句话,你一身好武功,可不能混日子啊,总该博个进身才好!”
“怎么?”鲍超急道,“谈话刚刚顺溜,如何又要走?——大人无论如何也要喝一口茶的!——大人嫌我家肮脏吗?”
曾国藩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跟着前面带路的刘横往外走。
鲍超一看强留不住,便随手操过大门后的一条木棒,执意要送曾国藩回署。曾国藩拗他不过,只好由他。
鲍福带着老婆和三个孩子,站在门首一直眼望着三个人慢慢地走远。鲍妍碍于脸面,没有出来送。
在路上,曾国藩随口问起兵营的情况,鲍超边叹气边道:“大人哪,您老快不要提起什么兵营了。——说是兵营,却又十天半月不会一次操,大家伙儿没事干,发了饷,当官的便去嫖,当差的就去赌。像我这样的,平常不到营里也没人管没人问,只要早上去点个卯就行,想干什么都不误,闹得营里跟贼窝似的,全没个军营的样子!”
曾国藩道:“旗营怎么样呢?”
鲍超道:“说起旗营,还不如绿营呢。——绿营官兵好孬都偷偷到外面去嫖去赌,旗营都敢把局子叫到营里头!”
两个人走一路说一路,听得曾国藩心惊不已。曾国藩私下揣摩:“想不到,大清的经制之师竟糜烂到这种程度!”
终于走到提督府门首,鲍超又跪下给曾国藩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离去。
第十天,圣谕送到湖南提督衙门:裕泰革职,发配黑龙江宁古塔充军,所遗巡抚一缺暂由湖南按察使宁申署理;目无国法滋扰钦差办案的裕夫人着削去诰命夫人封号,随犯员裕泰充军:目无国法滋扰钦差办案的抚标中军参将莫羚等一干人着交兵部从严议处。劣员张也为官几年,残害一方,照曾国藩、官文所请,圣旨到日处斩;抄没张也财产,着巡抚衙门派员登记清楚,全部收归国库。张也九族全部缉拿归案悉数斩首,不得走脱一人。湖南提督杨芳协助钦差办案有功,已将该员交兵部叙优。着曾国藩、官文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复命,不得有误。钦此。
曾国藩、官文离开的那一天,湖南举子联名送了一块匾,黑底金字,明晃晃的:“驱虎灭狼,湖南安康。”万民伞也送了十几把。
送伞的乡绅都聚在提督府的门前,后面有抬酒的,抬肉的,整整摆了半条街。看看诸事停当,领头的乡绅便走进辕门,来见钦差。——却被告知,曾大人、官大人等一行人已一早从后门走了。
走路的时候长点儿眼睛,内阁学士曾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
旨令曾国藩、官文急急回京复命,究竟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进京后才知道,广州那面又和夷人闹起了交涉,程度更是甚于以往,而根源,则在道光二十年。
众所周知,那一年因禁鸦片,大清国出了一个禁烟能员林则徐。
林则徐,字少穆,福建侯官人,嘉庆十六年进士,旋入翰林院任庶吉士。道光十一年,升授东河河道总督,十二年,调江苏巡抚,十七年,授湖广总督。当是时,夷人贩进的鸦片已在全国泛滥成灾,道光皇帝几次召开御前王、大臣会议商量对策,又向各省督抚遍发询旨。在禁、放问题上,道光帝颇费踌躇。后来终于下了禁烟的决心,林则徐就被授了钦差大臣,专到广州管禁烟事。哪知道,这一禁烟竟禁出了战争。几个国家和大清国对打,当时最凶的是英吉利。这场禁烟运动使林则徐扬名四海,前程也毁于一旦。林则徐成于禁烟也败于禁烟。所以,洋务是道光末年最让人头痛的事情。时人都说,办洋务的人当中,没见有几个好下场的。
广州与香港一水之隔,同属两广地面。一场鸦片战争,大清国赔了银子又革了林则徐的职,总算平息了英吉利胸中的怒火。能员琦善得穆彰阿的力荐顶林则徐的缺到广州后,三弄两弄,又弄丢了一个香港,不期望就激怒了国人,弄到道光帝跟着挨骂。为了平息国人的怒火,道光帝只好再次把琦善革职。琦善被革职以后,接替琦善到广东主事的,是大学士、钦差大臣耆英。耆英能到广东主政,也得力于穆彰阿的推荐。穆彰阿力荐耆英,是因为耆英最怕洋人。穆中堂坚信,只要耆中堂肯到广东去见洋人,广东就决不会有战火烧起来。穆中堂在奏折中称耆中堂“惯于与洋夷交涉,是大清搞外交的极其难得的能员,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广东非耆中堂坐镇而不能平稳”。为了能让耆英坐镇广东,穆彰阿豁出了项上人头。其实,就算穆彰阿不豁出人头,道光帝也会按穆的意思办的。通过林则徐禁烟这件事,道光帝已经承认了穆彰阿有见识,是股肱之臣。当下毫不耽搁,立时下旨,着耆英为钦差大臣,速赴广州全权办理洋务。那耆英从接旨日起就惶惶不安,总有种首身离异之危。整整在京里磨了三个月的时间,拖到再不去赴任连穆彰阿都无法讲话的程度,才姗姗到广州接篆。耆中堂时年已五十七岁。当时,广州满城百姓已对割让香港蓄了许多不满,加之广州的闺女有嫁到香港为妇的,香港的丫头也有到广州找夫家的,原本好好的一块地面,凭空里成了两个国度,哪个不气?——何况香港弹丸之地,夷人既占了香港,哪有不窥视广州的道理?鬼才信。
于是,有钱的士绅就开始办团练以自卫,不再对朝廷有什么希冀,企图靠自己的力量和夷人拼个鱼死网破。显然,广州百姓是对朝廷、对官兵早已丧失信心的了。尤其是听说耆英到了广州,百姓更加无一丝的希望。
英夷的想法,还真让百姓猜个正着。
英吉利拿下香港还真不是最后的目的。英吉利政府驻香港承办商事的总代表达维斯,听说大清的新钦差叫耆英的已到了广州,马上就从香港驾轮船来到广州,要求见耆英,商量英国商人来广州经商的具体事宜,其实是想把广州一发夺了去。
耆英听报信的人讲英人都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腿先就抖了。但也只能硬壮起胆子接见。
耆英还没走出辕门,家丁又来鞲妫倒阒莩前傩仗涤杏⒁慕牵颜偌思赴偌盖嗽谝煌乓换锏夭倭肺湟眨鳎河⒁母疑么彻阒荩鸵哺鲇闼劳疲淮笄甯野压阒菀踩酶⒁模鞘歉拥牟恍校淮笄逡埠茫扔⒁埠茫蘼矍┦裁刺踉迹阒莅傩崭挪蝗峡桑惩ü鏊锏牡埃?/p>
一听这话,耆英激灵灵打个冷战,吓得不敢再挪动步子了,口里只管说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穆中堂可害了老夫了!”
这时,家丁再次禀告,说广州知府刘浔刘大人拜见。
一听刘浔二字,耆英的眼睛霎时一亮。那刘浔生得面白体胖,天生地会迎合洋人。洋人放个屁,在别人尚在琢磨,他已闻出香来,是当时大清国比较“能干”的外交官员。就因为这样,前两广总督邓廷祯联合钦差大臣林则徐还会衔参了他一本,尽管马上便被革职拿问,但很快又被得了恐洋症的大学士穆彰阿力保了出来,还做他的广州知府。——真让人有种广州离了刘浔便不再称其为广州之感想。
一听刘浔来访,耆英的,主意也跟着想了出来。
他把刘浔请进来,径直领进公事房,公事房里正坐着等候接见的、来投书报信的英使赫古利。他把怪头怪脑的赫古利热情地介绍给刘浔。刘浔茫然,赫古利也莫名其妙。
“这是广州知府刘大人。”耆英笑着对傲慢的赫古利介绍说,“刘大人是我大清国最最懂也最最会办洋务的人。所有的洋务,我国皇上无一件不向刘大人请教。
刘大人是我国皇上最最器重的官员。请赫大人现在就跟刘大人去知府衙门商谈广州通商的具体事宜。刘大人不仅代表我,也代表我大清国。刘大人出面与贵国谈判最最合适,全广州再找不出第二个。凡刘大人允诺的事情,我国皇上没有一件不准的!”
刘浔万没想到钦差大人把自己抬举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来时要汇报的几件事情竟然统统忘了,也忘了自己拼了几十年才只是个四品的知府,仿佛耆中堂说自己是外交能臣,自己真的就是外交能臣了。
刘浔一时糊涂,竟然就听了耆大人的话,笑着挽住赫古利的手,气昂昂地走出钦差行辕,飘飘然打道回府。
早有百姓看得真切,懵懵懂懂的就找了团练的头人,说大清国已经把广州让给了英夷,英夷就要尽数开进广州城;耆钦差已奉了皇上的旨意,特着刘知府组织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英夷入城,全城的人都看见刘知府的手和英夷的手挽在了一起,亲密得如兄弟一般;广州百姓就要大祸临头,商亦不商,农亦不农,整个湖广都要不保矣!那意思再分明不过,还不动手,等英夷大队人马来了再动手吗?——晚了!
这糊里糊涂的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万,没用上一顿饭的工夫,整个广州城都知道了。
刘浔和赫古利刚在府衙坐定,茶水尚末泡好,三千多百姓便拿着木棒、砍斧之类的家伙,已把知府衙门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让交出夷人。
衙役慌得拼死命阻挡,却哪里挡得住!腿快的衙役飞快地去大堂禀报知府去了。
刘浔一见这架式,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也来不及跟赫古利解释,拉着赫古利的燕尾服就
奔了后边的砖院墙,咬紧牙关先用头把铁塔一般的赫古利顶过墙去,顶得赫古利嗷嗷地怪叫,刘浔自己也拼了死力从墙头滚落下来。也顾不得头破血流,双双找耆英避难去了。
知府衙门虽小,但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常来的地方。人们得了这个机会,岂可白白错过!——看热闹的怂恿闹事的,闹事的又撺掇胆大的,众人伙着就发力先把几个衙役挤到墙角处空发喊却动弹不得,众百姓则一窝蜂地冲进衙门的签押房与内室,大堂之上也挤满了人。众人翻箱倒柜,见银子抢银子,见首饰抢首饰,又把刘浔刚裁好尚未着身的官服扔到院子里,浇上油点着。刘浔夫人及丫环婆子,不仅首饰被抢个精光,头发也被抓去一半。
耆钦差连派了三营的兵勇,才算把百姓赶出衙去。
衙门里倒不曾发生一个命案,却伤了不少衙役、下人。这些人一见官兵到了,越发地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哼哼,拉也不起来。刘浔的家人伤得更重一些,搜刮得也很,体面些的衣服是全被剥去了。
见众百姓还在辕门外围着不肯走,而且越聚越多,官军领头的副将大人就让人把耆钦差的告示贴在知府衙门的辕门上。
告示云:英夷是否入城经商乃朝廷所定,令众百姓作速散去。如继续聚众滋事,当按大清律例以匪论处。
告示的下面,赫然盖着钦差大臣耆英的紫花大印。
有识得字的,早一句一句念将出来。
告示念毕,便有几个胆大的说道:“狗屁钦差!他贴得告示,百姓们贴不得?!——快拿家伙,我们也写!”
话音一落,就有找墨的、找纸的、找笔的,又拥出个写得字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落到纸上,倒也成就一篇告示,这张告示紧靠着官方的告示也贴到辕门之上。守门的兵勇哭笑不得,看那告示,写得倒也明明白白,读起来还挺顺口。
告示云:广州的老百姓,不怕洋大愣。怕了洋大愣,不是广州老百姓。不许洋人再入城,不准洋人开店门。已在城里开了铺子的洋大愣,我们马上也要去跟他们比试谁的功夫硬。官府如若敢阻挡,先杀刘小狗,再煮老耆英。
这张告示的下方,也用笔画了一个印的模样,写着百姓二字。
兵勇们没念完告示,府衙门口围着的百姓已吵嚷着奔设在广州的洋行闹事去了。
见百姓离开,兵勇们就急忙揭了这画了印的告示,也飞跑着找耆钦差报信去。
此时的赫古利,早已被耆钦差着亲兵护送到达维斯的船上,把个达维斯吓得脸色顿变。
赫夷喘息了老半天,这才开始边比画边述说城里的情景,还没说完,已有头破腿瘸的经商洋人厮架着从城里奔岸边拥来,后面跟着黑压压的百姓,正拖着走得慢的几个洋人没头没脑地打。洋人们呜哩哇啦地求饶,百姓们听不懂,还以为在恐吓,打得愈发欢。达维斯忙让打开舱门,又让随船的大兵们趴伏在船舷上,把火枪都架起来,以防不测。洋人们厮奔到船上,不仅有英吉利人,还有俄罗斯人。
达维斯忙令开船,大船呜呜地开向香港。
一岸的人伸长脖颈夹爹带妈的把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不痛快。
耆英知道英吉利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就连夜打发人去走穆彰阿的门子,又给道光帝上了一折,言称:“林则徐惹下的大乱子,非能员不能摆平。奴才一心要为皇上分忧,怎奈旋晕症突然发作,支撑着亦不能理事,真真急煞奴才也!”道光帝一见耆英的折子,心猛地一沉,额头霎时冒出汗来。他连夜召见穆彰阿,让老忠臣赶紧举荐能员去广州换回旋晕症发作的耆忠臣。穆彰阿一下子就想到了不很听话的曾国藩。
道光帝于是连夜下旨,诏曾国藩与官文作速回京,不得有半刻延误。
曾国藩进京的当日,便被召进宫里。道光帝简单问了问湖南的情况,便让曾国藩跪安。曾国藩满腹狐疑地回到府邸。
饭后,同僚、属下、门生、故吏,足足三十二人,都坐了轿子来看望他。以往寂静的曾府门首,到处停的都是轿子。曾国藩夜半才歇。
第二天,曾国藩一进太常寺便接到圣旨。
旨曰:“太常寺卿兼署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持重老成,克俭谋国。着即日起,升署广东巡抚兼署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着该员作速离京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曾国藩接旨在手,许久才说出一句:“臣领旨谢恩!”
回到府邸,他熬了半夜灯油,给道光帝起草了一份折子。
他清楚,皇上此时无论放谁到广东主政,到广东的第一件事,都是面对英夷入广州经商的提议,这是最敏感的问题。
他反复思考,这样写道:英夷一贯恃强凌弱,英夷所议入广州行商一事,断不可行。设若官府答应,百姓亦难答应。与其激变,不如拒之。英夷尽管船坚炮利,因远离本土,最惧打持久战。该夷真敢公然开战,定然败多胜少,于我有利。
这几乎是林则徐主战的翻版。
第二天早朝,他将折子递上去。
退朝后,他没有到办事房,而是径直回了府邸。京师曾府金银财宝贵重物品没有,坛坛罐罐破书烂纸却挺多。府里头下人少,他要提前知会下人早些打点行装。
像二十几个腌菜坛子,不用东西包好,肯定到不了广州就要全部碎掉。南家三哥每次给他送腌菜,都要把空坛子带回。如果听说坛子都打碎了,祖父不撵到广州骂死他才怪。
第三天,也就是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初二,曾国藩正在太常寺办事房与人做交接,忽然又接到由曹公公亲自宣读的圣旨:旨曰:“曾国藩即日起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毋庸署理广东巡抚。广东巡抚一职已简叶名琛署理。曾国藩所遗太常寺卿一职,由穆同署理。钦此。”
转日,曾国藩具折到勤政殿谢恩,道光帝扶病召见了他。
走出勤政殿,曾国藩很清楚,对英夷,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的了。
回到府邸,见来贺喜的官员已是挤了一大厅堂,连院子也站满了人。尽管除了同乡、同事,就是下属,还是把个周升忙得到处乱窜。
到手的巡抚虽然被他一份主战的折子弄丢,曾国藩这一天的心情还是特别地高兴。
穆彰阿原本想借洋人的手除掉曾国藩,偏偏又帮了曾国藩一个大忙;没有穆彰阿举荐这码子事,曾国藩断难进入二品行列。
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正月会试的进士,排名在三十八名,属中上等;四月初一日在正大光明殿复试,得三甲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五月初一日朝考,得一等第三名;五月初二日礼部引见,即授翰林院庶吉士。
算起来,他整整在京师九年。九年的时间,他便由最初的庶吉士,一跃而进入红顶子的正二品大员。不仅他的会试同年诧异,满朝文武也都惊讶,要知道,这一年他刚刚三十七岁。正途出身,三十七岁而官至二品的汉员,大清开国以来仅他一人。
来贺喜的人走后,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铺开纸,决定给湘乡亲人写一封报喜信。
信中说:六月初二,“蒙皇上天恩及祖宗德泽,而得超擢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顾影扪心实深渐悚!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予之德薄才浅,何以堪此!
近年来中进士十年得阁学者,惟王辰季仙九师,工末张上浦及予三人,而予之才地,寮不及彼二人远甚,以是尤深愧啤!?/p>
从信中不难看出,曾国藩本人对升迁之快也是颇感意外的。
谢恩的第二天,官文为他荐的四名轿夫来到曾府。
按大清官制,四品以下官员准乘四人抬的蓝呢轿子,俗称四人抬大轿;三品以上官员准乘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俗称八抬大轿。
曾国藩以前一直乘四人抬的蓝呢轿子,而今升了二品官,照常理推算,不仅要增加抬轿的人数,轿呢也要由蓝呢换成绿呢,这才合体制。当然,这并不是硬性规定非如此不可,官员如果达到了品级而收入不丰者,是可以量力而行的,不算违制;但若品级达不到却为了图好看硬要乘高品级的轿就算违制了,一旦被人举报出来,不仅要受处罚,严重的,还要被革职、充军。
曾国藩早已打定主意,是决不用八人抬绿呢轿的。一则他收入有限,实在养不得太多闲人。二则因为自己太年轻,不想太招摇。他时刻牢记古人的三句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忌。官居三品时他就该乘绿呢轿子,他没乘,仍乘他那顶蓝呢老轿;如今官居二品了,他仍没打算乘绿呢轿子。乘了绿呢轿子,不仅仅是增加几名轿夫的问题,还要有引轿官,扶轿官,排场老大。
官文好心荐来的轿夫他一个都没敢留,也顾不得官大人是否要着恼。他实在没有闲钱养八名轿夫,也没有精力招摇。他前面的路还很长,他要做的事情太多。顶戴自然要由亮蓝而换成红色的了。——这是由吏部发放的,不需自己操心。但朝服朝靴,却必是要花银子做新的了。虽说三品官服上面绣的和二品官服上面绣的同为九蟒五爪,但补服的图形却不同;三品官绣的是孔雀,二品官绣的却是锦鸡。孔雀和锦鸡差着一个档次,是断断不一样的。
一连五天,曾府像过大年一样,贺喜的人你来我走竟没有断过,光条幅,就收了五大箱子。曾国藩被搅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比办差还累,竟一刻不得安宁。
曾国藩不得不告诉周升,除了湖南同乡,其他的京官一律不见。
曾府这才安静下来。
这次升官,曾国藩的癣疾仍没有发作;不同的是,每次升官,大学士穆彰阿都是打发管家把贺幛送过来,而这次,却是穆彰阿亲自来到曾府——好像光记得门生升官,不记得门生刚从湖南办案回来似的。这又被京城视为一奇。
因为此时的穆彰阿,不仅是大学士领班,更是权势炙手可热之时。道光帝病重,朝中大事几乎全在穆彰阿一人掌握之中。现在各省的督、抚,有一大半都是穆党,其势力与门庭几可与康熙时的鳌拜比,又可与乾隆年间的和珅比。他此时完全可以把曾国藩安个什么罪名调往别处,没有必要亲送什么贺幛。但穆彰阿不知忌惮什么,偏偏没有做。
曾国藩这次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情,竟然没有去穆府回拜。这自然又被人视为一奇。于是有人传言,穆府的门子不管品级大小,想见中堂大人,必要奉上红包才得通报;别看曾国藩升了二品京堂,就是因为拿不起红包,所以连回拜一项也免了。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不足信的。
但曾国藩自从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后,的确与穆彰阿走动得少了。这一则是忙,一则是忌惮“穆党”二字。
内阁学士是从二品,若兼署了礼部侍郎,便是正二品,俸禄较太常寺御是优厚了许多,年、节既有恩俸,年底又有养廉,待遇颇高。
从这时起,他总算结束了举债度日的日子,但左宗棠送他的五千两银子,他还一时还不起。所幸左老三仕途不振,持家倒还有道,曾国藩也就不用急着偿还这笔债务。
升官一月后的一个多云不见日的中午,曾国藩带着两名戈什哈,乘着蓝呢轿子,要到城外的法海寺去参加新落成金佛的开光仪式。
通往法海寺的路上,这一天的人特别多,烧香许愿的自不必说,单就打哈凑趣儿的,仨一团儿俩一伙儿,这一个大上午便没有断过。绿呢、蓝呢轿子也多到让人数不过来,有带仪仗的,有简行的。
绿呢轿因为是八个人抬着,都在路中间走得飞快,蓝呢轿则要靠边一些,但也比步行的人理直气壮。
给曾国藩扶轿的二爷苟四头一天因为崴了脚,贴了王麻子膏药兀自疼痛不止,只好在家歇着。抬左后轿杆的许老三这几日正犯气喘病,走几步便要咳上几声,自然影响脚力。
许老三的气喘病并不是总发作,发作一回,也就三五天的光景便好。
曾国藩见许老三是个能吃得苦的人,平时为人又好,从不多言多语,也就没打算换。许老三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除了发病那几日多干不了什么,平时,只要一撂下轿杆,抓什么干什么,全府人都喜欢他。
轿子因为走得慢,加上这一天来法海寺的人、轿又多,走走停停的,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望见法海寺的塔尖。曾国藩虽有些心急,却也无可奈何。
曾国藩的轿子这时正在爬一处山冈。此处的路不仅窄且不甚平坦,四个人走得有些吃力。
偏偏在这时,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从后面快速地赶过来。
前面的许老三们一见,急忙把轿子往路右侧靠了靠,但还不足以让绿呢轿通过。
此处的路太窄,无论怎么躲都难通过八人抬的大轿。按常理讲,像这样窄的路段,就算蓝呢轿不让路,后面的绿呢轿也不该挑理,何况许老三们为了表示尊卑,已主动把轿子往路旁让了让,这就更无可挑剔了。曾国藩从顶子红的那一天开始,就不只一次地告诫过许老三们,本部堂虽然是二品官,但因坐的是蓝轿,见了绿轿,是必须要让路的,不能因为本部堂一个人而乱了官场的规矩。许老三们心下虽有些想不通,却不敢不照曾国藩吩咐的话去做。
但这次,也不知是绿呢轿里的大人指使所致,还是引路、护轿的人有意显摆,竟然不顾实际情况,要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蓝呢轿了。
先是绿呢轿的引路官骑着高头大马得得得地跑到曾国藩的轿前打横站住,为绿呢轿扶轿的二爷也飞跑了过来掀蓝呢轿的轿帘。许老三们一见大事不好,吓得赶紧落下轿子。
曾国藩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构思一篇文章,不期前面忽然出现一匹高头大马,倒把他吓一跳。他正想让轿旁的戈什哈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轿子恰在此时猛地落下,冷不防从轿外伸进来一只手,把他当胸抓个正着,一拉,便把他拉出轿外。他懵懵懂懂的两腿还没站稳,脸颊上已是重重地挨了一掌。
打他的人见他捂着半边脸直发愣,于是愈发生气,忿忿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赶快去给我家大人赔不是!”
曾国藩一听这话才知道,这一定是他的轿子挡了哪位王爷的路(除给王爷、皇上扶轿的人,没有人敢打一名二品官的嘴巴),惹王爷生气了。于是,快步走向轿后,心里思谋着,应该怎样跟王爷解释。
曾国藩还没有走到绿呢轿的跟前,绿呢轿里的官员却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蹦了出来,倒把曾国藩吓了一大跳。那人一步窜到曾国藩的脚前,扑通一声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奴才们有眼无珠!奴才们有眼无珠!——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被弄得一愣,急忙睁眼细看,见跪着的官员亮蓝顶戴,孔雀补服,分明是个三品官,不由好奇地问一句:“你是那个?快快起来说话。”
那人满面羞色地抬起头来,曾国藩一看,却原来是刚刚升署太常寺卿的穆同穆大人。穆同顶的正是他以前的缺。
曾国藩笑一笑,双手扶起穆同,道:“穆大人快不要这样,的确是本官的轿子挡了大人的路。大人快快上轿,不要误了赶路。”
穆同的引路官和扶轿的二爷齐齐跪在穆同的身后,吓得连连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二人直到这时才发现,坐蓝呢轿的人是一个红顶子的官员。
穆同一见曾国藩并没有怪罪自己,心先放下一半儿,但还不敢上轿。
曾国藩只好走回去先上轿。
曾国藩的轿子走了老大一会儿,穆同才让起轿。
第二天,曾国藩发现给穆同扶轿的二爷换成了另一个人;穆同给曾国藩请安时,脸也有些讪讪的,极其不自然。曾国藩却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件事过去不久,有御史上折,参奏曾国藩无端降低仪仗规格,造成大清官制混乱,请求将该员交部严办以正国体。折子递进宫去,病中的道光皇帝只看了一半儿便批了“毋庸议”三字。上折的御史讨了个没趣。
但绿呢轿的护轿二爷擅打四品以下官员的事却是越来越少了,三品以上大员出行,有意无意都要向护轿二爷交代一句:“长点儿眼睛,内阁学士曾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
这一天,曾国藩回到府邸还没更衣,报国寺的小和尚便闯了进来。
小和尚向曾国藩双手递上一真长老的亲笔信。
曾国藩迟疑着展开来,见上面寥寥数语,只写了不多的几个字:“今夜,贾大人留宿敝寺,有女子三人相陪,遵嘱特告,阿弥陀佛。”
打发走小和尚,曾国藩先让李保拿上自己的帖子,去城外报国寺不远处的汉军营里单找张佐领,借调五十名军兵,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报国寺外相聚。李保答应一声,急急忙忙地去了。张佐领名保国,武举出身,做过正五品的防御,是曾国藩的属官、翰林院编修张保河的胞兄。张保河跟曾国藩学过书法,曾国藩与张保国于是相识。
李保前脚离开府门,曾国藩这里就直接让刘横备轿,官服也未脱,就坐进轿里。
临走,才让周升通知厨下,回来开晚饭。
一行人悄悄地直奔报国寺。
轿子一直来到报国寺的大门口,落了轿,抬头举目,见四周静悄悄的,曾国藩就知道李保借调的军兵还没有赶过来。
曾国藩当下也不着急,便索性到林间走了走,权当活动身子骨儿。其他人都在轿旁站着。
又等了两刻光景,李保才带着身着四品武官服的张佐领等五十名军兵赶过来。张佐领抢先几步给曾国藩施礼问安,口称“卑职来迟还望恕罪”。
曾国藩一把拉起毕恭毕敬的张佐领,口里说道:“本部堂也是事出无奈。调衙门捕快已是不及,只好扰佐领的烦了,想不到佐领还真的来了。佐领的这趟公差本部堂自会跟上面交代。”
说毕,示意刘横打门,自己则重新坐进轿子。
寺门徐徐打开,原来是小和尚开的门。小和尚一见轿子和军兵,便赶快口颂佛号闪在一旁,不经意地用手向东北角指了指。
众人簇拥着轿子便向寺院东北角的一处空房子走去。
远远的,曾国藩便见两名戈什哈守在门的两边,与上次所见无二,显然在放哨。
曾国藩悄悄示意张佐领先把两名戈什哈招过来拿下,以防那贾大人逃脱。
张佐领颔首,当下也不多言,径带了两名军兵大摇大摆走过去。离门首还有十几步,便把手一招,意思是过来。两名戈什哈先还愣一下,然后才慢腾腾地走过来,很不情愿的样子。
到了轿跟前,一见是四人抬的蓝呢轿子,其中一个就开口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也不看看爷的上头是谁!有事不会走过去说?”
另一个还没待开言,已有膀大腰圆的军兵走过来把二人扑通摁倒,生拉硬扯到树后,嘴里塞了东西,让二人有话也喊不出。
曾国藩见军兵得手,便急忙下了轿,大步流星来到门前;房里的清唱声,曾国藩听得清清楚楚。
曾国藩对刘横轻声说一句:“敲门。”
刘横就用手一推,门嘎吱一声开了,原来没有上闩。
曾国藩大步走进去,高喝一声:“如此热闹,贾大人该言语一声才是!”
贾仁正眯着眼睛听带来的小戏子清唱“十八摸”,猛地里听到一声断喝,吓得他赶忙睁开眼四外观瞧,脸色随即大变:屋里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两名戈什哈和五六名军兵,曾国藩正大模大样地站在屋门旁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容颜。
贾仁暗叫一声“苦也”,当下也顾不得多想,赶忙站起身,深施一礼道:“下官拜见曾大人,下官给大人请安。下官到寺里替贱内进香,晚了,只好暂宿一夜。
下官不知曾大人也宿在寺里,没去拜见,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不动声色地问一句:“贾大人的贵眷属在哪里呀?”
贾仁脸色一红,低头作答:“贱内身子不爽,没有同来。”
曾国藩就高喊一声:“张佐领!”
张佐领应声而入。
曾国藩手指着贾仁道:“佐领可曾认得此人?”
张佐领细细打量了贾仁一眼,道:“这不是贾大人吗?”说着就深施一礼道:“卑职给大人请安了。”
贾仁脸色越发地红。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贾大人,你带着局子夜宿报国寺,张佐领已看得一清二楚,本部堂就不说什么了。——请贾大人交出官照,皇上如何处治,就看贾大人的运气了。——不过,有几句话本部堂还是要说。像贾大人这样人前满口伦理道德,人后却做出这等事的高官大员,大清国怕是找不出几个,这也算是我大清一奇了!”
贾仁满脸通红,做声不得,只顾颤抖着手在怀里乱摸官照。
曾国藩双手接过官照,又道:“大人是随本部堂回城呢,还是继续在这佛门圣地摸下去呀?”
贾仁羞得连连道:“下官这就随大人回城。大人哪,下官已知错了,你我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望大人开恩——”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本部堂自然想开恩,只怕大清的律例不开恩。贾大人哪,您老位列九卿,也太胡闹了点。——您老可是天下皆知的道学楷模哟!”
贾仁忽然用手拉了拉曾国藩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大人哪,您老清贫不易,在京师度日也难,下官情愿奉送这个数字来买断此事——”说着,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
见曾国藩望着他这两个指头直发愣,贾仁就知道曾国藩不太懂官场的规矩,只好小声直说出来:“是两万银子哪!”说出口又马上有些后悔。看曾国藩发愣的情形,大概说是两千也能摆平。
曾国藩这才明白过来,不禁一笑道:“贾大人也太小看大清的二品官了。本部堂目下既有高额俸禄又有数目可人的养廉。您老还是快些打点行装准备面圣吧!”
说毕,昂然走出去,边走边道:“本部堂在轿里候着大人一起下山。”
“下官遵命,下官遵命!”贾仁忙不迭地应着,气急败坏地让人快快收拾东西。
曾国藩回到府邸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连夜起草了参奏贾仁的折子。
第二天早朝,他想都没想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五天后,圣旨下达。
旨曰:“大理寺卿贾仁办事糊涂,着降二级留任处分并罚俸六个月。钦此。”
不说什么原因降级,也没指出什么理由罚俸,只说糊涂。
满朝文武都被闹得莫名其妙。更让人不解的是,贾大人挨了处分,反倒比升级还高兴。
曾国藩万没想到贾仁犯了大罪却得了个小处分,比莫名其妙的满朝文武还莫名其妙。曾国藩见到圣旨心下不由揣度:皇上莫不是病糊涂了吧?
当日回到府邸,正巧黄子寿来访。
谈起贾仁,黄子寿哈哈大笑道:“我的内阁学士大人哪,您老只知道贾仁犯了大罪当重罚,可你知道贾仁是谁保举上来的吗?——穆中堂的第九如夫人和第十如夫人可都是贾大人送的哟!听说,皇上现在病得连折子都不能看,凡事都是穆中堂决定。在这个时候,穆中堂的人,也就是您老仗着有些圣恩稀里糊涂地敢参哪。
要换别人,降两级的恐怕就不是贾仁了,应该是参他的人哪!”
曾国藩的心里忽然对自己的座师生出了些许的憎恶之情。
第二天上朝,他又递了个折子给皇上,力参贾仁,他不相信皇上真病到连折子都不能看的程度。
他在折子中大声疾呼:“贾仁这种道学中的败类如不重重治罪,何谈整肃纲纪!
”
当夜,道光帝在御花园后书房——现在是道光帝养龙体的所在——召见了他。
礼毕,道光帝徐徐道:“曾国藩哪,朕现在见你是想跟你谈谈贾仁的事。贾仁闹得这档子事,的确有碍他的清名。——朕让穆彰阿详查了一下。——咳,贾仁只要知道错了,他也确实知道错了。——咳!”
曾国藩低头道:“皇上圣明!——但臣以为,贾仁是断断不能不重办的。”
道光帝随口而问:“知错就改,何必非要重办呢?”
曾国藩道:“臣的理由有三:一、理学是我大清的根本,是我大清士子的信念所在。贾仁身为理学大师,满口讲的是道德伦理,而他所做之事传扬出去,谁还信仰理学呢?二、很多官员都以贾仁为楷模,以后,官员们该怎样做呢?三、言传身教,是我大清官员的根基。贾仁所为,分明是和皇上叫板,请皇上详查。”
道光帝想了想,许久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贾仁终被革职,限期离京归籍,永不叙用。大理寺卿一职由倭仁升署。
穆彰阿与曾国藩的私交至此画上句号。
是岁,山东、河南两省逢上三十年不遇的大旱,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匪盗蜂拥而起。梁山、二龙山,都有大股强人出没,民间的各种会道门也成万紫千红之势,发展迅猛。
两省巡抚一次又一次向京城告急,要兵也要银子。
病中的道光皇帝,真正领受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
国库是再无银子可拨了,兵们也都东挪西调的成了疲师。
但两省的告急文书仍雪片似的飞向京城,全然不理会当今圣上的苦衷。
梁山的强人最先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巡抚衙门调兵征剿,却越剿越多,终于发展成一二万人的大团伙,势成燎原。
河南等地的会道门也不久喊出“反清复明”的口号。二龙山的强人虽只有二三百人,却凭空把一个姓黑的汉子硬改作朱姓,说是什么朱明皇室的后裔,被标榜成真龙天子,势必与梁山比高低。一时间,到处传说。
明眼人不费力便已看出,这是两省大吏放任自流所引发的恶果。
道光帝一日三次召见王、大臣们商讨对策,争论的焦点在剿与抚上。
以穆彰阿为首的实权派也就是时人称之为“穆党”的,是坚决主张抚的,并举出抚的三点好处:一、安民;二、不糜费;三、不动摇朝廷的根本。
以文庆、曾国藩为首的一班文士——也就是时人称为理学大师、“清流党”的,则坚决主张剿,也举出剿的若干理由:一曰剿才安民;二曰有剿才能达抚;三曰不剿无以稳定国体。
道光帝被吵得拿不定主意,决定征询各省巡抚的意见,却也是剿抚不一,各执一端,理由都很充分。
就这样闹来闹去,闹腾了三个月,还拿不出一点措施;而山东、河南两省的邪教、会道门的气势却已经闹得大起来了。二龙山更是建起了一座金銮宝殿,挂出了一面旗帜,明晃晃的是一个“明”字。这回,二龙山的这伙强人不仅是要做强盗之首,更要与大清争雌雄了。
一触及到大清的江山社稷,道光帝这才慌张起来。
他连夜征调直隶提督江南带兵赴山东剿匪,任命军机大臣柏为钦差大臣,速赴河南调省内绿营专事剿匪。同时,又诏授文庆、曾国藩为朝廷钦差,赴两省专干救灾事宜,赈银及救灾粮食十万火急由江西垫拨。
文庆、曾国藩一接到圣谕,不敢耽搁,稍事准备,即带上亲兵踏上赈灾的路。救人如救火,为做到稳妥,曾国藩又让李保先行一步去江西催粮。
为防范沿途匪盗袭扰钦差,道光帝传谕沿途各地衙门,派重兵护差,在哪个省出了问题,便拿该省的巡抚是问。
这时的山东巡抚是和春,河南巡抚是翁践。
和春曾是河南的巡抚,因听信英桂的诬告妄参赴蜀主持乡试的曾国藩被开缺回京候补。后来走了穆彰阿的路子,经穆彰阿保举,在京候补了半年,便放了山东巡抚。偏偏和春命运不济,他一到山东,先是大旱,接着又闹会匪,一直闹出朱明小王朝来。把个和春悔断了肠子悔黑了肝,悔不该一头栽进山东这个马蜂窝里。
这时,他正在打算如何打发人进京打点,想换个省份,偏偏钦差就下来了,于是先收了挪动的心,通知各地衙门安排迎接钦差事宜,忙得不亦乐乎。心里却在暗暗打算,打发走钦差,即刻挪窝!
河南巡抚翁践原是河南布政使,和春出缺,先由他署理巡抚,一年后,又放了实缺。翁践倒是个有些官声的人。因不是穆党,竟在河南巡抚这个苦缺上做了几任不得挪动;又经此大旱大乱,看来这个苦缺也保不住了。于是,就抢在钦差到来之前,先上了个“年老体衰不胜繁剧,请求开缺”的折子,想来个溜之乎也。
依着穆彰阿的意思,是一定要借这次事端给翁践治上一罪的。但道光帝考虑到翁践做了几任巡抚,虽无大功,倒也无大过,就准了折子,还特旨准其回原籍养老;遗下的河南巡抚一缺,由钦差大臣柏暂署。
江西垫拨给山东、河南的赈粮已先期运到。文庆、曾国藩到时,山东各地的衙门正在省城往回领粮;按着人口的多少,由粮台一县一县地发放。文、曾到日,两人即查看了当日的粮台发放纪录,倒也公允。
在巡抚衙门,和春苦着脸对文庆道:“文大人哪,若没有您老的救命粮,连本部院也得饿昏在签押房了。”
文庆没有搭话,曾国藩却道:“中丞大人,山东遇此大灾, 朝廷救济固然重要,但官府也要组织百姓自救才是。本部堂在山东境内所看到的流民,无不是扶老携幼举家外迁的样子。照此下去人口是越来越少,等灾荒过后,大片的土地将由谁来耕种呢?——中丞大人你看呢?”
和春涨红着脸道:“曾大人的话固然不错,本部院又何曾想如此哪?可一没银子、二没粮食,组织百姓自救,饿着肚皮的人谁个听呢?山东比不得大省,人口和土地都少。去年受黄灾(黄河水患),今年受旱灾,一年不如一年哪!”
是夜,文、曾二位宿在钦差行辕里。
第二天,文庆和曾国藩各带了几名道员及随侍的戈什哈,分两路核察山东所属府、州、县的赈粮发放情况。
文庆负责济南府西北的东昌府各县、临清州各县。曾国藩负责济南府西南的曹州府各州县及济宁州各县。
山东省当时共分六府三州,依次为:济南府、东昌府、泰安府、武定府、衮州府、曹州府、临清州、济宁州、沂州。
曾国藩赴曹州府的第一站是长清县。长清县归济南府管辖。
曾国藩在长清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赶往东平,由东平走汶上,便可到达济宁州。
东平县与汶上县都是济宁州的地面,曾国藩决定先查东平县,再赴曹州府。
东平是个古镇,元时称东平府,明时建州,大清国才把州改成县的建制,但人口却比一般的小州还多,所以,东平县的知县较其他县的知县要高出一级,是从六品官。
曾国藩的手里已握了和春抄录的一份各府州县的正印花名册,知道东平县的知县是广东花县举人叶子颂。
在东平县城关,曾国藩等人先在城中心走了走,见街面虽也冷清,但商贾铺面倒还照常营业,不像长清县,尽管挨着济南,却已十室九空,按当地百姓的话讲,都去外省逃荒去了。
走在街上,曾国藩先就在心里对这一榜出身的叶子颂有了些许敬意。
到了县衙,叶子颂正在病中,由文案师爷扶着和曾国藩勉强见了礼。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不甚长大,虽一脸菜色,倒也堂堂正正;着一件补丁打补丁的旧官服,大大的眼睛,颧骨突起老高。
施礼毕,曾国藩见叶子颂喘得厉害,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便急忙让随侍的文案师爷把他扶到凳子上,准其坐着回话。
“叶明府,”曾国藩问,“本部堂一路走来,感觉东平的旱情较其他州县轻些。
”
叶子颂操着广东话回答:“回大人话。大人的话说反了,东平县的旱情不是轻些,是较其他州县都重。据下官所知,黄河沿线的地面,都多少有麦子收成,梁山一带也能捕些鱼虾糊口。东平是最苦的了,人口又多,如果不是朝廷赈灾及时,东平现在怕也是饿殍遍野,哪还有力气开商铺迎客呀?”
曾国藩奇怪地问:“其他州县不是一样也有救济吗?”
叶子颂道:“这个自然,恐怕救济还要多些。”
“这话怎么讲?”曾国藩不得不反问了一句。
叶子颂苦笑一声答道:“大人想啊,每次到济南领赈粮、赈款,东平的数额都和其他县一样。别县领五千东平也领五千,别县领一万东平也是一万。可东平是大县,人口比其他县多出三分之一。大人想啊,按人头分拨,东平的百姓和别县的百姓比比看,是得的多还是得的少呢?”
见叶子颂冷汗直冒,曾国藩便示意师爷扶他进内室休息。叶子颂先还不肯,后见曾大人出于真心,这才站起身,抱歉地拱了拱手,由文案师爷扶着,一颤一颤地进了内室。
一会儿,文案师爷便带着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吏来见曾国藩。曾国藩就在官厅和各位一一见礼,这才移到叶子颂的签押房。
到了签押房,曾国藩让文案师爷抱过赈粮、赈银发放案底,按着历次赈银数目,先一个人细细地核查。
看着看着,曾国藩忽然糊涂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几次的赈粮虽调于外省,但大多是麦子、黍子之类。但东平县放赈粮的账页上,却出现了红薯、芋头之类的字眼,提到麦子的地方除前面几页,后面竟然没有再出现过。黍子、麦子哪里去了呢?
曾国藩让人把钱谷师爷叫来,要问个究竟。
钱谷师爷的衣着比叶子颂还不如,五十几岁的年纪,几根黄胡子扎在下巴,微微地翘着。干巴巴精瘦瘦,也像要病倒的样子。见人也还恭敬,尤其讷于言,不问不多说一句话。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给曾国藩请了个安,便垂手立着,等着发问。
曾国藩指着账册道:“据本部堂所知,朝廷从没有往山东调过红薯赈灾。可这案底上,却几乎不见粮食,除了红薯就是芋头,还有几百万斤的桑树、榆皮。本部堂越看越糊涂,只能问问三尹。”(三尹是对师爷、主簿之类幕僚的一种尊称。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这都是叶父母的主意。浙江、安徽各省这两年红薯大收,芋头也卖得烂贱。朝廷下拨的粮食能救一时之急,但不能济久远之困。叶父母就着人将赈粮如数高价卖掉,然后又从安徽、浙江等地买了红薯、芋头、榆树皮,这才保得东平百姓顿顿能有红薯汤喝。”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你下去吧——,不知叶明府病几时了?”
钱谷师爷答:“叶父母的身子骨这半年来一直不爽,近期有些严重了,又不肯破费银子请郎中,一直熬成这个样子。”
曾国藩点点头,望着钱谷师爷慢慢地退出去。
不大一会儿,文案师爷又扶着叶子颂来到签押房。
曾国藩刚要讲话,叶子颂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说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请曾大人如实向圣上禀告,下官认罪!”
曾国藩一愣,忙问:“不知叶明府何故如此?”
叶子颂喘息了一下道:“下官擅自做主将赈粮换成了红薯、芋头,坑了东平百姓。下官这样做,还不是欺君之罪吗?”
曾国藩一把拉起叶子颂道:“叶明府,你为东平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山东各州县能都像东平这样,百姓何至于去外省逃荒啊!——古话讲得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百姓有口红薯汤,也不肯离开窝呀!”
叶子颂站起来后,哽咽着说道:“谢大人夸奖。下官已给巡抚衙门上了‘欺君罔上请求处分’的请罪函,相信这一二天内,新官就该到了。——大人一到就忙着查赈,水都不曾喝一口。下官让厨下熬了锅芋头红薯汤,请大人好歹喝上一碗再办事吧。”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就站起身,同着叶子颂走进县衙的饭厅。
主食果然是红薯和着芋头的汤,但曾国藩的面前却多了碗白米饭,随行来的几个人面前也都摆了半碗红糙米饭。
曾国藩把白米饭推给叶子颂,道:“叶明府,你在病中,这碗饭该由你吃。”
叶子颂苦笑一声道:“下官打小起就多灾多病,不是一碗白米饭能补过来的。——大人只要不嫌弃,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曾国藩没有动那碗米饭,却一连喝了三碗红薯汤,这才放下筷子,道:“官吏面有菜色,百姓之幸也。东平的百姓有福啊!”
叶子颂没有言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红薯汤。
饭后,曾国藩略歇了歇,便依着赈粮发放的名册,让衙役分头找了几个受赈的人,问了问所领红薯、芋头与册上是否相符,倒是一斤一两都不差。
曾国藩这才歇息,准备第二天起程赶往下一县。
下一县即是汶上县,汶上县的知县是河南进士洪财。
曾国藩赶到汶上县县衙时,洪财带着县丞、书吏、师爷等一班人已等候多时。
曾国藩看那洪财,五短身材,四方大脸,白净的面皮,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的官服,踌躇满志的样子。
礼毕,归座。
洪财当先问道:“曾大人一路劳顿,是我汶上百姓再造父母。下官在后花园备了薄酒素菜,望大人用了再办公事不迟。——大人,您老请吧。”
曾国藩来到后花园的饭厅,见漆红的桌面上已摆了四盘四碗,都扣得严严实实。
曾国藩一落座,便马上有人走过来撤掉罩在碗盘上面的罩子,却是四样荤菜、四样素菜,鸡鸭鱼肉倒齐备得很。接着又端上来十几样热菜,这才开席。
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洪财也不勉强,大家就都吃白米饭。
饭后,已是午后时分,曾国藩却不忙着看洪财亲自捧上来的赈粮发放案底,而是不声不响地带上同来的戈什哈,来到大街上各处看一看。
汶上是山东最小的县,但看街容、街貌受灾却最重。店铺是全部关上了栅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来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也是扶老携幼穿街而过,一问都将逃往城外去。
曾国藩慢慢走出不算大的县城。
出县城半里左右,便是一个拥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曾国藩等人连走了十家,屋内都是空空的,好不容易在第十一家碰到了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却又哑又聋,好像也挺不长久了。
快出村子的时候,才碰到一个坐在门前晒太阳的人。那人长长的头发,约有五十岁的样子,一问,才三十岁,名叫二混混。
曾国藩问二混混:“村里的人都干嘛去了?”
二混混白了白眼睛,见是当官的人,才懒懒地答:“逃命去了呗!这年景,总不会是出去挖宝。”
曾国藩又问:“都逃命去了,朝廷给的救济粮食谁领呀?”
二混混霍地站起身,忿忿地答:“俺庄的人啥时候见过朝廷给的救济粮呀?——能吃上粮食哪个往外跑!”
曾国藩笑着问:“你怎么不逃命去呀?”
二混混道:“俺窑里还有三斤地瓜呢,等吃了再走。——不走等饿死?”
曾国藩问:“这是个什么庄啊?”
二混混往村头不远处的一块石碑一指,便又一声不响地坐下去,显然是不想再消耗体力了。
曾国藩顺着二混混的指头放眼望去,见石碑上明晃晃地写着“虎跳”二字,想来就是庄名了。
看看时辰不早,曾国藩等人回到县衙,洪财已早早备了饭正等得焦躁。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洪财一连声道:“曾大人,您老可吓死下官了。——汶上正闹会匪,要拜客打声招呼,下官带人也好侍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要下官的命!”
曾国藩冷冷地答道:“本部堂是第一次来汶上,只是随便走走,洪明府太客气了。——洪明府在灾荒之年还能保养得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呀!”
洪财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是托皇上的福,全赖赈粮拨得及时,总算没有饿着肚子。”
又谈了一阵闲话,便吃晚饭。
曾国藩以腹泄为由,坚决不吃大鱼大肉。
洪财只好让厨子给曾国藩单炒了盘藕片,连同白米饭,一齐端到签押房,亲自侍候,看着曾国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才招呼人过来收拾,自己也才退出去,到饭厅用饭。洪财吃
的自然是大鱼大肉,但没敢沾酒。
饭后,曾国藩拿过早已摆放整齐的赈粮发放案底,一册册地看起来。看过了几册,但见人名清晰,数目昭然,一村一屯,一都一甲,都明明白白。
曾国藩在心里赞叹一句:“真不愧是两榜出身的人,办起事来果然明白!”
曾国藩随便点了城关的几个人,让侍候在门外的衙役们传来问话。人到后,一个一个地问下去,所领与所放倒是丝毫不差。曾国藩更加暗暗称奇。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让人到“虎跳庄”去唤地保问话。
不一会儿,虎跳庄的地保便来了,那地保一进签押房就给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细看那地保,见是个留着短须的汉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额头,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较整齐,谈吐声音洪亮。看那架势,不像乡间的地保,倒像个十足的千户。
顿了顿,曾国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地保很响亮鼗卮穑骸盎卮笕说幕埃〉慕新槿!?/p>
“哦,”曾国藩点点头,又问,“麻三啊,本部堂要问你几句话,你须老实回答。知一说一,是二说二,明白吗?”
“这是自然,”麻三应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这名字的,大人只管问来,小的如实回话便是。”
曾国藩就笑着问道:“麻三,你在哪村哪屯做地保呀?”
麻三一愣,反问:“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曾国藩笑道:“本部堂当然知道。你是龙爪乡麻家庄的地保嘛。”曾国藩用手指着册页轻轻念出声来:“对不对呀?”
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说得一丝一毫都不错。”
曾国藩没有言语,站起身走出签押房,门外奉洪财之命侍候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谈着什么,一见曾国藩出来,便全打住不说。
曾国藩轻轻招了招手,把当值的叫到身边道:“随我进来。”
当值的衙役马上过来。
曾国藩没有言语,转身进了签押房,衙役随后跟进。
曾国藩坐下,用手指着麻三对衙役道:“老兄啊,咱们汶上县的龙爪乡麻家庄在哪里呀?”
衙役深施一礼道:“回大人话,小的在衙门当差,也有二十几年的光景了,不曾听说龙爪乡有个什么麻家庄。大人敢是在和小的说笑话吧。”
曾国藩笑对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个庄的地保啊?你和差官说一说。”
麻三立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立时眯起三角眼,一字一顿说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为何要冒充‘虎跳庄’的地保来欺骗本官?”
麻三可怜巴巴道:“回大人话,小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地保。小的是城南裁衣店的裁缝,小的确实叫麻三,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忽然对衙役断喝一声:“大胆的公差,你还不跪下!——你难道还不知罪吗?本部堂奉旨查赈,你原该配合才是正理,如何反倒生出天胆欺瞒起来!”
那衙役只管跪地下连连叩头,边道:“请大人听小的明禀。”
“李保!”曾国藩冲房外喊一声,李保应声走进来。
曾国藩道:“请传洪明府见我!”
李保应一声“”,大步走出去。
一会儿,李保一个人走进来道:“回大人话,洪大人正在官厅和巡抚衙门的人讲话。听说洪明府已升署济宁州州同,正在和刚到的署任交割。洪大人一会儿就来见大人,请大人稍候片刻。”
曾国藩一听这话,头嗡地一响,马上感觉眼前金星乱迸,耳边也霎时响起千军万马的呼啸声。他浑身一阵乱抖,发疟疾一般,神志渐渐有些迷乱。
他隐隐听得李保大喊一声“大人!”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湘乡荷叶塘。想不到的是,最先迎出来的竟是祖母王太恭人。祖母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慈眉善目,不微笑不讲话。曾国藩一见朝思暮想的祖母,仿佛有千万种委屈涌上心头。他顾不得多想,大叫一声:“祖母!”就一头扎进王太恭人的怀里哽咽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已过而立之年。
王太恭人慢慢地抚摸着孙儿的头发,一边小声道:“子城,我的心肝,祖母知道你为了这大清受了诸多委屈。心肝莫哭,男儿的泪不轻弹啊!祖母给你煎饺子吃。”
曾国藩止住哽咽,抬头去看祖母,却发现祖母早已不见。他原来在好友湘乡秀才罗泽南的怀里撒娇装乖。
曾国藩立时羞红了面皮,急忙挣出罗泽南的怀抱,啐一口道:“好个罗麻子,什么时候也会七十二变了?偌大年纪了还没正经,竟要讨我的便宜!——你羞也不羞!”
罗泽南和儿时一样,哈哈大笑道:“涤生呀,你现在总算知道罗某人为什么不出去做官的缘由了吧?——我早就说过,大清是满人的天下,没我汉人的份儿。——你就是不听,如今做了侍郎,又怎么样呢?和春都敢在你的眼皮底下把贪赈的官员升职,你这侍郎又能怎的?听人劝吃饱饭,你还是到岳麓书院去坐馆吧!——唐老夫子就要出任岳麓书院的山长了!”
曾国藩争辩道:“和春固然是满人,但洪财却是汉人哪!皇上为了赈灾国库都空了!洪财作为汉员,怎忍心眼看着自己的同胞饿死而不闻不问呢?大清固然是满人的天下,可皇上做梦都想把大清国治理好啊!——皇上把国藩引为知己,国藩不披肝沥胆,鞠躬尽瘁还算个人吗?”
罗泽南忽然深施一礼道:“卑职见过曾大人。”
罗泽南如此郑重,倒让曾国藩吃了一惊,他低下头来急忙来扶罗泽南,却哪里是什么罗泽南,竟分明是威风凛凛的江忠源。
“哎呀,原来是义士到了!”曾国藩欣喜地一把拉过江忠源的手,“听说贵处闹匪,义士招募团练硬给平了下去,其功大矣!——听说已授了新宁知县?不知这文官做得顺手否?”
江忠源脸色一红道:“忠源乃一介莽夫,何敢在大人面前谈功名二字!——说来惭愧!忠源祖上以读书为业,几乎辈辈出秀才,偏卑职读不通子曰诗云,最后还是靠射箭得了个武举!——新宁雷再浩举旗造反,蹂躏当地百姓,皇上派了几批大军征剿,均因雷再浩狡猾无功而返。——忠源作为新宁人,岂能坐视不理?说出来渐愧,只抓住了一个雷再浩,他聚起来的三千号人竟一哄而散了!所幸忠源在署任半年,倒也安定。卑职是上月刚放的实缺,大人竟知道了?”
曾国藩忙执了江忠源的手,往书房里让。到了书房,江忠源与曾国藩重新见礼。
曾国藩问:“岷樵,你可曾碰到罗山?”
江忠源道:“罗山是湖南公认的名士。没有功名而得名士称号,在大清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曾大人您老前途正好,你如何竟开缺回籍了?”
曾国藩忿忿地道:“大清国满目苍痍,穆彰阿妒贤嫉能,皇上又在病中,本官两肩纵有劈山填海之力,又如何能抬得起来一个大清国呀!”
江忠源忽然发问:“大人,卑职问句不该问的话,你看大清这江山——”
“快禁声!”曾国藩伸出右手忽地捂住江忠源的口,“你我有多大的能耐,敢谈论国家是非!——罗山是不在功名的人,说轻说重自然没有人和他理论。——岷樵,你也是久在京里的人,你看穆相国能长久吗?”
江忠源忿忿道:“大人如何明知故问?——看看鳌拜想想和珅,还用卑职明言吗?——大人来山东赈灾,是赤足踏炎铁,下得来也伤,下不来还伤!”
曾国藩抬头看那江忠源,他不相信这句话会出自江忠源之口;非大才大德不能下此断语!
但江忠源却早已无影无踪,坐在对面的竟是他的父亲曾麟书。
“子城啊,”父亲慈爱地说,“九年十级,自大清国开国无二,皇恩似海啊!——食君禄,任君事,臣子本分也。我曾家的列祖、列宗不求你尽孝,只求你尽忠啊!为父四十三岁才求得一秀才,你三十七岁却已是名重海内的二品高官了!这样的浩荡皇恩,不拼死力报效还做什么人哪!”
曾国藩全身一振。
父亲继续说道:“从曾参老祖始,我曾家不曾出过高官。你祖父受尽读书人的气,受尽官府的气,发誓从为父这代起,我曾家要代代有读书人、代代有秀才。感谢苍天佑人,祖宗有灵,总算熬出了一个红顶子。这不仅是我曾门的骄傲,也是全湖南人的骄傲,更是我汉人的骄傲啊!”
作为县学生的父亲,能讲出这样的一番大道理,很出曾国藩的意料。他不由细细端详起父亲来,却发现讲话的人根本不是曾麟书,分明是祖父曾星冈。曾国藩一下子释然了。
星冈公虽不识字,却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明白人,是最识得理的人。曾国藩一直坚持的“做官不贪银钱方为好官”的理论,就源于祖父的教诲。
曾国藩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祖父。从做人、持家到教育子女,星冈公都是按着圣人的话去做,一丝都不差。曾家起屋讲究的是前有院、厅,后有园、蔬。池里要有鱼,圈里要有猪,墙外要栽柳,田头要栽杨;男子早起耕田,女子针绣持家。
曾家大小的穿着,从帽子到鞋子,都要曾家女人们亲自缝制。家规制定得可谓详详细细。
后来,曾国藩又在此基础上,发展成“女子每月做鞋一双,腌菜一坛”,曾家的读书人“每月要习字三千,作文两篇;每日读古文一篇,三日读熟一篇;每日读史三千字,十日读熟一篇”。
星冈公持家,讲究的是鱼儿乐、猪儿欢;柳摆头、杨婆娑;男耕女织。曾国藩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强调,男儿要识文断字,不求辈辈出高官,但愿代代有秀才;女子则必须从俭字、德字、孝字入手,在女工上用心。
所以,星冈公的话,曾国藩不仅要听,也喜欢听,更是坚决照办。曾国藩甚至认为,没有星冈公,就没有他曾国藩的今天,更不会有曾家今日的兴旺气象。
曾国藩正要把自己进京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一一向祖父道出,却听祖父忽然说道:“子城孙儿,食皇家俸禄,就要为皇家办事。君让臣死,臣焉敢不死!——孙儿啊,你不能辜负万岁爷对你的信任,不能让天下苍生失望啊!九年十级,这是何等的隆恩!子城啊,你知道吗?有时连皇上都要受些委屈,你做臣子的受些委屈又值什么呢?只要问心无愧,只管做去。”说着话,星冈公忽然伸出双手,明晃晃地向他一推,道一声:“去吧!不要在山东留下骂名!”
一股强大的推动力扑面而来,曾国藩噔噔噔一连退了十几步,却忽然一脚失去平衡,整个身子向后仰去;不知后面是悬崖峭壁,还是深谷河流。
他吓得赶紧闭上双眼,等结结实实倒在地上后,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却感觉周身酸痛、奇痒。显然,已接近愈合的癣病又发作了。
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李保,曾国藩清楚地听到李保叫一声:“大人总算醒了!”
曾国藩不明所以,忙看四周,却原来躺在床上。
和春正在窗前和文庆亲亲热热地谈话,一听曾国藩醒了,就双双奔过来。一个拉着曾国藩左手,一个拉着曾国藩右手,齐道:“可不要吓坏人!大人这一觉竟睡了三天!”
顿了顿,和春又道:“大人再不醒来,本部院就要上折子请求处分了!”
曾国藩挣扎着坐起身,道:“本部堂让二位大人操劳了。”
文庆道:“大人的病如何来得恁急!到底是为哪般!”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这是在哪里?——莫不是又回了省城?”
李保道:“回大人话,大人病倒那天,洪大人便派了车马,把大人送回省城了。
——您老现在是在钦差行辕呢!”
曾国藩想了想,便对和春道:“本部堂已经不碍事了,和中丞有事尽管去忙,待本部堂歇上一歇,再去府上拜谢。”说着,冲和春拱了拱手。
和春道:“曾大人好好歇着,缺什么只管言语,可不能再如此操劳了。——我山东百姓可全靠二位大人呢!”
文庆把和春送出行辕。曾国藩也要下床送,和春却执意不肯。曾国藩只得作罢。
趁这当口,曾国藩让李保打开随身带来的竹箱子取出膏药,让他侍候着贴到后背及前胸。
李保悄悄对曾国藩道:“大人这一病可把和大人吓坏了,当天就让人骑快马把文大人接了回来。多亏大人醒得及时,要不,和大人和文大人的联名折子就拜发了。”
这时,厨下当值的厨子端来一碗专为曾国藩炖的莲子汤,请示守在门外的刘横,是否趁热端进来。刘横就让李保端进去请示曾国藩。
曾国藩平时是不大用补品的,但他现在饿了,就想也没想,接碗在手,很快便吃进去,以至连李保都奇怪,曾大人这次进粥竟然连问都没问一声,想是真饿了。
以往,每逢去外地办差,每当进餐的时候,曾国藩都要问李保或当值的戈什哈吃的是什么饭,什么菜,什么粥,什么汤,几乎面面俱到,一样不落,细心得像个婆姨,可这次——曾国藩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他本没有什么大病,是因急躁引发的痰火造成的疾昏,如今醒转来,他可能像以往那样吗?人以食为天,孔子也不能另外。
一碗汤下肚,曾国藩浑身有了力气,精神也霎时好了许多。他扶着李保的肩头下了床,一步一步来到行辕的签押房。
文庆正在和随身带的文案谈论山东的风土人情,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慌得文庆急忙下炕挽扶。文案碍于职分,急忙闪在一旁垂手侍立、请安。
文庆把曾国藩扶到炕上,自己也坐下。文案及闲杂人员知道两位钦差有话要谈,都悄悄退出去。
文庆当先发问:“涤生,汶上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把你急成这样?——你、我奉旨放赈,其他的事由别人干去。你身子骨这么羸弱,可不能再这样了!”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道:“大人啊,你我既来放赈,就须查赈。下官气就气那和春!刚才听戈什哈讲,东平县的叶子颂出缺了,汶上县的洪财却升署济宁州州同了!文大人哪,这和春干的是什么事啊!”
一听这话,文庆忽然笑了:“涤生啊,叶子颂出缺,洪财升官,那都是他山东巡抚衙门分内的事,咱何必为这些事着急上火呢?为别人的事伤自己的身子,划不来!我让厨子炖了两碗加了冰糖的燕窝粥,你败败火,精神好了,明天咱们去游济南的黄帝陵,游完黄帝陵,再游白马寺,游完——”
曾国藩止住文庆的话头,笑道:“文大人,你别拿下官逗闷子了!济南什么时候建的黄帝陵啊?又哪来的白马寺啊?”
文庆也笑道:“也别管什么陵什么寺,终归,你曾涤生只要开心就好!”回头对外面喊一声:“告诉厨下,给曾大人上燕窝粥!”又对曾国藩笑了笑:“文某也跟着曾大人叨光喝碗燕窝粥!——这可是和中丞专为大人准备的哟!”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文大人吩咐,下官敢不从命!得,下官就陪着大人喝一碗燕窝粥!——不过,说句不怕大人笑话的话,下官长这么大,只喝过莲子粥,还没喝过燕窝粥呢!”
文庆一愣,反问:“大人刚才不是喝过一碗燕窝莲子粥了吗?”
曾国藩一怔:“怎么,刚才李保端给我的就是燕窝粥?”复又自言自语:“早知如此,下官该好好品品才是!——咳,白白糟踏了这上等的补品了!”
文庆被说得哈哈大笑起来。
燕窝粥送进来,文庆和曾国藩一人一碗。两个人边吃边谈,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赈灾上。曾国藩就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向文庆讲述了一遍,文庆只管仔细地喝燕窝粥,不置一词。
曾国藩也只好不再说下去,也慢慢地品起来。
一碗燕窝粥下肚,曾国藩开口说道:“文大人,这燕窝和以前吃过的莲子粥与红薯粥没有什么不一样啊!相信红薯粥多放冰糖,也是这个味儿!这燕窝粥我是再不吃了。——喝一碗燕窝粥的钱,够下官喝一年红薯粥的了!”
文庆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才道:“你个曾涤生啊,官至侍郎了还分不清燕窝粥和红薯粥的区别所在!这话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大清开国至今还没出过不喝燕窝粥的侍郎呢!——好了,你现在就回卧房躺着,什么时候缓过神,咱再办差。”
曾国藩只好由李保扶着进卧房歇息。
进了卧房,李保忙着整理床铺,又要给曾国藩宽衣。
曾国藩却道:“李保啊,给我换朝服,传轿夫,我要去巡抚衙门拜见和中丞。”
李保愣了愣,没言语,急忙为曾国藩拿出朝服、顶戴;给曾国藩穿戴齐整,又赶着去传唤轿夫及跟班的戈什哈、钦差仪仗等。
一会儿,钦差的大轿便出了行辕,奔巡抚衙门而来。
到了巡抚衙门,扶轿的刘横先跨前一步高喊一声:“赈灾大臣曾大人到!”
和春迎出来,把曾国藩让进大堂落座。
坐下后,曾国藩单刀直入:“和中丞,本部堂此来有要事与大人商量。——本部堂在汶上县查赈,有些账目正要和洪明府核对,洪明府这时却被大人挂牌升署了济宁州州同。——按说,属员的升降调配,是大人分内的事,本部堂无权过问,但现在毕竟是查赈期间。”
和春没等曾国藩说完便拦住话头,笑道:“曾大人多心了。其实呢,洪财升署的事,是与查赈无干系的。洪财是从六品的底子,而汶上是小县,一直由七品官员任知县。洪财原本就该分发济宁州的,偏偏洪财来时,济宁州州同没到期限,只好先到汶上护印。大人到汶上的当天,济宁州州同出缺,你说不放洪财又放哪个呢?——所幸,汶上也是济宁州的辖区,大人可以随时传调嘛。——曾大人是查赈大臣,和某敢不配合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中丞大人太抬举本部堂了!——中丞大人久历封疆,是非他人可比的。和大人治理不好的省份,别人还想治理好吗?本部堂和文大人来山东放赈、查赈,原本就是多此一举。怎奈朝命如天,本部堂也只好依旨行事。——还望中丞大人见谅。”
和春忙道:“曾大人快不要这样说话。放赈如同救火,若非能员能捞到这差事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洪财确是我山东的能员,他是知州的材料啊!”
曾国藩顿了顿,忽然问:“听说东平县出缺了?——叶子颂是升了还是降了?”
和春答道:“本部院奉旨,已将那欺君罔上的叶子颂革职拿问下在大牢了!——是问斩还是充军,只等圣旨一下便见分晓。——莫不是大人也查出了东平的不法事?这个叶子颂啊,可把东平百姓坑苦了!”
曾国藩没有正面回答,却问:“圣旨也该下了吧?”
和春用心算了算,答:“也就这几天吧。咳!这个叶子颂,净给本部院闯祸。”
作出很惋惜的样子。
又谈了一会儿闲话,曾国藩辞别回辕,和春用平行礼节送行。
回到行辕,曾国藩苦思冥想了半夜,不得主意。早起,他只得让李保随时注意巡抚衙门的动向,由刘横在身边当值。
用过早饭,曾国藩感觉精气神强了许多,就想和文庆商量,准备午后动身去汶上续续查赈。更衣的时候,李保突然走进来禀报,巡抚衙门正在大堂之上接圣旨,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因贪污赈款,变卖赈粮,被皇上判了个斩立决。听衙门的人说,午时一到,叶子颂就要被押上法场。听说,东平还来了几百名百姓,围着巡抚衙门喊刀下留人哪!可热闹了!
曾国藩一听这话,脸色大变。他来不及多想,也没和文庆打招呼,就匆匆忙忙换了朝服,急急赶往巡抚衙门。
一进大堂,便看到桌案正中摆放的圣旨。曾国藩先向圣上请安,这才与和春见礼。
和春见曾国藩行色匆匆,就急忙动问道:“看大人急匆匆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曾国藩不假思索便道:“本部堂专为圣旨而来。——和中丞,本部堂想了一夜,这叶子颂的案子好像有些蹊跷。——不知圣上判了叶子颂什么罪?”
和春答:“斩立决!——擅卖赈粮,定斩不饶!”
曾国藩道:“叶子颂的人头目前还不能落地。”
和春道:“谁希望这样呢?本部院可没有抗旨的胆量!曾大人啊,听本部院的一句劝,好好将养将养身子吧。”这分明是怪他多管闲事了。
曾国藩一听这话,神色大变,道:“本部堂并没有让中丞大人抗旨啊!——大人何出此言?”
这时,文庆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见桌案正中摆放整齐的圣旨,急忙跪请圣安。和春与曾国藩也急忙见礼,然后升炕。
不待文庆讲话,和春先道:“文大人来得正好!——圣旨已下,枉法的叶子颂判了个斩立决,曾大人让本部院刀下留人,这——”
文庆狐疑地望了望曾国藩。
曾国藩道:“文大人听禀:东平的赈款、赈粮还没有查实,叶子颂这时如何能死?本部堂又如何让中丞大人抗旨来着?——中丞大人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便匆匆向圣上请旨,这不是草菅人命吗?——中丞大人如何就不调查一下叶子颂擅卖赈粮的起因呢?”
和春气得神色大变,他大叫道:“好你个曾涤生,你竟敢诬本部院草菅人命!——来人!传本部院的话,让抚标营现在清街,午时一到,将叶子颂押赴法场就地正法!一刻不准延误!”
“你——”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险些昏厥。
文庆忙打圆场道:“和中丞莫生气,曾大人也消消火气。——照理说,赈款、赈粮没有查实之前杀叶子颂是匆忙了点,可圣旨已下,圣命难违,又怎能不遵旨办理呢?曾大人你也该替和中丞想一想。”
曾国藩这时道:“由本部堂向圣上请旨总可以了吧?本部堂是查赈大臣,东平县的赈银、赈粮没有查实之前,叶子颂断不能斩!——和中丞,请你着人速将人犯叶子颂押赴钦差行辕看押。本部堂回辕后,即向圣上请旨。如圣上怪罪下来,本部堂一人承当!决不牵累和中丞——”
和春冷笑一声道:“曾大人,你不怕本部院告你一个干扰地方的罪名吗?”
曾国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猛喝一声:“放肆!你难到忘了本部堂现在还是山东的放赈、查赈大臣吗?”说完,看也不看和春一眼,抬腿走出巡抚衙门大堂。
文庆与和春一时僵在那里。
曾国藩回到行辕,立时便草就了一篇“山东省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枉法当斩请求缓行”折,交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发。
不久,文庆也回到行辕。
得知曾国藩的折子已经发出,文庆顿足道:“涤生,你这事做得实在有些唐突!
我知道和春与你有些过节,也深知他的为人。和春其人,尽管贪财好色,但就目前来看,他也算满员里的能员了,还能干些事!如果没有圣恩,岂能久历封疆!
近些年来,像陶澍、林则徐这样的敢于任事的封疆大员有几人呢?”
曾国藩叹了一口气道:“文大人哪,您老在我朝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了,您老看事看人最是明白不过。这封疆大吏可比不得京官哪,京官做到尚书也还是管理一个部门,用人行事都要看圣意定夺,本人是做不得多少主的。——可这封疆大员可是把一省或数省的百姓操在手里,品级虽然是二品,可威仪权势连京里的正一品也比不得呢!像和春这样出身的人,充其量带上两营兵沙场对敌尚可。让和春做巡抚,不是糟踏巡抚二字吗?巡抚不能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还算巡抚吗?”
文庆答道:“涤生啊,如何用人,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咱们就不讲这个事了,咱还是说说眼前吧。——你上的折子皇上能准吗?”
曾国藩想了想道:“从查赈角度看,皇上能准;从维护封疆威望来看,皇上又不能准——按我大清律,巡抚、总督行事是不受上差限制的,是可以酌情而定的。
可不管皇上准不准,下官也要为叶明府争一争。叶子颂是我大清难得的好官哪!
无非是变通了一下救济方式。这样敢于任事造福地方的官员我们不给予保护,我们这俸禄拿得不是太昧良心了吗?——文大人,你说呢?”
文庆被曾国藩说得长叹了一口气,思索了许久才说道:“我满人都能像你曾大人这么想、这么做,我大清国就算省省遭灾也不用怕呀,也垮不了啊!——好,我也给皇上上道折子,为你壮壮声势!”说着冲外面喊一声:“笔墨侍候!”
曾国藩一听这话,大受感动。他站起身,凝视着文庆好一会儿才道:“文大人,您老就莫这浑水了!——您犯不着与和春结仇呵!”
文庆哈哈大笑道:“你汉大臣都不怕,我一个满人,又怕什么呢?”
当夜,文庆的奏折也由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发。
晚饭后,几名抚标兵由按察使带着,把叶子颂押进钦差行辕后院的临时大牢里,按察使司衙门专拨了一名看守看管。叶子颂其实是被抚标兵们抬进大牢的。李保从看守那里得知,叶子颂已病到不能起来,现在是挨时辰。——看光景,这叶子颂可能挨不到圣旨下的那一天。
李保赶忙向曾国藩汇报了此事。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让李保偷偷去外面请一名郎中来,进大牢里为叶子颂诊病,并一再嘱咐李保,一定要打点好看守,不得走漏一点风声,尤其不能让巡抚衙门的人知道,嘱之再三。李保悄悄地离去。
李保自去办理,果然隐秘,两天后,叶子颂开始进食。
曾国藩这才把一颗心放进肚里。对李保是愈发看重了。
这件事连文庆都瞒住了,巡抚衙门自然就更不知道端的。
和春几乎天天询问按察使,叶子颂病到何种程度,和春天天期盼叶子颂的死讯,叶子颂却一天天好起来。和春和按察使都暗暗称奇。
一晃五天过去,按时间推算,圣旨还不该来到行辕,而叶子颂已能在大 牢里走动。曾国藩就和文庆商量,准备提审叶子颂。文庆自无话说。
曾国藩当天就着人备了刑具。这些刑具不是给犯人用的,是让犯人看的,也是给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看的。
主审是曾国藩,文庆也参加,文案也是现成的。按大清律例,查赈大臣有权独立审案,但须是赈案,与赈案无关的,则交由地方审理。赈灾大臣审赈案,巡抚衙门不准干涉。如其不然,赈灾大臣有权对地方巡抚实行弹劾。
叶子颂是早已知道自己项上的这颗人头是曾国藩担着处分的风险保留到现在的,心里已是存了老大的感激。
叶子颂出身卑微,中举较早,因凑不齐进京的盘费,加之广东与京师又恁遥远,所以与进士无缘。后来广东闹“会匪”,朝廷号召乡绅办团练,他也在花县练了一团人。碰巧“会匪”攻打县衙,他带人抵抗,竟获成功。于是被保举了个从四品宣抚使衔,分发山东,自此进入仕途。叶子颂的经历和江忠源颇相近,只是不如江忠源运气好。
叶子颂被带上大堂,当中跪下。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果然恢复得比见时还好,就开口问话:“叶明府,你抬起头来。你的案子已惊动了朝廷,本部堂和文大人就你的案子问你一些话,你要据实回答,不得说谎。”
叶子颂跪着,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二位大人尽管问话。”
文庆小声对曾国藩道:“称呼错了,该称人犯才对。”
曾国藩点点头,开口问道:“人犯,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
叶子颂答道:“知道,欺君罔上,犯了死罪,子颂服罪。”
曾国藩又问:“就这些吗?”
叶子颂答:“就这些。”
文庆忽然问:“人犯,你为什么要变卖朝廷的赈粮呢?——你不知道这是百姓的救命粮吗?”
叶子颂冲口而出:“朝廷给东平县的赈粮全年才一千万斤,而我东平县的百姓却有十五万四千人,每人六十斤粮不到。三百六十五日,让百姓如何活命啊。”
文庆追问一句:“那你把赈粮卖掉,不是更把百姓往死里逼吗?”
