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明)陆云龙
前言
《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八卷四十回,吴越草莽臣撰。今所见仅明崇祯元年刻本,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天津人民图书馆。此二藏本均缺第十三至二十一回,第三十五至四十回,计十五回,仅存二十五回。(目录四十回全,然与正文回目有此异,会不予齐一,以存原貌。)本书据一九九一年《古本小说集成》影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标点。原书正文卷端题“峥霄馆评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板心鱼尾处镌“斥奸书”。书前有崇祯元年(1628)盐官木强人叙、吴越草莽臣自叙、罗刹狂人叙、颖水赤憨《斥奸书说》、峥霄主人《斥奸书凡例》及图像四十幅。正文页十行,行二十一字。白口、单边、有格。有圈点、眉批、旁批、回评。(仅录回评)
作者吴越草莽臣即陆云龙,亦即峥霄馆主人,字雨侯,浙江钱塘诸生。曾刊刻、撰校、评定图书多种,如《袁小修先生小品》、《翠娱阁评选十六名家小品》、《合刻繁露太玄大戴礼记》、《翠娱阁评选种敬伯先生合集》等。均在天启崇祯间。自称“草莽臣”,寓意其身居草莽,未入仕宦,是一个热心学术文化事业的知识分子。
这是一部历史演义小说。书写魏忠贤自出身、入宫、受宠,到结党营私,擅专朝政、诬陷忠良、荼毒生民、纵欲挥霍的种种罪恶,大都以历史事实作依据。从万历十六七年起,到崇祯元年止,每回均标出事件发生的时间。而其叙述故事、演义情节,多小说家笔法,书中人物跃然纸上。题名为“斥奸书”,是借魏忠贤祸国殃民的历史教训,广布社会影响,“或以奸惩创其子弟”,“或子弟自惩自创其奸”,“未必有逊于诗云子曰之训也”。(《斥奸书说》)
此书崇祯元年刊行于世,距魏忠贤事终不及一年时间,可知亦是一部反映现实颇为及时的“时事小说”。
叙
獬豸触邪,岂在樊之兽;屈帙指佞,乃挺生之枝。动植尚具直肠,齿发宁无血性。铜螭戴笔,固争可否于一时;草莽摛词,亦备是非于千𥜥。况大奸盗柄,视窃国如窃钩;群小阿私,等望尘于望岁。帷中借箸,头囊三木,竟坑剖柱之英雄;幕内牵衣,身备五刑,尽是梧丘之冤骨。宿干旌于鹤禁,肘腋藏奸;假节钺于貂珰,边陲胎祸。罗钳吉网,易一廷之肝膈,而飞舟依人;舜德禹功,倒天下之耳目,而浮云障日。浪思九锡,几欲以国化家;尽据三公,直将极富且贵。辇金四海,犹涎垂紫禁珍珠;痛毒九围,更下石朱宫嫔御。空中山之颖,颖秃而罪尚堪书;决东溟之涛,涛竭而奸终难洗。纵弹章仅可弹其万一,即案牍殊未诛其二三。丈夫负意气,何妨以直笔钩其隐肠;匹夫蓄忠肝,自须借新词掀其积秽。时挈君子心,度小人腹;每作肮脏语,写忠直肠。雕龙绣虎,非肯从争妍斗绮者后,自堕马腹泥犁。刻鹜糊鸢,直愿与褫奸剔蠹者群,窃比牛矶犀炬。此草莽臣不惜呕心肝而研此铁案,予木强人宁敢惜齿牙而奖其苦心。嗣此耕夫牧竖,得戟手而问奸雄,野老村氓,至反唇而讥彪虎。所为肃清朝宁,沛德寰区,则唯圣天子之威,群直臣之功。至于鼓醒草莱,提撕后世,则唯《斥奸书》之灵,草莽臣之力。彼固忘其罪我,予则窃附知音云。
崇祯首元牛女渡河之夕,监官木强人书于燕子矶头。
自叙
予少负劲骨,棱棱不受折抑。更有肠若火,一郁勃殊不可以水沃。故每览古今事,遇忠孝图于谗,辄淫淫泪落。有只言片语,必记之以存其人。至奸雄得志,又不禁短发支髿立也。甲子偶阅邸报,见杨太洪先生劾忠贤疏曰:“嗟乎!蚁漏至于岸圻矣,乃思塞之乎?”犹恨佐之无愚公,使杨公徒作精卫,不意虞部且以杖毙,抚宁亦以直言夺糈,曰奸亦神矣。未几,杨公入网罗。而当日佐斗诸君,亦复骈首徇之,而复奸于植党虎彪柔骨而就鞭箠,奸于钳制台省俯首而受驱逐。置乳媪为耳目之奸,招忠勇为肘腋之奸,增镇守为捬背之奸,差河储为扼吭之奸,责乾子为喉舌之奸,太阿倒持,元首虚拥,徒扼腕于奸之成而国事几莫可为。乃天福我国家,潜夺奸人之魄。
龙飞九五,若禹鼎成而妖魑形现。雷霆一震,荡然若粉齑,而当日之奸,皆为虚设。越在草莽,不胜欣快,终以在草莽不获出一言暴其奸,良有隐恨。然使大奸既拔,又何必斥之自我,唯次其奸状,传之海隅,以易称功颂德者之口,更次其奸之府辜,以著我圣天子之英明,神于除奸,诸臣工之忠鲠,勇于击奸。俾奸谀之徒缩舌知奸之不可为,则犹之持一疏而叩阙下也。是则予立言之意。崇祯元年午月午日吴越草莽臣题于丹阳道中
斥奸书说
奸已磔矣,斥之云何?盖奸生于贪,名利之薰心构之,贪生于习,父师之训课成之。古来课业,所读圣贤书,所行圣贤事,故奸亦罕出。今人则童习时,便诱之以黄金车马美女万钟种神富贵,泛此贪欲之心渐入肠肺,那得不见速化功名之地,便捱身进入颜厚腰折而甘作奸状哉!兹者,奸所由斥,自有圣主贤臣。奸之斥有书,具在爰书章奏,则奸诚磔矣。斥之云何?亦唯朝庙之词,必庄必简。庄则仅俗所不能解;简则村鄙所不能畅。且四海蒙其毒矣。未必悉其奸寰宇;快其败矣。未必详其斥。因役研墨作白舍人诗焉,岂以佐白蔄之未逮。夫亦为谏疏之鼓吹,文人墨士知必奉为一代信书,即村姑稚童,目中识丁与不识丁者,出口入耳,罔不知斥奸有成局,则因而或以奸惩创其子弟,因而或子弟之自惩创其奸。是书之所名斥者,正未必有逊于诗云子曰之训也。故不敢附之谓记、谓传、谓志,而表之以书,亦谓斥奸在书,聊以异于稗官野说云耳。
崇祯龙飞中元日颖水赤憨书于峥霄馆
斥奸书凡例
一、是书纪自忠贤生长之时,而终于忠贤结案之日,其间纪各有序事,各有伦冝,详者详冝,略者略,盖将以信一代之耳目,非以炫一时之听闻。
二、是书不敢言君德为尊讳也,不敢及鬼神杜诞妄也,不敢言惟薄戒亵昵也,不敢滥及存厚道也。
三、是书自春狙秋,历三时而始成。阅过邸报,自万历四十八年至崇祯元年,不下丈许,且朝野之史如正续《清朝》《圣政》两集,《太平洪业》、《三朝要典》、《钦颁爰书》、《玉镜新谈》凡数十种,一本之见闻,非敢妄意点缀,以坠于绮语之戒。
四、是书动开政务,半系章疏,故不学《水浒》之组织世态,不效《西游记》之布置幻景,不习《金瓶梅》之闺情,不祖“三国诸志”之机诈。
