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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泪】

  《纽约时报》、亚马逊网络书店榜首图书

  全球销量过120万册雄踞畅销书榜75周

  排名超过《哈里·波特7》、《追风筝的人》

  2006年美国独立书商协会(BookSense)选书

  美国最有影响力的荐书人欧普拉·温弗莉(Oprah?Winfrey)史无前例两次推荐

  入围“图书界的奥斯卡”——鹅毛笔大奖(TheQuillAward)2006年度风云图书、最佳小说奖

  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蛰伏在雅各九十多岁的心灵深处。23岁那年,飞来横祸让他衣食无忧的单纯生活戛然而止,从此闯入一个冒险、漂泊的世界。马戏团,一个对生与死都以其独特方式呈现的地方。在这里,畸形人与小丑轮流献艺,喜怒哀乐同时上演。

  对雅各而言,马戏团是他的救赎,也是人间的炼狱;是他梦想的驻扎之地,也是流离失所的开始。他爱上了马戏团明星玛莲娜,而她已经错嫁给残暴的马戏总监奥古斯特;他还遇见了大象萝西,而它却因听不懂任何指令每日在象钩下哀嚎。两人一象彼此信赖,相互依存,最终不得不选择一条骇人却又浪漫的出路……

  关于甜美背后的残酷、多舛的命运和复杂的人性以及忠心耿耿的爱。《大象的眼泪》以大萧条时期的马戏团为背景,时空跨越七十年,让我们感受到萧条时期最炫目的华丽,困顿景况里最动人的温暖。

  作者简介

  莎拉·格鲁恩(SaraGruen)

  对动物有着莫名的狂热,先前出版过两本与马有关的书,都广受欢迎。书中很多的角色都是根据真实人物为蓝本,故事背景则是根据1930年代的巡回马戏团。她现与丈夫、三名子女、四只猫、两头羊、两条狗、一匹马同住在芝加哥北部的环保小区。

  马戏演出揭露了人类至愚的一面,也展现人类至美的一面。马戏团那光辉盛大的排场、无边的虚华、无穷的寓意潜力蛊惑了许多文人……格鲁恩也中了那个蛊。她如主持人一般精准地掌握时机,将精彩的揭秘留在卷末,把美国传奇的吉光片羽化为脱离现实的醉人童话故事。

  ──《纽约时报》

  马戏团、大萧条、一头复杂的大象和同样复杂的爱情、一个看遍世情的老人以动听至极的语调追溯曲折、幽微的往事,这些都是令《大象的眼泪》魅力无法挡的要素。莎拉?格鲁恩写出了一部充满人生况味的小说,令人完全置身另一个世界。

            ──作家:罗伯特·奥仑·巴特勒(RobertOlenButler)

  《大象的眼泪》的格局远远超越马戏团,迷人之处不但在于大帐篷下的点点滴滴,更在于书中人的心路历程。莎拉·格鲁恩以作家的文才为读者写活了一个世界:每个字都让我闻到、尝到、感觉到那个天地的一切。这是小说读者梦寐以求的作品。

  ——美国作家珍妮·雷(JeanneRay)

  这是一本好小说。悲情、无力、惊奇、意外、畸恋、喜悦……看完之后很感动,感动于一生值得回忆的一切。一个冒险换来一个人生,你要试试吗?

  ——台湾艺人:吴佩慈

  06年的美国图书市场杀出两匹黑马:《追风筝的人》和《大象的眼泪》。两本新作的作者都不是大牌明星,初初面世也默默无闻,并无太多媒体追捧,全凭读者口耳相传,创下销售神话。而这两本海外超级畅销书都被世纪文景以独到的眼光收入囊中。继2006年暑假推出《追风筝的人》之后,今年1月书市,世纪文景终于重磅推出《大象的眼泪》。

  《大象的眼泪》是2006年《纽约时报》、亚马逊网络书店榜首图书,全球销量过120万册,雄踞畅销书榜75周。目前排名超过《哈里·波特7》、《追风筝的人》。美国最有影响力的荐书人欧普拉·温弗莉(Oprah?Winfrey)史无前例两次推荐,2006年美国独立书商协会(BookSense)选书,并入围“图书界的奥斯卡”——鹅毛笔大奖(TheQuillAward)2006年度风云图书、最佳小说奖。

  23岁那年,飞来横祸让雅各衣食无忧的单纯生活戛然而止,从此闯入一个冒险、漂泊的世界。马戏团,一个对生与死都以其独特方式呈现的地方。对雅各而言,马戏团是他的救赎,也是人间的炼狱;是他梦想的驻扎之地,也是流离失所的开始。他爱上了马戏团明星玛莲娜,而她已经错嫁给残暴的马戏总监奥古斯特;他还遇见了大象萝西,而它却因听不懂任何指令每日在象钩下哀嚎。两人一象彼此信赖,相互依存,最终不得不选择一条骇人却又浪漫的出路……

  故事用“倒叙法”,以一位九十或九十三岁的老人的回忆和一位父母双亡的康乃尔大学兽医系学生的奇异生活为两条叙事主轴,诉说的其实是关于秘密与承诺、爱与信任──人与人之间的,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岁月的回顾交错,像是《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与《追风筝的人》的结合,情感与回忆并济。

  雅各对于玛莲娜和大象萝西的深情是类似的,萝西所受的皮肉之苦如同玛莲娜忍受丈夫的暴躁善变,解救萝西等同解救玛莲娜,解救玛莲娜等同救赎自己。故事的结尾,雅各选择为大象萝西守密七十年。这不只是因为雅各对萝西的怜爱、对马戏团经理的痛恶,还包藏对情人玛莲娜的体贴,玛莲娜不希望知道事实,或是不愿接受实情也罢,雅各表达情爱的方法就是让玛莲娜不会心存芥蒂。更深一层,是对萝西代替玛莲娜动手的彻底谅解,她们似乎心意相通。对雅各布来说,她们的角色是重迭的,同样是被喜则馔养、怒则责斥的受害者。

  故事的另一个亮点在于马戏团。1930年代随车巡回演出的马戏团,摇摇晃晃驶进美国偏远小镇,带来欢欣鼓舞的过节气氛,铁路支道上海报告示的是精彩的表演。台前,马戏团让梦想飞翔;台后,表演的畸形人,即使互相取暖,也是流离失所的开始。在马戏团那光鲜亮丽之下,有着不为人知的残酷。光提供动物们喝的水,就足以让一个人破产。生活的困苦不在话下,却让年老的雅各依然奋不顾身地再次投入。最吸引人的东西,往往同时具备两个完全相反的特质。人是这样,马戏团更是鲜明地并存着欢乐与残酷,神奇与虚幻,因此它能由十八世纪,延续至今。小孩子用发光的眼睛看着绮丽的表演,得到童年美好的回忆;大人们用心事重重的眼睛看着炫目的荒谬,得到短暂的休憩。我们只看过灵巧曼妙的高空杂耍,英姿飒飒的驯马驯象表演;我们只能感受到半空中舞动、飞跃、空翻、转体的瞬间精彩,而永远无法明白整个马戏团如何生存、斗争、蚕食。我们已经长大,想看的是甜美背后的残酷,那能让我们活得更勇敢。《大象的眼泪》让我们感受到萧条时期最炫目的华丽,困顿景况里最动人的温暖。

  炊事篷的红白遮棚下只剩三个人,就是格雷迪、我和油炸厨子。格雷迪跟我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面,一人面前一只凹痕累累的马口铁盘子,盘上搁着一个汉堡包。厨子人在柜台后面,正在用刮铲刮锅子。油锅早熄火了,但油腻味儿萦回不去。

  马戏团其余地方不久前还挨挨擦擦挤满了人,这会儿一片空荡荡的,只看得到几个团员和等着进库奇艳舞库奇艳舞:一种色情女子舞蹈。(除非特别说明,全书脚注均为编者注。)篷的几个男人。他们忐忑地左瞄右看,帽檐压得老低,手深深插在口袋里。他们不会失望的,芭芭拉的场子就藏在营地后面,她的媚功可厉害啦。

  我们团主艾蓝大叔管客人叫“土包子”。除了等着看芭芭拉的人,其他人已经逛完兽篷,进入大篷了。热闹滚滚的音乐颤动着大篷。乐队照例震天价响地飞快奏出预定的曲目。我清楚节目的程序,就在这一刻,惊异大奇观即将下场,高空杂耍女郎绿蒂应该正在场地中央攀着索具上升。

  我注视格雷迪,试图思忖他的话。他四下瞄了瞄,又凑得更近一点。

  “再说,依我看,你可出不起纰漏。”他紧盯着我的眼睛,扬起眉毛加强语气。我的心跳慢了一拍。

  大篷忽地爆出如雷掌声,乐队天衣无缝地奏起古诺古诺(Gounod,1818—1893):法国作曲家。的华尔兹。那是大象萝西上场的暗号,我本能地转向兽篷的方向。玛莲娜要么正准备骑上大象,要么已经坐在它头上。

  “我得走了。”我说。

  “坐下啦,吃你的汉堡。你要是打算闪人,下一顿恐怕有得等了。”

  就在那一刻,乐声刺耳地停顿下来。铜管乐器、簧乐器、打击乐器荒腔走板地同时响起,那些长号和短笛章法大乱失了协调,一只大号吹岔了气,一副铙钹空洞的锵锵声从大篷抖抖颤颤传出来,越过我们头顶,直到湮灭。

  格雷迪愣住了,仍然俯头对着汉堡,两只小指竖着,嘴咧得好开。

  我左看看,右看看,没人移动半分筋肉,大伙眼珠子全盯着大篷。几缕干草懒懒地回旋过干泥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说。

  “别吵。”格雷迪嘶声说。

  乐声再度响起,奏出《星条旗永不落》。

  “老天哟,讨厌。”格雷迪把汉堡扔到桌上,一跃而起,弄翻了长凳。

  “什么?怎么了?”我大叫,他已经跑了。

  “灾星逛大街啦!”他回头嚷道。

  我霍地转身看油炸厨子,他正扯下围裙。我问:“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扭着要把围裙翻过头顶脱掉。“这个灾星逛大街嘛,就是说出乱子了,大乱子。”

  “哪种乱子?”

  “难说,像是大篷闹火灾啦,动物受惊乱跑啦,啥都有可能。老天哪,可怜的土包子,这会儿他们八成还蒙在鼓里呢。”他从铰链门下面钻出去走了。

  四下怎一个“乱”字了得。糖贩们手撑着柜台跳出来,工人们从帐篷门帘下面连滚带爬出来,杂工们飞奔过营地,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全团上下通通急如星火,冲向大篷。

  钻石乔从我身边跑过去,倘若他是一匹马,那他就是马不停蹄地狂奔。他拉开嗓门:“雅各——兽篷出事啦,动物跑了,快快快!快去啊!”

  用不着他多说,我拔腿就跑。玛莲娜在兽篷里。

  我跑近的时候,一记闷响流窜过我的身体,声音比吵嚷声还低一阶,吓得我魂都飞了。大地在震动。

  我歪歪倒倒奔入兽篷,迎面遇上墙也似的牦牛。它的鬈毛竖起,乱蹄狂踏,红鼻孔喷着气,眼珠骨碌骨碌转,从我旁边飞冲过去,逼得我踮着脚尖连忙后退,贴住篷壁,以免弯曲的牛角刺到我。一只受惊的鬣狗紧抓在牦牛肩上。

  帐篷中央的摊子已经被动物踏为平地,只见腰腿、蹄踵、尾巴、爪子大混战,斑点和条纹缠闹成一片鬼哭神号,有的呼啸,有的嘶嚷,有的低吼,有的哀鸣。一只北极熊站起来,居高临下挥动锅子大的熊掌乱打,一只骆马挨了一下,当场昏死过去,砰,摔到地上,颈项和四条腿张开,像个五角星。黑猩猩们尖声鼓噪吱吱叫,在绳索上摆来荡去,躲开下面那几只大猫。一匹眼神狂野的斑马左弯右拐地移动,跑得离一头蹲伏着的狮子太近。狮子使劲挥出一掌,没击中,便窜到别处,肚皮贴近地面。

  我扫视帐篷,狂乱地搜寻玛莲娜的身影,却见到一头大猫溜进通往大篷的甬道。是豹子。看着它轻灵的黑色身躯消失在帆布甬道中,我立在那里,等待土包子们察觉异状。倘若土包子们还不晓得灾星罩顶,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等了好几秒,那一刻终于来了。一声长长的尖叫接着一声,又一声,然后整个地方轰地传出人人争先恐后、推挤逃命的如雷吵嚷。音乐第二度刺耳地停止,这回再也没重新响起。我闭上眼睛。主啊,求求你让他们从帐篷后面出去。主啊,求求你别让他们跑过来这边。

  我再度睁开眼皮,扫视兽篷,发狂地找她的身影。看在老天分儿上,找一个女孩和一头大象能有多难?

  当我瞥见粉红亮片的闪光,我差点大叫着松了一口气。也许我当真叫过,我记不清了。

  我的心肝儿是在兽篷另一头,正贴着篷壁站立,恬静如夏日。那些亮片闪呀闪,有若流动的钻石,在群兽五花八门的毛色间放出一柱莹莹粼光。我们眼神对上了,我们这一望仿佛直望到了地老天荒。瞧,我的心肝儿一派气定神闲,懒洋洋的,甚至漾着微笑。我在群兽的推挤中前进,但心肝儿的神色有点古怪,我蓦然停步。

  那个下三烂正背对着我的心肝儿,立在那里面红耳赤,大吼大叫,指天画地,挥舞他那根银头手杖。他的丝质高帽搁在一边的干草上。

  心肝儿不晓得去拿什么东西。一只长颈鹿穿过我们之间,长颈子快速摆动,在慌乱下仍然不失优雅。等长颈鹿过去,心肝儿已经抄起一根铁桩,闲闲握住,桩尖靠在硬泥地上,又定定望着我,眼神茫然,最后将目光移到他没戴帽子的后脑勺。

  “天哪。”我赫然明白那铁桩的用途,便跌跌撞撞向前冲,大吼“不行!不行!”,也不管自己的声音决计传不过去。

  铁桩高高举起,向下一砸,将他的脑袋如西瓜一般劈开。他的脑袋开了花,双眼圆睁,嘴型僵成一个“〇”。他往下跪,然后向前翻倒在干草上。

  我惊骇到无法动弹,连一只小红毛猩猩突然抱住我的腿,我也没动。

  这件事发生好久了,好久了,却仍然在我脑海盘旋不去。

  我不太跟人提起那段时光。一向如此,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待过几个马戏班子,总共做了将近七年,倘若那不算是聊天的谈资,我就不晓得什么才是了。

  其实我是知道个中原因的:我始终信不过自己,怕说溜嘴。我明白为心肝儿守密有多重要,而我也守住了秘密,守到心肝儿离开尘世,又继续守了下去。

  七十年来,我从不曾跟谁提过只言片语。

  我九十岁,或者九十三岁,不是九十就是九十三。

  当你五岁的时候,自己几岁零几个月都了然于心。即使年过二十,你也把岁数记得一清二楚。你会说我二十三岁,二十七岁。可是到了三十来岁,怪事便发生了。一开始不过是一时的语塞,片刻的迟疑。“你几岁?”“噢,我——”你信心满满脱口而出,又蓦然噤声。你本来要说三十三岁,但你不是三十三,而是三十五。你心烦起来,纳闷后半生是否已然开始。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你要几十年后才会承认。

  你开始忘掉字词,一个词儿明明就在舌尖上,却赖着不下来,怎么也说不出口。你上楼拿东西,等你走到楼上了,却不记得上楼干吗。你对着眼前的儿女把其他孩子的名字点过一遍,连家里那条狗的名字也试过了,才总算叫对了人。有时候你忘了今天星期几,最后连年份也忘了。

  倒不是说我健忘成那样,而应该说我不再理会时光流转。千禧年过了,这个我晓得,人仰马翻一场空,那些年轻人愁得不得了,搜刮罐头,一切不过是因为某个家伙偷懒,没腾出空位放四位数字,只留了两位数的空间。不过千禧年可能是上个月,也可能是三年前。话说回来,那有什么要紧?豌豆泥、木薯、成人纸尿裤的日子过上三周、三年、甚至三十年有差别吗?

  我九十岁,或者九十三岁,不是九十就是九十三。

  外头要么出了车祸,要么道路施工,老太太们才会赖在交谊室另一头的窗前,像孩子或囚犯似的不忍离去。她们纤瘦羸弱,发丝如雾,年纪大半小我足足十岁以上。年龄的差距令我悚然心惊,即使身体背叛了你,你的心却不认账。

  看护把我安置在走廊,助行器就在我轮椅旁边。髋骨骨折以来,我已经恢复得大有进展,真是谢天谢地呀。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腿似乎永远废了,我才会听劝住进养老院。可是我每两个钟头就起来走个几步,每天都能多走几步才感觉需要回去。这把老骨头可能还有得撑呢。

  这会儿窗口有五个人了,银发婆婆们凑在一起,弯起手指在玻璃上指指点点。我等了半晌,看她们会不会散去。她们没散。

  我垂眼确认刹车已经固定,小心翼翼地起身,一边抓着轮椅扶手稳住身子,一边抖抖颤颤挪向助行器。一就定位,便抓住把手的灰色橡胶垫,向前推到手肘伸展开,也就是恰恰一块地砖的长度,然后将左腿向前拖,确认助行器放稳了,再把右腿拖到左腿旁边。推,拖,等,拖。推,拖,等,拖。

  走廊很长,而我的脚不像以前听使唤。我的瘸法和老骆不一样,真是感谢老天,但走路终归快不起来。可怜的老骆,好多年没想到他了。他的脚丫子垂在小腿下头,不受控制,走路得举高膝盖把脚甩到前面。我是用拖的,仿佛腿上系着重物似的,加上驼背,走路的时候,眼前只看得到拖鞋在助行器框架内挪移。

  想到走廊尽头得费一点时间,但我确实走到了,而且是凭自己的两条腿过去的,帅呀。只是人到了那里,才想起还得一路走回轮椅。

  老太太们腾出位子给我。她们是生气勃勃的一群,有些能自个儿走动,有些是靠朋友推轮椅。这些老女孩神智依旧清醒,待我很好。我在养老院算是稀罕人种,一个老男人面对一海票仍在为丧偶心痛的寡妇。

  “嘿,来这边。”荷柔关照地说。“咱们让雅各看一下。”

  她把桃丽的轮椅向后拉开几尺,匆匆移到我旁边,十指交握,浑浊的眼睛炯炯放光。“噢,好兴奋哦!他们忙了整个早上了!”

  我凑到玻璃前,仰起脸,阳光照得我眼睛眯起来。外头好亮,瞧了一会儿才看出点眉目,然后色块聚焦成形体。

  街尾的公园有一个巨大的帆布帐篷,红白粗纹篷面,篷顶一眼就看得出是尖的——

  我的心脏突然紧缩,一只手不禁往胸口抓。

  “雅各!噢,雅各!天哪!天哪!”荷柔大叫,慌得两手乱抖,然后回头朝走廊喊:“看护!看护!快来呀!扬科夫斯基先生出事了!”

  “我没事。”我咳起来,捶着胸口。老太太们就是这点讨厌,总是怕你两腿一伸挂掉。“荷柔!我没事啦!”

  可是来不及了,我听到橡胶鞋底叽叽叽的脚步声,不一刻看护们便把我团团围住。想来,用不着担心怎么走回轮椅啦。

  “今天晚上吃什么?”我任凭看护推我到食堂,一边咕哝,“麦片粥?豌豆泥?婴儿食品?嘿,让我来猜,是木薯吧?是木薯吗?还是我们要吃米布丁?”

  “哎,扬科夫斯基先生,你真爱说笑。”看护平板板地说,心知肚明没必要回答我。今天是星期五,我们的菜色照例是营养而乏味的肉卷、奶油焗玉米、重新加水的脱水马铃薯泥,搭配可能曾经和一片牛肉打过一次照面的肉汁。他们还纳闷我体重怎么会往下掉。

  我知道有些人没牙齿,但我有啊。我要炖肉,我太太做的那一种,要加皮革似的月桂叶一起炖的味道才够道地。我要胡萝卜。我要水煮的带皮马铃薯。我还要浓郁香醇的解百纳葡萄酒佐餐,不要罐头苹果汁。可是,我最想要的是一整穗的玉米。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得在一穗玉米和做爱之间二选一,我会选玉米。倒不是说我不喜欢跟女人翻云覆雨最后一次,我还是个男人,有些事情永远不会变的,但一想到甜美的玉米粒在齿颊间迸裂,我就口水流满地。遐想终归是遐想,这个我知道,啃整穗的玉米和做爱都不会发生。我只是喜欢选择题,仿佛我就站在所罗门王的面前,考虑是要最后一次春宵还是一穗玉米。多么美妙的难题。有时候,我会把玉米换成苹果。

  每一桌的每一个人都在聊马戏团的事,我是指还会说话的人。那些静默无语的人或是面无表情四肢萎缩,或是头、手抖得无法使用餐具,都坐在食堂边缘,由旁人拿着汤匙一点一点把食物送进嘴巴,哄他们咀嚼。他们让我想起雏鸟,只差他们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热劲。除了下巴轻微的咬合动作,他们的脸皮动也不动,空虚得骇人。骇人是因为我深知自己正步着他们的后尘前进,我还没走他们那么远,但也是迟早的事。不想落到那个境地,只有一条出路可走,而我委实不能说我喜欢那条出路。

  看护把我安置在晚餐前面。淋在肉卷上的肉汁已经凝成一层膜。我拿叉子戳戳看,那膜抖了抖,揶揄我。恶心。我抬眼,直勾勾望着乔瑟夫·麦昆迪。

  他坐在我对面,是新来的,一个半路杀出来的退休律师,方下巴,塌鼻子,大大的招风耳。那耳朵让我想起萝西,耳朵是他们惟一相像的地方。萝西是一头心思细腻的大象,而他嘛,唔,他是退休的律师。我实在摸不透看护脑袋想什么,他一个律师和我一个兽医能有啥共通点?但他来的第一天,看护便把他的轮椅安置在我对面,从此不曾换过位子。

  他怒目瞪我,下颚前后移动,像一头牛在反刍。不可思议,他居然真的在吃那玩意儿。

  老太太们像女学生似的叽叽喳喳,欢天喜地,丝毫没察觉我们的对峙。

  “他们要待到星期天。”桃乐丝说,“比利问过了。”

  “是啊,星期六演两场,星期天一场。蓝道跟他几个女儿明天要带我去。”诺玛说着转向我,“雅各,你会去看吗?”

  我张嘴要答,但不容我吭声,桃乐丝便脱口而出:“你们看到那些马了吗?乖乖,好俊哪。我小时候家里养马,噢,我爱死骑马了。”她望向远方,有那么电光火石的一刻,我看出她做小姑娘的时候非常可爱。

  荷柔说:“记得马戏团坐火车巡回表演的年代吗?海报会提早几天贴出来,镇上所有能贴的地方都贴了!两张海报中间连一块砖头都不露出来!”

  诺玛接腔:“就是啊,我记得可清楚了。有一回,他们把海报贴在我们谷仓外面。他们跟爸爸说,海报是用一种特别调制的胶糊上去的,表演结束两天就会自己掉,可是过了好几个月,那些海报还粘在我们谷仓上面,骗你我就不是人!”她咯咯笑起来,摇头说,“爸爸气炸了!”

  “然后过几天火车就来了,总是在天刚破晓的时候来。”

  “以前我爸会带我们去铁道看他们卸东西。哗,真有看头。还有游行!还有烤花生的味道——”

  “爆玉米花!”

  “糖苹果、冰淇淋、柠檬水!”

  “还有锯木屑!会钻到你鼻子里!”

  “我以前弄水给大象喝。”麦昆迪说。

  我扔下叉子抬头看他。他显然跩到皮痒,等着老女孩们奉承。

  “你没干过那种差事。”我说。

  大家沉默片刻。

  “你说什么?”他说。

  “你没弄水给大象喝过。”

  “我有,千真万确。”

  “你才没有。”

  “你是说我在骗人吗?”他缓缓说。

  “如果你说你弄水给大象喝,你就是骗子。”

  老女孩们目瞪口呆望着我。我的心狂跳,明明知道不该讲这种话,偏偏不由自主。

  “你好大胆子!”麦昆迪手撑着桌缘,指节都凸出来了,前臂筋肉暴起。

  “朋友,你听好了,几十年来我见过很多你这种老傻子了,说什么弄水给大象喝,我就坦白一句话,根本没有这种事。”

  “老傻子?什么老傻子?”麦昆迪扶着桌子霍地站直,他的轮椅向后飞滚了开。他一根变形的指头指着我,然后仿佛被炸弹炸到似的倒地,身子隐没到桌下,目光迷茫,嘴巴仍未合上。

  “看护!喂,看护!”老太太们嚷起来。

  橡胶鞋底急奔而来的熟悉脚步声再度响起。不一刻两个看护搀着麦昆迪的手臂拉他起来,他嘟囔着,软弱无力地想甩开她们。

  第三个看护是一个丰满的粉衣黑人女孩。她立在桌尾,双手叉腰。“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老杂种说我是骗子,就是这么一回事。”麦昆迪先生说,安全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整整衬衫,抬起灰白的下颌,叉着手臂。“他还说我是老傻子。”

  “哎,我敢说扬科夫斯基先生没有那个意思。”粉衣女孩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是不折不扣的老傻子。弄水给大象喝,是喔。你们晓得一头大象一天要喝多少水吗?”

  “唔,根本没概念。”诺玛努着嘴摇头,“我只知道我看不出你中什么邪了,扬科夫斯基先生。”

  喔,我懂了,我懂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太过分了!天晓得我何必忍受别人叫我骗子!”麦昆迪先生说,身子稍稍倚向诺玛,他知道大家都站在他那一边。

  “还有老傻子。”我提醒他。

  “扬科夫斯基先生!”黑人女孩拉开嗓门。她来到我身后,解除我轮椅的刹车。“也许你该待在房间,直到冷静下来。”

  “喂,等等!我用不着冷静,我晚餐还没吃呢!”我嚷着。她把我从桌边推开,朝门口走。

  “我会帮你送过去。”她在我后面说。

  “我不要在房间吃!推我回去!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显然她就是可以这样对我。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推我穿过走廊,急转弯进了我房间。她固定刹车的力道那么大,整架轮椅都晃了一下。

  “我自己回去。”她竖起踏脚板的时候我开口。

  “你回不去的。”她说,把我的脚放到地面。

  “不公平!”我的音调拉高成哀鸣,“我在那一桌坐了八百年。他来了两个礼拜。怎么每个人都站在他那一边?”

  “没有人选边站。”她倾身向前,肩膀靠到我的胳肢窝,撑起我的身子,我的头倚着她。她的头发烫得直直的,飘散着花香。她让我在床缘坐下,我眼睛正好直视她的粉衣胸脯,还有名牌。

  “萝丝玛莉。”我说。

  “嗯?”

  “他真的在说谎,你知道的。”

  “我才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知道。我在秀场待过。”

  她眨眨眼,恼了。“什么意思?”

  我迟疑起来,改变心意。“算了。”

  “你在马戏团待过?”

  “我说算了。”

  尴尬的静默持续片刻。

  “麦昆迪先生可能会受重伤,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一边把我的腿放好。她手脚利落,有效率,只差不是蜻蜓点水。

  “不会啦,律师都是铁打的。”

  她瞪我瞪了大半天,真的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有一刻,我好像从她身上感觉到一抹虚空。然后她突然恢复常态。“你家人这个周末会带你去看马戏吗?”

  “嗯,会呀。”我有些得意,“每个星期天都会有一个小孩来,跟时钟一样。”

  她抖开一条毯子,盖在我腿上。“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晚餐?”

  “不用。”

  难堪的沉默。我意识到该补一声“谢谢”,但为时已晚。

  “那好吧。”她说,“我晚点再来看你有没有缺什么。”

  是喔。会来才怪。他们一向都是嘴里说说。

  可是乖乖隆个咚,她来了。

  “别说出去。”她匆匆进门,把我的梳妆台兼餐桌拉到我大腿上方。她摆好纸巾、塑料叉子、一碗看来当真秀色可餐的水果,有草莓、甜瓜和苹果。“我带来当点心的。我在节食。扬科夫斯基先生,你喜欢水果吗?”

  我有心回答,但我手捂着口,正在颤抖。苹果啊,老天哟。

  她拍拍我另一只手,离开我房间,不露痕迹地假装没看到我的泪水。

  我把一块苹果塞进口中,品尝齿颊间迸流的苹果汁液。头顶上嗡嗡响的日光灯射下刺眼的光线,照着我伸到碗里取食的弯曲手指。那手指看起来很陌生,怎么可能是我的。

  年龄是可怕的小偷,一等你开始懂得怎么生活,便从下面搞垮你的腿,压驼你的背,让你这里酸那里痛,脑筋转不动,还悄悄让你的另一半癌细胞扩散到全身。

  医生说癌症转移了,也许剩下几个礼拜或几个月。但我的心肝儿柔弱如小鸟,九天后便一命呜呼。在和我共度六十一年的岁月之后,她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呼出最后一口气。

  尽管有时候我愿意不计代价让她回到我身边,但我庆幸先走的人是她。失去她,我仿佛一个人被劈成两半,刹那间天崩地灭,我不要她吃那种苦。独留人世实在糟透了。

  以前我觉得情愿变老也不要死,现在我可不敢说。我的生活就是宾果

  宾果(Bingo):一种连数字的游戏,先完成的人叫“宾果”,取得游戏胜利。游戏、歌唱活动外加排在走廊上的灰败轮椅老人。有时候我闷得渴盼死亡,尤其当我记起自己也是一个灰败老人,像不值一文钱的纪念品一样跟人排排坐,就更想死了。

  但我无能为力,只能花时间等待那势无可免的一刻,一边看着往事的幽灵在我空虚的生活中作祟。那些幽灵又是敲又是打,丝毫不客气,大半是因为没有人对付它们。我已经不再抵抗了。

  这会儿它们正在又敲又打呢。

  好家伙,别拘束,待久一点。噢,不好意思——看得出来,你们已经不跟我客套了。

  天杀的幽灵。

  我二十三岁,正坐在凯萨琳·海尔旁边,或者该说是她坐到我旁边的。她比我晚到教室,若无其事坐上我们这排长椅往内挪,直到我俩大腿相碰才红着脸缩回去,仿佛那是意外。

  我们1931年这一届只有四个女同学,凯萨琳心肠之狠没有止境。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满心以为“天哪,天哪,她总算要让我达成了”,最后却灰头土脸地纳闷,“天哪,她不会现在就要我打住吧?”

  就我所知,我是世界上最老的处男。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绝不愿坦承没上过女人。连我的室友爱德华都号称曾经全垒打,我倒觉得他跟裸女最亲密的接触,可能就是看他那些口袋型黄色漫画。不久之前,我们足球队有些人找来一个女的,一人付她二十五分钱,大家轮流进牛棚做。尽管我打心坎底愿意在康奈尔大学抛开处男身份,却怎么也不能跟他们凑一脚,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就这么着,在十天之后,在耗了漫漫六年时光解剖、阉割、接生、把手臂伸进母牛尾端的次数多到不想记之后,我将带着如影随形、不离不弃的处男身份离开伊莎卡,回诺威奇投效父亲的兽医诊所。

  “这边可以看到小肠末端肥厚的迹象。”威拉德·麦戈文教授没有抑扬顿挫,用棒子懒懒戳着一只黑白奶山羊扭曲的肠子。“这个再加上肠系膜淋巴结肥大的情形,清楚显示出——”

  门咿呀一声开了,麦戈文转头察看,棒子仍然深深插在羊肚子里。威尔金院长快步踏上讲台边的台阶,两人站着商谈,距离近到额头差点相碰。麦戈文听完威尔金的急切低语,用烦忧的眼神扫过一排排的学生。

  我四周的同学浮躁不已。凯萨琳见我在看她,便将一条腿叉到另一条腿上,慵懒地抚平裙子。我艰难地咽咽口水,移开目光。

  “雅各·扬科夫斯基来了吗?”

  我吓了一大跳,铅笔都掉了,滚到凯萨琳脚边。我清清喉咙,连忙站起来,成为五十来双眼睛注目的焦点。“老师,我在这里。”

  “过来一下好吗?”

  我合起笔记,搁在长椅上。凯萨琳捡起铅笔还我,指头趁机在我手上流连。我挤过同一排座位的同学,撞上人家的膝盖,踩到人家的脚,来到走道。窃窃私语声一路尾随到教室前方。

  威尔金院长望着我说:“你跟我们来。”

  我闯祸了,八九不离十。

  我跟着他到走廊,麦戈文在后面关上门。他们俩一言不发静静站着,双臂交叉,面色凝重。

  我脑筋转得飞快,回想最近的一举一动。他们检查过宿舍内务吗?他们搜到爱德华的酒了吗?该不会连他的黄色漫画都翻出来了吧?亲爱的主啊,如果我现在被退学,爸爸会宰掉我的,绝对会的。妈妈更别提了。好嘛,也许我是喝了一点点威士忌,但牛棚里的丢脸事跟我可沾不上边啊——

  威尔金院长深吸一口气,抬眼看我,一只手搁在我肩上。“孩子,发生意外了。”他略顿一顿,“一场车祸,”再顿一下,这回比较久,“你父母出事了。”

  我瞪着他,希望他讲下去。

  “他们……?他们会……?”

  “节哀呀,孩子。他们很快就走了,大家无能为力。”

  我盯着他的脸,努力和他维持四目相接,但是好难。他离我越来越远,退到长长的黑暗隧道末端,点点金星在我眼睛周边爆开。

  “孩子,你还好吗?”

  “什么?”

  “你还好吗?”