叶子颂回答:“子颂卖掉有数的一千万斤赈粮,却为东平县的百姓购进三万担红薯和一千万担桑叶。——这笔账,钱谷师爷记得明明白白,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人犯,你这么做,固然有你的道理。但你知道,按我大清律例,地方官员要动赈银、赈粮,是要上报布政使的,由布政使再上报巡抚衙门,批准后,才可进行。不经批准擅动赈粮,不管什么用心,是要被杀头的,你应该明白。
”
叶子颂答:“子颂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但子颂给巡抚衙门连上了三道呈文,均无答复。为这事,子颂专程跑到省城面呈和中丞。但和中丞因无先例,不敢照准。子颂被逼无奈,才决定舍弃项上的这颗人头,来保东平百姓碗里的稀粥。”
文庆问:“叶子颂,皇上已下旨将你正法,你不觉得委屈吗?”
叶子颂回答:“回大人话,子颂不觉得委屈。”双眼忽地涌出泪水,他低下头,顿了顿,才接着说:“只要东平的十五万四千七百人能活命,子颂的这颗头掉得值!子颂已过知命之年,死而何憾!”
大堂一时沉寂,记录的文案也跟着掉了眼泪,唏嘘之声清晰可闻。
案子审不下去了,曾国藩只好让人把叶子颂重新押进大牢。
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文庆才对曾国藩道:“涤生啊,你想没想过,像叶子颂这样的地方官,如果不是与巡抚衙门有什么过节,像和春这样久历封疆的人,是不能下这种毒手的。你没发现吗?叶子颂被判斩刑,全是和春与巡抚衙门一手造成的。”
曾国藩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真不知像和大人这样在旗的人是怎么想的,像叶子颂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多难得呀!”
文庆道:“我敢判定,这件案子背后肯定还有隐情!——看样子得访一访。”
“是啊。”曾国藩接口道,“像这样私访的事,有一个人在这里可就好了,保证三天之内,访得明明白白,你我全不用费力。”
文庆奇怪,问:“你说的是谁呀?我怎么就想不起这么个人呢?”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答道:“肃顺肃雨亭啊!肃侍卫要是在身边——”
“肃顺?”文庆一愣,接着道,“你不说我还真把他忘了。——他现在已是大内从三品顶戴,王府一等侍卫。看样子不久就要进入部院,恐怕再没机会私访了!
”
曾国藩道:“依下官看来,这肃侍卫还真是个能办大事的人!”
文庆沉思着回答:“办大事固然能办大事,只是狠了些,只怕难得善终啊!弄不好,连郑亲王端华都要受他的牵累。”
曾国藩不愿更深地谈论朝中的是非,就没有接口,低头喝了口茶。
文庆了解曾国藩,笑了笑,说了句“咱们还是歇着罢”,就走出大堂。
曾国藩回到卧房,把李保、刘横叫到身边,悄悄道:“本部堂给二位一个差事,只许悄悄进行不可有半点张扬。——明天一早,你二人就换上便服一个去城南,一个往城北。记住,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偷偷地打听一下和中丞与东平县知县叶子颂有什么过节没有。本部堂推断,像叶子颂这样得民心的官员,老百姓不可能没有谈论。——千万不准暴露身份。晚上不用回行辕,可以住到客栈或戏园子里。什么时候打听明白了再回来,听明白了吗?”
李保和刘横对望了一眼,回答:“回大人话,卑职明白了。”
“好!”曾国藩挥了挥手,“明天就不用见我了,下去吧。”
二人退出卧房。
第二天,文庆约曾国藩去游城南的关帝庙。曾国藩怕圣旨到时无人接旨给和春留下把柄,就推托身子不爽,委婉地拒绝了。文庆实在憋得慌,就带人独自去了关帝庙。
曾国藩这里则打发戈什哈,分头传济宁州州同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着二人带赈粮发放明细案底,速来钦差行辕问话。叶子颂的事情因无头绪,只好暂放一边。
转天傍晚,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来到钦差行辕。
曾国藩先让他们及随员吃了饭,便让汶上县现署任到大堂问话。
因为这是曾国藩查赈,文庆不好也不愿插手。曾国藩只好一个人问话,文案及一班差役是随时侍候的,无需细说。
接替叶子颂汶上县现署任的是山东候补道,两榜出身的山西人李延申。让候补道署知县,而且是署理从七品的小县,这又让曾国藩大惑不解:道员是正四品衔,照常理应放知府才合适。
李延申一进大堂,先向曾国藩施礼打躬,不说职道却称下官;礼毕落座,也只坐半个屁股。
曾国藩看那李延申,五十开外年纪,穿一件破的官服,顶戴也磨得没了光泽,拖一把黄胡须,高高的个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哪有知县气派,分明是个落魄的老秀才!——寒酸得着实可怜。
曾国藩咳了一声,开始发问:“李观察,你来山东几年了?”
李延申急忙站起身,垂手回答:“下官来山东已经八年了。”
曾国藩忙摆摆手:“李观察,你不必起身答话。”
李延申道:“下官不敢,还是站着回答的好,大人只管问话就是。”
曾国藩只好道:“李观察,本部堂还没有看到你的履历,你就简单介绍一下吧。
本部堂对你也好有个了解。”
李延申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是道光七年的进士,殿试后就被吏部分发到江宁府候补知县。在江宁十年,署过两年知县。之后又被升调广东,署了一年州同。被吏部记了个大优,又被部院保举进京引见。引见后,赏了四品道员衔,分发到山东巡抚衙门。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整整在山东候补了八年,才蒙和中丞照顾,让下官去署理汶上县。下官的履历实在简单,扰大人的烦了。”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大清国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两榜出身的官员,二十年当中只做了两年知县、一年州同,还都是署理!说出去,恐怕连皇上本人都不会相信!
一丝怜悯之情,从曾国藩的心底滋生。
曾国藩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李观察,汶上县的赈粮、赈银发放明细案底,想必已经带来了吧?”
李延申答:“回大人话,六大本全带在张师爷身上。——张师爷就候在门外,大人随时可以传唤”
曾国藩道:“呈上来吧。”
李延申答应一声“是”,便转身走出去。一会儿,便拎进来一大捆账册,双手呈放到曾国藩的面前,口里说一句“请大人过目”,便退回原处,仍旧站着。
曾国藩翻开第一册账页,见上面多了许多条条点点,而他在汶上看时却没有,显然是后加上去的。
曾国藩边看边问:“李观察,这账面上的条条点点是怎么回事啊?本部堂在汶上时是看过这簿子的,里面并不曾被画过。”
李延申答道:“回大人话,上面的条条点点是下官画上去的。下官接印的第二天,就带着师爷,按着明细上所记,一个都一个甲地核对,发现了许多难解之迷。
下官解不开,就画了条条点点,想等核对完毕,到州上找洪大人请教。”
曾国藩问:“李观察,你不要和本部堂兜圈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李延申回答:“是,大人。下官在城关镇找到了几个人,按册页查找,该人领赈粮数与登记的是一致的,但在三丰都的十几个甲,下官虽然看到了保长、甲长,但领的粮额和所记载的却大相径庭。——更有一桩怪事,下官一直不解,像十二甲有个徐老三,已是死去三年的人,账册上竟也领了赈粮。”
曾国藩道:“李观察,同你去的师爷你为什么不问问呢?这些账册均由师爷一手造出,笔笔数额的来源,师爷该是最清楚不过。”
李延申回答:“大人教训的是,但原任师爷已随洪大人去了州上,现任师爷同下官一样在汶上是两眼一抹黑,他是和下官同一天到任的。”
“哦,”曾国藩点了点头,道,“李观察,难得你这般心细!也难怪你二十年官场得不到实缺。——好!你下去吧。”
李保申急忙施礼,然后慢慢地退出去。
李延申走出去后,曾国藩这才冲门外喊一声:“传洪州驾!”
门上便一连声地呼应:“传洪州驾!”
洪财大步跨进来,见了曾国藩,仍然是谦恭地一揖到地,口称大人。礼毕,归座。
曾国藩用手指着账册道:“洪州驾,在汶上时,本部堂就对这账册有些疑惑,但正逢州驾卸任升州,而本部堂也正巧癣疾发作,所以没有及时请教。——洪州驾,这几次的赈粮发放,你可清楚?”
洪财站起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掌握全局,具体事情均由张典史和钱谷艾师爷承办。”
曾国藩问道:“张典史和艾师爷可曾随州驾前来?”
洪财答道:“回大人话。张典史已在一月前心疯病发作故去,艾师爷已于下官卸任的第二天赴奉天奔父丧去了。艾师爷走时即已对下官言明,因年老体弱不再回来了。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照州驾的意思来看,这死的死,走的走,本部堂对这赈粮是查不成了!”
洪财道:“下官不敢,只是查起来费些周折罢了。”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本部堂虽久历京师,但地方的事情,有些也是知道的。你先下去吧,容本部堂好好想想。你暂在行辕宽住几日,本部堂有不明之处请教起来也方便。州里的事情州驾先缓办几天,本部堂这里发个札子替你告假。你到下处歇息去吧!”
洪财只好打躬告退。
曾国藩二次又把李延申传上来,道:“李观察,非常时期,地方父母直接关系百姓的存亡,本部堂就不留你过夜了,账册案底你先带回去,请继续详加核对。汶上受灾较重,李观察也不能专顾了核对赈额,对百姓的出路也该想想办法才是。
——汶上十室九空,明年的春耕如何进行?——本部堂和文大人商量,想办法从别省为汶上百姓借调些红薯、桑叶,争取把流落到外省的荒民招回来,把即将要逃荒的百姓留住。荒民外流,势必增加外省的负担。长此下去,势必形成匪多民少,那如何得了!——李观察,汶上的百姓可就全看你了。你连夜动身回署,本部堂就不送你了。”
李廷申答应一声“是”,双手接过账册案底正要告退,曾国藩忽然又道:“对了,洪州驾说,原任师爷姓艾的,已出缺离省赴奉天奔丧,你着人想办法,务必把此人找着。此人无着落,汶上的赈额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你下去吧。”
“只要大人发话,下官回去就办!”李延申打躬退出。
望着李延申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真难为了这个李延申,竟候补到这把年纪!还多亏了和春,给了他个七品的署任,否则,不是活活把人候死吗?
——真不知道山东前几任的巡抚成天都在干什么!
按大清官制,候补官员是没有俸禄可拿的。说穿了,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只有放了署任或实缺,才算真正做了官。这些弊端,发展到后来,暴露得愈甚。但像李延申这样凄惨的,还不多见。
晚饭后,曾国藩和文庆商量,想让文庆出面到河南为汶上县借几万担红薯,自己再给湖南巡抚衙门去函商调些桑叶、桑皮。因为河南巡抚是文庆的同年,关系较密切;而湖南又是曾国藩的家乡,相信更没有问题。
文庆一口答应,当夜就写了八行文,派了自己身边的人去了河南开封。而曾国藩则委了一名戈什哈,持自己的亲笔信去了湖南长沙。
直忙到夜半,曾国藩才回房休息。
一进卧房,见洪财正在靠墙的一张几凳上打磕睡,一听门响,先急忙站起,揉揉眼睛见是曾国藩,就一揖到地,道:“下官已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如此辛苦,真让下官感动!”
曾国藩一愣,立住脚不动,问道:“洪州驾,你有事,如何不去小官厅找本部堂?”
洪财道:“其实也没什么。——听说大人不好水酒,平时只吸口纸烟,这和下官喜好相同。下官的家乡盛产烟叶,下官特备了一包,想请大人尝尝,困乏时吸一口,也是蛮解乏的。”
洪财说着话,便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扁扁的用手托着,呈到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一见那纸包扁扁的,就断定决不是什么烟叶,便道:“洪州驾,真难为你了!你就替本部堂放到案桌上吧!”
洪财恭恭敬敬地双手把纸包放到案面上,这才满面喜色地退回到原处,道:“下官就不打扰大人歇息了,下官告退。”说着,就要从曾国藩身边走过。
曾国藩一把拉住洪财的手道:“且慢!——来人!”
门外候着的两名戈什哈应声而入。
曾国藩笑着道:“洪州驾为本部堂送了一包烟叶,这等盛情本部堂怎好独领。去请文大人也过来尝尝鲜。”
然后抓住洪财的手,对另一名戈什哈道:“给洪州驾看座。”这才走到案面旁边的方凳上坐下。
曾国藩偷眼看那洪财,已是颜面大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窘得抓耳挠腮。曾国藩于是更加断定纸包里有鬼。
片刻功夫,文庆便由人陪着笑眯眯地走进来,边走边道:“倒难得了洪州驾的一番盛情,曾大人,这烟老夫可得尝一口。”
曾国藩举起纸包笑着对文庆道:“文大人,这就是洪州驾让你我品尝的烟叶。——请大人拆开用吧!”说着就拿起纸包递给文庆。
文庆坐下后,才慢慢地把纸包拆开,不仅一愣:里面哪有什么烟叶,却端端正正地包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文庆望着这张花花绿绿的银票,半天做声不得。
洪财一见情形不对,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下官该死”,浑身颠抖不已。
曾国藩忽然高喊一声:“来人!到巡抚衙门请和中丞过来讲话!”
外面答应一声,便有人持着火把去了。
洪财那里愈发高叫:“请二位大人留情!下官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和文庆谁也不理睬他。
憋了好一会儿,文庆才道:“洪财,你胆子也太大了!贿赂查赈大臣,按律当斩哪!”
洪财磕头如捣蒜,连连道:“下官是看二位大人查赈着实辛苦,并不是存心贿赂啊!——下官再也不敢了,请二位大人开恩,放过下官这一马,下官肝脑涂地、做牛做马报答二位大人还不中吗?”眼泪簌簌而下,似有千般委屈,万般悔意,一齐从两眼涌出。
曾国藩只是铁青了面皮,吊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洪财。洪财被曾国藩的一双三角眼看得魂飞魄散。
这时,请巡抚的人回来了,进来禀告:“和中丞已歇下,明早过来向二位大人请安。”
曾国藩望了文庆一眼,对洪财道:“洪州驾,本部堂只好请州驾大人到小官厅委屈一夜了,等明天中丞大人来后再行定夺。——来人,侍候洪州驾到小官厅歇息,不得出半点差迟!——洪州驾,你请吧。本部堂与文大人也该歇息了。”
洪财已是吓瘫在地下,被两名戈什哈架着走了。
望着洪财的背影,文庆道:“涤生,这张票子怎么办?”
曾国藩道:“大人,这张票子只好让行辕官先保存了,你我都不便保管。——五千两银子,能买好几百车桑叶咧!”
文庆就喊一声:“传行辕老夫子来见。”
这半夜,是曾国藩出京以来睡得最香的夜晚。
第二天早饭过后,和春的八抬大轿抵达行辕,随着扶轿官的一声“巡抚和大人到”,和春走下轿子,大步进入行辕大堂。
曾国藩和文庆刚刚用过早饭,此时正在大堂之上并排坐着品早茶。一见和春走进来,便都站起来,用平行之礼见过,便请到旁边坐下。
曾国藩高喊一声:“为中丞大人献茶。”
文庆那里已开始对和春讲起咋夜发生的一切,又叫过行辕官,呈上那张五千两的银票。
和春静静地听文庆讲完,又把那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才高喝一声:“来人,传本部院的话,将胆敢向查赈大臣行贿的洪财先摘去顶戴,押赴巡抚大牢候审!”
这才转头对曾国藩、文庆道:“本部院失察,有负皇恩,本部院自当向皇上请罪!——二位大人,本部院先行告退。”站起身来就要开路。
曾国藩忽然说一声:“且慢!”
和春收住脚,听曾国藩说道:“和中丞先行摘去洪财的顶戴,这样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本部堂和文大人着实佩服!——不过,和中丞现在还不能把洪财带走。
”
“嗯?”和春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开口反问,“本部院的属员,本部院自当带走关押。——如何参奏,本部院自会参照我大清律办理。——曾大人,这还有疑义吗?”
文庆道:“地方官无论犯了什么罪,都该由抚院参奏。和中丞带走洪财自无不当。”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文大人说得固然有理,地方官犯法理应由抚院参奏,但文大人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要看该人犯犯在什么事情上!——比方说向查赈大臣行贿这样的事情,就要等查赈大臣把该人犯的账册明细调查清楚!——如何处治,也需查赈大臣向朝廷申奏后,才能轮到地方巡抚来办理。和中丞,程序对吗?
”
“你!”和春气得脸成猪肝色,“曾涤生,你不要得理不饶人!你不要仗着有些圣恩,就可以不把地方官员放在眼里!你不要欺人太甚!”
曾国藩霍地站起来,用手一指和春道:“和中丞你放尊重些!——本部堂这里是只有皇上没有什么地方不地方的!和中丞,听本部堂奉劝一句,部院袒护自己下属固然可以,但要睁大眼睛看准对象!像洪财这样的人,你不怕受连累吗?——你别忘了,你我头上戴的都不是圣祖爷御赏的铁帽子!”
和春气得转身便走到了门首,却猛地立住,转过身,对曾国藩道:“本部院也奉劝曾大人一句,凡事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对!”说完,推门恨恨地走出去。
曾国藩在后面冷冷地回道:“中丞大人慢走,本部堂不送!”
和春用鼻子哼一声,跨上绿呢大轿招摇而去。
曾国藩让人把摘了顶戴的洪财关进行辕的牢房,这才和文庆坐进小官厅里歇息喝茶。
文庆忽然道:“涤生,我刚才用心算了算,圣旨也该到行辕了。——怎么还一点动静没有?”
曾国藩想了想道:“文大人也太心急了些,一共才六天,圣旨咋能那么快到呢?
往京里去至少得四天,到京里耽搁两天,回来还得四天,这样一算,十天算是快的。”
文庆重新算了算,忽然笑了:“你看我这脑袋,可不是老糊涂了不是!——不过涤生啊,和春的背后可站着一个穆彰阿呀!现在十几个省的封疆可有一半是他保举上来的呀。——依老夫看哪,洪财就交给和春算了!——否则,真顺着洪财这根藤查下去,万一把和春给牵扯出来,咱可不好收场了!”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答道:“大人这回可算猜对了,下官就是想把和春牵出来。
”
文庆不解:“涤生,你以为凭你我就能扳倒和春?——那你可太小看和春了。和春的祖上可是有军功的人啊!——何况还有个穆中堂?”
曾国藩沉思道:“大人,您认为像和春这样的人做巡抚是百姓之福吗?”
文庆一愣:“你的意思是——”
曾国藩道:“我也知道扳不倒他。但把他由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调开还是有把握的。调开他一人,救的可是山东全省啊,大人您说呢?”
文庆两眼注视着曾国藩,忽然一拍手道:“涤生,老夫是真服了你了!”
曾国藩继续道:“和春其人,上马治军还可以,下马治民就不是他的专长了。想他在顺天练兵时,军营是何等整齐!”
晚饭后,李保、刘横悄悄地走进了曾国藩的卧房。
曾国藩忙让人沏了一壶上好的毛尖,一边品茶,一边听李保、刘横私访的结果。
李保最先讲起来。
和春其人,因出身于满人贵族,对汉人是从来瞧不起的。他做山东巡抚的这两年,山东境内各处不太平,大多是由于他的高压政策造成的。他重用满人打击汉官,仅就这一点,就在山东很不得人心。他到山东一个月后,曾为自己的一个姨娘办过一次寿,向境内的大小州县发帖子,其实是想捞一笔。他到任的那一年,山东地面已经就大部分歉收,靠近黄河的州县还发了水,年景本不太好。叶子颂当时就署理东平县,收到巡抚衙门的帖子,份子没凑上去,倒急急忙忙地把劝谏表递了上去。劝谏表上有四句话,至今还被百姓传诵:“中丞做寿,州县受苦;州县做寿,百姓遭殃。”
也不知和春跟前的人中哪个发了神经,竟把这劝谏表给传了出去,弄得到处传诵。和春气得是三尸暴跳,正想找个机会整治一下叶子颂,偏偏总督衙门的函件也到了案首,拆开来一看,竟是表彰和中丞听属下劝告,取消为姨娘办寿这档子事的。还说已奏明皇上,很快就有回文云云,把个和春弄得哭不得笑不得,天大的一场好事,只好按下不做。明明知道这都是叶子颂搞得鬼,却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出。
另一件事说出来更可笑,是关于年份子的。
每逢年终岁尾,各省的府州县衙门都要封印回省城述职。述职的时候由布政使接待。布政使接待之后,便由布政使领着,一起进巡抚衙门叩见部院,向巡抚叩问辛苦,巡抚也照例反问老州县辛苦。然后,各州县就可以在省城自由地玩上几天,有的也可以走走亲戚,还有的利用这几天歇印,回籍省亲。
所谓的年份子,也就是各州县叩见巡抚时孝敬给巡抚的年例,各省均有定例。据说好的省份,仅一年一次的年例,巡抚就能有三四万两的进项。山东是小省,州县的年份子定例是人头千两。这并不是写进大清官制里的东西,但却人人晓得,个个知道。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各州县向部院孝敬年例也是有一定程序的,还不能胡来。
各州县是这样向巡抚孝敬年份子的:布、按二司领头,各州县依次紧跟,向坐在炕上的巡抚叩头、请安,巡抚照例欠欠屁股回声“老州县们辛苦”,便依次归座。然后,中丞大人照例谈几句年景,再谈几句天气;在中丞大人谈天气的时候,州县们就把准备好的年份子——用红纸包着的银票,悄悄地放到座位上,既要让中丞大人看见,又要不动声色。见红包都已拿了出来,巡抚就端起茶杯,开始送客了。虽然是私情,也要有规矩,有方有圆,丝毫不乱。
各州县的这笔银子从什么地方出呢?自然出在属下的身上。因为封印的头一天,各州县也要接见下属,也要和下属们说句“辛苦了”,下属们也要依例递上年份子。
好地面的州县,年例能收到万儿八千两银子;从中分出一千两送给巡抚,余下的便全进了自家的腰包。
东平县的缺份原本属中上,衙门所设的架子也大,属下也较其他县多。但叶子颂从接任的那年起,就破除了年下属员孝敬年份子的定例,认为有污官声。尽管师爷一再强调回省述职时也要递年例的,叶子颂只是不理。可在叩见和春的时候,他和其他县一样也包了个方方正正的纸红包。部院接见已毕,临走他便也将红纸包顺手塞在屁股底下,恭恭敬敬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山东老例,里面包着的都是一千两的银票,接见五个人,和春的进账就是五千两。和春来任所前,就已把这项收入调查得明明白白。繁省也就是大省,巡抚接见州县都要分开来进行,有的要进行几天。因山东是小省,只有十几位州县,就一齐进见。临走,都把红包留下,由师爷捡起来之后直接交到巡抚手上,然后赶紧退出。和春待师爷退出后,才笑眯眯地亲手把红包逐个拆开。折红包的这个喜悦,他不准任何人染指,他要独亨,和府上下都知道。
但他却发现了一个空包!也就是说,他收到九个红包,却只见到八张银票!他当时就认准这一定是叶子颂干的,只有叶子颂才有这么大的胆子。大厅上还有十几位候补道等着接见,他却不急着见,而是把师爷传进签押房,然后让师爷指认,空包是不是叶子颂的。师爷比较了半天,仍然咬不准。和春实在是吃了个哑吧亏。他不是缺这张银票,他做了好几年的封疆,还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这简直就是硬从他的腰包里往外拿钱一般。
接见道台的时候,师爷就多了个心眼,让道台们把红包都写上名字,并一再申明,没有名字的红包中丞大人拒收。
不久,济南的官场就传扬开“叶明府为和中丞送空红包”这样的话。甚至有人向叶子颂明讲,“知县大人是太过分了,像和中丞这样的人岂能看重你送的那一千两银子?没有钱,向中丞大人明说不就结了!何必出此下策呢?”公开为部院叫屈。
大年过后,各州县都要回任,回任前,照例都来向部院大人请安,辞行。
临要告辞的时候,叶子颂却忽然向和春一抱拳道:“中丞大人,下官一进济南,便听百姓传言,说下官年前为大人递年份子递的是个空包,不知可是真的?”
“什么!”和春一愣,反问,“谁说的?——没有的事!”
叶子颂这才道:“下官也想过,中丞大人是明白人,不要说没有这样的事,就算有,又岂能张扬?——传到朝廷那里,一但追究下来,大人又如何应答?”
和春当时就对按察使道:“烦老兄查一查,这种没根由的话是哪个讲的?查出来,一定重重办他!——这不是污贱本部院的清名吗?”
按察使急忙表示:“叶明府但请回任,司里一定还明府一个公道。”
叶子颂口里一边说着“谢二位大人。如无吩咐,下官即刻就回任上了”,一边退出。
和春道:“叶明府,本部院就不送你了。——希望你好好办事,不要乱听人嚼舌头。”
这两件事在济南最盛传,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李保很容易便打听到了。
刘横听到的却是另外两件事。
一件事是今年和春放轿到东平视察灾情,叶子颂连陪着中丞大人喝了三顿红薯汤,把和中丞喝得坏了七八天的肚子;另一件是和春的一个远房亲戚瞒着和春,从奉天府跑到东平县欲行敲诈勒索之事,被叶子颂杖了八十大棒,又着人押解进济南巡抚衙门让和中丞辨认,给和春出了个大丑,被山东百姓传为笑谈。
李保、刘横退出后,曾国藩一个人在卧房里想了许多。
应该怎样做巡抚,曾国藩的心目中也没有尺度,但他认为和春这样做巡抚是肯定不行的。他把李保与刘横讲述的几件事情都记录到本子上。
他把洪财的行贿及放赈混乱和叶子颂的廉明连同李延申的情况,写成一份密折:因洪财是大案,曾国藩建议押赴进京来个三法司会审,扩大一下影响。叶子颂面对灾荒敢于承担责任,变通救民,虽与大清律不太相符,但呈报在前,论罪当首推布政使(也就是藩台),次及巡抚,叶子颂当奖。提议升授叶子颂为山东赈灾道。汶上现署任李延申为道光七年进士,功名较早,但因做事负责,一直不被地方官相容,现已穷困潦倒,建议放该员汶上县知县,以示朝廷体恤文员之意。
折子的最后又写道:“臣查巡抚和春最善治军,做地方巡抚实属小用。当此匪乱之秋,似此能员该授兵权阵前对仗为上。”至于授提督还是总兵,曾国藩就不敢往下写了。相信皇上阅了折子以后,对曾国藩的一番良苦用心是该知道的。
他写完正折,意犹未尽,又提笔写了个夹单:臣查东平县为山东大县,历由从六品官员任知县,李延申为正四品道员衔,按职衔当授知府。结尾先署上文庆的名字,再写自己的名字。联名启奏,分量重些。
早饭前,他即将折子和夹单拜发。
这一天的早饭他吃得格外香甜。
圣旨终于到达了。
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与曾国藩所请,叶子颂暂缓行刑。
文庆长出一口气道:“涤生,这叶子颂还真让你给保下来了!——这‘暂缓’二字分明就是赦字牌。——可是,虽然请到了赦字牌,这以后该怎么着呢?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吧?”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道:“十天以后,自见分晓。——明天我就去汶上继续办差。
下官推断,皇上还会有旨。咱只要圣旨下前赶回来就行。”
文庆一愣:“怎么,还有圣旨?”
曾国藩想了想道:“照常理推断,不能就下这一道吧?”
文庆狐疑地望曾国藩一眼,没有言语。
第二天,两个人各带人马分路而去。
和春托病,只让布政使、按察使来行辕依老例送行。
在济宁,曾国藩虽也发现了几笔糊涂账,但数额不大,曾国藩只是申饬几句,就赶往曹州府。
曹州府的知府黄亮是个老知府,已有近二十年的府龄,素有清名,官声一直不错。黄亮尤爱古董,专攻考据,海内有名。但他于这方面的学问还赛不过他的儿子黄以州。黄以州,字元同,举人出身,在浙江为官,曾采集汉唐以来关于礼制的解说,陆续编撰《礼书通故》,已有三十几篇文章刊刻行世。父子同朝不同省为官又都有考据癖,这在大清尚无二例。曾国藩对黄氏父子是早就闻其名的,黄以州的文章他还收集了一些。尤其陆续刊刻的《礼书通故》一书,对改进大清的礼制,确有帮助。
曹州府城南的将军庙紧挨着官道,而这条道又是进入曹州府的惟一通道。曾国藩见那将军庙虽比较萧条冷清,但看那建筑,却是唐朝的风格,就决定在此歇上一歇,看一看这庙。
李保、刘横一见大人在此落轿就知道大人要参观破庙了,于是就赶忙前面带路。
曾国藩踏着这残破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边走边感叹大自然的灾难给人类造成的败象。
将军庙一般供奉的都是汉将军张飞。现在,张飞已渐被冷落,人们都在为活命忙碌,神和命比起来,人先选择的还是后者。
大门没有上锁,显然是座空庙。李保抢先一步推开门,曾国藩慢慢地踱进去。
一走进庙中,最先映入曾国藩眼帘的不是张飞将军,而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对来人浑然不觉,正在张飞将军像旁边的一大块石碑上拓字。
他先用笔在一个字的周围涂上淡淡的一层墨,然后再覆上一张草纸,用一个白不白灰不灰的棉花球一点一点地压实,揭下来用嘴吹了吹,放到一边。接着,再这样地拓第二个字,很有耐性。
曾国藩细看那碑文,题目是:《曹州将军庙记》。全文约五百余字,字体遒劲,似曾相识;一看落款,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是宋丞相文天祥的手笔。
文天祥为将军庙作庙记,在曾国藩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从词句到用笔,细细揣摩,应该是出自文丞相之手无疑。
这时,刚刚拓了十几个字的老者,忽然停下手来,把已经干了的拓纸一张一张地放到一起,没有干的拓纸,便用嘴小心地吹干,然后便把纸笔墨都收到一个口袋里,分明是要走了。
曾国藩忽然间有些尴尬,仿佛是自己破坏了这气氛。
他向老者抱歉地拱一拱手道:“敢是在下惊了老人家的驾?——在下这就走,老人家忙吧。——文丞相的庙记,着实不错!”
老者背起大口袋,哈哈大笑道:“大人身着九蟒五爪官服,锦鸡补服,起花珊瑚红顶戴,不是大人惊了老夫的驾,是老夫撞了大人的驾了!”
曾国藩忙道:“在下只是路过而已,老人家大可不必在意。”
老者道:“逢古迹而入又专注前人遗迹,不用问,一定是山东的查赈大臣、文名满天下的曾大人了!可惜,老夫不是与大人见于府衙大堂,而是逢于破庙之中。
——老夫只好先行一步了!——也好迎接大人于衙前。”说着,夺门欲走。曾国藩忙道
:“难道老人家就是名满天下的黄亮黄太尊?”
老者笑道:“不是黄亮,避你作甚!”
曾国藩确定眼前的老者就是黄亮,就趋前一步道:“晚生见过老前辈。”
黄亮急忙道:“大人快不要如此谦恭。黄亮未穿官服,无法同大人见礼。”
曾国藩笑道:“黄明府明知本部堂要来曹州,原该在衙门屈候才是。”
黄亮道:“下官照老例推算,大人应该在午后到达曹州。敢则大人用过早饭就起程了?——下官想拓上五六个字,再回去迎接大人也不迟。——哪知道,还是迟了!”
曾国藩挽住黄亮的手道:“黄太尊,咱们回衙吧。”
黄亮道:“请大人上轿,黄亮为大人扶轿!”
曾国藩一愣:“黄太尊难道徒步而来?”
黄亮道:“下官已多年不乘轿了。”
曾国藩问:“这是为何?难道老前辈不知我大清官员乘轿是一种威仪吗?”
黄亮哈哈大笑道:“曾大人讲的固然不错,可下官虽久历官场,却对考据情有独钟,朝廷给的俸禄,除拿出一些养家糊口,余下的买书籍还不够,哪还有闲银两用轿夫啊!”
曾国藩愈发狐疑,反问:“实缺官员乘轿,照例由衙门支付费用。——堂堂的曹州府还付不起轿夫的银子吗?”
黄亮边走边道:“曹州府是大府,可也是穷府。下官十年前接印时,曹州府的亏额竟达百万之多,下官整整堵了八年的窟隆啊!——刚松一口气,又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灾荒!”说毕,脸呈阴郁之色。
曾国藩回头对李保道:“请扶黄太尊上轿,本部堂扶轿。——黄太尊,请吧。”
黄亮再次大笑起来:“曾大人,老夫是走惯了的人。——快不要戏弄老夫了。这种违制的事,下官辞官后可以一试,但现在——,大人只管上轿。”
曾国藩望了一眼李保道:“本部堂也是不怯走的人,今日违制也好,不违制也好,本部堂都要为老前辈扶一回轿。何况,老前辈未着官服,也谈不上违制。”
黄亮还要执拗,李保和刘横却一边一个生生把他推进轿里,曾国藩跨前一步扶定轿杆,吩咐一声:“起轿!”
一行人便徐徐向城里走去。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笑了。他长这么大,还第一次为别人扶轿,而且是为一名从四品衔的知府扶轿,这在大清,恐怕尚无一例。这要让和春知道,不上折子参劾他才怪!——这种违制的事你曾国藩也敢做?多亏黄亮没有着官服!——这样想着,脚下加快了步子,但还是午后才进城关。
曹州是大商阜,虽是灾荒年,景象也繁华于其他州县。卖炊饼、馒头的,照常沿街叫卖,随处可见。卖其他物品的,倒相对少一些。灾荒年,人们只剩了一张嘴了。
走在街上,曾国藩一行人马上便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卖炊饼的放下担子,卖馒头的也停止了叫卖,一街的人都立住脚观看。
扶轿的人是红顶子的大官员,坐在轿里的莫不是皇上?大学士也不敢摆这么大的谱儿!红顶子的官员曹州百姓见过不少,但红顶子的官员扶轿曹州百姓可是第一次见到。百姓们终于断定,轿里坐的不是王爷,就是皇上!
人开始越聚越多,渐渐的,引轿官员只能靠吆喝着才能行进。曹州府的百姓都觉着奇怪,都想看一看轿里的人。
黄亮只好掀开轿帘,高声说道:“钦差曾大人来我曹州查赈,大家让开些让开些吧!”
围观的百姓们一见坐在轿里的是知府大人,更加奇怪了,议论声也更高。但总算让开了一条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知府衙门。同知与师爷带着衙门内的大小官员已早早迎出来,一起冲着轿子跪倒;当看清从轿里走出的官员是知府黄亮时,大家都愣住了。
黄亮抢前一步,对曾国藩道:“下官未穿官服无法行大礼,请大人到大堂稍息片刻,容下官更衣后再行大礼。”
黄亮说毕,带上随员匆匆走进衙门。
曾国藩向跪着的官员摆了摆手,便迈步走进大堂,一行人尾随其后。
一会儿,黄亮身着官服走出来,带上大小官员一齐走进大堂,向曾国藩重新见过大礼,这才把衙门的人挨个儿介绍一遍。
介绍完毕,黄亮道:“请大人示下,是先用饭还是先办事?”
曾国藩道:“有些饿了,就先用饭,然后再办事吧。”
黄亮就高兴地一拱手:“请大人随下官到饭厅用饭。大人请。”
一行人就随着黄亮来到大饭厅。
大饭厅,已摆了一大盆地爪,一大盆芋头,另有一大盆黍子粥,桌子中央摆了两小盘的咸桑树叶。同知把曾国藩的随员们安排到大桌用饭,黄亮则神秘兮兮地把曾国藩一个人带进里间的小饭厅。
曾国藩笑着边走边问:“敢则黄太尊要给晚生小灶吃?”
黄亮神秘一笑,没有言语。
进了小饭厅坐定,曾国藩见饭桌上已摆了一小碟咸花生和两碗白米粥,另有一个小盒盛着红薯,有五六个的样子。
黄亮坐下后道:“花生和白米是犬子以州从浙江捎过来的。犬子怕下官常吃红薯挺不住。像下官这种年纪还在官衙耗时光的,我大清已不多了。如不是山东遭灾,老夫是早就辞官回老家享福去了。山东经这一场大灾,非两年缓不过元气,下官不忍心弃民而去呀!——大人请用饭,这是下官个人掏的腰包。吃好吃歹,担待些吧。”
曾国藩道:“老前辈,你太客气了。”这才举箸。
饭后,黄亮特为曾国藩单独腾出了一间空房查赈办公用,又派了十名衙役供曾国藩差遣。同知、师爷、文案、书办等更是随叫随到,比曾国藩想得还周到。
曾国藩内心叹一句:“不愧是老州县出身!”
下午,曾国藩开始查赈,黄亮则照常开府办公。府衙上下井井有条。
曾国藩在曹州府一连查了五天,没有查出什么错乱;曹州府辖下的州县也都是取放合理,没有过格的差迟。
曾国藩不能不承认,已近耳顺之年的黄亮,确是大清国能办事的好官员。
曾国藩决定返回济南,他估计圣旨该到了。
临行的前一天,黄亮把自己年前拓成的一叠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送给曾国藩。他对曾国藩说,他正在拓的一份是想送给儿子以州的,还有三十六个字没有拓完。经过考证,文天祥的确为曹州的将军庙题过庙记,是真迹无疑。曾国藩大受感动,连连致谢。
用过早饭,黄亮请曾国藩上轿,然后亲自为曾国藩扶轿出城,以报曾国藩扶轿之情。曾国藩万般推辞,黄亮只是不许。曾国藩只好上轿。
曹州百姓但见一位身着四品官服的大胡子官员——分明是知府黄大人,扶着一顶绿呢大轿,有说有笑地缓缓出城去。全城轰动。
把曾国藩送出城门,黄亮才止步。
曾国藩进了行辕,文庆已于早一天赶回。两个人交流了一下查赈的情况,还都满意。曾国藩尤对老知府黄亮赞颂不已,称此翁为大清国上上人物。说到两个人互相扶轿一节,文庆也大笑不止。
最后,文庆忽然反问:“适才涤生说的黄亮,可是浙江分水县训导黄以周黄元同的父亲?——父子俩的考据学,可称得上我大清一绝了。”
曾国藩让李保拿出黄亮赠送的文丞相碑拓,两个人又围着文天祥的字谈论了半宿。
文天祥的字不如岳武穆飘逸,比较方正,圆润,传世较少。当时的文人墨客都知其《忠孝匾》,而不知还有《曹州将军庙题记》。
回到卧房,曾国藩又对《曹州将军庙题记》玩味了半夜,才让李保收起来。
第二天早饭后,李保通报汶上县署理知县李延申求见。曾国藩当时正独自一个在小客厅品茶,闻报,忙传见。
李延申进来,礼毕,道:“下官按大人的吩咐,已将那辞幕的原县衙钱谷师爷艾夷点由奉天请回,正在门外候着。”
曾国藩一喜,道:“李观察,辛苦你了!——可曾和他对质?”
李延申道:“回大人话,艾夷点一问三不知,把册账上的疑点全部推到已故的张典史身上,下官没办法。”
曾国藩反问:“艾夷点分明是抵赖!——你如何不用刑?”
李延申回答:“回大人的话,艾夷点是在旗的人,下官不敢对他胡乱用刑。”
“嗯——”曾国藩点点头,正要讲话,李保忽然走进来禀道,“文大人请曾大人到大厅接旨。”
曾国藩只好对李延申说一句:“李观察,你稍候,本部堂去去就来。”就兴冲冲走出去,到大官厅接旨。却是连接两旨。
一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所奏,叶子颂违律可恕。着继续署理东平县。
经吏部查报,李延申确系道光七年进士。着该员毋庸署理汶上县,实授济南道。
洪财着巡抚衙门派员押赴进京,由三法司会审。钦此。
二旨曰:着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从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山东查赈事宜,朕已另简派大臣办理。钦此。
刚送走传旨的人,曾国藩正想把李延申抓捕艾夷点的事向文庆讲明,和春已大步流星走进来。
两个人急忙站起,放座。
和春坐定,道:“本部院特来向二位大人辞行,刚接的旨。”
曾国藩道:“和大人莫不是升授总督了?”
和春道:“广西战事吃紧,匪乱成患,朝廷调我去带兵剿匪。说出来不怕二位笑话,本部院是在马背上过来的人,这巡抚的差事岂是咱干的?”
文庆忙道:“和大人高就可喜可贺!”
和春道:“高就倒谈不上,皇上赏本部院的是二品顶戴,参将衔。”
文庆和曾国藩一听,不觉一愣:这哪里是高就?分明是降职了!尽管皇上赏了他二品顶戴,可参将是正三品武官。和春仿佛也知道这点,却有苦说不出。
曾国藩问:“不知鲁抚放了何人?”
和春道:“暂由布政使署理。”
又谈了一阵话,和春兴高采烈地辞去,没几日,便到广西参将任上去了。
第二天,文庆和曾国藩也收拾行装,起程回京。山东布政使以下官员送到城外方回,山东抚标派了一队亲兵护送。
回到京师,文庆因“山东查赈敢于负责,老成谋国”,被升授为大学士、军机处大臣,解内务府府事;曾国藩亦因“带病办差,精神可嘉”而交吏部叙优。
道光帝第一天召见文庆,第二天召见曾国藩。
这次召见,道光帝已离了病榻,还胖了一些。
曾国藩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精神霎时好了许多。
道光帝道:“曾国藩哪,山东的事办得不错。广西闹匪事,朕已让和春去了。当此匪乱之秋,像和春这样的人,朕不忍心重责。皇上无福民遭难哪,朕没福,让天下百姓都跟着吃苦了!”
曾国藩忙道:“天灾原非人力所为。皇上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子,天下百姓已是感激涕零了!皇上如此自责,臣等如何心安!”
道光帝没有再说话,许久,摆了摆手。
曾国藩悄悄退出去。
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从李鸿章的口中得知,梅曾亮已放了外任,邵懿辰也离开了京师丁艰,国子监学正刘传莹已告病假,皇上赏其回籍养病。
曾国藩眼见身边的朋友愈来愈少,心中不仅一阵难受。
当夜,他留李鸿章吃了顿豆腐,便拿出黄亮亲拓的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和李鸿章两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赏玩起来。曾国藩边看边向李鸿章讲解,兴致颇高。
很晚,李鸿章才回会馆歇息。
第二天早饭后,曾国藩刚要乘轿上朝,一封讣告帖子却送了过来。曾国藩心头一跳,忐忑着接手一看,两眼不自觉地便流下泪来:刚刚四十岁的刘传莹没了!
刘传莹虽只是个国子监正八品学正,但在大清却是一等一的怪才。他的专长是绘制地图,能够把一省的山川河流一都一甲的位置准确地绘出来。刘传莹不辞辛劳,足迹遍布千山万水,十六行省的地图,有十省出自他手,直至累到吐血走不得路才止。刘传莹是道光十九年中的举人,转年即入国子监任学正专攻地理测绘,直到现在,是个天下闻名的怪杰。当时,像刘传莹这样精于测绘的人还十分缺少。曾国藩痛惜刘传莹自在情理之中。
当晚,曾国藩在府里设灵位祭奠刘传莹,又连夜派了一名戈什哈,携了亲笔题写的挽幛,去刘传莹家乡吊丧。同时又给刘传莹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询问一下刘学正还有什么心事未了。
戈什哈收拾齐整,临出门,忽然又被曾国藩叫住,让唐轩支了一百两银子送给刘传莹的遗属。曾国藩知道刘传莹一直清贫度日,没有什么积蓄,刘家的丧事肯定办得挺难。
戈什哈吊丧归来,带回来一大包刘传莹所作的手稿和刘传莹生前写给曾国藩的亲笔信。
曾国藩一边叹息,一边读这封信。读着读着,曾国藩的泪便流出来。
刘传莹离京时,曾国藩正在山东查赈,但刘传莹自知自己将一去不返。长年勘察地形绘制图册,把刘传莹累出了咳血症;熬夜写作,又让他休息不好。他希望曾国藩能把他的手稿
刊刻出来,也算是自己对后人的一个交代。信的结尾,希望曾国藩能为自己作个墓志铭。
曾国藩把信放过一边,拿过纸笔,略一沉吟,便写将起来;百十字的墓志铭,几乎一挥而就。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又拿过墓志铭看了看,见无甚改动,便打发戈什哈起程,将墓志铭给刘传莹的家人送过去。
戈什哈走后,曾国藩开始整理刘传莹的遗作。
刘传莹因长年在各省奔波,加之进身晚死得又早,所留的文字不多,能够刊刻行世的更少。曾国藩用了十几个夜晚,才为他整理出五万余字,其中还包括一万余字的日记、杂抄。
曾国藩于一日午后,把刘传莹生前的好友逐个请到,摆上整理出的文稿,又拿出刘传莹的遗信。大家知道曾国藩的意思,是想凑些银子来刊刻刘传莹的遗著。于是不待曾国藩发话,便每人认捐了一点,凑成一百三十两,曾国藩又拿出七十两凑个整数。
转日,曾国藩利用办差的午歇时间,拿上刘传莹的文稿和二百两银子,在京城找了家做工比较精细的刻字行,拟将刘的遗作刊刻五百部行世。
——胜达达骂我是满人的一条狗。他太小看我了,我怎么能做满人的狗呢,我是要做大清国的狗啊!
是年岁尾,又是礼部对各省各地的县学、书院考核优劣的时候。县学是朝廷开设的,一般一县必有一座县学。县学是全县秀才学习的场所,县学的教谕等师长,均由朝廷委派,吃的是皇粮,拿的是俸禄。书院则不同了。书院大多是各地督抚或当地乡绅自行创办的,山长和教谕等师长均聘自各地的名流或下野的两榜出身的官员。这些师长不拿国家的俸禄,由书院供给;而书院则从求学者的身上收取。
对书院的考核,礼部比较放松,说穿了,就是走马观花,象征性地看一看便算结束。礼部考核的重点则在县学上。县学是官学,是国家昌盛的根苗,县学教学的优劣,直接关乎国家的命脉。
曾国藩把礼部派往各省的官员逐一列出,考核的事项也附在后面,便呈进宫去,待皇上御准后,才可离京。
曾国藩给自己定的省份是福建、江西两省。这两个省路途比较遥远,又比较穷,以往派充的核查官均指派翰林院的检讨担任,郎中以上的大员是绝不去的。这就造成这两省的县学质量整体下降、进士考取率也最低的局面。曾国藩于是决定今年亲自去。
当晚,道光皇帝召见曾国藩。
礼毕,道光帝问:“顺、奉二府怎么没有列进来呀?”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顺、奉二府的县学不归礼部核查,由宗人府管理。”
“以往也这样吗?”道光帝又问。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查了礼部案底,历年如此。”
顿了顿,道光帝问:“你想亲自去福建、江西?”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福建、江西两省因远离京师,路途又不甚好走,礼部历年都是派翰林院的检讨们去。但检讨们尽管尽心尽责,终因位轻历浅,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臣于是想亲自去这两省一趟。”
道光帝不由赞叹一句:“难得你不怕辛苦!”想了想,忽然自言自语:“顺、奉二府的局面也不太好啊!”
曾国藩不知道光帝这句话的所指,没敢言语。
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光帝终于站起身道:“还照老例,福建、江西二省还派充检讨吧。——你看翰林院谁合适啊?”
曾国藩略一思索,答:“回皇上话,翰林院现有检讨四名,陈丙南丁艰,赵大年省亲未归,皇上只有从王双虹、陈燕音两个中选一个。请皇上定夺。”
道光帝随口道:“就让他们两个都去吧,多个人,途中也好有个照应。——曾国藩哪,朕决定从今年起,顺、奉二府的县学也归礼部核查吧。顺天府只有兴、宛二县有县学,你今年就重点整饬这两个县吧。奉天府朕另派别人去。满人贵族子弟从来都是尚武轻文,这种局面是必须要改一改了。你下去吧,朕让军机处随后拟旨。”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臣遵旨。”但却跪着没有动。
道光帝提起笔在曾国藩的奏折上于福建、江西处填了王双虹、陈燕音,随后又批了个准字。
道光帝放下笔,随口喊了一句:“来人哪!”这才发现还跪在地上的曾国藩,不禁问:“曾国藩哪,你还有什么事吗?”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受皇上恩典,到礼部当差已有些日子了,但对顺、奉二府的事情却一无所知。臣想让皇上明示,兴、宛两县的县学核查是和其他地方一样对待呢还是另有说法?”
道光帝未及回答,曹公公走了进来。
道光帝示意曹公公站在一边,却对曾国藩道:“别的省怎么办,兴、宛二县也怎么办。——你顺便替朕再对这两个县的吏治整饬一下。你下去吧!”
曾国藩这才叩头退出,退到门口的时候,曾国藩听道光帝说一句“宣文庆”,显然是说给曹公公听的。
兴、宛二县即是大兴、宛平二县,统归顺天府管辖。顺天府驻在京师,自然是首府。首府的辖县,自然就是京县或首县了。京县的知县照例由正六品官员担任。
按着远近次序,大兴离京城八十里,宛平却在二百里开外。
曾国藩先到大兴县。
大兴县已是接了礼部的公文,照例有官员出城关迎接。大兴县的知县依老例,和奉天府的首县一样,都由满人担任,汉人是染指不得的。
按常规,顺天、奉天二府所辖的县学理应由宗人府派满员稽查。让汉员染指满事,在大清还是首次。
曾国藩对自己的这趟差事是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兴奋的是曾国藩从道光帝的做法里看出了皇上对汉官的重视,不安的则是怕自己办不好这趟差,让皇上对汉员失去信心。
大兴县的知县是满人多泽。多泽祖籍奉天,武举出身,五十多岁的年纪,稀疏的头发,一根小辫子悠在脑后,大脸庞,大眼睛,浓眉,大嘴,一看就是个明辨是非的老州县。
核查县学,查的无非是一年来大兴县教授、训导的课程安排及人品优劣,尤其在录取县学生的过程中,是否有舞弊现象。至于考核吏治,则是对从知县到未入流的全县官员的一次实地考核。虽不是重点,因有特旨,也不能马虎。
大清是以武力成就的事业。满人尚武轻文由来已久。康熙朝以后虽有改观,但不能从骨子里消除这些观念。所以,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还大多是武举的底子。朝廷偶尔派过去一二名两榜出身的汉官做教授,又大多被满秀才们赶跑。康熙帝也好,乾隆帝也好,明知道这样下去满人的江山会愈来愈不牢固,却又一时无从改起。几十年过去,一直这样。
道光帝早就想把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来一次改观;武的方面减轻,文的方面加强。这是他把兴、宛二县的县学从宗人府里剥离出来的主要原因。他希望曾国藩能拿出个好的建议,来一次实质性的突破。
曾国藩在大兴县行辕连夜看了县学教授最近一时期的教学案宗,发现文字方面的教学问题并不像道光帝想得那样严重;秀才们每七日要成诗一首,半个月要上交八股文章一篇,这和其他县县学的课程安排基本相近。
第二天,曾国藩又调看了十几名秀才平时所做的功课。这一看,才看出问题来。
先说秀才们每七日作成的诗。
有个叫艾宏的秀才,是道光二十二年进的学,应该说是位饱读诗书的老秀才了,他是这样咏柳的:底下像旗杆,脑袋像把伞。
突然落雪花,大骂北风寒。
这大概是五言绝句,教授的评语是“贴切优”。
曾国藩把这首被教授称之为“贴切优”的诗读了两遍,还是品不出优在哪里。
还有一首是专门歌颂战马的。写这首诗的人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秀才,叫那那雄。
曾国藩读这首马诗时,正含了一口茶在嘴里,一句没读完,那口茶先喷了出来。
马诗是这样写的:全身乌黑黑,尾巴像把锥。
四蹄扬起来,就往天上飞。
教授的评语是:“写得恁好!”大清如果多几匹这样的马,海外霎时就一统了,优上加优。
八股文章就更不成样子。
原本八股文章是代圣人而立言的,可曾国藩调看三篇,竟有一篇是骂圣人的,另两篇也把圣人与文人写得不成样子。说什么文人误国,文人丧国。又说什么,大清的皇上就是圣人,圣人就是大清的皇上。统通一派混话!
曾国藩只好传县学教授进辕问话。
教授姓胜名达达,是个武举出身,世袭的男爵,祖父曾随康熙大帝平过三藩。
曾国藩看那胜达达,五十开外年纪,留长须,油光的大辫子,大脸庞,小眼睛,穿着官服,气昂昂地进来,很有些目中无人。
胜达达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见过曾大人。”
礼毕,也不等曾国藩放座,便一屁股坐到旁边闲着的木凳上。
曾国藩知道该员是个有爵位的人,也不怪他,只管问道:“本部堂奉旨来贵县视学,原是皇上爱护本家子弟的意思。有不周之处,还望教官指正。”
胜达达没有站起身回话的意思,只把头昂了昂道:“大人想说什么只管说,不要绕弯子,我们家族的血统是越爽快越好。”
曾国藩手指着那首马诗道:“不知县学里是哪位教官教文学呀?”
胜达达回答:“正是本官!——怎么,大人有疑问吗?”
曾国藩道:“本部堂哪敢有疑问!本部堂只想知道胜教官可曾做过文章?”
胜达达反而笑了:“大人,您老真是糊涂了。我满人得大清江山,靠的是文章吗?——靠的是马背上的功夫!”说毕,象征性地挥了挥拳头。
曾国藩大喝一声:“放肆!你在和谁讲话!”
胜达达这回倒站起来了,他用眼睛狠狠盯了曾国藩两下,一甩辫子,大步走出行辕。仿佛曾国藩不是什么堂官,倒像是他属下的秀才,气势真个恢弘!
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他叫李保:“与本部堂速传多明府!”
多泽大踏步走进来,见曾国藩坐在案边脸色铁青,便急忙深施一礼道:“曾大人,下官给您老问安了,不知大人为何生气?”
曾国藩好半天才转过神来,道:“多明府,大兴县多为皇家的族人,本部堂深知这一点。本部堂依例向胜教官查询课业,见学生们的文章太不成样子,胜教官却胡说什么,满人得江山靠的是武力不是文章!多明府,胜教官作为县学教谕,这样的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请问多明府,像这样的教官如何能教出好子弟?
”
多泽抱拳回答:“回大人话,教官归学政直属,下官干涉不着。——像胜达达这样的教官,虽然品级小,却是世袭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大人难道没有见到胜达达的顶戴和大人的顶戴一样红吗?”
曾国藩细细回想,摇摇头道:“本部堂没有注意该员的顶戴。——既然有二品的顶戴,如何肯屈就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学教授?请明府教我。”
多泽道:“回大人话,皇上先放的胜教官是顺天府学政,后来不知怎么又来到敝县县学做了教授。——细节下官也说不出,可能皇上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吧。”
多泽施礼告退,曾国藩一个人深思起来。
第二天,曾国藩没有继续办公,而是包起大兴县学部分秀才的诗词文章,带上随员,悄悄回了京师。
他回到府邸,连夜拟就了一篇参折,又修改了多遍,这才安歇。
第二天一早,他把参折连同大兴县学的诗文,一同交呈了上去,然后,便一个人到礼部等旨。
礼部值事官见曾国藩由京县返回,以为是办完了差,赶忙奉茶侍候。
当晚,道光帝召见曾国藩。
曾国藩跪下磕头,道光帝道:“曾国藩哪,朕让你去视察京县的县学、吏治,你怎么只到大兴住一夜就跑回来了?——又给朕写了这个折子。咳,我大清的官员要敢于任事才对呀。”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大兴县教授胜达达世袭男爵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臣不敢再查下去了,请皇上处分。”
“咳!”道光帝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去大兴吗?我八旗子弟历来尚武轻文,大清开国至今,已经出了上百个文状元,可我旗人又占了几成?——连一成都占不到!又有多少人中过进士?有句古话说得好啊,武立国,文治国。这种局面不改观,祖宗的基业如何能持久啊?——曾国藩哪,看了你的折子,朕想了一夜,决定削去胜达达的男爵封号,将他革职、革去功名!你保举几个饱学的汉学士去兴、宛二县如何?”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不敢。”
道光帝一愣:“你怎么说出这话? 保举人还不敢?”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臣早已听说,皇上曾往顺、奉二府派充过几名汉员教授,但不久就病退的病退,告假的告假,没有一个能做到期满。臣推断,臣保举的人也是这种结局。”
道光帝反问道:“曾国藩哪,这是为什么?”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说句惹皇上生气的话,旗人历来瞧不起汉人。顺天和奉天一样是旗人多汉人少,旗人多习武,汉人多尚文。大兴以前派充过去的汉员教授,便是被这些会些拳脚的旗人学生打跑的。就是臣,也不敢去大兴做教授。
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勃然大怒,道:“朕即刻将顺天、奉天不称职的学政、学官通统革职,全派汉员去充任!朕即刻下旨,有胆敢殴打师长者,朕灭他满门!”
曾国藩一头到地道:“皇上圣明,臣替旗人子弟谢过皇上!”
道光帝许久才道:“自朕登基,各地匪盗不断,朕知道这都是旗人中的败类欺压汉人造成的。种族歧视,乱国之本哪!——你下去吧,明日就回大兴,好好整饬一下京县的学治、吏治,朕的圣谕随后就到。”
曾国藩谢恩退出。
第二天午时,曾国藩一行人二进大兴行辕。
用午饭的时候,大兴县衙门的衙役来禀告,请大人去县衙大堂接旨。
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放下碗,换了官服乘轿去县衙大堂接旨。
一进大堂,见县正堂多泽带着县丞及胜达达等大小官员都跪在堂下;传旨太监一见曾国藩进来,便高喊一声:“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不及多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旨曰:据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奏称:查大兴县教授世袭三等男爵胜达达,把教授学生诗文作为儿戏,闹出许多笑话,内阁学士曾国藩奉旨查学,胜达达竟口出狂言,侮辱大臣,借以挑起满汉争端,实属可恶!着削去胜达达世袭男爵,革除一切职务,革除功名,革除旗籍。着该革员限期离任回籍。以后,凡有侮辱、殴打朝廷命官者,无论官民,一体查办。钦此。
众官员接旨毕,早有衙役走过来,摘去胜达达的顶戴,扒去他的官服,逐出衙门外。
胜达达气得大喊大叫:“姓曾的,你无非是我满人的一条狗,爷跟你没完!”
曾国藩看李保、刘横一眼,大喝一声:“给本部堂摁倒掌嘴!”
胜达达直被打得满嘴冒血,杀猪般叫,曾国藩才使了个眼色,李、刘二侍卫才住手。
是夜,曾国藩一面秉烛读书,一面思考大兴县学教授的人选。这人选一要是翰林,二要有胆有识,三要让皇上及满人贵族信得过。可要找出三点俱全的人,曾国藩又颇费踌躇。
忽然,他听到外面有人高声断喝:“什么人?”
曾国藩细辩,分明是门上戈什哈的声音。
门外有人嚷嚷着:“让那姓曾的狗东西出来,爷几个要问他几句话!”
这时,他听刘横高声断喝:“大胆,钦差办案重地,不得放肆!快快散开!”
有人接口道:“狗屁钦差,明明是我满人的一条狗!——哥几个冲进去,剥狗皮红烧狗肉呀!——咱们堂堂的满人,连天下都是咱的,咱又怕他个鸟!”
嘈杂声愈演愈烈,隐隐还有撕打声。
刘横、李保喘息着闯进来禀告:“大人,有二十几人拿着器械在辕门外闹事,已和衙役们打在一处了。这些人功夫了得,衙役们怕是抵挡不住。大人哪,您老还是避一避吧。闯进来,可不是麻烦!”
曾国藩霍地站起身,道:“行辕可有后门?”
李保道:“回大人话,行辕直通后花园,花园就算没门,墙也不甚高。”
曾国藩就急忙换上鞋,听大门震天价地响,好像不会挺太长时间就要被撞开。也顾不得其他,只穿着便服,便由李保、刘横护着,奔后花园而去。所幸墙还真不甚高,曾国藩爬了三次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只好踩着李保的肩头才翻了过去。
等李保、刘横也跃过墙来,行辕的大门已是被撞开。
三个人不及多想先往远处飞跑,看看到了后城护城河,曾国藩才住下脚步,张着大嘴喘息起来。
曾国藩喘息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二位呀,咱们该往哪里走才对呀?——本部堂没有想到满人这般野蛮!”
李保道:“回大人话,过桥往西驻着绿营,往东驻着旗军。请大人示下,是奔绿营还是奔旗营?”
曾国藩想也没想道:“当然是奔绿营,汉军还是好说话些。——不知是哪位将军在此执旌?”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道:“卑职不知。”
三个人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向绿营驻地走去。
到了驻地辕门,早有哨兵拦往,高声喝问:“干什么的?”
李保抢先一步道:“兄弟快进去禀告,内阁学士曾大人,来大兴办差,正逢匪乱,请出兵保护。”
那哨兵想了想,不很情愿地走进营门;一会儿,营门开了,拥出来五十几只灯笼火把,当先一名守备,着正五品官服,面目看不甚清,出门就喊:“曾大人在哪儿?小的在校场是见过的!”
曾国藩跨前一步,道:“本部堂奉旨办差,却逢匪乱,只好深夜打扰。”
那守备近前一看,忙翻身跪倒,道:“镇标五品守备洪嘉叩见大人!”话音刚落,五十几人全部跪倒。
曾国藩大声道:“洪守备!”
洪嘉应声而道:“卑职在!”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即刻点齐军兵,同本部堂速赴钦差行辕将闹事的一干人等统统拿下,不得走脱一人。”
洪嘉应一声“遵令”,便即刻回营布置。
不一刻,便拉出支二百人的队伍,还牵了一匹马。一兵丁一直把马牵到曾国藩面前。
洪嘉对曾国藩一抱拳道:“请大人上马。”
曾国藩摆了摆手道:“本部堂随你等步行即可,马就不骑了,走吧。”
洪守备就带着人马向河对岸的钦差行辕开拔。
曾国藩至此心才安定。
军兵到时,闹事的人还没有离开行辕,正闹腾得欢欢势势,意犹未尽,喊声和骂声都很大。
曾国藩气愤地一指辕门,冲洪守备大喝一声:“与本部堂全部拿下!”
洪守备把手一挥,众军兵呼啦啦使向行辕扑去。
一见军兵赶到,闹事的秀才们霎时便在院子里散开:有的翻墙,有的硬闯,有的和军兵打在一处。
洪守备一见这些人果然有些功夫,就掏出尺把长的洋枪,对着天空连放两枪,秀才们这才不敢乱动,由着军兵用绳子一个一个地捆起来。
曾国藩由李保、刘横扶着,一步一步走进来;进到内室,却暗叫一声“苦也”,但见满屋的凌乱,一地的纸屑。曾国藩随身带的书籍,被扔得四处都见,有些还被撕成碎片,踩成乌黑;他的朝服也被扔在地当中,上面已被脚踏过;顶戴是皇家的象征,倒没有人敢动,却被人用一张白纸盖住了,那纸上面明晃晃的画了一条狗,还在狗的旁边,东倒西歪地写了这样一行字:满人之狗曾。
守辕门的衙役有多人躺倒,随曾国藩出京的戈什哈也大多受伤。
洪嘉让军兵把行辕里外收拾停当,李保也把曾国藩的朝服洗了洗挂上。
刘横拿掉顶戴上的白纸刚要撕,被曾国藩要了过去,看了看袖起来。
诸事停当,钦差行辕总算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洪嘉这才道:“禀大人,卑职已派了兵把乱匪看在院子里,请大人歇息吧!——明日再处置也不迟。”
曾国藩道:“洪守备,辛苦你了,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向皇上拜折为守备请功!既已安排妥当,你也歇息去吧。本部堂不留你了。”
洪嘉诺诺告退。
洪嘉走后,院子里还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的谩骂,搅得曾国藩睡意全无。
他让人点上蜡烛,然后让李保去院子随便押过来一个人,他决定连夜审讯。不弄个水落石出,他睡不着觉,这些人连喊带骂的也不让他睡觉。
李保和刘横拖着一个把双手反捆在背后的人走进来。那人连骂连咬带挣扎,诸般不老实。李保、刘横连打带踢,总算把他弄进来;进来又不跪,直挺挺的充爷装愣。
李保气得一顿猛踹,才把他踹得歪着头跪下,嘴里还狗狗狗的骂个不停。
曾国藩细看那人,三十岁的样子,胖胖大大,一根辫子油光闪亮,一看就是营养过剩的结果。
曾国藩冷静地问道:“人犯,你姓甚名谁?——如何要行刺钦差?”
那汉子张开口,声音响亮地答道:“呸!爷是武秀才出身,你敢称爷人犯?!这要让咱家皇上知道,你还有狗命吗?——你不过是一条咱满人养的狗,你也配称钦差?”
曾国藩不动声色,继续问话:“你也算有功名了,如何不懂法?——按我大清——”
那人大吼道:“住口!大清是我们旗人的大清,岂是你们这些汉人的大清?张口我大清,闭口我大清,你羞也不羞?——你在吃谁家的饭哪?”
曾国藩望了李保一眼,猛然道:“用鞋底掌嘴!”
李保麻利地把那人的马靴脱下,啪啪啪就猛打起来;刘横在后面怕他挣扎,便用双脚死死地踩住那人的小腿,让他动都不得动一下。
李保放出力气,打得是结结实实,那人不仅脸很快肿起来,还脱落了两颗牙,满嘴满腮都是血。
曾国藩摆了摆手,李保又猛打了一靴子,才恨恨地住下手,把靴子往地面上一扔,退到一边。
那汉子不愧是个练功夫的人,面目肿到全非,还呜呜地大叫:“姓曾的,你敢私设公堂,爷要京控!爷告诉你,爷等十几个都是胜大人的学生,爷等今晚没得手,要得手,爷敢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曾国藩知道今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便断喝一声:“先把这厮拖出去着军兵严加看管!没有本部堂的话,不得放走一人!”
李保、刘横答应一声“”,把那人生生拖出去。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请旨是难下场了。——这些野人!”
他让同来的戈什哈给沏了一壶茶,边喝茶边在灯下半卧着思考对策。
天刚一亮,曾国藩的轿子便离开大兴,踏上回京的路。
他没有回府邸,而是直奔皇宫,他已经起草了折子,要当面向道光帝请旨。
道光帝正被两广的事搅得心烦。广东是战乱,夷人势在开战。叶名琛奏称大胜,说已把英吉利撵进香港。总督徐广缙却奏称,战火尚在燃烧,胜败尚在两可之间,请皇上速速派兵增援云云。而广西却是大闹“匪乱”,军兵进剿多次未果,要求增兵、增粮的折子还在不断飞来。
他刚要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曹公公又进来禀报:曾国藩有事面奏,请皇上恩准。
道光帝一边宣曾国藩进见,一边自言自语:“这个曾国藩哪!”
曾国藩礼毕,双手把奏折递上,口里道:“事关重大,臣不敢作主,请皇上定夺。”
道光帝接折在手,一声没吭,便埋头看起来。
曾国藩偷偷拿眼看上去,见道光帝时而蹙眉,时而凝目,时而闭目沉思。
终于,道光帝放下折子,站起来走了两步,复又坐下,道:“顽固不化!曾国藩哪,朕即刻降旨,全革掉他们的功名,统通到广西充军去!教授的人选,你想没想好啊?”
曾国藩低头作答:“回皇上话,臣尚未想好。依臣看来,重新起用胜达达也未尝不可。”
道光帝想了想,问:“曾国藩哪,胜达达是不能再起用了,朕不能出尔反尔。——广西正闹匪患,让他们统通替朕剿匪去!洪嘉明辨是非,保护大臣有功,也照你说的办,朕即刻传谕兵部,升授洪嘉正四品都司。大兴的事情,你替朕好好地办一办。”
曾国藩知道自己该跪安退出了,但他忽然挺起腰板,道:“皇上,臣还有话说。
”
道光帝皱了皱眉头,问:“有话尽管说吧。”
曾国藩道:“谢皇上,臣以为,按我大清律例,谋害办事大臣者当斩!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道:“朕知道,可是——,曾国藩哪,你这不好好的在和朕讲话吗?——这些人祖上都有些军功,依朕看,革掉他们的功名,送他们去广西充军,也就可以了。——他们的祖上毕竟是我大清的功臣哪!”
曾国藩低头跪着一声不吭。
道光帝眼望着曾国藩,许久才问:“曾国藩,朕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启禀皇上,皇上的话臣都听明白了。——但臣以为,我圣祖制定大清律,并不是专对汉人的,凡属我大清疆域的都该遵照执行!这是长治久安的事。这关乎人心,也关乎我大清的国体啊!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没有言语,而是再次拿起曾国藩的折子从头看起来。
曾国藩继续说道:“臣两次返京,连连请旨。臣怕自己做事不周,做出有碍我大清国体的事。臣斗胆说一句,两广闹匪,山东河南等地又烽烟不断,我大清的后院是不能再起火了。——姑息势必养奸!——臣以为,杀掉这十几个人,为的可是八旗的十几万子弟呀!汉人也好,满人也好,目无朝廷大臣,就是目无朝廷,目无朝廷就是目无皇上啊!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道光帝啪地一声放下折子,抬头喊一声:“曹公公!”
曹公公应声走进来,听道光帝说道:“你带两名侍卫,带上王命旗牌,即刻同曾大人出京赴大兴。”
顿了顿,道光帝又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让曹公公带王命跟你去,朕相信你能把
事情办好。——下去吧。”
傍晚,曾国藩同曹公公的轿子进了大兴县衙。
知县多泽正在后堂用饭,当值的衙役进来禀告,多泽急忙放下饭碗把曹公公、曾国藩迎进大堂。
曹公公与多泽是认识的,就笑着道:“咱家和曾大人光为了赶路,还没有吃晚饭哪。多大人哪,到了你的地面,有什么好吃的,赏给咱家一口吧?”
多泽急忙告诉厨下备饭。他能惹起曾国藩,却不敢惹宫里的人。
吃饭的时候,曾国藩对多泽道:“多明府,本部堂奉旨要连夜审案,需借公堂用上一用,不知可方便?”
多泽道:“大人吩咐便是,站班的一干人等,大人随便调遣。今儿早起,下官才知道秀才们夜闹行辕的事。下官去问安时,大人已离辕进京。下官就知道,大人是回京请旨去了。秀才不听管教与莽夫何异!”
曾国藩用鼻子哼上一哼,不再言语。
饭毕,县公堂点上胳膊粗的大蜡烛。
曾国藩和曹公公在签押房略坐了坐,正要升堂办案,李保来报,洪守备来见大人。
曾国藩说个“请”字,知道升授洪嘉的圣谕肯定是到了。
果不其然,洪嘉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就深施大礼,口里连连道:“卑职谢大人保举之恩!”
曾国藩说一句:“请洪都司升炕。”
洪嘉只好扭扭捏捏地在炕上坐了半个屁股。
曾国藩说道:“洪都司,你这次升职虽说是本部堂保举,实际也是你个人争气争来的。本部堂要连夜在县大堂审案,还需借你几个人用用。人犯可曾看好?”
洪嘉施礼回答:“禀大人,卑职知道人犯们都是大兴有头脸人家的子弟,所以一早,大人进京后,卑职就将人犯都押进了营牢。现在人犯已移交县衙门的水牢,不曾走脱一人。”
曾国藩赞叹一句:“亏你想得周到!”接着又说:“你回去后好好歇息,明日一早请派一营军兵过来,本部堂有些用场。”
洪嘉离炕回答:“卑职按大人说的办。——今晚留二十人可够用?”
曾国藩道:“够了,洪都司请回吧。——本部堂身为朝廷大臣,因为参革了一名教授,就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洪都司,如你在县衙时间久了,有人该说军营武官干预地方讼事了!你请回吧。”
洪嘉深施一礼道:“卑职先行告退。”便大步走出去。
曾国藩用手正了正顶戴,又掸了掸朝服上落的灰尘,这才走向公堂。
到了公堂,曾国藩当中坐定,又请出多泽坐在上首陪审,下首坐着师爷,曹公公双手抱着王命旗牌站在旁边,李保、刘横守在曾国藩的后面。
随着一声升堂号令,站班的衙役拿着水火棍依次而进,各就各位;二十名军兵则守在县
衙的大门两旁。刑具是早已有的,分放在站班衙役的后面,随时抬出来用。
先被带上来的人犯个子不甚高,也是一脸的蛮相,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曾国藩一拍惊案木,喝问一声:“跪下!——报上名来。”
两班的衙役跟着齐喝:“跪!”果然有些堂威。
人犯高昂着头道:“骆某乃堂堂的秀才。按我大清律例,有功名的人上堂是可以不跪的,骆某要站着讲话。”
曾国藩道:“人犯,你听着,本部堂现在向你传达皇上口谕:大兴县夜闯行辕的所有县学生,全部革除功名!你听清楚了吗?”
骆某一挺脖子,道:“我不信!姓曾的你假传圣旨,我要京控!”
曾国藩拿眼望了望旁边站着的曹公公。
曹公公会意,徐徐道:“姓骆的,你就别嚣张了,你们这回的祸可惹大了!皇上跟曾大人讲话,咱家就在旁边。——不是大案,皇上能让咱家来大兴吗?你别再充愣了,快跪下吧!”
骆某望了曹公公一眼道:“皇上要砍爷的头,爷认,爷也服!他姓曾的凭什么管爷?他姓曾的说穿了是咱们满人的一条狗!爷几个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曹公公边笑边道:“姓骆的,你还是醒醒吧,你睁大眼睛看看咱家捧着的是啥?
”说着,慢慢地把王命打开。骆某见那小旗上明晃晃地绣着“令”字,便立时瘫软在地,心里才知道,这回的祸是真闯大了。
接下来,姓骆的变成了绵羊。曾国藩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再不敢口称什么爷。
曾国藩心里冷笑一声,暗道:“满人也不过如此!”
姓骆的名驼,父母为他起这么个高大的名字,也无非希望他能高大起来。
骆驼乃镶黄旗人,道光二十三年进的县武学。胜达达的祖父是康熙皇上封赏的男爵,众学生是很把胜教官当个人物来看的。偏偏皇上就受了汉官的鼓惑,将胜达达革职不算,还削了爵位。秀才们听说此事都气不过(所有的满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子),又都仗着会几路拳脚,就约齐了要进行辕教训曾国藩一顿,断了汉官染指满人的念头。胜达达对待汉人从来都是这样的,皇上也没有把他怎么样,相信这次也和以往一样,大不了遭顿申饬了事。胜达达那晚没有出来,但却为参加的人每人奉送二百两银子。还说,送掉曾国藩的命后,每人再补发三百两。尽管秀才们当中有一部分并不缺钱用,但钱多了毕竟不咬手。
不该发生的事于是就发生了。
曾国藩挨个儿把这些秀才们过一遍堂,口供大同小异。清点一下人数,共一十八人。
一十八人,每人都录了口供,又都签了字画了押,曾国藩又让多泽重新把这些人收进水牢里。多泽又连夜差捕快,将胜达达缉拿归案。
胜达达被捕个正着;也失了往常的嚣张,成了只挨宰的绵羊,分明就是败达达。
把这些人全部审完,已是子夜时分。
多泽让厨下备了夜宵,请曾国藩与曹公公用过,这才亲自护送二人回行辕安歇。
第二天,多泽早早起来赶到行辕,亲自侍候曾国藩与曹公公用过早饭。
饭后,三个人又喝了一会儿茶,便移轿县衙签押房。曾、曹二位被请进书房继续喝茶,多泽则安排师爷在签押房中一笔一画地誊写杀人告示。因为一次要处决一十九人,而且又都是满族里的大家子弟,这在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执笔的师爷满脸淌汗,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师爷的杀人告示尚未写完,洪嘉已带了两队军兵赶到县衙来领差事。
多泽就一面布置军兵配合衙役守法场清街,一面把写好的告示捧到曾国藩的面前。满衙上下数他最忙。
曾国藩先着人在大堂之上点燃香火,请出王命旗牌,这才拿起笔,在告示上的每一人名的下面打了勾。
杀人告示很快便贴了出去。大兴县霎时轰动。
辕门外三声炮响后,曾国藩抬手就拔朱签,却一把把多泽插在签筒里赏玩的野鸡翎子抓在手里,曾国藩一见,脸色陡地一变,扑通一声便栽倒在地。大堂之上全部一惊。
李保、刘横把曾国藩抬进签押房,多泽跟在后面,脸色煞白地一口一个“大人”
地叫。
很快,曾国藩便醒转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多明府,你替本部堂掷令吧。”
便坐起身来。曾国藩打小就惧怵鸡毛,从不敢碰、摸。今天就是因为无意中摸了鸡翎,才导致昏厥。
多泽不明原委,只好到大堂之上,拔出一支朱签,往下一掷,喝一声:“游街!