五、是书得自金陵游客,其自号曰“草莽臣”,不愿以姓氏见知。曾忆昔年有头巾赋三正录秀才,有上御史之书御史,有拜秀才之牍。金陵固异士薮也。读是书者,幸毋作寻常笔墨观。
峥霄主人识
叙
宇宙有两权,赏罚是非而已。赏罚乘权乃灵,是非唯公则重。上古有赏罚而无是非,岂无清议哉!朝廷之赏罚,即是非也。周纲解,素王兴。借笔舌为衮钺,赏罚乃化而为是非矣。嗣前以降,彰瘅明则物议息,魁柄擅则月旦尊。虽狡如莽,狠如卓,鬼蜮如操、懿,能夺天子之威灵,而不能窃士林之题品。朝廷有权,草茅有口,不相假也。
明兴,刍荛狂瞽,咸资宸断,而是非遂并归于赏罚。二百年来,不畏黜陟而畏公评,诚以为圣朝赏罚之所从出耳。自魏、崔煽害,朋奸罔上,而明廷之劝惩,只以快私人之喜怒且以门户为囮,三案为阱,而史臣之议论并以饬奸宄之爱憎,赏罚是非几不在上而在下。向非圣明天纵,立殄大憝,亦虽然以五刑五用,快直道之民心,五服五台,著兴王之令甲哉,然如纶如綍,多为金匮石室之藏,章奏爰书,难入道路里板之耳。赏罚是非明于朝而晦于野,非所以著新猷而惩奸慝,此《斥奸书》所为作也。俾览此书者睹忠贞之受(礻闲)则涕泗欲零,见奸恶之横行则目眦几裂。见天道之好还,圣明之惩劝,则欲鼓欲舞,欲笑欲歌。提本来共具之良心,消屋漏欲萌之斁志,是则草莽臣以是非济赏罚之最于前,而因赏罚昭是非之公于后意也。至于借草茅之笔舌,彰庙□之神讨,直令薄海内外知赏罚是非原在上而不在下,则岂徒激扬黎庶,实以黼黻皇灵,斯又窃附尊王之意云。
戊辰仲秋朔日,罗刹狂人题。
(插图40幅)
新镌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目录
卷一
第一回 指迷途瘤仙神相 周穷士六奇轻财 谱忠贤少时事
第二回 因债逼含愤割势 别妻孥弃家入都 万历十六七年事
第三回 忆从龙新皇念旧 通阿乳进忠作奸 泰昌元年事
第四回 谮言入南海扬尸 大权落东厂秉政 天启元年事
第五回 大招亡命兴内操 广布番旗开告密 天启二年事
卷二
第六回 张贵人因宠殒身 李成妃斥奸贬号 天启三年事
第七回 斥异己连逐大臣 陷忠贞捉拿内翰 天启四年事
第八回 杨左都劾奸数罪 万工部杀身成仁 天启四年事
第九回 振台纲纠奸报国 拜权珰避祸图荣 天启四年事
第十回 忌忠言祸移试录 陷东林诬捏天罡 天启四年事
卷三
第十一回 计驱宰辅翻三案 逼栲中书乔画招 天启年五事
第十二回 许州城吏部急友 姑苏驿给事寄儿 天启五年事
(第十三回至第二十一回缺文存目)
第十三回 许显纯罗织排忠 杨左都沉冤毙狱 天启五年事
第十四回 李织造畏奸陷正 高左都溺水全身 天启六年事
第十五回 杀较尉苏民仗义 代输赃浙士轻财 天启六年事
卷四
第十六回 蓼州噀血骂奸臣 仲达遗书训弱子 天启六年事
第十七回 熊治冈从容就戮 刘太守感愤吟诗 天启六年事
第十八回 冒边功孽子分茅 假缉奸无辜被戮 天启六年事
第十九回 兴大工滥开事例 广搜括播虐淮阳 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回 水火灾天心示警 忠良退权奸怙终 天启六年事
卷五
第二十一回 忠贤三旨杀知府 呈秀一语害铨臣 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二回 搜富户兴狱黄山 两差官荼毒徽郡 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三回 谋握边功差纪用 计收粮运任文升 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四回 诬妖言枉斩同寅 颂功德遍灾土木 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五回 陆监生媚配学宫 林祭酒拂衣帝里 天启六年事
卷六
第二十六回 耿兵备不拜触奸 刘抚台献谗卖友 天启七年事
第二十七回 庆生辰群奸献谄 锦宁捷再锡侯封 天启七年事
第二十八回 代修憾力倾国戚 亲行边威镇蓟辽 天启七年事
第二十九回 假虎威崔郎纳赂 献美人乐工得官 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回 请九锡谗谄贻讥 拜两侯孩提赐券 天启七年事
卷七
第三十一回 逐本兵巧窃大权 图居摄阴谋叵测 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二回 侯魏攘窃大内宝 臣僚拥立圣明君 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三回 巧荐腹心司大计 疏锄逆子出京华 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四回 应风云群贤建白 迅雷霆大憝克清 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五回至四十回缺文存目)
第三十五回 蓟州城呈秀投环 阜城店忠贤自缢 天启七年事
卷八
第三十六回 中外尽沾新德意 奸臣难保旧赃私 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七回 科臣再疏出如杞 两弁拟辟报刘铎 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八回 锄遗孽魏侯典刑 剪腹党彪虎罹罪 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九回 枚卜金瓶襄盛治 诏驰幽窗雪忠魂 天启七年事
第四十回 起耆硕生色山林 新德政欢呼四海 崇祯元年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一
第一回 指迷途瘤仙神相 周穷士六奇轻财
俯仰溯世运,治乱递倚伏。
明良开泰象,播乱群阴族。
城社据大奸,借丛倒威福。
嬴秦鹿为马,捷足竞奔逐。
蕃武断首领,膺滂困三木。
炎炎成烬灰,常侍酿祸速。
辅国秉唐政,伤残遍骨肉。
太阿一旁堕,零落不可复。
终令斗鸡儿,反掌唐宗覆。
平辽肇童贯,青衣为金仆。
丁董复表里,宗杜墟成屋。