  突然间他又在我面前了。我眨眨眼,思量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会好嘛?然后我才明白他是在问我要不要哭。

  他清清嗓子说:“你今天得回家认尸,我开车送你去车站。”

  警长跟我们家是同一个教会的教友,他穿了便服在月台等我。他尴尬地跟我点个头,僵硬地和我握手,然后简直像临时想到似的,把我拉过去使劲抱紧我,大声拍拍我的背再把我推开,擤擤鼻子。然后他开自己的车载我到医院,是辉腾辉腾(Phaeton):德国产顶级豪华轿车。车款,车龄两年,想必花了他大把钞票。要是大家料到1929年10月华尔街会崩盘,很多人就会改变很多事的做法了。

  验尸官领我们到地下室,自个儿钻进一扇门,把我们留在外面。几分钟后,看护现身了,为我们拉开门,无声地招我们进去。

  那里没有窗户,墙上就挂着一个时钟,别无他物。橄榄绿配白色的油地毡地面中央有两张轮床,一床一具覆着布的尸体。这种事我做不来,我连哪边是头哪边是脚都无从判断。

  “准备好了吗?”验尸官问,走到他们之间。

  我咽下口水,点点头。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是警长的手。

  验尸官先揭开父亲的尸布,再揭开母亲的。

  他们看来不像我父母,却又不可能是别人。死亡的气息笼罩他们全身,残破躯体带着斑驳的伤痕,失去血色的惨白皮肤缀着深紫的淤青,空洞的眼窝低陷。我的母亲啊,在世时如此美丽,一点小细节都不放过,死后的脸却僵硬而扭曲。她的发丝缠结,凝着血饼,落入碎裂头颅的凹处。她的嘴张着,下巴掉到下面,仿佛正在打鼾。

  我忍不住作呕,慌忙转过头。有人拿了一只肾形盘给我吐,但没接准,只听到液体落地,还喷到墙面。那些都是听到的,因为我眼睛闭得死紧。我吐了又吐,把所有东西都吐光。吐光了还不算,继续弯着腰干呕,一直干呕到我纳闷一个人能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们把我牵到某处,安置在椅子上。一个穿着笔挺白制服的好心看护端来咖啡,在一旁桌上搁到冷掉。

  之后,医院的牧师过来坐在我旁边,问能不能联络谁来接我回去,我喃喃说亲戚都在波兰。他问有没有邻居或教会的朋友,但就算宰了我,我也记不起任何名字。一个都没有。如果他问我姓甚名谁,我恐怕也答不出来。

  他走后,我溜出医院。我们家就在三公里开外,我到的时候,最后一道夕阳余晖恰恰隐没到地平线下。

  车道是空的。当然了。

  我站在后院,抱着旅行包注视房子后方的扁长建筑物,那里的门楣悬着一块新招牌,黑亮的字体写着:

  扬科夫斯基父子

  兽医诊所

  过了一会儿我来到家门,爬上门阶,推开后门。

  父亲心爱的飞歌牌收音机放在厨房桌案上,母亲的蓝毛衣披在椅背,桌上摆着熨好的衣物,花瓶里的紫罗兰已经开始萎软。一只倒扣的大碗,两个盘子,洗碗槽边有一块摊开的方格擦碗布,一大把芹菜放在上面沥水。

  今天早上,我还有父母。今天早上,他们吃了早餐。

  我扑通跪倒,双手捂着脸,就在后门阶上号啕恸哭了起来。

  警长太太通知其他教友的太太我回来了。不到一小时,她们便飞扑来看我。

  我仍然在门阶,脸埋在膝盖间,听着轮胎滚过碎石,车门砰地关上,霎时间我四面八方全是皮肉松软的躯体、印花洋装、戴着手套的手。她们张开绵柔的胸怀拥抱我,罩着纱的帽子戳到我,茉莉、熏衣草、玫瑰的香露气息包围我。死亡是严肃的事,她们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她们安慰我,照料我,尤其是叨叨诉说着关怀。

  遗憾哪遗憾,那么好的人从此没了。怎么会出这种惨事,真惨,我们凡人哪里参得透仁慈上帝的旨意呢。她们会帮我发落一切。吉姆和玛贝尔·钮瑞特夫妇已经准备好客房,我就放一千两百个心吧。

  她们帮我提旅行包,簇拥我走向一辆引擎已经发动的车子。驾驶座上的人是吉姆·钮瑞特,他郁着一张脸,双手抓着方向盘。

  父母入土两天后,艾德蒙·海德律师找我去讨论父母的遗产。我坐在他面前的硬皮椅上,渐渐明白根本没有遗产需要处置。原先我以为他在拿我寻开心,但父亲显然让客户以豆子和鸡蛋折抵诊疗金将近两年了。

  “豆子和鸡蛋?就豆子和鸡蛋?”我不敢置信,声音都哑了。

  “还有鸡。还有别的。”

  “怎么会。”

  “大家只有那些东西,孩子。时机不好,你父亲想给大家方便,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动物受苦。”

  “可是……我不懂,就算他收到的看诊费是,呃,管他什么东西,财产怎么会由银行接收?”

  “你父母没按时缴贷款。”

  “哪有贷款?”

  他看来不太自在,十指在面前相碰。“这个嘛,其实,他们有贷款的。”

  “才没有。”我争辩:“他们在这里住了将近三十年,爸爸挣来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了。”

  “银行倒了。”

  我眯起眼睛。“你刚才说财产都由银行接收。”

  他深深叹息。“那是另一家银行,他们存钱的那家银行倒了,之后他们跟另一家贷款。”我看不出他是想摆出耐心的脸孔对待我,演技却太蹩脚,抑或他只想尽快赶我离开。

  我静默下来,衡量怎么办。

  “那房子里的东西呢?诊所里的东西呢?”我最后说。

  “全部由银行接收。”

  “如果我想申诉呢?”

  “怎么申诉?”

  “假设我回来,接下诊所业务,赚钱付贷款?”

  “不能那样,财产轮不到你来继承。”

  我目不转睛注视艾德蒙·海德。他穿着昂贵西装,面前是一张昂贵的办公桌,背后是皮面的精装书。阳光从后墙的铅制窗棂间照进来。强烈的反感倏地铺天盖地,我敢打赌,他这辈子从没让客户拿豆子和鸡蛋折抵律师费。

  我向前靠,直视他的眼睛。我要让这件事也成为他的问题。“那我该怎么办?”我缓声提问。

  “我不知道,孩子,但愿我能告诉你怎么办。全国时局都不好,事实就是这样。”他向后靠上椅背,指尖仍然相碰。他歪着头,仿佛突然有了点子。“我想你可以去西部发展。”他沉思起来。

  我赫然意识到不马上离开,我会抡起拳头揍他。我起身戴上帽子,走出他的办公室。

  来到人行道,我赫然意识到另一件事。父母需要贷款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付我常春藤名校的学费。

  这个顿悟让我好心痛,痛到我弯腰抱住肚子。

  我无计可想,便回到学校。回学校顶多只能暂时解决问题。我整学年的食宿费都付清了,但学期只剩六天。

  我错过了整个星期的温习课程,大家都热心帮忙。凯萨琳拿笔记来借我,还给我一个拥抱,照那个抱法,如果我再次向她求欢,结果也许会不一样。但我从她怀里挣脱。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对性爱提不起劲。

  我不能吃,不能睡,而且压根不能念书。我盯着一个段落十五分钟,看着却没有懂。怎么能懂嘛?在字里行间,在书页的白色部分,我只看得到父母的死亡车祸反复回放。他们奶白色的别克车飞越护栏,掉到桥下,以闪躲老麦佛森先生的红色货车。旁人搀着老麦佛森先生离开车祸现场的时候,他招认不太肯定到底该开哪一边的车道,而且可能要踩刹车没踩到,倒误踩了油门。这个老麦佛森先生,有一年复活节没穿裤子就来教堂,成为邻里口中的传奇事件。

  监考官关上试场的门,坐到位子上。他看了墙上的钟,等待分针摇摇摆摆走完最后一格。

  “开始作答。”

  五十二份题本翻开了,有人先翻一遍,有人立刻提笔,我什么也没做。

  四十分钟后,我的笔尖还没碰过卷子。我绝望地瞪着题目。有图表,有数字,外加一行行嵌着图案的东西,也就是一串串以标点收尾的文字,有些是句点,有些是问号,通通莫名其妙。我一度怀疑题目不是用英文写的。我试着用波兰文解读,但没有用,搞不好是象形文字。

  一个女生咳了一声,吓了我一跳。一颗汗珠从前额滴落题本,我用衣袖抹掉,然后拿起题本。

  也许凑近一点看就行了,或者远一点。现在我认出那是英文了,或者讲清楚一点,每个字都是英文,但字和字之间瞧不出任何关联。

  第二颗汗珠滴落。

  我环视试场。凯洛琳振笔疾书,浅褐色的秀发滑落面前。她是左撇子,又是用铅笔写答案,搞得左手从手腕到手肘一片银灰。她旁边坐的是爱德华,他猛然挺直身子,瞄一眼时钟,又慌忙埋头苦干。我转头看窗户。

  枝叶间看得到一块一块的蓝天,构成一幅随风轻移的蓝、绿马赛克。我凝望着,目光焦点落在绿叶枝丫的后方,让视觉变模糊。一只松鼠翘着胖乎乎的尾巴,笨拙地掠过我的视线。

  我粗鲁地把椅子向后推,弄出刺耳声响。我站了起来,额头冒着汗珠,手指颤抖。五十二张脸看着我。

  我应该认识这些人的,直到一星期前我都还认识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我知道他们父亲的职业。我知道他们有没有兄弟姊妹,手足感情好不好。要命,我甚至记得1929年股市崩盘后谁辍学:亨利·温彻斯特,他父亲在芝加哥商会大楼跳楼;阿利斯特·巴恩斯,他父亲对准脑袋开枪;瑞吉纳·蒙帝,当他家人付不出他的食宿费,他曾试图住在车子里,最终无以为继;巴奇·海斯,他父亲失业后索性流浪天涯去了。可是在考场上的这些人,这些留下来继续学业的人是谁呀?我完全不认得。

  我凝视这些没有五官的面孔,这些顶着头发的空白脸蛋,一个一个逐一看过去,越看越心慌。一个湿浊的声音传来,原来是我自己在喘息。

  “怎么了?”

  最靠近我的脸孔有一张嘴,嘴在动,声音微弱而迟疑。“雅各,你还好吧?”

  我眨眼,魂收不回来。不一刻我穿过试场,把卷子扔到监考官桌上。

  “这么快就写完啦?”他伸手去拿。我走向门口,背后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等一下!”他嚷道,“你一个字也没写!你不能走,不然我不能让你——”

  门阻断了他后面的话。我大步穿越方院,抬头看迪恩·威尔金的办公室。他站在窗边,监看着校园。

  我一路走出市区,拐弯沿着铁轨走,走到暮色降临,走到月亮高挂,又接连走了好几个钟头,直到两腿酸痛,脚掌起水泡,这才又累又饿地停下来。我压根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仿佛梦游突然清醒,人就在那里了。

  周遭惟一的人文迹象是铁路,轨道铺在隆起的碎石堆上,一边是森林,一边是一小块平野。附近不晓得哪里有潺潺流水,我寻声踏着月色前进。

  小溪顶多五六十公分宽,在原野另一边沿着树林边缘流动,然后穿入林子。我剥下鞋袜,坐在溪畔。

  脚丫子最初浸入冰水的时候,我痛得立刻把脚缩回来。我不放弃,一次又一次把脚伸进溪水,每次都浸久一点,直到水泡冻得麻木。我脚底搁在溪床石头上,让溪水钻过趾缝。最后流水冻痛了皮肉,便躺在岸上,头枕着一块平坦的石头,等脚丫子晾干。

  一只郊狼在远方嗥叫,听来既孤寂又熟悉。我叹了一口气,任凭眼睛合上。左边几十公尺开外传来一声吠叫,响应先前的狼嗥。我猛然坐直身子。

  远方郊狼再度哭嗥,这次响应它的是火车的汽笛声。我穿上鞋袜起身,凝望平野的边缘。

  火车愈来愈近,震天价响地冲过来,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

  我两手在大腿揩了揩,走到离轨道几公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臭油味钻进我鼻孔,汽笛再度嘶鸣——

  嘟——

  硕大的火车头赫然从弯处冒出来,飞驰过去。火车头那么大,那么近,掀起一堵风墙撞上我。火车费力地吐出翻腾滚动的烟,一条粗黑绳索盘绕在后头的车厢上。那场面、那声音、那臭味实在令人难以招架。我当场呆住,六节平板货车车厢咻地掠过眼前,上面载的东西似乎是篷车,可是浮云遮蔽了月亮,没办法看清楚。

  我倏地回过神。有火车就有人。火车驶向何方都无所谓,反正不管去哪里,都能带我离开郊狼,奔向文明、食物和工作机会,说不定还能弄到回伊莎卡的车票呢。可是话说回来,我一文不名,也没道理认为学校会收留我。就算学校愿意收我又如何?我无家可归,也没有兽医诊所可以上班了。

  眼前驶过更多平板货车,载满了电线杆模样的东西。我拼命睁大眼睛,要看跟在后面的是什么车厢。月亮从云朵间短暂露脸,银光照到的可能是货车。

  我撒腿追着火车跑。碎石坡跑起来很像沙地,我为了平衡,把身体向前倾,却倾得过头,栽了跟斗。我蹒跚着爬起来,歪来斜去,拼命不让身子落到大车轮和轨道之间。

  恢复平衡后我加快步伐,盯着车厢找能抓住的地方。三节车厢晃眼过去,全都锁得牢牢的。之后是几节牲口车厢,门是开着的,但挤满了马屁股。说来也怪,我居然会留意到这种事情,我可是在荒郊野外追着疾驶的火车跑耶。

  我速度减缓成慢跑,最后停下脚。我上气不接下气,一切几乎毫无指望了,转头一看,三节车厢后就有一扇开着的门。

  我再度向前奔窜,一边看着车厢一边数。

  一、二、三——

  我伸手抓住铁杆,把身子往上甩。我的左脚和手肘先撞上车体,然后下巴直直砸上铁框,但手、脚、下巴都紧紧巴着火车不放。车声震耳欲聋,颌骨规律地撞击铁框。鼻子里的气味不是血就是铁锈,我忖度一口牙是否毁了,瞬间又意识到那十之八九即将无关紧要。这会儿我正惊险万状地悬在门下面,右腿仍然朝着底盘溜。我右手攫住铁杆,左手去攀车底板,慌乱间木板在我手指下掀落。我快完蛋了,脚下几乎无处使力,左腿一抽一抽颠向车门,右腿在底盘下面拖得老远,我敢说一定会被扯下来。我甚至做好了失去右腿的准备,牢牢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两秒后,我发现腿仍然连在身上,便睁开眼睛,思索怎么办。我只有两个选项,跳车势必会被卷进车底,于是我数到三,奋力一搏向上爬,好不容易左膝够着了车板,再凭着脚掌、膝盖、下巴、手肘、指甲一寸寸挪向车门,瘫在门内喘息,浑身气力都耗尽了。

  我意识到昏微的灯光落在脸上,霍地用手肘撑起身子。

  四个汉子坐在粗麻饲料袋上,就着一盏煤油灯玩牌。其中一个是干瘪老头,蓄着短髭,面颊凹陷,举着陶罐灌酒到嘴里。他惊得一时忘记放下罐子,这会儿才放下来,用衣袖擦嘴。

  “啧啧啧,这位是谁呀?”他慢慢说。

  其中两人坐着纹风不动,目光越过扑克牌上缘注视我,第四个人起身上前。

  他是个魁梧的大老粗,留了一嘴浓密的黑胡子,衣服肮脏不堪,帽檐活似被人咬掉一口。我东倒西歪爬起来,踉跄后退,不料没有退路。我扭过头,原来是一大堆一捆一捆的帆布。

  我回过头,那人近在眼前,满嘴酒臭。“我们的火车没有流浪汉的位子,老兄,你马上给我滚下去。”

  “喂,老黑,等一下。”陶罐老人说,“别急着赶人,听到没有?”

  “我才不急咧。”老黑来抓我的衣领,我用力打掉他的手臂。他伸出另一只手,我挥拳架开他,两人前臂骨头咔一声撞上。

  “哎呀呀。”老人咯咯笑说,“朋友,罩子放亮点,别招惹老黑。”

  “依我看,是老黑招惹我。”我嚷道,又挡下另一击。

  老黑扑上来,我倒到帆布上,不等头碰到布,又跳起来。不一刻,我右臂被扳到后背,脚悬在开着的车门外面,眼前是一片飞逝得太快的树木。

  “老黑!”老家伙叫起来,“老黑!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不是放手让他栽下去,带他到车厢!”

  老黑把我的手扯向后颈摇我。

  “老黑,我叫你放手!”老人吼着,“我们用不着惹麻烦。放他走!”

  老黑让我在门外多晃两下,顺势把我拎回来摔向帆布堆。他回到其他人身边,抓过陶罐,大剌剌从我旁边爬上帆布堆,退到角落。我牢牢盯住他,一边揉着扭疼的臂膀。

  “小子,别放在心上。”老人说:“把人扔下火车是老黑干这份差事的特权,他还有好一阵子不能扔人呢。来这边。”他用手掌拍拍地板,“来这边坐。”

  我又瞥老黑一眼。

  “过来啦。”老人说,“甭害臊,老黑这会儿要乖乖的了,对吧,老黑?”

  老黑咕哝着吞下一大口酒。

  我起身,戒慎地走向其他人。

  老人大方地伸出右手,我犹豫了一下才和他握手。

  “我是老骆。这边这个是格雷迪,那个是比尔,我想你已经跟老黑打过交道了。”他笑眯眯的,我看到他嘴里缺了好几颗牙。

  “大家好。”我说。

  “格雷迪,把酒拿来好吗?”老骆说。

  格雷迪目光溜到我身上,我和他四目相接。过了半晌,他站起来,无声无息向老黑那边去了。

  老骆挣着要起身,动作僵硬到我一度伸手稳住他的手肘。他一站起来,便举起煤油灯,眯着眼睛端详我的脸,又打量我的衣着,从头到脚都审视一遍。

  “老黑,我可没说错吧?这小子才不是什么流浪汉。老黑,你过来看,你自己瞧瞧哪里不一样。”他使性子嚷。

  老黑嘀咕着多灌一口酒,把陶罐交给格雷迪。

  老骆瞟我一眼。“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雅各·扬科夫斯基。”

  “你的头发是红的。”

  “听说如此。”

  “你打哪儿来的?”

  我怔住。我是从诺威奇来的还是伊莎卡?你的来处是你正要离开的地方?还是你的家乡?

  “哪儿也不是。”

  老骆沉下脸,身子在弯腿上轻晃,油灯也晃得灯光摇曳。“小子,你干了什么啦?你在跑路吗?”

  “没有,才不是呢。”

  他斜睇了我半天才点头。“好吧,不干我的事。你要上哪去?”

  “不知道。”

  “你要差事吗?”

  “好啊,先生,我想要工作。”

  “那不丢脸。你会做啥?”

  “什么都能做。”

  格雷迪冒出来,把陶罐交给老骆。他用袖子抹了罐口才递给我。“来一口吧。”

  这个嘛,我不是没喝过烈酒,但那跟私酿酒是天差地别两码子事。那酒让我的胸口和脑袋都燃起地狱恶火,我喘息着,硬把涌上来的眼泪憋回去,即便肺叶快要爆了,仍然注视着老骆。

  老骆把一切都看在眼底,缓缓点头。“我们早上会在尤蒂卡停车,到时我带你去见艾蓝大叔。”

  “谁呀?什么啊?”

  “你知道的嘛,就是艾蓝·邦克尔,天下第一马戏主持人,天上地下宇宙内外至尊之主。”

  我铁定是一头雾水的模样,老骆才会绽出无牙的笑容。“小子,别跟我说你没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

  “要命,各位。他还当真不知道!”他笑呵呵环视其他人。

  格雷迪和比尔笑得畅快。只有老黑没好气,绷着脸把帽檐拉得更低。

  老骆转向我,清清嗓子,品味每个字似的慢慢说:“小子,你跳上来的可不是寻常的火车,这是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的飞天大队。”

  “什么啊?”

  “哎,你真宝,真是够宝的了。”他擤起鼻子,用手背揩掉笑出来的泪,“哎哟,小子,你跑来马戏班子了啦。”

  我对他眨眨眼。

  “那边那个是大篷。”他举起煤油灯,弯曲的手指朝那一大堆帆布点了两下。“有一辆篷车跑错路线了,撞得稀巴烂,就成了这副德性了。找个地方歪着睡一下,还有几个钟头才停车。不过,你可别拣太靠近门的地方,那个门角可尖得咧。”

  长长的刺耳刹车声唤醒了我。我在帆布堆里,身子比入睡时深陷许多,一时之间迷迷糊糊,片刻才摸清自己人在哪里。

  火车抖颤着停下来,呼出蒸气。老黑、比尔和格雷迪爬起来,一言不发跳下车。他们离开后,老骆瘸着过来,弯下腰戳我。

  “来吧,孩子。趁着工人没来搬帆布,你赶紧下车,我带你去找疯子乔,看他今天早上收不收你。”

  “疯子乔?”我坐起来,腿肚发痒,脖子疼得要散了。

  “就是马队的头儿。他管的是役马,不是表演马,反正奥古斯特也不让他碰。其实,不准他摸的大概是玛莲娜,不过一回事儿,玛莲娜什么马都不会让你碰。去找疯子乔,起码还有点指望。我们一连几回碰上天公不作美,场地烂巴巴,他好几个手下苦工做腻了跑掉,人手不太够。”

  “为什么叫他疯子乔?”

  “我也说不上来。”老骆说,指头伸进耳朵掏,又细瞧抠出来的东西。“好像在苦窑蹲过一阵子,可是我不清楚原因。依我说,你最好也别问他。”他手指在裤子抹两下,悠悠晃到门口。

  “好啦,快来!”他回头看我。“没那个闲工夫干耗啦!”他慢慢移到门边,小心翼翼滑到碎石地面。

  我再没命地多搔一把腿肚,系上鞋带跟着走。

  火车停在一大片青草地边,草地另一边零星立着几栋砖房,黎明前的昏微天光映衬出房子的轮廓。无数胡茬脏汉仿佛蚂蚁包围糖似的,涌出来聚在火车边,嘴里骂骂咧咧,伸着懒腰,点燃香烟。坡道、斜槽砰地放到地上,六匹、八匹马不晓得打哪儿蹦出来的,并排走下车在泥地上排开。一匹马又一匹马现身,截短尾巴的巨大佩尔什马

  佩尔什马(Percheron):一种原产于法国佩尔什地区的重型挽马。咚咚咚走下坡道,喷着鼻息,喘着气,而且已经戴妥马具。两边的人将双开门尽量挨在坡道两侧,让马匹不会太靠近边缘。

  一群人朝我们过来,头低低的。

  “早啊,老骆。”领头的人到我们旁边时扔下这么一句,便爬上车厢,其他人跟着攀上去。他们围着一捆帆布,拖到门边,哼着使劲把帆布推出大约半公尺,整捆便在尘土飞扬中落地。

  “早安,威尔。嘿,有没有烟分一根给老人家呀?”老骆说。

  “当然有。”那人站直身子拍拍衬衫口袋,掏出一根弯掉的香烟,“是德罕公牛牌的手卷烟,不好意思。”他倾身递烟。

  “手卷烟就够好的了。谢啦,威尔,太感谢了。”老骆说。

  威尔的大拇指朝我一撇,“那是谁呀?”

  “一只菜鸟,叫雅各·扬科夫斯基。”

  威尔看看我,转头朝门外吐口水。“有多菜?”他仍旧对着老骆说话。

  “菜到不能再菜。”

  “你把他弄进团了没?”

  “没。”

  “嘿,希望你交上好运道。”他朝我举举帽子,“皮条要绷紧一点哦,孩子,如果你了解的话。”他的身形隐没到车厢内。

  “那是什么意思?”我说,但老骆已经举起脚步,我小跑步追上他。

  这会儿有无数的马匹和脏汉子混在一起。乍看之下,整个场面只一个“乱”字了得,可是等老骆点燃香烟,几十组人马已经准备停当,沿着平板货车走,将篷车拉向斜坡道。篷车的前轮一碰上木头斜坡道,操控车辕的人便窜到一旁。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因为篷车上载满东西,滚下坡道后还会冲上三四公尺才停。

  在晨光中,我看清昨夜辨识不出的东西。篷车是鲜红色的,边缘是金色,车轮绘着旭日图案,每辆车上都醒目地标示着“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一待篷车串连起来,佩尔什马便套上挽具,拉着沉重的篷车穿过青草地。

  “当心哪。”老骆说,攫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身边。他另一手按住帽子,软趴趴的香烟叼在嘴里。

  三个人策马飞奔,忽地转向驰到草地另一边,沿着边缘走一遭,然后调头回来。领头的人左看右看,机敏地检视地面。他把两条缰绳都握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从一只皮袋子里取出旗镖,一一射到地面。

  “他在干吗?”我问。

  “在标出场子。”老骆说,走到一辆牲口车厢前面停下来,“乔!嘿,乔!”

  一颗头探出门口。

  “这里有一只菜鸟,才刚出道儿,你能用他吗?”

  那人走到斜坡道上,用缺了三根指头的手推高帽檐,上上下下打量我,从嘴巴一侧吐出一坨深褐色的烟草汁液,又走回车厢。

  老骆贺喜地拍我手臂,“你被录取了,孩子。”

  “是喔?”

  “对呀,现在你去铲马粪,我晚点再来找你。”

  牲口车厢脏得吓死人。我和一个叫做查理的大孩子一起工作。他的脸蛋和女娃儿一样平滑,嗓子还不曾变声。感觉上我们好像铲掉了一立方吨的粪便之后,我停下手,打量剩下的部分,“他们这里到底塞了多少马啊?”

  “二十七匹。”

  “哇,一定挤到动弹不得吧。”

  “就是要让它们不能动啊。”查理说,“楔子马一上来,马就都通通不能趴下去了。”往年马戏团为避免旅行时动物践踏伤亡,牲口车厢必定拥挤到动物须全程站立。当动物全部上车后,便在正中央两只之间再塞进一匹受过推挤训练的马,由它硬挤出一块地方安顿自己,这匹就是所谓的楔子马。——译者注

  我突然明白昨晚看到的马屁股是怎么一回事了。

  乔出现在门口,吼一声:“旗子升起来啰。”

  查理扔掉铲子,朝门口迈步。

  “怎么了,你要去哪里?”我说。

  “伙房的旗子升起来了。”

  我摇头说:“不好意思,我还是不懂。”

  “祭五脏庙啦。”

  这句我懂,我也扔掉铲子。

  帆布篷子已经如雨后春笋般林立,不过最大的一顶倒是仍然平放在地,显然那就是所谓的大篷。男人们站在接缝上,弯腰把帆布片串缚在一起。一根根的木桩沿着中心线耸立,已经悬挂好国旗,加上木桩上有索具,看来仿佛帆船的甲板和桅杆。

  八人大锤队没命地在大篷整个周边打下界桩,待一只大锤打在一根界桩上,另外五只大锤也行将落下,打桩声犹如机关枪扫射,在一片吵嚷声中分外明显。

  还有好几批人在竖立巨大的木桩。查理和我经过一伙人,十个人倾全身重量在拉一条绳索,另一个人在一旁吆喝:“拉,抖,停!再来——拉,抖,停!好,竖起来!”

  炊事篷再好找不过了。根本不用那橘、蓝旗帜,不用那锅炉在后头蒸腾,也不用跟随那朝着炊事篷前进的人潮,光是香味便像炮弹一般钻进我的脏腑。打从前天我便肚子空空到现在,肠胃都饿得纠成麻花卷啦。

  伙房的篷面拉了起来,以利通风,但是中间用一块布幕隔成两半。这一头是有红白格纹桌巾、银器、花瓶的桌位,一旁食品保温桌子前面却是脏汉们排成的蜿蜒长龙,两边压根不搭调。

  “天哪,好丰盛啊。”排队的时候我跟查理说。

  有马铃薯煎饼、香肠、一篮篮堆积如山的厚片面包。滚刀切工的火腿、各种煮法的蛋、一壶壶果酱、一碗碗柳橙。

  “这算什么。这些在大伯莎通通有,他们还有侍者咧,只要坐到桌旁,菜就送到你面前。”

  “大伯莎?”

  “就是林铃兄弟马戏团。”他说。

  “你在那边做过喔?”

  “唔……没有。不过我认识在那里当过差的人!”他羞赧起来。

  我拿起盘子,把马铃薯、蛋和香肠堆成小山,拼命不露出馋相。那香味排山倒海,我张开嘴巴,深深吸气,这活脱是天降美食嘛,确实是天降美食啊。

  老骆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来,把这个交给那边那个家伙,就在柜台最后面那里。”他塞了一张粮票到我空着的那只手。

  那人坐在折叠椅上,从软呢帽下檐看人。我拿出粮票,他抬眼看我,双臂牢牢交抱。

  “哪一组的?”他说。

  “什么?”我说。

  “你是哪个组的?”

  “呃……不清楚,我整个早上都在牲口车厢铲马粪。”

  “你这不是废话吗?”他仍旧对我的粮票视而不见,“那可能是表演马、役马或兽篷,到底哪一个?”

  我没有接腔。我很肯定老骆提过起码两个,但不记得细节。

  “你不晓得你在哪一组,你就不是我们团里的人。你到底是谁呀?”

  “没问题吧,埃兹拉?”老骆说,来到我后面。

  “有问题。这个土包子自以为聪明,想混进来蒙一顿早餐。”埃兹拉说,朝地上啐口水。

  “他才不是什么土包子。他是菜鸟,跟我一道的。”老骆说。

  “是吗?”

  “是啊。”

  那人把帽檐翻起来仔细打量我,从头到脚都没看漏。他停了一会才说:“好吧,老骆,既然你要罩他,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他抽走我的粮票,“还有啊,下回他亮粮票之前,你教教他怎么讲话才不会露馅,行吧?”

  “那我到底是哪一组的?”我问,朝桌位走去。

  “嘿,不能坐这边。”老骆挽起我的胳膊,“这些桌子不是给我们这种人坐的。你没搞清楚这里的规矩之前,跟我跟紧一点。”

  我跟着他到布幕另一边,那边的桌子首尾相连,光秃秃的木桌上只摆了盐罐和胡椒罐,没有花。

  “另一半是给谁坐,艺人吗?”

  老骆瞪我一眼,“妈呀,孩子,你没摸熟行内话,嘴皮子就闭紧一点,好吗?”

  他坐下来,半块面包立刻塞入口中,嚼了一阵才看我,“坐呀,你心里也甭嘀咕,我只是得照应你。你见识过埃兹拉了,他不过是温驯的小猫呢。坐下吧。”

  我又瞅了他片刻才走到长凳前,搁下盘子,瞄一眼沾满粪便的手,在裤子上揩揩,脏污却没减损半分,管他的,照吃不误。

  “那行话到底怎么说啊?”我终于问了。

  “他们叫角儿。”老骆说,嘴里塞满嚼到一半的食物,“你是役马组的,暂时。”

  “那角儿们在哪里?”

  “他们应该随时会到。还有两列火车没到,他们睡得晚,起得晚,到的时间刚刚好赶上吃早点。说到这个,你可千万别当着他们的面叫‘角儿’啊。”

  “那要怎么叫?”

  “要叫他们艺人。”

  “那都叫他们艺人不就结了?”我说,一丝不快渗入话里。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是我们这一边的。没关系,你早晚会懂的。”远方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说曹操曹操到。”

  “艾蓝大叔在他们那边吗?”

  “对,不过你别胡思乱想。我们要晚一点才去见他。场子没搭好之前,他都跟闹牙疼的狗熊没两样,很难伺候的。嘿,你在乔那边做得怎么样?铲马粪痛快吗?”

  “我不在乎。”

  “嗯,我看你不是就这么点能耐。我跟一个朋友讲过你的事。”老骆说,握着一块面包去吸盘子底的油,“吃饱了你就去他那边,他会帮你跟上面讲好话。”

  “那我要做什么?”

  “不管他吩咐你做什么,你都要干,我是认真的。”他挑起一边眉毛加强语气。

  老骆的朋友个头小小,肚皮圆圆,声若洪钟。他主持杂耍的场子,叫做塞西尔。他端详我,说手上的差事我来做正好。因为我跟团里的吉米、韦德的长相摆在乡民面前还不丢脸,所以我们要待在人群边缘,等他一打信号,就上前把人朝着入口兜过去。

  杂耍场子是设在围起的场子里,那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在一边是一群黑人七手八脚地悬挂杂耍场子的旗帜,另一边是红白条纹的饮食摊子,白外套白人将一个个盛满柠檬水的杯子叮叮当当排成金字塔形,嘴里一边嚷嚷。空气中弥漫着爆玉米花、烤花生的香气,外加一抹动物的刺鼻味。

  在场子尽头的票亭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帐篷,篷内五花八门的动物便关在木箱里,有骆马、骆驼、斑马、猴子、至少一头北极熊和一笼又一笼的猫科动物。

  塞西尔和一个黑人在为一幅吨位惊人的胖女人旗帜拌嘴,两秒后,塞西尔拍打黑人的头,“快挂好,小子!马上就会来一堆笨蛋满地爬,要是他们不能看到露辛妲的奇观,我们要怎么吸引他们进来?”

  哨音响起,每个人都僵住。

  “开门啦!”一个洪亮的男声说。

  天下大乱。饮食摊子的人急急站到柜台各就各位,把东西再拨弄整齐一点,抚平外套,戴好帽子。黑人们通通从帆布下面溜出去,不见踪影,留下搞不定露辛妲旗帜的可怜虫一个手忙脚乱。

  “快把天杀的旗子挂好滚蛋啦!”塞西尔嘶吼。那人再把旗帜拉正一点,一溜烟跑掉了。

  我转头,一堵人墙朝我们的方向渐渐膨大,孩童嘻嘻哈哈一马当先,拉着父母向前走。

  韦德用手肘戳我身侧,“喂……要不要看兽篷?”

  “看什么?”

  他朝介于我们和大篷之间的兽篷歪歪头,“打从你来,你就一直伸长脖子在打量,要偷看吗?”

  “那他怎么办?”我说,眼珠转到塞西尔的方向。

  “他找我们之前,我们就回来了。再说,客人还不多,我们也没事干。”

  韦德带我到票亭。四个老家伙坐在四个红台上守护票亭,其中三个没理我们,第四个瞥韦德一眼,点头。

  “你快看,我会盯着塞西尔。”韦德说。

  我窥视里面。兽篷很大,高耸入天,长长的直杆子从各种角度撑起篷子。帆布紧绷,几近透明,阳光穿过篷面和接缝,照亮最大的糖果摊。摊子在兽篷中间,矗立在灿烂光辉下,周遭布条写着菝葜汽水菝葜汽水:一种软饮料。、爆玉米花、蛋奶糕。

  四面篷壁中有两面是漆成红、金色的鲜艳笼舍,窝门打开,露出铁条后面的狮子、老虎、黑豹、美洲虎、熊、黑猩猩、蜘蛛猴,甚至还有一只红毛猩猩。骆驼、骆马、斑马、马站在铁桩之间,桩上低低系着绳索。两只长颈鹿站在铁链栅栏内。

  正当我徒劳无益地寻找大象,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她神似凯萨琳,我不禁屏息,她的脸蛋、发型以及想像中凯萨琳端庄裙子内的纤细大腿。她站在一排黑马、白马前面,身穿粉红亮片衣和裤袜,搭配缎面舞鞋,正在和一个高帽燕尾服男人说话。她捧着一匹白马的口鼻,那是一匹俊秀的阿拉伯马,有银色的鬃毛和尾巴。她扬手撩开自己的一撮淡褐秀发,调整头饰,然后手继续向上伸,将马的额毛向脸颊抚平,又握住马耳,让耳朵从指缝溜出来。

  冷不防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转身一看,原来是离我最近的笼舍门砰地关闭。再转回头,那女人正盯着我瞧。她眉头紧蹙,仿佛在辨识我是谁。几秒后,我想到应该跟她笑一下,或是眼睛别瞪那么大,或是做点别的,但我就是办不到。最后,那个高帽男人把手搁在她肩上,她转身,但慢腾腾的,不甚情愿。几秒后她又偷瞄我。

  韦德回来了。“该走啰。”他说,一掌拍在我两片肩胛骨中间,“好戏上场了。”

  “各位大叔!各位大婶!还有二十五分钟马戏表演才开场!二十五分钟!时间还早得咧,先来见识我们踏遍五湖四海搜罗来的奇人异士,包精彩,包稀罕,包您吓一跳,看完了再到大篷挑个好位子都还来得及!还有大把时间见识稀奇古怪、天生的怪物、惊奇的表演!各位乡亲,各位父老,全世界最令人眼花缭乱的节目就在这里!全世界第一把交椅呀,我是句句实言唷!”

