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大生活》

*第一部分

  厂门口,丁爷和老苏正在下棋。丁爷还喝酒,喝早酒。快七十岁的人了,做门卫,正规说法是保安。当然谁也没指望这样的老家伙去捉贼,除非都是些老眼昏花八十有余的老贼。厂里的几个小年轻说丁爷是老不收心的莲花白,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几十年才浮出水面换一口气的老鲨鱼。总之极不尊敬他。丁爷在棋盘上永远的对手是老苏,厂里的厨子。

大生活1(1)

  成都极少有透亮高远的天。太阳一般在云层后窖得很深,把云烘得热透,像个大锅盖罩着这个城,城就很闷,很潮。

  柳东困乏地睁开眼,打一个惊天动地的呵欠,起床。一夜没睡好,梦中全是麻将中的筒条万,手气极佳,想什么牌,可可地就来什么牌,直和得老苏那几个傻瓜瞳孔都放大了。赌博思想害死人,害死的那是别人……柳东摸着胀鼓鼓的腰包,心说这千万别是梦啊。却正是梦。辛辛苦苦折腾了一宿,眼巴巴地看到稀饭化成水,这滋味难受至极。柳东,想去他妈的,只当免费娱乐一夜,并没有亏到哪里去。这样调整好了心态,胡乱擦擦脸,水笼头下捧几把自来水,在口里咕嘟咕嘟,就算洗漱毕,鼻孔里有一点痒痒,擤擤,有几滴血迸出。常有这样的事,柳东也就不介意,搓一团卫生纸,往有血的鼻孔里一塞,再捧一把自来水,在后颈窝上拍拍,出门了。

  如果今天厂里无活可干,这便又是无聊悠闲的一天。总之先去厂里看看再说。这时是上午十时正。厂子离家近,柳东就走路上班下班。这一路上,他总觉路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他捏出鼻孔里塞着的卫生纸扔了,路人却依旧用异样的目光看他。这样再往前走不远,一个比较脸熟的老太太,穿着大红大绿的刚去欢迎了法国总统希拉克回来的衣服,笑呵呵问柳东,你是啥时候进去的?哎,出来了就好,出来就好啊。迎面又过来一群蹦蹦跳跳也是去欢迎了希拉克回来的孩子,全都看着柳东笑,笑得他浑身怪怪地不自在。更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傻瓜,都和柳东面对面走过了却又踅摸回来看柳东:噢,真是你,出来啦?

  柳东发火了:你才出来了,你们全都出来了!妈的,我他妈招谁惹谁了我就出来了!

  在走过一个商店的橱窗前柳东站住,很留意地在镜子里看自己,脸上黑糊糊一如既往,身上哪里也没有凭空凸一个包或凹一个坑下去,他纳闷儿:好好地我怎么就出来了。天更闷热了,蝉在树上叫,提溜塔,提溜塔……

  厂门口,丁爷和老苏正在下棋。丁爷还喝酒,喝早酒。快七十岁的人了,做门卫,正规说法是保安。当然谁也没指望这样的老家伙去捉贼,除非都是些老眼昏花八十有余的老贼。厂里的几个小年轻说丁爷是老不收心的莲花白,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几十年才浮出水面换一口气的老鲨鱼。总之极不尊敬他。丁爷在棋盘上永远的对手是老苏,厂里的厨子。

  老苏说,丁爷,我这里刚才有一杆炮呢!丁爷说,古时候就被我的马踩扁球。老苏说,你这儿是匹马?丁爷说,那你说它是啥,驴?丁爷拎起椅子脚下的一瓶江津白酒,滋润一口然后就看见了柳东,笑起来,说柳东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连我都不知道。柳东一脸的困惑,莫名其妙的:我咋出来啦我?我活得好生生的我出来做啥子?老苏冲柳东笑笑,仍去研究脚下那盘棋,也是一脸的困惑——这盘棋上有象有马为什么没有驴?好生生都是牲口嘛。丁爷笑眯眯从座下拿出一张当天的报纸。报纸在丁爷的腚下洇了一些汗,有些潮,上面有柳东的一张大照片,一张脸笑得稀烂。大标题很邋遢——《浪子回头金不换,捐赠家乡三十万》。小标题更邋遢:服刑犯秦前中,在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后,向家乡希望小学捐赠巨资三十万……一个罪孽深重的灵魂,渴求圣洁的解脱……云云。

  老苏指指报纸:你是不是有一个孪生兄弟?

  柳东说你才有个孪生兄弟!

  老苏说报纸上这个傻瓜是不是你?

  柳东不语了,眼睛鼓成鸡蛋大,牙缝中丝丝地抽冷气。

  老苏说这就奇了国际大怪了,昨天你还吃我的麻婆豆腐,咋个一晚上进去又出来了?还捐赠家乡三十万!我们厂里头这么难,你狗日也不拔根儿犬毛,你窖得很深嘛。

  丁爷说,柳东你咋被人糊弄到报纸上去了?

  柳东额头皱成乱七八糟的一网纹路,到底想明白咋回事了。那天王鹏举接了一辆崭新的洒水车,邀柳东去试车,调个刹车离合之类。那天天很热,但是车内有空调,他们一高兴就把车开上了去都江堰的路,一路上看谁顺眼或者看谁不顺眼了,就打开水阀渍他一家伙。水阀一开就有一段很愉快的电子音乐——祝你生日快乐。路人避之不及很狼狈了,他们就哈哈大笑。车到都江堰后天还早,柳东就主张再往卧龙开,假装也是公车旅游,去看大熊猫。在岷江边一段山路上,有个小伙子拦下他们的车。小伙子穿得很新潮很另类,但是很邋遢,一身的汗泥和油污,完全被太阳烤糊了。

  他的车坏了,一辆烂奥拓。柳东最早是看不起奥拓夏利之类没有屁股的车,人要是也没屁儿你想那是个什么概念?不过那天柳东的心情好,就比较乐于助人。柳东检查他的车时他就举起他的照相机,说是给这位过路雷锋拍两张照。雷锋是个好孩子,跟他过过路也是很长脸的事,柳东就由他照了,最后还摆出一个姿势,拿一把扳手杵在引擎盖上,一张脸笑得稀烂。喏,就是报纸上那样。

  烂奥拓捣鼓着后柳东就热得鬼火乱窜,就在水阀后洗淋浴。卧龙是去不成了,就回了成都,然后成了浪子,金不换了还捐赠家乡三十万。三十万!狗日的们说的是钱还是麻将呢?

  老苏火上浇油说这都不算凶残,高矮还说你是得了绝症,告狗日报纸,告得狗日不想活!你在这儿发啥子瓜?还不快去,你要是害怕我陪你去!妈哟嘞这种好事咋就撞不上我呢?老子不告得报社转半圈儿门朝西边开老子不是人,你想想柳东,白花花的银子,哗,哗,潮水一样朝你家头涌,你还不快去准备一些编织袋!

大生活1(2)

  丁爷亦频频点头,谁让咱们赶上这个法制社会了呢。

  柳东心里就痒痒的了,搓搓手,掌上的硬茧沙沙作响。他用手掌狠狠向下一劈,就看这一刀是斩在报社的腰上还是脖子上。

  柳东借了老苏的自行车往报社去,刚上马路就见街对面有一个报贩,骑车吆喝着:报纸,报纸!柳东喊:报纸,过来!那报贩把车笼猛一拐,朝马路这边来,这时惨案发生了。一辆桑塔那出租车,尖利地刹车后噗地撞倒了报贩,准确说是撞飞了他,飞出去好几米趴在地上,腿蹬了几蹬又翻过身来,各类报纸洒落一地。柳东跑过去时血哧哧地从他身下浸出来,很大一汪,粘稠似漆,稍远处是他的遮阳帽,帽檐是那种令人感伤的暗绿色。

  报贩看着柳东。他的眼睛很干净,没有一丝的恼怒和怨尤,他平淡地说:我难受,好难受。

  路人很快围成一个堆,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出租车驾驶员嘴里骂骂咧咧的,浑身是汗,在报贩身旁蹲下:伤哪儿了?重不重?这时有人狠狠拉柳东一把,把他拉出人丛。

  “你个狗日傻瓜你还不快走,谨防人家给你日个大包来吊起!”老苏恶狠狠地低声说,咬牙切齿的样子。

  柳东背上一阵发麻,细一想自己果然是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便蛇也似曼妙地梭出人丛。他边走边回头看。老苏很见义勇为的样子,招呼众人拦车,然后指挥众人把伤者抬上车,自己也上了车。

  柳东骑车腿有些软,他想起报贩的那双眼睛——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干净的眼睛。

  报社乱哄哄的。柳东在走廊上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傻瓜匆匆走过又一回头:哟,这么快就出来啦?你看看舆论的力量,真是!柳东很凶恶地说:你才出来了,你比我出来得还快!那傻瓜吃个无趣扭头走了,嘀咕着:以为自己上了报纸就成好人了。柳东气急败坏说:你才成好人了!瓜眉瓜眼的!

  在主编办公室门前,柳东本来想推门,心中窜起一股邪火,用脚把门踹开,怒目圆睁,他寻思自己裹挟了一身罡风,无坚不摧。

  主编从一大摞纸堆上抬头,先是一愣,脸上即刻飞起一蓬笑:“哎哟,是你呀,我正准备派人找你。”

  柳东的手里现在攥着一把王牌,打出哪一张都精彩。

  “来,来,做,请坐请坐。”

  柳东偏不坐,怕这一坐减了威风:“我要不是看在我自己的面子上,刚才我就想把你们报社门口的招牌砸个球的了!”

  “你生气,你说什么都不过分。你抽烟,来,抽烟抽烟。”主编的一张脸笑得稀烂,和柳东在报纸上是一个模式。

  “这一套没有用,啊。”柳东学电视剧里的港台明星,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

  “是啊是啊,我们马上就登报更正,道歉,同时嘛……”

  柳东又摇摇食指,他想他这阵简直酷毙帅呆哇噻得不是一般化,之高屋建瓴之成竹在胸,用成都土话,之喔哟,之不摆!

  “道歉,你咋道?说我没有进去,也没有出来?那名誉权,那照相权呢?”

  “是肖像权,嘿嘿,肖像权。”

  “我懂得起!”

  “那你是准备打官司了?其实何必呢?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嘛。”

  柳东把两手的老茧搓得嚓嚓响,他想他要把这家大报纸像摇钱树似的一阵狂摇,摇欢,摇出个三五十万把自己直接摇进小康。

  不断地有电话或人来打搅主编,主编统不接招。现而今,柳东是他最大的买主。

  “咱们是不是先谈谈你的条件?”

  “那由我的律师来谈,”柳东心说港台戏中的酸词就是好使唤。“先登报,你就登那个王什么……出来啦。”

  “王蓉生。”

  “王蓉生!简直莫名其妙,我帮他修理汽车,他反过来修理我。主编同志,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柳东尽量模仿悲痛欲绝的样子。“像我们这样的正派人,吃个啥?吃个脸面哪!”

  主编叹口气:“我们再沟通沟通?”

  “你以为是下水道嗦,沟通?我告得你们不想活,对直把你们告上焦点访谈,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柳东心怀鬼胎地有些底气不足了。刚才人家主编把话都递到他嘴边了,谈谈条件,他错过了这个机会,人家也再不说这话了,人家现在沉默着抽烟,紧蹙的眉下,一双很不干净的眼睛在浓烈的烟雾后盘算啥时候回马一枪了。先撤吧?柳东沉着机智地一想。“我今天来,是先给你们打个招呼,我还有事,先走了。”

  “请等一等,”主编说。又盘算起什么了。

  柳东心说你再喊开条件我就开了。只是……三十万,这口确实不好开,毕竟这不是麻将是人民币呢。

  主编的脸色现在很和蔼,不像有回马一枪的招法。“这位同志您是不是跟我来一下?”

  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又下了一层楼梯,柳东心说大概是去财务室,这样的话问题就单纯些了。在一道挂着“社会新闻部”牌子的门前,主编推开门,指了一张办公桌说,那就是王蓉生同志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有一台电脑,一束插在水杯里的百合花和一个黑镜柜,镜柜里一个面熟的小伙子,很飞扬地做着“OK”的手势。不错,就是这个傻瓜,柳东就是给他修车,那车也没啥大毛病,电瓶的接头被腐蚀了氧化了,但这个傻瓜就是整不好,大热的天被太阳烤得瓜兮兮的烤成串串香的就是他。主编说王蓉生已经不在了,车祸,大雨,悬崖绝壁的,漫山遍野都是汽车零件,相机和采访包还在,图文并茂的,当时以为你就是那个回头浪子,却没有想到你并不是,忙忙慌慌就把文章和照片都发了,今天的报纸还有一篇文章你没有看,喏,这里,你看,简要介绍了王蓉生同志短暂而光荣的一生。

大生活1(3)

  柳东眼儿直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没有进去也没有出来,清醒白醒就没有了,你咋整?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在埋头工作,柳东进门时都认出了他,却没有一个过来打招呼的,悲痛使然。一个姑娘突然伏案痛哭,那是王蓉生的女朋友。

  柳东顷刻间全没有了方寸,愣了半天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钱来,十元二十元还是五十元的他也记不清了,总之不会是一百元的,他自己还那么难呢。他说我走了,我们那里,是人不是人,谁死了都要打丧伙,这是我的一点子心意,还说些什么他也记不清了,总之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觉得他和报社谁也不欠谁了,平觑。

  柳东伏在府河边的石栏上,拼命地想把这件事想清楚,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啦,见天给成千上万的读者洗脑壳,摆弄你一个小小的汽车修理工,单摆弄你一人,那都是抬举你了。歹毒哟,回马一枪原来是这样的呢,你心里有火,别人就釜底抽薪,或者干脆连釜都砸个球的了,叫你什么痰都喷不出来,这下,你踏实了?柳东把头都想爆了,死活就是想不起他当时还说了些什么话。这事就这么算了?我说过这话吗?我真会这么傻?我的稀饭又化成水了?

  老苏在厂里急急地侯着柳东,把柳东的遭遇听完后一阵地洗刷,“说你是个傻瓜呢你说你只是半瓜!这件事没有完,你脸皮薄我去,狂摇狗日报社,摇多摇少你看着给点辛苦费和见义勇为奖。你以为报社的钱是好来的?球!羊毛出在狗身上。”老苏仇恨满胸膛的说走就要走,柳东却突然想起那个报贩来,老苏说那人死了,还在医院停起的,他老婆守寡也守不长,你放心,因为他老婆之漂亮,之喔哟,之不摆!

  老苏很快就把电话打回厂里来了,说报社只赔三千,整死个舅子再不肯多出一分钱妈哟嘞这是啥子世道,还叫不叫穷人活了?老苏因又劝慰柳东:但是三千块钱也是钱哪,积少成多嘛,真要闹到法院还不知道咋判呢,法院和报社都是上层建筑,是通烟杆儿,你我这些经济基础妄图给人家作对走绺那是找死,算球了,三千就三千,总比一分都没有强,你说呢柳东?柳东怔了怔,三千就三千。老苏说那你还不快来签字,人家快下班了,消根儿不过夜嘛。这是一句麻将术语,你懂就懂,不懂就算了。

  柳东和老苏出报社的时候,贼一样不敢抬头看人,怀里装着那沓子钱,赃似的烧心燎肺。他们在府河边上停下,眼瞅着四处再无人关注他们,柳东就把钱一张张数一遍,老苏的嘴一张一合地帮着数。柳东给老苏一千,够了吧?老苏忙说够了够了,你我要打多少通宵麻将才能赢一千或者输一千呀,你是受害者嘛,拿个大头,天理能容,天理能容。柳东无话。他想他还要给谁再分一千,这样他七跷八拱的心才能安静些。

  柳东和老苏回到厂里时丁爷已然醉醺醺的了,正哼京剧: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主力都在东西面,前门只有一个班,院里正在摆酒宴,他们喝酒猜拳闹翻天……

  丁爷常把牛胯扯到马胯上,酒后酒前都这样。

  丁爷是旗人,祖上是给皇上看陵的,很早以前只身从北方来。柳东很敬重他。柳东想给丁爷分些钱,又改变了主意。

  这一天全厂没有一件活路,十几个员工早就作了鸟兽散。眼瞅着这厂子是办不动了。这厂里人人都知道,却人人都不说,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他身边谁都知道,却谁都不说一样。

大生活2(1)

  报贩的家境比柳东强很多,居然有大彩电,更居然有空调,客厅大得漫无边际,墙上挂满各式祭幛,堆在客厅一角的太空被踏花被毛毯之类,如小山,大约几代人都用不完,款待吊唁者的居然是二百多块钱一条的“云烟”,他家里还有,哇噻,一个水族馆。几尾银龙鱼,轻漫地款款云游。满屋子都是窜来窜去的客人。大热的天,那么多人抽烟,关了窗户狂吹空调,空气就邋遢到极端。饭厅的餐桌上摆放纸笔砚墨,这便是来宾接待处了,人们送上祭礼,在签名簿上签个名,在剪裁好的黄纸条上写下“千古”之类的挽联,便走向客厅,随意坐了,嗡嗡营营地说些死者的长处,谴责些交通现状,看样子彼此都熟识,有臂佩青纱的死者近亲,便奉上烟茶。

  柳东在“接待处”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登记送钱物者的是一个老头,接过信封后有些惊讶,这里面有整整一千元,迄今为止最厚重的一份丧礼。旁观者看柳东的目光,有了异样。“请问您是老谭的……”

  “一个朋友。”柳东说。

  “噢,没见过。是在……里面认识的?”

  “算是吧,”柳东说。想起“浪子回头”那篇文章,心里颇感慨。

  “难友,难友。”

  “难友,”柳东说,思忖要不要把自己检举了然后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这时有两位小妇人搀出另一位小妇人来,给人的感觉她已然是哭干了。她由人搀着,依次走到吊唁者面前,奄奄一息地道着谢,这样就到了柳东面前,抬起手,“你是……”她说,更见奄奄一息。“老谭的难友,”柳东介绍自己说。她柔弱凄婉地笑笑,眼里顿时有一种幽然的意会。柳东拉起她的手摇了摇。她的手粘乎乎的,很小。她叫洪雨。

  洪雨很美丽。成都话形容这种美很过瘾——这个婆娘之漂亮,之巴适,之不摆。柳东后来一直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把自己坦白了说自己就是那个不懂事的买报纸的傻瓜,他当时没有说,以后就再说不出口了。

  第二天柳东又去了报贩家,心说自己并不是冲那个小妇人去的。其实却是。报贩的七亲八戚正商量他的后事,人要停几天,在哪里告别哪里火化,哪里的公墓风水最好最养人……办丧事却没有比柳东更在行的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死过爸妈死过老前辈死过朋友,死了谁他都是全程操办,再加上他给报贩随了那样重的一份丧礼,他就有了威望,在丧事中指手画脚吆三喝四,忙得煞是风光,得空就往洪雨跟前凑,征询她有什么意见。洪雨的面色好些了,极端细腻的脸皮上洇出一些血色,于恹恹中更见柔媚。柳东主张在火葬场等骨灰时一定要租一间休息室,让洪雨坐一坐。

  出殡的场面很壮观,那个肇事的出租车司机邀约了一大拨师兄弟,一溜儿十多台出租车,浩浩荡荡奔火葬场,每辆车的车头上扎一朵大白花。柳东叫王鹏举的洒水车在前洒水开道,这支送葬队伍就张扬得不是一般化。在休息室落座以后,柳东叫来管乐队的领班,和洪雨商量老谭进炉子时乐队吹什么曲儿,国歌国际歌显然都不合适,希望的田野上好像也不巴谱,城里人嘛,我们的希望并不在农民的田野上,一般死了就是吹哀乐,就吹哀乐吧小洪雨?柳东在洪雨前冠以“小”字,显出些有意味的亲切。洪雨说她和谭哥曾经参加过另一位释放犯的丧事,那家人吹的是戴花要戴大红花,谭哥说将来他死了也吹这个。柳东问那领班说你们会不会戴大红花,回说会,但是没有演练过。柳东说只要主旋律不错就行。

  总之报贩的灵魂就戴上了大红花上天了。

  柳东抬头望高烟筒,那烟筒冒着一缕黑烟。全成都市惟一敢冒黑烟的烟筒,也就是它了。柳东看着那缕黑烟那个悠悠远去的灵魂,再次感觉很深的愧疚,一声“报纸”把人家喊死了不说,这儿又喜欢上了人家的女人。柳东还没有无耻到敢于正视自己无耻的程度,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见小洪雨了,就有了一种纯洁感,为自己而眼睛潮潮的了。这时一只小手拉了拉柳东,这是报贩和洪雨的孩子,叫小蜂。小蜂说叔叔这是什么?柳东的裤带上挂着一圈钥匙串,那中间有一把极端乖巧的活动扳手,柳东取下它送给了小蜂,小蜂那个欢天喜地的样子,好像是在等别人爸爸的骨灰。

  柳东告诉小洪雨,等会儿他要亲自去装敛老谭的骨灰。洪雨点点头,什么话也没有,眉宇间却漾出感动。在装敛老谭的骨灰时柳东发现了一颗米粒大小的暗红色的舍利。所有的人都很惊讶,这是一位高人哪!柳东把这颗舍利用绸布包了交给洪雨,说这是大吉大利大富大贵的象征,一定要收藏好。洪雨充满感激地看柳东,他就脸红了,他在为自己的父亲装敛骨灰时也发现过一颗舍利,也一直珍藏,却从未见什么吉利和富贵。他满世界咨询呢有人就告诉他,这不过是人体内的结石,高温炭化后的产物,他父亲长期素食,而素食者体内易结石。此话虽然刻薄,却在理。柳东想他不会也这样告诉洪雨,他不是天下最傻的傻瓜,他才不是呢!

  报贩和洪雨开了一家小饭馆,小日子过得嗖嗖的,轻捷活泛,宽绰滋润。因小饭馆不卖早堂,报贩才决定早上去卖报纸,整些额外的散碎银两。这世上偏有这种人,把吃喝拉撒睡以及男女交欢之外的每一分一秒都不肯虚度,全力以赴薅刨每一分一厘的钞票,一息尚存,薅刨不已,钱眼儿里碌碌一生——柳东最是看轻这种人,常言说得好,活路比命长。你们这是何苦呢?

大生活2(2)

  柳东用力拍打那台十四寸的“牡丹”彩电,却只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飞迸,解说员支支吾吾说些不知啥,屏幕里人影僮僮窜来窜去穷忙活,柳东费了很大劲才隐约知道,孟加拉发大水了。

  但是柳东的汽修厂马上要垮杆了,更恐怖的是柳东快满四十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吱溜,四十了!柳东感觉不太妙。

  这是一个凋零衰败的小院,墙角荒草凄凄,苔藓班驳,檐下蛛网攀附,积垢飞虫,一棵碗口粗的泡桐,稍显些生气,叭叭地不时有紫色的小花坠地。屋檐下,柳东坐在一把竹条制作的马架上,一摇一摇,忽忽悠悠看上去还自在。天太热,他只穿一条大裤衩,用蒲扇拍打着肥白的大肚皮,麻麻杂杂看着时好时坏的电视,电视机羊角天线的一个分叉已然折断,被锈蚀得坑坑洼洼,一条电线,一头栓在羊角天线上,一头捏在柳东的左手,图象实在太糟时柳东就捏着这根电线来回拉扯,妄图从一片雪花中分辨出哪是人哪是物,渐渐地他就发出鼾声,头向一侧崴耷,一绺涎水顺嘴角下滴。

  “嗨,柳东!来啦,来啦!”老苏咋呼着进了院门。

  柳东懒洋洋睁眼:“谁啊?谁来啦?噢!”他一个愣登回过神来,从马架上一挺身就往屋里窜。“你们先等等,我去收拾一下。”

  老苏笑眯眯说:“这样就很好,天生丽质的你收拾啥?”

  老苏果然把那乡下女子带来了。乡下女子五官还端正,身材也不错,只是脸色蜡黄黄的一点儿不水灵,目光怯怯地,长途跋涉的缘故,塑料凉鞋上有黄泥,她不敢正眼看柳东,柳东却从她进门起,就把她看够看腻了。他哪怕有小洪雨的一半呢!柳东曾有不幸婚史。独身好些年来,朋友三四的,没少为他张罗,却一个不成,为此落了个“凡是派”的名声:凡是看上了他的,他都看不上别人,凡是他看上的,别人又都看不上他。柳东在择偶时心气之高,令人极困惑。曾经沧海啊,他拿出他前妻的照片给人看,曾经沧海啊!柳东的前妻长得很漂亮,乍看上去很像日本演员栗原小卷。柳东在看那乡下女子第三眼时就把她剥出去了。事后他恶狠狠说老苏,你狗日以为是配牲口呢,一公一母牵到一起就能成其好事,老子我是堂堂的……人哪!老苏嗤笑着,你以为你是一只什么好鸟?球钱没有一个,那话梆硬!

  这事就这么了了,柳东没留那女子吃饭,差点儿连水都没让人喝,他把老苏拉进厨房,一迭连声说带她走带她走快带她走,老苏还想掰持一下,柳东说,你们不走,我走。老苏叹口气,人家才二十三岁,你狗日快四十了嘛。柳东说。快四十了,咋?人说男人四十一朵花,老子我才含苞欲放呢!

  老苏和那女子出了院门,那女子瘦削单调的背影踯躅着,拉开老苏一步,还不敢和他并排走。柳东突然又深感过意不去,毕竟是人家天远地远地来了。嗨,你们等等!他们站住了,那女子是侧了侧身子,耷拉一个头。柳东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百元的钞票,这是你的,你的路费。女子不说要,也不说不要,老苏接过钱来硬塞给她,心说柳东啊柳东,我日死你先人!他们走出不远,那女子忿忿地说,幺爸,这种人不要说是我,连村里的苏寡妇都看不上他。老苏忙说,是我瞎了眼,幺爸瞎了狗眼!

  夜里,柳东突感左腹下部胀痛难耐,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他只好站在床边,腰弓成九十度,像是给什么人赔罪。这种姿态使他的疼痛稍轻些,他知道这是他尿路结石的病又犯了,上次去医院,只三天就花了一千多块钱,刚感觉疼痛轻些他就忙慌慌地出了院,实在也是住不起了。护士一天往他体内输了多少液呵,都把他整成注水猪肉了病却没有断根儿,现在是又犯了。柳东难受得脸青面黑,轻浅地呻吟着,眼里晃晃悠悠噙一汪泪,他觉得自己怪可怜的,他甩甩脑袋,竟是有汗珠叭叭地溅在凉席上,什么他妈的世道!苦难像水一样往低洼处汇聚。但是柳东自忖他还不是最低洼处,最低洼处的,你比方说,丁爷,老苏,那个被他挥之即去的乡下女子,他于是觉得好受些。一个人下了第十八层地狱,发现还有人住在第十九层,他便会感到一丝慰藉,熬吧,还有不如咱的呢。柳东上小学时有一次下课铃响,同学们在楼梯处挤成一团,前边有人摔倒了,后面的就一层层扑倒了,柳东被压得破口大哭,突然他感觉他身下还压着人,他还不是最糟的,他顿觉轻松了不少,哭声也渐次低了。他现在又有了这种感觉。那乡下女子踯躅的背影,向更低洼处去……柳东的心绪长出翅膀,翱翔似的,居高临下看那乡下女子,咦?左下腹不那么胀疼得要命了。

大生活3(1)

  一大早丁爷就和一位上门的客户掐将起来,高矮要叫人家登记,人家不愿耽误,丁爷就拉人家去看“门卫守则”:看清楚没有,咹,来客一律登记,一律。椅子下有半瓶江津白酒,丁爷显然是又喝潭了。客户嘲笑地伸出食指,大爷这是几?丁爷说,一嘛,你说它是几?客户把中指也一伸,明明是二嘛。丁爷就揉眼睛,刚才我是看错了?连一二你都看不清,看啥子大门哦,回家去抱孙子才是真的,你莫再看错了把两个孙子看成一个。丁爷“嗷”地一声呼啸就要去揪那个傻瓜,柳东恰从这里过,说丁爷,算了,人家是我们的客户,是上帝,叫他进去算啦。丁爷说随便他娃是谁的上帝,居然敢洗我的脑壳!再说,上帝明明是好人嘛。

  厂长小跑出来了,吴总,对不起对不起,你请进,请请,实在是抱歉。吴总说:“哼!”跟厂长往厂里走。

  “给我站住,来,登记!”

  厂长很纳闷:“丁爷,你今天做啥子了?”

  “厂长,门上这规矩可是你定的。要么你撤了它,要么你撤了我。”

  “丁大贵!”

  “你是叫我呢吧?我这大号,你爷爷你爸能叫,你呀,叫不着!”丁爷较起真来,一口北京土话,字正腔圆。

  厂长气得几乎闭气:“我,我,我把你个……”

  客户说:“你们这儿要说是衙门呢,越看越不像,要说是个修破车的厂呢,门槛又太高,告辞了。这位大爷,你消消气,接着喝,喝!”说着竟是扬长而去。

  厂长要把丁爷开了,他叫厂里的会计邱大姐把这月的工资提前发给丁爷,叫那个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提起裤子滚蛋。柳东心想这件事他再不干预就不行了。哎,哎,厂长,你我出气用腮还是用肺?用腮呢,我就不说话我假装鱼,用肺,我就得说句人话,丁爷,那是看着你我兄弟长大的,你我小时候,他没有少照料咱们,你咋能说开就把人开了呢?他那样一个孤老头子,你叫他上哪儿去?

  会计邱大姐笑吟吟看柳东。

  邱大姐五十多岁,单身。柳东认为她和丁大爷是一对苦命的老鹌鹑,从旧社会就应该比翼双飞,就拼命撮合他们,却搞不成,两个都是老牛黄丸,拧筋贯骨不听劝不听喊的,两个人都以为自己多么的“哦哟”!成都人夸人跟北方不一样,夸人时就说这个人之哦哟,之不摆!在柳东眼里,一个叫花子,一个馊稀饭,明明是天造地设,却彼此相嫌。自从讲究“以人为本”来,这人都不知咋了。

  邱大姐亦不主张开除丁爷,这厂确实破旧了点,可是从哪儿再找一个如此尽心尽责的守门人来?

  厂长没脾气了。这厂子是差不多十年以前,由几个街坊合资办的,全体举荐柳东当厂长,其时柳东正为老婆的红杏出墙身心疲惫,就让了贤。老虎死了虎皮在,沙锅破了瓦块儿在,铜锣裂了分量在,这是川剧中的台词,那么,柳东不当厂长了威望在。厂长看柳东看了一会儿眼神就散了,他说我算是想通了,这个厂搞好了才有日妈的鬼,这个样子,你们和丁爷都留下,我走可不可以,我走!柳东说,你这个样子我就不喜欢你了。

  柳东和丁爷去洪雨的小饭馆喝酒。洪雨见了他们也不搭话,青豆,炒藕,花生米,猪头肉,老四碟,再拎过一瓶江津白酒,老样老价,十元。丁爷在厂里喝酒时,下酒的一般是水果糖,在嘴里咂吧咂吧扔了又吐回糖纸,然后喝口酒,心满意足得令旁人倍感辛酸。丁爷从前更穷,蹬三轮的时候是用铁钉子下酒,一根老粗老长的铁钉子,在嘴里啜吧啜吧,整一口酒,三轮车就蹭蹭地骑出半里地。

  “丁爷,总共十来人的小厂,你喊人填啥子会客单嘛,你以为是你祖上给皇上守陵呢,你看你一副老不退火的样子哦,来,喝!”

  “来,来,哎,有日子没喝了。”丁爷爱说有日子没喝了,实际上他没日子不喝。

  “你老人家把我们那个破厂当成中南海国务院在整,你日霉得心慌不慌?阿猫阿狗的你等他自由来去嘛,贼?是个贼就比咱有钱。你说你也真是,那么大一把年纪了你说。你简直传奇得很!”

  丁爷浑浊的眼仁里,浸满血丝,他眯缝着眼睛,用力眨巴眨巴眼皮,枯瘦的老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牵动着:“人的一辈子,苦了,乐了,都在这里装着呢,”他拍打自己的脑门,“可我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白活了我。”

  柳东举杯:“丁爷,来,干!你是个传奇人物哟,传奇传奇。”

  “你是骂我呢吧?”

  “这是夸您哪丁爷,古今中外,凡人物者都传奇。”

  这时候柳东的弟弟柳西,扛一杆气枪进门了,给柳东打声招呼,揶揄丁爷说:“丁爷,又有日子没喝了。洪姐,洪姐!”

  洪雨就从灶间出来:“柳西你还当真了,你这枪真能打耗子?”

  柳西用枪瞄住角落里一只迷迷糊糊的猫:“洪姐,要不我先帮你把这猫灭了吧?这家伙除了谈恋爱就是睡觉,偷起东西来比耗子还厉害,完全是汉奸猫。”

  洪雨笑得哧哧的。

  小蜂从哪里窜出来:“柳西叔叔,你这家伙管用不?”

  “看见那画上的蛾子没有?”柳西开了一枪,噗地一声,那蛾子就被拍在画上了。

  小蜂很惊讶:“妈哟嘞,你很可以嘛。”

大生活3(2)

  柳西就照他后脑勺上给一巴掌:“你说啥?小小年纪不走正道。”

  “柳西叔叔你算了吧,自己都在斜道上窜,居然要我走正道。”

  “小蜂,没大没小!”洪雨厉声说。“看我收拾你。”

  柳西说:“算了吧洪姐,小蜂说得没错。”

  大家就都笑起来。

  雷鸣电闪,外面下起倾盆大雨,密集的雨柱,在马路上溅起惨烈的白光,一片片此消彼长。

  丁爷呆呆地看着门外:“有日子没下雨了。”

  一辆大林肯在门外停下,车上下来一个男子,冲过厚厚的雨帘进了小饭馆,雨水在他的西服上缚一层黑亮的光。他叫高明。小蜂曾经提醒过柳东——这一段时间有个老兄,小蜂说,我估计是看上我妈了,有事没事的一坐就是半天,柳东叔叔你要把细点。

  洪雨上前招呼高明:“高哥,这么大的雨你看你,坐,坐,今天的芹菜有些老,没办法,我知道你好这口,跑了几家菜市,芹菜都老,要不换点儿别的?”之周到,之殷勤,一边娉娉婷婷拎过来啤酒和玻璃杯。

  “没事儿,就是芹菜了,它再老,还能比我老?”

  柳东斜着眼看高明,什么菜不好吃,吃芹菜,日怪得很。那家伙喝啤酒的样子更日怪,只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玻璃杯,另三枚手指很妹气地张扬开来,人世间什么样的品种全有!

  外面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电视里有个傻瓜正在报天气:今天晚上,晴转多云……有这样睁眼说瞎话的吗?你哪怕看着天气报呢,现在下雨……这样柳东就更生气了。

  高明吃得喝得很慢,柳东比他更慢,他要和高明耗到底。总之洪雨的身段更好看了。从前柳东喂过一群鸭子,放学回来就用一根竹竿把鸭们赶到府河去觅食些鱼虾,鸭们小时候通是黄绒绒的一团分辨不出公母,渐渐地鸭们长大了,那些公鸭出落得尤其漂亮,苹果绿的孔雀蓝的羽毛,在阳光下灿烂夺目,它们在河里扎着猛子,忽闪着翅膀,向母鸭子炫耀自己的一切。如果说洪雨也是一只母鸭的话,高明的挺括西服,从容风度,堂堂仪表和那辆泊在雨中的大林肯,那是何等样辉煌的羽毛!而柳东有些啥?电视电影中的好姑娘,都不是嫌贫爱富的。那些写戏的傻瓜懂个球,他们该去看看柳东的鸭群,看那些温温顺顺撂腚的母鸭子。

  柳西拎着一塑料袋死耗子从灶间出来,身后是欢天喜地的小蜂。那个小东西把高明的来头告诉柳西了,柳西看高明的眼光就有些阴沉。柳西是个看上去俊秀挺拔的美男子,眉宇清秀却英气勃勃,脸上线条版画似的阔直清晰,浑身肌肉发达,旁人无论如何不能想像他和那个猥琐地弓着背,满面迷茫的柳东是亲兄弟。

  柳西把那袋死耗子往高明的餐桌上一撂:“洪姐,这可是一道潮州大菜,看有没有买主。”

  洪雨生气了:“柳西你想干什么?”

  高明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柳西,用一张餐巾纸,慢慢地揩着嘴角,他的忍耐迅速逼近极限,但他不愿意在洪雨面前和这个小流氓有龃龉——对付流氓有对付流氓的招。他起身,掏出一张大钞对洪雨说,“别找了,记在帐上。”然后向门走去,在门边,他站住,很慢地转身,对柳西微笑了一下,那意思是后会有期。

  柳东担心柳西会和高明掐起来,却没有。他知道论起打架,高明绝不是柳西的对手,但是那样会使洪雨很难堪,他自己更不愿背一个争风吃醋的酸名。

  丁爷兀自喃喃地说着酒话:“……尔等见过丁爷犯愁吗?没有,可着这成都城,有比丁爷快活的吗?没有,有比丁爷有钱的主吗?没有!有吗?丁爷的腰板,直,除了骨气,没别的毛病,想当年在朝鲜,丁爷用机关枪突突过鬼子,联合国的鬼子,他也架不住机关枪突突……庚子年那八国联军,那是没遇上丁爷,嗯?酒呢?”

  柳西走过来凑趣:“丁爷您是生不逢时啊,想当年,那帝国主义是坐着帆船就把咱侵略了,路上来回要走半年。”

  洪雨脸上阴沉沉的:“差不多你们也回吧。”

  雨停了,这是一场透雨,使空气清新活泛,柳东的心情却很郁闷。如果高明真对洪雨动了心思,柳东知道自己绝对没戏。他在心里恶嘲自己,柳东啊柳东,你简直是个大傻瓜,傻翻山了!你也配玩女人?你玩个毛!柳东其实深知谈恋爱和玩女人是两码事,他这样想,是为了让自己痞一些下流一些,他不能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清纯的眼睛去看生活,那样他就吃亏太大了。那一天洪雨一人在家,柳东上门了。他去洪雨家,已经不用支吾一个什么借口了。洪雨说你先看电视我去洗个澡。洪雨洗完澡后出来,裹了一件丝绸的睡衣,然后就懒懒地躺在沙发上,把自己摆成很舒服的样子,小腿露出来,惊心动魄地露出来。柳东眼睛直直地看着电视。洪雨说,冰箱里有饮料,去拿。柳东说,你说什么?噢,不,不客气。洪雨说,是给我拿,橙汁……柳东给她拿来橙汁,然后走到她的身后,这样可以避免四目相对的心虚或者羞涩。他轻轻把双手搭在她肩上,她晃身子,摆脱了那双心怀鬼胎的手,她说,我不喜欢这样,我累了。柳东便收了手。你想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傻的傻瓜吗,她薄薄的睡衣,只消轻轻一拈,比搓去花生仁上的红衣还方便,就白白的什么都露出来,任他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了。都是过来人了装啥子处女童男?但是柳东这个傻瓜——你猜他想的是什么——来日方长,于是长长的来日中,冒出了一个高明,一个第三者!如果那天他把她亲爱了成其好事了,哪有现在这些惭愧事?洪雨觉得自己背上火辣辣的,被目光灼了,起身走向另一把沙发,柳东站在原地就没法动弹了,稀饭就是这样化成水的。而这个傻瓜居然想的是来日方长!报贩在墙上的镜框里慈祥地看柳东。如此算下来,高明是第四者了。柳东再去洪雨家时,墙上的报贩已然没有了,但是洪雨那天没去洗澡,上一次是稀饭化成了水,这一次是连水都没有了。

大生活3(3)

  有一些女人不喜欢畏手畏脚的男人,特别不喜欢,她们喜欢大刀阔斧长驱直入,特别喜欢。

  洪雨是给过柳东机会的,只给了一次,说明她并不非常喜欢柳东,有一次性经历也罢,没有也罢,报贩毕竟走了一年多了,她是需要一点男人的爱抚的。报贩的床上功夫很了得,九浅一深的,那一深直杵心窝子。洪雨常自慰,像一只小鸟,梳理自己的羽毛。小鸟这样做的时候欢快愉悦,洪雨却是苦涩的悲凉的。洪雨的性欲很强,但她不想再全身心地投入一次爱了,诚如她自己所说:我累了。那时候柳东应该柔声说,没关系,没关系,你闭上眼睛,有我呢。其实那时候洪雨已经很湿了,她在洗澡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和生理的准备。

  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柳东用眼睛看世界的下场。

大生活4(1)

  邱大姐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叫柳东跑一趟银行,取回全厂的工资来。柳东说,邱大姐,你和丁爷的事磨合得咋样了?好事多磨那是说我这样的年轻人,你和丁爷却必须磨快点儿,要不稀饭就磨成水了。邱大姐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你的臭嘴,真是的,狗嘴里不长象牙。柳东说人嘴里更不长象牙,长出象牙看不吓死你。

  柳东从银行出来后不久,看见路边树阴下围一丛人,有一个很肮脏很破烂的小姑娘坐在人丛中伤心哭起来。柳东下了自行车挤进人丛。

  “嗨,小妹妹,嗨,迷路了吧?家住哪儿?你爸你妈呢?要不,叔叔带你去找家?”柳东如是说。“你倒是说话噻!我要是找到你们家大人,我把他们踩扁了抠都抠不起来!”

  小姑娘的脚边有好心人扔下的一些小钱,柳东从衣兜里抓出一把钱来,一块两块五块的都有,那是他上午在厂里打麻将的纯利。他拉过小姑娘的手,把这钱拍在她手心里。小姑娘不哭了,用水汪汪的清纯的眼睛看柳东。小姑娘长得不错,别遇上人贩子才好……再过十年,这小姑娘可以去电视台选美了:“谢谢大家,左边观众的掌声会不会再热烈点?”十年!可是谁活得到那么遥远呢?柳东想着,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儿,要是坐在马路边伤心哭起来着的是一个大姑娘,早就被人捡走了。消根儿不过夜嘛,先消根儿,再打缺,一条龙,杠上花,自搂关三家,上午那把牌和得真痛快,从来就假装潇洒的老苏,瞳孔都大了。老苏说,没关系,兄弟伙打牌,肉烂在锅里。可这一回是烂在柳东的锅里了,赌博思想害死人哪,害死的那是别人……快到厂门口时柳东拍拍屁股兜,舌头一阵发麻,厚厚的一沓子钱没了,他忘了自己在骑车,双手在浑身上下摸起来,这就被摔得唏哩哗啦。他推着不能再骑的自行车,回到那棵小姑娘哭过的树下。没有人了,地上有一些烟头,一张一分的小钱,和树叶一起在微风中摇荡。他也不好好想想,他回来做啥子?那钱要是还在,这世界就是疯了——你见过被遗失的钱在路边伤心哭起来的吗?心肠再狠的人都会把它领回家。

  柳东去洪雨的小饭馆喝酒去了,天塌了由醉鬼撑着最好,不定还会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豪言壮语来供后人琢磨——家伙是怎么想出来的?我们怎么就想不到?

  柳东喝酒的时候厂子里已然乱作一团麻。有人主张柳东是携巨款潜逃了,不看报纸嗦,贪官污吏最终都往国外潜逃,有人反对这主张,说柳东那点子钱,最多够飞到太平洋中间就得跳伞下飞机,都懒洋洋地笑,觉得这事件最后说不定会很开心。柳东嘛,怎么会呢?他看上去还算厚道啊。然后大家再商量去哪里找柳东,到他家到交警队或者医院急诊室或者干脆一竿子扦到底,直接去殡仪馆,丁爷“嗷”的一声啸叫就要去揪那个主张去殡仪馆找柳东的人。

  柳东闷闷地喝酒,洪雨问他半天,他只是不答话,把个洪雨急得眼泪汪汪的。柳东从来不这样,柳东今天做啥子了?

  柳东还剩下最后一点儿清醒的时候问自己:你要是捡到那么大一沓子钱你会退给别人吗?我会先去喝酒,喝了酒再说……万顷荷叶一点红,那是一只小毛虫……对面的小孩看过来,这是你妈的大奶奶,就看你娃娃乖不乖……呼儿嗨哟!嗦嗦啦来,往上抬……柳东飘出了小饭馆,一路往回飘,飘着唱着:

  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

  大草原和北京紧相连,

  红太阳光辉照亮牧区,

  我催马儿飞向前!

  接过先辈套马竿,

  贫下中牧嗦哆啦把我指点……

  那么大个人世间,柳东只喜欢这一支歌,但他却只会这歌的一半,往下还歌颂些谁谁,柳东就不知道也不追究了,横竖不是雄鹰就是骏马,哪怕是歌颂一匹大叫驴或者一只小毛虫,那都没有柳东一分钱的关系。

  天很晚了,王鹏举的洒水车从柳东身后开过来。柳东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王鹏举那样去开洒水车,可惜他柳东是个普通人。王鹏举问柳东为什么喝得如此邋遢,柳东说今天特别高兴,王鹏举问他是不是和小洪雨谈巴实了,柳东说你才和小洪雨谈巴实了!你让我滋一滋。

  柳东走在洒水车飞溅开来像孔雀开屏一样的银莹的水花里,心里好受多了,不是他丢了钱而是钱丢了他,水往低处流,钱往高处走,这就对了,这样比较符合生活,和小洪雨一样,连钱都躲得他远远的,这就对了噻。

  柳东流汤滴水回到家时,院门外坐一个人,慢慢站起来,是丁爷。丁爷说不就是万把块钱吗?天没塌,连一根儿毛都没塌,不是还有丁爷吗?柳东笑笑说丁爷,难怪别人都说你是老不收心的莲花白,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你的好心我清楚,但是老都老了你逞什么能?当然年轻时你更可怜,用铁钉子下酒的往事我也不是不知道,用你的话说——可着这成都城——现而今还有几个傻瓜在用水果糖下酒?

  这时候的柳东,包括全世界,谁都不知道丁爷是多么富有。丁爷之有钱,窖得之深,窖得之久,之不是一般化。丁爷明明可以过得天花乱坠却过成暗无天日,这需要何等样的操守何等样的毅力何等样的冥顽不灵和不开窍和无可救药的呆傻。他把何等样明媚的春光藏在漆黑的床脚的两只大木箱里,却让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柳东,清鼻涕畅起畅起流的过着何等样的严冬,这狗日的丁爷,王八和乌龟的杂种,简直是天理难容。

大生活4(2)

  天亮以后柳东去敲柳西的房门。这小子昨晚又野到不知哪儿去了,很晚才回来。

  “哥,你的眼睛咋了?那么红。”

  “你那儿有钱没有?”

  “要多少?”

  “你有多少吧。”

  柳西把满屋子开掘遍了开掘出不到三百元钱,毫无疑问那是他的全部。柳东摇摇头,走出院门。厂长和几位工友正走过来,个个笑盈盈的,柳东终于是没有跑,只要人在,啥话都好说。

  厂里开会商量这事咋个办,咋整。平日里很和气的师兄师弟们,说话之歹毒,连邱大姐都说,柳东你要是急需钱用,你开声腔嘛。柳东心想这些人的舌头都变成蛇信子了。他说,我赔,砸锅卖铁,赔。老苏说,你说个时间大家也好计划计划,都等米下锅呢。柳东说,明天。大家全阴沉着脸,不说话,有人叹口气说,只好明天了。

  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

  柳东把一个收彩电冰箱旧家具的人带回家。成都现在遍地是这种收荒匠,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窜,很像全城人民眼看就过不下去了,都像柳东一样在砸锅卖铁。这个收家具的人之不友好之不亲善,屁儿之黑,叫作是举世罕见。

  成都人形容一个人坏的时候不是说他心眼儿坏而是说他屁眼儿黑,盖因坏人无心。成都人只在形容一个人好时才说他心眼儿好而不是说他屁眼儿白,因为好人处处受尊重——即便如此,好人都还是那么少,再不抬举和保护,会像大熊猫一样几近灭绝而成了国宝。

  柳东的屋里,凡能搬走的,全部家当居然值不到三千元,连那个还能依稀看出铝色的高压锅。你说那人屁儿黑到什么程度。柳东赶他走了又拣顺眼的收荒匠带回几个来,开价都没有超过三千的,最后来的那个很清秀的小伙子,居然出价不到两千。天下屁儿一般黑,和乌鸦竟是一样。这些人平日里不坐板凳就坐锅底吗?

  柳西倚在门边,冷冷地问那清秀的小伙子,这么多东西你咋搬起走?那人说有法有法,边说边从兜里拿出手机来。柳西说你龟儿快滚,从高速公路上滚给老子滚快点!那人说生意不成仁义在,我给你们整两千?再加五十?六十?六十五?柳西说你再不滚老子喊你爬了!那人嘀咕说球毛没有一根儿假装大草原,走了。柳西说你说啥你给老子转来!那人却不转来,骑上车后一路幸灾乐祸地吆喝开去:

  “有彩电冰箱洗衣机高压锅拿出来卖!有电风扇缝纫机旧电脑旧麻将拿出来卖!”

  于是远远近近有呼应:

  “耗儿药耗儿药耗儿吃了跑不脱!买得着划得着免得耗儿钻脑壳!”

  “正宗专业卤鸡蛋,五角钱一个,味道之不摆——”

  “五香麻辣粪虾,吃得嘻嘻哈哈!”

  每天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吆喝,你咋整?你莫法整。柳东想他要是当了市长他就把这些人统统叉出成都城,但是当市长和开洒水车一样,肯定都不是普通人。

  “哥,你真到了砸锅卖铁的份儿了?”

  “你说啥?你羞辱我。”

  “那你今天早上为啥问我要钱?”

  “我那是借。”

  “从我记事起你就没有向我借过钱。”

  “那你是到现在还不记事!上个月我买半个西瓜差八毛钱就是跟你借的。拿去!”柳东掏出一块钱。“这是你的本,还有利!简直把你耍涨得胡说八道了!砸锅卖铁?我砸锅卖铁了吗?”

  柳东这半辈子只对柳西发火。他们说得好:砂锅破了瓦块儿在,那么,哥哥穷了辈分在。这一类的语言还可以有很多,国家破了山河在,美女死了照片在,金牌没了银牌在,银牌没了铜牌在,牌都没了扑克在,那么,工资丢了家具在,家具卖了房子在,房子烧了柳东在,柳东死了柳西在,只有地球毁了才通不在,这样恶嘲着自己,柳东心里又沉甸甸的了。

  “哥,你肯定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你倒是开声腔啊,日破天了也才球大个眼,你愁啥?”

  柳东确实愁,愁得两只眼珠子上都是皱纹,很像一对皲了皮的老核桃。他说过他明天还钱。但是钱呢?

大生活5(1)

  丁爷往厂长的办公桌上拍出一万块钱。厂长愣愣地看丁爷。丁爷说,你就假装是公安局给咱把案破了把钱送回来了,或者假装是哪个傻瓜拾金不昧了,横竖别对柳东说是丁爷就成。厂长说,丁爷,你要是抱个十万二十万的来,还能救这个厂,丁爷,这个厂我们是办不动了,铲了地皮向银行贷的款,连地皮都快吃完了,哎,早说呢,办什么汽修厂,办个帽厂才是真的,你看你,我,柳东,还有老苏,邱大姐,一厂的帽儿爷!丁爷,真要再把地皮吃完了,那当初投资的股东们就血本无归了,趁现在把地皮盘出去,还了银行的贷款大家的本钱剔骨褪毛还能回来几个,再往下撑,球大爷才撑得起。

  这意思就是说没人撑得起了。因为全世界都没有姓球的,再古怪再恶劣再毒辣的姓都有,就是不敢有人姓球。成都人爱说,球大爷才晓得,比方你问他世界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他就会说,球大爷才晓得。那就是没有人晓得了。

  厂长一席话儿说得丁爷难过地低下了头。

  晚上邱大姐来柳东家,嘀嘀咕咕说很多散碎的话,归纳一下,她白天在会上那个讲话作废,柳东要还钱的话她那份不急,她一个人,咸也能过淡也能过。邱大姐并且还拎来半只西瓜,怕柳东着急上火,这是败火的。邱大姐走后好一阵,柳东还感动着,多么质朴的劳动人民呀。然后是厂长来了,拎一瓶江津白酒和几包下酒菜。几杯酒下喉,很能翻肠搅肚地折腾一些心里话出来,平日里舍不得说或者羞于出口的那些心里话。

  “柳东,你也别太那个,这些年你为厂子做的贡献,要按建厂时那些奖励条款,我欠你的更多。你丢的那些钱,算个弯鸡公。”

  厂长接着往下说,你我好兄弟,好见好散,你我算是厂里最有本事的人,咱把厂子卖了,还了贷款和大家的集资款,还剩些银子,我想全分给大家,但不包括你我,我呢,厂子垮了该负全责,你呢,毕竟是丢了钱,你我全是有过错的一方,在分银子时把自己叉出去,这样能服众。咱们不是还有几百双“好女士”、“好先生”的皮鞋吗?你我把它扛了算了。

  扛就扛吧,人长肩膀是干啥的?乌龟长肩膀是为了往里缩头,人长肩膀那就得扛事,要不和乌龟有啥区别。柳东这样想了也这样说了。从前有个鞋厂老板经年在厂里修他的破“长安”,说好半年一结账,还没等到结账呢那鞋厂就垮杆了,老板给他们几百双皮鞋抵账。这些皮鞋死活是卖不出去,因为全都是残次产品。

  “柳东,我做这样的处置,你不会多我的心吧?”

  “你这是羞辱我。”

  这些皮鞋后来全给了柳东。厂长早就为自己准备了后路,到另一家稍大些的汽修厂当副厂长去了,顺便把过去厂里的客户像当年杨子荣献联络图似的献给了别人。他才不会堕落到摆地摊儿卖破鞋的份儿上呢。

  柳东再去厂子的时候那里已然成了工地,施工墙上一行大字:绿蜻蜓幼儿园。园长是个老南瓜。柳东把那种色老珠黄的女人,通称老南瓜,这却很透出些真知灼见,南瓜虽说越老越不值钱但是越来越甜噻。

  柳东跟着老南瓜在工地上到处转,老南瓜说你累不累呀,柳东就假装憨厚地笑起来。

  “我们厂里有个邱大姐,人之老好,都叫她老喜鹊,喳喳哇哇一叫,肯定有好事,之灵验。”

  “喳喳哇哇叫的那是乌鸦。”

  “那就叽叽喳喳嘛。邱大姐自己孤身一人,所以很喜欢孩子。绿蜻蜓要是有这么个老大姐,之不摆。”

  “我倒是看上你了,幼儿园正缺一个看大门的。”

  “那你看丁爷如何?老家伙之传奇之有原则性,本·拉登来了他都敢叫他登记。”

  “丁爷不行。”

  “那我们只说邱大姐。”

  “邱大姐我早就决定留下了,还干她的会计,你来不来,当门神?”

  柳东心想我要当门神我天天都叫你登记我烦死你,嘴上不敢说而已。他为邱大姐高兴又为丁爷犯了愁。这世上偏有柳东这样很另类的人,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的稀饭滚烫还满世界帮别人吹稀饭。从前这样的人很多,自己连窝头都吃不饱成天惦记着解放那些把龙虾鱼翅吃得都快绝种的人。柳东算是这类人的孑遗?这类人可怜还是可爱?

  柳东去了洪雨的小饭馆,边喝酒边研究自己的掌心。其时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店内无客,洪雨在柳东对面坐下。你在干啥柳东?柳东说我在给自己看手相,千条线万条线的,居然没有一条是关于发财的。

  洪雨的眼睛像很深的井,井水有波纹,波纹上晃动着细碎的幽幽的光。柳东被这微光晃得不自在了。

  “洪雨,说件正事,咱这小饭馆里有没有丁爷的差事?”

  “你自己呢?”

  “你在羞辱我!就凭我这么好的身体这么好的脑瓜这么好的技术,还怕没事做?丁爷却不行,老倭瓜了。”

  洪雨的眼睛像井,漾出幽幽的微光。她是个很心细的人,心细到能把握住茫茫人世间稍纵即逝的一丝丝善良。她起身走了,回头对柳东说,你叫丁爷来吧,我试试,先说好了,就是试试。

  柳东坐到很晚,好在是个星期天,食客寥寥。他正准备走时高明带着小蜂回来了,一起的还有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小蜂拿一根电视上的那种球竿,戴的是电视上的帽子穿的是电视上的鞋,浑身上下纯白的短打扮。小蜂对柳东说他们去打高尔夫了。洪雨从灶间出来问小蜂吃饭没有,小蜂说吃的“谭氏官府菜”,一顿饭造掉两千多。洪雨很生气地看高明一眼,问小蜂作业做没有,小蜂的眉飞色舞顷刻间就踏实下来,阴沉沉说,我最烦写作文,之烦!高叔叔,劳你驾再帮我整一篇,你上次写的那篇作文之绝,老师居然着吓得不敢打分。高明指指那年轻男子,那都是这个司机叔叔的手笔。小蜂不相信,就凭他?高明笑说你小看人了吧,人家可是名牌大学的本科生。

大生活5(2)

  高明的大林肯停在门外。

  进攻一个小饭馆的老南瓜,何必如此张扬?又是高尔夫又是谭府菜,用原子弹炸苍蝇呢吧?柳东很鄙夷地看高明,偏偏高明就向他走来,好人似的伸出手,你就是柳师傅吧?小蜂常提起你。柳东的手不由自主伸过去,脸烧成火盆。高明说,我其实最烦那些大餐厅,还是这儿的芹菜好吃,柳师傅,我们一起喝一杯如何?

  柳师傅这时的脑瓜嗡嗡营营一阵乱响,很像一万只苍蝇飞起飞落,有他妈这样高屋建瓴地欺负人的吗?高明为自己倒啤酒,又是那样只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玻璃杯,家伙确实长得很整齐很沉着。

  柳东恨自己恨得腮帮子发酸,你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哪儿去了?恰又是这时候柳西来了。

  “哥,洪姐,招呼了。洪姐,算算我帐上还有多少银子。哎,门口那个车,好像殡仪馆运死人的,谁死了?”柳西斜眼看高明。

  高明的脸缓缓沉了,沉到底了,玻璃杯在两只手指间转来转去,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这位兄弟喝啤酒还是白酒?”

  “我这人滴酒不沾,所以从不说醉话不干醉事更不打醉拳。小蜂,哦呀呀你看你老人家这身行头,是捡了钱包还是抢了银行了?洪姐,那个红油素面来半斤,我今天牙疼,就吃炒芹菜了。噢对,洪姐,该叫你嫂子了吧?”

  柳东觉得柳西有些过了:“想吃面条自己回去煮,在这儿搅和啥?”

  柳西就很委屈了:“哥,今天是我生日。”

  柳东心想:我的天!

  柳西把跟前的椅子转一百八十度跨上去像骑马一样,驾!驾!往柳东跟前跳,吁!然后把右手食指往嘴里一含,啜吧啜吧,哥,你看我像不像小时候?那时候我们穷,当然现在也穷,但是我特别喜欢过生日,哥,我过生日的时候,要什么你给什么。

  是啊是啊我亲爱的小柳西,那年你跟小蜂一般大,那天早上我起床后看见枕边有张字条:“哥哥,我今天过生日,我想吃两个肉包子,一个肉包子一根油条也可以。”当然,肉包子和油条都有,还管够,最后,还有一只“红双喜”的乒乓球。孩子们在学校排队打乒乓球的时候,柳西常被人从队列中剥出来,站在外面边发瓜边吃手,因为他从不带乒乓球。

  “哥,我今天过生日,只问你要一样,你给不给?”

  “当然给,当然。”

  “我要一个嫂子。”

  高明耷拉下沉重的眼皮,终于,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对司机说,走,我们走。洪雨悄无声息地把他送到门边。小蜂撵过去说,高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去打靶?高明说,唔,唔。

  车上,高明问司机:“刚才那个小流氓,再见面的时候,你能认出他来吗?”司机点头。高明说:“很好。”很松懈地往后背一靠,看窗外掠过的楼宇。“我小时候,比他还穷,他是涉水过来的,我也没坐什么直升机。他现在还在水里,那是他活该。身上臭,是臭自己,嘴巴臭,那就是臭了别人了。告诉老安,下手重点儿,懂我的意思吗?”

大生活6(1)

  现在柳东要为自己找工作了,见了汽修厂的大门他就往里闯。那个厂里停了一台破夏利,车门完全瘪了,人家要考柳东的板金工技术,看他能不能把车门敲还原。柳东把车门卸下来,正在敲打的时候过来个管事的人,喂,喂,胖师兄,你以为你在修理手扶拖拉机嗦?这样不由分说就把柳东叉出去了。还有一家车厂,比较有些规模,但是守门的老头高矮要柳东填写会客单,问他找谁,柳东不敢说自己是来找工作,怕更不让进。

  “我说,老师傅,这儿又不是中南海国务院,阿猫阿狗的你等它自由来去嘛。”

  “胡说八道!国务院有国务院的规矩,我们这儿有我们这儿的章程。你去看看那个门卫守则,来客一律登记,一律!认字不?”

  “大爷,你一定好酒量。”

  “咦,你咋知道?”

  柳东伸出一根指头问他是几,他说是一,顷刻间柳东又伸出一根指头说明明是二嘛,那老头就拼命眨眼睛。你干脆回家看孙子算了,连一二都分不清你守什么门嘛。柳东这么想的,没敢说。

  “大爷,你不会姓丁吧?”

  “咦,你咋知道我姓丁?”

  柳东笑了。他一笑,就更显忠厚。他为老头敬烟捧火,勾兑了一会感情就说白了,说我是来找工作的,我修车快十年了,尤其精通发动机,机体缸盖曲轴凸轮轴油嘴油泵,熟得不是一般化,技术之过硬之不摆,那老头就打电话喊来他们管技术的副厂长,这人柳东却认识,原来也是柳东他们厂的工友,因为偷了一台方向机总成被柳东们叉出厂去了。当时他苦苦哀求大家给他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没有给他机会。柳东说这破厂撑到今天容易吗?我们容你,天理不容你!没有一人原谅他替他说话,人在困苦中吃个什么?吃个铁石心肠吃个心狠心硬。他那时的家境一塌稀里糊涂,老婆下了岗,老爹患了骨癌,他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却没有一人原谅他。就在不久前厂里失火,是他奋不顾身冲进火海,硬把一台电子调漆仪的主机抱出来,大家绝口不提这事,忘了。你们狼心狗肺啊你们狼心狗肺!他嗷嗷地哭着出了厂门。

  狼心狗肺。假如你是一匹饿狼或一只野狗,你会认为这并不是一句骂人的话。

  人家现在是管技术的副厂长了,柳东现在是撞在人家枪口上了,人家现在是用猫看耗子的那种眼光看柳东。眼看人家是举起棍子来了,挨一下才跑的就是最资格的傻瓜。柳东于是拂袖而去。

  下午的日头很毒,火锅似的又麻又辣又烫,还油腻。

  院子里乱七八糟一地皮鞋,柳东一双双擦着,妄图把它们擦出些卖相来。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来通知柳东去派出所取人。取谁?柳西。

  柳西抱住头蹲在地上,任柳东拳打脚踢巴掌扇,一声不吭。柳西比柳东小十多岁,基本上就是在柳东的拳打脚踢中长大的。柳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喝水,围着柳西转圈子,琢磨着下一步从哪里入手。其实柳西被领回家时已经被捶得不成人样了。柳东甩甩膀子,从哪里寻摸来一截竹竿儿,日儿地向柳西抽去。

  “柳西,我不管是马先惹牛还是牛先惹马,你出手了你就不对!你忘了你上回是如何给我保证的?我今天劈死你!”

  竹竿折了柳西站起来:“哥,你打累没有?你听我解释不?”

  “跪下,给我跪下!”柳东冲到院子里寻回一把火钳。“你跪不跪?”

  “哥,你再捶我我就毛球了。”

  居然反了。柳东举起火钳未及出手就被柳西三两把夺了,然后照柳东劈面一拳,这一拳又准又狠,柳东退后好几步贴在墙上,眼前金花飞迸天旋地转。他顺着墙往下滑坐到地上,呆愣愣地看柳西,鼻子里流出血来。

  “哥,你没事嘛?”

  柳东很吃力地起身,走进里屋,取出爸妈的遗像。他抹一把鼻血把自己抹成个五花脸:“不给我跪,你给爸妈跪下。柳西啊柳西,妈是为了生你,活生生累死的。你狗日上辈子遭旧社会吓死了来投胎的,以为外面还是旧社会,缩头乌龟一样整死不肯拱出来,折腾了两天两夜,你活了妈死了。你六岁那年,爸也死球。算了,讲道理我也不会,大道理小道理连我自己都搞球不明白,你要还认我是你哥,今天,你给爸妈起个毒誓!”

  “哥,今天这事儿确实不怪我,他们四五个人,红不说白不说的,莫名其妙上来就给我端起。”

  “你才是莫名其妙!人家是疯子,大街上那么多人,他咋没有给别人端起,咹?派出所咋没有把他们弹进去把你弹进去了,咹?妈哟嘞你在哄鬼!”

  柳西不再说话了。连哥哥都不相信自己,警察们就更不信了。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这委屈能把人憋个半疯。今天这事儿确实不怪柳西,确实是那几个家伙莫名其妙上前就把柳西一顿暴打,幸亏柳西从小擅长打架而且酷爱打架,对方一人掉了门牙一人折了胳膊一人被打成熊猫眼,最后一人向围观者煽动说柳西是个贼,柳西犯了众怒,被群众又打又搡的扭送了派出所,否则,柳西不会吃这么大的亏。在群众的围殴中,在派出所,在家里在亲哥哥面前,柳西没有道理可讲。柳东说:今天不讲道理,你给爸妈起个毒誓!

  “那,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有人平白无故打我……”

大生活6(2)

  柳东终于暴跳如雷了:“那你就让他们打!让他们打死你!打死你呀!”

  柳西却很平静,他鄙夷地看了柳东一眼:“好吧,哥,我赌咒,今后再出去打架,全家死绝。”这就是把柳东也绕进去了。

  这里的人们,过着浮躁的风风火火的生活,到哪里都是打进打出不好好走路的,你仔细看街上走的,那是人吗?那都是嗤嗤冒烟的鞭炮,随时可以开炸,饱的饿的全是一肚子苦大仇深,穷的富的内心里全都龇牙咧嘴摩拳擦掌,生活每天都像战争……几年以后,柳东就是这样总结生活的。当然,在水汪汪的清纯的眼睛里,生活是另一番景象,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美丽,舞台这边的朋友那边的朋友我们一起开拓,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歌星们唱得就跟真的一样,但是开起出场价来屁儿之黑。在那个有毒日头的下午过了几天后,柳东和一个小学的同学重逢,那家伙叫金东民。金东民说:人们啊,我是爱你们的,因为你们太傻。金东民还说:你看那些和尚道士,在笑你们了,笑你们。金东民又教导柳东说:生活嘛,就是生下来,活下去。金东民常说: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咦,咦,没见过鸡屙尿?金东民最后指出:你们就折腾吧,只管折腾,等到连蚯蚓都长出铁嘴钢牙的时候你们才晓得东西烫!

  但是在那个有毒日头的下午,柳东和柳西谁都没想到,柳西的挨揍和高明有关。这两兄弟,对人生不设防。柳东是不设防就不设防了,柳西不设防呢却又有些攻击性,那么,他挨顿黑打也是老天有眼。

大生活7(1)

  柳东去立交桥下的飞天市场卖皮鞋。人们把这里叫作飞天市场,因为城管人员经常来这里扫荡,撵得小贩们鸡飞狗跳哦呵连天飞叉叉地竖壁清野反扫荡。柳东把一辆三轮车改造了一下,板子一打开就成鞋柜,可以码放各类皮鞋,好,城管来了,板子一关什么都没有了,柳东就可以跟好人一样骑车走人还可以哼一段小曲儿比方说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那些城管就只好眼巴巴地看他,比狗咬刺猬还为难。柳东为招徕买主还在三轮车上立一块硬纸板:“为你擦皮鞋免费。”旁边有个摊主说应该是免费为你擦皮鞋。柳东说你晓得个弯鸡公!我干这行多久了你晓得不?这时有警车的警笛声由远而近,柳东急忙收摊子。嗨,嗨,那个摊主说你我不归警察管,你我归城管管。柳东说是啊是啊,清醒白醒的我们惹了哪个了?哎,活得惭愧哟,来抽烟抽烟。他们就抽烟。一个卖皮鞋,一个卖凉鞋,井水河水相安无事。他们闲聊起来。

  “哥子,刚出山吧?”那摊主问。

  “刚出成都的山。老子我在深圳海南,是搞批发的,轿车手机女秘书,海鲜都吃得不爱了,打交道的都是国际友人。”柳东拿那人开心。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那人揶揄道,“怎么沦落的?”

  “说来话长啊。和外国人打过交道没有?外国人,哎。吃了洋亏了。”

  “没到国际上打官司?”

  “正在打,可对方舅舅是总统,很麻烦啊,麻烦。”

  “看得出来,你是惹了皇亲国戚了。”

  “是啊,那国家没有法制,炮火连天的。”

  “不会是伊拉克吧?”

  “还他妈阿富汗呢!明明是乌干达嘛。”柳东心说这人怎么就刨根问底呢?真他妈的遍地是傻瓜,傻得亮晃晃的你都没法睁眼儿看他。

  那摊主却也这么想:这傻瓜傻得亮晃晃的不用火烤就滋滋冒油了,逗他玩一玩呢,毕竟不是每天都有开心事。“这么说你精通外语?”

  “女秘书是干啥用的?真是,没见过世面哟。”

  “你哥子的女秘书一定很漂亮,你看你都那么帅。”

  柳东咂吧出这话里的滋味了,不开心了:“听口音是自贡人吧?你们那里出人材嘛,王保长算一个吧?还有你老兄,有那么多恐龙蛋你不去捣鼓,现在科学那么发达,说不定能孵两条恐龙出来,你老兄光景就大了!”

  那摊主也不开心了:“哎我说,你哥子的这些单鞋四季鞋,旧社会就过时了。也就是些老头老太太,图个便宜嘛说不定能走出一双半双去。”

  柳东有些诧异,居然有来买半双鞋的?柳东的第一个买主,果然就是来买半双鞋的,之奇怪。那个残疾人长得很和气,柱了双拐,他只有一条左腿,所以他就只要左鞋。柳东为难了。标价六十六元一双的鞋人家并不讲价,三十三元买一只很公平,这算数谁都会。旁边的摊主说你卖给人家嘛,万一哪天来一个只要右鞋的呢?这生意就成交了。残疾人走后那摊主说柳东,你这种鞋二十元能卖出一双去算你命大福大造化大了。一席话儿说得柳东难过地低下了头。

  中午时分来了一个卖盒饭的娘们儿,那娘们儿骚乎乎的,白T恤下一双肉球喷薄欲出,柳东看她扭着屁股为这个那个舀盒饭眼睛就色迷了。喂,我来一盒。柳东近近地看她,把她和洪雨比较,得出的结论居然是各有千秋。他很久没碰过女人了。痨得心慌的人看红烧肉和山珍海味大约都是这个概念:各有千秋。柳东对那摊主说你也整一盒?人家从容而清高地撇撇嘴,我从来不吃那个。然后在报纸上铺排开自己的午餐系列,馒头,火腿肠,辣椒酱,还居然有两尾炸得酥黄的鲫鱼,一只西红柿,一枚咸鸭蛋,更居然有一瓶“崃山二曲”!唉,人和人不同,花有百般红,都是摆地摊的,人家的日子可是过得“嗖嗖”的。那摊主邀约柳东:不整两口酒?柳东从容而清高地撇撇嘴,在大街上喝酒?不,喝酒要讲究场合的嘛。

  柳东刚刨了两口饭就看见了那个小姑娘,还是那么破烂那么肮脏的那个小姑娘。喂,我们在哪儿见过?她不说话。还没找到家?她还是不说话,眼睛凶狠地盯住柳东手里的盒饭。柳东伸出食指到她眼前,慢慢又指向那个摊主的豪华的午餐,妄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开,也就是以邻为壑的意思。那摊主正慢条斯理很有修养地敲开他的咸鸭蛋。小姑娘的眼睛却固执地看柳东的盒饭,在这样的目光中,那是连妖怪也没法吃饭的,柳东把筷子掉一个头,来,你吃,这头干净。小姑娘接过盒饭蹲在地上就开吃,吃相之不高雅。

  这时来个买主,把鞋柜上的鞋一一研究,最后选出一双来。柳东很高兴:这人是两只脚。这样问题就单纯得多了。这鞋咋卖?六十六,吃个吉利,六六大顺嘛。买主就很惊讶:“你是吃多球了哇?我问的是卖价!”那就五十六?四十六?三十六?买主说,十六。柳东说,十六你卖给我行不?买主说,十八。吃豪华午餐的摊主打圆场说,你给三十嘛,整数,你看人家父女两个多可怜。那人哼一声,走了。真好意思呢,十六!不够老子在麻将桌上点个杠上花的,穿不起皮鞋你穿草鞋嘛。

  立交桥下四面来风,还不晒太阳。做买卖的天堂呢,如果没有这些刁钻古怪屁儿黑的买主。

大生活7(2)

  “小姑娘,你咋不说话呢?”

  她还是不说话,却挪过屁股来和柳东坐成一排。嗨,这个小四喜丸子,柳东乐了。又来了买主,看鞋。柳东说你擦不擦鞋,免费。那人说,你自己的鞋都那么脏,然后扬长而去。

  正午时分路人很少。“嗨,你这小东西,居然敢只身到成都来闯世界,别说老虎了,一只猫都可以叼走你……夏天还好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打敲打天就亮球,到了冬天你咋整?”柳东像自言自语,眼皮渐沉了,也就睡去,又警醒了,小姑娘正在笨手笨脚给他擦皮鞋,他就假睡。来个买主问皮鞋咋卖,小姑娘居然开腔了,六十六。你疯了!那就五十六?四十六?三十六?你给个整数,三十。买主说,十五。小姑娘说,十五我买了,你卖给我行不行?你看我们多可怜。柳东忍不住就笑醒了。买主说,是你女儿吧?好生培养培养,二天肯定比你出息大。柳东说,现在就比我出息大了,你要存心买,三十吧,大头都亏在海南了我还计较这些?二十。二十五!柳东的语气没有余地了。买主很豪迈地一挥手,拿下!

  这天卖了一双半皮鞋柳东净赚五十多元,,高兴之余他又有些含糊了,这些皮鞋卖完了你咋整?

  总之第二天柳东吃盒饭的时候那小姑娘又来了,更加凶狠地看柳东和他的盒饭。柳东黑起屁儿吃了两口实在也就吃不下去了,唉,这位小姐小姑奶奶小祖宗小慈禧,我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就把我粘起了?做人要讲良心啊,这桥下有那么多摆摊儿的傻瓜你不能单拿我开刀啊,条条大路通天堂你为啥单过我这独木桥你的脑壳咋那么方呢?唉,拿去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你再来我就报警了。小姐你贵姓?总该有个称呼嘛,你这样天天儿来吃我,我就是饿死了也该弄清楚我死在谁手里嘛。我这个人吧,话特别多,嘴巴之喳哇,你呢,又不说话,我叫你鱼儿吧?因为鱼儿就不说话。

  “约儿?”小姑娘终于说话了,原来竟是个大舌头。“行。”

  后来全世界都叫她鱼儿了,包括她的亲爸爸。

  鱼儿吃完盒饭还晓得把脏盒饭扔进远处的垃圾桶里,属于那种很有教养的流浪儿。她去扔饭盒时那个吃豪华午餐系列的摊主说,这种流浪儿有初一必有十五,能一直把你吃到海枯石烂,你要么送她去公安局要么把她送给人贩子,反正十年以后那下场都一样,卖。柳东说,那不关我一分钱的事!我说哥子,你成天这么喝酒不怕得肝硬化?我们那儿一个傻瓜就得这病死的,腹大如鼓,给活活撑死了,哭喊了整整一夜,死得之悲惨,到最后殡仪馆的人都不敢给他换衣服。他家里没有一个哭他的,都说死得活该,劝不听啊,天作孽,尚可为,自作孽,不能活嘛。你早上也喝酒吧?对,他也是早上就开喝,一年到头除了领工资就没有清醒的时候,跟你一样傻瓜也是爱吃咸鸭蛋和西红柿。那摊主停止了本来是很有滋味的咀嚼,愣愣地看柳东。柳东很惋惜地说,可惜呀,才三十多岁,留下一个闭月羞花的小南瓜,死都不瞑目,娃娃给人打,老婆给人耍。那摊主就拼命拧紧酒瓶盖。来不及了,柳东说,他后来也戒酒了,唉,晚了,来,鱼儿,来坐。鱼儿又过来和柳东坐成一排,连那摊主,三人都没有语言,又呆又傻地看路人。柳东突然想唱呼伦贝尔了。

  天渐渐黑下来柳东骑三轮往回走,麻麻杂杂就觉得有人跟踪他,果然是鱼儿。给你吃盒饭那是迫不得已嘛你现在居然想抄我老窝了!柳东快骑几步拐进一条小街,跳下车躲在阴影里,等鱼儿走近时柳东突然从暗处跳出来:“哇!我是妖怪!”他尽量地张牙舞爪,手臂伸很长去抓鱼儿,妖怪,哇!呜呀呀呀呀呀!妖怪!鱼儿很好奇地看他,最后冷静地指出:“你是大猩猩。”柳东一下子泄了气,彻底没辙了。

  “我说,鱼儿,你是不是讹上我了,我有啥把柄给你拿住了?你我明天还是老时间老地点,你我就像冯小刚那个傻瓜说的不见不散,今天你就饶了我行不行?鱼小姐,你我要讲道理嘛,说实话我还是安逸你,之安逸你,如果你再大个十多二十岁,那是另一码事,我们还可以共同建设生活嘛,当然,如果是那样,你就不会对我穷追猛打了,但是我可以反过来对你穷追猛打嘛,你说呢?现在却不行,我自己的清鼻涕还畅起畅起流擤球不干净,你要再跟了我,那我的那个小院鼻涕就流成河了。”

  鱼儿不说话,黑眼珠里亮着金黄的路灯。

  “我不是吓唬你,你再跟我走我把你扭送公安局!”

  柳东骑上三轮后鱼儿还是跟着他,他再无计可施,就围着街心花园一阵地兜圈子,鱼儿跟了两圈,索性坐在马路牙子上,我看你往哪儿跑!

  “鱼儿,我真叫警察了!”

  “叫吧。”

  “你这是羞辱我。”柳东转到花台的另一面,寻思摆脱了鱼儿的视线,就加大蹬车的力量,从另一个街口飞也似鼠窜,很像后面是狼来了。鼠窜了几个街口回头一觑,只是些麻麻杂杂的路人,鱼儿却不见了,他心里顿感一阵轻松,蹬车的腿却沉重起来。唉,鱼儿啊鱼儿,我明明是好人嘛,你偏把我往坏人圈儿里逼,这对你我都不是好事嘛,搞得我像犯了遗弃罪。

  电视里正有四川队和上海队的一场足球赛,解说员刚说现在四川队正以……库库电视就熄火了。柳东拼命摇动电视机就像日本鬼子摇小兵张嘎的奶奶你说话呀八路的哪边的有四川队什么的干活!奶奶和电视都很坚贞地不说话。为了省电柳东看电视从不开灯,电视黑了他再去开灯,灯也是黑的,八格牙鲁!柳东和鬼子一样都急了,但是鬼子可以开枪打奶奶柳东却舍不得砸电视。

大生活7(3)

  柳东住在低洼棚户区,供电局在电不够时拉闸限电这里一般是首选。周围都是高楼,住敌人,敌人一天天高起来,柳东一天天矮下去。他用大蒲扇拍打白肚皮,再是睡不着,主要是热,还有就是鱼儿。他想他得换一个地方摆摊了,他跟鱼儿耗不起,穷上加穷就是雪上加霜,柳东跟鱼儿是谁都加不起谁,负负得正那是傻瓜们琢磨出的数学理论——明明是负十了还要除以负五!我本来没有苹果,但是假装给你们分苹果,就大家最后都没有苹果,妈的这叫什么事儿!柳东小时候琢磨这类数学题时把笔杆都咬断了也没有搞明白。倒是有不少傻瓜把这事悟透了成绩就很优秀,也就是说你明明没有苹果你还是给别人分了苹果,老师给了你好分数你回家还要遭表扬。爸妈分给你的苹果才是真苹果。

  外面下雨了,屋里更见闷热。鱼儿大约是回衣冠庙的立交桥下了,那可是四面来风的好地方!鱼儿可以过一个清爽的夏夜了,鱼儿你看我们这些有房子的人,有什么好?早晨起来蒸成馒头了。算了算了,还是明天见吧,我不会换地方摆摊,我不信鱼儿能吃了我,除非你是鲨鱼儿!

  柳东渐困渐迷糊,他想他啊现在要做一个好孩子,没有苹果也要给鱼儿分苹果,负负得正分苹果呼儿嗨哟……竹席编的顶棚上,耗子们闹得正欢,吱吱呀呀大概在开晚会:“这边的耗子掌声还不够热烈”……这个柳西呀,自己家里那么多耗子他不管,扛了汽枪去帮别人打耗子,也是个自己的稀饭非烫还饶世界替别人吹稀饭的角色。耗子们的晚会进入高潮了。

  “这边耗子的掌声还不够热烈,我听不见!”耗子歌星们大约也是常这样向耗子歌迷邀宠,究其竟那和叫花儿邀财是一个概念:这边的钱还不够多,我看不见。

大生活8(1)

  又到卖盒饭的时候了。柳东到处看呢却没有鱼儿的踪影。旁边那个摊主上午主意很好,连哄带骗糊弄出去二十来双凉鞋,就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了,买回一盒“娇子”香烟,说是要用有钱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也给柳东敬一支烟,然后铺排开自己的午餐系列,只少了酒和西红柿。

  “有娃娃没有?”柳东问。

  “当然有。我黑起屁儿挣钱,为哪个?孩子。”

  “孩子要是生了气会怎么样?”

  “哭噻,哭得乱七八糟,劝不到喊不到的,一阵乱哭,有时候莫名其妙就开哭,完全没得理由。你不晓得,之好耍。”

  柳东想,鱼儿这个时候在哪里哭呢,她哭,却是有理由的。

  来了个买主。那行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普通人再怎么拾掇,举手投足都能从骨子里透出沧桑感,人和服饰不配套,冷不丁就从哪里渗出一缕恶俗,跟露馅的饺子是一样。此人却不同,怎么看都不露馅,那派头似乎与生俱来,一副浅色的太阳镜和俊秀的五官浑然一体,就跟长在脸上似的。他挨个儿研究柳东的皮鞋,鞋面鞋帮鞋底都看得很仔细。

  “老板,你不是穿这种鞋的人。”柳东谄笑着,讨好地说。

  “好眼力!我是给我的职工买工作鞋的。这种鞋,你的存货多不多?”他皱皱眉头,脖子向右边一伸老长,去探索鞋柜后面的内容。这姿势柳东很熟悉,上小学时他的同桌金东民,就是这样偷觑他的作业的。越看他越是金东民了。柳东转过脸去喊了声:金东民!

  哎。他居然答应了,四处看谁在叫他。柳东转过脸来,笑眯眯地,你真是金东民啊。你是,你是,哈,你狗日是柳东吧!两个就使劲握手。难怪人家说地球现在是越来越小,成了村子个球的了。柳东让出自己的小塑料凳,来,坐坐。他坐下,掏出一包“中华”,用中指弹,弹,弹出一支给柳东,又为柳东捧了火,极端感慨:二十多年了,有二十多年了吧,你还是过得那么恼火?柳东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嘛,活得自在就行。你这叫自在?啥时候堕落成个体户了,一言难尽是吧?他看看柳东的盒饭,每天你就吃这个?柳东喃喃着,中午嘛,工作餐,凑合凑合,晚饭我还是稍微讲究些的,人生嘛,吃喝玩乐,吃在第一嘛,上回开同学会怎么没见你?我那时在韩国,总不至于专门儿飞回来看那些老脸吧,王八蛋小时候一个个牛皮哄哄的,现在如何?走,走,你我找个正经地方吃饭去。嗨嗨嗨嗨我这里还做买卖嘛。你这些破鞋我全包了,你把这个也叫买卖?真是没见过鸡屙尿!旁边的摊主说去吧去吧,这儿还有我呢。柳东很为难的样子。谢天谢地金东民的手机响了。

  “喂?我!上星期你是咋保证的?噢,错了错了,我还以为是老唐呢。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老唐那个龟儿子,欠我七八万,都三年了,七八万算个球,十几年的朋友就不做了,高矮说我要逼他跳府南河,至于嘛,七八万?……不行不行,我今天真是不空,你不晓得我碰上一个二十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你给吴总解释一下,我从前倒霉的时候全世界就我这同学拿我当个人,哈哈肯定是男的嘛。改天我一定做东,那件事你放心,狗头摆狗头你啦摆!”

  金东民关了手机后一通大感慨,这么多年我大起大落,又大落大起,简直看透了人世的冷暖嘴脸,刚才打电话这位就是个典型,我好的时候天天找我有饭局,有一阵我清鼻涕长流在家吃手玩,整死个舅子他就蒸发球了,现在我东山再起,小子又冒出来了,成天给老子不说人话尽说些台词,老子我现在专吊他胃口吊死他!山珍海味我叫他看得到吃不到心如刀绞。柳东,还是我们从前的友谊好啊,没一分钱的利害关系,那多纯洁。唉,万一哪天我再穷了,我就找一个好风水的地方,自栽,饿死不看人脸色了,我宁愿去看鬼脸!

  柳东很同情地叹口假气,心说这世界真是没法儿弄了,饱鬼饿鬼都在叫,到处鬼哭狼嚎地你同情都同情不过来。

  “这种鞋你咋卖的?”老金问。

  “只要你看得起,都拿走吧。”

  “你羞辱我。我这是给我的员工买鞋,公司专门有这笔开销,你咋?和我比奶奶大?”

  “当然是你的大还用比?”

  手机又响了。“喂,我。哟,曹哥!你们先喝着,我说话就到。噢,你的那些VKT我全包了,好,当面谈。不堵车的话,半小时,妈的,吃饭找最近的地方上吊才找最远的树嘛,你们咋跑那么远?”关手机。“柳东我得走了,你天天在这儿摆摊吧?我要帮帮你,说啥我也要渡你一把!从小到大的,我那么多朋友可是我只在乎你,真的,这是我的名片,狗头摆。”老金深深地看柳东,情真意切的。“全世界饿死了都没我一分钱的事我只在乎你。再见。得士,得士!”他上了的士,很长远地向柳东挥挥手。

  旁边的摊主忿忿:“把的士叫得士,这叫人话?这老几之另类。”就凑过来看名片,大顺贸易公司,首席行走。什么行走,还常在呢,莫名其妙,他是哪个这么牛皮哄呀哄的?

  柳东嚼蜡似的吃着盒饭,“我的同班同学,小学的,那时候家里穷的连贼都绕开走,现在出落成人材了。沧海桑田嘛。”

  整整一下午,柳东都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鱼儿到底没有来。

大生活8(2)

  “快!城管来了!”有人惊咋咋喊。

  立交桥下顿时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城管人员从桥下八个入口同时扫荡进来,铁壁合围了。柳东的改装三轮发挥了奇效,打开的板子一收,皮鞋们顷刻就坚壁清野了。三轮车厢后面,早用红漆写了“高庄汽修厂”的字样。他骑了三轮,唱着呼伦贝尔慢吞吞从城管眼前过,他想城管这时看他的眼睛很像狗看刺猬。

  那个卖盒饭的有两只大肉球的女人,死抱住她的三轮车不撒手,哭嗷着:日死你们先人哟,日死你们先人喽!有一个城管冷冷地说:你拿啥子日?你没有工具嘛。但是他们都不敢上前拖她拽她,饭菜撒满一地,围观者都同情那女人,人家赚点鸡零狗碎的,风里雨里容易嘛真是的!柳东要不是自己也拉着一三轮车的“赃”,早就冲过去见义勇为帮那女人了。小鱼小虾的你让它吃口泥嘛还能把河底吃漏了?当然城管也有城管的道理,吃泥可以,得到规定的地方吃,大家中规中矩本本分分地城市才好看嘛。终于有个不知深浅的小城管上前拽女人了,女人把他一推一搡:日你妈哟我比你妈都大哟!

  柳东渐远去,女人的哭喊渐支离,柳东心说,哎,劳动妇女啊。他不晓得自己的稀饭正在烫起来。迎面来一辆长安警车,柳东和它擦肩而过后它十分狡猾地调个头,尾随柳东而至,超过柳东后往右一打盘子,逼得柳东刹了车。柳东正想发火呢那警察先发火了:你给我下来!柳东假装十分忠厚地笑起来,小同志,我的事不归警察管,嗨嗨我归城建管。一个女警察也跳下了车,柳东没想到鱼儿也在车上。柳东又惊又喜:鱼儿,你今天中午干啥去了我等死你了。

  “是他?”女警察问鱼儿。

  鱼儿点点头。

  “是我是我,”柳东忙说。“鱼儿,昨晚你生我气了?”

  男警察很凶:“少废话。身份证呢?”

  “哪个傻瓜一天到黑把身份证揣在身上嘛又不是天天坐飞机!”柳东很不安逸那个年轻警察,你歪个弯鸡公!成都人把屁股叫“沟子”。小子出生时沟子一般是青色的,随年龄增长而变白或是变黑,但是有些老不长进的沟子要青到二三十岁。

  鱼儿下车来很紧地依偎着柳东。人群围上来,幸灾乐祸看这场街头戏。青沟子警察说,没有身份证,只好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柳东说,我凭啥子要跟你走一趟?同志们,我一个做小买卖的,清醒白醒我惹了哪个了他们就要抓我!小鱼小虾的就让我们吃点泥嘛还怕我们把河底吃漏了?

  这时候鱼儿喊了声“爸爸。”

  柳东的头一下炸开了:“你喊的啥?”

  “爸爸。”

  “你再乱喊我把你脑袋扭一圈喊你退起走路!”

  男警察说:“今天当我的面,你动她一下你试试!”

  女警察稍和气些:“师傅,学过法没有?”

  柳东说:“我从不跟法打交道我学它做啥?”

  男警察说:“那你今天就长一门学问了。晓得遗弃罪吗?还有虐待儿童罪?”

  柳东发现事情很不妙了,本来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现在他们要把他提拔成刑事犯罪了。“鱼儿,你给他们胡说八道些啥?”

  “他们要送我去孤啊院。”鱼儿是大舌头。

  “孤啊院就孤啊院嘛!”

  你没有被群众蛰过你就不晓得啥子是马蜂窝。柳东被蛰得连抱头鼠窜都不可能,因为场子被警察和群众扎得奇紧。很多人主张把柳东铐起来。青沟子警察就拿出一副手铐,说《刑法》上还有一条叫作是妨碍执行公务罪,走吧?鱼儿这时又喊了声“爸爸”。

  “哪个是你爸爸?你爸爸才是你爸爸!”

  群众愤怒了,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硬是狠心甩了,狼心狗肺哟,狼也没这么狠心撂崽子的,这个傻瓜简直就没心没肺……

  于是,警车就押着柳东的三轮车走了,不少好事的傻瓜又跟着走了一阵,眼瞅着再无奇迹陡生,也就怏怏地散去。

  柳东被押解回家后,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妄图搞我的冤假错案,你们没门儿。鱼儿鼓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警察建议柳东暂时把鱼儿收养一段,这时柳西就倚在门边幸灾乐祸看——我们这里有家报纸,载文说据研究幸灾乐祸有益于身心健康,绝对歪理邪说,很像国民党那阵办的报纸。柳东连声说不,他不能收养鱼儿,孤啊院的饭总比盒饭强,再说鱼儿在那里是吃公家在我这里是吃我,本质不同,吃公家多合适啊,多少人想吃公家吃不成只好说公家是酸的。公家才不酸呢,甜蜜得不是一般化。

  鱼儿上警车前突然挣开女警察的手,跑回来抱住柳东的腿,撕心裂肺地喊:“爸爸,我不想去孤啊院!”小指甲掐得柳东的腿生痛。柳东想掰开她的手,却掰不开。鱼儿鱼儿你听我说,孤啊院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小朋友,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做游戏,学画画,排排坐吃果果,牛奶面包随便你嗨个够,你看我这里有啥?这么说柳东的鼻子竟有些酸。

  爸爸死时柳西就像鱼儿这么大。当时丁爷他们就主张送柳西去孤儿院。柳西那时傻乎乎的,完全不知道孤儿院是咋回事,一边在地上拍纸烟盒一边用黑溜溜的眼睛看柳东。他们就送他去孤儿院了。大约一个月后柳东去看柳西,那家伙还趴在地上拍纸烟盒,那个冬天奇冷,柳西的手背皲裂开一道道深刻的口子,拍一下纸烟盒那口子就溅出点点血星。柳西穿着胶鞋,没袜子。该他坐痰盂了,一排小朋友从一排痰盂上起身给自己擦完屁股沟子,柳西和另一排小朋友又依次坐上去,那痰盂都快满了,柳西憋得满脸通红却什么也憋不出来,老师坐得很远织毛衣,给我憋,憋不出来别想出去玩,柳西就憋,憋啊憋啊,都憋出来了都玩儿去了柳西还在那儿憋……柳东忘了他当时到底是憋出来没有。他把柳西带走了,说是带他出去照一张像,从此再没送他回孤儿院。柳西的小胶鞋里厚厚的一层汗泥,柳东用手指抠啊,抠啊。柳西你冷不冷?柳西摇头说不冷,脚背上的冻疮的口子全是黑的。柳东身上的钱,够买四个馒头,汤不要钱,涮锅水加点盐和葱花儿不管怎样那是热乎乎的,柳西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去抓第四个的时候怯怯地看柳东。噢,吃吧吃吧,吃!柳东说。

大生活8(3)

  馒头!柳东突然想起了馒头,这个傻瓜就豁然开朗了——现而今老子我一次买一百个馒头还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呢,打麻将点一炮那就是十个馒头!

  柳东对警察说那就这样吧,给你们十天时间你们去给鱼儿找她的亲爹妈,十天以后我送她去你们派出所,十天,够你们抓多少坏人了,还不够你们抓她的亲爹妈?要实在抓不住也只好送她去孤儿院了,说实在话我和这孩子没有一分钱的关系,有吗?没有。

  “确实没有、确实没有。呵呵……”这会儿男警察的态度亲切和蔼到了极至。

  晚上洪雨来了,拿一包小蜂从前的衣服。鱼儿被洪雨恶狠狠地洗刷一阵再换上小蜂的衣服,就比较入眼比较像个好孩子了。

  “哥,我想说句实话,又怕你给我发火。”柳西说。

  “那你就不要说!”柳东这时心里也直后悔。他知道柳西想说什么。

  洪雨说:“柳东,你看看你自己是过的啥日子,你还……你也真是。”

  柳西说:“一沟子是血,还给别人医痔疮。”

  洪雨说:“没见过你这样做好人的。”

  柳东叹口气:“你们懂个……那个啥?哪个好人是做出来的?哪个龟儿子才想做好人!做好人那是被逼的,是迫不得已。”

  柳西说:“不行,这个小姑娘一定得叉出去,叉到派出所叉到孤儿院全看她个人的造化。”

  “你敢!”

  洪雨说:“我看柳西没错,不管我们做什么好事,有那个心,还要有那个条件嘛。”

  柳西说:“就是嘛,做什么好事,都要先想好自己的下场!”

  鱼儿走过来,紧紧依偎在柳东身边。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这些大人正讨论她的命运,她还知道,目前为止柳东还靠得住。

大生活9(1)

  金东民很好,他果然是帮助柳东来了。

  小时候老金在班上很受气,因为他背了一个贼的名声。那回他爸从商店里买回一只灯泡,点不亮,一看灯丝坏的,再拿回去换,商店翻脸不认账,死活不肯给换。他妈拿一把鸡毛掸子,打得他爸满院子鼠窜,窜无所窜了就窜到街上,他妈在后面狂撵,这时丁爷拦下他妈,把好话说成天花乱坠了他妈才收手。当然回去以后他爸是接着挨打的。要不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夜里老金就去学校偷灯了。从教室里偷得一条日光灯,千辛万苦偷回家了却安装不上,恼羞成怒之下他连夜潜回学校,找了一架人字梯,见灯泡就摘,摘星星似的把学校直摘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被人擒个正着。第二天早上就让老金站在操场上,那个早上寒风萧萧。老金胸前挂了一大串各式灯泡,像一串奇形怪状的项链,把老金装点得无比妖娆。老金在同学们的辱骂和口水中瑟瑟作抖。

  老金被弄到校务处去过堂,却也没什么大刑伺候,让他一站两个多钟头站得皮沓嘴歪眼前是金花飞迸。你说偷灯泡是什么动机?为什么偷那么多,你总要有个理由吧?谁指使你的?你爸还是你妈还是别的什么大人?老金说他偷灯泡是因为他住的街道太黑,一到夜里就像旧社会,他想把街亮起来,完全是学雷锋,没想学过头了,他的这些小名堂小摆杂哪里可以蒙混过关?校务处主任用竹条子拍得办公桌噼噼叭叭山响,比这更凶残的阵势老金在电影上都见过,于是再无言语,最后在饥寒交迫中一头栽在地上昏厥过去,学校顿时乱了阵脚。老金的妈这下可逮住了口实,撵得校长主任满校园鼠窜,此事最后惊动了教育局。要不是因为老金是少数民族是朝鲜族,学校早把他剥出去了。总之从这以后所有的同学都不睬老金了,只有柳东和他结伴上下学,所有的同学都不和老金同桌了柳东就和他同桌。班上有人丢了文具玩具之类,老金必被首先选拔出来作嫌疑……那时候老金总用泪汪汪的眼睛看柳东,一肚子的伤心委屈呢。柳东当然也不是棵好秧子,班上人人怕他因为他谁也不怕。要不是老金一家后来搬走了,他们会一起长大长成一对歪脖子树也不一定,或者一狼一狈早为了奸,那是很可能蹬踏出一片很壮观的天地的。你看老金现在单枪匹马已然如此了得,如果再有柳东的助纣为虐和为虎作伥,你想那是一番什么光景?

  老金一家搬走时老金送给柳东一只用画报纸做的小纸盒,里面有朵新鲜的南瓜花和一只会唱歌的小蛐蛐。夜里小蛐蛐唱得全家睡不成觉柳东就把它喂了鸭子。

  柳东和老金上洪雨的小饭馆喝酒时又提到这只小蛐蛐和它的可耻下场。老金说柳东这人完全没心没肺没有情趣,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渡柳东一把,如今这么好的岁月,饿死了别人,那是政府的罪孽,饿死了柳东,那就是老金一人的罪孽了,万劫不复。“你不知道啊柳东,当时你让我和你同桌的时候,我连喊你万岁的心都有,可惜万岁这词当时我不敢冲你喊罢了。哎,你还记得那个叫杜鹃的女同学吗?美女胚子,品学兼优,戴两道扛,把住少先队的铁门闩,你我只能望而兴叹,记得她吗?”柳东说太记得了,三好生,给西哈努克献花,保送重点中学,所有的大彩她一人剪了,怎么想起她来了?老金一脸的坏笑,不瞒你说,我把她娶了。柳东说一朵鲜花插牛粪了,这牛粪还不新鲜。老金说插牛粪还图什么新鲜哪?图新鲜直接插牛屁股了,告诉你嗤嗤嗤嗤,我把她煸得成天眼泪汪汪的都成老南瓜干了!她的肉门闩比少先队的铁门闩好进多了嗤嗤嗤嗤。柳东有些忿忿,不是为杜鹃,不是为自己,更不为别的什么人。唉老金你呀,仗着有两个臭钱,你就,你就忘了本了。老金说我才没忘本呢,正因为没忘本,我才变本加厉地过日子,发财了我纸醉金迷花天酒地,背时了我收刀捡卦暗舔伤口,可是我决不怨天尤人。又喝了一会儿酒,柳东悻悻地问,那杜鹃她现在……老金摆摆手,在他妈哪儿暗自饮泣吧?我现在说这些话恐怕都没人信,就因为我一直没戴上红领巾,每年的年三十夜,我都让我妈逼得在大院子里跪一小时,我至今没原谅杜鹃,我娶她也正是因为我没忘本,牢记血泪仇嘛,你说你当时让我入了队,让我在队里行走,我能把少先队怎么样?我还能篡队夺权?领着少先队反水投奔国民党?三年啊,三个大年三十夜,整整三个小时的长跪!我爸怕我多跪一会儿,那是掐着表,一分一秒地掐……我的心肠就是那时跪黑的,今后你我打交道,你要看我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千万别大惊小怪,噢,今后你见了杜鹃的可怜相你也千万别吃惊。上帝给人的财富那是有数的,你小时候玩得透了支,你后来就得还,利滚利地还。柳东不寒而栗了,老金你娶杜鹃就纯是为了报复她?老金笑笑,我还没有坏得那么深沉没有那么义无返顾无私无畏,最初我挺喜欢她,杜鹃嘛,鸟嘛,叫这名儿的傻瓜多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那个杜鹃,同一只鸟,感情一下有了破绽,天长日久耳鬓厮摩里里外外彼此的丑陋就都落在明处了,免不了就恶语相向拳脚相加,过日子嘛,你知道杜鹃现在多不讲理多恶毒?连蚯蚓都长出铁嘴钢牙了,她死活不和我离婚,说要耗死我,天上那么多好鸟,黄鹂呀百灵呀画眉呀甚至小麻雀,你沾不着!柳东突然哈哈大笑,几乎笑出泪来。

大生活9(2)

  丁爷打点完一桌买主,到柳东桌前,端起柳东的杯子,来,东民,丁爷跟你喝一个,哎,有日子没喝了。

  老金说:“丁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你说我妈那时候她为什么如此霸道?”

  丁爷说:“你,我是看着长大的,你妈,我看见她时她已然那么霸道了。你爸是朝鲜族,忒老实。这过日子嘛,都这么说的,就像坐跷板,一方在上,一方就只好在下,一上一下有个来回的当然是最好,可你爸,从来都在下面。你爸你妈呢,还都好吧?”

  “我爸早没了,我妈现在汉城。那年汉城的汉江大桥垮了,我爸正好开车从桥上过,一下子就栽进江里死了,我妈哭得乱七八糟,唉,我爸死得其所啊,一下给我们家死回四五十万美元,他自己免遭了我妈很多罪,还把全家死成了中产阶级。酒潮在老金脸上漾起一层厚重的红晕。“我妈现在汉城,买菜逛超市什么的,全是自己驾车,每天过汉江大桥,可惜那桥就再没有垮过,你说怪不怪?”

  丁爷问:“你妈后来还捶你爸吗?”

  “捶!去了韩国也是照捶不误,人都称中国悍妇。我对韩国人说这算啥,中国妇女捶起男人来,我妈算是温柔的了。我妈在汉城啊,也是常思念祖国母亲,照这么算,祖国是我姥姥了,是外婆。”

  柳东说:“那你为什么不入了韩国籍,找你亲奶奶去呀。”

  老金淡淡一笑:“外婆兜里的钱,好糊弄嘛。”

  柳东说:“有奶便是娘啊。”口气是挖苦的。

  老金还那样笑着:“照你看,有奶的不是娘,没奶的倒成娘了?”