”
众衙役答应一声“”,便全部行动起来。
大兴县的街头已是挤满了人。
依老例,人犯要先游四门,然后再提到法场行刑;前面照例是清街的军兵和衙役,随后便是两排挎着洋枪的队伍。队伍的后面就是押解的人犯,人犯们都被捆着双手,又用一根长绳子,一个套着一个,全在脖子上打着死结,休想做逃掉的梦。人犯的后面,又是几队军兵。最后才是马上的洪嘉,坐轿的多泽、曾国藩,花呢轿里的曹公公,以及大兴县的大小官员。摆了大半条街,威威武武,好不热闹!
四门很快便游完,队伍开始向法场行进。
看看离法场还有两箭地,前行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曾国藩正纳闷,一个衙役跑过来道:“禀大人,一个老爷子坐在街当中,没法儿走了。”
曾国藩道:“让清街的人把他架开不就行了吗?——可不能误了时辰哪!”
衙役道:“禀大人,清街的人不敢架,因为老爷子穿着黄马褂。”
“什么?”曾国藩打个愣怔,急忙下轿,口里道,“李保、刘横,前边带路!”
曾国藩走到前边一看,果见一个白发老者,乱蓬蓬的胡子,披着件黄马褂,当街坐在一把木椅子上,两眼直瞪着迎面的队伍。
曾国藩近前一步跪倒,口里道:“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给圣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本部堂奉旨监斩人犯,请老人家让开一步。”
“哼!”老者猛地站起身,大声道,“我老人家已致仕多年,懒得管宫里的事!
你把我老人家的孙子放掉,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敢说个不字,哼!”
曾国藩爬起身,小声对李保道:“请曹公公过来。”
片刻光景,曹公公怀抱王命旗牌,随李保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见当街站着的人,却原来是认得的。
曹公公赶忙近前一步,笑着问候道:“奴才给您老请安了。”
老者看了曹公公一眼道:“可是曹公公?”
曹公公又施一礼道:“正是奴才。”
老者忽然指着曹公公的鼻子道:“曹公公,你难道不懂我祖宗家法吗?——太监擅自出宫门半步者,杀无赦!曹公公,你胆子也太大了!”
曹公公后退一步,忽然冷笑道:“亏您老人家还知道祖宗家法!一个‘擅’字,正好把咱家给救了。——你近前来,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忽地抖开王命旗牌。
老爷子还真不含糊,一见“令”字,立时便翻身跪倒,口称“圣安”。
曾国藩告诉衙役,把老爷子架到一边,顺便告诉老爷子,等着给孙子收尸吧。众人犯便被押进法场。
午时三刻,随着三声炮响,十九颗人头同时落地。
用完午饭,多泽差人把曹进喜等人护送回京。
第二天,曾国藩让县学训导召集全县的秀才到场,亲自出题,对所有在籍的秀才重新审核登记。全县一共一百零七名老少县学生,经审核,只有三十二名合格,其他人只作为候补生注册。仅这一件事,曾国藩就忙了三天。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对县学所有教职官员的考核。
大兴县县学的师、职力量最雄厚,官员也最多。不仅教授配了文、武各一人,训导、教谕也比其他省的县学配得多,还有司门官、司铃官、传示官、点名官,还有几个叫不出名目但也拿俸禄的职衔。虽都属于未入流的小官、小吏,却也宠大得让曾国藩目瞪口呆,堪称大清之最。
县学官员是必须要裁的了,而要裁汰县学官员,却又必须征得宗人府的同意。因为满人的事情除宗人府外,非皇上待旨,其他衙门无权过问。
曾国藩在行辕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情非常复杂。总不能事事都回京请旨吧?——不请旨,他曾国藩在大兴县县学真就一件事都办不成!
“咳!”他边喝茶边叹息,“在小小的大兴县办差,比在大大的湖南省办差都难!”
晚饭后,县正堂多泽来问安。
多泽见曾国藩满面愁容,不仅动问:“敢情大人又碰上了难事?”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多明府啊,本部堂在大兴办差真是一步一坎啊!——县学人员杂,耗资巨大,裁汰当是第一要务!”
多泽接口道:“大人何不咨文顺天府学政衙门着手裁汰呀?”
曾国藩笑道:“仅仅咨文学政衙门,倒还好办了。——还有一个宗人府绕不过去呀!宗人府原本就对汉官插手族事蓄了诸多不满,就算文大人点头,其他大臣也不会同意呀!”
多泽沉思一下道:“大人呀,您老何不先拣能办的事办?——比方说先考核一下县衙门的吏治,等您老回京请旨后,再裁汰县学官员也不为迟啊!”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曾国藩当即对多泽道:“谢明府提醒,请多大人回去,知会属下,本部堂明日就考核贵县吏治。——多明府,从明日开始,你就不要来行辕看望本部堂了。——本部堂有事,自会传你。”
多泽道:“皇上早已有旨,大人是照章办事,下官岂敢违制。——下官告退。”
多泽走后,曾国藩想了想,便提笔写了张告示,让李保明日一早就贴到行辕的大门上。
告示写的是: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奉旨考核大兴县吏治。考核期间,地方官员不经传唤严禁出入行辕;地方百姓有冤申冤,有苦诉苦,状子可直送到行辕门房,有专人承办。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用了饭,正准备升署办差。却忽然接到圣旨,宣曾国藩即刻回京见驾不得延误;大兴县县学及吏治考核已另简大臣办理。
曾国藩只好回京。
曾国藩的轿子还没走出大兴县城关,圣旨又下。旨曰: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考核京县大兴县学,用刑过重,引起众怒,着革去该员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职衔,降四级处分。考虑该降革员以往办事尚属公允,也还认真,着暂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望该员不负圣恩好好办事。钦此。
曾国藩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进京后也没有进宫,而是直接进了府邸。
曾国藩被连降四级,处分之大,超过以往,朝野震动。
曾国藩的顶戴由红色变成了蓝色,所幸轿呢和仪仗原本就没有升格,否则,又要被人很嚼一番舌头。
但他仍不忘自己向道光允诺的事情:上折保举饱学之士、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一缺。
御史上折无须假上司之手,曾国藩的保举折子直接由午门递进去。
折子递进的第二天,礼部咨文果然便发了“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
的圣谕。
按大清官制,只有御史可以不分品级大小能单独奏事,因为御史们干的原本就是监察的勾当。
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虽为四品官,职责却是监察六部政务,对六部出现的种种不法事,均有弹劾权、参奏权。
曾国藩的官位小了,权位和责任却加重了,他反倒比以前更加忙起来。
曾国藩自从升授内阁学士那日起,府门上便有了“内阁示:不准喧哗,如违送官”的字眼,现在府门上的“内阁示”只好改作“都察院示”,其他内容不变。但旁边添挂上了鞭、棍之类,以示住在里面的人非比寻常,是专干监察营生的。这就是何以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威仪却重的缘故;就连御史们穿的补服,也别于其他官员。——大清规定,四品官员的补服上面绣的是雪雁,但御史和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则一律穿獬豸补服。据云,獬豸是一种神羊,最能辨别曲直。大清国让监察御史穿绣有獬豸的补服,无非是为了体现司法公正。
曾国藩现在的直属上司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但大清的左副都御史从来都是大臣们的兼职。而左都御史,除劳仁外,也都是各部院尚书的挂衔;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照例由地方的总督、巡抚兼任。
曾国藩到都察院任上时,劳仁早已因病开缺多时,此缺尚未填补。原任上的六科掌印给事中正在丁艰中,此时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实际就是曾国藩。左副都御史们因为都是由各部、院大臣兼署,这些人若非值日决不到任。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皇上虽把曾国藩的品级给降了下来,由二品降为四品,但他的职权却比以前重了;道光帝等于是把一个庞大的都察院交给了他。
道光帝既平了旗人的愤怒,给了曾国藩一个降职的处分,同时又给了曾国藩更大的弹劾权、监察权,六大部全部纳入他的监察范围。
道光帝是真正的赢家,道光帝打了场极其漂亮的人事调和战役。
曾国藩看出了这一点,也更对道光帝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这时已将《曾氏家训长编》编撰完毕,已誊写了一份,托归籍省亲的同乡捎回了荷叶塘。
《曾氏家训长编》分修身、齐家、治国为三门,其目三十有二。里面既有竟希公持家的思想,也有星冈公持家的内容,更贯穿着他本人的见解。
他的学术思想这时已基本形成。他写的文章以少虚话、套话,重实话为主。诗词也多有感才作,绝少呻吟之语。他的书法更是集多家之所成,有颜、柳之形体,苏、黄之飘逸。他的字在当时已成为收藏家所搜求的对象。朝中的很多大臣们把能拥有他的一幅字而作为自己向人炫耀的资本。
这都是他苦学、苦练、苦修的结果,正所谓天道酬勤。
但曾国藩仍然很拮据。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向他求字、求文、求捐的人也多起来,他的支出越来越大,可收入却不见有一文增加,相反,自打降 职,俸禄倒有所下降。
管家唐轩越来越替东翁着急。
一日公休,曾国藩用过早饭,正想把平时的日记整理一下,把《过隙影》缺的部分补齐。周升却进来禀报,湖广会馆的账房求见。曾国藩想不起湖广会馆和自己有什么账目往来,只好让进来说话。
账房进来后,先施了大礼,又请了个大安,才道:“曾大人,湖广会馆是我湘籍举子进京会试的主要居住场所。您老的声望如日中天,我湘籍举子入榜的人数越来越多,会馆翻修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您老是我湘籍京官的首领,小的今日来,就是想商量翻修会馆的事情。”
曾国藩沉思一下道:“去年长沙会馆刚刚翻修过,湖广会馆照例也应该修一下。
”
账房赶忙接口道:“曾大人同意修缮会馆,这件事就算落实了。大人,您老人家在湖广举子的眼里可是功德齐天了!”
曾国藩端起茶杯道:“夫子如果没有其他事,本官就办自己的事了。”
当时流行的送客方式,就是端茶,所谓端茶送客,此之谓也。
但账房先生却一下涨红了脖子,道:“大人,小的话还没有说完哪。——既要翻修会馆,就要有一大笔银子,这银子从哪儿来?总要大人示下才好办理。”
“怎么?”曾国藩被闹得一愣,“会馆历年的节余和募捐,还不够吗?”
账房苦着脸道:“湖广会馆一直是薄利经营,虽说历年来的募捐有些进项,也才二三万两银子。会馆翻修一次,没有五六万两银子够吗?咱湖广在京师做官的人几百之多,只要大人带个头,三五万两银子还是可以捐到的。”说着便打开募捐簿子请曾国藩认捐个数字。
曾国藩想了想道:“本官虽名声老大,但却囊中羞涩。认捐的事,还望夫子找别人吧。”说着又端起茶碗。
但账房却道:“大人哪,您老是湖广会馆公认的执事、监理,您老只要写个数字,并不要掏腰包,起个带头作用就行了。这还难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夫子怕是记错了吧?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是唐鉴唐镜海大人。本官只是长沙会馆的执事、监理。”
账房急忙道:“大人哪,唐大人已经致仕。唐大人临行前推举您老继任会馆执事的帖子是早就送到府上了的。怎么,大人没有见到吗?”
曾国藩就急忙在案首的公文筐里翻查起来,果然翻出湖广会馆的一个帖子。一看日期,正是自己在山东查赈的时间。
曾国藩抱愧地笑了笑,道:“你看本官忙昏了头不是?成了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还像不相干似的。——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本官忙完这一阵子,把各位执事、监理也约齐,大家共同议一下会馆修缮这件事。你回去先把会馆的陈年老账理一下,本官也须同所有执事顺便看一看,总得跟大家有个交代。”
一闻此言,账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深施一礼,急忙退出去。
曾国藩忙把周升叫过来,让周升告诉李保与刘横,跟住账房先生,如果发现有异常,即刻带回。周升忙出去布置。
唐轩这时抱着账簿走进来,道:“大人,我想让您老看看账。”
曾国藩让唐轩坐下,这才道:“又不敷支用了吧?”
唐轩苦笑一声:“上个月光纸和墨就废了二十两银子,而大人为人写出的字却一文钱也没回来。大人哪,咱现在的伙食钱只有十二两银子,唐轩的心里有些慌啊!”唐轩把账递过来。
曾国藩没有接账簿,而是反问:“唐轩哪,十二两银子咱们能用几天?”
唐轩答:“如果没有其他的开销,两天吃一回豆腐,平常就拣贱的菜买,让厨下晚点去菜市场买菜,这么精打细算,十二两银子咱们这一家子吃二十天没问题。
”
曾国藩一下子高兴起来:“好!唐轩,就按你说的办。只要能挺二十几天,俸禄就能发下来了。——唐轩哪,我想让你替我去做件事,我想再裁掉两个轿夫。我现在是四品衔,蓝呢轿有四个轿夫就够了,何必又用扶轿的、跟轿的呢?有李保和刘横就行了。这样一来,多少也能挤出几张纸钱来,不是更好?”
唐轩迟疑着道:“大人,唐轩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这些人跟着您老,能挣你几两银子啊?满京城问问,哪个大臣家的轿夫一年的佣金不是四十两银子啊!——可咱们家,四个轿夫一年才五十两,多给您老也拿不出啊!您老升官、降官大家都不肯离开,大家是敬您老的为人哪!——大人呀,你就别难为唐轩了!”口气里明显有些发急。
曾国藩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家何必都跟着我受苦呢!唐轩哪,你知道吗?当官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打算发财。想发财我又何必当什么官呢?像左孝廉,经营几个铺子,哪年不是几万的进项啊!——当官的人,官声重于性命,既不能给祖宗抹黑,也不能给子孙造孽呀!好了,你回房歇着去吧,光顾了闲谈,倒忘了正事,我这一阵子的日记还没整理出来呢!”
唐轩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大人,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可——”
曾国藩低头边整理零散的日记边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唐轩道:“我接账的那一天,就见账上有二千两的一笔闲银子,大人在旁边不知何故注了‘莫动’两字,这笔银子就至今没动。对这笔银子,唐轩已画了老长时间的问号。大人哪,唐轩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认可从左孝廉的手里借银子用,也不让动这笔银子呢?”
曾国藩笑了笑道:“唐轩哪,不是咱的银子咱不能动啊!——这是我四川典试回来的时候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程仪。这笔银子我原打算交给皇上的,但考虑到这件事牵扯的面儿太广
,可能要得罪所有的京官,就只好先存到了钱庄。这笔多得的银子,我打算等我离开京师回湘乡的那一天,再连本带利全交到皇上的手上。不该咱用的银子,咱不能用,用过一回,就想用第二回,由俭入奢易,从奢到俭难哪!”
唐轩听完曾国藩的话忽然笑了,他近前一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大人也太小心了些。这笔银子既是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相信凡是做过主考的大人们就都得过。这不算份外的钱哪!”
曾国藩耐心地说道:“唐轩哪,你不知道实情啊。典试四川,国库已经支给了二千两的程仪了。宝制军给的这二千两不算份外钱,难道只有去抢、去贪、去敲诈才算份外的钱吗?唐轩哪,我这里有一本《贞观政要》,你闲的时候好好看看吧。有时候,这廉和贪只隔着一层薄纱呀,近得比亲兄弟还近!”
唐轩仍然不能理解,小声嘟囔了一句:“用不用,谁又能知道呢!天下人都像大人这么小心行事,谁还当官哪?”
曾国藩正色道:“唐轩,你又错了,你以为真的谁都不知道?——神明知道啊!
人可欺,神明不可欺呀!”说到此,曾国藩忽然神色一凛:“胜达达骂我是满人的一条狗,他是太小看我了,我怎么能做满人的一条狗?我是要做大清国的一条狗啊!”
唐轩悄悄地退出书房,曾国藩一个人留在了屋里继续整理他的日记,埋头补写他的《过隙影》。
午后,李保回来,向曾国藩禀报,湖广会馆账房先生离开曾府就去了光禄寺少卿李言安李大人的府邸,至今没有出来。李言安籍隶湖北,也是会馆的执事之一,李保回来请示是否继续监视。
曾国藩想了想,知道自己多虑了,便让李保将刘横也叫回来,共同吃午饭。
饭后,刑部郎中李文安来访。
曾国藩说声“请”字,李文安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进来先就深施一礼,然后又问大人安,曾国藩一把手挽住他的袖子,才把他拉到炕上坐下。
李保沏了壶茶端上来,分别给李文安、曾国藩斟上,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亲热地称呼一声“年兄”,才接着道:“咱们还是更衣吧,谈话随便些。
”说毕,自己先把外衣脱掉。
李文安天性拘谨,虽在京师历练多年,但总不如儿子李鸿章放得开;一听曾国藩称他“年兄”,自己霎时局促起来。
他一边脱外衣一边道:“大人称呼下官年兄真是抬举文安了,像大人这样的身份名望,海内能有几人!”
曾国藩笑道:“年兄这样说,才是真抬举为弟呢。——年兄啊,这是在家里,不要叫什么大人了,还是叫我涤生更亲切些。”
李文安重新落座,道:“涤生啊,我这次来,是有事情相求的,还望大人能周全。”
听了这话,曾国藩一愣:李文安是名老京官,路子比曾国藩要宽许多,汉人、满人都能玩得转。
曾国藩狐疑地问:“老年兄,凭您老的为人,还有难事?年兄可是老京师啊!”
李文安苦笑一声道:“为兄在京里混到现在,还不是靠得祖上那点银子?——咳,在京里,就凭我那点能耐,当了十年的郎中就已满足了!我除了给部院抄文书,还能干啥!我要是本事大,犬子又何必硬给您老添乱!——犬子从打跟了您,是一日出息一日了,他现在看您,是比我都重呢?”
曾国藩笑道:“少荃天性聪颖,自己又争气。——年兄,到底有何事?”
李文安道:“顺天府乡试在即,涤生你也知道,顺天府乡试有文、武两科,主考也都从翰林院和兵部挑。为兄要说的是兵部候补郎中、我的同乡曲子亮。子亮是个武举出身,在兵部光郎中就候补了八年。这之中虽也得过几个缺份,但都很短。实缺得不到又一直没有放过外任,他本人又最爱面子,花销自然小不了,都快穷急了。曲子亮知道犬子是从您老的手里考取的,求了我多次。我看实在推不掉了,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来找老弟。涤生啊,咱们这些汉官在京师不易呀!”
曾国藩笑道:“年兄说的曲子亮可是去年花会的时候,因抱打不平而被皇上申饬的那位?——这个曲子亮,为弟倒是认得的,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员。”
李文安满脸喜色道:“涤生也知道曲子亮的事?”
曾国藩道:“我岂能不知!满族子弟欺侮来京师卖艺的汉人已非一日了,哪个敢管!偏偏曲子亮就敢!这样的事,说一说都让人痛快!像曲子亮这样敢作敢为的汉官,能多一些就好了!”
去年的盛夏,山东来了父女二人进京卖红伤药,三个无所事事的满族子弟围着药摊不买药却要买女子;这个拧一把,那个掐一把,把个小女子羞辱得呜呜直哭。
老头子虽会些功夫却不敢惹满人,只能一味说好话,却是越说好话越不依,硬要把人弄走玩玩。曲子亮这日逛街正巧碰见,不假思索,便站出来替父女俩开脱。
三个阔子弟是牛惯了的,满人尚且不大敢惹,如何肯把汉人放在眼里?——何况曲子亮又是个年过半百的人,着的又是常服。三个阔子弟便发声喊,撇了父女二人倒把曲子亮团团围住,声称要揍扁曲子亮。哪知这正搔到曲子亮的痒处,三两个回合,便把三个人打得抱头鼠窜。曲子亮打得兴起,哈哈大笑道:“曲子亮的武郎中可不是叫着玩的!”
这一句话泄了天机,三个阔子弟于是知道打他们的这个人叫曲子亮,外号叫“武郎中”。
你道被打的三个人是什么人物?说出来还真不算什么人物,是一个早已致仕的大学士的家奴的子弟。这事不知道怎么被兵部尚书知道了,后来又传到一个满御史的耳朵里。那满御史就一个折子把曲子亮参到皇上那里,说他不顾体制,临街打斗,有伤国体。所幸道光皇帝没有全听一面之词,着人查了查,知道是抱打不平,于是就申饬了事,再没深究。曲子亮由此在京师出了大名,可他也再没有得过缺份。
顿了顿,李文安道:“子亮现在是想孝敬大人都孝敬不起呀!”
曾国藩道:“曲子亮不了解我,李年兄该了解我。——不过嘛,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上。虽说我现在可以单衔奏事,但终归是四品衔,总不如军机大臣们名正言顺。——不过,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倒有个缺份,只是品级低些,有些委屈曲子亮。只有这个缺份,我可以试着保举一下,还未必能行。”
李文安急忙道:“曾大人肯保举,还有不行的!还说什么委屈,曲子亮不喜疯才怪。—
—他已经快两年没得过缺份了!当不上主考能有个缺份也好。——那可是个敢于做事的人哪!”
曾国藩却道:“年兄切记先不要跟曲子亮讲。本官是刚受处分的人,哪能一举就纳。真保举不成,让曲子亮空欢喜一场,咱俩这两张脸可就丢大了!”
李文安留下曲子亮的履历,乐颠颠地离开。
曾国藩开始在书房构思折子。
第二天上朝,曾国藩以“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王道中告假日久不归请求补缺”
为题,给道光帝上了个折子。在折子的最后,曾国藩写道:“臣查兵部郎中曲子亮敢于任事,于监查御史一职比较相宜。”
折子的后面,依例附上由李文安转交的曲子亮的履历。
上折的第二天,吏部的咨文下达:“奉圣谕:着兵部郎中曲子亮兼署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望该员恪尽职守,不负众望。”
曲子亮到任没过几天,曾国藩依老例,开始带着稽察库藏御史及相关的人员,到户部稽察银库。
一到银库,司库便带着属下各官差,把曾国藩等人迎进办事房。银库由户部的司库掌管,司库为正七品衔。以往一年一次的稽察户部银库,都是由稽察库藏御史直接办理,左都御史及左副都御史照例都是签字由六科掌印给事中用过印后,便报到皇上那里了事。但今年,执掌印信的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亲自来银库稽察,却大出银库司库的意料之外。那司库的额头显见有密密的汗珠渗出来。曾国藩问话时,司库一边回答,一边拿眼偷偷地给站在曾国藩背后的稽察库藏御史来达玛马传递信号。曾国藩警觉起来。
银库因是大清的命脉所在,司库照例由满人担任,属官里则有满人有汉人。司库劳那米,是户部的老官员,管过缎匹库、颜料库,很得户部尚书及侍郎们的赏识。按大清律例,司库一年一换,劳那米却连着干了两年。今年稽察完毕,他就必须离任了,因为司库官员不得连任三年,这是皇上万万不许可的。
劳那米早已把银库大账捧过来,曾国藩让来达玛马打了收执,便将大账包在一起打上了印封。这是要拿回都察院审核的,也是依的老例。
劳那米带着属员把曾国藩等人送到门外方回。
曾国藩带着属员把账簿带回都察院,分派给三名记账的老夫子,又让三名御史坐在旁边复核。这才坐进自己的办事房,让属员沏上一壶茶,想歇一歇。
这时,新上任的山西道监察御史曲子亮走进来。他先叫上一声“大人”,然后便把两个大卷宗放下来,接着道:“大人,这是下官刚刚审核过的兵部及翰林院的开支。”
曾国藩问道:“没有违制的款项吧?”
曲子亮道:“禀大人,兵部有大小官员三十二人,有衔无缺的四十三人,就像下官在兵部,虽挂着郎中的衔,但已两年无缺份了;兵部全年领俸禄十二万三千两,恩赏等也不过七万二千两,拢起来才十九万五千两。但今年兵部所开具具领俸禄的人数是三十五人,从户部支银二十五万两,等于多支了一倍。下官已把疑点一一指出,待大人用印后,就请呈到皇上那里,由皇上定夺。”
曾国藩边翻卷宗边道:“曲大人,你做得很好。各衙门虚开冒领俸禄的事皇上也有所察觉,只是一直没有腾出手整饬。户部存银越来越少,这固然与军饷过大有关,但也与我官员糜费虚支相关联。——匪乱天灾,国库进项一年少似一年,我大清官员再不从国家大局着想,如何得了!曲大人哪,坐粮厅、大通粮仓、通州仓,已是两年没有核查,今年的核查务要认真。御史品级虽小干系却大,非其他官员可比。御史认真虽有时遭人嫉恨,但只要操守好,本着一个公心,定能有好结局。御史办的全是良心差事,你不要辜负了圣上对你的期望。你下去吧。”
曲子亮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先润润发干的喉咙,准备用午饭,正要传人备轿,来达玛马笑嘻嘻地走进来。
“大人,”来达玛马近前一步道,“户部司库劳大人差人给大人递口信,说请大人到翰林胡同的‘清香馆’吃大菜,是今晚的席,请大人务必赏光。”
曾国藩淡淡道:“这个劳那米,他忘了都察院是干什么的了!稽查期间,两处官员决不能私下往来!——你着人转告劳那米,请他自重!”
来达玛马道:“大人大概忘了,‘清香馆’是新开的一家大菜馆,是没有局子的。大人误以为劳那米是请大人吃花酒吧?大人可是错了,谅那劳那米有多大的能耐,敢到虎嘴里来拔牙!大人的清名那可是远近都知道的。”
曾国藩道:“传话给劳那米,看好银库的银子是他的职分。本官吃惯了自家的小菜,吃不惯馆子的大菜,他就不要破费了。本官奉旨到山东查赈,洪财的下场相信那劳大人该有所耳闻!”
来达玛马诺诺退出,羞得满面通红。
银库账册明细当天即审核完毕,户部银库现有库银一千九百万两,库金三百九十二万两。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用过早饭,到了都察院便带上来达玛马等相关的御史及二十几名戈什哈,拿上审核完的账册,再次来到户部银库。
接报,劳那米带着官员把曾国藩等人接进办事房。
曾国藩一边把账册让人交给司库夫子,一边对劳那米道:“劳大人,国库是我大清的命脉,想我乾隆爷的时候,库银是何等充盈,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天灾人祸呀!”
“可不是!”劳那米垂手回答,“下官接印那日起,库里就没见多进过银子。如今已是两年,仍是花的多进的少。——咳!”
众人也跟着感慨一回。
略歇了歇,曾国藩站起身,道:“咱们清点现银吧。”
劳那米道:“这种事情何劳大人费力,由来大人进库不就行了。——来人哪,引来大人进库查点现银。”
外面应一声“”,便进来十几个差官。
曾国藩笑着道:“咱们还是一起去吧。本官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银库是个什么样子呢?——劳大人前边带路,即刻盘银。”
劳那米执拗不过,只好先引曾国藩等人到更衣房更衣。说是更衣,不如说成脱衣更确切。进库的所有人等全部脱到只剩个短裤遮羞,银库的大铁门才吱溜溜被打开。众人依次向里走时,还要经过验身官验看一遍。全部进去后,铁门复又关上。
曾国藩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裸露自己麻麻裂裂的身体。虽不太自然,但因是办差,却也无可奈何;随行在侧的人一见那身体尽管全部吃一惊,但很快又都装出满
不在乎的样子,仿佛见得太多,早已习以为常了。
继续往里面走时,众人有意无意地便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再不簇拥。
银库虽不见天日,因长年点着蜡烛,倒也不算黑暗。
库大使开始一大封一大封地报数,劳那米、来达玛马、曾国藩及随行的老夫子们便各自记下数字。点完一个银箱,便贴标识,标识上均印有一个点字,以示区别。所有银箱盘点完毕,再统一拢数。
上百只银箱,二十几只金箱,一直盘查到午时才完毕。
出大铁门的时候仍是一个跟一个地通过,却又有规矩:每人都是先憋足气大声的“啊——”上一声后,守门的差官再细细地把每个人的短裤搜查一遍。——这是进出银库的规矩,任何人都免不了。出了银库便是更衣房。
更衣毕,重新回到司库办事房,曾国藩让司库及稽察库藏御史把所记的数据一并给了随行的老夫子。老夫子就手拨着大算盘珠子,口中念念有词,算盘被拨打得震天价响。不大一会儿,三个人同时记的数据一并汇总出来。
截止到目前,大清国国库现有库银是一千六百一十四万两,现有库金是三百五十万两。三个人三张算盘的数据丝毫不差,说明总账无误。
曾国藩听完数字,猛然一愣。
他直视司库劳那米,问道:“照大账来看,银库该有现银一千九百万两,现金三百九十二万两。现在现银和现金怎么对不上?”
司库劳那米一听这话脸色顿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请大人息怒,下官立即着人再盘查一遍,相信会找出原因的。”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劳大人哪,天灾人祸,国库已几年不见有大的进银额,我大清财政已到了捉襟见肘的程度!朝廷现在拿一两银子作百两银子用!库差怎么能这么大呀?少银二百八十六万两,少金四十二万两!——盘查国库是一年一次必办的事情,难道去年没有进行吗?”说毕,两眼转向侍立在侧的都察院稽察库藏御史来达玛马。
来达玛马低头回答:“回大人话,下官去年盘查国库时,虽小有亏虚,但数额并不大。司库劳大人一直在查找原因。”
曾国藩顿了顿,不由自言自语:“两年光景,出了个天大的窟窿,竟然找不出原因!”忽然提高音量:“朝廷知道吗?”
劳那米回答:“回大人话,库银亏空这件事,本官向杜大人禀告过,杜大人让下官务必找出亏库的原因。请大人明鉴。”
劳那米所说的杜大人就是赏二品顶戴署户部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上书房师傅杜受田。
曾国藩忽然冷笑一声道:“杜大人?本官正要请教杜大人几个问题!”忽然抬高音量:“来人!”
李保应声而入。
曾国藩对李保一字一顿道:“拿本官的帖子到户部大堂请杜大人到银库辛苦一趟。”
李保应了声“”,接过曾国藩递过的帖子,大踏步走出去。
全场一惊。
照大清官场规矩,杜受田既是户部现署侍郎,又是都察院的现署左副都御史,官居二品不说,还是上书房的师傅,有天大的事,曾国藩也应该亲到衙门请教才是,断没有让随身侍卫持帖子去请的道理。曾国藩一怒之下,全然忘了这些规矩。
随行人员都暗替曾国藩捏上一把汗。
冷静下来,曾国藩才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太唐突了,正要传轿亲去户部大堂来个补救,却见李保一歪一歪地走了进来。
一进办事房的大门,李保翻身跪倒,哭道:“大人,奴才不会办事,让户部大堂的人给叉了出来,还挨了两脖拐。——不是奴才跑得快,非扔进大牢不可!”
一听这话,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藩霎时又怒容满面,他大喝一声:“来人!摘去劳那米的顶戴花翎,与本官押往都察院大牢!银库一干人等好好看好银库,不得有丝毫差迟!”
两个随行的戈什哈冲进来便把司库劳那米的顶戴花翎摘下来。
劳那米急得大叫:“曾大人,您老没权摘下官的顶戴花翎啊!您老才只是四品掌印御史。您老现在是按职办差,不是奉旨查办啊!”
曾国藩理都不理他,眯着三角眼吩咐一声:“传轿,回都察院。”
话毕,便当先走出办事房。
一进都察院,来达玛马悄悄地说道:“大人,您老这么做是违制呀,轻者免官,重者流放!咱是按职办差,不是奉旨查办哪。——我偷偷地去把劳那米放了吧?
他有错在先,下官担保他不敢告大人。”
曾国藩忽然三角眼一眯,用手一拍案面,大喝一声:“来达玛马,你当得好一个稽察库藏御史!”
来达玛马一愣,半天才道:“大人,我——”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你还不自动摘去顶戴,你还等什么?——来人!与本官摘去来达玛马的顶戴,一并押进大牢!”
两名戈什哈进来摘去来达玛马的顶戴,架起来就走。
来达玛马挣扎着大叫:“曾国藩,你疯了不成?——你是真疯了,你连御史的顶戴都敢摘!你不怕皇上灭你的九族?!”
曾国藩这里则铺开八行纸,刷刷点点写起参折来。
写毕,也顾不得去饭厅吃饭,袖起折子便直奔乾清宫。他是真豁出去了。
曾国藩向守门的太监说道:“烦劳公公禀报一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求见皇上。”
太监是认得曾国藩的,于是笑着道:“曾大人哪,皇上这时辰正用午膳哪,您老怎么这个时候来见皇上啊?”
曾国藩道:“事关重大,本官不敢耽搁。”
太监这才走进去禀报。
停了好大一会儿,进去的太监才出来道:“曾大人,您老进去吧。”
道光帝刚刚坐下,曾国藩便急匆匆走进来。
施礼毕。
道光帝笑着问:“曾国藩哪,朕用膳的时候见朕,可是违制的呀,你不知道吗?
”
曾国藩匍匐在地道:“启禀皇上,臣违制的事不止一项,臣特来向皇上请罪。”
说着,把折子双手举过头顶。
曹公公接过来,双手转呈给皇上。
道光帝狐疑地打开折子,慢慢地读起来。猛然,道光帝把折子一摔,道:“气煞朕了!气煞朕了!——来人,传朕的口谕,先将银库司库劳那米摘去顶戴,押赴刑部!”
曾国藩急忙道:“禀皇上,臣因一时气愤,已冒死将劳那米摘去顶戴,锁拿进都察院大牢了!”
说着,双手摘下官帽,高高举过头顶,道:“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道光帝一下子愣住了。
曾国藩继续说道:“臣因稽察库藏御史来达玛马失察,其顶戴也被臣一发摘去。
皇上如何治罪,臣都心甘情愿!”
道光帝一连说了三个“你”字,才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查赈山东,你是真知道我大清乏银哪!国库已一年没有进银,朕焦头烂额。——曾国藩,你戴上帽子吧。”
曾国藩恭恭敬敬地把帽子戴到头上道:“臣谢皇上开恩!”
道光帝道:“让你戴上帽子并不是说不治你的罪。”
曾国藩急忙说一句:“臣违制,臣有罪。”
道光帝顿了顿,再次长叹一口气:“曾国藩哪!难为你甘愿撤职查办,其勇可嘉!我大清官员什么时候都能像你这样,朕这皇上就好当了。——朕着你现在就带亲军去查抄劳那米的财产,劳那米家里的所有人等全部锁拿刑部大牢!有丝毫差迟,朕惟你是问!朕知道你没吃午饭,就算朕对你违制的一种处治吧!”
曾国藩叩头退出,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
他让亲军先将劳府包围,这才大步走进去,传达圣上口谕:清抄劳府的家产,锁拿劳府一干人等。
劳府里的所有人俱被拿获,不曾走脱一人;劳府的财产均由随行的记账夫子一一记录在册。
查抄了一下午,共抄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黄金九万两,珠宝珍玩华贵衣服更是无计其数。
劳府上下共一百余人,当天即被押赴刑部大牢关押。
曾国藩着人将封存的劳那米财产详细登记造册,连夜呈给道光皇帝。
第二天,曾国藩刚到都察院办事房坐定,圣旨便随后下达。
旨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自居京师以来,勤俭奉公,一心谋国,着即日起升授礼部右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所遗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一缺,暂由都察院吏部给事中王而经升署。钦此。”
曾国藩刚刚接旨谢恩毕,第二道圣旨又到。
旨曰:“着协办大学士署刑部尚书祁藻,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文庆,礼部右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会同审理户部银库亏额一案。所有在京三品以上大员例应出席旁审。署户部侍郎杜受田例应规避。钦此。”
圣旨一宣布,满朝文武轰动。
杜受田把写好的参“曾国藩违制当斩”的折子悄悄撕碎。
曾国藩由正四品一跃而成正二品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一;穆彰阿作为首辅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竟然没有参与审理银库亏额案,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二;圣旨里指明让杜受田规避,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三。
一切筹备齐全,银库亏额案的审理拉开帷幕。
主审自然是协办大学士署刑部尚书祁藻,文庆和曾国藩一左一右担任副主审。大理寺、各部院左右侍郎(户部除外),均分坐两边听审。
劳那米和御史来达玛马早已由都察院大牢移押进刑部大牢。御史来达玛马的失察罪是毋庸审理的,照大清律例呈报即可,主要审理的是劳那米。
劳那米被带上刑部大堂,当中跪下。
祁藻捋一把胡须,徐徐问道:“人犯报上名来,何方人氏?”
劳那米低头回答:“回大司寇的话。奴才劳那米,奉天府人,奴才在京里当差多年,大人是认得奴才的。”
祁藻冷冷道:“放肆!本部堂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乱讲话!——本部堂现在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劳那米,银库亏额二百八十六万两,少黄金四十二万两,可只从你的宅中抄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黄金九万两,白银相差一百六十多万两,黄金差三十三万两,两项相差一百九十余万两。劳那米,这笔钱哪里去了?你要从实讲来。”
劳那米望望祁藻,又望望文庆和曾国藩,咬咬牙回答:“回大司寇的话,余下的钱,都被奴才挥霍掉了。”
“嗯,”祁藻点点头,又不经意地摸了摸胡子,忽然压低声音对文庆和曾国藩道:“好像不用审理了。定个秋后问斩,家人流放三千里也就够了。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文庆没有言语,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小声问:“大司寇,下官还想问人犯几个问题。”
祁藻望了望文庆,不情愿地点点头。
曾国藩于是提高音量道:“劳那米,昨天本部堂着人清算了一下你的家产,除掉金银首饰,你的房产和衣物珍玩统通在内,也只值七十万两的样子。算你两年吃喝挥霍掉三十万两,还余下近百万两白银,三十几万两黄金。这笔数额巨大的银子、黄金又哪里去了呢?劳那米,本部堂久历京师,还是办过几个大案的。本部堂做事,相信你有所耳闻。这些金、银你放到了哪里,都送给了谁,望你一一道出来,本部堂也好上折为你求情。本部堂既插手了你这件事,你就不要存丝毫侥幸念头!你讲吧。”
劳那米想也没想便回答:“曾大人,余下的金、银确是被奴才挥霍掉了!你让我还讲什么?”
曾国藩不动声色道:“劳那米,这笔数额巨大的金、银是不是被你挥霍一空,本部堂一查就明,你是抵赖不掉的。今天,本部堂不给你动刑,是想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你——”
劳那米把头一低,索性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
曾国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用手一拍案面,大喊一声:“来人哪,大刑侍候!”
劳那米浑身一抖。
祁藻脸色微微一变,小声对文庆道:“劳那米可是钦犯哪,动起大刑,一旦出个偏差,你我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这话明着是说给文庆,其实是说给曾国藩的。
文庆低头想了想,便小声对曾国藩道:“曾侍郎,慎用刑,出不得偏差。——劳那米是主要当事人。”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但刑部大堂的刑具已是被明晃晃地抬上来了,劳那米的脸上已滚下亮晶晶的汗珠子。
曾国藩沉住气,追问一句:“劳那米,本部堂再问你一句,你是招也不招?”
劳那米咬咬牙:“曾大人,你让奴才招什么?奴才一时从哪里说起!”
“好!”曾国藩用手一拍案面:“照你所言,本部堂就给你一夜的时间细细想来。——大司寇、文大人,你们说呢?”
祁藻捋着胡子说道:“就依曾大人。”
文庆用眼望着劳那米道:“看你明天招是不招!”
祁藻就大喝一声:“退堂!将人犯押进刑部大牢!”
劳那米被生拉硬拽了出去。
第二天,不知何故,道光帝辍朝一日。
曾国藩到礼部办事房略坐了坐,便乘轿回府。
翰林院这一天也正巧休假,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便约了曲子亮来曾府看望恩师。
周升一见李鸿章走进来,便要进屋通报。李鸿章笑着摆了摆手,拉了曲子亮便径直走进来。
两个人一进书房,见曾国藩正在翻看《大清律例》;面前铺着八行纸,墨也是研好了的,显然要写个什么东西。
李鸿章一进来便行门生大礼,随来的曲子亮也恭敬地向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大清律例》,笑着扶起李鸿章,又对曲子亮还了一礼,三个人这才归座。
李保这时捧了三杯茶进来,李鸿章与曲子亮慌忙离座接过,李保说一句“慢用”
,慢慢退出去。
曲子亮是第一次进曾府,显得有些拘谨。
曾国藩笑着对曲子亮道:“曲侍御呀,本部堂现在位在礼部,虽兼署左副都御史,可你我已解除了从属关系,你万不要拘谨。何况,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办差。”
曲子亮躬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甘愿永远做大人的下属,大人对下官的恩情地厚天高,下官一生都报答不尽。”
一听这话,曾国藩的脸色猛然一沉,徐徐说道:“曲侍御大错特错了!本部堂敬你是条汉子,也相信本部堂向皇上举荐你,你不会污了本部堂和你自己的清名。
恩出自上,要感激,你该感激朝廷才对!”
曲子亮脸色一红,低头回答:“大人教训的是!下官果然错了!”
曾国藩的脸色这才恢复平常。他望了李鸿章一眼,接着道:“本部堂居京多年,从不敢滥保一个人,惟恐因自己的好恶,误了朝廷的大事。”
李鸿章这时接口道:“恩师的对人之严,不仅汉官怕,连满官也怕呢。——门生在翰林院里,常听满官们在一起议论恩师,说见恩师,比见皇上还让人害怕呢!
”
曲子亮不由微微一笑。因为他听到的议论虽也是说曾国藩可怕,但说的却是曾国藩的三角眼让人害怕,是纯粹的贬义。这话让李鸿章变通地一说,不仅变成了褒义,听起来还相当入耳。曲子亮从这一天开始,不得不对小自己二十几岁的李鸿章高看上一眼了。
三个人一直谈到中午,曲子亮冲李鸿章使了一个眼色。
李鸿章会意,便放下茶杯,站起身道:“恩师该用午饭了,门生和曲大人就此告退。——明日,门生和曲大人再来看望恩师。”
曾国藩摆摆手道:“少荃哪,曲侍御也不是外人,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吃午饭吧。
——你没见我给李保写了个纸条吗?那就是咱们中午的菜谱呢!”
曲子亮不禁反问:“大人府上餐餐都要由大人写菜谱吗?”
李鸿章不禁一笑。
曾国藩也笑着回答:“古人云,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我这里是否餐餐有菜谱,你问少荃就知道了。”
李鸿章笑着接口道:“恩师的一日三餐连满人的一般百姓都不如,哪里用写什么菜谱。——恩师刚才的纸条是看你在这里,特意写给厨下的加菜单子啊。——不知恩师今日给曲大人和门生加了个什么菜呀?”
曾国藩须一笑,故作神秘地说道:“一会儿你不就知道了,偏就你急得什么似的!”
曲子亮道:“恭敬不如从命,下官就扰大人一顿了。”
午饭摆在了曾国藩的书房。
李鸿章和曲子亮举目看时,见当中摆了盘煎豆腐,煎豆腐的三面围了三个不同的正菜,分别是:豆角炒辣子,姜丝肉条,油炸花生米。另有两个小盘子,盛的则是两种腌菜,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然后便是三碗白米饭,三双竹箸。
曾国藩拿起筷子,指了指饭桌道:“少荃哪,我考考你,你说今天的加菜是哪个?”
李鸿章笑道:“这个可考不住门生。豆腐、花生和腌菜是恩师的常菜,恩师因有癣疾不大吃辣子,今日的加菜,必是这盘豆角炒辣子。——恩师,门生猜中了吧!”
曾国藩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儿,那盘姜丝肉条也是今日我让厨下加的。——少荃哪,你是常来常往的,曲侍御却是第一次来,总得凑够四个大盘才像个待客的样子!”
这回轮到曲子亮吃惊了,他讷讷了半晌才道:“大人,原来您老这不是家常便饭,是专为下官备的呀。——您老现在非同以往,可是当朝的二品高官哪!”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曲侍御呀,你可是老京官了,怎么倒糊涂了。——不要说什么二品高官,就算当朝一品,朝廷给的俸禄也是有数的呀。轿夫、管家、门房、厨下,处处都得花钱。我现在算是好的,贱内和犬子住在湘乡老屋,祖宗也还积得几亩薄田,吃饭还用不着我操心。否则,你曲侍御连这样的四菜都吃不上啊。好了,咱们赶紧用饭吧。豆腐一凉,口感就不好了。”
三个人这才埋头吃起来。
饭后,李鸿章喝茶的时候忽然很严肃地说道:“恩师啊,您老已是国家的重臣,天下儒生的楷模。可看您老的饭桌上,仍是豆腐佐餐,腌菜调味,这样下去,如何能长久啊!——还有轿子,早就该换顶新的大轿了。把轿呢换成绿的,再增加四个轿夫又能怎的?!上朝下朝,办差回府,坐着八抬绿呢大轿,不光门生脸上有光,咱大清的汉人也都扬眉吐气啊!”
曾国藩微笑着边喝茶边道:“说起来呢,按我现在每月的俸银,加上恩俸、特禄,还有养廉,不知比我刚来京师时强上多少倍。——原先过得,是因为像少荃现在这样,开销少,家里每年还有些补贴。——可现在俸禄高了,开销也大了,不仅不能再要家里的钱,每月还要给祖宗祠堂案上十两的香火钱,给祖父二十两,父母每人十两,叔父母每人十两,仅湘乡,每月要拿出七十两来。我这个人哪,活到现在,已经抛开了许多东西,只有三样抛不开:书、字画、围棋。——府里的开销还没算哪。——何况,我也真是坐惯蓝呢轿了,蓝呢轿好处多呀!——坐蓝呢轿还能招待你们四个菜已是很好的啦。由俭入奢易,奢而再俭难哪!”
李鸿章话题一转道:“现在求恩师墨迹的人还像从前那么多吗?”
曾国藩道:“上月略有减少,近几日又多起来。”
李鸿章没有言语,两只大眼睛转来转去仿佛在算计什么。
曲子亮这时道:“大人总该想些办法才行。现在京师有头脸的官员,哪家不是多种进项!最不济的,也都开家纸张店,雇了人来经营,也总比干靠俸禄强。真有个什么事情,不至
于让人看笑话。”
曾国藩道:“官场中人是万不能与生意搭界的。做官的人一爱上钱财,心性就要变坏,再难一心一意替国家办事!——你曲侍御讲得这么好,也没开什么纸张店,不还是靠俸禄过活吗?”
曲子亮嗫嚅了半晌才道:“下官能保持总有个缺份就满足了,哪还敢有别的念头!”
李鸿章这时插嘴道:“恩师啊,门生刚才在心里替恩师盘算了一下。恩师既然不愿意和生意搭界,咱何不从别的方面想想办法呢?——比方说,有来求恩师墨迹的,恩师收些润笔总还是可以的吧?一年下来,也是笔不小的进项呢!——这件事由门生替您老去办,不劳您老出面,只让唐轩在府门前贴张启事就行。穆中堂的一个字是纹银十两,文大人的一副楹联收银二十两。恩师呢,可以斗方收八两,楹联十八两,可不是好!”
曾国藩听完李鸿章的话,想也没想便道:“照这样说来,少荃有一天入阁拜相不是富可敌国吗?——少荃啊!我一个农家子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是什么?
不正是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吗?于成龙固然清苦,可他有一颗银钱难买的爱国之心;和珅固然富有,可他却背了几世的骂名。——我曾国藩不能功高盖世,可也不想祸国殃民哪!——此事断不可行!这哪里是在为人写字,分明是硬掏人家的腰包嘛!真亏你少荃想得出。”
李鸿章被曾国藩说得满脸通红,再不敢言语。
喝了一大会儿茶,曾国藩见李鸿章讪讪的,便道:“少荃是聪明人,跟我最久,他也只是试探我的为人。知我者除天地君师父母兄弟,再就是少荃了。”
李鸿章这才转过面子道:“知我者恩师也,父母也不能把我看透啊!”
李保这时忽然走进来,道:“禀大人,文大人来访,轿子已经落在了门首。”
李鸿章、曲子亮忙站起身作别。
曾国藩急忙整理了一下衣着赶忙往外迎,文庆已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文庆边走边道:“涤生啊,老夫不请自来,扰你清静了!”
曾国藩急忙口称下官,以下属见上司之礼见过,左右站着的李保、刘横一干人等,也都跪下给文庆请安。
见文庆满面红光,曾国藩既诧异又有些兴奋。
他把文庆扶进自己的书房,又拿出家乡上等“湘妃茶”让李保泡上,这才请文庆升炕。同来的四名戈什哈在书房外和刘横作一处闲谈,八名轿夫也被周升让进门房歇着。
文庆用眼张了张,道:“涤生,不是老夫说你,你也太清苦了些,府上的下人怎么这么少?——老妈子呢,小丫环呢?”
曾国藩笑道:“大人哪,国藩的家小尚在湘乡侍候堂上老人,这里也用不着小丫环和老妈子呀!下官一个人,如何能用得许多下人?现在有时候还嫌多呢?”
文庆啧啧称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有女人的日子你也过得下去!这倒跟圣祖爷东征西讨的时候有些相像!好了,老夫出钱,先给你讨过一房妾来。——这哪像海内闻名的曾府,倒像苦府!”
曾国藩摇摇头道:“不瞒大人,妾倒是可以讨得,可您让下官拿什么养人家?何况贱内本份孝顺,也没来由让她伤心。”
文庆苦笑一声道:“涤生啊,官要做得,人也要做得。——咳,我也不说这些了。涤生啊,我来是想和你商量银库案子的。——你说,这案子继续审下去还有必要吗?”
曾国藩一愣,道:“大人,您老就相信劳那米一个人的话?按我大清官制,司库必须要一年一换。可劳那米却能连任两年,岂不是奇?!户部尚书是署任自没得说,可杜受田却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呀!杜受田难道糊涂了不成!银库出了这么大的亏额,咱让皇上拿什么支撑这个国家呀?”
文庆品了一口茶,道:“看祁大司寇在大堂上的样子,银库亏额一案牵扯的好像不止一个杜受田,连他祁藻,好像也得过好处。如果再扯进来几个大学士,可就更热闹了。——咳!”
曾国藩道:“不知大人可曾和其他大人交换过看法?”
文庆道:“这个时候,得清闲且清闲,谁肯顾及别人的事啊。古话说得好啊,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啊。——涤生哪,大清开国至今,辉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哪个不是见钱眼开!有几个像你这样张口国家闭口大清国的!朝廷积弊已深,改起来难哪!林则徐有什么错?还不是穆中堂的一个折子,说革职就革职了。——朝廷一日对汉官存有成见,大清国就一日不得安稳哪!”
见曾国藩不言语,文庆接着道:“涤生啊,按说,我也是个满人,是不该说这些话的,可我替朝廷担心哪。——一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林则徐。凡事总需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呀!”
曾国藩想了想道:“大人说的是。可下官的倔犟脾气,是再难改好了,听了大人的话才有些醒悟。是啊!下官只有一颗人头,如果掉了,如何吃得豆腐!”
文庆被曾国藩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临别,文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哎呀,光顾了闲谈,倒忘了正事。老夫的一个同乡在琉璃厂开了家字画店,很多翰林都送了字去寄卖,做成一笔店里只留三成的润资。涤生,你若不嫌失身份,不如也写几幅字送去卖卖。你一直靠着俸禄过日子,可一旦连俸禄都不能接续,你总不能不吃饭吧。——银库你亲去验看过,一千多万两的底子啊,各省再歉收一年,兵饷都不够支付,这俸禄——”
曾国藩急忙站起身道:“大人真会开玩笑,穷翰林的字可以卖得,涤生的字如何卖不得!只是不知道字画店是要裱好的还是要毛片?——涤生还没卖过字呢!”
文庆道:“照理说,应该是裱好的。”
曾国藩就愣了愣,道:“那就得等以后宽裕的时候再说了。”
文庆道:“好了,都说你数着银子过日子,还封了个‘豆腐侍郎’的官儿给你。
——咳!老夫让人去跟字画店说说,你就寄卖毛片吧。——不过咱得把丑话说前头,如果卖不掉,你可不能骂老夫啊!”
曾国藩也哈哈大笑道:“文大人哪,您老就别羞辱国藩了。——下官明日就写几幅字先送过去,随店家卖吧!”
第二天早朝,道光先就广西“匪事”布置了一下,然后道:“祁皇帝藻给朕上了个折子,请求了结银库亏额一案。朕想询问一下各位大臣,是了结还是继续审,大家都说说吧。”
众人都不言语。
道光帝只好点将:“穆彰阿呀,你认为怎么样啊?”
穆彰阿想了想回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劳那米这件事已是再明白不过。看他的财产,虽和银库亏额不吻合,但所差无几。广西的匪事正紧,银库的案子,奴才认为还是快快结了的好。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听了穆彰阿的话沉思了一下,正要讲话,曾国藩忽然出班奏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劳那米的案子,不能就此结案!”
“嗯——”道光帝一愣,“曾国藩,你说说理由。”
曾国藩道:“禀皇上,臣以为,看劳那米的供词,明显有抵赖的意思。臣相信,只要对劳那米稍加用刑,案子自会水落石出。这是皇上整饬吏治的一次机会,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没有言语,停了停才道:“文庆啊,你说呢?”
文庆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皇上话,穆中堂和曾右堂的话都有道理。臣听皇上的决断。”
道光就站起身道:“就按曾国藩的意思办吧。明日继续审劳那米,祁藻你还是主审。文庆和曾国藩协审,各部院侍郎都去旁审。杜受田,你还是回避吧。”
众大臣跪退。
第二天,曾国藩来到刑部大堂,却见祁藻和文庆早已等在那里。
一见曾国藩进来,祁藻徐徐说道:“曾侍郎,出了大事了!老夫正在和文大人商议对策,就等你来。”
曾国藩一惊,忙问:“大司寇,何事如此惊慌?”
文庆道:“劳那米在狱里服毒自杀了!——这可如何向皇上交代!”
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到了以后,祁藻无可奈何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众大臣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最后,祁藻道:“老夫这就向皇上上折引咎告缺!”
道光帝将祁藻的折子留中不发,却在当晚召见了曾国藩。
曾国藩进去时道光帝正在服药,曾国藩跪在一旁静等着。
道光帝喝完药,又喘息了一阵,才道:“曾国藩哪,朕登基以来最头痛的就是银子,银子是我大清的血脉。赈灾、剿匪,哪项也离不开银子啊!——这个劳那米呀!朕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道光帝的眼圈开始泛红。
曾国藩没敢言语,他还猜不透皇上召见他的意思。
但道光帝却再没有下文,只管喘息起来,曹公公把皇上扶到龙榻上躺下,许久许久才见道光帝对曾国藩无力地挥了挥手。曾国藩怏怏退出。
这一夜,曾国藩辗转反侧,通身炽痒,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癣疾又发作了。
第二天,病中的道光帝,为银库亏额一案下达了圣谕。
谕曰:劳那米开除旗籍,斩立决。因该犯已畏罪自杀,免于行刑,该犯财产全部抄归国库。劳那米的九族男子流放新疆军台效力,女子全部送披甲人终身为奴,永不得赦。都察院稽察库藏御史以失察罪革职永不叙用,都察院稽察库藏御史一职,不再放缺。署户部侍郎杜受田以失察罪罚薪六个月,降二级处分,暂署翰林院侍讲学士。刑部大牢所有官、差,以看守不力罪全部革职。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祁藻以用人失当罪罚薪六个月。钦此。
此谕只有罚没有奖。
转天,满朝文武都知道,皇上病情加重了。
曾国藩的心情开始惆怅起来。
这天的午后,曾国藩把手头的几件公事分派妥当,忽然想起修缮湖广会馆的事来。于是决定,放轿湖广会馆。
湖广会馆的账房夫子正在自己的房里滋滋地喝茶,一听曾国藩到,倒把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就往外迎;先是一只手打翻了桌面上的茶壶,一回身又踢倒了墙角的废纸篓子,开门往外跑时,又因为眼睛不好和曾国藩撞了个满怀。他原本一肚子的怨气,正要借机发作,便随手一掌打过来,嘴里骂着:“不长眼的东西,一个二品侍郎,就把你慌成这样,要是皇上驾到,你不得尿裤子呀?”
曾国藩被打得满脸通红,一时愣在那里,进不是,退又不是。
老夫子打完骂完,见来人还堵着门不动,这才抬头细看,却原来挨打的正是曾国藩。
“唉呀!”老夫子大叫一声,翻身跪倒,开始连连请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曾国藩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他边笑边道:“老夫子啊,本部堂才仅是个二品官你就吓成这样,要是皇上驾临,恐怕真尿裤子了,对不对呀?”
账房伸手就给自己来了个巴掌,打完道:“小的说嘴,该打!还望大人别计较了!”
曾国藩道:“快起来吧。让茶房去把所有的执事、监理请来,本部堂有话说。”
账房一骨碌爬起来,一边给曾国藩放座,斟茶,一边打发人飞跑着去请在京的执事们。
曾国藩坐下品茶,账房道:“大人哪,您老人家为长沙会馆题的对联‘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海内闻名,什么时候也给咱湖广会馆题几个字啊?”
曾国藩没有搭话,而是让他把大账搬出来,想对一下账,尽一尽执事的职责。
账房就开了议事大厅,请曾国藩坐定。这才着人把几个大账簿搬进来,请曾国藩过目。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见条条款款也还清楚,便放在一边,开始边品茶边思考会馆修缮一事。
曾国藩问账房夫子:“德祥啊,依我看哪,这会馆的修缮规模往下压一压吧,就照着现存的银子怎么样?”
账房夫子名叫骆德祥,是广西布政使骆秉章的侄子。骆秉章籍隶广东花县,两榜出身,在翰林院做侍讲学士时,与太常寺卿唐鉴同在湖广会馆任执事。后来会馆账房出缺,骆秉章便把侄子荐了过来管账,倒也没出什么大错。曾国藩与骆秉章在京师时处得也较融洽。
骆德祥虽长曾国藩多岁,但对曾国藩一直以叔父待之。
骆德祥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人话,如果大人坚持这么做,奴才自无话说。——但奴才以为,如果大人发一倡议,集上几万银子还是容易的。”
曾国藩没有接话茬,而是话锋一转道:“老夫子啊,你的叔父在广西怎么样啊?
”
骆德祥答:“回大人话,叔父月初曾有一信给小的。广西匪患严重,叔父在广西官做得不开心哪!——叔父不同于大人,大人名气大,一呼百应,圣恩又好。叔父的为人别人不知,大人还不知吗?”
曾国藩道:“门兄是个肯办事的人,只是脾气犟些。”门是骆秉章的字。
骆德祥正要接口,人报翰林院侍讲学士李文禄来到。李文禄籍隶湖北,也是湖广会馆的监理,是曾国藩的老部下了。
随后,翰林院检讨梅怡、编修曾照均也赶到。这二位是新推举出来的执事,也都是曾国
藩的属下。
除光禄寺卿李言安到外地办差未回,执事们算是来全了。
众人见过礼,茶房摆上一溜五只茶碗,众人边品茶边开始议事。
“大人哪,”梅怡当先讲话,“两湖的京城学子想发起成立个什么同乡会,不知这事可不可行?——如果可行,这会长非大人莫属了。”
李文禄道:“这个想法好!有什么事,也可互相照应一下。”
其他人也附和着说好说可行。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呢,成立个什么会联络一下同乡的感情不是不可以,也可能是件好事,但现在是不行。各地都在闹帮会,咱们湖广就别凑热闹了。
本部堂不参与,也奉劝各位敬而远之。大清一统无分南北,何必搞出这一派那一派呢?”
众人互相望了望,都低头不语。
骆德祥打破僵局道:“各位大人,咱们还是议一议眼前的事吧。这湖广会馆唐大人在时就想翻新,如今是再不能拖了。刚才曾大人看了大账,咱们会馆还有二万二千两的结余。”
李文禄望了望不语的曾国藩道:“依咱的意思,会馆怎么也需筹到五万左右的银子才能行此事。曾大人,您老的意思呢?”
曾国藩道:“依本部堂的意思,会馆的翻新就照现有的结余银子使用。——湖广这两年歉收,山东、河南又是大灾,两广闹匪,不知何日才能宁静?——民不聊生啊!这种情形,会馆如何张口向湘人劝捐啊?——户部银库日前仅存银一千余万两,不及康乾时的七分之一啊!昨天,因会剿广西天地会,皇上又从银库拨了三百万两的兵饷。照此下去,国库再不进银,不出两年,我等的俸禄都要发不出了。”说完,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原本轻松活跃的气氛,随着曾国藩的话音一落,也霎时沉重起来。
骆德祥叹息了一声,道:“照两万多银子来办理,怕只怕不能尽善。”
李文禄道:“曾大人的话已说得极其明白,能把会馆维持下去就属大幸了,还谈什么尽善!依咱看,就按大人说的办吧。两位翰林公,你们说呢?”
梅怡、曾照均齐声道:“就照二位大人吩咐的办吧,我等听派就是。”
李文禄道:“曾大人,您老修缮过文庙,又做过皇陵监理,你老是这方面的行家。咱湖广会馆这事,还得您老费心办理。——您老就分派吧。”
曾国藩想了想道:“众位看这样好不好。德祥先把会馆该修缮的地方都列出来,上面标明损坏程度。按着这个,咱们再分出个重点,按着现有的银子数,一项一项到位。取重点,保大局,照两万银子花,修啥程度算啥程度,怎么样?具体由德祥张罗,我、李大人回来也算一个,和文禄、梅怡、曾照均等五人轮流监理,直至竣工。”
众人齐道:“就照大人的意思办吧。”
曾国藩站起身,正要告辞,却见周升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到大厅便扑通跪倒,嘶哑着嗓子道:“老爷,咱家老祖宗老了!”
“什么?”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脸色顿时煞白。
李文禄一见,急忙对周升道:“还不喊人扶大人上轿!”说毕,已和骆德祥抢前一步扶住曾国藩。
周升这里急忙喊来李保、刘横,众人七手八脚把曾国藩抬进轿里。
轿子飞也似地奔曾府抬去。李文禄和梅怡、曾照均也忙上了轿子;李文禄和梅怡跟着曾国藩进了府邸,曾照均则忙忙地去请认识的一名郎中。
周升招呼人把曾国藩抬进卧室的床上,唐轩这时也和从荷叶塘赶来报丧的家人南家三哥一齐进了卧房,众人围着曾国藩“老爷”、“大人”地叫个不停。
曾照均这时带着郎中匆匆赶来。
郎中给曾国藩把了把脉,便让人把曾国藩扶起来,他则挽起袖子,开始按着穴位拍打曾国藩的后背;拍打了足有一刻光景,才听曾国藩的喉咙间咯咯地响了两下。郎中让周升端个盆在曾国藩的面前,然后猛地一用力,就听见曾国藩哇地一声,吐出老大一口白痰来。
李文禄说一句“可算好了”,只见曾国藩的两眼已能慢慢地转动,却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南家三哥这时已跪倒在地,口里叫道:“大少爷,南家老三给您老请安了。”
曾国藩愣了愣,猛地跳下床,扑通跪在南家三哥的对面,双手一抓南家三哥腰里扎着的重孝,口里惊问一声:“老祖宗真没了?”就抱住南家三哥嚎啕大哭起来。一屋的人全部跟着落泪。
哭了一会儿,李文禄才边扶曾国藩边道:“大人节哀呀!”
曾国藩这才慢慢地止住哭声,一边招呼李文禄、梅怡、曾照均以及郎中到书房落座,一边告诉唐轩准备灵堂,又安排李保、刘横等人去街上购买一家上下的孝布。
李文禄略坐了坐,便和梅怡、曾照均一起辞了出来。
郎中也起身告辞,周升把早已备好的银子递过去,郎中却坚决不肯收。周升只好把银子硬塞进郎中的药箱里。
把几人直送到门外看着上轿,曾国藩这才回到书房,细细问起老祖宗曾星冈的死因来。
十月初三日,曾麟书和弟弟骥云一起向曾星冈请安时,曾星冈还和儿子探讨曾国藩今年有没有归乡省亲的可能这样的话。曾麟书知道父亲思念长孙,就骗他说子城上月来信,说明年初能回来省亲。曾星冈当时还这样说道:“礼部堂官是朝廷重臣,告诉子城,先国后家,无国无家,这亲不省也罢。”
曾麟书就回答:“我大清国是以忠孝治国,子城不省亲怕皇上还不许呢!”
第二天,曾星冈推说没胃口,没有到饭堂吃早饭。曾麟书哥两个急忙来卧房看视,询问哪儿不舒服。曾星冈这时已所问非所答:“不知你母亲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了。这老东西,昨天半夜倒想起来看看我。”
曾麟书就觉着要不好,出了卧房就打发下人去湘乡请郎中;及至郎中赶到时,曾星冈已是不能言语,安详地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倒气。
郎中把了把脉,把曾麟书悄悄地拉到一边,小声道:“老太爷不济事了,快穿衣服吧,晚了就穿不上了。”
挨到晚上,曾星冈才撒手人间,享年七十有六,属无疾而终。
丧事也还办得风光,湖南巡抚衙门以下都着专人送了挽幛、挽联。
南家三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完,曾国藩又是一顿痛哭。
第二天,送走南家三哥,曾国藩上折告假两月,设位成服,为祖父守孝。道光感其孝,御准。京师的曾府,上下全部着白。
一连七天,曾国藩吃住在祖父的灵位前。所有来拜问的大小官员都被周升挡驾;七天后,曾府才开门迎客。
让周升想不到的是,迎接的第一个客人,竟是报国寺的小和尚。
因为季节所致,加之头天夜里下了场雨,小和尚光光的头皮白里透青直冒冷气。
小和尚身子原本单薄,穿得又少,站到曾国藩面前时,还在瑟瑟发抖。
小和尚双掌合拢打个问讯,道:“曾大人,我家一真长老速请大人到寺里一见,有要紧话要和大人说。”
曾国藩与一真长老已有半年没有见面了,原也想到寺里消遣几天,排解一下最近一段时期的郁闷心情,可又碍于有孝在身,怕招来非议,故未成行。
听完小和尚的话,思虑了再三,曾国藩终于道:“长老一向可好?请小师傅转告大师:本官有孝在身,不宜出行,待本官假满,定然去宝刹拜访。”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才道:“长老已有十几天水米不进,好像挨不到大人假满了。”说着低下头去。
曾国藩一惊,忙问:“怎么,大师病了?——你如何不早说!”回头冲门外喊一声:“李保啊,备轿。”
外面答应一声。
曾国藩回头对小和尚说道:“请小师傅稍候,本官换件衣服,咱们就走。”便走出书房,到卧房更衣。
很快,曾国藩的轿子出了府门,除了四位轿夫,轿前只跟了三名戈什哈与李保、刘横以及小和尚共六个人。李保、刘横是有品级的护卫,李保七品衔,刘横是八品衔,两个人早已从一般戈什哈行列里分离了出来,是礼部衙门拨给曾国藩使用的差官。
曾国藩由小和尚引着一直来到一真的禅房。
一真法师侧身躺在禅床上,身上盖了薄薄的一个单被。
曾国藩与一真不见只半年的光景,一真已是瘦得骨高皮薄,面色青黑,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曾国藩来到床边,动情地呼唤一声:“大师!”
小和尚也轻轻地附在一真的耳边说:“师父,曾大人来了。”
一真的全身剧烈地动了一下,这才缓缓地睁开双眼,辨了许久才道:“给曾大人放座看茶。”歇了歇又道:“贫僧归期将至,老眼昏花,已是看不清大人面目了——”
说毕便挣扎着起身。
小和尚赶忙过来把一真扶起来靠墙坐定,这才退出去搬了把木凳子进来,又出去斟茶。
一真用手指了指凳子,待曾国藩坐下,才慢慢说道:“贫僧是不济事了,让小徒把大人找来,是因有一事相告。”
小和尚蹑手蹑脚地进来,把两杯茶放到曾国藩和一真的面前,又悄悄地退出去,把门掩上。
一真接着说道:“贫僧年轻时,曾拜五台山世空长老为师。世空俗姓魏,是唐时名相魏征的后裔。世空接纳贫僧时已是百岁的年龄,仍朝夕为贫僧讲解佛理,从不知疲倦。一日,世空长老偶感风寒,竟一病不起。贫僧感于他的知遇之恩,整整在榻前侍候他两个多月。世空长老临终时,交给贫僧一个黄布包袱,包袱里面,包着三卷老破书。世空称此书系祖传,是老祖魏征年轻时偶然所得,已是几百年的光景了,从不示人。他感于我的诚,我的心,决定将此祖传之物送给贫僧,也算给贫僧留做一个念物。贫僧接书在手,世空还不放心,又嘱咐贫僧说:‘此书非正直者莫传,非出将入相者莫传。’世空大师圆寂后,贫僧便离开五台山,这个包袱也就被贫僧一直带在身边。贫僧来到人间八十个春秋,名山大川也见过几处,王侯将相亦结识了一些,却都是过眼烟云。王侯将相中的正直者,偏偏胆量不足,办不了大事,而有勇有谋亦正直者,可又都是些平民百姓,难成栋梁。
大人哪,你我虽为同乡,却相识于京师,交往虽不甚密,却能心心相印。贫僧阅人无数,亦学过黄、老之术。贫僧是行将就木的人,放肆地多说几句,想大人不能嫌烦。我料大人,登堂拜相,自不在话下;封王封侯,亦有可能。魏相传下来的这三卷书,只有大人才有替贫僧保管的资格,也不能枉费了著书人一番心血,贫僧也可一身轻松地去见世空长老了。”
一真说完话,歇了歇,便抖抖索索地拿过枕头,拼死力地去撕,却哪里撕得动!
——曾国藩赶忙接过枕头,轻轻地一撕,枕头便裂开一个大豁口:一捆发黄的书,应声掉出来。
一真用手指了指那捆书,道:“就是它了。曾大人,你慢慢用茶,贫僧累了,要歇一会儿。”说着便闭上眼睛。
曾国藩拎着那捆书,悄悄地退出来,见小和尚站在门外,便道:“大师累了,要歇一会儿,你陪我各处转转吧。”
小和尚道:“知道大人进了山门,斋房已备了桌素菜请大人用。——大人还是随小僧去用饭吧。”
曾国藩答应一声“好”,接着又问道:“给大师瞧脉的是哪家的郎中?”
小和尚边走边答:“是京师‘益寿行’的齐先生,是七天前把的脉,把完脉出来就和智祥师叔说,预备后事吧,大师的大限到了。师父自己也说大限到了。”
曾国藩随小和尚踏进斋房尚未落座,一个老和尚便匆匆走进来,对曾国藩高唱一声佛号,道:“曾大人,我家主持一真大师圆寂了。——阿弥陀佛!”
曾国藩急忙赶往禅房,见一真的几个同门师兄弟正在忙着给一真净身,换法衣,十几位和尚正在寺院当中架木柴。
众人把一真的法衣穿好,便抬到一个蒲团上坐定,把两条腿硬盘到和以往诵经时一般模样。
曾国藩看那一真,似睡着了一般,脸色轻松,不着一点痛苦留恋之色,仿佛完成佛祖交给的任务,驾鹤西归了。
曾国藩回想起与一真的交往,只觉眼眶一热,热嘟嘟地流下泪来。
他忍住悲声,让小和尚拿出纸笔,略一沉吟,便写了“魂兮归来”四字。
临别,曾国藩告诉小和尚,务必将“魂兮归来”四字焚化。小和尚点头应允。
曾国藩于是离寺,自此再未踏进报国寺半步。而曾国藩写给一真的“魂兮归来”
四字,却并没有被焚烧,而是留了下来。多少年以后,倒成了报国寺的镇寺之宝。
曾国藩回到府邸,便急忙用饭,饭后又足足喝了一壶茶,猛然想起一真转赠的那捆黄书,便急忙拿过来小心打开,却正是三卷书,有之一、之二、之三为证。翻开之一,先看到“挺经”二字,想来就是书名。玩味了许久,不得其解,只好一页一页地看下去,却原来是讲成败的。分为正篇、挺篇、家篇、国篇、君篇等共十篇。全书约十几万字,无作者,无出处。看那纸张装订工艺,曾国藩断定确系唐时之物或者更早,是民间手抄本无疑,也算文物。
全书大略看了一遍,曾国藩忽然哑然失笑了:一真大师过重地看诗这部书了,这哪里有天书秘笈的影子,明明白白地只是几篇民间传说而已!
其中有一篇,讲的是个老者要请人吃饭,打发儿子去城里买菜,客人到了多时,儿子尚末回来。
老者心焦,就走出庄子去寻儿子,一直寻到独木桥边,却见儿子和一个挑担子的老者,面对面地在桥中间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寻儿子的老者走过去问挑担子的老者道:“老哥,兄弟要请人吃饭,就等儿子的菜下锅,你让一让,让我儿子过去,如何?”
挑担子老者气忿忿地回答:“ 我老人家要赶在天黑以前进城把这两担泥人、泥马卖掉,你叫我让,我就只有跳到河里去,可我的泥马如何见得了水?——要说让,你儿子应该跳下河让我过去才对。要知道,你儿子肩上的菜是不怕水的。”
寻儿子的老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说了三个“罢罢罢”,便自己走下河去,把儿子的菜接过来自己担上,又让儿子跳进水里,给老者让开一条路。
这篇故事没看完,曾国藩先笑起来。像这样的故事,不要说京师,就是湖南,湘乡,随便都能寻出好些个来,真真糟践了“挺经”二字。还说什么是魏相所传,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也真难为了一真,竟然糊里糊涂地把这三本书珍藏了大半辈子!
曾国藩把书随便放在书架上,便走出书房,到祖父的灵位前燃上几炷香,才又走回书房。
喝了一阵茶觉着无聊,就又拿过《挺经》看起来。这一次他读得比较细,一个整句子,总要在口边玩味上两遍才往下看。读着读着,他忽然奇怪起来,他发现这书里的句子不仅能顺着读,逆着也成句。
他于是试着从第三卷的最后一页读起。这一读,他不止诧异,而是大大地吃惊了;不仅满篇警语,字字珠玑,而且寓意深远,耐人玩味。里面有很多话,圣人都说不出。《挺经》,倒真是一部奇书了!
一连几天,曾国藩沉浸在《挺经》里。失去祖父的悲痛,失去朋友的哀鸣,自己的仕途不顺,满官的鄙夷,同僚间的排挤、倾轧,种种的不悦,都被《挺经》冲淡了。
几天下来,曾国藩明显地有些消瘦,颧骨突出了,三角眼的棱角更加分明了。但精神状态,却愈加饱满了。
唐轩私下和周升议论:“大人得了什么宝贝,竟如此迷恋!敢则是看破红尘要参禅了不成?”
——启禀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按我大清律例,御史闻风而奏无罪,曲子亮罪不至革职啊!
——曾国藩,你放肆!
——臣急不择言,请皇上恕罪!
——来人哪,摘去曾国藩的顶戴,押进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这一日,曾国藩刚用过早饭,忽然收到礼部的咨文。
曾国藩心下一惊。
按大清官制,官员在休假期间,公报咨文是可以不发给的,除非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发生。莫非——他慢慢地拆开咨文,却原来是七十四岁的仁宗孝和睿皇后钮祜禄氏殡天了!
曾国藩一下子愣住,半天不说一句话。
曾国藩知道,孝和睿皇后虽非道光帝的生母,但两个人的感情最好;道光帝皇帝的登基圣谕,就是孝和睿皇后宣布的。现在,孝和睿皇后忽然殡天,而此时的道光却偏偏正在病中,这种打击,他能支撑过去吗?尽管皇上都希望自己万岁,但却没有哪个能真的万岁。愿望代替不了现实。
第二天,曾国藩作为礼部右侍郎,深知朝中出现这样的大事最忙最累的是礼部,不等假满,便急匆匆赶到礼部销假办公,汇入到治丧大典的忙碌当中。
孝和睿皇后的丧事刚刚办完,曾国藩又接到兼署兵部右侍郎的圣谕。他急忙具折进宫谢恩。
谢恩毕,道光帝却徐徐发问:“曾国藩哪,你今年多大了?”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今年已三十九岁。”
“嗯。”道光帝点点头,又问,“你在京里十几年了吧?”