  塞西尔在场子入口边的平台上高视阔步,手势夸张。约莫五十个人松松散散立在台下,心不在焉,与其说在听,不如说是暂时停脚。

  “来哟来哟,来看美滋滋、肥嘟嘟、可爱的露辛妲哟,她可是地球上最漂亮的胖女人,举世无双世界第一圆的四百公斤胖美女哦!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来看鸵鸟人,喂他什么东西,他都能吞下肚再原封不动还给您,试试看吧!钱包、手表随便给,灯泡也不成问题!保证难不倒,保证吐出来还给您!千万别错过世界上刺青最多的人法兰克·奥图,他曾经被抓到婆罗洲最黑暗的丛林里面,为了一桩他没有犯过的罪行受审判,而他的惩罚呢?嘿,各位,他的惩罚全都刺在身上了,墨水永远洗刷不掉!”

  人潮挤了点,听出了兴趣。吉米、韦德和我混在人群后面。

  “好。”塞西尔说,左顾右盼,手指放在唇上,可笑地猛眨眼,动作夸张到嘴角也向着眼睛翘。他高举一手,要大家安静下来。“现在呢,我得向各位太太小姐说声抱歉,接下来要介绍一个只有男人才能入场的节目,只有男人!为了体贴现场的太太小姐们,我接下来的介绍只说一遍,各位先生,如果您是热血美国人,如果您体内奔流着男子汉的血,那么这会是一场您不能错过的表演。请跟那个人,就在那里,在那边,请跟他走,他要带您去看的节目绝对精彩,绝对大胆,保证您——”

  他停下来,闭上双眼,举起一只手,自责地摇头,再接口说:“我不能说,为了顾全体面,为了现场的太太小姐们,我不能继续介绍下去。不能再说了,我只能说,各位先生,您绝对不能错过!只要给这个人二十五分钱,他就会立刻带您去欣赏表演。您不会记得自己花了二十五分钱,只会永远记得您看到的演出,津津乐道一辈子,一辈子哦。”

  塞西尔站直身子,拉平格纹背心,用两手把衣摆塞进裤头,摆出谦卑的表情,用大动作指着另一边的一个入口。“太太小姐请往那边走,我们也准备了适合女人家婉约本质的表演和奇人异物。一位绅士绝不会忘记照顾女士,尤其是诸位这么美丽的女士呀。”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闭上眼睛。群众里的女人紧张地看着男人离去。

  一场拉扯战就此开打。一个女人一手牢牢扯住丈夫的袖子,一手猛捶他。他五官纠结,皱着眉头,闪躲太太的攻势。他好不容易挣脱太太,拉整衣领,训斥愠愠不乐的妻子。他趾高气昂去付那二十五分钱,有人像母鸡似的咯咯出声赞叹。笑声在群众中散开。

  其余女人或许是不想当众出丑,不甘愿地看着男人溜走,去排队。塞西尔见状步下讲台。他关怀备至,殷勤招呼,温柔地把话题带到愉快的主题。

  他摸摸左耳垂。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轻轻向前推挤,女人们挪向塞西尔,我觉得自己像牧羊犬。

  “请各位到这边来。我要带各位见识您前所未见的东西,包稀罕,包特别,做梦都想不到的哦,而且这个礼拜天上教堂就可以告诉别人,也可以和老爷爷、老奶奶在晚餐桌上谈论。尽管带着您的小家伙一起去看,绝对可以合家同乐。来看头在屁股那一边的马!太太小姐们,这不是谎言,它的尾巴就在头的那一边,眼见为凭。等您回去告诉先生,也许他会后悔没留在美丽太太的身边。没错,亲爱的,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这时我四周都是人。男人通通走得不见踪影,我随着人潮移动,跟着坚贞教徒、妇孺以及其他没有热血的美国人一起走。

  头在屁股那一边的马倒不是谎言,也就是让马屁股朝内赶进畜栏,如此一来,马尾巴就会在草料篮那一边。

  “太夸张啦。”一个女人说。

  “嗯,还真想不到啊。”另一个女人说,不过多数人都发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声,毕竟,如果头在屁股那一边的马不过尔尔,那么男人去看的表演又能有多香艳?

  帐篷外传来扭打声。

  “他妈的狗杂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要退钱。你以为我会付二十五分钱去看吊袜带?热血美国人可是你讲的,哼,我就是热血沸腾的美国人!妈的,把钱还我!”

  “借过,夫人。”我说,从前面两个女人中间钻过去。

  “喂,先生!你急个什么劲?”

  “抱歉,对不起。”我说,要挤出人群。

  塞西尔和一个脸红脖子粗的男人正在对峙。男人欺身上前,双手按着塞西尔的胸口推他。人群散开,塞西尔撞上他的条纹讲台。人群又合拢了,踮着脚尖只顾看热闹。

  我冲出来,那人抡起拳头就打。眼看他只差两三公分就要打到塞西尔的下巴了,拳头便被我硬生生拦住。我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向后拖。他乱骂一气,伸手抓我的前臂。我加了把劲,直到手筋抵住他的气管,半拖半拉地把他带到场子外面,然后把他掼到地上。他躺在尘烟中,大口喘气,抚着喉咙。

  不出几秒,两个西装男人风也似的来了,搀着他的胳臂拉他起来,把仍在咳嗽的男人带往镇上。他们扶着他,拍他的背,喃喃为他打气。他们拉正他的帽子,那帽子居然始终没掉到地上,真是太神了。

  “干得好。做得不错,来吧,后面的他们会接手。”韦德说,搂着我的肩。

  “他们是谁?”我说,检视前臂上渗出血珠的长长抓痕。

  “律师。他们会安抚他,讨他高兴,省得招惹麻烦。”他转向群众,大声拍手,然后搓着手说:“好啦,各位,没事了,没有热闹可以看了。”

  人群仍然舍不得离开。那人和两个律师的身影隐没在一栋红砖建筑后面,他们才开始慢慢散开,可是仍然不死心地不时回头,生怕错过好戏。

  吉米挤过那些掉队的人。

  “嘿,塞西尔要见你。”他说。

  他带我到后面,塞西尔坐在一张折叠椅的边上,腿伸得直直的,鞋子上套着鞋罩。他汗湿的脸红通通的,用一张节目单扇风,另一只手在各个口袋拍拍摸摸,最后伸进背心,抽出一个扁平的四方形酒瓶,咧开嘴唇用牙齿拔掉瓶塞,吐到一边,仰起酒瓶。然后他瞥见我。

  他注视我片刻,酒瓶停在唇上。他放下酒瓶,搁在圆肚皮上,手指轻敲肚皮,打量我。

  “你刚刚干得不错嘛。”他终于开口。

  “多谢夸奖,先生。”

  “你在哪里学来那些招式的?”

  “不知道,足球队,学校,还有对付不愿意被阉掉的牛。”

  他又打量我半晌,手指仍在敲肚皮,撅着嘴。“老骆帮你敲定工作了没?”

  “不算有,没有,先生。”

  又是漫长的静默。他的眼睛眯到剩一条缝。“你知道怎么守口如瓶吗?”

  “知道。”

  他牛饮一大口酒,眼睛又恢复常态。“嗯,好。”他慢慢点头。

  傍晚角儿们在大篷里逗观众开心的时候,我人在场子远远边陲上的帐篷后面。这个篷子小得许多,前面还有一排行李篷车挡着,来客全凭口耳相传,门票五十分钱。篷内昏幽幽的,一串红灯泡射下暖光,台上的女人有条不紊地轻解罗衫。

  我的差事是维持秩序,不时拿铁条拍打篷面,能把偷看的人吓跑固然是好,若能把他们吓得索性来到帐篷门口,付五十分钱入场就更好了。稍早在杂耍场子见到的事是不能张扬的,但我不禁要想,这一篷的表演一定能让下午那个生气的客人满意。

  这里有十二排折叠椅,座无虚席。私酒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人人都愣愣地吞酒,舍不得把目光从台上挪开。

  台上的人有一个雕像般的红发女郎,睫毛长得不可能是天生的,丰满的朱唇边点了一颗美人痣。她长腿曼妙,臀部浑圆,双峰令人赞叹,身上只剩丁字裤、一条泛着微光的透明披肩,还有飘逸的胸衣。她应和乐声扭肩膀,和她右手边一小团乐手搭配得天衣无缝。

  她迈开脚走了几步,踩着羽毛高跟鞋溜过舞台。小鼓响起,她立定脚步,张口装出惊讶的模样。她头向后仰,露出脖子,双手滑进奶罩,倾身向前揉捏到奶子硬挺起来。

  我扫视篷壁,一对鞋尖出现在帆布下面。我挨着篷壁走到那双鞋子前面,扬起铁条朝帆布打,外面一声闷吭,鞋子应声消失。我耳朵贴在帆布接缝上听,然后回到岗位。

  红发女郎跟着乐声摇摆身躯,用闪亮的指甲抚弄披肩。那披肩是织了金线或银线的,一边在她肩上前后游耍,一边闪闪烁烁。她忽地弯下腰,头向后仰,浑身抖得花枝乱颤。

  男人们吆喝起来,两三人站起来挥拳助阵。我瞄一眼塞西尔,他目露寒光,示意我留意他们。

  女郎挺起腰杆,扭身大步走到舞台中央,披肩在双腿间抽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私处。观众呻吟起来,她一个大回转,正对我们继续抽动披肩,紧紧挨擦着阴户,连小缝也鲜明可见。

  “脱吧,宝贝!脱吧!”

  鼓噪声越来越大,半数以上的人已经站起来了。塞西尔举起一只手招我上前,我靠近折叠椅一些,戒护着。

  披肩扔到地上,女郎再度背对我们。她甩头,甩得发丝在肩胛上波浪起伏,伸手解开奶罩勾子。观众欢呼起来。她停下手,转过脸看观众,眨眨眼,挑逗地把肩带拨下肩膀,然后把奶罩扔开,回转面对观众,双手犹抱在胸前。抗议声此起彼落。

  “噢,少来了,蜜糖,露一下嘛!”

  她摇头,羞答答地撅嘴。

  “哎,拜托哦!我付了五十分钱呢!”

  她摇头,假正经地盯着地板猛眨眼。冷不防,她眼也张,口也开,双臂也放掉。

  傲人的双峰往下堕,忽地定住,而后轻轻摆荡,但她本人却没移动半分。

  观众不约而同倒抽一口气,在赞叹中鸦雀无声,片刻后才爆出满堂彩。

  “好样的!”

  “上天垂怜哟!”

  “骚呀!”

  她轻触自己,又是摩,又是挲,又用指尖揉捏乳头,勾魂魅眼直视男人,舌头舐着上唇。

  鼓声响起,她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已然硬挺的乳尖,将一边奶子往上拉,直到乳尖对着半空中,整只奶子形状都不一样了。然后放手任凭奶子忽地落下,几乎乱跳起来。她手指始终捏着乳头,以同样的手法拉另一只奶子。两只奶子就这么轮流耍弄,速度越来越快,拉,放,拉,放,待鼓声平息,换长号上场,她双手已经快得一团模糊,乳浪翻腾滚动。

  男人连声叫好。

  “噢耶!”

  “妙呀,宝贝!妙呀!”

  “赞美主啊!”

  鼓声又来了。她折下腰肢,倾身向前,晃起丰乳。奶子那么重,垂得那么低,起码拖了三十公分长,底端又大又圆,仿佛各装了一颗葡萄柚。

  她扭着肩膀,先动一边,再动另一边,让双乳各自朝着反方向摆荡。速度渐增渐快,摆动的幅度也越大,越激烈奶子就拉得越长。不久,两只奶子便在中心相碰,啪一声都听得到。

  天哪。就算有人打群架,我也不会知道的。我的脑袋里一滴血都不剩啦。

  女郎站直,欠身行礼,再站直,托起一只奶子,举到唇边,舌尖在乳头遛了一圈,然后含进口里,就这么站着毫不害臊地咂吮起来,男人们挥帽的挥帽,挥拳的挥拳,全都像野兽般叫嚣。她放掉那妙不可言的乳房,拧一下,然后朝台下送上一个飞吻。她弯腰拾起透明披肩,离开舞台,举起手臂让披肩在身后飘动成闪烁的彩带。

  “好啦,各位。”塞西尔说,拍拍手,爬上阶梯到舞台上,“让我们为芭芭拉热烈鼓掌!”

  男人们欢呼、吹口哨,高举双手鼓掌。

  “没错,这位小姐不得了,不是盖的吧?今晚各位吉星高照,她下台后愿意让几位先生当入幕之宾,错过今天就没有啰。诸位,这是无上的荣耀,她是万中选一的宝贝,我们的芭芭拉是万中选一的呀。”

  男人们朝出口过去,拍着彼此的背,已经在回忆点点滴滴。

  “有没有看到那双奶子?”

  “哇,真是美呆了。只要能摸上一把,要什么我都给。”

  幸亏没出岔子,否则我连自制都觉得很吃力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赤身露体,我想我永远都不一样了。

  随后四十五分钟我守着芭芭拉的梳妆篷,让她接待恩客。只有五个人愿意付出两元的定价,他们傲然排队。第一个在里面喘息呻吟七分钟,出来慌忙掩上裤裆,踉踉跄跄走了,换下一个进去。

  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芭芭拉出现在门口,一丝不挂,只披着一件东方丝袍,也没系上衣带。她的发丝凌乱,口红晕开,手指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

  “就这样了,亲爱的。”她说,挥我走开。她嘴里、眼里都漾着威士忌的酒意。“今天晚上我不免费招待。”

  我回到库奇艳舞篷收拾椅子,帮忙拆卸舞台,塞西尔在一边算钱。收工后,我名下多了一块钱的财产外加浑身酸痛。

  大篷仍未散场,泛出昏光仿佛幽冥的体育馆,正随着乐声震动。我凝视大篷,怔怔听着观众的声音。他们哈哈大笑,拍手,吹口哨,有时一起倒抽一口气,有时全场紧张得惊叫连连。我看一下怀表。九点四十五分。

  我忖度要不要去看表演,又生怕一走过场子,会被逮去干活儿。杂工们白天有空就随便找个角落歪着打盹,这会儿拆解起帆布之城,手脚跟搭建时一样快。帐篷躺平在地,支架倾倒。马匹、篷车、工人们正在场地上艰难地把所有东西搬回铁轨。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头靠在膝盖上休息。

  “雅各,是你吗?”

  我抬头,老骆跛着过来,斜睇着我。“好家伙,我就说是你嘛。我这双老眼睛不中用了。”

  他慢慢坐到我旁边,抽出一个绿色小瓶子,拔掉瓶塞,喝了起来。

  “这把老骨头干不动了,雅各。每天收工都腰酸背痛。要命,我现在就浑身酸痛,而今天都还没收工呢。飞天大队大概还要再有两个钟头才发车上路,之后再有五个钟头又要照今天的样子,从头再来一遍。这种日子不适合老人家。”

  他把酒瓶递给我。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盯着那恶心的液体。

  “姜汁药酒。”他一把拿回去。

  “你喝这玩意儿?”

  “是啊,怎样?”

  我们默默无言片刻。

  “天杀的禁酒令。”老骆终于开口,“这玩意儿的味道本来还可以,都是政府没事决定把它变难喝的。还是有喝酒的效果啦,只是味道恶心巴拉。真不像话,我这把老骨头就是靠这个在撑日子。我快要不中用了,到时除了卖门票,啥也做不动,偏偏我又丑得不能见人。”

  我看看他,他说的没错。“那你还有别的活儿可以做吗?也许在后台当差?”

  “卖门票就是终点站了。”

  “等你干不了活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大概会去找老黑想想办法。嘿,你有香烟吗?”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没有,抱歉。”

  “我想也是。”他叹息。

  我们静静坐着,看着一批又一批人马千辛万苦地将设备、动物、帆布弄回火车。艺人们从大篷后面出来,隐没到梳妆篷,再出来时已经换成便服。他们成群站着,笑语嘻哈,有的人还在抹掉脸上的妆。即便没穿秀服,艺人仍然散发魅力,而四周的工人蓬头垢面东奔西跑,和他们同处一个宇宙却不在同一个象限。艺人和工人井水不犯河水。

  老骆打断了我的沉思。“你是大学生?”

  “是啊。”

  “我想也是。”

  他再度对我扬扬药酒,我摇头。

  “念完了吗?”

  “没有。”我说。

  “怎么不念到毕业?”

  我没吭声。

  “你几岁啦,雅各?”

  “二十三。”

  “我有一个儿子跟你一样大。”

  乐声止息,乡民开始从大篷三三两两出来。他们停下脚步,纳闷他们入场时经过的兽篷怎么了。正当他们从前门出来,一队人马从后面进去,运出看台、座椅、表演区枕木,吵吵闹闹地装上篷车。观众还不曾离开,工人就开始肢解大篷。

  老骆浑浊地咳嗽,咳得骨架子都在晃。我转头看看是否需要拍拍他的背,但他举起一只手阻止我。他又是哼气,又是清嗓子,又啐口水,然后喝点药酒,用手背揩嘴,望着我,把我从头看到脚。

  “你听我说,我不是要探你的底,不过我看得很明白,你还没出来混很久。你身上太干净,衣服太好,而且你什么家当都没有。流浪的人会沿途累积家当,也许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照样会收在身边。我晓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话,可是像你这样的孩子不该出来流浪。我流浪过,那种日子不是人过的。”他的前臂搁在膝头,脸孔转向我,“要是你还有家,我想你应该回去。”

  我怔了片刻才开口,一开口嗓音便开岔。“我没有家。”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点头,“真遗憾。”

  人潮散开,从大篷到了停车场,又继续前进,回到镇上市街。大篷后面冒出一个气球,升到天空,接着传来孩子的长长哭号。我听到笑声、引擎声、兴奋得提高嗓门的人声。

  “她居然能弯成那样,你能相信吗?”

  “小丑裤子掉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要笑死了呢。”

  “吉米呢?汉克,吉米跟你在一起吗?”

  老骆突然东倒西歪地爬起来。“嗬!他在那里,那个老杂种在那里。”

  “谁呀?”

  “就是艾蓝大叔呀!我们得帮你敲定差事。”

  他蹦着前进的速度出乎我意料的快。我站起来跟上去。

  艾蓝大叔很好认,猩红外套,白马裤,高帽子,上过蜡的翘胡子,从头到脚都是标准的戏班主人打扮。他大步穿过场子,仿佛在带领乐队游行似的,肚子挺在前面,洪亮地下达指令。他停下脚,让狮子笼舍从他前面推过去,然后继续走,经过一群正在和卷起的帆布奋战的人,停也不停就一掌掴其中一人的耳光,那人叫一声回头来看,但艾蓝大叔已经走了,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这倒提醒我了,不管怎样,千万别在艾蓝大叔面前提起林铃马戏团。”老骆回头对我说。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不行。”

  老骆急急追上艾蓝大叔,跑到他面前。“呃,您在这呀。”他说,声音又假又像小猫咪咪叫。“不知道能不能跟您谈谈呢,先生?”

  “我现在没空,小子,没空。”艾蓝声若洪钟,像是电影院画面粗糙的新闻短片中的纳粹军人踏着正步走了。老骆一瘸一瘸追得无力,头歪到一边,最后落到队伍后面,追着人跑,像被抛弃的小狗。

  “先生,只要一下子就好。我只是在想,不晓得哪一个部门欠人手。”

  “你想换差事?”

  老骆的声音像警笛般拉高,“没有哇,先生,不是我啦。我喜欢我的差事。一点也没错,先生,喜欢得不得了,就是这样。”他咯咯笑得像疯子。

  他们之间的距离拉长了。老骆踉踉跄跄,最后停下来。“先生?”他对着越走越远的艾蓝大叔喊,“先生?”

  艾蓝大叔已经不见了,隐没在人群、马匹、篷车之中。

  “妈的。他妈的!”老骆说,抓下帽子一把扔到地上。

  “没关系啦,老骆,谢谢你为我尽心。”

  “谁说没关系。”他嚷着。

  “老骆,我——”

  “别说了,我不要听。你是好孩子,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只是因为那个肥猪头没空,就摸摸鼻子走人。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所以呢,你对老人家要放尊重一点,别给我惹麻烦。”

  他眼中燃着火。

  我靠过去捡起他的帽子,拍掉尘土,递还给他。

  片刻之后,他接过帽子,凶巴巴地说:“那好吧,我想没事了。”

  老骆带我到一辆篷车,叫我在外面等。我倚着已经固定住的轮子,一会儿抠指甲缝里的污垢,一会儿拔草来嚼,打发时间。我一度打起瞌睡,快要睡着了。

  老骆一小时后才出来,歪歪斜斜,一手握着长颈瓶,一手拿着手卷烟,眼睛半开半闭。

  “这边这位是厄尔。他会罩你。”他口齿不清,一手朝身子后面挥。

  一个光头佬从篷车下来,体格魁梧,脖子比脑袋更粗大。模糊的绿色刺青从指节一路刺到了毛茸茸的手臂。他伸出一只手来跟我握手。

  “你好。”他说。

  “你好。”我说,困惑起来。我扭身去看老骆,他东倒西歪地穿越青青绿草,大致上是朝着飞天大队的方向前进。他嘴里哼着曲儿,够难听的。

  厄尔把手围在嘴边:“别唱啦,老骆!快上火车,晚了小心人家抛下你开走!”

  老骆跪到地上。

  “哎哟,妈呀。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厄尔说。

  他走过去,把老人兜起来,仿佛他是孩子似的轻松。老骆任凭手臂、腿、头垂在厄尔的臂弯外,咯咯笑着叹气。

  厄尔将老骆放在一节车厢的门口,跟里面的某个人商量两句,然后又回来。

  “那玩意儿会害死老家伙的。”他喃喃说,直直向我走过来。“就算他五脏六腑没烂掉,也会从那个臭火车上滚下来摔死。我才不碰那玩意呢。”他说,回头来看我。

  我还杵在他扔下我的地方。

  他看来很意外,“你到底来不来呀?”

  最后一段火车也驶动后,我蹲坐在寝车一个铺位下面,和另一个人挤在一起。他是那块地方的主人,我们说服他让我以一块钱的代价在那里混一两个钟头。尽管如此,他照旧咕哝个没完没了,而我拼命把膝盖抱紧,尽量别占用位子。

  车厢里臭烘烘,净是肮脏身躯、衣服的臭气。铺位一共上下三层,一床起码睡一两个人,床下面也睡了人。我对面那个睡地板的家伙正在拍打一条薄薄的灰毯子,徒劳无功地想弄成枕头状。

  杂七杂八的声响中传来一句波兰话:“Ojczenaszktryjestwniebie,swisiimiTwoje,przyjdkrlestwoTwoje——”(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讨厌。”我的东道主说着把头探出走道,“死波兰佬,讲英文啦!”然后缩回来摇头说:“这些家伙有的才刚下船。”

  “——iniewdnasnapokuszeniealenaszbawodezego.Amen.”(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阿门。)

  我抵着车厢壁,闭上眼睛,低语:“阿门。”

  车厢摇晃起来,灯光一闪就熄了。前方不知道哪里传来汽笛的嘶鸣,火车开始向前驶,灯光重新亮起。我累到言语难以形容,头硬生生撞上厢壁。

  稍后我醒过来,发现面前立着一双巨大的工作靴。

  “你起床了没?”

  我甩甩头,试图弄清楚自己在哪里。

  我听到腿筋咔啦咔啦的声音,然后看到一个膝盖,接着厄尔的脸孔映入眼帘。“你还在这里吗?”他朝床下窥探。

  “在,对不起。”

  我摇摇晃晃爬出来,蹒跚地站直。

  “哈利路亚。”我的东道主说,伸个懒腰。

  “Pierdolsi。(去你的。)”我说。

  几尺开外一个床位传来扑哧一笑。

  “来吧。艾蓝喝了两杯,心情已经放松了,但还没喝到会使性子。我想现在正是你的机会。”厄尔说。

  他带我穿过两节寝车,当我们走到尽头,便面对另一种车厢。从门上的窗户可以看见里面亮晶晶的木头和精巧的灯具。

  厄尔转向我:“准备好了吗?”

  “当然。”我说。

  其实才没有。他揪住我的后颈,把我的脸砸向门框。他另一只手拉开车门,猛地把我往内推。我双臂张开,撞上一根黄铜杆子才没继续向前冲。我惊愕地回头看厄尔,然后看到其他人。

  “什么事呀?”艾蓝大叔安坐在扶手椅上,和三个人在一起。一根胖雪茄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另一手握着散成扇形的五张纸牌,面前小桌上搁着一杯白兰地,酒杯再过去就是一大叠的扑克牌筹码。

  “先生,他跳到我们火车上,在一节寝车逮到他的。”

  “是吗?”艾蓝大叔说,闲闲吸一口雪茄,放到一旁的烟灰缸上面。他重新安坐,研究他的牌,把烟从嘴角徐徐喷出。“我也赌三块钱,加码五块。”他向前倾,把一叠筹码扔进赌注堆。

  “要我把他送出门吗?”厄尔说。他上前,拉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我绷紧肌肉,握住他的手腕。倘若他想再摔我一次,我就要抓住他。我目光从艾蓝大叔移到厄尔的下半截脸(我只看得到下半截),再移回艾蓝大叔那边。

  艾蓝大叔收起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厄尔,不用急着动手。”他拿起雪茄,又长吸一口。“放下他。”

  厄尔放下我,让我背对艾蓝大叔落地,草草拉一下我的外套,算作帮我整理仪容。

  “你上前一点。”艾蓝大叔说。

  我乖乖听命,很乐意到厄尔够不到的地方。

  “您好像还没有赐我知道您尊姓大名的荣幸?”他吐出一个烟圈。

  “我叫雅各·扬科夫斯基,先生。”

  “请您务必告诉我,雅各·扬科夫斯基来到我的火车有何居心?”

  “我要找工作。”我说。

  艾蓝大叔继续注视我,懒洋洋地吐烟圈,双手搁在肚皮上,手指悠然轻拍背心。

  “你在马戏班子待过吗,雅各?”

  “没有,先生。”

  “看过马戏表演吗,雅各?”

  “当然有啊,先生。”

  “哪一家?”

  “林铃兄弟。”我说,背后突然传来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回头一看,厄尔正瞪大眼睛示警。

  “他们表演很差劲,差劲透了。”我急急补充说明,回头面对艾蓝大叔。

  “是这样的吗?”艾蓝大叔说。

  “是呀,先生。”

  “那你看过我们的表演吗,雅各?”

  “有啊,先生。”我说,感觉到一股红潮扫过脸颊。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他问。

  “很……精彩。”

  “你最喜欢的表演是哪一段?”

  我思绪狂奔,无中生有。“有黑马和白马的那一段,还有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孩子。就是那个穿亮片衣的。”

  “你听到啦,奥古斯特?这小子喜欢你的玛莲娜。”

  艾蓝大叔对面的男人站起来,转过身。他是兽篷的那个男人,只不过他这会儿没戴高帽子。他有棱有角的脸孔不带一丝情感,黑发用发油梳得油光水亮。他也蓄着八字胡,不过不像艾蓝大叔一样留得翘起来,他的只有到嘴唇边上。

  “你来我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差事?”艾蓝大叔问,他向前倾,从桌上端起一个酒杯,摇一摇酒液,一口灌下肚子。一个侍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立刻重新斟满。

  “我什么都愿意做。不过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照料动物。”

  “动物啊。奥古斯特,你听见啦?这小子要照顾动物呢。依我看,你想负责给大象弄水喝,是吧?”

  厄尔皱起眉头,“可是先生,我们没有——”

  “住口!”艾蓝大叔嚷着一跃而起,袖口把杯子扫落到地毯上。他盯着酒杯,握紧拳头,脸色愈来愈阴沉。然后咬牙切齿,发出非人的长嗥,用脚狠踏那只酒杯,踩了一脚一脚又一脚。

  车厢内一阵静默,只有车轮底下枕木咔啦咔啦的规律响声。然后侍者跪在地上,收拾玻璃碎片。

  艾蓝大叔深呼吸一口气,转向窗边,手在背后交握。好不容易,等他转身面对我们,他的脸又是红的,一抹假笑挂在唇角。

  “就让我把你的心思都说出来吧,雅各·扬科夫斯基。”他一字一字地念出我的名字,仿佛那是什么恶心的东西。“你这种人我见过千百个了。你以为我没办法一眼看穿你的心思吗?你到底是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是跟妈咪拌嘴吗?还是你只是想趁着学校放暑假,来点小小的冒险?”

  “不是的,先生,绝不是那样。”

  “我才懒得管你是怎样,就算我现在给你一个工作,你也撑不下去的。你连一个礼拜也挨不过,连一天都成问题。我们马戏班子就像是跑得很顺畅的大机器,只有最强悍的人才跟得上节拍,做得下去。可是你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强悍,是吧,大学生先生?”

  他怒目瞪我,仿佛在看我有没有种反驳他。“现在你给我滚。”他说,摆摆手要我离开。“厄尔,送他出去。要等你看到红灯的时候才能把他扔下车哦,我可不要因为弄伤了一个妈妈的亲亲小宝贝而惹上任何麻烦。”

  “等一下,艾蓝。”奥古斯特说,脸上堆满假笑,显然觉得饶有兴味,“他说对了吗?你真的是大学生?”

  我觉得像是一只被两只猫扔着玩的老鼠。“我本来是大学生。”

  “那你是念什么的?大概是艺术类的东西吧?罗马尼亚土风舞?亚里士多德的文艺批评?或者,扬科夫斯基先生,你拿到了手风琴表演的学位?”他射出揶揄的目光。

  “我念的是兽医。”

  他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完全换了一个人。“兽医学院?你是兽医?”

  “不算是啦。”

  “什么叫‘不算是’?”

  “我没有参加期末考。”

  “怎么不去考?”

  “就是没去啊。”

  “是你最后一学年的期末考吗?”

  “是的。”

  “哪所大学?”

  “康奈尔。”

  奥古斯特和艾蓝大叔互使眼色。

  “玛莲娜说银星在闹病。她吩咐我叫先遣员安排兽医过来。她好像不明白先遣员就是赶在马戏班子进城之前去打广告的人,所以才会叫先遣员啊。”奥古斯特说。

  “你想说什么?”艾蓝大叔说。

  “叫这小子早上给银星看病。”

  “那你打算让他今天晚上睡哪里?我们的人数早就超过铺位了。”他从烟灰缸拿起雪茄,抖落烟灰,“我们大概可以把他放到平板货车车厢。”

  “我想的是表演马的车厢。”奥古斯特说。

  艾蓝大叔皱眉,“什么?去跟玛莲娜的马一起睡?”

  “是啊。”

  “你是说以前关羊的地方?那边不是那个蹩脚矮冬瓜在住的吗?他叫啥来着?”他说,打着榧子,“丁科?金科?那个养狗的小丑?”

  “没错。”奥古斯特笑了。

  奥古斯特领着我穿过男人的寝车往后走,直到我们来到一节牲口车厢的外面。

  “你站稳脚步啦,雅各?”他和蔼地问。

  “应该吧。”我回答。

  “很好。”他说。他没再拖延,向前一窜,抓住车厢侧面的某个地方,然后敏捷地爬到车顶。

  “妈呀!”我嚷着,警觉地先察看奥古斯特消失的地方,然后朝下看看车钩和车厢底下飞掠的枕木。火车颠簸地转弯。我伸出手平衡身体,呼吸急促。

  “来啊。”一个声音从车顶上叫我。

  “你怎么上去的?要抓哪里?”

  “有梯子,就在车厢旁边,你向前靠,手伸出去摸就找得到了。”

  “要是找不到呢?”

  “那我们就得走人了,不是吗?”

  我戒慎地来到边缘,只能勉强看到单薄铁梯的一角。

  我目光定在上面,两手在腿上揩揩,然后身体向前倾。

  我的右手摸到梯子,伸出左手乱抓一把,直到我够到另一边。我把脚牢牢固定在横档之间,试图歇口气。

  “喂,上来啊!”

  我向上看,奥古斯特探出头来看我,笑嘻嘻的,发丝在风中翻飞。

  我爬到车顶,他挪开位子,等我坐到他旁边,他手搁在我肩膀上。“转过来,我要你看一个东西。”

  他指着火车的尾端,火车在我们身后拖得很长,像一条巨大的蛇,串连在一起的车厢随着火车转弯而摇晃、弯曲。

  “很美吧,雅各?”奥古斯特说。我回头看他,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放光。“可是没有我的玛莲娜那么美,嘿嘿?”他咂一下舌头,跟我眨眼。

  不等我反驳,他站起来,在车顶上跳起踢踏舞。

  我伸长脖子,计算有几节牲口车厢。至少六节。

  “奥古斯特?”

  “嗯?”他说,转圈转到一半停下来。

  “金科在哪一节车厢?”

  他突然蹲下来,“这一节,你运气还真不错啊,嗯?”他拉开一片车顶通风板,消失无踪。

  我手脚并用急忙移过去。

  “奥古斯特?”

  “怎么啦?”黑暗中一个声音回答我。

  “有梯子吗?”

  “没有,跳下来就好了。”

  我把身子放进车厢,直到只靠指尖抓住车顶时才放手,然后摔到地上。黑暗中传来一声受惊的马嘶。

  一道道细长的月光从木条厢壁间射进来。我一边是一排马匹,另一边则是一堵墙,显然是门外汉动手钉的。

  奥古斯特上前把门向内推开,直到门板砰地撞上木墙,露出一间只能凑合着住人的房间。房间点着煤油灯,灯立在一只倒扣的木箱上面,旁边就是一张便床。一个侏儒趴在床上,一本厚厚的书摊开在面前。他和我年纪相仿,跟我一样一头红发,但跟我不一样的是他发丝倒竖,一头浓发乱七八糟的。他的脸、脖子、手臂、手都密密麻麻净是雀斑。

  “金科。”奥古斯特鄙夷地说。

  “奥古斯特。”侏儒说,语气同样鄙夷。

  “这位是雅各。”奥古斯特说,在小房间转了一圈,边走边翻看东西。“他要跟你一起住一阵子。”

  我站上前,伸出我的手说:“你好。”

  金科冷冷地握我的手,目光回到奥古斯特身上。“他是什么?”

  “他叫雅各。”

  “我问你他是什么,不是问你他是谁。”

  “他要在兽篷帮忙。”

  金科一跃而起。“兽篷?免谈,我是艺人,我绝对不跟工人一起睡。”

  他身后传来一声低吼,我才注意到那只杰克罗素犬。它站在帆布床的尾端,颈毛倒竖。

  “我是马戏总监兼动物总管,”奥古斯特缓缓说,“你能睡在这里,纯粹是因为我好心,也是因为我好心,这里才没有塞满杂工。当然了,我随时可以收回好心,再说这位先生是马戏班子的新兽医,而且拿的是康奈尔大学的学历,因此在我眼里,他比你高级多了。也许,你愿意考虑把床让给他睡。”煤油灯的火光在奥古斯特的眼里闪烁,他的唇在幽暗的光线下颤动。

  片刻后,他转向我,深深哈腰一鞠躬,脚下咔嚓一声立正。“晚安,雅各。我敢说金科一定会好礼相待,是不是呀,金科?”