  老金在成都娶了杜鹃,在汉城又娶了个老婆。男人嘛,咋能一条道走到黑,一个南瓜抱到老呢?一大片森林,你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你得吊遍林子里所有的树,你才知道死在哪棵树上最合算最舒服姿态最优美。

  柳东就有些嫉妒老金了,人家一中一外土洋结合地抱着两只南瓜,而他呢,混到现在却是连南瓜汤都没得喝,世道不公啊。人家是吊在这棵树上,眼瞅着另一棵树,还胸怀整个森林呢!

  丁爷再喝一口酒,眼圈红红的,金东民你小子啊,当年在朝鲜,我们就该把汉城也解放了,省得你来回折腾。

  都喝得晕乎乎了,老金在晕乎中大发感慨,有钱人有什么好?我算有钱吧?我的钱不是我爸死回来的,我的钱是别人死回来的,商场如战场,你不坑死几个摆起,那你也就离死不远了,我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那些个傻劲……和尚道士都在笑话我。没法子,全世界都给你扳起叫,分分钟和你的满贯,你只好见人就划船。最后我告诉你,我成功的秘诀——我甚至敢向乞丐伸手乞讨!

  “扳起叫”是成都的麻将素语,相当于北京麻将桌上的“上听”,而划船的意思,就是你知道别人和你手中的那张牌,你偏不打那张牌,宁肯自己不和牌也不让别人和牌——弃听,这就叫划船,当然有时你划船也无济于事,你架不住别人自搂。用麻将很能解释生活,还省很多口舌。

  眼见得两瓶“全兴大曲”见了底,老金又招呼第三瓶,柳东和丁爷怎么都劝不住。怕我最后现耸是不是?老金拍出一大把钞票,“拉菲红”目前还喝着心疼,这全兴大曲,我敢用它洗澡你们信不信?其实有时候我也很怀念从前那些苦日子,为了偷点儿电,读了厚厚一本《电工学》,把个欧姆定律嚼得稀巴烂,最后调得那电表倒转了,到月底供电局还得倒补我们家钱嗤嗤嗤嗤!可现在,我们家电表转得嗖嗖的比汽车轮还快,我在乎那个?我都麻木了。有钱人嘛,无非就是电表比别人家转得稍微快点儿,而已。

  这话柳东听得有些不着三四了,他把有钱人和穷人有一个定界:有钱人就是想什么有什么,而穷人就是不想有什么偏偏来什么。可是今天在老金面前,他显得口拙了,连丁爷都没什么言语了。

  老金说他要送给柳东几十台VKT,这些VKT也就是给你练练手,一个很小的买卖,比你风里雨里倒腾皮鞋强得多。我在清华大学还有一个生意朋友,研究洗发液,黑瀑布牌的,专门为中国人发明的,黑头发飘起来,那人民币滚滚来,我说你薅刨点人民币最多算是打内战,有脾气你去薅刨点美元欧元日元最孬薅刨点韩币,只要不是越南盾就行,这小子还听招呼,正琢磨金瀑布银瀑布甚至红瀑布,连印弟安人都惦记上了,总之,只要你是人,你敢长什么品种的头发,咱就敢发明什么颜色的瀑布,看你往哪儿跑!这小子现在是真有钱啊,知道“拉菲红”吗,一万多一瓶的红酒,他喝那酒都喝成肝硬化了,一喝就吐,也不知是吐血还是吐酒,就那个操性了,还喝。上月在北京的香格里拉过生日,整整过了七天,七天里狐朋狗党天天吃喝,拉菲红可劲儿造,妈的,这才真叫有钱人啦,过一个生日,就造了一百多万,七天啦!可你就从这种人兜里愣借不出一分钱来!

  柳东说,七天,好啊,那是他妈难产,生他生了七天,第一天先拱出一个头来,到第七天才把身子骨找齐了。

  老金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你帮我把这口恶气出得,像放出一口憋了一个月的大屁,痛快。丁爷,您也不要闷闷不乐的,我不是跟您吹牛,您老百年以后我们不去火葬场了,我们另找一块风水宝地给您老人家修陵,要用皇上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我们就照那个朱啥,咹?最腐败的皇帝来。您老人家生前受穷,我们叫你死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给您陪葬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南瓜,美得您打死也不肯再来人世间投胎你信不信?

大生活9(3)

  丁爷浑浊的眼睛里更见阴暗,托你的福了小子,过了一千年人再把丁爷刨出来办展览,看一眼,五十。老金说五十哪里行,咱收那整张儿的,一百。丁爷说,拉倒吧你孙子,拿你丁爷打镲你呀还忒嫩!

  老金愣了一下,说丁爷对不起,我喝多了喝多了。丁爷还嘀咕着什么,明摆着有些倚老卖老。老金的脸就沉下来,说丁爷我已经道过歉了。

  这酒再喝下去就沉闷多了,老金往桌上撂了两百元钱,够了吧?你们这儿叫得士方便不?我不是买不起车,我是不敢开,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全成都市的交警都给我扳起叫的,一和就是满贯。你们好好的在,我走了,柳东我明天找你来。

  老金走后丁爷和柳东长时间地没有语言。

  “洪雨呢?”柳东问。

  “让老师给提溜到学校去了,是小蜂又蛰了谁了。唉,金东民这小子,他爸挺好一个人,愣造出这么一块怂来!”丁爷闷闷不乐。“这些日子老有一姓高的跟这儿出没,八成是惦记上洪雨了,我们北方有句老话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得当心点儿。”然后佝偻着身子往柜台上去,喃喃地念叨,“这人啊,都是咋了?跟唱戏似的,不叫板就没法开口说话。”

大生活10(1)

  VKT,在柳东听来和WTO一样让他生气,这类鸟言语在报纸上电视里是越来越多了,年代再过得长远些,这里都成树林子了人人改说鸟语,再把老祖宗一个个气活了,坟里出来挨个儿抽你们这些不孝子孙。

  老金解释说VKT是专门为受苦人发明的一种微型空调,土耳其原装,本来是给墨西哥阿根廷这些个不懂事的国家出口的,活生生让我们给截到中国来了,中国人多精哪!要不古时候西方人称咱是黄祸呢。夏天,你按这个绿键,出来风没有?凉吧?这儿是个注水孔,别忘了给它灌自来水,这地方拉开能放冰块儿,三伏天顷刻间叫你过成腊月,你龟儿不穿皮袄这夏天你就没法过了。你看我给狗日的再加点花露水,你闻闻,一阵香风沁人肺腑,驱蚊避虫还满屋子的高雅活像小姐的闺房。从前咱穷人怕的就是夏天,冬天还能凑合过,多加点衣服,夏天你咋整?总不能揭一层皮吧?好了,现在你我假装是冬天,你按这个红键,热了吧热了吧?顷刻间把你烤成热锅上的蚂蚁,烤得你窜无所窜哭爹喊娘。绝了吧?说你没见过鸡屙尿嘛。正儿八经的空调呢,是人不是人还不一定买得起,它再贵,架不住你我不买,你我用这个微型的,把那些空调厂家活活气死。你先莫急,你看我用打火机烧这个外壳,烧半天你看有疤啦没有?咹,你就说是有没有吧。这玩意儿叫工程塑料,你懂得起的噻,高分子化学加纳米技术,国际上这种时髦玩意儿遍地都是,等你我有闲暇了再一样样往回倒腾,新洋务运动,你我敢笑李鸿章不丈夫。如何,开点儿窍了吧?

  柳东把这台一尺见方的VKT把玩半天,感慨了,真是,真没见过鸡屙尿,可我没钱开一铺子,这玩意儿怎么卖呢?

  老金很发愁地看柳东,你从前很机灵一个人呀,也是让生活给折磨得,拿那点儿智商都换饭吃了吧?这么好的东西,你就得专卖给熟人,亲戚朋友舅子老表街坊四邻逮谁顺眼你卖给谁,赚了钱你还赚人情你信不信?关系不好的你黑起屁儿开价,关系好的你屁儿白点儿温柔点儿要钱,那些关系不好不坏二不挂五的,你屁儿不黑不白的,灰点儿嘛,总共一二百块钱的东西,坑不死人也发不死你,如何?我这儿教你的都是些基本功,那些竹竿儿挑月亮,木船打军舰的绝活,三五年之内你还掌握不了,不过嘛,千里之行足下起,你今天给我句实在话,起,还是不起?柳东忙说,起,起!一千里太远,走一段是一段吧,可是我没本钱啦。老金说算我借给你的,借给你。柳东说那不行。老金就有些火,你看那些和尚道士都在笑话你呢你这个傻瓜,从前有支老歌怎么唱的?喜马拉雅山再高也有顶,雅鲁藏布江再长也有源,你柳东啊,再傻也有边嘛。这些VKT,老子我今天非要借给你呢?你看你的天边都鱼肚白了,你还不赶紧擦亮眼看漫天彩霞呢。柳东想了半天说,你我虽然是好朋友那也得亲兄弟明算帐,这样,我把我那些皮鞋给你做个抵押。老金这下真是生气了,是我渡你还是你渡我呢?要说你我同舟共济那我是太掉价,我拿你那些皮鞋干啥,再出口到土耳其去?人家国名土点儿,人民洋气,意大利皮鞋人都不正眼看,你真是傻得无边无际了!和尚道士都笑掉牙了。可是柳东的倔劲也上来了,他不想欠任何人一分钱的情,哪怕他是金东民。柳东说,老子我今天非要把这些皮鞋抵押给你呢?两人就有些话不投机了,说实话老金真拿这些皮鞋没法弄,放在库房里还占地方,唉,柳东,你那点花花肠子你拿它当成艺术体操的彩带了在我跟前舞个球啊你!你不就是怕欠我的情吗,你放心,我老金将来就是穷死也不向你讨一分钱的人情账,你说你信不过银行你还信不过我?柳东说你不把这些皮鞋拉走你就把VKT拉走。那口气近乎于咬牙切齿了。老金看柳东半天,自己竟是动了真情,柳东啊柳东,将来你要真成了生意人,别人不玩你那都是因为你自己早灰飞烟灭让人坑无所坑了。

  皮鞋作VKT的抵押这事就这么定了。但是有一样柳东死活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老金喜欢拿和尚道士说事儿,现在的和尚道士除了诵经化斋收门票要随喜功德钱,哪儿还有闲工夫管凡人的俗事儿。

  老金临走时说柳东,你要是连这一加一的生意都做不下来,你二天就在家里吃手玩儿,我养活你,我撒泡尿能把你这小院泛滥成太平洋,叫你过上波澜壮阔的大生活。“大生活”这个词儿柳东觉得新鲜,很喜欢。

  二百多台VKT在柳东家里码了半屋子。柳东开始盘算把它们都卖给谁,夏天里把谁冷得不想活,冬天里把谁烤成热锅上的蚂蚁,这么咬牙切齿地一盘算,他的朋友还真不少,那就一个都不放过,洪雨丁爷邱大姐王鹏举原厂长,对,还有老苏,这都是我的近水楼台啊,让你们先得月吧。柳东抱着VKT挨个儿上他们家去,把老金的话添油加醋一阵发挥,还用打火机烧那个塑料壳给他们看,“你看有疤啦没有,咹?你就说是有没有吧?这叫工程塑料,高分子化学加纳米技术,怎么样,没见过鸡屙尿吧?土耳其原装,本来是出口给古巴秘鲁埃塞俄比亚那些不懂事的国家的,活生生让我一个兄弟截到中国来了,中国人多精呐,要不从前别人叫我们是黄祸呢。你看人家土耳其,国名是没取好,可生产出来的东西,洋气!收你二百五吧?也不好听,二百四吧?”

大生活10(2)

  他们都买了。除了老苏柳东是黑了屁儿收了整三百,余者通是二百四。柳东说老苏你是头一个买主头一炉香,老苏呵呵直乐。丁爷的那台,柳东本想白送的,可丁爷非给钱不可,柳东只好难过地低下头,接过钱去。厂里那些老工友一传二,二传三,认识不认识的人,牵线线似的上门来买VKT,柳东就有供不应求的感觉。柳西建议他涨价,吃一个市场规律嘛。柳东就涨价,屁儿最黑的一台他卖到了三百二。这时原厂长上门了,要把柳东的存货全包了,柳东不干,说还有很多兄弟伙没有照顾到,二天别人骂起娘来我咋整?厂长啊你不要性急嘛,你我的大生活现而今只是天边屁亮屁亮的,等到红霞满天的时候你才晓得东西烫,你听说过金瀑布银瀑布还有“拉菲红”这些摆杂没有?说出来我怕吓死你。这时候厂长的老南瓜呼啸着冲进门来,拿出一大沓钱说我们给你现花儿你还要做啥?不是我们老黄当初保你,你现在还不晓得在哪个劳改农场渍起的,不说公安局,就是厂里那些师兄弟,早就给你弹无数个包来吊起了。

  一席话儿又说得柳东难过地低下了头,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存货盘给了厂长。

  这以后柳东就不停地给老金打电话打传呼,他还要货,同时他想把账给老金结了,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他心里之不踏实。可是老金又去汉城了,问大顺公司老金什么时候回来,回说不清楚,首席行走嘛,不到处跑算什么行走。柳东问接电话那人,你是大顺公司什么人?常在?那人笑说我只是个答应。柳东有些生气,你们公司在哪儿呢?在他妈清朝吧?

  柳东自己也用上了VKT,主要是给鱼儿用。鱼儿喜欢画画,没头没脑没日没夜地画,这时柳东把VKT一开,小凉风嗖嗖地吹过来,褥子底下红红绿绿全是钱,鱼儿要画钱了,柳东很大气地拿出一张五十的钞票,画就是了,别画成五块的就行,鱼儿特别仔细地研究这张钱,突然有了新发现,哎呀毛主席好年轻呀!柳东笑得咯儿咯儿的,煤气灶上用微火炖着牛尾汤,灯泡早就从十五瓦换成四十瓦,旧麻将也换成新的了,从前的旧麻将有一张七条的牌,有白色的记号,人们捏麻将时下手狠啊,手指用力一搓,天长日久的,筒条万都愈了,手感不好了呢,柳东还一次性地买了十只新碗,买了一把不锈钢的调羹,洗澡洗脸再不用雕牌透明皂了,听电视的话买了舒肤佳,现而今就等着和老金清了账买一太大彩电了,冰箱和洗衣机不用说都要有……一个人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他再不满足再龇牙咧嘴哭穷他还算人么?

  那些买了VKT的朋友,常问柳东下一批货啥时到,他们的亲戚朋友都想买,再贵个十多二十块的都小意思。柳西也说柳东傻,凭啥子要把那些VKT都盘给了厂长?凭啥子?就凭别人当初把那些皮鞋都盘给了我,你说你还要凭啥子?简直又把你耍涨了又想在哥老倌头上动土了?

  那么多人喜欢VKT,这太出乎柳东的意料,他没想到成都还有那么多和他一样的穷人,他弄不明白那么多的电梯公寓花园别墅都卖给谁了,那么多的奔驰宝马除了高明都是哪些傻瓜在开,那么多的海鲜酒楼都是哪些坏蛋在吃,那么多的歌厅舞厅都是哪些杂种在里面吆喝在里面蹦哒,最后,那么多的漂亮妹妹都回了谁的家,自己家里连个老南瓜都不回来?

  牛尾汤炖好了。鱼儿,用膳!

  老金终于打来电话,说他正在釜山的海滩上和韩国老南瓜一起晒日光浴,VKT是再无货了,上次是走私来的,正规进口差不多就是真资格的空调的价了。老金还说VKT的账嘛你我也不用结了,反正你还有几百双活生生的皮鞋在我这里,我好容易才把它们送人了,我送人时人都以为我在害他,柳东你坑得我好掉价哟。我把韩国的生意打点好了再回成都,柳东,你手里现在有些钱了,千万不要忘乎所以,不要以为自己戴了副眼睛就不是劳动人民了,当然你也不能妄自菲薄,要有贫富不惊见怪不怪地过大生活的气魄和胸怀。给你讲个很老的笑话,从前有个人听说某个岛上的人都是三只眼,很稀罕,就想去捉一个来办展览,一张门票,一元钱。他划船去那岛上,在海滩上看见一个三只眼的小孩,抱起来就往船上跑,结果被抓住了,正要审他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咦?这人怎么只有两只眼?真是鸡屙尿了?就把他拿去办了展览,一张门票,二十元!因为人家觉得两只眼的人更稀罕。懂我的意思不?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另外说句实话,我也不是个时时处处都能给你帮上忙的人,能渡你一把时就渡你一把,光靠我,你吃饱穿好是绝无问题,但是要过那种挥金如土的大生活,多半还得靠你自己。告诉你一句至理名言:生活嘛,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就是你妈把你生下来,你得自己活下去。听见这里的海潮声吗?哇噻!那个韩国妞的身材之不摆,不像我的老南瓜,罗圈腿。我正和韩国人做一笔大买卖,今后你肯定有机会来汉城的,现在狗头你哪摆。

  柳东想他会永远记住老金的话,生活嘛,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就是你妈把你生下来,你得自己活下去。这个狗日老金,活透彻了活透彻了,当年挂一串灯泡在学校操场示众的时候,大年三十夜在寒风中长跪的时候,大约就在苦悟这些道理了,难怪人家能在釜山的海滩上晒太阳,难怪人家能土洋结合地抱着两个老南瓜,难怪人家能过上大生活,难怪呢。

大生活10(3)

  柳东带着鱼儿和小蜂意气风发走在大街上,腰包涨鼓鼓很热和,揣了这么多钱,是敢在天府广场那样的场合横起走的。

  他们今天要去过大生活了。过大生活首先要坐“得士”,但是柳东想想也就算了,走一走路,等一会儿吃起海鲜来胃口就会好很多,要不进了海鲜酒楼点起菜来夹手夹脚的让和尚道士看笑话。

  在一家餐厅的橱窗前鱼儿不走了,很香地看里面的烤羊肉串,柳东说鱼儿你我现在是有钱人了,有钱人不吃那个。小蜂说,柳东叔叔你我今天真是要去烧包?柳东说也不是太一定,该烧的你我狂烧,不该烧的你我假烧,这样可以多烧几回,千日打柴不能一日烧嘛。小蜂说你说的要用有钱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嘛,柳东说,我说过那样不懂事的话么?

  百货大楼里人之多,很像一夜之间成都人都像柳东一样发了财,都来过大生活都来烧包了,人挤人的简直挤不动。柳东让鱼儿像骑马一样骑在肩上,小蜂在前面奋勇开路,这样就挤到了玩具柜台前,小蜂往前一指说就是它,柳东顺着小蜂的指尖瞄过去,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就是金花飞迸,那是一支近一米长的航空母舰模型,标价后面一串一串的零。柳东假装没看清楚,把小蜂的指尖往下扒拉,瞄向一艘打渔船,谁知那指尖又固执地抬起来,毫不留情毫不懂事地指向航空母舰,这叫大黄蜂号,美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靠它哎反正说了你也不懂。大黄蜂,我叫小蜂,你我亲兄弟,我想你想了很久了,只是不晓得你想不想我,唉,最苦不过单相思啊。

  柳东为难得不是一般化,他想高明如果是在这里,肯定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就把大黄蜂拿下了,看样子有钱人和有钱人也不尽相同。柳东说小蜂,大黄蜂有啥,它也不能在全世界横起走,你看我们的119,用高压水笼就把它洗白了嘛。小蜂说你真傻,你说的那是马蜂窝我说的是航空母舰你看你尽把牛胯扯到马胯上。柳东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知道航空母舰最怕啥?我们买一个比大黄蜂更凶残的日本潜水艇如何?小蜂说那你我就把两个都拿下,如何?柳东说你这就叫敌我不分了,这样美军来了你是日奸,日军来了你是美奸,美军日军都来了你是汉奸,你说你咋整?最后柳东给小蜂买了一艘我军的鱼雷快艇,小蜂抱着我军那艘三百多块钱的鱼雷快艇伤心哭起来。柳东说你哭个弯鸡公,全中国都没有航空母舰你想它干啥,你还想侵略谁呢?都江堰?柳东然后呵呵呵呵笑醒了,居然是南柯一梦。梦这个东西哟,比方说你天塌地陷愁肠百结时突然醒了发现那不过是一场梦,你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再比方你发现正对洪雨穷追不舍的高明不过是一场梦,你会幸福得飞将起来,当然你发了大财又发现那不过是一场梦,你就会难过地低下头……

  但是那个白天柳东确实带鱼儿和小蜂去了百货大楼,给鱼儿买了一套二十四种颜色的画笔,给小蜂买了一艘驱逐舰的模型,小蜂当时还很感动,说柳东叔叔你我也不是外人,给我妈也买点儿啥吧,昨天夜里她一个人悄悄哭呢。柳东很诧异地看小蜂。小蜂说,医生怀疑高叔叔得了癌。柳东的心儿像吃了蜜——老天开眼,高明果然快成一场梦了。给你妈买点儿啥?柳东问小蜂。小蜂说黄金首饰什么的你买不过高叔叔,给我妈买点儿什么补补吧?今年过节不收礼,不收礼呀不收礼,收礼还收脑白金,那也不合适,我妈这人呀,从小缺爱,长大缺钙,给她买两盒巨能钙吧?柳东说你看你那点儿智商!后来柳东给洪雨买了一套护肤品,一千多元。他想洪雨为高明又得难过好一阵了,用点儿什么养养颜吧,倒霉事都让她一人摊上了,可我柳东这么好的事儿她却摊不上,这老天怎么也跟猫头鹰似的,睁一眼闭一眼啦。

  过了两天小蜂欢欢喜喜告诉柳东,说我考证了,你给我买的是我军最先进的导弹驱逐舰,我考证过了。柳东说是啊是啊,我敢糊弄别人我还敢糊弄你吗你也不想想,你我是铁哥们儿对不对?小蜂说驱逐舰就是电池用得太快,而且在水里游得比他妈屁爬虫还慢,这军舰他们是怎么造的?柳东叔叔下星期天我们去买鱼雷快艇吧?柳东说没问题拿下哎你高叔叔的病怎么了?小蜂的情绪低落下来,医生又说不是癌了。

  换句话说呢老天爷两眼全闭上连猫头鹰都不如了。

  深秋了,斜风细雨一天凉似一天。老金电话说他在汉城的事也快料理完了,全中国他只思念柳东一人,柳东你可好好活着健健康康等我回来,你我这回想不发财都不可能了。但就在这时柳西出事了,出的大事。别人说不出事就不是生活,但是柳东觉得情愿没有生活也不要出事。

*第二部分

  柳东在灯下看鱼儿的画,她画的是海,红颜色的,她大概是想画海上的日落或者日出,但是她没有画太阳。鱼儿的很多画柳东都看不懂,不知道她每天都想些啥,这个大舌头的小傻瓜,你问她一加一等于几呢她说是鹅。秋天很好,既不躁热也不悲凉,再加上柳东现在是有钱人了,家中还有一台VKT,但是鱼儿还在盖毛巾被,柳东想该给她换床棉被了明天就办这件事,明天还要去看一个口岸,柳东想开一间水果铺,再有钱也得找点儿事做,坐吃山空这个革命道理柳东很早就知道。然后就是呯呯呯很响的砸门声。田庆来了。

大生活11(1)

  柳西喜欢去茶楼,和他的一个铁哥们儿叫田庆的,两人边喝茶边看电视,主要看西甲意甲英超和德甲,为那些和他们隔了半个地球的外国人干他妈着急。茶楼里还有一拨拨的青年常来这儿赌球,狂呼乱叫的是因为不少人押上了身家性命,柳西不赌球却也喊,尽管谁输谁赢都跟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那个夜里有秋雨。茶楼里热闹非凡,正狂呼乱叫的柳西突然安静下来对田庆说,你先走一步。田庆说为啥,柳西说看见一个熟人,要过去招呼招呼,田庆说你脸色不太好看,你想干啥?柳西一把摘了田庆的眼睛戴上,现在好看了吧?你快走免得血溅在身上。田庆就知道要出事了,不愿走,柳西说你不走你就是活口,以后进了局子再把我吐出来,我们这十多二十年的朋友就没法做了。田庆说你把我看成啥了。柳西说你走吧走吧,你读个研究生不容易,你能耍个金丝猴女朋友,你也得为那个金丝猴想想。再说你爸又是个警察头子,办了那么多冤假错案好容易混上去的,你何必给他添乱呢?田庆在大学有个美国的女友,二人如胶似漆不是一两天了。柳西说你不想让别人为你守洋寡吧?然后压低声音恶狠狠说,快滚!田庆临走说,小西,不要把事情做过头了。柳西拿起果盘里的一把水果刀,用拇指试试刀锋,说这玩意儿能把事情做过头?田庆匆匆走了,他要去找柳东,他知道只有柳东把柳西喊得住。柳西用水果刀敲打着果盘和茶杯,叮叮咚咚的韵律使他更加平静,他向那家伙走去。那家伙一人坐在茶楼的角落里,一边敲打计算器一边往一个小本子上记什么,大约是个赌球的小庄家。柳东在他身边坐下,看计算器上绿莹莹的一排跳跃的数字,喂,桑普多利亚什么行市?那人说,一球半,现在扎板了,你是……我怎么没见过,我说你想干啥子?一把水果刀杵在他的腰眼儿上。柳西眼盯着电视说,天下真是太小了。那人说,噢,我知道你是谁了,哥子,那天真是对不起,我们也是受朋友之托,再说你也没吃什么亏,我的门牙都被打掉了,镶一颗花三千多呢,哥子你真行,交个朋友吧?柳西四处看看,笑嘻嘻说,我想知道我操了谁的妈谁对我这么关照呢。那人说,别,别,道上的规矩你懂噻,就算是你操了我的妈,我的姥姥我的大爷我的先人行不行?哥子你真好身手……噗地一下,柳西用掌心把那刀喂进那人的腰眼儿,满把都喂进去了。那人怔怔地看柳西,又埋头去看那刀把。柳西说我发过毒誓我不打架了,干点儿比打架简单的事。他拍拍那人的后颈窝,起身走了。从开始到现在,到处看不见一滴血。现场仍然一片喧哗,输钱的赢钱的都在日妈倒娘地破口大骂,和喜极而泣悲极而泣竟是一样的概念。

  柳东在灯下看鱼儿的画,她画的是海,红颜色的,她大概是想画海上的日落或者日出,但是她没有画太阳。鱼儿的很多画柳东都看不懂,不知道她每天都想些啥,这个大舌头的小傻瓜,你问她一加一等于几呢她说是鹅。秋天很好,既不躁热也不悲凉,再加上柳东现在是有钱人了,家中还有一台VKT,但是鱼儿还在盖毛巾被,柳东想该给她换床棉被了明天就办这件事,明天还要去看一个口岸,柳东想开一间水果铺,再有钱也得找点儿事做,坐吃山空这个革命道理柳东很早就知道。然后就是呯呯呯很响的砸门声。田庆来了。

  柳东和田庆赶到茶楼时,茶楼门外停了一辆偃旗息鼓的警车,寥寥的几个看客伸长颈项往茶楼里张望,纷纷扬扬的秋雨在路灯光中飘洒,柳东和田庆走到看客中往茶楼里看,田庆问旁边人,出啥事儿了,那人说,球大爷才晓得,杀人了吧?田庆问,丢翻了?这意思就是杀死没有。球大爷才晓得。为了啥?可能是赌球吧?柳东的心绪很乱,他想他这回再不会揍柳西了,因为他已经没有这个弟弟了。

  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嬉皮笑脸送出两位警官来,警官训他就像训龟儿子一样,你狗日以后赚钱合适点儿,是人不是人的,有这样喝酒的吗?他们喝了多少?老板说三箱,活生生捶平了我三箱纯生啊,我的天我找哪个要酒钱哟?警官说我给你说个地方你去要,国际足联!明天上午到派出所来听候处理,消防证治安证少一样你都脱不到爪爪,你小子简直昏头了敢在茶楼卖酒。都围这儿看什么呢?都走都走,有什么好看的!警车开走后柳东和田庆进了茶楼,茶楼里一片狼藉,破酒瓶碎玻璃杯遍地都是,竹沙发东倒西歪,田庆扶正两把椅子,和柳东坐下了。老板哭丧一张脸,算了嘛两位买主,都这个样子了我还做啥子买卖哟,两位就饶了我嘛。田庆扔一张十元的钞票在桌上,来两瓶纯生。老板哭丧着脸开了两瓶啤酒,要杯子不?算了你们吹号吧,做你妈哟一点小买卖,刀口上舔血一样,球钱没得挣几个,一天到黑尽剩倒霉球了!边说边懒散地收拾着狼藉的店堂,妈哟嘞今年都杀翻两个摆起了。田庆问,死了?老板说,哪个死了?田庆说,刚才遭杀的那个,老板摇摇头,一尺多长的刀,连把子都喂进去了,赌球嘛,赌嘛!……上回那个更安逸,火药枪顶在脑门上,呯地一声!田庆问,凶手呢?老板说,凶手?日妈个个都像自杀,道上这些事,警察都懒球得管了,只要不杀领导干部和劳动人民,狗咬狗的事球大爷管,哎,你平时都戴眼睛嘛。田庆说你认错人了,走,柳哥。

大生活11(2)

  柳东只机械地跟田庆走,他的思路像泥泞中翻滚的乱麻,又脏又黏糊,田庆却很有主意,虽然小柳东十几岁,毕竟是读研究生的角色,看样子文化确实有排得上用场的时候。喂,120急救中心嘛,田庆用手机问,请问半小时前在玫瑰香茶楼的那个伤者,你们把他发到哪儿去了?好,好,谢谢。关了手机说,柳东大哥,我们去三医院看看。柳东说,去看啥?田庆说看那个傻瓜还有救没有,也就是说看柳西有救没有。他然后挥手拦下一辆出租。

  急诊室很乱,车祸受伤的,打架斗殴的,食物中毒的,醉酒的,结石病犯了的,一片悲切的呻吟和哀号。深夜的大医院的急诊室,你如果去这种场合看一看,你会把一座大都市看透一直看到下水道。

  那个伤者正在急救室抢救,他的家属,还有好些看上去不三不四的朋友,几个警察,围在急救室门边,田庆和柳东凑过去,很鬼祟地听人家说些什么,一个医生走出来对警官说,他还不能说话,库房里血浆告急了,你们亲朋好友中谁是O型血?就纷纷有人捋袖子——伤者人缘看来不错。田庆和柳东也捋起衣袖,田庆低声对柳东说,只要能把那个傻瓜救活,把我抽干抽成木乃伊都行。柳东知道田庆和柳西从小是同学,但他们何以搅得这么深却很让他犯踌躇。验血后柳东的血型太奇怪了,不能用,田庆的却行,田庆说医生你尽管抽,求你们把那个傻瓜救活,很多人看田庆,警察也看田庆,田庆说无论如何要救活他,他欠我好几千赌资哟!田庆抽完血后一个警官把他拍到一边去,问了好一阵,田庆回来后对柳东说,那个傻瓜玄了,但是我已经被排除嫌疑了,那些警察还行,很内行,但他们已然误入歧途,正在赌球上兜圈子,那个傻瓜如果真的死了,这就成悬案了,永远破不了,妈的,我真不该给他献什么血,我咋没得爱滋病呢?柳东知道柳西是绝不赌球的,就问田庆,柳西为啥要杀那人,田庆说,为啥?即兴杀人吧?神经短路心血来潮或者路见不平或者报仇雪恨或者争风吃醋,我是学法律的我懂,睚眦之怨和血海深仇连自行车的小擦挂,买西红柿黄瓜秋茄子时称尾的高低都能派生出命案,这个社会人人都命若游丝简直就是杀机四伏,要是没有警察和死刑,大街上排起队杀人的都有你信不信?这么多人排起队你们想买什么紧俏货?再不是国债?你看你说些啥哟,我们排队杀人。田庆懒洋洋地笑笑,柳哥,我得回去睡觉了,你最好叫柳西出去躲一躲,三五个月一过又是他的春天了。柳东阴冷地说:谢了。

  柳东回到家时看见柳西屋里的灯亮着,他径直推开柳西的门,柳西正坐在床沿上发傻,四目一对就明白彼此都知道了。折腾了大半宿,柳东已经没有力气发火了,心里只是乌烟瘴气地沤着烟。为啥?他问柳西。柳西说我也是这样问那个王八蛋的,为啥,你们那天在大街上平白无故地打我。柳东说他说了吗?柳西说他要是说了他就不会吃那一刀了,哥你还有烟吗?现在你知道我上次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了吧?

  两兄弟就抽起烟来。窗外,风雨渐烈。

  柳东和柳西住这个小院,共有五间房,像一个字母“L”,大的两间是连通的,住柳东,小的两间也是通的,住柳西。“L”的角上是厨房,两道门,一道通柳东一道通柳西,兄弟没有分家,厨房共用,做饭,洗澡,小解,大方便就只能去街上的公厕。柳西有时偷懒就用小铲在院角刨一个坑,方便完后一填了事,凡草木繁盛处,一簇一簇蓬勃盎然的,必是柳西施了底肥的。

  “哥,借我些钱,我想出去走走。”

  “往哪儿走?苍溪老家?那是警察的首选。先去洗洗,看你衣服上的血。”

  热水器的燃气声哄哄地从厨房中传来,那是前两天才买的热水器,很好使。

  ……爸死的那年柳西才六岁,柳东没让弟弟去看爸,怕吓着弟弟。爸瘦得像一把干柴,全身黄得像橙子一样,眼皮怎么也关不上,眼睛像死鱼眼睛灰白灰白地鼓出来,要不是丁爷柳东根本不知道咋办。丁爷叫他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沾沾,给爸揉着眼皮,再沾沾,再揉揉眼皮,很久很久爸才闭了眼。柳东把自己哭干了。妈死时他也哭,但只是哭了个半干因为还有爸,爸没有了柳东才真正是干了。爸死的时候柳西却没咋哭,因为他还有柳东,在他眼里柳东完全是个大人,爸死了柳东的天塌了柳西的天却没有塌,柳东就是他的天。柳东是咋把柳西带大的柳东从不对人说,总之一样的伙食柳西比柳东高出半个头,英气勃勃往街上一走谁都不相信这个帅哥居然其实是个苦孩子。世上只有苦瓜苦,黄连更比苦瓜苦,他比黄连还要苦,黄连犹可包糖衣,柳西却是从头苦到足……爸临死前对柳东有一番话,后来柳东一想那其实就是爸的遗嘱,爸说柳东啊你的脑壳太方,方得来简直见愣见角遇事不转圈儿完全是拐直角,你弟弟将来肯定比你有出息,你看他屁点儿大就能从一数到一百了,你再看看你,两岁多了还不会走路一天到晚只晓得坐在床上吃手指,发傻。爸说这话时很欣慰地笑了,笑得一张老脸上的皱纹错综复杂。说起柳西来爸总是很欣慰,他说你弟弟现在靠你,你将来肯定要靠他,你千万莫带他来医院,要是把他传染了咋整?我如果死了你就悄悄走个球反正有医院给我收尸,我听说尸体卖给医院还能收些钱,只是不晓得我死难看了他们还要不要,会不会杀价,你好生算一下,除了丧葬费如果还能赚钱你就把我卖球,如果要亏本你就干脆跑个球的,只是你这个方脑壳算术从小就不咋好。家里有个存折在米缸里,洋灰纸包的。我这次住院丁爷花了不少钱,你听好,他二天找你要账你就装死皮,存折的事打死不能告诉他,那上面的钱可以把柳西供到中学毕业,你弟弟那天问我柬埔寨大还是大寨大的时候我就晓得你弟弟二天肯定不是一般化,脑袋转得比弹子盘还快,你说他才那点儿大就晓得国际上的事了。爸就又笑起来,老脸上的皱纹又错综复杂化了。

大生活11(3)

  那时候柳东哭了。爸不公平。他怕传染上柳西却不怕传染上我,他说存折上的钱够柳西上完中学却不提我怎么往下过!

  但是!但是最后柳东是听了爸的话,把柳西的天一肩扛了,扛到今天柳西也没啥大出息,除了打架,除了时不时地往屋里带些莫名其妙的小南瓜,这家伙基本上就没有干过一分钱的好事。柳东把柳西从孤儿院接回来后就退了学,顶替爸的工作当了清洁工,大人们商量送柳西去孤儿院的时候柳东是暗自高兴的,他看了米缸里的存折,上面居然有七百二十多块钱还有一枚取钱用的刻着爸的大名“柳子嵩”的私章。柳子嵩,好洋气的名字,由此推断柳东的爷爷再孬也上过几天私塾是小学以上文化程度,柳子嵩!柳东柳西的如果再有个姐姐妹妹叫成柳南柳北,你想柳家会是个啥子光景!那些日子柳东很警惕丁爷,只要他迎面笑嘻嘻走过来柳东就假装没有看见他,埋伏了眼睛往另一道巷口斜窜,他想起他自己一个人可以独立支配七百多元的巨资他就有些飘。柳西在孤儿院的痰盂上憋便憋得小黑眼珠滴溜溜乱转的时候柳东终于明白,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了,那一年柳东快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哥哥都可以在艳阳天的小河边惦记小南瓜了,十八岁,柳东的十八岁,长出了一颗……良心!那时候的天地明丽干净,在明丽干净的天地中良心高于一切。良心是容易脏的因为它太干净,所以和玻璃一样须经常用抹布擦拭,但是连抹布都肮脏不堪的时候呢?良心就只能靠现代医学来移植了,你听说有人把良心移植成功的吗?

  柳西洗完澡,换了身衣服,柳东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万块钱,老家你是无论如何不能回去的,老金在就好了,你还可以跟他到处行走,把你照片都找出来我替你烧了免得人家用在通缉令上,有什么事儿往洪雨的饭馆给丁爷打电话,你最好在外地找一份儿工打,不下井挖煤就行,钱用完了给丁爷打电话,但是,从道理上讲你也该能够养活自己了。

  “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你看成是爸爸。”

  “我也一直把自己看成是爸爸,要不然我咋会黑起屁儿捶你呢?”

  “哥,我这儿算是零存整取吧,总有一天……”

  “走吧走吧,趁警察还没有给你扳起叫。”

  院里突然有“咚”的一声,兄弟俩屏住气息,院门儿被人打开了,紧接着屋门被猛地踹开,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们,不许动,然后扑上几个人十分凶悍地把他们掀翻,枪口直顶住脑袋。

  “我们是警察!谁是柳西?”

  “我,我,”柳西的一张脸被一只脚踏着,另一张脸紧贴地面,很艰难地说。“你们放了我哥,他正要送我去投案自首!”

  警察们放开柳东。

  “你是他哥?我以为你是他爸爸呢。”

  “我哥他出老,”柳西被铐扎实了警察让他站起来,他刚说完这话脸上就挨了一记重拳。

  “你真准备送他去自首?”警察问柳东。

  “我们正在,正在商量。”

  “商量个球!是商量怎么逃窜吧?这沓子钱是咋回事?”

  柳西把鼻子里流出的血埋头在胸前蹭了蹭说,“准备赔人家医疗费的。”

  一个当官的人说,都带走都带走。

  柳西说我哥纯是大义灭亲你们凭什么抓他?我叫电视台采访你们我在新闻界熟人多多有了,我又没拒捕你们刚才凭什么打我?我这兜里居然还有你们田局长家的电话你们信不信?我就不相信他黄鳝还没有你们泥鳅长了!

  一个警察笑说,这小子嘴还獠嘛,我们抓你抓错了?柳西说没错。是你动的刀吧?是我。为什么?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电视教的。那个笑警察一下子变狰狞了,你兜里就是有天王老子的电话,老子一样挺你的獠牙!柳西也狰狞了,你敢!你再动老子一下你试试!

  柳东厉声说:“柳西!跟警察同志怎么说话呢?人家打你是不对,可以好好讲道理嘛!你还怕没地方说理?”

  后来警察们只抓走了柳西,柳西临出门时说:“哥,我要是回不来了,你把我住的那两间房租出去,贴补你和鱼儿的家用。”

  柳东送他们上车,极端谄媚地笑着问警察,同志,那人的伤怎么样了,需要钱的话只管言语。那警察讥诮地笑笑,阎王爷爱钱的话你这招就灵,你老跟着我们干啥?回去给你兄弟准备几身行头才是真的。

  柳东笑嘻嘻看警车走远,还挥挥手,然后脸一下子绷紧了,球噢,我丢钱那案子你们怎么就办不动呢?!

大生活12(1)

  柳东和鱼儿坐在法院门外的台阶上。天很冷了,树虽然说还是绿色,却被冻得灰蒙蒙的,干冷干冷的游风在街上闲荡,被修剪得很齐整的冬青丛中,有几只白头翁上窜下跳地啁唧。鱼儿的小鼻尖冻得绯红,清鼻涕流下来她又丝丝地吸回去。鱼儿问有期徒刑是什么?柳东说有期徒刑是三年。他们常这样掐头去尾地谈话,好在彼此知道彼此的意思。鱼儿说三年有多久,柳东说你再看见柳西叔叔的时候你该长这么高了,鱼儿说那我就长快点,柳东说你以为长身体是抽面呢,你喜欢柳西叔叔吗?鱼儿说不喜欢,鱼儿说柳西叔叔的脸看不清楚笑还是没有笑,柳东说那我呢?鱼儿说你笑就是笑,生气就是生气,明明白白的,我们在这儿等什么呢?柳东说等囚车,再看看你的柳西叔叔,这回咱们要看清楚,他笑还是没有笑。鱼儿说他们为什么要给柳西叔叔剃一个光头,柳东说是怕他长虱子吧?鱼儿说他不冷吗?他学好了他们才放他出来是不是?柳东说鱼儿啊,你还太小,但你该记事儿了,这里是锦江区人民法院,今天很冷,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了,你要一辈子记住我今天给你说的话,进监狱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因为有时候,你比方说好人过马路也不走斑马横线,捡了钱也不一定还,也要随地吐痰乱扔垃圾……好人有时候也不傻。

  田庆走过来,也坐在台阶上,说柳哥,那天晚上我真不该把柳西一人留下,我要在场的话,说不定能给柳西帮上些忙,柳东说你能帮啥忙,再给那人喂一刀?田庆说,至少能劝劝柳西,就算最后真打起来,也能帮柳西扛一半罪孽。柳东懒洋洋说你怎么扛?三年徒刑你扛走一年半?问题是法官给你们发徒刑的时候没有额度,国家没有规定说今年给全城的犯人一共只能判一万年,比方说一个人打一架发给你三年徒刑,一万个人打架他就可以给每个人发三年徒刑,一共可以发三万年给你们,你研究法律的不研究这个?柳哥你真会说话,你放心,柳西在里面吃不了亏,我爸会关照他的,我爸挺喜欢柳西。柳东说那就代我谢谢你爸了,要给他送些什么贿赂?田庆闷闷地说柳哥你再说这种话我就不喜欢你了。柳东说随你便吧。拾起一片飞过来的落叶,在手里抚抚平。鱼儿问,那些鸟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田庆笑说,那叫白头翁,头发是愁白的。鱼儿问鸟愁什么,田庆说啥都愁,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老婆没有钱,鱼儿说那些鸟都没有吗?田庆说都没有就都不愁了,有的鸟有,有的鸟没有,那些什么都没有的鸟才愁呢,鱼儿说那为什么他们头发都是白的?田庆说,这孩子!鱼儿说柳东爸爸我们发愁吗?柳东说我们不发愁,鱼儿说可是你有白头发了。

  一辆警用“别克”在法院门口停下。田庆说,我爸的车,他怎么来了?迎着车走过去。

  鱼儿问,这人是谁?柳东说,你柳西叔叔的一个朋友,也是那种过马路不走斑马线,捡了钱不还的那种好人。鱼儿说那以后我们捡了别人的钱,还吗?柳东说当然不还。鱼儿递给柳东一个鼓鼓的信封说,钱,柳东接过信封,往里瞅瞅,哪捡的?刚才那个叔叔塞在我屁股下的。柳东去看田庆,田庆上了轿车,向这边挥挥手。

  信封里除了厚厚一沓子钱还有一张便条:大哥,小西那个案子的民事诉讼裁决也快下来,估计得赔不少钱。目前我只能拿出这些了,不够的话咱们再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田庆。

  田庆的爸是个在位的警察头子,参加过志愿军,可是还没入朝参战,美国人就在板门店签了停战协议,柳西对田庆的爸爸说田叔叔你是最牛的,你看你一参加志愿军美国人就服帖了,看把他们吓得!

  都是志愿军,柳东常在电视上看见田庆的爸爸呼风唤雨地喊叫着:“出发!”而丁爷呢,在朝鲜那是真用机关枪突突过美国鬼子的丁爷,用铁钉子和水果糖就着江津白酒,像一条憋在深海里的老鲨鱼,几十年才敢浮出水面换口气,一个脑满肠肥春风得意,一个凄惶得不可终日……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再去多想,如果你还想再活下去的话。

  冬至那天柳东的心情很好,他收到柳西从监狱写来的信,柳西在监狱的厨房工作,活路之轻松,油水之充足,比在社会上闲荡着有一顿没一顿的强多了,行动也自由,给女监送饭时还常看见从前的姐姐妹妹,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还看见了从前的嫂子,也就是柳东的前妻!柳西当然很照顾她,给她悄悄地送香烟和咸鸭蛋。旧嫂子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妩媚,只是憔悴些了……柳东听说过前妻的事,几年前报纸上沸沸扬扬很做了些渲染,柳东很是开心了好一阵,出墙的红杏以为墙外春光无限呢,却是风刀霜剑啊。柳东琢磨了好久,去不去看她?柳西说旧嫂子还很关心柳东,问起柳东的近况,柳西说柳东现在啥事儿都不干,每天就在家里数钱玩儿,数钱都数成对眼儿了,屁股后面一串串美女追得柳东哭爹喊娘,每晚有人待寝要像皇上一样——翻牌,吃饭都不叫吃饭了叫“传膳”。

  柳东总结过人生最痛快的四类事,第一类是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美女突然栽倒在雨后的泥坑里,第二类是亲眼看见有人跳府南河,第三类是蹲在月光下的野地里排便然后用一把一把的野草揩沟子,第四类是砸了讨厌的邻居家的玻璃窗然后和邻居一起破口大骂那个砸玻璃的狗杂种。现在他想还没有第五类,居高临下地去看一只关在囚笼里的困兽,这困兽曾经给过他那样刻骨铭心的伤害,离婚时居然不要分割他一分钱的财产,更居然说:“财产和柳东,两抵!”我日她先人这叫什么话!

大生活12(2)

  去不去看她去不去羞辱她,柳东没有想好。这其实就是说,柳东很想去。

  冬至节,有钱人家一般都去吃“贵州花江狗肉煲”。柳东去端了一大锅,在洪雨的小饭馆和洪雨,小蜂,丁爷,鱼儿好好吃了一顿。回家的路上柳东又唱起“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鱼儿问呼伦贝鹅在哪里?柳东说反正很远,这只老歌和丁爷有很密切的关系,我说鱼儿,不是呼伦贝鹅是呼伦贝尔你这个傻瓜,舌头再长大些你嘴里拿什么地方装食物?不行,我得想办法给你修剪修剪。

  鱼儿的手长了冻疮,红肿红肿的和柳西小时候一样,也是皲裂开一道道瘆人的口子。警察们一直没有捉住鱼儿的亲爹妈。

  那天晚上鱼儿在画画,柳东看着鱼儿的冻疮突然就想起了他的VKT,是时候把鱼儿烤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有钱人不在乎电表转得快呢。柳东的VKT一插上电源,保险就烧了,他懂电,换了粗一点儿的保险丝,又烧了。他不敢再往粗里换了,他住的那种砖木结构的旧房子,电线老化,且都是铝芯线,负荷一旦超载,那下场很可耻。后来柳东才知道,这种所谓的VKT,冬天使用的是两组电阻丝,共两千多瓦,相当于同时点亮二十多盏一百瓦的白炽电灯。看样子它只能在夏天用。这些土耳其人,之土,脑壳之方,穷人是春夏秋冬都要过的这么浅显的革命道理他们就不知道?只过夏天不过冬天的穷人一般住在坦桑尼亚那个方向!

  好些年过去了柳东至今一想起VKT就脑壳发麻,头皮屑一网一网地翻飞,眼前天昏地暗,正是那个冬天它们把柳东烤成热锅上的蚂蚁简直窜无所窜。第一个杀上门的是老苏,哎呀柳东呀,你干脆到火葬场上班算球,专烧熟人嘛。这个事闹到三一五你咋整?假冒伪劣都不说了先问你个无证经营,看你脱得了爪爪不?你想想我从前是咋对你的?你喜欢吃肉,哪一回你碗里的肉不是最多?那回我和丁爷下棋,你明明晓得我们在赌一瓶江津白,咹,你球上绑筷子侧边硬一股,给他支招他活生生抽掉我一杆大车我说你什么没有?这么多年你修理我洗刷我欺负我拿我开心,我当过一回白毛女吴琼花没有?你打碎我的门牙我宁愿让它在肚子里化成结石都不敢往外吐你晓得不?你娃简直是火葬场开后门专烧熟人还给老子说今天专门照顾你给你烧头一炉!头一个买主头一炉香,烧得最是干净彻底。

  老苏从前是不敢和柳东这样说话的,比起柳东的铁嘴钢牙和厚脸皮,老苏永远不是对手。今天多半是狗急兔急了他才敢如此放肆。老苏的那个老南瓜,比起老金的妈来,打起老苏就不是一般的鼠窜的问题了。老苏有一回手把手教一个女邻居炒回锅肉的时候,被他的老南瓜逮个正着,当天晚上就用一把裁缝剪,要剪掉老苏的那个想法那个凡根儿,老苏之慷慨激昂,剪噻,你剪噻,有断肢再植技术我怕个弯鸡公!老南瓜说不忙,我先看看你的消息树,老苏就脱了内裤让她看他的消息树,老南瓜拍打拍打老苏的消息树,老苏的消息树就很挺拔地跷起来。老苏很委屈地说,你看鬼子确实没有进村嘛。老南瓜说鬼子在村口游荡也不行你听见没有?这以后老南瓜就会冷不丁儿地突击检查老苏的消息树,裁缝剪张开的样子很残酷。老苏五十来岁的人了,消息树一委顿就是三两个月,但是一逢检查却很争气,挺然跷然倔强峥嵘。就像检查团来检查卫生一样,被检查的单位或团体必倾全力而为之,到处干干净净生机勃勃,检查一完就松懈委顿了,流汤滴水地积攒精力以应付下一回的突击检查。老苏说柳东,幸亏你是个男人哟,如果你是个女人,只要是七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我又要喝些三鞭酒叫老南瓜看我的消息树了!却原来老苏也是有应付检查的绝招的。他和他的女邻居果然是有一腿的,且信誓旦旦说他和他的老南瓜早就相互守身如玉了,不信你看我的消息树!三鞭酒确有奇效,八路和鬼子谁来了老苏都能应付自如,但是老苏也很感慨,这女人啊,从前想吃不敢吃,现在吃得来不起,说句良心话,吃得太撑了比饿肚子还难受这台VKT你到底退是不退?总之要叫我回去有个交待嘛,说实话这狗日VKT比消息树还叫我为难,柳东,我晓得你也是上当受骗了,不晓得是哪个狼心狗肺的生意人惦记上你我这些穷人的钱包了,散碎银子他们都不放过,搞三光政策哟!

  老苏走后那些被柳东坑了的熟人纷纷上门,人家要退货但是人家的言语却远远没有老苏那么多的弯环倒拐和恶毒。

  厂长来退货时柳东只能给他打欠条了。其时洪雨也来了,厂长说当初看你那个吃不完要不完的样子我真的生气,你羊子多得简直都吆不上山了,看见你又回到穷人的行列了我开心哪,我这辈子最见不得哪个比我过得好,柳东,你到底还是我们穷人这边的,富人把你剥出来了我们要你,这张欠条嘛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实在还不出钱来这些VKT我还拉走,我不怕别人给我扯皮,要钱呢是没有,要命嘛,我全家人站成一排随便你们先消灭哪一个!

  洪雨提着一只大塑料口袋,毫无疑问那是一台VKT。厂长走后柳东对洪雨说其实我还窖了些钱,先把你和丁爷还有邱大姐这些人的账清了再说。洪雨的眼圈就有些红,说当初我要能拦你一把就好了,柳东你给我说句老实话你现在难到什么程度了?

大生活12(3)

  自从高明出现后柳东就对洪雨有了一种……幽怨。我再难,也没有你一分钱的关系,柳东这么想的,却不敢这么说,如果没有高明,说不定我还能向你倾诉些什么,唉,算了吧,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们本不是夫妻鸟,大福临头也会各自飞的,不祸不福的说不定倒能平安相处?总之,柳东的脑子现在是乱极了。洪雨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拎走了那只塑料袋。柳东本来想叫住她的,却没有。假如是洪雨卖VKT卖出了祸事,柳东会毫不犹豫地说洪雨嫁给我吧,我是你的保护神。

  男人大多是这种德行,居高临下了才有脸有皮求婚。只有主人对女仆说嫁给我算球,你听说过女仆对主人说你把我娶了算球,你听过吗?除非她是公主,但是劳驾你打听一下,全世界有几个公主?女性说这是个男性的社会,男性制定游戏规则,解释游戏规则,执行游戏规则,还可以糟践游戏规则,很多男性为此得意洋洋,简直傻得漫无边际。雅鲁藏布江再长也有源,他们却是再傻也无边,就连寻求配偶这样的小事,他都必须比对方有钱或者必须比对方有生理上或心理上的优势,一个个身在难中不知难,更滑稽的是很多男人自己其实过得只比鬼火亮一点,还企图假装太阳照耀别人!柳东想他是悟透了这个革命道理的。柳东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听那个没有图象的电视机:“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我……”朋友啊朋友,你可曾在热锅上烤过,如果你没有被烤过,请你忘记我,如果你也被烤过,那我们是两爷子比牙——差球不多。从此以后你我永远不去热锅,连冷锅都不去,是口锅你我就绕开走,当然这也不是万全之策,你不去锅边没关系,但凡你是匹蚂蚁,你入地人家汤浇蚁穴,你上天人家火燎蜂房,上天入地你怎么划船人家都给你扳起大叫要和你满把,看你往哪里跑!柳东这时候就理解了丁爷,他为什么迟迟不向邱大姐示爱?这匹老蚂蚁宁可自己在热锅里孤苦的独窜,也不肯让邱大姐陪窜。好男人哪!霸道,霸道霸道!到目前为止,“霸道”是柳东对一个男人的最高赞誉。他只这样赞赏过两个人,一是丁大贵,一是克林顿,女人照玩,总统照当,伊拉克照打,霸道惨了!性丑闻闹得最厉害时,虽然有些收敛,不敢在全世界横起走了,但人家斜起走的,总之照样不直着走!

  柳东无数次地往大顺贸易公司打电话找老金,回说他总在汉城釜山仁川一带行走,走得最远的还过了三八线正式访问了平壤和新义州。柳东找来朝鲜半岛的地图看了很久也不知道老金行走到哪里去了。他想老金要是行走回成都来,他肯定会把老金的消息树掐了,像掐蒜台一样掐球了。

  那些日子柳东是在酒潮里漾过来的。终于有一天他的酒醒了,睁开眼睛时鱼儿正趴在床边,很专注地看他就像老鼠看大米。

  “柳东爸爸你喝醉了。”

  “乱说!我还没开始喝呢。”

  “你还没有醒。”

  “嗨你个小四喜丸子,才几天没注意你你就耍涨了!”

  鱼儿拿来一只空碗放在地上,左手捏住右耳朵,右手从左手的肘弯伸出去,弓下腰用右手的食指指着碗,转了一圈。“柳东爸爸你来试试,你要连转五圈不倒就说明你没有醉。”

  结果柳东只转了不到三圈就一屁股砸在地上。

  鱼儿说:“看嘛,看嘛。”

  柳东坐在地上,突然哈哈大笑,鱼儿也大笑,柳东几乎笑岔了气,问鱼儿是哪里学的这一套,鱼儿说她的奶奶就是这样收拾她爹的。他们就又笑。这事情真这样可笑吗?柳东知道不是,他只是觉得他应该笑一笑了。因为他不笑的话,鱼儿也就不能笑。鱼儿真可怜,不知多久没有正经吃食儿了。柳东在热锅里乱窜在酒海里泛舟的时候鱼儿在干什么呢,也在受煎熬呢。

  柳东在厨房里翻腾一阵,任是什么都没有,他想不能再让鱼儿吃方便面了。他的口很干,拿碗接一碗自来水,咕嘟咕嘟喝了一个痛快。已经是下午六点过了,他抱起鱼儿时感觉她是出奇地轻,唉,鱼儿,你为啥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往柳东爸爸这个火坑里跳呢?拍拍鱼儿的小肚皮,瘪瘪的,你看都把你烤成鱼儿干了。

  柳东叫鱼儿站在门框边,拿过一把破剪刀,比着她的头顶刻了一道线,比她刚来时刻的那道线有一公分多高了,他想鱼儿该上学了,可那些警察还没有捉住鱼儿的亲爹妈。

  鱼儿说柳东爸爸这儿有你一封信。信封上娟秀的笔迹,柳东一看就知道是前妻写来的。他很想现在就看信,可决定还是先带鱼儿去吃饭。这封信可是一道大餐,他要慢慢地消受——你也有今天哪,栗原小卷!凭你的美貌凭你的身材凭你白皙细嫩的肌肤,你完全可以满世界横窜好窜的可怎么却窜到监狱里去了?

大生活13(1)

  丁爷和一个小工正在收拾店堂。那小工姓文,看上去顶多十六岁,很清秀的一个小男孩。小文的头发是经过挑染的,黄黑相间。丁爷说小文,你崇拜的那些歌星,人家的头发是有专人护理的,你晓得人家往头上抹的是啥子发油?你用的是啥子油?厨房里的烟油,那不灵。小文龇着一对小虎牙,嗤嗤乐。柳东曾经好心地劝过洪雨,你这叫雇佣童工你知道吗?劳动部门迟早给你弹个大包来吊起你信不信?洪雨说到时候我就说他是我的外甥,亲戚帮亲戚,咋?然后学柳东的话:我们小鱼小虾的吃点泥巴,你还怕我们把河底吃漏了?

  丁爷看见柳东和鱼儿来了非常高兴,哎,鱼儿,来让爷爷瞅瞅,越发的水灵了,想吃什么呢?鱼儿很乖巧地说,爷爷给什么吃什么。丁爷就笑得呵呵的,行,今儿咱可劲儿造。柳东问,洪雨呢?丁爷说娘儿俩都让姓高的接走了,这个姓高的,他想干啥?我眼瞅着这小饭馆是开不长远了。小文说,他们是去打保龄球了。保龄球,电视上柳东见过,一个傻瓜拿一个人脑壳那么大的实心球往前滚,打倒的实心酒瓶越多越有谱。唉,有钱人是很能玩出些花样来的。丁爷说洪雨的心思很少在这儿了,柳东,你早干嘛去了?咱爷儿俩今天得好好喝一喝,有日子没喝了。鱼儿,冰柜里那些饮料,你随意,今儿是丁爷爷请客。柳东说那不行,丁爷说柳东你放心,丁爷没白吃她白喝她,我都记着帐呢,鱼儿,叫你去拿饮料呢?

  柳东和丁爷一起下了厨房,厨房的地漏,正汩汩地往外冒坏水,让人无法插足。丁爷说瞧见没有,就这,我说多少回了,让她找人来拾掇拾掇,可是丫跟没听见似的,现在是冬天你能凑合,夏天了你怎么弄?咱这店虽小,它也算是一个企业不是?是企业,就得有企业的章法不是?那油盐酱醋吾的,几棵葱几瓣蒜,都得清清楚楚不是?我瞅着这店那小洪雨她是不想接茬往下弄了,这么些日子都不做账,跑市场,看看油啊肉啊米啊面啊的行市,你说你忙,忙吧,我跑呀,那有一卖豆腐的姓王的,往这儿送豆制品,报的那价跟菜市上它就不是一档子事儿,我跟小洪雨说吧,人听都不爱听!这老话它就是说得实在,兴家犹如针挑土,那败家它是水推沙,好好琢磨琢磨吧,那姓高的,拍一张百元大钞,要吃咱多少回?你猜小洪雨怎么说?说后来姓高的又拍过几回百元大钞她忘了上账了!树老根多人老话多,那姓高的能是个好鸟?柳西说他开的那车像殡仪馆的丧车,人立马换了一辆,白色的啦,叫那啥卡拉OK?柳东说是凯迪拉克。没错,卡拉莱克!那好来的钱会这么使?人瞅上你小洪雨什么了?人不像人画儿不像画儿的,丫上赶着陪人吃陪人喝的,还陪玩儿了,加上小蜂那块儿怂,齐活儿!听小蜂说姓高的开着好几家大公司,说电视上好些个美女都是姓高的给选拔出来的。我信这话,我越信越含糊,你小洪雨以为自己是谁呢?说白了就是一劳动妇女,门不当户不对的那姓高的瞅上你什么了?自己也不好好琢磨琢磨,旧时的官宦人家富商子弟,就算他们丫看中了哪家穷人的妞了,那妞也得是个妞啊,你小洪雨是妞吗?你小洪雨,包了归齐也就是一半老的南瓜,说话也就只能练汤喝了以为自己还嫩呢?

  柳东苦笑笑,丁爷不是我说你,你个老不收心的莲花白,你到洪雨这个小饭馆,是打工来的不是给人家当爹来的,看把你凄惶的哟!洪雨是她自己的,她只要高兴,把自己剁吧剁吧喂了狼,那你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没你一分钱的事。话又说回来了,你以为劳动妇女就老实了?洪雨和高明,最后是谁吃了谁还不一定呢,你我都不是神仙你我怎么就能肯定鸡不屙尿羊不吃肉?我跟你说洪雨一点儿不傻,她要真跟了高明,她吃不了一分钱的亏!

  一席话儿说得丁爷又难过地低下了头,嘀咕着,那,你呢?

  至于说我嘛——柳东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很邋遢的念头,我等鱼儿长大!柳东的心尖就一哆嗦,他想他不能再把鱼儿往大了收养了,谁他妈说得清楚这人是怎么回事儿呢?是该打发鱼儿走了。

  柳东说,丁爷,至于说我嘛您老人家踏踏实实的,我就是现开一片荒地现种一片南瓜,那也都来得及。

  柳东觉得自己很肮脏,肮脏得都狰狞了!男女关系害死人啊,但愿这一回害死的依然是别人。柳东在心里发誓,他要再敢闪出那样的念头,他就去医院把自己阉了,可歌可泣地把自己彻底阉掉。然后他就被自己深深感动了,像掐蒜薹一样,可敬可佩可歌可泣地把自己的消息树掐掉,真是的,掐别人我不忍心,掐自己还不忍心了?

  这天柳东和丁爷喝酒喝到很晚,鱼儿在两张餐桌拼成的床上睡着了。柳东背着鱼儿迷迷糊糊往回走,趁着酒劲想那些个醉事儿。……首先,我不该喊那一声“报纸”,然后我不该看上洪雨,洪雨算啥,鸡零狗碎势利眼的小杂拌儿,然后我不该那么穷,妈的,买不起镜子还撒不起尿了?照照你自己呀你个大傻瓜!像栗原那样的女人,你消费得起吗?人家最初不过就是喜欢出去打会儿小麻将嘛,就是回来晚些嘛,嗬哟你就把院门儿插死了不给人开门,活生生把人给关到社会上去了嘛,第一个婆娘走了你说你没经验不会应付女人,那好吧第二个婆娘呢?长得是安全些,好多个月才来一次经,月经都整成年经了,干点儿那事儿就跟用刀子杵她似的可是人家对你多好,一到你家里就不歇气地打扫房间院子洗衣服被褥买菜做饭,虽然人家不喜欢和你亲热尤其是不喜欢和你狂欢,你就做脸做色摔盆子打碗你好好算过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干那事儿的时间加起来有多长?一礼拜一次十分钟一年也不过五百来分钟加一起不到十小时,你个木头橛子脑袋为这十小时就不和人家过日子了?一年有七八千个小时你会算不会算?说起第三个婆娘你简直更没谱!刚认识没几天你就要摸人家,请人家去看电影你假装没有钱让别人掏腰包,看完电影吃饭呢你高矮还要喝酒,人家不赞成你喝酒呢你说人家是舍不得钱,那天你龟儿子刚发了工资,一怒之下你就把钱掏出来,那么大一沓子,你暴露球了嘛,噢,看电影没钱喝酒你就有钱了?你简直就是在找死!好不容易遇上个洪雨呢你龟儿子又迟迟按兵不动,鸡脚神戴眼镜你假装正神,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草都长到窝里来了你还不吃,你又找死嘛!

大生活13(2)

  柳东一边走一边骂自己,他就感觉很轻松,豁然地开朗起来。你遇上一串一串的倒霉事却无人可怪只能怪自己,噢,闹了半天并不是普天下对不起你,而是你对不起普天下,柳东就有了比普天下高一头的感觉。是嘛,你看你,没有种过一粒粮食却吃得肥头大耳,没有酿过一滴酒却能天天借酒浇愁,没有制造片砖片瓦却住着那么宽的房子,没有发过一度电却点电灯用冰箱用彩电,没有种过一棵树,没有铺过一寸路,没有开过一天渠,却享受绿荫享受大马路享受自来水甚至王鹏举的洒水车,没有打过一天仗却享受和平,没有为国家大事操一分钱的心却直奔小康而去,多划算的人生,你要再不知足真就是天理难容了……噢,还有栗原小卷的那封他舍不得看的信!人家饱受铁窗之苦你可是自由自在,多划算的人生!

  柳东的前妻很像日本影星栗原小卷,人们都这么称呼她她也乐意答应,一来二去天长地久地她就真以为自己不是劳动人民了,她的悲剧发轫于斯。只有一分钱的命却想过一块钱的生活,你这不是找死吗?

  柳东的前妻真名叫李圆圆,是柳东苍溪老家的一门远房亲戚,说白了她当初嫁给柳东是为了嫁进成都。她比柳东小五岁,原本也是个很自然的女人,后来在一个化妆品商店当售货员,明明是苍溪雪梨吃出来的细皮嫩肉,她的老板却要她说成是某化妆品的奇妙功能,姣好的面容匀称的身材细嫩的肌肤甜美的微笑,柳东的成都户口很快就成了日出后的星星,可有可无了。柳东不过是李圆圆登陆成都的滩头,一旦登陆成功,李圆圆便要向纵深发展了。李圆圆虽然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却是个很有心计的姑娘,新婚之夜百般温柔的柳东正要入港时李圆圆推开了他说东哥,你是个忠厚人我不能对你撒谎,我把处女身子给了你我就对得起你了,实话给你说东哥,我们过不长的。柳东哪里有心思琢磨这话,基本上是把李圆圆强暴了,然后欣赏着她玉洁冰清的裸体问,你刚才说啥?李圆圆只哭,不说话。她最初是想通过成都这个跳板跳出国门的。后来她在卖化妆品时认识了一位航空公司的空姐,再后来就进了另外的一个生活圈,空姐们的出手阔绰,傍的款爷个个潇洒,李圆圆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在同一个天空下,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有一回麻将桌上三缺一李圆圆只好上了,她身上带着柜台上的营业款,打得很谨慎。同桌有一位局长,看李圆圆的时间比看牌的时间长。局长四十来岁,正是男人的全盛期,他对李圆圆说,他们都说你长得像栗原小卷,他们说错了,应该说栗原小卷长得像你,因为你比她完美得多。这以后就不咋有故事了。总之,麻将桌上牌起牌落眉来眼去,麻将桌下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时候,柳东常是一人在家里吃手,发瓜,流清鼻涕,最后他愚不可及地插死了院门,把一个如花似玉而且心旌摇曳的美女关在院门外关向社会了。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呢?色狼遍地且个个饥寒交迫龇牙咧嘴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各种类型的消息树挺然跷然气冲霄汉,刀剑出鞘子弹上膛,一个绝色女子极少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更何况李圆圆正思进取,呼儿嗨哟地扑进了如火如荼的消息树的森林。从柳东插死院门的那个夜以后,李圆圆就和柳东“非法”分居了,柳东极端想过夫妻生活的时候,就合法地进入她的房间,直到有一次她不耐烦地把柳东从自己身上掀将下去说,东哥,我对你一点都没有感觉了,你这样做我只觉得你很恶心。柳东难过地低下了头。然后就是离婚大战,李圆圆一分钱财产不要,只要自由,老苏们纷纷给柳东出主意,明摆着的李圆圆在外面有了大靠山,摇她狗日的,一阵狂摇,摇个三五十万甚至一百万!柳东就按老苏们的主意向李圆圆开价了,真是没见过鸡屙尿啊李圆圆居然一口就答应了,只是有一条,先首付十万,然后分期付款。老苏们说那不行,哪儿有他妈按揭离婚的,必须是一次性付清,五十万一分不能少,要不然以后你去哪儿找她?万一别人嫁到越南或者缅甸或者柬埔寨的密林深处你咋整?柳东其实心不凶,也就是说有十万足够了,他已经很开心了。老苏们却不干,成都有句老话,屁儿不黑,不是角色!他们几爷子全忘了中国有句更老的话,物极必反!李圆圆一分钱都不给了,柳东收到法院的一纸传票,和李圆圆对簿公堂,法院经调解无效最后判了离婚,李圆圆仅仅支付了“本案诉讼费”,十万块钱没有了。欢喜鸡儿打破蛋,和看到稀饭化成水是一样的意思。

  谢天谢地天有眼,李圆圆从柳东这块跳板上没有跳出国门,而是跳进了监狱。报上说她的老公判了无期,她判了三年。算算日子她出来时不到三十五岁,还有足够的余热在消息树林中蹬打。

  李圆圆给柳东的信很短:“有极其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请你无论如何来一趟。”

大生活14(1)

  田庆的老爹说话很管用,省第X监狱的管教对柳东很客气。柳东先看柳西。柳西说哥,我今天中午请你上外面吃火锅吧?要不要再叫上旧嫂子?柳东很惊讶,居,居,居然能上外面吃火锅?

  火锅店就在监狱门外,经理是监狱中的一位著名犯人,老唐。老唐是做假酒生意的,他生产出来的“五粮液”,从包装到内容,连五粮液酒厂的专家都难辨真伪。老唐和柳西很熟,见柳西来了,吩咐伙计,上“五粮液”,伙计从柜台上拿了一瓶“五粮液”来,老唐顿时火了:也不看看谁来了,拿柜子后面的!伙计悄声对老唐说了几句,柳东听了个大概——柜子后面的也是假的。

  在从事假酒生意之前,老唐也是个很自然的普通读书人,像一条生在浅水湾中的小鲨鱼,勉勉强强喘息着生活,商品经济的大潮带它去了真正的海洋,老唐就和大海浑然一体了。他制造和贩卖的假酒遍布大江南北,有了满天下的酒肉朋友,从达官显宦到不法奸商,从淑女到毛贼,要风来风要雨来雨,他在十多个城市有家室,从二奶都包养到十奶了,到处是他播下的孽种,老大已经成了他生意上的好帮手,直接祸害社会了,老幺还在娘胎里躁动母腹跃跃欲出准备祸害未来。老唐说如果把他的所有老婆弄到一起吃饭坐一张八仙桌的话,一边要坐两个,他只能挂个角,他说如今时兴的大圆餐桌就是专为他这样的多情种子发明的。老唐黑瘦矮小,满脸麻坑,其相貌卑微猥琐,可谓奇丑无比,但他的钞票却美妙绝伦,填平了他所有的凹坑还鼓出许多大包。老唐现在又成了监狱开办的火锅店的经理,从前是只卖假酒的,现在又多了一样业务,卖假烟,火锅店兼营着烟酒批发。他的老婆们在天上飞来飞去排队来探亲,老唐的时间差打得十分绝妙,老婆们从不撞车。老唐只有一件憾事,他的消息树越来越萎靡,雄风不在。买了不少壮阳药,大多也是假的,于事无补反而有害,消息树彻底倒下,看那样子鬼子要在村中长驻了。老唐对卖假药的人深恶痛绝,他说我卖假酒还有点良心嘛,我灌装的假五粮液吗孬死还是五粮液酒厂的其它品牌酒嘛,起码也是这样醇那样醇的,成本也是十多二十块嘛,你钱包受点儿损失嘛对身体无害嘛,这些狗日卖假药的,那才真是狼心狗肺,药是救命的啊他们都敢搞假,狗日屁儿之黑!

  老唐出去旋了一圈儿回来,提了一瓶“五粮液”。柳东尝了一口说这还差不多。中午时分火锅店人少,老唐时不时过来喝杯酒,说只有典狱长和他的客人们来了他才舍得开这种“五粮液”。他把监狱长叫做典狱长,他说他常看世界名著,最喜欢《复活》,他说故尔他的老婆们个个舍不得离开他从良,个个要等他到海枯石烂坚决不当玛丝洛娃,虽然他的消息树废了但是她们吃他主要是吃个内在,吃他个心灵美。老唐最后喝高兴了说,其实这瓶“五粮液”也是假的,但他是请的真正的“五粮液”酒厂的特级技师来勾兑的,你看我做生意,完全是吃个良心,人要是有了良心,天天走夜路都不会遇上鬼,因为他是真鬼,假鬼们都害怕他,邪不压正嘛。老唐说他最讲究良心二字,法官们审他时都眼圈泛潮闭庭后个个泣不成声,那年中越边境开战他往前线送了好几卡车名酒,从未收到一封投诉,你们好生想一下,要不然我能活到今天?你们慢慢地放心喝,这酒绝不上头,我有些晕了我去迷糊一下,晚上还有大应酬。

  老唐走后柳东感慨,这他妈的真是个人材,柳西说这种人材监狱里太多了,专门组成了国家的话,绝对比以色列还要强盛还要霸道,我们那里还有个水电工,自称是第三届全国贼代会秘书长,偷东西之有瘾手段之奇妙,甚至自己偷自己的东西而且连自己都破不了案。柳东有些发愁地看柳西,像老唐这种人你咋和他那么熟?柳西说不打不相识啊,有一回田庆带一拨朋友专程来看我,就在这里吃的火锅,老唐上的假酒,结果店被砸个稀烂还惊动了当地工商局,田庆们的来头典狱长是清楚的,老唐赔不是赔得直用脑袋撞墙,这狗日王八蛋最初之嚣张,以为他和典狱长从前是一艘核潜艇上的战友是铁哥们儿哪里把田庆们放在眼里,就像一个提了手枪去抢人皮箱的贼,以为手枪很霸道了,把你的钱拿过来!结果人家打开皮箱拎出的是机关枪,把你的钱才要拿过来,金项链戒指手表连金利来领带统统拿过来!小鬼抢阎王呢老唐那天是栽进地心了被岩浆烧得现在还是糊的呢!

  柳东说柳西啊,在这种地方你能学出什么好的来呀?柳西说我倒还没指望来这里学好,我是教他们好来了。哥,你现在缺钱吗?我那两间房租出去没有?旧嫂子找你什么事?柳西喊结帐时伙计死活不收钱,说唐老板吩咐的,还打了一包咸鸭蛋拿了一条“云烟”,柳西说这不会是咸鸡蛋吧怎么这么小?假烟就算了,你们这里连你们经理,都是假的,哥,吃好了吗?走!你没给栗原小卷带点儿啥?柳东说我凭啥?柳西想了想拿出一沓子钱来,给她这个吧,实惠些,我看她也挺难的。柳东说我带着钱的,柳西说哥你算了,你那些VKT捅的眼儿还没愈合吧?柳东问你哪儿找的钱?柳西说你该问钱是咋找的我,知道上一回是谁支使人打我的吗?高明。

  柳东的眼睛鼓成铜铃大。

  小鬼打阎王了,哥,高明现在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我出去会怎么收拾他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知道我现在最惦记的就是他,嗯,所以我现在的心情好极了,之不摆!哥,你还会和栗原小卷好吗如果她求你?

大生活14(2)

  ……

  和李圆圆的见面本来可以在一个非正式的比较活泛比较有人情味的场合,比方说火锅店再比方说农场的小山包上,再比方说探访室,但是柳东偏偏选择了讯问室,通常这是警察再次讯问服刑犯的地方,写字台后有两把椅子,屋中间有一个水泥墩子,那是坐犯人的,余者四壁空空。女管教带进李圆圆后朝水泥墩子一指,坐,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柳东坐在写字台后居高临下看李圆圆,那种报复的惬意没有了,有的只是怜悯。李圆圆倒不怎么显得憔悴,还是那么白皙漂亮,头发是梳理过的,只是眼神有些散,龟缩在囚棉衣里,双膝紧闭,双手插在双膝中。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她说,“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夫妻一场嘛,”柳东淡淡地说,心里直想抽自己嘴巴,你装模作样个球啊。“有啥话抓紧说,我还得赶回去,好几百里路呢。”

  “这里有招待所,很便宜的。给我一支烟?”

  柳东把桌子上的烟扔给她。这是一包很贵的烟,他平日舍不得抽的,今天是为了显摆。李圆圆接了烟,打开翻盖,她知道打火机也在烟盒里,这是柳东的习惯。她点了一支烟,然后说,都给我吧,这里没这样的烟,柳东大度地摆摆手。好一阵无话。

  “里面还好吧?”

  “不像外面说的那么糟。”

  “你那么精明一个女人,咋会栽进来了?”这话问得既有同情又有恶嘲。

  李圆圆笑了,有些从前的调皮,差不多七八年前的那种调皮:“做坏事嘛,我没有执照。”

  “可是你老公有啊,他那么大个官。”

  “是。可是他超出经营范围了。”

  柳东感慨:“这么些年你确实没跟他白混。”

  “当然没有。”

  “你,你们,你很爱他?”

  “当然,不然我不会帮他扛了那么多罪孽,说不定就是这样保了他的命。我们有孩子了,是个女儿,非常可爱,我是说,我和你,我们有一个女儿。”

  “噢,当然,很正常的事,”柳东的眼睛突然定住了。“我和你?女儿?你除了受贿,还学会扯淡了?你想讹我吧那你是选错人了。”

  李圆圆斜着头看柳东,眼里是露骨的讥诮。

  柳东愣了半天,缓过气来,李圆圆的神色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是真的。是嘛,讹他,她有这必要吗?假如他是个大权在握的高官或者是身价不菲的富翁,不被她讹一下反倒是不太正常了。可是这么大的事,她却选择了这样一个场合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告诉他,这个前劳动妇女的水如此之深,是柳东绝没有料到的。

  李圆圆继续漫不经心地说:“我们现在很难,我是说现在,我们还有不少钱,可是我出去以后才能动用。他们……没有把我们薅光,这可能也是一种游戏规则吧,得饶人处嘛。”

  柳东想李圆圆的水是深不可测的了。“你老公知道这女儿是……”

  “这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柳东说。他愤怒了,是那种和她平起平坐的愤怒,居高临下的怜悯早没了。

  “他不知道,”李圆圆说,掐了烟。她掐烟的姿势很优雅,把水泥地当成烟灰缸而且是高档的那种烟灰缸。“那女儿是他全部的全部。”

  柳东悟出些什么,李圆圆才是色狼,母色狼,什么时候色狼都变成母的了,满世界玩儿命地追男人,这才真正是男女平等了。如果知道下午的这场对话如此惊心动魄,他中午还会多喝一些酒。全乱套了。

  “女儿生病了,”她说。

  “是啊是啊,”柳东说,很机械,“小孩子嘛。我能去看看她吗?”

  “绝对不行。”

  柳东终于暴怒了;“那你给我说这些闹球啊!球大爷才晓得这女儿是哪个的,老子通不认!”

  李圆圆再点一支烟,征询地看看柳东——你要吗?

  “去你妈的蛋!”

  李圆圆依然很平静:“没错,你还是那么忠厚那么无赖。孩子得的病很重,是血液病,只有她亲生父母或亲兄妹能帮她。我们打听过所有的血液中心,和孩子完全配型的,很少很少。我的不行,你的,说不定也不行,但是可以试一试。这里有个电话号码,打这个电话,会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她拿出一张叠得很细心的纸条,起身走几步,放在写字台上,又退回去坐在水泥墩上。

  柳东的手直哆嗦:“我的要是也不行呢?”

  “那就不行吧。”

  “我要是行了我也不干呢?”

  “你会得到很多钱,还有你女儿对你的爱。”

  “爱?你,你们会有爱?你们的女儿会问你,柳东是谁,是哪块儿怂哪个傻瓜?去你妈那个叉老子我是被你玩儿怕了!我不干!”他把那叠得很细心的纸条团成一团往李圆圆的脸上扔去。“你滚你妈的蛋!你要是再敢提我有一个女儿,我就去法院打官司把她要过来,跟着他妈的你们这样的狗男女她能学什么好?不当个贪官污吏也当个贪官污吏的太太或者干脆就去卖……!”

  空气突然凝固了,像钢筋水泥那么板结——李圆圆拾起那团纸,很细心地再把它抚平,向门外走去,开门:“报告政府,我回监舍。”

  柳东用双手拼命抚平自己的乱发,这口恶气总算出了,什么女儿?哪儿他妈冒出个女儿来?那对狗男女要不是招惹了政府,那女儿可能在美国上幼儿园呢,在天堂里唱排排坐吃果果呢!跟我柳东柳大侠,有一分钱的关系没有?

大生活14(3)

  柳东在从前那个汽修厂因为总是开朗豪爽被人称为“柳大侠”,很久没人这么叫他了他也忘了现在是想起来了——柳大侠,今天就到这里吧!报告政府,我回监舍,活鸡巴该!

  当流氓了老子我今天感觉真好,柳东想,报告政府,老子我回成都了!政府说,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上天入地都随你。柳东于是扬长而去。他远远地看见李圆圆缩在囚衣里的背影,突然想起还忘了问问她——你现在后悔了吗?来不及了!你现在想念你的女儿了?老子我偏不接招,金山银山堆在我面前;噢,当然,那又是另一码事了,漫说她说不定还真是我女儿,即使是别人的女儿,金山银山我也是会动心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傻瓜都能做到,而金山银山崩于前,就比较考验人了。他想他当时发火发得不太是时候。“你会得到不少钱,”不少是多少?他该问清楚的。他问自己几个怪有趣的问题,如果你能当一个贪官,你会贪吗?只要不被捉住,当然贪!如果你有能力包养一个二奶,你包养吗?只要她真心实意对我,那还用说。但是现在连正奶还没着落呢!如果李圆圆想回归你温暖的怀抱,带着你的亲生女儿,你会怎样?这就要好好商量一下了,和洪雨,当然是和洪雨商量!那个高明,如果你能杀了他又没被捉住你咋办?杀他是太便宜他了,古时候有那么多的酷刑呢?可他怎么又不是癌了呢,凭什么?

  夜里柳东成了皇帝,太监问今晚谁伺寝?柳东说翻牌吧,还有别的小南瓜没有?比方说真正的栗原小卷……要不然,都来吧,让她们为朕吃醋!从前朕是吃她们醋的,当了朕,谁敢过问朕的消息树哪怕朕夜夜都不闲着!皇上跟劳动人民比就是这点厉害,可你看电视上那些“朕”,一个个愁眉苦脸。朕却会做一个很快活的皇上。一觉醒来,窗外是雨雪交加,屋里也是奇冷,该用早膳了。鱼儿,鱼儿,起床了起床了,桌上有零钱,豆浆油条,快去。

  鱼儿睡眼惺忪地进了里屋,柳东爸爸,你啥时候回来的?柳西叔叔在那里能吃饱吗?柳东说谁告诉你这些的?鱼儿说是丁爷爷。柳东说快去买早饭噢你等等,打把伞,你冷吗?小心别让豆浆烫着了。鱼儿的里里外外穿的都是小蜂的衣服,鱼儿说一点儿不冷。那好你快去吧,老子享了一夜的福,还真是饿了。噢对了,柳西叔叔在里面过得很好,早上一般是吃甜食。

大生活15(1)

  柳东在院门口贴出一张招租启事:

  “兹有平房两间,水电气俱全,价格公道,利益均沾。”

  这是柳东的酒后真言,酒醒后再看这启事,除了字是写得邋遢些,内容还真像文化人写的,就把它贴将出去。他没想到无家可归的人还真是不少,几天之内一串一串地有人上门。柳东先要看看来者是否顺眼,看不顺眼的一律免谈。柳东想租房倒在其次,主要是找一个好邻居,这样他不在家时鱼儿也好有个照应。

  这天来了一个有钱人。那个傻瓜一副吃不完要不完的样子。司机先下车绕一圈儿给他开门,他下车后正眼都不看柳东对直进了院门,这样柳东就不咋喜欢他了,你搞清楚,老子不是别的,老子是房东!你有钱,你有多少钱?你有没有高明有钱?连高明我都拿他当个屁爬虫你算老几?你想租老子的房,等一下你才晓得老子的东西烫!你搞清楚这条街叫桂花巷,你以为成都市除了盐市口人民南路其他地方就没有人材了?不就坐一神龙富康至于吗你!

  那家伙长得不是一般化的有气质,不过三十来岁,眉宇间英气夺人,黑衣,白裤,长长的白围巾,墨镜,港台歌星或者黑社会的打头,一般人一见便会肃然起敬,柳东偏就不尿他这把壶。探监回来后,柳东存了心要和全世界作对,准确说要和全世界看不顺眼的人作对,而他看不顺眼的人遍地都是。

  是这两间?他简直不看柳东而是看他的司机。柳东想起这司机前些天来过,东问西问很不诚恳再加上言语拿得不是很顺,很快就被柳东叉出去了。你就是房东?他终于正眼看柳东了,什么价?柳东脸上泛起卑微的笑,说你先进去看看嘛。他说不用了,你的广告写得很明白,利益均沾大家不吃亏就行,来,说钱。柳东的脑瓜子就像弹子盘一样飞快地转起来,宰,宰狗日不懂事的!他甚至着意观赏起这家伙的脖子来,鹅似的,修长而且娟秀。这样胸有成竹后柳东就嘿嘿嘿嘿假装憨厚地笑将起来,既然你我要当邻居了我太黑了我也不好意思每天和你抬头不见低头见,人情世故你懂噻,两间住房外搭半间厨房,每个月你给四百五?四百四?四百三十五?那家伙不开腔,秀气的双唇紧抿在一起。柳东说你干脆给四百三算了,十块二十块的找来找去都麻烦。那家伙笑了,伸出一个大巴掌。柳东想这意思就是五百了,你给五百?那家伙说不。柳东说你那意思是五十?他说,五万。柳东用食指挖挖耳心,这个傻瓜居然拿我开心,简直不道德嘛。那家伙说你想想,想好,说罢出了院门,顺着桂花巷溜达起来。柳东正发呆时那个司机拉了柳东一下,说我们老板不是租你的房,是想买,啊,开口就是五万哪,长这么老了你只见过五万的麻将你见过这么多钱?看你瓜眉瓜眼的我还可以点拨你一下,五万只是他开的价,六万七万你还可以给他往上抬嘛,买卖嘛,就像那个嫖婆娘一样,大家合适就合适,衣服自己脱,早上各走各,生意做成了只要裤子一提,脱手,你说呢?

  柳东现在很认真了。他想他现在必须要严肃点儿不能给自己开玩笑了,五万,五六七八万!这可是白花花的现大洋而绝不是麻将,他和这么大一笔钱有几次擦肩而过了,一次是和李圆圆闹离婚的时候,一次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捐赠家乡三十万”的时候,一次是卖VKT的时候,一次是现在,这么大一笔钱正像春风似的扑面而来还没有擦肩而过的时候……五六七八万!问题是这两间房的产权理应是柳西的,父亲留下的遗产兄弟俩从未做过细碎的分割,但这两间房理应是柳西的,所以理应和柳西商量一下。当然,柳东完全可以替柳西当家,和柳西商量嘛不过是给他些面子,其实就是通知他柳东的决定。五六七八万,听起来就叫人有翱翔蓝天的感觉!但是柳东现在装出万般无奈万般无辜的样子:房子卖给你们老板了我弟弟回来后咋整?司机说所以你活该受穷呢,通货都膨胀成爆米花儿了你见过几张你咋就不会算帐呢?你把这两间房租出去,你黑得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了一月四五百,一年五六千,要多少年你才能看见七八万?说不定到那时候通货都膨胀成越南盾了不够你在麻将桌上点一炮的。

  “你们老板很有钱?”柳东问。

  “之不摆。”那意思是说别提多有钱了。

  “坐神龙富康的也敢冒充有钱人,他要是坐个大奔呢?真正有钱的人家是买个波音飞机剪了翅膀在街上飙。”

  “咦?你哥子有谱,说起话来油爆爆的,”那司机笑得很开心,对柳东有好感了。“最有钱的上街吃碗稀饭都坐宇宙飞船。”

  是嘛是嘛,有钱人过的是啥日子?住电梯公寓的最高层,高耸入云上面都缺氧终年冰封雪盖,住一个大院子年轻保安巡逻一圈回来就该退休了,从厨房端一盘菜去餐厅路上要过夜,客厅大得坐在这头看不清那头摆谈都要用电话……这样谈得越发投机了司机压低嗓门儿,你摇他个十万出来问题不大。柳东有些警觉了,这破房值那么多钱?下面不是一块大油田再不是金矿?司机敛了笑,很正经的样子了,玩笑到此为止,总之凡事你多个心眼儿,出气进气方便些嘛。

  “你们老板叫个啥?”

  “刁德三。”

  “刁德……几?”

  “你看你,刁德三嘛。过去样板戏里有个坏蛋叫刁德一。”

大生活15(2)

  柳东知道这部戏,听这部戏长大的,他想卖房这事他要慎之又慎了,谨防被整成胡传奎。

  柳东走出院门时刁德三正在汽车的引擎盖上研究一张很大的蓝图,看见柳东走过来他褶起蓝图。

  “如何,想得怎么样了?”

  “这房我不卖。”

  “你再想想?”

  “我想好了。”

  “我看你根本就没有想。这是我的片子,你什么时候睡不着了,就好好想一想。”

  柳东没说话。这笔买卖明摆着很蹊跷,他这半辈子看见过天上往下砸冰雹,掉馅饼却不曾有过。

  司机冲柳东挟挟眼,给刁德三开车门时还用手在门框上给他挡一下,一般都是总统上车时才有人这样给他挡一下,没想到坐神龙富康的人也敢如此夸张。

  神龙富康发不燃了。柳东一听就知道电瓶没电了,多半是充电器坏了。他双手抱肘,幸灾乐祸看他们。司机伸个头出来说师傅麻烦你推一下车。柳东忘了自己正在幸灾乐祸,连忙上去推车,推了几步发现自己忒傻,拉开车门对刁德三说你也下来搭把手?刁德三下车的时候柳东也在车门框上给他挡一下,那司机笑了笑,敢如此支使和戏弄刁德三的人,他还没有见过。

  这以后还来了一支“超生游击队”,一对年轻的农民夫妇带着两个小孩,那女的肚子又大了第三个孩子呼之欲出,简直是在开玩笑,这以后大人叫孩子闹的,柳东的日子还怎么过?他们就走了,其中一个孩子边走边回头,从背影看她差不多就是鱼儿了,柳东的心软下来,这么一大家人今夜在何处遮风避雨呢,虽说是春天了,夜里还是奇冷,唉,这些农民,生孩子就像腹泻,止都止不住,柳东再一想呢,农民嘛,每天黑了灯一关,他不做娃娃他做啥?乡里的夜比城里的长,没有彩电也没有洪雨的小饭馆——应该把这家人留下,至少等他们找到新住处再撵他们走,可是他们已经拐过巷口了,柳东也就想,算了。

  这些日子柳东一直在水果市场转悠,看口岸,看差价,他还是得找件正经事情干。这天他回家时鱼儿和一个年轻姑娘在院子里踢毽子玩,按柳东的审美观呢这姑娘长得很一般,腰身倒不错,高高长长的,那个妆化得却怪眉怪眼像妖精。鱼儿介绍说她是小张姐姐,她决定来和我们当邻居。她决定?她有没有搞错?屋檐下有一大堆行李,还有撕下来的柳东的招租启事。小张姐姐径直说,你这两间房我要了。边说边就掏出一个很热火的钱夹,你开价吧。天底下居然有这种比我还傻的人!柳东想,然后说,万一我开的价很黑你咋整?她说你整噻!

  这个小南瓜,傻得居然不怕死了!柳东决定把房子租给她了,他想你看她和鱼儿玩得多好!当然柳东也知道自己还有其它的想法,不管怎样她比那家乡下人不讨厌,比刁德三好看,只是她的口音很土,来得不近。吃晚饭时鱼儿拿来一块熏得漆黑的牛肉,说是小张姐姐给的“张飞牛肉”。柳东想这小南瓜还懂事。

  夜里柳东睡得最香的时候有人咣咣捶他的房门,是小张姐姐。

  “我那屋里的灯,瞎了,”她说。

  “灯咋了?”

  “瞎了,就是开不亮了,听不懂中国话?”

  “都几点了小张姐姐,你有没有搞错?”

  “你就说你管不管吧!”口气之蛮横,可是在柳东觉得,这姑娘在放嗲,一个单身女子和一个单身爷们儿,这很正常,啊?很好玩嘛。

  小张姐姐屋里的灯确实瞎了,柳东说明天我什么都不干,先给你换灯。她说现在呢?柳东说现在的商店也都瞎了,她说把你的灯摘下来给我!柳东心想她这个嗲放得越发大了,她的神经不会有毛病吧?柳东笑着说,小张姐姐你说话有很有风趣呢,她说我说话一点儿都不有风趣,我要灯,现在,我要灯!

  顷刻间柳东就觉得这事情不好玩了,我是不是引狼入室了?这第一天就如此了得天长地久那还得了?柳东给她换了灯,灯光下她不施粉黛的脸蛋儿却也还算凑合。

  “嘿嘿嘿嘿,灯坏了么就是灯坏了嘛,啥叫灯瞎了?听口音你来得不近。”

  “好了没事了你走噻。”她说话卷舌,和鱼儿正好相反,这姐妹俩如果杂糅一下,取长补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走吧走吧没你事了。”

  柳东就走了,但还是不甘心:“半夜三更的,下不为例,啊?”

  “凭啥子?你是房东,有事情我不找你我找鬼大爷?你收我这么高的房租你以为房东是那么好当的?说实话我们家也租房子给别人住,我晓得咋样当房东!”然后呯地一下关了房门。

  柳东站在院子里心情很难过,我把房租收高了?两间房一月四百我是收高了?那好呀四百块钱你租给我嘛,你不过就是姓张嘛,你莫以为你们祖上有个叫张飞的你们就可以千秋万代横起走了,老子明天就把房子收了我看你咋整!一块张飞牛肉你以为你就打动老子的芳心了你痴心妄想!柳东就回去睡觉了,天亮了他醒了气也就消了。有一句名言:明天再发火。

  明天再发火——这世上会因此省去许许多多的麻烦事儿,“死神也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放,啊——假如人人都明天再发火,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这歌其实应该这么唱。

大生活15(3)

  但是他们把这歌唱瞎了。

大生活16(1)

  柳东决定就做水果生意了。

  这些年,除了死,什么都有很激烈的竞争,人人都争先恐后去发展事业去发财,却不争先恐后去死。

  要想在早就商贩林立的水果市场拱出一片天地,柳东就必须像野猪似的长出两只獠牙。他戴了一副墨镜,假装成很流氓的样子,为了比流氓更像流氓他还叼一根很长很粗的雪茄,然后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流氓还有些什么装备了,刀嘛,尺把长的瓜果刀能轰退很多人了,火药枪却没有也不敢有。总之柳东载了一辆三轮车水果去市场时那种心态是给全世界都扳起叫了的,也就是说给全世界都上听了,他连自己的台词都设计好了:李圆圆,柳西,老子我一家人都在山上我怕谁!流氓不怕流氓,和死人不怕死人是一样的道理。当然柳东又深知自己的根底,虚劲是要提的,打起来是要跑的。

  柳东选中了一个女水果贩,就把三轮停放在她的三轮旁了,他想真要是因为竞争而大家耍起流氓来,女人比较好对付。谁知她压根儿就没看柳东,只顾看她的报纸。那天报纸上的大标题很打眼,说伊拉克的哪里又咋样了。柳东对这类新闻很感兴趣,就和她凑近一点帮她看,伊拉克果然是又出毛病了,把联合国的武器核查小组叉出去了,美英诸国这一下给萨达姆扳起了通天大叫,说话就要和他的满把了。这个样子比较好,别人不打得炮火连天,我们的和平生活就显得无滋无味了,好比谁都有钱了谁都在海边晒日光浴谁还羡慕你?又好比谁都穷了谁都在大街上乞讨谁还怜悯你?

  柳东偷偷抬眼细看她,胖乎乎的,脸上油光水滑,脸庞上的肉把眼睛挤成缝了,手也很粗糙,唉,我们的劳动人民啊,都堕落成卖水果的了还如此关心国际上那些很棘手的事,多好的人民啊。周围人叫她“李八妹儿”,柳东后来也叫她李八妹儿了。柳东和她相处很好。人们常说一山不容二虎,但如果是一公一母两只老虎呢?那应该是再小的山也能容下的。从前李八妹儿也喜欢到社会上去打些小麻将,但是从来没有被老公关在门外像柳东把李圆圆关在门外一样,因为她老公回来得比她还晚。现在她老公每天中午给她送饭,坐着轮椅给她送饭。她老公从前是一家国营建筑公司的水电工,十年前的一次工伤事故致残,从那以后再没走过一步塌实的路。李八妹儿说她老公从前不是一般化的风流,当然李八妹儿的醋缸溢满后也忙起来。那时候电视台讨论一个灭绝人性的话题:如果丈夫有了外遇妻子怎么办?电视上那些女嘉宾居然没有一个揭竿而起的却纷纷说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在家里也不能露邋遢相,留住美丽和魅力,丈夫回来晚了要假装相信他就是去加班去应酬去谈业务了,等他在社会上恍,恍一大圈恍到六七十岁了恍不动了他乖乖地要恍回来。还有女嘉宾说女人不能当可可依人的小鸟,要自尊自爱自立自强,他要离婚离就是,哭天喊地只能加强男人的逆反心理……李八妹儿说这些全是扯淡,要我去说,如果丈夫有了外遇,老婆我就以牙还牙,老娘也忙起来,叫绿帽子满天飞,宇宙飞船上一看全国山河一片绿,哪里还用栽那么多树?李八妹儿说她这招灵得很,男人立马收刀敛卦成了模范丈夫。柳东问,那时候他已经残了吧?这一招是点中了李八妹儿的穴位,李八妹儿大度地说,残不残吧反正他有初一我有十五,现在初一十五还有三十,都是老娘我的春天,他现在家头除了做饭就是流起清鼻涕吃手,再没得别的摆杂。柳东说那你现在要和他离婚呢?李八妹儿说他还不是只有自尊自爱自强自立最多只能暗自饮泣。总之李八妹儿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公司有个六十多岁的退休工程师,死了老伴,白白净净的看上去不过五十来岁,一个月拿一千多块钱呢,唉,不提了,我们那个老几送饭来了。她老公坐轮椅送来的饭菜,李八妹儿很少满意过,饭菜吃完嘴巴一抹,晚饭我不回家吃了,罗姐和燕妹儿要喊打麻将,我昨天赢了她们今天不好推,一会儿人家说你是母狗X只进不出了。她老公把轮椅车一转,默默走了,自始至终没什么话,但柳东感觉他脸上有一种从容,那种听天由命或者成竹在胸的从容。李八妹儿吃饭时他始终在看一本书,《人道与佛缘》。

  李八妹儿点燃一支烟,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迟早的事。”然后又说,“我不知道啥子是报应,但是老天爷知道。我只有一个肾了,那一年他爸肾衰竭,我的肾想捐一个出去,组织不配型,另一个肾衰竭患者的亲属也想捐肾,结果和我的老公公配上型了,我的呢,反正又转了好几个圈,最后是大家合适了……我丈夫那一段折腾得最厉害,我在医院坐以待毙他在社会上花天酒地,我跟他说我的肾虽然没有直接捐给你爸,但是我把心是掏给你们家了,你猜如何?他照样花天酒地地直到有一天从天上掉下来,我在医院里守他几天几夜,他那些相好一个没来,他要是不残,可能我还会要他,嫁鸡随鸡嘛那首先要是只好鸡嘛。逼你呀,人家活生生逼得你良家妇女嫁鸡随狗了。”

  “谁逼你了?那个退休工程师?”

  “他敢!可到处都有人逼你,我的家人,朋友,市管会还有他妈的税务局,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哎,你那个女儿还真是不错,上学了吧?”

  柳东支支吾吾的,说找一个合适的学校不容易,教学质量好,离家近,收费还不能太黑。李八妹儿说一看你就是个老实人,才下岗不久吧?怎么孩子她妈也不管她,中午让她跟你这儿吃盒饭?是离了吧?柳东说,哪里,被火葬场烧了。李八妹儿说,噢,烧了也好,一了百了。

大生活16(2)

  好些天下来,李八妹言传身教,教给柳东很多卖水果的路数——长得好看又大一点的梨,你就硬要把它说成是苍溪雪梨,运输起来比偷渡太平洋还难,稍一碰皮就一筐一筐地烂,所以它贵呢;但凡是哈密瓜,你就要说成是喀什的最新品种,就连俄罗斯总统普京那种角色也是开国宴时才舍得切开那么一两个;龙泉驿的马奶子葡萄,必须说成吐鲁番的你才有卖点;这个荔枝,内行都晓得是泸州的,但是对外行,你就得咬定它是从福建空运来的,你比杨贵妃都有口福唐朝时哪有飞机?甘肃的土苹果,你不说成是日本的原装红富士,你娃一万年都卖不成好价钱,你咪西咪西看是不是日本原装?简阳市的小西瓜,它不是台湾来的那你说它是哪儿来的?海峡两岸不能直接通商它只好走私进来,海关都睁只眼闭只眼算球了,卖一船西瓜赚几个小钱你未必还把台独搞成了?买你妈个破潜艇你连图纸钱都不够;芒果嘛,肯定是非洲的噻,你不研究地图你搞不懂经度纬度这些名堂,你以为是场合不是场合就敢随便长芒果?这个椰子真被你说准了,海南岛的,泰国那边的椰子不敢进了,闹禽流感嘛;这种香蕉咋会是西双版纳的呢?泥石流把路早就冲垮了,好几万大兵正在抢修,这个香蕉是阿根廷的,阿根廷除了马拉多纳还出香蕉,马哥全凭这种香蕉才吃成球星的,氨基酸之丰富;这个不叫苹果叫蛇果,美国人都吃不起只好出口给我们,绝对的绿色食品美国根本没有害虫,所以不打农药,害虫和农药都出口给墨西哥了,是贵嘛,它是贵噻,坐船来的,风险好大哦,泰坦尼克你晓得噻;这个血橙确实是江津的,你太有眼力了(其实这血橙是资阳的),江津血橙是才引进的,所以还没有遗传变异,味道之纯,资阳的货你去问问行家哪个敢进?这种小番茄,这叫反季反遗传基因,纯高科技,西昌的,西昌是出卫星的地方,国家一年砸过去好多个亿,掰下个角角生产点小番茄简直小意思,种籽全是在太空上遨游过的,你尝一个,尝一个噻,没有农药没有化肥,绿色番茄,吃得你全身都是维生素ABCD……嗨,西瓜你不能这样切,要竖起切,万一瓜不熟或者熟过了,你就瓜了!桂圆的捆扎,你看我教你,这样,这样,枝枝桠桠的都扎在里面了,外面看起来葡萄一样又紧又密,里面的枝枝桠桠压秤……唉,你那个女儿,为啥叫你柳东爸爸呢?不是你亲生的?噢是收养的,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啥时候我那女儿也叫她来你看看,她爸爸的掌上明珠噢简直是,哼,哼哼,可那不是他的种,他的报应是到头了,我都不忍心告诉他。李八妹儿有好一阵的沉寂,剥了一颗零落的桂圆,在嘴里无味地咀嚼,我不敢告诉他真相,因为女儿是他惟一的寄托了,他要是知道真相,只有去死了,从前,是啊,他再坏,也还不是死罪嘛。

  柳东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如果那真是他的骨血,那个服着无期徒刑的家伙会怎么样?如果他也要去死,那就太好了。柳东想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机会他会告诉那家伙:你以为你还剩下些什么!不管是你勾引了李圆圆还是李圆圆勾引了你,你们是偿还了公家的孽债现在该偿还我的了。柳东突然很想去认那个女儿,不是为爱,是为恨。

  明天再发火。

  柳东和李八妹儿相处得非常融洽,简直都不近人情了。

  这天来了个买主,像个读书人,要买西瓜,很内行的样子,把柳东的一车西瓜挨个拍打着,还放在耳边听。柳东从未见过这样的傻瓜,把西瓜拿来听你说奇怪不奇怪?柳东说这西瓜你听出点儿动静来了?干脆我把这西瓜切了,好的你拿走,不好,算我的,如何?那买主转向李八妹儿:你的瓜咋卖?李八妹儿说你买他的,他的好。柳东说,还是买她的,她的好。李八妹儿说:买他的吧,他刚干这行没多久,还没学会坑人害人,货真价实!柳东说:她的瓜好,她是内行,会进货。买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用手抽抽眼镜说:莫名其妙。走了。

  “傻,太傻了!”李八妹儿说。

  “傻得不是一般化!”柳东说。

  “你以为我在说谁?说你!”