曾国藩答:“臣从庶吉士算起,已整整十一年了。”
道光帝忽然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一晃儿,十一年了!”说完,便闭上眼睛,沉浸到自己的遐想之中。
曾国藩正想跪请圣安然后退出,道光帝却忽然又睁开眼睛,说道:“曾国藩哪,顺、奉二府的宗室会试就要到了,朕决定让你做文试考试大臣的总裁,文庆做武试考试大臣的总裁。宗室会试,关乎我皇家的命脉,你要用心把这件事办好!”
道光帝的话未说完,曾国藩已是吓出一身冷汗。
他颤怵了许久,才叩头答道:“臣谢皇上信任!臣却不敢领旨!”
“怎么?”道光帝反问。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宗室会试,关乎皇家命脉,也关乎我大清的命脉。历届宗室会试,文武总裁均由亲王、贝勒或大学士担任。臣一介侍郎,位不高名又不显,断难担此大任。请皇上明察!”
曾国藩说完这话,偷偷望了皇上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心里想道:“二品侍郎担任宗室会试总裁,不被那些骄横惯了的皇家子弟揍扁才怪!”
道光帝想了想道:“曾国藩哪,朕也知道惯例,但朕更知道,王、贝勒们出任总裁,袒护的成分太多,而大学士们来做此事,又都是不分良莠全部取中!——朕今年决定改一改规矩。你只管大胆地去做。你下去吧,朕要歇一歇了。”
曾国藩只得跪安退出。
第二天早朝后,着曾国藩担任宗室会试文试总裁、文庆担任宗室会试武试总裁的圣谕果然下到各部院。
一见到圣谕,汉官们都替曾国藩暗捏一把汗,曾国藩自己也是忐忑不安了好些天。
那几日,下人们见曾国藩一回到府里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饭也吃得极少,书也不怎么看,只是在炕上大半夜大半夜地坐着。
下人们不敢问,但断定,大人是遇到麻烦事了,而且这麻烦还不小!
总算熬到会试这天。
一早,顺天府迎接总裁官的十六抬无遮掩大黄轿早早便来到礼部,仪仗也极其隆重,不仅设了“回避”、“肃静”警示牌,还要鸣锣开道,亲兵清街,隆重得好似王爷出行。
曾国藩只带了李保、刘横二人,便乘上顺天府的十六抬大轿,被人高高地抬着,招招摇摇地奔彩棚而去。李保、刘横也都骑在马上,神气地跟在轿后。
街两边已是挤了无数的满、汉百姓,都想看看今年的宗室会试大总裁放的是哪位王爷。当看清是二品侍郎曾国藩时,汉人百姓顿觉扬眉吐气,仿佛自己也一下子高大起来。满人们则不相信地小声议论:怎么是这个三角眼!——王爷们都哪去了?
到了考棚前的会试大厅,曾国藩一走出大轿,顺天府府尹便带着所有钦命的房考官们一齐向曾国藩叩请圣安,曾国藩一一作答。
众人便簇拥着大总裁走进大厅。
到大厅坐定,曾国藩刚要点名分差,一名传旨太监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口称“圣旨到!
”
曾国藩带着众人急忙跪倒接旨。
旨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室会试,关乎皇家命脉。朕特着礼部侍郎曾国藩任是科文试大总裁,重在公允,以激发皇家子弟用功读书。朕知该侍郎办事一贯公允,此次亦不负朕望,断非朕有意降低规格。有胆敢闹场、挑衅会试大臣者,无论亲疏,朕一体查办,决不姑息!钦此。
曾国藩把圣旨恭恭敬敬供在大厅之上,这才放心大胆地当起大总裁来。
该科宗室武会试的地点设在顺天府的兵马校阅场,也搭了彩棚,还设了检阅台,情形比文会试还热闹。
是科入考的宗室文举人为二百一十六人,共考三次。第一次为初试,初试入选者进入复试,复试又通过者再进行殿试。殿试照例由皇上主持。
是科文会试初试进行了三天,复试进行了三天。曾国藩住在礼部,带着二十几名官员又阅了五天卷,这才得出录取人数。共取士三十八人,其中正榜三十三人,副榜五人,是大清国开国宗室取士最少的一年。武会试取士二百五十二名,略多于上年。
曾国藩带人把复试录取的卷子都集中在一个考袋里,又把录取的名单公公正正地誊清,文庆也把录取人数写好,便一同呈上去,只等皇上朱谕一下,这些人就是文、武进士了。剩下的所谓殿试,实际就是走走过场而已。
卷子与名单呈上去以后,道光帝很快朱批照准,但却没有指明具体殿试日期。但曾国藩总算可以回府安歇了。
道光皇帝是病到连殿试都不能主持的程度了。
曾国藩匆匆用过晚饭,便让厨下烧了一锅热水。在礼部阅卷的几天,因为受潮气袭侵,他的癣疾有些发作,他是要好好地泡一泡了。
在盆里泡了一会儿,他全身舒坦多了,几天来的疲劳也顿时消除了不少。
周升走进来禀告,有客来访,说着递过片子。
曾国藩把片子接在手里,见是顺天府正四品府丞匡路鑫,片子的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赏三品顶戴。
曾国藩与满人不大来往,也记不起这匡某是何许人也,便把片子还给周升道:“告诉匡大人,我已经歇了,有事明日到礼部大堂见我罢。这个还给他。”
周升走出去,曾国藩便闭上眼睛,想在盆里困一会儿再更衣,周升却马上又返回来,道:“大人,匡大人说了,是文大人介绍他过来的。——好像不是公事。”
曾国藩想了想,长叹一口气道:“让匡大人在客厅稍候,容我更衣。——告诉刘横,给匡大人沏壶茶。——匡大人是着便衣还是官服?”
周升答应一声“便服”,便走了出去;曾国藩这里开始更衣。
曾国藩着便服走进客厅的时候,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便急忙站了起来。曾国藩知道,这人一定是那匡路鑫了。
匡路鑫抢前一步施礼道:“下官匡路鑫见过曾大人。匡某来得唐突,还望大人见谅。”
曾国藩象征性地用手扶了扶道:“匡大人快不要这样!——不知匡大人这个时辰来寒舍有何见教啊?”
匡路鑫回座,道:“下官此次来,有两层意思,一则来替舍弟谢恩师提拔,一则有件小事想烦大人。”
曾国藩一愣,问:“令弟是哪一位?”
匡路鑫道:“大人这次点中的第三十八名文进士匡路同便是。”
曾国藩想了想,道:“匡大人言重了!取中的文、武举子尚未殿试,本部堂还不能算是匡路同的座师。匡大人的另一件事是什么呢?”
匡路鑫道:“下官想恳求大人,把舍弟保举进翰林院。”
曾国藩一听这话,忽然笑了起来:“匡大人,你真会开玩笑!新科进士的前程,掌握在皇上的手里。大清开国至今,还没有听说新科进士,由总裁官保举进翰林的。——匡大人久历京师,如何糊涂了?”
匡路鑫站起身,深施一礼道:“下官身为宗室子弟,如何不知我大清的官制?但大人哪,如果万岁爷让您老酌情处理,也是有可能的呀?”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道:“匡大人哪,这次取士,正式录取的文进士是三十三名,候补的五名。如果不经过殿试,这五名候补生怎么办呢?而令弟偏偏就在这候补生里,是最后一名。”
匡路鑫答道:“这个大人不必担心,这五名候补生万岁爷自会依老例赐个出身的。”
匡路鑫知道曾国藩本人就是同进士出身,所以答话时有意回避了“同进士”三个字。
但曾国藩还是脸色一红,赶紧低头喝了一口茶,这是有意识地要送客了。
匡路鑫站起身,从袖里掏出一个大封包递给曾国藩道:“这是舍弟让下官转送给大人的一份薄礼,望大人成全。”
曾国藩把封包推了推道:“本部堂的为人相信匡大人也有所闻。——如果匡大人想让本部堂革除令弟的功名前程,封包尽管放下,本部堂明日早朝就直接呈给皇上。——刘横啊,送匡大人上轿!”
匡路鑫急忙把封包袖进袖子里,一边口里说着“打扰大人了”,一边满脸羞愧地退出客厅。
第二天早朝,道光帝仍就没有露面,但宣旨的太监却宣读了一份圣谕。
谕曰:“新科候补进士均赐同进士出身。着礼部右侍郎兼署兵部右侍郎曾国藩按新科文进士成绩优劣逐一在礼部大堂考核荐馆,所有新科武进士由文庆、祁藻在兵部大堂逐一考核荐馆,最后由朕察之。钦此。”
两班文武大臣愣了许久才缓缓退出。
曾国藩退朝下来即赴礼部大堂与新科文进士见面,文庆与祁藻则径去兵部大堂与新科武进士见面。
曾国藩来到礼部大堂。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桂良这时正请假回奉天府省亲,礼部的满侍郎、内阁学士敬爱已带领新科进士们在大堂列班恭候大总裁。这是大清国开国以来没有过的事情。
进士们的心里都空落落的,官员们也因看不到传胪盛会而挺不起精神。
大清国新科进士的传胪典礼是极其隆重而热烈的,因为是当今皇上主持,不仅要在保和殿外鸣鞭、奏乐,还要在礼部赐新科进士恩荣宴,全体新科进士还要宴请本科的总裁、同考官等。要热闹上三十几天才罢。
传胪之后才是朝考,按成绩优劣分配新进士的去向。朝考的第一名为朝元,为一甲第一。朝考完毕即授官职,一般的情况是前五名授翰林院庶吉士,其他的人,除一部分授为主事、中书之外,大部分外放各省用为知县,当然全部是遇缺即补的老虎班的候补。
曾国藩现在主持的实际是朝考,殿试、传胪典礼等于是免了。
曾国藩当场出题,是一篇限定在三百字以内的策论,规定两刻时间收卷。这有别于八股文,但可从中看出新科进士们的头脑是否敏捷。
试题由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敬爱呈进宫去,很快便恩准送回。
新科进士的旁边都有礼部的大小堂官监督。
朝考开始。
两刻时间过后,卷子收上来,交由内阁学士及翰林院学士们分看,列出一甲、二甲、三甲,再统一汇总到曾国藩手上。如无疑义,便由曾国藩当堂公布结果。至于馆选,则由曾国藩按着名次,圈画出翰林院庶吉士、主事、中书、知县,然后呈进宫去,等皇上御准后,再张榜公布。
结果很快便评出,朝元竟然被赐同进士出身的匡路同夺得。曾国藩有些怀疑,便把三十八张考卷逐一看过,匡路同果然写得好。
曾国藩从这一天开始便有些对八股文字存了怀疑念头。
看样子,仅凭八股取士的确有些失之偏颇了!这念头也只一闪便永远存在心里。
很快,曾国藩便依老例圈画出庶吉士、主事、中书、知县。考毕,新科进士们便被礼部堂官们送出考场,各自庆贺去了。匡路同虽为候补进士,但因是朝元,还是被曾国藩圈定为翰林院庶吉士,准不准,自然是皇上的事了。
当晚,全体文武进士凑份子在顺天府的书院摆了一桌酒席,又叫了一台大戏,宴请曾国藩、文庆及礼部、兵部的所有官员。这有个名堂,叫“谢师宴”,是皇家定的规矩。曾国藩不得不到场象征性地略坐了坐,便辞了出来,回府。
岁末的京师夜晚来临得比较早,轿前的戈什哈已是早早地备了灯笼,进士们一直看着曾国藩上轿才又转回去热闹。
到了府门,护轿的刘横抢前一步正要叫周升开门,却从门旁的黑影里忽地蹿出一人。刘横一扑不中,那人已是跪到曾国藩的轿前,双手举着一张黄乎乎的纸,大喊“冤枉”。轿子只好停下。
周升这时从门里跑出,口里说着“老爷回府了”,便赶着来拉跪在轿前的人,边拉口里边骂道:“真个说不清,有冤不到衙门口去喊,只管在私宅混闹个什么劲儿。——换了别个,再把你送官,可不是冤枉加冤枉!”
那人任周升说破嘴,只管在地上打横,坚决不起来,也不让路。
刘横、李保也一齐聚拢来,口里说着“趁我家老爷没有下轿,还是走吧”,也帮着周升拉那人。
但几个人的下手都很轻,全不像其他府的下人来得凶猛。这一则因为都是苦力出身,是早就存了惺惺惜惺惺这念头在肚里的,二则因为曾国藩早就对下人们定了规矩,只要不是有意来无理取闹的,只准劝说教化,不准动老拳,有违者,坚决辞退。
看看越闹越不像样儿,曾国藩只得走下轿子,借着灯笼看那喊冤的人。
那人大约六十几岁的样子,很浓的胡子乱蓬蓬地挂在下巴上,满头白发也像有一年没有梳理。短衣褂已是脏得不成样子,举着状纸的手干巴巴的乌黑折皱,像荷叶塘边几十年没有砍伐的枯竹。
望着望着,曾国藩忽然心头一酸,一下子想起南五舅。
这双手和南五舅的手多么相像啊!
曾国藩迈前一步,顿了顿,说道:“老丈,您老有冤枉,该到刑部衙门喊冤才对啊!这里是私宅,不是断案的地方啊!”
周升道:“我家老爷的话听到了吧。——您老明儿一早到刑部去吧。”
老者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把李保、刘横、周升全哭得住了手。
许久,老者才道:“我老儿带着万民折从广西一路逃来,穿州过县,一直喊冤喊到京城。——不要说刑部,连大理寺我都去了,可他们不让我进哪!我这是经人指点才来这儿堵老爷的呀。老爷呀,您老就发发善心,别再往外推我了!”
李保一听这话,忽然笑了起来,道:“老人家呀,你又让人唬了,我家老爷位在礼部不管断案哪。——再说了,您老有多大的冤枉,不能在广西巡抚衙门了断,用得着进京吗?咱有多大的家底儿敢告御状啊?!”
老者止住哭声,把两眼望定李保,问:“这不是曾大人的住处吗?”
李保一愣,答:“我没说不是啊,可曾大人不管断案啦。”
老者就一字一顿道:“小哥,唬我的是你!都察院的曲老爷真真切切地跟小老儿讲,小老儿这场官司,只有曾大人能管得了。——小老儿已在京城逛了四十几天,不掏着底细,我敢来?”
曾国藩微微地笑了笑道:“老丈说的曲老爷可是曲子亮曲大人?——他是太能抬举本部堂了!不过本部堂倒想问一句,老丈这是在和谁打官司?”
“和谁?”老者头一扬,“和我们村的三还用跑到京师吗?——小老儿告的是广西巡抚郑祖琛!”
曾国藩一愣,正要反问,却见一对大红灯笼匆匆走来,后面跟着顶花呢四人抬大轿。轿子到了府门猛地停下,轿帘一掀,大内总管曹公公一步跨下来。
曹公公一见曾国藩,张口便道:“曾大人,皇上口谕,宣您立时进见。”
曾国藩看曹公公行色匆匆,知道很急,便急忙上轿,带上李保、刘横跟着曹公公便走。
到了宫门下轿,曹公公才小声道:“万岁爷今晚不太好,让在京的几位王爷和各部、院大臣都进宫里有话要说。奴才们已经分头通知了,估计都该到了。曾大人,您老有个准备。”
曾国藩心底一沉,脚下加快了步子。
道光皇帝已于一年前移居圆明园慎德堂养病,但今晚却移住在乾清宫。
曾国藩到时,宗人府令载铨、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蒙古科尔沁王僧格林沁以及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和内务府大臣文庆等已在龙榻前跪着。
道光帝半眯着眼睛躺在龙榻上,曾国藩近前跪下时道光帝的眼睛明显地动了一下。
曹公公附到道光帝帝的耳边小声说:“皇上,大臣们都到了。阿哥们都在暖阁候着,也让他们进来?”
道光帝点点头。
曹公公就急忙到暖阁,把四阿哥奕、六阿哥奕、七阿哥奕依次领进,跪在大臣们的后面。
道光帝共有九男十女,长子奕讳在二十四岁那年病故,次子奕纲和三子奕继均在婴儿时夭折。五子奕从生下来就过继给了皇弟绵恺为子。
道光帝的十个女儿中也只有五个长大成人,但也只有一人活到三十四岁,其他四人,皆在二十多岁相继故去。
道光帝的手动了动。
曹公公急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道光帝的嘴巴,许久才抬起头,向众大臣望了望,便快步走出去。
很快,两名太监抬着竹梯子跟着曹公公进来。竹梯子搭到“正大光明”匾额处,一名太
监便在曹公公的示意下爬上去,双手捧出一个精致的锦缎小盒子。
众大臣和众皇子都屏住呼吸,一齐望定那锦盒。
曹公公接盒在手,俯下身子问道光帝:“皇上可是要打开?”
道光帝就把眼睛望定自己的右手。曹公公小心地看过去,见那只干皱的掌心里赫然放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金钥匙。
曹公公口里答应一声“遵旨”,便拿过钥匙,小心地将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黄缎。
曹公公慢慢地将黄缎展开,大声读道:“朕书谕,皇四子奕立为皇太子,册封皇六子奕为亲王。”
读完,便将黄缎递给载铨。载铨看了一遍无误,又递给跪在身旁的载垣。圣谕从众王、大臣的手上走一遍,最后递给曾国藩。
曹公公把圣谕重新放进锦盒,便双手捧定,两眼望着王、大臣及众阿哥们。
众王、大臣们及阿哥们会意,齐朗声道:“臣等谨遵圣谕。”
道光帝这才把微睁的双眼闭上,右手轻轻地抬了抬。
曹公公于是宣布:“众王、大臣跪安!——众阿哥护送万爷岁回慎德堂就寝!”
众王、大臣这才鱼贯而出。
曾国藩临退出时,悄悄向跪送的众皇子们扫了一眼,这一眼竟使曾国藩全身猛地一震!如果不是皇四子奕恰在此时掀了掀眼角,他几乎跌倒失态。
曾国藩跌跌撞撞地回到府邸,匆匆吃了口饭,便赶忙让李保到厨下烧了一桶热水,放了盐拎进卧房。
全身泡进盆里,他的脑海中开始出现各个皇子的形象。
十九岁的奕尽管是皇四子,其实是皇长子。按着古来立长不立幼的原则,立为储君自无疑义,但奕偏偏长了一双鹰眼。依《挺经》的说法,鹰眼多疑。这一点,他已从安格一案中得到了印证。更让曾国藩深感不安的是,奕的脸上暗藏了一条横纹。他站着,奕跪着,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其他几个皇子却没有。脸藏横纹,动乱之相,薄福之相。古人有云:皇帝无福民遭难。鹰眼、跛腿、脸藏横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即将是大清国至高无上的主宰!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浑身乱抖,头嗡嗡作响,有冷汗冒出。
最让曾国藩颤怵的是,偏偏奕却又是个才识平平,少谋无断的人。——而皇六子奕,不仅相貌出众,且见识非常,尤其那一双清彻见底的明亮眼睛,一见就让人感到是个敢作敢为的人。
想到这里,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光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祖宗费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可能就因为他的一时糊涂而被葬送了!
忽然,曾国藩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临出宫时,奕那旁人注意不到的一瞥。曾国藩从奕那一瞥中,看到的是侥幸、是惊喜。大概奕自己也知道,从长相到人品,从人品到才识,他都比弟弟们逊上几筹,而他现在竟然赢了!
曾国藩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已经隐隐感到,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只要道光帝离世,他是再难有所作为了,说不定还有掉脑袋的可能!
他闭上眼睛,任着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替皇六子奕不平,他替天下百姓不平,他替大清国惋惜!他真的想立时穿上衣服,去慎德堂和皇上好好地谈一谈;可他很快便清醒过来。他知道,道光帝是永远都不会再召见自己了,道光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道光帝连举手投足这样的小事,都须拼上老命才能做到,他还有多少时日好挨呢?他很快就要和他的列祖列宗们相会了!
曾国藩洗了把脸,感觉全身舒畅一些,于是更衣。
他让李保把桶拎出去,又让李保告诉下人们都歇息,便关上卧房的门,点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每当遇到烦心的时候,他总要这样坐上两个时辰。这种坐功是他从大学者唐鉴处学来的,几年下来,倒成瘾了。
是夜,直隶的保定府,出现地动现象,有多处房屋塌裂;奉天府衙门里,忽然升起无名火团,有五名值事的官员被烧死。
就是这个时辰,在圆明园慎德堂龙榻上静躺的道光帝,忽然圆睁龙目,手指窗外,作惊恐状。守在身边的皇太子奕等人顺着道光帝的手指望去,见一硕大的、亮灿灿的、圆圆的东西从天空冉冉落下;明明落在院子里,着人寻时却又不见踪影。
众人煞觉作怪,再看道光帝时,已然气断归天。
时间是道光帝三十年正月十四日午夜,享年六十有九。
慎德堂霎时哀声大作。
端华、穆彰阿、曾国藩等一班王、大臣们被连夜召进宫,为道光帝守灵。
第二天,道光帝梓宫被移进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同时公布道光帝遗命。
遗命一曰:“皇四子奕着立为皇太子,尔王、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
曾国藩看到这份遗命字迹潦草,显系道光帝垂危时挣扎而书,同时,也可看出在立储上道光帝所费的一番苦心。
遗命二曰:“皇六子奕着册封亲王,尔应知朕之苦心,当一心赞辅,以祖宗基业为重。”
王、大臣们都知道,这条遗命是写给奕的,同时也是写给皇太子的,它昭示着奕既册封为亲王,就有了辅政的责任。
曾国藩默念一声“侥幸”。有这条遗命跟在后面,大清国还真能延续下去。怕就怕小肚鸡肠的奕,对自己的这个同父异母兄弟不能相容,演上一场“豆在釜中泣”的闹剧。
遗命三曰:“朕登基,凡三十年,深感圣祖之重满轻汉之诸多不当,朕刻意扭转,望尔坚持,此乃国家稳定之根本。”
这是写给新皇帝奕的,告诉奕施政的方向。处心积虑,用心良苦,也可看出道光帝对自己的这个儿子的不放心。
遗命四曰:“圣祖各陵五孔桥南均有圣德神功碑,清汉二通,覆以碑,制度恢宏,规模壮丽,在我列祖列宗之功德,自应若是尊崇昭兹未许。在朕则何敢上拟鸿规,妄称显号,而亦实无称述之处,徒增后人之讥评,朕不取也。万年后着于明楼碑上镌刻大清某某皇帝清汉之文,碑阴即可镌刻陵名。嗣皇帝即欲撰作碑文,用申追慕,即可镌于宫门外之碑上,断不可于五孔桥南别行建造,石柱四根亦不准树立,碑文亦不可以圣神功德字样加称。俭为国家根本,昌盛起源。朕之陵寝,无用郊配,无作庙,照前可也。”
看到这条,很多王、大臣都流下了眼泪。
道光帝在位三十年,无一日不以俭字为重,三十年的开销,竟然抵不过乾隆爷一年之用度。道光帝不仅衣食用度缩减,对出行仪仗,也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像皇后生日那样的大典,道光帝也只是传谕“面条与卤多备,许内廷人员吃饱”而已。就是这样的一个节俭皇帝,连郊配、庙都要减掉,王、大臣们怎能不动情呢?
崇俭抑奢,是道光帝朝的核心。
更有一件事让天下百姓永远感激涕零,那就是大清的圣祖定下的“肄武绥藩”的木兰秋狝,因耗资巨大,道光帝竟然一次也没有举行,这实际等于改了祖制。
越想,曾国藩越觉着道光帝的陵寝应该用郊配,应该有庙。不管奕是什么想法,他都要凭礼部侍郎的身份为道光帝争上一争。
十日后,一十九岁的奕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王公百官朝贺如仪,定年号为咸丰,明年为咸丰元年。
奕照道光帝遗命,当天即册封六皇子奕为恭亲王,同时追封亡兄奕讳、奕纲、奕继为郡王。
登基的第二天,又颁诏书,册封奕为醇郡王、奕为钟郡王、奕为孚郡王;定缟素百日,素服二十七日。
第三天,奕又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东的勤政殿,召王、大臣们讨论先皇帝遗诏中的“无用郊配,无作庙”二项,以示咸丰帝对百官的尊重和对遗命的重视。
王、大臣们都不言语,大家都摸不准新皇帝的脉搏。
曾国藩却出班跪倒,呈上早就写好了的奏稿《遵议大礼疏》。他要为先皇帝争上一争。
奏稿如下:奏为遵旨敬谨详议事。
正月十六日,皇上以大行皇帝朱谕遗命四条内,无庸郊配、庙二条,令臣工详议具奏。臣等谨于二十七日集议,诸臣皆以大行皇帝功德懿铄,郊配既断不可易,庙尤在所必行。直道不泯,此天下之公论也。臣国藩亦欲随从众议,退而细思,大行皇帝谆谆诰诫,必有精意存乎其中。臣下钻仰高深,苟窥见万分之一,亦当各献其说,备圣主之博采。
窃以为遗命无庸庙一条,考古准今,万难遵从;无庸郊配一条,则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焉。
所谓无庸庙一条,万难遵从者,何也?古者祧庙之说,乃为七庙亲尽言之。间有亲尽而仍不祧者,则必有德之主,世世宗祀,不在七庙之数,若殷之三宗,周之文、武是也。大行皇帝于皇上为祢庙,本非七庙亲尽可比。而论功德之弥纶,又当与列祖、列宗,同为百世不祧之室。岂其弓剑未忘,而尝遽别。且诸侯大夫尚有庙祭,况以天子之尊,敢废升之典?此其万难遵从者也。所谓无庸郊配一条,有不敢从者二,何也?古圣制礼,亦本事实之既至,而情文因之而生。大行皇帝仁爱之德,同符大造。偶遇偏炎,立颁帑项,年年赈货,薄海含哺,“粒我丞民”
,后稷所以配天也。 御宇三十年,无一日之暇逸,无须臾之不敬;“纯亦不已”
,文王所以配上帝也。既已具合撰之实,而欲辞升配之文,则普天臣民之心,终觉不安。此其不敢从者一也。历考列圣升配,惟世祖章皇帝系由御史周季琬奏请外,此皆继统之圣人,特旨举行。良田上孚昊眷,下惬民情,毫无疑义也。行之既久,遂为成例。如大行皇帝德盛化神,即使无例可循,臣下犹应奏请;况乎成宪昭昭,何敢逾越?《传》曰:“君行意,臣行制”;在大行皇帝自怀谦让之盛意,在大小臣工宜守国家之旧制。此其不敢从者二也。所谓无庸郊配一条有不敢违者三,何也……
…………
臣窃计皇上仁、孝之心,两者均有所歉。然不奉升配,仅有典礼未备之歉;遽奉升配,既有违命之歉,又有将来之虑,是多一歉也。一经大智之权衡,无难立判乎轻重。圣父制礼,而圣子行之,必有默契于精微,不待臣僚拟议而后定者。臣职在秩宗,诚恐不详不慎,皇上他日郊祀之时,上顾成命,下顾万世;或者怵然难安,则礼臣无所辞其咎。是以专折具奏,干渎宸严,不胜惶悚战栗之至,谨奏。
咸丰帝看完折子,让随侍传旨太监当众把折子朗读一遍。
众大臣还是不表态。
咸丰帝只好点将了:“穆彰阿呀,你是老臣,又是先皇的首辅大军机,你说该怎么办呢?”
穆彰阿最近的情绪比较低落,他出班蔫蔫地跪下,道:“奴才以为按我大清祖制,皇上该遵遗命才对。”
咸丰帝想了想,说一句:“你起来吧。杜师傅啊,你认为呢?”
已被道光帝贬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但仍兼上书房总师傅的杜受田赶忙出班跪下,声音宏亮地奏道:“启禀皇上,老臣以为,穆中堂的话没有道理,更不合祖制。
”
全场一愣,穆彰阿更是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曾国藩不惊也不怪。
奕做了皇帝,杜受田势必复出。这一则源于杜受田一直在上书房行走,在上书房行走的九个师傅中,杜受田是最受奕欣赏和信任的一个;另一则则是杜受田受穆彰阿的压制日久,而穆彰阿又正是奕和奕比较讨厌的一个人。可以肯定地说,不管是奕还是奕当皇上,都不会有穆彰阿的好果子吃。
咸丰帝赞许地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问起了别人。
“文庆啊,你是内务府大臣,你是什么态度呀?”
文庆一愣,急忙出班跪禀:“回万岁爷话,我大清是以孝治天下。万岁爷作为当今天子,又是闻名的孝子,万岁爷知道该怎么办。”文庆这话回得比较得体。
当日临下朝,传旨太监忽然又宣布了一道不合体例的圣谕。
谕曰:凡早朝,朕到后,众王、大臣方许进殿,时辰由传旨太监执掌;凡退朝,众王、大臣可先行告退,朕后行,以示朝廷体恤众王、大臣站班之苦。钦此。
众所周知,大清开国至今,早朝都是众王、大臣先进大殿候皇上,从无皇上先进大殿候众王、大臣之理;而退朝时,却又总是等皇上走出大殿后,众王、大臣才敢退出。这已成定例,从无更改,好像也没更改的必要。
圣谕一出,众王、大臣全部一愣,但很快便释然:皇上是不想把走相展示给众王、大臣啊!大清现在的皇上跛腿啊!
曾国藩刚坐进礼部办事房,都察院监察御史曲子亮便走进来。
施礼毕,礼部值事官捧上香茗两杯。
待值事官退出,曲子亮从袖中摸出几张草纸,呈给曾国藩道:“曾大人,郑祖琛这件事下官实在是气不过,只好求大人为广西无辜申冤了。”
曾国藩愣怔了半天,才忽然想起在自家门前的那位喊冤的广西老者来。——敢则那老者还在京师逗留?
曾国藩疑惑地用眼扫一扫曲子亮递过来的那几张纸,见起首明晃晃地写着:“状告广西巡抚郑祖琛纵容抚标中军利用剿匪事乱杀无辜。”
曾国藩用手往外推了推,苦笑一声道:“这些人敢则是疯了!——广西匪事举国震动,朝野不安。这人有多大胆,竟然状告郑祖琛!”
曲子亮近前一步道:“曾大人,下官经过秘访,又问了由广西进京省亲的人,不是告状人大胆,实在是郑祖琛大胆哪!——这份万民折,不是空穴来风啊!”
曾国藩正色道:“曲大人,既然你有了真凭实据,缘何还不启奏相参。——你不要忘了你的职责!须知我大清国的都老爷可不是虚设的!”
这回轮到曲子亮脸红了,他嗫嚅了一下道:“大人不要误会下官。下官此来,是想让大人给下官拿个主意。左都御史花沙纳和那郑祖琛有姻亲。——下官就算上了折子参那郑部院,能有用吗?”
曾国藩一想也对。花沙纳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御史上的折子新皇上不可能不问花沙纳,而花沙纳和那姓郑的又有姻亲,花总宪怎么能向着他曲子亮说话呢?这个折子上与不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曾国藩知道怪错他了,就自嘲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礼部值事官领着一名宫里的太监走进来,一见曾国藩就道:“万岁爷在乾清宫等着见大人。”
曾国藩就冲着旁边的凳子对曲子亮点点头,口里道“烦曲大人先在此略坐一坐”
,便同着太监走出去。
咸丰帝正在乾清宫和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谈话。
曾国藩跪下叩头恭请圣安时用眼偷偷瞟一下那侍卫,见是肃顺,心头不由一喜。
肃顺其人曾国藩比较了解,敢任事,有主见,虽手段毒些,但一颗为国为民的心还是有的。
曾国藩暗想:有奕和肃顺两个在咸丰帝的身边,相信这大清国还不会轻易崩溃。
咸丰帝望着曾国藩道:“曾国藩哪,你是先皇比较倚重的人,朕来当这个皇上你们这些老臣可得给朕出些好主意呀。”说完这些,竟没有下文。
曾国藩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说的是。”
咸丰帝憋了半天,才又道:“先皇的事就按你说的办吧,你看还有什么要办的吗?”
曾国藩被弄得一头雾水,他搞不准咸丰帝要为道光帝办什么事,是郊配?还是——?接下去要办什么事?自然是向大臣们颁赏先皇的遗物,大赦天下。这是圣祖早就定下的规矩,还用问吗?
曾国藩小心地回答:“回皇上话,按我大清祖制,皇上登基,一要向王、大臣们颁发先皇遗物;二要大赦天下,文武百官晋级加赏;三要封赠王、大臣们的先人。”
“就这些吗?”咸丰帝有些不高兴了。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按我大清官制,除御史外,四品以下官员不能单衔奏事,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言路。臣以为,皇上在这条上可适当放宽界限,群策才能群力。请皇上明察。”
“什么?”咸丰一听这话,竟勃然大怒,“好你个曾国藩,你让朕改祖宗家法?
”来回走了几步,又道:“你能不能给朕出点好主意呀?先皇生前总在朕面前夸你如何如何,依朕看来——哼!”
曾国藩老老实实地跪着,一言不发。
咸丰帝越看曾国藩的一对三角眼越来气,心里不由气忿忿地想:“先皇怎么让这么个丑八怪做侍郎呢?——大清没人了咋的?”
他终于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摆摆手道:“你跪安吧!朕领教你的高明了!”
曾国藩叩头谢恩,慢慢退出。
曾国藩没有看错,咸丰帝不仅学识平平,且还是个好色之徒,他不仅走路飘飘脸呈倦意,言语间也充满了贪欲。仿佛一匹好斗的公猴子,见了同性挠,见了异性上。
曾国藩默默地上轿,悲戚地想:“大清国彻底完了!”
回到礼部,见曲子亮还在办事房坐等。
曲子亮一见曾国藩进来,忙起身施礼。
曾国藩摆摆手,道:“曲大人。”便端起茶杯。
曲子亮知道曾国藩在端茶送客了,只好告退。告郑祖琛的状子,却落在了案面上。
曾国藩怔了怔,便袖起来,决定回府。
是夜,曾国藩癣疾大发作,贴了膏药,才勉强睡了一觉,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道光皇帝坐着,曾国藩跪着,像是在勤政殿,又仿佛在太和殿。
道光帝道:“朕在位三十年,自忖无功,但也无过。朕深知四阿哥才学平平,聪颖不如六阿哥。但六阿哥主意太正,听不得相左的意见,能辅政却不能执政。这一点,你比朕清楚。曾国藩哪,大清国是大家的呀!”
曾国藩的心头忽然涌上万千的委屈,他一边叩头一边哽咽道:“臣谨记皇上教诲,臣为国家,愿肝脑涂地!”
一个声音却冷冷地说道:“曾国藩哪,你别说漂亮话了!你的能耐,朕已是见识过了!”
曾国藩拿眼往上一瞟,见上面坐着的却是咸丰帝,道光帝已然不见。
曾国藩拼出一死,大声道:“君臣皆为渡河的乘客,君臣同舟才能共济,焉可互相攻讦。——皇上如此待臣,臣情愿一死!”
说毕,奋力把头往殿柱上一撞,就听扑通一声,整个人平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头没有伤着,身子倒摔得结结实实。
曾国藩偷偷地睁开眼睛,观察了许久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摔在卧房里。什么道光帝什么咸丰帝,通统是梦里人物。
他费力地站起身,但见天光已亮,窗外雪花舞得正起劲,周升正在窗下清扫院中的积雪。
曾国藩重新回到床上,不由细细回味起刚才的梦境,又联想到道光帝升遐后朝中发生的种种事情,两眼却再也合不拢。
他只得起床,喝了碗稀饭,又练了两刻光景的字,这才乘轿上朝。
咸丰帝升座,宣布的第一条圣谕是:向王、大臣们颁赐先皇的遗物;第二条圣谕是:大赦天下,所有王、大臣均着加一级;第三条圣谕是:封赠王、大臣的父母及先人。
咸丰帝当时即着太监向在场的文武百官颁赐道光帝的遗物。
曾国藩受领道光帝遗物两件:一件是道光帝穿过的大衣,一件是道光帝用过的玉佩。
曾国藩双手接过先皇的这两件遗物,忽然忆起昨晚的梦境,禁不住失声痛哭,连连昏厥,仿佛道光帝就在眼前。
曾国藩此举,不仅让咸丰一愣,更让满朝文武都捏一把汗在手心里。
按大清廷制,朝班失态,轻者革职,重者砍头。曾国藩在龙廷之上全无顾忌地大放悲声,正好触犯了这条。
咸丰帝用手一拍龙椅,霍地站起来,曾国藩这才蓦然觉醒,也霎时止住悲声。
众大臣全部跪倒,一齐盯住新皇帝的嘴——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叹息。大家都有一
个共同的想法:曾国藩这回是彻底完了!
穆彰阿这么想,祁藻这么想,文庆也这么想。
许久许久,咸丰帝才徐徐说道:“曾国藩哪,朕知道你对先皇留恋过深,朕就不怪你了!”
曾国藩爬前一步,哽咽着道:“臣谢皇上不罪之恩!”
咸丰帝摆摆手,没有言语。
回到礼部。曾国藩越想越后怕。以后,每当想起这次龙廷失态,他就脖颈发凉,全身发冷,夜里必做恶梦。
文庆曾私下与人讲:“曾侍郎如此失态,皇上竟没有怪罪,我朝开国尚属首次。
——看样子,先皇帝是保定他了!”
文庆话中的先皇帝指的自然是道光帝。
是年封赠,曾国藩的祖爷曾星冈与父亲曾麟书皆受封荣禄大夫,因本身妻室已有封典,曾国藩请求封叔父曾骥云,咸丰帝照准,亦封曾骥云为荣禄大夫。均为一品。
不久,咸丰帝又宣布了第四条圣谕:先皇的奏事太监曹进喜,敢置祖宗家法于不顾,常有呵斥百官的行径,着贬于端门内司阍,永远不许出外。
转天,咸丰帝又宣布第五条圣谕:从即日起,科道百官,无论品级大小,均可直接奏事,广开言路。
除第四条让王、大臣们感到有些意外外,其他几条,均是照曾国藩所奏办的。
曾国藩就断定,肃顺在近期内就可能崛起!咸丰帝肯定是在听了肃顺的劝告后才这么做的。咸丰帝肯听肃顺的话,也是大清之福。
是日下朝,曾国藩随众王、大臣们退出大殿后,隐隐约约感觉前面有了些许光明。
咸丰帝第五条圣谕宣布的当天下午,监察御史曲子亮便上了个奏参“广西巡抚郑祖琛纵容抚标中军乱杀无辜”的折子,折子的后面,附了个状子,自然是重新写过的一个。
随后,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不知是从什么渠道闻到风声,也立马上了道“参监察御史曲子亮闻风而奏所奏不实”折,摆出一副要替郑祖琛讨回公道的样子。两个折子几乎同时摆到龙书案上。
而此时的广西“匪事”却是愈闹愈凶了,花县有一个叫洪秀全的落第秀才,竟在桂平县金田村啸聚了五六千人马,敢公然和官军对仗不说,有几仗还把官军打得屁滚尿流,眼睁睁占去了好几个府、县的地面;冯云山、萧朝贵、石达开等“匪酋”的名字也陆陆续续地传进京师。广西眼瞅着要变成被人拔光毛的光鸡。
咸丰帝这日正拿着郑祖琛告急的文书干着急,在那里大骂汉人可恶,偏偏曲子亮这个时候上了这么个折子。
咸丰帝的火气就一下子由洪秀全的身上移到曲子亮的身上。
第一天早朝,咸丰帝着御前太监宣布:监察御史曲子亮,闻风而奏参朝廷大员,着将该员摘去顶戴交吏部议处。
曾国藩一听这话,只觉头顶嗡地一声涨大开来。他万没想到身为皇上的咸丰帝竟然如此反复无常:前一天刚刚颁布圣谕,让王、大臣们广开言路,今天就摘去了曲子亮的顶戴!这不分明是在戏弄文武大臣吗?
他跨前一步,当廷跪倒,口称“皇上圣明!”便不再有下文。
两班文武大臣都吃一惊,咸丰帝更是奇怪。
“曾国藩哪,你有话就讲吧。”咸丰帝发话,两眼冷冷地望着,语气里透着老大的不满。
曾国藩低头答道:“启禀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曲子亮参奏广西巡抚郑祖琛的折子递上去不到三天,皇上是如何判定曲子亮是闻风而奏的?——就算闻风而奏,按我大清官制,御史闻风而奏无罪。曲子亮罪不至革职啊!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一时愣住,王、大臣们也都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咸丰帝从龙座上忽地站起身,许久许久才从心底里迸出一句:“曾国藩,你放肆!”
曾国藩低头答道:“臣急不择言,请皇上恕罪!”
咸丰帝一拍龙案,大喝一声:“来人哪,摘去曾国藩的顶戴,押进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位列班首的恭亲王欣出班奏道:“启禀皇上,臣有话说。”
咸丰帝理也不理,随口说出一句“退朝”,便扶着御前太监的肩头,昂然走下大殿,一瘸一拐地去了,全然忘了刚刚颁布的“朕后走……”的圣谕。
奕脸通红,一下子僵住。
王、大臣们眼望着曾国藩被摘去顶戴,拖出大殿,押赴刑部大牢。
曾国藩边走边在心里默念着:先皇啊!臣情愿随你而去,也不想侍奉这个出尔反尔的当今皇上了!
因为大赦,原本人满为患的刑部大牢,此时倒显得冷冷清清;十几间木栏牢房,总共关了十几个人,其中还有几个是最近才收进来的。
曾国藩因为是名未定罪的犯人,比较特殊,所以和一名老者关在一起。
那老者显然也是刚收进来不久,虽然头发、胡须都不很长,衣衫也不甚齐整,但面色黝黑,不像久蹲牢狱之人。
但曾国藩很快便诧异了,他发现来回走动的这名老者,竟然就是拦轿状告广西巡抚郑祖琛的那名老丈!
老丈显然没有认出曾国藩,只管在牢里走来走去,作困兽状。
当值的狱卒不认识曾国藩,但也没有难为曾国藩,开了狱栏铁锁,让曾国藩一个人走进去,便自己走开,找人摸麻雀儿去了。
曾国藩抬眼四处看了看,见刑部的大牢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地面没有铺稻草而是铺了层黄沙,放在屋角的马桶照样是臭气熏天。显而易见,进了刑部大牢,犯人只能躺到沙子上或睡或歇。不管是什么草,一根也无。
曾国藩脱掉补服平铺到沙地上,也顾不得许多,便一屁股坐上去;正在来回走动的老者一见,却猛立住脚。
老者先拿眼望了望曾国藩,见是书生模样的一个人,想也不会有多大力气,就一步抢过来,用双手使足劲把曾国藩往外一推,道:“这个垫子,该我坐!”
老者把二品补服当成了屁股垫儿。
曾国藩刚要闭眼歇上一歇,不提防老者这突然的一推,身子刹那间失衡,一下子便扑倒在旁边,那颗项上的人头,正好磕在木栏之上。
老者则嘿嘿笑着趁势坐到补服上,咧了咧嘴道:“我也享受享受。”
曾国藩不想与他计较,只好站起身,用手拍了拍灰尘,又揉了揉头上鼓起的包,便慢慢地踱到木栏门处,把眼向外张望。
老者则一个人悠闲地躺到补服上,口里自言自语地说道:“天下大赦,我却加罪,没有天理!”嘟哝了半天,竟然鼾鼾睡去。
曾国藩不理他,靠着木栏门坐下去。他现在思绪很乱,极需静一静。
也不知过了几时几刻,他恍恍惚惚地正要入睡,却忽然被一阵嘈杂声所惊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帘,见一名狱卒正在哗哗啦啦地开锁。他只好扶着木栏站起,两腿沉且麻,摇了好几摇才站稳,这才看清狱卒的后面站着一位佩红顶戴的官员。
因狱中黑暗,他看不真切,心中不由想道:“敢是皇上赏赐的‘鹤顶红’到了吗?”
按大清官制,三品以上官员如犯了死罪,非罪大恶极者必须问斩外,大多是由皇上赐一种叫“鹤顶红”的烈性毒药自己了断。曾国藩只是犯上,并非罪大恶极,赐“鹤顶红”当属情理之中。
随着一阵哗哗声响,木门的铁锁终被打开;狱卒闪在一边,红顶子的官员大踏步走进来。
随着一声“涤生”的亲切呼唤,曾国藩才看清来人,却是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
曾国藩一见潘世恩,只激动得全身一抖,几乎不能把持。
他动情地叫一声“老中堂”,便哽咽起来;两行热泪再难控制,簌簌而下。
潘世恩,字芝轩,江苏吴县人,乾隆五十八年一甲一名进士,已历四朝。任过各部、院侍郎、上书房的总师傅。嘉庆时,潘状元就已官至协办大学士,道光帝二十六年,又加太子太保。现已八十岁,虽权力不大,却是当朝举世无双、德高望重又享高寿的大学士。汉官多依附在他的门下,穆彰阿也让他三分,杜受田等一干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样的人肯屈身大狱,看望一位获罪的二品侍郎,怎能不让曾国藩感动!
潘世恩的雪白胡须颤抖了许久,才说道:“涤生啊,当官难,当京官更难哪!老夫形同朽木,是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但老夫要送你一句话:‘君子讷于言敏于行。——你要保重啊!老夫已写好了归乡养病的折子,明日就递上去。不管皇上准不准,老夫是执意要走了!”说毕,擦了擦眼睛,慢慢走出去。狱门重又挂锁。
曾国藩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望着潘世恩的背影边磕头边道:“老中堂保重!曾国藩给您老叩头了!”
曾国藩重新再抬起头时,潘世恩已了无踪影,但身边,却多了一位跪着的人,是那位先他入狱的老者。
曾国藩定了定神,这才站起身,对老者道:“潘中堂已走得远了,你也起来吧。
”
老者却道:“小老儿跪的是您曾大人,干他潘中堂鸟事!——曾大人,您老人家如何也进到这里来?”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老丈,你还是改改口吧。我现在和你同为狱友,你还是叫我一声涤生更贴切些。”
老者跪着道:“您老就是百姓眼里的大人!左不过一个掉脑袋罢咧。小老儿现在叫您曾大人,出去后,还是叫您曾大人,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伸手把老者扶起来,道:“老丈,郑祖琛乱杀无辜,受害的又不只你一个,全广西如何就你进京告御状?——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
老者把曾国藩恭恭敬敬地扶到补服上坐定,然后在对面坐下,这才讲起来。
老者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张老娃子,是广西贵港府人。
洪秀全等一班人在桂平的金田村起事,听说还砸了桂平的衙门,知县是从衙门后院的花园翻墙才逃脱的,闹得很有些气候。
广西巡抚郑祖琛调了几营抚标兵去围剿,由一名参将带队,声势造得老大。队伍开到桂平,哪知那洪秀全已然早得了消息,不等官兵来到,他先带着人躲进了山林。官兵扑了个空,参将窝了一肚子的火,就扎下大营盘,下死力地在山林里往来搜索。一连搜了十几日,却鬼也没搜出一个,只好鸣金收兵。
但带兵的参将是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加之出发时已向郑祖琛中丞拍了胸脯,又领了偌厚的饷银,更不用说中丞大人已许了他个明保——空空而回如何了局?
——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气不过。
官兵回省的时候路过贵港,恰从张老娃子居住的村子通过,参将大人这时也不知是听谁说的还是自己忽发奇想,“匪首”之一的杨秀清曾在贵港一带聚过会。于是恨屋及乌,竟然传下令去,来了个血洗贵港,一天就斩杀了两千多百姓,每个官兵的腰里都悬了两颗人头。又突发奇想,特意选了几颗大些的首级,把面目刺了几刀,说是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萧朝贵等几名“匪首”的,专用木盒子装着,回省城向部院邀功请赏,打个马虎眼。幸亏军中有认得洪秀全等人的,说那几颗首级相差甚远,根本不能混淆,参将这才作罢,着人把几颗首级弃之荒野。
该日,张老娃子恰巧进山采药,到晚回时,家中妻儿已俱被斩杀,有逃得快的人这时也转回来,向张老娃子叙说了原委。张老娃子便伙着同村的上百口人一纸诉状告进了巡抚衙门。可恨郑祖琛竟不辨里表,生生把张老娃子等人轰了出来。还说什么,金田贵港,全没有几个好东西!众人再气不过,便请人写了相同的五份万民折子,全按了手印,由张老娃子等五人揣着,进京告御状。结果,只有张老娃子一人进了京师,其他四人,有的死在路上,有的中途投了“长毛”。
最后,张老娃子边骂边道:“像郑祖琛这样的狗官在广西用不上几天,不造反的人也要造反了!让这样的混球做巡抚,大清还想太平吗?”
听完了张老娃子的讲述,曾国藩没有言语,但心里想的却是:这恐怕就是古已有之的官逼民反了!
见曾国藩不言语,张老娃子忽然自言自语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送饭吃?”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也是许久粒米未进了,于是就喊一声:“来人,如何还不开饭!”
见没有回响,张老娃子站起身趴到木栏门上叫道:“开饭开饭!都死了!”
狱卒被吵得不耐烦,终于恨恨地走出来,雷鸣般地吼出一句:“吵什么吵,等挨刀呀!”
曾国藩接口道:“老哥,这个时辰如何还不开饭?”
狱卒望了曾国藩一眼,答:“你问咱,咱又问哪个去?咱的肚子咕咕叫,又向哪个说去?省省力气吧。”说毕忿忿而回。
曾国藩被呛得浑身抖了半天,倒也拿他没有办法。
一时都无话说。
曾国藩沮丧地坐到补服上,强追自己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他思量着如果睡过去,感觉会好一些。
一串灯笼火把却明晃晃地走过来,听脚步声,人不少。凭感觉,曾国藩知道这些人又是
冲着自己来的,但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曾国藩下意识地站起身,下意识地穿上补服,把两眼望定木门,望定火把。
木门被打开,狱卒照例闪在一旁,一个蓝顶子的官员挑着灯笼走进来,外面还有五六位带佩刀的武官模样的人。
曾国藩平素与刑部不大往来,弄不清来人的身份,只愣愣地看。
来人把灯笼往里照了照,道:“曾国藩,陈中堂提你问话!——走吧。”
陈中堂指的是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一个靠首席军机穆彰阿提拔起来的人,是穆党里比较强硬的人物。
曾国藩习惯性地用手掸了掸衣灰,便背起手,一言不发地走出大牢。
刑部大牢与刑部大堂尚有一箭之地,曾国藩走出大牢才知道,天已经黑了,估计是晚饭时分。
曾国藩咽了咽口水,强打精神往前走。
走进刑部大堂,见大堂的两侧不知何时已摆上了五六件刑具,两旁有四个人站班,说衙役不是衙役,说陪审不是陪审,都拿着水火棍,就那么拄着。
曾国藩冲着端坐在大堂之上的陈孚恩深施一礼道:“湘乡曾国藩见过大司寇。”
礼毕,垂手侍立,等着陈孚恩问话。
陈孚恩却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你作为朝廷要犯,见了本部堂竟敢立而不跪,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湘乡曾国藩。——还不给本部堂跪下!”
曾国藩全身一震,他没想到平日一脸媚相的陈孚恩发作起来这般可怕,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审过案子的朝廷大员,很快便镇静下来,施礼答道:“大司寇听禀,在下虽被摘了顶戴,但还没有被革除功名。按我大清律例,秀才上堂都可免跪,何况是进士!”
这后一句话,早把陈孚恩气得脸涨脖子粗,他大吼一声:“来人哪,把咆哮公堂的人犯曾国藩拖出去重打三十杀威棒!”
不容分说,曾国藩便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摁在堂下,一下一下地打了起来。数到三十,看曾国藩时,后背已血肉模糊,人早昏过去多时。
陈孚恩在堂上须冷笑,嘴里自言自语:“我不管你进士还是退士,到刑部大堂,咱先扒你一层皮,看你还张狂?”
陈孚恩,江西新城人,做过穆彰阿的书僮。因人聪明,会办事,深得穆的赏识,便替他捐了个拔贡出身,荐到顺天府做了一任首县典史,很捞了一些银子。回来后,便开始累年升官,直升到仓场侍郎。道光帝二十八年,又由穆彰阿一力保举,转补刑部侍郎。道光帝二十九年初,趁道光帝患病穆中堂专权的机会,又升刑部尚书。奕登基,满汉官员各加一级,他自然成了协办大学士授刑部尚书,成了实缺。陈孚恩位列宰辅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陈孚恩因出身低微,没有进过学,所以平生最恨也最忌别人提“秀才”、“举人”、“进士”等字眼,京师百姓都管他叫三忌宰相。
曾国藩被冷水浇醒后第二次被拖上堂。
陈孚恩好不开心,冷笑着问:“曾翰林,你还不跪下吗?”
曾国藩趴在地上,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做听不见状。
陈孚恩嘿嘿两声道:“曾国藩,就你们这些臭书生,本部堂见得多了!大清指望你们办事——哼!来人哪,把人犯拖回大牢,严加看管!不得有丝毫差迟!”
曾国藩又被稀里糊涂地拖回大牢。
押送曾国藩的衙役当中,有一个叫李三的,是合肥人,与李文安来往甚密,不当值时,常到李府与李文安对饮,李文安对他也颇多照顾。
陈孚恩审曾国藩的那夜,正巧李三当值。李三知道李文安平素与曾国藩交厚。
第二天换班,李三家也不回,便径直来到李府,也不用人问,就把陈孚恩夜打曾国藩的事向李文安讲了一遍,李鸿章恰巧也在座。
李文安知道陈孚恩的底细,听了李三的叙述,虽也对曾国藩的遭遇有些气愤,但不敢吭一声,仍然到刑部当值办事,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心高气傲的李鸿章却在当天联络了四十八名老少翰林,联名给咸丰帝上了道“参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擅审钦犯”的折子。恳请皇上按大清律例,严惩违制官员陈孚恩。
按大清律例,凡朝廷钦犯,非皇上有特旨大臣不得擅自审理。自大清开国以来,无人敢违制。
陈孚恩的这个把柄,被李鸿章等人抓个正着。
这时,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年老体弱不胜繁剧请求致仕”的折子也一并递到咸丰帝的手中,更让咸丰帝感到心慌气短的是,兵部尚书保昌,这时偏偏因病不能理事。
咸丰帝眼望着一尺多高的折子和广西发来的告急文书,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苦苦思考对策。道光帝传给他的明明是人人争抢的皇位,可他越来越感到是只刺猬。
他让当值太监把协办以上大学士及杜受田传过来议事。但潘世恩与陈孚恩免传。
大学士们鱼贯而入,侍讲学士杜受田也气昂昂地夹在其中走进来。
礼毕,咸丰帝首先讲话:“穆彰阿啊,你是先皇的首辅军机。潘世恩恳请致仕,折子已上了三天。广西的匪是越剿越多,偏偏兵部尚书保昌又病成这个样子。四十八名汉学士参劾陈孚恩擅审大臣,陈孚恩可是你保举上来的。你给朕说说,朕应该怎么办呢?咱大清国就好比当街的铺子,每天都得开门迎客呀!”咸丰帝恨不能把话一气说完。
穆彰阿略想了想,跨前一步奏道:“启禀皇上,奴才以为,潘世恩以八十高龄尚当值大学士,糊涂不糊涂且不必说,每日的上、下朝就苦了他了。奴才以为,潘世恩入仕以来虽历四朝,并无显赫的政绩,武英殿大学士的位置他早该让出。请皇上明察。”
没待咸丰帝讲话,杜受田早跨出一步道:“禀皇上,臣以为穆中堂的话有失公允。潘中堂身为上书房总师傅、武英殿大学士,学贯古今,道德绝伦。虽届耋耋之年,仍能一心一意为国家办事。这样的功勋老臣,怎么能说早就该让出大学士的位置呢?”
文庆这时也道:“禀皇上,臣以为潘中堂不仅是皇上的师傅,还是先皇的师傅,这样的老臣,当朝找不出第二个。何况潘中堂久历军机,从不争权夺位,功名利禄,全凭上头定夺。皇上对潘中堂,该挽留才是。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低头想了想,又问:“穆彰阿呀,陈孚恩这件事怎么处理啊?”
穆彰阿冷静地答:“回皇上话,陈孚恩擅审人犯固然不对,但奴才以为,陈中堂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皇上想啊,人犯曾国藩既已被摘去顶戴,押进刑部大牢,那曾国藩就不再是什么大臣。——虽然曾国藩是奴才的门生弟子,但奴才也不敢偏袒。陈孚恩身为刑部尚书,职分所在,理应对关押的人犯进行审讯,这并无不妥之处。奴才以为,陈孚恩此举,正是他忠贞体国之处,无罪却有功。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沉吟不语。
文庆道:“禀皇上,对陈孚恩擅审大臣这件事,奴才有几句话要说。”
咸丰帝道:“文庆,你只管讲就是。”
文庆道:“谢皇上。奴才以为,礼部侍郎曾国藩虽被皇上摘去顶戴,但皇上却并没有明谕革职。也就是说,皇上也只是一时气忿,惩戒一下曾国藩,并不是要将他真地革职拿问。何况,曾国藩也只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罪不至革职。这一点,皇上心里比奴才清楚。按我大清官制,三品以上大员犯罪,须由皇上下特旨指定专人审理。奴才以为,皇上未下旨之时,陈孚恩根本无权审理。陈孚恩也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体国,而是蔑视国法,蔑视皇上,罪大恶极,罪不可恕!请皇上明察。”
恭亲王奕这时道:“皇上,文中堂说的极是,陈孚恩的确有罪,四十八位翰林参的有理。——臣以为,当务之急,应该先把曾国藩放出刑部大牢。当朝二品大员关进刑部不闻不问,不仅违制,也与体例不合,陈孚恩应当问罪。请皇上明察。
”
咸丰帝忽然问杜受田:“杜师傅,你说呢?”
咸丰帝有意不称杜受田的官衔,而称师傅,这就明显地拉近了一步。
杜受田诚惶诚恐地跨前道:“禀皇上,臣以为,曾国藩该不该问罪,暂先别论,陈孚恩却的的确确做得不妥!不知这陈孚恩仗着谁的势力,敢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老臣已气愤了一天,今日方一吐为快!”矛头直指穆彰阿。
穆彰阿忍无可忍,忿然道:“杜受田,你才入军机几天,还仅仅是个四品的侍讲学士,就敢指摘朝廷大臣!你不要仗着做了几天上书房的师傅,就这般张狂!——你要知道,我大清开国至今,做过上书房师傅的何止千万,你又算个什么!”
杜受田被说得脸白一阵红一阵,半天作声不得。
咸丰帝看不过,道:“穆彰阿,你不得在朕的面前呵斥大臣!”
穆彰阿跪下道:“奴才一时气忿,请皇上恕罪。”
咸丰帝见各执一词,议不出什么结果,只好道:“都下去吧,容朕想一想。”
众王、大臣谢恩退出。
走出殿外,穆彰阿冲着杜受田等人的背影呸的吐了一口,道:“势利小人,不足以谋!”
王、大臣们都没表态。杜受田权当没有听见,自顾悠悠而去。
大臣们走后,咸丰帝把一等御前侍卫肃顺召进书房。肃顺现在是正三品职衔,是协办大学士、内务府大臣文庆的属下。
肃顺走进书房,先抢前一步给咸丰帝磕了请安头,便垂手侍立在一边,等着咸丰帝发问。咸丰帝和肃顺较杜受田还近一层,一则两人年纪相仿,一则肃顺近几年,一直跟着咸丰帝。从感情上讲,咸丰帝比较愿意接近肃顺,和肃顺讲话也比较少顾忌。
咸丰帝把几份久议不决的折子递给肃顺,道:“肃顺哪,这是几个题目,朕今天就考考你。交不上答卷,朕可要治你的罪,你可要用心回答。”
肃顺把几份折子一气儿看完,道:“这都是皇上的事,奴才可不敢妄言。请皇上去考别人吧,奴才不敢答。”说着把折子双手递给咸丰帝。
咸丰帝愣了愣,忽然一笑道:“好你个大胆耍滑头的奴才,你笨不说笨,反说什么不敢答!今天朕非让你答。——你说,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恳请致仕朕应该怎样做呀?”
肃顺眼珠子转了转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潘世恩已历四朝,朝中再无二人可比。已经八十高龄,致仕自无不可,皇上理应恩准。只是——”
咸丰帝急道:“你快说只是什么?”
肃顺答:“只是待遇不可依老例,要优厚一些,这才不寒老臣之心。”
咸丰帝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按我大清官制,官员致仕或丁忧,不再食俸禄,只一次拿出若干俸银即可。这潘世恩已历四朝,家财自是有一些的,只是——”
猛地睁开双眼:“肃顺,你这个狗奴才,不准和朕绕弯弯!你说具体点儿,究竟怎么办才算优厚?”
肃顺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可以破格,赏潘世恩食全禄!”
咸丰帝一怔,接着便坐回案边,道:“陈孚恩算不算擅审大臣?”
肃顺低头回答:“奴才说句大胆的话,皇上别生气。穆中堂当权以来,结党营私,飞扬跋扈,朝中结怨甚深。陈孚恩作为他一手提拔的爪牙,不管算不算擅审大臣,都应该剔除军机,着令回籍养病,以消民怨。”
咸丰帝一笑道:“他陈孚恩牛高马大的哪里有什么病?”
肃顺答:“照常理推算,陈孚恩的母亲已九十高龄,皇上可以恩准他回籍尽孝心。大清以孝治国呀!”
咸丰帝一拍桌子道:“你这个狗奴才!你整天在大内,怎么知道那么多。——朕再来问你,郑祖琛该怎么办?朕三番五次调兵调饷,怎么广西的乱子越闹越大?
”
肃顺道:“回皇上话,奴才在曾国藩身边伴过差,深知他的为人。曾国藩这个人,确有过人之处。他的廉洁自律、克己为公、忠诚谋国的功夫,天下皆知,而且是真心为国家办事,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咸丰帝急道:“狗奴才你聋了?——朕问的是郑祖琛,你扯曾国藩干什么?——你忘了,他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哪!”
肃顺道:“奴才再放肆地说一句,曾国藩明明是先皇器重的人,怎么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呢?皇上可别看错了!”
“大胆!”咸丰帝一拍案面道,“你敢顶嘴,朕让人扇你的大耳刮子!”
肃顺扑通跪倒,佯作诚惶诚恐道:“皇上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说着抬起右手便打,边打边说:“让你胡说八道惹皇上生气!”
咸丰帝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接着说吧,郑祖琛怎么办吧。”
肃顺跪着道:“回皇上话,奴才不敢说了,再说,舌头该掉了。”
咸丰帝道:“朕让你说,你就说,别耍贫嘴了。”
肃顺这才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放出曾国藩,让他戴罪去广西巡抚衙门,实地考察一下郑祖琛的剿匪诸事。郑祖琛剿匪不力或确因不法事激起民变,曾国藩定会如实禀告皇上。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低头沉思了许久,才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朕还真没考倒你——算你及格吧。”
肃顺跪安退出。
紫禁城内已是灯火辉煌,城外的街道行人也渐渐稀少,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曾国藩挨了陈孚恩莫名其妙的一顿打,昏昏沉沉地被拖回到大牢,不久便睡过去。狱卒送过来的饭,他也没吃。
张老娃子见曾国藩的两腿被打得渗出血,就脱下破褂子给曾国藩盖上,他则缩在墙角里,连连发抖;子夜时分,曾国藩睁开眼时,见张老娃子正在围着自己一圈一圈地跑步,光着的脊背已冻成紫铜色。
曾国藩试着动了动,两条腿却针刺般疼痛,内裤与肉已连成一体。
“老丈,”曾国藩呼唤一声,“快穿上褂子,这是大牢,比不得家里!冻出病,可不是玩的!”
“大人,”张老娃子跑得更欢,“只要小老儿不停步地跑,是绝冻不出病的。——您老可是不禁打的。要疼,您就叫。声越大,越不疼。小老儿是试过的,蛮管用。”
曾国藩苦笑一声,顺手把盖在身上的褂子扯下来,道:“穿不穿由你,我是不盖的。”
张老娃子愣了半天神,这才重又穿上褂子,道:“大人哪,还有人敢打您这样大的官吗?”
曾国藩动了动臂膀,苦着脸道:“敢打我的官还不只一个哩。——你知道乾隆年间的和珅和大人吗?官至大学士、九门提督,还不是说吊就吊死了!”
张老娃子坐在曾国藩身边道:“我们知道,那和大人可是个头号的贪官,他不死,国家还想好啊?——可您老是清官啊,清官挨打,这国家同样难好啊!”
曾国藩急忙用手捅了捅张老娃子,小声道:“老丈,话不能乱说呀!——咱爷们儿拉点别的闲话吧。你是怎么进来的呀?”
张老娃子猛地一瞪眼道:“您老问我,我问谁去呀!我在曲大人家正好好地吃饭团子,突然就来了十几个拿刀拿枪的人,押起我就走,可不就进来了!一直关到现在连堂也不过一个,这都是什么事儿呢?——对了大人,您老该饿了吧?——我还给您老留了一个窝窝呢!”说着站起身,走到和门相对的木板壁前,在平台上,拿下一个黄黄的玉米面窝窝;曾国藩惊诧于张老娃子的心细,更感动于他的良苦用心。曾国藩的眼圈儿红了。
曾国藩接过窝窝在手,先问一句:“老丈,你可是吃饱了?”
张老娃子回答:“小老儿是饿惯了的人,只要给口吃的,就能挺上两天,大人咋个能比!”
曾国藩的心里感叹一声:“大清国的百姓苦啊!”便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一个窝窝下肚,身上有了力气,曾国藩忽然有些奇怪起来:入狱前,他的癣疾本已发作,何以挨过一顿打之后,全身不仅不痒,反倒比平时轻松了许多呢?敢则自己天生是欠揍的命吗?
他捋起袖管,见胳膊上已结了厚厚的痂——这是癣疾熟透了之后将近愈合的征兆。他愈发纳罕不已。以往,每逢癣疾发作,他是断断不敢躺到地上的,像现在这样,他会痒到彻夜无眠、痒到恨不能一根绳子把自己勒死。典试四川途中他进过一回大牢,那次的癣疾发作险些痒死他!那真是一种人世间再难寻到的痒,能从皮痒到肉里,从肉痒到骨里,从骨痒到髓里!
见曾国藩趴着愣愣的,张老娃子小声地问:“大人,皇上该不会吊死您老吧?”
曾国藩猛地惊醒,随即叹口气道:“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只是别连累族人为最好!晚辈祖上几代务农,虽不光宗耀祖,倒也平平安安,算是没有辱没亚圣的贤名!如今,几个弟弟也都进了县学成了秀才,晚辈的顶子也成了红色。——一家当中,可缺父少母,但不可无家长;一族当中,可以无做官的人,但绝不可缺秀才!秀才是希望之火,秀才是明理之炬,秀才是书香的根基呢。”
张老娃子把嘴张成半圆,许久才道:“大人讲得这些话,小老儿是听不明白的。
小老儿只知道,不糟踏百姓的官兵是好官兵,能让百姓吃饱饭的皇上是好皇上!
刚才大人提什么秀才,怎样的人家能蹦出一个秀才呀?那得几个菩萨保佑啊?就拿我们村来说吧,六十年光景,去年才出了一个秀才,全村唱了三天大戏呢!祖宗都跟着沾光啊!大人哪,那面子阔的,小老儿到死都忘不了!啧啧。”
张老娃子闭住嘴,沉浸到自己的美好回忆中去了。
望着老娃子,曾国藩一阵悲哀:民智不开,圣人无奈!呜呼!
第二天早朝时分,刑部的满郎中和一名下级官员来到大牢中,把曾国藩提出大牢,一直押往勤政殿。
曾国藩默默地跟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揣度。
进了大殿,见两班文武王、大臣们都分列两旁站着,咸丰帝端坐在龙椅上;曾国藩身份不明,只好跪在中间的空地上,低着头听宣。
“曾国藩,你近前来,朕有话问你。”咸丰帝发话。
曾国藩只好爬到以往王、大臣奏事的地方,一头到地道:“臣曾国藩给皇上请安!”
曾国藩故意把“臣字”喊得响亮,想以此试探皇上对自己的态度。
咸丰帝理也没理,只是对旁边站着的值事太监点了点头。
值事太监跨前一步,手捧圣旨宣布:“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听旨!”
潘世恩跨前两步,正好和曾国藩跪在一处,也是一头到地,道:“臣潘世恩给皇上请安!”
太监一字一顿念道:“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立品端方,学问醇正,由乾隆癸丑科一甲一名进士,授职修撰,已历四朝,超登揆席,晋加太傅,赏戴花翎,赏用紫缰,赏穿黄马褂,恩眷益隆。服官五十余年,小心勤慎,克称厥职。准其致仕,赏食全禄。钦此。”
潘世恩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叩头谢恩。
值事太监继续宣诏:“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听旨!”
陈孚恩一愣,急忙跪到前面,听太监一字一顿念道:“刑部尚书陈孚恩,其母已年逾九旬,累次上折恳请归籍侍养。朕念其孝心,准其所请,着接旨日起,即开缺回籍。钦此。”
陈孚恩听完圣旨先是一抖,接着大声道:“禀皇上,臣有话讲。”
咸丰帝摆摆手道:“陈孚恩,你讲吧。”
陈孚恩说了句“谢皇上恩典”,这才道:“皇上,刚才圣旨把奴才听糊涂了。奴才的老母已于十年前故去,奴才并没有上折请求回籍养老母啊!皇上大概记差了吧?”
咸丰帝表情木木的,许久才道:“老母死了,老父总该有吧?”
陈孚恩大声道:“奴才的老父也已于五年前故去了。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愣了愣,问:“原籍还有什么长辈呀!”
陈孚恩想了想道:“回皇上话,原籍只有一个出了五服的叔叔,今年正好七十岁。”
咸丰帝马上满面笑容道:“这就对了嘛!——你领旨谢恩吧。”
陈孚恩还想说什么,值事太监却开始接着宣旨:“礼部侍郎曾国藩听旨:礼部侍郎曾国藩,直言谏事,忠勇可嘉,着即日起兼署兵部右侍郎。望该侍郎一如既往,忠诚谋国。钦此。”
曾国藩呆了半晌才叩头谢恩。
曾国藩糊里糊涂地被咸丰帝一句话给扔进刑部大牢,又让尚书陈孚恩糊里糊涂地给打了三十大板,现在,又由咸丰帝糊里糊涂的一句话便官复原职,又多了个兵部右侍郎职衔。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不仅曾国藩本人发懵,连满朝文武也都开始发懵。皇上作为一国首脑,做起事来怎么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呢?
曾国藩穿着脏兮兮的补服,头上戴着吏部发还的二品顶戴(官服因被刑部的人扒去,尚没有归还),就这样的一步步地走回府邸。属官争着把轿子让给他,竟被他一一谢绝。众皆愕然,又不敢问,由着他一步一步地去了。
府邸里倒是静悄悄地无一丝声息,曾国藩叩门时,心中还在想:“该不是下人们都作鸟兽散了吧?”——这样的事情在京城里时有发生,尤其是四品以下官员的府邸,哪怕是从宫里或门外传错一句话,原本是“老爷被贬”给传成“老爷被逮”
,只一字之差,仆人也要走散大半。京城人的眼皮子就这么薄。
曾国藩叩动了两下门环,里面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客人请回吧,我家老爷出皇差了,不在府上。”这分明是周升的声音。
曾国藩按捺住满心的感动,心平气和地回答:“老爷的皇差已经办完了!周升啊,你开门吧。”
大铁门呼啦啦被打开,出现在曾国藩面前的周升比蹲过刑部大牢的曾国藩还憔悴。
曾国藩吃一惊,小声问:“周升,咋了?如何这般模样?”
“老爷,可把您盼回来了!”周升因为激动,已忘了请安,两眼只是哗哗地淌泪。
他把曾国藩让进门里,又慌慌地关上大门,这才道:“老爷,礼部来人说您老触犯了国法,被投进了刑部大牢!苟四哥几个回来也说是真的。大家都知道您老是无辜的,早晚能回来,可钱庄的人就盯上来了;前儿个来人要搬您老的《廿四史》,小的们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昨天来又说要把轿子抬走顶账。不是苟四哥几个提前把轿呢摘了下来,轿子不被抬走才怪呢!刚才您老敲门,小的以为是钱庄来扒房子呢。——大人哪!您老的官服呢?”话毕,这才想起来擦眼泪。
曾国藩苦笑一声没有回答,抬腿进了书房。
刚坐定,刑部送官服的人到了,却原来是刑部侍郎何桂清。
何侍郎亲自来曾府送官服,曾国藩大感意外。何桂清却自有道理:一则赔理,一则也是想借此机会,结识曾国藩。
曾国藩以同仁礼见过,周升泡过一壶茶端上,两个人这才坐下来。
何桂清刚说一句“曾大人受苦了”,李鸿章等一班翰林已大踏步走了进来;见何桂清在座,众人急忙请安。
何桂清知道曾国藩与这班翰林公关系非比寻常,就只好告辞,口称“改日再来府上叨扰”,留下官服朝珠,乘上绿呢大轿而去。
众翰林这才重新向曾国藩请安,气氛自然也活跃多了。
何桂清是云南昆明人,字丛山,号根云,道光帝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道光帝二十八年,曾国藩已是礼部侍郎,何桂清则刚熬到正四品鸿胪寺卿入值南书房,为道光帝讲解《大学》。这年的二月,他通过教堂的一房亲戚,为大学士穆彰阿买了几包夜御十女而不衰的春药,博得穆相爷的好感。于是青云直上,半年就升至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年底就升授了兵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一直到刑部左侍郎,创造了大清官员一年四迁的奇迹,被京师传为趣谈。百官皆云:饱读诗书不如饱尝春药。
曾国藩耻于与此流为伍,但在人前人后也并没有对何桂清的行径露出过一点不屑的意思。因为满朝文武都知道,何桂清与祁藻、杜受田最交厚。道光帝时,因祁、杜二人不得圣恩,何桂清只能拼出老命来巴结穆彰阿。而咸丰帝一登基,杜受田立时便受青睐,何桂清出头之日相信迟早都会到来。但曾国藩凭着相人的知识断言,何桂清得势之时,便是他断头之日。自然,这话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讲。
“何大人来看恩师,恐非仅为送一官服吧?”翰林院庶吉士匡路同当先讲话。
李鸿章也道:“像何大人这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恐怕轻易是不会到同仁府上坐上一坐的。莫不是他又得了什么风声,敢则恩师要入阁拜相?”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何侍郎亲送官服到敝府,是不想结怨于朝中的任何人,这是何丛山的聪明之处。像本部堂这种人,能到目前的这个位置,已是破格提拔了。不像你们敢说敢为,虎虎朝气。唉,有一天,为师能被外放做上两任学政,正儿八经地教几名门生,就知足了。我大清国不缺官员,不缺军机大臣,缺的正是肯静下心来做学问的人啊!——少荃哪,我说得对吗?”
李鸿章未及回答,周升这时拿着一张拜客的帖子走进来,把帖子递给曾国藩,道:“老爷,湖广会馆的人送了张帖子。”
曾国藩展开一看,随口吩咐一声“备轿”,又举了举帖子冲众人道:“本部堂今晚做东,各位都随本部堂到湖广会馆吃豆腐。”
李鸿章笑着道:“有我们在,哪能让恩师破费。——究竟是哪个大学问家到了能让恩师掏口袋?”
李鸿章知道曾国藩平素重学问不重官位,不肯请高官吃饭却肯为大学者破费。
曾国藩边换便服边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众人就簇拥着曾国藩走出去。
到了湖广会馆,众翰林才知道原来是唐鉴唐镜海先生到了。
曾国藩一见唐鉴,当先跨前一步就行大礼。
唐鉴一把拖住,哈哈大笑道:“老夫现在是山野村夫,断不敢受曾侍郎的大礼。
——快给曾大人看座!”
曾国藩脸色一红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不受门生一拜,门生是断断不肯坐的!”挣扎着,勉强行了半个礼,这才坐下。
众翰林也都一一和唐鉴见过礼。
会馆的账房奉上茶来。
李鸿章略坐了坐,便走出去安排宴席事宜。
曾国藩两眼望定唐鉴,见唐鉴是愈发的矍铄了,虽然胸前飘着的雪白的胡子,已白到不能再白,但皮肤红润,气色极佳,仿佛修成的道士,一点儿也不显老态。
曾国藩动情地说道:“屈指算来,恩师已近三年没回京师了,还这般健康,真乃国家之
福啊!”