屈指巳蹶辙,燎然堪痛哭。
所恃君志清,明达在耳目。
频笑莫轻售,矧敢窃枢轴。
常见升平时,讴歌满山谷。
这篇占风单道宦官得宠,必然擅权乱政,败人国家。故此我明太祖高皇帝和阳起兵,金陵建都,灭陈友谅,缚张士诚,直捣元都,混一天下。鉴前代之失,立一铁牌在宫门首,上写:“内官不许干预政事。”不料后边司礼监渐渐夺了内阁票旨的职掌,东厂渐渐侵了锦衣卫缉事的权柄。正统年间有个王振,因恨侍讲刘球直谏,将他锦衣卫盆吊死了。又因薛瑄升为大理卿,嗔他不来谒谢,诬他放出人罪,几陷死刑部牢中。适值北虏也也入寇,不听众论,劝帝亲征,兵溃,陷帝于虏廷数年。及归,又有个曹吉祥,乘景泰帝病危,开南城门,复拥正统帝登基,改元天顺。后来恃功骄恣,圣上疏了他,他便同侄儿彰武伯曹钦、都督曹铎谋反,率麾下心腹达官勇士,大战长安门,兵败伏诛。成化年间,有个汪直,开西厂,擅拿主事杨士伟,出征建酋,直到巡抚磕头,侍郎扯腿。正德时,刘瑾擅权,逐内阁刘健、谢迁,又将尚书刘大夏、马文升、韩文,皆假传圣旨,问发充军,各坐罚谷下馀,妻儿俱陷追北.甚至京堂正卿,不难立枷致死。排陷缙绅。图谋不轨,这是我朝的宦官罪状,却未有如今日的魏忠贤。
话说魏忠贤,原名进忠,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氏。他母亲生他时,曾梦猛兽飞来入室,因而产下。生得眉目疏朗,体干魁梧,声音洪大。母亲暗暗道他是个好人。到六岁时,要与他上学读书,他父亲道:“咱们甚么人家,有钱去读书?我自胡乱与他取个学名,留他在家拾些稻头儿,与人家看些牛羊,度得嘴儿过罢了。”那嫂子道:“这咱与他取个甚名儿?”老子道:“我常听得人道一句甚么进思尽忠,便叫他进忠罢。”两口儿商量一会,就叫他做进忠。这进忠却也乖觉,虽然不读书识字,见人说话,便也知得他就里,自也会说几句道理话儿,胜似个读书识字的孩子。光阴似箭,不觉已十三四岁。一日,与母亲在门首闲瞧,忽然有个道者,但见:
头戴一顶班班驳驳箨箬冠,身穿一领纥纥绉绉栗色袍,脚踏一双千孔百孔草心履,腰系一条七接八接麻丝绦,右手捏一柄稀稀疏疏棕拂子,左手绾一面白白森森粉牌儿。上写:“无心恋财帛,有意访公卿。”
这道者瘸着一只脚,瘸也瘸瘸将过来,把孩子瞧上一瞧;又瘸也瘸瘸将过去,把孩子瞧上一瞧。这妈妈子见了道:“师父,你莫不会相来?”那道者回道:“咱便是有名的神相李瘸仙,天下无二。”妈妈道:“既是神相,把咱孩子瞧一瞧着。”道者道:“这孩子咱已瞧来,他山根低陷,少年坎坷。所喜地角丰隆,中年荣贵。熊腰虎背,他时蟒玉围身,燕颔凤眉,异日威权独把。只是豺声蜂目,必好杀贪财,先主食人,后必自食。若能慈祥正直,可保令终。”进忠道:“先生莫不谎我?”道者道:“咱哄你钱来?”进忠道:“这咱不记的,先生可再说一遍。”道者依他,又说了一番。进忠道:“咱记得了。”那妈妈子走进家里,量了一升茹茹米来送道者。那道者笑了一笑,道:“原说不哄你钱,只临了几句,切记,切记!”道罢,瘸也瘸的依先瘸去了。老子家来,娘儿两个对他笑嬉嬉说道:“今日一庄诧事。”对老子数一数二的把道人相面事说了一番。那老子也笑道:“他逗你耍来,孩子又不读书,那得玉带上身?”妈妈子道:“他赚你钱来?你瞧那边张总兵,也穿蟒衣,他也不识个字;这里王太监,白森森玉带系着,他曾读书么?”老子回道:“若说张总兵,孩子学起武来,未可知;若王太监,他须不曾阉割。”三个又笑了一回,只见老子又笑道:“嫂子,咱也有一件事对你讲。东村冯老大见咱进忠了得,他生得一个女儿,叫做宝姐,说他乖觉,要把与进忠做媳妇子。咱道:‘怕养不媳妇子活哩。’老大道:‘说那里话,你不嫌咱穷罢了。’咱如今意待下一定何如?”嫂子道:“冯老大不是卖梨膏的冯秃子么?”老子道:“正是来。”嫂子道:“不要他女儿也是秃的。”老子道:“岂有此理。”次日,立一个麟家赵嫂子作媒,也用不多大盘盒,定了亲事。 撚指间,进忠年已十六,他却日日不归家业,在外与人跌钱儿、斗叶子、赌钱顽耍。老子大是看不过,对嫂子道:“进忠终日家不做营生儿,如何是好?想只是没个人羁绊他,不如与他成了亲,或者他肯在家过活。”两口儿计议了,又摆布了些礼物,仍旧央赵大娘送过去,说定做亲日期。那冯老大家道甚是艰难,却也趁水推船,并没拦阻。到那一日,魏家也请下了些亲戚结了花轿,只见亲戚们穿红着绿,宅子里灯烛辉煌,两下当日合卺。你看他两下少年夫妻:
辉辉玉烛映流黄,楚馆飞来双凤凰,
露浥银河飞白浪,霞生玉杵涅玄霜。
两人拜了堂,做了亲,却也夫妻和睦,也孝敬这两老口儿,朝欢暮乐,一年有余。只是终久系他不定,反因这做亲,不免有了一两件好衣服儿,打扮得乔了些,越发赶入那起富家郎队里踢球打弹。他又会帮衬人家,人又要他作伴,走马宿娼,无所不为,却又被他插了多少趣,受了多少快活。不期乐伋悲生,万历十五六年,江南江北水旱频仍,河间府一带接着山东都夏麦无收,秋成绝望。但见:
麦畦龟裂,野径尘生,白茫茫打头一望,何处见绿草青芜?静悄悄侧耳一听,那里有鸡鸣犬吠?携锄荷铲的,一个个愁眉束手,有地难耕。求雨的,望云的,一家扼腕抚心,叫天不应。村村绝火,似断寒食之烟,树树无皮,止剩槎桠之干。鸠为形,鹄为面,饿的七分似鬼,三分似人。留者死,逃者生,弄的十家门空,九家户绝。卖儿鬻女,得人收去是重生;杀子烹妻,若咽糟糠犹上品。
这时这些跌钱斗叶的花子,死的死,走的走了;那些打球跑马耍子的,也穷的穷,苦的苦了。弄得个魏进忠,也只得寂寂寞寞,有一顿没一顿在家中打熬,却又遇着天行那老两口,都一齐身死。虽不曾念甚经卷,却也要胡乱埋葬,家里越发典卖光了。丈人与丈母也逃荒去了,并无倚靠。嫂子一日对进忠道:“大哥,你平时当老两口在日,全不做些营生儿,只去噇自家的嘴,如今连自己的嘴也没处去噇了,也思活动一活动些好。”进忠道:“嫂子,我也想来,当初我出去放头捉酒,也擢几个钱使。如今年成,谁来赌钱?待要做些小经纪,却也向来与这些有体面人走跳常久,不像模样,又没本钱。”嫂子道:“没本钱,怎不向房族亲戚那(挪)借些?”进忠道:“嫂子,房族中谁好似我来?”嫂子道:“难道亲族中还有不好似你来?只是你不肯破脸去。”进忠道:“我去,我去。”第二日,进忠起来梳洗,想了一会,先走到一家来。只见这家子呵:
垒上为墙半已栅,编芦代瓦透风寒。想应有个相如在,烟雨萧萧四壁单。