  “我也是说我!”

  李八妹儿说了一句极粗俗的话:“X上一砣屎,大家搞不成。”

  俩人呵呵一阵俗乐。柳东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有一天来个老太太买苹果,该是十一块钱,她说她只有整钞没有一元的小币,柳东说我有我有,给那老太太一元,老太太给柳东十元钱,欢欢喜喜走了。李八妹儿叫住那个老太太说帐没算对,老太太说我一想也不大对,给柳东一元钱,走了。柳东愣一会儿,发觉还是不对,她应该再给柳东一元钱。李八妹儿主张把老太太擒回来,柳东说算了,说到底我们还是赚了人家的钱,不过是少赚一元而已。他想这还是和那瞎歌唱得差不多一个意思:假如人人都少赚一元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

  那段时间鱼儿是把西瓜吃欢了,切开后没有卖脱的西瓜,总是鱼儿吃,最初几天她是吃得欢天喜地,吃到后来她就有些为难了,但她还是吃。孩子虽小,却深谙寄人篱下就得察言观色这点革命道理,直到有一天鱼儿吃着吃着水果就呕吐起来,柳东才想起鱼儿又是很久没有吃过正经晚饭了。鱼儿的晚餐一般是西瓜,坏了半边的梨或是苹果,当然是吃好的那半,荔枝葡萄红桔甜橙,全都是柳东小时候的梦中食物,世道果然变了,柳东的梦想变成了鱼儿的现实,但这现实串味了。不管怎样鱼儿很坚强,天天吃甜食居然没有一点牢骚,电视上说这种伙食能活到一百岁,但是鱼儿首先应该活到十岁,而且鱼儿该上学了,九月一号,那个很不怎么样的日子,有很多家长欢欢喜喜送孩子上学的日子,有不少像柳东这样的家长发傻发愁的日子。柳东不是没有钱送鱼儿上学,而是因为鱼儿没有户口,柳东去学校两回了,好话说成天花乱坠了人家就是不接招。

大生活16(3)

  鱼儿艰难困苦地吃水果,那样子使柳东一阵阵心酸,这孩子来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呢。

  如果是在自己家里,像柳西一样,放学回家了——那时候柳西还是个好孩子,唱好孩子的歌:“今天的天气多么美丽,小鸟儿唱歌多么好听,今天的早上我起得特别早,爸爸妈妈也特别高兴,啦啦啦拉啦啦,啦啦啦拉啦啦,我多么高兴,我多么高兴,因为我是一年级的小学生!”然后把书包往随便哪儿一扔,哥哥给我五分钱,我要吃牛奶冰糕,柳东却只有四分钱,柳西说四分就四分,吃水果冰糕也一样。总之这才是自己的家,可是鱼儿,唉鱼儿哪!

  “一加一等于几啊鱼儿?”

  “鹅!”

  “是二,二!二!”

  “二。”

  “这就对了。水果我们不吃了,一会儿去丁爷爷那里吃饺子一加一等于几?”

  “鹅。”

  “看吗看嘛,又耍转去了嘛。”

  “柳东爸爸你又喝酒了。”

  “你咋冤枉好人呢?”

  “那你给我转!”鱼儿拿来一只碗,叫柳东左手捏住右耳,右手从左手肘弯伸出去,指着碗转。结果柳东转了不到三圈又倒了。

  “看嘛,看嘛,”鱼儿说。

  柳东委屈到极端,他明明只在厨房里偷喝了一口酒怎么一转就倒了呢?鱼儿,你也转几圈我看看,鱼儿就转,转几圈儿也倒了。柳东说:看嘛,看嘛。他们然后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鱼儿,我们去吃饺子。鱼儿说柳东爸爸,水果真的很好。柳东说鱼儿你想听实话吗?我把水果一吃多了胃里就反酸,还串稀,难过得不是一般化,神仙才顿顿吃水果呢你想当神仙?鱼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盼望过年,因为过年才能吃饺子,你我现在好福气哟,从前呢,想吃饺子就盼过年,现在而今眼目下,你我是想吃饺子就过年一加一等于几?

  “二!”

  “这就对了,六加六?”

  “十鹅!”

  “看嘛,看嘛。”

  他们一路走一路嘻哈打笑。鱼儿正换牙,笑起来的时候可爱到极端。路人莫名其妙看他们柳东也莫名其妙看路人,没见过鸡屙尿嗦?不许我们发财还不许我们高兴嗦?鱼儿突然敛了笑,很严肃地问,柳东爸爸我们还有钱吗?我们为什么非要去吃饺子?柳东愣了愣,鱼儿,你要是真的就好了,我给你弄一个大玻璃缸,每天喂点儿专用的鱼儿食,也不吃水果也不吃饺子,可是能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鱼儿说,鱼儿不发愁吗?鱼儿其实也要发愁的,鱼儿在水里一动不动的时候,那就是在发愁呢。柳东说,愁什么?你有什么可愁的?亲爹亲妈捉不到,那不是警察们正在忙嘛。鱼儿说有没有办法我和你永远在一起?柳东说有啊,你每年长一岁,我每年减一岁。话一出口直骂自己混蛋,柳东你他妈的转什么心眼儿呢!鱼儿想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说,那不科学。柳东心说:鱼儿啊鱼儿,你可千万别长大,千万千万呀!

  可是这天夜里,鱼儿在柳东的梦里真是长大了,仙女似的。

大生活17(1)

  李八妹儿今天抽的是“中华”牌香烟,那烟盒鲜红鲜红地之打眼,她给柳东一支,柳东抽着和别的烟也没很大差别。

  “李八妹儿,昨晚上麻将桌上手气好啊?”

  “手气不好就不能抽好烟了?我这人怪,打麻将越输我越烧包。你害过牙痛吧?有时候痛得你来不起了,你拼命一咬牙,我看你还能痛到哪里去!这样一下子就会好些。哎,柳哥,你觉得李八妹儿这人如何?”

  “好,好人,尤其是个好女人。”

  “我这个人哪,别人就说不出我什么毛病来,只是一条不好,太实在心眼儿太好。”

  “看得出来。”

  “你也看出来了?”

  “早看出来了,要不你说我们能处得这么好?”柳东这样说的时候心头就一阵地发虚,她是不是瞄上我什么了,在啥地方给我扳起叫了要和我的牌呢。人生嘛,扫荡和反扫荡,算计和反算计,这道理柳东早就悟得透透的,他不扫荡和算计别人,但是反扫荡和反算计,他是蛮在行的,要不早被烧光杀光抢光了。嗯,中华烟不好抽啊尤其是这一支。

  李八妹儿今天确实有事,而且事还不小,她说柳哥,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你我相处得如何?柳东嘿嘿傻笑着说我算啥子虎哟,一只猫而已,还是只病猫。李八妹儿说常言又道,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粉的,这常言它还道,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常言说得好,不是自己的肉长不到自己身上……柳东这就越发地心虚了,李八妹儿你不要说常言了你直接说事儿吧。李八妹儿叹口长气,说我是真想帮你一把呀,穷不帮穷谁照应,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柳东说我们沦落了吗?卖水果也叫沦落的话,那沦落还是很安逸。李八妹儿说柳哥,来,把烟接起接起。

  柳东是快四十的人了,四十年的人生他是很总结出一些经验,当别人莫名其妙夸你或者夸他自己的时候,你就千万要小心。

  “李八妹儿,你是不是有啥,想法了?”柳东判断李八妹儿多半是瞄上他本人了,他心说我打死都不当第三者,我看你咋整?

  “你这个人呀!”李八妹儿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有点味道的,首先她的牙很白,风里来雨里去的脸膛是比一般劳动妇女黑一些,牙齿却更显白。“直说了吧,我一直在帮你研究《儿童收养法》,你收养的那个小姑娘,很不合适,柳哥你违法了。”

  “你吓我,嘿嘿嘿嘿你吓我!”

  “我问你,你收养那个小姑娘,那个鱼,你图啥?”

  “啥?我图啥?我想甩她都甩不脱,我图她啥?”

  “别人可不这样看哟,”李八妹儿有些意味深长。“这年头做个事儿不图啥的人,有啊?”

  柳东火了,李八妹儿的话击中他良心上隐隐作痛的那个敏感地带——昨天夜里,鱼儿在柳东的梦中千真万确是长大了,墙上镜框挂着她很大的一幅照片,柳东每天出门卖水果时她就从镜框中走下来打扫房间做饭,柳东回来前她又走回镜框,柳东想总有一天他要把那镜框藏起来,看她往哪儿跑。但是现在李八妹儿是把柳东惹火了:“我当然有所图,我等鱼儿长大了我娶她当老婆,咋?你踏实了嘛!我要把镜框藏起来,你懂不起了嘛!”然后柳东说了一句很流氓的话,他想这下总可以把李八妹儿轰退了。“一竿子扦到底我自产自销,哪个把我球咬了!”

  李八妹儿却呵呵笑起来:“柳哥你莫发脾气,我是说像你这样的好人太少了,别人都没法理解。我倒是给那个鱼找了一个好人家。”

  “是鱼儿!”

  “鱼儿,鱼儿,”李八妹儿忙不迭点头。“老两口五十多快六十了,没得娃娃,寂寞得很,你说那么多遗产二天给哪个,你说嘛,给哪个?”李八妹儿愁肠百结的样子,“唉,简直急死人了你说!”很像那老两口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是,那是,”柳东略带挖苦,“李八妹儿你操心了,自己的稀饭非烫,还到处给人家吹稀饭,好人,好人啦。哎,你那个退休工程师如何了?”

  “还不都是他出的馊主意!人家那老俩口,从前是他的领导。也是这个道理,喊人家去抱养一个婴儿呢,不等娃娃长大成人,哦嗬,老俩口一瞪腿去了,这不是又麻烦人家娃娃当一回孤儿?鱼这么大岁数,正合适。你放心,鱼跟他们,那是一点委屈都不会受,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玩具图书眼花缭乱,还有些啥子好我也说不清,没有在有钱人家呆过嘛。不晓得人家有钱人天到黑还有些啥摆杂。你还反倒落个清闲,趁这里那里各方面还都利索,成个自己的家,乡坝头的打工妹你总还是薅得到一两把的,那些家里穷急了的,你好好地选一下,我看九眼桥那个劳动市场,要不要还是有个把乡下妹子,长得抻抻展展地在那儿游荡,找一个来,生个自己的娃娃,比啥子鱼不强?你说呢,咹?你懂得起的噻。就凭你的条件我不是当面吹捧你,你要是花起心来,像刺猬一样浑身长满球你都搞不过来你说呢?”

  李八妹儿还乱七八糟说些啥柳东就整理不太清楚了,她的意思让柳东再去找个李圆圆回来?他真想缚她一耳光但是看在他自己的面子上他才没动手。鱼儿是啥?鱼儿是我的朋友了,最好最好的朋友,没有一点暧昧关系的那种朋友,朋友怎么能送人?再说你凭啥把鱼儿说成鱼?糖醋鱼红烧鱼还是火锅鱼?吃鱼的人才把鱼儿说成鱼,当然还有猫。李八妹儿你的牙齿那么白,屁儿咋那么黑?高矮用收养法吓唬老子,收啥子养法?鱼儿是人民警察硬塞给老子的,未必然警察没你一个瓜婆娘懂法?又不是旧社会的警察,又不是七十二家房客的三六九!

大生活17(2)

  李八妹儿说:“我说了半天舌头都说短了你咋不开腔呢?”

  柳东的脸色极阴沉:“没有开腔就是开腔了。李八妹儿我一直很敬重你,你说话呢也还是不要太社会,啥子像刺猬一样浑身长满球哟,我没有说哪个像菠萝一样浑身长满眼儿嘛,我说起怪话来比你要歹毒一万倍你信不信?”

  李八妹儿惊讶地看柳东,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开朗随和的人呢。

  开朗随和跟任何事物一样,是要分时间分地点分场合的,比方说别人打架了你可以开朗随和地说和气生财嘛左邻右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后还要长相处呢看我面子上算了算了,但是打到自己头上你看看你的面子?你不遍街上鼠窜是因为你的腿早被打折了或者正好相反,别人不遍街上鼠窜是因为腿早被你打折了。当然开朗随和的话还是得有人说,这样有很多条腿可以不被打折。

  鱼儿早上刷牙的时候柳东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鱼儿我教了你那么久了你咋还是那么傻呢?刷牙要这样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你以为你在刷皮鞋嗦?然后柳东就发现鱼儿的牙刷基本上没毛了,不叫牙刷该叫牙棍了,他给鱼儿两块钱叫她去巷口的小杂货铺买把新牙刷,然后为鱼儿设计她的午餐,鱼儿不能再去水果摊上吃盒饭了,李八妹儿已然给她扳起叫了,鱼儿要划船。“划船”的意思我想我解释过,就是你明明知道别人要和你手中那张牌,你偏不打,宁肯自己不和牌也不让别人和牌。在麻将桌上,或者说在人生中,“划船”是一种无奈和悲壮的举措,人人都划过船,人人都走过麦城。

  鱼儿拿了一块蛋糕进门了,说是小张姐姐给的,她要是亲姐姐就好了。

  “没出息!鱼儿你给我记住,你我不是要饭的,以后不许吃别人的东西,当然我也不抽别人的中华烟了,来,站这儿我给你比一下,不许踮脚尖你给我老实点!唉,确实该给你上学了。”

  柳东骑三轮去驷马桥进货的时候看见了小张姐姐,他很讨好地跟她笑跟她说,鱼儿是太喜欢你了,她老是想不通你为啥不是她的亲姐姐,你在哪里上班我送你一段,人对了飞机都可以专门为你刹一脚嘿嘿嘿嘿。小张姐姐像电影上的地共(地下共产党)看特务,凛然一冷笑,招呼一辆出租:得士!上了的士就扬长而去。她居然也把的士喊成“得士”,她来得确实远。柳东犯了好一阵嘀咕,到处都是陷阱哦小张姐姐,你穿那么短的裙子化那么奇怪的妆,到处都给你扳起叫的你太年轻,你不晓得成都这个地方水有好深塘子有好野东西有好烫,你不是到成都来找死嘛,那你就该打扮得谦虚点嘛。小张姐姐的裙子确实短,她的那双腿噢,简直惊心动魄。

  今天很好,切开的西瓜都卖脱了,苹果和梨也没有谁坏了半个,柳东就带鱼儿去丁爷的小饭馆改善生活。他已经把小饭馆看作是丁爷的了,没想到洪雨居然也在小饭馆里,他有好多天没有看见洪雨了,也没咋想她了,感觉像是一只狼本来是准备捕杀这头羊的,远远地却来了一头虎,狼只好胸怀坦荡地走开并且从此不再惦记这头羊,假装没有这头羊了。

  洪雨和丁爷似乎刚发生一场不愉快,彼此绷着脸。看见鱼儿了丁爷才有一番笑模样。小饭馆里贴了好几张鱼儿画的猫,贴上鱼儿的猫以后小饭馆居然就没有耗子了,之奇怪。丁爷由此更喜欢鱼儿。

  丁爷说柳东你来得正好,吃过饭你帮我拾掇拾掇厨房的下水道。鱼儿,冰箱里的饮料你可劲儿招呼,丁爷爷请客,鱼儿,今儿想吃啥?鱼儿说爷爷给什么我吃什么。洪雨进厨房了,丁爷斜斜地看她的背影。柳东说丁爷你又咋了?

  “不痛快!眼瞅着一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说我能痛快吗?黄鼠狼给鸡拜年,它是不安好心,可你这鸡给黄鼠狼拜年,你那就是不知好歹!”

  洪雨端着一盘花生米拎来一瓶江津白。

  丁爷看着柳东说:“你三十岁出头的人了半辈子吃过多少鸡了会不懂这个?你那不是白活了?把自己赔进去不说还搭上一小鸡儿。”

  洪雨把酒瓶叭地往桌上一跺:“丁爷你说话咋这么难听!”

  “那我说点好听的,咱这月的买卖比上月好得多,柳东一会儿就帮咱拾掇下水道,咱北京这回说是要申奥说是有戏,我的老街坊,小肚子上长一包块儿,说是癌,给吓一贼死,后来又说不是癌了,小肚子上那包,是气包,一下给乐得,呯儿,脑血栓,还是死了,我那个老冤家臭棋篓子老苏,痴迷上了法轮功,给弄到派出所收拾了个屎尿失禁,再怎么转法轮也不灵了,又痴迷回正道上来,还过了头了便秘了,这都是好听话不是?”

  洪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漂亮女人的脸色啥时候最难看,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越是漂亮的女人,脸上越是没有表情,那就越是难看。

  柳东忙打着圆场:“丁爷你早年怎么不学说相声?”

  丁爷却一点儿不领情:“所以我说那姓高的,小洪雨,咱不跟他了,咱从良!”

  这话说得太重太过分了,洪雨的眼睛里顷刻间涌满泪水,一扭头冲进厨房,在那里哭。柳东想起身去厨房,被丁爷一把拽了,由她去!唉,真心话就这么难听?那高明,完全是个骗子,还是个注水骗子,那么多的水分你们真就看不出来?唉这年头,什么不注水?从西瓜到王八,连商品房都注水,缺德呀!要不那报上说,要让老百姓住上放心房,吃上放心西瓜和放心王八,像咱这样的,谈一个放心对象,嫁一个放心汉子讨一个放心婆姨生一个放心娃。鱼儿,你觉得洪雨阿姨和小蜂哥哥怎么样?鱼儿说很好呀,柳东爸爸,干脆,你我把他们娶回来吧?丁爷说,这娘儿俩呀,命不济,柳东你早干吗去了?

大生活17(3)

  邻桌的客人喊结帐,丁爷一口就报出价来,二十五块八毛给二十五吧您哪。那客人就很惊讶,咦,老爷子一点不迷糊!

大生活18(1)

  上面要来检查成都市的市容环境准备发一个什么奖了,市管会的人好言好语地对柳东们说你们这些沿街摆的瓜果摊儿也歇几天吧,兹当是过年了,你们方便我们也方便赚钱又岂在朝朝暮暮你我长相守千里共婵娟嘛。言语拿得顺,态度也和蔼,再不懂事的人也懂事了,这些日子你再敢把果摊摆出去,别说市管会了,摊友们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柳东和鱼儿坐在马路牙子上吃雪糕,他和鱼儿说着闲话,那个车叫奔驰,里面坐的统统是有钱人,那些钱却多半来路不正,正路上也来钱,但是来得少,来得慢,形容词叫涓涓细流,但是天一大旱你就傻了,人有时候需要花钱像洪水一样,比方说一场大病之类;那个没屁股的车是奥拓,它再小也算是台汽车;那是考斯特,从前坐鬼子现在坐汉奸;那个白色的叫奥迪,屁股后面四个环,所以我们还叫它四环素,四环素吃多了牙齿要吃黄,所以这些厂家把牙齿早就吃黄了;那是红旗,从前是坐毛主席和他的战友们,现在是人不是人都能坐;那叫救护车,你看它拉起警报别的车都给它让道可它还是跑不快,因为它太旧太老;那个车叫宝马,它为啥不叫宝驴呢?我也不知道;那是大公共,那是自行车,坐那些车的都是我们这边的,那些走路的,是人,那就更是我们这边的了……柳东说着开心地大笑起来。鱼儿说柳东爸爸你咋那么傻呢?柳东愣了,想了半天这些事儿确实没啥可笑的,也就不笑了。鱼儿说柳东爸爸你还是问我六加六吧。那好,六加六?鱼儿说,十二。十一加十一呢?鱼儿说,鹅十鹅,柳东说,看嘛,看嘛。他们就真正开心地笑起来。柳东的思路突然从笑声中挪到一个严肃的去处:就凭鱼儿把二说成鹅,我也不能把她送人!就凭这一条,你派出所来也不行,你们把鱼儿的亲生父母捉来也不行,这事就这么定了。

  晚上,洪雨带小蜂来柳东家,先叫小蜂带鱼儿出去玩,给了小蜂一张粉红色的钱,去打电子游戏去吃麦当劳去干什么都可以。孩子们走后柳东和洪雨就面对面坐下来。好一阵的沉默,洪雨藏了眼睛。柳东在等她说话。从前有一首歌,歌中唱道: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喂。这歌不错,但是它没有明确地指出这个耐心须多长,几天几个月几年还是几十年?只要爷爷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奶奶就会跑过来哟喂!柳东现在的心情很阴暗,想法也就有些恶劣了——只要爷爷耐心地等待——但是洪雨是藏了自己的眼睛,柳东心想她肯定有啥话要说但是羞于出口,就居然有些幸灾乐祸,我偏不帮你开口我憋死你!李圆圆来和柳东说离婚的时候也是这样藏起眼睛也是这样半天无言,最后说出来的话炸雷一样,她说柳哥我想了很久了我们离婚吧,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是我们太穷了,我不想像一辈子过这种生活,你看人家静妹妹,军官家属都不当了人家跟了一个做服装生意的,现在人家连“赛欧”都开得不爱了要开“雅阁”了。柳东无话可说呢。钱钱钱,命相连!钱那么好可是那些有钱人还经常说人家钱是王八蛋,他们都是好狐狸,一边吃葡萄一边骂葡萄酸的都是好狐狸,那些吃不着葡萄反说葡萄甜的,当然也是好狐狸,比方说李圆圆。现在的好狐狸太多了,那些满世界乱窜凡是没有被猎人抓住扒了皮的,统统是好狐狸,猎人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狐狸,换句话说不管大耗子小耗子,凡是没有被猫抓到的,都是好耗子,柳东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胡思乱想的时候洪雨开口了:

  “我要出几天远门。”

  “有多远?”

  “广州。”

  “广州远么?我以为你要去乌干达呢。”

  “小蜂要拜托你照顾几天。”

  “行啊,照顾一辈子我都没二话。”

  又是好一阵沉默,柳东心说你洪雨还有好听的话没憋出来呢,憋吧。

  “柳哥,你,你咋不问我去广州干啥?”

  “噢对了你去广州干啥?”

  “高明想在成都开一家粤菜馆,我们去广州请大厨。”

  “哦,”柳东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说是为我。”

  “看得出来。”

  “我说了这餐厅我可以经营但是产权我不能接受。”

  “我以为普天下我是最傻的,现在有个垫背的了。他给你,你就要!小蜂你放心留下,鱼儿有什么他就有什么,一碗水端平,平得完全可以当镜子。”

  洪雨的脸一下子沉下来:“柳东,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

  “我假装啥了?这么多年我假装过啥?我比真的还真!说实话我现在很后悔,但是后悔没有用了,洪雨小妹妹,你高高兴兴去,平平安安回,我是真心盼望你发财,只是发了财后不要骂钱。嘿嘿嘿嘿我过得很开心,你把脸垮起干啥?粤菜馆多好,虾子螃蟹王八蛋,以后我能沾你不少光呢,”柳东笑着,心说我偏不让你看见我很难过,姜是老的辣,我该算是老干姜了,在社会上蹬踏这么些年,辣死多少人啊你一个小洪雨还不要跟我玩儿这一套!你现在难过了,我知道你难过,又看上了钱又舍不得我,鱼和熊掌嘛!柳东现在觉得自己真正是很开心了。“噢,忘了给你倒杯水,来,喝水喝水。这个人哪,都是往高处走嘛,喜欢下坡的那是驴。广东那边人不错,就是说话难听点儿,慢慢就习……”

大生活18(2)

  “现在还来得及!”洪雨突然厉声说。然后拿出一枚硬币:“柳东你选一面,正面向上我就不走了,我跟你!柳东,我现在特别相信命,拿去,你甩吧。”

  那么这个小女人的命运就在这枚小钱上了,正面是柳东反面是高明。柳东很阴冷地笑了:“感谢你拿我当了正面,那你我就赌一盘?”

  洪雨眼里有泪:“柳东,我是真难!”

  洪雨确实难,难的程度出乎柳东和任何人的想像。几个小时以前,高明的秘书和洪雨做过一番长谈,其内容之残酷之狰狞,洪雨完全迷糊了,这番谈话和男女私情,金钱,道德统统没有关系,洪雨稍作权衡,柳东的砝码明显加重行情看涨了。当然柳东现在还不知道这一切,不然他不会开下面这句玩笑:“我要是造币厂的,就造一种币,两边都是正面我看你往哪儿跑!”

  “柳东我们今天不开玩笑好不好?”

  “那就不开玩笑。广州,你踏踏实实去,小蜂,你踏踏实实留下,这枚硬币,你也踏踏实实收好。赌来的婆娘比强拧的瓜还不甜,何必呢?你找高明甩过这枚钱没有?你该让那个王八蛋甩甩这枚钱!你让他甩了吗?这其实就是你的选择了,你看我还是善解人意的。”

  柳东以为自己把一切都看得透透的也想得透透的了:洪雨已经决定跟高明了,但是妄图使她自己好受些,就给老子我下一个套,我自己常说自己傻吗那是谦虚是大智若愚嘛,你要是也以为我傻,那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赌硬币?我要是赌赢了你还有很多别的摆杂别的陷阱,我要是赌输了那就不光是输了婆娘还输了我自己!我和高明之间的事我知道如何处理,不为别的就为这么久你叫我柳哥我刚才叫了你一声小妹妹,高明那个王八蛋以后敢对不起你,那他就出事了。

  柳东笑对洪雨说:“硬币我们就不赌了免得二天后悔,其实我还是很有些方向的,好几个婆娘现在是轮番轰炸我,我都快招架不住了,我只是不想太早地就给鱼儿找个后妈,后妈凶残噢,鱼儿现在还没有抵抗力,起码要等她长出乌龟壳来,后妈再凶残也把她踩不烂,哪怕把她踩进泥里都把她踩不死,这时候她才可以有后妈。现在我们来赌着玩儿,横竖都不算的。”

  柳东把硬币向空中抛去,然后拍在手背上,哇噻,正面!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哇噻又是,你说天底下还有比我更霉的霉鬼没有?他狠狠地缚了自己一耳光,洪雨就“噗嗤”笑了,眼泪就此流下来。

  这眼泪使柳东重燃起希望之火:原来还不到最后关头呢。

  其实最后关头早就到了而且已然过了,洪雨这个聪明透顶的小妇人已然做出了抉择,而且断无改动的可能了。

  夜里,柳东千载难逢地失眠了,他在设想有没有办法把高明和洪雨乘坐的飞机改革一下,就是洪雨坐在右边呢飞机的左边出毛病,洪雨坐在前边呢飞机的后边出毛病,总之是高明摔下去而洪雨飞回来。酒很好,酒瓶就在床头柜上,柳东时不时拎过来喝一口,酒中产生的想法就是如此鼓舞人心,如此皆大欢喜,当然为了不连累其他乘客只把高明一人摔下去,这样的飞机就更好。柳东没有坐过飞机,不知道飞机上有没有这种只把一个人摔下去的手段,这手段有百利而无一弊,民航和保险公司和柳东还有乘客还有飞行员,大家都不生关系,一个坏蛋好好地就不存在了,噢,是得好好琢磨琢磨……

  是时候和高明谈谈了,是场合穿西服了。高明是穿西服的,柳东就也穿西服,都穿西服谁怕谁?对着镜子打领带时柳东没有丝毫自卑感。第一个被震住的就是鱼儿,大睁着眼睛说柳东爸爸你要干啥子?柳东一下泄了气,说鱼儿你看我像不像?鱼儿说像谁?柳东说你反正就说像不像吧,鱼儿又说像谁,柳东说像那些……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今天要去给你谈判一个后妈回来,争取吧。柳东临出门时鱼儿突然说,柳东爸爸你太像了,柳东的心情就此好起来,十六加十六等于几?三十鹅!看嘛,看嘛,柳东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高明的公司很有谱,在府河边上一幢很漂亮的大楼的六层,这只是高明的若干公司中的一家,凑巧柳东只知道这一家公司,更凑巧高明今天正在这一家公司。柳东走向电梯时电梯门正好开了,哦呀呀拥出一拨健康活泼的美女,喳喳哇哇嘻嘻哈哈的很像都中了标,等她们出尽后柳东进了电梯,再是关门再是关不上,原来是一个保安在外面按住按钮等另一拨美女进电梯,电梯挤得满满的报了负荷过重的警,这就需要叉一人出去,美女们齐齐地看柳东,柳东就讪笑着走出电梯。不管怎样柳东最后是上了六楼,六楼的过道上有更多的美女,仔细看去中间有不少滥竽充数的,这时一个老南瓜对直走过来说:“喂,你,你找谁?”

  “找高明。”

  “男模特儿是明天试镜,”老南瓜说。

  “你才是男模特儿!高明在哪儿办公?”

  “请问你是……”

  “我是他大爷!”柳东刚说完这话就看见高明正和一面若冰霜的青年女子走过来,边走边说什么,面若冰霜的女子只点头不说话,然后高明就看见了柳东。老南瓜嘴快:

  “高总,这位先生说他是你大爷。”

  高明笑了:“没错。大爷,请。”又对那面若冰霜的女子说,“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五点钟我等你电话。柳大爷,请跟我来。”

大生活18(3)

  柳东的嚣张气焰顷刻间灰飞烟灭,难过地低了头随高明走。

  高明的办公室很大很气派,从窗口看下去府河水居然绿油油的,高明说请坐然后抓起桌上的电话说半小时之内我谁也不见也不接电话,放下电话后问柳东,大爷你喝点儿啥?柳东就更加不自在了说也是你的手下狗眼看人低,把我当男模特儿了,我能去干那种勾当?就……喝茶吧,我自己来自己来。高明双手捧上一杯茶,放在柳东面前。柳东看见茶几上一摞一摞全是美女照片,他想怪不得大街上美女寥寥,原来都到这儿来了。高明又在柳东面前放一盒“中华”烟,请随意。柳东说我抽这烟没劲,淡,掏出自己的烟来,高明就为他点火,然后坐回他的大班椅,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归置归置,拿起一份文件就专心看起来,就假装没有柳东这个人了!柳东的耐性渐渐到头了,就像慢慢燃烧的火柴梗终于烧到了手指头,待要发火,又想不出一点发火的理由——是你来找的别人,情理上应该是你先开口。柳东正琢磨,门外一阵吵闹,门被呯地推开,冲进来一个全世界最美的美女,然后是刚才那个老南瓜。

  “对不起高总,我……”

  高明说:“我知道是你拦不住。”

  美女说:“你就是高总?”

  “高明。”

  美女笑笑,很骄傲地从坤包里拿出一封信拍在办公桌上:“李叔叔给你的。”高明认真看信时柳东心想,原来还有比高明更邪的买主。

  老南瓜还在嘀咕:“高总,这真不怪我。”

  高明说:“我怪你了吗?以后再有这样的漂亮小姐找我,你在后面推她一把。这个先生在我这里吃午饭,去吧,没事了,噢,等等,秦主任。”

  柳东心想“这个先生”大约指我,老南瓜原来叫作秦主任。

  秦主任毕恭毕敬站立,脸上浮游着随时可以绽放的微笑,美女大约在高明的沉默中感到某种不安,全身的美感就有些收敛,换了一条腿支撑身体的重心,高明居然没说一声“请坐”。高明拿起电话,拨号前问美女,你是姓黄吧?美女说黄艳艳,高总。高明对电话说,“我是高明,黄小姐在我这里……有你的手谕,呃,呃……呃,嗯……嗯,嗯……呃……”这样嗯呀呃呀很长久的时间,放了电话。美女最初那种夸张放肆的美荡然无存,“高总,李叔叔他咋说?”高明浅笑笑,“你的这个李叔叔,打发过不少姑娘来,还没有一个像你这么自信的。秦主任,你带这位黄小姐,直接去试镜。”美女问:“我有希望吗?”高明说,“给袜业公司作形象大使呢,你的腿不行。”美女的明眸一下子成了死鱼眼睛,跟秦主任灰溜溜走了。高明继续看文件,柳东完全没有了抓拿。他真切地感觉到,确实有另一种生活,天旋地转眼花缭乱地和他全不搭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在成都就不可能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想:我的天哪!柳东恼羞成怒了,他被不干不湿地晾在这里,这算他妈的什么事儿!他得蛰蛰高明,这家伙太不可一世太假装人物太不是东西了。

  “喂,我说高明,有个人一直惦记你,问你好。”

  “谁?”

  “柳西。”

  “谁?”

  “我弟弟。”

  高明只微微一怔,眼睛仍不离文件:“谢谢他,也替我给他带个好。他本来要在山上呆七年,他们为什么只给他发了三年,他以后会知道的。”

  “因为你?”柳东嘲讽地问。

  “不,是因为你。”高明淡淡地说,在文件上签了几个字,又拿起另一份文件。

  柳东聪明的脑袋瓜已经成了浆糊,越搅越糊了。

  秦主任捧进两个大饭盒,从哪里拿出一瓶药,开盖,抖几粒在盖中,和一杯白水一起递给高明,等他吃了药接回水杯和瓶盖,都停当了,端起另一盒饭到柳东跟前的茶几上说对不起,我们这里就这个条件。盒饭很漂亮,柳东估计是三十块钱一盒的那种。高明吃得很香很认真,柳东却没有胃口。之间依然无话,柳东到底是憋不住了:

  “我吃过饭来的,你知道我为啥找你。”

  “知道。”

  “知道你咋不开腔?”

  高明关了饭盒,把筷子往上一插,噗的一声插进去,说:“这个饭盒要破坏掉,有人专门收这个,洗洗涮涮又拿来上市,坑人害人嘛。”

  柳东琢磨是不是也把自己的这盒饭,给它龟儿子也拿筷子一插,噗,他果然就插了,感觉痛快了一些,这盒饭他一口没动,心说你以为我们劳动人民没脾气?糟蹋起东西来比你狗日敢下手。

  高明用一张纸巾慢吞吞擦嘴,慢吞吞说:“我们之间的竞争,其实很公平,我从来不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高谁谁一头,钱算个啥?王八蛋!”

  柳东心想他遇上的又是个好狐狸。“外面那么多漂亮妹妹都是找你来的?”言外之意很明白:你身边那么热火,你还要到社会上去胡乱薅刨,你龟儿是吃到碗里看到锅里还惦记到地里,屁儿不但黑,还大。

  “广告公司嘛,我们正为一家很大的企业找形象大使,”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杂志,仔细看封面。

  敲门声后秦主任进来说:“高总,时间到了。”

  高明说:“知道了,叫他们等一下。”

大生活18(4)

  柳东无趣地起身:“我改天再来吧。”

  高明说:“何必呢?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我的工作,我的公司,你也都看见了,身边嘛,美女如云。你肯定在想,这个龟儿子看上洪雨啥子了?”

  是,柳东是这么想的,这王八蛋看上洪雨什么了,他想的是王八蛋,不是龟儿子。高明走过来,把杂志递给柳东说你看看这个。洪雨在封面上微笑,笑得满世界阳光。柳东纳闷,洪雨是啥时候被人糊弄到杂志上去了?还穿着空姐制服!

  高明说:“这位空姐,姓王。”

  柳东点点头:“我懂起了,你的初恋是不是?后来和你拉豁了,你想在洪雨那儿把她找回来?”

  “我不是一个痴情的人,买卖做到今天这个份儿上,我也早就是狼心狗肺了。”手机响了高明拿起来看看,放回桌上由它响。“前些年在江州机场的那次空难,还有印象吗?一百多乘客和机组人员,活下来十几个人,其中有我。”

  这匹狐狸的命还大,看样子只把他一人从飞机上摔下去的理论和实践都不存在了。

  高明说:“当时都知道飞机出毛病了,有人嚎啕大哭,我也很伤心,我不怕死,可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事没做完呢。这时候这位空姐出现在过道上,微笑着,对不起飞机出了点小故障,然后告诉大家各种应急措施,我能听出来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也害怕,她比我们大家更有怕死的道理,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她一直在微笑,那是我见过最好的微笑……那时候我想,能和这样的姑娘一起去死,那是我的福分。你看看她的笑容,就是这样,她还说故障正在排除大家都能平安着陆,一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坐下来,正好我身旁有一个空位,她的手直哆嗦,想系上安全带,大概……她还想像我一样,用双手紧紧抱住头,取下表脱下皮鞋,然后还能做些什么呢?这么一个好姑娘,如果活下来,也许嫁人生孩子了,也许傍上一个大款,闲暇时逛逛商场打打麻将,手气不好的时候也日妈倒娘骂几句,抽烟喝酒再‘嗨’个粉,百无聊赖时找个‘鸭子’快活一宿,漂亮女人嘛,这么活着也不是什么罪过,前世修来的?或者来世要偿还的?说不清楚。但是她死了,她的笑容也死了,那个好姑娘就定格了,定格在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然后嘛,我就遇上了洪雨,洪雨就像还活着的她,可是不抽烟喝酒打麻将,不嗨粉儿也不找鸭子,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她也算是定格了吧?说实话柳东,我认为我比你了解洪雨,而且多得多。”

  “她比洪雨瘦一些,”柳东喃喃地说。他妈妈的这叫啥子事儿哟!柳东往回走的时候恶嘲着自己,人模狗样的穿一套西服高矮要去给人家谈判,结果反给人家洗了脑袋,洗得是一清二白的你还喷不出一口痰,可着这成都市你想想看还有比你更傻的傻瓜没有?

  一辆运渣车开过来,被城管拦下来说它掉了渣,要罚款,双方交涉时又来一辆运渣车又被拦下又要罚款,第三辆运渣车又从拐角处开过来,柳东开心地大喊:“看,看,又来一辆又来一辆!”

大生活19(1)

  洪雨飞走的那天柳东使劲往天上看飞机,飞机威风,好看,呼啸声酣畅淋漓,只是不知道哪一架是飞洪雨的,洪雨要在哪一架上看那本杂志听高明给她讲王空姐的故事。柳东难过地低下了头,他想那基本上是夺妻之恨哪,可他还是把高明恨不起来,他对自己说,说穿了洪雨并不是你的妻,连未婚妻都不是,然后他就很了然了不再去看天上的飞机,它们爱咋飞就咋飞反正不关他一分钱的事。

  整整一天柳东都闷闷不乐,李八妹儿也很不开心的样子,尽管这一天他们的生意都挺好。

  柳东的三轮一进院门鱼儿就扑过来,颇有些心虚地看车上有没有卖剩下的半拉西瓜,柳东叹口气心想,这孩子,也有心眼儿了,屁大点儿个小四喜丸子,也长心眼儿了,就此决定从今往后决不再把卖剩下的半拉西瓜带回家。

  柳东带鱼儿去了丁爷的小饭馆。

  热气腾腾的饺子刚端上桌小蜂就放学回来了,大概是又挨了打,衣衫不整浑身上下乱七八糟的,柳东问他谁欺负他了,他不说,越问他越不说眼里还漫起一层倔强的泪水,柳东说你这样的话那就是神仙妖怪救世主都没法帮你了,来坐这儿一块儿吃饭。小饭馆里有雇了个打工妹,叫燕子,她给小蜂拿碗时手指在碗沿上按了一个黑手印,小蜂把碗往地上叭地一摔说上次我就给你说过了,燕子,你要再这样给我拿碗,我喊你蝙蝠了!柳东注意到,燕子看小蜂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仇恨满胸膛的样子。他想在燕子的心目中,小蜂是地道的少东家,是少爷了。从前讲“阶级仇恨”,阶级仇恨大约就是这样一点一滴被煽乎起来,最后就大家都火了,把旧社会给推翻个球的了。柳东又想,难道这社会又旧个球的了?

  还是鱼儿乖巧,鱼儿说丁爷爷我又给你画了三个猫,丁爷说哎哎我瞧瞧,一张老脸顷刻间笑得稀烂,就把这三个新猫贴在旧猫上了,谁知道这以后小饭馆的耗子又卷土重来,梁教授说这猫画得很抽象所以耗子不怕了,耗子没有到那么高的审美层次所以不怕抽象的猫。这都是后话了。梁教授是好人,好人哪!

  柳东喝酒的时候小蜂眼睛直直地看他,柳东说小蜂你也来点儿?小蜂说,来就来!柳东说这就对了,经常挨同学们的打,你不借酒浇个愁?小蜂喝酒的时候柳东有些幸灾乐祸,成都千真万确有一张报纸,这报纸千真万确载文说,幸灾乐祸有益于身心健康,这是千真万确的。

  小蜂喝酒喝得摇摇晃晃就吐很多真言,说柳东叔叔,我妈是肯定不要你了,但是我挑拨过她和高叔叔的关系,我有一次看见高叔叔和另一个女的在一起,他抱着那女的腰教人家打高尔夫,恶心得不是一般化,说实话我还是喜欢你,柳东叔叔你的确是好哥们儿,可是跟了你呢,你我就要过穷生活,穷生活是真把老子过怕了!唉,我要是有两个妈就好了,丁爷,来酒!柳东一下火了,厉声说,叫丁爷爷!小蜂说,莫名其妙你发啥子火嘛,简直莫法和你们大人商量点儿正经事!鱼儿说小蜂哥哥你再喝酒我就喊你转圈儿了,小蜂说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几?鱼儿说:二!小蜂就很纳闷地看鱼儿,明明是鹅嘛,什么时候成二了?鱼儿大声说,就是二,二!二!

  柳东也喝得有些摇晃了,打着官腔想心事:这个这个,嗯,关于小蜂经常挨同学打的这个事情,抽时间我是要过问一下地,但是这个这个现在而今眼目下,鱼儿上学嘛,是第一重要地……柳东认为,用官腔想些事情,这些事情就是会比较容易办到地,和打官腔是差不多一个作用。

  柳东的那些被买主们退回来的VKT,后来是全都派上用场,他不得不求人的时候就抱一台送那人,满面春光满腔仇恨——我一个一个给你们送VKT烧得你们天昏地暗!那天一早他就抱着一台VKT出门去找胡校长,还带上了鱼儿,他要叫胡校长亲眼看看鱼儿有多么可爱多么乖巧多么有培养前途,兴冲冲刚出门就挨了小张姐姐兜头一盆冷水。小张姐姐正从一辆“的士”上下来,喂,房东,这个月的水电费,缓两天算。柳东忙点头,缓,缓。事实上柳东这个院子只有一台电表和一只水表,小张姐姐爱交多少钱全凭她的心情,心情好时多交点,心情孬时少交点,她来成都这么久了心情孬的时候多。她夜里都是开灯睡觉的,柳东很心痛,想迟早要给她单装一只电表,转得嗖嗖的我看你再敢开灯睡觉!这院子里这么好的治安还把她凄惶得害怕灯瞎了,这很不好嘛。

  小张姐姐一般回家很晚,甚至天亮才回来,穿得很花哨很暴露很贴身,他不得不承认小张姐姐很好看。有一段时间他怀疑她是搞那个台子的,按照时髦说法是性工作者。但是又不像,因为从没见她带男人回家,柳东心想只要被我擒住一回,我立刻把你叉将出去。他曾问过她在哪里工作,她说这不关你一分钱的事,总之她是一个神秘的小婆娘,她不搞那个台子的话,靠什么生存?成都不是天堂,你不为它做出一般或特殊的贡献,她没道理让你白吃白喝。

  小张姐姐在厨房洗澡的时候,那哗哗的水声是比较摧残人的。他们曾经有过一次浅黄色的经历,饶是浅黄却也触目惊心,那天很热柳东很口渴,回家后直奔厨房,他感觉到她在里面洗澡但他还是推了一下门,门就开了,她正在洗澡,浑身上下除了水帘一丝不挂,被柳东觑了个正着,她的身材确实鼓舞人心呢,柳东故意尖叫了一声然后很委屈地说,你洗澡咋不关上我的这道门呢?小张转过身子,不耐烦地说,出去,出去。柳东又站了一会儿,轻轻掩上门,还留了一道缝,不过他再就没有勇气走近那道门缝,心里说看看嘛,看看有什么关系,又看不丢你一根儿毛!但他还是没有走近那道门缝,不管那门里是仙姑还是魔女,可那道门从此具有了巨大的诱惑,好像一堵长满了茂密的爬墙虎的墙,好奇的孩子总想把它们扒开罢论来,看看里面究竟还有啥。这以后小张姐姐又在厨房洗澡时柳东有几次轻轻推门,连尖叫声和委屈的埋怨都准备好了,但是门被闩上了。柳东常想,小张姐姐如果要主动和他苟且一下,他会假装无辜的样子半推半就最后不由分说地把她拿下。柳东有很强的性,半夜里消息树经常挺挺拔拔直冲霄汉,这时候小张姐姐又在厨房里洗澡,柳东恨死了那道毫无人性的无缝之门,但是说不定柳东也不会把她咋样,因为她在梦里勾引过柳东而柳东都是拂袖而去——他怕她赖他的房租,那可是柳西的钱,他出狱后会用这些钱做点小生意,再不能像过去那样狗撵慌了似的满街上乱窜。

大生活19(2)

  这一段时间小张姐姐的情绪很低沉也很凶恶,连鱼儿都看出来了,问柳东爸爸,小张姐姐做啥子了?柳东说可能是不顺吧,鱼儿又问我们顺吗?柳东说我们当然顺哪,我们是谁呀?鱼儿说我们是柳东爸爸和鱼儿啊!柳东说那不结了?等一会儿老师要是问你,一百加一百,几?鹅百!看嘛,看嘛。

  柳东进学校正是课间操时间,学生们穿成清一色,但是把体操做得乱七八糟,伸胳膊踢腿跟东倒西歪的木偶似的,柳东心想这要是我的娃娃我打得他们一个个遍街上鼠窜!

  为了鱼儿的学费柳东刚戒了烟,他把剩下的半条烟退给干杂店的三儿,三儿说戒烟是最容易的,报上说有个老外都戒了一千多回了,再来最后一支如何?最后一支就最后一支,抽了那么多年的烟我还怕最后一支?三儿说你戒烟是为了给鱼儿上学吧?柳东说简直天大的笑话,学费才几个散碎银子?我是为自己,从前小日子过得屁甜屁甜的嘛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我是没有所谓,现在而今眼目下,日子嗖嗖地比电表转得都快活,你我就要珍惜生命了。

  胡校长正好一人在办公室,看见柳东了很不耐烦地说你咋又来了?柳东点头哈腰地:又来了又来了,这回我把鱼儿带来你亲自欣赏欣赏?胡校长说不行,你得先找公安机关把这孩子的户口解决了,柳东说公安机关太忙,连坏人的事儿都管不过来,哪儿有工夫管好人的事儿?胡校长说,我们闲着吗?然后埋头看她的文件,和高明一样,假装没有柳东这么个人了。柳东一咬牙,把VKT放在她的办公桌上。这是什么?嘿嘿嘿嘿一点意思。什么?你给我拿走,让人看见什么意思?你把它收起来别人就看不见了嘛。你把这儿当哪儿了?这儿是精神文明建设的最前沿,你再不走我叫学校保安了!上课铃声,胡校长起身,我要给毕业班上课去,就这样吧!就哪样?你请回!校长大姐,你是想逼我们鱼儿自学成才不是?我没工夫听你废话。校长大步走了,柳东的嘴唇蠕动着说了些啥,翻译出来就是“我操你妈!”

  柳东和鱼儿走在走廊上,教室里的读书声让鱼儿羡慕极了,她从每一扇玻窗都往里看,柳东心里酸酸的。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押着小蜂走过来,看见柳东了小蜂站住,柳东叔叔,满面屈辱,柳东说小蜂你做啥了?女老师问,你是他家长?柳东说,差点儿就是了,女老师说你开什么玩笑,走!走!推着小蜂走了。

  屁大点儿个小四喜丸子,犯得上如此镇压么?柳东用官腔想,看来这个学校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那个胡校长么,先把她挂起来再说!

  鱼儿说柳东爸爸我们的微型空调呢?柳东说留在那儿,烧得他们天昏地暗!

大生活20(1)

  柳东的电视机完全没有图象了,只有声音没有画面,柳东还是让它开着,他在听一场足球赛,他假装那是一台收音机。

  李八妹儿进了院门,提很多东西,烟、酒、糖果点心,孩子的衣物,花花绿绿很多包,显见得是给鸡拜年来了,四川队把球传到右路,八号马明宇……李八妹儿四处张望那奇怪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发现是电视在说话她就笑起来,喔,闹了半天你是在听电视?你咋不请我坐呢?柳东指指屋檐下的一只小竹凳,那你坐呀。

  李八妹儿是冲鱼儿来的,这明摆着,她一直给鱼儿是扳起叫的,柳东后来再没让鱼儿去过他的水果摊,那就是在划船,但是你再划船你也架不住别人自搂。李八妹儿今天找上门来,那就是要自搂了,她送这么多好东西来,说明她手里的牌很大,弄不好是个满把!李八妹儿说:你现在晓得难了哇?为鱼儿上学的事,我到处给你打听过,在成都上学她要交借读费,七八千的那算是掐死你的温柔(典出自流行歌曲《恰似你的温柔》),好点儿的学校那就是如虎添翼,飞起来吃人!柳东说多谢你的关心了,李八妹儿摆摆手,说我也是那种人,自己过得吧,只比鬼火亮一点儿,假装太阳照别人,唉。

  差不多二十年前,柳东送柳西去的就是胡校长的那所学校,人家知道他们是孤儿,把能免的费都免了,老师们几乎是排队请柳西吃午饭,每顿有肉,吃得小柳西油光水滑的最怕过星期天,因为家里的伙食相对来说比较清淡。老校长不在了胡校长来了,这说明这世道真是变了。

  李八妹儿说,要不然我替你生气呢,气得我牙疼,你看这个药,治牙的,我生气呀!有没有凉开水?我这个人特别不能生气,一生气就牙疼。柳东说你是不是把卖剩下的龙眼吃多了?那玩意儿上火,一般人生气都是头痛,你痛的地方比较奇怪,没错没错,用头想不开了是头痛,用牙想问题想不开了才是牙痛,可是什么动物才用牙想问题呢?

  柳东不想给李八妹儿绕圈子了。李八妹儿,有啥话你明侃,刘三姐有一支歌,歌中唱道,我家不是财神庙,财主哪会进香来!李八妹儿说哎哟我的天,这个牙!你见过世界上有我这样的财主吗?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守一个破瓜果摊儿?柳东心想那你就是财主派来的狗腿子,不,是狗嘴子,再说了,财主就不守摊儿了?有个傻瓜电影里说财主家也没有余粮嘛,没有余粮的财主你不去守摊儿你做啥?

  李八妹儿拆开她带来的礼物,抓一包给鱼儿说,鱼,你到外面耍会儿,我们要说你的事,柳东向鱼儿点点头,鱼儿抱了那包东西,鬼子抱地雷一样小心翼翼出门了。鱼儿懂事,她晓得今夜凶多吉少。

  “柳大哥,你我实话实说吧,你这半辈子,你以为你经历过多少事儿,咹?嗬呀呀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以为人家都在算计你,我问你,你有啥东西值当人家算计的?就是你捡的那个鱼?我给你明说,没人想从你身边夺走她!”

  “我看谁敢!”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鱼上学的事,我给人家老两口说了,你猜人家咋说?人家说难得你一副好心肠,说你是好人,这儿有封信。”

  “给我的?”

  “给你?你算老几?嫌尿骚了你端碗水照照自己!这信是给那个胡校长的,老头老太太是干啥的你知道不?”

  “他们是干啥的?”

  “偏不告诉你,免得给你吓个青头儿大包来吊起!”

  “那他们也不能仗势欺人嘛。”柳东的口气和眼神,这时候都有些游移了。

  “你呀!刚认识你那会儿,我以为你多精灵的,现在我才晓得你有好傻,之瓜!之笨!脑壳之方!我走了。”

  “李八妹儿,你把这些东西嘿嘿嘿嘿……”

  “咋?没得受过贿吧长这么大?这是人家给鱼的,噢,烟我要拿走,这是人家老两口送我的。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呢?他们又以为我也是明白人。”

  柳东送李八妹儿出门,鱼儿坐在院门外发傻,李八妹儿拍拍鱼儿的头,走了,柳东在鱼儿的身旁坐下来。

  “柳东爸爸,我的事你们说好了?”

  “鱼儿,你是个好孩子,而且,你还特别聪明,特别懂事。”

  “我晓得。”

  “假如,我是说,假装现在有两个特别好的老人,特别特别……也有钱,想抚养你长大成人,因为他们特别特别喜欢你……”

  “柳东爸爸你不要我了?”

  “乱说!”

  “我晓得我的事你们都说好了,柳东爸爸,”鱼儿呜呜地哭起来,“柳东爸爸我二天不吃雪糕了,也不吃饺子了,我天天吃西瓜,柳东爸爸,我不上学了,不上了……”

  柳东难受到极端,心想都说我傻呢,这儿还有一个比我更傻的。

  鱼儿哭得喘不上气:“我不画画了,我不买彩色笔了,不买纸……”

  柳东一把搂过鱼儿,你看嘛看嘛,我说的是假装嘛,你咋这么脆弱呢?我说的是假装嘛。但是柳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样天塌地陷的哭,他是有过的,那是他爸死的时候,现在他还没死就让鱼儿哭成这样,你柳东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是这天夜里他没有对鱼儿说一句安慰的话,任她哭。鱼儿啊,既然是小王八吃大秤砣你铁了全身要跟我过,那你就要学会哭,学会哭了你才晓得人生有多艰难世间有多凶险东西有多烫,你才晓得真正地笑一回有多难,你才晓得你在这个家里还有责任,自己学会煮饭学会洗衣服学会照顾自己,当然二天我老了你还要照顾我,因为万一我讨不到老婆呢?你还要学很多很多东西,但是学会哭了你就学会了坚强,坚强不是屁儿黑,而是心冷似铁,心冷似铁你才能应付生活,你不能心凶,但是要心硬,心硬之后你就不会把鱼儿这样的小傻瓜带回家来自己给自己脑壳上抓来个虱子,你就不会白白地放过李圆圆让她给你戴那么多绿帽子你还在歌唱呼伦贝尔大草原,你更不会让煮熟的洪雨像鸭子一样飞到广州去,对那些当初哭着喊着买走你的VKT的人,你不会退他们一分钱,哪怕全世界都淹成电视上的孟加拉了你照样唱你的呼伦贝尔大草原,等你学到最炉火纯青的时候,是连乞丐你都要向他去乞讨,总之你这个青沟子娃娃你还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也许一辈子学不完,但是活到老学到老要像你的爷爷我的爸爸一样学到最后一刻,自己的遗体卖成钱了划算不划算,只有一样可惜啊,你再也没有一双水汪汪的清纯的大眼睛了!你的眼睛会变成狼眼,不过无所谓,一个人被十匹狼吃掉,被十一匹狼吃掉,一球回事!

大生活20(2)

  柳东这样边喝酒边对鱼儿诉说心声的时候,她早在床上睡着了,睡着了还一抽一抽的,居然把她还委屈了!柳东想这一回他绝不和鱼儿划船,这样长年累月地划下去会把她教成另一个柳东,那不是耽误了一个好孩子吗?

  第二天柳东醒来时发现到处都干干净净,床头柜上还有一杯凉开水,从前柳东宿醉醒来要喊:鱼儿,来水!才有水。但是今天他没喊来水却有水了。院子也很干净,鱼儿正在给三轮车的链条上油,看嘛,看嘛,一夜之间就把一个青沟子娃娃调教成大人了。柳东吃了个心硬,仍然没有一句安慰鱼儿的话,鱼儿,你中午还是到丁爷爷那里去吃饭还是丁爷爷给什么吃什么,回头我去算帐。柳东说完扬长而去,他想鱼儿肯定正在瓜兮兮地看他远去的越来越高大的背影,其实他真想跑回去恶狠狠地亲她两口,但是不行啊柳东同志,什么叫功亏一篑,这就叫功亏一篑!

  老苏从前不知道是夸奖柳东呢还是挖苦柳东,说柳东啊,有你这样的人在,世界永无宁日。狗日的他把我柳东抬举成本拉登了。世界无宁日,好啊,人人都分出点儿精力去应付别的事,鱼儿的生存空间或者会大点儿?你看全国人民都在抗洪抢险的时候城管部门来清理过水果市场没有?是啊这革命道理明摆在那里的。

  柳东大踏步向胡校长的学校走去,兜里有李八妹儿带给胡校长的那封信可他已经假装它是一柄尚方宝剑了——你不接招我就先斩后奏!要不然说古书害人呢,从前害的是别人,现在害到柳东头上了。胡校长看完信后很阴冷地笑着说,你的路子很野嘛。然后她埋头看文件又假装没有柳东了,上课铃又响了她又要去给毕业班上课了。柳东说我的信呢?她说那是写给我的不是给你的。柳东一头雾水,这么说鱼儿还没有上学就被开除了?

  在家里喝了很多江津白后柳东判断他下午还是要去上班,满满一三轮车的瓜果,你敢不卖它,它就敢坏,比那些大盖帽还不讲情面。

  鱼儿不时地怯怯地看柳东一眼,她在等柳东说些温暖人心的话,但是柳东偏不说那些话,柳东骑三轮车出门的时候,鱼儿的眼圈又红红的了。鱼儿还应该学会不哭,你看在农贸市场人们要杀鱼的时候鱼哭吗?先由买主在鱼们中左右为难地选拔出一条来,卖主就把它活蹦乱跳捉出来,怕它再活蹦乱跳的在秤上称不准,就拿刀背黑起屁儿砸它的头,砸晕了再上秤,然后给活生生的鱼刮鳞挖腮剖腹掏肠,鱼的眼睛黑溜溜的,嘴巴一张一张地还活着,就是这样它都没有哭,它只是在想你们今天是要红烧我还是清蒸我。但是,它就是不哭!

  李八妹儿对柳东说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柳东说,人家不买帐,李八妹儿大睁眼,怎么?不可能!柳东说不管咋样,你还是要代我谢谢那老头和老太太,我能感觉到他们是好人,但是那个鱼儿吧,是人,她不是一个什么物件儿,给谁是谁,我和鱼儿谈过,是谈判,她不同意。李八妹儿说那就算了,这么久了我看得出来,你其实是个好人,好好把鱼儿带大,她跟了你不会吃亏,李八妹儿又说,成都的婆娘些眼都瞎了,整得你一个人单耍,浪费嘛,柳东说还是有人追求我的,但是我不想让鱼儿吃亏,有些人结婚后撕下面纱之死歪万恶,也有些人撕下面纱反倒温柔得多,我吃不准,我结二道婚受二茬罪没啥,鱼儿可怜哪。后来柳东就睡着了,再后来李八妹儿把他摇醒,说下月起要涨摊位费了,你参不参加集体罢市,要参加的话就在这上面签字按手印,柳东说大家签我就签,我随大流。

  后来没有罢成市,菜市当局贴出一张告示,说是把街道办事处的精神理解错了。李八妹儿说,放屁!谁放屁,谁心慌,放屁的娃娃先开腔!

*第三部分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小蜂一个人,以为他孤苦伶仃地没有爸爸是不是?看着我的眼睛,都看着我的眼睛!谁是头儿?检举可以自首也行,我党历来的政策还要我重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协从不问首恶必办!都不说话呢?我小时候打架比你们强,一进派出所,立马就把所有责任一肩扛了,简直一代不如一代!

大生活21(1)

  柳东骑三轮回家的路上看见了小蜂,很狼狈的样子,脸上有爪痕,书包的背带断了一半,衣服很脏,虽然眼里还有泪,但是眼光很威武,总之很悲壮的样子。

  “小蜂,又让人给抹了?”

  “我们是对抹。”

  “你抹输了?”

  “抹了个平手。”

  “我看不像,他是谁呀?”

  “班长。”

  “原来是个当官的,来,来,上车,当个班长就敢如此欺负你我老百姓?上回也是他干的吧?为啥老是揪住你不放?”

  “他在厕所里抽烟,撞我枪口上了。”

  “你就告密了,唉,告密这种事,一般不是叛徒就是汉奸,以后他就是吸毒你也假装没看见,说到底这不关你一分钱的事。”

  “他没有吸毒。”

  “我说假装嘛你那么迟钝呢?不过这个小王八蛋也太不象话,看起来我要替你想想办法了。”

  “柳东叔叔咱们晚上喝酒吗?”

  “明知故问!”

  星期六的早上,柳东在府河边教小蜂打架,他对小蜂说打架是有诀窍的,只要你把全班最歪的那个娃娃打赢,这叫擒贼擒王,以后你就是王了,你就可以和全班同学相安无事好多天,这时候又有谁冒皮皮想欺行霸市了,你就再擒他一回,要下毒手尤其是前几下,一定要用全力越狠越好但是你不能用直拳,虽然手快但容易把人家鼻梁骨打断,这样你还来不及享受胜利的喜悦你妈妈就被学校擒来了,你要用勾拳,采用泰森式勾拳,从下而上,照下巴给他一买卖,越狠越好,还有一个秘诀,出手前你要假装特别害怕特别怂,假装立马就要鼠窜,东张西望看退路,他正得意的时候你就照他下巴来一买卖,使上全身力气,像这样,你来几下我看看。

  府河边上有很好的草坪和树,每天早上有很多妄想长命百岁的人在那儿舞刀弄枪地砍砍杀杀,一位正在剑走游龙的老太太说,咋这样教娃娃打架呢?柳东说你会打架?那你来教,老太太说没见过这样当爸的,小蜂说她以为你是我爸爸,就很快活。柳东说还有一个狠招,用到万不得已时,来,你架住我的胳膊,用膝盖猛顶我的消息树,屁儿越黑越好,话没说完小蜂就真的给柳东来了一下,立竿见影,顶得柳东痛不欲生,小蜂很得意,柳东说小蜂,你来,来,抱住这棵树,就像你刚才顶我那样,要狠要猛,话没说完就听小蜂哎哟一声叫唤,树老了树皮很硬,就见小蜂双手抱着受伤的膝盖另一只脚一跳一跳地满地乱蹦,柳东非常开心,你看这有什么难的,一学就会,下面我教你躲闪腾挪和勾拳,突然轻轻地叹口气,越看小蜂越不像泰森,倒像一只在树叶丛中喳喳叽叽的胡豆雀。

  小蜂确实立竿见影了,立小竿见大影。星期六学打架,星期天在哪里胡乱演练了一天,星期一就被派出所归了案。丁爷冲进小院时柳东正在洗头,蹲在屋檐下,鱼儿用一把浇花的水壶给他淋水,丁爷急得满头大汗,话都抡不圆了,这,这叫你我怎么交待呀!柳东慢吞吞说,看把你急得,大街上走美国兵了?

  派出所的门口,几个警察正蹲在门口吃盒饭,看样子警察也没什么余粮,以为柳东是孩子家长,说你先到那屋里等一会儿。派出所修得很像四合院,墙角码了一排破旧的自行车,一个小伙子抱着一棵女贞站在树下,原来是被铐在树上了,这招很绝,他要想逃窜的话,除非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本事。另一边的屋檐下蹲两个姑娘,被铐在一起的,头埋得很低,穿的飞叉叉的,一看就是从社会上来的,这招也绝,她俩要是想逃窜,只好变成比翼鸟双飞燕,相对来说小蜂的待遇好得多,和五六个小男孩在办公室的一排椅子上,都是落花流水的样子,脚下有些书包和一个皮球。

  看见柳东了小蜂喊了声柳东叔叔,柳东狠狠瞪他一眼,在办公桌后坐下,翻看桌上的文字材料,没有关于小蜂的。有个警察从门外探头,柳东说你放心,这些个小王八蛋,有我在,一个个先把它们煮熟了省得以后真变了老鳖爬出壳来祸害人!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咹,小小年纪就出没于派出所,长大了咋得了,上国际法庭?说说吧,咋回事?谁抹谁了这回谁先动的手?有个小屁孩儿臂戴两道杠,是个当官的,他说叔叔我想上趟厕所。当然可以,管天管地不管拉屎放屁你去吧。他出门时走得很艰难,看样子小蜂是用了那道损招了,我不是交待过吗,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小蜂说已经万不得已了,那就是班长,擒贼擒王的革命道理也是柳东教的,贯彻得很坚决很好,柳东心想他要在真警察来之前先把这个案子审结了,两拨打架的,分开坐,跟小蜂一拨坐这边不动,另一拨坐那边去,孩子们全都坐在那边去了,剩小蜂一人孤零零的,唉,小蜂,你咋是如此不得民心?说说吧,咋回事儿?孩子们乱纷纷的回答只能听个差不多的意思——我们进来的时候已经交待过了。

  用警匪片中的酸词儿说就是“案情越来越复杂了。”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小蜂一个人,以为他孤苦伶仃地没有爸爸是不是?看着我的眼睛,都看着我的眼睛!谁是头儿?检举可以自首也行,我党历来的政策还要我重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协从不问首恶必办!都不说话呢?我小时候打架比你们强,一进派出所,立马就把所有责任一肩扛了,简直一代不如一代!

大生活21(2)

  班长回来了,双腿分得很开走路劈叉似的,我扛,警察叔叔我扛。

  还是有见义勇为的,啊?

  班长说,警察叔叔求你不要告诉我爸爸。柳东说是啊是啊,一直在爸爸面前假装一个好孩子嘛,身为一班之长,你以为你是多大一个贪官呢?都给我站起来!都站起来了,只小蜂一人得意洋洋坐着不动。还有你!小蜂也站起来。柳东对班长说,就是你在厕所里抽烟?我,抽烟?不敢承认吧?抽烟有啥?我比你还小就会抽烟了,来,接上,我请客。班长说我从不抽烟,我爸得的是肺癌,现在连我爷爷都戒烟了。

  看样子这是真话。柳东瞪了小蜂一眼,小蜂头一歪去看窗外。

  “还有你们几个,班长的狗腿子,再不然是跟屁虫?”

  全都笑了,连柳东自己。

  “有啥好笑的?一会儿你们家长来,打得你们一个个遍街鼠窜你们信不信?”世间万物皆物物有降物。我就不信,反了你们这帮小兔崽子。

  班长用哭腔说,求求你警察叔叔了,不要跟我爸说,我妈说我爸活不了几天了。唉,柳东想这班长也挺可怜的,眼看着跟我跟小蜂一样,也要成缺爹少娘的苦孩子了,惺惺惜惺惺他的口气也缓和下来,那你也不能胡作非为嘛,不能因为你快没爸爸了你就不是普通人了嘛,好好的你们打什么架呢?都是祖国花骨朵呢,无非是,有的花骨朵,长得大点,好看点,就当班长,还有的,像小蜂这样蔫巴皮臭的,就当平头老百姓,那也是革命分工不同呀我的小同志哥,再说呢,现在而今眼目下你是一个大花骨朵,你就能保证你将来一定能结成一个大瓜?你是保证不了地,像小蜂这样蔫巴皮臭的,你敢说他将来不是一个大瓜?你也是保证不了地。小蜂说你才是一个大瓜。全体笑。柳东说我只是个比方嘛,我小时候的班长比你强啊,人家戴三道杠,又如何?现在戴的杠杠更多了,劳改服,在山上种树呢。所以你们回去以后呢,这个这个要把这个会议精神带回去……

  一个警察走进门,笑吟吟的,柳东知道他一直在门外偷听,柳东有很多话更其实是在教育他。警察一进门柳东就站起来,警察说你很会讲道理嘛坐,坐。柳东很忠厚地说,还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小四喜丸子,我主张这回划他们一桨,叫学校叫家长晓得都不好,你看这儿还有一个班长,好不容易混上个一官半职再让老师给捋了,你说呢所长?

  逮住警察了你就要喊他所长,当然逮住交警了一般你要喊队长,这样你的问题就要单纯些,但是逮住局长了比方田庆他爹那种角色,你还以所长队长地喊,你的问题就要复杂得多。成都现在比较流行把不认识的女性称为美女,和把警察称为所长是一样的概念,话好听了脸就好看事情就好办,比方你去问一个守烟摊儿的老南瓜,你说美女,去郫县咋走,她会很耐烦地告诉你,从这儿一直往前,抵拢倒左拐,再抵拢再倒右拐,再抵拢再倒左拐,只要你没有拐回来,郫县就到了。人嘛,谁不喜欢戴高帽子,只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的那种高帽子。你再比方有人问柳东,说帅哥,去纽约咋走,柳东就真敢给他指路,纽约?远噢,你只能坐飞机,抵拢倒拐就是机场高速,你要走国际通道,只要反贪局没有布控只要飞机不栽,你就到纽约了。但是如果你把言语拿得不顺脸青面黑去问路,一般就都是给你指反方向,等你南辕北辙越走越远兜一圈回来的时候,纽约早就拆迁个球的了,而郫县呢?郫县根本就不存在,郫县哪儿存在嘛!

  柳东对所长说其实都是些好娃娃,这也就算进过局子了,以后往档案里一装,这一辈子不要说当省长市长了,当个县长都玄呢你说呢所长?

  警察就对那些娃娃说,听见了嘛?这个不是吓你们的,天也不早了,爸爸妈妈也该着急了,以后我再在街上看你们打群架……好看哦,围那么多人看你们,说你们是一拨小流氓,大流氓都没有进去小流氓又出来了,笑,笑你们个球!

  警察说就这样了吧,这位很会说话的师傅,既然你一个人来了,那就麻烦你把他们一个个送回家,外头那个三轮是你的吧,你咋不上锁呢,你以为派出所就不闹贼了?我们张所长挂在墙上的一把日本军刀,说是冈村宁次的小舅子的,结果还是让人偷了嘛。

  柳东载了一三轮的小四喜丸子回家,小蜂最近,先送他,柳东说小蜂你叫丁爷爷给你打整打整喂饱了再回家,说不定你妈今天回来呢看见你这模样不知该怎么骂我了。

  “叔叔,小蜂是个贼!”小蜂走远后孩子们七嘴八舌说。

  “他偷我们很多东西,啥都偷。”

  “他只偷我们的,不偷女生。”

  孩子们不像撒谎,柳东心一沉,吃喝嫖赌抽,搂拐诈骗偷,十毒之中偷是最下作的。

大生活22(1)

  洪雨的新餐厅开在羊西线上,这些日子忙装修,很晚才回家,丁爷常去帮忙,发表各种不同意见其实是在帮倒忙,就被洪雨叉回来,洪雨说你不回小饭馆,小蜂晚上回来吃什么?总之丁爷最近的情绪很高,一说起规模巨大的新餐厅就高兴得直喝江津白,来,喝,有日子没喝了,也没多少日子喝了,丁爷然后抱怨说,人家洪雨开的新餐厅,不卖江津白了,你说丁爷以后咋整?这么抱怨着的时候,丁爷对自己美好的未来充满希望的阳光,那阳光闪耀得丁爷眼花缭乱,柳东是由衷地为丁爷高兴,他眼里洪雨是个好人,她发达大了丁爷肯定也沾光,她和丁爷虽然经常是磕磕碰碰莫名其妙就掐将起来,其实情同父女。洪雨曾对柳东说她一看见丁爷就想起自己的父亲,都是那么与人为善那么爱唠叨,都那么爱喝酒,喝了酒后都喜欢胡说八道但是头脑都格外清醒。

  小蜂回来了,燕子给他上碗时也像鬼子捧了地雷,小心谨慎得用双手只捧住碗底,小蜂说这就对了,可以暂时不叫你蝙蝠了。但是燕子瞥小蜂那一眼里,阶级仇恨并未消弭反而更盛。

  丁爷感慨说这有些人吧,特穷的时候特不像人,他不敢做人哪,逮谁,谁是爷,一旦有了钱又有了势,你以为他能像模像样做回人了?有钱有势的时候那就更不像人哪。

  鱼儿说丁爷爷我吃饱了我去画画了,丁爷就很慈祥地抚摸鱼儿的头说这回给爷爷化几匹真猫吧,你画的假猫连死耗子都唬不住。鱼儿说,哎。丁爷对柳东说你瞧这是多好的孩子。丁爷是有所指的,他经常把鱼儿和小蜂来做比较。

  柳东想这世上确实有这种人,被人家爱得死去活来了而自己还浑然不觉,你比方鱼儿,说不定还有我,另一种人被人家烦得都想掐死他了自己也浑然不觉,你比方小蜂,还有高明。小蜂是应该好好修理一下了,偷东西,往老师的自行车锁眼里灌五0二胶水……唉,小蜂哪,难怪你的同学们看不起你。小蜂发了一阵呆后说柳东叔叔,我们班主任老师说了很多回了,她特别想接见你。

  小蜂的班主任柳东是见过的,就是那天在走廊上押解小蜂的那个恶煞。他们在办公室坐下,双方更无寒暄,她直接拍马过来:

  “我一直想开一个很特别的班会,让小蜂把偷来的东西还给同学们,争取大家的谅解,你看如何?”

  “就是开个退赃会嘛。”

  “没这么难听吧?”

  “后面再站两个傻瓜警察,等赃物退完了宣布对小蜂从宽处理当场释放,是这意思不?”柳东心想你要和我真刀真枪干,你就简直还没有认到秤,你也不打听打听柳东是什么品种。

  “小蜂这孩子,我总觉得他和周围有一种敌对情绪,作为一个孩子,这种心态相当危险,他不会是受你的影响吧?”

  “我们倒是常在一起交流,噢也就是吹牛皮,从黄牛皮吹到野牛皮越吹越玄乎,你什么意思?”柳东突然感觉自己上了班主任的套。“你说小蜂受我的影响?”

  “我看像。这么小的孩子,就对周围,对社会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将来他得吃大亏,作为他的大朋友,你不认为你有责任吗?”

  柳东语塞了,我有什么责任?这么多年我和城管和警察,和厂长和老苏和李八妹儿甚至和李圆圆,连那个小张姐姐那个高明,他妈的我是见人就下矮桩见人就划船,小蜂没学会我这些本事那是我们交流不够因为我没当成他的后爹,要不然我天天打得他鼠窜连看见鱼儿画的抽象猫他都要划船你信不信?当然这种话不能对班主任说,像这种严肃认真的大小南瓜散见于世界各地,你和她们幽默完全是对牛弹琴,而且是对野牛弹琴,弄得不好这野牛还会端起犄角“哞”地一声惨叫给你冲将过来!柳东在心里嘲笑班主任的时候已然有底了,这个班会可以开,但是不能开成退赃会,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退赃了长大后他还要退些啥?小蜂这孩子,死了爸后娘儿俩都很难啊,在社会上受了气他妈只能抱着他在他爸的遗像前暗自饮泣。小蜂偷东西不是图实用而是图报复,受了同学的气,又打不过人家,那就偷,他咋不偷女同学的东西呢?江津白的好处就在这里,班主任接见柳东时他先喝了二到三两,酒其实不光壮怂人胆,更壮英雄胆,颜良文丑就是死在我们关公酒后那么一两刀,柳东的豪情就在脸上显现。班主任说,我听孩子们说你很会讲道理,这个班会你来主持,如何?柳东最终是接下了这宗买卖,他不是看在洪雨面子上而是看在班主任面子上了。因为他发现这个班主任虽然总体上不及洪雨,但还是有鼓舞人心之处,河内无鱼虾也贵,洪雨不跟我了,我退而求其次追求班主任呢?

  一个长期睡素觉的人,什么稀奇古怪污七八糟的念头全有,只不过大家都假装成好人一样,早上见面的时候你买油条他买豆浆,假装昨天晚上都没有梦见麦当娜或者玛丽莲·梦露,谁也没有梦淫或者遗精,更没有谁梦见漂亮女邻居,柳东这些年也梦过洪雨和小张姐姐甚至镜框中的鱼儿,最恶劣的一个梦是他成了康熙大帝,每天在电视上正而八经为国家大事操劳,后宫里却有无数美女为他争风吃醋生儿育女,真是想再活五百年哪,可是活到现在你咋整?光是一个重婚罪就可以判他五百年。总之和班主任这次会晤后柳东真是希望在梦中见到她。班主任长得文文静静的多好,又斯文说话又细腻,还时不时扶一下眼镜,完全不是那天那个押解小蜂的恶煞了。柳东对自己说能娶上这么一个知识分子,你应该知足了。河内无鱼虾也贵嘛。

大生活22(2)

  为了把这个班会开成一回事柳东设计了很多台词,可是一看见胡校长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就没有方寸了,班会还来了不少老师,和胡校长一起都坐在后排。

  这个这个……柳东拼命清嗓子,我是不主张大事小事都开会地,但是有些事情是非开会不可地。昨天上午,你们的班主任老师接见了我,我长到今天,被人接见一次是不容易地,你们笑什么你们这些小四喜丸子,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丁爷就是这样称呼我的,因为小四喜丸子总有长成狮子头的时候,就是说你们也有熬出头的那一天,当爸爸了当妈妈了再生个小四喜丸子,盼它长成狮子头。在众人的笑声中柳东突然住嘴了,他发现这比喻经不起推敲,长来长去都是一道菜,只不过从一道小菜长成一道大菜,从一道北方菜长成一道南方菜,终于还是和我一样没出息,你们应该长成厨师,拿别人当菜,更应该长成高明,当吃菜的人!柳东看见班长笑得很开心,就想拿他开刀,擒贼擒王:

  “你是班长吧我们认识,我想问问,你这个官,是大家选的还是老师发的?”

  “是我们大家选的。”“是无记名投票他有九个‘正’字。”

  “……”

  柳东说:“你们没有看老师的眼色行事?我们小时候选班主席,完全看老师眼色!”

  “我们也是,”一个孩子突然说,“老师经常表扬谁,我们就选谁!”

  全体大笑,班主任是微笑着去看窗外。

  “好吧,班长,你先说说,你现在最想接见什么人?”

  想了很久班长说,“我想接见我太爷爷,听我爷爷说我们家从前有很多字画,特别古代的那种,后来都让我太爷爷烧了,我就想问问我太爷爷,他为什么烧它们?”

  “是啊为什么烧了呢?有谁知道?”

  “因为太爷爷神经短路了。”

  “那是假字画。”

  “文化大革命!”

  “都说说都说说,还有谁想接见谁?”

  “我想接见秋天,我想问问秋天为什么这么短。”

  “说嘛说嘛,畅所欲言,不要往后看你们老师的眼色。”

  “我特别想接见香肠。”

  “香肠是谁?”

  “我们邻居养的北京犬,专门咬我,别人它都好好的。”

  “我想接见孙悟空,我一上数学课就犯困,是不是他给放了瞌睡虫。”

  都在笑的时候胡校长严肃得不是一般化,鱼儿不上你们学校了行不行?你们学校有什么了不起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李白杜甫孙中山毛泽东,哪一个是你们学校培养的?

  班主任从后排站起来,“柳东老师,现在是不是引导大家都谈谈理想?”

  看老师的眼色现在该谈理想了。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下午的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大人孩子就纷纷看表,胡校长说我看今天我们把这个课上完,大家觉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继续上课。

  “我吧,我就老想有外星人入侵地球,灭我们全人类,我就老灭外星人,老救地球!”

  好,好,小傻瓜老看外国科幻片,看样子是把脑壳看方了。乱七八糟现在是满堂乱叫,果然都是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有想发明一种树,一夜成林覆盖罗布泊和塔克拉玛干的,还有一位想把一些小鱼装在玻瓶里埋入地下,等它们长得奇形怪状了肯定可以卖个好价钱,把波音飞机剪了翅膀参加F4比赛,中秋的月亮挂在天上不走了天天吃芝芝月饼,克隆一个我专门上学做作业,弹钢琴我就管上网和吃必胜客,我爸现在是个中校,他说只要一打仗他就能当将军,为什么总是不打仗呢?发明一个学校,天天放暑假而且没有暑假作业,只在学校睡觉,在睡觉中长出学问来,把成都所有的中学都改叫四中或者七中,把全国所有的大学都改叫清华和北大,这一理想立刻被全体接受获满堂彩,这时候班长突然杀了柳东回马一枪:柳东叔叔你的理想呢?

  “开洒水车。”

  哄堂大笑。你乱说你乱说,你拿我们当傻瓜逗我们玩儿吧?你们大人老是觉得我们傻,其实你们才傻!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现在的理想,就是去开洒水车嘛,噢对,还要把那些VKT再鼓捣出去!至于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嘛……”柳东突然意识到他居然也是有童年的,也有过理想,他的理想就是能把总是病兮兮躺在床上的爸爸安顿到最好最干净的医院,医生护士像电影上的一样和气可亲,然后他就带上几个现代化的正规军,到一九三七年去和鬼子干一仗,可惜那时候没有我也没有你们更没有现代化的正规军,小日本有啥?不就是比我们多点飞机大炮坦克嘛,狗日的拿科学打我们!我们现在也有科学所以我说同志们,要好好学习哪,月亮算个球,你们要当太阳!太阳一出来哪个月亮敢嗨嗨?哪个月亮敢撞我们的飞机炸我们的大使馆?哪个月亮敢和太阳比脸色?噢对啦,这个班会的主题是小蜂,全班就是他一个人还没有混进少先队,我入队也晚,五年级才戴上红领巾,十一月十八日,刘文学牺牲的那一天,你们听说过刘文学吗?为了几根儿海椒让地主给掐死了,他要是活到现在肯定是当爷爷了,他能去种漫山遍野的海椒……我扯远了,小蜂为什么不能参加少先队?你们这不是往台湾逼他吗?

大生活22(3)

  班主任和胡校长嘀咕一阵,走上讲台,说今天的班会就到这里了,然后从讲台下拎出很大一包东西:

  “今天这个班会,我想大家会记住很久,至少对我来说是终生难忘。现在有一位同学,想接受大家的谅解和友爱。”班主任把一大包花花绿绿的文具全抖落在讲台上。

  胡校长最后留下了柳东一个人,你带来的那个小姑娘,总要有个姓吧?噢,她姓柳,柳鱼儿。胡校长说暑假过后你就带她来上学吧,你的那个微型空调多少钱,我买了,柳东说我那是憋的坏,想烧坏你们家保险呢,胡校长说没关系,我买了。

  柳东收了胡校长的钱,收钱时他对胡校长陡生敬意,他发现胡校长的笑容是很慈祥的。

  人一慈祥,唉,那就是慈祥了。

大生活23(1)

  柳西回家推开自己的屋门的时候,小张姐姐正戴了随身听在跳健美操,腿踢得很高满屋是暧昧的魔力。这个瓜婆娘不会是我哥趁我不在给我薅刨的嫂子吧?小张姐姐拽了耳塞说你就是柳西?说得好好的你在里面泡三年咋这么快你就出来了呢?柳西说我在里面人见人烦,今天一大早一个警官朝我后脑壳恶狠狠给一巴掌说你滚,就把我叉出来了。小张姐姐说你出来了,我咋整?柳西说是啊,有人欢喜有人发愁嘛,这么说着柳西的眼光就黑下来,小张姐姐说你给我半小时,我收拾收拾就走。柳西说你真不是我嫂子?小张姐姐哼了一声,笑话!柳西说那我就踏实一些了,我哥他再傻,也不至于引狼入室,不过你我,说不定还可以往后面发展一些故事,你好好住你的,我有地方去。

  柳西用拳头砸墙的时候柳东很冷静地看他,直到他的拳头鲜血淋漓,柳西说我是绝不会再和人打架了,柳东说弟弟呀,要我相信你不再打架,那是很难的呢,有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嘛,好生生的又不装神弄鬼又不招惹是非,你就受气受委屈了,那个血就蹭蹭地往头上汹涌,柳西说,哥,今后就是有人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撒尿,只要他骑得上去,我忍,我就假装是虾子,透明透亮的我浑身上下没有一滴血!柳东说虾子是没有血,但是放在锅里一蒸一煮的还是遍体通红,没有血,有血性呀,虾子很有血性呀!哥,你还是不相信我?柳东迟疑地说,那高明的事儿呢?柳西说我早想开了,算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听说我的这次假释,高明是帮了大忙的,柳东眼睛鼓得像铜铃,他为什么帮你?柳西说我以为你求他去了呢。柳东说这可能吗我去求他?柳西疲倦地笑一笑,为了自己的亲兄弟嘛,向自己的情敌下个矮桩,情理之中的事,伤你自尊了?鱼儿这时突然冒出一句话:

  “柳西叔叔什么是假释?”

  柳西说:“假释嘛,啊,是这样,柳西叔叔犯错误了,政府呢,轻轻用手指一弹,就把柳西叔叔弹进去泡起来。本来呢,是准备泡三年……”

  柳西瘦了,硬了,胡子拉茬的,眼光懒散,他双手拍拍鱼儿的两边脸颊,“哥,这是你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我走了。”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政府把你叉出来了,我再把你叉出去,这叫什么事儿,你就住家里,我喊那个小张姐姐另外租房去,在她找到新住房以前,你就跟我挤一挤,柳西说,那鱼儿呢?鱼儿说你就假装没有我。但是柳西坚持要走,说田庆的爸爸刚去世,田庆不到三十岁就成了孤儿,也是怪可怜的,要柳西一定去陪他住些日子,柳东也就无话可说了,他把柳西送出院门,悄声问:

  “你出来之前见到李圆圆了吗?她怎么样?”

  “还那样呗。”

  “她没跟你说什么?”

  “噢,对,她倒是常说起你,说你是个好人,但是好人的心肠狠起来,更坏。她什么意思?哥,你是不是旧情萌发了?”

  “我总觉得,这事儿我一直没想清楚,柳西,如果说你有一个亲侄女儿,我说的不是鱼儿,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个亲女儿……”

  柳西摸摸柳东的额头:“哥,你别吓唬我,你好好的。”

  “算了算了你走吧,记着常回来看看。”

  “哥,我看那个小张姐姐,虽然喳哇一些,还将就,我在山上常听人说,锅里有煮的,包里有数的,胯下有杵的,只此三样人生足矣。”

  “滚吧,滚!”

  望着柳西的背影,柳东出了好一会儿神,他想李圆圆如果再来求他,哪怕飞来一张二指宽的枝条,他会立刻去找那个小女孩,她如果真要他的血,把他抽干他也没二话,不管她是谁的种!可惜,李圆圆再没来求过他,连一个字儿也没给他。

  下星期一鱼儿要上学了,柳东正在盘算啥时候带鱼儿去操办一些学习用品,洪雨就把什么都送来了,一个很秀气很乖巧的书包,里面四个花花绿绿不同样式的文具盒,装各种笔,很多本子,还居然有一个河马造型的钉书机,鱼儿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一切,都傻了,仿佛摆在桌面上的一切,是一堆五光十色的梦。

  “洪雨,你的新餐厅啥时候开张,我们给你好生朝贺一下。”

  洪雨有很重的心事,她说鱼儿你上外面耍一会儿,我和你柳东爸爸要说事儿,鱼儿说你们又要说我的事了?一说我的事就让我出门,一说我的事就让我出门!鱼儿嘀咕着,出门时表情和脚步就有些鬼祟。

  “柳哥,这些天我一直琢磨我们之间的事,想来想去……你肯等等我吗?很耐心很耐心……我是个坏女人,很坏但是我没有办法……你都不晓得我坏到了什么程度,但是为了小蜂……”洪雨说得乱七八糟没有一点逻辑,但是柳东以为自己都听懂了。

  “这没啥洪雨,我是你的话我也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不,不不,你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你看到的全是表面的,太表面了,但是我一时半会儿和你说不清,也不能说。”

  “有……这么深沉?”

  “太复杂太深沉了,可惜你帮不上一点忙,一点忙你都帮不上,”洪雨竟然有些哽咽了。

  “到底为什么?嗨你这不是要急死我吗?”

  “我不能说,我们只有靠时间了。其实我们本来可以……说到底,这事还是怨你。”

大生活23(2)

  “怨我嘛,怨我都怨我!”

  “就是怨你!”

  “你我活得都不容易,你为啥还要怨来怨去的呢,是不是高明有啥事儿了?你看你吞吞吐吐的,你究竟是想说什么?”

  “那,我走了。”

  柳东生气了:“你早该走了,让鱼儿在外面提心吊胆以为我们又在说她的事儿!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这女人!”

  洪雨走了。

  柳东判断高明和洪雨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大事,是因为——他妈的,一架飞机一百多人只活下来十几个,其中偏偏就有高明!他本来都做好准备高高兴兴去死了,他好好的死了有多好,他死得板上钉钉了咋又活了呢这个坏蛋,王空姐为这样的人死了,值吗?

  鱼儿很鬼祟地回来了,说洪雨阿姨哭得很厉害,你们说我的事说了一些啥把她哭成那样?我哪里惹洪雨阿姨生气了?柳东说我们刚才没说你的事儿,洪雨阿姨哭,那是她把我恨铁不成钢,我这个老木头橛子,连神仙都把我恨不成钢嘛,但是鱼儿,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我要把你恨成钢!

  这个八月的下午天空很矮,云层铅团一样挤挤挨挨,似乎要砸下来一场巨大的灾难,向洪雨?

大生活24(1)

  老金回来了,这匹老鲨鱼终于是浮出水面换气了。丁爷派燕子来通知柳东,说老金在小饭馆等他,因为一起的还有两位贵客,故尔不便直接登门。柳东一听老金回来了,又恨又乐叫作是心花怒放,柳东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念叨,如果我再看见老金,我就要把他称呼成“你这一匹人”或者你这一条人,一头人,一只人,一棵人,总之你根本不是人!

  老金在小饭馆里吹野牛皮正吹得呼儿嗨哟的,汉城是什么场合?那些美国大兵也不好好想想,从群众到法院,都是我们这边的,哎哟,柳东!快来,来,丁爷,拿几个好酒杯,我今天带了好酒来了,没舍得开苞,柳东,就等你来剪彩。这匹人边说边从包里拎出一瓶很美丽的酒来,酒瓶像一只足球,瓶盖上一个金光灿灿的运动员正飞腿向一个足球踢去。桌上还有两个穿西装的人,规规矩矩毕恭毕敬的,老金介绍说这位是胡总,这位是胡副总,两兄弟,这位是柳东,我的开裆裤朋友,发小。老金把几只酒杯依次倒满酒,各位,来,干,要不为啥把你我把鲜族说成是白衣族呢?纯洁啊,你我之纯洁。

  丁爷端上一盘菜,深深地看柳东一眼,他是担心柳东又上一个什么套儿。

  “我的一片苦心,二位胡弟现在明白了吧?你我做了这么大一笔买卖,按理说起码该在五星级的大餐厅暴搓一台,我偏不!我这人吃个实在,所以专门请你们到这个偏僻的角落,来见见我的这个光屁股长大的穷朋友,这种举动就叫作是诚意。”

  “金先生的诚意,我们一直是深刻体会的,现在谈谈股份的事儿?”

  柳东起身:“你们慢谈,我还有事儿。”

  “别别,柳东你不能走,这事儿跟你有绝对的关系。”

  “老金,你的事我再往里掺和,我就是国民党。”

  “你呀,不就是为了那些VKT的事嘛,刚才我都跟丁爷解释过了,这点儿破事看把你们急成啥了,弯鸡公!你亏多少我加倍赔你。”说着掏出胀鼓鼓的钱包往桌上一拍。“你说个数吧,说呀!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大锣大鼓没听过,当然害怕镪镪嘁。这回为了办这个鸵鸟养殖场,我在汉城差点儿就客死他乡了,你打听一下,驻汉城的美军是啥子概念,牛逼不牛逼?在那个战争纪念馆,三个美国大兵,我一人给他们从容过招,我虚他们没有?汉城的媒体都快把我吹捧成民族英雄了,你们看这儿,还有这儿,美国匕首捅的,洋眼儿!”

  柳东疑惑地说:“不会是啥子……胎记吧?”

  “胎记?这是真资格的美国伞兵匕首捅的洋眼儿,和丁爷腿上被美国子弹穿的洋眼儿是一个概念。出门在外做买卖的,谁想惹是生非呢,我是气不过,那个战争纪念馆的志愿军塑像一个个獐头鼠目贼眉烂眼儿的,没一个像我们丁爷那样威武雄壮的,正好三个美国大兵过来了,嘻嘻哈哈照相,我他妈立刻仇恨满胸膛,志愿军的后代我不敢自称,老志愿军的街坊在此谁敢嗨嗨?嗷地一声怪叫我就扑将过去。”

  “结果撞人刀口上了。”

  “我也没有白撞,用中国匕首给他们也捅了几个土眼儿,幸亏我那天没喝酒还算冷静,要是真把他们杀翻了,搞不好就成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缔造者了,比本拉登还喔哟,啥时候你们看见布什在电视上满世界通缉老金了,我们的鸵鸟养殖场,那才真是黄个球的了。”

  看样子老金真是要养鸵鸟了。

  “现在的人哪,猪牛羊啊,鸡鸭鱼啊,听都不爱听,天天吃这些烦不烦?所以叫大家换一个吃法,鸵鸟蛋你们见过吧?只比恐龙蛋小一点儿,可是恐龙蛋已经长成石头了你们吃不动,但鸵鸟蛋是活的,鸵鸟肉也比牛肉好吃得多,你们不常看报纸吧,电视新闻,鸵鸟在汉城那边都泛滥成灾了,日本那边是乌鸦成灾飞起来黑压压一片日月无光,但是你打死我我也不会从日本引进乌鸦办养殖场,叫乌鸦继续泛滥继续祸害狗日的,你们不是假装太阳帝国吗?叫乌鸦黑得你们暗无天日,我烦小日本,之烦!”

  老金说这些醉话的时候,眼里流泻出很正派很鲠直很无辜的一些光。柳东心想他是委屈人家老金了,在汉城和美国大兵打洋官司,确实费时,人家敢直接跟美国大兵过招,敢引进韩国鸵鸟敢不引进日本乌鸦,英雄啊。

  两位胡总开着微型面包车在成都近郊到处考察,土地都很贵,于是奔了雅安那个方向,老金说柳东啊,我这就算给你找了一个正而八经的事业了,当个副场长如何?别人我是真信不过,这场里没有我的兄弟伙,我不放心。人家二胡是投资方,法人、场长,当然是人家的,我只能在成都汉城来回飞,只要这个工程一上马,甜蜜的歌顷刻飞满天。柳东说老金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有点虚二胡,我觉得该事情有点悬。

  柳东和老金这么嘀嘀咕咕的时候,那两位胡总正在看图纸,东一下西一下地指点着雅安的江山。

  “你看别人的认真劲儿,悬?所以你一穷就是几十年呢,这块地是真的吧,韩国是真的吧,鸵鸟是真的吧,那二位胡总的钱是真的吧,一句话,你干不干?”

  “那就干?可是股份我不能要,我凭啥子要人家的股份?”

  “凭啥?凭你我是兄弟伙。”

  老金的话,说得柳东的心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大生活24(2)

  “我想让柳西来干,雅安离成都太远,我来了鱼儿咋整?”

  “你这个人呀,这么好的发财机会,拱手让给别人。”

  “那是我弟弟。”

  老金难过地低了一会儿头。“是我命不好啊,如果我能摊上你这样一个好哥哥也不至于……算,算,不说了,就依你吧,你是真傻。”

  柳东笑笑:“可能吧。但是我们国家哪条法律规定了人不准傻了?”

  二位胡总走过来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什么时候开工?老金说你们的钱一到账就开工。胡总沉吟着说这事我看这样,整个土建工程我们全包了,资金、材料、施工,金总你不用操一分钱的心,到时候你只管验收,如何?老金说行,但是我要派个人当监理,我怕你们偷工减料搞成垃圾工程让人家韩国专家看笑话,胡总说行,老金说你我什么时候签合同?胡总说签合同嘛我还要和我的法律顾问商量一下。

  事实证明二位胡总确实是好人,老金当然更不错,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啰喂,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人一高兴就容易把牛胯扯到马胯上,一般还容易把猪胯扯到狗胯上,但是只要不把猫胯扯到鼠胯上,那你就是还没有被高兴冲昏头脑。柳东就没有被高兴冲昏头脑,他想要把柳西这样的角色打发到乡下去,那就必须把乡下的一切都安顿好,他和老金把一切都安排得相当妥帖了才约柳西到一家茶楼正规谈话,话没说完柳西就喷痰了,简直莫名其妙我监哪门子工?我连施工图纸都看不懂我说老金,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此毒手?老金也火了,你个小摆杂,你问问你哥哥他敢不敢这样跟我说话,简直没有章程了!柳东好容易劝得双方息了怒。

  “你呀,”老金数落着柳西,“说你是个傻瓜呢,你说你只是有点弱智,叫你发财就这么为难你?你拿个小本儿拿支笔,写字会嘛,记账会嘛,整个工地用了多少钢筋水泥,砂石木料,砖头石灰,油漆玻璃,给工人发了多少工资奖金,工地用了多少水电,你都把它记下来,免得二胡到最后给我们报一个天价出来,这点道理你不懂?吃什么长大的真是!”

  “养鸵鸟有啥子劲?你我不能养点儿值钱的,特别珍稀的那种?”

  “那你说说看?”

  “凤凰。”

  “你咋不养恐龙呢?给你说正经事你干嘛呢?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好空气好环境,不搬一块砖,不扛一包水泥,那么高的工资,还有那么漂亮水灵的一个乡下妹妹一天到黑服伺你,你还想干啥?”

  “这么好的差事,老金你咋不去呢?”

  “我去可以,汉城那边,你去飞哇?你去呀,去噻!说不定你还可以薅刨一个韩国空姐回来,给你们柳家长长洋?”

  这么一抵触柳西蔫了,嘀嘀咕咕的:“几百里路你们忍心我天天折腾啊。”

  “嗯,”老金比较满意了。“态度端正了啥子都好说,你的乡下的幸福生活,我们都会给你安排好了,在场长别墅没修好以前,暂住在农民家里,管吃管住管洗衣服,那个郭大妈家里特别干净,比你们家那破院强得多,还有一个女儿芳龄十九,之水灵,只要打扮出来,分分钟把你看成对眼儿,把人家看成两个了你都不晓得先抱谁,就是说话的声音土点儿,干那事儿不用说话,两头不管,中间取齐……”

  “嗨,老金,越说越远了啊,”柳东不满了。

  “我这也就是提个建议,”老金说。

  柳西的情绪很低落,“哥,惹火了我真敢给你找个农民女娃子当兄弟媳妇你信不信?一下子把我发那么远,你们的屁儿也太黑了。”

  柳东把脸一垮:“离你的那帮狐朋狗友远一点儿我看没坏处!”

  这样他们就把柳西摆平了。天还早,柳东问老金现在我们去哪儿,那意思是找个地方庆贺庆贺,老金很洒脱地说,只要不回家,去哪儿都可以。

  “只要不回家,去哪儿都可以!”是老金的名言。由此推断,他在成都的家庭生活,远不及他在汉城的家庭生活美满,柳东很为那个叫杜鹃的女同学难过,栖落在一棵什么树上了?枯枝败杈的没一片好叶子,不过嘛,对朋友倒真是没话说。或者他在汉城是棵好树?