  金科怒眼瞪他。

  奥古斯特用手把两边头发都抚平,然后离开,随手把门关上。我望着那粗糙的木门,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从车顶传来,这才回过头。

  金科和狗在瞪我。狗露出牙齿狂吠。

  这一夜我睡在一张皱巴巴的鞍褥上面,抵着墙,尽量离便床远一点。那被子潮潮的。不知道当初是谁负责封起车厢的木条空隙,把这里钉成房间,总之做工很蹩脚,搞得我的被子淋了雨水,又冻了露水。

  我惊醒过来,手臂和脖子都搔破皮了。不知道害我发痒的是马毛还是虫子,我也不想知道。从木条空隙看出去,天空是黑的,火车仍在前进。

  我是从梦中惊醒的,却记不起梦境。我合上眼,试着钻进心底去探寻梦境。

  是我母亲。她身穿矢车菊蓝色洋装,把衣服晾到院子里的晒衣绳上面。她嘴里衔着几只木头晒衣夹,系在腰际的围裙里还有更多夹子。她正忙着把床单晾起来。她轻轻哼着波兰歌曲。

  一道闪光。

  我躺在地板上,脱衣舞娘的乳房垂在我眼睛上方,褐色乳晕有银币那么大,在我眼前荡着圈圈,向外荡开又荡回来,啪,向外荡开又荡回来,啪。我感觉到兴奋的狂潮,然后良心谴责我,然后恶心。

  然后我就……

  我就……

  然后我就像我这种蠢老头一样哭闹,就这样。

  我猜我是睡着了。我可以发誓,几秒前我还是二十三岁的人,而现在我却在这具干瘪的破旧躯壳里。

  我吸吸鼻子,抹掉可笑的泪水,试图振作精神,因为那个女孩来了,那个丰满的粉衣女孩。要么她工作了一整晚,要么我混掉了一天而不知不觉,不知道答案是哪一个,讨厌。

  我也希望记住她的名字,偏偏没那个记性。没办法,九十岁或九十三岁的人就是这样。

  “早安,扬科夫斯基先生。该起床啰。”看护说,打开电灯。她走到窗前,调整百叶窗水平叶片的角度,让阳光透进来。

  “起床干吗?”我嘀咕着。

  “因为仁慈的上帝又赐予你新的一天呀。”她来到我身边,揿下床栏杆上的一个按钮,床开始嗡嗡作响。几秒后,我便成了坐姿。“再说,你明天要去看马戏团。”

  马戏团!这么说,我没白白丢失一天。

  她在耳温枪上装上抛弃式套子,插进我耳朵量体温。他们每天早上都要这么又戳又刺一回,仿佛我是从冰箱最里面挖出来的一块肉,没证实我健康无虞之前都得严阵以对。

  耳温枪哔哔叫,她把套子剥下来扔进垃圾桶,在病历上记了两笔,然后从墙上拉下血压计。

  “你要去食堂吃早餐吗?还是要我端来这里?”她问,帮我戴上血压计的腕带,开始充气。

  “我不吃。”

  “别这样,扬科夫斯基先生。你得保持体力。”她说,将听诊器压在我手肘内侧,看着读数。

  我拼老命偷瞄她的名牌。“保持体力干吗?跑马拉松吗?”

  “这样你才不会生病,不会错过马戏表演。”她说。腕带的气消掉后,她便拆掉,收好挂回墙上。

  好不容易!总算看到她的名牌了。

  “那我在这里吃早餐,萝丝玛莉。”我说,借此证明我记得她的名字。维持你神智正常的假象并不容易,但很重要。反正,我又不是真的老糊涂,我只是必须比旁人多花一分精神注意周遭的情况。

  “我承认你确实壮得像匹马。”她说。记完最后一项记录,她才合上我的病历表,“如果你能吃胖一点,我敢打赌你还能再活十年。”

  “帅呀。”

  等萝丝玛莉来推我去走廊,我请她将我安置在窗边,才好看公园那边的动静。

  天高气爽,阳光从胖胖蓬蓬的云朵间流泻而下。这样更好,在恶劣天气中搭建马戏场地的滋味我太清楚了。马戏工作与往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这年头恐怕连杂工也换了好听的头衔了吧。他们的住宿品质绝对是好多了,瞧瞧那些休旅车吧,有些甚至配备行动式卫星天线呢。

  午餐过后不久,我瞥见第一个养老院院民由亲戚推到街上。十分钟后,院民们的轮椅便络绎不绝,组成名副其实的篷车队。有茹熙,噢,还有娜丽·坎顿,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她脑袋都糊涂了,什么也不会记得的。还有桃乐丝,那个人一定就是她老是挂在嘴上的蓝道吧。还有王八乌龟麦昆迪,噢,对,那个坐镇山头的山大王,他的家人簇拥着他,苏格兰毯子盖在腿上,无疑正在口沫横飞讲述大象的故事。

  大篷后面有一排俊秀的佩尔什马,每一匹都白得发亮。或许是花式骑马用的表演马?这种马向来是白色的,以便掩饰艺人用来稳固脚部的粉状树脂。

  就算是表演无人骑乘马术的马吧,没理由认为它们会有玛莲娜手底下的马那么厉害。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比得上玛莲娜。

  我搜寻大象的身影,心里半是害怕,半是失望。

  下午稍后院民组成的篷车队回来了,轮椅上系着气球,头上戴的帽子实在够驴的。有些人甚至把套着塑料袋的棉花糖抱在大腿上,塑料袋啊!那糖说不定都有一个礼拜啦。在我那个年代呀,我们都是直接拿纸棒伸到机器里,缠成整只的棉花糖。

  五点的时候,一个苗条的马脸看护来到走廊尽头。“准备好吃晚餐了吗,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解除轮椅的刹车,将轮椅调转方向。

  “嗯。”我说,气恼起来,她不该不等我回答便碰了轮椅。

  我们来到食堂,她将我推向我的老桌位。

  “喂,等一下!我今天晚上不要坐这里。”我说。

  “别担心,扬科夫斯基先生。麦昆迪先生一定已经原谅你昨天晚上的事了。”

  “是喔,哼,我可没有原谅他。我要坐那边。”我指着另一张桌子。

  “那边没人坐。”

  “没错。”

  “哎,扬科夫斯基先生,你何不让我——”

  “该死,让我坐在我想坐的位子啦。”

  我的轮椅停下来,背后是一片死寂。几秒后,轮椅又开始动了。看护把我推到我指定的桌位,然后端来我的晚餐。她气鼓鼓地嘟着嘴,砰地将餐盘放在我面前。

  独坐一桌最难挨的就是没有东西让你分神,以致你一定会听见别人聊天。我无意偷听,偏偏就是会听到。他们大都在聊马戏团,这无所谓,我不能忍受的是老屁蛋麦昆迪像亚瑟王主掌他的宫廷一样坐在我的桌位,和我的女性朋友在一起。不止哪,他显然跟马戏团的人说他曾经提水给大象喝,结果他们把他的票升等,让他坐到第一排!不可思议!这会儿他坐在我的桌位,哇啦哇啦说他得到的特殊礼遇,而荷柔、桃乐丝、诺玛就赞赏地望着他。

  我受不了啦。我打量自己的餐盘,盘里盛着某种炖的东西上面淋着稀稀的肉汁,一旁是一个表面坑坑洼洼的果冻。

  “看护!看护!”我嚷着。

  其中一个抬起眼,见我显然没有快挂掉的迹象,步伐也就慢条斯理。

  “有什么事吗,扬科夫斯基先生?”

  “可以给我真正的食物吗?”

  “我不懂,可以说明一下吗?”

  “真正的食物啊,你知道的嘛,就是不住养老院的人吃的东西。”

  “这个嘛,扬科夫斯基先生——”

  “别说什么‘这个嘛,扬科夫斯基先生’,小姐,这是托儿所小孩子吃的东西,我知道自己不是五岁。我九十岁啦,不然就是九十三岁。”

  “这不是托儿所食品。”

  “怎么不是,里面根本没有固体的东西,你看——”我拿叉子铲起覆着肉汁的那坨东西,它啪地整坨落回盘子,只剩下叉子覆着一层糊。“这能叫食物吗?我要可以用牙齿咬的食物。要咬起来会咔滋咔滋响的东西。还有,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戳戳那坨红色的果冻,它抖得不像话,像我曾经见识过的某人乳房。

  “那是沙拉。”

  “沙拉?你有看到任何蔬菜吗?我可没有看到。”

  “这是水果沙拉。”她说,嗓音坚定,但那是硬挤出来的。

  “你看到任何水果了吗?”

  “有啊,我确实看到了。”她说,指着一个凹痕,“在那里,还有那里,那是一片香蕉,那是一颗葡萄。你何不吃吃看?”

  “你怎么不自己吃吃看?”

  她手抱着胸,老古板女人失去耐心啰。“这是给养老院民吃的食物,菜色是由专攻老年医学的营养师特别设计的——”

  “我不要吃这个,我要真正的食物。”

  食堂里一片死寂。我环顾四周,每双眼睛都停驻在我身上。我大声说:“怎样?这个要求很过分吗?难不成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怀念真正的食物?你们不可能全都爱吃这个……这个……半流质食品?”我把手放在盘子边缘,推了一下。

  小小的一下。

  真的。

  我的盘子飞过桌子,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他们召来了拉席德医生。她坐在我床边问问题,我尽量保持礼貌。但我实在厌倦他们把我当成不可理喻的人,对她的火药味恐怕重了一点。

  过了半小时,她请看护和她到走廊。我拉长耳朵,尽管我的老耳朵大得可憎,却只听到了片断的词语。“非常、非常沮丧”和“引发行为上的侵略性,这在老年病患身上并非不寻常”。

  “我不是聋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老了!”我在床上大叫。

  拉席德医生窥看我一眼,拉着看护的手走远,离开我听力所及的范围。

  那天晚上,纸杯里多了一颗新药丸。药丸倒到我手心后,我才注意到有一颗没见过的。

  “这颗是什么?”我说,推着它,翻过来看另一边。

  “什么?”看护说。

  “这个。”我戳着问题药丸,“就是这一颗,我没见过。”

  “是安米替林。”

  “是治什么的?”

  “让你觉得比较舒服的药。”

  “是治什么的?”我重述问题。

  她没有接腔,我抬眼看她,我们四目交对。

  “忧郁症。”她总算说了。

  “我不吃。”

  “扬科夫斯基先生——”

  “我并不忧郁。”

  “这是拉席德医生开的药,吃了会让你——”

  “你想迷昏我,把我变成吃果冻的羊咩咩。我跟你说,我不吃。”

  “扬科夫斯基先生,我还得帮十二个病人喂药,现在请把药吃下去。”

  “我们不是院民吗?”

  她紧绷的五官严厉起来。

  “这颗我不吃,其他的我会吃。”我说,把那颗药丸从手心弹掉。它飞出去,掉在地板上。我把其他的塞到嘴里,“水呢?”我口齿含糊,努力让药丸都待在舌心不乱跑。

  她给我一个塑料杯,从地上捡起药丸,然后走进我的洗手间。我听到冲马桶的声音,然后她回到我面前。

  “扬科夫斯基先生,我再去拿一颗安米替林,如果你还是不吃,我会通知拉席德医生,她会把药改成注射针剂。吃药也好,打针也罢,反正都是安米替林,看你喜欢哪种用药方式,自己选吧。”

  当她拿来药丸,我吞进肚子。十五分钟后,我也挨了一针,不是安米替林,是别的玩意儿。不公平,我明明吞了那颗该死的药丸。

  不出几分钟,我就变成了吃果冻的羊咩咩。唔,反正就是羊啦。我不断回忆自己今天怎么会招惹上这件倒霉事,我意识到如果现在有人拿坑坑巴巴的果冻叫我吃,我也会乖乖吃掉。

  他们把我怎么啦。

  我凝聚这具破烂躯壳内的所有感情,努力维持怒意,但徒劳无功。怒火渐渐消退,仿佛浪潮离开海岸。我思忖着这可悲的事实,却突然意识到黑幽幽的睡意正在我头上盘旋。睡意已经盯上我一段时间了,等在那里,每盘旋一圈就离我近一点。此时我的怒气只剩一个空壳子,我放弃了,在心底跟自己说明天早上起床记得继续生气,然后便放任意识漂流。我根本无法控制思绪了。

  火车低鸣,抗拒着愈来愈强大的刹车力道。数分钟后,这条巨大的铁蛇发出最后一声长嘶,颤抖着停止,呼出蒸气。

  金科一把掀开毯子,站起来。他不会超过一百二十公分高,顶多一百二。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咂咂嘴,然后搔搔头、胳肢窝和胯下。小狗在他脚边跟前跟后蹦蹦跳,猛摇它的短尾巴。

  “来吧,昆妮。”他说,兜起小狗,“你要出去吗?昆妮要出去?”他对准褐白相间的狗头一吻,穿过小小的房间。

  我窝在角落鞍褥上看着他们。

  “金科?”我说。

  要不是他摔门摔得那么狠力,我可能会以为他没听见。

  我们这列车停在飞天大队列车后面的铁道支线。飞天大队显然几个钟头前便停在那里了。帆布城已然矗立,乡民们聚集过来,欢喜地四处打量。一排排的孩童坐在飞天大队的车顶,眼睛放光细看场地上的活动。他们的父母聚在下面,牵着较年幼的孩子,指出面前的种种奇景。

  工人们从主列车的寝车车厢爬下来,点燃香烟,穿过场地去伙房帐篷。那里的蓝、橘旗帜已经随风飘扬,旁边的锅炉水汽蒸腾,欢喜地宣告早餐已经在篷内等着大家食用。

  艺人也下车了。他们的寝车靠近火车车尾,明显比工人寝车高级。阶级之分一目了然,愈靠近车尾的寝车越好。艾蓝大叔则从守车守车是指加挂在列车最后一节车厢后面的车厢,供列车工作人员休憩使用。——译者注前面那节车厢出来。我不禁注意到,金科和我是马戏班子里住得最接近火车头的人。

  “雅各!”

  我转身。奥古斯特迈开大步向我走来,衬衫笔挺,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油光水亮的头发还有梳齿的痕迹,显然不久前才梳过。

  “今天早上觉得怎么样呀,小兄弟?”他问。

  “还好,只是有点倦。”我说。

  “那个小怪物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他待我还过得去。”

  “很好,很好。”他两手交握,“那我们就可以去帮马看病了?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大病啦。玛莲娜疼它们疼死了。噢,说曹操,曹操到。来这边,亲爱的。”他愉悦地叫唤。“你来见见雅各。他是你的忠实观众哦。”

  我感觉到一股红潮窜过脸孔。

  她站到他身边。奥古斯特朝着表演马车厢举步,她对我微微一笑。“很荣幸认识你。”她伸出手和我握手。近看之下,她仍然神似凯萨琳,五官细致,白皙如瓷,鼻梁上几点雀斑,蓝眸莹莹放光,发色若再浅一点便会是金发。

  “我才荣幸呢。”我窘迫起来。我已经两天不曾刮胡子,衣服凝着粪饼,而且粪便不是身上惟一的异味源头。

  她微微歪着头,“嗯,你是我昨天看到的人吧?在兽篷那里?”

  “应该没有吧。”我说,凭着本能撒谎。

  “当然有,就在表演开始之前,在黑猩猩笼舍突然关起来的时候。”

  我瞄一下奥古斯特,他仍然看着另一边。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明白我的难处。

  “你该不会是波士顿人吧?”她压低嗓音。

  “不是,我没去过那里。”

  “噢,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你眼熟,算了。小奥说你是兽医。”她继续愉悦地说。奥古斯特听见玛莲娜提起他,忽地转过头。

  “我不是兽医呀。我是说,我不算是。”

  “他只是谦虚。彼特!嘿,彼特!”奥古斯特说。

  一群人站在表演马车厢的门前,将一具附有护边的斜坡道接上车门。一个黑发高个子转过身说:“老大,什么事?”

  “先把其他马带下来,然后把银星带出来,好吗?”

  “当然。”

  五白六黑一共十一匹马下来之后,彼特再度进入车厢,不一刻他回来了。“老大,银星不肯出来。”

  “那就拖它出来。”奥古斯特说。

  “不可以。”玛莲娜白了奥古斯特一眼,自己走上斜坡道,身形隐没到车厢。

  奥古斯特和我在外面等,听着车厢内的殷殷恳求和咂舌声。好几分钟后,她带着银白色的阿拉伯马来到车门。

  玛莲娜走在它前面,又是咂舌又是低语。马扬起头向后退,好不容易才肯跟着她走下坡道。它每走一步头都晃得厉害,到了坡道尾端,它头部后拉的力道大到它差点一屁股坐下。

  “哇,玛莲娜,我以为你说它身体不太舒服。”奥古斯特说。

  玛莲娜面色如土。“是啊,它昨天状况是没有这么糟糕呀。这几天它的脚是有点没力,但绝对不像今天这个样子。”

  她咂舌,用力拉它,直到马儿终于站到碎石地上。它躬着背,尽量把重心放在后腿。我的心往下沉。这是典型的“如履薄冰”姿势。

  “你想是什么毛病?”奥古斯特说。

  “先让我看一下。有没有检蹄钳?”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

  “没有,不过铁匠有,要我叫彼特去找铁匠吗?”

  “不急,也许用不到。”

  我蹲在马的左肩旁边,手从马肩一路摸到腿后的蹄毛上。它没有丝毫畏缩。然后我把手放到蹄前壁,感觉灼热,然后把拇指和食指按着它蹄毛后面,脉搏强盛。

  “要命。”我说。

  “它怎么了?”玛莲娜说。

  我站起来,手伸向银星的脚。它脚扎在地上不肯抬起。

  “来吧,小子。”我说,拉它的蹄子。

  它总算抬起脚。它的蹄踵肿大,色泽泛黑,边缘一圈红红的。我立刻把它的脚放下。

  “是蹄叶炎。”我说。

  “噢,天哪!”玛莲娜说,一只手捂住了口。

  “什么?它怎么了?”奥古斯特说。

  “是蹄叶炎。就是蹄和蹄骨之间的结缔组织受损,导致蹄骨摩擦蹄踵。”

  “麻烦你讲白话文,严重吗?”

  我瞥一眼仍旧捂着口的玛莲娜,说:“很严重。”

  “你能搞定吗?”

  “我们可以在它的马房铺上很厚的干草,尽量不要让它动到脚。只能给它草料,不能有谷物。还有不能工作。”

  “它会好吗?”

  我迟疑了,快快瞄一眼玛莲娜。“恐怕不会。”

  奥古斯特望着银星,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

  “啧啧啧!这可不是我们专属的动物医生吗!”一个洪亮嗓音从我们背后传来,铁定是艾蓝大叔来了。

  艾蓝大叔悠闲地晃过来。他身穿黑白格纹长裤,搭配猩红背心,手里拿着一根银头手扙,每走一步就大挥一下,跟班们乱哄哄地尾随在后。

  “这个哀哀叫的家伙是怎么啦?你帮马治好病啦?”他快活地问,停在我面前。

  “不尽然。”我说。

  “怎么说?”

  “显然它在闹蹄叶炎。”奥古斯特说。

  “啊?”艾蓝大叔说。

  “是蹄子的问题。”

  艾蓝大叔弯下腰,打量银星的蹄子。“看起来很好嘛。”

  “并不好。”我说。

  他转向我,“那你说说该怎么治?”

  “只能把它关在马房休息,还有不能给它谷物,此外无能为力。”

  “关马房是不可能的。它是我们无人骑乘马术表演的领队马。”

  “如果它继续工作,蹄骨会持续摩擦蹄踵,直到从蹄踵刺穿出来,到时这匹马就废了。”我坦率地说。

  艾蓝大叔眨眨眼,转头看玛莲娜。

  “它多久不能上场?”

  我踌躇着,谨慎地措辞。“可能一辈子。”

  “天杀的!”他大叫,把手扙往地上掼,“这一季才过一半,叫我上哪里找另一匹马加入表演?”他环视他后面的跟班。

  他们耸肩,支支吾吾,赶紧别开眼珠。

  “没用的孬种,我还把你们留在身边干吗?好啦,你——”他用手扙指指我,“你被录取了,把马治好,周薪九块钱,奥古斯特就是你的上司。这匹马要是废了就开除你。”他来到玛莲娜跟前,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好啦,亲爱的。”他和蔼地说,“别担心,这个雅各会好好照顾它的。奥古斯特,带这个小女孩去吃早餐好吗?我们得上路了。”

  奥古斯特猛地回过头。“上路?什么意思?”

  “我们要把场子拆掉,要出发了。”艾蓝大叔说,笼统地挥一下手。

  “胡扯什么?我们才刚到,场子都还没搭好!”

  “计划变了嘛,奥古斯特,计划变了。”

  艾蓝大叔带着跟班们走了。奥古斯特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惊得合不拢嘴。

  伙房流言满天飞。

  在马铃薯煎饼前面:

  “卡森兄弟马戏团几个礼拜前耍诈被抓包,搞坏了市场。”

  “哼,那通常是我们干的事吧。”另一个人说。

  在炒蛋前面:

  “咱们团里偷藏酒的风声传出去了,条子要来突袭。”

  “是会有突袭没错,不过是因为艳舞的场子,跟酒八竿子打不着边。”接腔的人说。

  在燕麦粥前面:

  “艾蓝大叔去年没缴规费给警长,条子限我们两小时内离开,不然要赶我们走。”

  埃兹拉跟昨天一样懒洋洋守在岗位,手臂交抱,下巴抵着胸,甩都没甩我。

  “喂,别乱跑,大家伙,你要去哪里?”奥古斯特说,阻止我走到帆布幕的另一边。

  “去另一边啊。”

  “乱来。你是我们的兽医,你跟我来。不过我得承认,我很想派你去另一边听他们都在聊些什么。”

  我跟着奥古斯特和玛莲娜到其中一张漂亮的桌位。金科和我们隔着几张桌子,跟三个侏儒坐在一起,昆妮在他脚边,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金科,舌头垂在一边。金科不理它,也不理同桌的人。他直勾勾瞪着我,下颚狰狞地左右移动。

  “吃吧,亲爱的。”奥古斯特把一只糖盅推向玛莲娜的燕麦粥,“没必要担心银星的病,我们可是请到了一位老经验的兽医。”

  我张口欲驳,却又咽下话。

  一个娇小的金发女郎过来了。“玛莲娜!甜心!包你猜不到我听到的消息!”

  “嗨,绿蒂。我完全没头绪,是什么事呀?”玛莲娜说。

  绿蒂挨着玛莲娜坐下,话匣子一开便没完没了,几乎不曾停下来喘气。她是高空杂耍女郎,报给她秘密消息的人很可靠,正是负责监护她演出时人身安全的监护员。这个监护员听到艾蓝大叔和先遣员在大篷外面口角。不多时,我们桌边便聚了一群人。我听着绿蒂和这群听众你一言我一语,等于上了一堂艾蓝·J.邦克尔和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的历史简介。

  艾蓝大叔是一头秃鹰,贪婪鬼,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十五年前他是一个寒碜小马戏团的经理,用烂蹄马拖着一群生皮肤病的三脚猫艺人巡回城镇。

  1928年8月,华尔街都还没垮,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倒是垮了,盘缠用罄,连到下一个城镇都没办法,更别说回到冬季休团时的营地。他们的经理搭火车走了,抛下团员、设备、动物不管。

  铁道公司急着把他们占用的铁路支线清出来,艾蓝大叔就是那么吉星高照,恰恰就在那一带,于是他以贱价向铁道公司主管弄来寝车和两节平板货车,他自己那个小团的人员和破烂篷车便能轻轻松松跟着一起走。由于马戏团列车的车身本来就写着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艾蓝·邦克尔索性沿用他们的团名,而他的马戏团也就晋级成为火车巡回马戏团。

  等华尔街崩盘,稍具规模的马戏团纷纷倒闭,艾蓝大叔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运道。1929年他收购了简崔兄弟、巴克·琼斯两个团,1930年科尔兄弟、克斯蒂兄弟也步上末路,约翰·罗宾森这个大团也挂了。只要哪家马戏团倒闭,艾蓝大叔便会出现,接手对方残存的一切,不论是几节车厢、一群无主的艺人、一只老虎、一头骆驼,来者不拒。他在每个地方都雇了探子,只要哪家大一点的马戏班子露出经营不善的迹象,艾蓝大叔便会收到电报,连夜赶去。

  他吞吃那些马戏团的残骸,把自己的团养得肥滋滋。他在明尼阿波利斯接收六辆游行篷车和一只无牙狮子,在俄亥俄接收一个吞剑人和一节平板货车车厢,在得梅因接收一个梳妆篷、一只河马及河马篷车、美丽露辛妲,在波特兰是十八匹役马、两匹斑马和一个铁匠,在西雅图是两节寝车车厢和一个老经验的畸形人,是一位胡须女,艾蓝大叔可高兴了。他最爱的、连做梦都会梦到的就是畸形人。但他并不爱人工打造出来的畸形人,不爱从头到脚都刺青的人,不爱可以吞下皮夹和灯泡再吐出来的女人,不爱头上长苔藓的女人,不爱鼻子穿了木条的男人。艾蓝大叔最想要的是真正的畸形人,天生自然的畸形人,而这正是我们离开巡回路线,到乔利埃特的原因。

  福斯兄弟马戏团刚刚关门大吉,而艾蓝大叔欣喜若狂。他们旗下有一个世界闻名的团员,叫做查理·曼斯菲·李文斯顿,长得是一表人才,衣冠楚楚,而他瘫痪的双胞胎兄弟就长在他的胸口上,叫做查兹,看来像一个婴儿的头埋在另一个人的胸膛。查兹穿着迷你西装,脚上穿着别致的黑皮鞋,查理走路的时候总牵着他的小手。据说,查兹的小小阳具甚至会勃起。

  艾蓝大叔急着在别人抢走他之前赶到乔利埃特。也因此,尽管我们的海报贴满了沙拉托加泉,尽管我们本该停驻两天而我们场地才刚刚收到两千两百条面包、五十公斤奶油、三百六十打鸡蛋、七百公斤肉品、十一箱香肠、五十公斤糖、二十四箱柳橙、二十五公斤猪油、五百五十公斤蔬菜、两百一十二罐咖啡,尽管兽篷后面有堆积如山的干草、芜菁、甜菜根及其他供动物食用的东西,尽管场子边缘聚集了数以百计的乡民,而这些人从兴奋而诧异而怒气高涨,尽管这一切,我们仍然要拔营离开。

  厨子险些中风,先遣员嚷着要辞工,马夫头头气炸了,干脆摆明了不做事,让疲于奔命的飞天大队成员更形左支右绌。

  团里每个人都跑过这条路线。他们多半担心前往乔利埃特的三天车程将填不饱肚子。伙夫拼了老命,能搬多少食物回到火车上就搬多少,并且担保会尽快发出餐包,显然那是某种盒餐。

  当奥古斯特得知我们马上要连赶三天的路程,他先是怨天怨地,然后踱来踱去,诅咒艾蓝大叔下地狱,并对我们吼着下达指令。我们辛辛苦苦把动物的食物搬回火车,奥古斯特则去找伙夫,试图说服他们放弃一些人类的食物,假如有必要,他也愿意贿赂。

  钻石乔和我从兽篷后面把整桶整桶的内脏搬回火车,那是当地牲畜围场送来的。这东西恶心极了,又臭又腥。我们将桶子紧挨着牲口车厢的门内侧排放,车厢内的动物是草食的,有骆驼、斑马等等,踢的踢,叫的叫,抗议的姿态五花八门,但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储放内脏,只得让它们忍耐。大猫们则关在游行用的笼舍,安置在平板货车车厢上面。

  内脏搬完后,我去找奥古斯特。他在伙房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到推车上,都是他说服伙夫舍弃不要带走的东西。

  “都差不多了。要不要搬水上车?”我说。

  “把水桶里的东西倒出来装水。他们把水车拉回火车了,可是那撑不了三天。我们中途一定得停下来。艾蓝大叔或许是老怪物,但他可不是笨蛋。他不会拿动物冒险的。没有动物,就没有马戏团。所有的肉都搬回去了吗?”

  “车上能塞的地方都塞满了。”

  “肉是第一优先。倘若你得丢掉干草来腾出位子,那就丢掉干草。大猫比吃草的牲口值钱多了。”

  “车上已经没地方塞东西了。除非金科和我去睡别的地方,不然就没位子放东西了。”

  奥古斯特停下来,手指敲着撅起的唇,半晌才开口说:“不行。玛莲娜绝对不会允许她的马跟肉放在一起。”

  看样子我的斤两还不如大猫,不过起码我晓得自己的地位了。

  马儿水桶底部的水浑浑浊浊,而且还飘着燕麦。不过水就是水,所以我把桶子拿到外面,脱掉衬衫,就着桶子冲洗手臂、头、胸膛。

  “咦,身上有点不清爽呀,医生?”奥古斯特说。

  我正趴在桶子上,头发在滴水。我把双眼抹干,站起来,“抱歉,我没看到别的水可以用,再说,那个水我本来就要倒掉了。”

  “不,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不能指望我们的兽医过着工人的生活,对吧?这样吧,雅各,现在要帮你张罗用水是来不及了,不过等我们到乔利埃特,我会吩咐下去,让你每天领到一份清水。艺人和领班每天两桶水,想要更多的话,就得给运水人一点好处。”他用拇指搓搓其他指头,“我也会帮你跟星期一窃衣贼安排一下,帮你弄新衣服。”

  “星期一窃衣贼?”

  “不然你妈妈都星期几洗衣服,雅各?”

  我瞪着他,“你该不会是指——”

  “反正衣服就晾在那里,不拿白不拿。”

  “可是——”

  “你别管了,雅各。不想知道答案就不要问问题。你别用那个鼻涕水了,跟我来。”

  他带我往回穿过场子,朝仅存的三顶帐篷走过去。其中一顶帐篷内有几百桶水,在一个个水槽前和架子前排成两列,水桶旁边都漆上了姓名或缩写。衣服褪去或多或少的男人们正在洗澡、刮胡子。

  “喏。”他指指一双桶子,“用这两桶。”

  “那华特怎么办?”我问,那是桶子上的名字。

  “噢,我了解华特的为人,他会谅解的。你有刮胡刀吗?”

  “没有。”

  “那用我的吧。”他指指帐篷另一端,“在尽头那边,上面有写我的名字。不过你得快点,依我看,我们大概再有半个钟头就要上路了。”

  “谢谢。”我说。

  “别客气。我会拿一件衬衫到表演马车厢给你。”

  当我回到表演马车厢,银星贴着最里面的厢壁,干草堆到它膝盖的高度。它两眼无神,心跳狂奔。

  其他马匹仍在外面,我首次好好打量表演马车厢。每牵进一匹马,便可以放下一片隔板,形成一间马房,总共可以隔成十六间。若非车厢内有一间不知道羊都上哪儿去了的羊舍,那么车厢可以载运三十二匹马。

  金科便床的床尾平放一件白衬衫。我脱掉身上的衬衫,扔到角落鞍褥上。我将干净衬衫举到鼻子前,感恩地嗅着肥皂味道,这才穿上身。

  正在扣扣子的时候,我瞥见金科的书。书本摆在煤油灯旁边的木箱上面。我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坐在床上,伸手去拿最上面的一本书。

  是莎士比亚全集,再下面是华兹华斯的诗集、《圣经》、王尔德的戏剧集。还有几本迷你漫画书夹藏在莎士比亚的封面内侧。我立刻认出那是什么玩意儿,是黄色漫画。

  我翻开一本。画工拙劣的奥莉薇躺在床上,两腿张开,浑身赤条精光,只剩脚上一双鞋子。她用手指掰开私处,她头上画着一个圈圈,圈内卜派勃起的巨大阳具都顶到下巴了。卜派最好的朋友温痞正在窗外偷窥,阳具同样勃大。

  “他奶奶的,你干吗?”

  我惊得漫画掉到地上,慌忙捡起来。

  “去你的,别碰我的东西!”金科说,暴雨狂风般地走过来,一把从我手上抢回去。“不准坐在我床上!”

  我蹦起来。

  “你听清楚了,朋友,”他举手戳我的胸膛,“我并不高兴把房间分你住,可是这件事我显然做不了主。但你最好相信,我有权决定你可不可以乱碰我的东西。”

  他没有刮胡子,蓝眼睛在猪肝色的脸庞上燃着怒火。

  “你说得没错。对不起,我不应该动你的东西。”我结结巴巴。

  “听好了,王八羔子,在你来之前,我都混得不错。反正我今天心情本来就不好。不知道哪个浑账偷用我的水,所以你最好闪远一点。我矮是矮,但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我瞪大了眼睛,随即装成若无其事,但仍然慢了一步。

  他的眼睛睨成一条缝,审视我身上的衬衫和刮过胡子的脸。他把黄色漫画摔到床上。“啐,天杀的,你有完没完呀?”

  “对不起,老天为证,我不知道那水是你的,奥古斯特说用了没关系。”

  “那他有说你可以碰我的东西吗?”

  我一时语塞,羞惭起来,“没有。”

  他把书都拿起来,摆进木箱里面。

  “金科——华特——我很抱歉。”

  “朋友,你得叫我金科,只有我的朋友才能称呼我华特。”

  我走到角落,瘫坐在鞍褥上。金科把昆妮兜到床上,躺在它身边。他目光定在车顶上不动,就算车顶给他瞪到冒烟,我也不会太意外的。

  不久火车开动。几十个人气呼呼追着车跑了一阵子,挥舞着草耙和棒球帽。他们只是虚张声势,不过就是为了今天晚餐桌上可以讲给别人听罢了。他们要是真想干架,在我们火车发动之前多得是机会。

  倒不是说我看不出他们的居心,毕竟他们的妻小已经一连好几天眼巴巴盼着马戏团进城,而他们自己大概也很期待传闻中我们场地角落的特殊娱乐。而现在他们却无法亲眼见识芭芭拉的春光无限,只能拿黄色漫画聊以解闷,我能了解为什么一个男人会气得七窍冒烟。

  火车加速,金科和我仍然相对无言,充满敌意。他躺在床上看书,昆妮把头搁在他的袜子上,多半时间在睡觉,但一醒来便监看着我。我坐在鞍褥上,尽管累到骨子里,却还没累到能躺下来,忍受虫咬、露水的不堪。

  约莫是晚餐时间了,我站起来伸伸懒腰。金科的目光从书页上缘射过来看我,然后又溜回字里行间。

  我走出房间,站着看那非黑即白的马背。我们把马送上车的时候,缩减了每匹马使用的空间,好让银星独揽整整四间马房的位子。尽管其他马都不在自己的老位子上,但它们似乎泰然自若,大概是因为我们照原来的顺序排放它们吧。因此,虽说刻在柱子上的名字并不符合旁边的马,但我仍能推断哪匹马叫什么名字。第四匹马叫老黑,我纳闷它的性情是不是跟老黑那个人一样。

  我看不到银星,它八成躺下来了。这样有好有坏。好处是可以减轻脚上的压力,坏消息是它显然痛到不愿意站。由于马房的关系,我得等到火车停下来,其他马都带下车之后,才能过去检查银星。

  我坐下来,面对敞开的车厢门,看着景物飞掠,直到天昏地暗。最后我不知不觉倒下来,睡着了。

  感觉上好像才过了几分钟,刹车便开始嘶吼。羊舍门几乎立刻打开,金科和昆妮出来到这粗陋的前厅。金科侧倚着墙,手深深插在口袋里,故意装着没看到我。等火车终于停止,他跳到地上,转身拍了两下手,昆妮便跳到他怀中,两个一起走得不见踪影。

  我爬起来,探出门打量。

  火车停在一条铁道支线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其他两列火车也停了,就在我们这列火车前面的铁轨上,每列火车中间间隔八百公尺。

  众人在清早的晨光中下了火车。艺人们愠愠地下来伸腿,群聚在一起聊天抽烟,而工人们则把斜坡道接上车厢,开始带下牲口。

  不出几分钟,奥古斯特带着手下过来了。

  “乔,你去搞定猴子。彼特、奥提兹卸下吃草的牲口,给它们水,好吗?带去小溪那边,不要用水槽,我们要省水。”奥古斯特说。

  “别把银星带下来。”我说。

  长长的静默。工人们先看看我,再看看奥古斯特,他目如寒霜。

  “对。没错,不要把银星带下来。”奥古斯特半晌才说。

  他转身离开,其他人瞪大眼睛看我。

  我稍稍加快脚步,去追奥古斯特。“我很抱歉。”我追上他,和他并肩走,“我没有发号施令的意思。”

  他停在骆驼车厢前面,拉开厢门。单峰骆驼哼气抗议旅途的不适。

  “没关系的,小兄弟。”奥古斯特愉悦地说,把一桶内脏塞给我。“你帮我忙喂大猫。”我抓住桶子细细的把手,一蓬黑云飞升起来,是气呼呼的苍蝇。

  “哇,天哪。”我说,放下桶子,别过头干呕起来。我揩掉泪水,还在作呕。“奥古斯特,我们不能喂它们吃这个。”

  “为什么不行?”