唐鉴略沉吟了一下,道:“老夫是奉诏参加宣宗成皇帝奉安大典的,刚刚从宫里面圣回来。涤生啊,老夫听会馆的人讲,你在刑部大牢被关了几夜?”
曾国藩道:“恩师啊,刑部大牢能关得天下所有人,为何关不得门生啊?”
唐鉴没有接曾国藩的话茬,而是自言自语道:“广西这次匪事大概要闹点大乱子,那姓洪的如果不及时拿下,后果不堪设想。老夫已向皇上推荐了林则徐林大人。”
曾国藩道:“林大人不是在福建原籍养病吗?——咳,说起来,都是夷人闹的。——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也参加了个什么夷教?”
唐鉴道:“可不是嘛,要不地方官怎么一直置若罔闻呢!——老夫早就说,夷人在我大清布教早晚要出祸端。他们哪里是真在布教,分明是要让我大清裂国百姓裂宗啊!涤生啊,宣宗安寝,老夫就回转归籍,你在京师要保重啊!——圣人云,明哲保身!——家中老小还康泰吧?”
曾国藩答:“谢恩师挂怀,都还好。恩师饭后就同我回舍下去歇吧,虽粗茶淡饭,也还干净,门生也好早晚请教。如何?”
唐鉴大笑道:“谢了,老夫在京师还有几个朋友要会,就不去扰你了。你已是朝廷大员,有多少事情要做呀。”
曾国藩正要讲话,李鸿章这时进来道:“饭菜已经摆好了,请大人们入席吧。”
众人于是去饭厅用餐。
唐鉴坐了上首,曾国藩坐了二位,依次为李鸿章等十几名翰林。
唐鉴既是海内闻名的学者,又是天下公认的豪饮学士,而曾国藩却是酒不沾唇的理学大师。按大清官制,国丧期间,京师内外是严禁聚会娱乐的。——家宴自然不在其中,聚会只要无酒也不算违制。
所以,一坐下,曾国藩便提议,以茶代酒,具体事宜由李鸿章安排。
于是,每人的面前就都摆上了茶水。
曾国藩尝了一口,知道是龙井;唐鉴也尝了一口,吧吧嘴没言语。
李鸿章这时笑道:“唐大人素喜淡茶,学生是早就知道的。不知味道可对口?”
唐鉴道:“对口,对口,孺子可教也!”心里想的却是:此子的将来不可限量!
唐鉴很少论人,但他却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孺子可教也”,分明是褒扬李鸿章。曾国藩一愣。
唐鉴的茶杯里装的是酒,这正是李翰林的机敏之处。
第二天早朝,咸丰帝当廷诏告了宣宗皇帝与仁宗孝和睿皇后的奉安日期,同时宣布,国丧期间,吏部的官员引见照常进行。
退朝后,又同时有三个谕旨下发各部院。
第一道谕旨是:在籍养疾的前云贵总督林则徐,即日起升授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驰赴广西督理军务,毋庸来京。
第二道谕旨是:升授肃顺为内阁学士。
第三道谕旨是:钦命刑部侍郎何桂清为江苏学政,望该员即日到任整饬江苏学治。
林则徐是大清的有功之臣,虽因夷案而被治罪,但很快就起用;如果不是病魔缠身,他就是上十个归籍养疾的折子,道光帝也不会应允。看咸丰帝的意思,林则徐的身体似已康复,广西“剿匪”之重任,顺理成章非他这样的能员莫属了。
肃顺迟早都要由后台走向前台,曾国藩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何桂清的外放也在曾国藩的意料之中。京官不得外任是断难发财的,这也是杜受田对何桂清的照顾,实际也是这位得宠的侍讲学士做给百官看的:顺我者,予春风雨露,逆我者,给冰雹雪霜。
曾国藩把吏部的这份录有圣谕的官报收进案头的箱子里,随手拿过已经写好但尚末递进的“奏请简大员查广西剿匪真相,监察御史曲子亮就算闻风而奏也无罪”
的折子袖起来。他已经思考了一天一夜,仍举棋不定。递,还是不递?奕这个跛子皇帝的反复无常,让曾国藩真有些怕了。皇上反复无常,臣子誓必手足无措;皇上言而无信,臣子誓必心存疑惧。从古到今,莫不如是。
部值事入报:刚刚升授的内阁学士肃大人来礼部签到。
曾国藩急忙迎出去。
肃顺满面红光,已见过礼部的满、汉二尚书,正往曾国藩的办公房走来。
按大清官制,内阁学士是从二品,礼部右侍郎是正二品,肃顺是理应步行至曾国藩的办公房中以下属见上司的礼仪见过曾国藩才对,曾国藩是无需迎出去的。礼部左侍郎是满官荣向,此时告假在籍养病,侍郎办公房内只有曾国藩一人视事。
一见曾国藩迎出来,肃顺紧走几步,老远就向曾国藩问安。
“曾大人,下官肃顺向您老请安了。——请受下官一拜!”说着就要行大礼。
曾国藩抢前一步拉起肃顺道:“肃大人快不要折杀本官!”
两个人一路厮让着跨进办公房。
值事官急忙泡了茶摆上,又向二位大人请了安,这才退出去。
肃顺笑着对曾国藩道:“下官以后可以经常侍候大人了。”
曾国藩知道肃顺在自谦,便笑道:“肃大人近来怎么尽把正话反说。——肃大人的前程,岂是时人所能料的?——皇上身边有肃大人这样的能臣,真大清之幸啊!
”
肃顺微微一笑道:“‘能臣’二字下官可不敢当,但眼下的局面也真够皇上烦心的。——昨个晚上听皇上说,银库的存银只剩下一百七十余万两!广西还得增兵、增饷,林中堂的身体也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广西。——这大清,是全让一些庸臣给败坏了!”
曾国藩吃惊地瞪大双眼,他不相信这话会出自一位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之口,看肃顺的意思,大有替皇上整顿朝纲之心。
又是一个鳌拜!曾国藩在心里说,面上却不露一点痕迹。
曾国藩把折子悄悄地拿出来,悄声道:“有一个折子,本官拿不准是递还是不递。——请肃大人给拿个主意吧。”便把折子递过去。
肃顺毫不客气地接折在手,匆匆看起来,看毕,合上折子道:“全是穆中堂一人闹的,花沙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御史闻风而奏尚不获罪,怎么就对曲子亮例外?曾大人,你一会儿就把折子递进去,看皇上怎么说!郑祖琛把广西整成这个样子,天下皆知,穆党可恨!”他望了曾国藩一眼,忽然打住话头,站起身不好意思道:“下官也该告辞了。”
肃顺忽然想起听他讲话的人正是穆彰阿的首席弟子。
曾国藩顺势道:“肃大人走好。”
肃顺毫无顾忌地大步流星走出礼部衙门,乘绿呢大轿而去。
午饭后,曾国藩便将折子递进宫去。
回到府邸,大理寺卿、唐鉴的座下弟子,也是国内著名的理学大师倭仁,正在客厅候着。
曾国藩的轿子一进大门,周升便已告知倭仁来访多时,曾国藩见院内果然多了台绿呢大轿,就急忙下轿,边推门边道:“有劳恩师久候了!”
倭仁则慌忙站起来,一边见礼一边道:“下官是不请自来,叨你一顿豆腐!”
曾国藩一边还礼一边道:“荣幸荣幸。——来人,快换新茶。”一边忙不迭地更衣,又让倭仁升炕。
论官阶,倭仁是正三品,曾国藩是正二品,但因为曾国藩专跟倭仁学习过程、朱理学,所以曾国藩一直把倭仁同唐鉴一般看待。尽管倭仁是唐鉴的座下弟子,曾国藩仍师事之。
曾国藩亲自给倭仁斟了一杯茶,道:“门生近一年来没去府上拜望,还望恩师宽恕。”
倭仁道:“涤生啊,你我同入镜海师之门,能称我一声师兄已是高攀!你再一口一个恩师地叫,我可是要承受不起了。咳,涤生啊!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你哪里是什么忙于公事,你是不想落结党的骂名啊!”
曾国藩笑一笑,不置可否,却抬头对外面道:“告诉厨下,晚饭加个猪皮冻、加个花生米——要油炸的那种,再去沽一斤老烧酒。”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保的声音,脚步声则渐渐远去。
“咳!”倭仁叹一口气,道:“涤生啊,听说,你这府邸还是赁的?”
曾国藩道:“老同僚啊,京师里的房子我如何能买得起哟!——不赁房,让这十几名下人住会馆不成?所幸这几年大、小总能有个缺份,还能过得去。这么一大家子,有半年不得缺份,轿夫我都用不起呀!”
倭仁沉思了一下道:“下个月,不知你我还能否领到俸禄。昨个听文中堂讲,山东、河南无缘无故地发起大水。”
曾国藩一愣,问:“照常理推算,这个季节黄河不作怪呀?”
倭仁道:“谁说不是呢!听穆中堂和季中堂讲,这次水势好像特猛,沿河大堤有十几处溃口,两岸有十几县淹得片瓦无存。——国库仅存银一百多万两,你让皇上拿什么赈灾呀!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已闹得很成气候了,占据了大半个广西去。昨儿晚上皇上把穆中堂好顿骂,听说恭亲王也挨了两句训呢!”
曾国藩忙问:“皇上不是让林中堂去广西督办军务了吗?”
倭仁道:“林则徐在福建侯官养病。福建到广西山高林密,虽说当地衙门派了官兵护卫,可也难保一帆风顺哪!何况,远水不解近渴呀!——等林则徐到了广西,姓洪的还不定闹腾成什么样呢!”
曾国藩万没想到广西的“匪事”这么严重!姓洪的都占据了大半个广西,京师百官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而国库乏银的情况也进一步得到了证实。曾国藩的一颗心霎时悬起来。
倭仁见曾国藩没言语,便掏出随身携带的水烟吸了起来。曾国藩原本已戒了纸烟了,这时一见倭仁吞云吐雾,嗓子也开始有些痒。他本能地冲外面喊:“刘横啊,去到周升哪儿给我要颗现成的纸烟来。”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横。
倭仁笑着把水烟枪递过去,道:“你不嫌弃下官的口嗅,也将就着吸一口吧,是正宗奉天府的大金叶,劲道好足。”
曾国藩接过来,轻轻吸了一口,马上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把水烟枪还回去,边咳边道:“这哪是大金叶呀,分明是大金枪啊!行了,我是过足瘾了。”
刘横这时走进来,空着手道:“禀大人,周升说,他也跟着戒烟了。——大人,小的去买些来?”
曾国藩摆摆手道:“算了,戒了就戒了吧。刘横哪,问一下厨下,饭菜可好?”
刘横答:“回大人话,饭菜已好多时,就等大人示下了;是摆到客厅还是摆在书房?”
曾国藩道:“倭大人不是外人,就摆在书房吧,我们谈话也方便。”
炕桌摆上来之后,最先上来两小盘子欧阳夫人走前腌制的湘菜:一盘香竹笋,一盘霉豆腐。
曾国藩指着盘子道:“这是贱内最拿手的两样咸菜,整整腌制了两大缸,饭后我让唐轩封两坛让嫂夫人尝尝。”
倭仁道:“听镜海师讲,涤生近几年每年都让家人给捎来几坛自制的咸菜,不知真也不真?”
曾国藩道:“说出来让大人笑话了,这是我给家中女子所定的功课。凡我家中女子,不仅每人亲手给我腌制一坛咸菜,还要缝制一双布鞋。我每年都能收到十几坛咸菜,五六双布鞋。咸菜偶尔送人一二坛,布鞋却全让下人穿了。”
倭仁捻须笑道:“真不愧亚圣的后人。好!好!真是我大清一等一的家庭。”
这时,桌上又摆上四菜一汤:一盘豆芽炒肉丝,一盘油煎豆腐,一盘街上随处可见的猪皮冻,一盘油炸花生米,一花碗翡翠白玉汤——所谓翡翠白玉汤,其实就是白菜汤,切得倒见功夫,也算小菜大作了。
一会儿,李保又端上来一壶烫得滚热的烧酒和一碗白米饭。
曾国藩举箸相邀:“老同僚,我这侍郎当得寒酸,吃食也寒酸,就将就着凑合一顿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不饮酒,也不谦让,便先自斟了一杯酒,用舌尖舔了舔,吧吧嘴道:“涤生啊,饭后让李保去我那儿取一坛‘女儿红’吧。这铺子里零沽的酒,水兑得比酒多,如何待得客?你现在可是我大清正途出身的正二品侍郎啊!——轿子可以将就,吃饭不能将就啊!传出去,你让我这当哥哥的脸上也挂不住啊!”
曾国藩笑了笑,端起碗便吃起来,边吃边道:“什么四郎五郎,都没六郎的能耐大,咱们还是填饱肚子再说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是拿大宋杨家将的故事来解嘲,便放下酒杯道:“涤生啊,不是老哥说你,你这样苦自己,就能救大清了?候补官员拜访,都要递红包啊,门生弟子更是不能少啊!你真要当一辈子不荤侍郎啊?——不纳妾可以,可总不能满府上下连点儿胭脂气都没有啊!我明天荐几个丫头过来,弄茶弄饭也干净些。”
曾国藩笑着放下碗道:“文中堂来我这里一趟,要给我买个如夫人送过来,你又要给我荐什么丫头。——咳,我连鸭头都吃不起,还能用得起丫头?你让我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吧。对了,我问你,刚才说什么不昏侍郎?我怎么闻所末闻?——你可不能绕着弯子骂我!”
倭仁连干了两杯酒,笑道:“你呀,出了府里就是衙门,出了衙门就是府里,你难道就不知道咱京师的老百姓成天说些什么吗?——你明儿去听上两场戏,再到茶馆里喝上半天的茶,就会知道老百姓是怎么看咱们这些官员了。”
曾国藩不解:“市井之论不足为凭。——何况戏园子茶楼,那都是闲人的去所呀。你让我到茶楼去泡上半天,那礼部的事情谁来办哪。——你就能丢下大理寺的事情不管,跑到园
子里看戏去?——咳!李保,添饭!”曾国藩已吃完一碗白米饭。
李保应声而入,接过曾国藩的碗走出去。
曾国藩接着问倭仁:“者百姓都怎么说?”
倭仁笑道:“老百姓都说,大清国当今有一个十品宰相,有一个食人的王爷,有一个不荤侍郎。十品宰相说的是穆中堂,每饭必有十荤十素才能进食;不荤侍郎说的就是你,说你食素不食荤,后来又演义成你是清官不是昏官;食人的王爷是说咱僧格林沁王爷,一年当中总要煮几回人肉吃,时间长了不吃人肉就生病。——贴切不?”
曾国藩笑道:“这些闲汉子,倒真能抬举我。——我吃素不吃肉?我不知道肉香?——我是没银子!其实我要是常年能保证吃素,倒还真满足了!我是有时素都吃不上啊,只能吃自家腌的咸菜。——咳!说句真心话,我真想辞去这侍郎不做,到岳麓书院和镜海先生一道,悠悠闲闲地做几年学问,教几个弟子,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生活呀!”
李保这时把饭送进来,倭仁一见,把酒杯一推道:“给我也上饭吧,这酒还是留着招待别人吧。”
李保很快便给倭仁送进来一碗饭。
倭仁把碗接在手里先看了看道:“涤生,你如何不买精白米?”说毕,便放下碗,拿起筷子挑起饭里没有碾成米的稻谷来,一会儿便挑出了一小堆稻谷。看看净了,这才吃起来。
曾国藩却只顾大口地吃饭,一粒稻谷也没见往外挑。
饭后,又饮了一回茶,倭仁才告辞回府。
曾国藩让唐轩给装了一坛腌菜放进倭仁的轿里,倭仁笑着收下。
送走倭仁,唐轩重新沏了壶茶,曾国藩和唐轩边饮边谈。
“老爷,一直想和您老坐下拉拉话,可总没得空。——我想告几天假。”
“你来了有一年了吧?——你打来这还没出去过呢!”曾国藩啜了口茶,“是该回去看看。”
唐轩道:“十天前家乡捎信儿来,家母和邻居怄了场气,病倒了。我正想告假,您老偏偏又惹皇上生了场气,这事就压下了。”
曾国藩道:“咱还有多少银子?”
唐轩道:“账上的银子还有五百两,只是咱还欠钱庄七百两呢!你老在刑部住了几天,钱庄的伙计恨不得抄家呢!”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明天一早就上路,先拿三百两给令堂瞧病。如果不够,让人捎个信来,我再给你筹。”
唐轩摇摇头道:“大人哪,您老的心意我领了。工钱除了给家里捎回去一些我还剩一些,想来五十两银子也够了。我把账跟老爷核一下,咱府上现在存银两千五百两,两千两不能动,外欠的账都有明细。大人,你看一下。”说着,把账推过来。
曾国藩把账往外推了推,没有看,而是望着唐轩道:“湘乡最近能捎一笔银子过来,还钱庄的钱绰绰有余。——礼部今年的养廉银子是三千六百两,兵部还能给四百两。这四千两银子就快给了,咱这一大家子,眼下还饿不着。”
唐轩道:“您老咋又忘了,轿夫们可是半年没给工钱了。前些日子咱家每人做的新衣服,还没跟裁缝铺算账呢!”
曾国藩道:“湘乡的银子到了之后,先把京里的老账清一清。你列出个明细,让李保或周升去办这些。——你先拿三百两。平时可以咬牙挺,老人病了却不能挺。什么都能挺,只有孝心不能挺。你不拿这三百两,我就不要管家了!——你看着办。”
说毕,自顾饮茶,再不言语。
唐轩站起身,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唐轩代老母谢过大人!”眼里忽地闪出泪花。
曾国藩这才道:“好了,早些歇吧。把老人家的病治好,快些回来。”
唐轩点点头,捧着账簿默默地退出去。
第二天,唐轩便踏上了回乡的路,账簿则交给了周升。
下人们以后又开始拿周升寻开心,说周升升署了管家。周升也不恼,打趣儿道:“算是署个缺吧。”
第二天早朝,咸丰帝阴沉着脸,手举着一个折子道:“山东和河南的巡抚衙门一天就给朕上了两个告急文书。昨天,朕又接到河道总督八百里快骑递的加急文书。——朕查看了一下,以往黄河闹潮都是八九十这三个月份,今年可怪,朕刚登基,它倒闹上了。你们都说说吧,朕就搞不懂,我大清开国以来在治理黄河上费银最巨,比军费开销还大,年年都要从国库拿出一二百万两清淤固堤;去年费银最多,达三百万两。黄河堤坝不仅加高加固还加了宽,它怎么会在这个季节做怪呢?”
工部尚书柏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奴才这几天查看了一下水志和河志,黄河汛期一般都在八九十这几月上。现在正是隆冬,是息水期,黄河断没有无缘无故开堤之理。——所以奴才以为此时黄河决堤,决不是好兆头。——是否河神作怪?”
这话等于没说。
咸丰帝气得脸色铁青,但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驳,便把两眼定定地望住了排在中间位置的曾国藩。
“曾国藩哪,"咸丰帝有气无力地说,“你是汉人,又对中原文化研究得透,你给朕说说,真有什么河神在和我大清国作对吗?”
曾国藩跨前一步跪倒在地:“回皇上话。皇上圣明,想那河神云云本系传说野史,稗官野史之论怎能相信呢。——微臣以为,山东、河南此时遭黄河之灾,一定另有隐情,绝不是什么河神在作怪!一定是有人在作怪。请皇上明察。”
咸丰微微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杜师傅,你也是个老学究了,你说呢?”
杜受田跨前一步跪下禀道:“禀皇上,老臣以为,柏大人和曾大人讲得都有道理。黄河不在汛期决口,可能是有人在作怪,也可能真是河神在作怪。鬼神之说不能不信,不能全信。但老臣抱定的宗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咸丰帝摆了摆手:“你们两个退下吧。——穆彰阿,你说说吧。”
胖大的穆彰阿出班跪下,低头答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应该先赈灾。”
咸丰帝道:“朕已经从湖南、湖北征调了一百万担粮食,还应该再拿出一笔银子来加固河堤,堵住决口。这笔银子从哪出呢?”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敢言语。
曾国藩出班跪下禀道:“禀皇上,微臣以为,救人如救火,这笔银子应该先从银库中出,先把黄河决口堵住为上。”
咸丰帝愣了愣,叹口气道:“广西剿匪需要一大笔银子,今年的俸禄和恩俸还没有放,
银库已经两年没有进银了,哪还拿得出这么一笔银子!”
“禀皇上,”曾国藩继续讲话,“臣以为,官员的俸禄和恩俸可以缓放, 剿匪与赈灾才是重中之重。请皇上明察。”
曾国藩话音刚落,黄胡子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一步迈出,低头奏道:“禀皇上,曾侍郎纯属胡说八道!俸禄的发放是我大清昌盛的根本,灾可以不赈,俸禄却不能不发!”按大清官制,王爷奏事可以免跪。
咸丰帝不言语。
恭亲王奕也出班低头奏道:“禀皇上,臣以为,俸禄和恩俸可以缓发,当务之急是赈灾与剿匪。臣看军机处的通报,黄河这次决口,山东河南两省有三十万人无家可归。这些人如不及时妥善安置,势必造成新的匪患!——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便颓然地闭上眼睛。
——琦善,本部堂受皇上钦命,审你滥杀无辜一案,你要从实招来,不得隐瞒!
——曾国藩,你才只是个小小的二品侍郎,像你这种身份也敢拿腔作势审你家侯爷,你不要命了吗?
回到礼部办事房,曾国藩坐下去便不想站起来。
值事官给他沏了壶茶,小声问:“大人,听说国库已经存银不多了,您老让皇上缓发俸禄先赈灾,可是真的?”
曾国藩没想到消息传得这般快,只得点点头。
值事官小声道:“怪不得都在骂您老呢,您老怎能给皇上出这样的馊主意呢?不发俸禄,像您老这样的大官自然能挺——门生又多,光孝敬的钱也吃不完呢,可您让我们这些小京官怎么活呀?”说毕,脸呈不平之色,慢慢退出去。
望着值事官的背影,曾国藩苦笑一声,怪不得以往下朝,下属们都争着来问安汇报公事,偏偏今日下朝,竟一个下属都没露面,全当没有他这个人。
“又激起众怒了!”他自言自语,满腹的苦水只能咽,吐不出。
果然,咸丰帝很快便收到几名御史联名上奏的折子,参劾礼部侍郎曾国藩。
御史们给曾国藩罗织的罪名是: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一贯以国学宗师自居,藐视国法,藐视满朝文武;官居二品仍坐蓝呢轿子,蓄意混淆大清官制。
凡能说出口的罪名全集于曾国藩一身,真要一除方快了。
咸丰帝看完折子,也开始半信半疑起来。疑和嫉,是咸丰皇帝最突出的特点,这两个字陪伴了他整整一生。
傍晚,咸丰帝在勤政殿单独召见曾国藩。
曾国藩跪下请安,三呼万岁,咸丰帝让曾国藩起来回话。
“曾国藩哪,”咸丰帝两眼盯住曾国藩,阴沉着脸问,“朕以前还真没看出,你还真能为朝廷为国家办些事情。朕现在叫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朕以前就听先皇经常讲你,说你是个操守比较好的官员,办事也比较公允。可今天朕连收了三个参你的折子!你看看吧。”
说着,把三个折子扔到曾国藩的脚前。
曾国藩弯腰捡起来,一个一个地打开看,很快便将三个折子看完。
他合上折子,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看完了。”
咸丰帝道:“说的实不实啊?——说你贪赃枉法藐视国法朕不相信;说你藐视满朝文武,依朕看来倒不是空穴来风了。——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
曾国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臣曾国藩领罪!”
咸丰帝一愣,问:“怎么,你承认了?”
曾国藩低头答道:“臣不承认!臣从不敢丝毫藐视满朝文武!”
咸丰帝问:“朕还听说你居京十几年极少参加王、大臣的宴席,连穆彰阿的府邸,你也极少去。——对不对呀?”
“回皇上话。”曾国藩回答,“臣受朝廷大恩,得享如此高位,臣朝思暮想的是一心一意报答朝廷,替朝廷办事,替天下百姓办事,不想留下结党营私的骂名。
——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想了想,又道:“算你还有良心。——曾国藩哪,银库只有几百万两银子了,朕现在是焦头烂额。朕同意你的说法,先赈灾剿匪,缓放俸禄。——但这只是一时之计。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呀?你起来回话吧。”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谢皇上”,便站起身来。
他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国库近几年银数锐减,一则因为天灾,一则因为匪患;尤其是匪患,糜银最多。听说,朝廷最近又往广西拨了四十万两银子;而各省该交国库的银子,也都转拨给了广西用兵上。仅剿匪一项用银,陆陆续续就达几百万两。兵饷支出,为我朝最多。臣以为,治理匪患,一则靠剿,一则靠抚。尤其是各地新近成立的水火会、天地会等帮会组织,是匪患的根源所在;广西如无天地会、拜上帝会,乱子如何能闹这么大呀!——请皇上明察。”
“嗯——”咸丰帝点点头,忽然又问,“曾国藩哪,先皇在时,让你办过几个案子,也走过一些地方,有没有出众的能员哪?”
曾国藩略一思索,答:“回皇上话,有这样五个人,臣认为属能员之列。”
“是吗?”咸丰帝精神一振,忙问,“是哪五位呀?”
曾国藩答:“第一个是广东学政李棠阶。李棠阶堪称品学纯粹,尤其是去年丁忧归籍时,一箱书一副行李,真正是两袖清风!两广士子无不交口称赞。该员离广东时,万名百姓自发相送,有人甚至哭得昏死过去。当此多事之秋,此人堪称我大清百官的楷模。第二个是刑部郎中吴廷栋。该员虽拔贡出身,却能勤奋自学,把历朝法典尽能背出,堪称才能杰出,远识深谋,可当大任。臣要说的第三个人是通政使司副使王庆云。该员通知时事,闳才精识,尤究心财政,穷其利病,稽其出入;尤其该员入京以来,能始终廉洁自律,办事扎实,实为我朝不多见。第四个人是在知府任上丁忧归籍的严正基。严正基在知府任上,能够私访民情,体恤百姓,确保一方百姓平安,是百姓真正的父母。该员在任期间,没错判过一个案子,没枉杀过一个人,实属难得。第五个人便是武举出身的浙江丽水知县江忠源。该员在知县任上爱民如子,丽水的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尤其该员为人仗义,忠义耿耿,天下皆知,是我大清的文武全才。”
曾国藩说一个,咸丰帝点一下头,记在心里。
咸丰帝忽然又问:“曾国藩哪,朕还想问你一句,对广西,你是怎么看的呀?你今天想说什么都行,朕今天高兴,不怪你,你大胆地讲吧。”
曾国藩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谢皇上不怪微臣!——臣斗胆进言,广西乱子越闹越
大,全是郑祖琛刚愎自用、残害无辜激起的民变。——臣恳请皇上,应该下旨将郑祖琛革职!郑祖琛罪大恶极,应该严办才是。——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停顿了好半天才道:“你跪安吧。广西的事情,朕再斟酌斟酌!”
曾国藩浑身轻松地回到府邸。
周升边开大门边喜滋滋地告诉他:“大人哪,湘乡的银子捎来了!整整六百两,正好还钱庄的钱。”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债先缓一缓吧,咱得先考虑吃饭哪!等俸禄发下来,咱再还钱庄吧。”
说毕,摇了摇头,径直进了书房。
周升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样子,又得买便宜的菜了!”
饭后,曾国藩把自己关进书房,告诉周升,今晚不会客。便燃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静思起来。
第二天,一道圣旨由内廷发往广西:“调湖南提督向荣驰赴广西任广西提督,协助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的林则徐征剿广西乱匪;广西巡抚郑祖琛刚愎自用、乱杀无辜激起民变,着即革职,押回京师候审。所遗广西巡抚一职,暂由原漕运总督以二品顶戴归籍休致的周天爵署理。”
午后,又一道圣旨下到各部院:“照礼部右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所请,赏监察御史曲子亮五品顶戴,着升署都察院给事中。”
望着那份抄送给部、院大臣传阅的廷寄,曾国藩长出了一口气:郑祖琛总算被革职了,曲子亮也总算官复原职,还升了一级;看样子,张老娃子也能免罪了。
中午,曲子亮从内廷谢恩回来,径来礼部见曾国藩。
曾国藩正要去饭厅用饭,曲子亮便一步抢进来,给曾国藩叩头请安。曾国藩挽起曲子亮的手,两个人一齐往饭厅边走边谈。
曾国藩悄悄道:“你饭后去刑部把张老娃子接出来吧。郑祖琛已被革职,不日将押赴京师。张老娃子是个证人,不能有丝毫差错!”
曲子亮点了点头,道:“请大人放心,饭后下官就去刑部要人。张老娃子是因下官而入狱的,刑部没理由不放人。——下官的事,连累大人跟着受苦了,改日下官去府上谢罪。”
曾国藩一看到了饭厅门口,便不再言语。
九卿科道各部、院官员都冲曾国藩和曲子亮打招呼,但都是汉官,满官极少在饭厅用饭,说这里的饭菜无法下咽,都三一群俩一伙儿奔大菜馆吃大菜去了。
饭后,曾国藩刚在办事房坐定,值事官沏的茶还没有泡好,咸丰帝却紧急召侍郎以上官员到勤政殿议事。曾国藩一惊,这样的事情在当时的大清尚不多见。
曾国藩急忙随王、大臣们走进勤政殿。
一进大殿才知道,原来是在新疆办理“番案”的一等侯爵、协办大学士、陕甘总督署青海办事大臣琦善琦中堂,因办理萨拉回回造反一案中滥杀无辜,被新任的钦差大臣萨迎阿派亲兵押解回京治罪。琦善已到京师,刚被押进刑部大牢。咸丰帝紧急召见王、大臣们,是想改改祖宗家法,同时也想让琦善心服口服,决定由三法司会审琦善一案,来个公正判决。三法司会审一名侯爵大学士,这在大清还是首次。
为了加重这次会审的量级,咸丰帝决定由大学士穆彰阿、协办大学士文庆以及刚刚赏了二品顶戴的杜受田牵头监审,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全部旁审,以示公正。
主审大臣是刑部尚书恒春、左都御史花沙纳,副主审是大理寺卿倭仁、内阁学士肃顺。
退朝下来,曾国藩的脑海中没有记起琦善的面目,却忽然闪现出广西巡抚郑祖琛的形象。看琦善所犯的事情,简直就是郑祖琛教出来的一般!
琦善究竟办错了何事,要让皇上怒到差专人押进京师问罪的程度?说起来话长——琦善,满洲正黄旗人,博尔济吉特氏,字静庵。道光帝二十年,在直隶总督任上对林则徐禁烟产生不满,并上奏道光帝,诬林则徐在禁烟一事上措置失当,力主妥协投降。道光帝迫于英军的坚船利炮,只好将林则徐革职遣戍新疆,同时调琦善为钦差大臣,赴广东与英军议和。琦善为了讨好英军,一到广州,首先遣散水勇,拆除海防,使英军更加肆无忌惮地大行恐吓威逼等手段,逼他瞒着道光帝,私与英军侵略者签订了《穿鼻草约》,并私许割让香港,开放广州,赔偿烟价六百万银元,给大清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尽管这私订条约一事终被广东巡抚怡良揭发暴露,琦善被革职拿问,但香港被英人拿去还是成了事实。就是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东西,革职两年后,因向穆彰阿送了十万两白银,竟然又被道光帝起用,并且很快委以驻藏大臣、四川总督等重任。道光帝二十八年,琦善更是春风得意,不仅恢复了世袭侯爵,还调任陕甘总督、署青海办事大臣,把他全身媚外的本领施展了个淋漓尽致——真是夷人要地皮给地皮,要银元给银元,把青海、新疆、宁夏、西藏,弄得个乌七八糟。偏偏这时候,道光帝病魔缠身,有时连看折子的气力都没有,国事全部依赖穆彰阿来办理。于是琦善又因为“番事”
办得得力而升授协办大学士,堂而皇之地登堂入阁拜相了。偏偏琦善这人有个特点,在洋人面前他是一点精气神全无,而对百姓,他不仅狠,而且是恨;百姓因为偷了洋人的猫三狗四或是拔了一棵大葱,他不仅杀这百姓本人,还务必要灭那人的九族。当地百姓在他心目中是一丝地位也没有的,这就激起了新疆萨拉回回的叛乱。琦善起始很是不把这些回回当作一回事,只让辖下的将军、提督们带了一二千人去征剿。往来征剿了几次,哪知萨拉“回匪”不仅没有剿灭,反而越剿越多,连带得整个新疆都动摇了。他这才怕起来,亲自点了五千人马,也不报告皇上,径自去追剿了。哪知第一仗就被“叛匪”们打了个屁滚尿流,所幸人员伤亡不大。琦善这才知道,萨拉回回不仅悍勇,而且很会打仗;但琦善是不甘心背个吃败仗名声的,两手空空地回去也不好看,就一声令下,杀起无辜的回回来。
连着洗了三四个村庄,人也杀了上千,牛羊也掠了一些,这才回营声称凯旋。一连几天,又是摆庆功酒,又是给皇上开具长长的保举单,很是热闹。新疆的回回气不过,就联名告到青海将军萨迎阿那里。萨迎阿是归琦善节制的,他如何敢惹琦中堂呢?就一封折子,夹着万人联名状,用八百里快骑送进了京城。咸丰帝一见萨迎阿的折子,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窟里,全身都打起颤来。——广西已闹得人仰马翻,新疆不能再出乱子了。就立时下旨,着萨迎阿严查密访,如属实,立马报京。萨迎阿不敢耽搁,连夜行动,很快就将此事查实:琦中堂凯旋是假,乱杀无辜是真。——于是飞马报京。咸丰帝接折大怒,下旨将琦善革职,所遗陕甘总督一缺,由萨迎阿暂署,着萨迎阿差人将琦善押解进京,候审问罪。
咸丰帝决定通过会审琦善,把已经陷入低谷的朝纲重新振作起来。
当是时,咸丰帝对王、大臣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个跛子皇上,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但曾国藩还是通过咸丰帝对待琦善的态度,看出了大清重新崛起的希望。
晚饭后,曾国藩写完《过隙影》便早早进卧房歇息。
他要养足精神,明天好观看大清国没爵位的刑部尚书是怎么审有爵位的协办大学士的。
这一晚他睡得特别沉也特别香,皮肤也没有一丝的刺痒。
一早,曾国藩的轿子直奔刑部大堂而来,刑部大堂外边果然加了无数的军兵、戈什哈把守。
曾国藩步入大堂,见只有大理寺卿倭仁坐着喝茶,别的大臣尚没有来。
两个人见过礼归座,曾国藩小声问倭仁:“大人如何来得这般早?”
倭仁忿忿道:“昨日下朝,穆中堂特嘱我等务必早来刑部,中堂有话下官焉敢含糊。——可这几位中堂却一个都不肯早来,搞得我只喝了一碗燕窝粥。这不是耍人吗?”
曾国藩刚要接口,却见恒春步履蹒跚地踱了进来。
曾、倭二人急忙离座见礼。
恒春是满洲正白旗人,两榜出身,历任天津知府、陕西布政使、察哈尔都统。刑部尚书陈孚恩擅审大臣被咸丰帝勒令去职归籍,恒春于是由都统任上改授刑部尚书。
这是恒春到刑部尚书任上审理的第一个大案子,所以显得踌躇满志,很有一显身手的意思。
曾国藩知道恒春是个于大清律例不甚明白的人,也是个一贯不把汉官放在眼里的满员。恒春和大学士祁藻处得比较近,和杜受田、文庆、倭仁也不错。
不久,各部院尚书、侍郎陆续来到,刑部大堂两侧坐的满满的。人们互相交流着对广西“匪事”的看法,但对即将审理的琦善“番案”,却闭口不谈。
琦善非比寻常,既有爵位在身,又曾经位列将相,一言不慎,便给自己惹来祸事;大清的官员办事的能力不强,明哲保身的本领却个个不弱。
穆彰阿最后一个才走进大堂,众大臣们一齐站起来问安。
穆彰阿表情肃穆地挥了挥手,便在监审席当中坐下,冲恒春点点头,意思是开始吧。
恒春做作地挺了挺腰身,又干咳了一声,这才说一句:“传琦善到堂。”
刑部值事官押着琦善摇摇摆摆地走进来。
琦善时年已六十岁,留着长胡须,胖胖大大,一双鱼泡眼睛,骨碌碌转。
琦善先向穆彰阿深施一礼道:“琦善见过老中堂。”
穆彰阿点点头,没言语。
琦善便面向恒春,作了个平行礼道:“老夫见过大司寇。”
恒春却大喝一声:“琦善,你如何见了本官还不跪下。——你藐视公堂吗?”
琦善却眯起眼睛把那故作威严的恒春看了又看,道:“大司寇,老夫已向你请过安了,可你不仅不让老夫坐下,反倒让老夫跪下?你敢是糊涂了不成!”
恒春道:“琦善,你是革职的官员,你难道忘了吗?”
琦善大笑道:“老夫知道已被革职,但你别忘了,老夫还没被革掉一等侯爵!你恒春才仅是个刑部尚书,多大的能耐,敢和老夫这样讲话!”
恒春一愣,半天做声不得,大堂静得鸦雀无声。
琦善这时却一指恒春道:“恒春,你藐视国法吗?快搬张凳子来让本爵坐!”
恒春的头上冒出一层细麻麻的汗珠,他边掏出汗巾边冲外面气急败坏地喊一声:“来人,快给琦善侯爷搬张凳子过来!”
外面答应一声,飞快地给琦善搬了张凳子过来。
琦善两腿一劈,大模大样地便坐下去。
肃顺偷偷望一眼恒春,见恒春只顾擦汗,已窘迫得不行,而穆彰阿的脸上已明显露出得意之色。杜受田、文庆只是木木地坐着,事不关己的样子。花沙纳和穆彰阿一样面呈喜色。
曾国藩气得在下面牙关紧咬,他真想冲着恒春大吼一声:恒春,你窝囊!你这种胆小如鼠之人,如何配当大司寇!
琦善坐得不耐烦,忽然问:“恒春,老夫问你,你把老夫请到刑部大堂来就是来陪你坐着?”
恒春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小声对花沙纳道:“总宪大人,您老来问吧。”
花沙纳摇摇头道:“大司寇,这是刑部大堂,你是主我为次,皇上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
恒春无奈,只好壮起胆子道:“侯爷,萨迎阿参你滥杀无辜,征剿萨拉不力,治理地方无方,西藏乱民叛乱全因你一个激起,可是真的?”
琦善站起身,理直气壮道:“老夫受皇上指派,坐镇陕甘两年。保得外夷不侵、百姓平安!新疆、西藏乱民叛乱,全因萨迎阿不理军事,一味在府中饮酒行乐,他现在反诬老夫一身不是,老夫如何得服?——皇上听了他的鼓惑,就信以为真。老夫要同那萨迎阿老匹夫到皇上面前对质!”
恒春道:“侯爷,萨迎阿正在陕甘总督衙门护印,剿匪也正酣,他如何得脱!”
琦善道:“这个我不管!老夫几代精忠报国,尽管也有处置失当惹皇上生气的时候,可哪回不是很快就起用了。——恒春,老夫说的可对?”
恒春道:“侯爷说的不差,可谓句句是实!——可是侯爷,皇上今天交办的事怎么了结?——恒春也知你劳苦功高,但总得对上面有个交代不是?”
琦善道:“这是你大司寇的事,老夫管不着,老夫只要和萨迎阿对簿公堂!”
恒春小声问穆彰阿:“中堂大人,琦善说的也有些道理——”
穆彰阿想了想道:“依老夫看来,也不能全听萨迎阿一面之词。就算琦善滥杀无辜,他萨迎阿如何不阻止?”
恒春沉思了一下,大声道:“退堂,请琦侯爷暂在刑部大牢安歇,待本官禀告皇上,再作处理。”
琦善大摇大摆地跟着刑部值事官走出刑部大堂,对听审官员理也不理,如入无人之境。
琦善走出后,穆彰阿咳了一声道:“各位大人听得都很明白,琦善这件事,只能由皇上亲自处置了。”说毕,冲百官点了点头,当先走出去。
曾国藩哭笑不得,这哪叫三法司会审,分明是三法司受审!皇上要体现的是司法的公正,可偏偏暴露出大清律例的种种弊端。
大清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公、侯、伯均为超品,子为正一品,男为正二品。除非皇上,其他大臣根本无权审理公、侯。尽管爵位没有实际职务,只是官员身上的加衔,但自大清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个敢轻视爵位。
以往有爵位的官位犯了法,皇上须先下旨革掉该员的爵位,然后再革职。但这次不知是咸丰帝忽略了老例,还是有意这么做,琦善虽被革职,偏偏爵位尚在。
恒春这个一品的尚书,来审琦善这个超品的侯爷,如何能不出怪露丑呢?恒春的尴尬,自在情理之中。
第二天早朝,没待皇上问话,恒春就当先把一个折子递上去。
咸丰帝展开折子看了一遍,忽然问跪着候旨的恒春:“恒春哪,照你说来,琦善还是不服气。——不过,你让朕撤换主审大员,朕可不能答应,你是刑部尚书啊!”
恒春低头回答:“回皇上话,奴才近日头昏脑涨,实在不堪繁剧呀!”
咸丰帝把头往上抬了抬,忽然道:“穆彰阿呀,琦善这件事你看怎么办好啊?”
穆彰阿出班奏道:“回皇上话,奴才昨日监审,看琦善的样子,好像的确有些冤情。奴才以为,不召回萨迎阿,事情不能水落石出,请皇上明察。”
“嗯——”咸丰帝沉吟了许久,说一句,“你们两个先退下吧——”把两眼扫向众大臣们:“你们都是怎么看的呀,只能召回萨迎阿了?”见两班沉默不语,又加问一句:“你们怎么不讲话呀?”
曾国藩见王、大臣们都把头低下故作耳聋状,只好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微臣以为千万不可召萨迎阿回朝!”
咸丰帝一愣,反问:“曾国藩哪,你说说,怎么不可以召萨迎阿回朝啊?”
曾国藩大声道:“皇上圣明,新疆事急,臣想那萨迎阿剿匪正酣,如此时被召回,不止前功尽弃,势必要酿成新疆大乱!广西的乱子已闹得够大了,新疆、宁夏、甘肃等偏远地区是不能再出乱子了!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点了点头,接着反问:“可琦善不认罪服法呀?萨迎阿已奉朕的旨意查明琦善确曾滥杀无辜,可琦善却一口咬定萨迎阿是栽赃陷害!”
曾国藩答道:“禀皇上,依微臣想来,押琦善进京的兵丁必然知道内情,问他们和召回萨迎阿有异曲同工之妙!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摆摆手:“你下去吧。杜师傅啊,你认为呢?”
杜受田出班奏道:“回皇上话,老臣以四书五经为主课,于刑律不甚精通,老臣不敢妄言。请皇上明察。”
几名大学士都开始捂嘴笑,杜受田答非所问。
穆彰阿一步抢出来奏道:“禀皇上,奴才深知,杜大人学贯古今!奴才向皇上举荐,琦善一案,非大德大才之人不能主审,杜大人做主审官最合适不过!请皇上恩准。”
杜受田急忙抬高音量,大叫:“皇上圣明,老臣昨夜思虑了许久,老臣以为琦善有爵位在身,由刑部主审不合情理,该由吏部主审。” 吏部和户部是大学士穆彰阿的管理范围。
咸丰帝愣了半晌,问杜受田:“杜师傅,琦善已被革职你不知道吗?”
杜受田不敢言语。
穆彰阿这时却道:“启禀皇上,杜大人饱读诗书,却讲出如此不伦不类的浑话。
——奴才恳求皇上,将满嘴胡言乱语的杜受田开缺回籍,永不叙用!”
咸丰帝却不耐烦地拦住话头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朕再斟酎斟酎。”
众大臣跪安,依次鱼贯退出。内阁学士肃顺却被当值太监召进御书房。
曾国藩回到礼部办事房不久,咸丰帝圣谕便下到礼部:“着曾国藩即日起兼署刑部右侍郎,望该侍郎忠诚为国,一心为公。钦此。”
曾国藩此时的职衔与署衔有:实授礼部右侍郎,署兵部侍郎,署工部侍郎,署刑部侍郎。
午后,曾国藩依老例到勤政殿具折谢恩,得蒙召见。
咸丰帝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几名当值的太监规规矩矩地在四周站着。
曾国藩谢恩毕。
咸丰帝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朕让你兼署刑部侍郎,是想让你主审琦善。你说的有些道理,萨迎阿这个时节怎么能离开新疆呢?——曾国藩啊,明天就重新审琦善吧!”
曾国藩低头答道:“回皇上话,微臣不敢接旨!”
“怎么——”咸丰帝立住脚不动。
曾国藩道:“皇上圣明,琦善虽被革职,但爵位尚在。恒大人官居一品,琦善尚不把他放在眼里,微臣一介侍郎,如何审得了侯爷!”
咸丰帝怒道:“朕下特旨审他,如何就审不了他!他还敢造反不成?”
曾国藩道:“皇上圣明,按我大清官制,公、侯犯法,只能由皇上钦判——或革职,或流放,或杀头,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刑部能管得民,就能管得官,就能管得公、侯!——曾国藩哪,你是先皇比较倚重的老臣,朕交办的事,你就办。”
曾国藩边磕头边道:“禀皇上,臣不敢抗旨不遵。但臣以为,皇上对琦善,完全可以依老例。如证据确凿,或革职、或充军,下道谕旨就行了,何必非要三法司会审不可呢?”
咸丰帝想了想道:“琦善祖辈有功于大清,琦善也是本朝的老臣。像他这种年纪又有爵位的人,早该回京享清福了!可琦善仍然替朕镇守着边关。——像这样的享大位有大功的人,只凭朕的一旨决断,不是太草率了吗?——你领旨谢恩吧。
”
曾国藩大声道:“谢皇上!——微臣还有话说。”
咸丰帝道:“你讲吧。”
曾国藩道:“皇上让微臣审琦善,臣遵旨,但须请皇上格外开恩。明日微臣在刑部大堂主审琦善,请皇上赏恩,臣请借皇冠一用。只要皇冠供奉在大堂,就等于圣上在侧为微臣壮胆。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沉吟了一下道:“朕明日早朝过后,即着人将皇冠送到刑部大堂。——你跪安吧。”
曾国藩退出大殿,径直来到刑部。依老例,他要向恒春请安,要和刑部的侍郎以下官员见面。
恒春此时偏偏没在刑部,到军机处去找穆彰阿办私事去了。
曾国藩和刑部的官员见了礼,当值的官员热情地领着曾国藩到各办事房转了转。
在刑部侍郎办事房,曾国藩品了口当值郎中李文安端上来的茶水,忽然道:“李大人,琦善现押在刑部大牢,不知押解他的解差在哪里?”
李文安恭恭敬敬答道:“回大人话,押解琦善的解差共是十二名,现在兵部京师驿站歇息;拿到刑部回文,他们才能回转复命。”
曾国藩“嗯”了一声,沉思了一会儿道:“烦李大人开张火票去兵部驿站,传那十二名解差来刑部一趟,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他们。”
李文安道:“下官这就去办,请大人稍候。”
过了两刻光景,李文安带着十二名解差依次走进来。
众解差一见曾国藩的红顶戴,就一齐行礼问安。
李文安这时道:“大人但请问话,下官先行告退。”便退出去,到自己的郎中办事房去喝茶。
曾国藩笑着道:“本部堂传几位来,是想问几句话,望实话实说,不得有半点隐瞒!——琦善是如何革职的?萨军门是如何奉旨查办的?请几位复述一遍。”
一个道:“琦善本是去围剿萨拉回匪,却险些被萨拉围剿,于是就拿其他部落的回回出气,一下子就杀了上千人!回回们如何咽得下这口冤气?就写了联名状子,告到将军府。——可萨将军本是受琦善节制的,如何敢管这事儿?只好用八百里快骑传递进京。”
曾国藩静静地问:“你们几位原在总督衙门供差还是在将军府供差?”
有六名解差道:“我们几个是督标军中的人,他们几个是将军帐前的人。——琦善剿萨拉因准备不足确是吃了败仗,而杀无辜的回回确是打了胜仗,还从各回回部落掠获了上万只羊、几百头牛,全军吃了三天的羊肉和牛肉也是真的。”
另外六人道:“萨将军接护陕甘总督关防那天,怕琦善回京翻供,就从督标营和将军营各拨了六名解差,说是关键时候也可做个活见证。”
曾国藩在心里赞叹一句:好个心细的萨迎阿!
沉思了片刻,曾国藩道:“明日公审琦善,要劳几位当堂出证。——你们督标营来的几位怕他吗?”
六个人一齐道:“一个革职的总督怕他个!”
曾国藩道:“琦善虽被革职爵位尚在,他可是一等侯爵啊!比总督的品级都大呀!”
一个高个子笑道:“咱一个兵丁供大人们差遣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何况咱是给皇上当的差,又不是谁的家奴。”
曾国藩站起身道:“好,各位先回驿站歇息,明日需要各位的时候,自会传唤你们。”
解差们走后,曾国藩把解差们的证言整理了一下,便让李文安拿到兵部驿站找十二名解差挨个画了押。
李文安回来后,曾国藩把画过押的证言袖起来,这才乘轿回府。
是夜月明星稀,朔风骤起,气温陡然下降,为历年来最低;太仆寺的皇家马场,一夜冻伤差官四人、冻死战马五六十匹,时人称奇。
莫不是琦善位列公侯,不应该在刑部大堂公审?咸丰帝这次做错了?
这一天早朝,众王、大臣虽被召进大殿,但咸丰帝却还没到,曾国藩见几名大学士凑在一处悄悄地在议论什么。从几位大学士的脸部表情看,肃穆里透着诡秘,悲哀里透着胆怯,好像又有一件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咸丰帝红肿着眼睛走进来,王、大臣们一齐跪倒请安,谁也不敢抬头。
咸丰帝冷漠地坐下,摆摆手,口谕平身。
文武大臣都爬起来,互相看看,谁也没言语。
咸丰帝愣了许久,终于叹口气道:“朕昨晚收到周天爵由广西巡抚衙门发来的折子,称广西会匪洪秀全于昨天公开宣布成立太平天国,自封天王,另立朝廷。——广西除省府桂林尚安稳外,各州县已无一处完整。广西已闹到这个样子,林则徐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穆彰阿呀,下朝后,军机处用八百里快骑给福建发个兵部火票。广西不能一误再误了!”
穆彰阿答应一声“”。
当值御前太监这时宣布圣谕:琦善一案,着礼部右侍郎、署兵部侍郎、署工部侍郎、署刑部侍郎曾国藩牵头主审,监审为大学士祁藻、文庆,副主审是刑部尚书恒春、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肃顺及大理寺卿倭仁。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陪审。
祁藻此时是体仁阁大学士署礼部尚书,是道光帝年间的重臣。
退朝后,曾国藩当先赶往刑部大堂,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随后跟进。穆彰阿与杜受田这两个冤家对头都没有出席。
按着圣谕,曾国藩当先坐定,上首依次坐着监审的官员,下首依次坐着副主审。
恒春与花沙纳阴沉着脸,很不情愿的样子,只是肃顺像是兴高采烈。
不一会儿,御前当值太监带着侍卫多人,手捧着一个圆托盘——托盘上用黄缎布盖着一个圆圆的东西,慢慢走进大堂。
曾国藩知道,这是皇冠请到了,就亲自燃了三炷香,又冲着已放到案中的皇冠行了大礼,这才归座。
曾国藩望着上首的祁藻,嘴里说一句:“中堂大人,开始吧?”祁藻点了点头。
曾国藩清了清嗓子,说句:“带琦善!”
厅后侍候着的刑部当值的官员应一声,便走出去。
琦善很快便大踏步闯进来,后面跟着两名刑部官员。
见琦善趾高气扬的样子,曾国藩大喝一声:“琦善,你进了刑部大堂,还不跪下!”
琦善先是一愣,当看清问话的是曾国藩时,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曾国藩,你一个小小的汉侍郎,也敢跟老夫这般讲话!你是藐视我大清官制吗?”
曾国藩把面前的黄缎布用手一拉,大喝一声:“皇冠在此,你敢不跪!”
琦善定睛一看,曾国藩的面前果然放着一顶金光灿灿的皇冠!
琦善心里大骂一声:“曾国藩个狗奴才!”——双腿跟着一软,扑通便跪倒在地,冲着皇冠行起三叩九拜大礼。
大厅两旁听审官员的脸上,呈现出对曾国藩的敬佩之色。
曾国藩静静地问道:“琦善,本部堂受皇上钦命,审你滥杀无辜一案,你要从实招来,不得隐瞒!”
琦善圆睁牛眼,雷鸣也般地道:“曾国藩,你才只是个小小的二品侍郎,像你这种身份也敢拿腔作势审你家侯爷,你不要命了吗?——还不自动滚下堂去在等什么,等本爵抽你的大耳刮子吗?”
恒春不动声色,胸中已是心花怒放。自己丢的面子,总算从曾国藩身上找回来了。
曾国藩的三角眼睛慢慢眯起来,两眉蹙促成川字。他忽然一拍惊堂木,威严喝道:“大胆的琦善,竟敢口出狂言!本部堂职位虽卑,却也是大清国堂堂的朝廷命官!——你睁开眼睛看清楚,皇冠在此,如皇上驾到。本部堂职位虽低,却是代表皇上审你。你辱骂本部堂就等于辱骂朝廷,你可知罪?”
琦善听了这番言语,无可奈何地低下头,讷讷说道:“老夫知罪。”
“琦善,你位列公侯,本部堂也不怪你。你抬起头来,本部堂现在问你。”曾国藩一字一顿说道,“你身为陕甘总督,靖匪保边本是分内之事,你如何剿匪不力就擅杀百姓?又向皇上冒领赏赐?你可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吗?”
琦善牛眼一瞪,冷笑一声道:“曾国藩,你也知道老夫位列公侯?老夫这公侯可是祖上拿性命一刀一枪拼杀来的,不像你头上的二品顶戴,是靠之乎者也骗来的。——你既知道老夫位列公侯,就该站起来与老夫讲话。曾国藩,你快与老夫放座!——你滚起来!”
曾国藩被气得浑身乱抖,他大喝一声:“琦善,你竟敢口出狂言,咆哮公堂,藐视皇上,儿戏王法!——行刑官侍候!”
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由门外走进,两个人的前胸后背都绣着刑字号,分明是刑部专干行刑营生的。两个人往大堂一站,等候曾国藩示下。
曾国藩道:“把咆哮公堂、目无皇上的人犯琦善当堂掌嘴五十!”
两名行刑官答应一声“”,一个就走到琦善的背后,把琦善的细辫子在手上一挽,一个便走到琦善的对面,不由分说,把巴掌抡圆,嘴里来一句:“侯爷您老接刑吧!”便一下一下认真地打起来,把个琦善直打得杀猪般嚎叫。
侍立在两侧的文武汉官在心里齐为曾侍郎叫好。满人一贯蛮横,像琦善这样的有爵位的更是不把汉官放在眼里。
行刑完毕,两名行刑官退后一步。
曾国藩看那琦善时,心里不由赞叹一句:“真不愧有爵位的人!”——琦善的两腮已是腾腾肿起,嘴角也已现出殷红血迹,但那琦善仍不服输,照样瞪大牛眼望着曾国藩,分明是想一口吞掉曾国藩,有些挑衅的意思。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高声断喝:“琦善,你知罪吗?”
琦善把两眼一闭,理也不理曾国藩,脸上充满着不屑。
曾国藩气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霍地站起身,用双手捧起皇冠,大喝一声:“大刑当堂侍候!”
外面答应一声“”,四名行刑官便抬进一具木制老虎凳,往琦善后面一放,便叉手立着。
曾国藩用鼻子哼了一声,怒道:“皇冠在此,行刑官听令:将琦善脱去爵服,侍候上刑,不得有误!”说着高高举起皇冠,以示代皇上执法。
行刑官不敢怠慢,过来便将琦善爵服扒下,又生拉硬拖地放到老虎凳上,眨眼便捆绑停当。
曾国藩两眼一闭,大喝一声:“用刑!”
四名行刑官随着曾国藩话音一落,就一齐用力,只听那琦善大吼一声,震得满堂大惊;众人再看琦善时,早昏死过去,自大清开国以来,二品侍郎对一名侯爷用刑,尚属首次,百官都为曾国藩捏一把汗。恒春心里想的却是:曾国藩,看你如何收场!
见琦善昏死过去,依老例,一名行刑官到外面拎来半桶冰水,劈头盖脑地往琦善头上一浇,便见琦善激灵灵打个冷战,长叹了一口气后才睁开眼。
曾国藩见琦善醒来,不容他讲话,早喝道:“皇冠在此!琦善胆敢藐视皇上罪加一等!左右,加力用刑!不得有误!”
行刑官发一声喊,吓得琦善忙对着公堂高喊:“且慢,老夫有话说。”
行刑官齐住下手。
琦善喘息着说道:“曾右堂,老夫与你有何仇有何冤,你要对老夫下此毒手!”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琦善,我来问你,新疆的回回与你有何仇何冤,你为何指使督标兵对他们下手?你不怕遭天报吗?”啪地扔下一本卷宗在琦善的面前:“本部堂已传唤押解你的解差。你滥杀无辜的经过,本部堂已弄了个水落石出,你还想和他们对簿公堂吗?——琦善,你该明白,如不掌握你滥杀无辜的证据,本部堂一介小小的二品官岂敢对你这堂堂大清国的世袭侯爷用刑!琦善,你身为大清国的陕甘总督,位在封疆,干系甚大,你不剿匪,却残害无辜百姓,你是想逼新疆的回回统通造反不成?你难道忘了官逼民反的古训?”
“曾右堂,你不得血口喷人!”琦善挣着脖子辩道,“萨拉造反,一呼百应,铺天盖地,你让老夫如何分得出良莠!何况,就算老夫错杀了几个回回,大清国就天塌地陷了不成!”
曾国藩愈发气愤:“琦善,你就是按这种理论治理边疆的吗?——你今天冲着百官要说个明白!”
“反正——”琦善彻底没了侯爷的派头,讷讷了半天说不全一句话。
曾国藩见火候已到,便一拍惊堂木,高喝一声:“大胆的琦善,你已认罪,如何还不签字画押?难道要本部堂二次用刑吗?——行刑官侍候!”
琦善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拿过口供便在上面按了手印。
“来人哪,”曾国藩喝一声,“把琦善押进大牢,候旨发落!”
琦善死狗一般被行刑官拖了出去。
曾国藩把皇冠放下,长出一口大气。他知道,只要琦善肯认罪,郑祖琛就好审了,谅那郑部院的骨头也不会比这琦侯爷硬到哪里去!
待陪审的官员陆陆续续散去后,主审、副主审、监审等官员来到刑部的签押房——也就是小官厅,会商给皇上上折子的事。
刑部尚书恒春当先表态:“依着老例,对有军功的封疆,在量刑上按减半处理。
所以琦善这件事,本部堂认为,还是按皇上的意思吧,革职,罚他一年或半年的爵俸。——本部堂揣摩,上头好像也是这个意思。——花总宪您老人家看呢?”
花沙纳道:“依咱家的意思,琦善已被革职,大可不必再三法司会审。——大清的江山毕竟是咱们祖宗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就算杀错了几个回回,又能怎么样呢?”
文庆接口道:“花总宪哪,照你说的意思,咱大清的律例订与不订都一样了?”
花沙纳道:“文大人,您别这么说,咱家也不是那个意思。咱家是说,像琦善爵相这样德高望重的人,革职也就到惩罚的极限了。”
文庆冷冷地道:“花总宪,内务府昨儿个接了张状子,好像是告你纵家奴行凶。
”
一听这话,花沙纳一下子蹦起来:“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咱家过不去!”
文庆道:“递状子的人我倒记住了,是恭亲王的二管家。”
花沙纳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不说一句话。
文庆抬起头道:“咱老祖宗流血流汗打出的江山是让谁给弄成这样的?——就是让那些不争气的在旗的人!——依着老夫,琦善个狗杂种,非重判不可!”
肃顺道:“下官倒挺赞同文大人的意见。咱这大清国都是让咱自己的人给办坏了!郑祖琛如果不在广西,广西如何能成了这个样子!——陕甘总督换成别人,萨拉干嘛要造反?!”
祁藻这时捋着胡须道:“好了好了,曾右堂是主审官,还是主审官说句话吧。——曾大人,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你已经打好了折子的腹稿了。对不对呀?”
曾国藩一笑道:“皇上虽然让下官做了主审,可主意还得几位中堂大人拿。——下官以为,定琦善一个秋后问斩并不为过,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花沙纳再次蹦起来,他指着曾国藩的鼻子道:“曾涤生,你如何屡屡对咱在旗的人下手这般重?——你别以为会诌两句臭歪诗就不得了了!你要知道,这大清可是咱在旗人的老祖宗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看花沙纳越说越离谱,祁藻脸一沉,道:“花总宪,你放低声些吧。——你是不懂规矩吗?——我们不把琦善的罪定得重一些,你让皇上怎么办?把琦善无罪释放吗?”
花沙纳道:“咱家是怕——皇上万一准了呢?爵相可不是死得亏!”
文庆道:“就按曾右堂的意思上折子吧,咱们几位都具衔,如何?”
花沙纳道:“咱家不具名,咱家认为给爵相判得太重了些。”
祁藻道:“自愿吧,让曾右堂领衔。”
曾国藩道:“这可不敢当,祁中堂和文中堂必须领衔。”
肃顺道:“曾大人,你出手快,你现在就写吧,午后就呈上去。”
依老例,刑部为犯罪大臣们拟定的罪罚,皇上都要给予一定程度的宽减,以示皇恩浩荡,此次也不例外。
第二日早朝,谕旨下达:罚琦善爵俸一年,流放黑龙江宁古塔从军。屡屡误国又屡屡得宠的琦善也算罪有应得。
但部分满官与曾国藩之间的怨恨却是愈发深了。
曾国藩回到礼部,尚未坐定,谕旨又下:“着礼部侍郎曾国藩从即日起速赴山西赈灾局查捐;内阁学士肃顺速赴湖广赈灾局查捐;着监察御史曲子亮速赴直隶赈灾局查捐。钦此。”
这是怎么回事呢?
咸丰帝为了救济山东、河南两省的灾民,在国库拿不出银子的情况下,不得不在山西、湖广、直隶成立了赈灾局,由当地巡抚衙门委专员办理。
创办民间的赈灾局,是肃顺的主意,但并非肃顺首创,康、雍时期也这样做过,是有例可循的。
朝廷拿不出银子,而几省的灾民又要吃饭,这不是办法的办法倒成了办法。
为此,咸丰帝征求穆彰阿的意见。
穆彰阿认为,募捐乃义举,既为义举就不该干涉过重,由各地巡抚衙门自行酌情办理即可。
咸丰帝征询杜受田的意见,杜受田认为虽为义举,但毕竟有官府的凭证或咨文,属公开行为,巡抚自行管理的同时,朝廷也应该加以监管,以防捐银流失,伤了捐钱的人,肥了黑心的人。
还有一点最让咸丰帝不放心,就是承办捐局的人纷纷由巡抚上奏表功,请求赏官,捐钱的人也提出给个顶子戴。咸丰帝担心捐输一开乱了官制,这才下谕让曾国藩等三人赴各地核捐。
曾国藩到户部领了核捐凭证,第二天就带了刘横、李保及十名戈什哈,穿了便装,雇了顶轿子,出京城直奔山西巡抚衙门而来。
曾国藩一行人刚走到大同,却接到廷寄:前云贵总督、钦差大臣林则徐于入广西途中在广东境内的潮州府病卒,灵柩已归籍,圣谕按大学士礼安葬,谥号文忠。
已诏令李星源为钦差大臣,邹鸣鹤实授广西巡抚,广州副都统乌兰太驰往广西帮办军务。
望着廷寄,曾国藩落下泪来。
大清国又少了个顶梁柱啊!
山西当时的巡抚是曾望颜,也是个两榜出身的人。在道光帝二十年,曾因奏请封关禁海而遭林则徐的驳斥,是个道光帝年间不太得志,却又屡屡得祁藻的保举,反倒深受咸丰帝赏识的人。
山西共设了两个赈灾局,一处在大同府,一处在太原府。
曾国藩一行人直奔大同赈灾局。
大同赈灾局设在大同府知府衙门的左侧,“宪命赈灾局”五个明晃晃的黑漆字安挂在门楣,很容易找到。
曾国藩的轿子在赈灾局门前落下。
曾国藩没有进知府衙门,而是一个人径直进了赈灾局。
一进赈灾局,曾国藩倒着实吓一跳:这赈灾局布置的比他的礼部办事房还奢华!
——迎面一块大铜匾钉在墙上,明晃晃的是“灾民父母”四字,两边还挂了对子。旁边右侧有一个小角门,想是往来出入的。
曾国藩推开小角门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方桌,桌的两头坐着两个胖胖大大笑眯眯的人,正在扯什么可笑的话儿;一见曾国藩进来,戛然而止,一个就站起身,抱着拳说一句:“您老请了!”便又坐下去。
曾国藩问道:“不知哪位是赈灾局的委员?”
两个人一齐道:“赵大人募捐去了,我们是看门儿的人,您老要捐银子登个记就行。”说着递上一个厚厚的功德簿子。
曾国藩用眼扫了扫,见靠墙还有个闲凳子,就坐下去,随手翻起“功德簿”来。
两个人仿佛见怪不怪,也不管他,只顾接刚才的话茬唠。
曾国藩按着簿子所记的数目核了核,约有七十余万两,大同以及外省的大商大户都有捐助。
曾国藩合上“功德簿”,不禁脱口而出:“这赵大人好能干!竟劝捐了这么多!
”
一个人白了曾国藩一眼道:“这才是三分之一,大头儿都在赵大人身上带着呢!
李大人身上也有一本子。——您老是捐钱还是找人?”
另一个道:“您老要捐钱,就在上面登个记,写清门牌号,等大人回来亲自去您老府上。您老要找赵大人,就把片子留下,我们呈给赵大人,您就可以回去了。
什么时候会您,赵大人自会让人通知您。”
曾国藩想了想,只好站起身,把“功德簿”往桌上一放道:“等你家赵大人回来再说吧。”便推门走出去。
两个人先一愣,随后一个嘟囔了一句:“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以后又说什么曾国藩没有听到。
曾国藩走出赈灾局,对李保说一句“先找个客栈歇一歇吧”,便坐上轿子。
李保小声问一句:“不到知府衙门?”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先不到吧。”
李保就说一句:“起轿。”
轿子终于在大同府最大的客栈“客来顺”歇下。
小二见轿子的前后围了十几个人,知道是有来头儿的主顾,就招呼着跑前跑后,端水端饭忙个不停。
李保先给戈什哈及轿夫们要了饭菜,又给曾国藩单要了一碗大同的风味“刀削面”。
山西的“刀削面”是放足了老醋的,滚烫的吃下去,不仅开胃,还蛮爽口。曾国藩是第一次吃这面,不仅酸得他呲牙咧嘴,还热得他一身一脸都是汗。——一整天的疲劳,竟被这碗热面赶得无影无踪,通体轻松。
放下碗,曾国藩是又夸又赞,连连说好,掏出汗巾一遍遍地擦汗。
见曾国藩吃得恁般好,刘横与李保也各要了一碗,也学曾国藩的样子,不仅多放醋,又放了辣子。
两碗面端上来后,李保一口面没有吃完便大叫“舌头都辣麻了”,刘横更是一遍遍地嘟
囔“腮帮子酸木了”。
小二偷偷地捂嘴乐,不苟言笑的曾国藩也被他俩的窘态给逗得笑起来。
轿夫此时已用完饭,正吸着纸烟和戈什哈们拉闲话。
大厅里还有十几个住店的客人在用饭,小二脚不识闲儿地往来送水送饭,乐乐呵呵无忧无虑的样子。
曾国藩心中暗想:大清国的所有地面能都像大同这么富庶该多好啊!百姓又怎么能放着良民不做,为匪为盗呢?
饭堂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新来投宿的人先要了饭菜来用,但多数是已住下的闲逛了回来,或吃饭、或开房。
曾国藩让李保去唤小二来开房,以便给来用饭的客人腾地方。
小二拿着一大串钥匙乐颠颠地给轿夫们开了房,又为戈什哈单开了两间房。在为曾国藩开房间时,饭堂里又走进来一主两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进饭堂,一个扶着主人坐下,一个就高声喊叫:“店家,我家老爷到了,——不,是奴才说错了,是我家大人到了,快来侍候!”
小二口里忙答应一声,手却继续为曾国藩找房间钥匙。
那主仆三人便开始有些不耐烦。
主人从凳子上一下子站起来,道:“小三,快拿了本官的片子去县衙门,把怠慢爷们儿的店家锁了去坐牢!” 曾国藩忙道:“小二,快去侍候了客人再开不迟。”
小二小声嘟囔道:“少听他们吓唬人。——这肯定又是从赵大善人那儿花了银子买来的官!从打赵大善人这赈灾局成立,俺这小店就没消停过。——懒得理他。
”
说着话终于打开了房门,小二这才装出一副笑脸向那主仆三人奔过去。
曾国藩清清楚楚地听小二问道:“爷,您老是打尖还是住店?”
曾国藩出于好奇就立住身,回头看主仆三人如何答对。
那主人模样的人一拍桌子道:“去叫你们掌柜的来回话!”
小二陪着笑脸道:“对不起了客官,掌柜的最近挺忙,小店就委托小的打理。三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哪?”
一个仆人站起身,用手指着小二的鼻子道:“你听清楚了,俺家爷不比从前了,是堂堂的四品候补道哩!待官服做好后穿起来,看不把你吓尿裤子!”
小二仍然笑着道:“小的这几日可没少侍候候补道大人。——动问这位候补道大人,是打尖还是住店?——小的还要答理其他的客官呢,耽搁不起哟。”
那主人终于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本官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上好的牛、羊肉,快各切三斤出来,有‘女儿红’搬过来一坛。都要上好的,可不准马虎。”
小二道:“本店的牛、羊肉都是上好的,‘女儿红’也是绍兴最有名的。——只是肉钱和酒钱得先付,这是俺家掌柜的昨夜里新定的规矩。——三斤牛肉三斤羊肉一坛‘女儿红’,一共是五贯三。客官是官场中人,小店给打九折,给五贯好了。““什么?”主人霍地站起身骂道,“老爷我黑、白两道走了几十年,没听说过没吃肉没喝酒先会账的客栈!——你对住宿的人也要让他先会账不成?——小三,拿着我的片子去见县太爷,把他送官。——我捐四百两银子不信就治不了他个小伙计!”
被称作小三的仆人立马站起身道:“爷,您老快写片子,奴才这就去县衙门。——不过,您老得告诉奴才,是七品大还是四品大?——衙门里的差官都如狼似虎的样子,奴才还真有些怕呢!”
主人一听这话,气得一巴掌打过去,嘴里骂道:“打你个上不得台面的混账王八羔子!”
讲话的仆人一闪闪到一边,主人跨前一步还要打。
曾国藩看这主仆混闹得太不成样子,听话音好像还与赈灾局有关,就慢慢地走过去;刘横、李保一见,赶忙跟过去。
曾国藩笑着对那主人一抱拳道:“给观察大人请安!——在下是做布匹生意的,想向观察大人请教几个问题。”
人们习惯尊称道台或候补道为观察。
那主人撵着仆人追打不着,正下不得台面,猛地里见曾国藩插进来,就住下手,转过头道:“这个狗奴才,都不如一个卖布的。——卖布的,你要问本官何话?
”
曾国藩笑着道:“听观察讲,好像观察是从赈灾局过来的。——可在下没听说朝廷开捐输啊?”
被称作观察的人忽然笑了,道:“卖布的你问别的事,本官还真说不明白,你要问这事算你问着了。——朝廷是没有开捐输,可你只要和赈灾局的赵大人拉上关系,你只要肯出钱,连红顶子都能到手。——不过,不知根底的人赵大人是不给办的,给钱也不给办。这事没得商量,连俺都还是通过一个实缺观察才买到这个候补缺份的呢。”
曾国藩道:“照大人说来,没有亲近之人,就算花钱也不是说买就能买个官的呀?”
那观察忽然不耐烦地道:“我不跟你这卖布的说了,说你也不懂。——俺要找个上好的饭庄吃饭呢!”又回头对小二道:“本官明日还来!”便一挥手,带着两个下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曾国藩对小二道:“小二,你咋能让他先会账呢?”
小二道:“爷,像他这种买个候补的缺份就张狂成这样的人,真让他吃了饭,还指望他会账吗?——小的可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昨儿就来一个什么候补知州,还穿着官服戴着顶子,好像也是花了几百银子从赈灾局赵大人那买来的缺份。唉呀,那个神气,又是酒又是菜,差点把小的腿累弯。——怎么样?嘴巴一抹,给小的扔张片子,让小的拿着片子到县衙门去会账!——小的打躬作揖,还不是走了!小的一个月才挣几个大子儿呀?”说毕,又忙着去招呼刚进来的人。
李保小声对曾国藩道:“大人,您老去歇吧?”
曾国藩回到客房,忽然对刘横道:“刘横啊,你带两个戈什哈,拿我的片子去大同府衙,让知府一人来见我,不要声张。去吧。”说完,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现成的片子交给刘横。
见刘横走出去,曾国藩又对李保道:“让小二给沏一壶茶来,要浓。”
李保刚走出去,便走进来拉弦子卖唱的父女俩。
老爷子是进来就鞠躬,女子是进来就道“万福”,游荡在门外的两名戈什哈急忙走进来便往外拉父女俩。
曾国藩摆摆手,让戈什哈给老头儿放了个凳,自己也坐下,问道:“听老丈口音,山东人吧?”
老头儿答:“客官好耳力,小老儿是山东东平府人,来大同拉弦子已经半年了。
蒙老爷赏脸,谢谢了!——老爷是听《马前泼水》还是《穆桂英挂帅》?”
曾国藩沉吟着正要回答,小二端着茶走进来,后面跟着李保。
小二把托盘放下满脸堆笑道:“客官请慢饮。”便退出去。
曾国藩让李保给老丈两个铜板,道:“就请这位大姐唱一段《穆桂英挂帅》吧。
”
老头儿熟练地把二胡架到腿上,不假思索便拉将起来,小女子也跟着旋律嫩声嫩气开始唱。
一曲未完,穆桂英好像还没有见到帅印,刘横便大踏步走进来,向曾国藩施礼道:“禀大人,您老请的人到了,在门外候着呢!”
曾国藩就对李保使了使眼色,李保会意,小声对那位拉二胡的老头儿道:“我家老爷要办公事,您老就到别的客房去吧。”
父女俩急忙向曾国藩等人施了礼匆匆退出去。
曾国藩咳一声,说一句“请”。
刘横应声走出去,很快便领进一位着官服官帽蓝顶子的官员来。那官员一进门便当先施行大礼,口称“下官来迟”,态度极其谦卑。
曾国藩口里说着“本部堂不敢受此大礼,老府台快快请起”,伸出双手便将那官员扶起,又回头让李保放了座。这才坐下去,定睛看那知府,这一看不禁冲口而出:“府台可是戊戌科进士张同林?”
那官员一愣,急忙站起身答道:“正是下官。——曾大人如何知道?”
曾国藩须笑道:“张同林哪,本部堂和你同科,你外放到山西,本部堂进了翰林院。是科初试,你是第七,本部堂是三十八名。”
张同林一听这话,再次深施一礼道:“同林眼拙,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把张同林扶起来重新坐下,忽然问:“老同年哪,这几年一向可好?——一直在大同吗?”
张同林长叹一口气道:“说出来惭愧!——老同年已是海内闻名的堂堂正二品大员,下官还只是个正五品的同知衔。——大同知府半年前丁父忧,部院看下官熬得辛苦,就格外开恩,挂牌让下官来大同府护印。——最近听说部院马上就要任满回京,同林还真不知以后是个什么样子呢?——唉!曾大人来大同如何不行文衙门?莫不是私访?”