大生活25(1)

  鸵鸟养殖场正式开工了,典礼那天热闹非凡,彩旗花篮气球锣鼓流行音乐,城里的摆杂一应俱全,来很多小汽车和领导,养殖场的模型做得精致漂亮,老金陪着两位韩方代表和各位领导到处转悠,韩国人直说乔斯米达,老金也说乔斯米达,闪光灯四处哗哗,二胡反在一旁受了冷落仿佛这养殖场压根儿没他们什么事。第一期工程占地二百一十亩,规模是很大的。

  总之,柳西在乡下的幸福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工地附近有一条小河,柳西每天在河边的树阴下钓鱼,一杆气枪和一匹巨大而美丽的狼犬陪着他。狼犬名叫“元首”,鱼们总是不上钩的时候柳西就训练元首,把一顶安全帽扔很远,秀!秀!元首就扑将过去把安全帽衔将回来。这时候来了几车建筑材料,柳西仍是坐在树阴下,吩咐手下去点验,有时候手下回来禀报说少了一包水泥或者几条椽子,柳西这才要到现场去,狠狠训斥那些民工,我把你们这些狗日的小贪官污吏一个个送到山上去你们信不信?如果来了一车河沙里面夹带的石块过多,柳西这一关也是过不去的,绝对地铁面无私,送酒送烟塞红包的,想都不用想,要么乖乖地拉回去,要么乖乖地把八吨算作六吨,谁来说情也没用。这样也就到了吃饭的时候,柳西就回郭大妈家吃饭,饭总在院里吃,很丰盛,柳西向水龙头走去的时候,小苗却端出一盆热洗脸水,并且早也为元首准备好一大盆狗食,一般是猪下水焖白米饭,加进一些个番茄,柳西一边揩手一边围了饭桌,说大妈你又整这么多,你拿我当猪喂了,当真不怕我把你们吃垮杆儿?大妈说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你只管吃!这位大妈非常喜欢柳西,小伙子滴酒不沾,说话又受听长得又清秀,现而今这样好的城里小伙哪里去找?管着那么多人,还挣那么多钱,而且从来不和小苗开玩笑,真是太难得了。柳西吃饭时小苗总是不上桌,屋里院里忙活,柳西过意不去,说小苗你再不来吃饭我也不吃了,小苗就很娇羞地上桌,用筷子一颗一颗数碗里的米粒儿,柳西狼吞虎咽吃完饭,把自己的碗筷在水龙头下洗了——这是他从小在哥哥的教诲下养成的优良习惯,仍提了气枪和鱼竿儿,走,走,元首!元首早就迫不及待窜出去半里地,那么柳西这就是要去上工了,下午工。

  下午,柳西当然还是钓鱼,现在他钓起一只乌龟,他没有把它从钩上取下来,让它悬在空中当枪靶,气枪的铅弹打在乌龟壳上砰砰响,乌龟就张脚舞爪地摇晃一阵,柳西和元首开心到极端,耍了一会儿耍腻了,柳西取下乌龟,用刀在它背上刻几个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放生,把乌龟扔进河里,元首往前就扑,柳西说元首你回来,回来,人家又不是欧洲你做啥子嘛!现在柳西要睡下午觉了,把外衣脱了往草地上一铺,把安全帽往下一拉盖住眼睛,立马就能入睡,元首蹲在他身旁,舌头伸很长喘一阵气,慢慢地也就有了困意,这时候无论来了多少车建筑材料,那也是要等到柳西和元首睡醒后再说了。

  柳西一觉醒来,太阳一般也就该下山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柳西提一串钓来的鱼,收工回家,晚餐一般都有鱼,或红烧或清蒸或练汤,总之视鱼的大小和品种而定,柳西虽然钓鱼却从不喜欢吃鱼,郭大妈过意不去就要杀鸡,柳西说他也不爱吃鸡,鸡蛋却是可以吃的,然后晚餐就绝对的有鸡蛋。

  入夜时分,电视总由柳西看,逢国外的足球赛柳西是必看的,西方的时间和我们不一样,我们阳光灿烂时他们暗无天日,他们被太阳烤糊的时候我们这里却是满天的繁星,因此柳西看电视常看到深夜,有时候小苗就进来嗫嚅着说柳西大哥,我妈问你想不想吃宵夜,柳西的心思却全在电视上,等广告时偶然发现小苗也在屋里,是询问关于夜餐的事来的,柳西吃了那么多鸡蛋自然还不饿,广告完后柳西的心思又扑在足球上,实际上比赛双方不管马打死牛还是牛打死马,都没有柳西一分钱的事,但他就是如此投入!小苗说柳西大哥你们养殖场以后招工人不?柳西说谁,谁要当工人?锤子!妈的黑哨!小苗就悄悄地走了。

  早餐总是豆浆和油条,那是小苗跑好几里路从街上买来的,洗脸水是早就准备好了,并且牙刷也挤上了牙膏,那么,柳西的新的一天就开始了。柳西出门时小苗说,我妈问你中午想吃什么,柳西说没有所谓,越简单越好,小苗很不高兴的样子,柳西也感觉自己过于疏懒了,过意不去说小苗我今天给你钓一条红烧鱼?小苗正在水龙头下搓洗柳西的衣服,还是很不高兴的样子,柳西说等这个月发了工资我给你们送台洗衣机吧,小苗说哪个稀罕?但柳西早已扬长而去,而元首更是早就窜出去半里地了。

  柳西不知道小苗已然爱上他了,因为他从没有认真看过小苗。小苗是谁?郭大妈的女儿嘛,小苗这姑娘怎么样?很好嘛,咋?如果你这样去问柳西,他多半会这样回答。一个本本分分普普通通的乡下姑娘,咋?你们谁起邪念了?柳西万万没有想到,就凭他这副德性,居然成了别人的情敌了。

  柳西正在树阴下睡下午觉的时候,元首低声而且凶狠地叫了,柳西坐起身,把安全帽往额上推了推,眼前立一个很壮实的农村青年。

  “元首,别咬,别咬,妈的没教育过你吗?现在咬人你得通过联合国!”

大生活25(2)

  这农村青年姓苟,排行二,都叫他苟二,天长地久的就喊成二狗了。二狗很不自在地搓着手。

  “你就是那个柳场长?我,嘿嘿,我嘿嘿……”

  “找工作的?”

  “我家离这儿很近。”

  “行,你去工地上找那个姓袁的工头,就说我说的,要你了。”

  “我家离这儿很近。”

  “我管球你近啊远啊,上班不迟到就行。”

  “我跟苗玉秀是订了亲的,我们订了亲的。”

  “好嘛,好噻。”

  “我们是订了亲的。”

  “你那么瓜兮兮的呢?订吗订你们的嘛,有我球相干!”

  “我爸是村长,我哥在派出所。”

  “他爱在哪儿在哪儿,哎,你是谁呀?”

  “二狗。”

  “那你狗头摆,我睡觉了。”

  “我跟苗玉秀订了亲的,她爸没死的时候就订亲了。”

  “那你娶她噻!苗玉秀是谁?噢,郭大妈的女儿。”

  “苗玉秀不跟我好了。”

  “那是她的自由,你看你那个瓜眉瓜眼神经兮兮的样子,我是个婆娘吗我也不跟你嘛,你们爱咋个就咋个,没我一分钱的事!”

  “苗玉秀要和我退亲。”

  “那你娃是有点儿惨。”

  “我爸是村长,我哥在派出所。”

  “你娃的脑壳头是不是有包哦?你没有啥子病嘛?”

  “没有你的时候,我们好好的,还亲了嘴的,苗玉秀现在喜欢你了。”

  “二狗兄弟,你确实有点儿瓜,我假装你是残疾人,不计较你,快提起裤儿爬!”

  “我说话是算数的,说话算数,我要杀了你和苗玉秀!”二狗掉头就走。

  “你站住!你要这样子我就更不喜欢你了,说实话我连小苗长什么样我还没仔细看呢,不过以后我要仔细看了。”

  “我要杀了你们,还有这个大狗!”

  二狗走后柳西和大狗就都发起了傻,柳西心说他妈的让我来这儿养鸵鸟,鸟毛先没见着一根儿,鸟事儿就来了,这咋整?说实话柳西是真怕再惹事儿了,他想二狗再来找他的话他就划船,划一桨算一桨直到天下太平。元首也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它心想我不过轻轻叫了你两下你就要杀我,你凭什么!

  利物浦队刚进一个球,小苗就来堂屋了,说柳哥我妈问你吃不吃宵夜,柳西目不转睛看小苗,小苗被看得到处都很红了却不走,埋下头等柳西说他吃不吃夜宵,柳西实在想不通,居然有人还要为小苗争风吃醋拼死拼活,这世界确实是太奇怪了,他突然对小苗产生很深的同情,这同情之深,以至于利物浦队差点儿又进一个球柳西都没有管。

  “那你呢小苗,你吃不吃夜宵?”

  “人家从来不吃夜宵,胖起来好难受的。”

  “唉,小小年纪就怕长胖了?”

  “人家都十九了。”

  球场休息,柳西和小苗聊天,小苗依着门框,她的侧影倒也不是特别难看。“我晓得,你还把人家看成小姑娘。”

  “你有没有搞错?我一直假装你是个大姑娘。”

  “你是把我看成乡巴佬嘛,我爸要是没有死,我们家早就农转非了。”

  “农转非了你以为你就不是普通人了?我现在是非转农了你看我活得多好。小苗,我没有问过你妈,乡下那些勾儿麻汤的事情我也搞不懂,你看你们两娘母,既不下地干活,也没做点儿啥小买卖,可日子过得挺好,你们经济上总该有个来源啊?可能……我不该问这个。”

  “我们村长很照顾我们,”小苗似乎是很不情愿地说,又有些诧异,“你是听见谁说什么啦?”

  “我忙工地忙钓鱼我都忙不过来,我除了晓得你是小苗你妈是郭大妈……噢,二狗是谁?”

  “你听说二狗了?”

  “岂止听说,今天下午直接跟我叫板来了!小苗,你不要多心,跟二狗那种弱智,我要是你,我也绝不干,你跟了他,以后你咋受得了?但是,但是,像……像我这样的人,你更受不了。小苗,你咋不干脆离家出走奔外面的世界去?你为啥要窝在这山里面?”

  小苗抽抽答答哭了一会儿,狠狠地说:“二狗敢娶我,我就敢去死!”

  柳西顷刻间失去抓拿,他哪里是个会安慰人的角色呢,“小苗,你,唉,你看你,小小年纪,为那个傻瓜,你值不值?你至少嘛是读完初中了吧?”

  “人家高中都毕业了。”

  “那你文化就比我高得多,你叫我柳哥呢,你就听柳哥一句劝,离那个二狗越远越好,离我,更远更好,千千万万不要死呀活的,你的幸福生活还长得很,长得你都过不过来,过得不耐烦了你想死都死不成!”

  “我们现在挺难的,”小苗话音里洇足了泪。

  “那你走噻,屁股一拍走他妈的,广州深圳北京上海,还有成都,这么大的天地哪里就种不下你这个小苗?反正是离开那个二狗还有我,你远走高飞嘛,你有高中那么大的学问了你怕啥?树挪死,人挪活,走个球的!”

  “那,我妈呢?”

  柳西心想是啊,你这个傻瓜,咋就把人家郭大妈省略了呢?

  小苗现在勇敢地直视柳西:“柳哥,天涯海角随便哪儿,只要你不嫌弃我,柳哥,我跟你走!”

大生活25(3)

  柳西绝望地叹口气,如果说这也叫谈恋爱,小苗就是摊牌了。可是在柳西看来,她手里的牌太糟——问题在于柳西确实只是同情小苗,要是往“爱”字上扯,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个二狗太傻,靠不住,而我呢,太花,更靠不住,我,哎,我还要怎么开导你呢?”

  球赛又开始了,柳西就假装全心全意去看球了,可小苗还站在门框那儿,终于还是个事情嘛,他再想继续开导小苗的时候,她已经悄然无声地消失了。柳西就想起哪本书里的一句酸词儿: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知道小苗的高中课堂上老师讲没讲过这句话。

  柳西常自夸为猎艳高手,他看中的姑娘,极少有幸免的,他最害怕的不是自己爱上了别人,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他最害怕的是别人爱上了自己,这可是一件太麻烦太麻烦的事情。

  总之,柳西在乡下的幸福生活就这样到头了。如果要渲染一下柳西现在的处境,那就是乌云密布风雨就要来了。

大生活26

  洪雨和小蜂要搬进高明的别墅了。高明的别墅是在成都正南最优秀的地段,他让洪雨和小蜂只带些换洗衣物,其他的该卖的卖该送人的送人,简直把他牛皮哄哄地翻了山了。小蜂于是只好提了两大袋玩具来送给鱼儿,他说高叔叔的别墅之大之洋气,他已经在那儿的室内游泳池游过一回泳了,水之热和,到处都是花花草草灯红酒绿的完全是资本主义天堂,但是小蜂说他越来越不喜欢高叔叔了,他说他现在的心情很郁闷,要不是因为他已经长大了,一定会和妈妈抱头痛哭,然后他又深深自责,当初我妈跟高明,我是投了赞成票的,我那一票至关重要呢,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小蜂来的时候柳东正把饭菜摆上桌,他说鱼儿,柳东爸爸和小蜂哥哥今天心情不是特别好,我们能不能借酒浇点愁?鱼儿想了想,二话没说跳下凳子去厨房拿酒。

  柳东喝着酒,满怀的无奈,他认认真真活了快四十年了活出个什么光景?荷叶包钉子七拱八跷千疮百孔到处是眼儿!丁爷的有些话闪烁人生至理的光辉:最后一张饺子皮包完最后一口馅,最后一颗花生米就最后一口酒,人哪,就得活到那个份上。柳东心想那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可他呢,不是剩皮就是剩馅儿,要不就是只剩下酒而没有花生米了,从来没有圆满过。

  小蜂喝酒时的表情也很痛苦,人生在世五个字,酸甜苦辣麻,酒中居然占齐了,一个人再傻再没有经历,只要他会喝酒,总结起人生他也能说得八九不离十。小蜂边喝酒边感慨,唉,难啦,真是难啦。

  小蜂,你那点难你算个屁,放出来都听不见响,你操心吃操心穿操心零花钱你还是操心星球大战了?你一天到晚好吃好喝好耍你也要说难,真是饱鬼饿鬼都在叫!吃点儿菜你这个小傻瓜,你再难你能难过鱼儿了?小小年纪就要自己在社会上混吃混喝找地方躲雨找地方栖身,你听她说过难没有?你这个瓜娃子哟,要知足哟,你有钱包没有,拿出来我看看。

  小蜂的钱包很热火,有很多老人家,很慈祥很随和的样子。

  鱼儿,你的钱包呢?

  我没有钱包但是我有钱。鱼儿从不知哪里就抱出一个瓷做的小肥猪,小肥猪笑得更慈祥更随和,鱼儿说要把它砸开才数得清有多少钱,小蜂说我来砸,柳东说不要砸,鱼儿你大概算一算,有多少?鱼儿说有十鹅块,十鹅块多一点,本来还可以多三毛钱的,但是前几天老师号召给灾区同学捐款捐物时她把这三毛钱捐了。小蜂说三毛钱不够买根儿油条的,我一捐就是一百元!柳东说是啊,你捐那么多钱就相当于你在成都的大街上请别人吃氧,你缺氧吗?来,张开大嘴你随便吃,甭管谁买单,可劲儿造!这种客谁不会请?这种人情谁不会做?当然如果在珠穆朗玛峰那样的场合,你也这样请人吃氧,你就要先想好自己的下场,懂我的意思不?我请鱼儿吃氧的时候我的海拔很高了,但是我爱鱼儿,就是在珠穆朗玛峰或者更高些的随便什么峰,我都敢请她吃氧!

  鱼儿今天表现很好,柳东喝多少她给续多少,但是她看小蜂的那种眼神,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她要叫小蜂捏了耳朵转圈儿了。

  吃点儿菜小蜂,空腹喝酒那是要缺氧的,你爱你妈不?

  爱是说不上,喜欢吧,相依为命嘛,但是我现在特别不喜欢高叔叔。小蜂再去端酒杯的时候鱼儿怔怔地看他。

  柳东说小蜂,你高叔叔说不定是个好人呢,虽然我不喜欢他,很多好人我都不喜欢,我就是好人你看我喜欢自己吗?你该和高明交朋友,像你我一样,成哥们儿了就大家不缺氧,你我是不是哥们儿?那就听我一句劝,好好的,咹?好好的!

  小蜂说柳东叔叔我晓得你是生我妈的气了,哎,我咋没有两个妈呢?不过你放心,有我。

  有你,有你,有你有我有明天,还有的是氧!

  小蜂又晃晃悠悠了,丁爷爷说你,唉,高叔叔家有一个很大的鱼缸,闹的是啥子水族馆,都有一条鱼肚皮朝上了,狗日的还是在游还是在吃鱼食……如果是个人的话,早就完球了……

  柳东背小蜂往回走的时候,对自己是千叮咛万嘱咐,你不能摔跤啊,你一摔跤那就大家缺氧了。小蜂在柳东背上含含糊糊说,柳东叔叔你放心,有我!柳东说,有你,有你!小蜂说我叫他们过不好,有我!柳东说你我这顿酒是白喝了,给你讲了那么多革命道理你咋就听不进去呢?你给高明和你妈同时捣乱,他们不联手收拾得你遍街上鼠窜那我就亲自动手了。

  不出柳东所料,洪雨嫁给高明后他们过得很不好,他们什么都不缺,但是缺氧,偏偏就缺最要命的,氧。

  他们一开始是梗在丁爷的问题上。

  在柳东看来,丁爷是座山。一个人活到七十岁了,如果你还没有活成山,乱云飞渡不从容,那你就是白活了。丁爷还不到二十岁就当了美军的战俘,在战俘营里他就活成一座小山了,回国后那些喳喳哇哇的烦心事,把他活成了一座大山,换一个人,早就被整成天坑了,而丁爷却成了山,能用铁钉子和水果糖就酒而不显穷愁潦倒的窘迫神态,人微言轻却敢就任何事物直抒己见,且一针见血,何等样潇洒何等样的铮铮风骨,简直让柳东佩服得五体投地。文化大革命时丁爷只挨过一次批斗。从前有一部志愿军的电影,电影里有一支歌,歌中唱道:姑娘好像花一样。有傻瓜批判这支歌,说姑娘好像花儿一样,招蜂惹蝶的不革命了?丁爷反驳说姑娘好像猪一样,你们就踏实了?就革命了?丁爷于是被揪将出来,作为残渣余孽斗了一回。在韩战中历尽磨难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他没想到祖国母亲已然给他扳起了通天大叫,他从首都划船来了成都,投奔一个当时很有权势的亲戚,那亲戚不冷不热地打发他到一家地方国营的餐馆当了小工,从此便不再有往来,但丁爷的那点儿底细,街邻街坊家喻户晓,在文化大革命中,把战俘很不好归类,红五类肯定不搭界,和黑五类又也不巴谱,有人就发明了一个“麻五类”,把那些红黑之间两头不落实的可怜虫一网打尽,作为残渣余孽,成了批斗会上的“听用”,黑五类的队伍不够整齐时就选拔一两个听用站上主席台,帮助批判者和被批判者双方都壮声势,这天却主要是批丁爷了,文化大革命的绊脚石丁大贵,作为听用的丁爷成了主角。丁爷一上台就划船,把自己说得比刘少奇还坏,然后说姑娘肯定不能像花,那就成植物了,更不能像猪,那就成动物了,这样大家就更不踏实,姑娘应该都是铁姑娘,延河畔上的女石匠,铁锤手中拿,石砧明又亮,破顽石开大坝奋战在水利工地上,大家就笑一阵,最后也没有给丁爷说个所以然,都没有和牌这一把就黄庄了。黄庄总是比我输你赢鱼死网破温柔得多。丁爷没想到高明这回是给他扳起了通天大叫,见张和牌你划船?你窜无所窜。

大生活27(1)

  高明总是很晚才回家。生意场上的人,回家早了反而不正常,除非你把生意做倒桶了。他喝得很多,东倒西歪地一边换拖鞋一边解领带,虽然洪雨早睡了他也还是要喊她:洪总,洪总!洪雨从楼上下来,只穿了睡衣。

  “洪总,给口水喝。”

  洪雨给他倒杯水,坐在他身旁,轻描淡写说医生不让你这么喝酒,高明说医生的话能听,耗子药就能吃,噢,我都谈好了,按理说你是餐厅老板,这些谈判该你亲自出马,我先跟人谈,我算哪个庙的和尚?洪雨说我最烦的就是边吃边喝边说事儿!取出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两口,在法国水晶的烟缸里掐了,她掐烟的姿势,和李圆圆在监狱讯问室里掐烟的姿势一样高贵典雅。高明说合同呢,噢在这里,你签字吧。洪雨说你觉得合适你就签呗。高明说你是法人,得你签,我跟你说你餐厅里的那些破事儿,我就帮你办这一回,下不为例,洪总,我还要一杯水,我们说好了,你的餐厅一开张,跟我就再没有一分钱的事,噢,我想起一件事来,我绝不为难你,反正你看着办。你说。丁爷,那个丁爷。洪雨说丁爷咋个了?高明说你不能留他。为什么?反正你是不能留他。洪雨笑笑说,一个整天喝得迷迷糊糊的老爷子,你就容不下他,你也真是。高明说我说过了,你是餐厅法人决定权在你,我只是建议,我有建议权吧?洪雨底气不足地说,那我要是否决你的建议呢?高明说,这件事我们就算说定了,你的餐厅,只要有丁爷在,我是决不再踏那个门。洪雨怔怔地,丁爷把你得罪得就这么深沉?高明摇晃着站起来:

  “我做人,两条原则。第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第二,睚眦之怨,不共戴天。没有第一条,我活不到现在这么好,没有第二条,我长不到今天这么大。”

  丁爷很喜欢去正在装修的餐厅,神气活现地指手画脚,他对这个即将开张的大餐厅充满自豪感,渐渐地一些手下人开始称呼他“丁总”了。餐厅的名字叫“广东老乡”,丁爷觉得这名字不如叫什么轩什么楼或者什么堂来得鲜亮,去和洪雨商量呢,洪雨就只是笑笑。

  一辆装满桌椅的卡车驶来,丁爷和众伙计七嘴八舌指挥司机倒车,倒,倒,倒,好,停!洪雨从餐厅出来,说丁爷,这些力气活路,你让他们年轻人干去。丁爷满面春风说这还用您操心?我的身子骨,我自个儿知道心疼,嗨,等等,等等,把这椅子我们昨天退了货的,怎么又拉来了?你小子是干嘛呢?送货司机说丁总你不会看花眼了吧?丁爷把那椅子翻过来,下面几个粉笔字:134,瞧见没有?你小子怎么糊弄起丁爷来了?哟,忙中出错忙中出错,丁总你先冒根儿烟,一点小毛病,你老人家何必呢?丁爷把椅子在地上晃悠晃悠,这是小毛病?四腿不齐,一瘸子,这样儿的瘸驴你们家有人敢骑吗?

  不远处,一排统一裙装的姑娘正在受训,手举托盘,托盘上一个倒置的空啤酒瓶,在几块砖布的阵中作“S”型穿梭,这时摔坏一只瓶子,姑娘们嘻嘻哈哈笑。

  丁爷火了:嗨,嗨!说你们呢,有什么好笑的?知道这酒瓶多少钱一个吗?小洪雨,谁出的这损招,让练这个的?

  姑娘们笑得更厉害。

  洪雨终于说:丁爷,你来。

  经理室气派豪华。

  成,布置得还凑合,鸟枪换炮了啊小洪雨,咱们也有今天呐!

  丁爷,以后这办公室,你来坐。说完这句话,洪雨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阴险和歹毒,蛇似的曼妙和毒辣。

  拿我开心哪小洪雨?丁爷抚摸着一台电脑。

  丁爷,以后记账,都用电脑了。

  知道知道,电脑,是,比咱人脑好使。

  再叫丁爷跑进跑出的给客人上酒上菜的,我就太过意不去了。

  有那么多小姑娘呢,咱不是正培训她们呢?不过用啤酒瓶,到底它是浪费了点儿,咱想想别的招。

  下厨的事儿我是不能让你再干了,你也干不了,广东菜嘛。

  那是,广东菜,甭说做它,我连吃它我都不爱,那厨房我是绝不往里掺和。

  门口,有迎宾小姐。

  这招绝,俩大姑娘,啊?旗袍这么一穿,那叫一个喜庆!

  我们请的几个保安,也都年轻力壮个个身手不凡。

  是,我知道您压根儿没指望我去抓贼或者平息醉汉闹事儿,我不闹事儿您就踏实了不是?

  我们从前那个小饭馆,要进点货,都是你老人家亲自操心,现在是网上购货了,要什么东西,键盘上一敲打,……进货这一块,以后是厨师长的事了。

  知道知道,哟,这热带植物咱是买错了?怎么着它叶子就黄了?这是七十多那盆吧?咱冤不冤?这才几天哪!

  丁爷,我是没操办过这么大的餐厅,今后免不了和工商税务食品卫生公安消防这些部门打交道,高明也都安排好了。

  甭跟我这儿提高明,唉,说不定他真是一好人?看不清,小洪雨,丁爷也真是有眼拙的时候……

  这就已经把丁爷逼得窜无所窜了,洪雨摊出了王牌:丁爷,我是一直在想啊,除了办公室,这个餐厅,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在哪儿合适?

  丁爷终于醒过来了,小洪雨,洪总,合着您是在给丁爷下套呢!

  丁爷,这办公室以后就是你的,接个电话啥的,丁爷你不能再受累了。

大生活27(2)

  懂了,我懂了小洪雨,琢磨半天,还真是没我什么事儿了,我说你给我绕这么大一圈,干嘛呢?这餐厅,我要是你,我也开了我。丁爷掏出一个扁平的二锅头酒,明目张胆就大喝起来,再用手背抹抹嘴唇,不无伤感地摇摇头,刚说要戒酒呢……这是我自己买的酒,和咱餐厅,用你们成都人话说,那是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你呀,你是没见过古时候杀人,当然我也没见过,但听说是特痛快,没那么些迎宾小姐电脑记账年轻保安工商税务和厨师长给您绕圈儿,推出午门,午时三刻,咔嚓一刀,齐活儿!小洪雨,您让我坐办公室,我是那样人吗我?噢,推出午门斩首的,那都是高官,都是直接跟皇上过招的主儿,丁爷这样的品种,一般是在菜市口,咔嚓一刀,万众欢呼也能闹出不小动静,唉,也有他妈的不少杀错的,冤案,但是小洪雨,您这咔嚓一刀,您没错。

  丁爷,丁爷,你不要再喝了你听我说,每月的工资奖金,我一分不少给你发,你啥时候高兴了闲了,来坐坐,教教年轻人,指点指点他们……

  您可千万别!那谁呀,我也想不起来了,丫那话说得挺好,您的银子,您仔细喽,您自己个儿,您也仔细喽。

  丁爷就晃晃悠悠扬长而去。

  柳东长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丁爷有泪,只一滴,浑浊的老泪。

  有日子没喝了,来,喝着。鱼儿,你也招呼,来,招呼。在鱼儿看来,丁爷简直就是一座神山,丁爷喝再多她也是不敢叫丁爷爷捏起耳朵转圈的。

  柳东在酒潮中突发奇想,王空姐如果活着,那么洪雨的角色应该是她的,她会怎样把丁爷开了呢?她可能会采取高明最喜欢的那种微笑对丁爷说,对不起餐厅只是出了点小故障,请系好安全带,脱下皮鞋和手表,像这样抱住头……然后只要餐厅不烧起来大家都能“平安着陆”。不管怎么样,她也不会像洪雨那样残酷地和丁爷兜圈子,她没有洪雨那样的心计,但是万一她有呢?

  不能小看女人。

大生活28(1)

  柳东在其它事情上不顺的时候,他的水果生意就非常的好,人家说的天无绝人之路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反过来说,条条道路都通畅的时候你就得当心,哪里埋着雷呢。

  上午来了一个办丧事的买主,拿的是老金开的介绍信,荔枝一百斤,价格温柔点,买主说他明天这时候来提货,价格讲好后柳东一盘算,只这一单就能赚一百六七,那买主说老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荔枝好坏大小都不论,只要它是荔枝,那个死者后天要入土了,生前最爱吃荔枝。这桩买卖柳东是凭良心做的,进的都是最好最鲜的荔枝,分量呢,可能稍微不够,那些冰一化,你咋整?死者是老金的老婆也就是杜鹃的朋友,女家伙,柳东想老金这样的关系再多些就好了,截长补短的经常死个把人,生前都爱吃高档水果,多好,但是万一人家生前不爱吃水果,那你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白死,跟你没有一分钱的关系,那就不好玩了……一天的买卖做下来,柳东赚了二百多,李八妹儿难过地说,后生可畏啊。

  鱼儿的美术老师姓蔡,她特意来家访,说鱼儿特别有美术天赋,这孩子哪门功课都一般,但是对色彩和线条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鱼儿就很骄傲地看柳东,这个小傻瓜以为她就不是普通人啦?对色彩有独特的感觉?你把红色的能看成绿色,那叫色盲,你把直线看成弯的了你就是斗鸡眼儿。但是蔡老师继续夸奖鱼儿,柳东假装谦虚地说那也是多亏老师你的栽培,蔡老师说孩子的这种天分是与生俱来的,如果再有名师的指点,说不定能有相当好的前程,美术学院的梁楷教授对儿童画特别有研究,我建议你抽空去找找他,听听他的意见,这是他的地址,鱼儿这孩子很聪明,说话就跟大人似的。柳东说,真是,有时候我就像烦大人一样烦她。柳东然后拐弯抹角地问起了小蜂的那个班主任,她好像是姓涂吧?那老师跟你一样,对孩子特别负责任,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对家庭生活就不是很……那个,听说她还是单身?我有一个朋友,托我打听一下,嘿嘿,你我当回月老,如何?蔡老师哈哈大笑,你是说涂小丽老师吧?人家的女儿和柳鱼儿在同一年级。柳东说,哟,真看不出来,我那朋友是没这缘分了。

  老师走后柳东一人跑进厨房大口大口地喝着江津白,郁闷到了极端,千载难逢的看上一个婆娘,结果又是别人家的,什么世道!柳东从前的汽修厂里有一台破录象机,那天放了一盘叫“彩云飞”的录像,感动得柳东直想去台湾亲眼看看琼奶奶,姐姐死了,你这儿正郁闷呢,这儿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妹妹又爱上你了,看你往哪儿跑!洪雨和涂老师要是生在琼奶奶笔下,那该是何等的完满何等的皆大欢喜,随便这世上有多少高明,最后总还能给你剩下一个洪雨来,你敢有十个高明,琼奶奶就敢发明十一个洪雨,多好的作家!琼奶奶,好人哪,但是百家姓里真没人敢姓琼,没人敢姓得那么幸福美丽那么夸张,那么独一无二。

  鱼儿发现柳东在偷着喝酒就把嘴唇撅起来。柳东讪笑着说听老师把你夸得呼儿嗨哟的我高兴啊,柳东爸爸今天可不可以借酒助点儿兴?你我一般都是借酒浇愁的,千载难逢有一回你我今天借酒助点儿兴?去,到三儿那里去给我买瓶江津白来,鱼儿坚决地说,不。柳东说其实我只是考验你一下,你看我这儿还有的是酒,你没有经受住考验嘛,幸亏我现在自己还能动弹,将来老得走不动了让你去买酒你不去我咋办?给杂货铺的三儿打电话让他送点儿酒来,他也都老成丝瓜瓤子了,万一人家在送酒来的路上出了毛病,你把人家算成因公因私还是雪中送炭还是财迷心窍?鱼儿啊鱼儿,你真叫我……恼羞成怒!我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你咋就不主动配合呢?鱼儿悻悻地说那好吧,我去给你买酒,柳东说你明知道我还有酒你还去给我买酒,你这不是羞辱我吗?看着鱼儿的无所适从的窘样柳东心里终于有点儿乐了,他从鱼儿的文具盒中取出一支红笔来,什么颜色,鱼儿说红的,柳东说对呀,然后又用这笔在纸上画了一道直线问这是直的还是弯的,鱼儿说是弯的,柳东哈哈一笑正准备好好奚落鱼儿一番的时候仔细再一看这线确实是弯的,他把它画弯了。

  柳东决定乘着酒兴这就去找梁教授,他本来想出手大方点儿送梁教授两台VKT,但是转念一想万一人家是好人呢?他就只抱了一台VKT。他抱VKT送人的时候像抱个炸药包一样有董存瑞的感觉,炸得你们天翻地覆了老子我才能建设新生活,当然你叫我和梁教授同归于尽我也是不干的,我死了鱼儿咋整?柳东认为他早已悟透了人生,人生有很多真谛,其中最真的一条就是说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统统都要先想好自己的下场,坏人做坏事之前,一般要反复算计自己的下场,所以坏人那么难以受到惩罚呢,而好人做好事之前,一般不算计自己的下场,所以好人那么惨呢。

  梁教授正在搬家,搬家公司名叫“蚂蚁搬家”,这名字取得太好了,不管黑蚂蚁还是白蚂蚁,只要不在热锅上的那就是好蚂蚁。柳东灵机一动,先假装成蚂蚁帮梁教授搬家,他有的是力气而力气本身不值钱。这个电视机我来抱我来,这家伙值钱我亲自来,先不要管花盆,先搬那个角柜,那个蔬菜柜子,对头对头,就放那儿,冰箱呢,冰箱你说放哪儿?梁教授说就放厨房吧?柳东说先别急,厨房油烟太大,时间长了这么好看的冰箱就会模糊起来,冰箱一般是放在,放在……柳东这么说的时候大家都住了手等他想,他想了半天冰箱还是只能放厨房,这样柳东就把水搅浑了,“蚂蚁搬家”以为他是梁教授家的谁,而教授家的又以为他也是一匹蚂蚁,问题就比较单纯了。

大生活28(2)

  搬家公司的车走很远了柳东还在向他们招手,然后一转身他又上楼敲开了梁教授家的门,梁教授说我们的帐都结清了,柳东抱着VKT说教授搬家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梁教授说你们搬家公司还兴这个?柳东说这和搬家公司没有一分钱的关系,我有个女儿叫鱼儿,我带来她的一些画想请你帮助修理修理嘿嘿嘿嘿。这样柳东就靠一腔真诚和一台VKT,跨进了教授家的门槛。

  教授一边看鱼儿的画一边摇头,这孩子,这孩子,教授夫人给柳东拿来一杯可乐,也看起鱼儿的画来,也摇头,这孩子!教授终于说,这么小的孩子,你不能对她说她是一个神童,更不能说她是个天才,我怕她受不了,但是这孩子前途无量。教授夫人说,这话你以前也说过几回,到最后也没有啥出类拔萃的,但是这个孩子说不定行。教授抬头问柳东,你女儿几岁了?柳东心说我咋知道?我是神仙差不多。他只好这么回答:小学一年级了。教授又问,她上幼儿园的美术老师是谁?这就是连神仙都不知道了。柳东说这个娃娃嘿嘿嘿嘿从小就不干正事儿,只喜欢画画。话一出口柳东就直想缚自己一耳把子——这不是揭人家梁教授的疮疤嘛。果然教授夫人不舒坦了,画画不是正事儿?唉,劳动人民哪。

  虽然柳东不会说话连累了其它劳动人民,但他在回家的路上有一种翱翔的感觉,虽然梁教授的孙女也喜欢画画也在小学一年级受煎熬,但是梁教授说鱼儿的潜力大得多,梁教授还说了很多的其他话,大概的意思,只要鱼儿没有精神病,那她就是个天才,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总之这是一块好材料,梁教授决定免费收鱼儿当学生。

  唉,劳动人民啦!不是劳动人民,你能在大街上清醒白醒地捡回一个天才?噢不,是人民警察死活硬要塞给你一个天才!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大草原和北京紧相连。劳动人民咋?劳动人民也有今天哪!

  家门口停一辆微型长安,胡总来了,柳东正想问是哪阵风,胡总就说你弟弟出大事了,他养的大狗,把二狗咬了。

  狗咬狗嘛,看把你们急得。

  二狗是个人,村长的儿子,没有被大狗咬死,那是他狗日命大!

  柳东的欢乐顷刻间化为乌有,老天哪菩萨哪上帝哪或者是随便哪路神仙啦,你哪怕是叫我的欢乐过一个夜呢!唉,劳动人民哪。

  在去雅安的路上,胡总痛陈柳西的不是,我给他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养狗不要养狗,不听嘛,把人家二狗咬得脸都不是脸了,医疗费我是先垫上了,回头你我再慢慢算,再咋算它也是个小数目,万儿八千就封顶,但是二狗的整容费可就是山呼海啸了,没有十万八万的你脱不到爪爪,幸好没把人家的眼珠子咬出来,不然你用三五十万你都下不了台!你那个兄弟,我头一眼就晓得他不是干正事的人,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当初就不该同意他去工地,干点儿大事业,确实得狼心狗肺呀!

  一条瘸腿的夹尾巴狗正试图横穿马路,胡总把盘子一打就向那残疾的狗撞去。柳东说很可惜——没撞着。

大生活29(1)

  柳西的元首,被铁链子锁在派出所的院内的一棵树下,柳西本人,则被手铐铐在所长办公室。所长听完一通电话后说好,好,立即执行,这就从屁股后面掏出一柄枪来,那是一柄7.62毫米的六四式警用手枪。所长一边把子弹上膛一边问柳西,小子,喜欢吃狗肉不?柳西就火了,说要杀要剐你冲我来嘛,所长说你算老几?比起希特勒来你还没有一根儿毛粗,你敢把你的狗叫元首,元首?元个弯鸡公的首!所长就走出门去,对元首举起枪来。

  元首是一条好汉狗,该出口时就出口,而且死到临头不低头,不流泪,不摇尾,当然也不做无谓的扑咬,它的目光无奈而沉重,它在想要不要给自己的子孙留些啥遗嘱。它其实是条母狗,已然怀孕了,孩子爹是谁没人知道,野合嘛,狗的世界比我们开放,有点像西方,并不需要你多有钱可以打高尔夫开的是大林肯才跟你如何如何,脾性不对了狗头你哪摆,脾性对了立马就上床,成都人爱说革命靠自觉,衣服自己脱,早上各走各,读过几句古诗的人再多一句感慨,“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总之是又过了圆满美好的一天,这就很不错了,人生总共两万多天,完美一天是一天。

  元首是被两枪毙命的,没有光泽的黑眼睛里注满委屈和无辜。

  所长说小李子,找几个人把这恶狗埋了,埋深些,免得其他狗把他再刨出来,狗日的法西斯又借尸还魂!

  柳东和胡总赶到所长办公室,所长正在擦枪,一个女警官走进来说苟所长,这是成都市局来的传真,是不是给他卸了?女警官是建议卸掉柳西的手铐,所长说,没事,然后边看传真边狞笑,好嘛,流氓斗殴,还在假释期,嗯,嗯,所长很满意的样子。

  看见柳东了柳西站起来,哥。柳东说我刚才看见人拖出去的死狗是你的嘛,该!苟所长,你可真是为民除了大害了。

  相互作了自我介绍后苟所长仍然擦他的枪,还把子弹也拿来一颗一颗很有耐心地擦,把什么都擦完了才抬头看柳东,说你们的父母亲呢?你弟弟的家你能当?柳东说从小我就当他的家,爸妈死得早啊,所以这小子缺家教呢,你把他放了你交给我,我要不收拾得他鬼哭狼嚎的你收拾得我哭爹叫娘!胡总说所长,你们不能这样随意铐人嘛,使用警械,有章程的。

  哟,你懂这个?

  警官大学的高才生,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毕业证?坏人越抓越多我是忙不过来了才辞职干了个体,公安部,省厅市局都有我的同学,如何?你先把铐子给他卸了。

  一看所长的脸垮下来了柳东忙打圆场,胡总胡总,都是自己人嘛有话好好说嘛。可是胡总偏不好好说,说所长我听说你就是那个二狗的亲哥?处理这个案子你要回避你懂不懂?柳东说胡总胡总,看我面子上你说话客气点,大水和龙王庙嘿嘿嘿嘿都是一家人嘛。柳东没想到他是越劝别人越上火。

  所长说姓胡的你算哪把夜壶,你小心我以妨碍公务罪拘你!

  胡总拿出手机就拨号,你以为你能一手遮天,我找一个管你的人来!

  柳东慌忙夺下胡总的手机,大水和龙王庙嘛嘿嘿嘿嘿。

  所长说,我不管你是啥子警官大学的,你是国际刑警也当球不腾!我慢慢给你说你也慢慢听,出事以后我们给这个瓜娃子发了传唤证,他不来,我们按程序拘传他,你有啥话说?

  胡总一愣,柳西你看见传唤证了?

  柳西说看见了。

  胡总就难过地低下了头,好一阵才说,苟所长据我了解的情况,大狗咬二狗,纯属正当防卫。

  所长的脸骤然垮塌,来人哪!谁在那儿?来人!

  一个小警察捧一碗面条边吃边进来,所座,你吩咐。

  所长说你再给老子油腔滑调老子先崩了你,你把这个老几给我叉出去。

  小警察看看胡总又看看柳东,你们两个中的谁呀?走吧,省得我善猪恶拿伤和气,走吧?

  胡总就走了,在门口说柳大哥你不要虚他们,我们站在理上的,苟所长,我现在不计较你,但是大狗咬二狗,那是正当防卫,可能防卫过当,把你的那个傻瓜兄弟咬得是我们无话可说,但是你要秉公办案,我们和我们的鸵鸟,二天都要在你的地盘上生活,我们不想得罪你,但是你的大盖帽,分分钟我可以叫它变成大草帽,秉公执法你可要!

  柳东把胡总佩服得不是一般化,所长的脸依然垮着阴着,柳东想虽然有胡总撑腰,他也还是要划船,低三下四划大船,只要划得少花钱。所长你千万不要介意,我们胡总是个方脑壳,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眼睛一睁开就看见的是改革开放,耳朵里听的都是春天的故事,你想他的脑壳咋能不方呢?

  所长很久不说话,终于拿起一把钥匙卸了柳西的手铐。

  胡总和所长过招的时候柳西的脸上就有些嚣张,被卸了手铐后一边摇手腕一边说,元首的冤案我看你们最后咋整。

  柳东真正是火了,柳西,你给我老实点!

  所长现在和气一些了,你弟弟的事你真能做主,那好你先看看这些照片。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摞照片来。这是二狗的照片,被大狗撕咬得确实没有体统了,它挨上那么一两枪天经地义,问题是它狗日一死了之我和柳西咋整?柳东发了大愁了。他和所长还有柳西围坐在办公桌前,就有点儿像开会的样子。

大生活29(2)

  “腿伤和手上的伤都好说,二天留个疤疤痕痕的,农村人吗,本来就到处坑坑洼洼的不算大问题,但是脸上的伤,基本上是毁了容了,一共缝了五十多针,从法医学的概念讲,这是很重的伤了。”

  柳西也凑过头来看这些照片。所长说你先回去听候处理,不准离开养殖场。柳西走以后所长和柳东各抽各的烟打各自的算盘各自心怀鬼胎。

  “刚才你们的那个傻瓜胡总说得没错,我出面处理这事呢确实不合适,但是别人来处理呢,最后还是禀到我这儿来由我拍板,别人处理说不定更黑,我是一所之长你懂噻,就是为拍我马屁别人也会下狠手。”

  “所长你真是才智过人,我在社会上蹬打这么多年,这点小小的革命道理嘿嘿嘿嘿……”

  “你如果提出来司法回避呢,我可以马上退出。”

  “不能够啊,绝对不能够,所长,我相信你一定会秉公执法,大狗咬二狗,不咬也是咬了,天灾人祸嘛,我想我们还是往前看嘿嘿……”

  “我弟弟这个人呐,”所长难过地说,“脑壳本来有毛病,现在又破了相,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还有很漫长的一生。”

  “是啊是啊,”柳东也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了,“他还那么年轻。”眼圈竟也红了。

  “你也是当哥的,法律啊道理啊你我先不说,将心比心吧,你咋整?”

  确实没法整。越和所长谈下去柳东越怜惜二狗,几乎落泪。二狗,从前是多好的孩子,全家的骄傲呀,品德好身体好学习好,直到考上雅安市的重点高中,那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有一次村里放电影,他见义勇为爬到树上装喇叭,结果摔将下来,昏迷好几天,命是保住了,脑壳却方了。

  “啧啧,唉,你看,真是让人痛心,这么好的孩子,要不出事儿,该在大学里了。”柳东用手掌拼命抹眼睛。

  “我看出来你是个老实人。”所长递给柳东一支烟。

  柳东心说你终于看出来了。

  所长说:“我说两条吧,第一,你们能来这里办一个如此规模的鸵鸟养殖场,经济实力肯定是有的,第二,目前国内的整容技术还不过关,但是我们提出去国外做这种手术呢……只要你们讲道理,我也绝不狮子开大口,国外就算了,但是在国内做嘛,北京上海总是要去的。”

  “那是那是。你……大概……说个数?”

  “好,痛快,梗直!我们就做个一次性了断,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交通费、护理费,还有二天的整容费,至于精神损失,我看就算了,那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数目,你们再有钱,我也还是要凭良心做人,另外还有些麻麻杂杂的费用,也不去细算了,我先声明,这么温柔的一个数目,你我就不要讨价还价了,你看呢?”

  柳东闭上眼睛,横竖是等这一刀了,至于砍在脖子上还是砍在腰上,全看你自己造化了。

  所长说:“就十万吧。”

  “多少?十万?”

  “你先回去,你们商量一下,要是通过法院来了断这事呢,也行,法院可能判得很温柔,也可能判得黑,只要黑,那就肯定是个天文数字。”

  他妈的他以为十万还不天文?还不黑?

  所长说:“还有句话,你弟弟是在假释期间又犯了事,据村上乡亲们的说法,你弟弟作为一个第三者,插足不成,教唆恶狗咬了人,你想,要以故意伤害罪再把他送回山上去,这会很困难吗?”

  “那还用说那还用说,轻轻儿一弹就把他弹上山了,所长,我最后还想问个问题,柳西,他自己动手没有?”

  “有希特勒冲在前面,还用他亲自动手?”

  柳东心想:这就行了。

大生活30(1)

  柳东们在郭大妈的院子里开会,小苗一直在哭。

  “哥,你们啥都不要说了,我就是再上一次山,也不能叫他们顺了这口鸟气,你就假装没有我这个弟弟。”

  “可是我有。”

  “你假装没有我这个人。”

  “有!他妈的有你这个人!”

  胡总却建议打官司,二狗先用砖块砸那大狗,大狗是忍无可忍故尔奋起自卫,狗急跳墙,你们以为这句成语是说着玩儿的?

  柳东冷静地说:“那狗,能和人平等吗?再聪明的狗,它也不能伤害再傻的人,就是砸死它,它也不能还嘴。这世上是人说了算,不是狗,要不就该是狗牵着柳西满世界转悠了,狗和人的惟一差别——它是狗!你我纵然有千条理万条理,狗咬人,它就是不对。这个钱我们该赔。胡总,你我打交道时间不长,但是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根知底,你能不能借我们一部分,我对天发誓,我……”

  胡总说:“我要是还有闲钱,能让你们愁到这个份儿上?建这个养殖场,我是倾所有了,我弟弟答应的资金现在都没有到帐,他和老婆闹离婚呢,房子是留下了,现金全归了别人。我那个破车,柳东大哥你看它能值多少,一万五能脱手?我就只能帮这么多了,哎,老金这狗日的,咋个一有事就找不到他了呢?”

  是啊,老金呢?又到汉城去和美国大兵过招了?老金后来说起这一段,他果然是在汉城,果然是在和美国大兵过招,汉城地方法院开庭那天人山人海,他上了汉城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电视台的采访应接不暇,闪光灯闪得他后来见了星星都害怕,他已经成了民族英雄,现在是汉城市荣誉市民,几乎跟国家领导人整成一样规格了,都是汉城的荣誉市民。汉城地方法院是我们这边的,你懂得起的噻,哦哟,美国鬼子这一下赔得之欢赔得之惨,钱呢?留给我的汉城老南瓜了噻,我们拿韩币有啥子用?喔,你懂噻。

  天色已晚,郭大妈往桌上摆饭,一边还在揩眼睛,柳西说:

  “哥,我都想好了,要说那再上山,那也是气话,我就是死也不再上山了,哥,把我那两间房,卖了。”

  “你疯了!”

  “我好好的。把我那两间房卖了。”

  “不可能。”

  “那两间房是我的不是?”

  “谁说不是了?”

  “那好,我自己的事,就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哥,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不是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我的决定。”

  这话从前总是柳东对柳西说的,现在居然反过来了,简直是扯淡,扯大淡,扯成鸵鸟蛋了!

  小苗擦干净最后一滴眼泪:“几位大哥都莫说了,我嫁给二狗,只要他不去整容不问你们要那么多钱,我就嫁给他,这件事,都是因为我,我来赔!”

  柳西说:“你快算球了,这儿都够烦的了你还来添乱!我就是再上山,能有几年?你跟那二狗,你是一辈子,你说你傻不傻?二狗是惨点儿,当年从树上摔下来摔成一个傻瓜,现在又叫元首祸害成那样,真是个苦瓜,黄连更比苦瓜苦,他比黄连还要苦。”柳西就笑起来,阴毒,但是活泼,一个最潇洒的男人才有这样奇特的笑容。“小苗,二狗当年要是没有那一摔,你看你们多圆满,不过像这样的傻瓜迟早要摔一回,人家放电影有你屁相干你要爬上树去装喇叭,当年没有摔下来过后也要摔下来,不从树上摔下来也要从电杆上摔下来,命中注定你要摔这一回,你哪怕好好的活到一百岁你还是要上树装喇叭还是要摔一回,小苗你信不信?当然到那时他再摔死摔傻你都能正确对待了,毕竟你也九十好几的人了,守不了几年寡了你说呢小苗?”

  小苗笑了。

  在这种时候还能开这种玩笑的,这就是柳西!

  郭大妈招呼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开朗了,假装没有那十万元的巨债,假装那是麻将,一副麻将有一百八十个万,也就是说大狗再咬二狗十八回这拨人都能很从容。柳西说可惜我们不是无赖,他们遇上真正的无赖那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们就在这院子里站成一排了,随便你先杀哪一个,钱呢?没有,谁见过钱了?没有,鬼子来了也没辙,死啦死啦的钱的哪里的有?报告太君钱的哪边的都没有!小苗,等这事处理完了你还是走,你先撤退你妈掩护,你在外面活好了再把你妈接出去,唉,都是命哪,二狗当年要是没那么一摔……

  小苗怔怔地说:“有你,我就绝不跟他,不管他摔不摔!”

  柳西清亮的眼里现在注满浑浊的哀伤:“唉,也不知道那些坏蛋把大狗埋哪儿了。”

  小苗突然又哭起来,放下碗筷冲回屋里,号啕大哭了。郭大妈也抹着眼睛进屋了,小声劝慰小苗些什么话,小苗却哭得越发不可收拾。柳东就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卖房!

  可惜柳西就是没有爱上小苗,柳东心想,说实话小苗这样的乡下姑娘,连我这样的秋丝瓜都看不上,男人的眼光,但凡是我和柳西这样上了档次的男人的眼光,女人们是懂不起的哟。

  成都男人把那种结过婚生过孩子不再撩拨人心的女人称为老南瓜的时候,老南瓜也就把柳东这种男人相应地叫做秋丝瓜,秋丝瓜表面还是丝瓜,之大,之肥,里面其实是一团团的乱麻,从前大家都不富裕的时候,老南瓜们是拿这些乱麻洗碗洗锅的,除此之外它再没有一分钱的用途。

大生活30(2)

  这天晚上柳东喝得很醉很醉。他走进苟所长的办公室,往桌上叭地拍了一张面额一亿的钞票,找钱来!所长数了半天才把“一”后面的零数清楚,就开始找补柳东,倾家荡产都找补不起,柳东仰天大笑拂袖而去,所长说你给我站住,我还没有死你就给老子冥币老子崩了你!……最有钱的人是谁?死人。现而今不管死了谁,家人都数十亿上百亿地给他烧冥币,还生怕人民币烧到阴间不管用,一般烧美元,烧得人家阴间通货膨胀了反正没有阳间一分钱的事,印刷发行和推广冥币的都是我们这边的,行长是玉皇副行长是阎罗,上天堂下地狱总之你都要花钱嘛,那么这些钱在天堂和地狱都可以流通,属于硬通货。……但是万一什么时候人家阴间的人活明白了黑起屁儿给我们烧阳币呢?阴间有多少人才你算过没有,从秦始皇到爱因斯坦都是人家那边的,投生一个人给你烧数十亿的阳币过来,再投生一个更大的买主你比方说哪个好莱坞巨星,那就是成千上万个亿的阳币给你铺天盖地地烧将回来,不是阳人民币而是阳美元,行长布什副行长本·拉登,你咋整?

  酒醒的时候玩笑也就开完了,十万元钱终于还是要兑现的,不是冥币不是麻将,我的个天那是活生生的人民币!你我都还是要现实一点,现实呢就是老金还在汉城和美国大兵打官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远水不解近渴,胡总的钱都陷在养殖场而胡总的弟弟又在闹离婚,房子是留下了但是现金都归了女方,最现实的是柳西还在雅安方面等候进一步的处理。

  ……

  老苏的小儿子,后来是四川大学历史系的高才生,在成都的各家报纸上发表很多文章,写字谁不会?但是人家写的字就能卖成钱!柳东受名人出书的启发,给老苏的小儿子讲自己的故事,妄想把自己的故事卖成钱,那个小傻瓜说这好办,你来说我来整理,稿费三七开你拿大头,但是你的故事必须惊天地泣鬼神,柳东也就断绝了这门心思,像他这样的秋丝瓜妄想惊天地泣鬼神,那就只能天天从府南河里捞轻生少女,或者收养一万多个鱼儿,连续中几回五百万元的福利彩票,活捉陈水扁或者生擒本·拉登,但这些好事与他通无缘,只能去杀人放火抢银行但是柳东也不是那样的人,老苏的小儿子就很不爱答理柳东,又不是警匪又不是爱情,连科幻和政治都不是,你还指望把你的故事卖成钱?武打也行但是你能打过谁?一席话说得柳东难过地低下了头。

  柳东历来认为自己虽穷些,精神却富有,老金是属于物质上的富有,他们家吃牛肉烧萝卜,一千克牛肉烧一千克萝卜,最后把萝卜吃完把牛肉倒掉,因为牛肉只是作料,在柳东的故事中,他那些美丽的想法都只是牛肉似的作料,而真正发生的事情是萝卜,想法是牛肉,只能倒掉,现实是萝卜,如此而已。

*第四部分

  所长把十指交叉起来,胡乱敲打着,很难开口的样子,苦笑一下:“唔,是这样,小苗和二狗,今天上午扯了结婚证,准备国庆就把事办了,我们全家会善待小苗和郭大妈,其实一直是这样的,你们放心。只是有一条,你弟弟不能再在这里干了,我是担心二狗又节外生枝整些新麻烦出来。关于医疗费嘛,小苗的意思是,小苗也是我们家的一员了,二狗又是她丈夫,她当然有发言权……这一摞发票,噢,里面还有些白条,我算了算,一共是八千多一点,你给八千吧。”

大生活31(1)

  刁德三斜叼一支烟,腿跷在办公桌上,用一把很长的马刀的刀尖剔指甲,他然后取下烟头,向屋角弹去,屋角就有更多的烟头。他的那个司机,很严肃地站在他身后。刁德三说柳东,按理说你开的那个价是黑了点,但我不杀你一分钱的价,谁叫你们遇上那样背时倒灶的事呢,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的心,是他妈肉冻,见热就化,没法。司机说我们刁总经常教育我们,向善,刁总这人就是这样。刁德三说,走,去房地产交易所,你的房产证呢我看看?柳东就把柳西的房产证和身份证给他看,然后说我也要看看你的钱。刁德三打开一只保险柜,那柜里整整齐齐层层叠叠码满了钱,他从哪里又拿来一只公文包,把里面的文件之类哗啦啦抖将出来,然后一大摞一大摞往里装钱,然后拉上拉链,把包扔给司机说走。

  刁德三和房地产交易所的上上下下都很熟,手续很快半完,柳东抱着那包钱走出交易所,像贼抱赃物一样小心,珍惜和害怕。刁德三说你带那么多现金不方便,我送送你?柳东说,也行。

  在车上柳东告诉刁德三,卖给他的那两间房里还住着一个外地姑娘,我们说好,在人家没找到新住处以前你不能赶人家走,刁德三说这没问题,但是要涨房租,房租不能低于银行的贷款利息,还有我公司的管理费用这些你懂不懂?

  刁德三送柳东回家还有另外的目的,他最惦记的还是柳东那两间大房,那个厨房和那个院子,他对柳东说他还有一个更好的建议,你这几间房,如果想出手,我给的价肯定让你满意,你看我给你算算这笔帐……可是这些话柳东听都不爱听,心里窝着一肚子火,说刁总你我买卖做完了,从此还是路人,我不想高攀你这样的朋友,你请回吧。刁德三并不生气,反倒更显和蔼可亲,你卖房,我买房,其实你我同是在生死线上挣扎,我的风险更大嘛,你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你张口就要十三万,我只给八万十万你卖不卖?我给你还了一分钱的价钱没有,同是生死线上的人,何必刀枪兵戎见?刚才我在你们这儿街口看见一家银行,你把这些钱存进去安全些,你这里不比我那儿,有保安还有保险柜。柳东说噢不,不,这钱立刻要送到雅安去的。柳东被刁德三刚才那番话说得感动了,他想他是不是又把人家想得太坏了,毕竟人家是来买房又不是来抢房的,人家好心送你回来,你连坐都不让人坐,水也没让人喝一口,你要十三万人家嗝儿都没打一个,这个用马刀剔指甲缝的人哟,万一他真是个好人呢?

  刁德三刚走一会儿他的司机就回来了,说刁总打的回公司了,刁总说人家带这么大一笔现金跑长途坐公交车他不放心,让司机送柳东去雅安,把钱交了把柳西接回来,顺便也就检验一下,柳东是不是编了一个伤心的故事打动了他善良的心,刁总从前上过很多当,最是见不得眼泪,因此着了不少冤枉钱,他说他能忍受别人的欺负但不能忍受别人的羞辱,如果你的故事是编的,那你就是在羞辱他的善良,羞辱他的智商,司机还说刁总对所有人都这么大方仁义,一点儿不摆大老板的谱,虽说形象和行为大大咧咧像土匪,其实是好人,有时候高兴起来当着我们底下人也是手舞足蹈的像个小孩子。

  轿车在成雅高速公路上飒飒飒地跑得很好,最叫柳东过意不去的是每个收费站都是司机掏钱,办自己的事让人家破费,多不好,但是司机说这是刁总吩咐的,你们已经很不幸了,能帮你们多少是多少,社会是个温暖的大家庭嘛。

  柳东的眼睛就拼命眨起来。

  柳西坐在派出所的屋檐下,百无聊赖地玩自己的手,看见柳东了他黑溜溜的眼睛一亮——救星来了!柳东没理睬他,兀自进了所长办公室。

  苟所长正在办公室写啥东西,坐,来,先坐,抽一支烟。他很疲倦的样子,看见那么多钱了眼睛居然不闪光。

  “你来得太是时候了,你看我正在准备给局里的报告,考虑是不是给你弟弟一个治安拘留处分,这事我看也就算了。那天我给你们算帐的时候,是报的十万吧?后来我又仔细算了一下,出入可能大了一些。”

  柳东想他又要开始摇我了,那天他是没有摇够,现在要狂摇了,反正我只有十三万,封顶了,过了这个数,那就只好跟他玩儿无赖了,我和柳西都在这儿,随便你先杀哪一个,钱的哪边的都没有!这样一想柳东反倒坦然了。

  所长把十指交叉起来,胡乱敲打着,很难开口的样子,苦笑一下:“唔,是这样,小苗和二狗,今天上午扯了结婚证,准备国庆就把事办了,我们全家会善待小苗和郭大妈,其实一直是这样的,你们放心。只是有一条,你弟弟不能再在这里干了,我是担心二狗又节外生枝整些新麻烦出来。关于医疗费嘛,小苗的意思是,小苗也是我们家的一员了,二狗又是她丈夫,她当然有发言权……这一摞发票,噢,里面还有些白条,我算了算,一共是八千多一点,你给八千吧。”

  柳东惊呆了:“然后呢?”

  “啥子然后呢?你还想干啥?”

  “不是还要整,整……”

  “容就暂时不整了,乡下人嘛,朴实才是硬道理,二狗虽然不是很聪明了,但是,朴实啊,心也好。”

  柳东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内疚,小苗这姑娘,小苗这姑娘的心,比起我们这帮老爷们儿,多干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摞钱,所长,这是一万元,其中八千,是二狗的医疗费,还有两千,是我们给小苗和二狗的喜礼,你无论如何收下。

大生活31(2)

  所长送柳东出门上车,还为柳东拉开车门,阴沉地说:“要小心你们那个胡总,你们两兄弟不是他的对手,连下饭的小菜都不是,再见。”

  这话说得不是一般化的深奥,有啥事不能说得明白一点呢?

  柳东问柳西要不要去给郭大妈和小苗道个别,柳西说算了,我没那个脸了。车子掉过头以后,所长敲敲柳东这边的车窗,说还有一件事,那天我给你们报十万块钱的时候,确实考虑到了二狗的整容费是不是?以后有人问起你们来,希望你们也实事求是,是什么说什么。柳东说做人嘛这是最起码的规矩,所长你放心。同时柳东也就明白了那个深奥,看样子胡总确实把苟所长修理得不轻。

  胡总后来对柳东说,二狗脸上的伤其实很轻,几道爪印,无非深点儿,狗爪子能有个深浅?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也是他们给二狗化了妆后整的,居然糊弄到你我头上来了,我在警官大学学过法医的,柳东心想是啊,可他们要是糊弄到别人头上了呢,糊弄到那些没上过警官大学也没学过法医的人的头上了呢?他们欺骗了我也欺骗了小苗,欺骗我倒没什么,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鸟,可是小苗那么干净的姑娘他们也敢骗,他们有多脏,有多狠!但是柳东非常感激刁德三。这人有氧啊!很久以后柳东才知道刁德三这家伙坏到什么程度,脚下长疮头顶喷脓,坏冒顶了。买卖双方同在生死线上,那是。可有人是在生死线上挣扎,而有人却在生死线上寻摸,看有没有机会把你搂屁股一脚直接踹死,免得你挣扎得又痛苦又难看又丢人现眼。刁德三是柳东的故事当中最没有氧的人了,他最后应该是被活活憋死!

  ……小苗的死讯是两个月以后传来的,那是秋天了,太阳亮丽长空高远,淡淡几丝白云在天上闲散地漂浮,满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哀伤。小苗喝了很多农药,死得很难看。柳东有些个猜想,假如二狗脸上的伤是真的,假如没有柳西的昙花一现……小苗也许能活下去,做一个本本分分的村姑到老,到死,可是小苗愤怒了,一切都欺骗了她,那么她就对一切报以欺骗,以牙还牙,我来你们苟家时已经死了,可是你们谁都没看出来,我欺骗了你们我成就了你们这些个傻瓜呀——傻瓜们接着往下活吧。

  柳东把小苗的死讯告诉柳西时满怀一种恶意——多好的一个乡下姑娘,为你死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柳西淡淡地说我没想到她会那么想不开,如果我是神仙我能预知她的下场,我肯定带她走了,可真要是跟了我,她不是更惨吗?死了就死了吧,比我们少吃几年饭,多睡几年觉而已,你恨着我干什么?谁让你们想起养鸵鸟的?你们的鸵鸟呢?鸟毛现在有了一根儿没有?这个他妈的老金!他妈的二胡!还有你!

大生活32(1)

  鱼儿每周五放学后去梁教授家学画,坐公共汽车一站就到,教授夫人却不放心,这么小的孩子在车上遇上坏人咋整?后来她就骑个老人车,准点到学校接鱼儿,教授就在家里准备一顿很优秀的晚餐,到了晚八点半,再由柳东去接鱼儿回家。对这两位老人,柳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骂人损人他有一整套,夸人却不会,他只能说这两位老人太有氧了,之有氧!是啊小苗是死了,可是别的人,有一千个一万个好好地活下去的理由。千姿百态这类酸词儿,就是专门发明出来描述生活的。

  柳西的房子是没了了,他却有了一笔很天文的钱,柳东想柳西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狗撵慌了似的满世界乱窜过那种千姿百态的生活了,他该用这笔钱干些正事,做个买卖炒个股票啥的。柳西却说,哥,你每天骑个破三轮儿,风里雨里酷暑严寒的终于不是个事儿,你买一个铺面,开一个正规的水果店你看如何?柳东的鼻子又一酸,这就是柳西,小时候常被柳东南拳北腿揍得东逃西窜的柳西哟。柳西从柳东的脸上看出些啥来,遂起身,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去茶楼了。柳西你等等,这个水果店,算我们合伙开的,我的这两间房,也是我们共有的。柳西说都行都行,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小张姐姐冲将进来,杀气腾腾:

  “你们凭啥把我的房卖了?”

  “噢,噢,没有给你打招呼,”柳东笑着说。“这些天你又总不在家,坐,坐。”

  柳西说:“这个妹妹凶。你的房?那是我们的房,天理王法都没有了那才是你的房!”

  “是你的又咋?”

  “这就对了噻,我就是一根儿火柴把它点了那也是我高兴,我嫌天冷了我点了房子烤一把火你把我咋?把我的东西咬了?莫名其妙你这个小婆娘。”

  “你们,你们欺负人!”

  “小张姐姐,是这个样子的,你看……”

  “哥,留点口水你哪怕去吆鸭子呢,跟这种傻瓜你废什么话!”

  “柳西你是不是皮子又肇痒了,刚对你有点好印象你又耍涨了是不是?去茶楼看你的英超,你走噻!”

  “我不走,我怕我走了人家欺负你。”柳西嬉皮笑脸的。

  柳东却明白,小张姐姐发火是有道理的,他刚收了人家半年的房租嘛。

  “反正我是交够了今年的房租,我绝对不搬家!”

  “刁德三赶你搬家了?”

  “我管他是刁德几,刁德亿万来了我都不搬!”

  柳西就给小张姐姐火上猛浇油:“对头,偏不搬,跟他狗日火拼了,我是你这边的,我肯信他还把你缝起来了。”

  幸亏小张姐姐没听懂这句极端下流的话。她气咻咻地说:“都是社会上闯荡的人,哪个怕哪个?”

  柳西就来了浓厚的兴趣,一屁股坐上桌子:“豪杰噢,豪杰豪杰,我哥以前人称柳大侠,这二年屡战屡败故尔隐退山林,现而今又来了张大侠,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个刁德三还以为桂花巷十九号没有人才了,瞎了狗日的狗眼,喔,叫呢,是扳起了的,家呢,是不搬的!”

  小张姐姐瞪了柳西一眼:“房是我从你们手上租的,我只拿你们说话,我通知你们两点,第一,年底前我绝不搬家,我要把我的房租住完,第二,房租我是一分钱不多交,新房东要涨我房租,那该你们负全责。”

  “我哥当初租房给你的时候,是看你青春美丽,房租故而温柔,现在新房东要涨你房租那是人家不好色……”

  “柳西你再胡说八道我真就不客气了!小张姐姐,刁德三涨你多少房租?”

  “翻了两番,太黑了嘛,说不定你们是合伙欺负我呢!”

  柳西很惊讶地怪叫一声:“欺负你这样的妹妹还用合伙?见过拍蚊子吧?两个巴掌叭嚓一拍,这么一搓一搓,再吹口气假装就没有你了,噢,本来就没有你。”

  “翻两番地涨房租,这个刁德三确实狠了点,柳西你快走,去看你的球赛!”

  “家头这些事,比英超还好看。”

  小张姐姐嘀咕了一句很下流的话:“锤子毛!”

  柳西很夸张地又怪叫了一声:“真是鸡屙尿了!小张姐姐你敢给我耍女流氓我就敢给你耍男流氓。哥,反正我们已经收养一个鱼儿了,再收养一个虾儿那也是虱子多了不痒,小张姐姐,一分钱的房租你都不用操心了,对直搬我们家来,鱼儿咋过你咋过,我们假装你是大鱼儿。”

  小张姐姐愣愣的,然后哭了。

  柳西顿感索然,“你看给你开两句玩笑你都受不了你还闯荡社会,你在拿你我开心哟。”跳下桌子,灰溜溜走了。

  小张姐姐也走了。唉,她当初来租房的时候何等样潇洒气派,何等样风光,价都不问就敢掏腰包,这才一年多就被社会修理成这样,人生哪人生!小张姐姐,清醒白醒地你跑到成都来做啥?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成都比别处白一些?前些日子联合国派好些洋傻瓜来考察我们,给我们发了安居工程奖和最适合人类居住奖,有更傻的傻瓜就敢去偷奖章,满世界通缉呢抓来一个农民,把联合国的奖当废铜卖给废品收购站了,最适合人类居住?是啊,他们却没有说清楚最适合哪一种人类居住,你也不好好掂量就睁起美丽的眼睛往成都跳,成都是个火锅城呵,你以为把你烤不成热锅上的蚂蚁,你天真哟,或者是成都的火候还不够?你放心,一万多个罗汉儿甚至包括你自己不是往火上添柴就是往火上浇油,不把你烤成热锅上的蚂蚁不把你涮成羊肉它敢叫成都?

大生活32(2)

  一看手表快九点了,柳东正准备冲出去接鱼儿的时候鱼儿回来了,后面还有一个笑嘻嘻的梁教授。

  唉,成都,哪怕是有梁教授这样的好人,它还是成都嘛。

  这天夜里暴雨下得不歇气,天亮了,老天仍不解恨仍泼洒着。水果摊很显然是摆不成了,柳东用雨衣把鱼儿包得严严实实,鱼儿,中午要是还下暴雨,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学校我给你送饭,不下雨呢你还是吃学校的伙食团,柳东爸爸要去摆水果摊。鱼儿说晚上要是还下雨呢?柳东说那你就给老子游回来,小小年纪要学会说点吉利话嘛!不过这样的苦日子你我就快熬穿了,我们就要有自己的水果店了,天上下刀子你我都不虚。他把鱼儿摆上三轮刚出院门,小张姐姐回来了,什么雨具都没有,披头散发成母夜叉那种形象,脸色苍白嘴唇乌紫,她对柳东笑一笑说那个刁德三,已经摆平了。柳东心里一咯噔,然后想,算了,做那么多联想有啥用呢她又不是你的亲妹妹!

大生活33(1)

  还是这个早晨高明那边也在下暴雨。

  小蜂抱着书包,看着窗外的大雨发傻,一阵过后他就去找高明,高明正在用早点,高明的早点一般都用得很长,边用早点边看报,桌上摆得呼啦啦的但是人家只吃很少一点,国外的有钱人在电视上都是这个名堂。小蜂走进餐厅说这么大的雨,高叔叔你开车送送我嘛,洪雨也很同意,就用希望的眼睛看高明。高明说,如果我现在刚好要出门办事,不管有雨没雨,送你一段毫无问题,小蜂说那你就假装这会儿刚好要出门办事嘛,高明说小蜂啊,我说过你好多回了,我最不安逸你的,就是这个油腔滑调的老毛病,洪雨刚想说什么高明就说你不要插嘴,小蜂,我问问你,那些家里没有汽车的同学咋个办?你经常假装自己是个男子汉,这点风雨算什么?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穿上雨衣去上学,第二呆在家里,叫你妈给你写一张假条,我们家小蜂,从小娇生惯养,八个保姆才服伺大的,怕风怕雨,或者说你昨天夜里发高烧了,你自己选吧?小蜂说那就写滚他妈卖X,挂高些,挂矮了,要生蛆!小蜂然后就冲出去了。洪雨想追出去的时候高明说洪雨,你给我站住,洪雨就站住了,说高明,如果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会怎样?高明说你问得太精彩了,如果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就凭他刚才骂那几句,我打得他半年说不出话,如果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他绝不会有那么多的电子玩具那么多的高档服装连小短裤都是金利来,更不会有钢琴,买回来以后他就没有动过几指头,他会是一个很简单的娃娃,比任何娃娃都普通,掉在人堆里你就把他薅刨不出来,但是将来他的出息会很大。

  这时候小蜂顶着书包,在暴雨中狂奔。

  高明说像这样长大的孩子,他会比你我刚强得多,更要紧的,比你我坚韧得多,洪雨你不希望你的小蜂成为那样的人吗?洪雨迟疑地点点头,高明说那你就把他交给我来管教,你不能护短,再心痛你都不能表露出来,只是……高明的脸色和语气突然暗淡下来,我不知道现在还来得及不了,但是我会全力去做,像对我的亲生儿子一样教他去做人,做事,你应该相信我,如果这个娃娃终于是调教不出来,如果我……还有足够的时间,那我以后用你的时候我就不戴套子了,我们做一个自己的娃,哎呀你看你哭啥?医生还没有最后的定论嘛。洪雨想说,有了,早就有了,成串的泪水就掉下来,高明的那个贴身女秘书,早就把一切都告诉洪雨了,洪雨还是毅然决然地跟了高明,她图的是什么她很清楚但她不说,别人也都清楚别人更不会说,可是高明呢?他清楚吗?这倒还是个谜,太深太深的一个谜。洪雨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爱上高明了,那很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洪雨更不知道高明不爱她,一点儿都不爱,高明娶她,有高明自己的道理,一个很深奥的道理。

  高明把一盒餐巾纸往洪雨跟前推一推,我今天约了一个生意人,在你的餐厅谈点儿事,顺便请他吃顿饭,你的餐厅试营业嘛就拿这种傻瓜试刀,他想买下你从前的那套住房和你那个小饭馆,开价还不低,这个傻瓜在房地产界还是有些名气的,我看满可以摇他一摇,摇多摇少反正都是你的婚前财产你说呢?洪雨说我不会摇人,高明说我是搞啥的?摇人这种邋遢事儿是我的专长,你干干净净的多好。

  高明所说的那个傻瓜,居然是刁德三,他们在“广东老乡”商量这勾当的时候小蜂来吃午饭了。洪雨说小蜂,他们刚发明了一道新菜,泡椒墨鱼仔,你尝尝,再来一小盅乌鸡煲你看怎样?小蜂很疲倦,都行都行,然后就一头歪在饭桌上昏死过去。洪雨急坏了小蜂你咋了你咋了?用手试试小蜂的额温,炙手,顷刻间就失去了抓拿。高明很从容地走过来,抱起小蜂走出门去,走向大林肯,小蜂在高明的怀中醒过来,把腿一阵狂蹬,我下来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洪雨说小蜂你干啥?你必须去医院,小蜂说我自己会走,就歪歪斜斜往前走,洪雨说小蜂你想干什么?小蜂说我以后再坐他的车我是小王八蛋!高明就喊了一辆出租车,小蜂却连出租也不上,只是歪歪斜斜往前走,洪雨上前搀扶着他,母子俩现在可悲壮了,高明的大林肯跟在他们母子后面,走得很慢很从容,你看这是多么奇怪的一家人。

  小蜂输液的时候,高明和洪雨坐在医院花园里的长椅上,洪雨用纸巾时不时擦把脸,两边的颧骨擦得生痛,她想自己现在一定很难看,却顾不得了。

  “你咋?后悔了?如果你后悔了,今天早上那些话就算我没有说,小蜂还是按照他以前的长法那样长,你看你伤心一个啥?”

  “我在想丁爷,我们那样对待他不公平,高明,那个小饭馆我不卖了,我想把他给丁爷。”

  “随便你。想不想知道我给那个刁德三摇出多少钱来?”

  洪雨摇头。

  “那就都是你的事了。”高明闭上眼睛,一直闭了下去。

  “小蜂这儿有我,你忙去吧。”

  “嗯。”

  “难得你今天这么有闲。”

  “嗯。”

  “丁爷这个人哪,从前是用铁钉子下酒,苦成那样,人家还是那样,唉,一个老志愿军战士,他咋混成这样!”

  “当战俘了嘛。”

  “你说啥?一个炊事员……”

大生活33(2)

  “是炊事兵,是兵就算战俘。”

  “你咋知道?问你话!”

  “嗯。”

  “高明,高明,你今天做啥子了?”

  “嗯。”

  “高明!”

  “我陷入深思了!我陷入沉思了行不行?”

  “那你陷吧,我去看看小蜂!”

  “你等等,如果有一天,你我分手了,不是因为我的死而分手了,你记住我现在说的一句话——不能全怪我。”

  “高明你是个王八蛋。”

  “我早出壳了不是蛋了。”

  洪雨哭出声来。

  “你看你看,当初那场空难大祸临头的时候,你都没有哭。”

  “你是一个最坏的坏王八蛋!”

  “噢,”高明仍闭着眼睛,“人的一辈子,就像闹一场情绪,最后出口恶气,就算是终生幸福了。你现在想提前出这口恶气是不是?高明那个最坏的坏王八蛋,有那么多的钱娶那么漂亮的老婆,还要闹情绪,临死还要出口恶气,你是这么想的吗?饱鬼饿鬼都在叫,最饱的鬼叫得还最凶,是这样吗?”

  晚上高明用洪雨的时候没有戴避孕套,从前他是用套子的,那种能尽量延长时间的套子,洪雨哼哼唧唧的时候高明说,戴套子做爱谁最舒服?套子,因为它两面接触的都是真的。现在高明不戴套子了,一进入洪雨体内他就大汗淋漓,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虚弱,他勉强完了事,似乎没什么快感,他把洪雨的双腿提起来让它们靠墙,在洪雨的屁股下垫了两个枕头,洪雨成直角躺在床上,像字母“L”,这样可以使他的精液在洪雨体内多待会儿,洪雨由他摆布着,心里充满厌恶,眼里是屈辱的泪水。这不算啥,洪雨宽慰自己,去死吧高明,只要留下你的种,你的财富就得全部留下来,谁也拿不走一分钱。

  这以后每次交媾完毕,洪雨就主动把自己摆成“L”状,而且再没有屈辱的泪。高明慢慢抽完一支烟,说,行啦,洪雨却一动不动,你再抽支烟吧,我这样挺舒服的。

  高明读得懂洪雨每一分每一寸的心思,从前他不想要孩子是因为他读懂了洪雨,现在他要孩子,是因为他读透彻了洪雨,玩这些个小把戏你这是何必呢?你的一切早在命中注定了,挣扎是没有用的,啊?没有用。高明早就为他和洪雨甚至他们可能有的孩子做了精细的安排,洪雨你瞎费什么劲去挣扎呢?高明深信他优良的基因,哪怕这孩子只能继承一半,那他或者她也是最优秀的人。看着仍然呈“L”状躺在床上的洪雨,高明对她产生了很深的怜悯:

  这是命哪,洪雨,你认了吧,抵抗是徒劳的,而且还让人恶心。

大生活34

  丁爷几乎每晚来柳东家,每次来时都是醉醺醺的,但他还是说,唉,有日子没喝了。这还有啥话说?鱼儿,来酒!

  柳东现在使唤鱼儿的时候,是比较嚣张了,鱼儿,来烟!鱼儿,来茶!鱼儿,你随便来个啥!像电视剧里那些很豪迈的土匪头。他想他这是在调教鱼儿,劳动人民家庭出生的孩子,听话才是硬道理。

  这天两爷子喝酒,鱼儿把花生米炒得糊了点,柳东唉声叹气说你昨天炒得很好呀,你成长的道路咋那样曲折呢?丁爷说小小年纪,怪难为鱼儿了,我像她那么大时哪儿会炒花生仁儿啊,柳东说你像她那么大的时候见过花生仁儿吗?丁爷就高深莫测笑起来,喝着,喝着,跟丁爷这儿叫板哪,你以后吃亏可大了去了。

  这时候洪雨来了,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柳东眯缝着眼睛看洪雨,才几天不见哪,又出神入化地把美丽翻了一番。洪雨,你坐,鱼儿,来水!洪雨说丁爷,我去你家找你了,你不在,我一想你肯定在这里,丁爷说,嗨,小洪雨,您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要知道您上我们家,我就是把这酒我渴死,我也在家候着您哪!洪雨笑笑说,丁爷,我晓得我是把你老人家彻底得罪了。丁爷说您这样说是不对的,您不都是为我好嘛,我长这么老我连好坏都分不出来了我这是不对的。柳东说,鱼儿,来水!鱼儿忙活一阵水却没有来,鱼儿说没有水了,柳东说你去烧嘛你脑壳那么方呢?鱼儿进厨房又忙活一阵说哎呀这个水瓶还有水,也就端一杯水来给洪雨,脸上阴沉沉的。柳东明白鱼儿是给洪雨扳起叫了,自从洪雨把丁爷从新餐厅里叉出来以后,鱼儿就给她扳起了叫,当然,洪雨没有嫁给我们而是嫁给了高明,鱼儿就更不喜欢她了。都安顿好了,大家就都发一阵傻,鱼儿的眼珠子在几个大人身上滴溜溜乱转,柳东说,鱼儿,去煎两个鸡蛋,你没看见你炒的花生米糊了丁爷爷不爱吃吗?洪雨呷口水,柳东和丁爷也就相应地呷口酒,洪雨说,丁爷,你见过那么多世面,经过那么多风雨,有些事情,还要请你多担待,丁爷说,是,那是,我活到这么一把年纪了再不懂事那是不对的,可是一个人活到老,容易吗?从呱呱坠地开始,发烧感冒跑肚拉稀的那都不算狠,灾荒,战乱,车祸,癌症,那谁,文化大革命,好容易过上几天太平日子了“非典”又来了不是?风刀霜剑枪林弹雨啊,这么活下来,六七十岁,七八十岁,消停过几天哪?说是九死一生,它过分吗?过了吗?柳东忙说没过没过,正好,洪雨也说,丁爷,你说的话,句句在理。丁爷说,您瞅大街上走的那些个老人,甭管他衣冠楚楚还是破破烂烂,甭管他酒足饭饱还是饥肠辘辘,大腹便便还是骨瘦如柴,他能活到老那就是造化,是他的成就,那就是他应该地活到老,四面八方都是危机,天灾人祸一个接着一个,他还能活下来,九死一生啊他容易吗?当然老家伙能活到现在他也得耍耍滑头,玩点小伎俩,一辈子就攒下三五个鸡蛋,他舍得拿它去砸石头?我是过来人了,什么都无所谓了,洪雨你正在过,所以得加倍留神,该下手的时候你得下手,该狠的时候你得狠,那你才能活到老呢,逮谁你都怜悯你都流泪,那你早干了!没错,你开了丁爷,没错没错!

  你千万不要以为丁爷说的是酒话,老家伙早就活得太明白太透彻了,怕暴露目标他才借酒装糊涂,六七十年被人生算计,又六七十年反算计人生,像扫荡和反扫荡一样,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坚壁清野,吱溜溜往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一窜,你们就找他去吧。

  这个晚上很温馨。洪雨拿出一串钥匙,丁爷,我们从前那家小饭馆你把它再打开,燕子在那里守得好好的,门没开但是里里外外很干净,我把小文他们几个你调教好的小工都给你留下,你做得好点,手里头宽宽松松的,做得不好,朋友三四的大家还有个说话的地方嘛。丁爷说,合着,您是把这小饭馆您把它不要了?洪雨说丁爷,我把小饭馆交给你了,这是所有的钥匙。丁爷说您不怕我太老,不怕这小饭馆它砸我手里?洪雨说丁爷你咋没听懂我说的话?这个小饭馆,从今往后它就是你的啦!丁爷站起身,就在屋里来回地转起圈来,我从前在咱的小饭馆里喝的那些个酒,那都在帐上记着呢,每一瓶那都是清清爽爽,您放心,您今后随时来看帐本,每一笔那都是清清爽爽。洪雨说,丁爷,以后没有人来看你的帐本了,从现在起你是老板,你说了算,这个小饭馆从现在起它姓丁了!丁爷抱住头坐下来,这我就是闹得不大明白了。洪雨从包里拿出一本营业执照,丁爷,你现在是法人了,你看这里,法人,丁大贵,你仔细看看。丁爷就仔细看那执照,什么时候我成法人了?法人是个什么东西?

  洪雨从踏进这个门槛起,就没有看柳东一眼没和柳东说一句话。她走了。柳东心想这就是说,做不成夫妻,就连朋友都不做了?哪本书里说的?大是大非宪兵队,要么杀了你,要么放了你,中间道路是绝对没有的。

  柳东用三轮车送丁爷回家时突发奇想,如果把邱大姐请回来,在小饭馆里给丁爷搭一把手呢?这想法使他兴奋起来,两个老苦瓜,一根长青藤,没错,那小饭馆也许真是他们的长青藤。柳东发现他有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丁爷的家太清贫了,可是门上挂一把奇大的锁,柳东嘲笑丁爷说,你以为你们家是故宫呢,这把大锁比你们家的任何家当都值钱。成都人挖苦别人时爱说,他们家最值钱的是啥?防盗门。柳东说丁爷,就你那点家当,你把这大锁也太委屈了。事实上柳东是冤枉了丁爷误解了丁爷,可那时候谁知道在如此清贫的家里,还窖藏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和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呢?那是丁爷的历代祖上给历代皇上看陵的时候历代皇上赏赐的,是啊这一切谁能想得到呢?如此有钱的人,居然敢用铁钉子和水果糖下酒,换成你了你敢不敢?

大生活35(1)

  柳东在市区一个很好的地段买了一间铺面,然后忙成热锅上的蚂蚁,跑工商部门跑装修公司跑建材市场,再忙再累,心里踏实啊,人们把他这类人称为小业主,小业主是个很甜蜜的概念。天边已是鱼肚白了,等到朝霞满天时,敢笑高明不丈夫。柳西也时不时过来帮点忙,万里长征就要迈出第一步了。

  老金从汉城飞回来了,这匹老鲨鱼又浮出水面换气了,他说汉城的老南瓜抱久了,也还是想念成都的老南瓜,一碗水要端平,两个老南瓜要抱平嘛。他在柳东正在装修的水果铺里踱来踱去,颇有感慨,嗯,不错不错,你们两兄弟是鸟枪换炮啊,正而八经也有自己的山头了。柳东说你看这里乱七八糟的,连坐都没法让你坐,老金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用拿应付鬼子那套应付自己人,我听说你们把房子卖了?嗨,咋就不等我回来呢?柳西说我们一直在等,老金你没看出我有什么变化?脖子长了很大一截,等长的!柳东呵斥柳西,你咋这样给金哥说话呢?来,老金,抽烟抽烟。老金拿出一盒更好的烟来,抽我的抽我的,谁好抽谁嘛,这狗日两个姓胡的,太不仗义!柳东说这其实怪不了别人,我们自己闯下的祸事嘛。老金说:锤子!

  成都人最爱骂的一句话就是“锤子”。锤子是男性生殖器的昵称,很精辟也很形象,因为那活儿在行房事的时候像锤子一样硬,像锤子一样敲打敲打,深浅随意,轻重由人,其乐无涯,而在通常情况下锤子无精打采了所以又叫弯鸡公,那话儿在各地有各地的说法,而成都的这个说法当推各地之最,最形象,最下流,骂人的时候最痛快,总之,最坏,成都人又把那话儿叫消息树,这却是最富智慧最精妙的。

  老金说,跟这样的家伙你能长期合作吗?我给那二胡打个招呼,合作的事,吹菜!不为别的,就凭你们这种为人,咹?柳东柳西遭了那么大的劫难,都难到了卖房的份儿上了你们居然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柳东瞪大了眼睛,你们的养殖场不办了?老金,你从成都到汉城这么折腾,就白折腾了?鸵鸟养殖场真就不办了?

  老金说,我哪怕办个乌鸦养殖场呢?鸵鸟我是不伺候了,谁爱养谁养,你我还有其他很多项目,但是一定要找好新的合作伙伴要接受这一回的惨痛教训,中央电视台咋唱的?天也好看地也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伙伴在一起图个啥?图个快乐。走,走,喝酒,卷帘门关了,赚钱不在这一两天,有了这个水果店,你们也就算是步入小康了,但是你们不能鼠目寸光固步自封,老金不在这一两年把你们带入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你我小时候就白白地伙伴了一场,走,喝酒!关门关门,喝酒去,天也好看地也好看,你我这些快乐的老伙伴。

  丁爷的小饭馆坐满了买主,丁爷忙中偷闲就来柳东这桌喝口酒,老金说丁爷,还是再雇几个小工吧,你老人家苦了一辈子被剥削一辈子,天回地转吗也该你当几天剥削阶级了嘛,柳东说丁爷,老金说的那都是屁话,你看那个邱大姐,她要是来这儿给你搭把手,横竖她也是我们这边的,你看如何?丁爷嚼吧一颗花生米,直愣愣看柳东,他是又动心了,动的是凡心。

  柳西一直不说话,静悄悄喝他的矿泉水,他一定有什么心事,柳东却不问他,老大不小吃啥都不长的人了,他不想说的话,打死他也不会说,他想说的话,打死他也要说。但是老金的那些鸵鸟,人家说不养就不养了?从成都到汉城,飞一个来回好多千人民币,折腾了那么多来回,要说是为了爱情,把两个老南瓜抱平,打死柳东也不信,老金不是什么情圣,假装罗密欧也装不像,他姓金,不姓罗,金密欧才要同时抱两个南瓜,人家罗密欧为一个南瓜就敢死而且死成千古绝唱。总之柳东百思不得其解,老金跟候鸟似的飞来飞去图个啥?

  买主们参差不齐都走了,柳西在小彩电紧跟前看意甲,丁爷坐到柳东桌上,开始正正规规喝酒了。

  “说实话我这次去汉城,鸵鸟啊老南瓜啊都在其次,跟那些美国大兵打官司才是真的,我身上这些洋眼儿让他们白捅?他们捅的不是我简简单单一个老金,他们捅的是我的祖国。从前我把义勇军进行曲听多了就有些迟钝,你看那些运动会,翻个跟头比谁都像猴儿了,跳河跳的比谁都少溅水花了,胖妹妹摔跤把谁丢翻了,划船比麻将桌上划得都快了,就听义勇军进行曲儿,我才不激动呢,可这回我在汉城把官司打赢了,我是在心里唱我们的进行曲,嘴上我唱不出来我是泣不成声啊,韩国人拿我当了民族英雄,我真想大喊几声我是中国人!”

  丁爷喝口酒:“你去和美国佬打官司?”

  “你以为呢丁爷?你的话,可着这全世界,有敢跟美国大兵叫板的吗?”

  “嗨,小子,你以为丁爷我当年去朝鲜是干嘛去了?是去赶集的吧?”

  “你当年的那些事不提了吧,让人家美国飞机炸得喔嗬连天,到哪儿头上都戴很多树叶子,假装不是人,是树,怪可怜的。”

  “可老子我把美国大兵赶过了三八线!”

  “就凭你,一个炊事大兵?”

  “是炊事班长,管五六号人呢!老子我还用机关枪,亲自突突过他们。”

  “丁爷你还打过机关枪?”

  “你以为呢,瞧瞧我身上的枪眼,这儿,瞧瞧,还有这儿!”

大生活35(2)

  “不会是啥子胎记吧?”老金喝多了酒,面红耳赤跟丁爷较真了。

  “你小子拿丁爷我打镲?你呀还忒嫩,你那儿几块刀疤算什么?臭虫咬一口也比那疤啦大,还洋眼儿呢,不会是自己打群架给误伤的吧?”

  柳西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回到桌边说:“丁爷你太不是一般化了,你晓得我不喝酒,我这里以水代酒,来,祝你老人家万寿无疆。”

  丁爷很得意地喝口酒,“还真是的,敢跟丁爷我这儿贫。”

  老金一脸坏笑,转动手中的酒杯:“丁爷,你真是过了三八线?”

  柳东就预感到有些不妙:“老金,你喝多了。”

  丁爷还在嘀咕着:“把美国大兵告上法庭,你能耐啊,我们那时候除了用机关枪突突,没法庭。”

  老金说:“丁爷,你是给我们倚老卖老?”

  丁爷说:“跟你这样的孙子,我犯、不、着!”

  老金说:“到底是啃过洋面包的人,战俘营的美国面包,好吃吧?”

  丁爷浑身一颤,再没什么言语,起身走向灶间。柳东正想怒斥老金的时候,柳西已经照老金脸上劈面一拳,又准又狠,柳东想柳西这就是把他想说的什么都说了。他走进灶间,丁爷蹲在角落里一直哆嗦,柳东在他身旁蹲下,丁爷,丁爷,丁爷战战兢兢说,那里没有面包,没有面包。柳东说我们都知道,没有面包,没有。丁爷说没有面包,柳东说是啊,哪儿有面包呢?丁爷沉默了一会儿,渐渐不哆嗦了,说我这是自己找抽呢。柳东扶起丁爷,丁爷你起来,起来,这儿坐,来,坐。丁爷拍拍柳东的手,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柳西和老金也来到灶间,老金满面是血,老金说:

  “丁爷,我今天是喝多了。你老人家一定多担待。”

  丁爷呆呆地说:“知道,知道。”

  柳西说:“丁爷,说实话从小我就不喜欢你,但是谁敢欺负你上脸,我就更不喜欢他!老金,现在你可以滚你妈的蛋了。”

  柳东说:“柳西你也走吧。”

  他们就走了。

  “你爸临走,是把你们哥儿俩托付给我了,我是没尽到责任啊,丁爷的头摆来摆去喃喃地像说着呓语。“当初我是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你爸他不知道我的根底呀,我连我自己活,我都难呐。我是真对不起你爸,你爸,多厚道的人哪!”

  “丁爷,我心里太有数了。”柳东想起了爸爸的临终嘱咐,怎么卖遗体,怎么躲着丁爷,柳东一下理解了爸,那样厚道的一个人,却那样阴毒地算计人生,他那都是被逼无奈啊,有很多那样的人,坏的后面刻着那样深的无奈呢。

  “当年,我是真把美国鬼子赶过了三八线,我是真用机关枪突突过他们,可现在谁信?”

  “我信,丁爷,我一直信的。”

  “那里面没有面包。”

  “那当然。”

  “都是棒子粥。”

  “都是。”

  “他妈的!”

  “他们的姥姥!丁爷,你今天可是不能再喝了。”

  “姥姥!”

  “姥姥,姥姥。”

  丁爷渐渐就平静下来:“他是不对的。”这是指老金。

  战俘,一个很悲壮的字眼儿,衣衫褴褛,缩头乌龟一样,被驱赶在冰天雪地中行走,有时候还要挨上几皮鞭或枪杆,渐渐地就有一个两个倒下来,其余的人茫然地从他身旁走过,画外传来手枪的射击声,他被击毙了眼睛悠然地看蓝天,电影上和事实上的战俘,大致上就是这样一个概念。丁爷是他们中的一个,那年丁爷还不到二十岁,以丁爷那样的智慧和心性,要没有那一段,你想丁爷会难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么?不定在哪个花园的摇椅上,沐浴着秋天明丽的阳光,给孙子讲伟大的抗美援朝的故事呢。在很多外国,人家把当过战俘的人,都当英雄……当然,柳东也把丁爷当英雄,当四面八方喊声震天枪声零落的时候,丁爷是想拉一颗手雷殉国的,却被一个朋友死死抱住了,说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朋友后来从韩国直接去了台湾,再后来有了自己的花园别墅、汽车和一艘打渔船,有烧不完的柴。而丁爷没有死,山是留下了,可那是什么山?秃山、荒山、穷山、空山、假山。连炊事兵都打上了机关枪,可见当年战事的惨烈,那么他运气不好当了战俘,那么他每天只能喝棒子粥,春节时分祖国人民家家幸福团圆吃水饺的时候,丁爷在战俘营喝一碗比平时稠些的粥,领到三支香烟,一把炒糊的花生和几颗糖,丁爷不抽烟呢就想用这烟去换别人的花生和糖,结果是烟、花生和糖都被别人抢走了,丁爷说,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那个除夕夜一定很冷,在三八线偏南的那个除夕夜,很冷很冷……

  受了这么大委屈的丁爷,换成你你会终日以泪洗面,最后夭折在至少是文化大革命中,但是丁爷不。他整天乐呵呵的,铁钉子下酒蹭蹭就把三轮儿骑出半里地,这时候嗖嗖地再来一阵小凉风……最难消化的食物需要最坚强的胃,最难经受的委屈和苦难,需要最宽广的心胸。丁爷现在眼睛含糊了背也驼了手脚也都不利索了,他还是活得顶天立地。靠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去为柳东鱼儿这些苦瓜们撑天“是不对的”,但丁爷是撑起了自己的天。

  丁爷是谁啊?丁爷。

大生活36(1)

  水果铺装修得很快,柳西却一直闷闷不乐有心事,几次张嘴,欲说还休。这天田庆又开着他的破皇冠来了。田庆的破皇冠很有些年纪了,二点八的排气量,突突突突狗日很像手扶拖拉机,车钥匙磨愈得都像锥子了,据说还漏油,还敢在天府广场那样的场合熄火。就是这辆破皇冠,你把它叫成草帽你都不过分呢田庆还给它装一个低音喇叭,哞哞叫起来像底气很足的水牛,你听见这样的叫声你以为是啥子官车来了正要避之惟恐不及的时候,开过来的才是一辆草帽,而田庆那样子活像一个就要被“双规”的小贪官,一脸沮丧像。

  田庆的草帽来后,哞哞地叫两声,柳西就到车跟前去,两人一边抽烟一边很鬼祟地商量事。这些天来田庆一直鼓噪要柳西收回他的资金,去干些很比较惊心动魄的大事业,柳西却一直不敢跟柳东开口,他是心疼哥哥,风里雨里地骑三轮儿卖水果,一直盼望着一个自己的水果店,眼看要成了。总之柳西非常为难。田庆说他,你看你果然被你哥捏成一个小面人儿了,你让你哥再萧条一阵子,兹当是万里长征往后退了才一步,等你这回发了大财了,你我把成都变成水果之都,把你哥整成水果王!破草帽又哞哞两声开走了,柳西捏了一块啥东西走回来。

  “哥,我要去加拿大。”柳西果然是摊牌来了。

  当初柳东很不以为然,其实你要吓唬我,说缅甸和越南就行,但是柳西还是说要去加拿大,他手里的那玩意儿是海豹皮,他要去加拿大做海豹皮生意,这种皮是最好的大衣和皮鞋面料,哥,你不知道加拿大……柳东打断他,谁说我不知道加拿大?白求恩是加拿大人不是?人家当年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帮我们抗战,你们呢,居然恩将仇报不远万里去加拿大扒人家的海豹皮,恶劣不恶劣?这个海豹是保护动物你知道不知道?全世界都保护他们你们却要去扒它的皮,你小心全世界先扒你们的皮!你问问田庆他还相中了西双版纳的华南虎和卧龙的大熊猫没有?这两样你们干不动还有蟒蛇呀狗熊呀藏羚羊嘛。柳西说,哥,你是真闭塞啊,海豹在加拿大都泛滥成灾了,比日本的乌鸦还厉害,乌鸦飞起来黑压压一片看不见天了我们可以点电灯嘛,海豹爬上岸了是黑压压一堆加拿大人民都快没有插足之地了,故尔联合国的那谁,特许加拿大每年捕杀九十六万头海豹,以免它们继续泛滥到我国沿海一带,柳东问柳西是联合国的谁,柳西说他也说不清楚是谁,反正联合国的谁是发了话了。

  柳东的晴朗天空一下子就无声无息地灰下来,为使自己坚强起来他想说些俏皮话,海豹和人的最大不同,它是海豹,要不然就该是它到处扒人皮做大衣和皮鞋的面料了,柳西你们这是不对的。但是柳东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而柳西这时显得轻松些了,憋在心中的坏一下子释放出来是很痛快的。这么看来,他是小王八吃大秤砣全身铁了。柳西说哥,你放开我的手脚让我拼这一回,不成功了,你我兄弟十来万就封了顶了,要是成了,我们以后扬眉吐气做好人,哥,你这个小店铺它以后生意再好,那也是乌龟爬进小康最多爬成海龟,熬到那时候你我在哪儿呢?说不定乌龟壳都烂个球的了,连鱼儿都可能过了更年期了,你说呢,哥?

  柳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知道他是把柳西喊不回来了。柳西,这是卷帘门的钥匙,这个铺面的产权证在家里和户口本在一起,装修铺子买材料的发票都在抽屉里,这本来都是你的钱,我当初就不应该往里掺和。

  他的声音倦怠,疲惫不堪。

  柳西说,哥,我知道你是把我恨铁不成钢。

  柳东笑笑,我自己才是个木头橛子我敢把谁恨成钢?好好地去好好地回吧,赚不赚钱的,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他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了,就走出店铺,把报纸做的抵挡涂料的帽子摘下来,团了一团随手扔了,他听见柳西在身后用潮湿的声音喊,哥,哥,他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他不想柳西看见他更潮湿的眼睛。

  夜里柳东横竖睡不着,喝了很多酒却没有困意,明天干什么?这倒真还是件事,梗在心里很难受,到底干什么,刚才想得好好的嘛,再想想,别急,再想想,明天,噢,明天,要给三轮儿换一根新的链条,柳东就感觉很踏实了,还是去练水果摊儿,只要你们喜欢维生素C,只要你们妄图长命百岁,我就总有活路。

  早上柳东又去了水果市场,李八妹儿已然不在了,他们原来的摊位挤得满满当当,面孔也都是生面孔了,短短一个多月,这里竟是有了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感觉。每个摊主都很和气,师傅你想买点啥?这是苍溪雪梨,哈密瓜是俄罗斯的原版,吐鲁番的葡萄,你是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和龙泉驿的葡萄完全是两种概念,印尼的椰子,别看到处坑坑洼洼,那是台风吹下来的,那边的椰子树高耸入云,人是爬不上去的全靠台风吹下来,柳东笑得开心极了,这个不叫苹果叫蛇果,美国人都吃不起只好出口给我们,价钱高一点吗它是坐船来的嘛,这种小番茄是西昌卫星基地产的,国家每年砸几十个亿,掰个角角拔根毛,就把番茄的基因反了……柳东一路走一路看下去,总希望能看见李八妹儿,但是没有李八妹儿,柳东渐觉有些伤感,他想给李八妹儿编一个很凄惨或者很幸福的下场,生病住院了?和瘫子丈夫掰了或者同归于尽了?和那个工程师好上了不屑于当劳动妇女了?编不出个所以然柳东就想,算了,你自己的下场你还没编好嘛。眼前仍然是水果摊贩们一张张阴险狡诈的笑脸,柳东从前也是这样笑的,明明是我们这边的水果,那些老板偏要把它说成是国际上的,善良的人们你们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呀,水果来得越远你越不买,不管它们是坐轮船还是宇宙飞船来的,水果应该是越近越好,当然最好的是自家院子里头的。

大生活36(2)

  水果市场转了一圈柳东的心就悬起来,因为他的生路悬起来了。秋天的太阳有时候又很毒,树上的知了更使劲地叫,它们好像也知道幸灾乐祸有益于身心健康。

  院门缝下有一张鲜红的请贴,洪雨的“广东老乡”要正式开张了。

  洪雨给过去的穷朋友们都送了请贴,担心他们人穷志不穷的不去赏光,所以在印刷体外又手写了一行字,务请光临。

  柳东一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喝啤酒,他想他明天偏要赏洪雨的光。月亮的肚子胖起来,油水太多了,居然没有一颗星,月亮很逍遥,整个的天都是它的了它可以在天上横起走。

  柳东是一天天矮下去了,人家洪雨却是一天天高起来,高处不胜寒呀,高处还缺氧,洪雨你说你爬那么高干啥?你的心情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大约心情很好,微笑也是有的,幸亏那一回我没有赌硬币,我要是成了正面洪雨跟了我,那我也要把人家连累成热锅上的蚂蚁,还有鱼儿和小蜂,最后都成了反面头朝下整整齐齐趴成一片,明明白白我的心啊……星光灿烂风儿轻,最是寂寞寡妇心,歌中唱道,甜蜜的梦儿容易醒。夜有些深了街上还有那么多小轿车狗撵慌了似的东逃西窜,我如此悠闲他们还慌慌张张忙着,都快把龙虾吃绝种了你们还忙些啥?

  小心我哪天去解放你们。

  来了一个叫花子和柳东并排坐,可能以为柳东是他们那边的。柳东就把剩下的半瓶啤酒给了他,他说他是甘肃那边的,没有水哟,柳东说只要有氧气就好,世间一切事物中氧气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只要有了氧,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造出来。叫花子说他并不是叫花子,是擦皮鞋的,一个月能擦出五六百元,在他们那儿算是贵族了,回去一次就有很多媒婆上门,他都没同意,他说成都的面条好吃啊,三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就能吃个半饱,成都的婆姨好啊,一个比一个水灵,柳东说那回头我给你薅刨一个?甘肃人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柳东说当然不行,你擦一个月皮鞋,不够人打一宿麻将的,小伙子,你的好营生干不长了,迟早,你们这种擦鞋的,满街吆喝满街乱窜,影响市容嘛。一席话儿说得甘肃小伙子难过地低下头去,柳东塞给他一支烟,你我先把关系搞好,免得哪天你一不高兴了就来解放我,好了,我得回去看文件了,看政府什么时候下手,你喝着,喝着……柳东起身走了,他最见不得谁的心情比他好,蓦回首,那甘肃小伙子还在难过地低着头,这就对了,一个月五六百元就把你整成贵族了?你就把乡下婆姨都不同意了,成都偏不给你好脸色看,才吃了几天半饱的牛肉面了你以为你就是贵族你就不是劳动人民啦?