  “这都坏了。”

  他没有应声。我回头,看到奥古斯特已经在我身边放下第二个桶子,又回去提了两桶出来,已经顺着铁轨迈开大步了。我提起自己的两桶追上去。

  “都臭了,大猫肯定不会吃的。”我继续说。

  “那就希望它们肯吃吧。不然,我们就得作出非常沉痛的决定。”

  “嗯?”

  “我们离乔利埃特还很远,而且呢,唉,我们已经没有羊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

  我们走到第二列火车,奥古斯特翻身上了一节平板货车车厢,架开大猫笼舍的遮板,打开锁,让它们攀着板子跳到碎石地上。

  “喂吧。”他说,啪一声拍我的背。

  “什么?”

  “它们一只一桶,喂吧。”他催我。

  我不甘愿地爬上平板车厢。猫科动物的尿味骚极了。奥古斯特把肉桶递给我,一次一桶。我把桶子放在饱经风霜的木制地板上,拼命憋住气。

  每个大猫笼舍都隔成两半。我左手边是一对狮子,右手边是一只老虎和一只黑豹。它们四只都很硕大,抬起头嗅着,胡须一抽一抽的。

  “好啦,喂吧。”奥古斯特说。

  “怎么喂?把门打开,把东西直接扔进去吗?”

  “是啊,你有更好的办法?”

  老虎攀在笼边,将近三百公斤的硕大体魄,黑、橙、白的毛发,大大的头颅,长长的胡须。它来到门口,转身,就这么走了。等它回来,它低吼着挥打门锁。那门闩撞到铁条,咣当咣当响。

  “你可以先喂雷克斯。”奥古斯特说,指指狮子。它们也在笼子里踱步。“就是左边那只。”

  雷克斯比老虎小得许多,鬃毛纠结成一簇簇,黯淡皮毛下看得出肋骨。我硬着头皮提起一只桶子。

  “等一下。”奥古斯特指指另一只桶子,“不是那桶,这一桶。”

  我看不出差别何在,但我明白跟奥古斯特争辩不是好主意,便乖乖照办。

  狮子见到我过去,朝门扑来。我当场僵住。

  “怎么啦,雅各?”

  我转过头,奥古斯特的脸庞焕出光采。

  “你该不会害怕雷克斯吧?它不过是一只会撒尿的小花猫。”

  雷克斯停下脚步,抵着笼舍前面的铁条搔痒。

  我手指哆哆嗦嗦,将门闩拔掉放在脚边,然后提起桶子等待。当雷克斯背对门口,我便将门拉开。

  我还来不及把肉倒出来,它巨大的齿颚便冲着我的手臂来了。我惊声尖叫,桶子咚咙摔到地上,将碎内脏洒得满地都是。大猫放掉我的臂膀,扑向食物。

  我猛力关门,一边用膝盖抵住门,一边检查胳膊是否还连在身上。还在。虽然被唾液沾得滑溜溜,而且红得仿佛泡过沸水似的,但我并没有破皮。片刻后,我察觉奥古斯特在我背后捧腹大笑。

  我转向他。“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你觉得那很好笑吗?”

  “没错,是很好笑。”奥古斯特说,丝毫无意掩饰他的欢愉。

  “你真的有病,你知道吗?”我从平板货车车厢跳下来,再度查看完好如初的胳膊,僵直地走开。

  奥古斯特笑着追过来。“雅各,等等。别介意嘛,我只是逗着你玩玩罢了。”

  “玩什么?我的胳膊可能被咬掉!”

  “它半颗牙齿都没有。”

  我停下脚,盯着脚下的碎石,思索这件事。然后我继续走,这一回奥古斯特没有跟上来。

  我气炸了,朝着小溪走过去,跪在牵着斑马喝水的两个人旁边。其中一匹斑马受了惊,嘶鸣起来,黑白斑纹的口鼻高举在天。牵着绳索的人一连瞥了我好几眼,拼命要控制住马,一边大叫:“天杀的!那是什么?是不是血?”

  我低头看,原来身上溅到不少血迹。“是啊,我刚刚去喂大猫。”

  “你哪根筋不对劲?你想害死我呀?”

  我向下游走,不断回头看,一直走到斑马镇静下来才停步,蹲在溪边冲洗手臂上的血液和狮子口水。

  最后我朝第二列火车走过去。钻石乔在一节平板货车车厢上,在黑猩猩笼舍旁边。他灰衬衫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筋肉发达的毛手。黑猩猩一屁股坐在地上,吃着大把大把混杂了水果的谷麦,用晶亮的黑眼珠看我们。

  “需要帮忙吗?”我问。

  “不用啦,都差不多了,我想。听说奥古斯特叫你去喂老雷克斯啊。”

  我抬头看他,打算发火。但乔的脸上没有笑意。

  “你要小心。雷克斯或许咬不动你的手臂,但李欧就可以了,绝对不成问题。克里夫才是负责大猫的人,不晓得奥古斯特干吗叫你喂,除非,他是想教训你。”他停下话头,伸手进笼舍,摸摸黑猩猩,这才把遮板关上,跳下平板货车车厢。“听我说,我就只跟你说这么一次,奥古斯特是个怪胎,我可不是指那种怪得可爱的怪胎。你罩子放亮点。他不喜欢别人挑战他的权威,而他现在正是老板跟前的大红人,希望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我想我懂。”

  “不对,你不懂,不过你以后就晓得了。嘿,你吃过东西了吗?”

  “还没有。”

  他指指飞天大队的方向,铁路边已经有一些桌位了。“伙夫他们弄了东西当早餐,也准备了餐包,别忘了领哦,因为准备餐包的意思就是我们不到晚上不会停车。我一向就说啊,把握时机要趁早。”

  “谢谢你,乔。”

  “甭客气。”

  我带着餐包回到表演马车厢。餐包里有一个火腿三明治、苹果、两瓶沙士汽水。当我看到玛莲娜坐在干草堆,待在银星旁边,我放下餐包,慢慢走向她。

  银星侧躺着,胁腹快速起伏,鼻息浅而急。玛莲娜蜷着双腿坐着,守在它头那一边。

  “它状况没有改善,是吧?”她说,抬头看我。

  我点头。

  “我不懂,怎么一下子就病成这样。”她的语音微弱而空洞,大概快哭了。

  我蹲在她身畔。“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过,不是你让它变成这样的。”

  她抚着银星的脸,手指从它凹陷的脸颊摩挲到下巴。它目光闪烁。

  “我们还能为它做什么吗?”她问。

  “我们没法子让它下火车,也无能为力。就算我们能放手救治它,能做的也有限,只能控制饮食和祈祷。”

  她很快看我一眼,瞥见我的胳膊,登时变了神色。“啊,天哪,你怎么了?”

  我垂眼看。“噢,这个啊,没事。”

  “怎么会没事。”她说,跪起身子,伸手来拉我的胳膊,就着从车厢缝隙间射进来的阳光检查。“看来是才刚弄到的,淤血会很严重。会痛吗?”她一手触按我后臂,另一手抚过正在我皮肤下扩散的蓝色淤痕。她的手冰凉光滑,我的寒毛不禁竖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艰难地咽口水。“没事的,真的,我——”

  哨声响起,她朝门口看去。我趁机抽回胳膊,站起来。

  “二十分钟!”靠近火车前面的地方传来深沉的叫嚷,“再二十分钟就开车啦!”

  乔从开着的车厢门探头进来。“快来!我们得把马弄上车了!噢,抱歉,夫人。”他说,朝玛莲娜举举帽子,“我没看到你在这里。”

  “不打紧的,乔。”

  乔尴尬地站在门口,等着,心急得不得了。“我们真的不能再拖了。”

  “带它们上车吧。这段路我要在这里陪银星。”玛莲娜说。

  “不行啦。”我慌忙说。

  她抬头看我,拉长的颈项苍白。“怎么不行?”

  “因为一旦我们把其他马带上来,你会被困在这里。”

  “没关系的。”

  “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我会爬到上面。”她安坐在干草上,腿蜷在身体下面。

  “这样不好吧。”我心存疑虑,但瞧瞧玛莲娜定定望着银星的眼神,她决计不会退让的。

  我回头看乔,他两手一摊,摆出既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手势。

  我再瞥一眼玛莲娜,将马房隔板放下来固定,帮忙把其他马带回车上。

  这段路真如钻石乔所料,是一段长路。等火车再度停下,已经傍晚了。

  打从我们离开沙拉托加泉,金科跟我没说上一言半语。他显然憎恶我。我也不怪他,这是奥古斯特布的局,不过我想跟他解释这些也没用。

  我待在羊舍外面,跟马在一起,半是为了让他有点隐私,半是因为我仍然放心不下玛莲娜,她可是困在一排四百五十公斤重的动物后面呢。

  当火车停下,她敏捷地从马背上爬出来,一跃落地。金科从羊舍房间出来,眼睛皱起片刻,起了戒心,然后目光从玛莲娜身上移到开着的车厢门,眼神已是老练的冷漠。

  我跟彼特、奥提兹带下这些表演马、骆驼、骆马,为它们张罗饮水。钻石乔、克里夫和一票负责笼舍的帮手去了第二列火车,照料笼舍里的动物。奥古斯特不见人影。

  等我们再把动物带回车上,我爬到表演马车厢,探头进房间。

  金科叉腿坐在床上,我那条有寄生虫的鞍褥不见了,变成了一副铺盖,昆妮正在嗅着那折得整齐的红色格呢被子和罩着平滑白色套子的枕头。枕头中央放着一张正方形厚纸板。我弯腰拿起来,昆妮扑上来的态势直如我刚踢了它一脚。

  奥古斯特·罗森布鲁夫妇诚挚邀请尊驾,请即光临四十八号车厢三号高级包厢小酌餐叙。

  读罢我惊异地抬头,金科满怀敌意地瞪着我。

  “你一刻也没闲着,四处逢迎巴结,是吧?”他说。

  车厢没有按照编号排列,费了我一番工夫才找到四十八号车厢,酒红车身上标着三十公分高的金字“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闪亮的新漆下面微微凸起一排字的形状,看得出是“克斯蒂兄弟马戏团”。

  “雅各!”玛莲娜的声音从一扇窗户飘下来。几秒后,她出现在车厢尾端的平台,倚着栏杆挥手,裙子在翻飞。“雅各!噢,真高兴你能抽空,请进呀!”

  “谢谢。”我说,四周看了一下,爬上车厢,跟着她踏上车厢内的走道,进入第二扇门。

  三号包厢很漂亮,而且名不副实,非仅占据半节车厢,还有至少一间多出来的房间,用一块厚实的天鹅绒帘子隔开。客厅嵌着胡桃木墙板,钢制家具,一隅摆着餐桌椅,外带小巧的厨房。

  “别拘束,坐呀。”玛莲娜说,招我过去。“奥古斯特马上就来。”

  “谢谢。”我说。

  她坐在我前面。

  “哎呀,”她又蹦起来,“都忘了礼数啦,要啤酒吗?”

  “谢谢,那太帅了。”

  她从我身边经过,连忙去开冰柜。

  “罗森布鲁太太,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哎呀,叫我玛莲娜就好。”她说,打开瓶盖。她斜斜拿着一只高脚杯,从杯缘徐徐斟酒,以免出现泡泡。“想问什么就问吧。”她将酒杯递给我,回去倒第二杯。

  “怎么火车上每个人都有这么多酒?”

  “我们每一季刚开始的时候,总会去一趟加拿大。”她再度落座。“他们的法律比我们文明多了。干杯。”她举杯。

  我和她碰碰杯子,啜了一口,是冰凉、清爽的贮陈啤酒。帅呀。“过边境的时候不会检查吗?”

  “我们把酒跟骆驼放在一起。”她说。

  “抱歉,我不懂。”我说。

  “骆驼会吐口水。”

  我险些没把啤酒灌进鼻子。她哧哧笑了,端庄地用一只手遮住嘴,然后她叹了口气,搁下啤酒。“雅各?”

  “嗯?”

  “奥古斯特跟我说了早上的事。”

  我看看淤青的胳膊。

  “他很过意不去。他喜欢你,真的,只是……呃,一言难尽。”她盯着大腿,脸红了。

  “嘿,又没什么。没关系的。”

  “雅各!”奥古斯特的叫声从背后传来,“我的好兄弟!真高兴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小小聚会。看来玛莲娜已经给你斟好酒啦,她带你看过梳妆室了吗?”

  “梳妆室?”

  “玛莲娜。”他说,转过身伤心地摇头,摇摇指头斥责她,“啧啧啧,亲爱的。”

  “哎呀!”她跳起来,“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奥古斯特走到天鹅绒帘幕前面,拉开。

  “瞧!”

  三套衣服并排在床上。其中两套是燕尾服以及皮鞋,一套领口和底边缀着珠珠的美丽玫瑰丝绸礼服。

  玛莲娜喜得惊呼一声,双手交握,冲到床前抄起礼服,贴在身上转圈圈。

  我转向奥古斯特,“这些该不会是星期一窃衣贼——”

  “燕尾服会晾在晒衣绳上面吗?不是啦,雅各,我做马戏总监,总有一些好处的。你可以在这里梳洗。”他说,指着一扇抛光木门,“玛莲娜和我在这里换衣服,反正我们两个早就彼此看光光了,嗯,亲爱的?”

  她抓起一只玫瑰丝面鞋扔他。

  我关上浴室门,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两双交缠的腿倒向床上。

  再出来的时候,玛莲娜和奥古斯特一派庄严,在后方徘徊,三个白手套侍者忙着张罗一张滚轮小桌和罩着银盖的大盘。

  玛莲娜礼服的领口几乎遮不住她的肩膀,露出锁骨和胸罩的一条细肩带。她顺着我的目光,发现了肩带,连忙塞到礼服内,脸蛋又泛起红潮。

  晚餐非常丰盛,先是牡蛎浓汤,再来是顶级肋排、水煮马铃薯、奶油芦荀,之后是龙虾沙拉。甜点是白兰地酱汁英格兰李子布丁,我本来以为自己一口也塞不下了,可是几分钟后,我却拿着汤匙刮盘底残存的布丁。

  “显然雅各觉得晚餐不够分量哦。”奥古斯特拖长腔调。

  我半途停下刮盘子的汤匙。

  “没有啦,小兄弟,我是在开玩笑——这应该很明显吧。”他呵呵大笑,倾身拍拍我的手,“吃吧,痛快就好。来,再多吃一点。”

  “不用了,我吃不下了。”

  “那就再来一点酒吧。”他说,不等我回答便重新斟满我的酒杯。

  奥古斯特很亲切,极富魅力,也很淘气,淘气到我渐渐觉得雷克斯的事不过是玩笑开过火了。几杯黄汤下肚,他的脸泛出红光,变得有点善感,说起他追求玛莲娜的故事。三年前玛莲娜来到兽篷,奥古斯特见到马和她在一起的模样,立刻察觉她对马儿非常有一套。在他把玛莲娜迷得神魂颠倒嫁给他之前,他不肯跟着马戏班子走,可把艾蓝大叔急坏了。

  “是费了一点功夫。”奥古斯特说,将剩下的香槟一股脑倒进我杯子,然后又去开一瓶。“玛莲娜可不轻易任人摆布,而且当时她算是已经订婚了。不过,跟着我在马戏班子工作胜过嫁给老古板银行家当夫人,是不是呀小亲亲?反正,这是玛莲娜的天命,不是人人都能训练马儿做无人骑乘马术表演的,这得靠天分,靠第六感。这个小妮子会说马语,相信我,那些马真的听得懂。”

  入夜四个钟头了,我们喝了六瓶酒,奥古斯特和玛莲娜随着“或许是月亮的缘故”的歌曲起舞,而我安憩在软垫椅子上,右腿跨在扶手上垂下来。奥古斯特带玛莲娜转圈,正当玛莲娜旋到外面而他手臂打直的时候,他蓦地停下舞步,整个人摇摇晃晃,拨乱黑发,让领结从领口两侧垂下来,还解开衬衫最上面的几颗纽扣,紧迫盯人地注视玛莲娜,活脱脱换了一个人。

  “怎么啦,小奥?你没事吧?”玛莲娜说。

  他继续注视她,侧着头仿佛在评估什么。他撇撇嘴,开始点头,点得很慢,头部几乎没动。

  玛莲娜睁大了眼睛,试图后退,但奥古斯特抓住她的下巴。

  我坐直身子向前倾,倏然警醒起来。

  奥古斯特又打量她一会儿,眼神炯炯如炬,面如寒霜。然后他的脸色又变了,变得好脆弱,我一度以为他会号啕大哭。他拉着玛莲娜的下巴,将她揽进怀里,对着她的唇就是一吻,然后自己进入卧室,脸朝下倒在床上。

  “不好意思,我去去就来。”玛莲娜说。

  她走进卧室,帮他翻过身,让他瘫平在床中央,为他脱鞋,让鞋子落到地上。她出来时,顺手将天鹅绒帘幕拉上,又立刻改变心意,将帘幕拉开,关掉收音机,坐在我对面。

  君王般的深沉鼾声从卧室响起。

  我脑袋嗡嗡叫,醉得彻底。

  “刚刚到底是怎么了?”我说。

  “什么?”玛莲娜踢掉鞋,叉起腿,倾身揉搓足弓。奥古斯特的手指在她下巴上留下红红的指痕。

  “就是那个呀,”我口齿不清,“就是刚刚你们跳舞的时候。”

  她猛然抬眼,面孔扭曲,我一度担心她会哭出来,但她转向窗户,一只手指举在唇边,静默无声几乎半分钟。

  “关于小奥,有件事你得搞清楚,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我倾身向前,“讲讲看吧。”

  “他这个人很……阴晴不定。他可以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人,像今天晚上那样。”

  我等着她继续说,“然后呢……?”

  她向后靠在椅背,“然后,嗯,他……会耍性子,像白天那样。”

  “白天怎样?”

  “他差点把你送进大猫肚子。”

  “噢,那个呀,我不能说我很高兴,但我根本没有危险,雷克斯没有牙齿。”

  “是没有,但它有一百八十公斤的体重,还有爪子。”她沉静地说。

  我搁下酒杯,渐渐明白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玛莲娜静默半晌,然后抬眼迎上我的目光。“扬科夫斯基是波兰姓氏吧?”

  “是啊,当然。”

  “波兰人大半不喜欢犹太人。”

  “我没想到奥古斯特是犹太人。”

  “他姓罗森布鲁,这还不够明显吗?”她双目低垂,手放在大腿上,绞着手。“我们家信奉天主教,他们发现奥古斯特是犹太人,就跟我断绝关系了。”

  “真遗憾,不过我并不意外。”

  她蓦然抬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种人。”

  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

  “今天晚上为什么邀我来这里?”我总算开口,醉得糊里糊涂的脑袋无力思考。

  “我想让你们两个和解。”

  “是吗?他不欢迎我来作客?”

  “不是,他当然欢迎你。他也想向你赔罪,却又有点为难。他没办法按捺着性子不发作,他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吸吸鼻子,挂着紧绷的微笑对我说,“今天晚上确实玩得很愉快,不是吗?”

  “是啊,晚餐很棒。谢谢你。”

  静默再一次包围我们。我赫然意识到,除非我打算在三更半夜醉醺醺地爬上车顶,然后一个车厢一个车厢一路跳回表演马车厢,否则我就得留在原地过夜。

  “雅各,说真的,我希望大家心里不要有疙瘩。奥古斯特很高兴你加入我们马戏班子。艾蓝大叔也是。”

  “为什么?怎么说?”

  “艾蓝大叔一直很介意班子里没有兽医,然后你突然蹦出来,而且念的还是长春藤的学校。”

  我愣愣望着她,仍然努力思索她话里的含意。

  玛莲娜继续说:“林铃兄弟他们有一个兽医,艾蓝大叔很开心能跟林铃一样。”

  “我以为他讨厌林铃。”

  “亲爱的,他是想成为林铃。”

  我头向后仰,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于是再度睁眼,试图把视线聚焦在从床上垂下来的脚。

  当我醒来,火车已然停止。这可能吗?我居然没被嘶鸣的刹车吵醒?但阳光从窗户流泻到我身上,大脑在脑壳内乱撞,眼睛发疼,嘴里的味道像阴沟。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瞥看卧室。奥古斯特搂着玛莲娜,手臂横过她的身躯,两人躺在床罩上面,昨夜的衣服不曾换下来。

  我从四十八号车厢出来,身上仍穿着燕尾服,自己的衣服则夹在腋下,引来旁人的侧目。走到列车尾端,那儿多半是艺人,他们饶富兴味地冷眼打量我。经过工人的寝车,投注到我身上的眼光就变得更严峻,更狐疑。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表演马车厢,推开小羊舍的门。

  金科正坐在床缘,一手拿着黄色漫画,一手握着阳具抚弄。他停下手底的动作,紫色的平滑龟头露在手外面。静默持续了一个心跳的时间,接着一个空可乐罐嗖地飞向我的头,我闪开了。

  “滚!”金科嘶吼着,可乐罐砸到我身后的门框。他一跃而起,勃起的阳具乱弹乱跳。“给我滚出去!”他高举另一罐可乐又来砸我。

  我转身面向墙壁,护着头,把衣服扔到地上。我听到拉拉链的声音,片刻后,莎士比亚全集摔上我旁边的墙面。“好啦好啦,”我嚷着,“我出去就是了嘛!”

  我离开房间,将门关上,倚墙而立。房内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奥提兹来到牲口车厢门口,警觉地看着关着的房门,耸耸肩说:“嘿,大帅哥,你还来不来帮忙打点动物呀?”

  “当然,当然。”我跳到地上。

  他瞪着我。

  “怎么了?”我说。

  “你不先把这一身猴子衣服换掉吗?”

  我瞄一眼关着的房门,某种重物砸上内墙。“唔,免了吧。我还是先别换衣服了。”

  “随便你。克里夫把大猫放出来了,他要我们把肉拿过去。”

  今天早上骆驼车厢更吵了。

  奥提兹说:“这些吃草的家伙还真的很讨厌跟肉桶待在一起。但愿它们别这么乱踢乱蹦啦,我们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呢。”

  我拉开门,苍蝇轰然飞出来。臭气钻到我鼻孔,蛆同时映入眼帘。我勉强走开几步路才开始吐,奥提兹也跟我一样,弯腰抱着肚子呕起来。

  他吐完之后,深呼吸几次,从口袋掏出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捂着口鼻回到车厢,提出一个桶子飞奔到林子边倒掉,一路闭气冲回半路上才停下脚,弯下腰,手按在膝盖上喘息。

  我有心帮忙,但每回我走近车厢就又一阵恶心。

  奥提兹回来后我一边喘息一边说:“对不起。我不行,没法子。”

  他狠狠瞪我一眼。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我肚子不太对头,昨天晚上喝多了。”

  “是喔,我看也是。坐下吧,猴崽子,我来就好。”

  奥提兹把剩下的肉桶全提到林子边倒成一堆,苍蝇嗡嗡。

  我们让骆驼车厢的门大开,但只靠通风显然无法散去臭味。

  我们将骆驼和骆马带下车,系在火车边,然后用水冲湿地板,再拿长柄推帚将秽物清出车厢。车上仍旧臭不可当,但我们已经尽了人事了。

  等我们打点好其他动物,我回到表演马车厢。银星侧躺着,玛莲娜跪在旁边,昨晚的玫瑰礼服还没换掉。我从那一长排的马房隔板边走过去,站到她身畔。

  银星几乎睁不开眼,正为了某种我们看不见的刺激物而退缩,咕哝着。

  “它更严重了。”玛莲娜看也不看我就说。

  片刻后我说:“没错。”

  “它还有希望复原吗?有任何希望吗?”

  我踌躇起来,因为走到我舌尖上的话是谎言,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直说无妨,我要知道事实。”

  “没指望了,恐怕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她一手放在它脖子上,不动。“既然如此,你要保证给它一个痛快,我不要它受苦。”

  我明白她要我做什么,闭上眼睛说:“我保证。”

  她站起来,凝视马儿。我很惊讶她能那么镇静,还在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喉咙里发出怪声,接着是一声沉吟,再来就大哭起来,甚至无意擦掉淌下脸颊的泪水,就立在那里双手抱胸,肩膀一抽一抽地喘不过气,仿佛快昏死过去了。

  我呆若木鸡。我没有姊妹,安慰女性的经验也有限,而且都不是这种要命的生死大事。我犹疑一会儿,才把手搁在她肩上。

  她转过身倒在我怀里,泪湿的脸颊贴着我的衬衫,不对,衣服是奥古斯特的。我抚着她的背,发出嘘嘘声安抚她,直到她不再号啕,只是抽抽噎噎。然后她推开我。

  她的眼眸和鼻尖都又肿又红,脸庞因为鼻涕而湿亮。她擤擤鼻子,用手背揩揩下眼皮,仿佛那样有任何助益似的。然后她挺起胸膛,头也不回地踩着高跟鞋走出车厢。

  “奥古斯特。”我说,站在床边摇他肩膀。他软趴趴翻个身,睡得跟死人一样。

  我弯下腰对着他耳朵大嚷:“奥古斯特!”

  他咕哝一声,发火了。

  “奥古斯特!起床!”

  他总算动了,翻个身,一手遮住双眼。“哎哟,上帝。哎哟,上帝,我看我这颗头要爆掉啦,拉上窗帘好吗?”

  “你有没有枪?”

  手猛然从眼睛上拿开,他坐直了。

  “什么?”

  “我要了结银星。”

  “不行。”

  “我别无选择。”

  “艾蓝大叔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那匹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要送你去见红灯。”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火车上扔下去,而且是在火车正在行驶的时候。倘若你走运的话,下车的地方看得见火车站的红灯,那你还能一路摸回市镇上。万一你楣星高照,嘿嘿,你就得祈祷他们开车门的时候,火车不是正巧走在高架桥上。”

  我忽然明白老骆说找老黑商量是什么意思,也赫然了解第一次见到艾蓝大叔时他们话里的含意。“既然如此,那我就碰碰运气,直接留在这里,待会就不上车跟你们走了。不管怎样,那匹马时候到了。”

  奥古斯特瞪着熊猫眼看我。

  “妈的。”他总算开口,将腿挪到地上,坐在床缘,揉着冒出胡茬的脸颊。“玛莲娜知道吗?”他问,弯下腰隔着脚上的袜子给脚趾搔痒。

  “知道。”

  “干。”他说着站起来,一手按着头,“艾蓝一定会气得跳脚,好吧,待会儿到表演马车厢跟我会合,我会把枪拿过去。”

  我转身要走。

  “唔,雅各呀?”

  “嗯?”我说。

  “先把我的燕尾服换下来吧。”

  我回到表演马车厢,房门开着。我探头进去,里面一片凌乱,但金科不在。我入内换回便服。几分钟后,奥古斯特带着来福枪来了。

  “喏。”他说,爬上坡道,把枪递给我,又把两枚子弹塞进我另一只手的掌心。

  我将一发子弹放入口袋,递出另一枚给他。“一枚就够了。”

  “万一你射偏了呢?”

  “什么话嘛,奥古斯特,我会站在它旁边射的。”

  他瞪着我,接下子弹。“好吧,行,把它带下车,要离火车远远的。”

  “你开玩笑,它不能走路。”

  “你不能在这里动手。其他马就在外面。”

  我直视他。

  “要命。”他半晌才吭声,转身倚在墙上,手指用力敲打木条。“好吧,没问题。”

  他走到门边说:“奥提兹!乔!把这些马都带走,起码把它们带到第二列火车那边。”

  外头有人在叽叽咕咕。

  “是是是,我知道。但他们非等不可。对,我知道,我会跟艾蓝说我们有一个小小的……麻烦。”奥古斯特说。

  他向我说:“我去找艾蓝。”

  “你最好也去找玛莲娜。”

  “你不是说她知道?”

  “是啊,但我不希望枪声响起的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难不成你希望她独自面对吗?”

  奥古斯特狠狠瞪我大半天,然后步履沉重地走下坡道,腿劲大到坡道在他脚下弹动。

  我足足等了十五分钟,一方面是给奥古斯特时间通报艾蓝大叔和玛莲娜,一方面是让其他人可以将别的马带离够远。

  我总算拿起来福枪,装填子弹,拉开保险栓。我让银星的口鼻靠着马房的尾端。它的耳朵抽动。我靠着它,手抚着它的颈项,然后将枪口抵在它左耳下方,扣下扳机。

  爆裂声传来,枪托撞在我肩上。银星的生命终止,肌肉突然一阵痉挛,而后静止不动。远远飘来一声绝望的哀号。

  我爬下牲口车厢,耳朵里嗡嗡响,但我却觉得那场面静得古怪。一小群人聚了过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脸沉重。一个人从头上脱下帽子按在胸前。

  我走了几公尺,爬上青草岸边,坐下揉肩膀。

  奥提兹、彼特和厄尔进入车厢,将绳索套在银星后腿,拖着那毫无生气的躯体下了坡道。倒卧的姿势让它的肚腹看来又大又脆弱,一片平滑的雪白上缀着黑皮的生殖器。他们每扯动一下绳索,失去生命的马便点一下头。

  我呆坐将近一小时,瞪着双脚之间的青草。我拔下几片草叶缠在手指上,纳闷搬一具马尸怎么会用那么长的时间。

  半晌后,奥古斯特来到我面前。先是打量我,然后弯腰捡起来福枪。我始终没意识到自己把枪一路带着。

  “来吧,朋友。不要没搭上车,被留在这里了。”

  “我就是想留下来。”

  “别管我跟你讲过的话。我跟艾蓝谈过了,没有人要见红灯,你很安全。”

  我郁郁地盯着地面,一会儿后,奥古斯特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了?”他说。

  “玛莲娜怎样了?”我回答。

  奥古斯特看了我片刻,然后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抖出一根烟请我抽。

  “不用了,谢谢。”我说。

  “这是你第一次杀马吗?”他直接从包装盒叼起那根烟。

  “不是,但那不代表我觉得杀马很痛快。”

  “你是兽医嘛,难免有动手的时候,小兄弟。”

  “严格来讲,我不算兽医。”

  “你只是考试缺席嘛,有什么差别。”

  “差别可大了。”

  “不对,一点也没差。证书只是一张纸,这里才没人在乎呢。你现在是我们的团员,规矩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

  他朝火车挥挥手。“你坦白跟我说,你觉得这是世界第一大马戏团吗?”

  我闷声不吭。

  “嗯?”他用肩膀顶了我一下。

  “我不知道。”

  “那我跟你说,我们根本差得远了,八成连前五十名都排不上。我们的规模可能是林铃兄弟的三成。你已经知道玛莲娜不是什么罗马尼亚的王室,而露辛妲呢?哪有我们号称的四百公斤,她顶多只有到两百。你真的以为法兰克·奥图是惹火了婆罗洲的猎头土人才被刺青的吗?狗屁,根本不是。他本来是飞天大队负责打桩的人,花了九年时间才刺成那个样子的。你想不想知道艾蓝大叔怎么处置死河马的?他把河马的水换成福尔马林,继续展出它的尸体。我们就带着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河马两星期。雅各,一切都是幻觉,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大家就是来看幻觉的,他们对我们也没别的指望。”

  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片刻后,我握住他的手,让他拉我站起来。

  我们走向火车。

  “该死,奥古斯特。我差点忘了,大猫们还没喂呢,我们把肉都倒掉了。”

  “小兄弟,不碍事的,一切都搞定了。”

  “搞定了?什么意思?”

  我停步。

  “奥古斯特?你说搞定了是什么意思?”

  奥古斯特继续走着,枪随意挂在肩上。

  “醒醒啊,扬科夫斯基先生,你做噩梦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这是哪里?

  噢,要命,该死。

  “我才没有做梦。”我反驳。

  “呃,你确实在说梦话。”看护说,又是那个好心的黑人女孩。她的名字怎么那么难记嘛。“什么喂猫吃星星之类的。好啦,不用为猫咪担心了,我敢说它们一定都喂过了,就算你醒来的时候还没喂过,现在也一定喂饱了。嘿,他们为什么让你用这玩意儿?”她若有所思,解开缚住我手腕的带子。“你该不会想逃跑吧,嗯?”

  “哪有,我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埋怨院里千篇一律喂我们吃糨糊。”我偷眼看她,“然后我的盘子就溜过桌子。”

  她停下手看我,哈哈大笑,“哇,真有活力,一点也没错。”她用温暖的双手揉搓我的手腕。“我的妈咪呀。”

  她的名字突然如闪电般掠过脑海:萝丝玛莉!哈,这么说我还没老糊涂啰。

  萝丝玛莉。萝丝玛莉。萝丝玛莉。

  我得想个法子牢牢记住才行,编个押韵的句子什么的。或许我今天早上还记得住,但不能保证明天记得起来,恐怕连今天下午都未必能记得住呢。

  她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

  “可以不动吗?”我说。

  “什么?”她应声。

  “如果我说错了什么,就请你纠正我。这不是我的房间吗?如果我不想拉开百叶窗呢?我跟你说,每个人都以为比我清楚我想要什么,这样实在很讨厌。”

  萝丝玛莉目瞪口呆,然后将百叶窗放下来,迈步离开房间,关上了门。我惊得合不拢嘴。

  片刻后有人敲了门三下,将门打开一条缝。

  “早安,扬科夫斯基先生,我能进来吗?”

  她搞什么名堂?

  “我说,可以让我进来吗?”她复述。

  “当然。”我连忙答腔。

  “谢谢。”她说,走进来,站在我床尾,“嗯,要不要我拉开百叶窗,让上帝恩赐的阳光照到你身上?还是你情愿整天都坐在黑暗里?”

  “哎,你要开窗帘就开吧,别闹了。”

  “这不是胡闹,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一点也不是乱来。我从没想过你的感觉,谢谢你点醒我。”

  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睨起眼,端详她的脸寻找答案。

  “依我看,你想在房间里吃早餐吧?”

  我没有接腔,仍然无法判定她是否在戏弄我。他们老早就把我的早餐癖好记在档案了吧,但他们每天早上都问我一样的问题。我当然喜欢在食堂吃早餐喽,不然在床上吃总觉得像个废人。无奈早餐之前恰恰是换尿布时间,走廊上的排泄物气味会让我反胃。得等到一两个钟头之后,每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家伙都清洁完毕,喂饱了,安放在他们房间门口了,你才能安全地探头出去。

  “好啦,扬科夫斯基先生,如果你希望大家尊重你的意愿,你也得给点暗示,人家才晓得你的意愿是什么。”

  “对,我想在房间吃,麻烦你喽。”

  “好,你想早餐前洗澡,还是吃完再洗?”