曾国藩笑道:“老同年不要多心,本部堂只是受命到山西核捐。——不见过抚院,如何好惊动地方呢?听说大同的赈灾局搞得很是好呢,老同年可是为山东、河南办了件大好事啊!”
张同林道:“赈灾局的事情下官是一丝也不晓得的,做善事总归是好的。山东、河南苦哇!”
曾国藩话锋一转道:“本部堂想知道这赈灾局是何人搞起来的?老同年缘何说一丝也不晓得?”
张同林道:“是大同一个杂贷商人,人称赵大善人的搞起来的。——曾大人如何要问这些?赈灾局是民间组织,不归官府节制呀!——何况是行善事。”
曾国藩又问:“本部堂听大同的人称赵大善人为赵大人,这姓赵的还是官府中人吗?”
张同林道:“因为赵大善人把募捐一事搞得红红火火,部院便上保单为他请奖。
——这也是依老例。皇上赏了赵大善人一个四品衔,百姓于是就改称赵大人了。
——就是下官见了也要称一声大人呢!善有善报啊!——听说赈灾局已集到上百万两银子,能救多少人哪!”
“着实难得呢!”曾国藩也不由赞一句,但接着又问,“不过,有一点本部堂有些疑问,那赵大人受部院保举,才是个四品衔,他如何却能保举捐款的人四品衔呢?——就是刚才,饭厅还走了一个经他保举的候补道台呢!”
“这个——”张同林沉吟了一下,“下官也有所闻,只是末曾亲眼见过。不过依下官想来,像现在这样盗匪横行、兵荒马乱的时节,朝廷因为度支吃紧开开捐输也是大有可能的。——曾大人,赵大善人的运气好啊!——想半年前,下官受命来大同署任时,他赵大善人还只是大同街里排不上名次的小商贩,不要说见府县,就是见了杂役,也是慌着请安,把腰弯得什么似的!——自打他从巡抚衙门那儿弄了个准许劝捐的行文后,这才只几个月光景,官也升了,腰也粗了,竟然成了大同的首富了!哪个见了不巴结!——咳!”
张同林一面是大口称赞赵大善人,一面又大悲自己的命运不济。
曾国藩对张同林也是一半同情一半不平。
张同林是戊戌科会试排名第七的进士,只是因为殿试时答对不当,被道光帝斥之为“颠三倒四”而放了外任。虽然是老虎班,一直有缺份儿,没饿着肚皮,但将近五十岁的人才只是个正五品衔,前程是可想而知了。
张同林走后,曾国藩又感叹了许久才安歇。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一行便出了大同,向山西的首府太原进发。
出大同走不上百里,便迎见了从巡抚衙门赶过来接查捐大臣的官员。
见了巡抚衙门的官员,曾国藩才知道,山西巡抚曾望颜已任满回京述职了,此时的署任是山西布政使常大淳。
曾国藩于是便脱下便装,换上官服,坐进巡抚衙门专备的绿呢大轿;仪仗也是备好的,“回避”、“肃静”、“查捐”一应俱全。
一行人这才大张旗鼓地穿州过县,浩浩荡荡奔太原而来。
一进太原,山西署抚常大淳已在城门的官道旁恭候多时。
曾国藩一下轿,常大淳抢先一步便行大礼。跟在常大淳后面的按察使、道府、州县等一班属员也都呼啦啦跪下一片叩请圣安。
礼毕进城,光轿子就达三十几顶。
常大淳是湖南衡阳人,与曾国藩同乡,也是两榜出身,但年岁却比曾国藩大了整整十岁。他做过山东道监察御史,任过福建粮道、浙江盐使、安徽按察使、湖北布政使。年初,由湖北布政使任上平调到山西布政使任所。山西巡抚曾望颜上月任满回京述职,新巡抚还没有到任,暂由他护印。
常大淳久历地方,比较精明练达,也很干过几件大事,官声尚好。
曾国藩离京前,就已从文庆的口中得知,皇上有放常大淳浙江巡抚的意思,只是尚未公布。
把曾国藩等人迎进接官厅以后,常大淳又单把曾国藩一个人请进巡抚衙门的签押房。
两个人于是又以同乡重新见礼,戈什哈端出上等香茶,于是升炕。
两个人依桌而坐,情形大别于前。
“涤生老弟,你走的大同?”常大淳的一声“老弟”称谓,使曾国藩倍感亲切。
曾国藩道:“正夫兄,”正夫是常大淳的字,“大同赈灾局你可曾理会?”
常大淳道:“涤生,我这几日正在思谋怎么办?——那姓赵的原本就是个奸商,大同称他赵大善人,那是讽刺他呢?他行过什么善?——是修过桥,还是建过学堂?——可前任部院偏就相信他,说赵某精神可嘉,又告诫下官和大同府,不要泼冷水,可我总觉着这里面有事。他又不是富得冒油,干嘛放下自家的生意让别人料理,自己四处跑捐!官府又不给俸禄,他吃嘛喝嘛?——吃风喝露不成?”
曾国藩道:“我在大同听说,那姓赵的不仅劝捐,还能放官!我在客栈就碰到一个花了四百两银子从姓赵的手里弄了个四品顶戴的人。——朝廷并未开捐输,如果开了捐输,那姓赵的又何必偷偷摸摸呢?——姓赵的把赈灾局搞得红红火火,他究竟劝到多少银子?”
常大淳道:“快别再说!部院离任前,姓赵的交给下官三十万两银子,不久又交过来十万两。专为这事,部院还保奏了他个四品顶戴。——哪知部院离任后,他不仅分文未交,连个人影也未见过。——下官让赈灾道去了一趟大同,姓赵的却说,银子已经直接划给了山东、河南,还说是部院离任时交代过的。这不是胡扯吗?”
“哦!”曾国藩点点头。“照仁兄说来,那姓赵的确是交上来四十万两银子。——可我离京前,看山东、河南的通报,为什么两省只收到山西十万两赈银呢?”
常大淳笑道:“你问这个算问到点子上了。为什么姓赵的交了四十万两却汇了十万两?——抚标已经欠了四个月的饷了,四十万两银子只在下官的手里过一过,便让部院提出三十万两发了军饷。”
曾国藩正色道:“你这事却做得糊涂!专款专用已成定例,怎么能拿救命银子来发饷呢?”
常大淳道:“涤生啊,你小点声,下官能护上几日印绶,全是前任部院保举的结果。他虽是个满人,却有恩于下官,于情于理,把这事张扬出去,你、我面上都不好看。——我们还是从那姓赵的身上做做文章吧。——可又碍于他也是前任保举的,不好办哪!”
曾国藩道:“太原赈灾局怎么样呢?”
常大淳摆摆手道:“太原赈灾局的委员没有官身,部院虽也下了委,但并不大过问。这个赈灾局开始也搞得不好,不过最近也有大起色,昨儿就给河南汇了一笔八十万两的银子,下官正想上个本子保他一下呢!——部院离任时曾讲过,赈灾是义举,只可支持不可刁难。下官护印以来,对大同和太原两个赈灾局都没有敢过问,怕引起商人们反感,倒把天大的一桩好事搅得稀烂。”
曾国藩道:“仁兄和部院说得不错,赈灾是义举,是救人活命的好事。——但如果打着赈灾的旗号干的却是坑人肥己的事情,官府就得出面了!否则,再有大灾大难,还有谁肯捐钱行善呢?”
常大淳忽然欢喜起来:“你老弟这一来,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查核一下了不是!明日下官专拨两名道台配合老弟核捐,可好?”
“当然好!”曾国藩笑着回一句:“我走这一路,好像山西比其他省份平静一些。——前任部院虽有些糊涂,但在治吏、安民方面,倒还真有些办法。”
常大淳接口道:“旗人尤其难得!——侍郎大人哪,下官已备了薄酒素菜,咱们用过再谈如何?”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站起身道:“我还是回客栈吧。走了一路,可能是受潮了,浑身有些痒痒,想是癣疾要发作。用过饭,好好用盐水泡一泡。明日,我就在官栈办公吧。还得劳你拨几十名抚标兵呢。”
“不行,不行,万万使不得!”常太淳一边下炕一边道,“你就在巡抚衙门办案,下官回布政使司衙门。——新巡抚到任,下官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山西了呢。”
看样子,常太淳已经知道自己要放浙抚。
曾国藩暗道:“这个明哲保身的常太淳哪!”
曾国藩笑了笑说:“本部堂可不敢越制!——好吧,就扰你一顿。——可备了咱湖南的霉豆腐?”
常太淳笑吟吟道:“在京里多年,咋就改不了口味呢?——我也几日不吃霉豆腐就馋得慌呢!咱这些湖南人哪,天生的穷嘴。山西的油炸方块肉,热气腾腾的往下一端,多好看!——咱偏就吃不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步入后堂的小饭厅,曾国藩见饭桌上摆的果然是几样清淡的湖南小菜,不禁满心欢喜起来。
更衣的时候,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来人!”
见随行的戈什哈进来,曾国藩才道:“到官栈找李保,给常大人捧过来一坛本部堂由京师带过来的湖南腌菜!”又回头对常大淳道:“这是自家腌的,贱内的手艺,好下饭哩。”
常大淳笑道:“海内传闻,说曾侍郎的家教极严,女子必须会三种女工,曰纺布、腌菜、纳鞋。今日看倒是真的!涤生啊!我劝你还是看开些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当圣人,不做君子,就活不成人了?”
曾国藩正色道:“正夫兄此言差矣!你这个老弟并不是图虚名之人,纯属是为家族昌盛之故。自古皆曰:朱门造就败家子。本人现在虽官至侍郎,但也只是拿有限的俸禄,并不能替兄弟姐妹去做人。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本人做不成侍郎,兄弟们还活不活?——全家都躺在侍郎上面享荣华受富贵,能久吗?我做大哥的,不能给他们钱财,只能教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呀!有钱无钱,人总是要做的,有人连一世人都做不到头,可像孔圣,不知影响了多少人多少代!这就是做人与做官的区别。年兄,您老难道不赞同?”
常大淳苦笑一声道:“亏你想那么长远!——咱还是边吃边等腌菜吧。”
第二天,常大淳一早就打发两名候补道来曾国藩这里报到,配合曾国藩查捐。曾国藩借用巡抚衙门的关防发文,着大同赈灾局与太原赈灾局,携带全部劝捐账册,速到太原官厅接受核捐。
太原赈灾局的委员王双江号雅楠的,当天即来到官厅,后面跟了两个青衣小帽的随从,捧着两个劝捐簿子。
曾国藩看那王双江生得慈眉善目,心下先有三分好感;及至谈话,不仅答对明白,账目也一清二楚。王双江三代在太原做笔墨生意,三代都劝过捐。王双江尽管忙劝捐,但自家的生意还是照做;他的第一笔捐款就是他自家的一万两银子。
曾国藩劝勉了王双江几句,便留下劝捐簿子,让王双江回府继续劝捐。
王双江口里一边说着“小人随叫随到”,一边慢慢退出门去,轿子也没坐,就那么大步流星地走回去了。
第二天,大同赈灾局的委员赵二,号称大善人的也乘着蓝呢大轿招招摇摇地赶了过来。
赵二下轿后,先由随从前后用一个掸子掸了掸灰,又自家正了正四品顶子,这才一步三
摇地走了进来。
对劝捐的善人,曾国藩一律是下堂迎接,对赵二也不例外。
赵二见二品侍郎下堂迎接,自己霎时得意洋洋起来;曾国藩喊看座,他竟让也没让,便坐上整个屁股,仿佛功臣一般。
李保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个劝捐簿子放到曾国藩面前,曾国藩随手翻了翻道:“听传闻,赵观察的劝捐簿子最多,怎么就一个簿子啊?”
赵二欠了欠屁股道:“回大人话,职道的另两个簿子明日才能送过来。——因为还有两笔大款子没有交上来。”
“哦——”曾国藩沉吟了一下,又问,“赵观察,你开捐以来一共收到了多少两银子啊?给山东、河南汇过去多少啊?”
“这个——”赵二的眼睛转了转,“总有一百多万两吧!——职道的铺子都歇了,就为了劝捐。多劝一两银子,就能多救一条人命啊!”
“难得赵观察如此心肠!”曾国藩随口夸奖一句,“不过哪,本部堂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观察。这劝捐只是解一时之困,不能长久为之,观察把铺子都歇了来搞劝捐,观察平常吃什么呀?——就算轿夫吧,总不能饿着肚皮抬着观察乱跑吧?
”
赵二脸一红,张了半天嘴,才道:“职道无非是想多劝一些银子过来。——不过呢,听大人这一讲,职道总算明白过来,回去后再把铺子开起来就是了。”
曾国藩重新拿过赵二的劝捐簿子,一边翻一边道:“赵委员哪,这上面怎么有的画了押,有的又没有画押呀?可不能硬逼着人家拿钱哪!”
赵二不慌不忙道:“凡是没有画押的人都是本人不想画押,但都是自愿的。——职道没有硬求一个。”
“好!”曾国藩合上簿子,往身边站立的李保手里一塞道,“李保呀,你带十名亲兵保护徐观察速赴大同,着知府衙门派员配合,按着簿子上的记录一个一个核实,不得有误!”
李保道一声“”,大步走出去。
曾国藩又叫过刘横道:“拿上太原赈灾局的簿子,也带上十名亲兵跟着郑观察,速赴太原首县,着首县衙门派员配合,按着簿子上的记录,一个一个地核实,不得有误!”
刘横也走出去。
赵二这时站起身道:“大人如果没什么事,职道先行告退了。”
曾国藩手一扬道:“且慢!——本部堂还没有和你拉够家常。来人哪,看茶。”
不多一会儿,赵二的面前便多了一杯盖碗茶。
赵二只得重新坐下去。
曾国藩望定赵二,徐徐问道:“本部堂听你的语言,不像本地人,倒像广西一带的人。赵观察是何时来大同的呀?”
赵二欠欠身道:“禀大人,职道三代住在广西柳州府,到职道父亲一辈,才全家逃荒逃到大同的。职道的父亲来到大同便经营杂货,到职道手里,正好两代,倒也有些规模。”
曾国藩道:“赵观察,你连日劝捐辛苦,今晚就在官厅陪本部堂住一夜吧。”
赵二躬身笑道:“大人神威,职道不敢叨扰!——职道还是就此告辞吧。”
曾国藩笑道:“来人哪!”
一名守门的戈什哈闪进来,曾国藩手指着赵二说道:“给赵观察收拾出一张床铺来。你现在陪赵观察去饭厅用饭。饭后,你就陪赵观察歇吧。”说毕,丢个眼色给戈什哈。
戈什哈会意,知道曾国藩让他监管这赵二,就冲赵二笑嘻嘻地一拱手道:“奴才这就陪大人去饭厅。——赵大人,请吧。”
赵二无奈地站起身道:“职道谢过曾大人盛情!——职道先行告退。”
说毕,便同着戈什哈退出官厅。
第二天午时,署抚常大淳让一名戈什哈来请曾国藩到巡抚衙门讲话,说有要事相告。
曾国藩只得带了两名戈什哈,也没用仪仗,步行到巡抚衙门的签押房。
一进签押房,曾国藩见大同府署任张同林正坐在下首和常大淳拉家常。
三个人见过礼,曾国藩道:“不知常大人匆匆把本部堂呼唤过来有何指教?”
常大淳笑了笑,没有言语。
张同林一拱手道:“下官昨儿得到一个消息,所以匆忙赶来见二位大人,怕晚了误事。”
曾国藩一愣,问:“可是关于那赵二的?”
张同林道:“正是!——大人昨儿派下的核捐委员徐观察到了大同,下官便按大人的意思把劝捐簿上有名姓的都着专人传了来问访,又派人把赈灾局里的替大善人办公事的两个人也叫到衙门里,哪知被传唤的人没来到,倒是来了一个洋人。
下官的属下有认识的,说是夷邦的一个来大同传教的神父,在大同府已住了半年,到处拉人信什么上帝。大同府素无洋人往来,下官又不懂洋腔,便找个借口躲进签押房,让一个能干的属员去对付他。哪知那洋人竟然不讲洋话,偏说出一口似是而非的山西话,口口声声要找下官问话。下官的属员知道下官一贯讨厌洋人,就推托说下官到外地办差去了。哪料那洋人非但没理会,竟然抡起巴掌打了起来,还骂衙门里的人是猪猡。下官看洋人越闹越凶,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就只好走出来,当面和那洋人讲话。那洋人这才住了手,但却口口声声让下官交出赵二来,说赵二是他的人,信上帝不信皇帝。下官费了好大一顿口舌,才算把他糊弄走。洋人从前门出了知府衙门,下官便从后门来省城见二位大人。”
常大淳没等张同林讲完便急忙道:“涤生啊,这赵二的案子是不能再查了!有个洋人在里面,还是个高品级的神父,洋神父可是大于咱大清的督、抚啊!——查来查去,别再把咱头上的乌纱给查没了。——先放了赵二,大同赈灾局咱们另委别人来办吧。”
“先慢着,”曾国藩沉吟一下,问张同林,“赵二入教,是什么时间的事?”
张同林两手一摊道:“下官从不与赈灾局的人来往,何况赵二的品级比下官都大。他何时结识洋人,下官怎么能知道呢?”
“张太守,”曾国藩忽然脸一沉,正色道,“本部堂说句你不愿听的话,地方父母不同于养老归籍的闲散大员,对辖区内的民情、吏情、水情、田情,都应该了若指掌;虽不能事事亲为,但也要知道轻重缓急。赈灾局就挨着你的知府衙门,问赈灾局的情况,你一问三不知,问赵二的情况,你除了艳羡,仍是空白,这怎么能行!”
常大淳万没想到当着他的面,曾国藩就能变起脸色来训斥张同林,全然不顾忌同乡的情面。——脸上霎时露出不快,想劝阻几句,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茬。——那脸就开始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张同林已是吓得浑身乱抖,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失察,下官失察!”
曾国藩转过头,对尴尬万分的常大淳道:“中丞大人——”
常大淳不容曾国藩讲完话,拦腰便把话头一截,气急败坏道:“右堂大人,快不要抬举下官,下官只是署任!”
曾国藩正色道:“署任也是巡抚!——你是想让本部堂参你一个不敢任事、一味推诿吗?——还是想落个革职的处分?”
曾国藩一认真,常大淳气焰霎时矮了一截,但出气却是越来越重了。
他思虑了许久,才道:“曾右堂,不是愚兄和你赌气,愚兄做了几省的官员,受了二十几年满人的欺辱,早就够了!如今还要受咱自己人的气。——同林出身翰林,举世闻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因为和满人处不来,到现时还只是个五品顶戴。——涤生啊,你扪心自问,我等汉官不容易呀!”说着,气得落下泪来。
曾国藩见常大淳激动起来,只好站起身道:“本部堂适才多有得罪,还望中丞大人见谅。——张太守你也起来吧!——二位误解本官了!本部堂居京十几年,岂不知我汉官的苦衷!——可是,我等既食国家的俸禄,就要为国家办事呀!何况,大清国又不独是满人的,汉人也有份儿啊!”
张同林这时垂手答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说归说,气归气,可恨可恼的赵二入教,还真棘手。——常中丞啊,这赵二仗着洋人的势力吞我捐银,不办如何对得起河南、山东的父老啊!也无颜对上啊!可是真办吧,又容易惹上夷案。洋人均是些无父无君的兽类,他是真敢闯进京里找皇上啊!”说毕,沉思起来。
常大淳道:“洋人船坚炮利,在我大清地面跋扈已非一日,我大清的马步三军已是被打怕了!听人说,我大清的有些守备,一听到洋船的呜呜声,便会吓到哗哗地把皮裤尿个透湿。——八旗是真正的不行了!涤生啊,快把那赵二放脱吧。像你、我这样的汉员,有多大的能耐,敢惹洋人生气啊!——同林,你说呢?”
张同林两手垂着一声也不敢出。
曾国藩沉吟了好半天,才道:“常中丞,张太守,赵二这件事依本部堂的意思,咱们还是等大同核捐的人回来,依实情定夺。——咳,天灾人祸,国弱兵疲。处分一个赈灾局的委员,还要看洋人的脸子行事,长此以往——,咳!”又转脸对张同林道:“张太守,你先回大同。洋人再去找你闹,你就告诉他,因大同赈灾局贡献非常,赵二已由吏部叙优。——和他先打马虎眼,查清赵二的底子后,再作定夺。——想那神父的职分是来山西传教,一个小小的赵二岂能放在心上!糊弄住他,百事可做!”
常大淳不无忧虑地道:“涤生啊,你表面看洋人长得半生不熟,可心眼儿一点也不比咱大清的人少啊!要不咋说要香港就要走了呢!”
“全是琦善误国!”一提起香港,曾国藩就气不打一处来,“两家交兵,胜负是常情,如何能一负就谈打色变呢。——大清国的根本是土地啊!土地怎能说给就给呢?”说毕,站起身对常大淳拱一拱手:“本部堂暂回官厅,等大同的人回来,再来请教。”
常大淳只是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口气,礼节性地拱拱手,没言语。
曾国藩大步走出签押房。
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常大淳忽然自言自语:“这个侍郎官哪,没办过夷案,他哪知道洋人的厉害哟!——新巡抚怎么还不到任呢?”
曾国藩回到官厅不大一会儿,李保便同着去大同核捐的徐观察风尘仆仆走进来。
李保和徐观察先到小官厅见过曾国藩。
曾国藩正一个人慢慢地品茶,一见李保和徐观察进来,忙放下茶杯。
李保和徐观察先向曾国藩请了安,徐观察这才道:“职道奉大人令,到大同核捐,已将捐过钱的商人带了来,还有几名是到赵大人那里花了银子捐了官的,职道也一并带了来。这些人都在大厅候着。”
曾国藩急忙推开茶杯,和徐观察、李保来到大官厅当中坐定。
徐观察捧上几大本卷宗放在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打开一本卷宗,见一个捐款人的后面被用红笔打了个叉,便问徐观察:“这个是咋回事?”
徐观察答:“外面还有几个,都是拿了银子买官的商人。职道怕记不住,特意做的记号,职道把这些人都带来了。”
曾国藩就让李保传那几个买了官的人上来问话。
李保转眼便领进十几个胖瘦不一、高矮不等的男人,一进大堂便全体跪到,有口称“下官见过曾大人”的,有称“卑职”的,乱哄哄的全不成体统。
曾国藩笑着说道:“都起来吧!——本部堂这次出京是奉了谕旨,各位的品级都是多少啊?官凭都带来没有啊?”
十几个人就爬起来一起摸袖口,全把官凭举起道:“请大人验看。”
说毕,便一个挨着一个地把官凭放到曾国藩的案头。
曾国藩拿过一个官凭只看一眼便断定是假官凭。
首先是刻板模糊,二则用纸异于吏部。——翻开一看内文,更让曾国藩哭笑不得:大清发给官员的官凭上面的“吏部”二字用印相当清晰,而这本上的印记竟把“吏部”二字给刻成了“史部”。
曾国藩扫了扫上面的名字,忽然问一句:“赵德群!”
一个胖子跨前一步响亮地道:“下官在!”
曾国藩举起官凭问道:“赵德群,你从哪里买的官凭啊?”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是从本家赵大人的赈灾局买的。”
曾国藩又问:“你买的是五品候补知州,——可曾来省候补?”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本家赵大人说,下官的候补知州是不用来省候补的,照样可以在家里做生意。——所以官凭到手,虽然已过两个月,但下官还不曾到省。”
曾国藩忽然话锋一转,问:“赵德群,本部堂有一事不明,需要你如实回答。——你说赵二是你的本家,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交情如何?”
赵德群答:“赵大人是下官的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是真正的本家,打小儿起就认识!”
曾国藩沉思一下问:“你既是生意人,如何想起了做官?”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也只是觉着当官风光,何况也只二百两银子。”
曾国藩抬头问其他几个人:“你们几个是怎么买的官儿呀?”
几个一起理直气壮地答:“是通过赵德群买来的官。”
曾国藩又问赵德群:“赵德群,你既是赵二的本家,赵二入教你知道吗?”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知道。是本家兄弟花了十万两银子才入的教,见神父那天是下官陪着去的。神父是个荷兰人,在台湾传过教,叫什么阿古利。——下官以前去香港贩过茶叶,见过荷兰人,也见过英吉利人。赵本家的十万两银子,还是经下官的手给的神父呢!”
曾国藩被赵德群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愣了许久才问:“洋人就是夷人,怎么又出了什么荷兰人、英吉利人,这是怎么事?赵德群,你要据实回答。”
赵德群越发得意,更加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回大人话,洋人分很多种:美利坚人、荷兰人、英吉利人、意大利人。——拿去我香港的是英吉利人,荷兰人比较友善。”
曾国藩自此才知道,洋人也不仅仅就是英夷一种,洋人也分好多种。也许荷兰人比英吉利人好对付呢。
他对李保道:“让赈灾局赵二进来。”
李保应一声走出去,不一会儿,赵二便招招摇摇地走了进来。
和曾国藩见过礼,见案头放了十几本官凭,他先就微微一怔。
曾国藩看在眼里,只装不见。
停了停,曾国藩忽然问一句:“赵观察,这些人都拿银子从你手里买了官凭,可是真的?”
赵二干咳了一声道:“禀大人,下官所发的官凭,都是阿古利神父卖给下官的。
——下官为了多劝些捐,多救些人,只要向善,是一定要做的。”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阿古利神父专事传教。他既不是我大清的官员,也不是我吏部的掌印,他如何会有官凭卖给你呢?”
赵二也像模像样地冷笑道:“大人如何恁胡涂了——阿古利可是洋人啊!洋人在我大清国,说一就是一,还有敢说二的吗?”这分明是拿洋人来吓曾国藩了,意思再分明不过,我赵二可是认识洋人的哪!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便起身离座来到外厢,对刘横道:“你速到巡抚衙门把常中丞请来。”
刘横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重新走回大厅坐定,便吩咐李保道:“把赵德群等人领到小官厅录口供。
本部堂要单独和赵观察聊聊。”
李保带上文案领着赵德群等十几人走出去,大堂之下只剩了赵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曾国藩静静地说道:“赵观察,本部堂听说那神父是荷兰人。——荷兰人也传教吗?”
赵二眨了眨眼睛,停了停才道:“回大人话,阿古利神父是洋人,是标准的黄头发蓝眼球的洋人。——至于是英吉利还是荷兰嘛,就像大清的山东山西那样,我等是断断惹不起的。——大人位在礼部,没有办过夷案,是不知道洋人的厉害,阿古利见了大清皇上都不用跪呢!对王、大臣们更是正眼都不瞧一下!能耐比公、侯还大呢!”
曾国藩一言不发,心里骂道:“结识个把洋人,就把人狂成这样,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民族败类不杀,哪还有穷苦百姓的活路!”
既动了杀机,曾国藩就开始思虑如何下手——既能让洋人不找麻烦,又能让他把吞的赈银吐出来,还能把人杀掉。三方面都要照顾到,一丁点漏洞不能出。杀赵二的理由是再充分不过了,不管假官凭的根源在哪里,总归是从他的手里放出来的。仅凭私卖假官凭这一条,十个赵二都不够杀。——问题的关键是,万万不能让朝廷知道赵二入教一事,否则就要生出许多枝节。只要这方面瞒得好,其他事都好办。
见曾国藩不讲话,谈兴正浓的赵二只好闭上嘴。但有一点他坚信,凭曾国藩的那点能耐,断断不敢与洋人作对!林则徐的例子就再鲜活不过。大清与其说是满人的天下,不如说是洋人的天下更恰当。
两个人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足足过了两刻光景,才被走进来的刘横打破。
刘横把嘴附到曾国藩的耳边悄悄道:“常中丞病了,不见客。”
曾国藩一愣,小声反问:“你见着中丞了吗?”
刘横悄悄道:“没有见着,师爷挡了驾。”
曾国藩暗骂一声:“这个老狐狸!看乌纱比天还大!”口里却大声说道:“刘横啊,你带赵大人去歇息吧。让李保进来,本部堂有话说。”随后兀自低头沉思起来。
李保进来后,连叫了两声“大人”,曾国藩才蓦地惊醒。
看大堂之上,赵二和刘横都已不在,外厢的吵闹声好像也弱了许多。
“大人,赵德群等一十二人,卑职已将口供录下,只等示下:是押进大牢还是放回去?”李保不待曾国藩吩咐,当先汇报情况。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我等来山西是核捐,凡事都要抚院支持配合才能成。——赵德群等人是人证,按理应该寄押才对。——现在看来,只能行文大同知府衙门着人领回看管了。本部堂修书一封给知府衙门,你把一干证人全部带回大同,由知府衙门代为看管吧。”
说毕,便让李保侍候上文房四宝,刷刷点点很快便写成一封快信。
曾国藩把信封好,交给李保道:“详情尽在信里,你要按张太守吩咐的行事。切记保密。本部堂等你回来。”
曾国藩在信里给张同林写了些什么呢?
曾国藩让张同林见信后,立即派人配合李保查抄赵二的所有财产,逐一登记造册,以快、密为要,尽量不让教堂闻得一丝风声,更不能被神父知道。曾国藩在信里最后强调,出现丝毫差迟,惟知府衙门是问。
常署抚托病不配合曾国藩办案,怕为了一个洋人毁了自己的前程,曾国藩只能依靠张同林来办案。大概常大淳自己也知道,身为署抚,加之有些圣恩,无论怎么做,曾国藩都莫奈他何。就算曾国藩上折参他一本,恐怕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何况,常大淳原本就是要升任浙抚的人,因为一个洋人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好像也真有些不划算。常大淳只能托病。
张同林就不同了,一则赵二是大同人,张同林对其有管辖权;一则赈灾局就毗邻知府衙门,张同林对其有监督权。如果他敢像常署抚那样,曾国藩就可以参他个失察罪。张同林只有配合核捐大臣把事情搞清楚一条路好走,再无选择。让他怎么做,都不过分。
但如果张同林也要采取常署抚的态度怎么办呢?总不能事情没有搞清楚就参他个不配合皇差的罪名吧?
李保等人走后,曾国藩就在大厅之上,让人泡了一壶茶,独自一个边饮边发呆。
翻来覆去地想,越想头越大。
他居京十几年,办了大大小小几十件案子,哪件案子他都想查办得明明白白,有头有尾,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可哪次案子他都办得不漂亮!不是劳而无功,就是头破血流;要么君不满,要么民有怨。可再往深里想想,又仿佛他经手的案子件件办得漂亮,个个都有有落,否则,他的顶子怎么那么快就由蓝变红了呢!——就这一点,你能说他居京十几年无所作为吗?可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审琦善,算是最辉煌的一案,终于把一个世袭的侯爷弄到了黑龙江。——可琦善迟早要复出,他又比谁都清楚。琦善是满人哪,满人获罪,非危及皇室,有几个不复出的!
保定李纯刚一案呢?——一想到这个案子,连曾国藩自己都笑了。因为李纯刚一案,起决定作用的是肃顺、皇四子奕,自己只是个听凭调遣的小角色而已,哪能算是自己办的案呢!
翻建文庙能算一案吗?——充其量,不过是替国家实心实意地办了一次差而已!
参革湘乡县正印张也算是一次有头有尾的案子了吧,可却为此搭进一条刘向东的命!想想,总让人有些得不偿失的感觉。
一想到刘向东,曾国藩就心情沉重,神色黯然,两眼盈泪。
忽然,曾国藩的眼前一亮,他想起了经他手办理的顺天府的县学案。这个案子尽管办起来碍障重重,但他毕竟顶着压力办下去了,而且是自大清入关由汉人插手满事的第一案!
无论孰得孰失,总算奠定了他清臣的地位,使满人也不敢小看他。
参革大员贾存道就更加顺理成章了,不仅扭转了大清官场的邪气歪风,更进一步得到了朝廷的认可。
一幕一幕地回忆起来,他愈发地感到,在大清国,想堂堂正正地为老百姓办一件事情,真是太难了!——先要看轻乌纱,还要豁出去项上人头!又不能存了发财的念头,否则,不是被革职拿问,就是落千古骂名!
应该承认,从大清入关,纵观咸丰帝以上的所有皇帝,道光帝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位。他虽不如康熙帝办事干练,但却比乾隆帝务实。他的节俭、他的勤奋、他的任人惟贤,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满、汉之间的矛盾。但他过分重用穆彰阿,却使结党营私之风骤起;朝纲败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大人——”
他正想得入神,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曾国藩猛地惊醒,却发现一名戈什哈站在身边。
“大人,”戈什哈小声问,“小的问一声,大人是在大堂用饭,还是到饭厅用饭?”
“嗯!”曾国藩点点头,不由自言自语,“这一天过得真快!”
他站起身,一个人走下大堂。步出辕门,却见天已是完全黑下来了,便对跟在后边的戈什哈道:“把饭给我提到小官厅吧。——再熬碗白菜汤吧。”
戈什哈答应一声,转身走回去。
曾国藩背起身,一边在辕门边散步,一边抬起头观看天上的月亮,口里一边吟诵:“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着吟着,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由想起了长沙岳麓书院,想起了荷叶塘,想起了堂上老人,想起了弟、妹、妻、子、侄。
饭后,曾国藩补上了几天的日记,又给弟弟们写了封信,这才安歇。
第二天午时,李保和一名捕头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那捕头和李保进了小官厅之后,当先向曾国藩行大礼问安,口称:“大同知府衙门通判王云武叩见曾大人。”
李保这时对曾国藩道:“按大人吩咐,张太守及王通判拨了十几名捕快,二十几名亲兵,悄悄查抄了赵二的府邸及三家店铺,赵府家小五十余口已尽被下在知府大牢里。”
说毕,从袖里摸出几张抄封公文递给曾国藩,道:“这是抄没清单。抄出现银共计一百二十万两,还有布匹等物品甚多,另外又抄出了空白吏部官凭一百三十张,还抄出了几枚印信。”
李保说完话闪在一边,王通判走前一步,把一小包东西递给曾国藩。
曾国藩把那包东西打开,见是三枚木制的印信。
他好奇地拿出其中一枚,看了许久也看不真切,只好拿了印泥过来,把三枚印信逐一印在纸上,却原来是——大清吏部印,大清皇帝玉玺,大清山西巡抚衙门关防。
曾国藩大惊失色——这赵二真是胆大包天,连朝廷官印都敢伪造!
他连夜升堂,一定要把案子弄个水落石出。
赵二一进大厅,见曾国藩冷冷地高坐在堂上,左边站着李保,右边站着的却是大同府通判王云武,都虎着脸,像要吃人的样子。
赵二欲行大礼,曾国藩却大喝一声:“来人,摘去赵二的顶戴!”
李保一声不响走下堂来,一把把赵二的官帽摘下来,喝一声“跪下”,一脚便把直发愣的赵二踢倒在地上。
曾国藩冷冷地发问:“赵二,你可知罪?”
赵二挣着脖子回答:“下官不知大人为何这般问?——下官苦心劝捐,替朝廷分忧,怎么的,无功反倒有过?——请大人把话说明白。”
几句话,把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他极力控制住情绪,对李保道:“让他看看。
”
李保就拿过印信和空白官凭举到赵二的面前一晃道:“你干的好事!——可看清楚?”
赵二一见印信与官凭,身子猛地一抖,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平稳地答道:“回大人话,这几个印信与官凭,是下官从洋人的手里买的,与下官并无干系。——就是进了京师,下官也敢与洋人对质。”
曾国藩知道赵二是拿洋人来恐吓,就笑一笑道:“赵二,你还想进京师吗?——你到了此时还用洋人给自己壮胆?——刘横!”
刘横应声而入,曾国藩道:“传本部堂的话,让山西按察使衙门速送几件刑具过来,不得有误。”
刘横极其响亮地应一声“”,转身走出去。
曾国藩转过头对赵二道:“赵二,那洋人已被本部堂收进监里。——本部堂先审你,再审那洋人,然后嘛,本部堂再成全于你,把你两人的尸骨抛在山野一同喂狗喂鹰,本部堂保证让你来世变做一个洋人!赵二,你听清了吗?”
赵二跪在地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恐惧,但他仍挺直脖子道:“曾大人,您老人家的手段下官也有耳闻。下官死不足惜,只可惜了大人的美好前程!——曾大人,下官有个请求,想见一见阿古利神父。只要见了阿古利神父,下官死也甘心。”
曾国藩嘿嘿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想见阿古利,你只有等来世了。——来人啊,给本部堂沏壶好茶,等刑具到后,本部堂要慢慢地消磨时间。”
不大一会儿,一名戈什哈捧着茶壶进来。
曾国藩指着戈什哈道:“本部堂是不喝头遍茶的。——李保啊,叫两个人过来,把头遍茶替本部堂顺赵二的脖子浇进去。”
李保冲门外喊一声“来人”,三个五大三粗的戈什哈走进来。
李保一指赵二道:“把人犯摁实,曾大人让把头遍茶给人犯洗洗身子骨。”
两个人就极熟练地一人过来踩住赵二的一条腿,又把胳膊往上一架,端茶壶的戈什哈就把壶盖打开,把一壶滚烫的茶水全部浇进赵二的后背。
赵二大叫一声,烫得浑身发抖,把个头摇成中风样。
曾国藩恨洋人,更恨崇洋的大清人。
曾国藩笑道:“赵二,你现在想变成洋人,可惜你披得是一张大清国的人皮!本部堂今日成全你,把你这层大清国的人皮烫掉,可好?”
赵二咬牙切齿道:“曾国藩,你疯了!你如此折磨一个教民,你就不怕洋人杀进京师找你算账?到时候不仅你乌纱不保,连人头也不保!——你现在放本官还来得及。”
曾国藩笑道:“赵二,大同知府衙门从你家中共抄出银两一百二十万两,还有好多东西。这些钱,有你私吞的赈银,也有你的私财。一百二十万两的银子,能让河南、山东两省一百二十万百姓吃一个月的饱饭哪!——本部堂头上乌纱值几何,人头又值几何,两样加起来也不能让一百二十万人一个月不饿肚子啊!——本部堂从不做吃亏的事。这件事本部堂反复推算,值,值啊!”
赵二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派头说道:“曾国藩,下官也是曾中丞明保的堂堂四品官员!你一无王命,二无特旨,就敢对本官用刑。本官奈何不得你,皇上必放你不过!”
曾国藩正要讲话,亲兵来报,按察使衙门的五种刑具送到。
曾国藩马上说一句:“五种刑具全部摆在大堂,本部堂今天要让赵二慢慢地品尝滋味。”
刘横便让人把五种刑具一一摆放到大堂之上。
曾国藩干咳一声,忽然说一句:“来人,把赵二的官服脱下,先让他尝尝木巴掌的滋味。”
所谓木巴掌,便是一块木板上钉了密密麻麻的几排小铁钉,形状似巴掌。用刑时,只需往人犯的后背或大腿上一拍,拍过的地方就要血糊糊一片。这种刑具一般针对女犯而用,是一种软刑具,伤肉不伤骨。
有两名戈什哈走上来,不由分说便将赵二整个地放倒。
赵二挣扎着叫道:“曾右堂,你究竟要把赵某怎的?——本官可是曾望颜中丞密折保举的,曾中丞的圣恩你应该知道!”
曾国藩笑道:“本部堂想干的事,在山西恐怕无人敢阻止;讲不讲实情在你,让不让你活命在我。——赵二,你还在鼓里做着洋人救你的美梦!你所做的一切与那阿古利神父贴不上一点关系。本部堂不掌握实情,如何敢对你下手!来呀,用刑!”
一名戈什哈就抡起木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赵二那仅着短衣的后背上,把赵二拍得哇地一声大叫。戈什哈使了使劲才把木巴掌拿下来。
“来呀,”曾国藩叫道,“用盐水为赵大人洗洗后背。”
另一名戈什哈答应一声走出去。
赵二这时抬起头道:“曾右堂,你真的想把本官弄死不成?”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赵二,你知道本部堂平生最恨哪种人吗?本部堂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种忘宗忘祖的人!赵二,你这假教民!你的所谓的教民是你花十万两银子买下的,官凭、印信更是你一手所为!可你却一味抵赖,认为自己和洋人搭上关系,大清就无人敢碰你——”
刚巧戈什哈端着盆盐水进来。
曾国藩望了望,接着说道:“本部堂望你继续耍赖,本部堂好看着你洗后背!——来呀,与赵大人慢慢地洗后背。”
赵二急忙粗着脖子大叫:“且慢!——落到你手里,俺权且承认吧!”
说完,低下头去,作权且服输状。
曾国藩望一眼文案夫子,对赵二道:“从实讲来,有一丝不实,本部堂顷刻要你狗命!”
赵二于是慢慢地讲起来。
说起来,赵二尽管两代在大同经商,但并没有挣上多少钱,仅是糊口而已。
朝廷要在山西开办劝捐局,他便动开了脑筋。以往都是官府央求商人劝捐、行善,这次他为了能争到这差事,竟然花了一万银子送给曾望颜,得了个赈灾委员的头衔和一纸盖有巡抚关防的公文。劝捐伊始,他确实挺卖力气,很快便将募捐到的四十万两白银交到巡抚衙门,被曾望颜保举了个四品衔。但随着进款越来越多,他便不肯再安分下去,劝募来的银子,也不想老老实实地上交。私吞又怕官府追查,便私造了本假账——那账上进银和开销正好持平。偏偏这时山西官场是最混乱不过的——谁都想不起派委员去查一查赈灾局又劝进了几多银子。曾望颜忙着进京面圣,新署抚常大淳是好好先生,造好的假账竟然没有派上用场。无人查无人问,促使他敛财的野心越来越大,后来干脆私刻了印信卖起了官凭,铺子也被他歇掉不开。但他终于还是做贼心虚,怕官府真正追究起来,弄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官府他是靠不住,京里的大学士们他又一个都不认识。想来想去,只有靠洋人,才能保他无忧。但洋人也是认识银子的,银子少了怕还不起作用。他于是主动找到阿古利神父,提出要入教,并为教堂捐了十万两银子,作为见面礼,这才成了在教的人。赵二深知官府最怕洋人,只要和洋人结识上,比皇上的特旨还顶用。入教后,他不仅胆子越来越大,排场也越来越阔。每日都要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去馆子吃大菜、嫖女人,大把的银子往外扔,一丁点不心疼。大同知府张同林,既穷又酸,他是正眼也不瞧一下的,几个月光景,他成了大同的一等一的人物。
赵二最后说,劝捐的人没有几个不发财的。倒霉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袖上赵二的供词,乘上绿呢大轿,径去巡抚衙门拜访那常大淳。
进了巡抚衙门,文案老夫子把曾国藩请进上房,常大淳由一名小戈什扶着出来和曾国藩见了礼。
曾国藩落座,放眼看那常大淳,见面色红润,两眼闪烁,全无病态,心中就知这常署抚的病是装出来的。
当下也不说破,从袖中拿出赵二的供状,说道:“常中丞病成这个样子,本部堂原是不该来扰烦的了。——可这件事情却关系到中丞大人的进退前程,本部堂如不来,又怕愧对大人。——大人看看吧。”
曾国藩说着,很随意地把供状递过去。
常大淳皮笑肉不笑,道:“谢曾右堂错爱。愚兄这身子骨儿,实在不堪繁剧。”
说着话,接过供状,自顾看起来。
曾国藩趁这空档,悄悄打量了一下常大淳这上房。
这上房颇大,几可和衙门的大堂比阔,却被常大淳摆了个满满当当。南面是书案,上面摆放文房四宝和一本翻卷着的书。北墙一个大竹篓,里面胡乱装了几件泥牛、泥马,想是私家秘藏。挨着大竹篓就是一排大小不一的画缸子,上面东倒西歪插放了四五十幅字画,有上轴头的,还有不上轴头的,猜想也不会太珍贵。西面则是一个小火炕,上面铺着一张山西的苇席子,想是抚院用来歇息的。东面就是堆放的几个木板箱子,虽被油漆油过,却分辨不出色彩,大概是年代久远磨损所致。
从这上房的摆设可以想象得出,常大淳的操守还是不错的。现在的封疆,还有哪个肯用旧木箱子装物的?不把马桶镀金边,就算廉洁了。
常大淳这时已把供状看完,见曾国藩眼望着一排木箱子发愣,就急忙咳了一声,道:“涤生,让你见笑了。——这还是我做知府时请人做的,十几年了,一直舍不得丢开。——这可是上好的柏木做成的,再过上一百年,说不准真能值银子呢!涤生啊,走,咱到签押房去坐,签押房终归干净些。”
常大淳说完,竟不用人扶,迈开步子,当先走了出去,把个赶过来的戈什哈惊得一愣一愣的。
曾国藩跟在后边打趣地说道:“中丞大人这病好得真快!”
常大淳脸一红,笑道:“昨儿老友从福建给我捎了一斤沱茶,味道颇好,愚兄这是赶着让老弟尝鲜呢?”
曾国藩心中暗道:“看供状前,开水也没一口,如今看了供状,倒赶着让我喝茶了!”
进了签押房,常大淳一面让曾国藩更衣,一面自己升了炕,一面又让戈什哈泡了壶浓浓的茶出来。
常大淳亲自给曾国藩斟了杯茶,道:“为兄先向老弟陪罪!——想不到赵二被前任保举到四品顶戴,还敢做此胆大妄为之事!还把洋人拉出来吓唬我等,真真可气!”
曾国藩接茶在手道:“不知中丞大人还有何见教?”
常大淳道:“但听吩咐,愚兄遵命就是。”
曾国藩道:“赵二一案,须你我联名向皇上拜折。赵二立斩,家眷充军,家资及所吞捐银尽数汇往山东、河南。——赈灾局须另委委员接办,尽快理清被赵二弄乱的簿子,要重新核记,不能因为一个赵二误了劝捐大事呀!”
常大淳道:“愚兄明日就挂牌委人去大同赈灾局接篆,赵二这边,愚兄再让按察使衙门重新审过收监以待圣意,如何?”
曾国藩长出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着拿出已拟好的参折,道:“烦中丞大人再斟酌斟酌,此折最好今天就拜发。本部堂已具名在后,只等中丞大人具名了。”
常大淳匆匆看过,见里面没有伤及自己的话,就提笔具了名。
十天后,圣旨下达:赵二立斩,家眷充军黑龙江,所抄赵二家资及所吞捐银汇往山东、河南照准。太原赈灾局王双江劝捐得力,着赏五品顶戴。大同知府现署任张同林因配合查捐大臣得力,赏四品顶戴,实授大同知府。常大淳已交吏部叙优。曾国藩挨回京后由吏部叙优。
圣旨到后的第二天,曾国藩一行便起程返京。
常大淳带着首府、首县直送到城门外十里处方回。
回到京师面圣后不久,咸丰帝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劝告,竟忽然诏令群臣“进言荐贤”,以达到“上富国下富民之所望”。一时间,种种奏章纷至沓进宫里,给沉闷的京师,多少注入了点儿活力。
曾国藩也上了“应诏陈言疏”与“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二折。
应诏陈言疏奏为应诏陈言事。
二月初八日奉皇上谕令,九卿科道有言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据实直陈,封章密奏。仰见圣德谦冲,孜孜求治。臣窃维用人、行政二者,自古皆相提并论。独至
我朝,则凡百庶政,皆已著有成宪,既备既详,未可轻议。今日所当讲求者,惟在用人一端耳。方今人才不乏,欲作育而激扬之,端赖我皇上之妙用。大抵有转移之道,有培养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废一,请为我皇上陈之。
所谓转移之道,何也?我朝列圣为政,大抵因时俗之过而矫之,使就于中。顺治之时,疮痍初复,民志未定,故圣祖继之以宽。康熙之末,久安而吏弛,刑措而民偷,故世宗救之以严。乾隆,嘉庆之际,人尚才华,士骛高远,故大行皇帝敛之以镇静,以变其浮夸之习。一时人才循循规矩准绳之中,无有敢才智自雄,锋芒自逞者。然有守者多,而有猷有为者,渐觉其少。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以臣观之,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问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归宿是也。有此四者,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钜,国家必有乏才之患。我大行皇帝深知此中之消息,故亟思得一有用之才以力挽颓风。去年京察人员,数月之内,擢臬司者三人,擢藩司者一人。盖亦欲破格超迁,整顿积弱之习也。无如风会所趋,势难骤变。今若遽求振作之才,又恐躁竞者因而幸进,转不足以收实效。臣愚以为欲使有用之才,不出范围之中,莫若使之从事于学术。汉臣诸葛亮曰:“才须学,学须识。”盖至论也。……
所谓培养之方何也?……
曰“教诲”,曰“甄别”,曰“保养”,曰“超擢”。……
所谓考察之法何也?古者询事、考言二者并重。近来各衙门办事,小者循例,大者请旨。本无才猷之可见,则莫若于言考之。而召对陈言,天威咫尺,又不宜喋喋便佞,则莫若于奏折考之矣。国家定例,内而九卿、科道,外而督抚、藩臬,皆有言事之责。各省道员,不许专折谢恩,而许专折言事。乃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一时之风气,有不解其所以然者。……
臣之愚见,愿皇上坚持圣意,借奏折为考核人才之具,永不生厌释之心。涉于雷同者,不必交议而已;过于攻讦者,不必发抄而已。此外,则但见其有益,初不见其有损。人情狃于故常,大抵多所顾忌。如主德之隆替,大臣之过失,非皇上再三诱之使言,谁肯轻冒不韪?如藩臬之奏事,道员之具折,虽有定例,久不遵行,非皇上再三迫之使言,又谁肯立异以犯督抚之怒哉!臣亦知内外大小群言并进,即浮伪之人,不能不杂出其中。然无本之言,其术可以一售,而不可以再试,朗鉴高悬,岂能终遁!方今考九卿之贤否,但凭召见之应对;考科道之贤否,但凭三年之京察;考司道之贤否,但凭督抚之考语。若使人人建言,参互质证,岂不更为核实乎?臣所谓考察之法,其略如此。三者相需为用,并行不悖。
臣本愚陋,顷以议礼一疏,荷蒙皇上天语褒嘉,感激思所以报。但憾识见浅薄,无补万一。伏求皇上怜其愚诚,俯赐训示,幸甚,谨奏。
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奏为敬陈圣德,仰赞高深事。
臣闻美德所在,常有一近似者为之淆,辨之不早,则流弊不可胜防。故孔门之告六言,必严去其六弊。臣窃观皇上生安之美德约有三端。而三者之近似,亦各有其流弊,不可不预防其渐。请为我皇上陈之。
臣每于祭祀侍仪之顷,仰瞻皇上对越肃雍,跬步必谨,而寻常莅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为琐碎,是不可不预防。人臣事君,礼仪固贵周详,然苟非朝祭大典,难保一无疏失。自去岁以来,步趋失检,广林以小节被参。道旁叩头,福济、麟魁以小节被参。内廷接驾,明训以微仪获咎。都统暂署,惠丰以微仪获咎。在皇上仅予谴罚,初无苟责之意。特恐臣下误会风旨,或谨于小而反忽于大,且有谨其所不必谨者 。行礼有仪注,古今通用之字也。
近来避皇上之嫌名乃改为“行礼礼节”。朔望常服,既经臣部奏定矣,而去冬忽改为貂褂,御门常服挂珠,既经臣部奏定矣,而初次忽改为补褂。以此等为尊君,皆于小者谨其所不必谨,则于国家之大计,必有疏漏而不暇深求者矣。夫所谓国家之大计,果安在哉?即如广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才,次在其审度地利,又其次在慎重军需。今发往广西人员不为不多,而位置之际未尽妥善。姚莹年近七十曾立勋名,宜稍加以威望,令其参赞幕府,若泛泛差遣委用,则不能收其全力。严正基办理粮台,而位卑则难资弹压,权分则易牵掣。夫知之而不用与不知同;用之而不尽,与不用同。诸将既多,亦宜分为三路,各有专责。中路专办武宣大股,西路分办泗镇南太,东路分办七府一州。至于地利之说,则钦差大臣宜驻扎横州,乃可以策应三路。粮台宜专设梧州,银米由湖南往者,暂屯桂林,以次而输于梧。由广东往者,暂屯肇庆,以次而输于梧。则四方便于支应,而寇盗不能劫掠。……
又闻皇上万几之暇,颐情典籍;游艺之末,亦法前贤;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细,其流弊徒尚文饰,亦不可不预防。自去岁求言以来,岂无一、二嘉谟至计,究其归宿,大抵皆以“无庸议”三字了之。间有特被奖许者,手诏以褒倭仁,未几而疏之万里之外。优旨以答苏廷魁,未几而斥为乱道之流,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
臣又闻皇上娱神谈远,恭己自怡,旷然若有天下而不与焉者,此广大之美德也。
然辨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尤不可以不防。去岁求言之诏,本以“用人”与“行政”并举。乃近来两次谕旨皆曰:“黜陟大权,朕自持之。”在皇上之意,以为中无纤毫之私,则一章一服,皆若奏天以命德,初非自执自见,岂容臣下更参末议?而不知“天视自民视,天听自民听”,国家设立科道,正民视民听之所寄也。皇上偶举一人,军机大臣以为当,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臣等九卿以为当,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必科道百僚以为当,然后为国人皆曰贤。黜陟者天子一人持之,是非者,天子与普天下人共之。宸衷无纤毫之私,可以谓之公,未可谓之明也。必国人皆曰贤,乃合天下之明以为明矣。古今人情不甚相远,大率憨直者少,缄默者多。皇上再三绣之使言,尚且顾忌濡忍,不敢轻发。苟见皇上一言拒之,谁复肯干犯天威。如禧恩之贪黩,曹履泰之污鄙,前闻物论纷纷,久之,竟寂无弹章。安知非畏雷霆之威,而莫敢先发以取罪哉!自古之重直臣,非特使彼成名而已,盖将借其药石,以折人主骄侈之萌,培其风骨,养其威棱,以备有事折冲之用,所谓“疾风知劲草”也。……
今日皇上之所以使赛尚阿视师者,岂不知千金之弩轻于一发哉!盖亦见在廷他无可恃之人也。夫平日不储刚正之士,以培其风骨,而养其威棱;临事安所得人才而用之哉?……
此三者辩之于早,只在几微之间。若待其弊既成而后挽之,则难为力矣。臣谬玷卿陪,幸逢圣明在上,何忍不竭愚忱,以仰裨万一。虽言之无当,然不敢激切以沽直声;亦不敢唯阿以取容悦。伏惟圣慈垂鉴。谨奏。 两个折子递进宫的第二天,曾国藩因一路风寒劳顿,
癣疾有些发作,便上折告假,想休养几天,借此整理一下落下的日记,补齐《过隙影》。
但咸丰帝却以“朕知道曾国藩查赈劳顿辛苦但因兵部事繁尚书保昌又病危挨顺天府乡试后再行休憩”而没有准假,这倒大出曾国藩的意料之外。——曾国藩想:该不是自己上的两个折子出什么事了吧?
转天,钦命礼部侍郎曾国藩为是科顺天武乡试大主考的圣谕,下到各部院。曾国藩这才释然。
是科顺天府乡试的副主考为兵部右侍郎沈北霖。
沈北霖是浙江钱塘人,字尺生,又字郎亭,两榜出身,素有能员之称。
曾国藩到了兵部才知道,咸丰帝原定的是科武乡试的大主考是穆彰阿,曾国藩是副主考,沈北霖只是一名搜检大臣,而且穆彰阿已经着手准备武乡试的一应事情,哪知道皇上突然变了主意,撤了穆彰阿而换上了曾国藩。
同一天,上书房师傅、侍讲学士杜受田升署为协办大学士管工部的圣谕也下到各部、院。
曾国藩凭经验得出结纶,皇上要向穆彰阿下手了。
曾国藩料得不错,穆彰阿的恶运真的到了。
事情出在曾国藩曾向咸丰帝举荐过的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姚莹。
姚莹是大清国上上下下公认的能员,在福建平和知县任上,因政绩突出,调台湾署海防同知、噶玛兰同知。道光时,封疆大员赵慎珍、陶澍、林则徐等皆向朝廷举荐过,诏嘉奖加二品衔,予云骑尉世职。但因在对洋人的看法上与穆彰阿、耆英意见相左,遭穆、耆诬陷,终被道光帝帝革职归籍赋闲。穆、耆对洋人采取的一贯态度是洋人说什么是什么,从不敢存有半点的反驳,而姚莹则恰恰相反。
姚莹被罢黜,是发生在道光年间的一件大事,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穆、耆等惧洋派们曾经很是得意过一阵子。
曾国藩离京赴山西核捐查赈期间,咸丰帝在宫里便召见恭亲王奕、文庆以及肃顺、杜受田等身边的几个人,决定了解一下姚莹被革职的经过。
文庆当先讲话:“说起姚莹,确是我大清国难得的好官员。尤其在缉匪安民方面,更有一套别人学不来的本领。广西如果不是郑祖琛当巡抚而是姚莹,哪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咸丰帝道:“曾国藩也是这么讲的。朕今天就想弄明白,姚莹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革职永不叙用的?——听说一同革职的还有一个达洪阿?”
杜受田抢先跪倒道:“回皇上话,不是为臣要讲谁的坏话,姚莹和达洪阿,可全是穆中堂和耆中堂两个人闹的!老臣以为广西事紧,正需姚莹和达洪阿这样的能员。——郑祖琛是穆中堂向先皇保举的能员,一个好好的广西,快被他断送掉了!皇上,郑祖琛已被押进京师快一个月了,穆中堂不仅压着不审,还在想办法替郑祖琛开脱。穆党误我大清国呀!”
咸丰帝想了想,问肃顺:“肃顺哪,杜师傅讲的话你认为怎么样啊?”
肃顺跪下禀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要振朝纲,非下决心不可!——穆彰阿当道,耆英误国,琦善糊涂,一个好好的香港硬断送在这三人的手里!皇上,是时候了!”
杜受田这时又道:“皇上,还记得先皇最厚待的王鼎吗?——不就是因为参奏穆彰阿误国不成而自尽尸谏的?——王中堂死得冤哪!”
一说起王鼎,文庆的眼里霎时溢满泪水。
文庆是王鼎的门生弟子。王鼎自尽时,已是太子太师,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刑部。
王鼎死时,手里还攥着参穆彰阿的折子,被来验尸的陈孚恩悄悄撕毁。
文庆恨穆彰阿,实更甚于杜受田。不是触到痛处,决不表露丝毫。
但文庆的表情,还是被咸丰帝看得明明白白。
咸丰帝于是决定,就从姚莹身上找出理由,给穆彰阿来个措手不及。
顺天武乡试的第二天,一道针对穆彰阿的圣旨下到各部、院。
旨曰:“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从前夷务之兴,倾排异己,深堪痛恨!如达洪阿、姚莹之尽忠尽力,有碍于己,必容陷之;耆英之无耻丧良,同恶相济,尽力全之。因宠窃权,不可枚举。我皇考大公至正,惟以诚心待人,穆彰阿得肆行无忌,若便圣明早烛其奸,必置重典,断不姑容。穆彰阿恃恩益纵,始终不悛。自朕亲政之初遇事模棱,缄口不言,迨数月后,渐施其伎俩。英船至天津,犹欲引耆英为腹心,以遂其谋,欲使天下群黎复遭荼毒,其心阴险,实不可问!潘世恩等保林则徐,屡言其柔弱病躯,不堪录用。及命林则徐赴粤西剿匪,又言未知能去否’。伪言荧惑,使朕不知外事,罪实在此。若不立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不负皇考付托之重?第念三朝旧臣,一旦置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从宽革职永不叙用。”
随后下发的一道针对耆英的圣旨则这样写道:“文渊阁大学士耆英,在广东抑民奉夷,谩许入城,几致不测之变。数面陈夷情可畏,应事周旋,但图常保禄位。
穆彰阿暗而难明,耆英显而易见,贻害国家,其罪则一,从宽降为五品顶戴候补。”
穆彰阿深知自己得罪人过多,怕在京城日久惹上别的事端送掉自己吃饭的家伙,于是在接旨的第二天,便恳求内务府准其举家迁往奉天归籍,咸丰帝恩准。
那日,正好是个难得的晴天,穆彰阿坐在四匹马拉的轿车上,带着家眷财物等四十辆大车,向城门缓缓经过。偌大的京师,兔子大送行的人也无一个,其凄惨之状,也着实让人同情。
穆彰阿知道自己辉煌不再了,就催促车夫加鞭快行,以防不测;车夫们扬起长鞭,车队从城门一闪而过,很快便上了官道。
穆彰阿掀起轿帘,两眼望着自己发迹之地,不禁老泪纵横:想不到我穆彰阿,竟然也有今天!
这样想着,不由生出千万感慨,心底也涌出无限的冰冷。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权臣鳌拜、大将军年羹尧的形象来。他记得刚入军机时,曾告诫自己,将来无论把官做到何种地步,权力大到什么程度,也不能学鳌拜。
现在——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轿车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心中不由大吃一惊,暗道:“难道皇上忽然又改变主意要处斩自己不成?”
他深知咸丰帝一贯出尔反尔,这个跛子皇上,最是无信者!
他颤抖着双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迈下车子,见前面果然停放着一顶四人抬的蓝呢轿子
,轿的前面没有军兵,没有太监,却站着一位双手举杯的红顶子的官员和两名戈什哈。因有段距离,面目却看不真切,在京师,红顶子而乘蓝呢轿的除非是——穆彰阿不由心底一动,急忙放开胆子紧走两步。
那红顶子的官员见穆彰阿下车,也放了步子走过来,穆彰阿这才看清来人面目,果然是礼部侍郎曾国藩——一个被自己冷落许久的汉人。
曾国藩缓步走到穆彰阿的面前,深施一礼道:“门生曾国藩特来为恩师送行!”
礼毕,曾国藩双手把酒杯捧到穆彰阿的眼前。
穆彰阿的嘴唇颤动了许久,才终于迸出一句:“涤生!果然是你!”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曾国藩双手扶住穆彰阿道:“请恩师上轿,祝恩师一路平安!”
穆彰阿泪眼模糊,双手扳住轿车的门框,一声不响地默默地跨上去,曾国藩把轿门替恩师掩上。
穆彰阿冲轿夫说一句:“咱们走吧。”
曾国藩闪在道旁,双膝跪倒,目送着穆彰阿一行大车小轿渐渐远去。
穆彰阿回头望一眼曾国藩,忽然失声痛哭。
穆彰阿一直都很看重曾国藩,一则源于两个人都有嗜古癖,有共同的语言,再则曾国藩几代务农,没有任何靠山,这样的人不会有背叛的行径,能死心塌地地效忠于自己。何况,道光帝也有重用该员的意思。这个顺水人情与其给道光帝,还不如自己来做更好些。但曾国藩这个人城府太深,无论穆彰阿怎样举荐他,他都和穆彰阿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听命于皇上,不买任何人的账。
曾国藩几次被贬,几次入狱,如果穆彰阿在皇上面前力保,是可以免除的。但穆彰阿就想给这个人点颜色看。像陈孚恩擅审大臣这样的事,没有穆彰阿的话,就算给陈孚恩个爵位,他也不会有恁大胆量。
渐渐的,穆彰阿放弃了拉曾国藩入党的念头,开始寻找机会铲除这个人。这是穆彰阿一贯的做法,不为我所用,我必除之。偏偏黄雀在后,他本人竟先一步被文庆、杜受田等人借助咸丰帝这个糊涂皇上给铲除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原本该是他送曾侍郎出京,现在倒成了曾侍郎送他出京。他更没想到的是,他最得意的人一个都没露面,他要铲除的人反倒冒着大风险恭恭敬敬地来送他!
第二天,从内廷传出消息,皇上已起用姚莹为湖北武昌盐法道。
转天,忽然从刑部大牢传出消息:郑祖琛于昨夜子时许,突称腹痛不忍,不久即卒。
消息报进内廷,咸丰帝只淡淡说一句:“看在郑祖琛久历封疆的分上,让家人把尸首领回去葬吧。”再无二话。
当晚,曾国藩却被太监召进咸丰帝的书房里。
咸丰帝一见曾国藩,劈头就问一句:“曾国藩,朕听说你特意等在城门外为穆彰阿去送行!——是在顺天武乡试的中途去的?”
曾国藩全身抖了抖,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皇上话,顺天武乡试是在当日的午后进行的,而臣为穆彰阿送行是在午前,臣有天胆,也不敢以私废公,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明显地比当初老练多了,看人的一双眼睛好像也温和了许多,仿佛也不再轻易发脾气。
他先盯着曾国藩看,脑子其实是在想对策。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曾国藩哪,山西查捐你办得不错,朕也满意。可你为穆彰阿送行这件事却办得不好!穆彰阿是举国公认的国贼,给他留一条命,已是最大的恩典了。——你为什么要为这么个国贼送行呢?同去的还有谁呀?”显然是在往外套话。
曾国藩警觉起来,回答:“回皇上话,送行的只有微臣一人。微臣也深知穆彰阿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臣会试的大总裁。圣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上治微臣的罪,微臣甘愿领罪。”
咸丰帝一听这话,猛地站起身,用手指着道:“好你个曾国藩,你敢拿圣人来压朕!”
曾国藩叩头答:“微臣不敢,请皇上息怒。”
许久,咸丰帝仿佛平息了胸中的怒火,忽然话锋一转道:“曾国藩哪,朕起用姚莹去做武昌盐法道,江忠源已带着他的团练去了广西剿匪。你保举的人,朕都委了重任。李棠阶、吴廷栋等人朕已下旨垂询,也要陆续起用。你要一心为国才是。”
曾国藩道:“皇上圣明!臣替万民谢过皇上。武昌私盐泛滥已非一日,朝廷早该整饬盐法。近几年天灾横行,地丁锐减,盐课不能再流失了。皇上此时放姚道到武昌,定能事半功倍!”
咸丰帝终于从曾国藩的口里听到了颂歌,精神不由一振,说话的语气也刹那间缓和下来,他喜滋滋道:“杜师傅也这么说。曾国藩哪,听肃顺说,你每每出京办差,都把一路所闻记载下来,这次山西核捐,你记没记什么呀?”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走一路记一路,很凌乱。臣想好好地整理一下,再呈给皇上。”
咸丰帝道:“曾国藩哪,你是先皇看重的人,望你好自为之,不能让朕失望了!
”
曾国藩答:“臣谢皇上教诲。”
咸丰帝终于摆摆手,道:“你跪安吧。”
曾国藩慢慢退出去。
当夜,他忍着癣疾发作所带来的痒痛,整理写出了“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两个折子,他准备明日早朝的时候呈给皇上。
这两个折子来源于唐轩之口与山西核捐之行的见闻。
——我家老爷是堂堂二品侍郎,位列九卿,岂是赖账的人!你区区六百两银子不来讨,还能黄?
曾国藩赴山西的前几日,唐轩就已从原籍归来。他的母亲亏他回得及时,诊得及时,才从阴曹地府生生被拉回来。临离家时,唐轩为了能在曾府做事安心,便用余下的银子,托一个本家叔叔,在邻都为家里购置了几亩地,这才返回来。
唐轩给曾国藩带回了一罐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细细地切成各种形状,用上好的麻油调制,给曾府上下的十几口人,每人带回了一双母亲亲手纳制的布鞋。唐轩还带回来一肚子的新鲜事——唐轩家原有田产六亩,是从太祖的时候一分一分地积起,一直积到父辈,才累到这个数字。好年景,每亩地要向官府交地丁二两,官粮二百斤,余下的粮食才可自理,或卖或食悉听尊便。但近二三年,朝廷规矩大变,每亩地不仅地丁提到五两,官粮征购也涨到四百斤。湖南原本就非产粮大省,每亩地能长出六百斤粮食已是丰产,平常年景只能收到五百余斤,扣除官购粮,余下的粮食连四个月都吃不到,只能再拿出银子向官府买粮补缺。那时官府征购粮食的价钱是稀烂贱的,贱到形同白捡。因为是征购的,再贱百姓也得卖,这是田户的任务,断难取巧。
而等到百姓因粮食接续不上要从官府手里往回买时,官府卖出的粮食却又贵得惊人,几是收购价的五倍。官府这么做已是民怨极大了,偏偏朝廷今年又有了新招数,允许各地衙门提前向农户收取地丁。这一闹就更乱套了,你来当知县提前收一年的地丁,我来当知县就收两年的地丁;最近有的府、县署任更胆大,提出一次要收三年的地丁,还说可以打个九折。——百姓的当年粮食还没收到家,却已经提前好几年把地丁交了!
各地官府搜刮百姓的程度,甚于大清开国以来的任何一年,全不顾百姓死活!