  王鹏举正在柳东家里等他,一边看鱼儿画一辆洒水车,洒水车把水喷得满纸都是,洒水车却只有臭虫那么大。

  王鹏举说明天不晓得哪国的一位很喔哟的人物要从这里过,我就还要把这条街再滋一回,沙尘暴你懂噻,从前我们不懂事的时候是歌颂这种天气的,啥东西在天空中展翅飞翔,广阔的原野上尘土飞扬,然后你我就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高矮还要唱一首友谊之歌,我们现在懂事了就开始治理尘土飞扬,不拉手不唱歌更不跳舞,而是黑起屁儿栽树,只是不晓得还来得及不了,傻瓜们把树都砍光了。王鹏举说最近要招收一些环卫工人,头儿说了,环卫系统的下岗工人优先考虑,柳东,还是回来扫大街吧?你一直都是我们这边的。柳东心想这就又是要给领导送礼了,当初我要是舍得给领导送两条烟,说不定都开上洒水车了。柳东的爸就是扫大街的,扫到死,子承父业他又扫了一段,后来又不让他扫了,现而今他们把成都修大了把街修多了,又想起柳东来了。这个这个问题嘛,还是要认真考虑一下地,扫大街这个活路嘛,也是比较轻松地,虽说是脏了我一个,但是干净百万人嘛,这个这个境界是很高的。

  第二天晚上,柳东就像董哥抱炸药包一样,抱了一台VKT去找领导,领导就把他的VKT和他都收下了。董哥就是董存瑞,他当年如果不是抱的炸药包而是VKT去炸碉堡呢?国民党的贪官说不定就缴枪了,谁不爱财呀?这样董哥可能会活下来,多好的一个孩子啊,能活着多好。

大生活37(1)

  洪雨的“广东老乡”非常排场,门口雁翅般的排无数花篮,半空中招摇很多大气球,有绳子拽住它们以免它们飞到别人的天上去。请贴上写明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因为还有剪彩仪式,柳东和丁爷他们一商量,饭是一定要吃的,彩嘛我们就不剪了,当然实际上是不看人家剪了。柳东到那里时准十二点,他想这个点应该是开出饭来了。迎宾小姐居然比洪雨还鲜亮,看了柳东的请贴后把他引领到紧角落的一张餐桌旁,每张椅子前都有一张座位卡,柳东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绕桌子一圈,丁大贵、王鹏举、金东民……柳东是到得最早的一个,故尔只好孤坐独台,在很远的另一个角落,是小蜂和鱼儿等一大桌小四喜丸子,餐厅里闹哄哄一大片,已然吃喝上了,柳东谁都不认识,都是高明他们那边的。他们那边的人说话都很大套,财大气粗的人都那样。

  ——高明的这个婆娘,不如他从前那个漂亮,听说是个寡妇还带一个小杂种。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

  ——杨总上星期六在葡京赌百家乐,赢了多少你猜,六十万美金!听说他又要结婚了?

  ——我给他出的主意,你把你的奔驰宝马都不用,你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租九百九十九辆三轮儿,从火车南站浩浩荡荡往天府广场开,那是什么光景?

  ——后面的三轮儿还没动,前面就喊起来,不去了不去了,人家又离了。

  ——我老婆昨天给我扳起叫说总是女人吃亏,奇怪不奇怪?火柴棍掏耳朵,是火柴棍儿舒服还是耳朵眼儿舒服?你要讲道理嘛。

  ——我太太经常要检查我的消息树,我一般是一星期交一次公粮她还惦记我的余粮。

  ——这破餐厅放的是什么音乐?我听得头皮都麻了,电视剧里一放这种音乐,那就是公安局要收网了。

  ——我一直搞不懂,你为啥把你们家丽丽叫丽阿姨呢?

  ——阿姨吗就是白天带小孩晚上带大人嘛,反正都要吃奶的嘛。

  ——吃海王金樽,第二天的感觉好一点,其实是老婆的感觉好一点。

  ——你那个办公室主任是个马屁精,见屁股就拍,有一回拍到我司机屁股上了,那不是马屁是狗屁。

  ——先有马屁才有马屁精。

  ——不对吧,应该是先有了马屁精才有马屁。

  ——这倒是个哲学命题,马屁是需要人去拍的,或者换一个角度,马屁是被拍出来的,这很深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神造了人还是人造了神……

  ——去他妈的你还不如探讨先有球还是先有眼儿。

  柳东孤坐独台听这些言语,就很希望恐怖组织把这个餐厅炸个球了,这样成都就没什么坏人了,恐怖组织收网比公安局来得麻利。“广东老家”开张这天在晚报上登了一则广告,每个座位上放一份,柳东百无聊奈就看起晚报来:昨日有传媒称以后婚检对处女膜不作描述,记者立刻采访了成都的有关部门得知,婚检不查处女膜,以后进行婚检时对女性的处女膜不作完整性描述,很多读者打进热线,认为婚检检查处女膜是侵犯了个人隐私,又据新华网称,国家卫生部正在修订婚前保健的工作规范,该规范规定,在对女性进行婚前医学检查时,检查女性生殖器官时应做肛门腹壁双合诊,如需做阴道检查,须征得本人或家属同意后进行,除处女膜发育异常外,严禁对其完整性进行描述。

  嗯,不好,柳东想,该规范保护的是色狼,造了孽却可以不被追究,这个社会越来越男性化了,什么时候再来一条规范,检查男性消息树须征得本人或家属同意后进行,除消息树发育异常外,严禁对其完整性进行描述……这也不好,更保护色狼了!印度洋度假天堂巴厘岛4500元起,世界第八奇迹吴哥窟3200元起……柳东撂了报纸,心说丁爷他们再不来我就走,这时候迎宾小姐笑眯眯走向这张孤台,后面是一大串柳东这边的人,丁爷,邱大姐,王鹏举,老金……服务小姐给大家倒酒,剑南春,口子开得很小很不流畅,童子尿一样,嘘半天才来一小股。

  大家刚端起酒杯音箱说话了,高明在音箱里的声音还比较入耳,他和洪雨站在餐厅正面的舞台上,各位,各位,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高明。到处响起笑声和口哨声。高明说,我今天只是司仪,是给洪雨打工的,这位就是洪总,洪雨女士,广东老乡开张这天也就是我和洪雨女士的婚礼,在座诸位都是大忙人,最烦应酬,所以我就把餐厅开张和结婚典礼这两件应酬放在一起了,事先没给大家说清楚是怕各位破费,请多包涵。今天不是节假日不是周末,我们特意选这个日子,各位能在百忙中到这里来捧场,你的面子,你的时间和精力,你耽误做买卖、炒股票、泡妞或者是傍大款的工夫,那就是给我们送的最大的红包,当然我并不是害怕各位再送些物质上的东西,这么大的红包各位今天都送了,你要觉得还不过瘾还不痛快,我们家的大门一直敞开,你送什么我都不嫌多,我也不嫌少,我不敢。最后两句话,第一,这餐厅以后就是你们公司、单位的,你们家的二食堂,菜好了孬了热了凉了你多多担待,千万不要摔盘子打碗,屁股都不用拍你走人,月底我买单;第二,这酒呢我是没法一一敬各位,各位也千万不要一一敬我,我是给洪雨说了我不会喝酒才把她骗到手的,我不能刚一结婚就把自己暴露了,下面请洪总讲话。洪雨的脸,千真万确是艳若桃花,她要是早生个千把年,中国历史上该有五大美女了。洪雨举起酒杯,我什么都不说了,各位随意。

大生活37(2)

  老金很感慨,天下居然还有比我更会吹牛皮的人,简直吹成象皮了!小蜂过来说柳东叔叔,喝他们的洋酒,那家伙之贵,之刺激,柳东说去你的,你把鱼儿给我照看好,她要是喝一滴酒我把你的脑壳拧个一百八十度,眼睛向后你二天走路只能退起走,滚吧。

  高明拎着一瓶洋酒,和洪雨向这一桌走来。高明对丁爷说这是X.O,丁爷你尝尝这个,丁爷立马谦卑地站起来双手递过酒杯,来着,来着。高明说,洪雨,这桌客人我全陪了,你去支应其它客人吧。洪雨的笑容很牵强,扭头走了。饱鬼饿鬼都在叫,洪雨不叫,却笑,如果饱鬼饿鬼都在笑的话,这世界一定是乱套一定是疯了,一定是所有的鬼都被逼无奈了。

  高明拖过一把椅子,在柳东和丁爷之间坐下。丁爷评价X.O说,这酒忒烈,还是江津白好,一旁伺候他们的小姐就嗤嗤笑,高明说你笑什么,告诉你们领班,马上买两瓶江津白来,柳东,我专门是为你留了酒量的,来,干杯,我知道你一直没把我当朋友,其实这样说不定好些,朋友坑起朋友来,那才真是灭顶之灾。那块硬币,我是赌了的,知道结果吗?我输了,来,干,柳东,该你了。柳东不是故意的,但是闪了高明一下:

  “我得趁我没喝醉以前,先把正事干了。邱大姐,我们说好了吧?”

  邱大姐说:“你让我再想想。”

  “等你想好了,丁爷也就该彻底下课了,你说是不是丁爷?”

  丁爷说:“太是了。”

  柳东说:“我没有一点别的意思,邱大姐,你一人在家,也还是要买菜烧水做饭的嘛,到丁爷那儿去搭把手,两人说说笑笑的,一天的光阴就打发了,你说是不是丁爷?”

  “太是了。”

  “邱大姐,到月底了,还可以有一些零花钱的。”

  丁爷说:“那哪儿是几个零花钱,吃不了亏您哪。”

  邱大姐心眼儿有些活泛了,“我不是图钱。”

  丁爷说:“你怎么是图钱的人呢?不能够啊,从前那谁,啊,那谁,柳东,我刚才说哪儿了?”

  老金说:“邱大姐到你那里去,图的不是钱,是人。”

  大家都笑。柳东心想这就行了,干了自己的酒,朝高明亮亮杯底。

  高明站起身来,淡淡地说:“今天来这个餐厅的客人,都很想我去陪陪他们,说说话,但是我在你们这一桌,多余了,柳东,我们早晚会有一次很重要的谈话,你别多心,和洪雨无关的。你们吃好,喝好,”摇摇晃晃走了。

  老金说:“这老板不吹牛的时候,还是像好人。”

  老苏说:“邱大姐,你和丁爷做搭档,发起来也快,到时候在“广东老乡”旁边,开一家更大的成都老乡,气死他们!哎,你们早几年干什么去了?”说着就哧哧怪笑。

  柳东不是太喜欢老苏,老苏和丁爷相比,在人品上差得就不是一匹马一杆车的问题了。柳东把全厂工资弄丢的那一回,会上发言老苏就不是一般化的恶毒,说柳东你再难你也不能动凡心哪,那天丁爷嗷的一声呼啸就要去揪老苏。从此以后他们再下棋的时候就立下一条规矩,丁爷说我不将死你你就不准死,我今天要杀你个片甲不留老王推磨,有时候真要用一杆车把老苏的将帅推上好几圈的磨,丁爷往往还不解气,你看柳东平时是怎么待你的你呀这块怂!丁爷后来死了,老苏送了一个花圈,挽联写得很厚重,上联是老前辈老邻居老棋友丁爷千古,下联是好晚辈好邻居好棋友小苏敬挽。虽然这是后话,但是现在不提将来也没有机会提了。

  柳东喝得又有些晕乎了,那个不停地为他续酒的小姐很像小苗,原来小苗是可以这么漂亮的,化上淡妆,穿上可身的旗袍,那羞涩的笑容那高挑匀称的身材,然后他想起了柳西,你在加拿大扒海豹皮累否,吃得饱穿得暖否,出有车食有鱼否,你娃还记得我这个哥否。

  柳西走时是柳东送他们去的机场,成都和加拿大没有直接通航,因为来往的买主不是太多,成都人再坏也不至于整飞机整飞机地去加拿大扒人家的海豹皮,柳西和田庆故尔改道北京,曲线飞往加拿大。柳东紧拉住柳西的手,很久不愿送开,眼睛涩得就像几天没睡觉,孩子大了不由娘,弟弟大了不由哥,柳西却很达观,加拿大其实就是大家拿,谁的手心大谁就拿得多,你要挺住。田庆也说大哥,你要坚持到我们凯旋,若要盼得我们来,岭上开遍映山红……映山红几月开呀?大约会是在冬季……柳西的眼里突然噙满了泪,哥呀,照顾好自己,哥!那些日子成都的报纸正在狂吹荆轲刺秦王的电影,现实生活吹无所吹了他们就拿古时候吹,风潇潇兮易水寒,柳西和田庆是拿自己当成荆轲了,拿人家加拿大的海豹当了秦王,走了那么久了连信都没有一封,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些事,不敢想下去的时候有一个绝招:不想它!

  狗日的X.O,倒在酒杯里它是亮晶晶地闪,小姐斟酒的时候柳东乘机扶扶她的腰,来,喝!花天酒地确实是一种好生活。葡萄不酸。

  小蜂和鱼儿和一桌的小四喜丸子,呼啸着过来敬酒了。

  鱼儿肯定被这拨小坏蛋灌得不浅,小脸蛋绯红,柳东爸爸,扯一杯。

  扯,是很专业很大人的一种喝酒素语,柳东恶狠狠地看小蜂,我咋给你交待的?你为啥叫鱼儿喝成这样?鱼儿说我没有喝酒,柳东说那好,你给老子捏起耳朵转圈儿,连转五圈你不倒老子我就假装你没有喝酒。碗在地上摆好了,鱼儿用左手捏住右耳朵,右手从左手肘弯处伸出去,用食指指了碗底转起来,一圈,两圈,三圈,到后来很多人都帮她数,八圈,九圈,十圈,这个小傻瓜还要执迷不悟转下去的时候柳东一把抱住她说算了算了,全体哈哈大笑,鱼儿说柳东爸爸该你转了,柳东就很委屈地说我没说我没有喝酒嘛,这时候全餐厅都有人学鱼儿的样子在转圈,总之转一个倒一个,倒一个就是一片欢呼,餐厅热闹到了极端。

大生活37(3)

  小蜂的同学们纷纷夸柳东,说你上课比老师好听得太多,但是柳东没有在他们中间发现班长,就问班长呢?他考试作弊,被我们弹劾了。那现在谁是班长?我。又是大家看老师的眼色选你的?没有,我做了竞选演说。都说些啥?说了很多,反正最后说了你的话,我们现在也有科学了,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更科学,谁敢再欺负我们,我们全班一人带一个集团军,把他踩扁,抠都抠不起来。他还说太阳出来了哪个月亮敢嗨嗨,我们就把他选起了。那你们涂老师还是很民主嘛。班长说,其实当了班长,也还是要看涂老师的眼色行事。全体哈哈大笑。柳东说小蜂啊小蜂,你啥时也混个班长给我看看,简直没一点追求嘛,活了十来年了还没混上个一官半职的你丢人不丢人?小蜂现在已经是班上的卫生组长了,他的衣服最新手指甲最干净,指挥我们打扫教室,检查得之严格。卫生组长,那就快和班长一个级别了嘛。哪里,他是我们组的卫生组长,班上的卫生委员管他,副班长管卫生委员,最后才是班长。哎,小蜂,你的仕途还很漫长哟。

  这时候丁爷吐血了。

大生活38(1)

  丁爷从前也吐血,痰里有些血丝,但这一回是吐血,鲜红鲜红的,大口大口地吐,血吐过以后丁爷呆呆地笑一笑,我没事儿,就一身子歪倒在地上。孩子们喳喳哇哇喊,高明跌跌撞撞冲过来,不由分说就要开车送丁爷去医院,但是他那个歪歪斜斜的样子,到了医院恐怕就要和丁爷一起被医生留下来。这时候临桌的一位胖先生,就是那个要别人探讨先有球还是先有眼儿的胖先生说,我送这位大爷去医院。柳东和老金一边一个搀扶着丁爷上了车,柳东回头看邱大姐,邱大姐脸色很呆滞,一动不动。

  去医院的路上丁爷醒了,说柳东,我不能这么走,我还有很多事没办,我不能走。他说话很费力,从嘴角咝咝地往外冒血泡。

  胖先生是个热心人,一路上不停地打手机,询问各大医院的急诊室哪里有空闲。

  柳东想安慰安慰丁爷,却发现自己的口才极端拙劣,丁爷你看你在说些啥,你哪里可以就这样走了呢?我们还等着你和邱大姐的喜酒呢……他说不下去了,他也这么认为的,老家伙可能是走到头了。

  老金去为丁爷办了入院手续,然后对柳东说,预付款我先交了,一千五,这是单子,我哪儿知道一顿饭吃出这么多毛病来,身上也就没多带钱,柳东连声说谢谢,这账回头我们再算,老金不屑地摆摆手,示意柳东上外面去。

  老金说,丁爷这回怕是出不了院了,一会儿还有很多检查科目,一串一串的够丁爷呛。我要是丁爷,我当年战死在朝鲜,多好,我要先走一步了,下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晤,丁爷就交给你了。说着拉开手包,拿出一小摞钱来,我身上就是这么多了,回头再发动大家都想想办法,丁爷好像再没别的亲人了吧?

  整整一下午柳东扶着丁爷上上下下做了很多检查,又是血又是尿又是X光片。

  丁爷说:“我寻思你们这就是要送我走了?”

  “哪里的话丁爷?你活这么大岁数,身上的零件有些磨损那也很正常,咱们查查毛病在哪里,修一修,上点儿润滑油什么的,让他再运转个三二十年的你说呢?”

  “咱出院,出院!”

  “绝对不可以,这回我们要把你里里外外全都修理好喽。”柳东硬让丁爷躺上病床,拖一把椅子他坐在丁爷病床边,这个秋天的下午十分炎热,他出了一身的汗,长时间的奔波劳累和担心,他真是累得太狠了,往丁爷的床上一趴他就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丁爷正用他那把很有些年头的折扇为他摇风,邻床的病人和他们的陪伴都用厌恶的饿眼睛看柳东,柳东想他刚才睡着后肯定是打呼噜了。李圆圆和他“非法”分居时说他睡觉时鼾声如雷,也是她的一条理由,爱你的时候你把呼噜打成炸雷,人家反而更爱你,不爱你了,你哪怕睡成死人,照样和你分手不误。

  天黑下来,柳东问丁爷想吃些啥,丁爷摇摇头,柳东说我先回去把鱼儿安顿一下,马上就回来。丁爷点点头说你忙去吧,我一时半会且走不了呢。柳东其实是回家取钱去了。老金交的一千五百元的押金,半天工夫就被医院吸干了。他们给丁爷用了那个瑞士进口的止血针药,一针就是七百元,柳东当时惊得目瞪口呆,医生问柳东,用,还是不用?柳东说,用。医生说一天要用两三针呢,柳东说,那就先用一天试试?医生说你们账上钱不够了,去想想办法吧。

  柳东回家时鱼儿正好煮了一碗面条,从厨房端出来,柳东感觉饿了,从鱼儿手里接过面条,边吃边说,鱼儿,你再去煮一碗。鱼儿说,丁爷爷好了吗?柳东说快了。鱼儿再煮好一碗面端出来的时候,柳东正拿了一本存折,在灯下发呆。鱼儿问柳东爸爸你还吃吗?柳东看着鱼儿笑了,鱼儿,你觉得咱们家苦不苦?鱼儿说不苦。柳东说以后每天晚上都吃面条呢?鱼儿说我煮的面条不好吃?柳东说你真是个小傻瓜呀,柳东爸爸今晚可能不回来了,你一人睡觉害怕吗?怕的话,开灯睡。

  那本存折上有一万九千多不到两万块钱,那是柳东在人世间摸爬滚打了四十年的全部积蓄。爸生病时用了丁爷不少钱,用了多少他没说,他死前要柳东躲着丁爷走,怕丁爷来要账,而丁爷直到现在还夸爸是个厚道人,就是这个厚道人,窖藏了七百多元钱留给自己的孩子了,他当时有愧疚感吗?大概没有的,他连自己的遗体都准备卖了好让孩子们能尽量地多坚持些日子坚持到长大,那么他是走得很坦然的了,但是他把这愧疚和那七百多块钱一起传给了柳东,这么多年来柳东一直照顾和关心着丁爷,是因为这愧疚?是因为丁爷本身的“人格魅力”?柳东思辩不明白,但是他很清楚,假如当年爸生病时没用过丁爷的钱,那么他现在会眼睁睁地看着丁爷死去,他会为他很痛苦很悲伤,十分真诚的痛苦和悲伤,但他现在绝不会走向银行,那钱对他,对鱼儿,对说不定什么时候铩羽而归的柳西,那是太重要了。但他必须要去取钱,就是这样,他不能把对丁爷的愧疚再传给柳西和鱼儿,和丁爷的事必须这么了断,他柳东才能坦然地过完余生,一万五,这就是底线了,如果一万五救不活丁爷,剩下一些钱就是给他办一个还不算最穷的丧事,是的他要给丁爷办丧事,他不会出卖丁爷的遗体,或者说是捐赠,这样他就可以不为丁爷的丧事花钱了,柳东不这样做,这是不对的,理由只有一条:爸的遗体是丁爷用板车从医院拉回家的,设了灵堂,请人给爸画了遗像,柳东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一对硕大的红蜡烛,在爸的灵前燃了整整三天三夜,从买骨灰盒到火化到下葬,丁爷没有跟柳东提过一个钱字儿!当柳东终于意识到从此可以不再躲着丁爷走路的时候,那种愧疚就深深地埋在他心底了。仇恨和爱情都是很容易挥发的,它们是人类情感中炽热的大火,能很快把一切烧得灰飞烟灭,唯有愧疚,它才是最具活力的情感种子,永远不死的种子,永远不死的愧疚,永远不熄的冒着缕缕青烟的一柱孤香。

大生活38(2)

  丁爷入院才三天,不吃不喝的,仅仅靠输液,神情就清朗多了,只是不时地有些气紧,要吃些氧气。他说他肚子饿了,想吃点儿……随便啥,柳东你是个明白人,张罗去吧。

  柳东在街上先整了一大碗牛肉面,稀哩哗啦填饱肚子,给丁爷买了几个菜包子,几小块儿樟茶鸭及其它,就回医院了,丁爷,吃吧。丁爷很不开心的样子,搁那儿吧。柳东说包子还是热的,一会凉了。丁爷说,它爱凉不凉!然后就闭了眼睛,再不理睬柳东,柳东想这就已然是万不得已了,只好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扁瓶的二锅头,塞在丁爷枕下,丁爷立马来了精神,没这玩意儿你想糊弄丁爷吃饭?就边吃边喝边说,这玩意儿不比什么药都强吗?真是的。

  邻床的病人又来了看客,一大拨,提着花篮果篮的,床周围花团锦簇都是这些摆杂,比较起来丁爷这边就很清白,几个菜包子几块樟茶鸭,一扁瓶二锅头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喝,丁爷很注意影响,把二锅头在手里满把攥了,以为没人注意了才贼似的嘬上一口。

  邻床病人的看客,有一个很像德高望重的样子,拄了拐杖站着呢,柳东就极端过意不去,把自己的椅子拎给他,那些人看柳东的眼光就表示了赞赏。柳东想他一定要想法给丁爷弄些花篮果篮之类的摆杂,要通知很多朋友来看丁爷,免得人家小看了丁爷以为丁爷是个普通人。

  “柳东,我到底得的什么病哪?”

  “人老了嘛,你不长脾气你长啥?长病。人体的器官就跟汽车一样,用的时候一长,一磨损,你就缺氧了,但是人体器官又和机器不一样,机器的哪个零件不灵了,拆下来换一个就是,器官可不能说换就换,你得慢慢将息。”

  “你可甭懵我,我还有很多后事得处理。”

  “你看你丁爷,现在又能吃又能喝了,好好的嘛你咋又说起后事来了?后事很好玩吗?”

  “那你跟我说实话,我上这儿干嘛来了?好好的我在外面活得嗖嗖的我上这儿干嘛来了?我找死来了?柳东,你是我打小看大的,我也是你打年轻那会儿看老的,丁爷我还不糊涂,他们见天这么折腾我,心呀肺呀肠呀肝儿呀,里里外外查个底儿掉,我到底病哪儿啦?”

  丁爷最后的诊断结果是肺纤维化,医生解释说就是肺上那些储存氧气的小气包,一个个纤维化了再不能存氧,病人最终因缺氧而被憋死,肺纤维化是不可逆的,完全无可救药,情况好呢三五年,情况不好呢一两年,当然也有活个十年八年的,惟一的根治办法是做肺移植手术,美国刚开始做这类手术……丁爷这么有氧的人都要因缺氧而被活活憋死,这是啥子世道?但是明明晓得医不好了还是要医,这就是医生哟,从前的人死了就死了,现在的人死之前还要给医生交些钱,你咋整?你还是只有整,你不整的话,你就更莫法整。

  丁爷坚持要知道他的病情,柳东只好告诉他一部分,糖尿病吧,还不重,血压有些高,另外,补偿性肝大,喝酒的人都是这个下场,正常的肝脏已经不能化解你喝下的酒精,就长大一些,就像练举重的人,正常的胳膊举不了太重,胳膊就补偿性的长粗一些,一球回事,你那天吐点血,那是上消化道静脉曲张,血管受了挤压,破了,两针瑞士药下去,血就止住了,只是以后吃东西要注意,太硬的东西不吃了,酒也尽量少喝,烟是绝对不能再抽了。

  “高血压,糖尿病,什嘛玩意儿!丁爷我苦了一辈子,临了临了,得一富贵病,哪儿跟哪儿啊这是,姥姥!”

  “姥姥,姥姥。”

  “这是不对的。”

  “是啊是啊这是不对。”

  从常规道理上讲,丁爷的这些富贵病,得的确实有些冤,但是他乐呵了一辈子,这又是何等样的福分哟。

大生活39(1)

  小蜂在电脑前上网聊天,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飞进树林里,飞进花丛中,蛰死小高明,蛰死大狗熊。

  高明拿着一张成绩单把小蜂叫到了客厅。

  “你的网名叫小蜜蜂?飞到西,飞到东,蛰死小高明,蛰死大狗熊,很压韵嘛。”

  “承蒙夸奖。”

  “今天下午,我去学校给你开家长会了。”

  “你受累了,老师怎么夸我的?”

  “不错不错,各科成绩综合,全年级第二,六个班三百多个学生哪。”

  小蜂很惊讶:“不可能,是老师看你有钱,奉承你的吧?”

  “我说的是倒数第二。”

  小蜂释然了:“我说嘛,肯定是弄错了,排在比较靠后,也正常。”

  “小蜜蜂,你真是给你妈长脸哟,你咋就不考个倒数第一呢?”

  小蜂委屈地说:“我也这么想的,问题是四班有个同学比我还瓜嘛。”

  “知道什么叫厚颜无耻吗?”高明说着,用尽全力狠狠抽了小蜂一耳光。

  小蜂冲到柳东家的时候,耳光还在脸上。

  “哟,小蜂,又着谁抹了?”

  “柳东叔叔,商量个正事儿,你收养我吧,你就假装我也是鱼儿,把我收养了。”

  鱼儿说:“我看行,柳东爸爸,咱们把他收养了算了,小蜂哥哥人不坏,真的。”

  “你们不收养我,我就去浪迹天涯,射雕英雄书剑情仇天龙八部武当秘籍少林功夫峨眉盘道天山七剑,反正走哪儿是哪儿,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那个家反正我是不回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你妈揍你了?”

  “她敢!”

  柳东点点头,明白是咋回事了,这就更离谱了,有这样打孩子的吗?就算他是你高明的后儿就算他犯了天大的错,还有他的亲娘嘛轮得到你出手吗?

  “行,小蜂,今晚你就住在这儿,明天我们和高明正规谈判。”

  小蜂说:“到时候你可不能心慈手软,我们谈死他个狗日的。”

  夜里小蜂告诉柳东他们家的一些事,洪雨和高明经常干仗,骂的脏话连我都听不懂,有时候还真刀真枪地干吔,高明摘下墙上的装饰剑,洪雨就冲进厨房抢菜刀,我妈当初真是瞎了眼,自己跳进火坑不说,还搭上一个无辜的我,算,算,家丑不可外扬,这是啥子世道嘛。

  柳东拍拍小蜂的头,这小子对世道的感慨,不比我浅哟。

  柳东小蜂对高明的谈判,在“广东老乡”的一个包房举行。柳东只有一个原则,即便是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也不能这么打的,何况他不是你亲生的,高明故尔必须在正式场合向小蜂公开道歉并做出书面承诺,今后不许再虐待小蜂,我方还将继续保留向法院起诉的权利。柳东想自己其实也够虚伪的,从前我揍起柳西来,下手更黑。

  整个谈判过程中,高明都显得很疲倦,眼白浑浊,一网一网血丝,已然有了老相,手有些哆嗦。

  “我们家里,除了大门,别的地方没有一把锁,为啥?我没把小蜂当孩子,更不像他的同学一样把他当贼,你说没有这样揍孩子的,我一直以为我揍的是男子汉呢!”

  “你明明晓得这个男子汉没法还手。”

  “但是他还起嘴来,比刀子还狠。”

  柳东想,这倒是真的,小蜂的刺不是长在屁股上是长在嘴上了。

  高明说:“本来有很多话不该小蜂听,有很多事不该他来操心,但是既然他今天来了,既然我们把他当男子汉了,他就得受着。”有一个停顿,高明目不转睛看小蜂,又有了一个微笑。“我的身体早垮了,有些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这一天,终于是盼到了,但是在整理我的遗产的时候,这些人会发现,我没有留下多少钱。”

  小蜂眨巴眼睛:“你是说你快死了?”

  高明没接这个茬:“小蜂,你妈现在肚子里有孩子了,不管是男是女,就是你的亲弟弟或者亲妹妹了,以后,这个世道是歪歪斜斜的但肯定是越变越好,也越变越难,你想活得好好的,你就要和你的亲人相互支撑着往下活,是不是?这叫哲学。小蜂,说实话有很多时候很多地方,我是真佩服你,就是说,有一天没有我了,你能照应好你自己和你妈还有你妈肚子里的你弟弟你妹妹,你能不能?”

  小蜂说:“这就叫我为了大难了。”

  “既然你自称男子汉,你就必须为这大难,下再大的雨哪怕是下刀子,该出门时你就必须出门,没有大林肯了,连伞都没有,你还是得出门,因为你不出门全家就开不出来中午饭。你呀,我看过你在这餐厅里签单时那个得意的样子,你常说全家就你一人最辛苦,披星戴月地上学下学,全家吃饭就靠你一人读书,逻辑混帐点但说明你是个很独特很聪明的孩子,但是你呀,太嫩,飞到东飞到西的那都是在假飞,会飞的是一直往前飞,不会飞的才是东西南北一阵乱飞,最后一头飞进冰天雪地或者火焰山,这些年我是亲眼看见多少比你聪明的蜂子就这么飞进去了。小蜂你以后千万飞慢点边想边飞或者是想好了再飞。还有一条最重要,真正优秀的蜂子是不蛰人的,因为一蛰人它自己也活不了。你还要吃很多次的亏你才能最后飞起来蛰人了,但是你并不蛰,只是嗡嗡地吓唬吓唬却并没有最后那一下,到那时候你才能算是真正长大了,这样我把你妈和你的小弟弟小妹妹交给你,我就真正是放心了。至于柳东先生,你我之间还有很多话,但这和小蜂无关所以今天不在这儿说。小蜂,你回家吧,是为你妈,昨天晚上伤伤心心为你哭到天亮,说不定你妈肚子里的你弟弟或者你妹妹也没有睡好觉。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喂?高明。唔,唔,唔……”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一片大汗。“我要的是确凿的证据,你知道我没有时间犯错误了,是的我身边有外人,好吧我这就过去。”关上手机后高明给柳东一个苍白的笑,惟其苍白而犹显狰狞。“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可能要收回一部分。”

大生活39(2)

  高明就走了。

  小蜂嘀咕着:“这人怎么神神叨叨的,脑子进水了?”

  柳东也很沮丧,这哪里有啥子谈判哟,贵方叽叽呱呱一派胡言后拂袖而去,根本就不给我方有阐述自己立场观点的机会。

  柳东和小蜂站在“广东老乡”的台阶上看高明和他的大林肯绝尘而去。柳东说:

  “从前我是咋给你说的?你敢给老子我考个全年级倒数第二,老子我就把你踩扁个球了抠都抠不起来,你的这个高明叔叔日怪得很,越看他越不像个坏人呢?”

  “我啥时候说他是坏人了?狗日的就是瓜一点,他和我妈打架,一般都是他输了嘛。”

  柳东拍拍小蜂的脑袋,眼睛里一片茫然,这么说,这个高明还真是活不长了?唉,他心里一种很复杂的滋味,不象从前那样旗帜鲜明地要说一句“老天有眼”了,他心里还有一丝隐痛,为洪雨,甚至还为高明,这个世界还是宽宽松松的,应该容忍高明这样的家伙活下去呀,你看那么险恶的一场空难他都能死里逃生,现在他真就逃不过去了?柳东回头问门口的迎宾小姐,你们的洪老板呢?小姐摇摇头,不知道,两天没来上班了。柳东再问小蜂,你妈呢?小蜂说我就更不知道了,我都三天没看见她了,披星戴月地上学下学,你没听高明说呀?柳东忿忿地一咬牙,小蜂,你他妈的真有些没心没肺,万一要是,万一你把你妈弄丢了呢?小蜂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是担心人贩子把我妈拐到山西去了?你放心,人贩子给留山西被我妈卖了,我妈自己回来了,人贩子本来准备把我妈卖成三千,可我妈把人贩子卖成了五千,属于防卫过当,这话是他们吵架时高明说我妈的,我妈精着呢,丢不了。

  柳东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一场大火正在烧过来,上帝呀菩萨呀随便哪路神仙哪,不管这把火是不是烧到我头上,你们谁搭个手救救火呀,除了烧死尸,烧谁都是不对的。

大生活40(1)

  柳东那个清洁组的组长是好人,在党,晓得柳东的情况后就安排他上早班,凌晨四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晚上的时间他就可以照顾丁爷和鱼儿。柳东还负责保洁,扫扫纸屑捡捡烟头,活路轻松。柳东看那些来来往往的小汽车上往外扔纸烟盒,废纸巾之类的垃圾的时候,就仇恨满胸膛,还有那些带了狗出来散步的人,一般是老头老太太和胖妇人,狗日的遍街上拉些狗屎,这也属于柳东保洁的责任,那些牵狗散步的人,都是爱心横溢的,逢狗们玩高兴了要过马路了,狗主人惊惶失措的样子真令人感动,假如人人都爱上一条狗,世界将变成美好的狗间。狗撒尿的时候很好看,一条小后腿一跷,滋儿滋儿的只一两股,又无忧无虑往前跑,跑一会儿又把一条小后腿一跷,滋儿滋儿的又只是一两股,这狗日的确实不懂事儿,它咋不一次性地尿完呢?柳东觉得很好玩,因为狗撒尿不关他一分钱的事,狗拉屎他就得忙活一阵,他于是对狗就有了一种道德评判:不管大狗小狗土狗洋狗,只要不随地大便,那就是好狗。

  活路干到钟点了柳东就为丁爷张罗一顿简单实惠的午餐,然后去丁爷的病床边趴上一觉。邻床都夸丁爷有个好儿子,丁爷笑吟吟说,哪里哪里,比儿子强多了。

  这期间小蜂和鱼儿的友谊日益深厚,放学的时候总走在一起。

  “我妈叫我问一下,丁爷的病咋样了?”

  “你要叫丁爷爷。”

  “嗨你这个小四喜丸子!”

  “那我就不理你了你再叫我小四喜丸子。”

  “好,好,我是小四喜丸子行不行?”

  “行。”

  “丁爷爷得的啥病?”

  “肺纤维化,柳东爸爸说这个病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但是联合国都整不好。”

  “中午你吃什么?”

  “小蜂哥哥你去我们家,我给你煮面条,柳东爸爸说我煮的面条之好吃。”

  “你居然会煮面条?”

  “你居然不会煮面条?”

  “嗨你这个小四喜丸子,你居然给我说起居然来了!走吧走吧还是去广东老家,他们居然能整出十几种面条。走吧,赏他们一脸。”

  这两个小傻瓜快快活活就走到了“广东老乡”,小蜂进门就问,洪总呢?洪总在的时候一般是亲自迎出来,洪总如果不在,那也就是不在了。小蜂说鱼儿来这儿坐,这是我的固定桌,今天我叫你知道有钱人的厉害。来了一位小姐说小蜂先生这是菜单,小蜂先生说穷人才看菜单呢,茶呢?热手巾呢?洪总不在规矩不能坏吧?其实早就有另一位小姐托着热手巾和菊花茶恭候一旁了。小蜂说今天的大闸蟹什么价,回说288元一只,小蜂说那就是它了,我和这位女士一人来两只,鱼儿悄声说,面条,面条,小蜂说,对,面条,菜单上所有的面条,从头到尾给我们上,小姐说有好多种呢,小蜂说你还怕把洪总吃垮了么,从头到尾,上!鱼儿说小蜂哥哥你脑壳是不是进水了?小蜂说你居然说我脑壳进水了?鱼儿说你脑壳居然没进水?这顿饭一千多呢!小蜂说,数学好,嗯,你的数学好,它价格再高,也架不住你我有签单权哪。鱼儿起身就走,眼里还有委屈的泪水,她知道柳东爸爸一月挣多少钱,她更知道她的那个小胖瓷猪的肚子里有多少钱。小蜂急了,坐下坐下柳鱼儿小姐,这么大脾气,将来怎么嫁人呢?鱼儿说你才怎么嫁人呢!小蜂说好,好,那你点菜。鱼儿说我就吃一碗面条。小蜂说,其实我是考验你的,你经受住了考验,富贵不淫啊好孩子,我也不爱吃大闸蟹,我这不是考验你吗?真把大闸蟹吃上瘾了,将来谁娶得起你呀?鱼儿说你才将来谁娶得起!小蜂叹口气,男婚女嫁这些个事,对你来说确实还早了点儿,那就这样,小姐,给我们来两大碗海味面,两罐可乐,柳鱼儿小姐意下如何?可乐不算奢华吧?面条端上来的时候小蜂说,娘子,请,我说娘子请的时候,你应该说,相公,请。

  他们就欢欢喜喜吃起来。

  这一年小蜂上六年级,别看他说话满腹经纶的样子,语文是很少及格的,数学嘛,当然就更糟了。

  柳东在凌晨的四五点钟起床扫大街的时候,很经历了一些事,歹徒开枪抢出租车或者是警察开枪擒歹徒,一个丈夫从窗户爬上五楼结果摔下来当场牺牲,其妻抢天呼地扑下楼来,我没说不给你开门呀,我没说不给你开门呀!一个孕妇哼哼唧唧走过来结果就在马路边生下了孩子,来往的出租车没一个肯送她去医院,一个在街边卖油条的河南汉子刚支起煤炉子,油就泼翻了,烈焰熊熊还惊动了119,一个汉子哭得抢天呼地痛不欲生,说他辛辛苦苦攒来离婚的钱,又让二奶偷了,凌晨四五点钟的大街上,能有什么好事儿,你仔细想想,它能有什么好事儿?扫街扫累了,柳东常坐在府河边的石凳上遐想,万一有哪位农民兄弟再来偷联合国的奖章想卖给废品收购站,我咋整,是帮他偷呢还是去报警?偷窨井盖的柳东倒真看见过几起,你们这是不对的,他想说却没敢说,对方三五个人,拿着钢钎撬棒,他手中只有一把扫帚,看上去张牙舞爪打起来不堪一击,据说一个窨井盖能卖十多二十块钱,柳东心想如果我干这个买卖呢,一天偷十个,不,五个吧,一年就是小两千个,一万多两万块钱呢……你不要以为好人就没有什么想法,好人的想法往往更多,但是一般仅限于想一想,并不落到实处,不把想法落实的人,那就是好人。

大生活40(2)

  终于有一天,柳东在府南河里捞起一个轻生少女来,那个轻生少女扑进河里,柳东见义勇为也扑进河里,扑腾成一团了他们就都站起来,河水只有齐腰深。说句陈词滥调就叫作“无巧不成书”。扑进水里的居然是小张姐姐,小张姐姐站稳身子看清是柳东了,居然给了他一耳光。柳东后来说小张姐姐,你跳水跳到我的防区我不把你打扫干净,那就比烟头纸屑还有狗屎之类的更危险更容易让我丢饭碗。

  天刚蒙蒙亮也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围过来这么多人,还有人打手机,顷刻间来了110。柳东搀扶小张姐姐上岸的时候有人说,哈哈,打老婆打出事情来了吧?柳东说你才打老婆打出事情来了,走,小张姐姐我们回家。110不干了,说你们先别走。柳东说我们住得不远,我们现在要回家了。110很不给面子,这样就把柳东和小张姐姐一起押送到了派出所。这些年来柳东无数次进出派出所,所以你不要以为经常出没于派出所的都是坏人,也有误会的时候,你比方说柳东。

  把问题交待清楚后天就亮了。柳东和小张姐姐被拿进派出所以后不久,就来了一个很鬼祟的人,一看就是个记者,妄图再把柳东糊弄到报纸上去,捐赠家乡三十万那是已经澄清了,从府南河里捞一个轻生少女是更新闻的。妄图把我再一次卖成钱是不对的,柳东就一直很警惕那个鬼鬼祟祟的记者,他问柳东你作为一个环卫工人,为什么……柳东立马掐断了他的话头,我扫街扫热了这位小什么姐姐也是夜游热了我们就一起跳河,凉快嘛,有哪条法律规定我们不能跳河了?

  所长派车送柳东和小张姐姐回家,小张姐姐披头散发神情激愤的样子,比她那天在大雨中回家还像一个母夜叉,柳东上车前对所长说,我们刚才做的笔录你千万不能对那个傻瓜记者披露,那是我们的隐私,所长说你做好事咋就像做贼一样呢?柳东说我上过报纸,那狗日滋味你是没有尝过哟。

  他们就坐警车回家了。进院门后柳东问,你先洗还是我先洗?你先洗吧女士优先,还真有点儿凉吔!小张姐姐一声不吭地往她的屋门走去,柳东蹦达着妄图使自己暖和点,他想真应该规定一条自杀罪,自杀成功的就免于起诉,自杀未遂的就得判狗日们的死刑,再一想也不对,这不是硬把人逼上绝路非死不可了吗?想出一些更绝的自杀招数以逃避法律制裁,嗯,这是不对的。

  从府南河里捞起小张姐姐来,是柳东四十年人生中做的最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却挨了人家一耳光,后来柳东想明白了那也是自己活该,我不跳河去捞她她扑腾一阵也还是要自己站起来,齐腰深的河水它敢淹死谁?但是据报载,经常有些活得不喜欢的人往府南河里跳,也经常被人捞起来也经常被淹死,关键是两点,一是你选择的跳河时间,大白天的在众目睽睽中跳河,一般是假跳,成千上万看热闹的人中出一两个见义勇为的也是很正常的,像小张姐姐选择的跳河时间,那就是真跳了,关键的另一点是看你选择的地段,九眼桥安顺桥一带水深些呢就相对危险一点,南门大桥也不是太安全,彩虹桥还没人跳过所以暂时不知道深浅,最安全的是二仙桥因为那里没有河了。报上还有不少这样的事,想死的人跳河,别人跳河去救他,把他救起来别人却淹死了,想死的死不成,不想死的却死了,人生哪人生,人生就是偏不叫你们如意。

*第五部分

  他们把小张姐姐用担架抬上救护车,医生说你,就是你就是你,上车上车,柳东就上车了,警笛一响柳东更感觉害怕,她跳水的时候我又恰好在场,警察们如果怀疑上了我咋整?孤男寡女的在一个院子里住了近两年,而且我的的确确看见过人家的裸体,消息树也不是没有想法,不把想法落到实处的人就是好人,这只是我的说法,警察们赞同不赞同这一真理?柳东啊柳东,一对鸡爪爪一个鸡屁股,你就敢下那么多酒,糊涂得想啥都想不清了呀,三十七计剥为上,无论如何要先把自己剥出去!

大生活41(1)

  柳东把丁爷的酒量给他限制在每天二两,然后派很多朋友去看他,凡是柳东想得起的人,一个也没跑脱,这样丁爷的床前床后渐渐地也是花团锦簇很像一个病人了。丁爷的酒量被限制以后,脸上分明就有了正规的血色。大家渐渐踏实了,丁爷嚷嚷着要出院,医生说再住一段吧,你看你现在天天要吃氧呢。

  按照柳东的想法,这是医院认为丁爷身上还有些油水没被榨干,但是要叫他劝丁爷出院呢他又说不出口,他是真说不出这么邋遢的话来,横竖账上还有些银子,住光了再把丁爷拎出院去也不迟,他这么想着,嘴却说得分外甜蜜,丁爷,咱既然来了,就把那病根儿拔了,你安安心心的,啊?丁爷笑笑,说我住院花的这些钱,你都一笔一笔给我记好喽,看来我不得不拔根儿毛了,我拔一根儿毛比谁的腰不粗啊,柳东说丁爷你没喝多少酒呀,丁爷高深莫测地闭上眼睛说,哼!柳东说丁爷,你是不是还想把这医院也买下来?丁爷又说,哼。

  上了年纪的人,又缺氧,脑子里出现些奇怪的念头,正常。柳东这么想。

  小饭铺的生意由邱大姐料理,据她说总是亏,柳东说等吧,等丁爷出了院,咱们从头收拾河山,邱大姐你也不要太累,经常去看看丁爷,这对他的病绝对有好处。

  风,是深秋的风了,吹打得小张姐姐的门时不时咣当一下,柳东深思熟虑后推开她的门,她躺在床上发瓜,脸色黄得像……黄色录象。

  小张姐姐说我没想到河水那么浅,更没想到还有你这么傻的人。

  那是那是,但是哪条法律规定了人不许傻了?跟你说我确实傻,那天我一跳下河去才想起自己也不会游泳,要不是抱住你,我可能就起不来了,咱们俩还硬是说不好谁救了谁,说不定是你见义勇为,跳进河里等着接我呢?和庄周蝴蝶差不多一个意思。

  你出去,滚出去。

  柳东仔细地看小张姐姐的脸,黄得不是黄色录象,是南瓜干。

  一只乌骨鸡用小火煨了三小时,完全垮了溶了,分成三个等份,一份给丁爷一份给鱼儿一份给小张姐姐,鸡头鸡爪和鸡屁股,柳东是用来下酒了这是他的合法权益。他刚把鸡分到三只大碗里鱼儿和小蜂就放学回来了,小蜂说嗨呀好香,柳东叔叔你们过得很奢华嘛,柳东揪住小蜂就揍他屁股,小蜂说不开玩笑不开玩笑,我妈叫我送这个来了。就从书包里拿出两大摞钱来,洪总说这是给丁爷看病的。柳东早就料到洪雨应该有这么一下,但是没想到这么慢,更没想到会这么多。小蜂说,洪总说了,丁爷住院的全部开销都由她负责。柳东说,这些话,你妈应该自己去跟丁爷说。小蜂说,你脑壳那么方呢?我妈说丁爷的脾气,比你还拧起,像麻花!柳东咝咝地往牙缝里抽冷气,我拧起?我啥子时候拧起了?我这人随和得,之不是一般化,都快成蚯蚓了,一天到黑拱在土里,大雨浇得我都缺氧了我才爬出来,太阳一出来我又要赶快拱回土里去,要不然一会儿就来一群蚂蚁,你见过一群蚂蚁围住一条蚯蚓咬的那个阵势没有?你没有在马路上保过洁你懂个屁!拧起,我还拧起了?说丁爷拧起还差不多,我拧起?小蜂说你算球了,你不拧起我们家哪里会是现在这种局面?算啦算啦,家丑不可外扬,我妈是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让丁爷知道这件事,鸡汤有我的一份吗?鱼儿忙说,有,有。小蜂说那我就不去我妈餐厅吃晚饭了,我叫他们等得我着急,等死他们。柳东说,你看,你这样才叫拧起,鱼儿,你把这碗鸡汤给小张姐姐送过去,一定要亲眼看见她喝一口你才能回来。柳东然后拿出一瓶酒,小蜂,整一杯?小蜂说我最近醉过几回,我醉一回我妈就伤心哭起来一回,我看她怪可怜的就决定戒酒了,来碗!来筷子!主食呢?你们家再富裕也不能光吃鸡呀!

  鱼儿冲回来,说小张姐姐死了。

  我的个天哪!这是柳东当时想到的第一句话。

  小张姐姐头发像一团乱草,脸上很平静,像是死了很久了,摸摸她的手,冰凉,脉也没了,想起院里还有一堆乌骨鸡的毛,柳东就捡起一根来凑在她的鼻下试试鼻息,鸡毛是纹丝不动。

  小蜂极端兴奋地说,我去打120!吱溜一下就窜将出去。

  柳东坐在椅子上发傻,小张姐姐,昨天还跟我说话说府河的水浅说我太傻还让我滚出去,咋这么快就死了呢?鱼儿说要用床单把小张姐姐的脸盖起来,我爷爷死的时候就是这样,柳东呆呆地看鱼儿,不置可否。

  床头柜上有封信,是发往西昌方向的。

  急救车来得很快,医生翻开小张姐姐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还干了些什么柳东就不清楚了,他在想,这么大的活人死在我这里,等一下警察来了我咋说?是刁德三房租逼死的还是咋回事?这恐怕就要立案侦察了,反正和我是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柳东想他要平平安安地把自己从这案子里剥出去,总之第三十七计,剥为上计。

  他们把小张姐姐用担架抬上救护车,医生说你,就是你就是你,上车上车,柳东就上车了,警笛一响柳东更感觉害怕,她跳水的时候我又恰好在场,警察们如果怀疑上了我咋整?孤男寡女的在一个院子里住了近两年,而且我的的确确看见过人家的裸体,消息树也不是没有想法,不把想法落到实处的人就是好人,这只是我的说法,警察们赞同不赞同这一真理?柳东啊柳东,一对鸡爪爪一个鸡屁股,你就敢下那么多酒,糊涂得想啥都想不清了呀,三十七计剥为上,无论如何要先把自己剥出去!

大生活41(2)

  事情过后柳东再想起这事心里有少许的羞愧,小张姐姐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你却在想怎么先把自己淘干净,你这是不对的,不过,不过,是啊谁不是这样呢?大事小事好事坏事,谁能不优先考虑自己的下场呢!算啦算啦,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想它了!可是柳东还是常常想起这事,觉得自己挺脆弱的。他最后安慰自己说,你本来就不坚强,本来就不打算做一个很坚强的人嘛,那你还有什么必要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医生把柳东叫进办公室,说要填病历。柳东这才发现他连小张姐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小张姐姐家在哪儿家里还有谁,他一概不知道,医生说,那么这个病危通知书下给谁呢?你看你送这么一个危重病人来,又一问三不知的,你们到底是啥关系?柳东说就是邻居关系嘛,你听我说嘛,她呢,是很远来的,先是租我的房子住,后来我把房子卖给刁德三了,她呢,还是住在那个房子里,我们中间隔了一个厨房,所以她从哪里来,来干什么,叫啥子名字我是一点儿不晓得,鱼儿叫她小张姐姐,我也就叫她小张姐姐,吃晚饭的时候鱼儿发现她死了,我们就打了120,你懂了嘛。医生说,麻麻杂杂的我还是一头雾水,现在有个很麻烦的事情,病人的治疗费用呢?柳东说我先垫嘛。医生如释重负,看来你是个好人。柳东说你才是好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看,啊,小张姐姐刚来成都的时候,蹦蹦跳跳喳喳哇哇像个小胡豆雀,还不到两年,就着整成这副板象,你说成都这个地方有好险恶?但是有你这样的好医生,成都就温柔得多了,成都有希望,你看小张姐姐这个小苦瓜,顺藤摸瓜呢她连藤都没有,医生,我求求你们,一定把她救活。医生微笑着点点头,柳东把他感动了?

  总之医生把柳东当成好人柳东也把医生当成好人了,但是他们最后给小张姐姐开出来的收费单,之黑,就是把大猩猩医成人了你也不该收那么多的钱嘛,真他妈的……

  柳东现在很后悔,当初就该把柳西的房子租给那个超生游击队,那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麻烦事。

  好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失算得越多社会上就越把你当好人,每一笔你都不失算就像打麻将每天你都赢,谁还肯跟你玩?你算得那么精谁还敢跟你打交道?当人们夸奖一个人算得很精的时候,一般就已经要随时提防他把他看成坏人了。

  到天亮的时候医生对柳东说,小张姐姐已经脱离危险了。柳东这才想起今天没去扫大街,组长会不高兴了,爱高兴不高兴你就当我旷了一天工,好人还是有脾气的,没有脾气了就连人都不是了还分什么好人坏人?真是老天有眼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也就把柳东旷工的劣迹洗刷干净了。你现在在大街上随便问一个环卫工人你最喜欢什么,他的回答肯定是下雨。因为雨水一来,烟头纸屑果皮狗屎之类的问题,就都不存在了。

  柳东回到家时鱼儿已经上学走了,桌上有张字条,鱼儿写的:我和小蜂哥哥去医院给丁爷爷送了鸡汤,丁爷爷说鸡汤很好吃就是咸了点儿,小蜂哥哥说高明叔叔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打手机关机,公司也没有人,小蜂哥哥说他蒸发了。

  秋雨下了一天一夜,柳东在家里眯瞪了一会儿,去医院看了丁爷,丁爷在二楼,小张姐姐在三楼。小张姐姐睡得很沉,护士建议柳东给病人找一个全天护理员,一天三十元,柳东同意了,护士就领进来一个乡下姑娘,说这姑娘夜里要陪病人,就还需要租一驾钢丝床,每夜五元,还要给病人买一把便壶,十五元,洗漱用具嘛楼下有医院办的超市,价钱很温柔的……

  夜里柳东睡了很甜美的一觉,做很多好梦,想什么梦什么,那些边角余料的好事儿柳东就把他它忽略不计了,大事件有如下一些:

  丁爷和小张姐姐手牵着手儿出院了,医院结账时搞错了,退给他们很多钱,他们住院是住赚了,但是谁也没吱声儿,因为再傻的傻瓜也都百炼成精了;这个院子里铺满了海豹皮,在太阳光下泛着蓝盈盈的细腻柔和的光泽,柳东和柳西数啊,数啊,一张皮子一千美元,一千,两千,三千……怎么也数不清;鱼儿从书包里背回来一书包美元;高明失踪后洪雨来求婚了,说柳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过吧,柳东说我嫌弃你了你怎么着吧?好姑娘,一失足成千古恨哪!洪雨就拎出一把菜刀,说你不娶我我就剁了你!柳东正想跑呢却发现已被包围,小蜂的班主任涂老师,小张姐姐,李圆圆,李八妹儿,甚至那个在“广东老乡”被柳东扶了一下腰的服务员小姐,里三层外三层的凡是柳东这半生中稍有好感的女人,都拎着刀刀剑剑的要柳东必须在她们当中娶走几个,否则把柳东剁成肉泥,柳东被惊喜得满头大汗,醒了。

  集如此多的好梦于一夜的时候,这个夜就不是一般化的甜蜜,但是就像噩梦醒来是早晨一样,美梦醒来照样是早晨,一切跟你昨天晚上睡觉前一模一样,丁爷和小张姐姐都还在医院,丁爷在二楼小张姐姐在三楼,洪雨和高明那个方面杳无音讯,所以并没有谁拿刀来逼柳东娶谁,鱼儿拿回来一张做校服的催款单了美元却没有,柳西呢,还在加拿大,吃得饱否穿得暖否出有车否食有鱼否发大财否发小财否,只有天晓得。是啊,一切都和昨晚他睡觉前一模一样,只是秋雨已停,他必须去扫大街了,这才是真的,柳东于是穿上金黄的马甲,拎着簸箕扛着扫把,沮丧地出了院门。

大生活42(1)

  下了两天的雨,把成都洗刷得格外透亮,深秋的碧绿,那种沉甸甸的成熟的滞停的碧绿,湿漉漉的从容的碧绿,比春天的嫩绿更令人心旷神怡,柳东发现成都却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城市,两天没扫的大街奇怪地干净,很少烟头纸屑和狗屎,柳东就一边哼着呼伦贝尔,一边惋息,那些写歌的傻瓜为什么不写写成都,我爱成都大平原大平原和北京紧相连,红太阳光辉照亮马甲我催三轮儿飞向前,接过先辈扫把杆儿组长副组长把我指点……这样哼着柳东扫街的姿势就有点手舞足蹈的感觉。

  关于呼伦贝尔的歌,是丁爷的女儿教柳东唱的,丁爷的女儿长什么样柳东已然忘了,她教他唱这歌的时候他还太小,最感兴趣的是遍街上寻找香烟盒拿来赌博,丁爷的女儿是从呼伦贝尔的骏马上摔下来摔死了,所以他就更没有机会把这支歌学完了,丁爷的女儿就像历史一样越远越含糊,你想说她长得是啥样她就是啥样,不过柳东凭良心从不说丁爷的女儿如何如何美丽可爱,如何如何死得可惜,那时候柳东确实太小,在他眼中最美丽的是大前门或者光荣牌的纸烟盒而不是丁爷的女儿,但是柳东后来失去鱼儿的时候就真正体会到了丁爷当年痛失女儿的那种剜心割肉的苦痛。不过丁爷还是用铁钉子或者水果糖下酒,醉醺醺笑得和气可亲地把苏三往沙家浜那边唱,丁爷要不是山,你说他是啥?

  丁爷病房的窗外,有很好的太阳和花园。

  柳东在为丁爷捶腿。

  丁爷说我这腿是一天比一天不灵了,你说我还能站起来不?柳东说你不光能站起来,还能走,能跑得一麻溜烟儿,当然,想飞起来你是不行了,我们年轻力壮的还飞不动嘛。丁爷的情绪很低落,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了了,但是住过这么好的医院我也知足了,你爸当年要能住进这样的医院,没准儿能……我也是渐渐地想透了,人生最圆满的结局,是用最后一颗牙嚼完最后一口饭然后死去,柳东说丁爷你太哲理了,你说过的很多话可以编语录了但是你跟别人不一样,一颗牙都没了你还能活得有滋有味,你能喝酒呀,再说你现在还满嘴是牙呢现在死了多不划算!丁爷说柳东,咱这回住院,花不少钱吧?柳东说,钱不钱的,你这一辈子都没为它操过心你今天咋了?丁爷说你知道什么呀,我这一辈子,还就是为钱操心,我为那钱我是操碎了心,我要不是快死的人,我不会跟你说这话,可着这成都城,比咱有钱的主,不多。柳东说那是那是,咱是谁呀?丁爷又高深莫测笑起来,他们甭以为咱迸个屁就拿咱当打屁虫!

  柳东想丁爷现在是病迷糊了,报上说,被冻死的人,临死的感觉相反是躁热难当,痛苦死的人,临死会感觉无比轻松和舒适。那么,穷死的人呢?临死会感觉到无比的富有?

  丁爷说柳东,我这回住院花不少钱,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你听我说,咱使了谁的借了谁的谁送了咱的,你都一笔一笔给我记好啰,丁爷我干干净净来,清清爽爽走,我不想欠住任何人的情和债,可是我欠了两个人的人情,这我是还不起了,一是你爸,一是你,唉,没辙啊,你们爷俩,该出手我没出手,我是怂,我是自私啊,我死了你就明白了。柳东这时是真正生气了,丁爷,你要再这么死呀活的,我马上给你办出院手续你把那个小饭馆给我扭亏为盈!真是的,住了几天好医院你就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了,就以为生生死死可以随便你自己了?那么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那小张姐姐一样没见识?你不是一直拿我当儿子看待吗?丁爷闭上眼睛,是当儿子使唤。柳东说那是一个意思,老爷子我跟你说,你要不抱抱孙子看着你孙子长大成材你敢去死?我要为你掉一滴眼泪我就是那个那个没有壳的蜗牛,大暴雨中蚯蚓,喂,喂,老爷子,你开开眼,你看谁来了?

  邱大姐拎着一袋水果,笑吟吟站在门边。

  “邱大姐,刚才我和丁爷还在念叨你。”

  “就你们俩?嘴里能长出象牙?”

  “长出象牙怕不吓死你。丁爷,邱大姐,你们慢慢说话,我到楼上去看小张姐姐。”

  小张姐姐在病床上的睡相,十足一个奄奄一息的丑八怪而且还是乡下丑八怪,都快丑成木乃尹了,又干又瘪得柳东都有些奇怪,当初我怎么会对她有那种想法,哪怕就是一闪念那也是不对的呀,小张姐姐你现在终于是原形毕露了吧,就这模样你也配拎把菜刀在我梦里剁我?那我可真是要宁死不屈了,你凭什么有那么大的脾气,你凭什么吧?

  柳东削了一个苹果,切下一小块,用刀尖挑到她的嘴边,小张姐姐,小张姐姐。她只摇头,还拼命皱眉,这就更像木乃伊更奇丑无比了,柳东恨恨地自己把苹果吃了,心说小张姐姐你凭什么呀!

  邻床是个老太太,她的女儿也不知道是儿媳,抱一个婴儿来看她,老太太接过婴儿,母亲就用奶瓶调制一瓶果汁儿,滴几滴在手背上试试凉热,那婴儿就在老太太怀里很香甜地吃起奶瓶来。

  柳东说这位大妈对不起,我问一下,我们这床请的全天护理员呢?老太太撅撅嘴,还全天护理呢,就是早中晚三顿饭的工夫和夜里睡觉在这儿,给病人接个尿她都嫌脏捂住个鼻子,这是你姐姐吧?怪可怜的,你们家里再没别人了?

  柳东想这样下去还得了?必须通知小张姐姐的家人了,当然他们来时应该还上我垫支的医疗费。

大生活42(2)

  柳东按照小张姐姐床头柜的那封信的地址,往西昌米易发了一封信,还把小张姐姐写的那封信装进去。柳东嘴上的功夫和笔力完全成反比,在信中他写道:你们大概是小张姐姐的亲人,她在成都活得很不好,基本上就是活不出来了,见信速来成都,要多带些钱,她现在住X医院X科XX床,开销很大,都是我垫付的,这样到最后我也就垫付不起了,以前我是小张姐姐的房东,现在不是房东,是邻居了,总之她的情况很不好,见信后一定要多带些钱来,如果你是她的家长的话,最好把她带回去,成都这个地方不好耍,旅游是可以的,生活却很难。

  柳东写信的时候鱼儿在画画,边画边问柳东爸爸,这个鲨鱼它是不是哺乳动物?你在地上人家鲨鱼在水里,好好的它碍你啥了你管球它是啥动物呢?除了经常看见它在电视里游来游去,我还真不知道它是不是也吃奶,小时候跟丁爷去看过一场川剧,有个坏蛋唱,山中的老虎海里的鲨,另一个好人就唱,猎人的钢枪渔人的叉,但是坏蛋好人都没有唱它是不是哺乳动物。

  鱼儿画的鲨鱼很酷,满纸都是嘴,尾巴就像王鹏举的洒水车,只有臭虫那么大。鱼儿说柳东爸爸,等我把钱攒够了我们去看海。

  这就是鱼儿的可爱和可怜之所在,鱼儿啊,等你把钱攒够了可以去看海了,海说不定早搬迁了,我们人类已然把大自然糟蹋得不想活了,大自然就要像小张姐姐那样去寻短见,海是眼泪所以它那么咸,地球哭了那么多年才哭成了海,等地球哭干了海也就干了,等咱们去看海的时候,鲨鱼也成化石个球的了,所以说要救救地球呢,可是谁来救丁爷和小张姐姐呢?你看我自己的稀饭那么烫,我还在帮地球吹稀饭,稀饭就是粥的意思,不吹凉了是不容易喝的,所以我的前妻李圆圆从前经常骂我,自己的稀饭那么烫,还到处帮别人吹稀饭,你自己过得只比鬼火亮一点,还假装太阳照别人。鱼儿啊,我也是有前妻的人。他们那边的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是男人的三大幸事,我们这边的人,能把一个南瓜抱到老就不错了你懂不懂?

  鱼儿说,不懂。

  那就不懂吧,反正也不是说给你听的。柳东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在心里打鼓,这封信要是发特快专递呢太贵了,专递还是平递呢?还是从前有电报的时候好啊。改革嘛怎么把电报这样的好事情改掉了呢?

  小张姐姐的那个全天护理员说小张姐姐又是一天没吃没喝,然后说她不干了,病人死了她不想负法律,这个女乡巴佬,病人死了你负什么法律?我三十块钱一天请你来护理病人你是咋护理的?你要负的是严重失职这个法律,你来几天了?这是一百二十块钱你现在就滚蛋,才来成都几天哪你就比成都人还坏了,滚!真他妈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王八骑到鳖头上,滚!那乡巴佬就滚了,后来柳东发现护士的脸色很不好看,闹半天那乡巴佬是她的亲戚,他妈的他们把后门都开到生死线上来了。

  柳东给小张姐姐勾兑了一杯橙汁,倒进奶瓶后也是滴了几滴在手背上试试凉热,然后把奶瓶的嘴儿凑到她的唇边,他看见那个黄色明丽的果汁儿慢慢从奶瓶嘴上渗出来,小张姐姐的嘴唇就蠕动了,果汁儿一点点沁进去,小张姐姐突然就用劲噙住奶嘴,贪婪地吸吮起来。别忙别忙,咱们有的是,有的是,小张姐姐的眼角就滑出一点泪珠来,一瓶果汁儿很快没了柳东再整一瓶,她还是吃得很贪婪,她真正是饿了真正是渴了,这一瓶果汁儿再喝完的时候小张姐姐的眼角又往外滚泪水。还要吗?她摇摇头。柳东用纸巾很轻地蘸去她的泪水,他现在对她全然没有了那种对美女的欣赏和敬畏,只有怜悯,他说小张姐姐你看你床脚上挂的这个病员卡上写的是张XX,他们这是很不尊重人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叫一个啥?她说:张小云。

  张小云睁开眼睛,我这一生中,恨过不少人,最后,我最恨的是你。柳东就笑起来,只要你这个小南瓜好好地活到老,你恨死我都可以。

  泪水顷刻间又盈满张小云的眼眶,浅浅的晃悠着黝黑的光。

大生活43(1)

  黄昏有很多话题,尤其是大医院的花园里很沉着的黄昏。每个人都很慵倦的样子,说话轻言细语,等死的人,或者陪着人等死的,都表现得十分沉着,是那种饱经风雨后憔悴的再也与世无争的沉着,这时候有一群鸽子在天上飞过来,鸽哨声绵长悠远,有人在咳嗽,是那种几乎就要闭过气去的咳法,还有因为车祸没被抢救过来或者从手术台的麻醉中再没有醒回来的人,由穿白大褂的长相木讷粗俗的临工用一辆铁皮棺材车推了匆匆往前走,后面跟一串一时半会儿想不开的哭哭啼啼的亲友,才给这憔悴的沉着中添一些活力,等他们走过,大医院的花园的黄昏又恢复宁静,这时你就会醒悟些什么,人生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急什么忙什么等什么?说穿了都在等死,当然有信仰的人是在等死后再复生,复生后你又等啥?还是又等死后再复生,往返循环的人生就比较充实,在花园中或坐或散步或轻言细语絮叨着什么的人中,当然有明天后天就出院的人,出院了又咋?迟早还是要回来,死亡的路经过医院,经过医院黄昏的花园,有把死亡看得很淡的就坐在长椅上闭目冥思,还有充满生的渴望在葡萄藤下的石栏上用扑克牌算命的,总之大医院的黄昏的花园,是成都市最沉着最从容的地方。而外面,活蹦乱跳的另一类人生则刚开始,活蹦乱跳的你图个啥?图个在世的时候欢快一些,就像洪雨的“广东老乡”那种玻璃柜中的虾们鱼们一样,只要还没被下锅,活蹦乱跳的欢快就是它们当然的权益,螃蟹却例外,被五花大绑得寸步难移,和癌症扩散的病人一样,活着便已死去了。

  如果把医院看作一口锅,这锅外便是健康人花花绿绿的生活了,由刚打开的霓虹灯照射得光怪陆离,那些还没有下锅的人们就开始夜生活了,到处的酒楼饭馆主客正陆续入席,到处的情人在焦急地等待或匆忙地赴约,到处的家庭还在等孩子或者是爸爸或者是妈妈的归来,做好的饭菜盖着碗啊盘啊没拧紧的水笼在滴答着漏水,到处的麻将桌已然开始酣战,那些三缺一或者一缺三的赌客,不耐烦地拨打手机,到处的贼在琢磨今晚的行动目标,谁说“天下无贼”了那人一定是我们这边的,麻痹失主是对我们最好的掩护,到处的贪官污吏还在很为难,今晚究竟吃谁的请或者谁都吃,那就要“走台”,到处的叫花子在盘算今晚去哪里过夜,到处的嫖客在分析今夜哪里最安全,到处的打工仔在想老板明天是不是该发工钱了而到处的老板在想如何把发工钱的日子往后尽量拖延,到处有人在打手机,眉开眼笑的愁眉苦脸的敷衍了事的撒着弥天大谎的,到处的灯光放肆地辉煌,府南河的水,黑幽幽地闲荡着,披一身暧昧的波光,河的两岸到处是人,有想跳河的更多想看人跳河的,真想死的跳进九眼桥一带,假想死的就在一般河段,府南河是一条温柔的随和的河,你们真真假假地跳,它就深深浅浅地接……到处的外地人说成都是个很消闲的城市,其实成都也很浮躁,真正平静和从容的,是在成都的大医院的黄昏的花园,如果医院真是一口大锅,那么这时候锅里温馨宜人,因为医生们大多下班了,就没有什么刀光剑影和鲜血淋漓的手术,锅底撤了火,锅里就祥和了,这里的人在锅外扑腾得挣扎得累了,就来这锅里听天由命了,煮死煮活的随便这口锅了,但是不管死活,不出一层油你就休想出锅,有些人就被熬干了。

  如果你是一只智慧的鸟,你这时俯瞰成都,它大致就是这样,如果你再仔细些,你会看见柳东用轮椅推着病兮兮的张小云,鱼儿牵着步态蹒跚的丁爷,他们在花园中散步。

  这花园是由煮熬出的油修建的?不然它怎么会花朵艳丽四季常青呢?油水充足罢。

  丁爷笑嘻嘻的,说他的腿是越来越有劲了。这时候鱼儿拉拉柳东的衣摆,柳东爸爸你看!

  柳东看见了高明。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圆形的花台,高明也在看柳东,他坐在轮椅上,膝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的身后站着一位面若冷霜的女人,这女人柳东在广告公司见过,他后来知道她姓梁,是高明的贴身女秘书。真正是狭路相逢,绕是绕不过去了,掉头往回,那简直是一种耻辱。失踪的高明原来在这里,那么他为什么要瞒着洪雨呢?是为他身后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这么想着的时候,高明拨转轮椅,那女人把他推走了。

  鱼儿问那是高明叔叔吗?丁爷说我看有点儿像?柳东不说话,他真希望那就是高明,却又更希望不是,高明和洪雨,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如果没有答案的话,这个夜就会很长很严肃,夜长一些无所谓,你可以慢慢熬,横竖熬到六七点钟就是一片光明,但是如果夜严肃起来了你就很不好弄了,你比方丁爷的吐血,小张姐姐的跳水还有柳西的打架,这些个夜都是极端严肃的,这些个夜是熬不过去的,你必须立马想辙立马找到答案,因为灭顶之灾总在天亮以前。

  一个跟鱼儿差不多大的男孩儿,在花丛中擒拿蝴蝶,很鬼祟地向一只歇在花瓣上的蝴蝶逼近,眼看就要得逞的时候蝴蝶飞走了,张小云为那死里逃生的蝴蝶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看柳东,喂,你经常唱的那支歌,叫什么大草原,那歌真好听,鱼儿说呼伦贝鹅——小傻瓜的大舌头常现原形。张小云说呼伦贝鹅在哪儿?那一定是个好地方,柳东说我没去过呼伦贝尔,但是那不是一个好地方,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好姑娘,从那里的马背上摔下来,死了,那时她比张小云你还小,她的伙伴说她临死前一直在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本来想册封她为烈士可是……那是我的一个非常好的大姐姐,她回成都来探亲,常唱这歌,可惜那时我太小太傻,只学会了几句,丁爷,是这样吧?丁爷平静地说,是这样,她没当成烈士,他们说在那个风雪之夜受惊的马群早就平静下来了,她半夜三更去马棚那儿干什么?说不清楚动机呢,如果她爸是工人或者贫农,她的动机就很明确了,可惜她爸什么都不是,连人都不是。

大生活43(2)

  鱼儿说丁爷爷你咋了?

  丁爷已然老泪纵横。

  柳东觉得奇怪,从前他和丁爷常谈到丁爷的女儿,丁爷总是很平静,今天丁爷是怎么了?今天怎么有这么多奇怪的事?丁爷,你要是累的话咱们回去吧?

  走走,再走走。

  丁爷,我不该提起你的女儿,我真操蛋!

  你很好,你还记得她没忘记她,这是对的。丁爷擦擦眼眶说,我是想起别的事了,走走,再走走。

  “请问你就是柳东先生吧?”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走过来,“我姓梁,是高总的秘书,高总说,他恳求你现在去见见他。”梁秘书的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大生活44(1)

  高明的病房极端奢华,很大的一个会客室,像鲜花的海洋。

  “我们可以继续谈话了。”

  “洪雨知道你在这里吗?”

  “她早晚会知道的。”

  “为什么是早晚会知道?她现在不该知道吗?”

  “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你想告诉她,我没话说,你们是好朋友嘛。”

  “为什么?”

  “为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得的是淋腺癌,已经是晚期而且全身扩散了,我住院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减轻一下临死前的痛苦。”

  柳东不由得钦佩高明,三十多岁风华正茂事业鼎盛的他,竟是如此从容地面对死亡,这是很喔哟的。有很多比他大一倍的比他苦得多的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还想不开还不能正确对待呢。

  柳东点了一支烟,梁秘书冷冰冰地说对不起这里绝对禁止抽烟,高明说没事儿,你抽你的,几口烟呛不死我,这可是人间烟火,难得再有几回闻了。但是屋里到处都没有烟灰缸,柳东只好把烟在鞋底上摁灭了,烟头不知往哪儿放,就捏在手心里,梁秘书从他手里拿过烟头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为柳东上了一杯茶。

  “很多年以前就有人说,上帝造人,你信不信?我信。在国外的时候每个礼拜天我都去教堂,据说上帝是按照他老人家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创造得一模一样,十全十美,我们十全十美了吗?自私,贪婪,仇恨,虐杀,还有淋腺癌晚期,全身扩散,现在我怀疑上帝了,如果上帝也自私贪婪也得我这样的病,我就相信我们人类是上帝创造的,如果他把我们创造得如此恶劣而自己独善其身,我们信他干什么?”

  他们那边的人,原来也是有文化有思想的,原来也有严肃地思考问题的时候。

  梁秘书冷冷地说:“高总,你当过作家,企业家,现在又成哲学家了。”

  高明说:“拜托你一件事,管好你的嘴。”

  这时候屋里响起一种极端好听的鸟叫声,像画眉和百灵的二重啁啾,原来是梁秘书的手机在叫,梁秘书打开手机噢噢地答应了几声然后说对不起,高总现在不能接电话,就关了手机。高明问是谁,梁秘书说是郑局长,高明说你不该这样对待他,梁秘书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为芝麻大一点事来打搅你,高明说,人家大事从来没向我开过口,行了没事儿了,你忙去吧。梁秘书走之前看了柳东一眼,这可不是普通人的眼神,普通人看人很随意很概括,不是普通的人看人,那眼光就很深,很像已然把你看透了,那眼光中就有一种提醒和警示,你要当心,好自为之。

  事实证明柳东的感觉正确至极。

  “这些年来,就为健康,什么新鲜的蔬菜水果,粗茶淡饭,体育运动,凡是报纸上电视上提倡的生活方式我都响应,生活规律,烟酒不沾,最后还是这个下场,我是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才开始喝酒的。”

  “我说高明,我们不兜圈子了吧,我那边楼上还有两位病人,你有啥事找我,你我直来直去,如何?”

  “我想请你看份文件。”

  “啥?”

  “我的遗嘱。”

  “我不看,你我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我凭什么看你的遗嘱?”

  高明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叠很厚的书稿:“你和洪雨不是很好的朋友吗?你会很关心她的故事的结尾,噢,她和我,我们之间的结尾,另外,你知道有多少人想看这个东西吗?可是他们在我身边那么久,这东西和他们又有那么多的厉害关系,而你是个局外人,公平,公正,最重要的,你干净。在我没有拿定主意以前,他们谁也看不到这个东西,包括梁秘书,如果我的时间还很从容,我不会请你帮忙,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而且我的心绪常常很乱,没办法很平静地琢磨一些事,我需要一个清醒的干净的人来帮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了。”

  柳东拿出烟来,用征询的目光看高明。

  高明开心地一笑:“抽吧抽吧,抽它个乌烟瘴气。”

  柳东心说这又是一桩奇怪的事,那么多人想看的东西,他偏不给他们看,而他不想看呢,高明却偏偏要他看——人生就是偏不叫你们如意。柳东走到高明前,把烟雾往外喷,背对着高明,高明刚才那开心的一笑,有些打动他了,毕竟那是个快死的人了,求你一件你可以办到的事,你能拒绝他吗?

  高明对他的背影说:“一个西方人说过,我们与其向上帝祈祷愉快的活法,不如向他祈祷轻松的死法,这话说得很精辟很透彻。上帝太远了,你却很近,你能帮我轻松地去死……”

  柳东慌乱地转过身来,摆着手,“别,别跟我这儿死啊活的,我没到你那个境界。”

  高明笑着,似乎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用的是埋怨的口气:“你看你可以帮助鱼儿和你那个女邻居,帮助丁爷,帮助甚至是小蜂,为什么不能帮帮我呢?就算我们之间有夺妻之恨的血海深仇,我这样心甘情愿地去死,你就把它看作对你的补偿吧。”

  柳东愣愣地看高明:“有月亮了,外面的花园的风很好,要不然我推你出去吹吹风,看看星星月亮你说呢?你那本书我看看吧,我可没什么主意,就是看看,我能拿回去看吧?”

  高明想了想说:“行,不过你拿报纸把它包起来。”

大生活44(2)

  这本书稿很厚,很沉,打印装订得很讲究,说它是一本书,一点儿没夸它。

  柳东在丁爷的病房里读这本书。

  丁爷吃了两片安定,睡得很沉,两眼微睁开,嘴角挂一绺口涎。丁爷的邻床昨天死了,丁爷和死神擦肩而过呢死神选中的是他的邻床,那里现在是空空荡荡,花篮和果篮一概没有了,又换了一床整洁的床单被褥和枕头,给下一个来死的人扳起了通天大叫。据丁爷说那位老人死得很安详很从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夜里睡着了就没有再醒来,他的孩子们来后哭哭啼啼,还有的揪住医生不依不饶,他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么就死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了你们就没采取任何抢救措施,告,我们要告你们医院!医生说我们早就建议给死者上一些监护仪器你们不同意嘛,我们不同意吗是我们不懂嘛,你们应该说服我们嘛,这样吵吵了一阵他们就七嘴八舌商量起遗嘱的事来,说老爷子肯定有遗憾的,那样精明的一个人咋会没有遗嘱呢?只要没把存款交了党费把那些古董捐给国家,那就是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系的哟,乱哄哄地他们就奔遗嘱去了。

  看多了死也就明白了生,丁爷潇洒地说我要是死了准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柳东看高明的遗嘱看得乏了,就在丁爷床前眯瞪一会儿,看看表该去扫大街了,他把那本遗嘱很仔细地掖在丁爷枕下,打着呵欠出了病房。

  柳东原以为这本书里有啥子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却没有,那只是一部老老实实的流水帐似的人生,肮脏但是诚实,最后在肮脏和诚实之间是为难了,妄图叫柳东这样的家伙给他出个意见,诚实起来还是肮脏到底。奇怪的是,这书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洪雨和小蜂的,仿佛他们在高明的人生中压根儿不存在。

  柳东干够了钟点给丁爷张罗好午饭,又来医院接着读高明的遗嘱,他把这本遗嘱看完以后就看懂了高明的为难,这本狗日的书确实牵连很多人,很多经常在报纸上露一脸或者在电视上指手画脚的人,总之都是些很喔哟的人物,惟独没有洪雨和小蜂,他们或者在另一本遗嘱上?

  护士托了一个托盘近来说十三床吃药,这个护士不好看,不是那个乡巴佬全天护理的亲戚。丁爷忙起身说吃药吃药,手拿着那一小瓶盖儿药,一哆嗦就把药粒儿通通撒在地上。护士不满地问:又喝酒了?丁爷环顾四周,往空床上一指,京剧就来了:你问的是他?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护士说你把嘴张开我闻闻?丁爷就大张嘴,却是在吸气,护士笑笑,从丁爷的枕下就揪出一个扁瓶的二锅头,丁大贵,你到底是要命不要了?我不要命我上您这儿是干嘛来了,我放着餐厅我不开放着人民币我不赚,我上您这儿我是找死来了?柳东给我今天的定量我还没完成呢我!丁爷显得很委屈。护士又笑起来,快,快,护士长来了,连忙把酒瓶塞回丁爷枕下,丁爷满意地说,这小姑娘真不错,是我们这边的。

  脚步声近了进门的却是邱大姐。

  邱大姐来一次,丁爷的病就好一分,老家伙果然是有想法的——这个老不收心的圆白菜哟,这是我们这边的幸事嘛。

  梁秘书来了说高总在等柳东。

  高明确实太精明了,他掐好了钟点,柳东应该是看完他的书了,掐得之准,他这一生把什么都掐准了,所以有了一笔很天文的钱,他惟一掐不准的是他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者不上不下在半空中悬着。柳东以为像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悬在半空中比较合适,挂起来,以后再处理,等很多年以后人们对金钱和道德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后再作处理以免把他办成一个冤假错案。

  在去高明病房的路上梁秘书轻描淡写问柳东,对高总的遗嘱有什么看法。这个小南瓜其实是在套柳东关于遗嘱的内容,柳东心想你这些小摆杂哪里逃得过我的一双慧眼?高明说过这遗嘱只给我一人看的,虽然你的腰身很好看,但是想从我这里套出一点口风,那你就真是把柳东当成一个普通人了。柳东说那哪儿是什么遗嘱呀,一本回忆录而已。总之柳东对这个小南瓜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树倒猢狲散啊快给自己找退路吧你这个快断秧了的小南瓜!

  高明在沙发上睡着了,有很轻的呼噜,柳东就静悄悄坐下,有一件事情令他感动,茶几上有一盒中华烟,一个打火机和一只烟灰缸,高明醒了,他看柳东的眼光很浅,定了一会儿神后他的眼光就深起来,然后他把梁秘书叉出去,指指茶几,专门为你准备的,抽它一个乌烟瘴气。这次他们的对话,连过渡都没有,拦腰一刀就开始。

  “有些死刑法院判,还有些死刑,医院判,我已经收到了医院的判决书,而法院的判决书,结果会是一样,你看我都死成双保险了。”

  “还有一种死刑,是天良判,天理良心。”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这么说我是死成三保险了。”

  “那万一你的病好了呢?”

  “一亿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我是说假装嘛,假装你的病好了呢?你不会来杀我灭口吧?你看我掌握了你那么多的把柄。”

  “这就很难说了,”高明略显幼稚地笑笑,这幼稚使他真诚,“那我给你看我的遗嘱,我就成了一个傻瓜,而傻瓜为弥补一个错误,往往做出更傻的事来。”

大生活44(3)

  “你看你看,我说你的事情我不搀和嘛。还有一件事,洪雨怎么办?你只字未提洪雨怎么办,她怎么办?”

  “从法律意义上,我们还不是夫妻。”

  “可她是一个存在,你迈不过去,也绕不开,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

  “她是一个很肮脏很下贱的女人,我处理完更重要的事情后,自然要处理她。”

  “你说啥?”

  “我说得再明确不过了。你看你是在跟一个垂死的人说话,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你相信有灵魂吗?你看,现在有一个肮脏的但渴望干净的灵魂在求你,按我从前的逻辑,肮脏啊干净啊这些概念全是扯淡的事,一个很浅薄的托辞,谁真正的干净谁真正的脏了,噢,你例外,我看你,是个圣人。”

  “因为我穷?你是个读书人吧?”

  “我还曾经是个写书人,那时候挣钱很难,可是每一分钱都干净,为了偷税,一笔万块钱的稿费,我会用三五个化名,填写十多张收据,尽管如此,那钱也是很干净的。我曾经很善良,我写的书啊电视剧啊,我没舍得写死一个人,我现在还后悔,我要是多写死一些人,将来下了阴曹地府,说不定会有些朋友。”

  “你现在很为难?”

  “非常为难。我的钱是特别不干净,但是这钱能帮助很多好人,比方说你,你现在就特别需要钱,我不跟你开玩笑,多了不敢说,百八十万的,只要你张嘴。”

  “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大方?”

  “你还嫌我夸你夸得不到位,不够狠?不够肉麻?理由不说了,只要你张嘴。”

  柳东的心跳得很厉害,就是说心动得很厉害,但是他终于没有张那一嘴,尽管他后来是后悔得肝肠寸断,但当时他就是没有张那一嘴。如果现在喊他再来一次,说不定他会张嘴的,百八十万不敢说,三五十万还是敢接纳的。高明在他的遗嘱中说他曾经做过很多好事,他不会撒谎因为没这个必要,柳东也做过一些好事,柳东是凭心,而高明是凭钱,柳东只能收养一个鱼儿,而他可以收养成百上千个鱼儿,柳东只能捞起一个张小云,而他可以把府南河的水淘干,把那些鱼啊虾啊统统捞起来,于是人柳东对崇拜钱开始升级了。但是他收养鱼儿,他照顾丁爷和张小云,不是为了做好事,他是喜欢他们,他做好事是因为高兴,高明做好事却是因为害怕——这就是有钱人最信风水最喜欢烧香拜佛的原因。

  他们沉默。高明大约一直在等柳东张嘴,但是柳东偏不张那一嘴,现在他敢抽他的中华香烟了,柳东拿烟的时候高明拿起打火机为他捧火,这样一个快死的亿万富翁为柳东捧火,柳东就很过意不去,他想他该说些安慰的话,毕竟人家坏到顶了还是想回头向善嘛。

  “高明,你还是做过一些好事嘛。”

  “做好事跟做好人,它不是一回事。”

  “我是连做好人的心都没有,就是想到啥做啥,想到哪里做到哪里。”

  “所以我说,做一个好人和有一颗好心,它也不是一回事,好事,好人,好心,你是活在最高境界,你有一颗好心,这是按世俗的标准评判的,不过我们谁能脱俗呢?”高明的眼光暗淡了,像一个小火苗正在熄灭,疲惫不堪地说,“你得帮帮我。”

  “我尽量。”柳东犹豫地说。“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

  敲门声后梁秘书进来了,说郑局长的电话,说你再不接他的电话,他要亲自过来了。高明说你跟他说,商业区的五个公厕,都承包给他那个亲戚,梁秘书说那李主任的话你叫我怎么回?高明说那就是你的事了,然后你一定要给郑局长补上一句——去你妈的蛋!梁秘书很诧异,我就这么说?高明说漂亮姑娘骂骂粗话,效果更好。梁秘书走后高明说,你都看见了,就为了五间公厕,这些天多少人多少关系找上门来,他们都知道我是快死的人了,还这么不依不饶的,不依不饶啊。

  “可是,可是洪雨呢?你终于还是要给她一个交待的呀。”

  “那当然,种瓜得瓜嘛。”

大生活45(1)

  丁爷明天要出院了,邱大姐来给他理发,边理边说丁大贵,你今天给我一句实话,你到底要酒还是要命!丁爷说都要或者都不要你想啊,没有命了我拿什么喝酒?没有酒了我拿什么活命?邱大姐就给他头上下狠手,痛得他吱哇乱叫,咱们温柔点成不成?老喜鹊,这名儿谁给你嚷嚷出来的,哎哟,其实这喜鹊跟那乌鸦,基本上就都是一码事儿,冬天里都站一枯枝儿,叽叽呱呱胡叫,哎呀,我说您这是理发还是褪毛呢!

  张小云也要出院了,柳东为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在她病房门口他看见了她的父亲,他一眼就看出他是她父亲,他们太像了,就让一让,请他先进屋,张小云看见他后极端惊讶,爸,你咋来了?谁叫你来了?她爸就很心虚的样子,反正也是没啥事儿,想你了,和你妈一商量,就来了,嘿嘿,身体好些了吧?张小云还是很生气,说你们为啥不先跟我商量商量?大老远地跑成都来事先总该打声招呼嘛,万一我不在呢?她爸说不会,你在,我们知道你在,要不是因为路费太贵,你妈也来了。张小云说你们是不是老糊涂了?她爸说话就有些嘀咕了,我下了火车,在这大城市转悠了半天,这成都变得太快了,好容易才找到这家医院,不错,这医院很不错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小云,至少你该问问你爸爸累不累,渴不渴,至少你该先让他坐下来,至少他是你爸爸。

  张小云却说,谁叫你那么不懂事?你要来,至少给我打个招呼嘛简直是没名堂!活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我让你们来了吗?她爸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终于火了,我们不懂事,我和你妈,我们再穷再难,我们给你凑钱做那MTV,我们再不懂事,也没有想到要去寻短见!你别忘了,你的生命,是我和你妈给的,你不想要这条命了,你想一走了之了,你给我们打声招呼没有?你给我们商量没有?你的生命是我们给的,你不拿它当回事,我们拿它当回事,你不心痛,我们心痛!这样毛过以后她爸又开始嘀咕了,我来成都,你妈就是喊我给你带这些话,还有你最爱吃的我们自家种的大番茄,我没想到路上这么热,都坏了,磕磕碰碰的,坐半天汽车,又坐一天火车,都坏了,我走了。她爸真就走了。张小云说爸,你等等我,就撵出去,这时候她极端仇恨地看了柳东一眼,柳东知道他这回是把祸事闯大了。

  老苏提了很多礼物来柳东家,历史上从没有这样的事,这个公鸡嘴很活跃,到处啄食,爪子也厉害,到处薅刨,但是全身铁得是无毛可拔。娇子香烟,全兴大曲,狗东西这回是连鸡尾巴都拽下来了,肯定有事来求柳东的,而且是大事。现在的人求人办事,一般先要兜圈子,兜得你晕晕乎乎了他才给你最后一下,老苏当然也不脱俗:

  “柳东,都以为你发大财了你咋还这么穷?”

  “那是没沾上你老人家的光。来,抽烟。”

  “我早戒了,不瞒你说,抽不动了,也抽不起了。”

  “那你还有闲钱捣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天也就是从你家门口过,很久不见你了嘛,这没有抬杠的日子,还真是闷得慌,没别的事,你就假装我是来串了一回门,我,那个什么,我还得去看看那谁……”

  “你等等,你有事儿,你肯定是有啥子事。”

  “那就还是先来一支烟,他妈的,不抽也是白不抽了,这破铜烂铁的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抽死一个算一个,早死早了早投胎,说不定混上一个好人家呢。”

  柳东冷眼看他的表演。

  老苏说:“柳东,我晓得你现在是攀上高枝儿了。”

  “我攀啥子高枝儿了?我连麻雀都不是,谁还把我当凤凰了?”

  “高明。”

  “高明是,噢,高明。”

  “我没说错吧?我听他手下人说,他现在拿你当了祖师爷了。我没胡说八道吧兄弟,没有不透风的墙。”

  柳东说:“行啦行啦,有啥话你对直说,狗鼻子真灵啊你!”不无得意地。“我跟高明,也就是这几天才开始真正有些交往,要说攀高枝儿还说不好谁攀谁呢。”

  “你看,我一寻思,这事儿找你,算是找到根儿上了。你听我说,高明手里有五间公厕,五间哪!你知道每间公厕每月能整多少钱?养活你我是绰绰有余,你要能从他那儿承包下一两个来,柳东,你我还扫啥子大街哟!”

  “高明,那个是快死的人了,你我让他消停会儿行不行?”

  “快……死啦?高明快死啦?那你就更该抓紧哪。”

  “有很多人对他是不依不饶,你我就饶了他吧。老苏,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从前没有他的时候,你我也过得挺滋润,算了。你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花了多少钱?我补给你,你再提回去像个啥?”

  “我也不晓得花了多少钱,这都是我儿媳妇买的。她也开着一家小饭馆,我做的菜你吃过多少年,味道如何?你手拍良心说一说味道怎么样?可是我的儿媳妇,不让我下厨了,让我去洗盘子洗碗,我这双手啊,沾水时间一长,那就是钻心的痛。我的那个亲家,在高明的手下有一份差事,知道公厕的事,就让我儿媳妇买这么多东西来求你——人家这是客客气气打发我开路呢,可是,他们不该让我上这里丢人现眼来了,从前,有多少餐厅饭馆请我去当大厨,我要是不看着厂长和众位穷兄弟的份儿上,早走球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大生活45(2)

  柳东清楚老苏在吹牛,首先是他做的菜很不怎么样,其次也没那么多餐厅饭馆请他去当大厨,厂长和众位穷兄弟全是看他难的份儿上才收留他的,他这么吹牛,无非是为了最后的自尊,在别人眼里一分钱不值的自尊。所以柳东一声不吭。一个连出气都困难的连气球都吹不胀的人,还能吹牛,可见自尊的魔力。

  老苏说:“你就试试看吧,好歹你我兄弟也没白白处一场,我回去也有个交待。”

  “你儿子呢?他在那小饭馆里说不上话?”

  “他呀,在那小饭馆里被叉过去叉过来的像他妈一个皮球,连小工都不如,谁叫我们两爷子都那么没出息呢?算啦算啦,就让那姓高的,安安心心死吧,这堆破烂,权当是我们的告别礼了,我不会再求你来了,我谁也不求了,府南河也不是谁的私河,我就不信谁能用盖子把它盖起来,你好好的,我走了。”

  老苏就走了,把恳求变成了威胁,给柳东本来就沉甸甸的心又加了一个重重的砝码——你就忍心看我走投无路去跳河吗?你柳东是那样的人吗?什么破铜烂铁的话!柳东越想越来气,待要把酒瓶子摔了又发现瓶底还有一两口酒,他把这酒喝完了把酒瓶往桌上一跺,老苏啊老苏,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要跳府南河最好在九眼桥,在夜半三更大街上没人的时候你他妈的半夜摘桃子捏到我头上来了,成都就是遍街上修满了公厕那也没你一分钱的事!

  老苏的儿媳妇柳东见过,是个看上去很腼腆的小南瓜嘛,老苏的老婆柳东更常见,是个看上去很和气的老南瓜,但是关键时刻她居然敢用裁缝剪去剪老苏的消息树,南瓜们的外在和她们的内在,往往如牛胯和马胯的关系扯不到一起,南瓜们的世界,深奥噢!

  鱼儿刚回家还没放下书包张小云就冲进来,柳东我问你,是谁让你给我们家写信的?你吃饱了?你傻得简直是见人钻裆!你要是救我,你就不该发那封信,你要是发那封信,就该等我死了再发你这个瓜娃子!柳东被骂得一头雾水满面无奈,我也没拆那封信,我哪儿知道你那封信写些啥?张小云说那是遗嘱,遗嘱!

  柳东万般无奈地叹口气,这些天他尽跟遗嘱打交道了。对任何一个有遗嘱的人,你都不免要肃然起敬的,只要他的遗嘱不是关于毁灭谁谁或是解放谁谁的,那就都应该受到尊重,但是,像张小云这样有了遗嘱又活过来还凶残泼辣骂人的,柳东就很不喜欢了。

  鱼儿小心翼翼说小张姐姐你咋了?张小云极端蛮横地说没你什么事你给我住嘴!柳东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是上帝还是观世音?啥子事你都要往里掺和呢?不是我看不起你,一屁股是血还到处给别人医痔疮你配吗?

  柳东终于火了,象模象样顶天立地地发了一回火,他想他再不迎头痛击,将来他和鱼儿在这个院里还怎么活?张小云!我不给你家里发那封信我给你垫支的医疗费从哪儿起坎?你真要是死球了我问谁要账去?

  张小云说了一句话,柳东这一辈子听过最难听的一句话,球大爷喊你救我!

  柳东终于逮住机会,啪地一下摔了刚才舍不得摔的那个空酒瓶。

  你去跳府南河,球大爷喊你跳我的管区!九眼桥下那么深不不去跳,你朝我这儿跳,你娃假跳!你娃再去跳一盘,我要捞你我是国民党我是陈水扁!你以为老子我没有脾气嗦?这个是你娃的住院发票,七千多块钱,少一分老子就再把你甩进府南河,官司打到天上老子我也是见义勇为,后来一看救起来的是个坏蛋老子再把他丢下去那是为民除害!我看过你的裸体了又咋?球大爷喊你洗澡不关门,你是想用美人计呢老子偏不接招,老子我当流氓当得不爱了当了一个来回了想当盘好人了,你居然敢给老子耍流氓!

  张小云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她从来把好脾气的柳东当棵小草,以为分分钟可以拔起来一扔了之,没想到小草下埋伏的是一座活火山,她被吓坏了。

  柳东说:我们的皮以后再扯,现在我要带鱼儿出去吃饭了,你提起裤儿爬!鱼儿,走!

  鱼儿绕开张小云像鬼子绕地雷阵一样,走出院门后柳东听见了张小云的哭声,他趾高气扬地想,连你我都修理不下来我还敢在成都的街上走?是他妈个苍蝇儿就敢拿我当蚊子欺负了,我黄鳝没有泥鳅长了?大锣大鼓都见过,还怕你个锵锵嘁,交响乐曲都听过还怕你个独弦琴,鱼儿你说刚才我骂小张姐姐骂得痛快不痛快?鱼儿说我没听懂反正很痛快,柳东说我是不是骂过头了,鱼儿说挺好的但是你不该把她骂哭了,随便骂一骂就行了嘛,小张姐姐又不是外人,你不该把她骂哭了。

  柳东的脚步突然间沉重起来。

  唉,我忘了明天再发火了,不过不打击一下小张姐姐的嚣张气焰,以后你我怎么活啊?现在好了,咱们把她给镇压下去了。

  鱼儿说:可我还是怕她。

  怕啥?怕她装神弄鬼再去自杀?戳穿了的鬼不害人嘛,柳东心尖一颤,万一要是……有谁是被活活骂死的吗?

  本来是想去丁爷那里好好喝一台的,可柳东和鱼儿在巷口的小面馆里胡乱吃了碗面,急忙回家了。院里很静,张小云那屋灯亮着,有说话声。柳东长吁一口气,和鱼儿蹑手蹑脚进了家门,他很怕张小云会回马一枪卷土重来。

大生活45(3)

  夜深了,柳东横竖睡不着,他后悔得肝肠寸断,柳东啊,你看你被这破铜烂铁的生活铿锵得还有个人样吗?

大生活46(1)

  梁秘书开着高明的大林肯来接柳东,说高总想请他去青城山的什么山庄吃饭,柳东心想他们那边的人就是脑壳方,有啥子话不能在医院说非要去那么远说呢?梁秘书说那是高总的私人山庄,说话方便,不像医院里,来探望的人多,时间不从容,而且人多眼杂总之不方便。在路上,梁秘书终于给柳东摊牌了,这个小南瓜的城府之深东西之烫,举世罕见。

  “高总的病你很清楚,没有几天了,我们这些在他身边工作多年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他是看上你啥子了?”

  “是啊我自己还一头雾水呢。”

  “行将就木的人,他可能犯糊涂,但是你不能犯糊涂,据我观察你也是人精,人精中的人精,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些话。”

  “你这话听得我出冷汗。”

  “这就对了。高总现在像个小孩子,而你是一个大人,对小孩嘛,特别是对高总这样任性的小孩,哄哄拍拍地叫他平平安安走了,大家都相安无事,到最后你还有不少好处,他现在谁都不相信,只相信你。”

  “洪雨呢?他和洪雨之间到底怎么了?”

  梁秘书的嘴角挂起一个刁钻的笑:“你没告诉洪雨高总病了?”

  “我找了她两次,没找着。”

  “你在撒谎,你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告诉她,她在吞食自己手种的苦果,天作孽,尚可为,人作孽,不可活。”

  “你们把她怎样了?”

  “没怎样,能怎样呢?她活得好好的。高总犯糊涂,这不奇怪,吃那么多怪头怪脑的药,谁都会产生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快死的人了,科学和上帝都把他无可奈何了,谁还能把他怎么样?但是你要是犯糊涂,你何必呢?去为高总作陪葬?高总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朋友敌人都很多,哪天有人从背后给你一火药枪把你打成筛子,你何苦来呢?”

  “这顿饭我不吃球了你给我停车!我早就说过我不掺和你们那边的事。”

  “我说什么了看把你吓得!”

  “你要真敢吓唬我你就算白活四五十年了!”柳东故意把她的岁数说大了许多以表示对她的挖苦和不屑。“你们能把柳东咋个?充其量把一个要饭的贬成一个讨口的,你给老子停车你这个小南瓜,老子早就想生你的气了!”

  梁秘书就停了车:“记住我刚才说的话,高总可能还会犯糊涂还会找你,但是别人再找你的时候恐怕就没这么客气了。”

  柳东本来都一脚踏出车门一听这话可更来气了:“我越听你说的越不像人话了!”

  “我啥都没说。”

  “可老子我是啥都听见了,我从小听鬼故事长大的,要是害怕,早就着吓死个球的了,走,我改变主意了,吃你们的鸿门宴去!”

  很明显地梁秘书有些心虚了,回头说:“我刚才那些话可能有些顺口开河,这些天全公司上上下下都为高总的健康担心,所以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你别往心里去。”

  “你说话颠三倒四吗?你明明在张牙舞爪地威胁我现在又假装处女了!”

  梁秘书不再说话了,她原本以为柳东不过是个傻乎乎的面人儿现在她知道她是不对的,这面人儿里包着的是一些牛都踩不烂的破铜烂铁。

  这个狗日的小南瓜,她哪里搞得懂我柳东这样的品种?我胆小但是我不怕事,没有喝酒时我最不怕事,当然我喝了酒我就更不怕事,我连高明的遗嘱都敢看我还怕你们这些弯环倒拐的小摆杂?狗日的他们居然以为我们这边没有人才了!

  柳东不会形容那个庄园的辉煌,总之比较起来刘文采那个庄园只能算旧社会了,刘文采和高明比起来最多是个黄世仁,大风雪天的居然要亲自去讨债亲自去抢白毛女。

  很大的餐厅和很大的餐桌,只有两把椅子和两套杯箸,桌上有四小碟很简单的菜品,一旁的手推车上层层叠叠摆着各类名酒和饮料,梁秘书挪一挪椅子柳东就坐下来,他以为他要和梁秘书吃这台饭的时候高明从另一扇门走进来。高明的气色在水晶的枝形吊灯下很好,和柳东面对面坐下来。梁秘书把摆满酒的推车推过来,又假装处女了:柳东先生你想喝什么酒?柳东正盘算各种酒的时候高明说:“梁小姐,你能不能让我们单独坐坐?”哈哈梁秘书又被叉出去了,柳东很开心,梁秘书临走说高总,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高明说,四面八方都这么说所以我早就明白了。高明指指那车酒说柳大哥你随意,柳东就很不客气地拎出一瓶“水井坊”,这酒从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现在是见到真资格的了。他喝酒时高明就喝饮料。

  “大哥,我问你的主意,有了吗?”

  “还没有,不过这些天我经常琢磨你的事,我佩服你有一条,视死如归。”

  “我其实很害怕,不是怕死是怕死后的归宿,这归宿包括我在人世界留下的那些个影响,关系到不少人的身家性命呢。像我这样的人。我死后怕连住第十八层地狱的资格都没有,他们会为我专门打造第十九层地狱?”