  “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洗澡?”我说,觉得深受冒犯,不过我也不敢说自己还不需要洗澡。

  “因为今天是你家人来看你的日子啊。”她又绽出灿烂的笑靥,“而且你今天下午要出去玩,我以为你会想要清清爽爽地出门。”

  出去玩?噢,对!马戏团。我得承认,连着两天起床都知道快要去看马戏团了,心情的确很愉快。

  “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洗好澡再吃早餐。”

  身为老人,最没尊严的就是别人坚持协助你洗澡、如厕。

  其实我压根不需要帮手,但大家都怕我再摔一跤,臀骨又骨折,所以不管我甘不甘愿,每回使用浴厕一定有人陪伴。我一向坚持一切自己来,无奈每回都有人护驾,以防万一,而且不知道什么道理,送我去的总是女的,但不论是谁,我脱下裤子坐着方便时,绝对会叫她到外面等我完事。

  这还好,沐浴才尴尬呢。我得在看护面前脱到赤条精光,偏偏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所以尽管我都年过九十啦,老迈的那话儿有时仍会起立敬礼。我也无可奈何。她们一向假装没瞧见,我猜她们受训时就是这样教的吧。但假装没看到其实一样令人难堪,因为那代表她们认为我不过是一个无害的老男人,遛遛一只偶尔会昂然耸立的无害老小鸟。话说回来,倘若她们哪个正眼看待这只老小鸟,做了什么,我八成会吓得一命呜呼。

  萝丝玛莉扶我进入淋浴间。“到啰,你抓住那边的扶杆——”

  “我知道啦,我以前也冲过澡。”我说,抓住扶杆,慢慢降低身子,坐到淋浴椅上。萝丝玛莉拿下莲蓬头,方便我取用。

  “这个水温可以吗,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说,手在流水下伸进伸出,小心地避开目光。

  “可以啦,给我一点洗发精你就出去,行不行啊?”

  “怎么了,扬科夫斯基先生。你今天的心情真的不好,是吧?”她打开洗发精的瓶盖,挤出几滴到我手心。几滴就够了,我头上只剩大概十根头发啦。

  “需要什么就叫一声。”她说,拉上浴帘,“我就在这里。”

  “你出去吧。”

  她一走,我洗澡洗得很畅快。我从壁架上取下莲蓬头,贴近身体冲水,对准肩头滑向后背,然后逐一冲洗皮包骨的四肢。我甚至仰着头闭上眼睛,直接冲脸,佯装那是热带地区的阵雨,摇摇头,沉醉其中。我甚至很享受水流冲击那里,淋着很久以前曾经孕育出五个子女的粉红蛇。

  有时候,当我躺在床上,我会闭上眼睛追忆裸女的模样,尤其是女人肌肤的触感。通常我想的是我太太,但也未必是她。我对她完全忠诚,结缡六十几载从不曾打过野食,只是幻想中的女主角未必是她。就算她知道,我想她也不会介意。她是一位极为善解人意的女人。

  天哪,我好想念她呀。不止是因为如果她还在人世,我也不会进入养老院,不过事实也是如此啦。不论如何衰老,我们总是互相扶持,一向如此。但是她走了之后,想要不依孩子们的意思都不成。我第一次摔跤,他们便安排好一切,速度比你说一遍“爆玉米花”还要短。

  他们说可是老爸你摔伤臀骨了嘛,那语气仿佛我没察觉骨折的事。我吃了秤锤铁了心,威胁到时连一毛钱也不留给他们,后来我才记起财产已经过到他们名下了。他们也没点破,任凭我像个老笨蛋叽哩哇啦骂个不停,一路骂到我自己记起那回事。记起来之后,我的火气更添三分。要是他们对我有半点尊重,他们起码会提醒我事实真相。我觉得他们像是把我当成一个闹脾气的小娃娃,等着我自己消气。

  我渐渐体悟到自己茫然无助,立场渐渐动摇。

  我让步了,跟孩子们说你们是对的,日常起居有“一些”协助也好,就请个人白天到家里帮忙,只要管煮食和清扫,大概不会太糟吧。不行啊?嗯,那找个居家看护如何?我承认,你们妈妈过世以后我是有“一点点”丢三落四……可是你们不是说……好吧,那你们看谁要搬来跟我一起住……不,我不明白……呃,赛门啊,你家房子大,我总可以……?

  不行就是不行。

  记得我最后一次离开家门的时候,他们把我五花大绑,活像搭车去看兽医的猫。当车子发动,泪花模糊了我的视线,压根无法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他们说我去的地方不是安养院,而是有专人协助生活起居的银发族公寓。你瞧,这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只有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有人协助你,然后等你越来越老……

  每回他们说到这里就没了声音,仿佛只要不说出来,我就不会依据逻辑,推出结论。

  曾经有很长的时间,我觉得五个子女背叛了我,居然没半个人提议让我一块儿住。现在我不作如是想。我有大把时间思前想后,其实他们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若再添上我就更不用说了。

  赛门差不多七十岁,至少闹过一次心脏病。茹丝有糖尿病,彼德的前列腺有问题。乔瑟夫跟太太去希腊的时候,太太跟一个男孩子跑了。虽然黛娜的乳癌看样子已经康复了,谢天谢地哦,可是她孙女有两个非婚生子女,还在商店顺手牵羊被逮到,所以黛娜把她带回家住,想把她拉回正道。

  而这些只是我知道的麻烦,还有一大堆别的事他们都瞒着我,怕我听了难过。我曾经听到好几桩事的风声,但一问起他们都守口如瓶。你晓得的,不可以让老爷爷难过。

  个中道理何在?我真想知道这一切有何道理。他们为了保护我而将我排除在外,却恰恰形同将我一笔勾销,这太奇怪了嘛。讨厌。如果我不知道他们的事情,我怎么加入他们的谈话?

  我思忖再三,觉得这根本无关乎保护我,而是他们想自保,这样等我死的时候,他们才不会太伤心。这就跟青少年准备自立门户之前会先疏离父母一样。当赛门十六岁言行变呛的时候,我以为他有问题。等黛娜也到了那个年纪,我明白她没毛病,一切都是天生自然的。

  尽管家人对我瞒东瞒西,来看我倒是绝对勤快。每个星期天总会有人排除万难来看我。来了就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评论天气的风雨阴晴,告诉你他们度假做了什么,午餐菜色如何,这么聊到五点整,他们会感恩地看看时钟,告别。

  有时候,他们离开前会设法说服我去参加交谊室里的宾果游戏,例如两星期前来看我的那一批人就是。他们说,你不想玩一把吗?我们可以顺便推你过去,应该很好玩的。

  我说当然好玩啦,不过前提是你是一棵甘蓝菜。他们笑了。虽然我不是在说笑,不过我还是开心。我这个年纪的人,只要别人会响应你的话就偷笑喽。起码他们还有在听。

  他们对我的老生常谈意兴阑珊,我实在不能怪他们。我的真实经历全都过时了。就算西班牙流感、汽车问世、世界大战、冷战、游击战、第一颗人造卫星史拨尼克克史拨尼克克:1957年10月4日,前苏联发射的世界第一颗人造卫星。我都亲身经历过,那又如何?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我还能说些什么?我的生活不再有高低起伏。变老就是这样,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我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老人。

  可是我不应该埋怨,今天可是去看马戏团的日子呢。

  萝丝玛莉端了早餐给我。当她打开褐色塑料盖,我看到她已经在麦片粥里加了鲜奶油和红糖。

  “不要告诉拉席德医生我给你鲜奶油。”她说。

  “为什么不可以,我不应该吃鲜奶油吗?”

  “这不是针对你的,只不过专门设计的菜单就是这样。有些人消化油腻食物的能力已经不如从前了。”

  “那奶油呢?”我好愤慨,脑袋回溯过去几周、几个月、几年的情况,试图追想上一回见到鲜奶油或奶油是什么时候。要命,她一语正中要害。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或许我是注意到了,才会如此厌恶这里的伙食。哼,也难怪啦。我猜他们也缩减我们的盐分摄取量。

  “这种菜单据说能让你们维持健康久一点。”她边说边摇头。“我不懂的是,为什么走到黄金岁月的人不能享受一点奶油。”她抬眼看我,目光锐利,“你的胆囊还在吧?”

  “在。”

  她脸色又柔和下来:“好啦,既然这样,你好好享受鲜奶油,扬科夫斯基先生。你用餐的时候要看电视吗?”

  “不用,反正这个年头只有垃圾节目。”我说。

  “这倒是真的。”她将被子折好放在床尾,“如果你缺什么,就按铃叫我。”

  她离开后,我下定决心要和气一点,不过得先想个法子记住自己的决定。我没有线可以绑在指头上,不过可以用纸巾代替。我年轻的时候,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在指头上绑一根线,提醒自己某事,就是这样。

  伸手拿纸巾的时候,我瞥见自己的双手,凹凹凸凸歪歪扭扭,皮肤薄,而且就和我破相的脸一样净是老人斑。

  我的脸啊。我将麦片粥推到旁边,打开梳妆镜。这会儿我早该知道自己现在的容貌,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依旧期待在镜中见到自己,结果看到的却是阿巴拉契亚人用苹果做的娃娃,非但干瘪有斑,而且多了下垂的皮肉、眼袋和长长的招风耳。几根白毛从布满斑点的头颅冒出来,可笑。

  我拼命用手抚平头发,在镜中见到苍老的手举到苍老的头颅上,不禁僵住。我凑近镜子,眼睛睁得很大,试图看穿松垮垮的皮肉。

  毫无助益。就算直视浑浊的蓝眼珠,我也找不到自己的影像。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是我?

  我恶心到无法进食。我将麦片粥的褐色盖子盖回去,艰难地找到控制床组的按钮,揿下放平床头的钮,如此桌面便高踞我上方,宛如秃鹰。嘿,等等,有一个钮是降低床面高度的。好啦,现在我可以侧卧在床上,而不会卡到可恶的桌子,打翻麦片粥。我不要再打翻食物了,以免他们说我发火,又召来拉席德医生。

  床面一放到最低的高度,我便侧躺着,视线穿越百叶窗,凝望外面的蓝天。几分钟后,我陷入心平气和的状态。

  天空,天空,永远不变的天空。

  我凝望车门外的天空做白日梦。刹车刺耳嘶鸣,所有东西都摇摇晃晃向前颠动。我稳住身子不滑过粗糙的地板,等重拾平衡后便用手拢过头发,系好鞋带。一定是乔利埃特,总算到了。

  我旁边粗劈木门咿呀一声打开,金科走到车厢门倚着门框,昆妮在他脚边,热切地望着掠过眼前的景色。打从昨天那桩事情他就不看我了,坦白讲我也觉得很难面对他,一边为他受到的羞辱深深同情,一边又很想哈哈大笑,心思就这么两头摆荡。好不容易,火车喀啦啦地停下,喷出蒸气。金科照例拍拍手,昆妮便照例飞蹦到他怀里,两个就这么走了。

  外头静得诡异。尽管飞天大队足足比我们早半个小时抵达,但工人默然不语散立在外面。没有乱中有序的繁忙,没有奔跑的脚步声,没有斜坡道,没有咒骂,没有飞抛的绳索,没有拖拉东西的人马,只有几百个不修边幅的人茫惑不解地望着另一个马戏团搭建的帐篷。

  他们的场子看来像一座死城,有大篷却没有人潮,有伙房帐篷却没有旗子。篷车和梳妆篷在后方,但留下来的人或是信步乱走,或是懒洋洋地坐在阴凉处。

  我跳下车,一辆敞篷车恰恰驶入停车场。两名西装生意人下了车,提着公文包,从翘边帽的帽檐下打量这个场子。

  艾蓝大叔迈开大步上前,身后没有跟班。他戴着高帽边走边挥动那根银头手杖,和那两个人握手,神色快活而兴奋。他嘴里说着话,转身扬起手朝着场子大略挥一下。生意人们点头,手臂抱在胸前,盘算又盘算,琢磨又琢磨。

  我听到身后的碎石被踩得沙沙作响,接着奥古斯特的脸出现在我肩头上。“艾蓝大叔就是这样,在一里外也能嗅出地方官员的味道。你等着瞧吧,不用到中午,他就能让市长俯首听命。”他手搭在我肩头,“走吧。”

  “去哪里?”我问。

  “进城吃早餐啊,这里恐怕没吃的,大概要到明天才会提供伙食。”

  “啊,是喔?”

  “嗯,我们会尽量努力,可是我们几乎没给先遣员时间来到这里,对吧?”

  “他们怎么办?”

  “谁呀?”

  我指指关门大吉的马戏团。

  “他们喔?等他们肚皮饿得够扁,就会拍拍屁股走掉。讲真的,他们离开对大家都好。”

  “那我们的人呢?”

  “噢,他们哪,他们会活到食物运来的。放心,艾蓝不会让他们饿死。”

  我们光临一间离大路不远的小馆子。馆子里一面墙边设了一排包厢座,另一面墙前是胶合木柜台,红凳上坐了很多客人,一边抽烟一边跟柜台后面的女孩天南地北。

  我为玛莲娜扶着门,她直直走入包厢座,倚墙坐下。奥古斯特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所以我坐在玛莲娜旁边。她手臂交叉抱胸,瞪着墙壁。

  “早啊,几位要点什么?”女孩说,仍然在柜台后面。

  “一客全餐。我饿扁了。”奥古斯特说。

  “蛋要哪一种?”

  “荷包蛋。”

  “夫人呢?”

  “咖啡就好。”玛莲娜说,翘起一条腿来摇,动作很大,几近挑衅。她不看女侍,不看奥古斯特。回想起来,她其实也不看我。

  “先生呢?”女孩说。

  “呃,跟他一样的全餐。谢谢。”我说。

  奥古斯特倚在椅背上,掏出一包骆驼烟。他从烟屁股拍飞一根香烟,张口接住,又靠回椅背,眼睛放光,摊开双手好不得意。

  玛莲娜转身看他,故意慢慢拍手,僵着一张脸。

  “好啦,亲爱的,别死心眼了,你明明晓得我们没肉了。”奥古斯特说。

  “借过。”她说,朝我挪动,我连忙闪开。她迈步走出门口,鞋跟叩叩叩敲着地面,腰肢扭得红裙摇曳。

  “女人哦。”奥古斯特说,用手挡风,点燃香烟,啪一声关上打火机,“噢,抱歉,要来一根吗?”

  “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

  “不抽啊?”他若有所思,吸了一大口烟。“你应该抽的,对身体不错。”他将香烟盒放回口袋,朝柜台后面的女孩打榧子。她正站在煎锅前,一手拿着铲子。

  “快点行不行?我们不是整天都没事。”

  她呆住,铲子停在半空中。两个柜台座的人慢慢转过头看我们,眼睛瞪得老大。

  “呃,奥古斯特。”我说。

  “怎么了嘛?”他看来大惑不解。

  “我能做多快就是多快。”女侍冷冷地说。

  “行,我只要求这么多。”奥古斯特说,向我凑过头,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女人哦,一定是来月经的关系。”

  等我回到马戏团,场子里搭起了几个班齐尼兄弟的帐篷,有兽篷、马篷、伙房篷。旗帜在翻飞,空气中飘散着酸酸的油炸味道。

  “甭进去了。炸面团,喝的只有菊苣茶。”从里面出来的人对我说。

  “谢啦,感谢你的提醒。”

  他啐了口水,昂首阔步走开。

  福斯兄弟马戏团留着没走的团员在头等车厢外面排队,满怀希望。几个人笑眯眯地开玩笑,但笑声未免尖了一点。有些人直视前方,手臂交叉。其他人心神难安,低着头踱来踱去。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唤进去和艾蓝大叔面试。

  大多数人挫败地出来,有些揩揩泪眼,沉静地和排在队伍前面的人说说话,有些淡淡地望着前方,然后举步走向市镇。

  两个侏儒一同进去,几分钟后郁着一张脸出来,先停下脚跟一小群人说话,这才步下斜坡道,俩人肩并肩,头抬得高高的,塞满东西的枕头套挂在肩上。

  我扫视他们,寻找那个著名畸形人的身影。队伍确实是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人,侏儒、小矮人、巨人、一个胡子婆(艾蓝旗下已经有一个了,这个大概没望了)、一个身躯硕大的胖汉(如果艾蓝想为美丽露辛妲找个伴,或许他还有指望),还有一堆挂着愁容的人和狗。可是没有胸膛上长着一个婴儿的人。

  艾蓝大叔挑选完新人之后,我们的工人便将另一家马戏团的帐篷通通拆掉,只留下马篷和兽篷。福斯兄弟其余的人手从此没了差事,坐着闲看周遭,将烟草汁吐向几丛长得高高的野胡萝卜、蓟草。

  当艾蓝大叔察觉市府官员尚未列出福斯兄弟役马的清册,他们好些匹没有明显特征的马便被偷偷牵到我们的马篷,或者可以说是征收吧。艾蓝大叔不是惟一动这种脑筋的人,好些个庄稼汉在营地周边徘徊,还带着缰绳。

  “他们就大剌剌把马牵出来带走?”我问彼特。

  “大概吧。只要他们不碰我们的马,我就无所谓。不过,罩子得放亮一点。还要一两天一切才能拍板定案,团里一匹马也不能少。”

  我们的役马干了双份的活,大马吐着唾沫,鼻息粗重。我说服一个官员打开一个水栓,让我们可以给牲口饮水,但它们仍旧没有干草和燕麦。

  奥古斯特回来的时候,我们正为最后一个水槽注水。

  “搞什么?马都坐了三天的火车啦,快把它们弄到路上活动一下,不然它们会萎掉。”

  “萎你个头。你睁大眼睛四周看一下,你以为它们这几个钟头都在干吗?”彼特说。

  “你用我们的马?”

  “不然你是要我用什么马?”

  “你应该用他们的马啊!”

  “我才不知道他们的役马!反正横竖都得让团里的马活动活动,免得萎掉,干吗还要拖他们的马来干活!”

  奥古斯特惊得合不拢嘴,然后闭上口,走得不见踪影。

  不久卡车便驶进营地,一辆一辆来到伙房篷后面,车上卸下的食物数量难以置信。伙夫们立刻忙乱起来,顷刻之间锅炉便开始烹煮,如假包换的食物香气冒出来,飘散过营地。

  动物的食物和垫草也旋即送到,载运来的工具是篷车而不是卡车。当我们用推车将干草送到马篷,马儿嘶鸣吵嚷,伸长了脖子,不等干草落地便先扯下满口草料,大嚼起来。

  兽篷的动物见到我们一样欢天喜地,黑猩猩尖叫起来,在笼舍里的铁条上荡来荡去,不时可以瞥见它们笑得露出来的满口牙齿。肉食动物踱来踱去。吃草的甩着头,哼着气,长声尖叫,甚至急得咆哮。

  我打开红毛猩猩的门,放下一锅水果、蔬菜、坚果。我一关上门,它的长臂伸出铁条,指指另一只锅子里的柳橙。

  “那个?你要那个?”

  它继续指着柳橙,两只紧靠在一起的眼睛对我眨呀眨。它的五官凹进去,大大的脸盘周围缀着一圈红毛。它是我见过最夸张、最美丽的生物。

  “喏,给你。”我把柳橙递给它。

  它接过去放在地上,手又伸出来。接着好几秒钟,我一直把其他动物的柳橙递给它。最后我伸出自己的手,它也用长长的指头握住,然后放手。它坐在地上剥柳橙。

  我惊异地望着它。它是在跟我道谢呢。

  “事情都忙完了。”奥古斯特说,我们离开兽篷,他一手搭在我肩上,“跟我去喝一杯吧,小兄弟。玛莲娜的梳妆篷有柠檬水,可不是果汁摊的那种臭果汁哦。我们会加一点威士忌进去,嘿嘿。”

  “我待会儿就过去。我得去他们的兽篷看一下。”福斯兄弟他们的役马状况暧昧,整个下午数量不断减少,我已经亲自确认过它们有草料也有饮水,但我还不曾去看过他们的稀有动物和表演动物。

  “不行,你现在就跟我走。”奥古斯特语气坚定。

  我望着他,被他的语气吓一跳。“好吧,没问题。你知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食物和饮水?”

  “它们会有食物和饮水的,只是迟早问题。”

  “什么?”我说。

  “它们会有食物和饮水的,只是迟早问题。”

  “奥古斯特,要命,现在气温几乎三十度,起码不能让它们没水喝。”

  “谁说不行,我们就是不给水。艾蓝大叔就是这样做生意的。他跟市长两个还在较量谁的胆子大,市长会明白自己压根不知道该拿长颈鹿、斑马、狮子怎么办,然后他就会降低价码,到那个时候啊,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哦,我们才会接手。”

  “很抱歉,我不能放任动物不管。”我转身要走。

  他的手缠住我的胳膊,走到我面前,凑上前来,脸离我只有几公分,一只手指放在我脸颊上。“你可以不管动物死活的。动物会受到照料,只是时候未到,生意就是这样做的。”

  “狗屁。”

  “艾蓝大叔建立这个马戏团的办法已经是一门艺术了。我们能有今天的局面,就是凭了这套办法。天晓得那个兽篷里有些什么?倘若里面没有他要的动物,那就算了,谁在乎啊?万一里面有他要的动物,却因为你插手坏了他的生意,害他多付一笔钱,你最好相信艾蓝会向你讨回公道。你懂了没?”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复述,“你——懂——了——没?”

  我直视他眨也不眨的眼眸,说:“彻底明白了。”

  “很好。”他说,手指不再按在我脸上,向后退,又说一遍“很好”,点点头,让表情和缓下来,挤出一声大笑,“依我看就这样吧,咱们就喝威士忌喝个痛快。”

  “我想还是省了吧。”

  他看了一会儿,耸肩说:“随便你。”

  我在兽篷一段距离外坐下来,想着里面被弃之不顾的动物,目光越来越焦急。突然间,一阵强风将篷内壁吹得向内翻腾。连一丝对流的风也没有。我从不曾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热气炙着我的头,喉咙里好干涩。我脱下帽子,用沾着尘土的手臂抹过前额。

  当伙房篷亮出橘、蓝旗帜,昭告团员晚餐就绪,好些个班齐尼兄弟的新成员加入排队,从他们手上抓着的红色粮票就看得出来了。那个胖汉吉星高照,胡子婆也交上好运,还有好几个侏儒也录取了。艾蓝大叔聘用的新人全是艺人,不过有个倒霉家伙才刚录取,却在离开艾蓝大叔车厢时多看了玛莲娜几眼,目光太热切了点,被奥古斯特逮到,于是又丢了差事。

  几个其他的人也跟去排队,但没有一个蒙混过埃兹拉的眼睛。埃兹拉惟一的差事就是记住团里每个人的长相,老天哟,他还真出色。每当他朝某个倒霉鬼撇撇拇指,老黑便上前处理。其中一两个人在一头摔出伙房篷之前,还拼了老命抓了一把食物在手里。

  邋遢静默的汉子们在炊事篷周边流连,目光饥渴。玛莲娜经过保温桌的时候,一个汉子跟她搭讪。他是个瘦竹竿,脸颊有深纹。倘若不是沦落至此,他应该也是个俊帅的男子。

  “小姐——嘿,小姐,可以施舍一点吗?一片面包就好?”

  玛莲娜停下脚步看他。他面容消瘦,目光绝望。她看看自己的盘子。

  “噢,好嘛,小姐,行行好,我两天没填过肚子了。”他舌头舐舐干裂的嘴唇。

  “继续走。”奥古斯特说,挽着玛莲娜的手肘,坚定地领她到篷子中央的一张桌子。那不是我们平日的桌位,但我注意到大家多半不跟奥古斯特争辩什么。玛莲娜默默无语地坐下,偶尔偷眼看一下篷外的汉子们。

  “唉,我受不了。”她说,将刀叉扔到桌上。“那些人好可怜,我吃不下。”她站起来,端起盘子。

  “你上哪儿?”奥古斯特尖声说。

  玛莲娜居高临下注视他,“他们两天没吃了,我怎么还能坐在这里用餐?”

  “你不能把你的食物给他,你给我坐下。”奥古斯特说。

  好几张桌位的人转头来看,奥古斯特对他们绽出紧绷的笑容,然后凑向玛莲娜说:“亲爱的。”他语音恳切,“我知道要你硬下心肠很难,可是你给他食物,他就会存心赖着不走,到时怎么办?艾蓝大叔已经把他要的人都挑出来了,而他并没有录取。他得走人,就是这样,越早走越好。这也是为他好,这样其实反而比较慈悲。”

  玛莲娜睨起眼睛,放下盘子,用叉子戳起猪排,猛力放到一块面包上,又抄起奥古斯特的面包,猛力覆到猪排上,怒冲冲走了。

  “你以为你在干吗?”奥古斯特嚷。

  她直直走向那个高瘦汉子,抓起他的手,将猪排三明治塞给他,然后迈开大步离开。工人那一边的桌位响起一片掌声和口哨。

  奥古斯特气疯了,太阳穴一条动脉扑扑跳。片刻后,他站起来,拿起盘子,将食物倒进垃圾堆,也离开了。

  我瞪着自己的盘子,上面高叠着猪排、羽衣甘蓝、马铃薯泥、烤苹果。我一整天都做牛做马,却一口也吃不下。

  尽管将近七点,太阳仍然高高挂在天上,空气沉重,地貌完全不像我们来的东北区。这儿地势平坦,干如枯骨。我们的营地覆着长长的野草,但草色槁黄,饱受摧残,脆得和草料一样,绵延到边上靠近铁路的地方。再过去就是高高的杂草,是一些强悍的植物,草茎很韧,叶片纤小,花也细巧,倾注全株的养分将花朵推向高处,争取阳光。

  我经过马篷的时候,看到金科立在篷子的阴影里。昆妮蹲在他跟前泻肚子,每排出一摊液体便急急向前挪个几公分,继续拉稀。

  “怎么了?”我说,在他身边停下脚。

  金科怒视我。“你瞎了眼啦?它在闹肚子。”

  “它吃了什么?”

  “鬼才知道。”

  我向前一步,细细检视其中一小摊秽物,察看有没有寄生虫的迹象,似乎没有。“去伙房篷看有没有蜂蜜。”

  “啊?”金科说着站起来,眯眼看我。

  “蜂蜜。要是你弄得到红榆粉,就掺一点进去。不过一匙蜂蜜应该就有效了。”

  他蹙眉看我片刻,手叉着腰。“我知道了。”他怀疑地说,目光又回到狗身上。

  我提脚继续走,最后坐在福斯兄弟兽篷一段距离外。帐篷被冷落在那里,笼罩着不吉祥的氛围,仿佛兽篷周边都成了地雷区,所有人都在二十公尺以外的距离。兽篷内的情况必定很要命,可是除非把艾蓝大叔和奥古斯特五花大绑,劫来运水篷车,不然我也无计可施。我越来越心焦,慌乱到无法再坐下去,索性起身去我们的兽篷。

  即使水槽注得满满的,也有对流的徐风,动物们仍旧热得恍神。斑马、长颈鹿和其他草食动物仍然站着,但脖子低垂,眼皮半合。连牦牛也纹风不动,任凭苍蝇无情地在它耳朵、眼睛上嗡嗡侵扰。我挥走一些苍蝇,但它们旋即重新落回动物身上。根本没辙。

  北极熊趴在地上,口鼻和头颅伸直在前方,大部分体重集中在身躯下面三分之一,静静卧着,看来仿佛人畜不伤,甚至还挺逗人怜爱的。它深沉缓慢地吸气,又呼噜噜吐出长长的咕哝。可怜的家伙。我怀疑极地的气温是否到过这么高。

  红毛猩猩平躺着,手臂和双腿大开。它转头来看我,哀愁地眨眼,仿佛很抱歉自己没能坚强一点。

  没关系的,我用眼神告诉它,我了解。

  它再度眨眨眼,然后别开脸,又看着笼顶。

  我来到玛莲娜的马群面前,它们认出了我,呼着气,嘴唇来碰我的手。我的手上仍然带着烤苹果的余香。当它们察觉我没带好料来,便失了兴致,恢复半恍惚的模样。

  大猫们侧躺着,静止不动,眼皮没有完全合拢,若非胸腔稳定起伏,我会以为它们挂了。我额头抵着笼舍的栅栏,看了大半天才转身离开,走了约莫三公尺又霍然转回去,猛然醒悟到它们的笼舍地面干净得不像话。

  玛莲娜和奥古斯特吵个不休,叫骂声大到我在二十公尺外都听得见。我在玛莲娜的梳妆篷外踌躇,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想打断他们。但我也不想再听他们吵下去,最后我心一横,把嘴贴在门帘上。

  “奥古斯特!嘿,奥古斯特!”

  争吵声压低,篷内传出脚步声,一个人叫另一个安静下来。

  “什么事?”奥古斯特叫。

  “克里夫喂过大猫没有?”

  他的脸出现在门帘缝隙。“啊,对,嗯,我们是碰上一点难处,不过我已经解决了。”

  “什么?”

  “明天早上就会送来,别担心,大猫没问题的。”他伸长脖子朝我身后看过去,“哎,天哪,又怎么了?”

  艾蓝大叔朝我们阔步而来。他身穿红背心配格子花呢裤,头戴高帽,跟班们小跑步尾随在后,不时冲刺几步,以免落后。

  奥古斯特叹息,为我拉开门帘。“你最好也进来坐下,看样子你要听到你的一堂生意经了。”

  我钻进去。玛莲娜坐在梳妆台前面,抱着手臂,双腿交叉,摇着脚发火。

  “小亲亲,收敛一点。”奥古斯特说。

  “玛莲娜?”艾蓝大叔就在帐篷门帘外,“玛莲娜!亲爱的,我可以进来吗?我有事得跟奥古斯特说。”

  玛莲娜咂咂唇,两眼一翻,拉长音调说:“进来吧,艾蓝大叔,当然没问题,快快请进吧,艾蓝大叔。”

  门帘揭开,艾蓝大叔进来了,面上可见到汗珠,从左耳到右耳之间都泛着红光。

  “交易谈成了。”他说,走到奥古斯特面前立定。

  “这么说你把他拉到旗下了。”奥古斯特说。

  “啊?什么?”艾蓝大叔说,惊讶得眨眼。

  “那个畸形人啊,叫查理·某某某的那个。”奥古斯特说。

  “呸呸呸,别管他了。”

  “什么叫‘别管他了’?我以为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他一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艾蓝大叔含混吭一声。他身后一个跟班探出头猛摇,另一个用手比出割喉的动作。

  奥古斯特看着他们,叹息说:“噢,林铃把他网罗走了。”

  艾蓝大叔答腔:“别管他了。我有好消息,大消息!甚至可以说是特大号的消息!”他回头看那群跟班,得到一阵由衷的哄笑,又猛地转回头,“你猜猜看。”

  “我压根没谱,艾蓝。”奥古斯特说。

  他满怀期盼地看着玛莲娜。

  “不知道。”她愠愠说。

  “我们弄到一头大象啦!”艾蓝大叔嚷着,双臂欢喜地摊开,手杖敲到一个跟屁虫的头,那人向后跳。

  奥古斯特的脸怔住,“什么?”

  “大象!大象!”

  “你有了一头大象?”

  “不对,奥古斯特,是你有了一头大象。它的名字叫萝西,芳龄五十三,非常厉害的大象,最好的大象。我等不及看你能设计出什么表演了——”他闭上眼睛,以便幻想。他的手指在面前抖动,合着双目在狂喜中笑逐颜开,“我想玛莲娜可以和大象合作,在游行和大奇观的时候骑大象,然后表演一段重头大戏。喂,来人哪!”他转身,打着榧子,“东西呢?快呀,快呀,你们这群白痴!”

  一瓶香槟应声出现,他送到玛莲娜面前,深深一鞠躬请她评鉴,然后旋开封口,拔掉软木塞。

  他身后有人奉上几个槽纹酒杯,摆在玛莲娜的梳妆台上。

  艾蓝大叔在每只杯子里都斟一点点香槟,递一杯给玛莲娜,一杯给奥古斯特,一杯给我。

  他高举最后一杯,眼里泛着泪光,深深叹一口气,一只手握在胸膛前。

  “各位都是我在世间最要好的朋友,能和你们一起庆祝这一刻,真是万分荣幸。”脚上套着鞋罩的他倾身向前,挤出真正的泪水,从胖脸淌下去。“我们不但有了兽医,一位康奈尔大学的兽医啊,而且还有了一头大象,大象啊!”他快乐地擤鼻,停下话头,重拾自持,“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几年了。朋友们,今天只是一个开端,我们已经跻身大马戏团的行列了,是别人得另眼相看的马戏班子。”

  他身后传来一片掌声。玛莲娜将酒杯搁在膝头,奥古斯特则僵直地举着酒杯。除了握住酒杯的手,他没移动半分筋肉。

  艾蓝大叔将酒杯高举在天,嚷道:“敬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

  “班齐尼兄弟!班齐尼兄弟!”叫声从他身后传来。玛莲娜和奥古斯特静默不语。

  艾蓝一饮而尽,将酒杯扔给离他最近的跟班,那人将杯子收入外套口袋,尾随艾蓝离开帐篷。门帘闭上后,篷内又只剩我们三个。

  篷内阒无声息片刻,然后奥古斯特动一动头,仿佛苏醒过来。

  “我猜我们最好去看看那只橡胶骡子。”他将酒一仰而尽,“雅各,你可以去看那些臭动物了,这下你可高兴了吧?”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也一口喝干香槟。我从眼角余光瞥见玛莲娜也喝完了酒。

  福斯兄弟马戏团的兽篷这会儿塞满了我们的工人。他们跑前跑后,注满水槽,铲干草给它们,清掉粪便。篷壁有些地方被拉高,让空气流动,形成对流风。我们走进去,我一边环顾兽篷,看有没有哪只动物需要紧急救治。谢天谢地,它们看来都活蹦乱跳。

  大象立在另一头的篷壁边,这头庞然大物肤色有如乌云。

  我们挤过工人,来到它面前。它真大呀,肩头起码离地三公尺,从鼻尖到硕大的脚的皮肤都有杂斑,像干河床般龟裂,惟有耳朵皮肤光滑。它打量着我们,眼睛出奇像人,是琥珀色的,深深嵌在头上,睫毛长得夸张。

  “天哪。”奥古斯特说。

  它的长鼻探向我们,仿佛有自主的意识似的。长鼻在奥古斯特面前晃一晃,然后挪向玛莲娜,最后挪向我。鼻尖上一个像手指似的软肉抖呀抖的,喘息着。它鼻孔开了又合,吸气又吐气。最后它收回长鼻,垂在脸下,钟摆似的晃着鼻子,像一条肥大多肉的巨虫。那肉指拾起落在地上的干草又丢掉。我盯着那动来动去的长鼻,暗自希望长鼻会再伸到我面前。我向它伸出手,但它鼻子没伸出来碰我。

  奥古斯特看得一愣一愣,玛莲娜只是瞪大了眼,我则不知该作何感想。我从没跟这么大的动物打过交道。它比我高出将近一百五十公分。

  “你是驯象师?”右边一个人开口说,他的衬衫污秽不堪,衣摆没塞进吊带裤。

  “我是马戏总监和动物总管。”奥古斯特回答,挺直了腰杆。

  “你们的驯象师呢?”那人说,从嘴角吐出一坨烟草汁。

  大象伸出鼻子,敲敲他的肩膀。他猛力打大象一下,走到它碰不到的地方。大象张开它铲子形状的嘴,那模样只能说是在微笑,然后配合鼻子移动的节拍摇摆身躯。

  “你想干吗?”奥古斯特问。

  “只是要跟他说两句话,没别的事。”

  “为什么?”