那进忠揭起这有半截没半截的苇箔,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半死不死的男子,却是进忠族兄,叫做魏志德。进忠便喏道,“哥。”拜揖,那汉子也答一个礼,半日出一个声道:“贤弟少礼。常久不见,你好么?”进忠道:“正是时年不好,甚难度日。”那人道:“我两日没饭吃了,仔(怎)么好?”坐了一会,进忠便起身。志德道:“贤弟,过了午去。”进忠道:“不消。”抽身作别,又这等趑趑趄趄的走到一家。只见一带疏篱,两扇柴门,气象倒也齐整。进忠走到里面,叫一声:“老三在么?”只见里边应道:“是大哥么?”那男子走出来,见了礼。正待说话,却听得里面两个孩子怪哭起来。那男子道:“嫂子不要打他来。”妇人里边应道:“谁打来?他在这里要吃怪缠,哭干我甚事?”男子道:“孩子莫哭,待停会买好东西你吃。”那孩子回道:“只把我碗饭罢。”进忠听了,似心上椎一拳的。只见老三道:“哥,这两个孩子是你侄子,只因年荒,饭也不能够与他吃。哥,你往来多,有大户子弟,替兄弟那借一二两,度度荒,待熟时加倍奉还。”进忠道:“我正没寻主儿处哩。”只见里面拿出钟茶来,进忠吃了,便起身。思量要借没处借,要回不好回,只得再向傅家妹妹走一走。看看行来,恰好妹子领着外甥傅应星,站在门前,看见进忠,慌忙邀到家里坐下。道:“甚风吹得哥来?嫂子好么?”进忠道:“只为我平日不做营生,积趱得家私,又撞着老两口儿丧事,家里柴米不敷,嫂子也时时抱怨,逼我出来问人借些钱米。恰才到老大、老三那里,似得我借他些才好,缘何有得借我?”那妹子回道:“老大穷得紧,老三儿女重大,就是你妹夫也挣挫不来。昨日拿我一只金包头果子头簪子,值五七钱银子,典得一钱二分,籴六升小米。停会先拿几升与哥哥,又拿几个钱,叫小厮买了碗烧刀子,里面去煠出碗不出渣豆腐拌着两片野菜,端在桌上,与进忠吃。又道:“哥想没吃饭?”又拿出两碗照得人脸儿的稀小米粥来,进忠吃了就行。只见他妹子果然里边柳条栲篓内,拿出三升小米来。进忠把两袖装了,作谢妹妹回家。正是:
饥时得一口,胜似饱时得一斗。
进忠一路走,一路想道:“破了一个脸,借得三升米,能得几餐吃?”一头走,不觉的右边袖子渐渐轻了,低头一看,却是老鼠把袖底咬了一个小洞,漏了一半去了。要去拾时,米又细,风沙又遮住了。进忠也只得叹口气道:“又没了我几日粮。”要并过这袖来,恐怕狼藉;要补这洞,又没针线。正站在道儿上没主张,远远却见一后生,骑着一匹驴,手内绾着一吊钱,跑近进忠跟前。那后生见了进忠,跳下鞍施礼。进忠打一看,却是个远房侄婿杨六奇。那后生问道:“你老人家在这里做些甚么?”进忠谎道:“东村头王小哥欠我八百钱,去讨,没有钱,拿这几升米还我。袖在袖中,不料袖底开了点线脚,倒漏去二三升,故在此瞧。”因看着六奇道:“这荒时里,还有这等大吊钱?”六奇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是向城里孝王公家借的。”进忠道:“似你有处借,咱却向谁那得来?”六奇道:“你老人家要钱使么?拿去罢,我再借。”进忠道:“怎么你借的来我都拿去,分三百给我,还时我照例凑还罢。”那六奇却也会做好人,道:“你老人家自将去,谁要你还来!”说罢,解下三百钱来递与进忠。送进忠走了几步,他却上驴而去。这正是:
十处干求九处空,谁知邂逅遇英雄。
无心插柳柳偏活,有意栽花花不红。
毕竟魏进忠拿钱米回家怎么使用,且听下回分解。
向《西湖志》中有《魏监传》,近谀;近有小传,近诋,而且不根。兹则参之北人之传闻,为奸党发身之实录。
此回自幼及长,欢乐与穷愁毕具。叙得不烦不简,入理入情,点缀灵巧。远可以齐《水浒》,近则《金瓶》,诸传不足数也。
第二回 因债逼含愤割势 别妻孥弃家入都
狂风触树吼声喧,断岸冲波舞沫圆。
怒翩远搏程万里,惊鳞奋鬐路三千。
功名每是穷酸得,志气还从屈折坚。
若使下机怜季子,也应终守洛阳田。
大凡人不激不发,若是人饱衣暖食,与妻子嘻嘻咯咯,得日过日,缘何得长进?唯那大力量人,平日当穷愁困苦时,也能宁耐,却不肯放懒身体,颓了志气。乃至屈抑之极,到那十死九生,妻子不恤,亲友非笑田地,便能发愤有为,脱去贫贱。故当日有个苏秦,去到秦邦,上万言书不用,回来弄得父母不顾,妻不下机,娘不为炊,他遂悬梁刺股,勤学三年,后为赵国上卿,游说六国,合纵拒秦,做到六国都丞相,岂不是妻嫂一激之力?所以人道是忍耐的好,我道是愤发的强。
且说魏进忠得了钱米,回到家来,只见嫂子迎着道:“大哥曾借得些甚来么?”进忠笑了笑道:“可笑,我到这三四处房分去,一家穷似一家,临了到傅家妹子处,留我吃些酒,与得我三升小米,却又漏去些,倒是路上撞着杨六奇,却得他三百文钱。”嫂子道:“怎不多与他借些。”进忠道:“他也是借来的。”嫂子道:“这却难为他。有这米,俺两口儿也有七八日熬粥吃。这三百文钱,你可拿去做些营生。”进忠道:“好大本钱哩。”两口儿欢欢喜喜,过了一夜。
次日,进忠起来,袖了这三百钱,走进城来。当初,初做亲袍仗儿齐整,却去与那些大户人家小哥走跳。这时幌具都当了,只好去寻这些跌钱斗叶的朋友议计,进得城来。只听傍边叫一声道:“哥一向哩。”进忠一看,却原来是旧日耍钱的朋友张鬼子。两下见了,鬼子道:“哥怎好一会不见你?”进忠道:“正是,这一会,咱们都没甚生意哩。”鬼子道:“咳,这一荒,把咱们的酒都荒走了。哥如今那里去?”进忠道:“正为这一向没生意,待寻些营生儿做。”鬼子道:“如今年荒,哥可往附近熟处,籴这等几个米车来卖,可也有三五分钱。”进忠道:“没这等大本钱。”鬼子道:“这等做帐时生意,到青州贩梨枣罢。”进忠道:“不够做盘缠哩。”鬼子道:“这等,哥端的有多少本钱?”进忠道:“三百哩。”鬼子失惊道:“哥,这咱甚生意做不的?”进忠道:“是三百钱。”鬼子笑道:“这干的甚营生?”进忠道:“哥可替咱下老实想一想。”那鬼子停了一会道:“哥,有倒有一个想头,怕不中哥意。南门里个曹公公,原在御马监管事,家里极富,穿的蟒衣,系的玉带,喜的是打弹耍球,斗鸡走马。每日出来,闲的有十来个,就是兄弟也在数中。吃他的,撰他银子。哥若不弃嫌,咱便作荐,这却是没本钱生意,连那三百钱也是多的。”进忠听了道:“哥,你荐的?”鬼子道:“哥不知道,他那件不请教咱哩?”说罢,进忠拉鬼子进到一酒店坐下,吃了几十钱。临行,进忠道:“哥,事可做的来么?”鬼子道:“哥,小事立应的,明日就有回报。进忠欢天喜地,走将回来。嫂子问道:“大哥,今日做的甚道儿来?”进忠道:“才合伙计哩。”