  “你太谦虚了。”

  “一点不,你知道我这双连缚鸡之力都没有的手,沾满了多少眼泪,血汗,还有生命,所以最后我想做些事情,不管上帝能不能原谅我,我自己能够原谅自己就行。我在大邑县有一个煤矿,瓦斯爆炸后我明知道下面有十几个工人,还是下令封了井。我的钱和我的灵魂,是成正比例的肮脏,我要把它们都捐给慈善事业机构或者希望工程,又怕玷污那些圣洁高尚的事业,我只有一个傻瓜弟弟,生活得相当富裕,即使他不富裕,我也不会给他留下很多钱,有人能照顾他就行了。”

大生活46(2)

  “这个我懂。”

  “但是这些钱,我不做个彻底的处理,我怕我死后会有些更坏的人,用它去变本加厉地为非作歹。”

  “这个我也懂。”

  “我的公司里有上百个正式员工,他们的手是很干净的,我身边有些很近的人,知道我的一些事,也帮我干过一些事,但他们那都是身不由己,为了比别人活得好些。”

  “就比方那个梁秘书?”

  “比方有她。我的遗嘱你也看了,把我公司的股权分给我所有的员工如何?”

  “好。”

  “谢谢你给了我第一个主意。钱的事情其实很好办,剩下的事就难办得多。这里有一张软盘,我是把它带进火葬场还是把它公开?我的朋友们的身家性命全在这里了,绑架,诈骗,开赌场,贩毒,伤害,杀人,他们中有些人,洗手不干改邪归正了,还有些人,早就被我打发去了地狱,在那儿咬牙切齿等着给我算帐,还有些人,至今还在干从前那些勾当,气候还很大了。”

  “那你还犹豫啥?”

  “是啊我犹豫啥?黄泉路上有几个伴儿有啥子不好?凑一桌麻将那时绰绰有余了,可是他们的妻子儿女呢?还有那些早就改邪归正的人,他们现在在社会上,受人尊重,也做着受人尊重的事,他们咋办?这中间有个老兄,曾经为了救我一命,现在还全身瘫痪躺在病床上,他的妻子是全国政协委员,他们的孩子刚考上清华大学核物理系,可他一次性受贿就上百万,这软盘上还有一位,在一次缉毒枪战中牺牲了,他的妻儿,现在是烈属,可他当过道上的杀手,三条命案在身,这里面还有一位林业局长,为了追踪一张熊猫皮,擒住真凶,心脏病突发死在办案会上,而他弟弟,就是靠他的一纸批文,砍伐了大片森林,朝广东那边贩卖野生活蛇一次就是上千条,大兴安岭森林火灾时人家一下捐出五十万元,这里面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傻瓜,最先从云南那边往阿坝卖半自动步枪,后来又从成都偷最好的越野车往西藏卖,他邻居的一个小妹妹染上毒瘾了他把那毒贩杀了,警方现在还没有破案。我最倒霉的时候向他借过钱,他的钱不够,就把他老婆手上的钻戒给我捋下来,他现在是在各种迪吧卖摇头丸……”

  柳东禁不住笑笑:“梁秘书在送我来的路上,说你是个正在犯糊涂的很任性的小孩。”

  高明没有生气:“有这样的小孩吗?在如此豪华的地方谈论如此恐怖的话题?我现在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冷静,我的一生像一本糟糕的但是轰轰烈烈的书,现在要结尾了,现在是最为难的时候了。”

  确实为难了,这狗日高明是把正义邪恶人情兽性良心罪恶上帝撒旦警察绑匪八路汉奸阿猫阿鼠的全搅和起来了,要把它们很分明地剥离开来连神仙都为难。那就……赌一把?

  “高明,你我不是赌过硬币吗?你把你那些难题交给上天,你那个软盘是火化还是发表,你往天上抛一枚硬币。这世上有一种理,叫天理。”

  高明笑笑:“这可是个绝妙的好主意,人们常说听天由命,那是相信天理的公道。好吧,最后我想问问你,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高明的眼睛很干净了,这使柳东很感动:“我不会要你任何帮助,我想趁我喝迷糊以前告诉你,我不管你以前干过些啥,那不归我管我也不想管,现在的你,眼睛很干净,一个人的眼睛干净了,那就是到处都干净了,这就是你那本书的结局,不管是多么邋遢的书,只要它最后干干净净的,那就是一本好书,一本可以给鱼儿这样的小傻瓜看的书。这么好的餐厅,它咋没有热菜呢?嗨呀你看我这个傻瓜,差点忘了一件大事,高明,这件事还非你不可。”

  高明偏着头看柳东,柳东发现男人这样偏着头看你的时候,下巴稍微向前,那是最酷的,他以前在女人那里总是失败,可能就是因为没有采取这样的方式。柳东后来就采取这种姿势也看过一些女人,但还是没有迷住别人,高明的姿势很好学,但他的钱是很不好学的……水井坊很好喝,你也没道理把它卖成六七百元一瓶嘛,这一小口就是鱼儿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呢。

  “大哥,我在等你。”

  “那我就要说说老苏了,那家伙棋下得之臭之不摆,但是他的那双手,沾水时间一长狗日就痛得不想活。”柳东还说了些啥他就记得不是太清楚了,总之他把老苏形容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昆虫,没有壳的蜗牛和暴雨中的蚯蚓,他只能守公厕去了,还给我送了娇子香烟和全兴大曲,受人之贿忠人之事,他的那双悲惨的手确实不能再去洗盘子洗碗了,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双手会做工,大脑会思考,用手不用脑,工作做不好,用脑不用手,空想一大套,创造世界靠劳动,劳动要靠手和脑,老苏的手是肯定废了,大脑也够呛,守个公厕是最好的,老苏这人,是我周围朋友当中最不幸最需要帮助的,柳东还要把老苏的故事再往更悲惨的方向发展的时候,高明用手机叫进来梁秘书。

  “你去给我弄几把没开过封的硬币来,越快越好。我们的那几间公厕都给郑局长了?”

  “你吩咐的。”

  “你没有给他说去他妈的吧?”

  “我很想说,可是我没说。”

  “太好了,嗯,好!”

大生活46(3)

  “高总,什么事情啊你这么高兴?”

  “你从郑局长那里要回一间公厕来。”

  “为啥?”

  “不为啥。我说,你做。你能办到的,你对郑局长说,这件事很重要,对我个人很重要。还有就是明天下午三点的会,各位副总,分公司的一把手,会计师,还有法律顾问,有故无故,一律不许缺席。”

  “高总你真的决定了?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这些天来,我给你说的全部是人话,不是台词。梁小姐,有些话我不想把它带进火葬场,你知道有不少人一直劝我娶你当老婆,我现在很庆幸没有听别人的劝,你背着我搞的那些小动作,你我心知肚明吧,跟我这么多年你再学不会搞些小动作,那你才真是一段朽木。再给你一句忠告,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可惜以后不会有很多机会教你了,自己学吧,你可以走了。”

  “可郑局长那个人,不是太好……”

  “你知道怎么跟他打交道,还用我点穿吗?嗲一点儿就行,要是那老色鬼有了其它想法,梁丽,以后你只能靠自己跟他周旋了,好吧,就这样。”

  这是柳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高明把梁秘书或者梁小姐叫作梁丽,他想,噢,这位颇有心计面若冰霜的小南瓜,终于还是个人哪。

  “柳大哥我们还有一件事忘了谈了。”

  “我没忘,是洪雨吧?”

  “是啊是洪雨,那个曾经是一无所有的漂亮的青年寡妇。”

  “你错了,她曾经拥有一切,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小饭馆,有一个儿子还有爱她的男人。”

  “爱她的那个男人很穷,儿子也不太争气,住宅是按揭买的,小饭馆她只有经营权而没有产权,她的底细大致上就是这样。梁秘书背着我和她谈过一次话,告诉她我的财产状况和身体状况,可她还是选择了我。”

  “这没有错,换了我我也会这样,穷人想过得好些,这错了吗?”

  “这个我没有资格评判,她一直想要一个我的孩子。”

  “这错了吗?”

  “我也努力想给她一个孩子,可是我不行了,那么,她就背着我,和别人搞上了。”

  “这绝对不可能,洪雨不是那样的人。”

  “从前可能不是。如果她和那人是由于爱情,那我无话可说,我这一辈子伤害过不少女人,遭点报应我无话可说,可他们不是为了爱情,仅仅是为了一个孩子,为了一个名分上是我的孩子,为了我的那份上亿的财产,我能理解她,做人就得这么做,想做人上人,尤其得这么做,我挺佩服她的。”

  “你这不是天方夜谭吧?”

  “有照片儿,有录音,还有VCD,你想看看吗?这也都是梁丽这个婊子养的干出的事,一个女人可以恶毒阴险到什么程度,噢对,男人也一样,一个人可以阴险恶毒到什么程度,你明白了吧,其实他们不来这一手,我也不会给洪雨留下很多财产,即便她真正怀上我的孩子,她也不会得到多少,我宁愿她和其他人一样,过一种普通的不事张扬的生活,而梁丽呢?本来她可以有不少好处的,但是我不在了以后的第一届新董事会,头一个解聘的就是她。”

  柳东痴痴地看着高明,糊了。

  “对于洪雨,我本来可以做得更绝的,我有充分的理由,但是我不那么做了,她告诉我她终于怀上了我的孩子,对一个垂死的人,这是多大的慰藉,可她不知道我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了,那么对一个垂死的人,这是一个双重的残酷打击,双重的羞耻和侮辱,我当时只好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这是涌泉之恩哪,我当洪水相报!过后不久我对她说我们去办结婚证吧,不能让咱们的孩子当非婚生子女呀,我这是想戏弄她,我承认我有时像小屁孩儿一样喜欢戏弄人搞点恶作剧,你猜怎么着?”

  “她拒绝了。”

  “她拒绝了。她也知道我知道了一切。现在,她在家里战战兢兢地等我的处置呢,她知道我住了医院我来日不多了,可她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哪怕编出一番解释,哪怕认个错然后大家和和气气地分手,没有这一出,我一直在等她,看来我是等不到了,这个洪雨啊,一个不可思议的奇女子,如果我没得这场病,惟一配得上我这条狼的,就是她那只狈了。”

  “高明,虽然,你和洪雨之间没我一分钱的关系,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准备怎么样收拾洪雨。”

  “你我相交时间不长次数也不多,但是我从你身上学到了一样东西,宽容。”

  哎,你个婊子养的洪雨,偷人并不可耻,偷人而被人擒住,那才是最最可耻的呀!

  高明兀自微笑了一下,像一个擒住了蝴蝶的小男孩,是为自己笑而不是笑给别人看的那样天真:“你问了我那么多我也问你一句,洪雨这样的人,你还会要吗?”

  柳东愤怒地说:“你说呢?”

  另外的司机开车送柳东走的,他在停车场上车的时候发现一个女人蹲在灯影下哭,那是梁丽。

大生活47(1)

  张小云的父亲在西昌米易县的一个小镇的小学里教语文,她的母亲在同一所学校教音乐,张老师把好话坏话都说成天花乱坠了,生生死死的张小云就是不肯跟他再回到那座小镇上去。事实如此,张老师现在要能把张小云带回去,当初他就能把张小云留下来。总之张小云的父亲母亲,都算是绝对的劳动人民,我们这边的,教了三十多年书,最后是自己的女儿毫无办法,这和中医不吃自己的药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张老师来给柳东结算张小云的住院费时,结结巴巴说了很多的感谢话,柳东假装客气一番后就把账单给他呈将上去,他就难过地低下了头,久久不说话了。他拿来的那个信封很瘪,他哪里能想到在成都的医院里住十来天就要花那么多钱呢,120的急救车跑一趟就是一百多,从西昌坐火车来也不过就是这个价。张老师说我这里只有一千多块钱,剩下的我给你打个欠条,行不行?柳东说这不大合适,我这也都是别人的钱,想想看你们在成都还有没有其他亲戚朋友,大家东挪挪西凑凑,总不能让我这个见义勇为的人又花钱又流泪是不是?张老师就说我再去想想办法。

  果然,张老师流汤滴水回来了,他说他的继母早去世了,弟妹们都很难,还惦记要去西昌投奔他呢,张老师说这一千块钱你先收下,我再给你打一张欠条,三两年之内一定还给你。柳东眼巴巴地看着张老师说,那也就只好这样了,他心想,张老师,我现在是多么地懊恼哟。

  张小云是上成都种鱼来了。

  张老师教的小学课本里有一篇《小猫种鱼》的课文,柳东知道这篇文章,他参加鱼儿的公开课时老师讲授的就是这篇文章:春天到了,农民把玉米种在地里,到了秋天,农民收获了很多玉米。小猫看见了,就把小鱼种在地里。那个下场很简单,到了秋天,小猫的清鼻涕流起。老师启发同学们,那么,小猫爱吃鱼,它应该怎么做呢?在形形色色的回答中,鱼儿的最优秀——它去钓一条母鱼。

  说起流行歌曲来张老师是仇恨满胸膛。那一年米易县电视台搞啥比赛,张小云去参加,唱了一个让太阳不西冲,得了头等奖,就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了坚决要上成都来,父母亲苦苦劝她留她,她就罢吃罢喝三天三夜,眼瞅着米易这个小池塘盛不下这条大鱼了,父母只好让她来了成都,不久后有人为她策划做一张MTV,需要十万块钱,说这是成名的捷径,说谁谁谁谁就是这样一举成了大名。张老师两口子就砸锅卖铁,取出全部积蓄,亲朋好友的四处摇钱,摇足了十万,那是活生生的人民币哟,张小云就把这十万元像小猫种鱼一样,种进了成都的地里,到了秋天张小云的清鼻涕流起,十万啦,天底下哪有这么大的小鱼?张小云想不开呢就把自己种进了府南河里,遇到柳东这样的傻瓜呢就把她拔出来。

  张老师说,那是我们的全部,可是我们能不给吗?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说我们能不给吗?

  柳东说张老师,走,我们喝酒去。

  邱大姐说是身上哪里不爽,很早就回家了,丁爷也就坐上柳东这一桌,名正言顺明目张胆喝起酒来,哎,有日子没喝了,你邱大姐管我喝酒,比管战俘还厉害。这么抱怨着,脸上分明有一种幸福的满足。你说邱大姐对不对?她是不对的嘛。

  喝着喝着,他们就开始痛斥流行歌曲,张老师说小云她妈妈教了一辈子进步歌曲,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却栽在流行歌曲上。

  ——你说这个歌词,他居然敢这么写,让太阳不西冲!

  ——怎么个意思?

  ——就是说太阳不下山了,一直在我们天上悬着。

  ——敢情,那多省电啦。

  ——咱们是合适了,那美国人民怎么办?一直黑着?还四季少了夏秋冬!

  ——少谁?

  ——就是不让你我过夏天的意思,秋天和冬天也都不过了。

  ——谁这么不讲理呢?就说粮食吧,你说没有秋天了粮食问题怎么解决?

  ——张老师的女儿,就是让这些歌给害的。

  ——他们找抽呢吧。

  ——还,还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星星有几颗。

  ——谁吃饱球了没事问你这个,再说了,问你你知道吗?

  ——人家跟你说他爱你很深所以星星很多,胡诌八扯这不误人子弟吗,为了押那点儿破韵,给自己是逼得胡说八道,什么时候珠穆朗玛峰成了珠穆朗玛坡了,是最高的山坡,就坡下驴你骑驴从那坡上下来你试试,家里还要盘两条龙,别说龙了,家里盘两条蛇你睡得着吗?

  ——狠啦!

  ——姥姥,我找家伙事儿去,我抽他!

  ——丁爷,别介,你坐,来喝着。

  ——他们这是不对的。

  ——老板,算帐!

  ——共是二十二块您给二十吧您哪!

  ——还让我一次爱个狗!我哪怕爱个狼呢!

  ——老人举杯孩子欢笑,那是唱的咱们。

  ——谁惦记上咱们啦?

  ——让我们喝酒呢。

  ——我说什么来着,谁敢不让咱喝酒了,连邱大姐她都不能够!

  ——扯淡是允许的,但是你要把蛋扯圆哪!

  这台酒喝得很解气,柳东和张老师歪歪斜斜往家走。张老师说,柳东,你是个好人哪,可惜是个扫大街的,要不然……唉,你救小云的大恩大德,我们世世代代都要铭记的。柳东说不是那样一回事,那天我确实也跳了河,跳下去才想起自己还不会水,是你们家小云救了我,她的恩情我才要世世代代铭记呢。

大生活47(2)

  王鹏举的洒水车开过了,鸣一声喇叭算是招呼。

  柳东说夏天的时候我常在这洒水车后滋一滋,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可惜现在天儿凉了,你享受不到当神仙的滋味了张老师,你的头发正中,已经有很大一撮白毛了,其实挺——秀气的。好好回去教书吧,钱你可得尽快还我,这真是别人的钱,我是拿别人的屁股当脸了,不瞒你说别人的屁股都比我的脸有面子,你说可惜我是个扫大街的,我要不是扫大街的你会怎么样?收我当个女婿嘻嘻,你我相差才几岁啊,我好意思管你叫爸爸吗?所以你放心,我跟你们家小云,没事儿,不是那种英雄救美的关系。张老师嘀咕着说,那我就更踏实了。柳东心想他妈的,被我考验出来了吧?被我考验出来了吧?

  柳东渴醒的时候是早晨。鱼儿,来水!鱼儿就端来一杯水,柳东看看表说鱼儿你咋还不去上课呢?鱼儿说,嚯,小张姐姐在院子里。

  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小张姐姐盘在院子里,比盘着龙盘着蛇还恐怖了?柳东决定护送鱼儿出院子,他想他迟早要把张小云修理下来,这时有人敲门,鱼儿吓得就往里屋钻。

  进门的却是张老师。张老师要走了,来告别的。柳东假惺惺挽留,才来几天呀你就要走了,来一趟多不容易啊,你我哥俩还得好好再喝几台呢!张老师说学校只给了五天假,老师人手不够呢,这两百块钱,等我走后你替我给小云,我给她呢她死活不要,我们欠你那些钱你放心,我们很快给你还上,你千万别跟小云提钱的事,我跟她说我们已经清账了。柳东心说清你个混账!嘴上却怪甜蜜的,我去送送你?张老师说不用不用,我跟小云还有很多话要说,昨晚又喝成那样,我们走了,柳东,小云跟你这样的人做邻居,我踏实。

  柳东心想你倒是踏实了,我和鱼儿却悬起来,你看只要张小云盘在院子里,鱼儿就连旷课的心都有了。

  张老师退后两步,突然向柳东鞠了一躬,拜托你了柳东兄弟。这却大出柳东意料以外,连忙回鞠张老师一躬,说鱼儿,快跟张伯伯说再见说一路顺风,张老师说哎,哎,好孩子,张小云在外面很不耐烦地喊,爸,你快点,得士来了!张老师边出门边说,我们还是坐公共嘛,张小云说,想省钱,你可以走路呀,张老师说,哎,哎。

  车门的开关声和汽车的引擎声。柳东听出那辆得士的哪个缸,该用镗床镗一下,加个缸套了。

  鱼儿说:“小张姐姐太歪了。”

  “不是一般化的歪,我那个天。”

  “我那个天。”

  “乖乖我们怎么摊上这么一个邻居!”

  “乖乖我们……”

  “你还不快跑上学就迟到了,别以为你刚戴上几天红领巾就不是普通儿童了。”柳东话没说完鱼儿就鼠窜而去。

  鱼儿是班上第一个入队的,比起小蜂那就是天上人间,小蜂最后是终于混进了少年先锋队,用书上的话说呢,他那是纯洁了落后少年的队伍。

  鱼儿窜走后院里到处都安静下来,柳东穿上金黄的马甲,扫地去了。

  在出租车上,张老师说,哎,成都。之后父女俩再无话可说。他们进了站台,张小云把张老师送到车厢门口,垂下眼睑说,爸爸你放心,我是绝不会再那个什么了,你这次来,我对你态度不好,你多原谅,等我那个什么了,我一定把妈和爸接到成都来,把你们的户口也办回来,后半辈子享个清闲,大约是在冬季,张老师说,小云,我们不当歌星了,我们回家,老人不要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哪,一辈子图个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个碗……张小云柳眉一竖说你咋又来了?我情愿去死一千回也不想像你们那样过一生,爸你上车,你上呀!张老师就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零钱,抽一张出来说,一盒方便面,再抽一张说,两盒方便面,这就能到家了,我给多了你又不肯要,这些零钱,你买些大番茄,这是你妈的心意,我们自己的大番茄,坏了。我们自己种的大番茄,坏了。张老师上车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女儿却低着头,眼睛在脚尖上,身子一晃一晃百无聊奈地等火车起步,火车终于起步了,张小云就跟着火车走,车越开越快张小云就哭起来,跟着火车快跑边喊爸,爸,你多保重,爸你保重。泪水从张老师眼里流下来,小云,在这里呆不住了就回家,我们不怪你,我们从来不怪你!

  张老师原本是成都人,土生土长也是喝府南河水长大的,如果不是被万恶的文化大革命叉到西昌去,他应该在府南河边有自己的家,在茶店子或者将军碑或者五桂桥最孬是在龙泉驿有自己的家,不管他的继母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妹喜不喜欢他,他终于还是成都人,那么张小云也是成都人了,过着清闲而轻松的日子,这很难说,万一她又在成都电视台唱太阳不西冲万一又得了奖呢,多半又要往北京跑,人往高处走这是对的,万一她在北京又活不出来了去跳八一湖呢,张老师就要坐四百多块钱的火车去北京看她,万一北京没有柳东这样的傻瓜跳湖去捞她呢,她也就永远地下课休息了,用陈词滥调说就是香消玉陨了,但是万一人家在中央电视台又唱太阳不西冲又得了奖呢,人往高处走人家当然就走向世界了,纽约或者伦敦,她在那边再活不出来去跳布鲁克林大桥去跳泰晤士河的时候,张老师才要真正为难了,那么贵的飞机票张老师是买不起的哟。柳东一边扫大街一边做着这样的猜想,像张小云那样心性的姑娘,她要在缅甸她就会跑仰光,在尼泊尔不消说跑加德满都,在伊拉克她敢跑巴格达,只有天生在伯尔尼或者维也纳这样的地方,她才无路可跑了。但是聪明人,识时务的人,一般往上跑不动了就该往回跑的,比方张小云,她该跑回西昌去了,她在成都跑一个啥?成都的大街上太挤了,你看都把你挤进府南河去了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南瓜哟,你在成都要盘踞下去不肯往回跑,你呀你呀,你呀!

大生活48(1)

  老苏有了自己的公厕,柳东又给他出些主意,这里,你装上一部公用电话,再摆上一个专卖报刊杂志的小摊儿,人家上厕所嘛,蹲着也是蹲着,叫人家看点啥子,上上下下都忙起来,这里你再摆上一盘棋,只要有人围观,那泡尿他就不能憋回家去,再财迷的人,他也不能把那两毛钱憋回家去,公厕虽小学问大哟。老苏也就一一照办,果然见效,很多时候还忙不过来就叫老南瓜也来助阵,红红火火地每天晚上回家就是数钱玩儿,一毛两毛五毛一块二块五块,偶尔有一张十块或者二十块的,更偶尔有一张五十块的,一家人脸就笑成乱七八糟,破天荒地有一张百元大钞了,老苏就拿它忘情一吻,比吻老南瓜还要心醉神迷,这样数不出三五年就能数进小康,数进他们那边去。遇有熟人来方便的时候,老苏就总不收钱,但是他的老南瓜不干,秉公办事,铁面无私,水火无情你就只好乖乖掏钱。只对柳东一人例外,柳东嘛,你我兄弟说啥子钱噢,随便屙随便屙,这往往使柳东把自己恨得腮帮子发酸——如此美丽的结尾,他居然会让给老苏!但是冷静下来后他又想开了,如果不是为了老苏而是为他自己,他绝对不会向高明开口要这间公厕的,那样是不对的,会显得自己很脏。

  公厕门前的那盘棋,一如柳东所料,也是越摆越火,每天有无数人驻足围观,时间长了彼此甚至能称呼对方的姓名,饶是再亲热的棋友,也休想进公厕蹭上一泡尿,因为有老苏的老南瓜。公厕还兼营矿泉水和各类饮料,喝不通这帮傻瓜那才有怪,但是那两毛钱人家提前就在饮料中赚出来了。老苏的老南瓜满意地说:发财才是硬道理!只有一点遗憾,有关方面规定,公厕夜间一律不许关门,她和老苏商量,咱们是不是再加个夜班?老苏说你撞你妈的鬼,加个夜班不够老子一盒烟钱的。老苏的烟是越抽越好了,敢对老南瓜如此放肆,足见其在家中政治地位的提高。

  柳东常来这里看上几盘棋。他们下棋都有一定的赌博性质,一盘五元,这就比较刺激了。这盘棋老苏看样子是不行了,不停地用手背揩汗,对面那个周胖哥非常年轻,很得意。四面八方跳马拱卒支士进车的乱七八糟给老苏支招,老苏越发没有了抓拿,周胖哥说你等啥呢老爷子?等祖国统一?五块钱一盘的棋,你看把你为难得哟,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你还不知夕阳晚了自奋蹄。

  周胖哥的嘴很歹毒,老苏气得直哆嗦,更拿不定主意了,周胖哥就说尿涨了妄图去公厕蹭一泡尿,老苏的老南瓜说,两毛!周胖哥说确实没零钱,老苏的老南瓜就更加扬眉吐气,没有零钱吗憋嘛,周胖哥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老苏的老南瓜说嗬哟,我们胆子小,不敢找,周胖哥憋慌了说这泡尿五元,绝不赖帐,反正也是羊毛出在狗身上,你们那个秋丝瓜现在已然输了四块五了。

  柳东仔细研究这盘棋呢,老苏确实输了,不是四块五,而是四块九毛九。这时来一个胖南瓜十分凶残地揪一个男人的耳朵,你娃娃我一猜你就在这儿,家长会你去开不去开?那男人说,开,开,我把这盘棋看完嘛。胖南瓜说你看你妈个鬼!还是把那男人揪走了,那男人很瘦削渺小,胖南瓜揪他就跟老鹰揪小鸡儿一样轻捷灵敏,眨眼工夫就把他揪拐弯儿了。

  周胖哥回来坐下后就用纸巾揩嘴,柳东很不喜欢这个年轻人,太过分了简直是进厕所不用水路不用旱路难道用嘴?周胖哥说算了苏大爷,我今天教你这招,这叫恶虎掏心,将,你只能这样走,再将,你只能这样走,将,将,接手绝杀,五块钱你快掏噻,你看你们老南瓜早就望穿秋水个球的了,说完把纸巾团成一团,往人堆外一扔。这就令柳东更觉得不舒服,小伙子,你去把你扔的东西捡起来,你明明知道那里有个果屑箱。周胖哥很刁蛮地说,那国家养你们这些环卫工人干球,老子每个月都交了卫生费的。都希望柳东发火呢柳东却不发火,你不捡?你敢不捡的话我就只好捡,你咋个上厕所只揩嘴呢?你嘴那么臭闹了半天你刚才去厕所喷粪了,所有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老苏的老南瓜尤其笑得尖利刻薄。周胖哥却也不急,这个哥老倌也是天天来看棋的,我让你一匹马你敢不敢来一盘?

  这就属于欺人上脸了。

  柳东犹豫的时候老苏就猛怂恿,杀他个狗日不懂事的!围观者也都呐喊助威。老苏的棋不如柳东,柳东又下不过丁爷,但是柳东还在犹豫,这是上班时间嘛。周胖哥说要不然这样,我要是输了你把那个御赐金黄马褂给我,我帮你在街内行走,你要是输了我扔啥你捡啥,如何?柳东真正是生气了,小伙子你是不是成都人?那当然,地地道道土生土长!柳东说怪不得成都这么脏!摆棋!我要是输了你扔啥我扫啥,就跟那狗一样当街拉屎拉尿我都给你扫,当然我谅你也不敢,除非你屙尿的时候跷起一条腿你假装是狗。又是一阵暴笑,又是老苏的老南瓜尤其笑得尖利刻薄。

  柳东很得意,居然敢给老子斗嘴皮子,居然敢让老子一匹马,居然敢把老子的工作服说成御赐金黄马褂在街内行走!老子今天要帮全体环卫工人把这口恶屁炸出去。这样双方就仇恨满胸膛地面对面坐下来。周胖哥说,其实扫大街捡垃圾的都不解恨,还是说这头,钱!五十块钱一盘如何?周胖哥说我是刚被单位下了岗,只好找那些比我还惨的人小垫个背,先验资,这是我的一百块,我再看一下你的?柳东没带那么多钱,还是老苏痛快,有钱的人就是不一样。柳东,上,干脆一百元,找来找去麻球烦!周胖哥愣了,待要现怂已然不现实,他在这里叱咤风云无数天,虽说没遇上对手,但毕竟不知柳东的深浅。其实柳东很心虚了,公然敢让我一匹马还敢赌一百元,那就肯定是武林高手了,不显山不露水的就给你扳起了通天大叫,这时你连划船都来不及了。周胖哥把那匹马从棋盘上拿下来的时候柳东非常希望再来一个婆娘,胖也好瘦也好反正是把周胖哥的耳朵一揪,去给娃娃开家长会。

大生活48(2)

  却没有这样的婆娘来。

  柳东把全世界的武打片归纳起来只有几句话,两个人见面说不上几句就开打,打一打的就出来个老和尚,珠珠儿一念,住手不打,上前一问,原来他们在江湖上认得到。老和尚走后他们还要打几十集,打到最后好人眼看要被打死了你撒泡尿回来再一看,死的才是坏人吔!

  柳东这盘棋没有下几十集,死的是好人,什么悬念都没有,柳东输了。

  周胖哥一边收钱一边环顾四周,还有没有不懂事的?我老婆给我这钱本来是叫我买只鸡的,看样子今天只好买孔雀了。

  坏人如此嚣张那也是很没有办法的事,捣乱成功,再捣乱,再成功,直至胜利,坏人也是可以有这样的逻辑的。你比方周胖哥,他原在味精厂上班,大家都偷味精呢,别人一包两包地偷,他一偷就是五包十包,厂里安装了监控设备了他却偷得变本加厉十包二十包地偷,明明是把他开除了呢他却假装下岗工人。这段时间他就靠下棋为生,叫你觉得好人马上要赢的时候你去撒泡尿回来,发现赢棋的才是坏人,生活就是没有人家武打片好看。

  老苏的脸很严肃,一百块钱,那是五百泡尿和屎的成果和结晶啊,老苏的老南瓜更见严肃,老苏今晚回去要被修理那是没有悬念的事,虽然消息树还是比较安全,耳朵相应的就危险起来。

大生活49(1)

  老苏去请丁爷。

  这段时间小饭馆的生意是出奇地好,丁爷他们又雇了一个叫春草的乡下姑娘,柳东一看见春草不知为什么就想起李圆圆来,都那么漂亮惹眼都那么胸怀大志。他没有想到的是春草的志向比李圆圆更加远大,更加壮美。春草愿意嫁给他们那边的任何一个人,当然,首选郭富城,张国荣要是死得不那么仓促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刘德华是老了些但是还能当贼说明就是心还不老,F4的随便哪个都不错,实在不行就下嫁费阿哥,春草并且从不掩饰自己的远大抱负,就像我们过去也曾从不掩饰自己要解放全人类。春草的信封也写得是通俗易懂深入浅出,“香港,刘德华收”或者“外国,费阿哥收”,燕子挖苦她说你咋不写个“乡下,爷爷收”呢?春草不知道那篇课文所以恼羞成怒,我爷爷在镇上早就农转非了再说我又不嫁给我爷爷你这人咋这样不懂文化呢?在春草的概念中,以这些收信人的名气,邮递员没有送不到的理由。春草写一封信,一般要问燕子要很多字,有一次她问燕子要鸳鸯两个字,燕子正为邱大姐训斥她而生气,就给春草写了鹌鹑两个字,人家春草的原意是说费阿哥我们就像一对苦命的鸳鸯,结果成了一对苦命的鹌鹑,费阿哥收到这样的信后一定会难过地低下头去,春草的故事是一个很长的但是另外的故事,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她。

  小饭馆座无虚席了老苏就站在柜台边看邱大姐包饺子,有邱大姐这样勤勉的候补老板娘,老苏说你们要不发财那就是天理难容了。丁爷从灶间出来,见了老苏以后很虚假地哟了一声,哎哟有日子没见了您哪,听说您现在小日子过得嗖嗖的,老苏说我也是沾了你的光,你这里管人进食儿,我那里管人出恭,一进一出的你我两头把着门儿,丁爷把日子过得嗖嗖了我才能嗖嗖了你说是不是邱大姐?没有进哪儿有出呢?你这里最好的酒也就是全兴大曲吧?老苏说我今天是无论如何要请你喝酒,丁爷说那我也还是要看您邱大姐的眼色行事,邱大姐说我又没给你嘴巴上嚼子,边说边喜滋滋地开了一瓶全兴大曲,上这儿喝全兴大曲的人还真是不多,能卖出去一瓶挺不易的。他们站在柜台边就喝开了。

  “丁爷,我这酒里有事情。”

  “知道。”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那种人。”

  “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

  “我知道你呀,我是太知道您了我,说事儿吧?”

  “我给你说嘛丁爷,柳东今天被人修理惨了,不是我拦他一把他就跳府南河了,说不定现在都漂到乐山大佛脚下了。”

  丁爷嗷地一声怪叫就要去揪老苏,老苏很快把事情的来由说清楚了丁爷就默默地恩忖起来,说我明天去让那小帽儿爷开开眼。

  明天丁爷果然是去给周胖哥开眼了。丁爷向棋盘走去的时候的那种豪迈和潇洒,是个人你就要肃然起敬。丁爷腰板直直地往棋盘跟前一坐,完全是仙风道骨的做派,是除暴安良来了。诸如摆棋子儿的这种勾当,自然是老苏这样的喽啰在张罗,周胖哥先就心虚了:

  “老大爷,我咋想咋觉得,你和老苏,你们是给我下了一个套。”

  “套谁?你要是一匹狼,还值当我套,不就是一头大尾巴羊吗?丁爷我今儿是宰羊来了!”

  众皆大啧,老当益壮哟,完全是正义化身嘛。其实很多人下棋都这样,过招之前先要把虚劲提足。

  “你先请。”

  “大爷,你我还是照那个江湖上的规矩,猜猜先?”

  老苏说莫急莫急,还是先验验资,这张钱你看眼熟不眼熟?周胖哥说太熟了,那上面所有人全认识。丁爷从兜里拎出一瓶二锅头,拧开盖喝一口,很有城府地说,我呢从铁钉子到水果糖,飞禽走兽山珍海味哪一样没下过酒?用车马炮还有您这位老帅下酒,今儿还是头一遭,小兄弟,放马过来吧?周胖哥仍不肯先走,两人让来让去的时候丁爷就再喝一口酒,把眼看着天,怎么着我现在看见有两只太阳了。

  众皆再次大啧,高手,肯定是高手!

  周胖哥说那我这边厢先失礼了,举起老帅就往前走了一步,全世界都没有哪个傻瓜如此开局,众皆大惊失色时丁爷从容一笑,承让,但是丁爷我今儿是不领情了,把自己的将也往前推了一步,真是旷古的开局,华山论剑青城盘道亦不过尔尔了。总之这盘棋是很解恨的,丁爷醉眼迷离地用一匹马挂角将军,周胖哥顷刻就瓜了,这时候那个胖南瓜又来揪那个小鸡儿的耳朵了,嗨你才耍得鲜哦,走,走!这次开的不是家长会而是小区的业主会,那个可怜的小鸡儿一步一回头,但是渐渐地还是被胖南瓜越揪越远最后揪拐了弯。

  周胖哥久久没有动弹。

  火上浇油或者雪上加霜那都是老苏的拿手好戏。果然老苏就唱起了文化大革命的歌,好像春雷响天下,你我听了心花放,敌人听见害了怕……

  害怕就是害怕,还唱成害了怕,我们这边是押了大韵,敌人那边就比较危险了,我们心花放敌人害了怕……

  周胖哥,你走棋呀,你走噻,你等个啥?等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

  周胖哥终于挪了一子,丁爷哼一声,把马再一跳,明明白白轻轻松松这就是要抽周胖哥的一只车了。丁爷说小兄弟,咱们是头一次过招,你可以悔悔棋,不然人家说我老欺小了。周胖哥说我不悔棋,大爷,我再想一想,想一想是允许的嘛。老苏说你还想个球呵,现在投降,我们还可以把你算成起义,国民党那边当啥我们这边你还是当啥,真要是叫我们丁爷把最不堪入目的那步棋给你走出来,你就成俘虏了,何苦呢?人大面大的你以后还咋有脸来这儿上厕所,活活憋死你你也不敢来嘛。丁爷再喝一口酒,老苏你给我闭上那张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可是古训。老苏说丁爷,你老人家的棋,咋样也比这个虾子高出一匹马来。丁爷再喝一口酒,说就是呢,柳东是怎么让他给剪了彩的,看了我这么多年的棋,他就没什么长进,这是不对的。

大生活49(2)

  周胖哥还是没有动弹,汗水流成河一样。

  老苏说,小伙子,一百块钱看把你为难成这样,至不至于嘛,等啥呢你还等?等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还是人家胡汉三说得好,谁拿了我的什么,给我拿回来,谁吃了我的什么,给我吐出来!

  这盘棋下了近两个钟点,好人坏人打到最后,老苏憋不住了就去撒泡尿,回来一看,才是丁爷输了。

  丁爷输了,他捏把着腿几乎站不起来,他躲开了老苏绝望的眼睛——又请五百人白白地上了一次公厕!

  周胖哥一边收钱一边说,那么大一把年纪了,不在家里好好地颐养天年,跑到社会上给治安添乱!如之何也,还有没有不怕死的?

  丁爷就走了,给谁都没打招呼,走了。他的那个背,像扛了一座山,虽然那是输了老苏的钱羊毛出在狗身上了,但是丁爷比羊毛出在自己身上还难过,老了老了,棋就长回去了,唉。

  官大一级压死人,棋高一着气死人,你咋整?在得知丁爷输掉这盘棋的时候,柳东气得鬼火乱窜,仇恨入心要发芽,流入心田开火花,万丈怒火燃烧起,要把胖哥来烧塌!他想从现在起他要潜藏爪牙忍耐,开始天天研究棋谱,当然最后他还是一页棋谱没有看,能伸能屈大丈夫,能露能藏真君子,他以后不会再去老苏的公厕那里看棋了,他就假装没有周胖哥这样一个人。

  柳东绝没有想到,这场棋赛并没有完,他更没有想到最后收拾了周胖哥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范小东!

  生活如果很单纯如果不是这样怪头怪脑扑朔迷离的谁还会喜欢它爱它呢?谁还会珍惜生命舍不得死呢?你看足球场的看台上那些疯狂到极端的球迷,他们闹个啥?闹的就是足球的怪头怪脑扑朔迷离,连神仙都不知道结局呢。

大生活50(1)

  鱼儿的班主任向全班同学举荐了一本课外读物,鱼儿回家来掏那个小瓷猪的肚子,柳东说小瓷猪好乖好乖的,你把它掏空它是要饿死的,咱们现在买别的东西需要动动脑筋,买书的钱还是有的,把买书的钱数给了鱼儿,然后说,来碗面。鱼儿今天把面煮过了火酱油也放多了,柳东还是假装很好吃的样子。他们一人一碗正吃得呼儿嗨哟,来了敲门声,鱼儿往外一看顷刻变了脸色。柳东说,咋,狼来啦?鱼儿很鬼祟地说,是小张姐姐。

  小张姐姐进门了,鱼儿就往柳东身后藏,小张姐姐手里有个信封,“这钱是你塞我门缝的?”

  “那是你爸给你的一点……”

  “谁叫你接他的钱的?你晓得我爸爸现在有多难!”

  “我想,我是这么想,老人的一点心意,我想我就……”

  “你想你想!你长个猪脑花儿还敢拿它想人事儿,你吃饭咋用碗你不用猪槽呢?你用筷子干啥?你直接用嘴去拱嘛!”

  柳东恼羞成怒汗也下来了,张小云却突然泄了气,在桌边坐下来:“鱼儿,小张姐姐就那样可怕?”

  鱼儿说:“没有啊,小张姐姐很和气的。”

  张小云说:“柳大哥,我现在成狼了?”

  柳东说:“没有啊,你看你把自己说得,有你这么好看的狼吗?又不吃人又不张牙舞爪的,谁说你是狼我给谁扳起叫。”

  张小云疲倦地笑一笑,说:“刚才我都听见了。柳大哥,一会儿我有话给你说,我在外面等你。”就走了。

  鱼儿煮的面条这就更难吃了,又软又咸简直吃不动,柳东终于还是把它扒拉完了,鱼儿还在很艰难地吃,柳东说鱼儿你怕啥,还有我嘛,一会儿把碗洗干净,想午眠你午眠,不想午眠你看书画画自由活动,下午放学早点回,路上注意安全,你要买的那本书先不急,你等其他同学买回来了你先看一看,真好了你再买,如果不是那么好,你就把钱喂给小瓷猪,不过就是一个张小云嘛,你看把你吓得哟,等一会儿我把她修理得太阳真正不西冲,不信你我走着瞧!看样子鱼儿的面也很难吃了,都吃成面糊了她还在懒洋洋地扒拉。

  “温柔的心”咖啡屋,柳东只从外面走过,进门是第一次。张小云要了一杯柠檬茶,三十元,柳东一看价目表就吓一跳,他要了一杯白开水,十元。十元钱老子可以喝好多吨自来水了这狗日的温柔之心,宰起人来屁儿却不是一般化的黑。张小云啊,你明知道你自己和你爸那么难,上这儿干嘛来了?摔破罐子来了?服务的美女把什么都端上来了说声请慢用,她走后柳东就慢慢用起玻罐中的冰糖来,一颗一颗嚼吧,用垮个狗日的,用!

  张小云的脸慢慢沉下来:“柳大哥,我这次住院花了你多少钱?”

  “钱?嗨你说钱?对我你该叫叔叔,你爸都叫我老柳嘛,以前没怎么计较你,你就越整越随便了,这是不对的。”

  “我花你多少钱?”

  “今天你我不说钱。你花我多少钱?你没花我一分钱,那是医院花了我的钱,跟你没关系了,啊?别再跟我提钱。”

  “柳东,我从来就没看见你发愁,你咋就不发愁呢?”

  “好好的嘛我发哪门子愁?我要不是为了柳西鱼儿和丁爷这些不懂事的角色,我早就高兴死了。你比方我突然死了,死因不明,公安局来验尸,噢,这个傻瓜是高兴死的嘛,什么事情值当他高兴死呢?甜蜜的生活嘛。”你这个不开窍的小南瓜,你爸的欠条还在我手里呢,你跟我提钱你还得起吗?平白无辜的你要跑去自杀,你不知道自杀的费用很高吗?

  “这些天,我是吓着你们了吧?你和鱼儿。”

  “开什么玩笑,我连被火药枪打成筛子我都不怕我怕你?我是啥子品种?我是穷也怕富也怕,不穷不富二不挂五的我更怕,就一条,不怕吓,嗨你咋了?我吓着你了?”

  张小云在哭:“我的事情,我爸都给你说了吧?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张小云的故事一点都不好玩,十万块钱,小猫种鱼一样种进地里了,好玩?跳府南河是一件好玩的事么?住医院的急救室好玩么?

  这个下午他们在“温柔的心”坐了很久。

  有一个福建的音乐佬,最早也真是想帮张小云的忙,万一把张小云捧红了呢?那音乐佬就做张小云的经纪人,公狼母狼的一旦勾搭成奸,薅刨起银子来就像在土豆地里薅刨土豆,块儿头稍小些的土豆你都懒得弯腰去捡它!于是,张小云出钱,音乐佬跑关系,折腾了一些日子合同也签了一大摞,眼看要开机了,音乐佬却对张小云有了另外的想法。这个不奇怪,连柳东都对张小云有过想法,男女之间没有想法除非他不是男的而她也不是女的,或者他们的岁数相加应该在一百六十岁左右。音乐佬属于那种要把想法落到实处的人,是坏人,而好人是不把想法去实践的人。当然张小云并不是那种很传统的女人,在家乡和两个男朋友先后都是有过情况的,她也不想为了谁谁去守身如玉,本来是块石头守多久也成不了玉,她当然可以双手一松双眼一闭双腿一岔,十来分钟你完事儿你提去裤子滚你妈的蛋,男女之间那点事其实并不深沉当然也不轻松,双方高兴才能轻松,问题是张小云那一向正是身上不爽,病歪歪的很没有情绪,本来可以闭眼委曲求全,但是张小云任性了,偏不闭眼偏不求全,从这一点上讲她还真是个好姑娘,好姑娘都是我们这边的,他们那边没有好姑娘,即便好姑娘被骗过去,那也不是学坏就是被逼死除非回到我们这边来。张小云被那个音乐佬灌醉过几回,但总是在最后警醒过来,音乐佬坐在被剥光的张小云身边,难过得低下了头,最后卷了张小云的钱,跑个球的了。张小云后悔呢,当初她要是不那么任性,随便那个傻瓜做啥只要狗日的没有爱滋病,假装是这辈子又多玩弄一个男性嘛。

大生活50(2)

  张小云活得不够透彻,那个音乐佬如果更轻松地得到了她,说不定会更快地跑掉。

  我们这边的姑娘一般都活不透彻,一透彻了就要活到他们那边去,就像李圆圆,她们最后活得大彻大悟了也有个把个要回到我们这边来,从良了回来了但也成南瓜干了,被他们那边把什么都榨干了只剩下思想了和曾经被爱伤透了心,甜蜜的梦儿容易醒,星光灿烂风儿轻……就回来了。我们这边的世界之宽容,他们不要的我们统统接纳,但是他们那边太挑剔了,无权无势无钱无关系无美丽无狡猾无屁儿黑,你就休想活到他们那边去。唉,我们这边的女人哟!还有我们这边的男人哟,有不少想混到他们那边去,想了一辈子,也有终于混进去了人模狗样有滋有味活一阵子又露了马脚,又被剥出来剥回我们这边来了,也有终于站稳了脚跟就把金钱地位荣誉世袭下去,遇到败家子了才又回到我们这边来,除了一个孔夫子,数十代嫡传到于今,谁家不是祖祖辈辈河东河西地活过去又活过来的呢?所以说,我们这边的不要灰心丧气,他们那边的也不要得意忘形,不管世界变不变,受苦的人儿总是在变,你看从前吃苦的地主,现在又都是家家有了余粮了嘛。说这话的冯小刚,从前也是我们这边的,遍街上胡乱刨食儿的主,现在是他们那边的代表人物,他不知道我们这边不少人幸灾乐祸等他回来呢,回来总有回来的理由和回来的缘故,早晚的吧。

  窗外有雨了,雨丝很细很柔,氤氲在大都市无可奈何的银白色的惆怅中。

  “你爸这次来,你是伤了他的心了。”

  “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我想叫他们对我失望,绝望,从此不要惦记我。”

  “唉,不就是十万块钱嘛,你咋不早跟我说?”

  “跟你说?你都难到卖房的份儿上了我跟你说?”

  张小云妄图做MTV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姐妹,歌也唱得很好,也是在家乡的电视台整了一个啥子奖,以为自己不是劳动妇女了就到成都来往高处发展,也是发展不动,首先,高处缺氧,其次她没有十万块钱,故尔掉转船头奔那些电视剧组而去,听说张小云的钱被席卷一空后她很悲愤,就把张小云介绍去了《山那边是好地方》剧组,老导演之和气,之慈祥,让张小云试了镜说不错不错,回去等通知。张小云一等就是一月多,再去剧组时老导演连她的名字都说错,张小云这才去自杀了。

  “那个老东西是哪边的?怎么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呢?”

  “我咋知道?说没有你就没有你了。”

  张小云这就又哭,邻桌的人都看他们。柳东终于火了,说张小云你给我住嘴,十万块钱算他妈个啥,老子现在就给你摇钱去,狂摇,摇个十万二十万的随便你做啥子TV,妈的以为我们这边就没有出路了!张小云我帮你这一回你答应我两间事,第一,你对鱼儿和气一点,不要让她把你当成狼,第二,这事办成了你回家看看你爸你妈。

  “柳东,你是不是喝白开水都要醉?”

  “是柳叔叔!你以为你柳叔叔是啥品种?给你明侃我是海里的冰山,你在海面上只看见十分之一,大头全在海面下,泰坦尼克我都把它办了我还办不成你?”

  张小云看柳东的眼神,柳东再傻他也明白那是一种嘲笑,他想我现在不跟你解释,我把钱摇回来了你才晓得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火是烫的蛇是凉的柳叔叔的本事不是一般化的你娃娃最后的幸福生活是真的。

  因为高明的钱是真的。

  高明病房外的大会客室聚集很多人,十分鬼祟地嘀嘀咕咕,这其中居然有刁德三,听说柳东也是来看高明的他很惊奇。梁秘书肯定是刚哭过,红眼睛黑眼眶,他们那边的人很喜欢化妆化成一张假脸所以不经哭,一哭就哭成乱七八糟一团花的真脸来。看见柳东了梁秘书很高兴,用手掌搓搓眼睛说高总刚才还在念叨你。她推开小会客室的门让柳东进去,小会客室里白花花一片全是医生护士,梁秘书再推开病房的门说高总你看谁来了?柳东很清楚他背了很多惊奇的目光,从医生护士到刁德三到所有他们那边的人。

  高明看见柳东后笑得很开心,他正在病床上处理笔记本电脑上的事。

  高明说:“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柳东说:“哪里呢?都是忙人嘛,今天好容易挤出点时间来,嗯,你的气色不错。”

  高明就笑得更开心,从枕边拿起一枚硬币,晃晃,“我们的小秘密,嗯?”

  “外面有那么多人等着看你,我能呆多久?”

  “你能呆多久?”

  “只要梁秘书不把我叉出去。”

  “那我就先把梁秘书叉出去。梁丽,你把电脑给我搬走,你去请外面的朋友们都回,我还没到和大家告别的时候,来,柳大哥,坐。”

  “刚才我在外面看见刁德三了,你们是朋友?”

  “嗯,朋友吧。”

  “他在不在你那张盘子上?”

  “他还不够尺寸。”

  ——那就好,但他要是够了尺寸就更好了。

  “柳大哥你今天不是专门来看我的吧?”

  “我不专门看你我看谁?丁爷和小张姐姐早出院了,我今天就是专门看你来的。”

  “不对,你是找我有事来了。”

大生活50(3)

  ——这个傻瓜太聪明了。

  高明一直想咳嗽,一直拼命忍。

  “柳大哥你快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你说呀,快说!”

  “那个小张姐姐你还记得吧?”

  高明紧紧闭住嘴,边咳嗽边点头。

  “小张姐姐是我们这边的,有时候凶一点,也是因为她太年轻,高明你不要紧吧?”

  高明边咳嗽边点头:“说,说。”

  “小张姐姐她是太年轻,没经过什么磨难,一点小挫折,她就以为是天塌了,我想,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们能帮帮她……”

  高明拼命忍住咳嗽拼命闭住嘴唇拼命点头,嘴里就漫出许多血来。

  “高明!高明!”

  门砰地开了白花花一片的医生护士冲进来,高明的眼睛直盯着柳东:“你说,你说。”满嘴鲜红的一汪血。

  “小张姐姐就是问你一声好,没啥,我们都盼望你早日恢复健康。”

  高明的嘴里井喷似的喷出血来,溅到柳东的脸上,身上。柳东被医生护士扒拉到一边去了。

  ……柳东走过医院的花园,他看见洪雨坐在长椅上,脸上苍白得一无所有。柳东在她面前站住了,说:“我去餐厅找过你。你上哪儿去了?”

  洪雨摇摇头。

  柳东说:“我都知道了。”

  洪雨点点头。

  柳东说:“都是真的吗?”

  洪雨摇摇头。

  柳东说:“那你为什么不对他解释?”

  洪雨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好吧,”柳东在洪雨身边坐下来,“跟我说说行吗?”

  “他……死了?”

  “他们正在抢救。你不上去看看?至少,你们还是有过婚礼的。”

  洪雨凄清地笑笑:“他们,梁秘书和另一些人,给我下了一个大套,把我灌醉了,你知道那个奸夫是谁吗?高明的亲弟弟,他们说高家应该有血脉,高明的那么多遗产应该有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们说高明知道这事了会很高兴……事情就是这样,我把那孩子做掉了,这是我惟一的辩解和……反抗,但是我知道,我是个很脏的人,我有很脏的想法,我不能怪那台酒和那酒里下的药。”

  柳东握住洪雨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起身走了。他的心地现在一片凄迷和荒凉,心凋萎了就像这花园中凋萎的蔷薇,走几步他又回头:“洪雨,他们有那么多人,而你,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高明信守了他的诺言,他很宽容地给洪雨留下了那套豪华的别墅和大餐厅,只有一个附加条件,这别墅和餐厅绝对不许出卖、出租或做任何形式的转让,高明同时更宽容地给小蜂画了一张月亮那么大的烧饼——一百万美金,也是只有一个附加条件,小蜂必须考上北大清华至少是南开和复旦这样的重点大学。

  以小蜂目前的发展趋势,这烧饼比月亮还要遥远,不过谁知道呢?万一什么时候小蜂连续发几天四十多度的高烧,烧通了呢?那么这烧饼会砸下来,砸不死小蜂也噎死他。

  这个遗嘱交由成都市的一位叫安季勋的著名律师执行,安律师有一部马克思似的大胡子,喜欢击剑和打乒乓球,有一双微笑的眼睛和一颗冰凉的心。而律师协会,则负责监督安律师的执行情况。

*第六部分

  柳东很为自己感动。虽然他一直想要混进别人那边去但是他整死就是混不进别人那边去,他还是把自己感动了,他想他如果有一个和他一样优秀的老南瓜,他每晚抱了她在床上在她耳边给她讲自己的故事,她会听得眼泪鼻涕稀哩哗啦,把他爱得死去活来走投无路,这时候如果洪雨或者张小云或者李圆圆或者涂老师或者李八妹儿,谁敢在他们中间插上一足,那就一定会有一场生死之战,用电影上的流氓语言就是说,弄死一个够本儿,弄死两个赚一个,但是,她们中的谁会说这种话呢?洪雨?张小云?李圆圆?涂老师?都不太合适,这话只有李八妹儿敢说,柳东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妈的李八妹儿你跟这儿搅和什么?你也配?  柳东把那台VKT抱去炸那个老导演。

大生活51(1)

  柳东回家的时候,张小云和鱼儿在院里比赛踢毽,张小云看柳东时,眼里有一种希望和问询,柳东摇摇头,进屋了。他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张小云说,我要早去高明那里十分钟,现在我会带些啥回来,十分钟啊小张姐姐,高明拼命憋住最后的咳嗽和最后那口鲜血,拼命想再坚持一会儿把你的故事听完,但是命运无情,不管是哪边的人,到了该死球朝天的时候,命运是一分钟都不肯多给,高明最后看我的时候,眼中的那种着急和期盼,使他的眼睛显得十分干净,他终于是死回我们这边来了,不管他最后赌硬币的结果如何,他死回来了,他的一生,被最后那口血洗得干净了一些,那口血含在嘴里他都还在说,大哥,你说,你说。总之我完全有道理宣布说高明是我们这边的,再孬也是我们这边的荣誉人,荣誉人和荣誉市民是差不多一个意思。

  高明安息。

  但是高明安息后柳东的问题就复杂起来,他给张小云的许诺就变成了牛皮甚至是象皮。

  柜子里的VKT已然不多了,柳东又抱了一台出门,跟董哥当年抱炸药包的神态差不多,董哥是拿自己的生命和敌人作了同归于尽,而柳东是拿他的VKT和敌人做同归于尽,而他自己就好好的保护下来,比较起来他要狡猾些。

  柳东很为自己感动。虽然他一直想要混进别人那边去但是他整死就是混不进别人那边去,他还是把自己感动了,他想他如果有一个和他一样优秀的老南瓜,他每晚抱了她在床上在她耳边给她讲自己的故事,她会听得眼泪鼻涕稀哩哗啦,把他爱得死去活来走投无路,这时候如果洪雨或者张小云或者李圆圆或者涂老师或者李八妹儿,谁敢在他们中间插上一足,那就一定会有一场生死之战,用电影上的流氓语言就是说,弄死一个够本儿,弄死两个赚一个,但是,她们中的谁会说这种话呢?洪雨?张小云?李圆圆?涂老师?都不太合适,这话只有李八妹儿敢说,柳东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妈的李八妹儿你跟这儿搅和什么?你也配?

  柳东把那台VKT抱去炸那个老导演。

  《山那边是好地方》剧组在一个武警黄金总队的招待所,柳东想,把武警派去挖黄金就是对武警很放心的意思,你要是派我这样的品种去挖黄金,只要你敢,哼!所以人家不派我。

  老导演确实很慈祥很正派,头发白成银光闪闪一片了还在研究剧本。柳东抱VKT进门的时候见人就点头微笑,但是人家忙哟,统统不搭理他,他就找一个阴暗角落坐下来。

  “郑导,冯小刚说就冲你的面子,开机那天他一定来。”

  “他懂事。”

  “郑导,王朔同意给我们当文学顾问了。”

  “所以我们不能说人家是痞子嘛,你再给葛优徐帆和刘斌他们都通个气,就说我请他们来客串一些小角色。”

  “郑导,女一号的服装设计你审一下。”

  “郑导,那小姑娘来了。”

  那个小姑娘长得很乖巧,带她来的那个胖南瓜极可能是她妈,私下里他们肯定是勾兑好了,说不上两句话小姑娘就打开提琴盒,拿出小提琴就拉起来,郑导起身,从各种角度看那个小姑娘,小姑娘的提琴拉得很入耳,但是郑导喊一声停,有人问郑导,如何,郑导说就这样吧,小李你派个车送他们一下,胖南瓜说不用,我们自己开车来的,郑老师我们小丫丫行不行?郑导说我们回头再联系,胖南瓜说小丫丫跟郑爷爷说再见,小丫丫就说郑爷爷再见,胖南瓜出门的时候向四面八方很谦卑地点头,还向柳东也这么来一下,麻烦了麻烦了,柳东连忙回她一下,不麻烦不麻烦。她们自己开车来的,显然也是他们那边的,小丫丫还没有鱼儿大,他们那边提前就想把她勾兑成材了,狠哟。她们走后有人问郑导,小姑娘如何,郑导说麻烦你费费心,我还想再看几个,那人说郑导,不过一场小戏,再说这事黄局长亲自打的招呼,何必呢一个顺水人情,郑导说还是再看看,再看看。

  看样子那个胖南瓜还是没有事先和郑导勾兑好,不晓得是哪个环节出了闪失,郑导故尔就还要再看看,再看看。

  “勾兑”这个词儿也是很不好往北方翻的,典出自酿酒行业,把酒精香精还有白水倒在一起,一阵搅和,这就叫勾兑,只要比例最合适你就是最好的勾兑师。成都人很喜欢说勾兑这个词儿,比方说你想求风求马求牛,求它们办些事,而风马牛本不相及,你就把它们纠集在一起,吃个龙虾或者红烧肉,觥光交错中你的事情有了眉目,而风马牛也彼此融洽起来,互递名片称兄道弟,你就是勾兑成功了。牟其中就是很好的勾兑大师,把我们这边吃不动的罐头弄到俄罗斯去,再把他们飞不动的飞机弄回来,这就叫勾兑,一出一进就薅刨了好多个亿,真正是把牛胯勾兑到马胯去了,后来政府的几个部门再一勾兑,就把这个傻瓜勾兑进了监狱。你在街上开车违章被交警擒住了你说你认识李局长你其实就是在勾兑,你把地扫不干净被蓝局长擒住了你说你认识王书记,这也是一种勾兑行为,柳东现在抱着VKT就是来勾兑郑导的,联合国主要是干勾兑,把大家勾兑得和气甜美,就算OK。这个世界除了美国政府和基地组织之间无法勾兑,任何事情都能勾兑,你有本事的话甚至都可以把南极勾兑到北极去,只要你有足够的想象力足够的银子和足够的心狠手辣,你把嫦娥都能从月亮上勾兑下来然后卖到北方的偏远山庄去。

大生活51(2)

  郑导还在很忙活,一头的银光闪闪还舍不得休息还在调这个派那个,一副累死他一个闲死天下人的样子。有人抬进一个大箱子来说开饭了开饭了然后见人发一盒饭,给柳东也居然发了一盒,这个傻瓜不用分析就是我们这边的,眼睛细小得来哟,他不睁眼你就以为他是风雨中的一只蚌,之傻,连身份都不问就发给柳东一盒饭,我们这边出傻瓜,他们那边出人才。郑导啊冯小刚啊王朔啊,和我们长得无二致,凭啥子他们天天剪彩我们天天流清鼻涕,本拉登要是惦记上他们就好了,可这些家伙在本拉登心目中就像刁德三在高明的软盘中一样,不够尺寸。你咋整?你根本莫法整。

  郑导打开盒饭后就把老花眼镜摘下来,说今天的盒饭操办得很好,以后就是这一家了,然后他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瓶酒和一只玻璃杯,一个漂亮妹妹很嗲地说,郑导,吃盒饭你还喝酒呀?郑导笑一笑,只顾开酒瓶,柳东心想这一下我可算是找见知音了,见缝插针他就谄笑着说,我认识一位丁爷,啜一根儿铁钉子也下酒呢,真资格的酒鬼,酒鬼的世界最奇妙你说是不是郑导。郑导终于是正式地看了看柳东。

  “你是谁?”

  “我谁也不是,我是柳东,郑导,我陪你喝两口?”

  他们就喝将起来,剑南春。郑导说我们以前见过?柳东说没有,我是张小云的朋友。郑导说张小云是谁?旁边有个傻瓜,头发很长挑染过的,一撮撮黄毛,人也很秀气,性别上却很含糊,一开腔才是个男的,说张小云就是那个西昌姑娘,来试过镜头,原来打算叫她演华华的。柳东后来听说那个不男不女的傻瓜是副导。郑导说,噢,来,喝。柳东说,我听说你们不要她了?副导说,这是太正常了,咋,鸣不平来了?柳东说没有没有,小姑娘就是有点难受,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先说得好好的,又把她剥出去了,回头我安慰她的时候也好有地方下嘴,免得她以为自己是个人才呢又惨遭埋没,你们这一行,真好耍。

  屋里人都笑。

  “你说的那个张小云,我想起来了,她长得是不错,各方面条件也还行,后来嘛,有了比她更合适的,是啊,用你的话说这一行真好耍,所以竞争非常激烈,所以其实并不好耍。嗯,要是你来一个群众演员,我看就行,你长得还真有些特点,让人有点儿过目不忘,”郑导眯起眼睛打量柳东,“演过戏吗?想不想试一试?”

  柳东心想这下可糟了,就像一个媒婆去说媒,说了半天,人家倒是把媒婆看上了,奇怪不奇怪?

  郑导说:“我是认真的,明天有空的话,再来一趟?”

  这时候拱进来一个傻瓜,郑导,华阳的廊桥什么时候去看?郑导向他摆摆手,和柳东继续喝酒,喝到后面柳东就在剑南春里荡漾起来,居然有人看上我了要我去演戏,你说奇怪不奇怪?就像从前有一只歌,歌中唱道:咪哆哆哆发咪来,老头背着老太太,唱歌,跳舞,你说奇怪不奇怪?咪哆哆哆发咪来,张小云被叉出来,柳东,演戏,你说奇怪不奇怪?咪哆哆哆发咪来,乱七八糟扯起来,牛胯,马胯,你说奇怪不奇怪?咪哆哆哆发咪来,穷人富人喝起来,我们他们,你说奇怪不奇怪?

大生活52(1)

  张小云边听音乐边摇头晃脑,手舞足蹈。

  咪哆哆哆发咪来,老子为她忙起来,老子急,她不急,你说奇怪不奇怪?

  张小云看见柳东后说你随便坐,打开随身听准备换碟子。柳东拦腰一刀就问她:

  “你们那个导演,姓郑吧?”

  “真是太奇怪了,你咋什么都知道呢?你还知道些啥?”

  “你该问我还有啥不知道的,那个姓郑的的老东西,还不错,今天中午死活要请我喝剑南春。”

  张小云一把抓下耳塞:“柳东你是不是又去做啥子傻事了?”

  “我啥时候做过傻事?我给你明说,那个老东西相中我了想叫我去演戏。”

  “人家是拿你开心的吧?”

  “拿我开心他还稍微嫩点儿。”

  “就凭你,当演员?”

  “群众演员。”

  张小云哈哈大笑。她怎么就那么傻呢?除了神仙皇上书记县长黑帮大款,哪个剧里他敢不采纳群众?张小云一直笑不停,柳东,你现在是不是分外激动?你千万不要把群众演员当回事,镜头跟前晃一晃的一天挣个三五十块,中午管你一顿盒饭你就以为你当了一回演员了?剧组出去租条狗来拍戏一天都是二三百,租个歌星什么星的,那就比狗还贵好几十倍,柳东你千万不要把群众当回事儿。错!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我就是群众,我要不把自己当回事,我能活得如此有滋有味如此潇洒?当然我还是很羡慕那些演员明星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一会儿是农民一会儿是省长,一会儿当恶霸一会儿当红军,一会儿当黑帮一会儿当警察,当啥像啥,八路也是他汉奸也是他,神仙也是他讨口子也是他,淑女也是她娼妓也是她,烈士也是他叛徒也是他,好吃好喝还好玩儿,一边大把大把地薅刨着阳币一边装神弄鬼哭得惨不忍睹,鬼也是他人也是他,什么时候再整一盘大奖,身上被照相机一闪一闪披星戴月银光乱窜的高矮还说观众是上帝,我们这边的就成上帝了?上帝们眼泪汪汪追着你要你签名留影的时候你还拧起了,当名人好烦好烦的,一边吃葡萄一边说葡萄酸,说一拍戏比陈佩思吃面还辛苦,假装是劳动人民,饱鬼饿鬼都在叫呢,我们叫的那叫鬼哭狼嚎,人家叫的那叫艺术,我们想混进人家那边去呢人家却想混进我们这边来,把阶级阵线敌我矛盾一混淆,将来我们再想打土豪分田地均贫富求解放的时候,北在哪儿呀?我不喝剑南春的时候我是相当清醒,当然我喝了剑南春后我就更相当清醒!张小云说郑导演那个老头子挺难缠的。错!真正难缠的才是你柳东叔叔,还没有你的时候我就上过报纸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报纸上那个叫秦前中的傻瓜虽然不是我,但是确实浪子回头确实得了绝症,知道我从报社摇出多少钱来了吗?我怕我说了吓着你,算了,郑导那个老傻瓜我让他耐心等待,只要爷爷你耐心地等待哟喂,你心上的奶奶就会跑过来哟喂,张小云我们来说件正事。

  正事是这样一件事。

  丁爷住院的发票和药价单,柳东叫鱼儿去给洪雨报了一个账,说这笔账我们迟早会还,鱼儿这个小傻瓜把张小云的发票药单也一起拿过去了,洪雨三爪两爪就撕了这些单子,说鱼儿你回去告诉你柳东爸爸,他要是再提这些事他就是狗都不如。柳东心想,这样的话张老师的欠条再揣在我身上,我就真正不如狗了。柳东把张老师的欠条在张小云眼前一晃一晃,也是三爪两爪就撕了,然后说张小云你再给我提钱的事你就是连母狗都不如。

  总之这件正事就这样办了。

  柳东然后是扬长而去,他没有回头,他假设张小云正热泪盈眶看着他高大伟岸的背影,所以走得是雄赳赳的憨扎劲。他心想柳东叔叔的味道长吧?长过了刘三姐门前的那道河!

  今天柳东把地扫得稍微马虎一点,因为报纸上说蓝局长去美国了,这些当官的,他去美国干啥?也是去检查别人的烟头和狗屎?看看手表时间不近了他就直奔了武警的黄金招待所,他这回抱的是一瓶全兴大曲,昨天的效果不错,这是去扩大战果的,扩大战果和痛打落水狗是差不多一个意思。在走廊上,还是昨天那个发盒饭的傻瓜抱着一箱盒饭来了,柳东说我来我来,抱过那一箱盒饭就进了郑导的房间,开饭了开饭了,郑导从剧本上抬起头来,一见柳东就笑,说我等你一上午了,谁又让你干上剧务了?然后指指那台已经开封使用过的VKT,这是你昨天忘在这里的吧?

  “是,我故意忘的。”

  “挺好使,我这老寒腿,用这玩意儿一吹,还真管用。”

  “那是因为你的保险管用,公家的嘛。”

  人们开箱的时候柳东先抱了一盒饭给郑导,然后从包里拎出全兴大曲。

  “昨天喝你的,我过意不去,今天喝我的。”

  郑导起身走向一只文件柜,打开门,一柜子的好酒好烟。

  “知道我好这口,人家就对症下药了,你也是拍马屁来的?”

  “你不了解我,我昨天喝了你的酒,你我无恩无怨,我不能欠你人情!”

  “你很有心计嘛,一会儿你把你的机器和酒都带回去。”

  “你看你看,我早知道这件好事就是这么个下场,我要是说句真心话,你不会恼羞成怒吧?”

  “你只管说,言者无罪。”

大生活52(2)

  柳东在犹豫,一屋的人都认真看着他。

  “那好我就豁出去了!郑导,像你这样德高望重的人,那马屁是早被人拍烂了,我是无从下手啊,再咋个拍,你也只是痛,再说我又不想当演员我拍你干啥?我当我自己当得那么好,我凭啥要去当演员?”

  “好词儿,好词儿!”郑导坐回桌边打开盒饭,“哎,你的帽子很有特点嘛。”

  柳东这才想起自己还戴着工作帽,一把抓下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从单位直接来的。”

  “你是……”

  “扫大街的?”心说连这个帽子你都没见过那你就更没见过鸡屙尿了。

  “嗨,来来来,坐坐坐,把你的酒打开,喝你的喝你的,你们都出去!”

  满屋子的傻瓜被他一叉而空。

  “我从你身上得到一点启发,你看,啊,我的这部戏里,有些情节和情绪,我总是不太有把握,你比方说一个男人,很累很惨很不幸的那种,如果我们把他处理成一个环卫工人呢?”

  “什么叫处理成环卫工人?我们这一行,之不累,之不惨,之没有不幸,一天到晚笑都笑球不过来,报纸是怎么抬举我们的?城市美容师。”

  郑导愣愣地看柳东,突然有了一个微笑。

  “来,郑导,我干了你随意,想不想知道张小云的身世?”

  “她的身世不归我管。”

  “那你们当大导演的管啥?”

  “艺术。”

  “艺术就是又哭又笑嘛,经常搞得我们这边一会哭一回笑,又哭又笑,母狗撒尿。你刚才还说要找一个特别累特别惨的人,我跟你说你找着了,张小云。她的故事都特别艺术,我都为她哭了好几回了,连我这样铁石心肠的人都哭,那全国观众还不得哭成一团乱麻?艺术嘛。”

  “还有很多让人笑的艺术。”

  “那是那是,我的艺术让人笑,张小云的艺术让人哭。”

  “笑比哭好。”

  “但是那些经常笑的人,更经常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破口大哭。”

  “嗨,这位师傅,你可真有生活啊。”

  “谁没有生活了?噢,高先死没有了,他本来能帮助张小云的,他有好多亿的身家,可惜他死了,我就晚去了十分钟。”

  “高先死是谁?”

  “你们那边的,从前是个坏人,但是死得很干净,他的生活少了十分钟,张小云的艺术就下课个球的了,哎,高先死那样看我,眼睛瞪成这么大,满嘴是血,他问我怎样才能帮助张小云,他说大哥你快说呀,血一下喷出来喷我一身,我就再也张不开口了,你不知道高先死多有钱,他最后真想帮助张小云,只要再有十分钟,拔一根毛,举手之劳,但是他连举手之劳拔根儿毛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了,他的秘书就在门外伤心哭起来,他一举手梁秘书一进门,他再一吩咐,张小云的艺术立马起坎,但是他张口的时候那口里已然全是鲜血了,一下喷出来喷这么高,喝,郑导,你是可以帮助张小云的。我把高先生说成高先死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先生就要先死的这个革命道理和排排坐吃果果一样简单明确,来,干!我们这边的人,你比方我和鱼儿……”

  “鱼儿又是谁?”

  “我收养的一个孤儿,现在我收养她是为了将来她收养我。我和鱼儿,停电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院子里往天上看星星,你以为我们很浪漫?竹子没有开花明天的早餐就在锅里我们看什么星星?其实我是盼望一颗流星坠落到我们院子里,以为它是一块石头呢,它才是一堆钱,这样的话张小云的艺术也就不用你操心了,来,干,这瓶酒你我两兄弟不把它喝完,噢我说错了,你我两爷子不把它洗白,你也看不起你自己,我也看不起我自己,来,整起来!那位高先生,知道自己患了绝症才想回归到我们这边来,但是他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时间,连最后十分钟都没有挺过来,他要是挺过来了我也不会来这儿给你添乱了,来,干!你是可以帮助张小云的,也是举手之劳,而且你举手的力气和时间,多多有。”

  “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们昨天就是朋友了,你看你连我姓啥都不问就请我喝剑南春,提拔我当群众演员,说不定你是我们这边的,连你这样的好人都不是我们这边的,谁敢是!”

  “你说话相当艺术。”

  “你说我艺术了?我跟你说实话,张小云比我还艺术。”

  这时候从门口又拱进来一个傻瓜,鬼头鬼脑的样子就还没张嘴就被郑导叉出去,郑导说你没有看见我们在谈正事?柳东也很生气地说你没有看见我们在谈正事?那个傻瓜故尔又拱将回去。

  郑导突然哈哈大笑:“都说我难缠,你比我还难缠,我如果不答应张小云,你会天天来缠我?”

  “那也还是要看我的时间安排,蓝局长不检查工作外国元首不来鱼儿不开家长会小蜂也不给我捣乱的时候,你就要格外小心,我是属蛇的,我不缠你我咋整?”

  “我喜欢你的性格,相当喜欢。”

  “我更喜欢你的性格,之喜欢。”

  一瓶二十八元的全兴大曲能勾兑出这么好的效果,这是柳东无论如何没想到的。张小云日后成龙成凤游走飞来,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郑导其实也是很为难的,这是他最后一部戏了,打了一辈子杂,跑了一辈子龙套,跑龙套就是屁颠屁颠在舞台上锵锵锵锵跑若干来回然后站在最后一排,一手举旗一手叉腰假装仇恨满胸膛的样子,但是你用望远镜你都看不清楚他是哪边的,锵锵锵锵一阵锣鼓他就又转到台下去了,换身行头再上台,他就连自己是哪边的都不知道了,郑导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十来岁开始学演戏,空心筋斗翻不好了晚上的稀饭顷刻间就化成水,好不容易从剧务服装道具灯光制片一格一格爬成副导,临退休了,领导也是过意不去,给一个机会,让他当一回导演,拍好拍不好,反正山那边都是好地方,解放区的戏嘛,爱看不看,横竖是上面交的任务拨的款,歌颂谁谁一下,脱手,没指望靠这戏获奖或者赚钱。但是郑导相当认真,对国共双方的每一个演员都精挑细选,慎之又慎,哪怕这个演员的戏再少,也想百里挑一,犹如皇上选妃一般,哪怕和这妃子只睡一夜,那也绝不能草率敷衍,因为这妃子万一怀上了龙种呢?

大生活52(3)

  郑导说:“虽然这只是一部上下集的单本戏,年轻导演也就是半个月的活儿,而我,光是改剧本我就用了半年,你看那个共产党高级将领的儿子,在文革中到底怎么样了我现在都没想好,当一个环卫工人或者收破烂儿的?所以你刚才说要我帮助张小云只是举手之劳,错,我搞了一辈子戏剧影视,这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一个句号,我想让它尽量地圆,我这一举手,对我自己有多重的分量,我心里最清楚。”

  柳东突然为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导演感到难过,解放区的戏他第一个就不看,他宁愿去看广告,山那边是好地方,大家快活喜洋洋,大鲤鱼满池塘,织青布做衣裳,这跟现在的谁还有一分钱的关系呀?这位老人却在这里如此认真地折腾,好可怜人哪,但是柳东是把这老人的心都掏出来了,再这样不依不饶地追究他那就太残酷了,柳东摇摇晃晃站起来:

  “那就算球了。”

  “你等我把话说完,你刚才说的高先生,到最后当了好人,而我是当了一辈子好人,到最后我不想当不好的人,所以这只手再重,我也举了,你叫张小云来,虽然她不一定有很多戏,至少她能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干这一行的料,能知道今后有戏没戏。但是你要告诉我老实话,这个张小云是你的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最早她是租我的房子住,后来我把房子卖给了刁德三,她还是住在那里,我们之间只隔一个厨房,你懂了吧?她到成都是种鱼来了,后来她把自己种进府南河里了,我就把她,也是她把我,我们互相拔出来,最后一口,干!”

  “干了干了,不是为了爱吧?”

  “爱?”

  “这有啥,我完全能理解。”

  “我要是为了爱我才给人帮忙,我早就成那个花花公子或者大流氓了,见人就爱我早就累死个球的了。”

  这时候刚才那个傻瓜又拱进来说人都到齐了,郑导说再给我十分钟,柳东也说再给我们十分钟,那个傻瓜只好又乖乖地拱回去。

  郑导和柳东都再不说话了,枯坐了一会,郑导打开文件柜,拿出两瓶五粮液和两条中华烟,装进一个大塑料口袋:“这大概够你的那台机器钱了吧?”

  “这咋行?绝不行!”

  “你拍我马屁半天了,我这算是报一箭之仇吧,有句老话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还能再有十年吗?但是我有很多很多的十分钟。”

  郑导派车送柳东回家,柳东抱了一大堆贿赂坐在车上,心儿就像小鸟在空中翱翔。

大生活53(1)

  柳东在厨房里炒很好的菜,电视机在唱一支没有画面的歌,刘海砍樵,刘大哥和胡大姐互相吹捧,一个牛郎一个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你们还不赶快回家成其好事,还砍啥樵?柳东对无论什么事都能做一些不同于一般人的评判,他有时还真是弄不明白自己比别人聪明还是比别人傻,但是总的来说他认为他比别人聪明。鱼儿今天可以吃到她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和青椒肉丝,柳东边做菜边喝酒,他必须赶在鱼儿回来以前把酒喝得二麻二麻的,然后再经鱼儿允许正规地喝上一些喝成全麻,小日子就是这样过嘛谁没有一点隐私呢?张小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屋,柳东,来,接一接,柳东边接边说你该叫我叔叔,张小云说凭什么,柳东说鱼儿叫你姐姐嘛,你我要是乱了辈分,二天会是很麻烦的,张小云说那是你们成都人,我们南边不讲究这个,柳东说你们再南,还能南到中国外边去?简直把你耍得越发长了,怪不得古书上说你们是南蛮,你买这么多下酒菜和酒这是个啥子意思?简直没有章法了。

  下酒菜们分类装进盘子加上柳东做的菜,在桌上铺陈开来,居然满满一桌,很花哨的,柳东心情很好,搓着手说,妈妈的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过年呢其实这只是我们家普普通通的一顿晚餐。语气和神态透着浅薄的得意。张小云的神情却严肃起来,脸上一片阴霾。电视里在说《甲午风云》。这台破电视柳东一直假装它是一台收音机。

  从前有个电影叫《甲午风云》,方大人在日舰攻击下命令逃跑,水兵们怒气冲冲用尾炮把日舰打得狼狈鼠窜,庆功宴上邓世昌大人就对方大人发难,既然你和日舰作战,为何不用前甲主炮而用尾炮呢?方大人眼看露了马脚十分尴尬,这时刘大人出来替方大人遮掩,自古兵不厌诈,方大人故尔调转船头,改用尾炮攻击敌舰,这又何尝不可呢?各舰管带就哈哈大笑假装真正打了胜仗。

  柳东从张小云脸上读到了一种隐患,不由得有些忐忑不安,我露马脚了?他在张小云对面坐下,张小云说把你那破电视关小声点儿,柳东又起身去关小了破电视又回来坐下,于是他们一边等鱼儿一边开始正规谈话,双方先是火力侦察然后开动了前甲主炮。张小云说:

  “我明天要去剧组了。”

  “剧组好啊,好,好。”

  “我想问问你是怎么说服郑导的。”

  “我根本还没说他就服了。”

  “你是给郑导送啥子礼了吧?”

  “送礼?他那种顽固不化的老革命,我给他送礼?”

  “那你就是低三下四求他去拍他马屁了。”

  “乱说!我们是互相拍马屁来着,不好意思谁也没沾便宜,拍成个平手。”

  “柳东,我没和你开玩笑。”

  “你敢!一个小黄毛!”

  张小云的火力被压下去了。

  电视说:“像这样的炮弹,标下船上还有二百发!”

  张小云愣愣地看柳东,眼里就慢上些泪水:“你不把话说清楚,剧组我不去了。”

  “唉,你这是哪里和哪里嘛?给你说实话,我这次去是当了一回贪官污吏,你看见柜子上那些好烟好酒没有?价值一千好几的大礼,郑导送的。”

  “郑导?送你这个?”

  “你以为我自己买的?幸亏我不是个官,我要是做官,百分百是贪官。要说拍马屁,郑导的屁股早被人拍烂了,我当面就是这样跟他说的。”

  “你真敢这么说?”

  “我的嘴巴厉害你也不是没有领教过,郑导非常后悔,当初把你从剧组剥出来是不对的,现在是非常想请你回去,你看他给我行这么的贿,就是怕你不回去,故尔一再求我从中勾兑一下。”

  “为啥?你给他说啥了?”

  “十分钟的故事。”

  “十分钟的啥故事?”

  “十分钟能有啥故事?课间休息时间,去厕所放个屁都要快去快回小心上课迟到被老师罚站!”柳东很不耐烦了就把言语拿得粗了一些,突然他感觉他是又干了一件傻事,就很疲倦很沮丧了。“不要这样穷追猛打好不好?郑导是个挺好的老头。”

  “你是凭什么说服他的,凭啥?”

  “凭他是个好老头嘛,你看你真是莫名其妙。”

  “那你说你凭啥要帮我!”

  “鱼儿今天是咋回事儿还不快回来。”

  “柳东,你要不把话说清楚我决不去剧组!”

  你爱去不去!你还真想撞沉吉野是不是?“那个,那个郑导,他跟我扯艺术。”

  “我没有问你这个,我问你凭啥要帮我!”

  “我们是邻居嘛,穷不帮穷谁照应,两个苦瓜一根藤,”拆了墙我们就是一家子,奶奶,不拆墙我们也是一家子,他妈的你没看过《红灯记》我跟你说不着!“张小云,真是,我真是看我们邻居一场。”

  “你撒谎!你凭啥要帮我!你到底图我一个啥?”

  张小云的火力太猛了柳东故尔掉转船头,连尾炮都不用了,他沉默,心里却有一团越发炽烈的火焰,凭啥?凭啥?凭你爸爸!你没有看见他的头发都白了吗?白了额头正中的那一撮,人开玩笑呢说他是个凤头,我说他那是在伤心,教了大半辈子书教出那么多好孩子,却眼巴巴看自己的女儿成了一个母夜叉!你要再去跳河我会告诉你哪里水深,吃耗子药比吃安定更有效,从今往后哪个傻瓜再敢给老子我说啥子艺术说啥子剧组我他妈就……但是柳东沉默着。

大生活53(2)

  很早的时候丁爷对柳东有一句告戒:明天再发火。他只说过一次而柳东是牢牢记住了。明天再发火,明天再发火,这是我们这边的人好好活下去的诀窍。随时发火是不对的。你比方一片树叶砸你头上你就火了,骂那些环卫工人,你们光扫地下为什么不把树上也扫了呢?如果你再厉害些你还可以提前就发火,清醒白醒的你突然就发火了,他妈的今天为什么不出太阳?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们!这样一句话就可以轰退很多人,大家都谦卑而且假装难过地低下了头,你扬眉吐气正要拂袖而去的时候来一个比你更神气更厉害的买主,今天不出太阳是老子不想晒了,放他太阳几天假你想干啥?逢这时我们这边的就要躲远些了,因为他们那边立马就要拔刀拔枪拔钱拔官拔关系了,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你我就要躲远些。要忍气啊你我要忍气啊,我们这边的忍气才是硬道理,没有脾气才是硬道理,明天再发火才是硬道理。西班牙公牛为什么死得那么难看,它就是死在牛脾气上,你看见啥子红布你都不发火,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通通的颜色你都不发火,你假装是饿了,哞哞地叫得跟田庆的破草帽是一个声音,斗牛场上你去找草吃,你偏不发火你心说明天再发火,如果每一位西班牙公牛都有这样的觉悟,那些斗牛士只好去斗奶牛了,奶牛的脾气更好,那么到最后他们只好去斗蜗牛,蜗牛是整死都没有动静的连明天都不发火,长此以往他们终于斗无所斗了,于是动物保护组织和斗牛士和观众就都踏实了,夜夜抱着老南瓜睡着没有喋血的风和日丽的觉,你看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柳东,柳东,柳东,你在想什么呢?

  噢没什么,我小时候常在梦里罚我们体育老师去站在操场外看同学们跳高,因为实际上是他把我拿去罚站,在操场外看同学们跳高,因为我从来跳不过零点九五,一说赛跑的时候同学们都想和我分在一个组,就像中国足球一样,你分在哪个组哪个组就人人喜欢,因为终于有人冲出亚洲奋不顾身是给大家垫背来了。算了,小张姐姐,你不去剧组也用不着发脾气嘛,你这是不对的,说穿说白说到底了我能图你一个啥?你在这院里住了这么久我图到你什么了?

  这时候鱼儿拿着一个很大的蓝色信封欢欢喜喜回来了。

大生活54(1)

  听见好消息后酒鬼一般就更加稀哩糊涂要喝酒,听见坏消息后酒鬼就要比不喝酒的时候清楚很多倍,然后就还要喝更多的酒一直喝到海枯石烂,因为不喝也是白不喝反正祸事已经摆在那里了,明天再处理和明天再发火,都没有一分钱的用了。

  信是加拿大的特快专递,田庆寄来的。很大的信封只装了几行字,他和柳西在做海豹皮生意时和俄罗斯的生意伙伴发生不愉快,柳西身中数弹在医院里一边等死一边等救命钱,其它几枪都不凶残,肺上的那一枪就很难说了,总之希望柳大哥能帮多少算多少,哪怕一分钱不给他也要把柳西的骨灰平平安安抱回来。

  柳东的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就像突然被捅了一刀而伤口并不立马出血。

  蹦蹦跳跳出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回来一盒灰,柳东全身一下出了很多汗。张小云把柳东手中的信抓过去,柳东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张小云说你的家务事咋?我们的家务事你全都晓得了,凭啥不准我看你的家务事?

  张小云就看信。

  柳西,柳西,我怎么劝你你都不听啊,打不回来劝不回来嗓子喊破了你都不回来啊!

  张小云说:“你那个兄弟,依我看他那叫作自作自受,这回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你也没法管他了。”

  鱼儿也看了那封信。

  柳东拖过一只大碗往里倒酒:“鱼儿,柳东爸爸今天可以喝酒了吧?”

  鱼儿坚决地说:“柳东爸爸,你喝!”

  柳东咕咚咕咚把这碗酒一气儿喝干,再倒一碗:“张小云,我们家出这些事,跟你是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你踏踏实实去艺术,来,我祝你成功!”

  “柳东,这件事你根本没法管,听天由命吧。”

  “我说了我要管柳西了?我说过了吗?”

  鱼儿说:“柳东爸爸,我们不管柳西叔叔了?”

  柳东拍拍鱼儿的头,笑笑说:“他那是自己去找死,我们管得了吗?”咕咚咕咚又喝了一大碗酒。“鱼儿,来酒!”摇摇晃晃的,柳东想,我也去跳府南河,我们真真假假跳,它就深深浅浅接,九眼桥下水深些,其他河段你跳进淤泥里结果是你比淤泥里的惊醒的泥鳅浮起来更快,戴花要戴大红花,当兵就要当红军,吃菜要吃白菜心,跳河要跳九眼桥……柳东就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几步,腿一软,就在父母的遗像前跪下,磕起头来,爸,妈,我没有把柳西看顾好,你们在天有灵,发个大雷下来,劈死我呀!

  张小云拼命想把柳东拽起来,可是拽不动,柳东用力甩开她,把头在地上磕得呯呯的,你们发一个大雷下来,劈死我呀!头磕破了血流下来,张小云和鱼儿都哭了。

  柳东睁开眼时已经在床上了,张小云和鱼儿都坐在床边,这是第二天早上了,柳东拼命摇摇头还是不很清醒,噢,大约是柳西出事了,出大事了,噩梦醒了现实更恶,爸,妈,你们二老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不能让柳西客死他乡,我再没有出息我也……一阵强烈的委屈和悲愤,柳东号啕大哭了,肆无忌惮地放声痛哭。鱼儿也嘤嘤地哭起来,她想这回可能是真正的天塌了。张小云冷冷地说:

  “柳东,我现在知道当初你是为啥看不起我了,我现在照样是看不起你。我是个啥?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哭天抹泪跳河吃药谁能说我啥?我想家的时候我还可以正大光明到天府广场去伤伤心心地哭,人家问我哭啥呢我说我想家了,咋?我喜欢哭我高兴哭,我是女的嘛,我配哭!但是你不配,你是一个大老爷们儿你就不配哭!鱼儿,你去拿洗脸巾把你那个小脸擦干净,你昨天睡得好不好?该去上学了你晓得不晓得?好了,柳东现在你擦脸,你给我用劲擦!还要我亲自动手?你给我用劲!你还不服气?跳河去呀,吃药去呀,我可以告诉你哪儿的水深哪个药铺的耗子药灵!至于鱼儿你放心,从此以后她有我!你看你昨天喝成那个样子哦!”

  鱼儿抽抽搭搭说:“柳东爸爸你昨天是喝得太多了,但是我不叫你转圈儿,我同意你喝的。”

  “鱼儿,去上学吧,家里没事儿了,这钱你拿上,早上中午想吃啥吃啥,晚上你再回来的时候家里就和从前一样了,路上小心点儿,柳东你再擦擦脸。”

  张小云拧来一把热脸巾,亲自给柳东擦脸,在他额头的伤口周围轻轻地蹭着。但是柳东一脑袋的迷糊哪里是一张洗脸巾能擦清楚的呢,他大睁着浑浊的眼睛,不一会又睡着了。他梦见老金满面沉痛地走进来,很像在加拿大身中数枪的是他的弟弟。

  ——噢,这儿有外人否?

  ——有的话那就是你。

  ——鱼儿,这个小姑奶奶是谁啊?咋个这么喳喳哇哇的呢?她是哪路神仙哪?

  ——她是小张姐姐。

  ——哦,我在哪里听过一耳朵。你们都知道了?我这里也有一封信,和你们的那封一模一样。这些俄罗斯人比美国大兵还霸道,我在汉城和他们过招他们也只是动刀,这俄罗斯就拔枪了?他们早就不是超级大国了还牛什么逼呀,他们的那个普京我看挺随和的一个人嘛,可能都是柳西惹的祸。田庆给我写这封信我估计也都是柳西的主意,他上次给我一拳现在是不好亲自出面了,但是他晓得我这人其他毛病没有,只有一个,见义勇为!柳西这小子确实不懂事,什么背景都没有,就敢像我一样尽整些国际纠纷出来,大使馆被惊动没有?我这儿本来是想给你们十万人民币的,我在黑市上的一个朋友那里直接换成美金了,加元没有,他们听都没有听说过加元,故尔换成美金了,我怕柳东那个傻瓜自己去换,别人不坑你一把那都是不把你当人看,这个信封里是一万两千美金,赶快就去邮局啊银行啊把这事办了,英文懂吗?别把地址写错寄给巴拿马了。这位小姑奶奶,鱼儿你刚才叫她啥?小张姐姐?你怎么如此没有眼水?你该改口叫小张阿姨或者直接叫后妈了,你怎么这么傻?一点儿秋毫没有看出来?

大生活54(2)

  ——这位大哥你开什么玩笑?你不喝口水再走?

  ——你先给我别来这一套,鱼儿叫你小张姐姐你就要叫我老金叔叔。

  ——我们南边没有这些讲究。

  ——你们再南还能南到中国外边去?简直没有章法了!柳东我给你说,这个钱你一定要尽快还给我,当然你还不出来我也只好眼巴巴看你,你放心,你我之间绝对没有黄世仁杨白劳那一出,我更不会来抢你的鱼儿把她整成白毛女,天垮下来我一人死扛,唉,我从前多精灵,人称老鲨鱼,二十年才浮出水面换一口气,隐蔽极深;老鬼,只要天上有一颗星星就绝不出来夜游,何等样谨慎;老精,算计全世界连自己都不轻易放过,屁儿之黑;最高一档的是老曲子,可以把乱七八糟无论什么都发了酵,可惜我还不到这个境界。所以我给你说实话,这个一万二千美元它也不是很干净,但是你放心它不是偷来抢来不是国家的也不是老百姓的,当然更不是我自己的。你好好睡你的你不要动,我以为你是多潇洒的一个人没想到你如此脆弱。

  老金就飘然而去,然后送钱的人就在柳东家门前派成长龙,高明拿来的支票有新华字典那么厚,这全是阳币,你尽管用,后面的人攥着大把的钞票拼命往前挤害怕钱够了就不收他的了,再来很多防暴警察整顿送钱秩序还当场拘捕几个妄图送更多钱的人,还有人建议租条船,把这些钱从府南河直接载向加拿大,把柳西和加拿大和那些海豹一起接回来。

  柳东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屋外真正是没有一个人,但是他的枕边真正是有一个信封,那里面真正是有一万二千美元,真正是老金送来的,还有真正的一杯凉开水,那是鱼儿为柳东准备的,她晓得柳东爸爸喝酒后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鱼儿,来水!她上学前柳东还没有醒过来故尔她就提前给他来水了。

  就是说柳东又睡了一天一夜。

  水杯旁有一张字条,张小云写的,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柳西小时候爱和班上的一些苦孩子去星期天的郊外擒拿蜜蜂,用一把抄网,在金黄的油菜地里舞来舞去,擒住一只蜜蜂后就很小心地从蜂腰处把它揪断,然后用舌尖去舔蜜蜂腹中的那一点甜,那点甜给一个苦孩子的喜悦远远超越了甜本身的概念,因为那个甜是不花一分钱的。春天的金黄色的油菜地是柳西们的天堂。有一次柳西满脸脏兮兮地回家了,眼睛里有很仇恨的光,问他受了什么委屈他整死不开腔,吃晚饭的时候他一根儿面一根儿面地往嘴里吸溜,柳东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遭遇来,强迫柳西张开嘴,舌头肿胀得触目惊心,这个小傻瓜是一不留神舔在蜜蜂屁股上了。柳东后来就给柳西买回半斤奶油球糖,柳西你再不要去舔蜜蜂屁股了,以后每个星期天我都给你发奶油球糖,柳西就非常严肃地点点头。他比柳东幸福哟。柳东小时候也舔过一回蜜蜂屁股,回家后被爸妈围追堵截打得窜无所窜最后被逼到墙角,柳东哭了爸妈也哭了,这一顿痛打化为乌有,但是他们没有给他奶油球糖,但是柳西有奶油球糖了,六毛钱的奶油球糖,那是柳东和柳西一天半的生活费。没过几天柳西就把奶油球糖偷完了,柳东藏得那么好,藏在蜂窝煤的最后一层的最下面,但是被柳西发现了,连耗子都没有发现柳西却发现了。爸说过,六十年代初期的耗子药是最灵的,耗子饿得和人一样,给什么吃什么,不讲一分钱的条件,却还有孩子去鼠口夺食的,比方老苏家那个老大,就是和耗子同归于尽的。柳西把奶油球糖偷吃完后柳东绝望地闭了眼睛,听凭柳西去擒蜜蜂,但他从此再没有舔过蜜蜂的屁股。成都人把蜜蜂尾上那根刺称之为“叫”,可能后来就是引申到麻将桌上了——蜜蜂抬起屁股给你扳起叫了。

  但是柳西这次去加拿大不是舔蜜蜂屁股却撞在俄罗斯人的枪口上了,舌头没有肿而是命肿了,舌头肿了可以自然消肿,命肿了只好靠美元了。想起老金来柳东真想紧紧抱住他,真正的朋友啊,不管到最后柳西是人回来了还是灰回来了,老金你是柳东真正的朋友,你今后哪怕要去养恐龙柳东都跟你干!

  张小云陪柳东去邮局办国际汇款,他们得把每一张美元的编号都要写清楚,美元的编号很长,他们就写啊写啊,一百多张的人家就核啊核啊。柳东说张小云你的拼音字母写得真好看,这些钱不会错寄到巴拿马去吧?张小云说除非巴拿马全民公决想变成加拿大的一个省,柳东说万一他们就是想要变成加拿大的一个省呢?张小云就朝柳东的脑门子上一指头捣过去,你酒还没有醒呢但是你这个人确实不讨厌。

  张小云帮柳东把美金汇走后就去剧组了,她喊了一声,得士,就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了。她的身段不亚于洪雨,还多出一分,青春,青春就是不用大规模地摆动屁股也照样让人感受鼓舞,但是她把的士喊成得士,居然跟老金一样,柳东一直不喜欢,全世界都叫的士嘛,你们为什么和大家都别扭呢?你们啦……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大生活55(1)

  府南河边,春风徐徐,柳絮飞花,艳阳薄云,燕语呢喃,人很多也很闲适。一个年轻太太一边吃香蕉一边把皮往地上扔,她身旁那个小男孩就把香蕉皮捡起来扔进果屑箱,小男孩说妈妈你平时是怎么教育我的,那年轻太太就抱起小男孩一阵猛亲,说妈妈正在教育你呀你今天是一百分,还有两个青年男女一边说一个电影一边嗑瓜子儿,膝上有报纸,瓜子皮就吐在报纸上。柳东慈祥地看着他们,多好的人民啊。

  来了一辆警车停在柳东的旁边,下车的是胡总和两个警察,柳东正想给胡总打个招呼的时候胡总对警察说,就是他,然后躲开了柳东的眼睛。警察很和气,你就是柳东吧?我们是不是换个地方说话?柳东说我正在上班,两个警察悄悄一嘀咕,其中一个说也行,我们到那边去。

  那边有石桌和石凳,柳东不无讨好地拂去石凳上的几片柳叶,请,请。两个警察并排坐下后一个拿出本子一个指指对面的石凳,坐。这样就把柳东坐成对立面了。

  “你认识金东民吗?”这是问。

  “当然认识了,太认识了。你们也认识他?”这就是答了。在随便哪个派出所的随便哪张办公桌上,这种方式的询问笔录都是一摞一摞的。

  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答:“从小学一年级认识的。”

  问:“他最近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答:“给过钱。”

  问:“多少钱?”

  答:“一万二千,美元。”

  (胡总插话,就是就是,那是我们买鸵鸟蛋的钱。)

  问:“你不要插嘴。钱呢?”

  答:“我寄到加拿大去了。”

  (胡总插话,我的天哪,加拿大不出鸵鸟啊,鸵鸟明明在韩国啊!)

  问:“你把钱寄到加拿大去干什么?”

  答:“我弟弟在那里受了枪伤,要钱救命。”

  (胡总插话,我的天哪!柳东啊柳东,我是从来没有坑你害你啊!我前世造了啥子孽了我遭这报应!我把一百多万的养殖场都修好了我等鸵鸟蛋一到就剪彩开张呀!柳东我一直说你是个大好人,你问问警察我说过你一分钱的坏话没有?)

  问:“胡彪,这个案子你自己来办吧,你来呀!”

  (胡总难过地低下了头。)

  问:“去,到警车那儿等我们。柳东,除了那个一万二千美元,金东民还给过你什么?”

  答:“没有了。”

  问:“再好好想想。”

  答:“没有了。”

  问:“你不老实。”

  答:“你才不老实!”

  问:“你要是这个态度我们只好换个地方说话。”

  答:“不就是去公安局嘛,我这些天尽跟公安局啊医院啊这些修理人的地方打交道了,又咋样?最多把要饭的贬成讨口的,人正我不怕影子斜。”

  问:“也有人斜不怕影子正的。”

  答:“你才不怕影子正呢。”

  问:“那我们走。”

  答:“你们帮我扫大街呀!”

  问:“你是真没见过鸡屙尿啊。”

  答:“你才没见过鸡屙尿呢!你把那玩意儿不要来吓唬我,那叫手铐,你给我好戴你给我不好取,使用警械是有章程的,我认识你们李建局长你信不信?”

  问:“你认识李建又咋?你认识安南老子今天照样拘传你!”

  记录人:“小叶子!这位师傅你看啊,我们一直没有把你看成坏人。”

  答:“我也一直没有把你们看成坏人。”

  问:“嗨你耍长了。”

  答:“你才耍长了,你耍得更长!”

  记录人:“小叶子!态度!这位师傅,我的这位师弟这两天一直熬更守夜的,说话呢是走了火,你就当这是我们的职业病,原谅一下?可是你说话也够冲的,也有职业病?”

  答:“你说对了,刚才我看见你们乱扔烟头我就生气。”

  记录人:“来,抽烟抽烟。”

  答:“等一下,老金是给过我一些冷暖风机。但那是我用皮鞋换来的。”

  问:“那是赃物你晓得不?”

  答:“我的皮鞋是干净的嘛。”

  问:“但是那些冷暖风机是赃物。”

  答:“但是我的皮鞋不是赃物,而且那些VKT也没有卖成钱,我是统统送人了。”

  问:“都送给哪些人了你还记得起来吗?”

  答:“反正我是讨厌谁我就送给谁,你要的话我那儿还有几台,全送你。”

  问:“这些冷暖风机你必须退赃,该要回来的你必须要回来。”

  答:“我都送人了我再要回来我成啥了?狗还不吃自己的屎嘛。”

  (柳东也是把烟头随地一扔。)

  问:“那你退钱也行。”

  答:“退多少?”

  问:“八千八百元。”

  答:“我上哪儿找老金去?”

  问:“我们这里有他的住址。”询问人将金东民的住址写给被询问人。

  答:“我真不知道那是赃物。”

  问:“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请看看这份询问笔录,如果没有出入,请签名,按手印。”

  被询问人阅读询问笔录,签名,按手印。

大生活55(2)

  ……

  柳东想这是不是又在做一个噩梦,狠狠掐自己一把,真正是痛了,真正不是梦。两个警察又对柳东说了很多的威胁的话和很多甜蜜语言,总之是恩威并举,一万二千美元和八千八百元人民币的赃款,要柳东自己掂量掂量,不管你认不认识李局长,自己的稀饭还是要自己吹,秉公执法是李局长经常教育我们的话,而且嘛,李局长的头上,还一串一串的有人管他,就算是安南那么大的官,没有人管他他也不敢胡作非为是不是?另外希望你抓紧时间,我们等不起啊,你那个胡彪贤弟可不是个普通人,你一个扫大街的怎么和他裹搅到一起了?