  “要告诉他招惹上什么麻烦了。”那人说。

  “你是指?”

  “把你的驯象师带来,我就说。”

  奥古斯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扯到前面。“这个就是驯象师,我们碰上什么麻烦了?”

  那人看着我,将烟草深深塞到脸颊,继续对着奥古斯特说话。

  “这个家伙是世界上最蠢最该死的畜生。”

  奥古斯特一副惊呆了的模样。“我以为它是最棒的大象,艾蓝说它是最棒的。”

  那人不屑地哼气,对着那头庞然大物吐出一道褐色的口水。“倘若它是最棒的大象,怎么会只剩它一个没被买走?你还以为你们是第一个跑来啃人家骨头的马戏班子?你们甚至拖了三天才来。哼,祝你们好运。”他转身离开。

  “等等。再问一件事,它有什么缺陷没有?”奥古斯特连忙发问。

  “没的事,只是笨得跟死猪一样。”

  “它打哪儿来的?”

  “一个带着大象四处表演的肮脏波兰鬼在自由市场突然翘掉,市政府就贱价把大象卖给我们。”

  奥古斯特瞪着他,没了血色,“你是说它甚至没在马戏团待过?”

  “喏,象钩给你,你会需要这玩意儿的,祝你好运啰。至于我嘛,这辈子死也不想再见到大象了。”他又吐口水,抬脚就走。

  奥古斯特和玛莲娜愣望着他的背影。我回头时,恰恰瞥见大象将长鼻从水槽举起来,瞄准男人,用力喷出水柱,他的帽子就被水柱顶得飞出去。

  他停下脚,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一动不动片刻后抹抹脸,弯腰捡回帽子,向惊呆了的旁观兽篷工人一鞠躬,就这么走了。

  奥古斯特气炸了,七窍生烟,脸红得其实接近紫色。然后他怒冲冲走了,大概是去找艾蓝大叔算账。

  玛莲娜和我互望一眼,默然无语,心有灵犀地都没跟上去。

  兽篷工人逐一离开。动物们总算有了食料和饮水,准备过夜。白昼的绝望已不复见,换成一派祥和的氛围。

  玛莲娜和我单独在兽篷内,递各种食物给萝西什么都想试试的长鼻。当那古怪的柔软肉指从我手上拿走一缕干草,玛莲娜扑哧笑了。萝西摇头晃脑,也开口微笑。

  我转身,见到玛莲娜凝望着我。兽篷里只有动物移动身躯、喷息、静静咀嚼的声音。外面远远传来口琴声,乐音飘飘忽忽,听得出是三拍子的曲调,却听不出来自何方。

  也不知怎么的,究竟是我向她张开怀抱?还是她向我伸出手的呢?总之,她在我怀里,我们舞着华尔兹,在低悬的绳索前下腰,滑步转圈,转到一半时,我瞥见萝西举起长鼻,满脸笑眯眯。

  玛莲娜忽地退缩离开。

  我文风不动站着,手臂仍然微微上举,一时没了主意。

  “呃,嗯,对,我们回去等奥古斯特回来,好吗?”玛莲娜双颊酡红,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

  我凝视她大半晌。我要吻她,打出娘胎以来,第一次这么想要亲吻一个人。

  “好,好,回去等他。”我半晌才说。

  一小时后,奥古斯特回到车厢。他火冒三丈地进来,砰地摔上门。玛莲娜立刻走向橱柜。

  “那个没用的杂种付了两千块钱买那头没用的杂种大象。”他将帽子扔到角落,一把脱掉外套。“两千块该死的大洋啊!”他颓然坐上最近的一张椅子,双手支着头。

  玛莲娜拿起一瓶调配威士忌,停下来看看奥古斯特,又将酒放回去,改拿纯麦的。

  “这还不是最糟的,才不是咧。”奥古斯特说,粗鲁地拉松领带,又去扯衬衫领子。“想不想知道他干了什么?嗯?来呀,猜猜看。”

  他注视着玛莲娜,她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兀自在三只大玻璃杯斟了四指深的威士忌。

  “我叫你猜猜看!”奥古斯特咆哮。

  “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玛莲娜沉稳地说,将酒瓶盖好盖子。

  “他把剩下的钱全拿去买该死的大象车厢。”

  玛莲娜转头,突然间专注起来。“他没招聘新的艺人?”

  “当然有。”

  “可是——”

  “没错,完全正确。”奥古斯特说,打断了她的话。

  玛莲娜递一杯酒给他,用手势示意我自己过去端一杯,然后她坐下来。

  我牛饮一口,直到沉不住气了才开口。“呃,嗯,两位到底讲些什么你们两个都清楚,但我听不懂。可以麻烦解释一下吗?”

  奥古斯特鼓着腮帮子呼出一口气,拨开落到前额的头发,倾身向前,手肘杵在膝头,然后抬头直视我的眼睛。“雅各啊,这个意思就是说团里又添了人手,却没有车厢容纳他们。雅各啊,这个意思就是说艾蓝大叔把工人的寝车数量缩减一个,宣称那是艺人的寝车。而因为他新聘了两个女人,这节车厢得分出隔间。雅各啊,这个意思就是说为了安置不到十几个艺人,我们现在得让六十四个工人睡在平板货车车厢的篷车下面。”

  “这太驴了吧。那样的话,寝车还会空出很多位子,他应该让所有需要床位的人都住进去。”

  “他不能那样做。”玛莲娜说。

  “有何不可?”

  “因为你不能把工人跟艺人安置在一起。”

  “那金科跟我怎么就可以?”

  “哈!”奥古斯特喷着鼻子,凑上前来,歪着嘴假笑。“请务必告诉我们,你们俩处得如何?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歪着头微笑。

  玛莲娜深呼吸一口气,翘起一只二郎腿。片刻后,那只红皮鞋开始上下摇晃。

  我把整杯威士忌都灌进肚子,离开。

  那是很大一杯的威士忌,酒精在厢房和普通车厢之间开始发威。我显然也不是惟一有酒意的人。现在“生意”已经成交,每个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的成员都在找乐子,到处一片寻欢作乐的景象。有人在开庆祝晚会,欣赏收音机的爵士乐,笑语不断。离火车一段距离的地方,肮脏工人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轮流传喝各种酒精类饮品。我瞥见老骆,他举起一只手朝我挥一挥,这才把手中用酒精膏做的饮料传给别人做法是用布滤出酒精,掺入水,与其他饮品混合成饮料。。

  长长的野草堆沙沙作响,我停步察看,见到一个女人敞开赤裸裸的两条腿,当中有个男人。他哼哼唧唧,像发情的公山羊。他的裤子褪到膝盖,毛茸茸的臀部上下抽动。女人握拳抓住他的衬衫,随着男人的抽动呻吟。看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旋即把目光移开,踉踉跄跄继续走。

  走到表演马车厢,我看到敞开的门口坐了好些人,也有人在外面厮混。

  车厢内的人甚至更多。金科凭着一瓶酒,成了众人之首。他脸上挂着醉汉的友善,一瞥见我,便东倒西歪地蹦过来。众人出手扶住他。

  “雅各!我的伙伴!”他嚷着,目光灼亮,挣脱朋友站起来。“诸位朋友们!”他对着一群人叫道,他们约莫三十人,占用了平日安置玛莲娜马儿们的地方。他走过来,手臂环着我的腰说,“这位是我最最最亲爱的朋友雅各!”他停顿一下,啜了一口酒。“请大家热忱招待他,就当做是卖我人情。”

  他的客人吹起口哨,哈哈大笑。金科笑到咳嗽,放开我的腰,手在紫色的面孔前挥呀挥,挥到停止咳嗽,然后将手臂搭在我们旁边的男人腰上。他们歪歪斜斜走开。

  羊舍里挤得水泄不通,我走到车厢另一头,也就是原本安置银星的位置,倚着木条车厢壁瘫坐下去。

  旁边的干草窸窸窣窣,我伸手戳探,可别跑出老鼠来呀。昆妮的白色短尾巴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又钻入干草深处,像沙地里的螃蟹似的。

  接下来的事,我也搞不清先后顺序。我记得有人传了酒瓶过来,而我相当肯定我几乎每一瓶都喝过。不多时,眼前的东西都在飘游,我心底升起暖洋洋的温煦心情,对每个人、每件事都顺眼。有人搭着我的肩,我也搭着人家的肩膀。我们一起哄然大笑,但我不记得是笑些什么,一切都一团紊乱。

  大家玩起游戏。你得拿东西对准目标扔过去,没扔中就罚酒。我失手很多次。到了后来,我好像快吐出来了,便爬出去,人人都觉得我好笑。

  我坐到角落,记不太清楚是怎么跑去那里的。我后腰贴着车厢壁,头靠在膝头,暗自期盼世界停止旋转,但世界转个不停,所以我仰头靠着厢壁。

  “嘿嘿,瞧瞧是谁呀?”一个性感的声音从非常近的地方传过来。

  我蓦地睁眼。三十公分长的紧致乳沟在我正前方。我顺着乳沟往上看,直到看见一张脸。是芭芭拉。我猛眨眼,希望能把眼前的两个芭芭拉变成一个。噢,老天哪,根本没用。嘿,等等,我视觉正常,眼前不是两个芭芭拉,而是两个女人。

  “嗨,蜜糖,你还好吧?”芭芭拉抚摸我的脸庞。

  “嗯。”我说,试图点头。

  她的指尖在我下巴流连,转向蹲在她身边的金发女郎说:“好年轻,嗯,真俊哪,不是吗,奈儿?”

  奈儿深深吸一口烟,从嘴角喷出。“一点也没错。我应该没看过他。”

  “几天前他到库奇舞的场子来帮忙。”说完了,芭芭拉又转过头轻柔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蜜糖?”她指背在我脸颊上下移动。

  “雅各。”我说,避开烟。

  “雅各。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他就是华特讲的那个人。”她对奈儿说,“他才刚出来混的,菜鸟一只,在库奇舞的场子干得不错。”

  她手拈住我的下巴,抬高我的脸,望进我眼底深处。我努力要礼尚往来,但目光就是聚不了焦。“你真是个好心人。嗯,雅各呀,你倒是说说看,你有没有跟女人相好过呢?”

  “我……呃……呃……”我说。

  奈儿哧哧笑起来,芭芭拉站直身子,两人叉腰。“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好好欢迎他一下?”

  “一只菜鸟兼处男?我们简直别无选择。”奈儿说着手滑到我双腿之间,覆上我的胯部,我的头原本在脖子上摇摇摆摆,这下猛地打直。“你想他那里的毛也是红的吗?”她手心贴着我的老二。

  芭芭拉倾身掰开我握着拳的双手,拉起一只到她唇前。她将我的手翻过来,用长指甲划过我的手心,然后一边用舌头循着指甲划过的路线舔过去,一边直勾勾望进我眼底。接着她牵引我的手到她的左乳,那里必定是乳晕所在之处。

  噢,天哪,天哪,我在抚摸一只乳房啊。虽然隔了一层衣服,不过终归——

  芭芭拉站起来一会儿,抚平裙子,鬼祟地四下瞄了瞄,然后蹲下来。我还如堕五里迷雾,她便又握住我的手。这回她将我的手牵到裙子内,将我的手按在湿热的丝绒上。

  我喘不过气。威士忌、私酿酒、琴酒、天晓得什么酒瞬间消散。她拉着我的手上下移动,抚弄那奇妙的沟涧。

  哇呀,要命,我搞不好会射出来。

  “唔?”她低吟,重新牵动我的手,让我的中指更深入她。温热的丝绒在我的手指两侧鼓胀,在我的触摸下颤动。她拉出我的手,放回我的膝头,然后捏我胯下一把试探看看。

  她眼眸半闭。“嗯,他准备好了,奈儿。该死,我真爱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接下来的后半夜便犹如癫痫般片片断断。我知道她们两个女人架着我走,但我好像在表演马车厢外面倒下来。起码,我知道脸颊曾贴在尘土上。然后我又被拖起来,在黑暗中推拉前进,直到我挨着床缘坐下。

  这时眼前确实有两个芭芭拉,另一个女人也一分为二。那女人是叫奈儿吧?

  芭芭拉向后退,双臂举起来,头向后仰,双手抚过身躯,就着烛光轻舞。我很感兴趣,绝对毋庸置疑,偏偏不能继续坐直,扑通便向后倒下。

  有人来扯我的裤子。我嘴里咕哝着,也不晓得在说啥,但应该不是鼓励她们更进一步。我忽然觉得不舒服。

  噢,天哪。她在碰我,或者该说是那话儿。她试探地抚摸着,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垂眼一看,那话儿软趴趴的,像一只粉红色的小乌龟藏在壳里,而且好像粘在我腿上了。她把我的老二从腿上拉下来,双手滑进我胯下,掰开我合拢的大腿,然后探向我的蛋蛋,用一只手托着,仿佛耍弄两颗鸡蛋似的把玩,同时审视我的老二。任她如何挑逗,那话儿仍旧无可救药地瘫软。我看到不免怔住。

  至于另一个女人嘛,现在又变回一个了,到底该怎样把话说清楚呢?她偎着我躺在床上,从衣服里掏出一只瘦瘪瘪的乳房,送到我唇边,磨蹭我整张脸。现在她搽了口红的嘴向我覆过来,像一个伸出一根舌头的大大无底洞。我把头转到右边没有人的地方。然后我感觉到一张嘴含住了龟头。

  我倒抽一口气。两个女人咯咯笑,不过是一种低啭,为我打气,两人不曾停止挑逗我。

  噢,天哪,天哪,她吸吮起我的老二。吸吮啊,看在老天分上唷。

  我没办法——

  噢,我的天哪,我得——

  我转头,把胃袋里那些倒霉的杂七杂八酒液一股脑吐到奈儿身上。

  我听见可怕的搔刮声响,然后一道银辉划破眼前的黑暗。

  金科低头打量我。“起床啰,阳光少年,你的顶头上司在找你。”

  他的手扶着木箱盖子,不让盖子落下来。我开始搞得清楚情况了。抽痛的身躯一察觉大脑开张运转,便很快发现自己是被塞在一只木箱内。

  金科让盖子开着,自己走了。我挣扎着让歪扭的脖子伸直,让自己坐起来。木箱是在帐篷内,周遭有一整架一整架的鲜艳秀服、道具和好些附着镜子的梳妆台。

  “这是哪里?”我沙哑地问。我咳着清清干涩的嗓子。

  “后台。”金科说,拨弄着一只梳妆台上的油彩罐。

  我举起一只胳膊为眼睛遮蔽光线,察觉手臂裹在丝绸内。讲明确一点,是披着一件红色丝绸睡袍,是一件前襟大开的红色丝绸睡袍。我往下看,发现有人刮掉了我的耻毛。

  我一把合拢睡袍前襟,思忖金科有没有看到。

  天哪,我昨晚干了什么啦?我毫无头绪,只记得一些残存的片断,而且——

  噢,天哪,我吐在一个女人身上。

  我东倒西歪地爬起来,系好睡袍带子,揩揩前额。额头油腻得出奇,手都变白了。

  “搞什么——?”我瞪着自己的手。

  金科转过身,递给我一面镜子。我抖得厉害,接下镜子,举到面前,只见一个小丑从镜子里看着我。

  我将头探出帐篷,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拔腿飞奔回表演马车厢,哄笑声和嘘声追随着我。

  “哇,瞧瞧那个风骚大娘!”

  “嘿,佛莱德,看看我们新的库奇舞娘!”

  “唷,蜜糖,今天晚上有没有空呀?”

  我闪进羊舍,砰地摔上门,倚在门上喘大气,拉长耳朵,直到外面的笑声消退,这才抄起一块布,重新擦脸。我在离开后台篷子之前,就把脸揩得红通通了,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不相信都擦干净了。我不相信自己的任何部位可以重拾干净了。最糟的是我甚至不晓得自己干了什么。我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断,尽管那些已经很吓人了,更吓人的是我不知道在片断和片断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突然想到,我压根不晓得自己破了处男之身没有。

  我手伸进睡袍,搔搔私处,那里摸来像砂纸。

  金科几分钟后回到房间,我躺在铺盖上,胳膊搁在头上。

  “你还是快快滚出去吧。他还在找你。”他说。

  有个东西在蹭我的耳朵。我抬起头,撞上一个湿鼻子。昆妮仿佛被弹弓弹出去似的,向后蹦开。它从一公尺开外的距离打量我,戒慎地嗅着。哎呀,我敢打赌,今天早上我身子一定五味杂陈。我猛地放下头。

  “你是想被炒鱿鱼吗?”金科说。

  “现在我真的不在乎。”我低喃。

  “什么?”

  “反正我要闪人了。”

  “你在胡扯些什么?”

  我开不了口。我说不出自己非但丢脸丢到家,丢脸到不可原谅的地步,还搞砸生平第一次的上床机会,这可是过去八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要的机会呀。更别提我把那个自己送上门的女人吐得一身都是,接着昏死过去,让人剃了阴毛,画成了个大花脸,塞进一口木箱内。既然他晓得该上哪儿找我,他一定多少知道一点昨晚的事,而且八成甚至跟着别人起哄整我。

  “别像个娘儿们。你想跟那些可怜的流浪汉一样,沿着铁路走到镇上吗?现在你给我出去,别被炒鱿鱼了。”

  我不动如山。

  “我说起来啦!”

  “你在乎个鬼?别吼我啦,我头痛。”我嘟哝。

  “你给我起来就对了,不然包你不光是头痛,而是全身都痛。”

  “好嘛好嘛!拜托别再嚷了!”

  我爬起来,恶狠狠瞪他一眼。我的头在抽痛,浑身关节都像绑了铅块。他一直盯着我,我便转身面对墙板,直到套上裤子才脱掉睡袍,以免他瞧见我那里没有毛。尽管如此,我的脸依旧发烫。

  “对了,给你一个忠告。给芭芭拉送点花准没错。另一个只是婊子,但芭芭拉是个朋友。”金科说。

  我羞惭极了,一个恍神,差点没栽倒。等我回过神,便瞪着地板,心想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见人了。

  福斯兄弟的列车已经从铁道移开,惹出满城风雨的大象车厢正接在我们的火车头后面,也就是整列火车最平稳的地方。大象车厢不是用木条钉出来的透风车厢,而是有通风口的铁皮车厢。飞天大队的人手正忙着拆下帐篷,大的帐篷几乎都放平了,乔利埃特的市街遥遥在望。一小群当地人聚过来,看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在兽篷找到奥古斯特。他立在大象前方。

  “走啊!”他大吼,象钩在它面前挥舞。

  它摇摇长鼻,眨眼。

  “我叫你走啊!走啊,死大象!”他走到大象后面,狠力打它腿后方。他睨起眼,大象的耳朵平贴着头。

  奥古斯特瞥见我,怔在那里,一把扔开象钩,揶揄我说:“昨天晚上很难挨啊?”

  一片红潮从我后颈横扫整个头。

  “算了,去找根棍子来,帮我把这头笨大象弄到火车上。”

  彼特来到他身后,手里绞着帽子。“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转过身,肺都气炸了。“嗐,看在老天分上,又怎么啦?彼特,你看不出来我在忙吗?”

  “大猫的肉运来了。”

  “那很好啊,去喂大猫,手脚快一点,时间不多了。”

  “可是你要我拿那些肉怎么办?”

  “你以为我叫你去干什么?”

  “可是老大——”彼特说,显然丧了胆。

  “天杀的!”奥古斯特说,太阳穴的血管爆凸,“什么事都得要我一手包办吗?喏。”他把象钩往我身上一推,说:“教教这个畜生做点什么事情,什么都好。依我看,它只懂得拉屎撒尿,白吃白喝。”

  我接下象钩,看着他怒冲冲离开帐篷,还在看的时候,象鼻摆过我面前,朝我耳朵吹出热气。我霍地转身,迎上一只琥珀眼珠,这只眼睛在跟我眨眼。我的目光从象眼移到手上的象钩。

  我目光又挪回那只眼睛,它又眨眼了。我弯腰把象钩放在地上。

  它长鼻扫过眼前的地面,耳朵有如巨大树叶般扇呀扇,开口笑了。

  “嗨,萝西,我是雅各。”

  迟疑片刻后,我伸出手,只伸出一点点。象鼻嗖地挥过去,吹着气。我胆子大了,整条胳膊都伸出去,手搁在它肩上。它的皮肤毛毛的、粗粗的,出奇温热。

  “嗨。”我又说,拍拍它,看它有何反应。

  它一只耳朵前后扇动,长鼻收回来。我试探地碰碰它的鼻子,抚摸起来,心里满是柔情,沉醉其中,直到奥古斯特忽然停在我面前,我才注意他回来了。

  “你们这些人今天早上都吃错药啦?彼特赖着不干正事,而你嘛,你先演了一场无端失踪的戏码,然后跑来跟大象亲热,我应该把你们这些短命鬼通通开除,象钩在哪里?”

  我弯腰捡起象钩,奥古斯特一把抢过去,大象耳朵又贴回头上。

  “喂,公主殿下。”奥古斯特对我说,“我有个差事你大概做得来,你去找玛莲娜,绊住她一段时间,别让她到兽篷来。”

  “为什么?”

  奥古斯特深吸一口气,将象钩牢牢握在手里,指节都发白了。“因为我说了算,可以吧?”他咬牙切齿。

  我当然乖乖出了兽篷,打算去看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让玛莲娜见到。我拐了个弯,撞见彼特一刀划开一匹老灰马的脖子。那匹马嘶鸣起来,血从颈项上的口子喷出两公尺。

  “老天爷啊!”我惊呼,倒退一步。

  马的心跳慢下来,踢蹬的力道也小了。最后膝盖软了,向前倒地,前蹄犹在地面挪移,直到完全静止,眼睛圆睁,血从脖子流出,成了一摊暗红的血泊。

  彼特迎上我的目光,仍然压着仍在抽搐的马。

  一匹消瘦的枣红马拴在他身旁的木桩上,满眼惊恐。它鼻孔大张,露出红肉,口鼻直指向天,绳索被它拉得紧紧的,似乎随时会绷断。彼特跨过死马,手探向枣红马的头部,抓住系绳,抹它脖子。它血喷出来,临死前一阵抽搐,成了一具颓倒的尸体。

  彼特站在那里,手臂无力下垂,袖子卷到上臂,仍然握着染血的刀。他看着马,等它断气了才抬头面对我。

  他揩揩鼻子,啐口水,继续忙他的差事。

  “玛莲娜?你在这里吗?”我说,敲着他们厢房的门。

  “是雅各吗?”里面传来低低的声音。

  “是啊。”我说。

  “进来吧。”

  她站在一扇开着的窗户前,看着列车的车头。我进去的时候,她转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面无血色。

  “噢,雅各……”她的嗓音打颤,泫然欲泣。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说,穿越厢房。

  她手捂着口,转回去面对窗户。

  奥古斯特和萝西正吵吵闹闹地走到列车前面。他们的速度慢得令人难以忍受,营地每个人都驻足旁观。

  奥古斯特在后面一阵猛打,萝西才向前快快走了几步。等奥古斯特跟上它,便又是一阵打,这回痛得它扬起鼻子低吼,向旁边奔跑。奥古斯特骂不绝口,跑到大象身边,举起象钩,将钩子的尖端砸向它的肩。萝西悲嗥起来,一寸也不肯移步。尽管它离我们这么远,我们仍能看出它在发抖。

  玛莲娜咽下呜咽,我不假思索,握住她的手。等我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她已经握痛了我。

  萝西又受了几回皮肉之苦,瞥见列车前段的大象车厢,便举鼻呼啸,如急雷般飞奔。奥古斯特的身影消失在萝西激起的尘烟中,吓了一跳的杂工们连忙让路给萝西。它爬上车厢,显然松了一口气。

  烟尘消退,奥古斯特的身影又出现了,嘴里嚷嚷着,挥舞手臂。钻石乔和奥提兹小跑到大象车厢,慢慢地、戒慎地动手关门。

  前往芝加哥的头几个钟头车程,金科都在拿小块牛肉干教昆妮用后腿站立行走。昆妮的腹泻显然康复了。

  “起来!起来,昆妮站起来!好样的,太棒了!”

  我躺在铺盖上,蜷着身子面向墙壁,浑身上下每一寸筋肉都和心绪一样苦不堪言,这必定是个教训。历历往事在我脑海盘旋,仿佛线球似的缠混成一团。我父母亲在世时送我去念康奈尔大学。我父母过世后尸身下方的绿、白地面。玛莲娜和我在兽篷跳华尔兹。玛莲娜今天早上在窗边把泪水往肚里吞。萝西什么都想碰碰、试试的长鼻。三公尺高的萝西不动如山,在奥古斯特的殴打下哀号。奥古斯特在行驶的列车顶上跳踢踏舞。奥古斯特仿佛跟象钩合而为一,气得疯魔起来。芭芭拉在舞台上摆荡两只木瓜奶。芭芭拉和奈儿对我施展专业的魅功。

  昨夜的事像大铁锤一般重重打击我。我将眼皮闭得死紧,努力净空脑袋,但脑袋就是空不了。回忆愈是痛苦,愈是挥之不去。

  昆妮兴奋的尖嚷终于停歇。几秒后,金科床铺的弹簧吱吱响了几声,又归于沉寂。感觉得出来,他在打量我。我翻身面对他。

  他坐在床缘,光着脚丫,交叉双腿,红发凌乱。昆妮爬上他的大腿,后腿宛若青蛙一般在身后摊平。

  “你到底怎么搞的?”金科说。

  阳光从他身后的木条缝隙射进来,一闪一闪有如刀锋。我遮住眼睛,摆出苦瓜脸。

  “我是真心想知道。你打哪儿来的?”

  “从石头蹦出来的。”我翻回去面对墙壁,把枕头盖在头上。

  “你在气恼什么,昨晚的事吗?”

  光是听他提起昨晚,胆汁都涌到喉咙了。

  “你觉得丢脸还是怎么啦?”

  “哎,看在老天分上,能不能饶了我?”我没好气。

  他沉默不语。几秒后,我又翻身面对他。他仍旧盯着我,抚弄昆妮的耳朵。小狗舔着他另一只手,摇着短尾巴。

  “我无意对你失礼,只是我这辈子没干过那种事。”我说。

  “嗯,是喔——其实,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我双手抓着发疼的脑袋。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四公升水梳洗——

  他继续说:“听着,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你就知道喝酒要有节制,至于另一桩事嘛——唔,之前你撞见我,我总得将你一军嘛。照我看来,咱们这样就算扯平了。其实,我甚至欠你一次人情哪。昆妮吃了蜂蜜就不泻肚子了,那蜂蜜简直跟塞子一样。喂,你识字啊?”

  我眨了眨眼。“啊?”

  “我是说,也许你想看看书,省得老是躺在那里生闷气?”

  “我还是继续躺在这里生闷气好了。”我紧紧合目,用手遮住眼皮。我的脑子太大,头盖骨太小,双眼发疼,搞不好会呕吐,而且蛋蛋发痒。

  “随你。”他说。

  “也许下一次吧。”我说。

  “当然,随便啦。”

  静默。

  “金科啊!”

  “嗯?”

  “谢谢你借我书。”

  “不客气。”

  更长的静默。

  “雅各啊!”

  “嗯?”

  “你可以叫我华特。”

  我的眼睛在手下面瞪大。

  他的床吱吱作响。他换了姿势。我手指张开一条缝偷看。他将枕头对折,躺在上面,从木箱取了一本书出来。昆妮在他脚边安顿下来,望着我,担忧地挑动眉头。

  薄暮时分,火车抵达芝加哥。尽管脑袋胀痛,筋骨酸疼,我仍站在车厢敞开的大门前,伸长脖子好好看个清楚。毕竟,芝加哥是情人节大屠杀指1929年的黑帮火拼事件。的发生地,也是爵士乐、黑帮、地下夜总会之都。

  远方有不少高耸的楼房。正当我努力估量哪一栋是传闻中的阿勒顿酒店,火车行经屠宰场汇集的地区。这个地带绵延数公里,列车速度减缓成爬行。这些建筑平板而丑陋,畜栏里挤满动物,牛儿惊恐地哞哞叫,脏兮兮的猪猛力吸气,屁股都抵着围栏了。但这不算什么,建筑物里传出的吵嚷和气味才骇人。不出几分钟,血腥味和刺耳尖叫便让我飞逃回羊舍房间,将鼻子埋进发霉的鞍褥,只求能不闻到那死亡的气味。

  我的胃够脆弱了,即使我们的营地离屠宰场很远,我仍在车厢内窝到营地完全搭建好。之后,我想和动物相伴,便进入兽篷,沿着篷壁巡视。

  看着鬣狗、骆驼一干动物,甚至看着北极熊坐在地上,背抵着笼壁,用十公分长的牙齿啃十公分长的脚掌都令我爱怜不已。很难说得清我内心陡然滋生的柔情。这股情感忽然充盈我心,汹涌如洪水,坚实如方柱,细密如流水。

  我父亲收不到诊疗费许久之后,仍然觉得有责任继续诊治动物。尽管不收钱无异自断生路,他就是无法眼睁睁任马儿闹疝气,也受不了看着胎位不正的牛生产。照奥古斯特、艾蓝大叔的生意手段,我是团里惟一能替动物尽心力的人。倘若换成是我父亲,或者说,倘若我父亲在这里,他必然会要求我照顾它们,一定的,对这一点,我有十成的把握。无论昨晚如何,我不能抛下动物不管。我是它们的牧者,是它们的保护人。看顾动物不仅仅是职责所在。对父亲来说,这份工作就是与动物的盟约。

  有一只黑猩猩需要抱抱,所以我让他挂在我后腰,就这么巡视兽篷。我走到一大块空地,意识到那是大象的位置。奥古斯特一定是没法子让萝西离开车厢。倘若我对他有一丝丝好感,我会去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但我没那个心。

  “喂,医生。奥提兹觉得长颈鹿受了风寒,你要去看看吗?”彼特说。

  “当然。”我说。

  “来吧,波波。”彼特说,手伸向黑猩猩。

  黑猩猩毛茸茸的胳膊和双腿紧抱着我。

  “好啦,我还会再来的。”我试图把它的手臂掰开。

  波波赖着不动。

  “好啰。”我说。

  它无动于衷。

  “好吧,再抱一次就要下来了哦。”我说,将脸贴在它的黑色毛发上。

  黑猩猩笑得露出满口牙,在我脸颊亲一下,然后爬到地上,一只手塞进彼特的手心,缓步走了。

  长颈鹿长长的鼻腔流出少量鼻涕。如若是马匹,我不会担心。但我不了解长颈鹿的生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于是我决定在它脖子上敷上膏药。我爬到梯子上,奥提兹在下面为我递东西。

  长颈鹿温驯又美丽,很可能是我见过最奇异的生物。它的腿和颈项都很纤细,身躯斜斜的,覆满拼图似的纹理。三角形的头部凸起古怪的毛茸茸肉瘤,就在大耳朵的上方。它的眼睛又大又黑,还有马匹那种如丝绒般柔软的嘴唇。它套着笼头,我抓着笼头以便上药,但大多数时候它都静静不动,让我为它清鼻孔,还用布把它脖子包起来。我弄好后,爬下梯子。

  “我得开个小差,你能不能罩我?”我问奥提兹,一边用破布揩手。

  “可以呀,你要干吗?”

  “我得去一个地方。”我说。

  奥提兹睨起眼。“你该不会是想闪人吧?”

  “啊?不是啦,当然不是。”

  “你最好从实招来。你要是打算开溜,你溜的时候我可不要罩你。”

  “我没有要溜呀,我干吗溜?”

  “因为你……呃,你知道的嘛,因为某些事情。”

  “不会啦!我没打算溜。那档子事就别再提了,行吧?”

  还有谁没听说我出大糗吗?

  我步行出去,走了三公里来到住宅区。房屋年久失修,很多窗户都用木板封死。我经过等着领救济品的长长队伍,衣衫褴褛的人无精打采,等着进入救济中心。一个黑人男孩问我要不要擦鞋,我有心应允,却没有一文钱可以付。

  好不容易,我看到天主教教堂。我在靠近后面的长椅良久,注视圣坛后方的彩绘玻璃。尽管我渴盼得到赦免,却无法向神父忏悔。最后,我离开椅子,去为父母点祈福蜡烛。

  正当我转身要走,却瞥见玛莲娜的身影。她一定是在我点蜡烛时来的。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那绝对是她。她坐在前面的长椅,穿着一件淡黄色洋装,戴着同色系的帽子。她的颈项白皙,挺着肩膀,几绺茶色秀发从帽檐下溜出来。

  她跪在软垫上祈祷,我的心紧紧揪起来。

  我离开教堂,不让自己进一步毁坏灵魂。

  我回到营地,萝西已经在兽篷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过去的,我也没过问。

  当我走近,它对我微笑,长鼻的尖端卷成一颗肉球来揉眼睛。我望着它两分钟,然后跨进圈住它的围索。它的耳朵贴着身体,眼睛睨起来。看来它对我有了戒心,我的心往下沉。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雅各!”

  我多看了萝西几秒,才转身面对他。

  “你听我说,这两天我待你有点不客气。”奥古斯特说,靴子鞋尖在地上搔划。

  我应该要说两句话,让他心里舒坦一点,但我不开口,无心跟他尽释前嫌。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有点儿过分。你知道的,是因为工作压力的关系。压力会让人变了个样。”他伸出手,“我们还是朋友?”

  我沉吟几秒才和他握手。他可是我的顶头上司,既然决定留下来,就不能做出会让他炒我鱿鱼的事,否则就未免太不明智了。

  “好样儿的。”他说,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另一只胳膊搂我的肩。“我今天晚上带你和玛莲娜出去玩玩,补偿两位。我知道一家很棒的小店。”

  “晚上的场子怎么办?”

  “今晚没必要开场,又还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不按照预定行程,横冲直撞乱闯,就是会有这个问题。”他叹息,“不过艾蓝大叔懂得怎么做最好。显然如此。”

  “是吗?昨天晚上有点……不愉快。”

  “那只是鸡毛蒜皮,雅各!鸡毛蒜皮。你九点过来。”他绽出灿烂的笑容,迈开大步走了。

  我看着他离开,暗暗心惊我多么憎恶跟他在一起,而我又多么想和玛莲娜为伴。

  他们厢房的门开了,是玛莲娜应的门。她穿着红缎料子,美极了。

  “怎么了?”她低头看自己。“衣服沾到什么东西了吗?”她扭身,检视身躯和双腿。

  “没有。你看起来很漂亮。”

  她抬眼迎上我的目光。

  奥古斯特从绿帘后面出来,打着白领带。他瞥我一眼说:“你不能穿成这样去。”

  “我没别的衣服。”

  “那你得借,去吧,不过你得快一点,出租车在等了。”

  我们穿越停车场,通过后街小巷,仿佛走迷宫似的。突然间,出租车在工业区一隅停下。奥古斯特下了车,递给司机一张卷起的钞票。

  “来吧。”他说,带着玛莲娜出了后座,我跟上去。

  我们在一条小巷内,两旁都是巨大的红砖仓库。街灯照亮了粗糙的柏油路面。风将垃圾刮得贴在巷道一侧的墙上,另一边则停了一些车辆,有敞篷跑车、双座式轿车、小轿车、甚至礼车,全是些闪亮亮的车,全是簇新的车。

  奥古斯特走到一扇凹入墙面的木门前,轻快地敲门,然后等在那里,脚踩着拍子。一个长方形的门孔拉开了,孔内出现一双男人的眼睛和浓密的一字眉。他身后传来派对的律动声响。

  “什么事?”