到第二日,进忠想道:“早去怕未曾说的,到晌午去,寻他讨回报罢。”只见午后走到他家,却是一间空屋,进忠吃了一吓。去问邻舍,有个老子道:“他连妻小都搬到曹太监家去了。”进忠道:“不是南门里曹太监?”老子道:“正是。”进忠听了,想道:“这帮闲甚好,连媳妇子替养了。若撰得钱,又好藏起的。今日走的去,傍晚了,明日早些去见他。”依旧欢天喜地回了。嫂子又问,进忠道:“如今有好消息哩。”次日,绝早走到曹太监宅子前,踅来踅去,不见鬼子出来。等了一会,见一个汉子,忙忙往宅子里跑来。进忠向他喏道:“哥莫不是曹公公家里么?”那汉子道:“正是。”进忠道:“宅里有个张先儿在么?”那汉道:“咱这里没甚张先儿。”进忠道:“是伴你家公公耍的,他家眷也在公公家里。”那汉道:“公公要他媳妇子帮耍来,没有家。”一径的进去了。
进忠在那里等了半晌,正没个理会处,却好一个人走过。进忠打了一看,也是旧时朋友赵黑子哩。进忠便叫道:“赵大哥那里去?”那黑子抬头一瞧,道:“哥,少会哩。哥为甚在这边站?”进忠就把张鬼子约他的话说了一遍。那黑子道:“哥,你不知道他叫鬼子哩。他自己过活不来,央及人才投靠在曹内相家,与哥说的甚分上!哥要做毛实么?便哥肯,嫂子不肯;嫂子肯,咱也不肯哩。”进忠听罢,恼了一恼道:“这奸邪的,你哄咱也罢,却又丢了咱两日工夫,费了咱几十钱,如今越叫咱做生意不的了。”那黑子见他不快活起来,道:“哥,咱说的是老实话。若哥要钱使,咱还有摆布处,只是利钱重些,讨得紧些。”进忠道:“利钱重,只要咱生意好,讨得紧,只要咱依限还他。只不知债主是谁?”黑子道:“也是一个内相,是司礼监李公公掌家苗公公。他的孩子苗二,与咱甚好,咱去说的出。只是要九折五分钱,要先除月利,苗二又要三分东道钱哩。哥,如今梨枣熟,耍钱的渐也有了,哥那这银子去换些钱来,去坊间赌,兄弟去撮补几个酒来,出息大,也不怕他头除多。”进忠道:“兄弟说得有理,只不要像张鬼子哩。”黑子道:“哥,咱不是这样捣鬼人。”说罢回家。果然停两日,领进忠见了苗二,写一个约票,借出二两银子。去了折头,使用月利,等子上又轻,止得一两六钱。那黑子又帮他倒了钱,又弄他到坊间赌起。
前几日,却也得些采头,后来却撞些老赌,虽然不输,却也都到头上去了。况且贏得来,家中不免浪费些;输去恰是实的。消磨两个月,钱日少了,赌越急了,越输了。一日,进忠在赌房里,只见一个人闯进家里来,道:“魏进忠在家么?”嫂子道:“不在家。”那人道:“他少俺公公月钱,咱不拿来?”嫂子道,“知道了。”那人去了。晚间,进忠家来,嫂子道:“哥,少甚公公月钱来?他催你上哩。”进忠道:“明日拿去还他。”到的明日,进忠却忘了,竟拿了钱去赌。午间那人又来道:“魏进忠怎不拿钱来?这狗头明日待要拿绳子拴哩!”嫂子吓得不敢做声,那人自去了。直到夜进忠方回。嫂子道:“哥怎又不去上钱?他要拿绳来拴你哩。”进忠道:“少多钱?要拿绳子拴人。”嫂子道:“罢么,只是少钱的不是。”睡了一宵。这日合该有事,魏进忠为昨输了多钱,正拿钱去要复,才出门,只见一个人走来道:“咄,魏进忠那里去?”进忠看时,正是苗二。进忠忙举手道:“连日失迎爷哩,今晚断来上钱还公公。”苗二道:“谁听着你谎来?你手里拿的甚么物儿?放着现钟不打,等铸么?”进忠道:“这是咱要干别营生的。”苗二道:“咱不管,咱只要了去。”两个拗了一会,苗二道:“你敢不还么?”进忠道:“谁不还?只是停一会还。”苗二道:“你不还罢。”使个性一竟去了。那魏进忠见不利市,却也不去赌了,坐在家中。不眶那苗二气吼吼一路回去,怪刺刺,恰好苗掌家坐在亭子上,见了道:“孩子那里来?”苗二道:“人欺侮孩子哩!”那掌家道:“谁欺侮来?”苗二道:“是魏进忠。欠公公钱不还,又打孩儿。”掌家道:“有这等事,与咱拴了来。”苗二等不的这一声,虎也似领两三个毛实赶来,恰好魏进忠坐在家里,两三个人把他抓了就走,一抓抓到家里,去请掌家出来。进忠偷眼看他,只见:
黄黄一付面皮,哑哑一个声气,戴着矮矮一顶方巾,穿着小小一双乌靴,披着花花一领蟒厂衣,坐着斑斑一张虎皮椅。
不由分说,便骂道:“这王八羔子,少了咱老子钱,又要打咱老子人。吊在那边,把马鞭着实抽这狗馕的!”魏进忠再三分辨,那个理他。把来吊在廊下,打得杀猪也似叫。
这边嫂子见捉去了魏进忠,打天打地,要去救他。丈人丈母久矣逃荒去了,这些房族亲戚,不知他住在那里,只得去求近村邻舍,求出一个冯天话、张寡嘴,替他去求首。来到宅前,又恰得赵黑子在那壁,领他们先求了苗二。后见刘内官,说了半日,才得他转意。道:“我且放了。三日内不还咱本利,连他嫂子拴来,还送他到肃宁县去,打折他腿。”众人做好做歹,放下进忠。替这些人出的门来,却也满面羞惭,一肚皮臭气。到家打了些茹茹烧,买了些豆腐、猪肉,请了这两个邻舍,作谢了他,气吽吽的睡了一夜。天明走起来,要摆布这银子与他。先到杨六奇家,只见侄女出来见道:“王公公家上利钱去了。”进忠想道:“我前日三百钱,正是他在王公公家借的,怎好又央及他?”也就起身去了。到傅家妹子家里,妹子又道:“解当穷了,没有东来西去。”走了几家亲眷朋友,都没一毫影子。魏进忠道:“天皇爷怎绝咱到这田地?我也是个妆膀(胖)儿的,若再被他拴去,成甚体面?若为这二两银子走了,也不是汉子。只是又没这二两银子咱处?”走一回,坐一回,想一回,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当初曾记得相脸的先儿道咱早年坎坷,后来有好处。我看这阉狗,穿着蟒,好不张致!不若学了他,净了身。若割坏了死了,也是咱的命;若活的来,那苗二也未好来与咱讨。若来讨,咱没了鸡巴,要媳妇子也没用了,把来嫁几两银子,清了债,多剩的盘缠上京,或者得蟒衣玉带也未可知!这是九死一活的营生,舍着命做去。”
算计定了,回到家来。嫂子见他出神的一般,也不敢问他。到晚来睡觉,那进忠搂住要云雨,嫂子道:“甚快活哩?”进忠道:“这是苦中作乐。”干罢,又要干,嫂子道:“没明夜么?”进忠道:“正是,没明夜哩!”整狂了一夜。早起痴想了一会,只见走到厨下,把厨刀来磨了几磨,走到暗处去。嫂子道:“莫不急的割颈?”急去看时,却是拿刀去阳物上飕地一刀。嫂子见了,慌去抢道:“哥干他甚事来?”只见鸡巴已落在地上,鲜血直冒,两人衣上都染红了。进忠却也晕了去。只见:
血洒杜鹃红冉冉,魂随蝴蝶去飘飘。
惊得这嫂子忙去叫拢这两个邻舍来。那张寡嘴道:“嫂子,你冲突大哥来?他掯勒你哩!”两个灌汤的灌汤,挽扶的挽扶,一弄里救得醒来。叫一声道:“罢了我了!”嫂子哭道:“哥着甚紧?都是苗二花子逼出事来。”冯天话道:“如今料没得还,这厮先时只得个穷,如今穷得骳也没了。”大家弄他到床上,只是血流不止,时时晕去。亏得这两个邻舍,去问内相们,把轻粉糁在割处,渐渐干了.渐渐吃些饮食。苗二闻知,一径也不敢上门。将息一个月,身子硬挣了,嘴上不多些胡子也都落了。房分亲戚也都来探望。
一日,对嫂子道:“嫂子,咱累了你也。想我如今净了身,在这里也没用,不如上京去寻一个出身。你年纪正小,任你改嫁甚人,寻碗饭吃。”嫂子道:“哥莫说这话,你还在这里,我守着你罢。”进忠道:“我主意已定了。明日好歹请几个亲邻,咱立纸休书与你,后日咱走道儿。”果然进忠去请了宗族魏志德、老三、妹子、并两个邻舍来家,道:“我魏进忠只因守困不过,一时短见,做了这事。如今既净了身了,也须到京中各监寻一个出身,也不枉了这番苦楚。所有嫂子,他爷老子逃荒去了,若咱进京叫他倚靠谁来?咱如今特请亲邻作个明甫,央及张大哥立纸休书,咱就搭个手印,听他改嫁。”说罢,拿过纸来,请过张寡嘴,写了一张休书,魏进忠浓浓印了一个手印,递与嫂子。那嫂子只是哭,那里肯收?张寡嘴道:“嫂子收了罢,要这没鸡巴的黄黄子也没帐了。”大家笑了一回,那嫂子揩了眼泪,收了这张纸。进去收拾几样菜儿,温些酒,请了众人。人散后,两个把平日恩情苦楚,说了又说,哭了又哭,一夜不睡。到早饭后,进忠把自己衣服,打叠在一个哨马内,打帐短盘起身。只见这些亲戚邻友,也有拿银子的,拿钱的,倒也有三五两之数。内中赵黑子也拿二百钱来送他,进忠见了道:“赵大哥,咱前日曾央及你问苗太监借银子二两,后边讨月钱,惹出这事来。难道咱就赖了他的?”就将众人送的拣了二两,递与赵黑子道:“这还他本钱,你那二百钱与他作利钱。讨那欠票,付咱嫂子扯坏了。”黑子道:“哥,你还收了,咱这二百钱不收不见咱意思了。”进忠道:“替咱还债,就是咱收了。”又拿几钱银子,几百钱与嫂子,道:“嫂子,你拣好人家,你自做主嫁去。咱有好日还来看顾你。”道罢,辞了亲邻朋友,便驼了哨马出门。嫂子直送到有头口处,抱头又哭了一场。看上了头口方回,他两个呵:
洒泪临岐各怆怀,须臾马首隔尘埃。
相思若问相逢日,夜半梦魂和月来。
毕竟进忠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圣贤为龙为蛇,奸雄为鼠为虎,而一种肮脏之气自在,不尽作龌龊态也。此回摸写得之。
净身之想,即于债主身上生来,可谓能近取譬矣。
第三回 忆从龙新皇念旧 通阿乳进忠作奸
事业全凭人力,机缘全恃天公。等闲一线暗相通,恰似滕王风动。 巧附鸦丛丹凤, 计攀鱼服神龙。试看一饭赠英雄,博得千金相送。
--右调《西江月》
这词单道富贵由天,天若要与你富贵,暗中先与你一个机缘,结识在数年之前,获报在数年之后。比如淮阴漂母,只向韩信贫穷时赠他一饭,他后来破了楚霸王,封了三齐王之职,以千金赠这漂母。谁知这一场大富却在一餐素饭之中。
话说魏进忠离了家中,少不得饥餐渴饮,一路短盘,到了京师,寻了一个下处安下,一住两月。要寻一个公公,投在门下,没有门路。盘缠却也看看使尽了,正无计可施。恰好那年是万历十七年,司礼监题一个本,为监局乏人事,奉圣旨着简选净身男子充用。礼部得了一旨,即便出了一纸告示,又通行了里八府。只见这些净身的:也有历年选不上,蹉跎了,老的;也有才阉割,不上十来岁,小的,云也似来布满了一个京城。先去兵马司报了名,去听礼部司官选,把那些颓老的,怪丑的,选去十分之二。送大堂,会同司礼监太监又选了一番,大约十存六七,题一个本,奉旨着分发各监局。那选得上的欢天喜地,似中举的一般;选不中的,愁愁苦苦,也有哭了出京,流落在河间一带做花子的。魏进忠却幸得两番都选着,拨入在惜薪司。
那本司管印的太监,姓孙,名成,是一个好顽耍的人。踢球走马,放弹耍钱,无所不做。魏进忠原是这行中人,就便踹一脚进去,虚帮衬奉承他。那孙太监见他活脱,恰也十分喜他,与了他些事管。这进忠乖觉,他在收支里边也便会得寻事撰钱,身边常有这等几吊钱,那同辈有好闲的,也来寻他顽耍,却也吃他的,赚他的。进忠常时想道:“早是这样得过日子,早割了鸡巴也好。”日复一日,可也二十余年光景。他嫂子已嫁人死了,这些房族魏志德还在,老三生了个儿子魏良卿,就送在进忠身边,进忠把做儿子一般,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进忠在玄武门门房里与那些同伙内官掷骰子赌钱,见一个小哥走来,人道是小爷。也是魏进忠一个机缘,他就想道:“这就是一个将来皇帝,怎就没人瞅采他,跟随他一跟随?人说的结交未遇之先,咱不如烧一把冷灶。”就存在心里,日遂见他出入,偷空去服事他。小爷去顽耍,就便帮衬,小爷要钱使,就便与他。有那一等内相,见他这等虚撮脚。笑道:“现放着王安一班要做从龙旧臣还不能够,他却看着桃核儿思量果吃哩。待的小爷登基,只怕没寻你魏进忠处呢。”魏进忠听见,也不在心上,一意只去结识那小爷。小爷虽不问他姓名,是那一监人,却也心里爱他。侵寻到了四十八年上,七月间,万历爷宴驾,泰昌爷临朝,一即位便发内帑银三十万接济广宁,凡当日为谏东宫斥遣的,为争张差一事罢斥的,一应老成夙望,尽行起用。天下共仰圣明。不料一月后却因哀毁成疾到八月廿三日临崩时,召内阁方从哲、韩爌、刘一燝等,六部尚书周嘉谟、黄克缵、张问达等,科道杨琏、左光斗等,武臣英国公张维贤等,内臣司礼监卢受、王安等,同受顾命。此时刘相国亲捧御手,写了遗诏,次日驾崩。诸臣就遵了遗诏,扶助小爷,于梓宫前举了哀,然后即位。