大生活56(1)

  老金的家境如此贫寒,以至于柳东敲开门后又退回一步看看门牌,有没有搞错。为柳东开门的那女人有一种憔悴而单薄的美,一种晃晃悠悠的不扎实的美,也就是说经不住琢磨的没有根底的美。柳东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杜鹃,不错,是杜鹃,她刚哭过,用眼睛问柳东:你是谁?柳东说我是柳东啊,我们是小学的同班同学啊,杜鹃的眼神一片茫然,柳东?我记不得了,班上好像有你吧?柳东问老金呢?杜鹃说被抓了,你要是来讨债的话,家里没有一分钱,你去公安局找他吧,说着就要关门,柳东说,我不是讨债来的,你让我进屋说行不行?怎么,老金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我?杜鹃迟疑地摇摇头,那你就进来吧。

  这个狗日的老金,在社会上可是个呼风唤雨人模狗样踩一脚九头跷的角色,没想到穷成这样,或者他在汉城的家很富有?那才是真家,主家,而这是个假家,支家,一室一厅的小单元,厅里一张饭桌一台小彩电一张小床两三把椅子,居然连沙发都没有,即使有也放不下,饭桌上悬一盏孤灯,比鬼火亮不到哪里去,一个小姑娘在灯下做作业,她比鱼儿大一些,她抬头看柳东的时候柳东发现她很漂亮,活脱脱一个三十年前的小杜鹃,成绩好品德好,被老师怂恿着满世界的剪彩。她认不出柳东来,是由于打小就没有正眼瞧过柳东。

  屋里有一般极端浓烈的异味,哦,泡菜。

  “柳东?我想起来了,老金说他帮过你,”杜鹃又哭起来,“帮帮老金吧,他不是一个坏人哪。”

  “我要是把老金当坏人,我到这儿干啥来了?”

  小姑娘愤怒了:“我爸不是坏人。”

  “晓得,晓得,我是太佩服你爸了!”

  ……

  有这小姑娘在场柳东和杜鹃就没法说话,柳东让杜鹃把小姑娘叉到里屋去,小姑娘被叉出去后杜鹃又哭了,说这孩子眼看就没有爸爸了。

  越漂亮的女人越傻,大致这样。因为很多时间都是热心的男人在帮她们想问题,她们的脑袋只考虑化妆呀穿着呀减肥呀不老呀傍大款呀这些个简单的道理,所以脑壳日益见方,人越漂亮脑壳越方因为帮她们想事的男人越多,到老了没有男人帮她们想问题了她们才决定自己来开动脑壳,但那时她们的脑壳早就生锈早就方得见棱见角拐不过弯来了!这个杜鹃简直不懂法,一万二千美元的官司绝不至于丢脑袋,他们最多枪毙他一条腿,哪怕两条腿都被毙了他还是孩子他爸嘛,简直没有章法了!不行,得帮她分析一下,那些人来擒老金的时候你在嘛,他们是省厅的是市局是分局还是派出所的还是治安联防的还是居委会的?他们总是要出示证件嘛,来多少人,带没带枪,对你们说话客气不客气,到处翻箱倒柜像不像鬼子进村,他们用的是逮捕证还是拘留证还是传呼证,给老金戴手铐没有,让没让老金带换洗衣物,等等等等,从这些蛛丝马迹中你我就能分析出老金案子的轻重来嘛。杜鹃于是一一据实回忆,我不知道他们是哪儿的但是头上都有锅魁那么大的国徽,说话还客气,也没有翻箱倒柜跟鬼子完全不一样,再说家里没藏粮食没藏八路能有什么好翻的,也没有给老金戴手铐也没有让老金带换洗衣服,他们用传呼证干什么老金早不用传呼机了。

  案情越来越简单了,所以说同志啊,平时应该多多学习法律呢,没让带换洗衣物那就是根本用不上,你一眨眼工夫老金就毫发无伤变本加厉地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当然他要是拒捕呀逃窜呀被一枪击毙了也是不用带换洗衣物的,同志啊,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清朝了,把你们老金推出午门,午时三刻,喀嚓一刀,不过杀老金这样的品种一般是在菜市口,人头落地,欢声雷动,千家万户喜气洋洋,可惜老金生在法制社会了,只要不是罪大恶极,要杀他起码要等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现在杀一个人要过多少次大堂你打听过没有?有些案子,法官都退休了还没有审结,长过了刘三姐门前那条河,你想可不可能不让他带换洗衣物?夏天热死了冬天冻死了谁负责?你我懂法噻,不该死的人在监狱热死了冻死了他们脱不了手,该死的人不是挨枪子儿死的是被热死的冻死的他们就更脱不了爪爪,所以带不带换洗衣物关系重大,老金离死还远得很,活到一百岁呢不敢说,活到九十多问题不是很大,你们最浪漫的事就是一起慢慢变老,然后一人坐一把摇椅在你们家楼下慢慢聊,一看你们女儿女婿也在旁边慢慢地摇啊聊啊,你想那是啥子光景啥子概念啥子影响?当然你们的孙子辈都在摇椅上开始聊了你们还舍不得死,那就显得你们太小心眼儿太不懂事了!你放心,成都这个弹丸之地没有我摆不平的,但是老金的事情如果捅到北京去了惊动了中央,那就不是太理想了,因为我很少进京行走,北京方面目前我们还没有人。

  杜鹃大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疑惑地看柳东,这些话我都很耳熟,老金常说的。柳东说我这儿也是跟老金学的,不过是一个安慰人的意思。

  小姑娘走进厅里说饿了,杜鹃就掏出些零钞吩咐她去楼下吃碗牛肉面,小姑娘说明天还要交复习资料费,杜鹃问交多少,回说三十二,杜鹃就到处找钱,里里外外找遍了说,我们和老师商量一下,缓几天交,行不?小姑娘勇敢地说,行。

大生活56(2)

  “我仔细想了想,”柳东说。“老金这人不会干什么大坏事,要不然早发了,你们也不会难到这个份儿上,不过他在成都汉城之间这么来回折腾,却对家里这样严格要求,回头我真要好好羞辱他。”

  “你说啥?他在哪儿来回折腾?”

  “汉城嘛,和美国大兵打官司赢那么多钱……”

  “你就听他吹吧,他回延吉老家倒是有几回,他妈病得不轻,他是想把他妈接到成都来治病,可是我们这个家你都看见了,他妈来了咋住呢?”

  “他没去汉城?他身上被美国大兵捅的洋眼儿我是看见的。”

  “还美国大兵呢,他和中国大兵打了一架才是真的,两边都喝醉了,那是一拨汽车兵,老金从厨房抢出一把菜刀,人家就从车里拿出一把改锥……后来人家赔了好几千块钱,老金说是给谁交住院费了。”

  丁爷!柳东的头嗡的一下,老金身上的刀痕是中国大兵用改锥捅的,地地道道的土眼儿。

  小姑娘下楼不久又兴冲冲跑回来,说爸爸回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老金出现在门口,见了柳东一下就振作起来,向杜鹃呵斥:“搞成啥子规矩了?咋连茶都不给客人泡呢?我一会儿不在家你们就没有王法了?”

  杜鹃叹口气,起身去沏茶。

  “算了吧老金,杜鹃你也别忙活,我不渴。”

  老金的西服还是笔挺,头发和眼神稍乱些。

  “老金,在里面没受啥子委屈嘛?”

  “受委屈?我?你去公检法打听打听!人家好茶好烟里外伺候着,一个处长还亲自和我那叫是促膝谈心,临放我出来还要摆酒设宴给我压惊,拼命赔礼道歉,我是一点面子不给他们,老金喝惯了自己的酒,点点滴滴在心头,居然把冤假错案办到我头上来了,幸亏是我呀,要是个普通群众他可怎么办!”

  柳东感受到了很少有的那种疲倦:“老金啊,他们来找过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咋出来的?”

  老金也一下子疲倦了:“他们真找你去了?唉,退回去几十年,我不成了叛徒了?革命烈士真不好当啊,这个狗日的胡彪,不在夹皮沟好好当他的土匪,祸害到你我头上来了。”

  “老金,是你我祸害了人家。吃饭没有?别把孩子饿坏了,走,今天我请客,嫂子也一起去。”

  “你我两兄弟吃饭,啥时候让你破过费?”

  “算了,老金,算了。小姑娘说说,想吃啥?”

  老金轻轻打自己一巴掌:“我这个人呀。”

  小姑娘说她最爱吃东北水饺和猪肉炖粉条。

  那就东北水饺和猪肉炖粉条!

大生活57(1)

  都吃饱后老金就把杜鹃和小姑娘叉回去了。席间,杜鹃一句话没有,也很少动筷子,她简直吃不动。望着她们的背影老金叹口长气:“杜鹃,从前多活泼的一只鸟,活生生是被我煸干了,我不是故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这人,病态?见不得那些比我富的人,可是更见不得那些比我穷的人,养成了爱做好事的恶习,你我常说的那句话,自己过得只比鬼火亮一点儿,还假装太阳照别人。你说奇怪不奇怪,自己冻得稀溜稀溜清鼻涕流成河了,可是看着被你帮助的人暖暖和和的,心里就比蜜还甜,他们不该送我进监狱该送我进疯人院。”

  “不管怎么说,你到底还是出来了。”——老金啊,你可知道我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么美丽……二锅头很好,迷糊在二锅头里跟迷糊在剑南春里,完全是一回事。

  “他们说我的案子还不成熟,只好放了我。那些美元的事,先不说它,那些冷暖风机,我确实把你坑了,可我也是被别人坑了呀。在局子里,我开头还想,雷锋的枪,我一人死扛!最后还是没扛住把你吐出来,你没进局子你不晓得,那拨警察之会审人,不打你骂你,给你烟抽还给你吃方便面,就是不叫你睡觉,你刚想迷糊人家就给你上烟,嗨哥们儿醒了醒了抽烟抽烟,人家可是轮番回去睡觉轮番上阵,我是一人孤军奋战,大刑伺候甚至美人计我都不怕,瞌睡虫我是最惹不起,故尔把你吐将出来,再说我还想起你的很多坏处,越犯困我就越恨你,当然我的冷暖风机是坑了你,可你的皮鞋坑得我更加惨烈,我的全部亲朋好友全部邻居,前后左右从一楼到顶楼,从看门的大爷到扫楼道的小工,但凡是用脚走路的,从蟑螂到耗子到四脚蛇到蜈蚣,都是穿的你的皮鞋,我把那些皮鞋一双一双活生生骗出去我容易吗?穿帮断线掉跟儿腰折,还有一大一小一顺风的简直无奇不有,这他妈做皮鞋的真是太有想像力了!人家找上门来退货我就假装牙疼,疼得他们也没招只好算个球的了。”

  “那些美元是咋回事?是人家给你买鸵鸟蛋的吧?”

  “是,鸵鸟蛋,鸵鸟蛋在他妈哪儿呀?在南极洲吧?我给你说实话我连鸵鸟蛋是方的圆的我都不知道,我就没见过。”

  “那你还撺掇别人修起一百多万的养殖场?”

  “我最早是撺掇他们修养鸡场,人家偏要养鸵鸟,现在他们也就只好养鸡了,鸡蛋我倒是真见过,椭圆的嘛,嘻嘻嘻嘻。”

  “那你为啥骗人家钱?为我?”

  “为你?你算老几?我那是为我妈,老太太一人在延边老家当时正苟延残喘。”

  “你的老家不在汉城?”

  “汉城是在拉丁美洲吧?怎么我说啥你信啥呢?我要给你说从明天起地球反转了你信不信?从今往后我们活一年年轻一岁最后活回娘胎里你信不信你个傻瓜!最后再往回几千万年你从娘胎里拱出来遍地是恐龙你信不信?今天你我两兄弟都说实话,我妈苦一辈子了,一身都是病,咱得先拣那最要命的病先治对不对?但是最要命的是我没有钱。我小时候你也知道,我妈心情不好常揍我爸,可从来不揍我,只有一次我把给我爸买中药的钱从处方里划掉几味,用余钱去买些点心用以裹腹,我妈才终于要揍我了,手都举起来了可她突然就哭成个泪人儿,好像是我揍了她,知道为什么吗?大冬天里我穿的是空心棉袄,就是棉袄里面连衬衣都没有一件。从小穷到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家是轮流享受,你我是住在河南河北了,东边好了西边好了都没有你我一分钱的事你我只好眼巴巴看,这时我就想起那二胡了,我是假装富有人家是假装贫穷,开一个破面包车,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车钥匙都磨成锥子了,你用挖耳勺就能把那车打燃,可是你知道那个胡彪贤弟在外面有多少情况吗?我是一个南瓜抱到老了,你把你的南瓜还抱丢了,可那个胡彪抱过多少瓜你知道不?南瓜北瓜冬瓜西瓜见瓜就抱连他妈丝瓜葫芦瓜黄瓜苦瓜都不放过,抱一晚上给多少钱你知道不?你说这种王八蛋我不把他变成鸵鸟蛋我不是傻瓜蛋吗?那十万块钱我是骗到手了,正准备接我妈回成都时她老人家死了,死在井边上死得很凄凉,当时她是想用一只很小的吊桶从井里吊起一桶水来,那个桶小得最多够装一泡骡子尿,还必须是小骡子,我妈常在屯子里吹牛说我们家当年在成都如何风光,孩子他爹一死才把局面死得恶化了,可乡亲们的白眼哪,你们老金家也有今天哪!我就算计好了,用这十万块钱给我妈修一座坟,比屯里最风光的活人住的房子还要漂亮还要喔哟,让我妈死后一雪一生羞!可怜我老金,不到四十岁就成了孤儿。你放心我把什么都算计好了,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杜鹃单位上的,我也没啥私人财产,我给我妈修了一座十万块钱的坟,你们以后要查封我的财产搞啥子拍卖,你总不能拍卖我妈的坟!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就在这时我收到田庆从加拿大给我的信,我不喜欢柳西我喜欢你,我也不指望你们能还上我的,噢不,是胡彪贤弟的钱,这一回是狗毛出在牛身上了,你们转圈儿找去吧?我翻过刑法,十万块钱,最多判我三年,仔细一算,一月折合二千七,政府还管吃管住,你说这二年哪儿找这么高薪的工作这么合适的买卖?你这个人,好!将来不管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你我照样倒那些冷暖风机鸵鸟蛋,还有皮鞋,不管天使还是魔鬼他总要穿鞋对不对?”

大生活57(2)

  这顿饭一共吃了六十二块老板说给六十吧,老金假装去掏腰包又诚实地笑了,柳东我连一盒烟钱都没了。柳东说我也只有一百元,幸好你的女儿不爱吃海鲜。柳东把老板找回的四十元钱硬塞给老金,刚才我看见杜鹃翻箱倒柜寻摸钱,你女儿明天要交复习资料费了,别人都交了她没有交,你想想你女儿心里会多难受。

  老金就笑了,我们家拖欠学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就那样,我们家英子,届届当班长,像极了她妈小时候。只有一点不像她妈,她班上所有人都入队了不像我小时候被她妈拒之队外。

  他们出了饭馆往回走。夜风很凉。

  “前几天我们家发现一匹死耗子,知道怎么死的吗?”

  “你给人家下了药。”

  “我连我妈生病我都没钱买药哪儿还有钱去管耗子的生老病死?我跟你说我们家耗子是给饿死的,它们掀不开泡菜坛的盖子嘛。噢,拜托一件事,我可能随时再进去,等我出来英子该上中学了,你随时去看看她们俩娘母,给她们洗洗耳朵,你洗起耳朵来比我诚恳比我好听。”

  柳东心里,冰似的凝固着一滴泪。这就是老金,只比鬼火亮一点儿,假装太阳照别人,最后给杜鹃和英子留下的,连鬼火那点光都不如了,像萤火虫一样,屁亮屁亮的。但那也是光。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

  第二天柳东一下班就直奔老金家,他凑足了一千元去解老金一家的燃眉之急。他进门时几个警察正看着老金转过去转过来地收拾衣服和洗漱用具,看样子老金的案子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老金说我能不能给我的老南瓜留张条子?警察和气可亲地说留吧留吧,老金到处找信笺,却没有,然后翻出女儿的作业本,写起啥来,一串一串泪水往下滚,老金写完后褪下手上的戒指,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桌上,狠狠擦干眼泪,警察说还是带点钱,那里面用得着,老金说我不相信改革开放的监狱里能饿死人,先不用铐我,你们看我像是要逃跑要拒捕的人吗?等我上了车再铐行不行?叫老邻居看见还以为是杀人犯呢。老金最后说,柳东,我和杜鹃当年耍朋友的时候,她全家反对,我们和她全家扯破脸了,十多年了没来往,我这人,一辈子好强,到最后还是被她家里人看了笑话。我走了柳东,警官先生,快走噻,我家老南瓜马上下班了,上次你们非正式地来,她就哭得死去活来,现在看见正式的了,她咋整?柳东你等等她,好好安慰她受伤的心灵,你就告诉她,老金走得很从容,微笑着上路的,警官先生,带路。

  柳东说:“等一下老金,你听我说,谁也看不着你的笑话,懂我意思吗?他们看不着!”

  ……

  老金留下的信是这样的:

  鹃,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就和英子划船回娘家去,你叫英子划一条小船先进去,你再划一条大船划进去,狠心的老财主夫妇心肠再黑,也不至于不认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亲外孙女而将把你们母女俩叉出去。另外你想离婚的话,我分分钟签字同意。东民。

  杜鹃看这张字条时先是扑哧一笑,然后默默哭。

  柳东说你当初是看上老金啥了?舍弃了财主家的优裕生活跟了老金,很可能是看上老金那张嘴了,那张永远也不吐象牙的嘴,还有一颗很调皮很欢乐的心,太可能了。是这样吧杜鹃?

  杜鹃说我也不知道,我跟老金好的时候他比现在还穷,连西服都没有呢。

  柳东把一千元钱给了杜鹃,说这是老金留下的,说杜鹃,你等老金十天,最多半个月,他不回来了你再划船回娘家去,相信我,最多半个月。

  杜鹃怔怔地看了柳东许久,说我想起你来了,我们班上有你,那时候你很瘦,对,对,有你,你跳高还跳不过我,跑也没我跑得快,对,有你,你叫啥?

  柳东。

  对,对,有你,柳东。

  柳东就走了。有你,对,对,有你有我有明天。

大生活58(1)

  刁德三斜叼一支烟,腿跷在办公桌上,还是用马刀剔指甲,还是把香烟往屋角弹,屋角还是一片脏乱差。

  “当初我是又哭又喊要买你的房,你呢,又哭又喊不肯卖,现在是反过来了,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像流星哗的一闪,”他用马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幅度的亮闪闪的弧光。“我现在对买房兴趣不大了,你那房子的地段,不如我当初幻想得那么好。”

  柳东冷眼看刁德三,这家伙大概要狠狠杀价了。柳东也曾经是生意人,来个买主先把你的苹果说成一塌稀哩糊涂,明明你的苹果一个个长得鲜活光亮,他却说你咋知道它和人不一样呢外面看个个都挺好可谁敢说自己肚里没虫?一席话儿说得你难过地低下了头他才问你,这个烂苹果多少钱一斤?柳东心想你这些小名堂小把戏小摆杂居然耍到我头上了,就不卑不亢说:“我是既没有哭也没有喊,你忙你的,我到其他公司再转转。”

  “你再坐坐,生意不成仁义在嘛,你看你这次来,我给你沏的是龙井,你好生问一问我的手下,啥子人才有资格喝我的龙井?高老板死的那天你去了,你是他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客人,我看你们关系肯定不是一般化,你们都说了些啥?”

  “没啥,就是嘱咐我要把大街扫干净,不要辜负六百元一月的工资,他还能说啥?”

  “你在拿我开心哟!唉,你当初要能从他身上拔根儿毛,那就比一幢楼还粗,现在后悔了吧?”

  “从一个快要死的人身上,你拔过毛?”

  “拔过,不过没那么粗。从高老板身上,谁都恨不能一把一把去薅毛呢,反正他那些毛来路都不正。”

  “你们在他病房外等着的那一拨人,都是薅毛去的?”

  “不全是。我想你现在又是等钱要救谁的命吧?除了你弟弟,谁的命这么值钱逼得你又要卖房了?你只要给我说实话。”

  “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那我还是帮帮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宝塔。不过上回我拔的毛细点儿,吃了亏,这回我要拔根儿粗点的,当然你我可以缓几天成交,你还可以再到处打听一下,有比我出价更高的买主没有,他高出我一块,我就给你加十块,我说话算数。”

  柳东心里在飞快地盘算。

  “那我们还是按老规矩,你说你这回救人需要多少钱吧。”

  柳东又盘算了一阵,心肠一黑牙巴一咬,说了一个很天文的数字。刁德三皱皱眉头,心肠一黑牙巴一咬同意了。这笔钱可以救两个老金出来呢。但是柳东并不感激刁德三,他总疑心这痛快后面隐藏一个高深莫测的阴谋,他吃不透。

  他们在交易所办好手续后柳东问刁德三,我什么时候搬出去?

  “不着急,但是房租要从今天算起。其实我也根本没打算赶你搬家,你真以为我看上那几间破房了?”

  “那你买它做啥?”

  “说了你也不懂,但我还是告诉你,你那个院子你懂吗?院子。今天是八号,下月八号我派人收房租来,对你,我温柔点,八百块钱一个月,嫌贵你搬家,你我都是不讲价钱的人,是不是?”

  柳东盘算了一下那么大致是这样,他扫一个月的大街,然后和鱼儿不吃不喝还不用水用电,他能在刁德三的房子里住三个星期,还有一个星期就和从前的鱼儿一样,成一条大鱼儿,带了鱼儿到处闲荡去看人吃盒饭。他的火气就蹭地上来了。

  刁德三看看手表,走向他的车。这次他没送柳东,因为柳东手中的不是现金而是一张卡。

  “刁德三你等一下。”

  刁德三看得很清楚,柳东的眼中有一种赤裸裸的仇恨。

  “这一辈子你帮过朋友吗?”柳东问。

  “帮朋友?什么朋友?”

  “你有没有朋友?”

  “有啊,但是我交朋友都十分小心,要不然我会像你一样难到卖房的份上。”

  刁德三上车了,柳东这才想起,不久前刁德三坐的是富康,而现在是帕萨特了。

  大约也是在这时候,鱼儿正在掏空小瓷猪肚子里的最后一分钱,还拎着两只啤酒瓶,准备去卖,她的作品要去参加日本的国际少儿绘画大赛,她寻思这些钱是够报名费的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下雨了。春雨。那么是天使哭了,瞧这一家子,这边在卖房,那边在掏空小瓷猪的肚子,好可怜人哪,天使就哭了。天使怎么如此心软呢?为这么点儿小屁事也值当哭,地球早被哭成水球了,把大家都哭成电视上的孟加拉,我们这边的和他们那边的都在水里扑腾或者坐在屋顶上发傻,天使你得心肠硬一些,睁一眼闭一眼的很多事情你假装没看见,这样人类才能偷鸡摸狗地苟活下去地球也才能半干半稀地转下去。所以,天使,你别哭了,柳东和鱼儿还扛得住,柳东和鱼儿不想把大家都连累成电视上的孟加拉。

  柳东在胡彪面前打开那个沉甸甸的提包,十摞百元大钞,一摞一摞数给他看,然后收起来,对胡彪说,剩下来就是你的事了,总之老金不出来,你就一分钱都从我这儿拿不走。故尔胡彪就比柳东还着急起来,在公安局把胸口拍得噼啪乱响,说以前是误会了,撤案,撤案!那警察冷冷地说,你以为公安局是你们家开的?你说撤案就撤案了?胡彪冷笑着说,那我就找一个开公安局的人来!拿出手机拨一组号,走到门外去嘀咕了好一阵,进门来把手机给那警察,警察接过手机,嗯呀唔呀好一阵,把手机还给胡彪,你可真是手眼通天哪,那种轻蔑和嘲讽,溢于言表。然后是填表,签字,画押,盖章,事情很快妥帖。胡彪说这下行了吧?你我清帐。柳东说我得看见老金本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我还是按生意场上的规矩来。胡彪说,走,走,马上去看守所。柳东心想,十万块钱才够你抱几个瓜呀,看把你急得哟!柳东反倒是不急了,他站在看守所门外,由着胡彪一阵的里窜外跳,老金终于出现在看守所的门口。

大生活58(2)

  老金变了。老金进去时穿的西装西裤领带啥的,变成一件破毛衣,皱巴巴的裤子很长,裤腿就卷起来,皮鞋成了一双步鞋,缩着头,在尚有寒意的春风里浑身紧成一团在哆嗦,只那眼神一如既往地倔强峥嵘。胡彪从柳东手中拎过提包就要走,柳东说别忙包你要给我留下,吃瓜子儿吐皮这个道理你不懂?胡彪走远后老金很轻蔑地向他的破面包车啐了一口,说了一句很震撼的话:

  “我收拾胡彪,是杀富济贫,他们从前杀富济贫的时候算革命,怎么到我这儿就改成诈骗了?”

  “你是生不逢时嘛。当然生逢其时你也早当叛徒了,逮进去不用坐老虎凳也不用灌辣椒水,困你三天三夜,你就要把我党从总书记到基本群众都一一供将出来。走,上哪儿喝两口?再给你置身行头,让杜鹃看了心疼死了你这身打扮。”

  “你哪儿来的钱?”

  “不提钱了吧。你走的那天杜鹃表现得很坚强。”

  “哪天呀?不就是昨天嘛。”

  “度日如年,恍若隔世,老金,给你猜个题,狗撵兔子的时候谁更急?都急,因为兔子被撵上了要被吃掉,狗撵不上兔子要被饿死,生死悠关,谁敢不急?故尔狗也急兔也急。”

  “生活嘛,就是你也急我也急,嗨,真冷。”老金原地跑起来,还转着圈,“那里面更冷,夜也特别长,一纳米一纳米地挪到天亮,早点的馒头还被牢头给洗白了。你说说,你我如此聪颖的头脑,如此出色的智商,它怎么就没有一个如花似锦的下场呢?我想了整整一夜,想明白了,你我还不够坚强,就是说屁儿还不够黑,可惜你把我捞出来捞得太快,你要再晚来几天,我能成思想家了。”

  “晚来几天?”柳东哈哈大笑,“你撑得过来吗?还思想家,你他妈的还能记住自个儿是谁就谢天谢地了!”

  “那里面的事情真好玩,有个年轻人被一泡尿憋得双脚跳也不敢去马桶那儿排便,活生生是被憋哭了,知道为什么?他怕牢头嫌臭,我让他做了一会倒立他才好受些,后来我用我的衬衣给他换了排便权,你再晚来几天我一定得组织一次起义,绝对把牢头狱霸推翻球,让难友们自己当家作主人!”

  柳东拍拍老金的肩膀,再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梁教授从鱼儿的很多画中选出两幅,准备送去日本参赛。鱼儿说梁爷爷你看哪幅更好些,教授说我看两幅都不错,鱼儿说还是只送一幅吧,我只有一幅画的报名费。鱼儿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教授帮她一五一十地数,还差三块钱,鱼儿说梁爷爷你借我三块钱行不行,我们家没钱了,我柳西叔叔和外国人打架了,我柳东爸爸把我们家的房子都卖了,教授说要是我没有三块钱呢?鱼儿说那就算了,我们等下回嘛,教授就把鱼儿抱起来,说鱼儿啊,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从今以后你不能叫我梁爷爷了,就叫爷爷,嗯?鱼儿说,爷爷。

  从那以后鱼儿就叫梁教授是爷爷了。

大生活59(1)

  柳东坐在屋檐下给鱼儿洗衣服。

  这院里的花花草草他看它们四十年了,一年年的花开花落,一年年的草青草黄,院墙角下的青苔,瓦愣上的衰草,屋檐下有一个燕子窝,荒芜得像塞外的古长城了,柳东小时候是有燕子的,年年有,后来不咋来了,后来再不来了,那一排花盆,是柳东有妈妈的时候有的,盆里现在长的是草,到秋天却往往还有黄色淡紫色的小花,花盆下曾经弯曲地有一条小蛇,柳东用火钳夹起它来,柳西主张把它埋了,他们就挖一个坑把它活埋了,柳西在那坟上使劲跳,意思怕它再钻出来,故尔把土夯实,这院里的什么地方肯定还有两只乌龟,丁爷送给柳西玩的,放在洗脸盆里,加些水,一小把米,能听见乌龟嚼米的声音,咔咔的。脸盆放在院里,有天夜里一场暴雨,天亮了盆中水满了乌龟没有了,院门无缝乌龟爬不出去的,它又也不会上墙,但是他们找了几天没找着,就算了。总之这些都不是柳东的了,再不是了,但是,不是就不是吧,算了。

  院门开得静悄悄。柳东抬头时张小云站在面前,很发愁地看他。

  “你们那部戏拍得怎样了?”

  “正在做后期。”

  “给你发的什么角色?好姑娘还是坏姑娘?”

  “郑导说我的戏不好。”

  “他敢!哪天你看我不当面修理他。”

  “不好就是不好嘛。”

  “不好就不好,有戏就行。”

  “柳东。”

  “你说鱼儿这个小傻瓜,她居然想自己洗衣服了,洗得干净吗她,给老子浪费洗衣粉。”

  “柳东!”

  “这次戏没演好没关系,哪天我再当一回贪官污吏,再把你划拉到哪个剧组去,继续深造,十年铸一剑嘛,像你这种情况,大器晚成也是有的。”

  “柳东!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柳东想,这就是再也封不住她的嘴了,他有预感,因为张小云的目光很不祥和很不友好,她说出的话会很伤人,但她就是用嘴巴打雷柳东也只好乖乖听着。天上打雷你可以捂住耳朵,张小云打雷你却是连耳朵都不敢捂的,她比天厉害柳东是领教得太多了,她要说就说吧,算了。

  张小云的口气却很平淡:“我去给剧组拉赞助的时候那个大老板看上我了,这些天正在拼命追我。”

  “噢,只要他不姓胡就行,那个狗日姓胡的专门……”

  “啥意思?”

  “没意思。”太没意思了,大老板追穷姑娘,黄世仁追白毛女,追得她往深山老林跑,其实何必呢?黄世仁又有钱又是个单身,钻石王老五嘛,人长得假了些但钱是真的噻,看上你是你的造化,你跑啥?何不嫁到黄家去,上穿旗袍下穿鞋。湖南那边发明的歌,湖南尽出奇人:乡下的姑娘进城来,打着赤脚跑得快,何不嫁到城里来,上穿旗袍下穿鞋。

  “柳东,我晓得你现在需要钱,只要你开口。”

  “谁不需要钱了?”

  “可是谁难到卖房的份儿上了?”

  “是啊,谁啊?那样子的不懂事!小张姐姐我看这个问题是这样的,那个大老板喜欢你,只要嫁过去不是二房,那你就嫁!”但是没有领到结婚证以前,你连裸体都不给狗日看,或者只给他晃一眼,看得到,搞不到,心如刀绞。他现在追你就跟狗撵兔子一样,只要你不是很反感这狗,你就假跑一阵,让狗捉去,从此狗兔同窝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是你绝不可以听狗的空口许白愿,什么时候把母狗离了娶你这个小乖兔兔,那你就比电视上那些女傻瓜更傻,人家是傻在明处傻在你前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傻给你看了,你还要一板一眼一模一样前仆后继地傻下去,老子我越同情你越看不起你。

  柳东感觉到一种对张小云深深的怀念,她要走了,参加他们那边了,柳东提前就开始怀念她了,但是他能干些什么?只要他开口?他敢开这一口吗?她要走就走吧,算了。当然她走之前还敢在厨房洗澡还敢不闩我们这边的门,那你就不要怪柳东不仗义了,柳东也是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嘛。但是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和深藏在哪里的两只乌龟,再不是柳东的了,不是就不是吧,算了。

  “小张姐姐,其实有钱人也不都是坏人,即便是坏人,只要对你好,也就行了,你不能苛求他去热爱全人类吧?我这么些年我只和警察说台词,可我给你说的全是贴心话。对了,你们那个戏什么时候播?

  鱼儿的衣服其实已经洗得很干净了,但是柳东还在假洗。张小云把盆子端过去,三爪两爪搓一下,三把两把拧干,往铁丝上挂晒的时候哭了。

  “柳东,你为啥把房子卖了?”

  “柳东,你一天到晚装疯迷窍的你以为你算老几?”

  “柳东,用你们成都话说你龟儿是鸡脚神戴眼镜假装正神!你是王八蛋!”

  张小云哭回她的房间后就把房门砰地一关,柳东端一盆热水进了她屋,也是用一条洗脸巾恶狠狠地搓了拧了拿给她,你给我擦擦脸,咋,还要我亲自动手?给我使劲擦,擦清楚!张小云擦完脸后把洗脸巾往地上一扔,说柳东你是个大混蛋。然后就冲出去了。

  混蛋就混蛋,只要没有混成鸵鸟蛋。

  柳东心里镜子似的透亮,张小云是看上我了,当然我也早就看上了她,但是我敢接招吗?首先她的脾气怪得连她的亲生父母都可以骂来骂去,其次说话像打雷,再其次,她跟我吃方便面能吃多久?

大生活59(2)

  柳东是有过夫妻生活的,李圆圆虽说最终抛弃了柳东但说话总是轻言细语,对不起我今天刚绘了彩指我不能洗碗,对不起我今天赢了人家,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你咋又不洗澡呢?谨防老娘一脚把你蹴到隔壁去,但总的来说李圆圆还是温柔的时候多于暴烈的时候,对不起我们分居一段嘛你看呢?

  柳东心想,和张小云苟且一下是可以的,但相许终生是不可以的,你在扫大街人家被大老板追得呼儿嗨哟,她一旦顶不住了投入人家那边的怀抱,揪心揪肺痛了的就只有你,故尔我们这边的不动真情才是硬道理,花花绿绿你们满天飞你们的,你们飞得再好看也架不住我们不看。两个蝴蝶飞起来,梁山伯与祝英台,财主家的儿女也是不开眼,居然殉情,死成千古绝唱,我们穷人家不来这一套!我偏不殉什么情,我死了鱼儿咋整?再说为张小云和洪雨这样的婆娘去死,我犯不着!

  要找啊,还得找杜鹃这样的好女人,只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闲着的姐姐妹妹,哪怕是小姨子,也——行!

大生活60(1)

  老金这匹老鲨鱼的真面目彻底暴露以后,也就再没有必要躲躲闪闪了,故尔天天浮在水面上换气。柳东和他去丁爷的小饭馆喝酒,这些日子尽忙活些怪头怪脑的事,就把丁爷忽略了,那哪儿成啊?老远就看见小饭馆外一块纸牌在风中翻飞,走近一看,纸牌上说“休息”,隔了玻璃再往里一看,丁爷坐在一张餐桌后发傻,推门进去后丁爷木讷地说,吃什么喝什么自己招呼。很明显的气氛不对,问丁爷出啥事了,丁爷只发傻,再问燕子、春草和小文呢?我把她们放假了,究竟是咋啦丁爷你倒是说话呀,哎,邱大姐走了,也没言语一声,走了,好好儿的,说走就走了,这人哪,唉,我想为她戴一块青纱,我没那名分哪我,邱大姐人呢?在家里停着呢。

  老喜鹊死了,这世上从此少了一种令人高兴的喳哇。

  老金拿来一瓶江津白和三只玻璃杯,他们就默默地喝起酒来,没有什么安慰话说给丁爷,丁爷是山,一辈子的风风雨雨,山还是山,这一道大坎迈不过去的话,他还敢是丁爷?这时候很大一拨臂戴青纱的男女涌入,咋咋呼呼的,老板呢?谁是老板?丁爷呆呆看他们,说事吧。你是老板,那好,邱玉香的抚恤金,你准备出多少?

  闹一阵柳东闹明白了,这拨人是邱大姐的亲戚。邱大姐不是孤身一人嘛?怎么一下子死出这么多亲戚来?

  这拨人把小饭馆四下里坐得满满当当,很刁蛮的样子,乱七八糟说着他们的道理,邱玉香是被这饭馆活生生累死的,你们赚那么多钱剥削邱玉香那么久,总不能一毛不拔呀,有钱人都这么心狠么?你看他们还在这里喝酒哟,是嘛,居然连祭幛都没有送一幅,嗨,老板,你开腔噻?他稳得起哟,我们天天来坐起,叫他生意搞球不成……

  老金挺身而出了,你们讲理不讲理?

  这就是正在讲,我们不讲理,早把这个饭馆砸个球的了。

  洪雨大口喘气跑进来,丁爷,丁爷!洪雨然后为丁爷揉背,丁爷,丁爷……她一眼都不看柳东,假装没有柳东这么个人,她向老金还点了一下头,却没有理睬柳东,柳东心说去你妈的,老子我也用不着犯贱去答理你,正这么想时洪雨说,柳东,你和老金去看看邱大姐的灵堂,看还缺什么不缺,哎,哎,柳东忙不迭地应着,老金,走,走,洪雨,丁爷交给你了,老金,走!

  邱大姐的灵堂,是柳东见过的最简单的灵堂,正面墙上一张五寸的彩照,邱大姐在绿蜻蜓幼儿园和一群孩子的嬉戏场面,余者空空荡荡,墙皮剥落得见了红砖,屋正中一张灵床,床前一只木凳上摆一个拳头大小的香炉,两根特别细的红蜡已是烛泪流尽东倒西歪了,但这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灵堂,因为邱大姐本人正坐在自己的灵床上抹眼泪。

  邱大姐是假死,医学上叫作假性死亡。

  邱大姐假死后她的那些从不往来的亲戚们把什么都分了,存折,家具,连茶壶都拎走了,邱大姐手上的一只破表也被捋下来,为了一台十四寸的小彩电和几件旧家具吵了整整一夜几乎要去厨房抢刀了,幸亏刀也被分了要不然早就砍将起来。房东说你们不能把死人停在这里,要送殡仪馆,他们说,送殡仪馆你出钱哇?说得房东难过地低下头去。

  老金叹口气说好悬,幸好没送殡仪馆,要不然那里的冰箱早把邱大姐冻成真死了,这帮子狼心狗肺的东西还真是救了邱大姐一命,就像好人经常要干坏事一样,坏人也经常干些好事。

  邱大姐的亲戚们回来了,丁爷答应给他们二万块钱的抚恤金,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可是顷刻间目瞪口呆,就是那句老话——你死得好好的,怎么又活了?

  柳东定定神,很严肃的样子:“都来了?晓不晓得我是干啥的?”

  “你是干啥的?”

  柳东说:“你管球老子是干啥的?我告诉你们,谁从这屋里搬走些什么……”

  老金说:“是抢走些什么。”

  柳东说:“谁从这屋里抢走些什么,马上给老子搬回来!”

  老金为虎作伥说:“你们千万当心,哪怕少一根儿筷子,我把你们统统抓起来,这叫入室抢劫懂不懂?先说说,存折在哪儿?”

  “我们分了。”

  老金说:“分得很快嘛你们。我手机没电了,柳副局长,借你的我用用,我看先叫所里把他们扣起来,省得再回头一个一个找他们,麻烦。”

  柳东说:“还是先看看他们的态度。”心里直打鼓,万一被这拨人看出什么破绽,呼啸着冲上来把我们一阵乱捶那也是白挨,毕竟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眼看这拨人已然露了怯,老金更是穷追猛打:“你们这叫团伙抢劫,在量刑上是要罪加一等的,学过《刑法》吗?趁这几天还能自由行走,抓紧学一下。你们当中如果有人从前进过局子,就叫作是有前科的,这就很麻烦了。”

  有个嘴巴很大的看上去还入目的婆娘说:“我们把东西和钱还回来嘛。”

  老金勃然大怒:“东西?钱?你看你们这些法盲!那叫赃物和赃款,至于这个案子咋定性,看你们表现了,定成团伙盗窃那是绰绰有余,要定成抢劫嘛,还要和法制科的金科长商量一下,定成抢劫你们狗日事就出大了,前两天的《成都晚报》看没有?一个傻瓜就为想抽烟就抢了一包烟钱结果是啥子下场?三年收监执行,你们算算你们抢走的东西折合成多少包烟了?我们刚才没有打你们骂你们嘛?”

大生活60(2)

  “没有没有,”大嘴婆娘说。

  柳东看老金的目光中充满赞赏,看大嘴婆娘呢目光就有些色,可惜这个婆娘了,居然长得表里不一,再仔细一想,有表里如一的婆娘么?有么?

  老金说:“那就好,不要回头再反告我们一个刑讯逼供罪。”

  “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们知错改了还不行?”大嘴婆娘满面媚气。

  柳东砰然心动了,如果实行走婚制的话,这样的婆娘也是可以走她一下的。老金却浑然不为色所动:

  “那就都给老子滚,两小时之内,赃物赃款,一点儿不少给我退回来。”

  大嘴巴婆娘有些忸怩:“那个彩电我们卖了,它不好分嘛,卖给一个流动收荒匠了,现在到哪里去找呢?”

  “卖了多少钱?”

  “二百元。”

  柳东正想说那就还钱老金说:“这就是我们柳副局长刚才说的态度问题了,旧的找不回来,买一个新的嘛,你们还瓜不溜秋站这儿干啥?还不赶快去退赃赔赃还等啥?等我给你们泡茶?连茶壶都被你们抢走了我拿尿壶给你们泡茶?”

  那拨人故尔鱼贯而出。柳东说等一下,把你们戴的孝都给老子摘球了。老金啊,进过局子的人,他就是不一样,你当初就是这样被警察谈话的?老金说差不多吧,从琢磨鸵鸟蛋的同时,老子就在琢磨刑法呀刑事诉讼法这些名堂了,总之先要规划好自己的下场,这一琢磨,顷刻间长学问,同志,不学法不行哟!柳东说老金,万一人家发现我们是假冒伪劣的公检法了你咋整?老金说最多判你我一个防卫过当,老金还要抒发什么的时候邱大姐说话了:

  “你们去问问丁大贵,他还要我不要?”

  这就对了,死过一回的人,从阴间到阳间来回一比较,自然就明白很多道理,就伟大和正确起来,这还不把丁爷高兴死了?打从知道邱大姐夭折后丁爷就傻得快不是山了快成丘陵了。

  老金说邱大姐,我们这就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的把你送过去?柳东说不行不行,丁爷的高血压本来高,一看邱大姐没死,老家伙的血压往上冲一冲,听说邱大姐真要跟他过了,血压再往上冲一冲,说不定先要办他的后事了,这件事要缓一些时候,缓上一两个钟点的邱大姐你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第七部分

  露易丝非常喜欢鱼儿的画,鱼儿也非常喜欢露易丝,她第一次和外国人打交道,所以很高兴,但是露易丝问鱼儿说你为什么把这样画成那样的时候,鱼儿就不能做很好的阐述,鱼儿说它就是那样的嘛,露易丝说为什么,鱼儿就开始支吾起来,总之露易丝像电影上的联邦调查局,反复盘问鱼儿。

大生活61

  在丁爷的小饭馆里,从前的那些穷朋友正在千方百计安慰丁爷,旧厂长说,丁爷,我们都晓得你和邱大姐迟早是一家人,这是老厂的兄弟伙门凑的份子,大家都不容易所以你也别嫌少,老苏说丁爷,你现在这个样子简直不像你,我们以后还是天天喝酒,下棋,我要再敢赢你一盘,我是乌龟和王八的杂蛋,总之什么不是人话老苏说什么,王鹏举说丁爷,其实你的条件挺好的,等把这一阵子的难过劲儿过去了,我给你登报纸征婚,你的终生大事包在我身上,云云。

  柳东、老金和另一拨人在厨房里大忙特忙,老金并且指挥众人把所有的小方桌拼在一起,酒呀菜呀摆得满满当当,老金说,邱大姐都死了这日子你我还怎样往下过?不过了!冰柜里的鸡鸭鱼肉,连厨房里的最后一滴酱油,今天我们都把它洗白然后作鸟兽散,从今以后天各一方,彼此再不见面免得又想起伤心的往事来,丁爷,来,起,起!洪雨你在想啥?来,扶扶丁爷,王鹏举,除了开洒水车你还会干点儿别的不?来,帮着扶一下丁爷,丁爷你看你你看你,化悲痛为力量嘛至少我们还有梦,都坐起坐起,洪老板你是咋了?我倒真是想搀你一把呢可是男女授受不亲,我这人表面流氓,其实之传统之保守!王鹏举你给我起来,那是邱大姐的座你咋如此没有眼水?人家尸骨未寒你就撤人家的席你说你还有心肺么?

  总之在老金很夸张的咋咋呼呼中这顿丧伙就开席了,老金致祝酒辞,各位,我们今天不把丁爷吃垮说明我们太拙劣,昔人已乘黄鹤去,好马不吃回头草,马不回头草回头,柳东你也说两句?

  ——我们今天都不要站起来,坐着好说话,第一杯酒,祝我们丁爷万寿无疆!

  ——丁爷万岁!

  ——丁爷,喝,邱大姐这一走,再莫人管你喝酒了你明明是解放了嘛。

  ——什么叫爱情?我原来以为那都是鬼扯,现在我算是看见真的了,好感动人哪!丁爷从前谦虚,说他们一个是老喜鹊,一个是老乌鸦,冬天里同站在一根儿枯枝上,叽叽喳喳摇啊摇,聊啊聊,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嘛,明明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嘛,就是老点儿,成熟点儿嘛。

  ——你说这个年轻人,啊?他爱得死去活来那是他不懂事,到丁爷这把年纪还是如此痴情这才是榜样,丁爷,你听不听我的故事?你赏脸点一下头?丁爷?

  ——哎,哎。

  ——这几年来,我们家老南瓜一直跟我闹离婚,晓得为啥不?她经常梦见我在外面有情况,醒来后把我又打又掐,我比窦娥还冤哪!老南瓜还揪我耳朵去法院,法官问她离婚理由呢她说又梦见我做坏事了,一个玉洁冰清的人被梦得如此邋遢这世界还有章法没有?我说我梦见我捡了一万块钱你咋不找我分一半呢?我梦见我把你掐死了警察咋不抓我呢?终于有一天我也做一回噩梦,梦见天上掉下一大包钱来正好把我们家老南瓜砸死,等我笑醒了一看,老南瓜还在我身边睡得呼儿嗨哟的。杜鹃睡觉打呼噜,柳东你是晓得的噻。

  ——你会说人话不?

  ——这时我坐在床上伤心哭起来,你们猜我哭什么?

  ——哭你老婆没有死?

  ——你老婆才没有死!你会说人话不会?

  ——那你哭啥?

  ——我是哭,老婆万一死了我咋整?我对我的梦说,你把你的钱拿走,把我们家老南瓜还来!

  ——是,是,谁没有做过噩梦呢?看我们丁爷,现在还在做噩梦,梦见邱大姐死了。经常喝酒的人都这样,迷迷糊糊的他就搞球不清楚是梦还是醒,丁爷你醒醒,像你那样喝酒没法不做噩梦。

  ——我是做梦?我是做梦?

  ——你都迷糊两天了,来跟我们说说你都梦见啥了?

  ——邱大姐走了。

  ——你才走了呢丁爷,你咋跟我一样也做这些没出息的梦呢?丁爷,我掐你一把,痛不?

  ——痛。

  ——那丁爷是真醒了。

  柳东去隔壁的茶楼请来了邱大姐,丁爷看见了邱大姐,只是很平淡地笑了一下,洪雨却伤心哭起来。

  全体都傻了,还是那句老话,死得好好的,怎么又活了?

  ——丁爷,刚才邱大姐说了,今天这台酒,是你和邱大姐的喜酒。

  ——乱说,哪有这么邋遢的喜酒?这个最多算是订婚酒。

  ——丁爷和邱大姐的喜酒,要按照国宴的规格来。

  ——这么大一把年纪了……

  ——丁爷,你想稀哩糊涂就把这么好的老喜鹊接回你的乌鸦巢你那是妄想,我们老喜鹊还不想默默无闻地嫁呢。

  ——我就是那么想的。

  ——那就由不得你了!

  ——办,一定办,择个好日子,其他的一切都在我身上,丁爷,你是我们的老功臣,可是你苦了一辈子,这个世界欠了你太多,我们来还。

  ——洪雨说得没错。丁爷,你当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时我爸还穿开裆裤呢,不管他妈的上头给你说个啥,你就是我们的功臣我们的老英雄。

  ——丁爷万岁邱大姐九千九——

  有个傻瓜拱进门,哟,没有座了?

  ——我们在这儿开庆功会,咋,你也入一股?

大生活62(1)

  丁爷终于是把邱大姐搞到手了,但是邱大姐最后的心肠是黑了,是个人你就想像不出来,都是苦出身啊你何必呢?但是邱大姐就是何必了,邱大姐下起黑手来,那是多么的歹毒的哟,老喜鹊最后变成老鹰了飞起来吃人,邱大姐是属虎的,如虎添翼飞起来吃人,柳东们也只好是眼巴巴看她。这也都是后话了。

  柳东正在扫街的时候鱼儿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柳西叔叔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外国阿姨。他们往回走。柳西叔叔都给你说了些啥?鱼儿说他说他和你,肯定是有一个小时候抱错了抱回我们家了,我说那肯定是你错抱给我们家了。柳东哈哈大笑,没错没错,是他被抱错了。然后柳东就很严肃地思忖:等一下见了柳西是擂他一拳还是紧紧抱住他,最后他决定:冷静。

  柳西采纳了和柳东一样的态度:冷静。

  两兄弟如此冷静的相对,多少年了这是头一回,没有嘻哈打笑也没有怒火填膺也没有款款深情,因为这是在一场大劫难一次鲜血淋漓的生死离别之后。

  “哥。”

  “嗯,回来就好,从哪里牵回来这么一个金丝猴?”

  “哥,你说话注意点。”

  “我在自己家里说话。你叫这个洋婆娘快走,叫邻居们看见成何体统。”

  “人家是中国通,你说的那些话人家懂得起。”

  “中国通?我在中国生活四十年了我还没有通呢她就通啦?奇怪不奇怪。”

  这姑娘叫露易丝。露易丝长得还是到处都将就,皮肤粗糙些,门牙正中一条缝,鼻子高得也还能让人接受。她是四川大学历史系的留学生,研究中国历史的,美国级别。这些美国人来研究我们的历史想干啥?烧圆明园的时候他们没有赶上趟,是不是瞄上我们故宫了?历史上露易丝是田庆的女朋友,田庆和柳西去加拿大倒腾海豹皮呢就带她去当翻译,她移情别恋竟是爱上柳西了,三人一谈判田庆就让了贤,那种鱼死网破的场面没有,田庆伤心哭起来一场后破涕为笑,后来和柳西的关系更结实了。田庆说柳西赢得光明正大无可厚非,而且他也是早和洋妞玩腻了,他一拆棒柳西只好干接着别无选择,比较起来还是土妞好,想做活路的时候拖起来就整,整完就脱手,不像对露易丝,你要提前很久就开始迂回包抄时进时退,啥子花样都耍完了你才能逼近她,等你把活路做完了你才发现你脱不到手了因为人家的活路还没有做完,这样你的情况顷刻间就变得悲壮起来,消息树变成弯鸡公了人家还是不依不饶,谢天谢地这洋罪柳西你帮我受了真是铁肩担道义,不枉你我兄弟一场,谢谢你。

  田庆是个很糟糕的狐狸,把葡萄吃丢了才说葡萄酸。

  露易丝非常喜欢鱼儿的画,鱼儿也非常喜欢露易丝,她第一次和外国人打交道,所以很高兴,但是露易丝问鱼儿说你为什么把这样画成那样的时候,鱼儿就不能做很好的阐述,鱼儿说它就是那样的嘛,露易丝说为什么,鱼儿就开始支吾起来,总之露易丝像电影上的联邦调查局,反复盘问鱼儿。

  留她在屋里和露易丝周旋,柳东和柳西就到院子里去。

  那个下午天高云淡,天上没有南飞雁,几匹秋后的苍蝇做最后的嗡嗡,院子里的老乌龟还是不露面。

  柳东说,来,柳西,我看一下你的伤口,都好了?害啥子羞嘛,从小就是我把你光屁股看大了,脱,脱,其他地方我不管,肺上那个洋枪眼儿我要看一看。柳西就把话题岔开说过几天他和露易丝和田庆还要去加拿大,柳东说你肺上挨一枪你还不踏实你想死几回?俄罗斯人枪法不准历史上也是有的,万一人家这几天操练好了从脑门上给你来一下你咋整?柳西说,哥,那两个俄罗斯小伙子其实是好人,都是我和田庆一直在整人家,他们哪里敢有枪?胯下有杆水枪才是真的,哥你是太实在了,这都是田庆出的怪招,我本来是坚决不同意,但是那些狠心的财主就是要我们交定金,西方人做买卖,那就是没有一点人情不划一桨船,我们也就是只差四五万美元了,田庆就给成都所有的朋友都发了那封缺德该死的信,说我挨了几枪,最邋遢的一枪是挨在肺上,我跟田庆说你千万别给我哥写信,我们家的情况你很清楚,田庆却说柳东是最靠得住的人之一,我心想哥啊,你哪里是之一呢?你就是最,但是生意做到这个份儿上临门一脚了你咋整?我是没有想到我们一下收到了七八万美元,别人的钱是咋来的我不晓得,但是你的钱,哥,我晓得你是难到了啥子程度。

  这样说起来你就是没挨那几枪?

  没有,但是我住医院是真的,露易丝开车我们出了车祸,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田庆就想出这么个无可奈何只好伤天害理的把戏。

  你们干的这些事露易丝也知道?

  哪里敢让她知道,田庆一直在她面前充大,说我们来扒海豹皮不是图钱是图好玩儿,保护生态嘛,你懂得起的噻。

  那你呢,你也充大?

  我是不是那种人?我一直跟露易丝说我们是穷人家,她不信,非要来落实一下,没有想到比我说的更难。哥,回屋,我还有好事情要告诉你。

  山崩地裂的愤怒,这就是柳东当是时的心情。柳西却浑然不觉,从地上拎起一个非常美丽的手提箱往桌上一放,哥,我们所有的投资都回来了,第一次分红不是很理想,但是我们抢滩成功要向纵深发展了,这些钱你先收好,等我再从加拿大回来,哼。

大生活62(2)

  这位洋姑娘是?

  露易丝。

  你是在四川大学修炼?找得到回家的路不?你先走,我和柳西还有事。

  撵我走?连茶都没有沏就撵我走?礼仪之邦没有茶?

  从前就是太有茶了才让人家烧了圆明园,你还不明白是咋的?我和你男朋友有话,要单说。

  我碍事儿?

  你碍事!

  露易丝你先到外面等我一下。

  那好,不要让我等太久,再见,柳东先生,来,小姑娘,长脖鹿的脖子为什么那样长?那样的话它会缺氧。

  鱼儿你也出去。

  父母在墙上眼巴巴看着,柳东走到柳西面前,极端凶残地抽了柳西一耳把子,现在你可以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打你,你滚!

  柳西是明明白白地知道他该挨这么一下,故尔头也不回走了。

  鱼儿回来了,说柳东爸爸那个外国阿姨为什么老是问为什么?

  列宁在十月的时候说过一句俄罗斯谚语,一个傻瓜所能提出的问题,比十个聪明人所能回答的还要多十倍,听说过列宁吗?

  列宁是谁?

  我们这边的。

  柳东到银行里请人家算了一笔帐,三十万元存一年要多少利息,照最黑最狠的算,然后连本带利他提了三十二万元去找刁德三,我们的房子不卖了,你的本钱还有利息都在这儿,我没有叫你吃一分钱的亏。

  你是在拿我开涮?

  我自己还在锅里被熬得呼儿嗨哟的我敢拿你开涮?

  你看,啊,啊,是这样,啊,你这里有这么多钱,不会再上别处买好房子?成都有那么多高尚小区。

  我那房子我从小在那儿长大,有感情,树啊草啊我都能喊出名字来,院里埋过一条小蛇,哪里还藏了两只乌龟,那些花盆是我母亲买的,反正这房子我们不卖了!

  你以为我这里是当铺?需要钱了,当房子,有钱了,再把房子赎回去。

  我不管你开啥子铺,反正房子我们是不卖了。

  柳东打开箱子,一摞一摞往外拿钱,直到那钱在刁德三的桌上堆成山。

  柳东然后扬长而去,空箱子当然也要提走,吃瓜子儿吐皮就是这个道理,箱子空空荡荡柳东心里无比踏实,祖传的家业终于没有败在我手上,从今天起张小云的房租我要给她恢复原状……

大生活63(1)

  柳东买了一台二十五寸的大彩电,听说张小云的电视剧今晚要开播,柳东一咬牙就把这台彩电拿下了。他揣着两千元钱去逛商场时特别得意,你们那么多商品摆得花里胡哨琳琅满目又咋样?这大商场里所有两千元以下的东西都是我的你们信不信?

  二十五寸的彩电简直太大了,几乎就是一堵墙,要把它看清楚以后只能坐在院子里了。大有大的难处嘛,但是我情愿大有大的难处,操心一条没有扫净的街和操心一架没上天的航天飞机,你选择谁?柳东一边调天线一边想像鱼儿回家时的那种狂喜,当然他会谆谆告诫她,虽然我们有了大彩电,我们也还是劳动人民,尤其在学习上不能骄傲自满,还要更加努力,因为下一步我们就该买冰箱了。

  张小云终于出头了,从前她是经常发小姐脾气骂得柳东半死不活,柳东心说我让着你不是因为我怕你,好不容易发现一个比我还惨的人我就只能让你三分,这和黄鳝让泥鳅是一个道理,虽然黄鳝比泥鳅长些但是都不会说话都钻泥都滑不溜秋的最后都是一道菜,何必还要掐来掐去的呢?但是从今往后不一样了,你张小云活出来了不比我惨了,再给老子我喳喳哇哇耍小姐脾气老子不收拾得你鼠窜才有鬼!

  二十五寸的彩电和十四寸的黑白就是不一样,但羊角天线不灵,转过去转过来的总是麻麻杂杂一片,鸟枪换了炮,炮却比鸟枪还不灵,柳东正难受时张小云进屋了,说你这个傻瓜总比时代慢一拍,这种羊角天线谁还在用,都换上光纤电缆这些名堂了你懂不懂。就在这时电视出图象了,还很清晰,哈哈,电视懂事,之给我长洋,我比谁慢了一拍了?张小云,就是为了看好你的电视剧,我专门买了一台大彩电,免得一会儿我用放大镜在电视上到处找你,你在哪个频道?张小云说你算了吧,你这种天线看不见我的频道,走,我想请你吃顿饭。张小云说着一把揪了电视的电源。

  嗨,嗨,没有这样关电视的。

  我就这样关了,咋?

  不咋,不咋嘿嘿嘿嘿不咋,我只是有点心疼,新东西嘛嗨嗨嗨嗨。

  丁爷的小饭馆里热闹得很,还是几张小桌拼起来摆满酒菜。

  ——小文,你还不赶快准备好笔记本等一下让张明星给你签名?

  ——张小姐的戏今天播?你们咋不早说呢?

  ——早说了你一个守厕所的能咋样,发一个文件组织大家收看?

  ——今天晚上谁都不许喝白酒,包括你,丁大贵。

  ——哎,我一喝白酒就不灵,一下出来两个小张姐姐我都不知道应该先喜欢谁。

  ——是啊,回头再一看,两个邱大姐,你先抱哪个?

  ——这是啥子电视台嘛,广告简直没完没了,改成广告电视台算球!

  ——说你龟儿瓜呢你说你只是半瓜,打的广告越多,说明这个电视剧越有谱,吊你的胃口吊得你不想活。

  张小云说这是一部上下集的单本剧,一晚上就播完的。

  这就很好,不像那些狗男女,从第一集就开始谈恋爱,一直谈到五十集,把你脖子都看长球了人家还没有搞成,还要在续集里接着谈,他们的恋爱里程长过了刘三姐门前的那条河,温柔起来你想他们再不上床你连掐死他们的心都有,动起粗来吓死你背时,更多的时候是和你鬼扯,牛胯马胯鸡胯鸭胯见胯就扯但是偏不往人胯上扯,这些家伙以为全世界都是扫大街的都没有文化,随便他们乱扔烟头乱拉狗屎……

  张小云的电视剧演完了,从头到尾她就没有露过一次脸,大家都很沉闷都喝酒,小张姐姐这回是把面子栽大了。

  ——小张姑娘你在哪儿?

  ——我都看见了你没有看见?都是化妆师不懂事把小张姑娘化难看了故尔你没有看出来。你娃不懂化妆嘛。

  ——他再化妆也不能把小张化成变形金刚……

  ——停!停!你们闹个锤子!

  张小云的大名,正在电视里缓缓往上走,片头片尾歌演唱,张小云。怪不得这歌声那样耳熟。

  你说有一片梧桐长在山那边,

  你说有一只凤凰飞到山那边,

  你问我山那边有什么,

  山那边的天是解放区的天……

  张小云的歌,千真万确唱得好听,山那边的天是解放区的天,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呀呼嗨嗨一个呀呼嗨好喜欢。

  字幕走完大家就对张小云很肃然地起敬。张小云站起来,很肃然地说谢谢大家,等了这么久才等到我一支歌。她然后很沉着地走掉。成功人士都是这样很谦虚,虚心使人进步,他们还想更进步,总之是把我们越甩越远。张小云的高跟鞋很高,走得的的哆哆,她走后柳东怅然若失,这姑娘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再没有她了。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就会再回来,这是书上说的;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这个人也会再回来,这是柳东说的;只有你不在乎这个人了,有他没有他都无球所谓了,他才不会再回来,这是大家都晓得的。

  张小云走后大家接着为她喝酒,帮别人发愁或者帮别人高兴,这是我们这边人的最大特点,张小云一共给了丁爷五百元钱,说一定叫大家吃好喝好,丁爷算了算说现在才吃了三百不到,把多余的钱退回去?断断乎没有可能,故尔只能改喝全兴大曲了,于是全体欢呼,邱大姐也就不再说什么,全兴大曲比江津白就是好喝,从价钱上这就是摆在明处的。

大生活63(2)

  洪雨来找柳东,说是想请张小云去她的“广东老乡”唱歌,张小云上过那么大的四川电视台,说她是著名歌星一点都不过分。洪雨和张小云不熟,故尔需要柳东出面勾兑一下。这当然没有一点问题,柳东说,但是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张小云倒霉的时候你们在干些啥?洪雨说在她那个电视剧播出以前谁知道谁是谁呀,我给你明说我一直以为她是哪里的三陪女呢,你看她那个打扮,做派,像不像一个正经姑娘?好多三陪女都比她穿得像好人。洪雨,你当心我把你扫进这个撮箕里你信不信?你敢!噢,是不是爱上她了?

  高明死后柳东和洪雨的关系很微妙,柳东一直在和自己探讨跟洪雨有没有重续前缘的可能,他发现这可能太小太渺茫,因为他现在看洪雨的眼神,早没有那种热烈的欲念了,洪雨也跟自己作过类似的探讨,很干净利落地排除了柳东,因为广东老乡越来越不景气了,盘不出去的餐厅和养不起又卖不出去的别墅,水中月而已,洪雨在琢磨是不是自己再嫁一次,这些天有个胖老头天天来餐厅,看他那派头,是个巨富无疑,看他那眼神,也有点意思了,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她是穷不起也苦不起了,因为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觉得她很对不起柳东,就想说些宽慰的话给柳东,谁知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过头了。

  “趁那个张小云现在还舀得起来,你把她要了吧。”

  “什么?”柳东怔怔地看洪雨半天,细细品出了这话里的辛辣和刻薄,不禁叹口长气。“唉,你们女人哪,有理无理的都不饶人啊。”

  老苏的老南瓜有一回现场擒住老苏,那个经常在这条街上来回擦皮鞋的乡下徐娘,进厕所了老苏居然不收钱,这是个啥子关系?她到你这里来了不收钱,是不是你到她那里去了她也不收钱?老苏守了厕所以后腰包就比较活泛,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明摆着的,老苏这就再也说不清楚了。这场风波一闹三五天最后是惊动了丁爷,丁爷于是说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语录,他对老苏的老南瓜说,是啊,这件事你是得理了,得了天理你也要饶人哪!

  得了天理你也要饶人。

  这就是丁爷的胸怀。丁爷后来受了邱大姐那么多气,只到临死才悄悄对柳东一人说了,而且只有很大概的一些话,你邱大姐,她不是喜鹊啊!总之邱大姐的黑暗腐朽,暴露太晚了,也说不定是到最后她才黑暗腐朽了,面对两大箱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谁敢不动心哪?再加上她惟一的亲人回来了,她的儿子,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儿子回来了,她等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天底下最苦的苦瓜儿子回来了,怀揣着一颗仇恨全人类的心回到人类中来了。

  张小云在“广东老乡”正式登台那天,洪雨把柳东们全体一网打尽地请去了,一桌人兴高采烈的样子,柳东就寻思,我们这边的人是不是犯贱,有一点小喜事大家就假装在过年。柳东万万没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夜,他登上了幸福的颠峰,而今夜过后,他就从颠峰一路滑下来,滑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小云手持话筒站在餐厅正面的舞台上,浑身金光乱颤:

  “我把我的第一支歌,献给我的一位最最亲爱的大哥,在这个世界上,他给我的,比我的父亲母亲还要多,他今天也在现场,我祝他一生平安。”

  人们乱纷纷东看西看,柳东明明知道这是夸到自己头上了也假装无辜的样子东看西看,妄图把这份光彩看到别人头上去,老金就拉拉柳东,说的是你,你个不懂事的傻瓜你在看谁?夸我,她敢!嘴上这么说心里那个爽!在这个世界上充满阳光充满欢喜,在这个世界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这个世界上人人窜有所窜安分守己,在这个世界上故尔再没有人掉转船头改用尾炮轰击……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如此美丽的妹妹对直夸到我头上来了而且夸得如此放肆,这是需要,这个这个,啊,认真地对待的,我们这边的人,最怕别人看不起,老苏的小儿子结婚时居然租的是奔驰,新郎新娘在天府广场红红火火转几圈到最后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自己是什么品种,国民连波音在天上飞都不爱看了哪里还有心思看奔驰,你的汽车再高档未必你还跑出五个轮子来了?你还是要讲道理噻。

  下面才是张小云的歌。

  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

  大草原和北京,紧相连,

  红太阳光辉照亮牧区我催马儿飞向前,

  接过先辈套马杆,

  贫下中牧把我指点

  哎——

  骏马行千里,雄鹰飞蓝天,

  新牧民扬鞭放声唱,

  我爱祖国的大草原,

  新牧民扬鞭放声唱,

  我爱祖国的大草原!

  静了一会儿以后老金就率先吼将起来,好啊!好啊!不许我们发财还不许我们高兴了?好啊!好啊!

  这一桌人俱活蹦乱跳像一锅刚进了沸水的醉虾。

  全场的掌声,只有柳东和丁爷知道,那个新牧民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死了,她临死的时候说她不想死,不想死,她那时候的岁数还没有张小云大,她没有死成烈士因为那时候她爸爸什么都不是连人都不是,但是张小云从哪里找到这支歌了呢?张小云走到这一桌来,和大家一一握手,握到丁爷跟前时丁爷已然老泪纵横,小张姑娘,小张姑娘,这么伤心的歌,你愣把它唱高兴喽,唱高兴喽。

大生活63(3)

  柳东抹抹自己的眼睛,他喜极而泣。

  喜极而泣,是欢乐中的最高境界。

大生活64(1)

  柳东在高兴中一过就是三五天,天天吃过晚饭后他就去“广东老乡”听他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洪雨见他去了根本不搭话,二两全兴大曲一对鹅翅膀就吩咐人端将上来,张小云见了他也是不搭话,就把呼伦贝尔唱将起来,柳东走时更不搭话,在桌上放十元钱,柳东和洪雨都明白,这钱要是不收他便不会再来了,当然她要是再多收一点他也就来不起了,总之柳东也是有夜生活的人了。这天柳东和鱼儿一人吃了一碗方便面,鱼儿当然多一个煎鸡蛋,因为等一下柳东还有一对鹅翅膀。柳东正要出门时就来了两个干部,很热情地翻看一本大簿子,他们说他们是区房管办的,柳东说你们喝茶还是喝凉开水,他们说他们是挨家挨户喝过来的,再往下喝就成水葫芦了,柳东连声说,幽默,幽默。他们是来登记房产证的,他们说这个片区要开发成一个新的商业区,二天政府会还给你新房子或者是给你折算成现金,反正你是吃不了亏,这是一件大好事你说是不是?房产证?天哪!柳东说你二位稍坐坐,我马上去取。要多长时间?也就是个把钟头。他们说他们还要走很多家,这事不急在一两天上,明天再来登记也行。

  干部走后柳东就把鱼儿抱起来一阵狂摇,我们也要住进高楼那些有明亮灯光的窗户里了,我们阴暗到头了,我们也有今天哪!这些年远远近近前前后后起那么多高楼,我们只是眼巴巴地看,现而今也要有人眼巴巴地看我们了!……生活有时像逃难,你看见逃在前面的人你会很羡慕很妒忌,但是你看见你后面还有一串一串的苦瓜你会踏实些安然些,横竖是敌人追上来了跑在最后的挨头一枪,乱七八糟的总之这就是生活。

  再见吧我们的院子,再见吧你们这两匹总是不露面的不懂事的老乌龟,算下来你们总也潜伏二十多年了,该出头了,这样我们也就可以把你们一起搬进新楼,你们不晓得推土机就要来了么?推土机一来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你们这两匹顽固的保守的闭塞的愚昧的老乌龟哟!

  刁德三的公司突然多了些保安,保安挡住柳东不让进,说先要通报一下,打了一阵电话出来说对不起,刁总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间见你。你没告诉他我是柳东?你就东南西北全是了也不行,见我们刁总,都要提前预约,走吧走吧。

  下午柳东又去了,刁德三不在公司。

  隐隐约约的柳东感觉到不大对劲了。辗转反侧一夜不安,第二天柳东又去了刁德三的公司,保安还是不让进,柳东就在马路边上坐下来,死死盯住公司大门,刁德三如果不跳楼的话,只能从这道门进出。柳东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过,地上全是他吐的烟头。刁德三终于露面了,和好几个人说说笑笑分别走向几辆轿车,柳东向刁德三走过去,刁德三很困惑地看他一阵,突然想起来了,噢,柳东,你看,我今天中午有个应酬,这么多朋友在等我,你改天来吧,就上车走了。

  柳东买了一个盒饭吃,他实在没有胃口,这么吃着饭消磨时间等刁德三。等啊等啊刁德三的车回来了,刁德三醉醺醺地被人从车上搀下来。

  “刁德三!”

  “噢,还是你,你看我喝成这样子还有办法给你说事情?改天吧,改天。”

  柳东想跟着他进公司,却被保安拦住了。

  柳东再一次去刁德三的公司时,保安连电话都懒得打了,但他开始同情柳东,你咋又来了呢?你是个扫大街的吧?我们刁总那样的角色,你惹得起他?我是乡下来的,你们城里人的事我懂不起,师傅你就听我一句劝,有时候人总要吃点亏,咬咬牙,忍了,以后离这种人远一点。

  吃点儿亏?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他手里,吃点儿亏?我给你说小伙子,我是找他拼命来的,你再拦我,我先和你拼命!

  那我也只好和你拼命了,我当过武警,天天操练擒拿歹徒,你何必吃这眼前亏?我放你进去我就要丢饭碗,我乡下一大家子人的油盐柴米,全靠我这点工资,师傅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去换一身好行头,坐个出租来,大大方方往里闯,我呢,假装你也是一个来跑业务的有钱人你看如何?我能看出来,没有受天大的委屈你绝不会这样,要擒拿你我还真下不了手,可为了我的饭碗我也能狠心呢。

  ……

  刁德三的门是被柳东一脚踹开的,一屋子的人都吃惊地看他。

  “刁德三,这回我看你往哪儿躲!”

  有个人说:“疯人院的墙垮了吧?这些天出门尽遇上些疯子。”

  “你妈的个叉你说谁?”柳东骂起人来是强项。“我和刁德三的事有你球相干!你个龟儿锤子上绑筷子侧边硬一股!”

  刁德三却很平静:“诸位,请教一个问题,啥子东西你不请他啊他自己就上门来了,晓得不,那是苍蝇蚊子偷油婆和臭虫。”

  他们全体开笑。

  “还有耗子。”

  “还有贼。”

  “我住那个院子有一天不请自来一只老母鸡,给我屙了一个鸡蛋,就想走,结果着老子抓来炖个球的了。”

  柳东就有些没有抓拿了,他们人多势众呢。

  “刁总,打个110?”

  “不用,对这种无赖,公司的保安足矣。”

  “刁德三,你把房产证还给我!”

  “说到房产证,我那个保险柜里全是,可是每一本它都姓刁。那其中有两本,天理良心,从前是跟你姓的,后来嘛,我们在房地产交易所一手钱一手货还给国家交了税,有这事儿吧?”

大生活64(2)

  “但是我把钱还给你了呀!”

  刁德三就很深沉地想了一些时候,慢慢站起来,从文件柜里翻出一本卷宗:“为这两本房产证,我前后一共付给你二十九万八千,这是你写的收据,是你的亲笔字吧?”

  “是我的字,但是我还给你了三十二万!”

  “好像有这事,我成天忙的也是晕头转向,这样,你把我写的收据拿来,我们再商量商量?”

  “你根本没有给我写收据!”

  “等一下等一下,你是说你给了我三十二万我没给你写收据?三十二万,诸位,这位老兄说的是钱还是麻将?”

  柳东的脑壳是一阵乱嗡嗡:“刁德三你敢不敢赌个咒,你我谁说了假话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你我谁说了假话天打雷轰不得好死。这位老兄你不是敲诈我来了吧?你要真缺钱用,说话,万儿八千的我可能拿不出来,三百五百总是有的,交个朋友嘛。”

  “听你的意思,三十二万,说没有就没有了?”

  “本来就没有。”

  “姓刁的,你,我上法院告死你!”

  “那你还在等什么?叫两个保安上来,把这个傻瓜对直给我叉到法院去!我们还是接着说绿地的事,这个是政府定的规划,一点不能破坏,照章办事!”

大生活65(1)

  一眼看见法院门上的国徽,柳东就差点儿哭出声来,总还是有说理的地方呀!在接待室里,他把他的委屈和懊恼,尽量明白地说给那个年轻人听,年轻人听完后说,对不起,这个案子我们不能受理。柳东拼命眨巴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们不管这事情?年轻人开导起柳东来,谁主张谁举证,普法教育搞了这么多年,法律最讲究证据,人证,物证,这两样你是一样都没有。柳东的思路现在全乱了,你不相信我?我倒是想相信你,你说话条理清晰,不象有精神病,更不象敲诈那个刁德几,但是你没有证据嘛。我就是证据啊。唉,法盲,法盲啊!你的意思,你们法院是把这个姓刁的修理不下来了?如果他真像你说得那样是个无赖,迟早他得栽。那,那,那,这一回他就不栽了?柳东拼命才忍住哭,还强笑了笑,三十二万哪,三十二万哪,小猫种鱼了三十二万哪,眼见着就有些神神叨叨了。那年轻人用纸杯给他倒杯水,我相信你,师傅,一个环卫工人,三十二万,这确实是个天文数字,我把这案子向领导反应一下,不过我说实话,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再说这官司真要打,那也是旷日持久,没有三年两年的恐怕不行,你耗得起吗?我给狗日的耗!一直耗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耗到天下无法院!那好,你先去找一家律师事务所。

  我跟狗日耗,耗!柳东念念有词地出了法院大门。天是灰的,一点不象解放区的天。他跑了很多家律师事务所,没有一家肯接招。

  师傅,你的这场官司,必输无疑,我是真同情你才跟你摆老实龙门阵。我们吃律师饭的,靠啥子生活?靠当事人支付的各种费用,我也想赚钱,但是要从你这样的人身上找钱那我就真是丧尽天良了,我完全可以接你这个案子,你先掏钱吧,然后我帮你打这场官司,打一场你输一场,这官司打到天上去你也是个输,可是我已经赚了。

  但是,但是我的房子的确是我的呀。

  从情理上是你的,从法律上不是。

  法律它为啥要和情理过意不去?让刁德三这种坏蛋居然比好人还喜欢法院,我明明是,我千真万确是把钱还给刁德三了,老天爷作证哪!柳东眼泪漫出来。

  老天爷作证不算数,他不是公民。我们现在要的是法律手续,他写的收据呢?

  当时都在气头上……

  我们就来打一个比方,你正在扫大街,突然有个人逮着你叫你还钱,他说他给过你十万,甚至一百万,或者就只是一千元,一百元,你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证据呢?谁看见你给我钱了?我给你打条子没有?师傅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我们就是一点希望没有了?

  依我看,惟一的希望,就是那个姓刁的还有最后一点良心。

  那我要是一绳子吊死在刁家门前呢?

  值当吗?从法律上讲,姓刁的没有一点责任,你一头撞在墙上你死了,墙有责任吗?你跳府南河淹死了府南河有责任吗?

  那我要是一绳子勒死刁德三恩?

  故意杀人罪。

  我明明是报仇血恨我还要给这个王八和乌龟的杂蛋偿命?

  差不多是这样。就算这个事情闹腾大了,就算公安机关作为大案要案查了,那个姓刁的确实黑了你的钱,就算你不给他偿命,为他坐十年二十年牢你值当吗?

  太值当了,之值当!

  法盲哟,法盲。

  ……

  从最后一家律师事务所出来,柳东想他一定要喝醉了才敢回家,才敢面对很快又是无家可归的鱼儿,面对那个不晓得被赶到哪里去的柳西,面对那两匹随时可能露面的老乌龟,从此以后你再敢跟我说法律是公正的,我不打得你鼠窜我自己鼠窜,但是推土机来的时候,我和鱼儿就窜无所窜了。柳东就笑起来,一个环卫工人一个城市美容师,诚恳老实半辈子了,突然无家可归,李市长蓝局长你们咋说?你们就不怕我看你们的笑话?你们是不对的。

  柳东神情恍惚地往家的方向走,他理解了那些跳府南河的人,但他不能像他们那样能够默默无闻地跳河,即便是死,他也要死出很大的动静来。

  老金正在给柳东的三轮车披红挂彩,老金说柳东你干啥去了,我都决定去《成都晚报》登寻人启事了,你忘了今天是丁爷和邱大姐的好日子?你我一起选的,阳历阴历都是大吉大利的,我说你是不是有啥事儿?

  没有没有。

  你今天肯定有事儿!

  我今天偏偏没有事儿我看你咋整!

  为丁爷和邱大姐的婚事,老金还张罗起一个车队,最前面是王鹏举的洒水车,洒水车开道的婚礼车队,成都还没有过,洒水车的正中扎一朵大红花,一边喷水一边哼哼,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音乐不是太合适,它应该唱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因为这是丁爷的婚礼,当然,没有合适的音乐也将就了,穷人的婚礼嘛,你想把到处都整合适了也是不现实的,洒水车后面是一辆桑塔那两千,这大约是老金的想像力和财力的结合点,但不管怎样那里面坐着幸福的邱大姐和不幸的丁爷,再后面是一串的杂色微面和三轮儿,柳东走在最后,车上是鱼儿和小蜂这些品种,他们偏要坐柳东的车,一车的欢喜和一个悲惨的车夫。

  洪雨的“广东老乡”大餐厅,花篮气球张灯结彩,正面一条大横幅:丁大贵先生邱玉香女士新婚志喜。菜也好酒也好,洪雨到底还是我们这边的,人是嫁过去了心系我们这边,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个成语好像是专门为洪雨发明的。酒过数巡之后丁爷就被老苏等人怂恿到前台去唱苏三和沙家浜,大餐厅成了欢乐的海洋,张小云的正规演唱反倒显得不合时宜了。

大生活65(2)

  ……

  柳东和老金坐在府南河边,往天亮的方向闷闷不乐。

  “你呀,你之瓜!瓜得都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人家二百五呢,你狗日二百五十一!几千年才出你这么一个大傻瓜,你都傻成国宝了你晓得不?”

  “你把宪法给我看一下,哪条哪款规定人不能傻了?人傻就是犯法?”

  “嗨——你还傻得有根有据合理合法了?算球,我回家睡觉了,和你在一起,不好耍,你不会跳河吧?”

  “你才不会跳河!”

  老金就走了。

  柳东一人看河,同时为刁德三设计着各种死法,但是他死得再悲惨柳东都不解心头气之万一。求求你们那些靠电视剧混吃混喝的老少爷们儿娘们儿,从今以后再不要歌颂善良,在邪恶面前束手无策的人都善良,在邪恶面前一绳子吊死以表示不满的就更善良,在邪恶面前连一绳子吊死都不敢的人,那就更更善良,你们如此把善良表扬下去,就是要把我们这边的都教成缩头乌龟,这时候邪恶就可以遍街上横行,我们就全体把头缩进壳里假装自己是石头,那么邪恶看哪块石头不顺眼就狠狠踩它一脚,你以为你乌龟壳硬人家踩不烂,人家却可以一脚把你踩进烂泥里,全身氧气都憋完了你都不敢拱出来换口气你们这些个善良的老乌龟!想当年几个鬼子几杆三八大盖就能撵得我们全村上千口子漫山遍野鼠窜,好不容易有个后生窜无所窜故尔挺身而出,又被小南瓜和爹娘死死抱住说是留得青山在不怕莫柴烧……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支花,我们自己觉得是美丽了,但是国际上的坏蜂子正好来采蜜摘花,当然你把我们唱成五十六个鞭炮五十六把火也是不对的,想来想去又要当好人又不被坏蛋占便宜,那就是五十六朵玫瑰一万多根刺,你敢来捣乱锥死你个不懂事的!

  柳东于是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只能是这样了,推土机到来之日,就是他和刁德三同归于尽之时,柳东泪眼模糊,他被自己深深地感动了。

大生活66(1)

  刁德三的公司门口,一大早贴出一张启示:

  本公司因经营无方违法乱纪已被取缔,望各位员工好自为之作鸟兽散。本公司发给每位员工三万元遣散金,望即去刁德三家支取,先到先发,发完为止,后到者恕不接待。钦此。

  这时候大约是上午九点,过了很久夜生活的刁总正在睡梦之中,他的别墅已然被公司员工团团围住,刁总被吵醒后很不高兴,出门问清咋回事了,穿着睡衣就往公司赶。

  柳西、田庆、老金以及他们的若干走狗,还有一个极端丑陋极端妖冶的女子,已经在刁德三的办公室给他扳起了通天大叫,办公室被砸得一塌糊涂,柳西坐在老板椅上,腿跷上办公桌,用马刀当当地剁着办公桌,一剁一道口子,一剁一道口子,刁德三怒气冲冲进了办公室,一看这阵势先就稀溜了。

  “你们是哪路神仙?我从哪里把你们得罪了?”刁德三说着就拿出手机,被田庆一把把手机夺了,叭地一下摔得支离破碎。田庆说:

  “现在报丧还早了点。”

  “日你先人刁德三,你比你大哥刁德一还坏你妈的!我帮你报个110,如何?我们一起进局子讲道理?你呀牛皮哄哄不是到处吹你跟公安局好吗?只要有人敢从后门送你出来,老子们就再从前门送你进去,一天折腾你一回你信不信?走吧,你呢,就算投案自首,我们呢,也算是见义勇为,你个王八和乌龟的杂蛋!”柳西说着又拿马刀剁了一下办公桌。

  刁德三一个激灵,渐有了思路,僵死的脸皮活泛了些:“这位兄弟,我肯定是在哪里得罪你了,有啥要求你只管说,这,这个,何必嘛。”

  电话铃声。

  柳西用马刀朝刁德三一挥,那支伸向电话的手缩回去了,柳西抓起电话:“找谁?刁总?哎呀,昨天刚烧了你不晓得?我们这里正在料理他的后事,行啊,送来吧,当然是越大越好,鲜花的更好。”用马刀一刀剁了电话线。“动手捆,捆成缠丝兔,这叫扭送公安机关你们说是不是?”

  老金笑嘻嘻说:“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坏人,政府真要是一枪崩了也怪可惜的。”

  刁德三瑟瑟地说:“我真不晓得我把哪路神仙得罪了,我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在成都这么些年,我是见佛烧香见菩萨磕头,五百个罗汉我挨个儿上供,我就是跟你们去了公安局,你叫我说啥?哪个罗汉我忘了进贡了?”

  田庆搂屁股给刁德三就是一脚,噗的一声闷响:“嗨你个狗日嘴还獠嘛。”

  柳西又拿马刀剁了一下办公桌,用拇指刮刮刀锋:“这叫管制刀具你狗日娃娃懂不懂?政府贴告示收缴好多回了,你居然敢把它挂在办公室,你用它砍谁你打算?你日你妈呀嘞你过得那么好,锅里有煮的,胯下有杵的,你还去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

  另一部电话响了。

  “求你,求你别说我死了。”

  “他说他还没有死,啥?我们正劝狗日投案自首争取一个态度,判不了死刑吧,我们正在给他凑材料。”一刀剁了电话线。“脱他裤子!”

  几个狗腿子摁住刁德三几把扒光他的下身。刁德三无可奈何地哭了,用手捂住私处。

  “丽妹儿,就是这家伙强奸了你?”

  那妖冶女子说:“肯定是他。”

  “那你就仔细看看他的锤子,看有啥特征,免得一会儿说不圆。”

  丽妹就俯下身去看刁德三的下身,“你龟儿有啥还怕羞?长梅毒了?”

  刁德三嘤嘤地哭出声来。

  “丽妹儿,你把他的内裤收好。他刚才就是在这间办公室强奸你嘛?”

  “对头。”

  “强奸你好多回了。”

  “对头。”

  “你是为了找工作来的嘛。”

  “对头。”

  “把你的上衣撕得烂一些,把胸罩扯断,头发整乱些,就这样,好了你可以去报案了。”

  老金说:“等一下,还有几个要件,丽妹,他整了你以后给钱没有?”

  丽妹儿很犹豫地点点头。

  老金说:“要不得要不得,你收了他的钱他就成嫖娼个球的了。”

  “对头,他没有给钱。”

  老金用一根指头搔着下巴颏儿:“小勇,揪他几根儿锤子毛给丽妹儿。”

  小勇果然就揪了刁德三几根阴毛。

  丽妹说:“哎哟好邋遢!”

  “拿纸包好,刁德三,这下老子把你办成铁案了我看你往哪里跑!”

  刁德三哭得泣不成声:“几位大哥大爷,你们真是要毁我呀,”他跪下了,“我晓得是谁派你们来的了,他们这是要杀我灭口呀,他们给了你们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们,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我这就回老家去,我再不给他们捣乱了,他们只要放过我这一回,他们做的那些事我绝不往外说,我永远永远不再来成都,我晓得我斗不过他们了,那个保险柜里有个小本子你们拿去,我保证没有复印件,请他们放心。”

  “开保险柜去!”

  刁德三穿着睡袍战战兢兢走向保险柜,他站过的地方一滩湿。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本子交给柳西,柳西随意翻翻:“不错,很详细。刁德三呀刁德三,本来我们也不想把事情做绝,没想到你狗日真有这么坏。”

大生活66(2)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老金说:“今天叫死个明白!你记得那个叫柳东的傻瓜蛋嘛,一个最没名堂的扫街人,你能那么狠心地吃下他的三十二万哪!那个傻瓜蛋,他的全部家当全部祖传,你硬是敢一口吞了,你说你还有啥子坏事做不出来?”

  柳西津津有味地翻看那个黑本子:“你连给人家召妓女花多少钱你都记了?你说那两个贪官,再怎么样你们也算哥们儿吧?嗨你个不死的老鬼,给哥们儿还记变天帐你还是人不是?要叫他们晓得是栽在你手上的,变成鬼了都敢在大白天来咬你!”

  老金嗯了一声,满意地说:“人说啥呢?久走夜路必遇鬼,这个坏蛋走了一辈子夜路,再不遇上鬼那就是鬼都怕他了。”

  刁德三突然向窗口扑去,被众人死死拽住。

  “老金你等他狗急跳楼!”

  “你以为我是怕他死呀?那个房产证他还没有还给我们嘛。”

  这时候一大拨警察闯进来,人人举一把枪:“都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柳西满不在乎地高高举起了双手,老金乘混乱一把抄起那个小黑本子装进衣兜,然后把手举得比柳西还高,对警察说:“看好那个穿睡衣的,小心他跳楼。”

  这一屋子的好人坏人被警方一网打尽悉数拿进了局子。

  你看,比起老奸巨滑的生活,连老金都嫌嫩。

  好人坏人很快都被放了但这个案子一直没有审结,说柳西们绑架敲诈呢检方认为事实不清,发回警方重新侦查,说刁德三犯了诈骗罪和行贿罪呢法院认为证据不足不予立案,这案子就挂将起来,直到后来挂出更大的动静。其实公检法,柳西们和刁德三,人人明明白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牵扯到一些更大的人物故尔……无可奉告。

  ……

  老金和柳东已经喝了一整瓶江津白了。还要吗?要!丁爷,再来一瓶。老金的一张脸,给酒精和仇恨烧得像一页猪肝,什么时候兔子咬人了母鸡打鸣了,鸭子上架了鸡蛋敢碰石头了,那就是说,被逼到那个份上了,柳东你好好地走着瞧,我老金饶不了他们,我攥住他们的神经了。

  老金在仔细地研究那个黑皮的小本子后,发现他攥住他们的神经了,他们可以由他任意拿捏了,瓦尔特是怎么说的?谁活着谁就看得见,我们离府南河还远得很,他们已然是在河边了,夺过鞭子揍敌人,天上布满星,生产队马上要开大会了。

  柳东眉头紧锁拼命想把思路理理平,老金今天是咋了?想安慰老金几句呢才想起老金是来安慰他的,柳东抹抹脸,不管怎么样,你们是帮我出了口恶气,那天你们没叫上我一起去是对的,要不然刁德三早成灰了,你告诉柳西,让他,啊,常回家看看。

  第二瓶江津白快见底的时候,他们搀扶着走出小饭馆,老金瘪啦啦地干嚎着一支从前的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这个时候是深夜两点过,于是临街的窗口,有人往下扔啤酒瓶,老金推开柳东,在街中间转着圈的骂:全世界的孙子,我他妈的我谁也不怕你们!柳东哈哈大笑说老金,你算了吧,全世界多少孙子呵,每个人都有爹,还有爹的爹,每个人都是孙子……两个醉鬼一路走下去一路骂下去,直到110巡警呼啸而至,把他们拿进局子。

  在留置室里,老金脱掉了全部上衣露出搓衣板似的身材,把自己拍得噼噼叭叭的,而柳东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睡着了。老金把留置室吐得一塌糊涂以后,也找个角落,兀自睡了。他梦见什么了,脸上笑得甜蜜蜜的,噢,生产队开会了。

  柳东和老金又上了《成都晚报》,标题是“两醉汉深夜里大闹街邻人人怒不敢言好巡警出奇招快刀乱麻家家清风雅静”,这篇文章中他们被尊称为柳X和金XX。老金看了报后嘀咕着,总有一个时候他们会想起我的大名来,金东民。

大生活67(1)

  雷声由远而近由弱到强,下雨了,春天里很少见的大雨,老天爷是憋了一冬了,这会儿放肆地撒泼。鱼儿很为柳东爸爸高兴,因为下了大雨柳东爸爸就可以不扫街了可以在家休息了,这个小傻瓜却忘了她等一下还要顶着大雨去上学呢你说她瓜不瓜?

  在这个美丽的有大雨的春天的早晨,梁教授撑一把雨伞,送来天那么大的好消息,柳鱼儿的两幅作品,在日本的国际少儿画展中,获大奖了,奖金是一分没有,却有两本很美丽的获奖证书。

  “梁教授,你不能等雨停了你再来?”

  “这个雨我是怕它一时半会停不了。”

  “爷爷,雨已经停了。”

  “你看你梁教授,你要是被雨淋坏了值当吗?”

  “值当值当,太值当了,两幅啊,一下子两个一等奖,唉,鱼儿这孩子。”

  “爷爷,我们不是说好,就寄一幅画去参赛嘛。”

  “哟,爷爷忘了,爷爷老了,两幅啊柳师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鱼儿的获奖,它不是偶然的,我高兴是因为这个!电视台马上就到,你们要准备一下。”

  柳东心虚了,这要是被人指认出来,他就是晚报上说的那个醉酒滋事的柳X,咋整?穿上工作马甲他就想往外窜,梁教授说这咋行?人家电视台就是冲你来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扫街人,收养的一个流浪儿,多感人的人间真情,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有这样一段人间真情。柳东说,俗了,俗了,鱼儿要是不得奖,这人间就没有真情了教授?千万别让他们又把牛胯扯到马胯上,麻烦你带领鱼儿和他们周旋,千万别提我,鱼儿你给我小心,不许胡说八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的。

  柳东刚窜出院门“CDTV”的采访车就到了,车内有个傻瓜探头问,柳东同志是住这里吗?柳东?嗯,好像住这儿,听说是烧都烧了。

  柳东在府南河边扫地,心情很好,大雨过后,春风徐徐,嫩绿的柳枝婆娑飞扬,河里碧水涟漪,河岸鸟语花香,蓝天薄云,艳阳明丽,是谁发明了春天?春天真好!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扔了一个烟头在柳东的撮箕里,咦,屁大点的小四喜丸子也学会抽烟了?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子向柳东挥挥手,是他的孩子替他来扔的烟头,多么淳朴的人民啊,柳东就拍拍小男孩的头,谁想他头一偏,躲了,你的手,脏。

  柳东没有注意到两台摄象机已经瞄准了他,一看见鱼儿正向这里跑过来柳东就真正是生气了。事实证明柳东的一切担心都不是多余的,鱼儿就是欢欢喜喜上了电视以后才伤伤心心被她爸领走的。唉,鱼儿啊,你终于还是把我出卖了,你自己投敌变节独恶其身你不该给鬼子带路啊,什么是叛徒汉奸翻译官你晓得不?老子我等一下不收拾得你鱼儿窜才有鬼!

  摄象机就凑过来了,还有一个手执话筒的漂亮的小南瓜。

  先停下先停下,不就是小日本发了两个一分钱没有的奖嘛,看把你们惊动得哟,连鱼儿都叛变过去给你们带路了,简直是越来越没有章法了,你,说的是你,你把烟头扔进草丛了就很难扫你懂不懂?

  漂亮南瓜说师傅你不要误会,我就只有几个问题,请问,你当初是怎样收养这个孩子的,还给她起了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鱼儿?

  这个小傻瓜不爱说话嘛,我收养她?笑话,我自己的稀饭非烫我凭啥要去吹她的稀饭?那是她收养我来了,瓜兮兮地跟我走,我妄图甩她我甩不掉嘛,故尔大小两个苦瓜并了藤,国际国内那么多大事你们不去操心,美国伊拉克打得呼儿嗨哟的本·拉登现在还没被抓住你们不去管,为啥子专门给柳某过不去?我被你们害过一回了我都原谅你们了你们为啥不能饶我一回?

  漂亮南瓜对话筒说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环卫工人的博大情怀,你现在最想给观众朋友说句什么话?

  观众朋友你要时时处处小心,谨防被这拨人整成新闻线索着卖成钱。鱼儿你过来,你就站在这里,我也不晓得刚才你给这帮家伙说啥了,回家我再活剥了你的鳞我把你用手板心煎了!现在你们好生照一下我的鱼儿,为啥子这么大一个成都就把她是容忍不下?为啥子就不给她一个户口她能吃多少饭?鱼儿还敢跟狗儿猫儿夺食吗?鱼儿,你还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吧,我不要你了。

  鱼儿就哭了,柳东爸爸,喔喔喔喔……

  来很多傻瓜围观,多好的人民哟,连自己的稀饭烫不烫或者连自己有没有稀饭都不管,先来看别人家的稀饭。

  鱼儿!男儿女儿鱼儿有泪通通不轻弹,我们回家再算帐,你出门的时候房门和院门都锁好了嘛?谨防你在这里风光让贼娃子抄了你我的后路,大家就不要围观了嘛,别人家的隐私不一定比自家的隐私好看,你再照我我就又要说了,鱼儿的户口咋个办?我跑派出所跑得我鬼火窜!她以后上中学的时候还有胡校长这样的好人么?除非胡校长升成中学校长鱼儿升成中学生,彼此还能照应下去,鱼儿升成大学生的时候胡校长升成大学校长,鱼儿将来连身份证都没有,她升向社会的时候就不晓得胡校长能不能升成社会的会长了,要不然鱼儿咋个活得出来?

  这位师傅你接着往下说,鱼儿当初是怎么被你收养的?

  我们家正好有个空鱼缸,还有两匹不咋露面的老乌龟。

大生活67(2)

  能不能说说收养鱼儿的详细过程?

  鱼儿是给我抢盒饭吃嘛。

  那你就把她收养了?

  如果是你你咋整?你能咋整?清醒白醒的都晓得答案了你还在假问,你说你还能咋整?这边在吃盒饭,那边一边稀溜稀溜地流着清鼻涕一边眼巴巴看着你你咋整?当时我是骑了三轮儿飞窜我是拼命想不要她!

  如果你再遇上这样的事你会如何处理?

  我就假装没看见,凭什么倒霉事儿接二连三专找我一个人?你们不能匀个肩膀出来也分担点儿?

  这么说你是后悔你当初的决定了?

  被你说着了,你们还有完没完?美军说不定这时候都打进巴格达了,萨达姆也生死未卜,算了,我累了,你们电视台的节目其实挺好看的你们是“今晚八零零”的吧?犯不上跟我一般见识,跟我低三下四作什么新闻呀?我这一段儿不是一般化的倒霉,煮熟的鸭子连锅都飞了……你们栏目打官司不?要管打官司的话,我能陪你们说一天一夜!鱼儿,你给我不要哭,没到你哭的时候,下一步我就要给你找你的亲爸亲妈了!

  ……

  回家以后柳东并没有再训斥鱼儿,既然是一大一小两个苦瓜并了藤,何必呢?鱼儿虽然犯了错误,犯了也就犯了,算了。

  柳东又去了刁德三的公司一次,人说刁总出国考察去了。柳东心里空落落的,提不起一点劲来,他有些麻木了。看他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丁爷说,柳东,看把你愁的,不是还有丁爷吗?丁爷那院子,收留你和鱼儿那不是绰绰有余吗?柳东认真地看丁爷,他相信了,丁爷不会让他和鱼儿流落街头的,心里这么一踏实,反倒觉得更没有劲了,他觉得那些认认真真忙忙碌碌活着的人,好可怜哪,他于是把街扫得一天比一天马虎,对那些乱扔烟头乱拉狗屎的家伙,也没那么仇视了,他心想,算了,想怎样活就怎样活吧,都是怪不容易的,我宽恕你们了。

  总之,柳东乏了。

大生活68(1)

  鱼儿的事迹在电视上反复地播,柳东很庆幸,这一回他终于没被糊弄到电视上去。至于鱼儿的两幅获奖作品,柳东整死也闹不明白,鬼子凭啥要把它们拿来评了奖,其中一幅,一圈儿的小朋友全都一丝不挂,之浅黄,他们在洗澡,你给他搓背,又有人给你也搓背,转一圈儿下来人人都在给别人搓背,而人人的背都在被别人搓,太阳公公鼓着腮帮子吐水淋他们,这幅画的名字叫“太阳像妈妈”,如果说这幅画是比喻我们的幸福生活呢,这还能算是一个进步作品,另一幅就有些莫名其妙了,一个小傻瓜跪在地上拼七巧板,整死拼不好,就抬头去看天,这幅画叫“只差一点儿了”,鬼子给这种画都发奖,其弱智到了什么程度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这些日子鱼儿没有得到柳东什么奖赏也没有被改善什么伙食,洪雨却要为鱼儿庆功了,请很多人去她的“广东老乡”,老金的话也就是借鱼儿说事,找个理由大家浑喝一台了事,乐一天是一天吧现而今谁还一板一眼地活呀除了那些成功人士,倒是洪雨有些像神风敢死队了,这明明是在自杀呀你看“广东老乡”的生意已然疲软得不成体统了,她还有心思大宴宾客,柳东不是冲你的吧?马不回头草回头了?当心,那可是毒草。柳东浅笑笑,死马毒草,还有所谓吗?都是假的。老金认真想了想,但是那台酒席,那是真的,这就行了。

  小蜂和鱼儿放学后走在一起,洪雨让小蜂带鱼儿去“广东老乡”吃饭。远远的,鱼儿的亲爸像特务一样跟踪着他们。

  你给电视台是怎么侃的?没有怕他们嘛,怪可惜的我那几天忙得没时间看电视。除了我柳东爸爸我谁也不怕。嗨你个小四喜丸子,你居然不怕我?再叫我小四喜丸子我不跟你走了!好,好,居然把你还有名人脾气了,你快说说你给电视台是如何吹嘘自己的,你给他们提我没有?提了,真的。哎,居然提到我了,你以为我多想出名呢,我就那么浅薄?你是咋提我的,咹?我说你经常让我上你们家饭馆蹭饭。嗨!那叫餐厅,餐厅和饭馆是有本质上的区别,你叫我以后还有啥子脸见人!还说了些啥子不利于我的话?我说,梁爷爷和丁爷爷是最好的爷爷,柳东爸爸是最好的爸爸,蔡老师是最好的老师,胡校长是最好的校长,小蜂哥哥是最好的哥哥。小嘴皮子确实操练出来了,哎,这些话电视台播没有播没有?我不晓得,那几天柳东爸爸不准我看电视。这个大傻瓜你看我等一下如何收拾他。你敢!

  总之两个小傻瓜就这样欢欢喜喜走进了“广东老乡”,小蜂进了门又退出来对迎宾小姐说小姐姐,你还没说欢迎光临呢!小姐就笑了,欢迎光临。小蜂说鱼儿小姐现在是世界名人了,你想叫她签个名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小蜂进了餐厅后往四周一环顾,小姐姐们都过来,鱼儿小姐现在要给你们签名了!鱼儿和小蜂哪里知道,一场大祸已然随他们进了“广东老乡”。

  那祸身上只十多块钱,只敢要一碗担担面,小姐端上担担面的时候那祸眼睛就比碗还大,就这一点?十块钱?蛋呢?小姐就笑了。十来根儿面条十块钱,城里人就这么黑,我也是乡下来的,这种地方不是你来的地方,一筷子吃完了你赶紧走,这种地方不好耍,一番话儿说得那祸难过地低下了头。

  小蜂正在喳喳哇哇张罗鱼儿给各位小姐姐签名的时候鱼儿看见了她爹,她的爹就是那祸,姓熊,鱼儿的眼睛有些迷茫,爹怎么上这儿来了?洪雨走过来把小蜂的耳朵一揪,把小蜂揪进了一个包间,鱼儿也跟着。很大一个包间很大一张餐桌,到处富丽堂皇金光灿灿,柳东,梁教授夫妇,蔡老师,胡校长,老金,丁爷,张小云全体起立,拍手欢迎鱼儿,大家把杯杯盏盏都端起来向鱼儿祝贺,鱼儿却说,等一下,就出去了,大约五六分钟,小蜂说这个小四喜丸子是不是滚进下水道了我去捞它,小蜂出门后很快回来了,说鱼儿的真爸爸来了,要把鱼儿带走,于是一大拨人鱼贯出了包间。那祸跟前那碗面还一动未动,那祸使劲地抽烟,那祸说我是来带娃娃回家的,鱼儿趴在另一张桌上伤心哭起来。

  小蜂轻轻拍着鱼儿的背,鱼儿,鱼儿,有我在,看谁敢把你咋样!洪雨厉声说,小蜂!小蜂说我们的事,你们大人少插手!来,鱼儿,你说实话你想不想跟你真爸爸回乡下去?鱼儿说不想,小蜂就去拎过来他和鱼儿的书包,走,鱼儿,上学去,不吃他们的饭了,走,拉起鱼儿就要走,洪雨又厉声说,小蜂!小蜂说我警告过你了,我们的事,你休想插手,鱼儿,走!