户部一直是穆彰阿的管区,别人是绝不敢染指的。大清百姓苦到这种程度虽与天灾人祸有些干系,但也是穆彰阿管理失当所造成的恶果。
曾国藩到刑部当值,见各地案件蜂拥而至,数量之多,案件之奇之特,都创历史新高。这都是加税预取地丁所带来的负面效应。
现在看来,朝廷的政策是必须得改了,长此下去,各地的“洪秀全”可就都要冒出来了!但染指户部的事情,议改户部的章程,却又谈何容易。户部以前是穆彰阿的管区,现在则是卓秉恬的领地。
但是现在,曾国藩是拼出乌纱不要也要为百姓说句话了;为大清国的长治久安,也为着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第二天早朝,曾国藩义无反顾地把两个折子递了上去。
折子到了宫里,咸丰帝略看了看,见是户部的事情,想也没想提笔便朱批了“交到户部核议”六字。
两个折子转天即交到户部,户部对曾国藩所上的这两个折子不敢置一词,请皇上自己定夺。折子当晚又干干净净地回到咸丰帝的手上。
咸丰帝这才细细地看起来。
备陈民间疾苦疏奏为备陈民间疾苦,仰副圣主爱民之怀事。
臣窃惟国贫不足患,惟民心涣散则为患甚大,自古莫富于隋文之季,而忽致乱亡,民心去也;莫贫于汉昭之初,而渐致又安,能抚民也。我朝康熙元年至十六年中,中间惟一年无河患,其余岁岁河决,而新庄、高堰各案,为患极巨。其时又有三藩之变,骚动九省,用兵七载,天下财赋去其大半,府藏之空虚,殆有甚于今日。卒能金瓯无缺,寰宇清谧,盖圣祖爱民如伤,民心固结,而不可解也。我皇上爱民之诚,足以远绍前徽。特外间守令,或玩视民瘼,致圣主之德意不能达于民,而民间之疾苦,不能诉于上。臣敢一一缕陈之。
一曰银价太昂,钱粮难纳也。苏、松、常、镇、太钱粮之重,甲于天下。每田一亩,产米自一石五、六斗,至二石不等。除去佃户平分之数,与抗欠之数,计业主所收,牵算不过八斗。而额征之粮,已在二斗内外。兑之以漕斛,加之以帮费,又须去米二斗。计每亩所收之八斗,正供已输其六,业主只获其二耳。然使所输之六斗,皆以米相交纳,则小民犹为取之甚便。无如收本色者少,收折色者多。即使漕粮或收本色,而帮费必须折银,地丁必须纳银。小民力田之所得者米也。持米以售钱,则米价苦贱而民怨。持钱以易银,则银价苦昂而民怨。东南产米之区,大率石米买钱三千,自古迄今,不甚悬远。昔日两银换钱一千,则石米得银三两。今日两银换钱二千,则石米仅得银一两五钱。昔日卖米三斗,输一亩之课而有余;今日卖米六斗,输一亩之课而不足。朝廷自守岁取之常,而小民暗加一倍之赋。此外如房基如坟地, 均须另纳税课。准以银价,皆倍昔年。无力监追者,不可胜计。州县竭全力以催科,犹恐不给,往往委员佐之,吏役四出,昼夜追比,鞭朴满堂,血肉狼籍,岂皆酷吏之为哉?不如是,则考成不及七分,有参劾之惧,赔累动以巨万,有子孙之忧。故自道光帝十五年以前,江苏尚办全漕。
自十六年至今,岁岁报歉,年年蠲缓;岂昔皆良而今皆刁?盖银价太昂,不独官民交困,国家亦受其害也。浙江正赋与江苏大略相似,而民愈抗延,官愈穷窘,于是有“截串”之法。“截串”者,上忙而预征下忙之税。今年而预截明年之串。小民不应,则稍减其价,招之使来。预截太多,缺分太亏,后任无可复征,虽循吏亦无自全之法,则贪吏愈得藉口鱼肉百姓,巧诛横索,悍然不顾。江西湖广课额稍轻,然自银价昂贵以来,民之完纳愈苦,官之追呼亦愈酷,或本家不能完,则锁拿同族之殷实者,而责之代纳。甚者或锁其亲戚,押其邻里。百姓怨愤,则抗拒而激成巨案。如湖广之耒阳、崇阳,江西之贵溪、抚州,此四案者,虽闾阎不无刁悍之风,亦由银价之倍增,官吏之浮收,差役之滥刑,真有日不聊生之势。臣所谓民间之疾苦,此其一也。
二曰盗贼太众,良民难安也。庐、凤、颍、亳一带,自古为群盗之薮。北连丰、沛、萧、砀,西接南、汝、光、固,皆天下腹地。一有啸聚,患且不测。近闻盗风益炽,白日劫淫,捉人勒赎。民不得而已控官。官将往捕,先期出示,比至其地,牌保则诡言盗遁。官吏则焚烧附近之民房,示威而后去。差役则讹索事主之财物,满载而后归,而盗实未遁也。或诡言盗死,毙他囚以抵此案,而盗实未死也。案不能雪,赃不能起,而事主之家已破矣。吞声饮泣,无力再控。即使再控,幸得发兵全捕,而兵役平日皆与盗通,临时卖放,泯然无迹。或反借盗名,以恐吓村愚,要索重贿,否则指为盗伙,火其居而械系之。又或责成族邻,勒令缚盗来献。直至缚解到县,又复索收押之费,索转解之资,故凡盗贼所在,不独事主焦头烂额,即最疏之戚,最远之邻,大者荡产,小者株系,比比然也。往者嘉庆川陕之变,盗魁刘之协者业就擒矣。太和县役卖而纵之,遂成大乱。今日之劣兵、役,豢盗纵盗,所在皆是。每一念及,可为寒心。臣在刑部,见疏防盗犯之稿,日或数十件,而行旅来言京,被劫不报,报而不准者,尤不可胜计。南中会匪,名目繁多。或十家之中,三家从贼;良民逼处其心中,心知其非,亦姑且输金钱,备酒食,以供盗贼之求,而买旦夕之安。臣尝细询州县所以讳盗之故,彼亦有难焉者。盖初往踩缉,有拒捕之患;解犯晋省,有抢夺之患。层层勘转,道路数百里,有繁重之患。处处需索,解费数百金,有赔果之患 。或报盗而不获,则按限而参之;或上司好粉饰,则目为多事而斥之。不如因循讳饰,反得晏然无事。以是愈酿愈多,盗贼横行,而良民更无安枕之日。臣所谓民而之疾苦,此又其一也。
三曰冤狱太多,民气难伸也。臣自署理刑部以来,见京控、上控之件,奏结者数十案,咨结者数百案。惟河南知府黄庆安一案,密云防御阿祥一案,皆审系原告得失,水落石出。此外,各件大率皆坐原告以虚诬之罪,而被告者反得脱然无事。其科原告之罪,授引例文,约有数条;或曰申诉不实,杖一百,或曰蓦越进京,告重事不实,发边远军;或曰假以建言为由,狭制官府,发附近军;或曰挟嫌诬告本管官,发烟瘴军。又不敢竟从重办也,则曰怀疑误控,或曰诉出有因。于是有收赎之法,有减等之方,使原告不曲不直,难进难退,庶可免于翻控。而被告则巧为解脱,断不加罪。夫以部民而告官长,诚不可长其刁风矣。若夫告奸吏舞弊,告蠹役诈赃,而谓案案皆诬,其谁信之乎?即平民相告,而谓原告皆曲,被告皆直,又谁信之乎?圣明在上,必难逃洞鉴矣。臣考定例所载,民人京控,有提取该省案卷来京核对质讯者,有交督抚审办者,有钦派大臣前往者。近来概交督抚审办,督抚发委首府,从无亲提之事。首府为同寅弥缝,不问事之轻重,一概磨折恫喝,必使原告认诬而后已。风气所趋,各省皆然。一家久讼,十家破产;一人沉冤,百人含痛。往往有纤小之案,累年不结,颠倒黑白,老死囹圄。
令人闻之发指者。臣所谓民间之疾苦,此又其一也。
此三者,皆目前之急务。其盗贼太众,冤狱太多二条,求皇上申谕外省,严饬督抚,务思所以更张之。其银价太昂一条,必须变通平价之法,臣谨抒管见,另拟银钱并用章程一折,续行入奏。国以民为本,百姓之颠连困苦,苟有纤毫不得上达,皆臣等之咎也。区区微诚,伏乞圣鉴。谨奏。
平银价疏奏为贵钱贱银以平银价而苏民困事。
臣于本月陈奏民间疾苦一疏,声明银价太昂,另折具奏,思所以变通之。窃惟十年以来,中外臣工奏疏,言钱法者,前后不下十余人。皆思贵钱贱银,以挽积重之势。而臣所深服者,惟二十四年吴文一疏;二十五年,刘良驹一疏;二十六年,朱一疏。此三疏者,皆奉旨交军机大臣,会同户部议奏。户部又交各省议复,旋以外间覆奏,议论不一,此事停阁不行。臣反复思维,民生切害之痛,国计日绌之由,实无大于此者。谨就三臣原奏所及,参以管见,拟为银钱并用章程数条,伏候圣鉴。
一、部定时价,每年一换也。凡民间银钱之贵贱,时价之涨落,早晚不同,远近亦异,若官收官放,而不定一确凿之价,则民间无所适从,胥吏因而舞弊。查吴文原奏内称:“照各省时价,由藩司酌定,于开征前十日,颁示各属。”朱奏与吴文大略相同。惟称多不过一千七百,少不过一千二百,稍示限制而已。刘良驹所奏,则以为“由部酌中定价。若捐输案内,以制钱一千五百文抵银一两之例。
”厥后户部议复,酌定每两折钱一千五百文,核准在案。臣愚以为时价可换二千,若骤改为一千五百以放兵饷,则哗然矣。应请部颁定酌,每年一换。如现在时价换一千九百有奇,部改为一千八百,则耳目不至乎大骇,而官民皆得以相安。
明年时价稍平,则部价亦从而稍减。令各省每年奏报银价,九月奏到户部,酌定明年之价,于十月奏闻,求皇上明降谕旨:明年每银一两,抵制钱若干文。收之民者,不许加分毫;放之兵者,不许加分毫;穷乡僻壤,誊黄遍谕。凡一切粮串、田单、契尾、监照、捐照等件,概将本年银价刻入。海内皆知,妇孺共晓,坚如金石,信如四时。庶民不致生怨,胥吏不能舞弊也,其与官项全无交涉,市肆涨落,与部价不符,仍置不问。至现在八旗搭放兵饷,每两抵钱一千文,外省搭放兵饷,每两抵钱千数百文不等,不足以昭画一。应俟新章定后,概从每年所定部价,以免参差。
一、京外兵饷皆宜放钱也。查刘良驹原奏,兵饷分成放钱。吴文则言,外省之兵,概放钱文,朱一折于兵饷尤为详细,具说以为京营分建东西两库,东四旗兵赴东库领钱,西四旗兵,赴西库领钱。外省之钱,则分道库、府库,存贮。省标城守之兵,由藩司支放;外标、外营之兵,由藩司发帖,持向各道、府、厅、州支领。臣愚以为朱之说,实属可行。凡兵丁领银之后,皆须换钱而后适用。应请嗣后八旗兵饷,皆各平分,一半仍放银两,一半搭放钱文。其外省绿营,一概放钱。各州县所收钱文,有道员处,解存道库,无道员处,解存府库,无知府处,解存直隶州厅库。由藩司发帖,持向各处支领。庶钱无解省累重之烦,而兵丁无减平克扣之苦。至驻防各兵,仍旧放银,以免纷更。
一、部库入项,亦可收钱也。查户部所收各项,惟田井科之旗租,捐纳户之常捐,系京库坐收之款。此外,皆由各省解运来京。刘良驹原奏内称:“常捐银两,尽可收钱。”朱奏内称:“长芦盐价可解钱,以充京饷。”臣愚以为不特此也。
旗租银两,本系近京小民佃种,其所纳皆系钱,文官为易银,转费周折,不若即令解钱入京。常捐大捐之银,亦可酌收钱文。计此二项,每年可得百余万串。至于外省解京之款,如长芦,山东盐课,尽可解钱进京。直隶,山东地丁起运之项,亦可运钱。应令此二省督抚,每年各解钱百万串入京。又令两淮盐运使,每年解钱二百万串入京。合之京局鼓铸之钱,共得六百余万串,足以资运转矣。臣虽至愚,岂不知钱质笨重,搬运艰难?然不行天下至难之事,不足挽天下积重之势。大利所在,未可以小小窒碍,则畏难而苟安也。且较之滇黔之铜铅,江广之漕粮,难易相去悬远矣。其解钱之官,须照铜员之例,量与津贴之费,务使毫无赔累,官兵称便,共计帮费为过二三万金,所失无几,而所转移者大矣。
一、地丁正项分县收钱也。凡出项莫大于兵饷,入项莫大于地丁。查吴文、刘良驹、朱三臣折内,皆极言地丁收钱之益。臣愚以为当分县办理。如云、贵、川、广、闽、蜀、甘肃此七省者,本省之丁赋,不足充本省之兵饷,初无起解之项。
其地丁银两,应即全数收钱,以省。此外各省除去存留及兵饷二项,尚有余银解运京库,协济邻省者,其地丁银两,应令一两以下小户,全数收钱,一两以上大户,银钱各半兼收。不必按成指派,不必分析名目,使小民易知易从。其或患收钱太多,不便起运者,州县自行换银解省,以备京款办款之用。
一、外省用项分别放钱也。查各省廉俸、工需、役食等项,名曰存留坐支之款。
前吴文、刘良驹、朱三折及户部议复一折,皆言此项可全行放钱,应即遵照办理。至两河经费,刘良驹、朱及户部三折,皆言可搭成用钱。臣闻从前林则徐在汴工,目前陆建瀛在丰工,皆令远近州、县辇钱到工,以防市价居奇,银价骤跌之患。东河捐输案内,曾令以钱报捐,是河工在在需钱,其理易明。应请嗣后南河每年解钱百万串到工。于两淮盐课,江苏地丁项下,各半分解。东河每年解钱五十万串到工。于河南山东地丁项下,各半分解。
一、量减铜运以昂钱价也。查朱原奏内称:“暂停鼓铸,一弛一张;庶钱重,而价渐平。”臣愚以为铸不可停,而运不可不减。侧闻云南铜务,洞老山空,民怨官困。滇铜不足,搜买外省;外省不足,偷买宝局,实有万不能继之势。应请于六运中,酌量停一二运,使云南官民,稍纾积困。其铜本一项,即可采买钱文,并可于炉头、匠役,量加优恤,以期铸造坚好,庶钱质日精,钱价日起。俟十年后,滇厂稍旺,再复六运。各停炉之省,亦渐次开卯,务使天下官民,皆知钱之可贵,而不知辇运之苦,则相安无事,庶不终受纹银出洋之苦矣。
以上六条,皆就吴文、刘良驹、朱,三臣奏议,参以鄙意,粗定规模。伏求饬下户部妥议,抄录三臣原奏进呈,备圣明采择施行。谨奏。
当晚,咸丰帝再次召见曾国藩,同时被召见的还有恭亲王奕、大学士接替穆彰首揆位置的祁藻、大学士兼管内务府及吏部的文庆、协办大学士管理工部及刑部的杜受田、大学士管理户部的卓秉恬以及内阁学士肃顺。
一次召见这么多大臣,曾国藩断定,咸丰帝是要变更朝廷的章程了。心下不由一喜,脚下也就来得快。
几位大臣几乎同时赶到御书房。
众大臣跪下请圣安毕,恭亲王奕也施了大礼。
咸丰帝把曾国藩递进来的两个折子递给首席军机祁藻,道:“你们先在这看一看,议一议,朕用完了晚膳,还回来。”
咸丰帝扔下这句话,便由太监扶着一颠一颠地走出去用膳。
众大臣急忙低下头替皇上遮羞。
这两份折子便开始从祁藻、文庆、杜受田、肃顺手里轮转,最后停留在恭亲王的手上。恭亲王慢慢地斟酌,脸上呈现喜悦之色。
奕看完折子,笑着道:“难得曾国藩这么心细!”
曾国藩忙道:“谢过王爷。”
杜受田则道:“曾侍郎细心固然细心,只怕有些夸大吧。——老夫前几天出使山东、河南赈灾,两省尽管遭了大灾,可人们脸上倒也看不出有多少菜色。——两省的巡抚衙门,还陪老夫吃了顿西洋人大菜。至于提前收取地丁一项,这是皇家体恤臣子的一片苦心,也算超常措施了,否则,哪个还愿意做外任?恭王爷,老夫说得不错吧?”
文庆这时道:“杜大人哪,您老到山东、河南吃了顿西洋大菜,怎么就说两省的百姓不苦呢?说句笑话,像杜大人这种年纪,看没看到百姓恐怕都难说哟。”
“你——”杜受田气得脖粗脸红,他争辩道,“老夫为朝廷视察灾区,不见百姓咋个行!老夫离开济南那日,光百姓就送了十几把红灿灿的万民伞。老夫没见到百姓,百姓咋能送伞给老夫!”
恭亲王笑道:“杜师傅快不要认真啦,文中堂无非说笑话。——杜师傅啊,你是有了年纪的人,以后,还是少出去吧。”
杜受田只得道:“谢王爷体贴。”心里想的却是:“不出去,让老夫拿什么养家口?”杜受田想的是实情。
京师官员已经三个月没发俸禄了,文武百官都在靠吃老本的吃老本、借债的借债混日子。大清户部的库银连十万两都不到。这个时候,不要说京师人人恐慌,连地方上,也是各省找各省的出路,各地想各地的辙。
湖北巡抚衙门,福建巡抚衙门,早在月初就已经奏请自制铜钱,用以维系本省的正常开支。怕引起银、钱混乱,折子在咸丰帝的手里一直压着。
又等了一会儿,咸丰帝才用完晚膳走进来。
恭亲王带头再次恭请圣安。
咸丰帝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整虚招式了,朕把各位召来,专讨论曾国藩上的这两道折子。今晚,朕就是要当着曾国藩的面儿,看看该给曾国藩定个什么罪名?——以后,无论王爷还是贝勒,无论功臣还是大臣,只要他犯了咱大清的法,咱就当着他的面儿控罪,让他心服口服!”
曾国藩一听这话,头嗡的一声响,扑通便跪倒在地,作出请罪的样子。
咸丰帝看也不看曾国藩,道:“曾国藩仗着读了几本圣贤之书,竟然教训起朕来了。朕已经窝了一天的火了,今晚上,朕才算喝了口燕窝莲子羹。恭王,你先说。”
恭亲王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曾国藩身为大清侍郎不为朝廷分忧,却替百姓着想,该重重处罚才是。祖宗的基业来之不易,如在我等手里丢掉,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啊!”
咸丰帝被恭亲王说得眼圈一红,道:“恭王啊,难得你一片忠心哪!——你说该给曾国藩治个什么罪呢?”
恭亲王答道:“像曾国藩这样愿意操劳的人,让他当侍郎太便宜他了。——臣认为,像他这种不知深浅的人,应该让他当大学士,让他管理六部,让他为广西筹款剿匪——”
咸丰帝打断恭亲王的话道:“恭王,朕找你来是说正经事,你怎么倒保举起他来了?——他这不成了无罪倒有功了?明天还不得指着鼻子骂朕!”
恭亲王道:“皇上息怒,皇上误会臣了。皇上想啊,臣是想把姓曾的活活累死呀!姓曾的自己累死又不干皇上的事,皇上还有了纳谏的美名。——看以后谁还敢多管闲事,曾国藩就是下场!”
咸丰帝气得一屈股坐下,转脸问祁藻:“祁藻啊,你现在是首席军机,你说说吧。”
祁藻答:“回皇上话,臣以为,皇上根本用不着跟曾国藩这样的人生气。想怎么治罪,臣照办就是。——别说他是小小的二品侍郎,就是穆彰阿,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就把他撵出京城了!”
文庆这时道:“禀皇上,臣以为祁中堂越说越糊涂。——穆彰阿是结党营私误国误民坑咱大清,是犯了大清律例才被革职的,曾国藩仅仅是上了两个折子,怎能一样呢?”
咸丰帝道:“文庆啊,你认为曾国藩有没有罪啊?是该罚还是当奖啊?”
文庆答:“回皇上话,臣以为曾国藩的确有罪。他光想到百姓苦,却忘了皇上也苦啊!广西的乱子越闹越大,姓洪的不仅占了全广西,听说现在正领着大军奔长江以北而来。现在的京师是人心浮动,谁还有心思为朝廷办事啊!皇上急,臣等也急呀!”
咸丰帝眼圈一红,道:“文庆啊,你是真知道朕的心哪,难为你了!”话锋一转:“肃顺,你怎么一言不发呀?”
肃顺道:“回皇上话,奴才位卑,不敢发言,怕一言不慎,被皇上治罪。”
咸丰帝愣了愣,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已知罪,朕就不深究了,你起来回话吧。你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怎么办才好啊?”
曾国藩站起来,低头答道:“臣谢皇上开恩,臣回皇上话,广西剿匪,平定银价,整饬吏治,均为大清头等大事。”
咸丰帝许久才道:“唉,先皇在日,就和英吉利开了几战,费了偌多银两,还丢了香港。——朕自登基,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难道朕真的是薄命天子吗?”
杜受田道:“禀皇上,皇上与其自责,不如择吉日到天坛祭天。乾隆三年,天下大旱,草焦树死,乾隆爷亲自登坛祭天,感动上天,得雨三天三夜,此后一直丰收。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先是顿了顿,马上便脸呈悦色,他站起来道:“通知钦天监,选个吉日,朕先祭天后祭祖。——杜师傅啊,多亏你提醒朕,真是一语点破梦中人哪!”
肃顺这时道:“禀皇上,奴才有个想法,一直没敢与皇上提。”
咸丰帝道:“肃顺,你尽管讲就是。”
肃顺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现在当务之急是剿匪赈灾,而剿匪和赈灾都需要有大量的银子来支撑。奴才以为,不妨效法列祖列宗,在丰饶省份开开捐输,等渡过危机,再停止。”
咸丰帝这时却话锋一转,道:“杜师傅啊,闵浙总督刘韵珂整日请病假,最近又给朕上了个头晕目眩不堪久坐的折子;福建巡抚徐继身体倒好,可他在福建也不知是真卖官贩爵,还是诬他清白,天天都有御史参他。——花沙纳的头都快被徐继搞昏了!你给朕说说,这两件事咋处理才算合适?”
杜受田道:“回皇上话,圣人云:君子以德治人治国为上上。臣以为,刘韵珂虽久病, 但闵浙也没有生出什么乱子,皇上不仅要准他假,还应该赏他人参,让他感皇上的大德;就算他真有病,也会带病支撑局面的。事实胜于诡辩,闵浙不出乱子,就说明皇上把刘韵珂放到闵浙总督任上是对了的。至于徐继嘛,老臣倒在三年前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倒像是个忠厚人,先皇还夸过他能办事呢!”
文庆一声不吭,仿佛皇上和杜受田谈论明朝的人物。
卓秉恬这时道:“禀皇上,肃大人刚才所奏开捐输一项,微臣细细想来,倒是可行之策。最近两月,各省的地丁漕粮均直接运到了广西兵营,国库再无进项。长此下去,不要说在京供职官员的俸禄无着,连内廷所需也无从支出。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被卓秉恬转换了话题显得有些烦躁,却又无可奈何,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忿忿地说道:“朕现在是越来越不明白,咱大清的白花花的银子都去哪儿了?——你们都说说。”
曾国藩跨前一步道:“禀皇上,恕微臣直言。微臣以为,银子的流向,四成在贪官污吏手上存放,三成在兵营,三成在百姓手中活命。民间有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想想断不会是空穴来风。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站住,两眼直视曾国藩,道:“曾国藩,照你所言,我大清的官员都是些贪官污吏不成?——什么十万雪花银,简直是污蔑!你在京城十几年做官,这话你信吗?”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自然不信。但臣以为,百姓的愿望是好的。请皇上明察。”
“什么?”咸丰帝愈发恼怒了,“你还说愿望是好的?——什么愿望?”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百姓希望我大清官廉吏清,国富民强!”
一句话,说得咸丰帝低下头去,久久才自言自语道:“朕做梦都想国泰民安哪!
”说着说着,忽然滴下泪来。
众人急忙跪倒,道:“请皇上宽心,我等告退。”
御书房的灯光直亮到夜半才息。
曾国藩回到府邸时,见府门大开,周升正恶声恶气地赶一名小厮;远远地,便听周升大着声道:“我家老爷是堂堂二品侍郎,位列九卿,岂是赖账的人!你区区六百两银子不来讨,还能黄?”
曾国藩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钱庄讨债的伙计来登门讨要了,于是急忙下轿,冲周升喝一句“不得无理”,又抱歉地冲小伙计说一句“请随本部堂来”,便将小伙计礼让进书房。
曾国藩见小伙计面色涨红,仿佛还在生气,就笑着道:“小兄弟,门房粗野,你担待一些吧。望小兄弟回去多多回复庄上,所欠庄上的那六百两银子,再宽限两个月。国库最近空虚,本部堂已经几个月没有领到俸禄了。一次次的让你空跑,实在不好意思。”
小伙计嗫嚅了半晌才道:“奴才也知道大人是清苦的京官,东家让奴才来府上也不是逼债,无非是告诉大人一声,所欠敝庄的银子期限到了,给大人提个醒儿。
可那位门房大爷,反诬奴才说话不中听,竟抡起拳头要砸奴才的头。”
曾国藩忙道:“他是个粗人,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本部堂向你赔个不是。”
小伙计见曾国藩讲出这样的话来,知道是真没钱,这才努着嘴一挺一挺地走了。
当晚,曾国藩召集周升等所有下人,向他们讲了晏子与车夫的故事。
晏子官至丞相,仍谦恭待人。有一次,车夫赶着马车拉着晏子去办差,正路过车夫自家门前,被车夫的婆娘看见了。她看见坐在车上的丞相谦卑规矩,一点儿没有丞相的架子;相反,驾车的丈夫却趾高气扬,仿佛是个丞相。知书达理的婆娘立时便羞红了脸。晚上车夫一回家,婆娘便对他说:“夫君啊,奴家今天都分不清驾车的和坐车的谁是丞相谁是车夫了?——你能告诉奴家吗?”车夫回答:“我当然是车夫了,哪有丞相驾车的?”婆娘便说:“夫君哪,既然驾车的是车夫,可奴家看你怎么比坐车的丞相还耀武扬威啊?”
车夫的脸一下子通红。以后,他再也不趾高气扬了。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是给百姓驾车还是给高官驾车,他都是车夫。
曾国藩的故事讲完了。
车夫的脸大概不会红了,但周升的脸却开始热起来。
待其他下人散去后,周升喃喃道:“大人,周升错了。”说着便跪下去。
曾国藩把他扶起来,长叹一口气道:“唉,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府里的窘况啊!——明日你拿上我的两幅平日写的对子,到琉璃厂随近的字画店,看能不能换几两银子解解困。咱们总得吃饭啊!”
唐轩这时进来道:“大人,小的有个提议。”
曾国藩对周升道:“周升啊,告诉厨下烧一锅水,我这两天身子又有些不好,好像要犯老毛病。”
见周升走出去,曾国藩这才对唐轩道:“坐下说吧。”
唐轩站着道:“大人哪,存在钱庄的那笔银子我看是用的时候了。”
曾国藩低头想了想,道:“宝大人送我的这笔程仪我一直不敢用,原是想开缺以后连本带利交给皇上的。可现在朝廷这个样子,你让我怎忍心离开呢?何况,此时恳请开缺回籍皇上也不能答应。捐给灾区吧,又怕激起朝廷的猜忌和大臣们的不满。我是出了名的穷侍郎,猛不丁捐出去两千两的银子,皇上当真查问起这银子的来路,你让我怎么应对呢?——咳!宝中堂已是不在人世多年了,总不能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吧?”
唐轩小声道:“大人,小的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老读圣人的书读得太深了!——封疆大员向典试主考官馈赠程仪,是人人皆知的事啊!京官不得外任,如何填饱肚皮啊!——皇上对这些规矩也是知道的呀。要不,得外任的人咋都说他圣恩正隆呢!像这种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皇上,谁都改不了啊!”
听了这话,曾国藩沉思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枉读圣人书,枉读圣人书啊!
”忽然,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苦笑了一下,道:“也只能这么办了。——唐轩啊,你明日去钱庄查一查,看看利息是多少?”
唐轩面露喜色,道:“大人,小的查过了,利息已经是一千四百三十六两了!”
曾国藩一震,随口说出一句:“想不到光利息这么多!——这样吧,你明日只把利息取出来吧,除了还债,还余几百两呢。节省着吃,争取吃一年。——两千两的本金就万不要轻易动了,穷则思贪,有这两千两做保障,本部堂的清名就玷污不了!”
唐轩笑道:“大人言重了。唐轩说句笑话大人不要生气,等咱把利息吃光了朝廷还不发俸禄,大人动不动那两千两本金呢?动了本金又吃光了,朝廷还不发俸禄,大人又该怎么办?
看官府盘剥的情景,荷叶塘怕也拿不出银子来啊!”
曾国藩道:“那就只有辞官回籍一途了!否则,上下饿着肚皮,你让我如何守得住一个‘廉’字!本部堂硬要说饿着肚皮也要坚守这个‘廉’字,这不是说鬼话又是什么!说出去,鬼都不肯信!”
一席话,说得唐轩心服口服,诺诺称是,眼里隐隐闪现出泪来。
只要填饱肚子,就坚守一个“廉”字,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啊?
这个人如果当了皇上,百姓该多有福啊!
唐轩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忙向曾国藩说了声“大人歇着吧”,便逃也似地走出去。
唐轩的反常举止倒把曾国藩闹得愣怔了许久。
“老爷,您老净身吧。”在曾府做杂工的苦三拎着一桶热水走进来,曾国藩才被唤醒。
曾国藩定了定神,随口问一句:“李保、刘横呢?”
苦三放下桶答道:“回老爷话,奴才听老爷讲,老爷不是打发李爷和刘爷昨儿个就出京办差去了吗?”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看我这记性——,苦三哪,李保、刘横不在,你就多操劳些吧。现在京师已发现广西窜过来的流民,京城也要不平静了。”
苦三答应一声走出去。
曾国藩这才宽衣坐进热水盆里,享受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热盐水一点一点地浸润着身体,不一刻便骨酥肉软,极其舒服。
曾国藩不由地闭上两眼,嘴里自言自语道:“李保、刘横的事情应该办出些眉目了吧?”
李保、刘横被曾国藩差遣出去要办什么差呢?——他们两个小小的七八品带刀护卫,又能办什么差呢?——原来,这是由是科顺天武乡试引发出来的一桩事故,说出来还颇有些传奇色彩。
顺天府辖五州十九县。
是科武乡试,入场县学生八百九十二名。经五天的校场考试,共录取一百六十七名。武乡试分外场和内场,外场分头场和二场。头场试骑射,二场试步射及弓、刀、石、技勇。内场也称三场,要求考员默写《武经》中的一段文字,百字左右,要求不太严格,只要字写周正即可。文乡试与武乡试的区别,主要在于文乡试是以礼部为主要经办衙门,其他衙门配合;武乡试则以兵部为主要的经办衙门,从各部抽调办事人员协助。
顺天武乡试是大清最隆重的乡试,大主考非三品以上大员不能充任,历届的提调官则是历届的顺天府正印担任。考校场也极其森严,军兵要放三道岗,百姓莫敢驻足。闲散官员,上到大学士小到未入流,无特旨,断难进入。
是科武乡试,三场过后,各主考官都把是科的解元取成满人宛平县荣发,只等大主考在荣发的名字下面标出“中”字样,便连同五魁及录取的举子,由礼部的专职誊写官誊得清清楚楚,再一起呈到皇上那里,由皇上钦点一“准”字,就可张榜公布了。但在公布之前,取中的名单是一丝不得走漏的。
但在誊写名单的时候,担任外场监察官的监察御史曲子亮却收到一封呈给大主考曾国藩的信,信上写明“非礼部侍郎、是科武乡试大主考曾大人不得拆阅”。
曲子亮知道考场规矩森严,一丝不慎,便招来杀身之祸,就不敢耽搁,直呈曾国藩。
曾国藩当着所有是科考场官员的面将信拆开,见上面只有一行字:解元荣发实乃宛平一恶霸也。落款:应试一生员。
曾国藩把信放下,眯起眼睛挨个审视在场参加武乡试的大小官员,一字一顿道:“何人向场外通风报信?——现在站出来,本部堂饶他不死,真待本部堂查将出来,断无活命之理!”
四十几位官员正在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谈闲散的话题,忽然听到曾国藩的话,都全身一震;大家互相望了望,又看了看威坐高堂面目铁青的曾国藩,全把头低下,无一人搭腔。
曾国藩接着道:“是科乡试皇上未御准,黄榜未张开,场外人如何知道解元为荣发?——誊写官给皇上的名录暂且不要写了。本部堂决定,今晚所有在场的大人们不得回府!泄密这件事,本部堂要一个一个查起。国家开科取士,干系甚重,非同儿戏。本部堂有天大胆子也不敢隐瞒不报。——来人哪,给本部堂备轿!本部堂要立时进宫向皇上请旨!”
曾国藩临上轿,又对负责是科乡试护场的总兵官道:“这里就交给军门大人看管,不许走脱一人。本部堂去去就来。”说毕,迈步上轿。
“曾大人,下官向您老请罪!”乡试办事房里突然响起一声大叫。
曾国藩蓦地转过身,威严地断喝:“你抬起头来!”
那跪着的人只好抬起头来,却原来是负责校场秩序的吏部满郎中叔涛。
曾国藩走回办事房,坐下来,问道:“叔大人,你是久历乡试之人,如何胆大到这种程度?——你不怕杀头吗?”
叔涛低头答道:“大人明鉴,下官和荣发是世交,下官也不是存心给荣发报信,只是清场时——,望大人饶命!”
原来,叔家和荣家祖上就已交厚。进关前,荣发的祖父曾救过叔涛祖父的命;平三藩时,在两军阵前,叔涛的祖父又救了荣发祖父的命。叔涛在宛平做运判时,荣发就是叔府的常客。荣家有什么事,落不下的也总是这叔涛。叔涛调进京师后,每逢节假日,总要赶回宛平去会那荣发。荣发在考前就住在叔涛府邸。荣发得了第一,把个叔涛欢喜得赛似自己中了解元。清场的时候,他见荣发也在人群里伸长脖颈凑热闹,好像很心急,见到他还直招手,当下也没多想,转身进房便趁乱在手心上写了个“一”字,一心巴望让荣发早一天高兴。第二次出来后,便瞅准机会,两眼专往荣发的站处看。荣发会意,就踮起脚来看他。他就把手张开来冲着荣发扬了扬,荣发看得个真真切切。令叔涛想不到的是,万分高兴的荣发,嘴比雕翎箭还快,竟片刻传了个你知我知。
叔涛知道,大主考如果换成别人,这种事可能就不算什么事,但在姓曾的手里不仅算一回事,而且要算成大事了。曾国藩不仅办事一丝不苟而且是满朝公认的强直之臣——不仅对属下严,对自己也严,有时严到连上头都无法评判的程度。叔涛心知肚明,像曾国藩这种人能说到便能做到。曾国藩一旦进宫请旨,皇上就要细细追查,就算有人站出来劝皇上一二句,皇上有心罢休,恐怕姓曾的也不会罢休。贾仁贾存道就是个最好的例证。真等追查出来,不仅自己丢命,怕还要殃及九族。——他写在手上的字,墨迹尚未干透,这黑黑的证据,洗都来不及啊!
曾国藩望着瑟瑟发抖的叔涛,自言自语:“叔大人,你是满朝公认的聪明人,你不该干这糊涂事啊!——你只能听天由命了。——来人哪,将叔涛摘去顶戴,暂押兵营看管。待本部堂奏明皇上,再行发落。”
曾国藩连夜命李保、刘横,到荣发的原籍宛平县,暗暗核查该员的品行。如荣发真是个有劣迹的生员,牵扯的人可就多了。
按大清试制,生员乡试前,须由当地衙门出具该员品行端正无任何劣迹的具禀,上报到学政衙门审核。如属实,才能上报礼部或兵部,由礼部或兵部下发一种准考的札文。乡试时,应试的生员还要五人一具结,互相保证清白,才能进场。
大清对生员的品行看得相当重要。品行不好的人,不要说乡试进不了场,连秀才的资格也是要革除的。
叔涛押走后,曾国藩让誊写官继续誊写名录;名录必须在子夜前递进宫去,不准延误。
名录写毕交到曾国藩的手里,曾国藩不得不在第一名荣发的下面画了个圆点儿,又附上场外递进来的信,写了夹单,申明已委派随身护卫去荣发原籍暗访。一俟有结果,即刻上报。
曾国藩的用意再明显不过:皇上的“准”字,最好缓一二天批出。
曾国藩暗想:顺天府乡试是顺天府三年一遇的大事,朝廷不可能不慎重。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还没起床,李保和刘横便一脸疲倦地赶了回来。
曾国藩急忙起床,传李保、刘横进书房问话;早饭前必写的十个大字,也停了下来。
两个人走进书房,向曾国藩请过安,便滔滔讲起来。
荣发,顺天府宛平县十里桥人。祖上曾随康熙平过三藩,佩过燕雀刀,得赏巴图鲁号,是宛平县数得着的大户人家。纵奴行凶,包揽诉讼,强买强卖田地,这样的事情荣发很是干过几件。宛平县正印是个翰林院放出的汉人,原就对满人存了七分的惧怕心理,碰上荣发这样身世的满人,就更是十分的不敢得罪了。荣发到县衙也从来都是横冲直撞,全不把知县放在眼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比正印还正印。
说荣发是宛平县的一恶霸并不为过,荣发仗着武艺高强,又网络了几名舞枪弄棒的狐朋狗友,势力的确压着知县一头。
当日早朝,曾国藩第一个把早饭前拟就的折子递上去。
折子标题为:“参宛平知县隐匿生员实情及宛平生员荣发有劣迹”折。
折子当晚就御批出来。
有劣迹生员荣发不仅从是科武乡试的解元位置上被划出了录取线,还因品行不端被革除了生员资格。不仅宛平知县被革了职,连顺天府学政,顺天府府丞,也受了降级留任的处分。叔涛被罚往新疆军台效力三年。
叔涛被罚得这么轻,据说是文庆在皇上面前说了句话。叔涛和文庆有点偏亲。
就这样,一个到手的解元硬被张狂至极的荣发弄丢了。
试想,如果叔涛不给荣发提前通报结果,通报了结果又没有人举报,荣发真成了大清的解元,结局会怎样呢?
曾国藩对此郁闷了好多天。
在府邸用晚饭的时候,曾国藩还在想,为什么别省乡试都顺顺利利,一到顺、奉二府就总要生出些事故呢?
饭后,他来到书房,想把刚刚成形的《选录十八家诗文抄》的书稿再看一遍。顺天刻书局已派人催了两次,他一直迟延着没有交稿;一则书稿的注译有个别字词尚需推敲,再则印费尚无着落。虽然书局一再强调可以赊刻,成书后再交费用,但他一直对自己的这部重新校评的古诗文集子没有信心。
道末咸初,各地出书较为热门,校评古诗词更是扬名的最佳途径。曾国藩案头就摆放着好几部今人对古人的注评集子,不仅注译荒诞,还错误百出,张冠李戴比比皆是。这也是曾国藩校注《选录十八家诗文抄》的本意,想给天下读书人一个标准的古诗文译注范本。
曾国藩在书房刚一坐定,李保拿着张拜客帖子走进来。
“大人,”李保把帖子双手递给曾国藩,“这位爷要见大人,传还是不传?”
曾国藩望一眼帖子,见写的是:已革六品顶戴顺天府宛平知县戴犁叩首。
曾国藩猜不透这位刚刚革职的知县来拜他是何用意,只好说一声:“传他进来吧。”
很快,李保领着一位个子虽高背却有些驼的大男人走进来。
那男人一进书房先向曾国藩请了个安,然后便很谦恭地站在一旁。
曾国藩还了一礼,便让放座,这才细细端详这位已被革职的六品知县。
戴犁五十上下的年纪,蓄几根零乱的胡子,刀条脸,浓眉大眼,不说话便用舌头舔嘴唇,总像什么东西没有吃够,时时回味的样子。新靴、布褂,穿着还算整齐。
曾国藩笑道:“不知仁兄来敝宅有何见教啊?”
戴犁站起身,道:“戴犁特来府上谢过曾大人帮愚兄脱离苦海之恩。”
曾国藩被说得一愣,道:“隐匿生员实情,妄报生员履历,实属欺骗朝廷的行径!——本部堂具实参你,并无不当之处。望你好自为之,好好做人,以图东山再起,报效朝廷。”
戴犁一笑道:“大人误会戴某的意思了。——大人秉公执法,并无不当之处。——戴犁此来,真的是来谢大人呢!戴某出身翰林,一直在礼部为官,每日除了办差便与一班老友吟诗作文,何等快乐!——可自从被放了这宛平县知县的缺份,戴某便无一日敢伸直腰板儿办案做人。两年下来,形同行尸走肉,有时自己都不知自己是谁。大人难道没有发现戴犁已经驼背了吗?——在礼部当差时,戴犁的身板儿比弓弦都直啊!”
曾国藩奇怪起来,不禁反问:“你身为堂堂正六品京县,替朝廷办事,如何倒成了这个样子?”
戴犁道:“大人在京师做官日久,哪里知道做京县的苦衷?——宛平境内光封侯封伯的乡绅就有二十几位,活着的也有三四位,哪个进了县衙戴犁敢不站着讲话!
像荣发那样祖上有军功的就更不计其数了。戴犁每日在县衙里都胆战心惊。这些臣民随时都能把戴犁的性命要了去啊!大人哪,您老替愚兄卸了这负担,不是大恩大德吗?戴某不过来道一声谢,还算个人吗?戴某几次要开缺回籍,皇上不准哪!戴某不日就要起程回籍了。——山西的山山水水,无一日在梦里缺过。叶落归根,总算保了条性命回籍,幸哉幸哉!”
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上茶”,便转回头道:“本部堂万没想到做京县还有这般苦衷!戴犁呀,真难为你老兄了。——不知是哪位老兄接京县的缺份?”
戴犁道:“这是皇家的事,与戴犁没什么干系了。——不过,顺、奉二府的州县,非能员不能简任。皇家的发祥地,咋个管哪,无功有过呀!——大人查办过顺天府的案子,还不谙个中滋味吗?我记得再清楚不过,您老那时刚刚升授的二品内阁学士,案子没办完,就降为四品了。几日光景降了三级,苦啊!”
李保这边端着两杯茶进来,放下后冲戴犁点点头,说一声“请用茶”,便走出去。
戴犁这时站起身道:“戴某还要回去整理行装,就不扰大人歇息了,戴某就此别过。”
曾国藩诚心挽留道:“既来之则安之,晚一天离京又有何妨?——老兄现在是自由人,大可在京师伸直腰板儿玩上两天,看哪个敢奈何!”
戴犁果然重新坐下,全身当真就放松了许多,谈吐也自然流畅了一些。
他吐出舌头舔舔嘴唇道:“谢大人提醒。大人如不嫌烦,愚兄就多扰你一会儿。
——大人不知可用过晚饭?愚兄请大人去吃大菜如何?”
曾国藩暗道一句“好一个洒脱的戴犁”,口里却道:“晚饭已用过多时,就不劳仁兄破费了。——本部堂尚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仁兄请教。——记得本部堂刚受命署理刑部侍郎时,在汇总顺天府全年的大案时候,其中有宛平县一件案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仍萦绕胸怀。”
戴犁不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笑道:“如果不是戴犁失忆的话,大人讲的当是县丞王正夫侵吞公款一案。”
“正是!”曾国藩接口道,“好像是说他侵吞公款,后又恃强仗权逼奸一名下属的哑女,被门房撞见,揪到官府。——顺天府判的是秋后问斩。本部堂依据大清律例,觉得有些量刑过重了,改了个三千里充军。”
戴犁欠身问一句:“冒昧地问大人一句,大人可认识王正夫?”
曾国藩道:“本部堂不认识王正夫,但却到吏部查过他的案卷。王正夫也是个两榜出身的人,而且进身比你、我都早。——本部堂一直放不下的是,王正夫一个五十开外的人,如何肯为了一名哑女,竟置自己的前程与性命不顾,做出这等反常的事情。——还有一点让本部堂奇怪,本部堂查看了王正夫的履历,那王正夫离京时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外放顺天府是正四品府丞缺份,然后又成了从五品的知州衔,转年又成了正六品的通判衔,案发时,竟成了一名正七品的宛平县县丞!敢则王正夫的功名是捐的不成?——别人做官是越做越大,如何他这官却越做越小?”
戴犁道:“大人真能说笑话。——王正夫不仅文章写得好,为官更是清如水明如镜。——好了,戴犁叨扰的时辰够长的了,大人也歇息吧。”话毕,精神抖擞地站起身。
曾国藩道:“本部堂正要和仁兄多聊一会儿。——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你,王正夫一案,可是你审的?”
戴犁站着道:“王正夫是我直接的下属,又做过我的上宪,我怎么能定案,我是例应规避的。——从始到终,全是知府衙门直接审定,我连边儿都靠不上。王正夫真真命大!不是大人转了转念头,可不是死定了?”
曾国藩道:“听仁兄的口气,难道王正夫有些冤枉不成?——他如何不京控?”
戴犁道:“听人说,王正夫也京控了,但因证据确凿,被刑部驳回了。”
曾国藩不由反问:“本部堂身署刑部侍郎,怎么没见到他的京控?”
戴犁笑道:“大人哪,您老真该歇息了。您老问我,我问谁去?——戴犁可得告辞了。”
说毕,深施一礼,便直着腰板儿大步流星走出去。
曾国藩只得冲门外喊一声:“送客!”
第二天,本是曾国藩法定的假日,但他饭后还是乘轿来到刑部。
一进刑部,倒把值事官吓了一跳:“大人,您老今天怎么来办公了?”
曾国藩笑了笑,边往办事房走边道:“传李文安大人来见我。”
值事官道:“李大人已回籍养病多日了,现在是洪祥大人署理郎中。”
曾国藩道:“那就传洪大人。”
曾国藩坐下来,见案头又摆了十几件各地报上来的案卷,不由自言自语:“咳,天灾人祸,案件也多。”
洪祥这时走了进来,值事官则忙着为曾国藩沏茶。
曾国藩一见洪祥便道:“洪大人,烦你把宛平县王正夫的京控卷子拿过来,本部堂要看一看。”
洪祥垂手答:“回大人话,人犯王正夫的京控卷子是大人去山西期间到的,到的当日下官便呈给大司寇了。大司寇转天调看了顺天府呈的判决案卷,认定王正夫的案子顺天府审得公正判得明白,何况大人已将原定的斩刑改判成充军,王正夫还要京控,属胡闹行径,便驳复回去了。”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道:“洪大人,烦你给顺天府下道征用王正夫京控原状的咨文,现在就办。下去吧。”
洪祥愣了愣,道:“大人,王正夫的京控已被大司寇驳复,刑部再下咨文征调,好像有违常理。——大人哪,总该有个理由下官才好办理。”
曾国藩想了想,道:“本部堂正在补填大清律例,就注明汇总资料用吧。”
洪祥答应一声“下官就按大人吩咐的办理”,便走出去了。
值事官端茶进来。曾国藩待他把茶放下, 问道:“李文安大人得的何病?”
值事官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大人离京的第二天,李大人便染了风寒,连着三天告假。后来,就上了道请求致仕养疾的折子,说自己年迈体弱,家中老母又多病,再不尽孝怕没机会了。皇上被李大人的孝心所感动,就给了他半年的假。李大人只给李翰林留了一所宅子,其他的宅子都卖了,没几天就带着家眷离京回安徽了,下官想去送李大人一程都没赶上。看李大人的样子,是真打算致仕了。”
曾国藩没有言语,而是摆摆手,值事官诺诺退出去。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苦笑一声。
这个李文安真真是个老滑头!国泰民安,有病也没见告过假,每日都是第一个到办事房,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兢兢业业,惟恐一个不小心惹恼了上头捞个什么处分。可现在,天灾匪乱,国库亏虚,没有官身倒能混碗饭吃,有了官身不仅没俸禄,有时还要随份子破费银钱。——在京的官员已有一大半告假回籍,李文安于是也决定掼掉乌纱开溜也。这李文安说多滑头有多滑头!
“大人!”一声呼唤,把曾国藩唤醒,却原来是洪祥。
洪祥垂着双手说:“咨文已照大人的吩咐发了出去。照正常计算,明儿就能回来。——大人,下官想告一会儿假。”
曾国藩笑道:“洪大人,你身为郎中,大可不必如此慎微。有些事,也可让值事官去做,你又何必亲劳呢?”
洪祥道:“大人有所不知,有些事自然要烦劳值事官,但这件事须下官亲自去办还未必能办成。——咳!”说着,竟然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
曾国藩道:“敢则洪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吗?”
洪祥道:“下官也不用瞒大人了,下官一个亲戚来京引见,已经两个月了,还没挨着边儿,我那位亲戚天天去吏部候信儿,可吏部天天让等着。下官昨儿托了吏部的一个熟人问了问,原来现在的官员引见是要交三百两银子的。我那亲戚进京两月已是山穷水尽,哪里能拿得出这笔银子呢?便央我找家熟悉的钱庄借贷。下官告假,就是去办这件事的。”
曾国藩被洪祥说得一愣,不禁反问一句:“引见为的是表彰良吏,怎么倒要先掏钱?这倒让本部堂着实不解了。想起本部堂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没送金没送银,虽然是拖后半年,还不是由吏部照常引见了?洪大人,别是你那亲戚要走什么门路生发出的借口吧?”
洪祥道:“回大人话,下官的这位亲戚做人和做官都是再老实不过的人。——在湖北做了两任的知县,还是不见多什么行李。巡抚衙门见他这官做得可怜,让他进京叙优,准备升他一级。一听说他要离任进京引见,竟一下子闹得满城的百姓送他,光万民伞就收了十几个。——咳!大人哪,您老那是庶吉士期满散馆,吏部早晚都得引见。我那亲戚是升职引见,不相同啊!”
曾国藩一听这话,离案走了两步,略想了想,道:“这倒是个难得的好官了。——洪大人,你快去钱庄吧。客居京师消耗太大,像他这样没有积蓄的人如何得了!早一天引见早一天回任哪。——洪大人,本部堂想再问一问他的名讳。”
洪祥应一句:“谢大人,他叫颜庆,字玉人。”便转身走出去。
曾国藩这里便铺开八行纸,边思索边写起来。他要把从洪祥口里听来的事情上呈给皇上。吏部这样做,寒良吏的心哪!
回府后,他又就折子的个别词句斟酌了一下,这才誊写。折子的题目是:“官员引见吏部收取银子。”
第二天早朝,曾国藩发现上朝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前天早朝还有三十几人,今天竟然只剩了二十几人。不用问,肯定是告假的告假,归籍的归籍,都在忙自己的后路。
咸丰帝坐在龙椅上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现在最头痛的事情是广西“匪乱”,国库无银,人心涣散。广西的消息是一日比一日坏,“剿匪”的官兵连连败北,征剿大军几易其帅,仍换不来一个好消息。咸丰帝到处调兵,随时换将,广西的兵力已近三万,良将差不多也都差遣了过去,从各省征调商借来的银子通统送往前线,仍旧不能让“长毛”后退一步。
按着杜受田的教导,咸丰帝既拜了天地,又祭了祖宗,时局还是不能有些丝扭转。气急了的年轻皇帝,恨不能自己变作一把刀,飞到广西,把那姓洪的首级嚓嚓拿下,恨不能自己能屙出金元宝,不仅把满朝文武的欠俸补齐,还把银库充实到康乾盛世。
咸丰帝现在是白天骂人,看折子,给列祖列宗烧香磕头,晚上做恶梦,说胡话,被那姓洪的扰到一夜要惊醒好多次,有几次还吓得遗了尿。
早朝的时候,他还要作出稳如泰山、天不敢塌的样子。
近几日的早朝,议论最多的是币制改革和广西增兵。
今天的早朝,众王、大臣朝拜完毕,军机处便呈上广西方面告急的文书,吓得咸丰帝的心怦怦怦地跳了好一阵,后来见是一般的告急,不是加急,这才把情绪稳定下来。
大学士管理户部的卓秉恬最先递上一份“外省商调到山东、河南的赈银已到位,昨日又从四川、甘肃两省征集了一百万石粮食也已起运到广西”折子,有这样的好消息,总算活跃了一下气氛。
临散朝,曾国藩出班呈上“官员引见吏部收取银子”一折。
按着分配好的时间,曾国藩今日当到礼部当班。
到了礼部略坐了坐,见无公文可看,加之惦记王正夫的京控是否到京,就向礼部的值事官交代了一句“有事烦到刑部去找”,便乘轿来到刑部。
王正夫的京控果然到了。
王正夫的京控只五千余言,不仅对侵吞公款一节矢口否认,还说是顺天知府衙门因卖官贩爵一节被其察觉,要杀人灭口云云,全然与犯案不着一丝边际。刑部在旁边批的是“一派胡言”四字,也不知出自哪位大人的手笔。
如果不是听了戴犁的一番话,曾国藩也会批“一派胡言”的。——可真要复核这件案子,却又困难重重。
一则时间已过去将近三个月,王正夫肯定已充军上路;一则因受荣发一案的牵累,不仅戴犁革职,顺天府的学政、府丞还被降了职;再则,王正夫的京控已由大司寇亲手驳复,曾国藩请求复审,皇上会怎么想呢?——还有一点最让曾国藩委决不下,如果王正夫真的是胡乱喊冤,自己该如何面对满朝的文武百官和反复无常的当今皇上呢?
曾国藩把王正夫的京控压到几份咨文的下面,便让值事官传洪祥进来问话。
洪祥快步走进来,曾国藩开门见山地问:“洪大人,银子可曾借到?”
洪祥面露喜色道:“银子昨儿午时到的手,午后便送到了吏部。今儿早上吏部传话,让颜庆三日后到吏部写履历、验官凭,引见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谢大人还惦着这事。”
曾国藩道:“可喜可贺!——你见了颜庆,替本部堂问候一声。”
洪祥道:“下官昨儿和他讲了大人许多事情,颜庆嚷嚷着要拜访大人呢。”
曾国藩未及答话,值事官一步跨进来道:“禀大人,礼部肃顺大人来给大人请安。”
曾国藩急忙答应一声“快请”,便迎出门去。红光满面的肃顺已大踏步走过来。
曾国藩一把拖住肃顺,不容他请安,便拥进门去,洪祥和值事官一齐告退。
肃顺一坐下,便忿忿地说道:“这个卓秉恬,户部交给他,可有好戏看了!”
曾国藩道:“卓中堂管理户部以来,一直稳稳当当,没出过大的纰漏啊!”
肃顺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稳稳当当!——现在都到了国库向各省商借银子的时候了,他还拿不出个屁主意!兵饷都发不足,你让前线将士如何杀敌!”
曾国藩不言语,只顾喝茶,还歉意地解释:舌燥喉干。
肃顺接着道:“曾大人,下官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只是拿不准行不行得通。”
曾国藩马上抬起头,用眼睛示意肃顺讲下去。
肃顺道:“各省已纷纷上折请求准本省铸制制钱,下官想,如今国库空虚,何不也铸制一些制钱以解困?当五当十,当多少是多少,剿匪赈灾发俸禄,可不全都解决了?”
曾国藩放下茶碗,思索了许久才道:“肃大人,这不愧为解燃眉的好办法!——只是开炉 铸钱对百姓有无冲击?一旦引起混乱,后患可是比广西匪祸还要严重啊!”
肃顺也喝一口茶,道:“除此之外,又能怎么办呢?长毛一路抢掠,大量的银子都到了他们的手里啊!”
曾国藩忽然把王正夫的京控从咨文里抽出来,往肃顺的面前一递道:“肃大人,王正夫的京控本部堂越看疑点越多,想重新审过,又有诸多不便。”
肃顺看也没看道:“什么王正夫狗正夫,咱们还是干些大事吧。救十个王正夫也不能替咱去广西剿匪,就算错杀二十个王正夫,大清的天也不能塌下来。曾大人哪,您老是先皇的宠臣,您要用心谋国才是。下官言直,又为您老伴过差,您老别生气。”
曾国藩笑道:“肃大人乃文武双全之大才,本部堂处处学习犹恐不及,何敢生气呢?”
肃顺道:“大人哪,皇上现在惟杜受田的话是准,我等应该联名上折请求开炉铸制制钱才对。不如此,何以解困?”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肃大人先回,容本部堂思虑思虑。——制钱解困,本是好事,一旦引起百姓恐慌,势必乱上添乱。肃大人,此事关系江山社稷,慎重为上啊!”
肃顺怏怏地站起身,边活动筋骨边道:“穆彰阿离京归籍后,京师几乎成了杜受田一人的天下!这个老东西,看乌纱比什么都重。——咳,下官就告辞了。”
曾国藩边送边道:“听说杜中堂三月前在直隶、奉天倡开了五六个捐输局,为朝廷筹了五百万两银子,不知真也不真?”
肃顺道:“听说这笔银子明日就能进京。——咳,捐输一开,鱼目混珠,泥沙俱下!不知我大清又有多少捐来的顶子开始胡作非为了。”说着话已推开门走出去,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曾国藩拱拱手,这才低着头去了。
曾国藩重新坐下来,却一眼看见王正夫的京控,不由自言自语:“错杀二十个王正夫,大清的天真就不能塌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多事之秋,量刑要准,不可因错杀一人而失万万百姓之心啊,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后一句话他没敢说出口,尽管房里只他一人。
他拿起笔,在王正夫京控的眉首空白处,写了如下一行字:王正夫京控与人犯供状相差太远,该案拟由刑部再审。
握着笔想了想,又补上“礼部右侍郎署刑部侍郎曾国藩”几个字。
他放下笔,冲外面喊了一声:“传洪祥洪大人。”
值事官在对门答应一声,脚步声响起。
洪祥走进来。
曾国藩把王正夫的京控交给洪祥道:“洪大人,烦你将王正夫的京控面呈大司寇,本部堂的意思此案由刑部再审。去吧。”
洪祥双手接过京控,一声不响地走出去。
这时的刑部尚书是周祖培,也是个很玩得转的人物。
周祖培,籍隶河南商城,字芝台,嘉庆进士。穆党陈孚恩被勒令休致的时候,周祖培正在工部侍郎的任上。陈孚恩开缺,恒春递补刑部尚书,周祖培于是由工部侍郎转调刑部侍郎。
周祖培是年已五十有七,是京师出了名的老油条,妨碍前程的事,他从来不做。
道光帝在世时,他仗着年轻气盛,也干过几件事情,受到过表彰。恒春开缺,正好转到他递补。满朝的文武都说,周祖培白捡了一个刑部尚书缺份。后来,碰过几次钉子,又遭御史妄奏了两本,他于是就由热心朝政转而移到注重修身养性、养花养鸟上来,轻易不再多奏一言。但自己职分内的事,他仍尽量地管,算是个比较称职的尚书了。王正夫的京控上面驳复的文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周祖培做过一任顺天府府尹,深知顺天府的事不能按常规办理,能推的就推,能不管的就不管。插手顺、奉二府,无疑于插手皇族,最是出力不讨好的了。
第二天早朝过后,周祖培让值事官传曾国藩到尚书办事房说话。
曾国藩当日偏偏该到兵部去当值,值事官就径到兵部,传达大司寇呼唤。
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放下兵部的事,乘轿赶回刑部。
曾国藩来到尚书房,见周祖培正歪在木凳上吸纸烟,满屋的辛辣烟雾,把人架在云雾上一般。
曾国藩仿佛站在云端里,深施一礼,朗声说道:“下官见过大司寇。”
周祖培干咳了两声,把纸烟掐灭,这才坐直身子道:“涤生,坐坐。老夫近几日在军机处掺和广西用兵和铸行制钱的事,几日不见你老弟,想啊!”
曾国藩苦笑一声,坐下道:“下官也知道大司寇忙,不知铸钱一事可有着落?”
周祖培哈哈笑道:“老夫位在刑部,铸银、铸金是户部的事,与老夫何干!——涤生啊,王正夫已在流放途中,这个案子重审起来难度太大。——何况,流放不是杀头,依老夫想来——”
曾国藩接口道:“大司寇,当此多事之秋,下官以为,能改正的案子还是改正的好!王正夫是我大清上下公认的诤臣,又素有才名。下官是怕顺天府用法不公,伤诤臣之心;一旦传到皇上那里,有碍大司寇的清名啊!”
周祖培长叹一口气:“王正夫只比老夫小五岁,已是日暮途穷之人,咳——,还是随他去吧。”
曾国藩道:“下官与那王正夫素无往来,只是觉着案子蹊跷才想再审——”
周祖培打断曾国藩的话道:“涤生老弟,咱们还是省省心吧。你我身为汉人,能熬到眼下这种程度,已是大大的出格了。插手顺、奉二府,无异于引火烧身,何必呢?你到顺天办理学案,天下谁不知道理在你处!可是,说处分还不是处分了。——顺、奉二府,让别人去管吧。老夫最近寻得一种好牡丹,不用十分侍弄,长势却格外茂盛。老夫想等个好天,单邀老弟到寒舍赏它一天如何?——你我举杯邀牡丹,对影成三人哪!——好吗!”
说着,把王正夫的京控递到曾国藩的手里:“把你老弟的墨宝涂掉,退回去吧。
”
曾国藩把京控接在手里,道:“大司寇,下官真怕王正夫京控是实啊!当此多事之秋,用法不可不准哪!”
周祖培无奈地摇摇头,点上一颗纸烟道:“涤生啊,老夫的话已是说完了,你看着办吧。——老夫午后还要去军机处议事,就不过问这件事了。牡丹还是要赏的哟?”
曾国藩退出尚书办事房,转身进了侍郎办事房。周祖培这个老狐狸,一脚把个不好玩的球踢给了曾国藩,自己倒成了局外人。
按大清官制,尚书虽是侍郎的上宪,但尚书和侍郎都有独立办差和奏事的权利。
虽然在品级上尚书大着侍郎一级(侍郎为正二品,尚书是从一品),而在实际当中,尚
书和侍郎的职分是平行的。
曾国藩犹豫再三,决定重审王正夫一案。他在午后便把洪祥传进自己的办事房。
他指着京控说道:“咨文顺天府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刑部决定受理王正夫的京控。着顺天府派员将流放途中的王正夫传唤进京。相关的人证、物证也一并传齐解京,不得有误。”
洪祥拿着京控走出去,值事官却走进来。
曾国藩刚要问话,值事官道:“禀大人,宫里来了两名公公,传大人即刻进宫面圣。”
曾国藩匆匆走出去。
到了勤政殿,咸丰帝即刻传见。
咸丰帝坐在龙椅上,两边站着祁藻、王广荫、文庆、花沙纳、杜受田、孙瑞珍及肃顺。
施礼毕。咸丰帝劈头便问:“曾国藩哪,朕找你来,是想谈谈吏部的事情。——你的折子朕看过了。吏部倒有自己的小算盘哪,花沙纳呀,你也说说吧。”
花沙纳道:“回皇上话, 奴才到吏部不过月余。吏部的章程,全是前尚书季芝昌所定。但皇上既然不让这么办,奴才回去,就改掉这章程,重办他们便是。请皇上放心。”
咸丰帝冲外面喊一声:“传左都御史季芝昌来见朕。”
季芝昌是原来的吏部尚书,花沙纳则是原来的左都御史,两个互换不过月余。
季芝昌匆匆走进来。
咸丰帝不容季芝昌请安劈头便问:“大胆的季芝昌,你知罪吗?”
季芝昌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口里连连道:“臣该死,请皇上明示。”
咸丰帝恨恨地道:“吏部乃我大清之根本,引见关乎国家的兴衰。你身为吏部尚书,竟纵容属下对引见的官员收银设卡!可恨!”
季芝昌茫然地回道:“皇上所言微臣惶恐!微臣在吏部尚书任上,焉敢对引见官员收银?——微臣有天胆也不敢做此有碍国家兴衰的事情!——请皇上明察。”
“你还敢狡辩!”咸丰帝气呼呼地站起身,大声呵斥:“季芝昌,你别忘了,你是先皇的老臣!曾国藩没有证据在手,他岂能轻易上折参你!”
一句话,把责任推给了曾国藩,自己倒成了局外人。
季芝昌大声辩道:“回皇上话,臣在吏部任职的时候,曾国藩极少到吏部办差。
微臣只是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微臣纵容属下对引见的官员收银设卡?——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被季芝昌说得愣了许久才道:“照你这么说,是曾国藩诬你清白了?”
季芝昌老老实实地跪着一声不吭,明显不服。
曾国藩跨前一步,扑通跪倒道:“启奏皇上,臣所奏‘官员引见吏部收取银子’一折,距离今日不过几天的事情。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想了想,忽然问花纱纳:“花沙纳,你已到任一月有余,如何对吏部办事的章程还不甚了解?你是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吗?——你是个老臣,怎么糊涂到这种程度!”
花沙纳叩头如捣蒜,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对不起皇上!奴才回去一定重重地办他们!”
咸丰帝接着道:“杜师傅啊,你和季芝昌、花沙纳速到吏部,对曾国藩所奏严加核查。不管是何人所为,都要如实上奏,决不宽贷!你们去吧!”
杜受田、花沙纳、季芝昌齐跪下道:“臣等遵旨,臣等告退。”
咸丰帝挥了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下去吧。”
目送着杜受田等人倒退出去,咸丰帝道:“曾国藩哪,你也起来回话吧。”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臣谢皇上”,慢慢爬起来。
咸丰帝道:“曾国藩哪,你讲过,治民不如治吏。吏部的事情,关乎我大清的兴衰,吏部的有些章法,好像也该改一改。”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位不在吏部。吏部的事情,臣不甚清楚。但臣以为,因事设衙,随事变而变章法,从古到今,莫不如此,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道:“曾国藩哪,吏部左侍郎江涛丁艰归籍守制,所遗缺份,就由你署理吧。——曾国藩哪,你是先皇看重的人,可不能辜负朕对你的期望啊!”
曾国藩扑通跪倒,道:“回皇上话。对皇上谕旨,臣不敢受领,请皇上收回成命,另委他人吧。”
不仅咸丰帝被闹得一愣,连旁边站着的祁藻、文庆、肃顺等人也一愣。
咸丰帝冷着脸问:“曾国藩,你要抗旨不遵吗?”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臣不敢。臣位在礼部,已照旨署刑部、兵部、工部。臣一身已领四部侍郎,如再署吏部,臣怕精力不济,贻误国家大事啊。请皇上明察并收回成命。”
祁藻这时出前奏道:“禀皇上,臣也以为曾右堂署衔过多过滥,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未及说话,文庆奏道:“臣以为曾右堂正当壮年,正是替朝廷多办事的时候。何况曾大人是我朝极能办事的人,先皇也多次夸奖。 先皇在日,凡是交办的事,无论繁简,曾侍郎均能办妥贴。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想了想,道:“曾国藩,你跪安吧——”
曾国藩谢过皇上,慢慢退出。
临近晚饭的时候,从户部传来消息,在京的文武官员明日发放所欠俸禄,凡请假或不到差的官员,一律免领。
当日乘轿回府,曾国藩的心情格外高兴。
他上日收到湘乡弟弟们的来信,称母亲近半年来一直患疾末愈,家中四处求医问药总不见效。信中虽未言明拮据二字,但身为长子的曾国藩,在母亲病倒的时候,既不能侍奉在侧,又拿不出银子,内疚和不安已是不能言表的了!如今朝廷忽然决定将所欠的俸禄发放下来,这不仅能让他给母亲寄上一笔银子,还能把两年来欠家中上下人等的佣金全部补上。出来给人当下人,一为糊口,二为养家,概莫能外。曾国藩自从开府用下人,竟无一年不拖欠下人的佣金!讲出去,人们不说他刻薄才怪!——此中内情,只有曾府的下人们心中明白,外人哪知根底!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对下人们歉歉的。
饭后,曾国藩把唐轩叫进书房,道:“唐轩哪,你把咱府上所有人的佣金——当然包括陈欠的——都核算清楚,明日回来,都放下去!”
唐轩不由奇怪地反问:“大人,咱没有那么多银子啊?”
曾国藩道:“明日,朝廷为在京官员补发俸禄及养廉,我在路上大概算了算,四千多两呢!”
唐轩一听这话,也不由地满心欢喜,他笑着道:“大人,等银子拿回来,我就告诉厨下 ,以后,您老就单开小灶吧。您老天天这么操劳,跟我们一起粗茶淡饭,铁打的汉子也挺不持久啊!二品大员和下人同茶同饭,京师怕是找不出第二家了!”
曾国藩笑道:“唐轩哪,你可别再逗趣儿了。我曾家几代务农,到祖父一代,才算略有薄产。可祖父在六十岁上,还和家中大小一同吃饭;咱湘乡的老太爷才刚刚吃上小灶儿几天啊!”
曾国藩话中的老太爷自然是指父亲曾麟书。
曾麟书在父亲星冈公过世后,才和夫人单独开灶。曾家的这种做法,在湖南早已不是秘密;京师的曾府这种事,也是百官尽知、人人尽知,按倭仁的话讲,满人学都学不来,就更不用说做了。
第二天早朝过后,户部催领原欠大臣俸禄、养廉的咨文下发到各部、院,委各部、院尚书、侍郎将属官及银数一一造册呈户部。咨文申明,已请假的官员不在此列。
曾国藩兼署吏部侍郎的圣谕也同时下达。
旨曰:着曾国藩即日起兼署吏部左侍郎,望该侍郎一心为公,忠成谋国,协理花沙纳整饬全国吏治。钦此。
咸丰帝把整饬全国吏治的希望,寄托到曾国藩的身上。
此时的曾国藩可谓“职务繁委,值班奏事,入署办公,益无虚日;进食之暇,手不释卷,于经世之务及在朝掌故,分汇记录,凡十有八门”。
午后,又一圣谕下达到各部院: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肃顺,自到任以来,敢于任事,上疏奏对,尤其明白,着升授户部左侍郎。望该员忠诚谋国,不负朕望。
钦此。
咸丰帝把户部左侍郎一缺交给肃顺,曾国藩就知道,大清户部铸行制钱是成定局的事了。铸行制钱能否让大清渡过难关,就要看以后的形势发展了。
肃顺所遗内阁学士一缺,由太常寺卿胜保递补。
前文有过交代,太常寺是礼部属下的一个独立的办事机构,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执掌礼仪,备办祭器、祭物的部门。
胜保是曾国藩的一个老部下。
胜保,字克斋,满洲镶白旗人,武举出身,以敢讲话又攻于心计深得道光皇帝赏识。
进宫谢恩后,曾国藩急忙来到吏部尚书办事房向花沙纳请安报到。
花沙纳原本对曾国藩有气。
曾国藩来请安时,他便有意地不理不睬,想给曾国藩来个下马威。
曾国藩以下属官身份请安时,口称“下官曾国藩来给天官请安”,花沙纳不仅未起身扶,反倒用鼻子哼了一哼,阴阳怪气道:“老夫不敢受你的安——”说着就端起茶杯意思是送客。
曾国藩急匆匆的碰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地直起身,自己找个台阶道:“天官如此繁忙,下官就告退了。——下官今晚去兵部办一件案子,明日再来听天官大人教诲。”又深施一礼,这才转身欲走。
花沙纳忽然站起身,问道:“曾侍郎慢走一步。”
曾国藩止住步,回过头来望了望花沙纳,不知这花天官又要耍什么花样。
花沙纳近前一步,问:“老夫位在吏部,原本不该动问兵部的事情。——曾大人要办的案子,可是奉天护军花守备狩猎伤人一案?”
曾国藩被问得一愣:“怎么,花天官也知道这个事情?”
花沙纳又近前一步,拉着曾国藩的衣袖道:“涤生,你先坐下,老夫有话和你讲。——来人哪,给曾侍郎摆茶来。”坐下又道:“涤生啊,老夫是豹子脾气,你是京师公认的理学大师,涵养比我高,多担待老哥一些!老哥给你赔不是中不中?”
曾国藩被花沙纳的变化给弄得一时不知头尾,他正要讲话,偏巧值事官捧茶进来,曾国藩只好把要说的话打住。
值事官先给花沙纳请了安,又向曾国藩问了声好,这才放下茶杯走出去。
花沙纳当先说道:“涤生,你我同在京师十几年,老夫对你还是敬服的。——咳!明人不说暗话,老夫也不瞒你,你要办的那个花守备,就是犬侄啊!——不知是革职还是充军?还能杀头?”
曾国藩这才恍然大悟。他沉吟了一下道:“天官大人,你久历京师,做过总宪,又做过大司寇。花守备这件事情,你心里应该有个定算。”
花沙纳捋一把胡须道:“涤生说得不错。——但老夫膝下无子,就过继这么一个侄子能接香火。咳!竟惹了这么大的祸!”
曾国藩道:“天官大人,这些实情,下官自会如实禀告皇上。——不过,令侄也太胡闹了些,您老知道他猎伤的是什么人吗?——是回籍养老的郡王府的格格呀!”
“什么?”花沙纳放下捋须的手,“不是说一名丫环吗?——怎么成了格格!”
曾国藩道:“格格和丫环同时受伤。——令侄的功夫着实了得,一箭伤了两个人哪!”
“麻烦了!”花沙纳木呆呆地讷讷自语,“怪不得老夫和王广荫王大司马谈起犬侄,大司马除了叹气就是摇头,不发一言。——敢则大司马是特意让老弟办的?
——自己图个清净。这个王大司马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下官兼署兵部侍郎,职分所在。——不过,令侄这件事,皇上也许——”
花沙纳拦住话头问道:“涤生,你想怎么处置犬侄啊?”
曾国藩道:“按花守备所犯的事情,革职和充军都不为过。——不过,下官考虑到花守备一身武功,又是正途出身,不想浪费了这个人才。所以,下官拟断他个广西军营戴罪效力。”
花沙纳急忙离座,双手一抱拳道:“唉呀呀,老夫谢过曾侍郎!”
曾国藩笑道:“天官大人快不要如此!这只是下官的一厢情愿,还不知上头能不能准呢?”
花沙纳一捋胡须道:“老弟圣恩正隆,老弟定的章程,上头什么时候驳过?——今日午后,老夫请你到前门吃西洋大菜如何?”
曾国藩站起身道:“下官谢过天官大人。不过,大菜就免了吧。——非常时期,一旦撞见熟人传将出去,有碍天官大人的官声。——下官就此告退,明日再来请教。”
花沙纳顾不得身份,一直把曾国藩送出门外才乐颠颠转回。
花守备名阶,号一刀,武举出身。做过门千总直隶河营协守备、奉天护军守备。
因武艺高强,使得一手好刀,深得府台信赖。一日高兴,携弓带人去辽阳的南山狩猎,不想却误伤了郊游的郡王府格格和丫环,被老郡王一纸告进了兵部。因这花阶是花沙纳的侄子,兵部尚书王广荫不大敢管,就把状子转给了刑部。——老郡王、花沙纳,他两头都惹不起。而刑部尚书周祖培更会做事,竟把状子转手交给了内务府,说花沙纳是满人,理应由内务府受理。状子进了内务府,把个文庆弄得莫名其妙。最后,状子还是转回到兵部。因那花守备是军营中人,理应由兵部受理。王广荫一看实在躲不过,就只好拖,一直拖到恭亲王奕也知道了这件事。眼看就不能再拖了,偏巧曾国藩从山西核捐回京,王广荫就急忙把状子交给了曾国藩,又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便再不过问这件事,随曾国藩怎么决断,权当与己无关。
王广荫时年已近花甲,他犯不着眼看要致仕了和花沙纳过不去;周祖培是有名的老油条,自然更不能把自己的头往刀尖上碰。
曾国藩因职分所在,毫不犹豫便把状子接过来。别人对满人是碰也不敢碰,曾国藩倒好,不仅敢碰,还喜欢碰。恭亲王奕、文庆、肃顺,都对曾国藩这种不怕硬的劲儿敬服。
其实,曾国藩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满人的事也好,汉人的事也好,总归都是大清的事。身为五部侍郎,除了钱粮(户部),方方面面不管都是失职啊!
很快,兵部便将花阶箭伤无辜一案审理清楚,御旨也随后下达。
照主办大臣曾国藩所请,咸丰帝果然御准箭伤无辜的花守备戴罪赴广西军营立功并罚处花守备纹银一千两给郡王府的格格疗伤。
只这件事,整个儿征服了花沙纳。花沙纳自此以后,索性把吏部的事一古脑儿推给了曾国藩,曾国藩成了真正的吏部尚书。
曾国藩开始放开手全盘整顿全国吏治。
这时,顺天府的呈文递到刑部:流放途中的王正夫已着人半路截回,正押往京师,约十日后到京。
曾国藩批了回文。
——大人哪,按大清官制,这二千两的程仪是不用交回的,大人何必……
——本部堂身任五部侍郎,岂能不知大清官制!
——可如今不同于以往啊,朝廷现在是到处要用钱。朝廷现在的一两银子顶过去的千两用啊!
广西的形势对朝廷来说是越来越不好了。
首先是钦差大臣李星沅在广西军中病卒。
洪秀全趁着官军为李星沅发丧的机会,带了十几万太平军,猛力攻打广西首府桂林,以期把广西全盘拿下。
广西巡抚邹鸣鹤,动员全城百姓配合官军守城;又调江忠源和他的两千楚勇,星夜绕到洪秀全的后边和蓑衣渡,欲打他个首尾不能相顾。
江忠源星夜赶到蓑衣渡,人困马乏,带领二千楚勇冲进太平军营,太平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邹部院在城头看得分明,一见江忠源得手,便急令大开城门,两万军兵呼啸着冲出城去,来了个前后夹击。
洪秀全迫不得已丢下上万的尸首,放弃占据桂林的念头,引军退去,重新商议别攻他省。
江忠源因累累积功,已被保举到四品的知府衔;蓑衣渡一战,对朝廷来说更是大功一件,不仅解了桂林之围,还斩杀太平军万余人。
广西巡抚邹鸣鹤感于江忠源的搭救之恩,再一次保举江忠源为从三品的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诏准。
对地方督抚保举的这些虚衔空职,咸丰帝从来都是一一照准。国库无银,缺份又少,只能靠保举些空顶戴来奖励这些有功将士,别无他法。
就是这样的空头顶子,内阁学士胜保仍然觉着不能随便乱赏,还郑重其事地上了个折子,认为朝廷对督、抚的保单应该谨慎处理,一旦保举过滥,势必人浮于事。
胜保的折子到最后才提到邹部院的保单,曰:“臣查江忠源出身一榜,诏令其署理知县已是破格拔擢。后广西事急,诏令其带勇助剿,已累累被保举到四品顶戴,已创史焉。文职带军本就不伦不类,如再按地方督、抚保举,拔擢至三品衔,恐伤各地武员之心。臣以为,该员既已带军,又在前线,应诏令疆臣,但凡保举带兵都按武职衔保举为宜。我圣祖开国不易,缺份亦有定数,岂可视顶戴如儿戏,乱保乱准矣!”
胜保文采原本有限,加之对邹鸣鹤保举江忠源已窝着气,就一气写成,读也没读,便直呈上去。
胜保此时想的是,反正已广开言路,就算说错一二句话,又有何大碍焉。
咸丰帝看完折子,拍案而起:胜保分明是讽刺皇上拿顶戴作儿戏呀!——一句“乱保乱准”,险些把咸丰帝的肺气炸!
他当即召见奕、祁藻、花沙纳、文庆。
各王、大臣到后,咸丰帝先把胜保的折子一摔,忿忿地说道:“这个胜保,可不是反了吗!——祁藻啊,是你给朕上的折子,说胜保是能员,应该委以重任。花沙纳呀,你好像也替他说了不少好话。——你们俩保举的好能员?!”
祁藻与花沙纳一前一后先后跪倒,只顾边叩头边连连自责:“奴才有眼无珠,奴才该死!”除此之外不敢说别的话。
文庆这时道:“胜保这等糊涂,重办就是了,皇上不必跟他一般见识。——皇上要保重身子骨才是。”
奕这时道:“皇上,胜保出身军功,文字功夫原本有限,也许是笔误也未可知。
”
“胡说!”咸丰帝气得脸色煞白,“能说出这等混话,办出这等糊涂事,怎么能当内阁学士!——文庆啊,你说该怎么办胜保才好?”
文庆道:“回皇上话,奴才刚才想了一下,胜保是由太常寺卿的任上升调到内阁学士的,给他降一级,还让他当太常寺卿好了!”
咸丰帝愣了愣,道:“那不是和没办他一样吗?”
祁藻与花沙纳异口同声道:“皇上圣明,奴才以为,再将浑球胜保降三级也不为过!——这个狗东西,太不识抬举了!不重办他,天理难容!”
“好!”咸丰帝点点头,“就这么办!——下去拟旨去吧。”
“臣等遵旨!”几个人慢慢退出去。
曾国藩这日本该到刑部办公,但因送一名丁艰的同乡归籍,回来时午时已过,却猛然想起胜保这日该到内阁学士任所;而新官到任,照理是该到尚书、侍郎办事房拜会、请安的。曾国藩不想给胜保留下“避而不见的印象”,就吩咐轿夫:回礼部。
李保跟着问一句:“大人哪,您老该到刑部啊。”
曾国藩道:“胜保刚升授内阁学士,照理他今日该到礼部来拜会本部堂,本部堂不在不好。刑部的事,明日再办也不迟。”
曾国藩的轿子刚在礼部门首落下,就见胜保低着头从礼部走出来,似有千万委屈的样子。
胜保到了自家的轿前,迈腿就要上轿。
曾国藩急忙喊一声:“胜大人,且慢上轿!”
胜保循声一望,见是曾国藩从轿里走出来,就急忙收回腿,单腿一跪请安道:“下官见过曾大人!”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胜保道:“胜大人今日如何这般客气!——平常都是用平行礼见本部堂,如今已是内阁学士,更不能如此了!”
胜保忽然双眼流出泪水,哽咽着道:“大人还不知道吗?下官现在是四品太常寺少卿,正该用大礼见大人哪!”
曾国藩拉住胜保的手,不禁反问:“这是怎么说?——走,随本部堂先到办公房喝杯茶,在屋里说话也方便些。”
到了侍郎办事房,曾国藩让值事官沏了茶来,这才坐下问道:“前儿个刚下的圣旨,今日又连降了三级,你如何惹得上头这般生气!”
胜保就从袖中把那个折子的底稿拿将出来,双手往曾国藩的手里一递道:“都是它惹得祸!——说下官讥讽圣上。——您看下官冤枉不是!”
曾国藩把胜保的折子看了一遍,这才道:“胜大人,你怎么能说督、抚是乱保,圣上是乱准呢?——这话说得可不好!分明是说圣上拿顶戴作儿戏。这还不是讥讽,又是什么呢?”
胜保脖粗脸红辩道:“下官也是一时气忿。江忠源本只是个武举,能署到七品知县,已算格外开恩了。——后来是在广西打了几个胜仗,便被保举成三品的盐运使衔,皇上竟然诏准了!”