  “我们来听歌。”奥古斯特说。

  “什么歌?”

  “怎么,法兰基的歌呀,不然还有谁。”奥古斯特说,笑眯眯的。

  门孔关起来,先是咔嗒一声,再来是哐当一声,一听就知道是开防盗锁的声音。门开了。

  那人上下瞟我们一眼,然后招呼我们进去,砰地摔上门。我们穿过一个瓷砖玄关,让穿着制服的店员检查衣服,之后步下几阶阶梯,来到一个大理石舞厅。豪华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来,一只乐团在平台上演奏,舞池中尽是双双对对的舞客。桌位和U型的包厢座环绕着舞池。舞池再过去几步,在靠墙的地方有一个木质吧台,酒保们穿着无尾小礼服,雾面镜子前的架子上排列无数酒瓶。

  玛莲娜和我坐在一个皮面包厢座,奥古斯特去点酒。玛莲娜看着乐团,叉着腿,随着音乐的节拍在摇脚,转动脚踝。

  一杯酒砰地搁在我面前,一秒后奥古斯特在玛莲娜身边一屁股坐下。我探看杯子里的东西。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

  “你还好吗?”玛莲娜说。

  “还好。”我说。

  “你脸色有点发青。”她继续说。

  “我们雅各只是有点宿醉。我们给他一杯,看看能不能解酒。”奥古斯特说。

  “嗯,要是我坐在这里会打扰二位,再跟我说一声。”玛莲娜不无怀疑,目光回到乐队。

  奥古斯特举起他的酒杯。“敬友谊!”

  玛莲娜移回目光,一瞥见酒杯位置,便移开目光。她拿起酒杯,和我们碰杯子,轻巧地用吸管啜饮,搽了丹蔻的指甲拨弄吸管。奥古斯特一仰而尽。当酒液沾上我嘴唇的那一刻,舌头便本能地阻挡酒液入喉。奥古斯特在看我,所以我装出吞咽的动作,才将酒杯搁下。

  “就是这样呀,好兄弟。再多喝几杯,你就通体舒畅啦。”

  我个人怎样我是不清楚,不过玛莲娜喝下第二杯泛着泡泡的白兰地亚历山大,她整个人都活了起来,拖着奥古斯特进入舞池。奥古斯特带着她转圈,而我探身向前,将我的酒倒入棕榈盆栽。

  玛莲娜和奥古斯特回到包厢,跳舞跳得脸颊红润。玛莲娜叹息着,拿起一张曲目单扇风。奥古斯特点燃一根烟。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空酒杯。“哎呀,瞧我都疏忽了。”他站起来,“再来一轮一样的?”

  “噢,管他的。”我说,提不起劲。玛莲娜只是点头,整个人又被舞池吸引住了。

  奥古斯特离开三十秒之后,她蹦起来,抓住我的手。

  “干吗呀?”我笑起来。她在扯我胳膊。

  “来嘛!我们去跳舞!”

  “什么?”

  “人家爱死这支曲子了!”

  “不行啦——我——”

  可是没有用,我已经站起来了。她把我拖入舞池,摇头摆脑,打着榧子。当我们周遭都是舞客,她转身面对我。我深呼吸一口气,将她揽入怀里,等了两个拍子,开始跳起来,在舞池里的人海中载浮载沉。

  她轻灵如空气,一个拍子也没弄错,真不是盖的,而我舞步却笨拙得可以。我不是不会跳舞,我确实能跳。只是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劲,我肯定自己确确实实没醉酒呀。

  她一个回转离开我,又转回来,从我的手臂下溜过去,背抵着我。我的前臂倚着她的锁骨,肌肤相触。她的胸脯在我胳膊下起伏,头在我的下巴下方,秀发飘香,舞得身体热乎乎的。然后她又离开我的怀抱,像一条彩带般舒展身躯。

  当音乐停止,舞客吹着口哨,手举在头上拍着,没有人比玛莲娜的反应更热烈。我瞥一眼我们的包厢座。奥古斯特瞪着眼睛,手臂交叉。我吃了一惊,拉开和玛莲娜的距离。

  “警察突袭啊!”

  大家僵住片刻,然后第二声叫嚷传来。

  “突袭啊!快跑!”

  人潮挤得我向前冲。人们尖叫着,你推我挤,慌乱地想逃出出口。玛莲娜在我前方,和我隔了几个人。她回头看,视线穿过晃动的头颅和惊恐的脸庞。

  “雅各!雅各!”她嚷着。

  我挣着向她前进,挤过其他人。

  我在一片人海中抓住一只手,瞧玛莲娜那表情,我知道握到的是她的手。我紧紧抓住她,扫视群众,寻找奥古斯特的身影,但我只看到了陌生人。

  玛莲娜和我在门口时被挤散了。几秒后,我被挤出一条巷道。人们在尖叫,爬上车子,发动引擎,按着喇叭,轮胎嘶鸣起来。

  “快呀!快呀!快走呀!”

  “车子快开走啦!”

  玛莲娜不晓得打哪儿冒出来,抓住我的手。我们并肩奔逃,警笛大作,哨声响起。当枪声传来,我揪着玛莲娜闪到一条窄巷。

  “等等。”她低呼,停下来,蹦着脱下一只鞋子。然后抓住我的手臂,脱下另一只鞋。“好了。”她一手拎着两只鞋。

  我们跑了又跑,直到听不见警笛、人声和嘶鸣的轮胎。我们在后街小巷中东奔西跑,最后停在一架铁制消防逃生梯下面喘气。

  “老天爷。老天爷,就差一点点呢。不知道奥古斯特有没有逃出来。”玛莲娜说。

  “但愿是有。”我说,也喘不过气。我腰着弯,两手杵在大腿上。

  片刻后,我抬头看玛莲娜。她直视着我,用嘴巴呼吸,开始狂笑。

  “怎么了?”我说。

  “喔,没什么。没什么。”她笑个不停,却是泫然欲泣。

  “怎么啦?”我说。

  “噢,只是在笑人生真疯狂,没什么啦。你有手帕吗?”她说,吸着鼻子,一只手指探上眼角。

  我拍拍口袋,掏出一条手帕。她接过去,先揩揩前额,又把整张脸都拍按一遍。“噢,我真是一团糟。哎呀,瞧瞧我的袜子!”她尖嚷,指指没有穿鞋的脚。脚趾都从袜子破损的地方跑出来了。“唉,这是丝袜呀!”她的嗓音高得不自然。

  “玛莲娜,你还好吗?”我柔声说。

  她双手握拳,举在唇前低吟。我向她的胳膊伸出手,但她转过身。我本来以为她会对着墙壁,但她却继续转,像伊斯兰托钵僧那样回旋一圈又一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我抓住她的肩膀,将嘴覆上她的唇。她怔住,倒抽一口凉气,等于是从我的双唇之间吸气。片刻后,她软化下来,指尖探向我的面庞。然后她猛地离开我的怀抱,一连倒退数步,用惊骇的眼睛望着我。

  “雅各,天哪——雅各。”她嗓音开岔。

  “玛莲娜,对不起,我不该轻薄你的。”我向前一步,停下脚。

  她注视着我,一只手按着嘴,眼里一片黑暗的虚空。然后她倚着墙,穿上鞋子,看着柏油地面。

  “玛莲娜,别这样。”我伸出双手,心里好无助。

  她调整一下第二只鞋,接着拔腿奔跑,跌跌撞撞向前冲。

  “玛莲娜!”我说,追了几步。

  她愈冲愈快,一手掩着脸,不让我看见。

  我停步。

  她继续走,叩叩叩地走出小巷。

  “玛莲娜!别这样!”

  我看着她转弯,手仍捂在脸上,显然是不想让我看见。

  我摸索好几个钟头才回到营地。

  在路上,我见到人家的腿从门口伸出来,见到散发救济品的告示。我见到橱窗上标着“歇业”,而且一眼就看得出他们结束营业了。我见到“不缺人手”的告示,还有二楼的窗户标着“培训阶级斗争”的告示。我见到一家杂货店的告示写着:

  没钱?

  那你有什么?

  我们什么都收!

  我经过一个售报箱。头条是“帅哥弗洛伊德再度行抢:银行失金四千元,民众欢呼”。

  离马戏团一公里多的地方,我经过了一群游民。空地中央生着火,大家聚在火边。有些人不曾入睡,坐在那里凝望火焰。有人躺平在折叠起来的衣服上歇息。我离他们够近的了,看得清他们的面孔,而且看出他们多半年纪轻轻,岁数比我小。那里也有一些女孩。有两个人在亲热,甚至没躲到草丛后面,只是待在离火远一些的地方。一两个男孩漠然看着他们。已经入睡的人鞋子是脱掉了,但鞋带却系在足踝。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男人坐在火边。他的下巴覆着胡茬,或是皮癣,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他的面颊和无牙的人一样凹陷。我们四目相接,对望良久。我寻思他眼里的敌意为何浓得化不开,后来才记起自己穿着晚礼服。他决计不可能知道我一身行头都是借来的,我们俩其实半斤八两。我按捺下向他解释一切的不理性冲动,继续上路。

  总算回到马戏团营地了。我伫立着凝望兽篷。夜空映衬出兽篷巨大的轮廓。几分钟后,我察觉自己立在大象前。我只能看得出一个黑影,而且是在眼睛适应光线后,才看出它的。它在睡觉,庞大的身躯静止不动,只有沉缓的呼吸声。我想摸它,想把手放在那粗糙温暖的皮肤上,但我舍不得吵醒它。

  波波躺在它笼舍的角落,一手搁在头上,另一手放在胸膛。它深深叹息,咂着唇,然后翻身侧躺。真像人呀。

  最后,我回到表演马车厢,窝在铺盖上。昆妮和华特都没被我进来的声响吵醒。

  我躺到破晓也不能成眠,听着昆妮打呼,觉得自己凄惨绝顶。不到一个月之前,我只差几天就能拿到长春藤名校的学历,并且跟在父亲身边,经营事业。而现在呢?我的处境跟流浪汉没两样,窝在马戏团当差,自取其辱不止一次,而是两天连着两次。

  昨天,我还不相信会有比吐在奈儿身上更丢脸的事,但昨晚便破了功。我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会不会告诉奥古斯特。被象钩砸中脑袋的简短影像不时掠过脑际,在随后更简短的影像中,我见到自己起身,在此时此刻走回游民那里。但我没有起身。我割舍不下萝西、波波和其他动物。

  我会振作。我会戒酒。我再也不和玛莲娜独处。我会向神父忏悔。

  我用枕头一角拭掉泪水,然后紧紧闭上眼睛,幻想母亲的容颜。我努力让母亲的脸庞停驻在心头,但不久那张脸便由玛莲娜取而代之。她先是疏冷地看着乐团摇脚,接着她神采飞扬和我在舞池中回转,再来是在巷道中,她由歇斯底里变为惊恐的神色。

  但我最后的思绪则关乎触觉。我的前臂下侧贴着她鼓凸的乳房。她的唇在我的唇下,既柔软又丰满。还有一个我想不透也挥不走的细节缠着我进入梦乡,也就是她的指尖轻触我面庞的感觉。

  几个钟头后,金科——华特——唤醒我。

  “嘿,睡美人,升旗啰。”他摇着我。

  “好,谢啦。”我一动不动。

  “你不起来。”

  “真天才呀,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嗓音高了差不多八度。“嘿,昆妮——来这边,妹妹!这边呀,妹妹!来,昆妮,舔他,乖!”

  昆妮跳到我头上。

  “嘿,别闹了!”我说,扬起一只胳膊来防卫。昆妮的舌头伸进我耳朵,脚在我脸上动来动去。“别闹了!乖!”

  但它就是不肯停,所以我霍地坐起来,结果昆妮飞到地上。华特看着我哈哈大笑。昆妮蠕动着攀上我的大腿,两条后腿站在地上,舔着我的下巴和脖子。

  “乖妹妹,昆妮,乖宝贝。雅各啊——你看来好像又碰上了——呃——有趣的一夜。”华特说。

  “也不尽然。”我回答。反正昆妮都在我大腿上了,索性抚摸起它来了。这是它第一次让我摸。它的身躯温热,毛发如铁丝。

  “你很快又会头重脚轻的,去吃点东西,食物可以让你肚子舒服一点。”

  “我昨晚没喝酒。”

  他打量我片刻。“啊。”他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什么意思?”我说。

  “跟女人闹别扭了。”他说。

  “不是。”

  “才怪。”

  “才不是咧!”

  “我很惊讶芭芭拉这么快就原谅你了,还是,她根本没原谅你?”他凝视我的脸几秒,又开始点头。“嗯,我敢说我看出一点端倪了。你没送她花,是吧?你以后得听我的建议呀。”

  “你少插手别人的事啦。”我怒道,把昆妮放到地上,站起来。

  “哇,你的脾气还真不是普通的大呢。这样吧,咱们去吃点东西,走吧。”

  当我们盘子上都装满了食物,我跟着华特往他的桌位走。

  “你干吗?”他停步。

  “我以为我们要一起吃。”

  “不行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桌位。再说,你跟我坐,地位会被拉下来的。”

  我迟疑着。

  “你这人到底哪里有毛病啊?”他说,瞥瞥我平日的桌位。奥古斯特和玛莲娜静静地吃早餐,各自瞪着盘子。华特的目光闪烁。

  “什么——不会吧。”

  “我什么屁都没告诉你。”我说。

  “还用你说吗?一眼就可以看破了。听着,小子,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听到了没?这只是打个比方。而照字面意思呢,就是你得过去那一桌,装着没事的样子。”

  我又看看奥古斯特和玛莲娜。他们显然对彼此视而不见。

  “雅各,你听我说,他是我见过最歹毒的狗杂种,所以不管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华特说。

  “什么名堂都没有,绝对没有——”

  “——反正你不能再搞下去了,不然你会赔上一条小命。你要是走狗运,你会去见红灯,而且大概会是在火车过桥的时候。我是说真的。现在快过去他们那一桌。”

  我低头怒视他。

  “快呀!”他说,朝那一桌迅速挥一下手。

  我走近桌位的时候,奥古斯特抬眼看我。

  “雅各!你没事呀,太好了,我都不知道你昨晚有没有找到回来的路。万一我得到监牢里保你出来,恐怕不太好,你知道的,可能会给团里惹上麻烦。”奥古斯特嚷道。

  “我也在担心你们两个呢。”我落座。

  “是吗?”他装出万分惊讶的样子。

  我抬眼看他。他的目光炯炯,歪着嘴微笑,神情透着一丝古怪。

  “噢,我们顺利找到路回来,是吧,亲爱的?”他说,瞟玛莲娜一眼。“雅各啊,请你务必告诉我,你们两个怎么会走散了呢?你们在舞池……贴得很近呀。”

  玛莲娜迅速抬头,双颊燃着红晕说:“我昨晚就跟你说过了,我们被人潮挤散了。”

  “我是在问雅各,亲爱的,不过谢谢你回答。”奥古斯特用夸张的动作掂起吐司,抿着唇笑嘻嘻的。

  “当时真是人挤人。”我说,拿起叉子,将叉子伸进蛋下面,“我是想跟着她啊,但就是没办法。我跑到后面找你们两个,找了一回,我觉得还是走为上策。”

  “聪明呀,好兄弟。”

  “你们两个后来有会合吗?”我问,将叉子往口里送,装出浑不在意的口吻。

  “没有,我们各自搭出租车回来,所以多花了一份车钱。不过,只要能确保我心爱的老婆大人平安无事,多花一百倍的钱我也甘愿,是吧,亲爱的?”

  玛莲娜盯着她的盘子。

  “我说,是不是呀,亲爱的?”

  “是的,当然。”她平平板板地说。

  “倘使我以为她有任何危险,天晓得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迅速抬眼,奥古斯特正死死瞪着我。

  一等没人注意,我便逃入兽篷。

  我为长颈鹿的脖子换药。一头骆驼的脚似乎有脓肿的征兆,我给它泡冷水。我为大猫执行第一次治疗,由克里夫轻抚雷克斯的头,而我解决它爪子逆长的问题。接着我绕去找波波,带它一起巡视其他动物。只有役马我不看也不碰,不过那是因为它们随时都在干活,一有病征,自然会有人来叫我过去。

  到了十点多十一点,我不过是一个兽篷里的工人。清扫笼舍啦,剁切食物啦,还跟其余工人一起拖出粪便。我的衬衫湿透,喉咙焦干。等伙房的旗子终于升起,我跟钻石乔、奥提兹一同踱出大篷,朝伙房前进。

  克里夫跟上来并肩走。

  “尽可能离奥古斯特远一点。他又发作了。”他说。

  “怎么会?又怎么了?”乔说。

  “他气炸了。艾蓝大叔要让大象参加今天的游行,奥古斯特把气出在每个人身上,像那边那个可怜虫就是了。”他指指三个穿过营地的人。

  比尔、格雷迪搀着老骆穿过营地,到飞天列车。他们两个把老骆架在中间,老骆的脚落在后面拖着。

  我霍地转向克里夫。“奥古斯特没揍他吧?”

  “没有。只是让他吃了顿排头。都还没晌午呢,他就烂醉如泥。至于另一个盯着玛莲娜看的家伙嘛,啧啧,他这阵子不会再敢多看她一眼了。”克里夫摇摇头。

  “那头臭大象要怎么游行啊。奥古斯特连叫它从车厢走到兽篷都有问题。”奥提兹说。

  “这个你知我知人尽皆知,可是艾蓝大叔显然不知道。”克里夫说。

  “艾蓝干吗那么急着让大象游行?”我问。

  “因为他等了一辈子,就是等着有朝一日可以说‘停下马!象群来啰!’”克里夫说。

  “活见鬼啦。这年头谁家还有马呀?再说,我们也没有象群,就是那么一头。”乔说。

  “他干吗那么巴望着说那句话?”我问。

  他们一齐转头看我。

  “好问题。”奥提兹总算说到,但他显然觉得我脑袋坏了。“因为林铃兄弟马戏团都是这么说的呀。当然啦,他们的大象真的不止一只。”

  我遥望着奥古斯特试图将萝西和游行篷车排在一起。马匹们向侧边蹦开,在鞍具下紧张兮兮地踢踢踏踏。车夫们牢牢抓住缰绳,吼着威胁它们安静。结果恐慌蔓延开来,不久牵着斑马和骆马的那些人都得拼了老命,拉住它们。

  这么过了几分钟,艾蓝大叔来了。他朝着萝西大打手势,骂个不休。等他终于闭上嘴巴,换奥古斯特开口了。他也朝着萝西比手画脚,挥舞象钩,猛打它的肩头。艾蓝大叔转向跟班,其中两人调了头,飞奔过营地。

  不久之后,六匹极度犹疑的佩尔什马拖着河马篷车来了,停在萝西身旁。奥古斯特狠狠揍萝西,直到它爬上篷车。

  一小时后,他们回来了。很多当地人也跟着来,待在营地边缘徘徊。马戏团有大象的风声传扬出去,群众也愈来愈多。

  萝西搭的篷车直直驶到大篷后方,这时大篷已经和兽篷连接起来了。奥古斯特带着它走到兽篷的老位子。直到它站到绳索后方,一腿链在铁桩上,兽篷才开放参观。

  我敬畏地看着大人、小孩簇拥着萝西。它绝对是最受欢迎的动物。它的大耳朵前后扇动,从大家手里接下糖果、爆玉米花,甚至口香糖。有个人挺大胆的,他探身向前,将一整盒的爆玉米花抛进它张开的嘴里。它也礼尚往来,拈起他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然后卷起长鼻摆姿势。群众欢声雷动,然后萝西不慌不忙地将帽子还给人家。奥古斯特拿着象钩站在它旁边,像个得意的父亲似的神采飞扬。

  怎么会这样,萝西压根儿不笨嘛。

  当群众悉数离开兽篷,进入大篷,而艺人们就定位,准备表演大奇观,艾蓝大叔将奥古斯特拉到一边。我从兽篷另一侧看着奥古斯特先是惊得合不拢嘴,接着火冒三丈,哇哇嚷叫埋怨。他的面色转为阴沉,挥动高帽和象钩。艾蓝大叔目不转睛瞪他,完全无动于衷。最后他举起一只手,摇摇头走了。奥古斯特瞪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你想他们两个在搞什么名堂?”我问彼特。

  “天晓得。不过看样子,谜底马上就会揭晓了。”

  原来艾蓝大叔见到萝西在兽篷大受欢迎,心里十分欢喜,非但坚持让它参与大奇观,还要求一开场便让萝西在舞台中央表演全套节目。等我听到消息,后台团员已经在疯狂下注,打赌大象表演会如何收场。

  我心心念念只有玛莲娜。

  我调头拼了老命奔到大篷后面,艺人和动物都在那儿准备大奇观。萝西排在第一个。玛莲娜跨坐在萝西头上,身穿粉红亮片衣,抓住萝西丑不拉叽的皮革头部挽具。奥古斯特立在萝西左肩旁边,面露阴霾,象钩在手上一抓一放。

  乐队沉静下来。艺人们赶在上台前,再拉整一下舞台服装,驯兽师们再检查一下各自的动物。然后大奇观的配乐响起了。

  奥古斯特欺身向前,对着萝西的耳朵吼。大象犹豫不决,奥古斯特便挥起象钩打下去,于是萝西飞奔进入大篷的表演场地。玛莲娜平贴象头,以免撞上大篷的支柱,掉下象背。

  我倒抽一口凉气,顺着篷壁向前跑过去。

  萝西跑到表演区内大约六公尺的地方停下。接着玛莲娜做出种种不可异议的动作。一会儿斜挂在萝西头侧,身子平贴大象,一会儿又蹦起来,绽出笑靥,还将一条胳膊高举在天。她弓着背,踮起脚尖站立。观众为之疯狂,站在位子上鼓掌吹口哨,将花生扔进场子。

  奥古斯特追上去,高高举起象钩便定住不动,转头环视观众,发丝忽地落到前额。他咧嘴笑着放低象钩,摘下高帽,深深哈腰鞠躬,向不同方位的观众一共行了三次礼。当他再度面向萝西,脸色便严峻起来。

  他用象钩戳刺萝西腿部内侧各处,指引它绕着表演区走。他们有时会相持不下,然后又开始动,停顿的次数多到其余的大奇观表演只得随机应变,见他们来便让出路来,有如水流碰上石头便从两侧分流一样。

  观众看得欢喜极了。每回萝西小跑步到奥古斯特前方又停步,便惹来哄堂大笑。每回奥古斯特靠近萝西,面红耳赤地挥动象钩,观众又爆笑起来。最后,绕完四分之三圈的时候,萝西举着卷起的长鼻,开始奔跑,放起一连串雷鸣般的响屁,冲向大篷后方。我人在入口处,被推向观众席。玛莲娜双手紧抓笼头,他们越来越接近我了,我也接不上气了。除非她设法脱身,否则她会被篷柱打下来。

  离入口一公尺时,玛莲娜放掉笼头,拼命将身子倾向左侧。萝西离开了帐篷,玛莲娜则吊在篷柱上。观众鸦雀无声,不再肯定这是不是表演的一部分。

  玛莲娜无力地吊在那里,离我不到三公尺。她气喘连连,合目垂下头部。我正要上前抱她下来,她却睁开眼皮,放掉左手,优雅地荡一下,面孔正对观众。

  她的脸色焕出神采,脚尖朝地。乐队指挥正在留心这边,见状连忙下令打鼓。玛莲娜开始摆荡身子。

  鼓声愈来愈急,她动作愈来愈大。不多时,她身躯便荡得和地面平行。我正在寻思她打算这么荡多久,而她这么荡又到底想干吗,她便忽然放掉篷柱,飞向空中,将身子蜷成一球,向前滚了两圈,然后向侧面翻身,稳稳地在扬起的木屑烟尘中立定。她看着脚,挺直腰杆,双臂举起来。乐队奏起胜利的乐声,群众疯狂叫好。片刻后,铜板如雨点一般落在表演区。

  她一转过身,我便看得出她受伤了。她跛着脚离开大篷,我冲去追她。

  “玛莲娜——”

  她回过头,倒在我怀里。我扶住她的腰身,撑住她的身躯。

  奥古斯特追上来。“亲爱的——我的心肝!你太棒了,太棒了!我没看过更——”

  他见到我搂着她,半途收口。

  她抬起头哀号。

  奥古斯特和我四目相对,然后我们四臂相接,两手在她背后,两手在她膝下,做成一张人肉椅子。玛莲娜呜咽着,头倚着奥古斯特的肩膀,穿着鞋子的脚塞在我们臂膀下面,痛得绷紧肌肉。

  奥古斯特亲着她的发丝。“没事了,亲爱的,有我在呢,嘘……没事了,一切有我在。”

  “该去哪里?她的梳妆篷?”我问。

  “那边不能躺人。”

  “回火车?”

  “太远了。我们去库奇舞娘的帐篷。”

  “芭芭拉的帐篷?”

  奥古斯特的目光掠过玛莲娜的头顶,瞪我一眼。

  我们直接闯进芭芭拉的帐篷。她坐在梳妆台前的一张椅子上,身上一袭深蓝便袍,正在吞云吐雾。一见到我们,她百无聊赖的轻鄙神态顿时消失无踪。

  “天哪,出什么事了?”她说,按熄香烟跳起来,“来,让她躺到床上。快,就在这边。”她在前面急急领路。

  我们放下玛莲娜,她翻身侧躺,攫住脚,面孔扭曲,咬紧了牙。

  “我的脚——”

  “好了,甜心。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芭芭拉说着弯腰解开玛莲娜鞋子的缎带。

  “哎哟,哎哟,好痛……”

  “最上面抽屉的剪刀拿来。”芭芭拉回头瞥我一眼。

  我听命拿来剪刀,芭芭拉剪开裤袜的脚趾部分,将袜子卷到腿上,然后将玛莲娜的光脚丫移到自己的大腿上。

  “去伙房要冰块。”她说。

  “我马上回来。”我说。

  正当我向伙房飞蹿的时候,艾蓝大叔在我背后嚷道:“雅各!等等!”

  我停下脚,等他过来。

  “他们呢?跑哪去了?”他说。

  “在芭芭拉那里。”我喘息。

  “啊?”

  “那个库奇舞娘。”

  “干吗呀?”

  “玛莲娜受伤了,我得去拿冰块。”

  他转身吼一个跟班说:“你去拿冰块,送到库奇舞女的帐篷,快点!”又转向我说:“你去把那个臭大象给我弄回来,不然我们会被赶走。”

  “它在哪里?”

  “跑去人家的后院吃菜了,那个太太很不高兴。在营地西边。趁着条子还没到,你快把它带回来。”

  萝西站在一片狼藉的菜圃里,慵懒地用长鼻扫过菜畦。我走上前,它直视我的眼睛,拔了一颗紫色的包心菜,扔进铲子形状的嘴巴,又去摘黄瓜。

  这一家的主妇将门打开一条缝,尖叫:“把那玩意儿弄走!快啊!”

  “太太,真是对不起,我一定尽力。”

  我站在萝西肩旁。“该走啰,萝西,好吗?”

  它的耳朵向前扇,然后停下来摘一颗西红柿。

  “不可以!坏坏!”我说。

  萝西将红西红柿抛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笑。无疑是在揶揄我。

  “天啊。”我完全拿它没辙。

  萝西用鼻子卷起一些芜菁的叶子,将芜菁从土里拉出来。它仍旧盯着我,将芜菁送到嘴巴,开始嚼。我转过身,对着仍在呆望的家庭主妇摆出绝望的笑脸。

  两个人从马戏团过来了。一个穿着西装,戴着日常礼帽,挂着笑容。我认出他是团里的其中一个律师,大大松了一口气。另一个人穿着黑乎乎的工作服,提着一只桶子。

  “午安,夫人。”律师说,略略举举帽子,小心翼翼地穿过凌乱的菜圃。菜圃看来仿佛被坦克车辗过。他爬上通往后门的水泥阶梯。“看来您已经见过萝西了。它是世界上最大、最漂亮的大象哦。您真是好福气,它通常不会登门拜访的。”

  妇人的脸仍然留在门缝内。“啊?”她哑然。

  律师笑得灿烂。“没错,这的确是一种荣幸。我敢打赌,您的左邻右舍,嘿,大概整个芝加哥市的人都没有大象上门呢。当然喽,我们的人会带走它,整顿好您的菜圃,并赔偿您损失的蔬果。要不要帮您和萝西照张相呢?这样才可以拿给家人和朋友欣赏?”

  “我……我……什么?”她结结巴巴。

  “夫人,容我斗胆,”律师微微颔首,像在行礼,“或许我们进屋里谈比较方便?”

  妇人迟疑一下,不甘愿地开了门。律师进入屋子,我转身面对萝西。

  另一个人站在它正前方,提着水桶。

  它欢喜极了,长鼻在桶上移动,嗅着,试图钻过他的手,将鼻子伸入那透明液体。

  “Przestań!(停下来!)”他说,推开它,“Nie!(不行!)”

  我瞪大了眼。

  “怎么,看不顺眼吗?”他说。

  “没的事,我也是波兰人。”我慌忙接腔。

  “噢,不好意思。”他挥开流连不去的长鼻,右手在大腿揩揩,然后伸向我说,“我是格雷格·葛堡斯基,叫我格雷格就可以了。”

  “我是雅各·扬科夫斯基。”我说,握他的手。他缩回手,护住桶子里的液体。

  “Nie!Teraznie!(不行!还不行!)”他气呼呼地说,去推那努力不懈的长鼻。“雅各·扬科夫斯基呀?啊,对,老骆跟我提过你。”

  “桶子里到底是什么?”我问。

  “琴酒加姜汁啤酒。”他说。

  “你开玩笑。”

  “大象喜欢喝酒,瞧?有了这个,它就对青菜失了兴趣。嗐!”他将长鼻打走。“Powiedziaemprestań!Pniej!(还要我跟你说不行吗!等一下!)”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我待的上一个马戏团有十二只大象,其中一只每天晚上都会假装闹肚子,好唬我们给它一点威士忌。好了,去拿象钩来好吗?它为了酒,大概会乖乖跟我们回去,是不是呀,mjmlutkipaczuszek?(我的小玫瑰?)不过还是去拿象钩,以防万一。”

  “当然。”我摘下帽子搔头,“奥古斯特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你这么懂大象?我敢打赌,他要是知道了,一定雇你来——”

  格雷格的手飞快举起,“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雅各,我无意冒犯,但我打死也不在那个人手底下当差。我不干。再说,我也不是驯象师,只是喜欢这些大块头。好了,麻烦你跑回去拿象钩好吗?”

  当我带着象钩回来,格雷格和萝西已经不在了。我调头扫视营地。

  在远方,格雷格正朝着兽篷走。萝西跟在后面几尺的地方。他不时停下脚,让萝西把象鼻伸入桶子,然后再把象鼻拔出来,继续走。而萝西就像乖狗狗一样亦步亦趋。

  萝西安然回到兽篷后,我回到芭芭拉的帐篷,象钩还握在手里。

  我立在放下的门帘外。“呃,芭芭拉,我能进去吗?”

  “进来吧。”她说。

  她一人独自坐在椅子上,叉着赤裸的双腿。

  “他们回火车去等医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烟,“还有别的事吗?”

  我脸红了,看看篷壁,看看篷顶,看看自己的脚。

  “哎,见鬼了,你真可爱。”她说,将烟灰抖落在草地上,又将烟送到唇边,深深抽了一口。“你脸红了。”

  她注视我良久,显然觉得我的窘态很有意思。

  “你走吧。”她总算说,从唇角将烟喷出来,“你快走,以免我改变心意,再跟你玩一把。”

  我踉踉跄跄出了芭芭拉的帐篷,迎头撞上奥古斯特。他的面色阴沉如暴雨。

  “她怎么样了?”我问。

  “医生还没来。大象弄回来啦?”

  “在兽篷里了。”

  “很好。”他说,从我手上抢过象钩。

  “奥古斯特,等等!你去哪里?”

  “我要好好教训它一顿。”他脚步停也不停。

  “奥古斯特!”我在他后面嚷,“等等!它很乖!它是自己回来的。再说,你现在也不能做什么,大篷里表演还没结束呢!”

  他忽地停步,一蓬烟尘暂时遮蔽了他的脚。他纹风不动立在那里,盯着地面。

  过了大半晌,他说:“太好了,那它的叫声会被音乐盖掉。”

  我瞪着他的背影,惊得合不拢嘴。

  我回到表演马车厢,躺在铺盖上,一想到萝西正在兽篷挨打便作呕到无以复加,再想到我没设法阻止奥古斯特更是作呕。

  几分钟后,华特和昆妮回来了。他舞台服还没换掉,身上一袭五彩圆点的蓬蓬白色玩意儿,搭配一顶三角帽,脖子上套着伊丽莎白式的圆领圈。他正在用布抹脸。

  “那是在搞什么名堂啊?”他站着说,我看着他那双太大的红鞋。

  “什么?”我说。

  “在大奇观的时候。那是原本就安排好的桥段吗?”

  “不是。”我说。

  “哇,那样的话,抢救得真漂亮。玛莲娜真不简单,不过你应该知道吧?”他咂咂舌,弯腰来戳我肩膀。

  “别跟我闹了行不行?”

  “怎样?”他双手一摊装无辜。

  “这不好玩。她受伤了,懂了吧?”

  他敛起傻笑。“噢,嘿,兄弟,抱歉,我并不知道。她会康复吧?”

  “还不知道。他们在等医生。”

  “要命,对不起,雅各,真的很抱歉。”他转向门,深深吸了一口气,“但那头可怜大象会比我后悔两倍。”

  我迟疑一下。“它已经很后悔了,华特,相信我。”

  他凝视门外。“啊,妈呀。”他双手叉腰,望着场子,“妈呀,想必如此。”

  我待在表演马车厢,没出去吃晚餐,晚间表演时也没出去,害怕一见到奥古斯特,我会干掉他。

  我讨厌他,讨厌他这么粗暴,讨厌自己在他手下干活,讨厌自己爱上他的老婆,讨厌自己对那头大象有几乎同等浓烈的情感,尤其讨厌我让玛莲娜和萝西失望了。不知道萝西是否聪慧到明白它受惩和我脱不了干系,进而纳闷我为何没阻止它挨揍。但我知道自己得负责。

  “是脚踝。”华特回来后说,“来吧,昆妮,上来!来!”

  “什么?”我低喃。在他外出的时间里,我身子始终不曾移动。

  “我是说你大概想知道玛莲娜是伤到脚踝,两个礼拜就好了。”

  “谢啰。”我说。

  他坐在床上,注视我良久。

  “唔,你跟奥古斯特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

  “你们俩闹僵啦?”

  我撑起身子坐起来,倚着墙,总算说:“我讨厌那个王八。”

  “啊哈!”华特喷着鼻息,“好,你总算有点脑筋,那你干吗老跟他们厮混?”

  我不答腔。

  “噢,抱歉,我忘了。”

  “你完全误会了。”我说,挺直上半身。

  “怎么说?”

  “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别无选择。”

  “话是不错,但那娘儿们脱不了干系,这个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抬头怒目相视。

  “好好好。”他举起双手投降,“我闭嘴,反正真相如何你自己有谱。”他转身在木箱里翻找。“喏。”他扔来一本黄色漫画,漫画滑过地面,停在我身边。“这个不是玛莲娜,但聊胜于无。”

  他翻过身,我捡起来翻看。尽管那漫画露骨而夸大,我就是提不起兴致看大导演和马脸的瘦巴巴明日之星大战三百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