  那祸的眼光黑黑的,几乎看不见眼白,嘴角歪拧着,显出一股子刁劲来。

  梁教授说鱼儿,你等一下,来,爷爷抱抱你,将来,不管你在哪里,不要忘了爷爷奶奶,经常回来看看我们,我们的那个小胖瓷猪还在嘛?你把这些个小银元再喂给它,它饿了很久了,把一个大纸袋放在鱼儿手中,和夫人一起走了,他的夫人叹息着连连摇头,丁爷说,鱼儿,你好好的,啊?然后也是一颠一颠走了。

  柳东的脑袋现在成了一团稀泥,饶是什么话都想不起来要说。

  老金说,我说这位农民老大哥,当初你是咋把鱼儿搞丢的,你必须说清楚,好好的一台应酬,活生生你把它搅了你可真会挑时候!鱼儿,那是你亲爹吗你要看清楚,现在的假冒伪劣太多了,之烦!柳东,等一下我有话单独给你说你放心,我不会撂下你一人不管,小姐,来一杯菊花茶,放那儿。胡校长临走前说,这位同志你是柳鱼儿的亲爸爸?听口音你们离成都不远,还是要叫娃娃上学嘛。张小云也走了,什么话都没有,只是极端嘲笑地看了柳东一眼。

大生活68(2)

  柳东现在缓过劲来,眼睛滴溜溜转着心眼就有些活泛了,他要和那祸认认真真讲一下革命道理,古书上的话,叫作盘道,认认真真盘一下道。老金却也很快选好了自己的角色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今天要充当柳东的狗腿子,要保护好财主家的千金。他们一起进了那个摆满山珍海味的包间。他们盘道的时候柳东坚持把鱼儿实事求是地叫鱼儿,那祸却硬把鱼儿叫小凤,熊小凤,闹了半天那祸姓熊,熊那祸。

  熊那祸的身世确实凄凉,熊那祸吃过的苦,是个人吃进去你就吐不出来,因为生产队现在不开会诉苦把冤伸了。熊那祸的媳妇也就是鱼儿的妈,是当年城里知青来播下的孽种,是熊那祸的姐姐生的,也就是说,熊那祸是鱼儿的妈的亲舅舅。熊那祸的姐姐死后熊那祸就把亲外甥女接回家来,等到亲外甥女长成大姑娘的时候,讨不起老婆的熊那祸就把亲外甥女这碗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生下了鱼儿,纯是近亲繁殖呢所以鱼儿说话是大舌头,一加一等于鹅就是近亲繁殖惹的祸。村上有个很文净的小木匠来给熊那祸打造一间床,就在一大堆木刨花中顺顺当当把鱼儿的妈成其好事了,这以后就再也割舍不下,终于有一天被熊那祸擒个正着,谈判下来,小木匠自认倒霉,免了打造床的工钱,以后就去了南方或者是北方,东方西方反正是没人说得清楚,小木匠临走对鱼儿的妈说我把你的心带在身边,我一旦混出头来,立马接你走。这以后鱼儿的妈就天天上山向天的尽头眺望,眺望三两年下来人就恍惚了,小木匠再回来时带一个北方妹妹,说很好听的北方话,稚稚鸦鸦地把我说成俺,鱼儿的妈就彻底疯了傻了。乡下人搞起三角恋来和城里人一样有声有色有滋味,但是城里人为此疯了傻了的很少,比较起来乡下人认真得多,一认真就容易出傻瓜,这和一下雨就容易发大水是一样的道理。后来熊那祸道听途说鱼儿其实也是小木匠的,熊那祸就决心把鱼儿丢了,天良未泯的熊那祸不是简单地丢鱼儿,他把鱼儿丢在成都,他以为成都是个好地方,好地方总有好人收养鱼儿。熊那祸是很难受的,他的岁数和柳东差不多但看上去比柳东老得多,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因此乃发生。鱼儿上了电视后谁都说鱼儿像熊那祸,熊那祸也是越看她越像自己,故尔来了,要把鱼儿带回去。

  柳东给自己倒满一玻璃杯五粮液,一口气干了眼睛就开始要喷火,狗腿子老金见状立马上阵,喂,你,刚才鱼儿说了不想跟你回去你都听见了?

  是小凤。

  不管是鱼儿还是鸟,她都不想回去了是不是?

  唉,那是因为她妈捶起小凤来,没头没脑,我是从来不捶小凤,我捶小凤的妈,那也是没头没脑,熊那祸甚至微微一笑,丈夫捶老婆,舅舅捶外甥女,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正该的。

  老金说喝酒喝酒,这叫五粮液,一辈子你喝过这么好的酒吗?还有这些菜,一辈子你见过吗你个傻瓜我告诉你,鱼儿天天都这样吃吃喝喝的,你想她再跟你回乡下去顿顿稀饭泡菜吃一回肉要盼一年你说你是不是狼心狗肺?

  熊那祸很轻蔑地看老金一眼,我们也是每月吃肉的。

  柳东说小凤是不是你的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但是鱼儿是我的,你想把鱼儿从我这里拿走,你就要先去法院,去法院之前你还要先找一家律师事务所,这位农民兄弟我给你说实话你自己也好好想想,乡下人啥时候斗过城里人了?

  老金说,除非你们再搞一次农村包围城市,但现如今不还有个农转非的规定管着你这个傻瓜蛋的吗。

  这位农民兄弟你有钱有时间跟我耗吗?

  你再有权有势我都给你耗,我们村长说了,真要打起官司来,我们全村出钱,就像当年打鬼子一样我们打一场人民战争,你们看过《地道战》嘛。

  老金说嗨呀呀,你们是想把地道挖到成都来呀?太君,全村的老百姓都在这儿呢!

  柳东大口大口喝着酒,心肠就越发狠起来,你说鱼儿是你的你还要有人证和物证,然后法官说你把鱼儿拿走你就把她拿走,法官说不许你把鱼儿拿走,你就连她的一片鳞你都拿不走,你就是喊来全村的人,我也敢和你们拼命你信不信?

  老金优雅地剥着一只虾,而法官是我们这边的。

  熊那祸最后指出,我不怕你有权有钱,官司打到北京去我也跟你耗,我就不信没有讲道理的地方,我们区上那个郑区长,不比你有权有钱?还是在河滩上一枪崩个球的了!起身走了。

  老金感慨,刁民,简直是刁民!

  柳东眼睛直直的,一个扫街的人,熊那祸居然说他有权有势,扫大街能扫出权势来?哪怕是能扫出一分钱的权势,那就人人都去扫街了,但是街没有了,满大街的扫街人但是无街可扫了,简直是刁民,现在连农民都刁钻古怪起来了,这还得了?成都人常挖苦乡下人,说是进城三天,扫把走路。熊那祸果然走路了。

大生活69(1)

  初夏的成都已经很炎热了,法院的人却舍不得开空调,柳东一身全是汗,形势空前的严峻。调解庭上的那个女法官,似乎不怎么有下巴颏儿,鼻子很尖很跷,有点儿像柳东少年时崇拜的那个木偶明星“匹诺曹”,柳东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完呢她就频频看表,最后掐了柳东的话头说上午就到这里吧,一点半以后我们接着谈,这位小姑娘中午和我一起吃饭,我要和她单独谈谈,小凤,跟阿姨走。

  鱼儿就成了鸟了,这是匹诺曹说的,妈的,柳东闷闷不乐想,那时候我崇拜你什么呢,你有什么好呀?但是鱼儿肯定是我们这边的,鱼儿要是被匹诺曹征求意见的话,鱼儿是愿意留在我们城里的。熊那祸请的那个律师姓董,满脸长着很沉重的大胡子,一脑门子的智慧和忧虑,饱鬼饿鬼都发愁,你说奇怪不奇怪?董律师对熊那祸说这场官司我们赢定了,我中午还有个小应酬,我们等一下见,唉,对方要是也懂法,告你一个遗弃罪,这个官司就把时间打长了,你们这些法盲哟!熊那祸就嘀咕,法啥子忙,再忙还能忙过我们村长?全村的老百姓都在这儿呢,在他妈哪儿呢?

  董律师对熊那祸说的话,恰好被老金听见了,就传达给柳东,我们现在有招法了,告狗日一个遗弃罪!他们坐在马路牙子的树阴下,很没有胃口地吃盒饭,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我想告刁德三的时候,到处不接招,人家熊那祸告我们,一告一个准,报纸上说以法律为准绳,问题是有些人他是活在绳子里的,你比方说,我,还有些人,是活在绳子之外的,你比方说刁德三,这个官司打下去,我看我们是没戏了。老金却很不以为然,你要有信心哪,你我的这场官司还是很有希望的,那个美女法官一共对你笑了四回,柳东说你把匹诺曹说成美女了你狗日是弱智还是弱视?不管她是什么东西老金说她看鱼儿的真爸爸之严肃,柳东啊柳东,什么时候你死了,我不管官方怎么评价你,我在我们家门口给你下个半旗致哀,诺贝尔是把环卫界忽视了,他要是也发明一个诺贝尔环卫奖,那就是非你莫属,我昨天晚上梦见太白金星了,柳东说你还梦见玉皇大帝没有?老金说你这就是外行了,好梦一般是一级一级往上梦,到了太白金星这一级,老人家亲口对我说,柳东这个傻瓜,再做一件好事,天打雷轰,柳东的五官十分愁苦地拧成一团乱麻,我做什么好事了?我那都是迫不得已,老金说对对,跟我做坏事是一样的概念。

  不远处停一辆献血车,柳东打量它很久了,现在他向它走去他要去献血,他想他这回就是要和太白金星赌一把。柳东敲车门时发现他们和自己是吃的一样的盒饭,柳东说我是献血来了,他们说吃完饭再说,柳东想万一有人正等我的血去救命呢?但是他没有说,怕别人一怒之下不要他的血了,他耐心地等他们用完了盒饭,又填写了他们给他的一张表格,然后献了血,他就是想看看太白金星最后能把自己怎么样,不准我们做坏事还不准我们做好事了?无所事事了我们怎么活?回到老金身边坐下说老金你离我远点儿,一会儿天打雷轰下来我怕殃及无辜,老金没理这个茬,往那边指一下,你看。

  熊那祸一人孤苦伶仃地坐在法院的台阶上,头像乌龟一样完全缩回肚子里了,他的处境比柳东惨得多,他连一个盒饭都舍不得买,柳东想生活确实像逃难,高明和刁德三那是逃在前面的,比他们更前面的还有很多亿万富翁,影视巨星,各国政要,我和老金已经逃在很后面了,熊那祸逃得还后面,而他后面,肯定还有一串串的人,比方说李圆圆,而逃在你后面的一些人,嗖嗖地就窜到你前面去了,比方说现在又去了加拿大的柳西。但是那个孤苦伶仃坐在法院台阶上缩头乌龟一样的熊那祸,看样子他是再也窜不动了,那个除了鱼儿就再没有什么的熊那祸,多么凄凉哟,喂,卖盒饭的,你给那个坐在台阶上的傻瓜送个五元的盒饭去,这是钱,老金说饿死他才好呢,柳东说你懂个屁,等一下匹诺曹把鱼儿判给我们了他连哭回乡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你我咋整?见死不救?

  匹诺曹带着鱼儿过来了,说要和柳东单独谈谈,老金就带鱼儿去买雪糕了。匹诺曹很和气地在柳东身边坐下,绕过去绕回来说了很多关于法律的话,柳东再傻也明白了,这个官司再咋打,我也是个输?匹诺曹说那是法庭上的事,我们现在做庭外调解嘛,这个官司其实真是没必要再上法庭了,柳东说如果是你在法庭上当法官呢?匹诺曹说,你看,啊,坐在马路牙子上和当事人说话,我这还是头一回,其实,我跟你说这些话,已经是超出原则了,我晓得你的很多事情,所以我愿意坐在这里和你说说话,现在是午休时间,我不是法官,你也不是当事人,我们算是朋友是不是?假装吧,柳东说假装我们是朋友。匹诺曹把脸一沉,小凤得跟她亲爹回去!总还有管你们的地方吧?有啊,市中院,省高院,最高法院,有这个必要吗鱼儿的柳东爸爸?你没有赢的希望,因为你没有赢的道理,全中国都是一样的法。噢,柳东呆呆地说,噢,好吧,匹诺曹。你说什么?匹诺曹,一个小木偶,你没听说过?噢,你太年轻了。

  鱼儿在院里抱着一棵树,伤心哭起来,柳东为鱼儿收拾她的文具衣物和玩具,鱼儿来了多久了?不知不觉有好几大包了。熊那祸说,这位师傅,我以后也叫小凤鱼儿吧?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哪。柳东想这就太是一句人话了,唉,都是逃在很后面的人了,何必再相互挚肘呢?他要带鱼儿走,带走就带走吧,算了。柳东说:

大生活69(2)

  “这些年,你的承包地里都种西瓜?以后想办法种点别的啥,鱼儿不爱吃西瓜。”

  “她从前吃得好好的嘛。”

  “从前是从前!她现在不爱吃了你懂不懂?”

  “好,好!”

  “你这个乡巴佬你给我听清楚,再穷再苦也要叫鱼儿上学,再累再忙也要送鱼儿去梁教授家学画,再气再急也不能拿鱼儿出气,你现在可以滚蛋了!”

  熊那祸的肩上,一前一后耷拉两只很大的编织袋,鱼儿背着她的书包抱着那头又吃饱了银元儿的小肥瓷猪,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她走得又快又疾,把她爹撂下很远,几乎是同时,柳东和她都抹了抹眼睛。

  鱼儿就是这样走了,柳东的欢乐和负担和寄托都走了,柳东有一个感觉,在逃难的路上,熊那祸牵了鱼儿蹭蹭地就窜到自己前面去了。

大生活70(1)

  柳东很乏很乏了。他就最后一次去“广东老乡”听他的呼伦贝尔,他早就注意到一个几乎全秃的大概又是什么“总”,每晚必来,在一个很阴暗的角落,转动一个和大肚子一样肥胖的酒杯,黑乎乎地看张小云。这个王八和乌龟的杂蛋,你都逃在那么前面了还总是回头寻摸逃在后面的劳动妇女,这种人的心太凶了,吃在碗里看在锅里,锅里还有那么多的时候人家又惦记上地里了,张小云你好自为之吧,柳东叔叔我以后是再不来了,你跟哪个大老板不是跟啦?但是千万不要当二奶,要当就当正宫娘娘,哪怕他送你一个月亮大的钻石戒指你也不能受感动,你可以准许那个秃瓢亲一阵摸一阵把裸体也可以象征性地给他看一阵,但是千万不能和他成其好事,那样你的王牌就变成方块七了,你要叫他看得到搞不到心如刀绞,这时候你就可以狂摇他,摇出一本真资格的结婚证来,你看人家李圆圆就摇到了结婚证书,虽然最后是双双摇进了监狱但那是另一码事,你再看人家洪雨,虽然没有摇到结婚证书但是摇出了一套别墅和一个“广东老乡”,现在站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等着摇人呢,而你呢,你比她们都强,因为你更青春,你应该摇出比她们更多的东西来,好运气,小张姐姐!

  柳东又要了二两酒,然后又要了二两,他拼命想喝醉可是越这样越喝不醉,那个秃顶的老王八蛋目不转睛看张小云,高明当初看上洪雨是洪雨让他想起了王空姐,那个老秃瓢看上张小云啥了?想起呼伦贝尔草原上的哪位牧羊姑娘了?这样他就可以坏得理直气壮了。

  柳东走出广东老家大门的时候迎宾小姐说柳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是啊是啊,我走那么快干什么?我还有家吗?鱼儿不是我的了,房子也不是我的了,我还急急忙忙往回赶什么?柳东真想破口大喊一支歌,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但是夜已经很深了,假如他再被拿进局子,那就是有前科了,再说那么多人都睡了,养好精神明天早起还要往前逃往前窜嘛,在逃跑的路上竞争也是很激烈的,后面追杀着人们的是贫困,逃在最后的挨第一下。大家都是懂得起的所以大家拼命往前窜,即使踩着别人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管一路踩下去,多少人就这样被踩死了,假如有哪个二百五逃得累了冒火了干脆不逃了,往路边一坐老子不走了,随便你们要杀要剐反正老子不逃了,这就是英雄了,还有个二百五十一要掩护别人逃窜,真刀真枪地和那些灾难对着干,死了,这就是烈士了,假如人人都不逃窜了都勇敢地往回走,就像文化大革命以前的国民一样,这就是全民族的灾难和悲剧了,回头一看,美国和日本已经逃得很远很远把我们撂下半个世纪了,这才开始再往前窜,终于把自己人也送上了载人飞船,而这时候美国人把航天飞机都飞坏了好多架了……柳东摇摇晃晃走着想着的时候有两道雪亮的灯光刺中了他,这是一台大奔驰,车上走下来张小云,果不其然,上了人家的车了,离人家的床还远么,这和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是一样的逻辑,唉,小张姐姐也不是小孩子了,她上了就上了吧,算了。

  张小云下车后大奔驰掉头走了,张小云就和柳东并肩走在灰蒙蒙的灯光的夜色中,柳东什么话都不想说,看路灯下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晃一摇的两个鬼影,由短到长,又由长到短到没有。

  “喂,柳东,平时喳喳哇哇闹麻了,今天做啥子了?你是吃谁的醋了?”

  “我吃谁的柠檬了!”

  “人家是怕我夜里不安全。”

  “是啊,故尔改用奔驰送你!”

  “嗯,真是酸,替你想想呢你也真是怪可怜的,我要是鱼儿,我绝不跟那农民回去!”

  “看得出来,你爸那样劝你你都不回去嘛,做人,要讲信用的,当初你是答应我回去看你爸爸,当然,好人才讲信用,小张姐姐你算什么呢?不好不坏的那种人,所以你就食言毁约了,世上数你们这种不好不坏的中间人活得最自在,想好的时候好一下,想坏的时候坏一下,鬼子来了你是汉奸,八路来了你是青抗先,既立了贞洁牌坊,又不耽误吃喝玩乐,左右逢源夸的就是你们这种人,你们那边有一首歌,歌中唱道,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回去看看吧,看完了你爸你妈,回来再接着坏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是不是?”

  “你又没见过我妈,你咋晓得她就是满头白发了?”

  “但是我见过你爸爸,他那头发,从正中间这儿白了一撮,那是他的父爱他的良心。”

  “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那就算了,我拿你真是大黄狗咬小刺猬,极端为难。”

  “哇噻!汪!汪!”张小云往柳东身上就扑。“你才是刺猬呢!我才是极端为难呢!”

  搞艺术的人,深更半夜的都是如此活跃?张小云突然哎唷叫了一声,手捂着肚子蹲下去,不住呻吟,然后坐在地上翻来滚去地痛,柳东想去扶她,她说不行,不要管我,老毛病了。小姑娘居然长出老毛病了,这是啥子世道?来,趴在我背上,我背你。他背着她往大街上有更明亮的灯光处走,感觉到背上两团热乎乎的火,烤得他浑身漾起一层层疙瘩,他就希望那灯光再远些,永远走不到才好,她在他背上说话,他耳根痒痒的全身酥了,她说这回我怕是挺不过去了,这回痛得跟哪回都不一样,你把我倒进府南河里去,我上次就是痛得不想活了才跳的府南河,一下就不痛了,他把她望背上耸一耸,一下子就扒拉住了她两条紧绷绷赤裸裸光鲜细腻的大腿,裙子下的大腿,他的手心满是汗,他说把你倒进河里不行,故意杀人的买卖我不干,再说现在的河水比那时冷得多,你乐观一点,啥子毛病小小年纪你就挺不过去了?很多年以前我是亲眼看见邱大姐也像你这样痛过一次,在地上打滚,我们马上送她去医院,刚挂上急诊,她就好了,那一次她是把我们吓坏了,她还嫌不够过瘾不够歹毒,前不久又死了一次,正准备好好哭她一场呢她又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大生活70(2)

  张小云就在柳东背上破口大笑,柳东撂下她,他早疑心她在装怪,很果然。

  “让你背着走一段,感觉真好。”

  “你说你们的那个郑导,他为啥到老了才被扶正?他居然说你的戏不好!”

  张小云慢慢就沉静下来,闹够了笑够了人家沉静了,说柳东我们在这里坐一下,柳东明白这其实就是在向他摊最后一张牌,他要是再假装糊涂就太不应该了,故尔单刀直入,他早就过了卿卿我我的那个年龄阶段,而且他早就乏了。

  “小张姐姐,我们两个不合适,你爸,那时候说我一句话,他老人家或者是有口没心,或者是有了心才有口,但是我听得特别懂,他说可惜你是个扫大街的。”

  “他是他,我是我。”

  “是啊是啊他是他你是你,那你听听我说,小张姐姐,我要是非常非常地喜欢你,我才不管那个一撮白毛咋说,他就是太白金星我都不虚他,问题是,我们终于不合适,当然我们苟且一下还是可以的,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嘛,天长地久却不行,绿帽子飞起来到处是绿哪里还用拼命栽树去绿化祖国呢?从卫星上看早就是全国山河一片绿了嘿嘿,来,这儿坐吧,这块石凳看起来还干净。”

  张小云沉默良久才说:“其实不用了。”

  “那就……其实不用了吧,算了。”

*第八部分

  老苏就眼睛红红地走了。老苏的老南瓜原来在门口侯着他,见了老苏就很鬼祟地凑上去,大约想知道结果,老苏没有搭理她,大步流星往前走,老南瓜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柳东发现老苏的背有些驼,因为要扛自己的祸事,还妄图帮别人也扛祸事,好人哪,我以前怎么就没有洞察出一点蛛丝马迹?

大生活71(1)

  老苏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不知为啥还回头看看,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柳东懒洋洋地搭他一眼,后面跟着便衣?看把你凄惶的,收拾你人家还用改头换面穿便衣?老苏说嗨呀,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这些天收拾我的人都是戴大盖帽来的,那个公厕我是守不成了,今天,这个来罚你,明天,那个来罚你,躲都躲不开啊,前几天,来一拨戴大盖帽的,说我那儿卖的杂志,一多半都是非法出版物,还黄色,我哪里敢卖黄色刊物?最多,浅黄,比电视上那些黄色广告的颜色还浅,人家不管你那么多,罚款!昨天又来一拨戴大盖帽的,检查我那部公用电话的计费器,这回硬是盖了大帽了,高矮说我的计费器有毛病,问题是我的计费器不是多收了别人钱而是少收了,就这也要罚,掏钱掏钱,法就是罚,不管你多收少收,只要是计费器有毛病,那就要罚款,我冤不冤哪!这拨大盖帽比姚明还厉害,简直盖了大帽了,谁戴了谁就敢盖帽,干脆我给上面建议建议,给你们扫街的也发一个大盖帽,我看谁还敢乱扔烟头乱拉狗屎!柳东,从明天起,那个公厕还是你去守吧,很好一个差事,扫狗屎跟扫人屎是一码事。你,唉,你那个大街,你是扫不成了,这片街区承包给一家清洁公司了,人家以后改用民工了,工资低得多,改了大革了,你连装稀饭的碗都化成水了!柳东,那间公厕,应该是你的,本来就是你的嘛。

  老苏的心事柳东读懂了,那心事里的善良好感动人哪,大盖帽和盖大帽的事,或者竟是真的,那也只是老苏的借口,罚款能罚多少?几泡尿钱。总之,老苏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妄图在逃难路上掩护他。柳东说,老苏那你咋整?再回你儿媳妇的小饭馆洗盘子,双手沾水时间一长就钻心地痛!你把你那些非法刊物撤了,卖点儿成都晚报商报华西都市报这些进步报纸比啥子不好?再把那个不懂事的计费器你换一个嘛你!你哪怕多收点儿钱呢,以后别人罚你你也问心无愧嘛你。

  老苏就眼睛红红地走了。老苏的老南瓜原来在门口侯着他,见了老苏就很鬼祟地凑上去,大约想知道结果,老苏没有搭理她,大步流星往前走,老南瓜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柳东发现老苏的背有些驼,因为要扛自己的祸事,还妄图帮别人也扛祸事,好人哪,我以前怎么就没有洞察出一点蛛丝马迹?

  这是柳东空前潦倒的一段,丁爷临死前告诉柳东,他曾经无数次地央求邱大姐,把柳东这个穷小子收养了算了,邱大姐坚决不同意,说那个酒鬼再一来,这个小饭馆吃不垮也喝垮了。柳东天天烂醉如泥。烂醉的时候是一个人最聪明的时候,比方说柳东生平最崇拜的打虎英雄武松,也让柳东洞察出破绽来,喝了几碗醪糟水都晕乎的人,居然用拳头打死一匹老虎你说奇怪不奇怪?或者那是一只太老虎,你不打它它自己都该死了,老死了,或者那是一匹没断奶的奶虎,一把就能捏死它,古时候的人不懂事拿你当了英雄,放到现在你老人家就挨深沉了,打死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你还敢满世界招摇,前些日子青城后山有山民听见虎啸居然惊动了好几家电视台,派很多人进山听了很多天,才知水牛叫,牛饿了半夜三更又不喂草它就叫,换成你了你半夜饿了你的老南瓜又不肯起床给你下碗面你叫不叫?将心比心嘛对不对?你武松打死一匹太老虎或者一匹小老虎你悄悄扔了算了嘛你还满世界满历史招摇,你再牛你还有人家泰森牛?你那时候最多吃点碳水化合物人家泰森吃的全都是高蛋白高脂肪,一拳下来有若干个的磅,但是你问问阿森他敢不敢跟老虎过招?你敢咬它耳朵它就敢咬你咽喉,是不是啊,念你也是个苦出生,算了,不揭穿你了,古时候的人,他们也是在逃难嘛,武松也是逃在最后被官府追得窜无所窜了故尔吹嘘自己打死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但凡是个虫,没断奶的小母鸡都能一口啄了你,哈,历史的真相我还没怎么琢磨呢就把它开掘出来了,你们再编历史的时候可得当心哪!柳东迷迷糊糊想事的时候院门就迷迷糊糊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看才是老金。老金说我一猜你就是这种精神状态,我这里有一首发财诗你想不想听?老金的发财诗是这样的——

  春天来了,

  树枝上挂满新芽,

  是地方不是地方也都开满了鲜花,

  日他妈就在这时候白蚂蚁长出稚嫩而美丽的翅膀,

  飞啊飞啊飞啊飞啊,

  吃完了衣柜吃大梁,吃完了东家吃西家,

  吃完了北院吃南院,

  吃垮一座城,

  吃垮千万家,

  噢,白蚂蚁,诗人也不能再歌唱,

  他只能说,噢,斯特凡!

  人类吃垮了森林,

  你又要吃垮人类,

  虽然你是正义的小精灵我们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协议已签好,

  改锥已擦亮,

  口罩已戴好,

  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流泪……

  柳东于是更加迷糊,这是啥子乱七八糟的哟,快跟我走快跟我走,我接了很多活路,帮人灭白蚁。你会灭白蚁?你以为呢,一把改锥一捧砒霜粉,你我立马剪彩!

  消灭白蚂蚁是一件极端肮脏的活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房子,那灰尘是从古时候积攒下来的,做一天下来,除了眼睛和嘴,全身上下再没有一处干净地方,他们一人戴一顶旧报纸做的帽子,提一小桶砒霜粉,用一把改锥,在人家的衣柜壁柜,地板缝和大梁上敲敲打打,假装很老练的样子,不错不错,嗯,这里就是它们的老窝了,狗日的们正在开会,商量下一步吃你们家哪里,撬开撬开,有时候果然就撬出一堆堆白蚁,砒霜粉一去,他们咳嗽白蚁就吱吱呀呀乱窜,情状甚为惨烈,那些老房子没有一处不被他们整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老金后来又发明了用听诊器来侦察白蚁窝,这就更加能迷惑买主,没错没错,全村的白蚂蚁都在这呢太君,撬开,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抠出来,他们还撬出过耗子窝和蛇,刚生下来的小耗子,全身粉红粉红的,眼睛都未睁开,以为老耗子回来了,俱张嘴要奶吃,砒霜粉一去简直就是惨无鼠道……老金同时又很会鼓噪,老太太,你们家的白蚁,这回是被我们赶尽杀绝了,可是你的那些左邻右舍,你灭了白蚁他们不灭,你就是在假灭,过几天人家那边的白蚁飞到你们家串门儿来了,吃起你来更黑更狠,为啥?隔锅香嘛你懂噻。老太太果然就出去鼓噪左邻右舍了,很快带回来另一个老太太,说她家的白蚁也很多,老金问她家住东边还是西边,她说东边,老金极端得意地一拍手,着!如何?我们刚才分析得如何?这位老太太,你们家的白蚂蚁,最多算个据点,白蚂蚁的大本营是在这位受害人的家。当然另一位老太太家的地板撬开后,也只是据点,于是整条街都被动员起来,一串一串受害人排队找上门来,谁家不出钱灭白蚁谁家遭白眼,这样折腾十来天家家户户都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时候,到最后一家了,撬开人家几块档板后老金终于松口长气,白蚂蚁的大本营居然是原来是在这里。

大生活71(2)

  这是惯例了,总之一条街最后灭白蚁的那一家,就是白蚁的大本营。

  他们收入最多的一天,整整一千元,老金眉开眼笑,人们啊,我是爱你们的,因为你们太傻!至于是不是真把白蚁斩草除了根,也只是来年春天才有验证了,老金说到那时候谁还记得谁呀,妄图把白蚁灭完,只有这些房子统统失火,一条街烧干净了没了人间烟火才能最后没有白蚂蚁,柳东接过自己的那份钱,那我们不是在坑人么?你晓得个球!你看医院里面,明晓得医不活的人了,他还是要医,这就叫人道主义,我们的人道主义和医院是一个意思,明知道白蚁是灭不完的,也还是要灭,懂吗?活个人要深刻一点别那么浅薄拿去这是你的五百元,明天该你买砒霜粉了,这人啊,生下来奔啥?奔死,拼命活,拼命往死里活,你看那个张小云还有洪雨,被名啊利啊撵得满世界乱窜,比过街耗子还悲惨,再看你我,何等样潇洒!我这人就像有句老话说的那样,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胜利!

  每天灭了白蚁回家,柳东都会在厨房里洗上很久,他家里也有不少白蚁,他却不灭它们,从法律上讲这是刁德三的房子了,柳东巴不得白蚂蚁把它吃垮,他再没去找过刁德三,他琢磨刁德三大约也不敢来找他了,柳西们上回收拾刁德三闹得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柳东想真正的杀手锏在我这里呢刁德三,他洗得高兴了就喊叫起来,不怕死你就来吧!突然他就发现张小云站在厨房门口,眼睛血红地看他,他急忙捂住自己的消息树,张小云看他的裸体他无话可说,因为他也看过人家的,这样就都不吃亏了——双下扯平,然后张小云就在厨房门口不见了。他慌忙穿起裤头的时候才想起他的干净衣服还在衣柜里,然后他发现他的裤头也是早就该换的了,有一阵犹豫后他就冲进他的有大床的房间,哧溜一下钻进很久不叠的被窝,把自己捂严实了,四处都很平静,他一下泻了气。张小云要是没有走,他是可以拿言语好好挑逗她一番的,他正在懊恼呢张小云又回来了,拎了一瓶红葡萄酒,歪歪斜斜一屁股坐在他床边,哇!他和她就要成其好事了,这场景比他在梦中演练过的任何一次都精彩都直接都现实,现在他只要轻轻一拉,那她就顺势倒在他床上了,柳东的消息树蓬勃旺盛倔强峥嵘起来,但是并没有等他动手她就自己宽衣了,背对柳东脱得一丝不挂哧溜就钻进他的被窝,她的脸上全是泪,浑身冰凉,她紧紧抱着他的两条长腿赤裸裸夹住他,他迅速褪下那条脏裤头,恶狠狠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她紧闭双眼岔开了腿,用手拿住了他的那话,他轻轻一顶,吧唧,进去了,好一阵酣畅淋漓地抽插,人说刀不磨要生锈,柳东是很久没有磨这把刀了,他甚至开始怀疑人生有些人永远不必等因为他没有性能力了,谁知不是这样,他插得她啊、啊地大叫,他就射了,这时间比一泡尿还长他是憋得太久了,他从她身上滚下来兴奋不已,柳东啊柳东,你个老王八蛋真行哪!她在他怀中睡着了,他抚摸着她浓密的阴毛和屁沟,一下一下的又有了冲动,这一回她像个死人一样由他摆布了发泄了,他也就累垮了犯困了,他紧紧抱住她的全裸,心想如果天天过这样的生活,他就是戴些绿帽子又有何妨?嗯,是应该重新考虑一下他和她的关系了。天快亮时柳东醒了,是被饿醒的,她还沉沉地睡着,两个人全身都是汗,他掀开被子,开灯,她的全身在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夺目的雪白,他怕她感冒就用被角盖住她的小腹和浓密黑亮的毛,他发现她的脚趾玲珑剔透,像那窝玲珑剔透的小耗子,他把它们挨个在嘴里含含,这样他就又有了冲动,这一次的时间比较长,她啊啊地浪叫了若干声后睁开眼睛,笑笑说,柳东我一直以为你是有毛病的人,其实很过硬嘛,你一个人这么长时间都是怎么过来的呀?说着她就大动起来,来回大幅度地扭动身躯,柳东很惊讶,他所经历的女人,没有一个如此忘情如此放肆地投入性爱,他从前多傻呀,原来女人可以如此疯狂,他和她同时大叫起来。事毕后她娇喘吁吁地闭上眼睛,脸色潮红说,柳东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欠你什么了,你要是还想娶我的话,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柳东捧住她的面颊,怪深情地说,那可不一定。

  后来柳东才发现这一夜他们连院门和房门都没有关,这是多危险的呀。

  有很多天张小云没回来,一夜一夜的,柳东在床上辗转反侧,巷子里一有高跟鞋的声音他的心就一阵狂跳,他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响动,他听着风,听着雨,听着落叶和遥远的火车的汽笛,他听到了入夏以后的第一声蛐蛐,怯怯的,试探的,此起彼伏渐连成一片,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是关于张小云的。他收工回来以后,屏住气息尽量不去看张小云的屋门,他一次又一次想像张小云会怎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或身后,一声“喂”或者一声“哇”,那个调皮而又撩人的叫喊,他不敢出房门一步怕她回来以后又突然走掉,他终于发现这样等下去无济于事,便直扑“广东老乡”,洪雨说张小云早就辞职了,洪雨看柳东的眼神有一种深深的怜悯,台上唱歌的姑娘不再唱呼伦贝尔,柳东用眼神假装漫不经心地把餐厅浏览一个遍,果然,那个秃头也不见了。柳东作了各式各样的猜想他和张小云会怎样离别,他会祝福她或者给她一番最后的叮咛,他会告诉她他不是那种死缠硬磨的男人,他会高高兴兴地跟她说再见,柳东把什么可能出现的场面都想像到了,最难堪的,最依依不舍的,最绝情的最伤感的最潇洒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和她的离别是这样的——他回家的时候,桌上有一把钥匙和一摞钱,张小云走了,一个字没留给他,而那摞钱正好是她拖欠的房租,一分钱都没有多给他,算了一下,那恰好是刁德三长她的房租以后的差价。

大生活71(3)

  柳东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感到撕心裂肺的愤怒。

  他自己把自己耍了。

大生活72(1)

  这天柳东一身肮脏不堪地回来了,他的脚步和眼神都有些游移,整个人于是更显得疲惫不堪。一拐进巷子口,他就看见一辆很面熟的破轿车,那辆车本来叫作皇冠的,现在却是草帽了,大约是柳西从加拿大回来了,车上下来的果然是柳西,从这样的破草帽上,是没有道理走下来如此酷毙的帅哥的,漂亮笔挺的西服,满面精神十足,神采飞扬啊简直是。见了柳东后他一点不激动,反而很沉着地看表,等柳东叫了一声柳西的时候他才很惊讶地看柳东,哎哟,哥!柳东想是自己这身邋遢相把弟弟震呆了,他哪里晓得自己和老金今天一共挣了九百多元钱呢,本来还有几家买主,他们的收入可以突破一千五百大关的可是柳东说他累了,明天再说吧。

  回来啦?回来啦。那就回家吧,你有钥匙啊。我把钥匙搞丢了。嗨你居然把自家的钥匙搞丢了你说你这个傻瓜!车窗里又探出一个满是金丝的头,那是露易丝,她的眼神也是一种赤裸裸的惊讶,柳……东……先生?走,走,回家说话。哥,你到我们那儿去吧,你看你……本来柳东是想恶狠狠地拥抱柳西一下的,但是人家很分明地以为他是捡破烂的了,柳西,我到你那里去干什么,帮你扒海豹皮?再说了,我到你那里去,谁管谁?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爸死以前,留下一些话,他老人家是真有眼力,算了,柳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露易丝在草帽里按喇叭。

  哥,说不定我这回真要出国定居了,露易丝她爸这几天就要来,月是故乡圆,可小日子是人家的甜,哥,你得见见露易丝她爸。

  没问题,我是接见他,接见,懂不懂?双方家长诚挚友好,你喊你那个金丝猴别按喇叭了,以为你们是衣锦还乡呢,结果开一个破草帽,这胎,瞧瞧!都磨成气球了。

  露易丝还在按喇叭,很有节奏,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哥,你一定要见见露易丝她爸。

  是接见!双方家长经友好协商……柳西,只要你好好的,我怕接见谁?布什普京还有安南你说是不是?噢,我听鱼儿说,不知是你还是我,让医生护士搞错了,错抱给我们家了。

  哥!

  我知道,知道,别说了兄弟,我从前到处帮别人吹稀饭,那是身不由己,要说爱,这个说到爱嘛,我最爱的还是你,不管我们俩是谁给错抱到我们家的。行了行了,带那个金丝猴走,快走,等一下,这儿是你的家,这儿,你有一个家你晓得不?你有一个家!

  柳西用手背恶狠狠蹭一下眼眶,就上车走了,这个傻瓜从前不是这样脆弱,远远不是。柳东小时候挨爸捶,爸的鸡毛掸子刚一举起来,柳东就痛得喔嗬连天窜出去三根电桩远了,后来他捶柳西的时候,狗杂种是捶死都不开腔的,既不告饶也不鼠窜,这个被柳东一拳一脚捶大的柳西啊,哥,我今天过生日,我想吃一根油条或者是一个肉包子,哥,我今天过生日,我想要一个嫂子,哥,你看我像不像小时候……

  破草帽在巷子口停下了,柳西伏在方向盘上,呜呜哭起来,露易丝说你可以经常回来嘛,柳西说你不晓得我有一个什么样的哥哥,我有一个,什么样的,哥哥!

  一辆救护车鸣着警笛开过来,被柳西的破草帽堵个结实,柳东跑过去指挥他们错车,这边来点儿,再来点儿,不行,柳西你要把你的倒车镜扳一下,好,慢点儿,盘子再打一打,好,过,过,过,好。柳东没想到那救护车是冲他来的。

  噢,你就是柳东?是这么回事,你参加过献血志愿者活动吧?

  我那是跟太白金星赌气,咋?

  你的血型非常罕见,在我们的电脑数据库里,全市仅发现四例,现在有个孩子急需这种血型的血,那几位志愿者,我们会挨个儿去征求意见,你是第一位。

  哟,如此抬举我我还能说啥,现在就要?那就走吧,不行不行,你看我这身脏得,我洗洗换换可以吗?

  ……

  在医院献了血后人家却不派车送柳东了,这种行为和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是一模一样的恶劣,柳东有些忿忿,你们以后还有脸找我来吗?这时他就听见一声喊,很细腻的,在他听来却如晴天霹雳。柳东!他转身看见了李圆圆。

  “你是来这里……”

  李圆圆点点头。

  “我的血是给了……”

  李圆圆再点点头。

  柳东也点点头,这么说来,千真万确的,他是有了一个女儿,一种酸溜溜的充实感过后,一种更强烈的无地自容的愧疚一把攥住他整个的心房鲜血飞迸,当自己的女儿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他却独自地吃喝玩乐,把她撂下那么久,怪不得你遭受一串又一串的打击,你是遭了报应遭了天谴啊!柳东怔怔地看着李圆圆,在夕阳的清辉下,那张绝美的冷凛的脸,柳东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我真没想到,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个大混蛋是不是?李圆圆点点头,冷冷地,你想看看她?柳东说是啊,她,她……李圆圆依然冷冷地,她叫范小东,噢,噢,随她爸爸姓的?走吧,李圆圆说。

  范小东的病房虽然没有高明的那么奢华,但是也很够意思了。她和鱼儿差不多大,却戴着一副眼镜,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象棋棋谱。李圆圆后来对柳东说,这孩子除了上学,成天看棋谱,她这个年龄组的全国冠军,她不像我,一点儿也不像,更不像你,柳东。

大生活72(2)

  “东东,这个叔叔,刚才为你献血来了。”

  “谢谢叔叔。”

  柳东拼命想从这孩子身上找出自己当年一星半点的影子来,徒劳。柳东想说些很重要很深刻的话,说给她们娘儿俩听,他的经验告诉他,每逢他要假装不是自己的时候,他就会肤浅得惨不忍睹,这回果然又是这样。

  “这真是太巧了,我是大东,你是小东,一笔写不出两个东,天生就该我来帮助你,故尔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谢谢。我今天来得太急,没给你带啥礼物,来,给大东叔叔说说,你想要什么你使劲说!”心里骂自己,你哟!哟——酸哟——

  护士拿着一袋血浆进来,这就是柳东刚才献的那些血,经检验各项指标都合格了才给孩子输上。柳东说等等,你们检验过那血里的乙醇含量吗?护士诧异地看他一眼。我是天天喝酒的,别把孩子弄醉了,柳东说着,一下子找回了当自己的感觉,圆圆,你出来一下。

  他和她走进大医院的黄昏的花园。

  ……

  “是假释?什么时候出来的?”

  “为了孩子的病,就是这样,各方面都挺照顾的。”

  “好啊,那就好,我还能做些啥?”

  “别告诉孩子你是谁?”

  “如果我偏偏就要告诉她呢?”

  “你有那么无耻吗?孩子还太小,她的身体又太弱,她会受不了的,柳东,为了这个孩子,我可以和你复婚。”语气之平淡之无所谓,好像在说,为了防止雨淋,我们可以带雨伞。如果李圆圆把话说得悲壮些,脸上再有一点类似激动的表情——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把这牢底坐穿,柳东或许会认真考虑这番话,可现在完全不是这样,就好像柳东明明听见一个人在哈哈大笑笑得都喘不过气来可是定睛一看那人却面若冰霜,柳东不禁打个哆嗦,多么可怕的母爱。柳东于是用力摆摆手,为了自尊。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哪,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我在你心目中就那么傻?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至于孩子,我迟早会告诉她真相,不管我爱不爱她,只要我活着,她就永远不缺血,现在,去你妈的吧!”柳东说完扬长而去。

  “你站住!”

  “我说得不够明白?”

  “我们不会求你了,再不会了。”

  “那是你的事,你代表不了小东更代表不了我,我告诉你,你不要逼我,就凭你们两口子都是罪犯,我分分钟可以打官司把孩子要回来,我认识匹诺曹!你哭什么?你使别人流了那么多眼泪,你也就丧失了哭的权利,这是书上说的,我们这边的书!你也别跟我耍什么花招,把孩子藏起来呀转移呀,挖地三尺我也能把你抠出来!柳东是被你们逼成人的,你哭起来很丑陋。你还要节制一些以免把自己哭干了,这才是个开头!”

  柳东就走了,爽!爽!他感觉李圆圆像一只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小鸟,毛绒绒的,可怜巴巴的啁啾着,他只要稍稍一用力……这个蠢婆娘居然说,我们可以复婚,简直可怜到了极点!走出很远了柳东又回头看看这个他大获全胜的战场,他惊奇地发现,李圆圆还呆在原地没动,怔怔地看他。她的头有些耷拉,双手抱在腹下,双腿紧闭,像一只很有礼貌的日本女俑。柳东不禁生出一些感慨,是啊是啊,说到底她有什么错呢?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欺骗他,她把她的处女身子交给他的时候就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而他呢,一下一下往她最脆弱的最致命的地方打,稳准狠地全打在七寸上,他是把她估计过高了。柳东回过头,向她走去,像在演戏似的尽量使自己走的四平八稳,面相也不那么凶残,他怕她一转身跑个球的了。于是柳东拼命地放松自己的面部肌肉,很有分寸地表现出一点柔和来。

  “噢,忘了一件事,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李圆圆看柳东的眼神中充满极度的恐惧:“你想干,干什么。”

  “就是一种礼貌吧?我下次来看小东,会提前通知你一声。”

  “那好吧,”她垂下眼皮,保持着日本女俑的姿势,轻轻说:“13808196383。”

  她只说了一遍,柳东就把这组号码全刻在心上了。

  这天柳东和老金没骗来什么活干,这个小区到处的墙上都写着一个“拆”字,老金十分愤怒,你晓得我们老祖先发明了多少汉字?四万多个!其中最讨厌最邋遢的就是这个拆字。有几个家伙拎一桶石灰水,挨家挨户写着“拆”字,一路写将过来,老金说我来帮你们写,接过大排笔就往墙上写,他的字写得确实很书法,龙飞凤舞的人人都夸,说吧,几位老兄下一步还想拆哪儿?武侯祠文殊院还是杜甫草堂?那都是几百上千年的老房子了你们不去拆,这儿好好的房子你们却要拆了,真他妈黑呀,实在要拆了也等我们把白蚂蚁消灭完嘛简直乱套了!

  很远就看见老苏的公厕边围了一大拨人,结果又是那个周胖哥在摆象棋擂台,一局刚结束,周胖哥一边往兜里揣钱一边说,这一盘我让你双马你敢不敢来?那个输钱的苦瓜很犹豫,于是有好事者怂恿,让你双马你还怕个球,弄他,弄!那苦瓜说,弄就弄,结果又输了一百元,周胖哥环顾四周,还有不怕死的没有?极其嚣张,柳东心想这一回我要给他装一个大桶儿,用北方话说就是下一个大套儿,看你狗日往哪儿跑!

大生活72(3)

  柳东给李圆圆打了一个电话,13808196383,说星期六下午三点,你带小东回来一趟,李圆圆有些紧张,问柳东想干什么,柳东说没什么,借小东一下,为民除个害,李圆圆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怎么不问问孩子的病?她能为民除什么害?柳东说孩子的病怎么样了,李圆圆说孩子现在很好,柳东说那就星期六下午三点见。他的口气很武断,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电话那边又沉默良久,咔哒挂断了。

  于是星期六下午三点,老苏的公厕前就有了一场由柳东精心策划的象棋大赛。那天老苏的公厕前热闹非凡,周胖哥积怨之深由此可见。周胖哥下岗后到处和人赌棋以维持生计,第一盘棋周胖哥先让对方赢得很轻松,赌注加番后你以为周胖哥是输掉了理智你就欣然接招,他假装十分艰苦地赢了你一盘,你正后悔哪步棋走错的时候他就提出让你一匹马,他又很艰苦地赢了你,然后就是要让你双马了,你这时已然输红了眼你说,来就来!然后你会把给孩子做校服的钱或者你准备请女朋友看《天下无贼》的钱或者你老南瓜给你拿去交电话费的钱更或者给你妈抓药的钱都输个一干二净,你不服气哟,第二天揣些来路不明的银子你就又来了,结果如一首歌,歌中唱道,涛声依旧。

  周胖哥还没有来,小东在专供对奕者享用的小板凳上一坐,人皆失望,他们哪里晓得此乃全国少儿冠军呢,等了一会儿小东无聊了,就拿出书包里的一本漫画看起来,老苏把他专用的竹椅抬给柳东,他对柳东佩服到极端,柳东的水实在太深了,居然能请到全国冠军,哇噻!这时周胖哥来了,往早就摆好的棋盘前一坐,又有不怕死的了?小姑娘你起开,谁呀,谁要给我过意不去?小东合上画册,扶扶眼镜,是我,想跟叔叔你学几招。周胖哥不开心了,嗨,老苏,你在拿我开心哟!小姑娘,这个棋盘上的字你认全没有,这是马还是象呢?老苏笑眯眯说,它只要不是驴,开始吧?周胖哥满面不痛快,你这不是在耍猴吧?老苏说绝对不是耍猴,今天就是教你一句成语,天外有天,你放心,今天这盘棋,我们旁人绝不支招。周胖哥说我啥时候怕你们支招了?我哪次下棋旁边不是你们的啦啦队?你今天找一个青沟子娃娃来,这不是恶心我吗?小东说话了,这位叔叔,要想别人尊重你,你就应该尊重别人。人人都夸这孩子真是懂事,周胖哥就越发生气,我下棋从不白下,老苏拿出两张百元大钞,这盘棋你要是赢了,这是你的,你要是输了,吐两张同样规模的出来,而且永远不许再来这里张牙舞爪,水火再急你也不许踏进这公厕一步,憋回家去,如何?周胖哥说那就一言为定,冲你这句话,我今天让这个小妹妹一杆车!周胖哥拿起一只车放在棋盘外,小东捡起那只车放回棋盘,反而是从自己这边拿起一只车放在棋盘外。众人的惊讶可想而知,小东说我没见过有这么欺负人的。老苏慌忙把小东的车放回棋盘,还是公平竞争嘛,公平竞争好,周胖哥说小妹妹我不晓得你是谁家的孩子,我今天要不把全盘的棋子儿给你吃完不算我赢,我不将死你你不许投降,今天我非推你的磨不可,不是冲你,是冲你身后这拨大人,你不懂事情有可原,他们也不懂事那就是天理难容了,嘁哩咔嚓,砍瓜切菜,我们只下一盘,十分钟吧,我老婆本来叫我买只乌鸡回去红烧的,看样子我只好买一只凤凰了,请。小东说,还是抽签吧。老苏又是一阵张罗,周胖哥猜到了先,在不远外的府南河边,李圆圆独自一人呆呆地看着河水。

  在布局阶段柳东还能看出些门道,再往后他看这盘棋就像读天书了,神仙打仗天外天,凡人只好干瞪眼。几个回合下来周胖哥就不是那么豪迈潇洒了,每一步棋都要想很久,小东就由他想,然后看起画册来,周胖哥想很久才挪动一步棋,小东看看棋盘很快就走一步棋,周胖哥又想很久,小东仍然看她的杂志,实力的强弱那是显而易见的。老苏这时神采飞扬,看见没有,从前有一首歌,歌中唱到,喜马拉雅山,再高也有顶,雅鲁藏布江,再长也有源,藏族人民再苦,啊,再苦也有边,还有些傻瓜呢,再老也不懂事。周胖哥现在每走一步棋,都是极端痛苦了,那个汗水哧哧地往外渗,原来汗水往外渗的时候是有声音的,一个人被生死存亡的巨大话题逼到绝路上的时候他就出这种汗,被荣誉和耻辱逼到绝路上的时候他也出这种汗,周胖哥现在是被逼到这两种绝境中了,故尔是双重汗一齐往外渗已然不成人样了。

  柳东幸福得心尖尖发颤,这是他的女儿,亲生女儿哪!

  围观者都是我们这边的,那种幸灾乐祸的议论恶毒得无以复加,周胖哥你快走啊,你不能耽误人家小姑娘上学嘛。

  这盘棋下了大约两个小时,围观者是里三层外三层热闹非凡,周胖哥现在是为荣誉而战了,也就是死也要死成很悲壮的样子,死成风萧萧兮易水寒那种境界,他买乌鸡买凤凰或是买秃尾巴鹌鹑已经不重要了,压倒一切的是争取一盘和棋,按照这里的规则,执红棋先走者,和棋即判为输,他用战战兢兢的手举起一只车的时候,全场欢声雷动,摸子动子举棋无悔这是铁的定律,尤其是和经济和荣誉挂起钩来的时候,那些或多或少被周胖哥玩过的看客,全体闹哄哄说周胖哥你把这只车拿起来了你就只能往马蹄下走你别无选择,你从前收拾我们的时候喔哑哑的,周胖哥的那只车确实窜无所窜了只好垫在小东的马蹄下了,他说他身上只带了一百多块钱,他差在这里明天一定补齐,老苏说你只揣一百多块钱你就敢下两百块钱的棋你狗日是木船打军舰嗦?我这有公用电话,你叫你的小南瓜来把钱补齐!

大生活72(4)

  这中间还有很多过场,不用赘述了,小东是个真正的小英雄,她看完了《晴天小猪》的最后一页,合上书,然后说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叔叔你赢了。

  小东是个如此诚实的孩子,她说叔叔你赢了,棋谱上这是九步连环绝杀无解,又叫恶虎掏心,你看你这样将我的军我只能这样应,你再用马将军我只能这样应,这样这样这样,最后,这样,叔叔我输了。小东一解释,大家全明白了这盘棋中的玄机。周胖哥什么话都没有,站起来就往人丛外走,老苏嘲笑地说,喂,你倒是把钱拿去呢,周胖哥背对大家摆摆手,羞愧从心里渗透到蹒跚的背影上来。李圆圆说柳东我们可以回去了吧?噢,对,当然,没事了,小东说大东叔叔,我大意了,那个叔叔行棋太慢,如果是正规比赛要限时的话,他就输了,主要是晴天小猪太可惜了,它为啥要回到外星去为啥不能留下来呢?地球上除了象棋还有很多好玩的嘛。

  嗯!柳东拼命点头,嗯!这孩子真是好样的!柳东在欣喜若狂之余又为这孩子的将来担心了,小小年纪就如此正派做人,她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小东啊,你可知道你是我的亲骨血吗?在一层浅浅的泪膜后,李圆圆和小东的身影渐次模糊。

大生活73(1)

  柳东和老金灭白蚁总共收入一万多元,作一单分一单,一五一十分个精光以后老金又来说服柳东把这个钱集资,买一辆二手微面去建材市场给那些搞家庭装修的人运送装修材料。那些钱当初分到柳东名下的时候他并没啥特别的感觉,但是要把它再拿走柳东就很肉痛了,啥子东西最容易长在身上?不是毛病不是肿瘤而是钱,你比方你在哪里捡了一笔钱,你都计划好了怎样花这钱的时候人家找上门了说这笔钱是不义之财必须如数归还,那就像活揭你一层皮似的让你是巴心巴肝的肉痛,哪怕这钱才长在你身上不到几分钟,你就已然和它血肉一体了却突然又说这钱不是你的了你想你会多么难受。但是老金来要这笔钱的时候柳东无话可说,老金说买一辆微面你我就是有车一族了,别人问起来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很谦虚地说,我们这种人不咋有很大的资本很大的摆杂,私家车是有的。柳东极端肉痛地把钱给了老金,老金就开回一辆很旧的微面来,他对柳东说这车有两个轮子是你的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他还说成都最大的建材市场已然有我们的立锥之地了,做这个买卖中间有很多环节,验货,上货,运输,卸货,搬运,你我两兄弟一竿子插到底,每个环节的利润我们都要把它吃完,你要是想偷一分钱的懒,你才晓得东西烫,雁过拔毛你听说过嘛,验货上货装卸运输搬运,层层拔毛,从三环路还没有进城,大雁就被拔成烤鸭个球了。

  老金买的二手微面,看上去很糟糕,但发动机的声音还比较健康,一上路就是门窗到处哗哗乱响,他们去三环路上试车,老金一脚油门轰上六十公里了那微面就浑身乱颤像人到老年得了帕金森病,故尔他们一直只能走在最右边,柳东的心情很复杂,虽然已经跻身于有车一族了他的心情并不多么豪迈,逢周末了,老金带上杜鹃和女儿,再约上柳东,一伙人假装出远门度长假的样子,九寨沟黄龙四姑娘山海螺沟剑门关这些地方对他们来说有万水千山那么遥远他们不敢去,怕二手微面把大家耽误在路上,但是稍近些的地方像西岭雪山呀青城山呀他们是敢去的,车窗一打开风灌进来,远远近近的田野风光,烈日炎炎下还有农民在辛勤劳作,柳东就对他们很同情,同时也感到一点欣慰,在逃难路上你可以乘二手微面窜得更快了,把一串串的农民兄弟远远甩在后面,而他们的左面,各种车又在嗖嗖地狂超他们,包括那些东风加长大货车,六十公里的时速大约就是这辆微面的极限了,有时并不到六十公里它也抖,莫名其妙就抖起来,打摆子一样完全没有规律,老金就发些感慨,都是父母生来父母养,凭啥子人家奔驰宝马大林肯,我们二手微面打摆子,老金然后就越线把车开到正常车道上,后面立马是一串串的喇叭催逼,他只好又把车开到最靠右,愤怒地嘀咕着,你们抢啥抢啥?你们再有钱又能咋样?在领导心目中还是个群众嘛,即使你当了科长,你在处长心目中你是不是群众?你是蓝局长了你在李市长那里你是不是群众?当然还有比李市长更显赫的人物把李市长也当群众,你拿我们当群众,有人拿你当群众,在美国总统布什眼里,全世界的国家元首都属于群众范畴,连安南都是群众,你不听话老子停你联合国会费,美国鬼子先不高兴了你们举手不举手都无球所谓,先停你们的电,你看美国和伊拉克打得呼儿嗨哟的,我和安南都着急啊,中国古代有句馊话叫化干戈为玉帛,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化航空母舰为破铜烂铁……老金这么胡说八道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在这个世上已是时日不多了。

  不知为啥老金提到安南的时候柳东就想起张小云的爸来,从电视上看安南的头发也有些白了,和张小云的爸一样,都是操心啊,张小云的爸操心一个女儿,安南操心一个世界,他们都很伟大,因为一个女儿和一个世界同等重要。

  这时候微面就窜不动了,车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路上它不想走了也就不走了,电瓶的接线栓上长满白毛,或者是老金嫌正规加油站的油价太贵故尔在农民的个体加油站加油,价钱是便宜下来了,微面却是一窜一窜的无精打采,好心肠的农民兄弟在汽油中加进些什么名堂,心肠不好的就直接兑自来水了,不管咋样,胆敢出城度周末的人,不敢说都是有钱人,但至少是有闲钱的人了。总之在老金的正确路线指引下,他们在建材市场越整越顺当,一天收入三百五百的简直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竞争虽然很激烈但是老金是啥子品种,别人敢只收九十老子就敢只收八十,耗死你们这些不懂事的,你打听打听世界首富比尔·盖茨他敢不敢和我抢生意?这样柳东的日子也就日渐地阔绰了,老金说省长市长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哪!哪个市长在电视上说一下暴雨他就睡不着觉,他那是活该,哪儿又被淹了吧?哈哈,咱们可是听着风声雨声越睡越踏实,跟我假装当市长也是在过苦日子,把你那市长让我当你肯吗?

  成都像一个不断生长的宝塔,外地的苦瓜们一来就在最底层,再来一些苦瓜就又在最底层,一层一层往上拱,成都的本地人就一层一层往上升,你要是不信你就随便找一个修路架桥挖沟盖楼或者是钻下水道的家伙,你看那中间还有几个真正的成都市民?市民都在很上层了打麻将下棋“斗地主”喝茶摆龙门阵,他开的公司或者小杂货铺或者只有三五张桌子的茶楼,自然是每天进钱,成都人就这样悠哉闲哉起来,相当滋润。当然目前最底层的苦瓜你也不用着急,还有更晚来的苦瓜又把你往上拱,一拱一拱地最后也把你拱成成都人了,原来的正宗成都人也就水涨船涨被越拱越高,你看连柳东都被拱成有车族了,还有些成都人就被拱到国外去了,你比方说柳西,成都人当然也有被拱翻撬了的,你比方说范副厅长和李圆圆,像丁爷这种一直在最底层任是什么都把他往上拱不动的人,是凤毛麟角啊,丁爷,太沉了故尔谁都把他拱不动。

大生活73(2)

  柳东和老金拉了一车地砖往一个装修现场送,每包地砖至少重五十公斤,但他们有的是力气,幸亏这家是在三层,不然会爬死多少搬运工?这些地砖差不多快搬完的时候柳东一个踉跄摔倒了,摔坏了两块地砖,他的腰也拧了,老金怎么扶他也站不起来,稍稍一动腰部就钻心痛,包工头不但不关心柳东的伤势反而骂骂咧咧的,老金说你闹个球,不就是两块砖嘛我们赔就是,包工头说这是意大利进口的花岗石,老板亲自挑选的,最后一批了,你赔?有本事你就去试一试看买得到这种砖不,你要是买不来,这一层的砖就都要换,你赔?赔死你!老金就火了,你妈的你个资本家的狗腿子,当真话我们工人阶级没有地位了?人受了伤你不闻不问,为你妈两块破砖你闹球麻了,狗日的你屁儿比锅底还黑!包工头被骂得一愣一愣的终于是回过神来,随便你咋骂我,买不回来这种砖,这一批砖就全报废!老金呼啸着就去揪包工头,包工头说给我上,五六个装修工围住老金就是一阵暴殴,老金很快就被打成不是他自己了,被打在角落里龟缩成一团,他们还在不依不饶地打,果然是天下屁儿一般黑。柳东动弹不了,怎么求他们都没有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年轻婆娘问是咋回事,包工头一五一十禀了,那婆娘说打得好,打出事了我负责!

  这个年轻婆娘居然是张小云,她居然变成这样了。

  “赔吧,老金,我们赔。”

  张小云猛一回头才发现坐在墙边的柳东。“柳东!你咋啦?”她想蹲下来扶柳东被柳东恶狠狠一把推开。

  老金艰难地站起来,一会儿工夫不见面他已然被打成熊猫了,两个眼圈乌黑乌黑的,满面是血,他一瘸一拐走向张小云,露一个极端狰狞的笑。

  “老金大哥,误会了误会了。”

  老金无话,照张小云脸上“呸”出一口浓稠的血浆,那拨人又要冲上去的时候张小云厉声呵斥,都给我住手!她从坤包里拿出一叠纸巾慢慢揩脸,揩得却像个妖怪了,然后拿出一个手机开始拨号,周老板,你来一下,我的新家!锤子!你出大事了!你不想闹到窦总那里去的话,你就马上来!关了手机她又想来扶柳东。包工头连连说我来我来,张小姐你是要砸我的饭碗哪!

  “看你们周老板来了咋说,砸你饭碗那是轻的,仔细他揭你一层皮!”

  柳东拒绝了他们那边任何人的搀扶,他忍着钻心的疼痛在老金的帮助下十分昂扬地站将起来,他们下楼时他的腰很争气,痛得不咋凶了,那些人乱哄哄跟在他们后面妄图帮上一把忙,老金说滚你们全部妈的蛋!二手微面今天也格外争气,居然一打就着,张小云拉住车门连声喊柳东,柳东,柳东从衣兜里拿出全部钱来,说,老金,你,老金也拿了他的全部,这大概够赔你的地砖了张小云?他把这钱扔在她脸上,同时也把一种刻骨的羞辱扔在她一辈子的夜深人静时候的良心上,老金,走!

  他们的二手微面绝尘而去。

  老金用手背揩着嘴角的血,人生要是也有召回制,让张小云的爸妈把她召回去重养,妈的!

  东门大桥的那个骨科医院的医生说柳东必须住院,先交三千预付款,老金给杜鹃打个电话着她火速带三千元钱来,杜鹃来后看见老金模样顷刻间哭成泪人儿,老金说你哭我干啥你该去哭柳东,你看那个傻瓜动都不能动了,这时骨科医院的医生又相中老金了,说他很担心老金有没有颅内出血,你摇摇头看晕不晕,老金就摇一阵说果然有些晕,这就把老金送去作了CT,折腾了一下午,杜鹃手里就攥了一大把票据,治疗费处置费检查费药费,轻轻松松两千多块钱灰飞烟灭,老金咬牙切齿说老子要精雕细刻地把这些发票一张一张贴到张小云的脑门上去。

  柳东坚持不住院,老金却被留下了,医生说颅内出血不好耍,轻则成傻瓜重则毙命,CT上目前没有看出情况不等于没有情况,故尔必须留院观察,老金又摇一阵头说现在不晕了,一点儿不晕,医生说现在不晕了不等于一直不晕,双臂一抱肩很潇洒地看老金,看你往哪儿跑?老金还是不愿留院,医生就相中了杜鹃,那好,你在这里签个字,病人出院后发生的一切后果概与本院无关,杜鹃哪里肯签这种胆大妄为的字呢,老金于是难过地低下头去,被医院成功截留,柳东腰上缠满绷带,和老金握别时两个人四只手紧紧抓在一起,互道珍重,很像今生今世再见不着面了,人为的就把气氛搞得很凄凉以至于杜鹃再一次向隅而泣。

  柳东一人在家里就常想起被留院观察的老金,也是几声凄厉几声唏嘘。

  实践证明老金颅内完全没有血,柳东在床上将息的时候老金开始独自在外招揽生意,还雇了几个农民兄弟往楼上扛东西了,自己再不想亲自动手,总之柳东再看见这辆微面的时间多了个心眼儿看里程表,那表上挨边是二十万公里了,车轮胎也快磨成气球那么薄了,老金却痛心疾首说简直没有整到钱啊,柳东假装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隐隐作痛,他明白老金要撇下他往前面独窜了,朋友嘛,互相利用到头了就该彼此拉开距离了,像过沙漠一样,彼此搀扶着就谁都走不出去,只好让健康者先走,这是一条铜铁的法则所以任何伤感都无济于事,心冷似铁才能应付生活。老金再一次瞒着柳东跑一趟远活,把那微面开进了岷江,动员加欺骗当地群众把那车打捞上来,那车已然是一堆杂碎了,前车主已有两年没有年审,没有买保险,老金稳住那些眼巴巴等他付捞车费的农民,说这个车麻烦你们照看一下,我这就回成都取钱,搭上一辆过路中巴就扬长而去,在捞车的农民们看,老金终归是要回来的,车还在嘛。

大生活73(3)

  老金本质是好的,从偷学校的电灯到卖鸵鸟蛋到瞒着重伤在床的柳东到处拉生意,最后把汽车轮胎都磨成气球那么薄了还敢沿岷江往汶川送装修材料,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的时候你可以控诉地主你却不可以控诉生活,因为地主可以打倒而生活是打不倒的。虽然柳东的两个车轮死得很惨,但他始终把老金是恨不动,人家历史上把骗来给母亲修坟的钱都拿出来救柳西了,一个人终生有一次为做一件好事而不惜倾家荡产的壮举,足够了,如果人人都能有一次这样的壮举,世界早就变成美好的人间个球的了。老金穷其一生左窜右窜上窜下窜到底是窜到他们那边去还是窜回我们这边来,柳东一直就是迷糊,大约是哪边实际往哪边窜吧?实际才是老金的硬道理。老金后来用刁德三的那个黑皮本子去敲诈那些高官,再后来他就从人世间消失了,人家像拍蚊子一样一拍一搓再噗地一吹,这世上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老金。

  老金最后的日子过得很快活。这匹老鲨鱼再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戴一副很深沉的墨镜假装不是他自己。岷江边上一堆烂铁,全卖成钱了也不够给农民兄弟付打捞费,老金故尔一口气潜回成都,据杜鹃说那个货主正提了火药枪满世界找他,他就考虑要不要再回延吉老家潜伏一段时间,老金对柳东说很对不起,要杀要剐随便你发落,唉,我真是鬼迷心窍啊,汽车轮胎都磨成气球了还敢跑生意,柳东心说你的错不在此,你的错在于你企图撇下我一人独窜,柳东没把这话说出来,不把话说得太透,朋友才能天长地久,和夫妻之间是一样的概念。

  老金,我这里还有些闲钱,你拿去赔给那个货主,你总不能一辈子戴着墨镜鼠窜吧?世道本来黑暗,你鼠目寸光再戴一副墨镜,不定啥时候就窜到汽车轮下去了。火药枪打在身上大不了是个死,打在脸上就邋遢了,你那么清秀一张脸今后麻麻杂杂的用啥子到社会上去见人?

  柳东拿出一沓子钱来,老金看着这钱,双唇紧抿,下巴上刻着一个大大的“人”字,他身子一前一后摇着,呆呆地说,看样子我要做些惊心动魄的事了。柳东并不是太在意这番话——老金口出狂言的时候,太多太多了。

  救护车又来了要接柳东去医院献血,老金的喉头居然有些梗,我柳东兄弟已然这样了你们还逼他去卖血啊!

  柳东笑笑说这是我这一辈子惟一心甘情愿去做的一件好事,你看为了让我的血干净些我连酒都不喝了。

  柳东走进医院的采血站,李圆圆正在那里,脸色苍白而憔悴,看见柳东后她似乎松了口气。柳东问她,小东怎么样了,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神有些复杂,仿佛在期盼着什么。柳东抽完血要走的时候,她磨磨唧唧说,柳东,找个地方,我们,坐一坐?

  医院花园里有一架很长的葡萄藤,成串的葡萄已有了雏形,无忧无虑地悬挂着,茂密的葡萄叶遮挡住全部的阳光,就很阴凉。他们在葡萄藤下坐了一坐。

  “你的腰咋了?有些不大对劲。”

  “噢,受了些轻伤,没有关系。小东那孩子,你把她调教得不错,但是嘛,太理想化了一些,恕我直言,小小年纪她的生存危机已然突现,她要这样一如既往地往下做人,三十岁以前不白了全部头发不被害得窜无所窜,那就是天大的奇迹,你应该把小东调教成和你一样的人,极其切合实际极端个人主义你说呢?我是很佩服你的,你不要自己活得明明白白的却教孩子去当傻瓜。我的下场就在那里明摆着的,那下场很好看吗?”

  “问心无愧活一辈子不好吗?”

  “绵羊小鸡儿乌龟王八都是一辈子问心无愧,他妈的我们假装有学问的人了!”

  “那天我说的那些话你考虑过吗?”

  “哪天你说的哪些话?噢,我懂了。恍了一圈儿你发现还是柳东实在故尔想恍回来?为了小东?我说过了,但凡有我大东在,小东永远不缺血。……从前我过得挺平静的,突然有了你,就把水给我搅浑了,我暗无天日过了很久终于有个出头之日了你又来了?”

  “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我这人你应该了解的,我一张嘴,那心就在舌头尖上,你真想收心了?船到码头车到站了?那么大一个花花世界成天在你眼前晃悠在你耳边絮叨,你要是再动了凡心,我又要暗无天日了,何必呢?至于小东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我是她亲爸爸,这还不够吗?”

  “你再考虑考虑吧,我有车有房,银行里的钱够我们做些不大不小的买卖……”

  “打住!靠着你吃着你我就更活不出来了。”

  “柳东,我们分手十年了,十年来,我还没有发现一个比你干净的人。”

  “我脏起来吓死你,”柳东笑起来。“小东的病还有希望吗?”

  李圆圆点点头。

  “好吧,”柳东很艰难地站起来,“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你的那个老范,看看再说。”

  “说什么?”

  “看都没看呢我怎么知道说什么。”

  李圆圆的脸泛出嘲讽的笑:“你活得很深刻嘛。”

  “活得明白些而已。噢对了,柳西要走了,想给他饯个行,你这个前嫂子来吗?”

  “你诚心诚意邀请我的话。”

  蓝局长是柳东这一辈子说过话的最大的官了,李圆圆的那个老范官比蓝局长还大,后来判了无期徒刑,再后来改判了十五年,算一算日子,他出来正好赶上六十大寿。他的前妻生病和去世期间,收的礼金自不消说了,光是祭幛就装满三卡车,他是统统捐给了灾区,收的礼金,只留下亲朋好友的,凡是单位和公司送的,一律奉还,可以想见从前他是怎样的一个清官。后来他和李圆圆相识,美女高官,一拍即合,他成天为公家的事忙得也是焦头烂额,人在阳光灿烂出,免不了美色钱财的围追堵截,顺理成章的他就窜进了监狱,他晓得自己刑期长,孩子又得了那样的病,就想跟李圆圆离婚,他在人世间是窜不动了,李圆圆却还年轻还能往前窜,他不想成了她和孩子的累赘,把这意思告诉了李圆圆,让她再给孩子找一个普普通通但是踏踏实实的爸。

大生活74(1)

  还是在丁爷的小酒馆,把全部小桌拼在一起,这就是要准备正规地接待露易丝和她的爸了。本来是想在“广东老乡”进行这场外事活动的,借此也吓唬吓唬露易丝她爸——你看我们在成都居然有一个“广东老乡”这样美丽的吃便饭的场合,但是法院不懂事,前些日子给“广东老乡”贴了封条。

  高明在遗嘱中说得很明白,“广东老乡”和那套别墅,洪雨不得将其转让或出租,但高明毕竟是个死人,这世上死人终于是斗不过活人的,更何况是洪雨这样的角色,更更何况洪雨现在的男友比洪雨还是个角色。洪雨向她这个男友“借”了一百多万,协议书上以“广东老乡”和别墅作抵押,然后洪雨假装还不起这笔钱了,她的男友就向法院递了诉状,要求诉讼保全,法院就封了“广东老乡”和高明留给洪雨的那套别墅,洪雨打算在法院拍卖这两处不动产时以更低廉的价格把它们买回来,这样高明的遗嘱对洪雨就不再有任何约束了,她坏得如此合法,高明在阴间也只好眼巴巴看着她。洪雨做的这一切,把大家都瞒得极好,所以乍看上去,也像个沦落人了——你看她的餐厅和别墅,都让法院给封了,好可怜人哪!

  关于露易丝的身世,柳东只知道些皮毛,很有趣的一些皮毛,她爸叫艾森豪,她家里有一头最舍得出奶的奶牛叫杜鲁门,有一只牧羊犬叫克林顿,因为也是很风流的,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头宠物猪被叫作爱因斯坦,还有一只亚马逊鹦鹉,见人就说哈罗,他们就敢把它叫作李白,把一只老公羊叫金日成,这些西方人完全没有体统,喜欢什么就把阿猫阿牛阿羊叫什么,表示崇拜和敬仰的意思,在中国你敢吗?你比方说柳东要是把院子里那两匹总是不露面的老乌龟叫成秦始皇,那些兵马俑就会一夜之间活过来浩浩荡荡开进成都步步掩杀得柳东窜无所窜。

  这天晚上丁爷的小酒馆热闹非凡,录音机在反复放“喜洋洋”,洪雨和邱大姐在厨房里忙地日月无光,田庆也来了,虽然和柳西之间有夺妻之恨,但他很洒脱,妻妹如衣物,兄弟如手足嘛。

  丁爷拉起裤腿,反复抚摸那块疤痕,没准儿这就是艾森豪开枪打的,老金说战场上嘛,弹雨横飞各为其主,丁爷你今天可不能公报私仇。

  外面传来破草帽的哞哞声,小蜂冲进门说来啦来啦。艾森豪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和善,他个头很高,脸很红,眼光不是很慈祥,柳东对柳西说,你告诉露易丝,这些人都是我们家亲戚,艾森豪和小蜂握手时小蜂说哈罗,艾森豪以为小蜂懂英语呢,一通的嘀咕,小蜂就胀红了脸,一直哈罗,哈罗,也斯,也斯,这块没出息的货。

  人人入座后气氛有些拘谨,互相敬酒后再没什么寒暄了,连菜都很少有人动,老金不满地说柳西,你们家老丈人还在倒时差吧?柳西就有些光火,老金我上次揍你可能是我错了,这一回我要揍得你很正确,老金急忙划船,我没有别的意思嘛,我从都江堰回成都有时候也要倒时差嘛。柳东提议为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干杯,就都应景似的举举杯子,田庆说这个气氛是不是太正规了一点?老金说把柳西这样的品种下嫁美国,正规一点好啊。柳西喝一口矿泉水说,唉,都在这儿装啥嘛装?我从前给你们吹嘘说艾森豪在德克萨斯有油田,在佛罗里达有庄园,那都是在扯洋淡怕我哥为我担惊受怕,这老头在美国也是穷人,家中有个农场,几亩薄田,指望我去农场帮他们当长工呢,老金说我们这里人人惦记农转非,你却要去美国非转农,你对现实不满啊?露易丝把农转非和非转农整死都翻不出来,艾森豪就朝各方面一一点头,表示中西土话确实不好沟通,但那肯定是友好的意思。老金说露易丝,城里人下乡谋生那就叫非转农你研究的是哪门子汉语?不行,这样下去非要活活累死我!我想了盼了很多年,和一个美国雷恩直接过招,艾森豪,当年我们朝鲜人招你们惹你们还是赖你们帐不还了?你们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跑到我们朝鲜来保卫美国了?

  李圆圆扑哧就笑出声来。老金瞪了她一眼,笑什么,你的问题下一步专门研究!露易丝你把我刚才那个讲话对直翻译给你爸听,丁爷,我今天非帮你把当年那口恶气出了。

  丁爷的脸上有了十分明确的笑意。

  露易丝和艾森豪嘀咕好一阵后说,艾森豪先生说他当年去朝鲜,是服兵役是尽公民义务,他根本不想去任何地方打仗,打仗是政府间的事。

  老金偏就越发义正词严,你问问艾森豪先生,他当年向我们中朝人民开过枪没有,很完全有可能我们丁爷腿上的那个洋枪眼儿,就是你爸开枪打的。

  露易丝和艾森豪又是好一通嘀咕,艾森豪先生说他从未开过枪,他是一个做饭的厨子。

  咦?!全体眼儿都直了,然后纷纷去看丁爷,丁爷兀自喝他的酒。

  老金忿忿地嘀咕着,妈妈的真有这么巧的事儿,两个炊事大兵,都挺无辜的,啊?

  后来艾森豪就卷起衣袖,一串鸟语后露易丝说艾森豪也受过伤,志愿军打的,他说他最初对志愿军和中国人特别没有好感,他当中国军队的战俘的时候,又饿又冻,到了夏天就给他们点蚊烟驱蚊,结果人被熏得要死不活而蚊子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中国士兵在吃窝头,金黄金黄的窝头,而战俘们却吃的灰糊糊的馒头,他要给中国士兵套近乎的时候人家以为他夺枪来了差点儿没一枪崩了他。战俘营里常发生这样的质问,为什么你们的金黄金黄我们的灰糊糊的?后来中国士兵扔了一块金黄的窝头给他,他吃了一口就吐了,他是小农场主,他知道这样的食物是牛都不爱吃的。艾森豪然后就一个劲地说中国人伟大,伟大。

大生活74(2)

  酒就越喝越热闹了,柳东照顾到洋人的洋胃口,给艾森豪准备的是一瓶“X.O”,他说,你看,你们的金黄金黄,我们的透明透明,干!中美两国迟早要友好的,那就要看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的格局了,来,干!你们老美没别的毛病,就是爱管闲事,假装大哥大,来,干,不过你是个好老头,干,露易丝和柳西嘛,祝他们幸福,干!老金也插嘴进来说,柳西下嫁美国那是天意,按照你们美国的宪法出生在美国的人才有资格当美国总统,我们派柳西去美国给你们生总统了,干!

  这时候小蜂也喝得迷迷瞪瞪了,唱起志愿军军歌,全体就跟唱,艾森豪不知道这歌与他的干系,用调羹在碗上一板一眼地敲打,且向四面八方投以善意的微笑。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老金最后拍打着艾森豪的肩膀,好狼啊,好狼啊,你们那里有坏狼有好狼,你是好狼。

  这一夜柳东充分注意到,李圆圆笑得很开心。

  全体送艾森豪和露易丝上车时柳西把柳东拍到一边,眼里泛着幽幽的黑光: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下个月一号走,从北京飞美国。柳东晃晃脑袋想使自己明白些,什么叫不出意外,柳西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柳西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柳东在府南河边晨练,也就是活动活动腰的意思,他今后还得靠这腰扛生活呢。这天一大早老金就顺着河边找他来了,以为老金有什么要紧事呢,却没有,老金在录音机的乐曲声中跳起徒手国标,假装手里抱了一个舞伴,把头一本正经地甩来甩去,认真到了天理难容。伙计,我跳得还行吧?还行,学这个干啥?我得抱抱别人的老南瓜!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花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只要你不偷税漏税,我们就能天长地久……

  不远处,一个徐娘也在同一首曲子中练着徒手国标,老金就很严肃地往人家那边舞去,舞到近在咫尺的时候音乐停了,人家看看手表,收刀捡卦扬长而去,老金就又乖乖地舞回来,柳东啊,这回我要是看走了眼,我就白当这么多年的思想家了,李圆圆现在是真正喜欢上你了,这回你要再让她飞进别人家的窗口,我把你送回清朝去当太监,真是的。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一下,但是,算了,如果我能剪彩的话,你幸分一杯羹,如果我栽了,那就是……栽了,活了这么多年我算是活明白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其实重也好轻也好,除了你自己,谁在乎你呢,好,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了,你才活成超凡脱俗仙风道骨了。

  其时柳东正在仔细盘算他和李圆圆的事,没怎么在意老金说的这番话。

  总之,这就是柳东和老金的最后一次见面。

  老金走了,再没有回来。

  杜鹃来找柳东,说老金好些天没影了,柳东最初不怎么在意,老金嘛,从来就是一个满天飞的人,洒脱惯了的,行走不行走全凭他自己的心气儿。杜鹃说这次可不一样,然后哭起来,我劝过他,别拿鸡蛋碰石头,他不听啊,他不听啊!柳东终于还是摸不着头脑,他拿鸡蛋碰什么石头?他怎么了?别哭,杜鹃,说不定老金这会儿已经回家了,在磨皮擦痒等你呢。杜鹃仍然是伤心哭着,柳东怎么宽慰她都没有用,柳东心里渐渐地就没有底了,他陪杜鹃回家去,老金没有一点离家出走的蛛丝马迹,莫名其妙就蒸发了。杜鹃说老金那天离家时撂下一句狠话:我不相信我斗不过那些王八蛋!柳东心想假如老金真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他会好好地哭他一场,哭他的功德和劣迹,哭他的真诚和虚伪,他的幸福和苦难,他的欢乐和悲哀,这泪水会十分复杂,但是眼下柳东却哭不出来,他没有依据。他陪杜鹃去派出所报了案,然后去报社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再然后,他就默默地陪着杜鹃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都掌灯了,老金的女儿也放学回家了,柳东问她,我们今天去吃什么呢?还是东北水饺和猪肉炖粉条?柳东抚摸着她的头,一种难言的辛酸就哽上喉头,他很想问问她,爸爸是个好爸爸吗?

大生活75(1)

  李圆圆从院门里塞进一张字条:“柳东,登门拜访你不在,遗憾。方便的话给我来个电话好吗?圆圆。”柳东就给李圆圆打了个电话,她说她想和柳东谈一谈。他们就约在一起谈了。都是成熟的成得烂熟的人,所以没什么弯环倒拐的摆杂,直扑主题,有爱没有爱的全是废话,我们就作个伴吧?柳东想了一会儿说,无所谓。李圆圆说你放心,我不会再折腾我累了,柳东说无所谓,你休息好了精力充沛了再折腾也行,你不用给我什么承诺,当然我也不会给你什么承诺,如果有一天我还想折腾呢?李圆圆苦笑着说,你还记恨我呢?柳东摆摆手,把她的脸扒拉过来,吻了一下,是一个心如止水的吻,和情欲不搭界。柳东说,那就这样吧,不过我要先看看范先生,和他把话挑明,我怕他将来为小东的事又和我扯皮,鱼儿的教训摆在那里的。

  李圆圆驾车送柳东去监狱,你以为你能和范先生谈出些什么名堂?你呀!柳东说,我呀!

  柳东和范先生坐在山坡上,凉悠悠的四面八方都来风。山坡下的犯人们正在操练队列,一二三四的口令声底气十足声震云霄,据说让犯人们这样操练是培养他们的集体观念以便将来出狱后和社会尽量步调一致,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这是有一批新兵正准备出发要去保卫祖国。

  范先生说:“我很久不见李圆圆的面了,她也很少给我写信。”范先生也才四十多岁,头发却是全白了,走在大街上一眼看去是个怪慈祥怪可亲的老头子,谁知道一贪就是好几百万,他那满头的银丝,一半是为如何贪污愁白的,一半是东窗事发后吓白的。“这么说,你不是律师?刚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李圆圆请的律师了,脑壳皮嗡的一下,虽然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还是,哼。”

  “和李圆圆离婚,不是你主动提的吗?你脑壳皮嗡那一下干啥?”

  “人嘛,大约都是这样,在作着最坏的打算的时候,总抱着最好的希望,一个罪犯,明明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可真正拿到了死刑判决书,他也还是,哼。”

  “噢,是这个意思。在这里面还过得下去吧?”

  “这里的人,上上下下对我都不错,这里从前归我管。”

  “瘦死的鸵鸟比鸡大。”

  “你说啥?”

  “是金子到哪里都闪光。”

  “我猜你是在骂我,没关系,哼,这个地方,从前也有虐待犯人那些事,但只要是告到我这一级来,我是坚决追究的,现在我才发现当初真是办了一件大好事。”

  “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很好的下场?”

  “你是专门来羞辱我的吧?有这个必要吗?”

  柳东心想太有必要了,等一下我还会告诉你我是谁,范小东是谁,你这个家伙,人生的最大乐趣就是报复,那种快感超越了性交!我吻了你的女人你知道吗?下一步我还要和你的女人给你戴绿帽子今天晚上我就要干这件事,你的女人现在就在监狱门外等我你这个可怜的白头发的老虫,你的女儿也不是你的,你还活个什么劲呢?

  “我要是你的话,我会去死的,”柳东说,为自己的残酷而深感得意。

  “是吗?”范先生有些嘲讽地笑笑,“我想过这个问题,我们这种人,凭什么往下活,前些日子树林着火,多少犯人没命地往里扑腾,看见山下那片小树林没有?全都烧光了能值几个钱?不够你们在外面花天酒地一顿饭的开销,可是那么多人拼命往里扑啊救啊,他们扑救什么?扑救一个希望。”

  “那么你呢?你也往里扑了?”

  “我当时一面打火一面想像这里就是大兴安岭,烧啊,烧啊,要么烧死森林,要么烧死我,把我烧成乱七八糟了我在外面的朋友一句话一张字条就能把我保外就医,结果是来了几辆消防车,三下五去二很快就把火灭了,你不知道那时候犯人们有多难受,多好的消防车,那个水柱是稳准狠,说句话你不要见笑,当初进口这些消防车的时候这一块儿正归我管,有人送了一个红包,我是真生气了,他妈的你们还有点天良没有,火灾呀,这可是救命车呀!就凭你们送的这个红包,这他妈的消防车有一颗螺丝钉我看不顺眼那就去你们狗日全部的王八蛋!我那时说话没有现在这样粗俗,可意思比现在这样狠得多,我在这里面学会很多骂人的话,有时候骂起人来很痛快。我从前哪里把这里的人当人看呢?等我想明白这里的人也是人的时候,我才明白我自己也是人。要开饭了,这里的监狱长,我当连长的时候他是我亲手接的新兵,你也吃吃我们的伙食?特别廉正,特别香,特别干净,特别是在你劳动以后。”

  柳东假装看一下表,哟,忙得连时间都不是自己的了。

  “如果你不是律师,那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和李圆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不知不觉的太阳就成夕阳了,有一种含含糊糊的美。柳东有很多心理活动,但是他不想和任何人再交心了。他有些喜欢范先生,这个傻瓜照古书上的说法就是遭了天谴,也就没什么必要再给他来一下子了。得了天理也要饶人啊。

  “我能看出来你不是机关工作的,是……做买卖的吧?”

  “我和李圆圆嘛,我们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她出牌很麻利的,啊?有同感吧?”

大生活75(2)

  范先生侧过头来认真地看看柳东,然后如释重负地笑了。“是这样。李圆圆是个好女人,但是把钱看得太重,不然的话说不定我今天不会在这里。我的女儿你见过吧?那可真是一个好孩子,懂事,又体贴人,又聪明,老天不公啊,惩罚我我是无话可说,孩子有什么罪过呢?如果,如果你和李圆圆真有什么的话,请一定善待小东,我会好好报答你的,我自信我还有这个能力,我……求求你。”范先生的声音湿了,有些嘶哑。

  他们又坐了很久,直到夕阳在天边变成一些乱七八糟的浸淫了红晕的光。

  “熬吧,你熬。”柳东最后说,“你的小东非常好,她一直在想念你,她那点儿病算个球,我抽一点血,她就全身循环用不完,小东出息大,至于你的老婆,你犯的那些错误在夫妻关系上并不致命,人家可以原谅你等你,我不管你以前的官当得有多大,你狗日再提离婚的事你就比我还傻,最后我再给你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傻瓜一个忠告,常给小东写信,给李圆圆写信,不管她回不回信你都写,李圆圆嘛,依我看,那还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你要看开些,你要让她也看开些。你不这样做的话,那么别人,啊,”柳东吞吞吐吐地说,“别人可要这样做了,毕竟,李圆圆是个漂亮女人,符合绝大多数男人的审美观。”

  柳东就走了,连再见的话都没说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把自己恨得是腮帮子发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鸟?到处假装自己是好人你这块怂!

  柳东上了李圆圆的车,李圆圆从梦中醒过来,懒洋洋看看表:“谈了这么久?”

  “回家,回!”

  这天夜里李圆圆径直把车开到柳东家,不等柳东开口就进了柳东的门,四处打量着,十年了还是老样子,跟你这个人一样,一点没变。

  你晓得个球!柳东心想老子我的变化可是太大了。

  他们喝了很多酒,李圆圆去冲凉,滑了一跤,青蛙似的摔趴在地上,呼呼地睡着了,柳东把她身上的皂沫冲洗干净,抱她上了床,然后和她做了那事,她兴奋得浑身潮红,你比他猛得多,强壮得多,硬得多,啊!啊!再来,用劲,用劲……突然她一口咬住柳东厚实的肩膀,柳东痛得龇牙咧嘴,然后带着报复的惬意,把她抽插得更加猛烈,好,啊!真好,啊,真好!她双手的十指,深深掐进柳东的肩胛。事后,柳东坐在床沿上抽起一支烟,看着腹部堆起的赘肉发起愁来。

  “圆圆,你我以后可能还会有这样的事,你想我想了,该出手时就出手,但是那个范先生,你是他活下去的惟一指望了。”

  “你什么意思?”

  “我养不活你,就这意思!我养不活你和小东,就是这个意思,你还不明白?你啥时候变得这么骚乎乎了?以后你的骚劲上来了,只管来找我,别的嘛,我再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李圆圆哭起来,边哭边穿衣服。

  “你着什么急?我的第二次,比第一次还精彩。”

  “那你该去做一头种猪你这个流氓!”

  李圆圆走了。

  后来她又来过几次,每一次他们都很精彩而李圆圆再没哭过。

大生活76(1)

  丁爷的小饭馆生意不错,春草燕子小文,后来又雇了一个叫刘絮的乡下姑娘,邱大姐忙得满面红光,门口又贴了一张招工启事:白案红案墩子各一名,价格面议。但是丁爷总不在,柳东问邱大姐,丁爷呢?邱大姐说丁爷每周只是来看看帐,丁爷确实老了,在家里安享晚年总不过分吧?柳东忙说:那是那是。

  柳东就去看丁爷。

  丁爷的卧室闷热不堪,又暗又潮,一股酸馊的臭气扑面而来,柳东好一阵才适应屋里的光线,他看见丁爷的床边立着两只很大的氧气瓶,丁爷的脸上有一个氧气罩,他的身子和一床又脏又黑的被子裹在一起,或者说是纠缠在一起,脸色黄得像橙子。

  天哪,丁爷,你咋成这样了!不行,你必须马上去住院,钱的事情我们很不愁了。

  丁爷用青筋爆绽的爪子扯下氧气罩,侧侧脸看柳东,眼里就滚出泪来,说柳东啊,邱大姐没对你说让你来看看我?我等你好多天了!你扶我起来坐一坐,坐沙发。

  全世界可能只有丁爷敢把那样一把破椅子叫沙发。

  柳东是把丁爷抱上沙发的,丁爷轻成一把干柴了,柳东想开灯,可是居然没有灯,灯瞎了!阳光从门外踅进来,丁爷的头发全白了,胡子全白了,凌乱不堪的一张脸上,只剩下一对深深的眼窝和一张干涸的皱巴巴的老皮,唉,丁爷,这些日子我忙得把你忽略了。丁爷说我还有一瓶好酒,咱爷俩儿最后喝一口?丁爷,绝不!这最后一口酒,十年以后我们再喝!丁爷脸上就乱七八糟拧成一团笑,你去把院门闩好,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开门,柳东开句玩笑,那要是邱大姐来了呢?丁爷说,尤其是她!柳东去闩了院门回来,丁爷让柳东掀开他床上的被褥,揭去床板,床下有两只褚红色的小木箱,丁爷说你把它们抱出来,打开。这两只木箱极沉重的,箱子打开后柳东是惊呆了,他不懂珠宝玉器,但是这两箱宝物的分量,再傻的人都能掂量出来。丁爷说当初你把全厂的工资弄丢的那一回,我只卖了一对玉镯,二万整,那是这些宝贝中最不值钱的。

  柳东呆呆地看着这两箱宝物,心里一阵阵发酸发堵,他后来悟透了它们的真正价值——一个善良正直幽默豁达的老人,守着它们一辈子,却用铁钉子下酒,就像一个守着一桌的珍肴而活活饿死的人,他的执着,他的迂腐,他的冥顽不灵他的铁石心肠,最后,他的海阔天空的胸襟,你能给这一切定个世俗的价码吗?这些宝物因此有了生命有了熠熠生辉的灵性,你能把它们量化成钱吗?它们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

  丁爷说他们祖祖辈辈替皇上守陵,这都是历代皇上赏赐的,他们祖辈有比他更难的时候,都没有动过这些宝贝。“我凭什么动它,我有那资格吗我?本来我一直想把它们捐给博物馆的,别问我为什么改变了主意,那里有一封信,我的遗嘱,你看看。”

  丁爷的遗嘱很简单:

  “我的全部遗产,由我夫人邱玉香和义子柳东,各继承一半。”

  丁爷说:“这两只箱子,我大致上分得很公平,你邱大姐不是一只老喜鹊,我不是说她心黑,她压根儿没有心。柳东,这两只箱子,你随便抱一只走,正和珠宝行的秦经理知道这些东西,出价也公道,那箱盖上的布兜里有一张清单,劳驾你把氧气罩给我。”

  丁爷闭上眼睛,大口地吃起氧来。

  “丁爷,你的这些宝贝,我肯定得要!你曾经吹牛说可着这成都城,比你有钱的人不多,我以为你是穷疯了,说胡话呢,丁爷我现在是极端不尊重你了,我现在连掐死你的心都有,我问你你为啥不去住医院!”

  “你邱大姐没工夫去看顾我。”

  “我有啊!”

  “你叫我一声爹。”

  “爸爸,我们这就去医院,你的宝贝我替你还放回原处,十年以后你要敢少我一颗珠子别怪我不依不饶,走,走!”

  “我得,我得洗个澡理个发换身干净衣服吾的,不能让别人看咱笑话是不是。”

  柳东在一个大木盆里给丁爷洗澡,掬一捧热水掉一串泪,丁爷瘦骨嶙峋的肢体,到处是褥疮,柳东然后背了丁爷去理发修脸,丁爷被折腾累了就把头耷拉在胸前,只抬起眼皮看柳东,眼里泛着活泼而调皮的光。

  在医院里,柳东二十四小时守护着丁爷,邱大姐常来,沉甸甸的一张脸,柳东凭心感觉邱大姐非常不喜欢他这样守侯丁爷,关于丁爷的遗产和遗嘱的事,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相互的敌视也就越发露骨,邱大姐说柳东你成天守在这里守什么呢?也不去干点儿正经事儿,我派春草来吧?丁爷说,不。邱大姐说那我亲自来,丁爷说,绝不。

  那一夜丁爷很宁静,柳东握住他的手说丁爷,这么多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一直说不出口,我和我父亲不如你想像得那么好,我父亲生病时你为他花了不少钱,他担心他死后你来讨账,叫我尽量躲你,那时候我们家的米缸里有一本存折,几百块钱,我父亲说那是给柳西上学的钱。

  丁爷就点点头,然后,又点点头。

  丁爷是第二天中午死的,被活活憋死的,肺上的气泡全都纤维化了,故尔存不住一点氧,他的头在枕上甩来甩去,双手拼命扯自己的胸口,难受,我真难受,难……他的身子往上挺了挺,然后塌下来,就死了。丁爷的双眼鼓得很大,嘴巴半张开,好像在说,这是不对的。

大生活76(2)

  邱大姐赶来后扶在丁爷的遗体上哭得晕死过去。

  两天后丁爷火化了,关于丁爷的遗嘱和遗产的事,邱大姐没有对柳东提一个字。在火葬场等丁爷的骨灰时柳东几次想对邱大姐开这个口几次又把话咽回去,他想,再等等吧,至少也等到丁爷的骨灰凉了啊,他对邱大姐说,给丁爷买一块墓地吧?邱大姐久久不说话,于是就把丁爷的骨灰暂时存在骨灰堂了。

  老金曾经许诺要给丁爷修陵的,可是老金没有了,连尸骨都没有找见。

  柳东在心里对丁爷说,你会有一个墓地,不一定比别人的好,但是一定不比别人的糟,你会和别人一样,你还会有一块大理石的碑,丁大贵之墓,儿子柳东立。

  然后呢?是啊,然后呢?

  像丁爷这样的人,还有然后吗?有的话,然后就是被人们永久地遗忘。

  算算日子,柳西快出国了,这狗东西也不打个照面,真他妈不懂事儿!

  和李圆圆在床上又是一场大汗淋漓的酣战,都累了,李圆圆恹恹地说,老范就要出来了,我们以后可能不这么自由了,唉,你和老范要是一个人多好,柳东说,我来往过的所有女人中,你是最操蛋的一个,你说的所有话中,这是最操蛋的一句,你吃饱了吗?吃饱了就走吧,我困了。李圆圆说我今天偏偏不走了呢?随你便,柳东说着,一个翻身就睡去了,打起鼾来。他做了一个梦,类似的梦他做过无数次,从来没有这一次这么狰狞,他在刁德三的办公室里堵住了刁德三,让刁德三开了保险柜,刁德三蹲下去往外拿钱的时候,他操起一个水晶玻璃的大烟缸,往刁德三的后脑砸去,刁德三哼了一声就歪在地上,他然后掐住了他的脖子,刁德三死了,又睁开眼睛说老金被我们装在麻袋里扔进黄龙溪了,咦?死都死了你还说话呢?柳东操起那把马刀,捅啊,捅啊,把刁德三都捅成蜂窝了,后面有人摇他,说算了算了,他只犯了一条死罪,算了算了……柳东就被摇醒了,是李圆圆在摇他,李圆圆的声音颤抖着,小声地,柳东,柳东,院里有贼!什么?我听见咚的一声。啊,啊?柳东睁大眼睛回会儿神,李圆圆紧张得几乎闭过气去,别开灯!柳东说,在自己家里我怕谁呀!但还是蹑手蹑脚地摸进厨房里,摸到一把菜刀,胆子也就壮了起来,他挨个儿开了所有的灯,李圆圆用毛巾被把自己全身盖得严严实实的。没有贼,柳东来到院子里,把屋檐下的灯也开了,没有什么呀,他往院墙的角上走去,那里光线很暗,只有那里能藏住人,他被什么绊了一下,是一只公文包。这只公文包沉甸甸的,柳东把它拎回屋里,打开,倒吸一口冷气。

  公文包里全是钱,一沓一沓的,码得整整齐齐,有整整四十万。

  他和李圆圆面面相觑。

  公文包里还有一张字条:老金被他们装进麻袋沉河了,别找他了。

  柳东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柳西干的!柳东看看李圆圆,脸上有一种怪诞的狞笑,李圆圆发怵了,你想,你想干什么?柳东说我吓着你了?咱们来商量商量这个事,你呢,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呢,什么也不对老范说。李圆圆极度困惑的说,这干老范什么事?柳东说这当然不干老范什么事,可咱们私通这件事和老范有点儿关系吧?你现在快走吧,以后我再跟你解释,你快走啊,刚才真他妈不该把你留下来,让你卷进这么大个案子,别告诉任何人咱们俩之间有关系,懂不懂?你快走!

  李圆圆走后柳东闩了院门,又关好屋门,在水笼下冲着头,直到全身泛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然后坐在灯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范先生不久后保外就医,和李圆圆生活在一起,而小东,几个月后死了。

  应该好好活的人他不好好地活,应该好好死的人他又不好好地去死,可是你没有资格去埋怨谁,你爸你妈在最快活的那一瞬间有了你,你被生到人世间来是因为你别无选择,你根本没有机会跟你爸你妈说我不想来到人世间,哪里由得你呢,等到你长大了可以由自己做主了,你却已经沾染了人世间所有的恶习,热爱生命了。当然说到最后你也不怎么吃亏,因为还是有孩子你不给别人商量就把别人生下来了。

  柳西到底是做出来了,这个二球!

  柳东就开始喝酒,把家里所有的白酒、啤酒都喝光了,要是这样醉死过去该有多好呢,一地都是东倒西歪的酒瓶,柳东和这些酒瓶一起倒在地上。

  柳东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床边有好几个警察。

  噢,他醒了。

  我醒了吗?今天是几号了呢?日子有这么重要吗?对,日子很重要,一号很重要,为什么是一号呢?一号有一只候鸟要飞去美国,对,对,一号!

  你有个弟弟叫柳西吧?

  我是柳东。

  你弟弟呢?

  今天是几号?

  二号,九月二号,我们在问你弟弟。

  二号,二号,二号……事情是我干的,你们找我弟弟干吗?

  八月三十一号夜里你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

  刁德三。

  噢,说说经过吧?

  好像是在他的办公室吧?我让他开了保险柜,我要取回我自己的钱,他黑吃了我三十多万,我拿了四十万,我防卫过当了?

  说说经过。

大生活76(3)

  我要喝水,我困了。

  有人给柳东打了一针,他以为会很疼,却一点不疼,他有些想呕吐,可是忍住了,这会把被褥弄得很邋遢。然后他感觉有些冷。

  说说经过。

  我用烟缸砸了他,然后掐他,用马刀捅了他。

  捅了几刀?

  忘了数数,很多吧,狗日的没流多少血。

  柳西呢?

  去了……我想想,新疆,也可能是西藏,候鸟嘛,满天飞的,不像我,我是留鸟。会判我死刑吗?

  你说呢?

  那就快一点儿,我想睡觉了。

  有你睡觉的时候,很多很多。

  现在呢?

  现在不行。

  那好吧,我打定主意了,什么话也不会说了,二号过了是三号吧?三号,四号,五号,六号……

  柳东就微笑起来。

  你把八月三十一号晚上的事再说一遍。

  七号,八号,九号……留鸟,再笨的留鸟都该飞到了。

  留鸟是什么?

  十号,十一号……

  柳东的故事,只能讲到这里了,然后呢?很简单,十一号以后是十二号,十三号……九月过了是十月,十一月,今年过了是明年,从有人类以来,都是这么过的,再富的人,再穷的人,再好的人,再坏的人,都是这么过的。也许这就是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