先时,中外因泰昌帝践祚,未几暴崩,有道是郑娘娘进宫女十人的缘故;有道是管御药内臣崔文升误用泻药,寺丞李可灼妄进红丸的缘故;又因选侍李妃,当日泰昌爷曾着他抚养小爷,中间想是少恩。泰昌爷既崩,却据住乾清宫不出,有道他希图册为太后,垂帘听政的。所以科道交疏,将他移入哕鸾宫。各官乱月余,甚至众议杨御史、左御史入宿禁中,以备不虞。那一个疏远内臣敢近御前?就是圣上也想魏进忠,却又不知道是甚名字,那一监官儿。问左右近侍,又都不知道,只得放下。但是魏进忠见圣上登极已久,并不提起他,恐怕忘了,故意寻些公事,在上位爷面前过。上位爷见了,对近侍道:“快叫过那官儿来。”进忠便过来叩了头。圣上就问道:“你叫做甚名字?”进忠叩头道:“奴婢叫做魏进忠。”圣上道:“一向如何不见你来服侍朕?”进忠又道:“奴婢未入司礼监,不敢服侍爷。”圣上道:“如此就赐你司礼监秉笔,你就在这里做了近侍罢。”又对内侍道:“可取件衣服与他。”登时赐了蟒衣玉带。这魏进忠便一时富贵起来,正是:
垂首盐车泣路穷,长鸣时诉晚来风。
谁知一旦孙阳顾,禽鬣扬蹄向碧空。
他在皇城内寻了一座大私宅,便有那不得时的内官,一个叫做李朝钦,一个叫做刘若愚,投身做了掌家,把侄儿魏良卿,纳粟做了中书,收了许多毛实,便张致起来。当时圣上有个乳母,是定兴县侯二的妻客氏,后边封做奉圣夫人,宫中称他做侯巴巴,十分狡猾。因圣上自小在他身边,圣上前也说得几句话,进忠便把自己私钱打了些精巧首饰,换了些珍异珠宝,做了些精巧衣服送与他,结识了他。两个在上前交相赞助,乘间乞恩。传旨道:“奉圣夫人客氏,保护朕有功绩,着户部速行择给地二十顷,以为护坟香火之用。魏进忠侍卫有功,着工部于陵工告成,叙录在内。”此时有个御史,姓李名应升,上本道:“边陲将士汗血之功,尚有未录,不宜滥赏私昵。”本留中不发,进忠却已怀恨在心。后来又在禁中哄诱圣上走马避船,这些在外大臣科道得知,恐骀荡圣心,疲敝圣体,若不早除,刘瑾之事复在。且闻客氏在宫恃宠作奸,有御史方震孺等上章,要将客氏驱逐出宫、进忠等正法。东边司礼监太监王安见进忠渐渐侵权,也甚不忿,便欲从中处置,难为这一干。此时魏进忠便也着急,向圣上前叩头,哀哭道:“奴婢们早晚不离上位爷左右,并不曾出去生事坏法,就是时常随爷到海子里走跳,也是爷空闲要去,并不曾有碍爷经筵设朝,也不是奴婢们撺哄,不知外边科道甚意见,要拿问奴婢们,只求皇爷可怜见,与奴婢做主。”圣上道:“知道了。”他见过圣上,却又去央求司礼监秉笔,各太监李实一干,都这等做低伏小,哭哭啼啼。内监们多半是慈心的,到王安来计较处置这件事,都与他说分上道:“这些孩子们不过跟上位顽耍,并没有坏事,不知这些科道怎么要难为他?”王安道:“这些狗头,他日逐引上位在海子里跑马射箭,倘有疏失,圣躬不安,这是谁的干系?只是砍了这些狗头,歇后再没人敢去哄诱圣上了。”李实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只外边一个本儿便处置了我里边几个人,怕外边看我里边轻了。依咱们,只本监发落罢。”王安吃众人央及不过,也便从宽处了,着客氏出宫,魏进忠等着司礼监下。王安随即着几个掌班叫魏进忠到监下。老实发付一场。魏进忠等磕头哀求了半日,把这事匾结果了。
只是魏进忠心怀不忿,回到私宅,李刘二掌家来见道:“恭喜爷,可没事了么?”进忠道:“没事了,但是可恨王安这厮,你我都一家人,怎么反听信外边这些官儿,要难为咱们。若不是上位做主,李爷们讲分上,便轻处时,这早晚可也南京司香哩。这怎生设一个计较,摆布这厮?”只见李朝钦道:“孩子们也是个愚人,不晓甚计较。东华门里有个李永贞,他原是个司礼监人,精通文墨,晓得些事体,不若爷寻来做一个主文,凡事与他计议不好。”进忠道:“你便去,悄悄请来。”那李朝钦听了,便到东华门里来见李永贞,却好李永贞在家,出来相见,但见这人呵:
面带三分笑,胸藏三尺刀。
满身有鳞甲,随地起风涛。
两下分宾主坐了,先说了些闲话,后边说起魏进忠,他胸怀倜傥,好的有才的人,目下要寻个后司,苦没个人。若得如哥这样一个才人,包的十分契合。李永贞暗想道:“我原是司礼监人,怎么倒在他门下?”又想道:“他如今是新主旧臣,科道动他不的,后来必竟还有好处,左右废闲在这里,不若且帮他。后来得复职进用也未可知。”就便答应道:“似你爷这样爱才,咱也愿与他死心相投。”只是他道:“咱没用哩。”李朝钦道:“说那里话,若兄不弃嫌,小弟便作荐。”即便别了永贞,来见进忠。进忠也就悄悄去拜他,送了他许多聘礼,无非是尺头玩器外,又有馆谷银两,随即下请书请他,时常请来,先把些没紧要事与他计议,见他果然有些手段。又停了几时,待他情意相贴,可托心腹,方才把受王安亏的事告诉他。李永贞道:“正是,咱每和他都是一类内臣,怎倒和外边要伤公公,好歹寻一计策送了他便了。”进忠道:“这怎摆布他?”李永贞道:“他须是泰昌爷从龙旧臣,须不比公公,是今上爷近臣。他倚着曾受顾命,年老位高,在上位爷前好生懈慢,罗罗唆唆,上位料也不耐烦他,公公不如在上位爷前方便,取进侯巴巴来。他因王安做主逐他出宮,便是仇家。待他在爷前常说他些不是,外边有科道官公公也结交几个,说他一本,公公再帮衬一帮衬,或者取了他命,或者发他南京,公公这口气便出了。他身底下这厂印,怕不是公公的?”进忠道:“妙计。”永贞道:“公公见王安还要小心奉承他些,恐怕他知觉,反为不美。”进忠道:“咱晓得。”便来见侯巴巴。
侯巴巴自逐出宫,好生寂寞,一听的魏进忠来,便出来相见。魏进忠见了道:“怎这几日竟不来望一望上位爷?”巴巴道:“咱非是不要来,怕宫门上不放哩。”进忠道:“不妨,你明日进来,包你留你在宫便了。”巴巴道:“若得如此,咱便杀身报答公公来。”进忠道:“你在宫中,只要为咱,依咱行事便是。”次日,一边侯巴巴打扮的济济楚楚来到东华门侧。正好是:
集 唐
淡扫蛾眉朝至尊,桃花马上石榴裙。
宫女如花满金殿,遥想风流第一人。
话说侯巴巴在宫虽然骄恣,服侍圣上却也殷勤,况是从小在身边,知道性格,极善承顺。自他出宫,圣上也殊觉不便。这日魏进忠乘间道:“侯巴巴连日思想皇爷,见在宫门外问安,门上不肯放哩。”此时圣上正也念他,便道:“宣来。”魏进忠便传道:“圣上宣侯巴巴。”登时把一个侯巴巴撮进宫来。那侯巴巴见了圣上,叩了头,便做出许多妖娆顾恋之态,耸动圣心。魏进忠却在旁边撺掇侯巴巴仍旧留在宫中。那侯巴巴感进忠荐引他的恩,便死心为他,依他,暗中排陷王安。那王安却见魏进忠待他小心,全不把他在意,不知已落他机彀了。恰似:
螳螂已在寒蝉后,还向西风噪未休。
毕竟两人如何陷害王安,且听下回分解。
忠贤之蓄智噬人,诸臣之忠愤蒙毒,隐跃起伏,其机全结在此回。看官勿得轻易看过。
第四回 谮言入南海扬尸 大权落东厂秉政
宠极易生猜,君恩不再来。
谗言疑酿锦,劲骨顿成灰。
谁念从龙绩,难逃市虎灾。