曾国藩道:“胜大人哪,江忠源在广西所立的功劳可不是一般的功劳啊!你不让督、抚保举这样的能员,又保举哪个呢?——不过呢,你上的折子也不全是错处,提醒圣上一下也是好的。好了,你先回署吧,本部堂还要到刑部去一趟。”
说着,端起茶杯。
胜保站起身,道一声“下官告退”,便没精打采地走出去。
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笔墨侍候”,便铺开上折的专用纸,思虑着就胜保这件事给皇上上一道折子。
值事官把笔墨摆弄好之后,曾国藩又思考了半天,这才刷刷点点地写起来。折子的题目是:“请宽胜保处分疏。”
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首次为满官求情,全文照录如下:请宽胜保处分疏奏为请宽处分,以昭特恩而广言路事。
本月初三日,皇上于其条陈事务,意存讽谏,则特加谪罚。以圣意,因其讽谏而示惩;在语论,疑其直言而获咎。是适足以成胜保之名,而反有累于吾君之德。
臣与胜保虽曾相识,而素非亲善。此次条奏,臣尚未见邸钞,第观谕旨中所指各条,似亦憨直犯颜,无贪位保禄之见。胜保此奏,正所以显扬圣德,而请绝浮言也。即使因他事获咎,犹望曲赐矜宥。况即因此奏而陷于大戾乎!臣昨在吏部,见乌兰泰、向荣、赛尚阿革职降级处分,皆蒙恩改而从轻。盖恪遵定例者,部臣守法之常经;特从宽宥者,皇上用人之特权。臣之愚蒙,欲求皇上于胜保亦承以特权,稍宽处分,则凡进言者,皆感戴浩荡之恩,而激发忠义之气。采纳愈广,而时艰可拯矣。是否有当,伏乞圣鉴。谨奏。
折子当晚递进宫去。
折中所言“乌兰泰、向荣、赛尚阿革职降级处分”等语,说的是在广西督师的大学士、钦差大臣赛尚阿,都统乌兰泰,广西提督向荣三人,因征剿“叛匪”不力被咸丰帝革职拿问旋又降旨允其戴罪立功的事。咸丰帝做的这件事,一直被朝臣称为明智之举,时时颂扬。
第二天早朝,不知曾国藩是真的有些圣恩,还是他的情真意切打动了皇上,咸丰帝一上殿,御前当值太监宣布的第一个圣谕便是:“朕览礼部侍郎曾国藩所奏‘请宽胜保处分疏’,深感该侍郎思虑周全,究考细密。着免去胜保降三级处分,仍以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升用。钦此。”
当值太监读完圣谕,祁藻、花沙纳二人当即一愣,其他文武大臣也好像很是诧异,只有肃顺的脸上平静如水。
早朝过后,曾国藩刚到礼部坐定,刑部郎中洪祥便赶了过来。
施礼毕,洪祥道:“大人,王正夫于昨儿进了京师,已被押进刑部大牢;相关的一干人等也已到京,下官特来告知大人。”
曾国藩马上吩咐一声“备轿”,兴冲冲地径奔刑部。
到了刑部,曾国藩依礼先到尚书房给周祖培请安,周祖培偏巧到军机处当值。
曾国藩就转奔侍郎办事房,值事官已是泡了壶好茶正等着。
曾国藩在案前坐定,正要吩咐值事官带人犯王正夫,洪祥却一步跨了进来,边施礼边道:“内阁学士胜保胜大人来刑部给大人请安,请大人示下,传还是不传。
”
胜保能撵到刑部来请安,这倒大出曾国藩的意料,只好对值事官道:“王正夫稍候再传。——本部堂见过胜大人之后,再传王正夫。”
洪祥与值事官双双退出去。
胜保很快便走进来。
胜保一见曾国藩,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来,双手举过头顶道:“奴才谢过大人。——请大人务必收下这点儿心意。”
胜保口称奴才,这又让曾国藩大感意外。他站起来狐疑地接过信封掏出一看,却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是京师慧诚钱庄的戳子。
曾国藩把银票重新塞回信封,也没有下来扶胜保,而是重新坐下来,许久才问一句:“胜大人哪,本部堂为你上的折子能值这么多银子,这倒想不到!”
胜保万没想到曾国藩看了银票后,不仅没有过来礼节性地扶起他,竟又重新坐下,有心自己爬起来,却又怕担个“目无官长”的坏名声,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偏曾国藩凭空问了他这么一句不见首尾的话。
他只好回答:“大人于奴才恩同再造。这只是奴才的一点点心意,奴才准备明日还到府上给大人问安呢!”这就是说,银子还有。
曾国藩的脸色却猛然变成铁青,他一字一顿道:“本部堂上折为你求情,是对事不对人,是不想让天下人误解圣上。胜保啊,你既然这样糟蹋于我,本部堂也只好毁掉你的前程了。——来人!”
胜保一见曾国藩喊人,就一下子跳起来,不及多想,抓起信封便塞进袖中,值事官这时也一步跨进来。
胜保再次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请大人饶恕奴才这一回吧。”
值事官愣愣地望着,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曾国藩望了望值事官道:“你先下去吧。”
值事官诺诺退出。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胜保,道:“胜大人哪,你年轻有为,前程正好,本部堂不想因你一念之差而误了你的一生。望老弟恪尽职守,一心为公,为百姓,为国家,多做些事情。只有这样,老弟才不辜负圣上对你的厚望。本部堂说得可对?”
胜保流着泪道:“大人今日的教诲,下官一生都不会忘记!”
曾国藩道:“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本部堂处理,本部堂就不给你放座了,望你好自为之!”
胜保掏出手帕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低声说道:“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就不扰大人了。——下官告退。”说毕,又深施一礼,这才退出去。
胜保走后,曾国藩重新坐回案前,随口喊一句“传王正夫”,话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慢慢饮起来。
一杯茶没有喝完,两名解差带着王正夫走了进来。
王正夫进来之后,便跪倒在案前,两名解差一左一右地站立在王正夫的后边。
曾国藩慢慢地说道:“王正夫,你抬起头来。”
王正夫规规矩矩地抬起头,两眼望定曾国藩。
曾国藩定睛看哪王正夫,六十几岁的样子,穿着号衣,三缕胡须竟留得老长,乱蓬蓬飘在胸前,美髯公的样子;大眼睛,厚嘴唇,额头上刻着几条不规则的皱纹,特别显眼。不像是流放的人犯,倒像个落魄的关云长。
曾国藩静静地问道:“王正夫,本部堂看了你的京控,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据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
王正夫没有言语,只点点头。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侵吞公款始于何时?是怎样的一笔款子?”
王正夫道:“回大人话,正夫何曾吞过什么公款?——臬台说我侵吞公款,纯系屈打成招。正夫一介小小县丞,既不管刑名又不管钱谷,这公款让我如何侵吞?
”
两名解差在王正夫的后面一人飞起一脚道:“大人问话,你要老实回答!——再抵赖,水火棍侍候!”
王正夫被踢得大叫道:“正夫累累京控不得受理,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受理了,如何反要说假话!——正夫没有冤枉,又京控做甚!”
曾国藩用眼睛望了望两名凶狠的解差,问:“王正夫,本部堂再问你,恃强仗权对属官的哑女行奸可是真的?”
王正夫道:“大人明鉴。正夫原有一妻两妾,儿女双全,如何还要行奸?是齐别驾约正夫到府上赏菊,否则正夫如何能进到他那深府之中?”
曾国藩道:“难道这也是屈打成招?”
王正夫道:“不错!——我是生生死在证人手里了,辩也辩不清了!”
曾国藩知道再问无益,便淡淡地说一句:“带下去吧。”
两名解差拉起王正夫走出去。
曾国藩把洪祥传来,问洪祥:“顺天府都送了哪些人证?”
洪祥答:“有王正夫逼奸的哑女,一名随侍丫环,还有一老者,说是亲眼目睹逼奸过程的那名下人,共三个人,现寄住在司狱的家里。”
曾国藩道:“把那老者带过来,本部堂要问他几句话。”
洪祥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又随手翻开从吏部咨调过来的王正夫的履历。
王正夫,字作人,满洲人,嘉庆年的进士。从内阁中书做起,在京里做到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然后才外放到顺天府。在顺天府又从府丞做起,便不再升官,开始降官。王正夫做京官时,是属于能员一类的,吏部年年的考评也都是好或优。
从王正夫的面相来看,该员也算有主见、有正义感的那类。
这时,值事官领着一名老者走进来。
老者一进屋里,先扑通跪倒,口称:“奴才王老三叩见大人!”
曾国藩随口说道:“王老三,你抬起头来,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撒谎。”
王老三答应一声“是”,便抬起头来。
曾国藩一看王老三,当下打个愣怔:这王老三好生面熟!
王老三干干瘦瘦,一对小眼睛,一副塌鼻子,虽有六十上下的模样,下巴却一根胡须也没有,左脸颊上一块铜钱大的肉瘤赫然入目。就是这块肉瘤,让曾国藩眼熟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
曾国藩盯着这肉瘤想了许久,还是想不起来,便问道:“王老三,你是哪里人氏?以前做过什么?”
王老三答:“回大人话,奴才是顺天府大兴县人氏,一直给大户人家看门当下人。”
一听大兴二字,曾国藩霎时想了起来,曾国藩到大兴核查礼制、县学时,在大兴县学里,见过这王老三。
曾国藩问:“王老三,你在大兴县学做过什么?”
王老三答:“奴才给大兴县学做过门房。大人如何知道?”
曾国藩问:“你如何又到了宛平?”
王老三答:“朝廷派一个姓曾的去县学考核,斩杀了十几名秀才。姓曾的走后,朝廷便派了专人整顿县学,一次撤走了好多大人,门房也不用专人了,奴才就没得干了,便被人介绍到宛平齐别驾家看门扫院子。”
曾国藩心下道:“这倒是个熟人了。”
曾国藩又问:“王老三,齐别驾是何等样人?你细细说与本部堂。”
王老三道:“齐别驾的名讳是砖岩,是顺天府的通判大老爷——”
曾国藩见那王老三要滔滔不绝,便截住话头道:“王老三,你是王正夫行奸的惟一证人,你且把那王正夫行奸的过程说一遍。”
王老三道:“回大人话,那日正赶上别驾老爷休假在府里。是午时左右,王正夫来敲门,说是别驾约他来赏菊。奴才便把他领到大老爷的书房,让他候着,奴才便去通报。哪知奴才再回到书房,却不见王正夫的影子。奴才当时还想:这王正夫上哪儿去了呢?——就四处找,这一找就找到小姐的卧房里。奴才听屋里声音不对,就闯进去,却见我家小姐一丝不挂,王正夫就站在旁边!大人哪,这王正夫真是——”
曾国藩打断王老三的话,问道:“王老三,本部堂今日传你来,只是希望你说实话,你难道不认识本部堂吗?”
王老三道:“奴才不认识大人。”
曾国藩道:“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也不认识吗?”
王老三道:“曾大人奴才是见过的,可也没看清。——不过,奴才听说,那姓曾的大人回京就被皇上革职了。”
曾国藩道:“王老三,今日本部堂的话就问到这里。你听清楚,本部堂就是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下去吧!”
王老三一愣,边往外退边小声嘟嚷:“曾大人原来没被革职呀!”
曾国藩很晚才回到府里。
周升悄悄地告诉他:“老爷,湘乡来人了,又给您老带了三坛腌菜和五双布鞋。
——好像其中有一坛是老太太亲手腌的。”
曾国藩急忙下轿,到方厅一看,见管家唐轩正陪着南家三哥在喝茶。
南家三哥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急忙过来见礼,被曾国藩一把抱住。唐轩则走出去安排开饭。
饭桌上,曾国藩特意把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菜揭开封口,小心地夹出两筷子,又小心地把坛口封上。
曾国藩望着腌菜,忽然问南家三哥:“老太太已几年不亲手腌菜了,如今怎么又——”
南家三哥回答:“不光大少爷奇怪,府里上上下下都奇怪呢!”
曾国藩呆了呆,便不再言语,埋头吃起饭来。
他让南家三哥多吃豆腐和猪杂碎,而自己却只吃那腌菜。
南家三哥见曾国藩只吃腌菜,便道:“大少爷,您也吃菜呀!——京师猪杂碎的味儿蛮好哩!”
曾国藩嘴里说着“吃、吃”,筷子却仍然只夹腌菜,那眼圈却是红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伤感。
终于,南家三哥见曾国藩的双眼里流出了两颗亮亮的东西,一直流到饭碗里。
曾国藩分明在流着眼泪吃饭。
南家三哥莫名其妙了。
饭后,曾国藩亲自把母亲腌制的那坛菜抱进书房里,又让李保沏了壶茶端进来,这才和南家三哥坐下来谈话。
曾国藩静静地问:“三哥呀,高堂老母已经几年不再亲手腌菜了,如今忽然亲自动手操劳,莫不是老太太有什么不适吧?——你只管如实讲,不要瞒我。”
南家三哥犹豫了一下道:“老太太上月的确病了几天,发高烧,说胡话,口里乱喊大少爷的名字。——吃了长沙湘字号的几副药,病势便减弱了,却偏偏要亲手腌制一坛菜,说久已不动手了,看手法是不是生疏了。——一家上下都以为是老太太一时兴起,也就没有过分地阻拦。——哪知道却是为您老腌的!不仅一盐一醋都是自己料理,连泥封也是自己动手的。——上完泥封后,便同着几房太太把久已腌制好的另外两坛,一起打了包装,让小的进京送过来。小的临上路,老太太还一再嘱咐,让小的别忘了问大少爷吃得可顺口?盐放的是不是重了些?酸度够不够?——老太太说,大少爷尽管吃,她还能腌呢!”
曾国藩的双眼一下子涌出泪水,他哽咽着说:“高堂老母年已花甲,如何还能做得许多!——我乍见这坛腌菜,便知老母之心。——我与老母自上次省亲一别,悠然已历六载。老母那时已老态毕显,白发多于黑发,我无一日不把老母的康健挂在心怀。而老母,又多么希望晚年能与儿子日夜厮守啊!古人云,‘生儿育女防年老’啊!”说着,那泪流得愈急。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您老也不用那么伤心啦。——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老太太也知道这个理呢!”
曾国藩慢慢止住哭声,喝了一口茶,才道:“三哥呀,照常理,我是三年可以省一回亲的。我几次想向皇上告假回籍与母亲厮守几日,却因为事繁而打消了念头。——我回湖南办差,湘乡虽近在咫尺,因怕惹人议论,不得已面对家门而不敢入!连老爷到省城我都没敢去见哪!——我下轿听周升说,老太太亲手为我腌制了一坛咸菜,我就知道,母亲是思儿心切,又无法说出。母亲天性言语不多,她虽不说,做儿子的又岂能不知母亲之心!——三哥呀,你明日回乡,将我这几年得的恩赏的人参及先皇的遗物全部带回去。——告诉老太太,我办完手头的一个案子就向皇上请假,回家去看她老人家。”
南家三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大少爷呀,全家都盼您老这句话呢。——乡下这几年收成不好,要不,老太太早就来京啦!——小的盼出您老这句话,明日回去就好和家中上下交代了!”
一句话,又说得曾国藩泪流不止。
这一夜,母亲在曾国藩的梦里几次出现。
第二天,曾国藩先雇了轿子把南家三哥送出京师,便赶到刑部。
一进刑部,洪祥最先迎出来请安,道:“曾大人,祁中堂一早便来到刑部,现在正和大司寇在尚书房喝茶谈话。”
曾国藩不由一愣,也不及多言,就直奔尚书办事房,来给祁藻和周祖培请安。
一到尚书办事房,见祁藻和周祖培正在对着吸纸烟,两个人又都蓄着长胡须,仿佛两个老神仙,坐在云端里比手段。
曾国藩深施一礼道:“下官见过中堂大人和周大人,下官给二位大人请安。”
周祖培放下纸烟道:“来!——给曾大人看座。”
祁藻坐着没动,边吸纸烟边道:“曾右堂啊,老夫今日路过刑部,随便进来看看大司寇和你老弟。不知王正夫的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曾国藩站起身回答:“回中堂大人话,下官准备今日正式在大堂审理。”
“咳!”祁藻长叹一口气道,“老夫和大司寇正在谈这件事。涤生老弟呀,王正夫这件事,依老夫看来就算了吧。原告齐砖岩别看只是个六品的通判,可却是个二十几年的老刑名。这且不说,单说他的儿子,就不是你、我这些汉人所能惹得起的呀!”
曾国藩不仅问一句:“不知这齐别驾的儿子是朝中哪个呀?”
周祖培道:“老夫也是刚听说,就是大内五品带刀侍卫齐洪涛啊。——曾经是肃大人的属下,听说,肃大人还挺看重于他!”
祁藻道:“昨日齐侍卫到军机处找了老夫,说他素来敬重曾侍郎,王正夫这件案子,侍郎大人就不要再审了。——老夫这才知道你已经把流放途中的王正夫给拦了回来。老弟呀,你还年轻,你虽官至二品,可毕竟历练少。——你前程正好,因为一个王正夫,咱何苦呢,罢手吧。”
曾国藩思索了一下,道:“谢中堂大人不吝赐教!——不过,王正夫已然到京,此时罢手,怕难做到。——传扬出去,怕有碍刑部的名声。大司寇,你说呢?”
周祖培未及回答,祁藻道:“老弟不需多虑,老夫已和周大人替你思谋好了。——明日老夫奏明圣上,让你去翰林院监刻宣宗皇帝的墨宝,你不就脱身了吗?”
曾国藩不由问一句:“那王正夫呢?”
周祖培须一笑道:“满朝文武都知道,凡是曾侍郎经手办理的案子,没有特旨,别人是无法插手的。一个小小的王正夫,皇上又怎么能下特旨呢?只能让王正夫继续流放了,哈哈哈——”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看样子,下官只能奏明圣上,由上头定夺了!”站起身:“下官告退。”
祁藻不由一惊:“你——”
周祖培这时道:“涤生,祁中堂也是为你好!顺天府比不得别处。”
祁藻连连叹气道:“罢罢罢!想不到你曾侍郎这般固执!——随你办理好了。何况,老夫也没有说你怎么样,你又何必奏明圣上!——你下去吧,老夫也该去军机处了。”
曾国藩再次说一句:“下官告退。”
曾国藩走出尚书办事房,正看见洪祥迎面走来,到了跟前,洪祥忽然压低声音问一句:“王正夫还审吗?”
曾国藩边走边道:“刑部大堂一干人等是否齐备?”
洪祥道:“回大人话,大堂文案与站班均已侍候在堂上。”
曾国藩忽然大声道:“传王正夫等所有人到大堂问话。”便大步流星向刑部大堂走去。
刑部大堂在刑部办事房的右侧。
曾国藩走进大堂之内,见所有大堂人员果然已备齐;众人一见曾国藩,一齐问安。
曾国藩回了礼,便迈步走向堂上。
曾国藩传大堂值事官,把关于王正夫一案的所有卷宗拿过来。大堂值事官答应一声,便去找人开柜子。
很快,所有关于王正夫的卷宗便全部摆在了大堂之上。
又挨了一刻光景,王正夫等一干人传到,都候在大堂之外。
曾国藩先传王正夫上堂。
王正夫被带上来,跪倒在堂前,等候问话。
曾国藩依审判惯例,随口问一句:“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王正夫道:“回大人话,在下是革员宛平县县丞王正夫。”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所犯何事?请讲述一遍。你可以抬起头来。”
王正夫抬头说道:“在下受人诬谄,在下是冤枉的,请大人明鉴。”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道:“王正夫,你听清楚!本部堂决定接受你的京控,并不等于顺天府就错判了你!顺天府作为首府,岂能冤枉好人乱断案子!王正夫,你现在就把整个经过讲述一遍,不得有丝毫的隐瞒!——如果你是胡乱京控,本部堂定然将你数罪并罚,决不宽贷!——你讲吧。”
王正夫望着堂上威严而坐的曾国藩,便慢慢讲起来。
事情须从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说起。
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齐砖岩是宛平县县丞。王正夫在顺天府通判的任上,曾断过一个大户人家打杀奴才的案子。
那大户人家在顺天府是比较有名气的,主人是在旗的人,是镶蓝旗,在顺天府做过属县钱谷典史,很积了几万银子。因病致仕后,在大兴县开起了一家钱庄,很是红火。也不知因了何事,他失手打死了一名下人,反说下人偷了东西畏罪自杀,便让人传了那下人的家人来收尸。下人的父亲见儿子身上青了好几块,头上还流着血,就报了官。大兴县因惧于老典史的势力而没敢接案,下人的父亲就告到府里。王正夫接了状子当即就带了人去大兴验尸,得出结论系被棍棒打杀身亡。
结论既已得出,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老典史锁拿进顺天府大牢,要好好地办他一办。哪知这件人命大案尚未来得及办,王正夫却接到以六品顶戴降任宛平县县丞的圣谕;宛平县原县丞齐砖岩则升授顺天府通判。
王正夫只得放下这案子赶到宛平县上任。到任上没几天,他便听说被他收进牢里的老典史被放了出来;下人的父亲不仅成了诬告,还被打了四十杀威棒,撵出了大堂。
王正夫好生奇怪,就慢慢地寻访,才知道,老典史能打赢这场官司是因为银子起了作用。齐砖岩收了老典史的五千两银子,老典史于是破财免灾。
不久,王正夫又得知,齐砖岩的顺天府通判缺份,也是齐砖岩通过儿子花了二万两银子买来的。
王正夫气不过,就给都察院写了一封密信,揭控齐砖岩草菅人命和拿银子买缺这两件事,但表面上还装得和没事人一样。
王正夫自以为事情做得再隐秘不过,世上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知道。
一日午后,齐砖岩忽然着人来邀他去府上赏菊。
王正夫一则出于好奇,二则也想看看齐别驾是何种用心,便去了齐府。
下人一见是他,便把他领进一个屋里,说是书房,转身去请老爷。
王正夫刚要坐下,却见屏风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来,冲着他嘿嘿地冷笑。他吓得掉头就走,一出门就被几个人摁倒,打得他昏天黑地,直到昏死过去才不觉疼痛。醒来时,已是在顺天府的死囚牢里了。
他在通判厅一共被过了六次堂,就有五次被打昏,一次被打脱二颗门牙。
顺天府是要将他秋后问斩的,王正夫自己也认为必死无疑,哪知报到刑部,却被改了个流放三千里充军,总算活下来。
最后,王正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在下实在是冤枉的,请青天大老爷替在下作主!”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刚才所说的已由文案记录下来,本部堂希望你讲的是实话。如果是实话,本部堂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你且退下去在堂外听候。传证人王老三!”
王正夫被带下去,王老三被带上来。
王老三当堂跪下,一点儿也不怯场。
曾国藩开口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王老三低着头回答:“奴才王老三,是齐府的门子。”
曾国藩道:“王老三,本部堂不掌握实情,不能重审此案,你心中应该有数。按我大清律例,做假供出假证,处以斩刑!——王老三,你可听清?”
王老三愣了许久,道:“大人的话,奴才听清了。”
曾国藩问:“王老三,本部堂问你,王正夫到齐府赏菊,可是你领进府的?”
王老三答非所问:“正是小的开的府门。”
曾国藩就喝一句:“传王正夫上堂!”
王正夫上得堂来当堂跪倒。
曾国藩指着王老三问王正夫:“王正夫,你看清楚,可是此人将你领进齐府的?
”
王正夫侧过头来望了望王老三,回答:“回大人话,正是此人给正夫开的府门,但领正夫进府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点了点头,道:“你退到堂外听候。”
王正夫被带下去。
曾国藩这里一拍惊堂木,威严断喝:“大胆的王老三,你不想活命了吗?”
王老三吓得一哆嗦,急忙回答:“奴才不知大人为何发怒。”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王老三,你听清楚。昨日本部堂问你,你真真切切地对本部堂说,是你把王正夫领进齐别驾书房的,又是你第一个发现王正夫行奸的,今日你又说只开了府门。——来人哪,大刑侍候!”
王老三边叩头边道:“大人听禀,是奴才昨儿记错了。”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王老三,你既非证人,你来刑部做甚?——来人哪,先掌他一百个嘴巴再听他说话!”
两名行刑官抡起巴掌便开始行刑。
行刑毕,曾国藩面目冷峻地说道:“王老三,现在本部堂问你,领王正夫进别驾书房的是何人?”
王老三的嘴角淌着血,讷讷道:“回大人话,是大老爷的贴身戈什哈麻九。”
曾国藩立即传李保来见,李保大步走进来。
曾国藩道:“你即刻找刑部郎中洪大人开张传票,速到顺天府通判衙门,将通判齐砖岩的贴身戈什哈麻九传到,不得有误!”
李保答应一声,到文案处领了令签,便匆匆走出去。
曾国藩这时高喝一声:“传齐府的小姐到堂!”
一个女子在一名丫环的陪侍下姗姗走了进来。
那丫环一到堂前便悄然跪倒,低头向曾国藩道了声万福,那名小姐到了堂前,只是两眼愣愣地看来看去,不晓事的样子。
两边站班一齐喊:“跪下!”
那小姐不仅没跪,反倒忽然嘿嘿冷笑起来。
曾国藩冷冷地问那丫环:“你家小姐如何这般模样?”
丫环低头答道:“回大人话,我家小姐有心疯病,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你在齐府几年了?”
丫环答:“小奴婢十三岁被卖进齐府,如今已五年了。”
曾国藩问:“你一直侍候小姐吗?”
丫环答:“小奴婢一直侍候老夫人来着,半年前才侍候小姐。——不久就发生了那件事。”
曾国藩问:“你家小姐以前也这样吗?”
丫环答:“小奴婢以前没有见过小姐。——小奴婢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不大到别的房去!”
曾国藩问:“你如实回答本部堂,你家小姐出事的那天,你一直在她身边吗?”
丫环答:“回大人话,小姐出事的那天,小奴婢正巧被老夫人打发到厨房煎药去了。等煎药回来,才知道小姐已被人给糟蹋了。”
曾国藩想了想,道:“来人,传宋司狱来见。”
宋司狱就候在堂外,一听传见,急忙上堂。
礼毕,曾国藩道:“宋司狱,听洪大人讲,小姐和丫环一直住在你的家里?”
宋司狱道:“回大人话,正是。”
曾国藩问:“这二人住得可还安静?”
宋司狱道:“回大人话,丫环倒是安静。可那小姐却不省心,一眼照看不及,她便脱个全身赤光往外闯,又总嘿嘿地傻笑,卑职的家里已是被她闹得不成样子。
大人哪,卑职情愿出上几两银子,还是让这二人住到别处吧。”
曾国藩叹一口气道:“宋司狱,难为你了。——你先下去,本部堂自有安排。”
宋司狱道:“谢大人,卑职告退。”
曾国藩让人沏上壶茶来,边喝边等着李保。
一壶茶喝完,随侍左右的差官又续了水,还不见李保回来,曾国藩已是饿得把持不住。
曾国藩只好吩咐一声:“将王正夫暂且押进大牢用饭,宋司狱也暂且把齐府小姐与丫环带回家里用饭,下午再接着升堂审案。退堂!”
走出大堂之外,又对值事官道:“李保回来,让他立刻到饭厅见我。”
到了饭厅,用餐的人早已散去,大厅空空如也。
饭厅的差官一见曾国藩进来,赶忙陪着笑脸道:“大人哪,您老咋到这个时辰才来用饭?——只剩了一个火烧一碗豆腐汤,已是很凉了,大人如何下咽?——大人稍候片刻,奴才这就着人去外面给大人买碗米饭再买包猪杂碎如何?”
曾国藩道:“就火烧豆腐汤吧。——本部堂今日是真真饿了!”
差官只好歉意地把火烧和豆腐汤端上,曾国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火烧,豆腐汤才只喝了半碗,李保便匆匆闯进来。
李保一见曾国藩便道:“禀大人,麻九没有提到。——卑职赶到通判衙门时,麻九已被别驾大人差遣出去办差去了。”
曾国藩放下碗问:“到哪里办差去了?”
李保道:“回大人话,齐大人说是去盛京将军府办私差。”
曾国藩冲饭厅差官点了点头,便带上李保走出去。
到了刑部,曾国藩对李保道:“你让洪大人给盛京将军府出张传麻九到刑部的文书,你带着文书连夜骑快马去盛京将军府,多多禀明将军大人,麻九干系甚大,传不到麻九此案不能了结。你去吧。”
李保答应一声,迈步找洪祥去了。
曾国藩到了刑部大堂,告诉值事官,暂且休堂,何时升堂,视麻九到堂情况而定。值事官立刻吩咐下去。
曾国藩回到办事房,又把刘横传来,对刘横道:“你着普通衣服连夜到宛平县走一趟,替本部堂访一访顺天府齐别驾的情况。齐别驾的府邸在宛平,你着意察访一下齐大人究竟有几个儿女。访问明白即刻回来,万不可惊动官府。”
曾国藩当日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李鸿章此时已是从六品的光禄寺署正,最近人传闻,说李鸿章近期有可能外放河南。
李鸿章一见恩师回府,急忙迎出门去搀扶。
曾国藩见李鸿章红光满面,不由笑道:“听吏部的人说,少荃要外放?”
李鸿章道:“还不是看恩师的面子。——说是要外放河南。可门生并不想去。”
“你怎么倒不想去了?”曾国藩边走边问,“大家都巴不得外放呢!”
李鸿章先跨前一步把书房的门打开,才道:“门生是希望一辈子侍候恩师呢!”
曾国藩先在心里赞叹一句:“这李鸿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这才脸挂笑容抬腿进了书房。
坐下后,曾国藩道:“少荃哪,你万不要因一时的小念头而误了自己的前程,有需要本部堂做的你只管言明好了。——不过,让本部堂给督、抚写信这种事,本部堂却是干不来的。”
李鸿章道:“恩师说的哪里话!——门生外放的事还没影呢?门生今日来是要跟恩师说一件事的。——恩师不知道吗?都察院的一名御史最近给皇上上了道折子,是关于湘乡府上的。”
“什么?”曾国藩一愣,“湘乡府上怎么惹上御史了?——难道湘乡府上背着我做了什么不法的事吗?——折子怎么说?”
李鸿章道:“原也都是些放屁的话,说家中的老太爷仗着恩师的势力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
“哦!”曾国藩长出一口气:“果然是捕风捉影了。——不过,这倒也给本部堂提了个醒儿。——本部堂饭后就给湘乡县衙门写一封信,询问一下曾家大小有没有难为官府的地方。”
李鸿章道:“恩师,您老又何必如此呢?——听人说,好像这件事主要是针对恩师的。听内廷的人讲,参折中好像有‘曾侍郎独对属官要求颇严,却放任自家父、弟、子、侄、族亲、好友胡作非为;曾侍郎所为,不独湖南人知,天下人尽知’这样的屁话。——别人不知恩师,门生还不知吗?——好像上头也没有当回事。上头不问,恩师权当没这回事。有些御史,真真是吃饱了撑的!”
曾国藩笑了笑道:“少荃哪,你在我这里用晚饭吧,饭后陪我围上三局如何?”
李鸿章道:“恩师兴致这么高,门生岂可扫兴。——恩师,有位同乡省亲回来给门生送了几只芦花大母鸡,我想明日让下人给恩师拎过来两只。芦花鸡炖人参,是很补的。”
曾国藩摇摇头道:“谢了!——你万不要把鸡拎过来。——我今天给你透露个秘密,你万
不要外传。——我打小最怕鸡毛,更怕活鸡。——你在我这里住的时间不算短,你见我吃过鸡吗?——你难道没有听说,本部堂到顺天府大兴县办差,因误摸了鸡翎,竟然昏死过去这件事吗?——本部堂是真怕呀!”
李鸿章奇怪地问道:“难道恩师小的时候让鸡吓破胆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有时到饭厅用饭,如果误食了一块鸡肉,必要吐上一天不能进食。——至于如何这样,连老太爷也说不清。”
李鸿章沉思了一下,忽然道:“敢则恩师真是蟒蛇转世?”
曾国藩连连摆手:“无稽之谈,哪有什么转世。”
李鸿章道:“可左孝廉说,湖南都这么说呢。——否则,恩师咋长了这么一身咋治也不见好的癣呢?——安徽把皮癣可是叫做蟒皮呢?”李鸿章把蛇皮说成蟒皮。
曾国藩打断李鸿章的话,道:“咱们还是用饭吧。——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就是说到天亮也说不清。——你哪里知道,这个苦症,不仅害了我自己,连屋里人都跟着受累受罪。——这样的蟒,几辈子不当都不想!”
李鸿章笑一笑没有言语。
御史参奏曾国藩纵容家人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的折子咸丰帝虽留中不发,但还是在百官中漫传开来,窃喜者有之,抱打不平者亦有之。
胜保人前人后愤愤说道:“人皆畏曾侍郎严,其实,是畏曾侍郎廉!——其他的话,全是瞎弹乱参!”
听了这话的人都知道,胜保是在报恩。
第二天,曾国藩到吏部办公。
到了吏部,先到尚书办事房给花沙纳请安。
花沙纳一见曾国藩,赶忙站起身还礼,一边呵呵笑着道:“涤生啊,以后,你来吏部,就不用给老夫请安了。——花阶那小子来信了!”
曾国藩坐下道:“他在广西还好?”
“岂只是好!”花沙纳手抚胡须道,“一到广西就赶上和长毛夺城。嗬!这小子,一气儿斩杀了二十八个长毛!皇上不仅开脱了他的所有处分,还赏了他个四品宣抚使衔!他倒因祸得福了。——这都是你的大恩大德呀!”
曾国藩也高兴起来:“花将军果然争气!——等下官到兵部办差时,再给他叙优一下。广西多些花将军这样的人,长毛灭得也就快了。——这几天刑部事繁,下官没有来吏部。吏部可有急办的事?”
花沙纳道:“处分了几个剿匪不得力的官员,还有两个布政使期满了要回任,还有一些什么老夫记不得了,你该咋办就咋办吧。皇上让你老弟来吏部,老夫可是省心多了!哈哈哈——”
曾国藩到了侍郎办事房,见自己的案头已是摆了一摞咨文卷宗,他坐下去便开始处理起来。
他看了一份已刻印好的尚未下发的咨文——圣谕:照宗人府所请,顺天府通判齐砖岩,自到任以来,兢兢业业办公,所办各案,清楚明白。着升授奉天府盐运司副使。
曾国藩把这份咨文看了两遍,忽然喊一声:“来人—笔墨侍候!”
值事官答应一声,一会儿便将文房四宝备好。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写了个“呈请缓调齐砖岩”的折子。
他将折子袖起来,便走出吏部,乘轿来到宫门,将折子递进去。
曾国藩回到吏部不久,圣谕下达:照礼部侍郎曾国藩所请,着顺天府通判齐砖岩无庸升授奉天府盐运司副使,挨王正夫一案完结后,再行下旨。钦此。
中午时分,李保匆匆赶回。
李保道:“禀大人,卑职赶到盛京将军府传麻九到堂,但麻九并没有在将军府。
卑职就急忙赶回顺天府见齐别驾,想问个究竟,但齐大人没在任所,而是来宗人府办差了。卑职只好回来了。”
听完李保的话,曾国藩愣了许久,才道:“你回府歇歇吧。——本部堂只好到宗人府去见齐砖岩了。”
曾国藩的轿子到了宗人府的门首,正迎见文庆的八抬绿呢大轿从宗人府的大门走出来。
曾国藩急忙下轿,上前见礼。
文庆掀开轿帘,一见曾国藩,便赶紧下轿,挽起曾国藩的手道:“涤生啊,你来宗人府敢是有公事要办?”
曾国藩道:“下官一则想念中堂大人,一则是想见一见顺天府齐别驾。”
“你是说齐砖岩?”文庆愣了愣道,“砖岩已经回通判衙门了。涤生,你找他作甚?——有人参他不成?”
曾国藩道:“倒也不是!不知这齐别驾来宗人府要怎的?”
文庆道:“今年圣上已定了木兰秋狝的日子,砖岩找老夫,是想护驾前往。——宣宗在世时,木兰秋狝一次也未得成行,大家都憋得慌啊!——老夫正要进宫,商量木兰秋狝的事情。”
曾国藩一听这话,赶忙道:“文中堂快请上轿,下官这就告辞。”
文庆这才上轿,奔宫里而去。
曾国藩只得上轿。
随行的戈什哈问曾国藩:“大人,是回吏部还是礼部?”
曾国藩想了想,道:“上顺天府通判衙门。”
到了通判衙门,戈什哈先行一步来到门房,道:“快去禀告别驾大人,礼部侍郎曾国藩曾大人到了。”
门房急忙进去禀告。
齐砖岩带着师爷、文案等人迎出来。
见过礼,齐砖岩道:“下官不知侍郎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曾国藩已思谋了一路,这时开口便道:“齐别驾不用客气,本部堂是专为王正夫一案而来。——那王正夫真真气煞本部堂了!”
齐砖岩一听,马上便道:“曾大人哪,王正夫是把下官的小女害苦了!——如果不是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下官非先斩后奏不可!”
曾国藩道:“这已经是一桩铁案了,他还百般抵赖!”
齐砖岩咬牙切齿道:“大人何不给他用大刑!——王正夫是天生的贱骨头,不用大刑,他是断难认罪的!——下官只是不明白,大人已经认定是铁案一桩了,为什么还重审呢?”
曾国藩道:“齐别驾,你哪里知道刑部的苦衷!想那王正夫毕竟是两榜出身的人,又做过国子监祭酒,是有过圣恩的。更有一点,别驾既是受害原告又是本案的断案官员,真传扬出去,恐碍别驾的清名。——按我大清律例,王正夫一案别驾是理应规避的,一旦圣上追问起来,恐怕别驾也回答不出——本部堂实在是为别驾考虑。”
齐砖岩点头答道:“大人果然虑得仔细!不是大人提醒,险些误了大事!——下官万没想到大人这么护着下官!”说毕,又离座深施一礼。
曾国藩道:“现在就差证人的证供。如果麻九不到堂,你要本部堂如何定案?——王老三一上堂就矢口否认是自己领王正夫进府的。现在整个刑部都知道,是齐别驾的随差麻九领着王正夫进的书房。——这件案子结得越快越方便,谁敢保证那王老三还会说出别的什么呢
?”
齐砖岩霍地站起身道:“大人的一番话,无疑拨云见日。——好!就依大人所言,下官这就让麻九随大人去。——只要这件案子他王正夫翻不过来,下官一定亲去府上拜谢!”
曾国藩极其顺利地便将麻九带回刑部。
一到刑部,曾国藩立即让洪祥安排升堂。
升堂之后,曾国藩也不看麻九的面目,一拍惊堂木,当堂喝问:“麻九,本部堂三番五次传你到堂,你却百般推托,你难道做贼心虚不成?”
麻九没想到曾国藩的脸翻得这样快,一时不得主意,只顾磕头如捣蒜,口里连连道:“请大人恕罪!请大人恕罪!奴才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冷冷地道:“麻九,你要说出实情,本部堂可以既往不咎。——你可以讲了。”
麻九道:“回大人话,我家老爷要请王正夫赏菊,着小的到衙门去请王正夫到府上,是王老三开的门。奴才领王正夫进了书房,然后便去请我家老爷。也就在这时,奴才听我家小姐大呼救命,奴才就又回来,见我家小姐全身精光,显然已被王正夫糟蹋过了!奴才就把那王正夫打倒送了官。大人,奴才说的句句是实。”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麻九,你家小姐是怎样呼喊救命的?——你再说一遍。”
麻九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连道:“奴才说错了,是小姐的丫环大喊救命的,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随口说一句:“麻九啊,你家小姐那日在老爷的书房里干什么呀?”
“书房?”麻九一愣,忙道,“小姐在书房干什么呢?——小姐是在自己的房里呀!”
曾国藩紧问一句:“你把王正夫领进小姐的房间干什么呀?——你莫不是和王正夫合伙糟蹋你家小姐不成?!——嗯?”
麻九忙道:“大人快不要冤枉奴才,是王正夫要糟蹋我家小姐,是奴才捉住的。
”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麻九,你家老爷请王正夫进府赏菊,你不把王正夫领进书房却领进小姐的绣房!你这不是畜意谋害你家小姐又是什么!——来人,大刑侍候,这等陷害主子的奴才留之何用!”
两旁答应一声,便将大刑抬过来。
麻九在堂下大叫道:“奴才冤枉啊!奴才何曾敢陷害主子呀!”
曾国藩大喝一声:“那你为何单单把王正夫领进小姐的绣房?——你讲!”
麻九道:“我家老爷让奴才干什么,奴才便干什么——?”
“胡说!”曾国藩一拍惊堂木,“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还敢诬陷自己的主子,这还了得!——来人啊,拉下去,就地乱棒打死!”
“快不要这样呀!”麻九吓得连连磕头,“真是我家老爷预先把小姐藏在了房里,又让奴才把王正夫领进去,反过来又让奴才去捉的呀!”
曾国藩道:“是绣房还是书房?”
麻九答:“既不是书房也不是绣房,就是个闲房子。”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道:“麻九,你不得胡说!——你家老爷明明要邀请王正夫赏菊,却如何又做出此等勾当!你不得栽赃陷害!——如此坑害自家的女儿,你家老爷莫不是疯了不成?”
麻九道:“大人听禀,我家的小姐并不是真的小姐,只是我家老爷花银子买的一个哑巴丫环。”
曾国藩道:“买时可是疯的?”
麻九道:“买时好好的,不疯。后来不知为着何事,被我家老爷连打了两次便疯了,就被人给关进了房子,成天不穿衣服。奴才说的可是实情,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点点头道:“麻九,你只要说的是实情,本部堂自然饶你不死!”
麻九道:“回大人话,奴才说的句句是真。”
曾国藩问文案:“可记录清楚?”
文案躬身答道:“一句不落。”
曾国藩便道:“麻九,你画押吧。”
麻九急忙画押。
曾国藩大喝一声:“将麻九押进刑部大牢,候旨发落。——退堂!”
说毕,便袖上麻九的供词及王正夫的探状,乘轿进宫。
到了宫门,曾国藩向守门的太监道:“烦公公通报一声,礼部侍郎曾国藩求见。
”
太监转身进去,一会儿出来道:“曾大人,您老请吧。”
曾国藩进到大殿一看,恭亲王奕、郑亲王端华、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及各殿阁大学士、协办大学士、六部尚书、理藩院尚书都在。
曾国藩跪倒请安,便将王正夫的控状与麻九的供词递上去。
咸丰帝看了看,又沉思了一下,道:“曾国藩,你先下去吧。”
曾国藩只得告退。
午后,谕旨下到各部、院。
旨曰:大兴县王正夫侵吞库银、行奸属官哑女一案,经刑部重新审明,系诬陷所致;着先行将顺天府通判齐砖岩革职收监,哑女准予原家领回;着开脱王正夫所有处分,赏四品顶戴,升授顺天府府丞。齐砖岩诬陷朝廷命官一案的一干人等,已着宗人府简员审理。曾国藩着加一级,由吏部叙优。钦此。
曾国藩一身轻松地回到府邸。
饭后不久,刘横也由宛平县赶回,除哑女是齐府的假小姐这一点外,其他的事情却没有访问到。曾国藩仍对刘横夸奖几句。
坐进书房,曾国藩提笔写了“请恩准回乡省亲”折,他准备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便递上去。
当晚,他悠悠忽忽地回了湘乡荷叶塘。
他的轿子一进村口,便望见母亲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向官道这边张望。微风拂动母亲那满头的白发,根根牵动着曾国藩的心。
他急忙下轿,不忍再看,一直爬到母亲的脚下,爬得一路血迹斑斑。
他抱着母亲的双腿呼喊:“不孝的儿男子城回来了!”
母亲用发热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顶说:“子城我儿,你是有官身的人。母亲身边尽孝事小,皇帝驾前尽忠事大。——子城啊,你能心里想着母亲,就是尽孝了!”
曾国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痛哭起来。
已经好多年他不能这样地大哭了,他想母亲只能想在心里,他有时想母亲想得早就想大哭一场,可他不敢,他不能因为想母亲而置官场的体面不顾。
他就这样直哭到天亮,挣扎着坐起身,见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他擦了擦肿痛的眼睛,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咳!六年了,过得真快呀!
”
早朝的时候,咸丰帝当先讲了今年的木兰秋狝及随行大员事宜,随后便由当值太监宣读木兰秋狝时的随行护驾大员名单。
曾国藩留心听了听,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由大喜,暗道:“省亲一事定能成行了!”
当值太监念完名单,曾国藩正要出班把省亲折子呈上,却忽然听当值太监宣道:“礼部侍郎曾国藩听旨——”
曾国藩一愣,急忙出班跪倒,听太监宣道:“照江西巡抚衙门所请,江西因闹会匪,该省本该去岁乡试,竟致延挨今年,请朝廷派大员充是科主考等语,着礼部侍郎曾国藩充今年江西典试正主考。该员定能公允办事,不负江西之望。钦此。
”
退朝后,曾国藩怏怏回到府邸。
晚饭他也只吃了两口,便回到书房,两眼望着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咸菜,只是愣愣地发呆。
他忽然从袖中摸出昨晚写就的折子,只读了一句便泪流满面。终于,他把那道折子揉成一团。 忽然,周升进来禀告,倭仁来访。
曾国藩猛然清醒过来,一边擦泪一边道:“有请倭大人。”
倭仁笑呵呵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面有泪痕,不禁一愣,未及坐下便问:“涤生,你如何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哭?——可真是稀罕!”
曾国藩勉强笑道:“倭大人快不要开玩笑。——倭大人怎么有闲?”
倭仁道:“下官这几日一直气闷,只好来你这里说说话。”
李保这时正捧了两杯茶进来,曾国藩说了个请字,又问道:“倭大人圣恩正好,还要气哪桩?”
倭仁道:“宣宗在日,日子尚可度得,如果秋狝 ,倒也可去。——可宣宗从节俭处着眼,竟一次也没得成行。——现如今倒好,国库干涸,匪乱多事,俸禄只是勉强发得,哪有闲钱干这营生!——宗人府召下官去议这秋狝之事,下官也只是劝阻了几句,便遭文庆和肃顺好顿申饬,竟说下官不顾皇家体面!花沙纳等人也给下官脸子看。——涤生你说,大清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大清,我这不成了吃饱了撑的!”
曾国藩道:“怪不得今日早朝没有听见大人的名字。”
倭仁道:“让下官在京师当值,他们却随皇上到承德逍遥去!——你老弟敢则也是没有去成在一个人生气?”
曾国藩道:“我哪敢生气。——在下的老母多病,在下今日本打算早朝的时候向皇上递折子告假省亲的,哪知道却被派充到江西主持乡试。我难过的是,从江西归来,怕不得见老母一面啊!”用手指了指案头摆放的腌菜坛子道:“这是老母亲手腌制的咸菜!”
倭仁道:“你明日就向皇上辞去江西之差又如何?——礼部又不是没有人,皇上不能不答应!”
曾国藩道:“我也这样想过。可一想到江西路遥,盗匪严重,历来被百官视为险途。尤其是今年,又要木兰秋狝,许多大臣都伴驾承德,我就算有心想辞也不能辞了!”
倭仁低头喝了口茶,忽然道:“有了!你何不学吕贤基、何彤方之例,岂不是官差省亲两不误吗?”
曾国藩眼睛一亮。
吕贤基是工部左侍郎,是去年江苏典试的主考官。
吕贤基籍隶安徽,是李鸿章的同乡,也是个出身两榜的人。吕贤基考虑到此次赴江苏,必由安徽经过,就给皇上上了一折,请求典试完毕回籍省亲,果然蒙皇上允准,赏假两月。做到了办差省亲两不误。
倭仁走后,曾国藩思索了许久,先写了“谢放江西正考官恩”折,然后,又写了请假回籍省亲片。谢恩折无需细说,是依老例成文;回乡省亲片是这样写的:再,臣自道光十九年,来京供职,迄今十有四年;虽道光二十六年,得先皇赏假,回籍省亲一次,再未告假省亲,又未能迎养。顷因粤匪窜入湖南,臣家邻近衡阳,办理团练,各乡惊惧。臣念切桑梓,乌乌私情,日夜悬悬。兹幸仰沐天恩,奉使江西。伏查由江西袁州一路至臣家,程途不过八日。谨援上年吕贤基、何彤云之例,仰恳皇上天恩赏假二十日,俾臣于九月发榜之后,回籍省亲,合家沾戴皇恩,实无既极。如蒙俞允,臣即由长沙取道湖北还京。不胜悚惕待命之至,谨附片请旨。
第二天早朝,他便将谢恩折及省亲片递上去。咸丰帝当廷恩准,许江西典试后转道湖南省亲,并赏假两个月。
下朝时,曾国藩先到户部领了程仪,又赶到礼部,把正办的事与人交割了一番,顺便领了公文,这才坐下来喝茶,却又忽然想起,还没有给湘乡写信通报。
曾国藩想到此,忙把茶碗放下,就在公案上铺上八行纸,刷刷点点写起来。
他在信中欣喜地告诉父、母亲及家中大小,自己典试江西,又得蒙天恩,待典试完毕后,可以回籍省亲!
信写完后,马上让李保交由信差当日发走。
回到府邸的当晚,曾国藩在饭后让唐轩把家中所有下人全部召集在堂屋,由唐轩依着名次把工钱全部算还清楚。
曾国藩这才道:“本部堂受命赴江西主持乡试,九月发榜,皇上又赏本部堂两个月省亲假。这样算来,本部堂当在六个月后才能回京。各位可利用这六个月的时间,都回籍看视一番,咱这府中只留一人看门就行。”
周升道:“大人,奴才原籍无亲无友,就留在府中看家吧。”
曾国藩道:“那就有劳你了。——十二月初,不管本部堂能不能赶回,各位可要赶回来。——李保、刘横是公差,自可与本部堂走一趟。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动身,一会儿,唐轩和周升帮着李保、刘横把本部堂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洪祥给本部堂已雇了辆马拉轿子车,明日一早来接我。李保啊,你一会儿再去雇两辆马车,要大一点儿的那种。本部堂在京师这几年,没有大出息,书倒是积攒了十几箱子,《过隙影》也弄到了十大本。除了拉东西,你们也可以坐上。这样一来,坐骑也省下了,可不是好!”
李保走出去后,刘横道:“大人哪,衙门不再拨兵护送了吗?——咱这可是皇差呀!”
曾国藩道:“如今的路途不太安静,太招摇了反倒不好。本部堂已奏明圣上,圣上已恩准,本部堂这次走江西,除了你们两个,就是三名戈什哈,人是越少越好。”
一家人忙到半夜才安歇。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李鸿章便带着二十几名老少翰林来给曾国藩送行。
曾国藩一边埋怨李鸿章不该如此张扬,一边连连说道:“本部堂只是到江西主持乡试,几个月就能回来。——各位如此劳动,传扬开去必好说不好听。——各位都请回吧。”
老少翰林们却只站着不动。
这时,雇来的马拉轿子和马车都到了,礼部的属官也跟着赶到。众人就都帮着搬东搬西
,倒也干净利落。
曾国藩见时候不早,怕晚了出不了城关,就拱拱手道:“本部堂这就上路了。”
便坐进轿子里,说一声“起轿”。
老少翰林及礼部属员也都坐进自己的轿里,一步步地跟在马车的后面,一直送到城外官道上,这才一起走下轿子,冲着曾国藩抱一抱拳,方回。
翰林们往城里走的时候,在城关又碰到急急往城外赶的胜保。
胜保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后面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子,和十几顶老少翰林们的轿子走个仰面。
走在前面的老翰林刘昆一见一顶绿呢轿子从对面行来,后面又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当时以为是哪位中堂要出巡,便急忙让轿闪在旁边,等对面的人走过再行。哪知绿呢轿子到了刘昆的轿前却停下来,轿帘一掀,胜保满面红光地从里面走下来。
本不打算下轿的刘昆只好走下来和胜保见礼。众人也都下轿,打躬作揖忙个不停。
胜保一见刘昆当先发问:“敢是曾右堂已经出城了?”
刘昆道:“我等正是送右堂大人归来。”
胜保摇摇头道:“罢!罢!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曾大人此次出城带了多少亲兵?”
刘昆笑一笑道:“只带了三名戈什哈和李保、刘横二护卫。”
“那怎么行!”胜保故作吃惊道,“如今不比平常,江西又恁般遥远,就算不带亲兵,也该知会地方衙门沿途护送才是!——本官当奏明圣上,为曾大人争一争!”说毕上轿,掉转轿头回城。
时间是咸丰二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
一上官道,曾国藩对轿前坐着的轿夫说一句:“快些吧!”轿夫不敢怠慢,扬鞭催马,马蹄声霎时急促起来。
一行人紧走快赶,五天后便赶到河间府。
过城门时,已近午时,曾国藩吩咐轿夫,过了闹街再打尖歇脚。
轿夫原是极心疼马的,起先几日,曾国藩不催促车子也走得飞快,进了河间府城关后,马就有些累了,轿夫又狠不下心吆喝,速度自然就慢了许多。
曾国藩虽心急似火,也不好再催,便吩咐一声,找个大些的客栈,人要打打尖歇一歇脚,马也要喂些草料。轿夫自然是满心欢喜。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听轿前有人问一声:“轿里坐着的可是去江西主持乡试的曾大人?”
曾国藩拉开轿帘一看,见一名衙役双腿叉着站在轿前发问。
轿夫“吁”地一声把马带住。
李保从后面几步赶了过来,回答:“是又怎么的?”
衙役没有回答,转身便飞也似地去了。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李保骂骂咧咧地重又回到跟在后面的马车上。
一行人继续前行。
又走了三箭地,却见斜刺里忽地拥出二十几人,中间一顶蓝呢大轿,往曾国藩轿前一拦,轿里走出一个人来。
轿夫不明就里,急忙跳下轿车,用双手把马带住,马才没有受惊。
那人下了轿子,冲着曾国藩的轿车深施一礼道:“下官参见曾大人!”
三名戈什哈和李保、刘横急忙飞跑了过来,李保抢前一步打开轿门。
曾国藩走出轿子一看,不由失声叫道:“来人可是吴廷栋吴太守?”
来人正是河间府知府吴廷栋。
吴廷栋道:“下官知道大人典试江西,必从河间通过,就着人日夜在官道守候守,惟恐大人的轿子悄悄通过。——大人请上下官的轿,咱们回衙再谈。”
曾国藩拱拱手道:“难得吴太守这般热情!本部堂这里谢过了。只因江西事急,本部堂不敢在途中耽搁。待本部堂典试归来,再到府上打扰如何?”
吴廷栋却哪里肯听,口里说着:“下官只好得罪了!”便把曾国藩硬推进自己的轿里,喝一声“回衙”,便手扶着轿杆直奔知府衙门而去。
李保、刘横只好带着马车跟在后面。
曾国藩在轿里大叫:“吴太守快不要如此,学差扰官如何得了!——传扬出去,有碍太守的清名啊!”
吴廷栋扶着轿杆哈哈大笑道:“下官自家掏腰包请大人吃顿饭,难道这也需要向皇上请旨吗?”
饭后,吴廷栋把曾国藩请进自己的书房。
吴廷栋道:“下官得蒙大人向皇上举荐才被重新起用,下官终生难忘,请大人坐好,受下官一拜。”
说毕,吴廷栋双膝跪倒,重新施行大礼。
曾国藩一把扶住吴廷栋,道:“本部堂是为国家荐才,太守万莫挂在心怀。只要太守好好替百姓办事、替国家分忧,本部堂就算举荐千次万次,亦不为过。”
两人谈至夜半,谈兴竟丝毫不减。
要歇的时候,吴廷栋从书房里拿过来一函图书,递给曾国藩道:“大人,您看看这几卷书和现行印制的书有何区别?”
曾国藩接书在手,见是《几何原本》四字,就先沉思了一下,道:“本部堂先猜猜,这好像是明末徐光启整理夷人利玛窦的一部书,好像是关于算学的。不知是也不是?——本部堂在京师工部曾见过,翻了翻,不甚懂。”
吴廷栋一拍手道:“大人真不愧‘博览群书’四字。——但这套书,却又不是徐光启整理的。大人还是先看看,再发议论。”
曾国藩将书翻开,却蓦地睁圆了双眼,道:“这版雕得这般好!——却是那家书馆的功夫?——这倒真让本部堂开眼了!”
吴廷栋笑道:“大人不妨再猜猜,这套书就算印它三千套,得费多少时日?”
曾国藩沉吟着说道:“这么细致的雕版,依本部堂想来,没有四个月是断难完成的。再印三千套,也须二到三个月。这样算来,七个月当算是快的。怎么样?”
吴廷栋道:“下官把这套书让大人来看,是因为这套书的印刷,好不快得惊人!
——只用了一个月!”
曾国藩一听这话,反倒笑了:“吴太守啊,你这回可被人骗了!——这印书刻版原本就是读书人的事,读书人的事还想瞒过读书人吗?这家书馆用的刻字匠就算个个三头六臂,难道连觉都不睡吗?——说破天本部堂也不信!”
吴廷栋道:“不要说大人不信,连下官也不信呢!——大人哪,您道这套书出自何人之手?——就是海内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上海‘墨海书馆’!”
曾国藩一听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反问:“本部堂在京师也有所闻,馆主好像是个英吉利人。——传闻都说该书馆是用牛来印制,可是真的?”
吴廷栋道:“果然不虚!——下官开缺回籍,路过上海的时候,特意去参观了一下这‘墨海书馆’。它完全采用的是夷法铅字印书,不仅制版快而印制也快。几架铁制印书车床,长一丈数尺,宽三尺,旁置有齿重轮二个,以两人司理印事,用一牛拖转机轴,好不奇巧!
下官一见之下,还吟诗一首呢!”
见曾国藩默默地听讲,吴廷栋接着道:“车翻墨海转轮圆,百种奇编宇内传。忙杀老牛深未解,不耕禾陇耕书田!——大人可不要笑我。”
曾国藩笑着叹一句:“太守这诗好不贴切!”
随后,又把那《几何原本》一本本地翻开,反复验看,不由自言自语道:“夷人虽长得半生不熟,可制器却蛮淫巧啊!——真是天公造人,有其短,必有其长!
”
吴廷栋这时道:“大人啊,您老是朝廷重臣,说话有分量,夷人的这些长处,我大清不能再轻视了。——下官就是因为给部院上了个这样的条陈,而被革职的呀?”
曾国藩没有言语,只是慢慢地翻书。
吴廷栋道:“《几何原本》这套书和徐光启的《几何原本》正好是一整套。徐光启的是上部,这套是下部。下官一共从上海购了十几部,这套就送给大人吧。大人如果到上海,可去‘墨海书馆’看一看,下官一个朋友在那里译书,他叫李善兰。”
曾国藩笑着道:“本部堂总算开了眼界。这套书,本部堂就收下。待本部堂回京后,也让皇上看一看。吴太守啊,难得你这么心细!”
吴廷栋道:“大人哪,古人曰:百闻不如一见。下官记得,这套书送给部院时,部院曾申饬下官是崇外媚夷。还说夷人用牛印书,是亵渎对贤。大人哪!您老评评理,这不是胡乱评说吗?”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
曾国藩当晚宿在知府衙门。
第二天,吴廷栋带着属官二十余人,直把曾国藩一行送到城外方依依惜别。
上了官道,曾国藩忽然把李保叫到轿前道:“李保啊,本部堂近几日一直心惊肉跳。咋日歇下后,又梦见了老太太,可不是奇!”
李保道:“大人,您老是思念老太太心切,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卑职有时也是这样,您老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曾国藩道:“告诉刘横,沿途警醒些。本部堂这次到江西主持乡试,心总有些慌慌的,总像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在前头等着似的。——以前却从不曾这样。敢则真是‘长出犄角反怕狼’了吗?”
刘横这时也走过来道:“大人是让广西的长毛给闹怕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时快时慢。有道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今日穿州,明日过县。倒也平安无事。
一个月后,一行人便顺利进入安徽境内。
在安徽太和县境内,紧挨着官道有家小池驿站,是过往官差的必到之地。因为这是朝廷设的官驿,所有办差的过往大小官员到了此驿都要往回发个牒文,言明是几日几时到的小池,以便朝廷对出外办差的官员有个掌握;朝廷如有廷寄,也大都递传到这里,供往来官员瞧看。
一看是官驿,曾国藩让轿夫把轿车停在门首,让刘横及戈什哈看好行李,便带上李保,迈步走进驿站。他要在这里给礼部发回个牒文,给朝廷报个平安。
驿官一见是个红顶子的官员走进来,便急忙跑过来见礼,口称:“下官接轿来迟望大人恕罪,不知大人到何处要办何差?”
曾国藩道:“礼部侍郎曾国藩到江西主持乡试,特来驿站给皇上拜折!”驿官站起身道:“原来是曾大人。——请小官厅坐!”说着,便前边引路。
曾国藩不及言语,正在这时,外面却匆匆忙忙跑进一个全身素白的人来,不禁把李保吓了老大一跳,驿官也急忙立住脚。
那人径直来到曾国藩的面前翻身跪到,口称:“南家老三见过大少爷!”
“怎么?”曾国藩一愣,急忙扶起那人,一看果然是南家三哥。
曾国藩急问:“三哥,你怎么来到这里?——如何又这身打扮?”南家三哥一听这话,再次翻身跪倒,哽咽了许久才道:“大少爷,老太太老了!”
“啊!”曾国藩大叫一声,两眼一闭,噔噔噔往后便倒。
李保伸手一把扶往,南家三哥也过来帮忙;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把曾国藩扶进小官厅。
驿官急忙倒了一碗热茶过来,李保撬开曾国藩的牙关往里灌,却哪里灌得进!
南家三哥已然吓得没了主张,只管在曾国藩的耳边拖着哭腔连连呼喊:“大少爷,您可不能就这么去呀,老太太的丧还等着您老去发呢!”
李保也连连大叫:“大人哪,您老可醒过来吧!”
两个人呼唤了好一阵,曾国藩的脸上才有些血色;又停了一会儿,才听喉间咯地一声,口里也开始有了呼气的声音。
驿官这时又倒了一杯热茶过来,李保接在手里,口里说一句:“大人喝口茶吧!
”便把茶杯递到曾国藩的唇边。
曾国藩张开嘴,慢慢地吸一口,这才睁开双眼,那泪便开始流个不停。
哭了半晌,曾国藩才止住眼泪,问南家三哥:“老太太是几时老的?”
南家三哥道:“是农历六月十二,我到家的第二天老的。我当天晚上就往京里赶。赶到京里,周升说大少爷已经走了。——我就抄近路来这里旁边的客栈候着,总算没有扑空。”
曾国藩当时便在驿站向皇上拜发了“丁母忧回籍守孝请另简员典试江西”的折子。
当晚,一行人便宿在驿站旁边的客栈里。
这一夜,曾国藩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饭后,曾国藩把李保、刘横及同来的三名戈什哈叫到面前,道:“本部堂丁忧回籍,已向皇上拜发了专折。本部堂明日便同三哥回湖南,几位也只好回京复命了。李保、刘横啊,烦你二位到了京师给周升捎个口信,让他把房子退给东翁,他带上家中的坛坛罐罐来湖南会我吧!咱们只有三年后再会面了。——二千两程仪及吏部咨文等也烦几位一并捎回。——把东西都装到一辆马车上吧,给本部堂留下一车一轿即可,你们几个只能坐一辆马车回京复命了。”
李保等五人一起跪倒,哭作一团。哭毕,便忙着往一辆马车上装东西。
曾国藩这里又让南家三哥拿过包袱,从中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李保道:“这是一百两银子,权做几位回京的盘费吧,多了,本部堂也拿不出。”
五个人却抵死不肯收,曾国藩是坚决不许,撕扯了一会儿,才勉强收下。
大清官制,无论官员在办何差,一旦丧父或丧母,官员必须离职归籍守孝三年,如若隐匿不报,按违制论。此即丁忧或丁艰。
临别,李保忽然对曾国藩道:“大人哪,按我大清官制,这二千两程仪是不用交回的,
大人何必——”
曾国藩道:“本部堂身任五部侍郎,岂能不知大清官制!——可如今不同于以往啊,朝廷现在是到处都要用钱。本部堂到户部领取程仪时才知道,国库存银只有五十万两了。——朝廷现在的一两银子,顶过去的千两用啊!”
李保、刘横等五人只好洒泪而去。
李保五人走后,曾国藩这里脱下官服、官帽,让南家三哥做一处包了,小心放进马车里。然后便换上刚刚置办的孝服、孝帽,扎裹得全身素白。
临上轿前,曾国藩对南家三哥道:“三哥呀,从此以后我已不是官身了,你只可呼我名或称我大少爷,再不要叫什么大人了,以免闹出笑话。你听清了吗?”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呀,丁忧也只是三年的时间便可起复,您老不还是二品侍郎吗?”
曾国藩自言自语道:“现在的三年不同于以往的三年,谁知道这三年里会发生什么呢?”
曾国藩坐进轿车里,南家三哥坐到马车上。
两辆车很快便上了官道。
轿夫坐在轿前,知道轿里奔丧的侍郎大人心急如火,当下也顾不得心疼马了,只是扬鞭紧催,口里也开始大着声地吆喝,恨不能让那马驾起云来飞腾。
马车加速,马把官道踏得尘土飞扬,惊得路两旁觅食的鸟儿突啦啦飞起。
七月的安徽,正是风云莫测的季节。
曾国藩主仆从客栈出来时,天上还晴得一朵云也无,哪知走出客栈不到一个时辰,一大团乌云便从天的四周渐渐升起,眼望着向头顶聚拢过来,压得人闷闷的,很有些喘不过气。
随着天气的变化,天色也霎时跟着暗下来,耳边开始有风声作响。
曾国藩不经意地往外望了望,心头忽地掠过一丝不祥之兆:这将要来到的,是狂风还是暴雨呢?
——偏偏,两辆马车此时正奔驰在前不见村后不靠栈的漫漫官道上……
●嘉庆十六年(公元一八一一年),曾国藩出生,乳名宽一。
●道光十三年(公元一八三三年),曾国藩二十三岁,迎娶欧阳氏。老泰山为衡州名流欧阳凝祉。同年,入县学。
●道光十四年(公元一八三四年),参加湖南乡试,中举人。
●道光十八年(公元一八三八年),进京会试,中进士,更名国藩。同年,入翰林院。
●道光二十年(公元一八四○年),期满引见,实授七品翰林院检讨。
●道光二十三年初(公元一八四三年),贬为候补检讨。六个月后,升授五品翰林院侍讲。此后,搬出会馆,开门立府。同年,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入蜀途中,在河南开封得《冰鉴》一书,在洛阳首次入狱。由蜀回京,因向皇上进献药丸而二次入狱,旋出狱。
●道光二十四年(公元一八四四年),移寓前门内碾儿胡同。
●道光二十五年(公元一八四五年),升授正五品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同年又升授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门庭祚盛。家小入京。
●道光二十六年初(公元一八四六),因查保定李纯刚一案而第三次入狱。是年出狱后,钦命协建文庙,不久被贬为翰林院检讨。三个月后,因揭发主管贪污行径有功而升授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年底,得祖母王太恭人之讣,赴湘乡奔丧。
年底京察,破格升授正三品太常寺卿。
●道光二十七年初(公元一八四七年),参劣员湘乡知县张也。钦命赴湖南办案,回京后,升署广东巡抚,旋免 ,改授二品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
●道光二十八年(公元一八四八年),赴山东赈灾。回京后,赴大兴考核县学,旋被贬为正四品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年底,依老例主持对户部银库进行核查。核查毕,升授礼部右侍郎。祖父星冈公病逝。得《挺经》一书。
●道光三十年(公元一八五○ 年),道光帝皇帝驾崩,咸丰帝即位。监察御史曲子亮因参奏广西巡抚郑祖琛而获罪入狱,曾国藩因出班替曲子亮辩护而入狱,旋官复原职,署兵部侍郎。不久,又署刑部侍郎,牵头主审琦善。旋署工部侍郎。
●咸丰元年(公元一八五一年),赴山西查捐。回京,钦命顺天府乡试大主考。
同年,重审王正夫案。署吏部侍郎。
●咸丰二年(公元一八五二年),钦命江西乡试主考官。行至安徽境内的小池驿,闻母亲病逝,遂上折改道返湘丁母忧。
●科举院试——由各省的学政(别称提督学院)主持的考试。已经府试录取的童生可参加院试。录取者既为生员,入府、州、县学,习惯称秀才。
乡试——三年一科,在一省或几省举行,由皇上钦命主考官、副主考,录取者即为举人。第一名称解元。
会试——即集中举人考试之意,三年一科,在京城举行,共分三场。三场会部通过者还要进行殿试。殿试由皇上亲自主持。共分三甲,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第一名称状元。
一榜——考中举人者。
二榜——考中举人后再取中进士者。
●官署翰林院——掌编修国史、草拟有关典礼的文件等事。最高长官为掌院学士(从二品),属官有侍读学士(从四品)、侍讲学士(从四品)、侍读(从五品)、侍讲(从五品)、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等。
都察院——是监察、弹劾及建议机关。最高长官为左都御史(从一品),属官有左副都御史(正三品,例由在京部、院大臣兼)、六科掌印给事中(正四品)、御史(从五品)等。右都御史(从一品)例由地方总督兼,右副都御史(正三品)例由地方巡抚兼。
大理寺——为最高法庭性质。最高长官为大理寺卿(正三品),属官有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大理寺左右寺丞(正六品)、大理寺左右评事(正七品)等。
太仆寺——掌马政。最高长官为太仆寺卿(从三品),属官有太仆寺少卿(正四品)、太仆寺员外郎(从五品)、太仆寺主事(正六品)、太仆寺主簿(正七品)等。
太常寺——掌宗庙祭祀事务。最高长官为太常寺卿(正三品),属官有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太常寺员外郎(从五品)、太常寺满汉寺丞(正六品)、太常寺协律郎(正八品)等。
詹事府——是文学侍从、词臣迁转之阶。原归翰林院,后单设。最高长官为詹事府詹事(正三品),属官有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詹事府左右春坊庶子(正五品)、詹事府左右春坊中允(正六品)、詹事府左右春坊赞善(从六品)、詹事府主簿(从七品)等。
宗人府——是管理皇室宗族事务的机构。最高长官称宗人府令(正一品),由宗室王公大臣兼领,属官有宗人府丞(正三品)、宗人府理事(正五品)、宗人府副理事(从五品)
、宗人府经历(正六品)等。
吏 部——掌全国文官品秩、铨叙、考课、黜陟和封授。最高长官为尚书(从一品)、左右侍郎(正二品),属官有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等。
户 部——掌财赋户籍等事。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礼 部——掌礼仪、祭祀、贡举、教育。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工 部——掌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兵 部——掌全国武官黜陟、兵籍、军械、关禁、驿站等。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刑 部——掌全国刑狱。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官名殿阁大学士——为正一品,相当于宋朝的丞相,由皇帝指定分管的部、院。
协办大学士——为从一品,地位低于殿阁大学士高于各部院尚书。
总 督——掌一省或几省军民要政,为正二品。兼殿阁大学士者为正一品,兼协办大学士或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尚书者为从一品。总督侧重于军政。
巡 抚——掌一省的军、民、吏、刑各项,为从二品,地位略低于总督。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或礼部侍郎者为正二品。巡抚侧重于民政。
布政使——督、抚属官,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
按察使——督、抚属官,管一省刑名。
●官员的称呼大学士——中堂。
总 督——制军、大帅、制台、制宪或督宪。
巡 抚——中丞、抚军、抚台、抚院或部院。
提 督——军门或提台。
总 兵——军门、总镇或镇台。
副 将——协镇或协台。
吏部尚书——天官。
礼部尚书——大宗伯。
户部尚书——大司徒或大司农。
刑部尚书——大司寇。
兵部尚书——大司马。
工部尚书——大司空。
左都御史——总宪。
各部院左右侍郎——左堂或右堂,自称部堂。
布政使——藩台。
按察使——臬台。
学 政——学宪或学台。
道 员——观察或道台。
知 府——太守、府台、黄堂或太尊。
通 判——别驾。
知 州——州牧。
州 同——州驾。
知 县——父母或明府。
都察院御史——都老爷或侍御。
●官员的服饰及轿饰清朝的官员共分九品十九级。
一品——红珊瑚顶戴(纯红),九蟒五爪蟒袍,仙鹤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二品——红起花珊瑚顶戴(杂红),九蟒五爪蟒袍,锦鸡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三品——蓝宝石及蓝色明玻璃顶戴(亮蓝),九蟒五爪蟒袍,孔雀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四品——青金石及蓝色涅玻璃顶戴(暗蓝),八蟒五爪蟒袍,雪雀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五品——水晶及白色明玻璃顶戴(白),八蟒五爪蟒袍,白鹇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六品——砗磲及白色涅玻璃顶戴(白),八蟒五爪蟒袍,鹭鸶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七品——素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补服。
八品——起花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练雀补服。
九品——镂花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练雀补服。
未入流——镂花金顶戴(白),王蟒四爪蟒袍,黄鹂补服。
监察御史、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的顶戴、蟒袍均按正常品级,但补服的图形却一律绣獬豸,以示司法公正。
道光帝——(1782—1850)本名爱新觉罗宁,嘉庆第二子,是清朝第八代皇帝。
咸丰帝——本名爱新觉罗奕,道光帝第四子,是清朝第九代皇帝。
奕 ——爱新觉罗氏,道光帝第六子,咸丰帝异母弟。咸丰帝登基,遵道光帝遗命封其为恭亲王。
曾竟希——(1741—1815)曾国藩之曾祖父,一世务农。
曾玉屏——(1773—1894)曾国藩之祖父,号星冈,一世务农。
曾麟书——曾国藩之父,字竹亭,出身秀才,教书为业。
穆彰阿——满洲镶蓝旗人,郭佳氏,字子朴,号鹤舫,两榜出身,是道光年间的重臣。历任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大学士。
耆 英——满洲正蓝旗人,军功出身,爱新觉罗氏,字介春,与穆彰阿同属道光年间的重臣。历任副都统、侍郎、大学士等职。
琦 善——满洲正黄旗人,博尔济吉特氏,字静庵,军功出身,袭侯爵,是道光年间重臣。历任巡抚、总督、将军等。
祁藻——山西寿阳人,字叔颖,又字实甫,号春圃,嘉庆进士。咸丰二年,以大学士总领军机处。
周祖培——河南商城人,字芝台,嘉庆进士,咸丰二年任刑部尚书。
花沙纳——蒙古正黄旗人,乌米氏,字毓仲,号松岑,两榜出身,道光年间重臣。历任翰林院编修、顺天府府丞、内阁学士、侍郎等。
陈孚恩——江西新城人,字子鹤,拔贡出身。道光末年官至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咸丰帝登基被勒令致仕。
恒 春——满洲正白旗人,萨达拉氏,字宜亭,嘉庆进士。咸丰元年任刑部尚书,咸丰二年开缺。
和 春——满洲正黄旗人,赫舍哩氏,字雨亭,军功出身。道光末年任山东巡抚,旋赴广西带兵。
杜受田——山东滨州人,字芝农,两榜出身,辅奕读书十余年。咸丰帝即位,立时得到重用,被破格拔擢至大学士。
林则徐——(1785—1850)福建侯官人,字元抚,一字少穆,晚号村老人。两榜出身,是道光年间的重臣。道光二十年一月任两广总督,同年十月被革职。咸丰帝登基被重新起用为钦差大臣赴广西督理军务。
文 庆——满洲镶红旗人,费莫氏,字孔修,两榜出身,道光年间重臣。咸丰二年,以大学士之位管理内务府。
唐 鉴——字镜海,两榜出身,著名理学大师,道光年间任太常寺卿,后辞官游学。
倭 仁——蒙古正红旗人,乌齐格里氏,字艮峰,与唐鉴同为道光年间的理学大师。咸丰初年任大理寺卿。
肃 顺——满洲镶蓝旗人,字雨亭,一字豫庭或裕亭,郑亲王端华之弟。宗室。
大内侍卫出身,咸丰初年任户部侍郎。
英 桂——满洲正蓝旗人,赫舍哩氏,字香岩,一榜武科出身。历任军机章京、国史馆提调、青州知府、山东按察使等,道光二十三年任河南按察使。
宝 兴——(1777—1848)满洲镶黄旗人,全名觉罗宝兴,字见山,又作献山。宗室。两榜出身。历任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少詹事、盛京将军、成都将军等。道光二十三年以大学士之位出任四川总督。
江忠源——湖南新宁人,字常孺,号岷樵,一榜武举出身,因练勇得授知县。咸丰二年,在广西前线带勇配合官军作战,固积功被保举到三品衔。
李鸿章——安徽合肥人,字少荃,两榜出身。咸丰二年,任翰林院编修。
左宗棠——湖南湘阴人,字季高,一榜出身。曾国藩好友。
刘 蓉——湖南湘乡人,字孟蓉或孟容,号霞仙,出身秀才。曾国藩好友。
罗泽南——湖南湘乡人,字仲岳,号罗山,出身秀才。曾国藩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