西风太液上,应听泣声哀。
常言道官高必险,又道是伴虎眠。正是扒得高,跌得重,君心一疏,身家不保。话说魏忠贤当日欲害王安,奈他身上没甚罪过,止有当日泰昌帝晏驾时,拿着一干乾清宫盗宝内官刘成等,是他拿的。此时已打死了三个,还留几个监候。又有李选侍移入哕鸾宫一节,也是他张主。后来问官将盗宝事情止坐栲死的刘成三人,其余要从轻发落。随有奏疏劝圣上加恩李选侍,这也是持平正论。他却就这上生情,尝替刘成等辨白道:“这些人不过为李选侍移宫,是搬的李选侍簪珥珠翠等物,并不是乾清宫镇国奇宝。只因王安与这干人有仇,又要乘机诈他钱,故此将他们陷害,其实是枉的。”又使客氏在圣上前诉李选侍苦楚,道:“李选侍当日也曾领泰昌爷旨,看管爷来。他生的八公主,也是泰昌爷骨血,爷的手足。只为王安怪他交通了这些外官,诬陷他要称太后,要垂帘听政,把他逼迁在冷宫。选侍气的上吊,八公主急的投井。爷须看先帝体面,怎么听信王安,把他母子冷淡在宫中,衣食也不得饱暖。”又或时在上前道:“今日他与外边某官结交哩,今日在某衙门讨分上得钱哩。”客氏讲,进忠便来做个证见,道:“这事果然有的。”进忠讲客氏便来帮嘴道:“这等委实可恶。”把一个上位聒得动疑了。那王安尚似在睡里梦里,全不知道。反因年纪高大,举动迂缓,又时来约束左右,不许引圣上游耍,圣上越不耐烦他,进忠却又将盗宝余党田寿等,劝圣上释放。就着他来谢恩,上个本道:“王安因要陷害李选侍,并诬奴婢,又为要奴婢银二万两,不与,故任意加赃陷臣死地。”魏进忠便在旁边证一个的确,激怒圣上便传一道旨,道:“王安交结外官,专权乱政,诬害无辜,逼迁妃主,着革了职,降充南海子净军。所有荫袭尽行追夺,一应家产尽行稽没入宫。”进忠便差几个心腹的当牌子头,竟到王安宅里宣了旨,拘了他管的厂印,追了他牌帽,要押发他起身。王安道:“移宫一事,爷自累有圣谕,盗宝一节,他们都有赃证,交结乱政,也须有实迹,咱和你见圣上辨一个明白来。”牌子头道:“圣上只着俺押你南海子充军,不叫抓你进宫,谁和你见驾去?”不知魏进忠已分付管宫门的道:“不许王安进见。”可怜一个王安,要辨不得辨,被这两个牌子头扣上铁索,押出朝门,大暑里,觅了个驴,骑往南海子去。这里已一面将他家产陆续起运到内库去了。当日牌子头覆了旨,又回了魏进忠话。
魏进忠满心欢喜,回到宅子里,只见这边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一干内官,知道处了王安,晓得是魏进忠做作,都来问贺。那魏进忠坐下,向李永贞道:“李先儿好计,亏你拔得咱眼中刺哩。”李永贞道:“这都是爷的手段,只是这厮还该远远打发他到南京与凤阳去才是。他如今就在京城外,他的党羽还有,一时间或者有个他名下的官儿,替他称冤,哄的圣上意转了,即时取了他来,那时爷的厂印还不稳,还恐怕有害哩。”魏进忠道:“咋处?”李永贞道:“只除把他编摆死了就没事了。”魏进忠想了想道:“咱知道了。”次日又传一道旨,说圣谕南海子守铺净军王安,不许交通外人来往,如有人擅自行动,即便擒送法司究治。先时王安到南海子,还有两个掌家,三五个贴身毛实跟随,其余的都逃散了。正在那边闲讲,王安道:“不知圣上甚意故儿,把咱处置到这田地。”只见一个掌家道:“这还是前日霍给事本,说爷不是,不要爷掌司礼监印的。”根根脚又一个道:“是前日爷做主赶了侯巴巴出宫,如今他进宫,想是要报仇害爷。”正在那里猜度,不料外边一个内侍急急传将这旨来,众人听了,都面面相看,要去不忍,要留又怕拿问,没做理会处。王安听了,便两行泪下,对了这些掌家毛实道:“罢罢,咱一身做事,一身承当,怎么累及你们?你们自散下去罢。”只见这两个掌家道:“孩子们平日都亏了爷来,怎今日落难,便舍了爷去。”这些毛实道:“小的们自小随着公公,叫咱那里去,生死还随公公哩。”王安噙着泪道:“这也是你们好意,只是留你们在这厢干不的甚事,却又说咱背旨,连你们受害,不若散的是。只是你们散去,须寻一个有福有谋虑的,却不要似咱薄福,又这等疏虞,被人暗害,管你们不得到底。”说罢,放声大哭。这些人也都哭了一回,拜辞而去。弄得一个王安,凄凄楚楚,独自个坐着冷铺里,饭食也没个人做与他吃。再过几日,也是饿死数了。那魏进忠那肯放他,知他身畔没人,正好处置,又差了几个心腹,传着旨去取他命。这时王安在那边受不过饥饿冷落,也待寻个没结果,只见这几个人到来,已知道不好了,道:“莫不是上位爷赐咱死么?”这几个人道:“正是,上位着来取公公命哩。”王安道:“罢罢,咱服侍先帝三四十年,费了多少心力,是先帝一个心腹老奴,先帝崩,咱就该随死,如今已多活了一年。”说罢哭了一场,向北叩了几个头,便把绳子抛过梁去,套了颈子,拴了一个结,这几个人便把他脚下橙兀踢去,只见须臾之间,便已气断。这些人还怕不死,又停了一个时辰,方才放下。那魏进忠又差人来将他尸首拖在南海子边空地上,驾上些干柴,着上些黄豆焰腾腾地烧将起来。可怜:
辛苦从龙数十年,萧萧白发已蒙颠。
荣华未久遭谗谮,一日身消灰烬间。
一霎时王安尸骨都弄成灰烬,他又分付将他灰扇开,不存踪迹。后来他两个掌家,与这些家人知道王安死了,用了些钱与守海子的,要暗将他尸首埋葬,不知尸首已没了,只得向烧尸首处痛哭一番,祭奠而去。魏进忠这时自题一个本,道王安惧罪,自缢身死。那二十四监局,那一个不知道是矫旨杀的?那一个敢与他称冤?都摇手咋舌道:“不要惹他。”
次日传一道旨意,着魏进忠管理东厂,提督官校办事,他就公然到了任。先两个理刑百户参谒,后边这些校尉火长番子手,以次叩了头,他发付了一场道:“用心缉访,就是甚王亲国戚、官员、富户,犯法的都与咱拿来。有功的,咱这里重重升赏。若是懈惰误事,得财卖放,不与咱出力的,咱这里重重有罚。”他发放后,自进私宅去了。又过了几日,他知得秉笔太监王秉乾,是三朝老内相,做人极是本分清廉,可以驾驭的,却把他做个司礼监掌印。又复了李永贞秉笔职衔监着他。凡一应票本端,只要问了魏进忠方行。同官李实却于魏进忠有恩,值苏杭织造缺出,这原是个美差,他便把与他报恩,那李实正恐在里边权势相逼,惹他妒忌,领了敕,便驰驿到杭州,避了他。还有李明道,也是个老內相。又有个崔文升,是管御药局的,因泰昌帝崩,道他用药不慎,科道交章攻击,他恐怕有祸,也来依附着他,都得美缺。其余掌家,及名下官,或充近侍使他在御前打听消息,或管监局,或管库藏,分据要害,大半是蟒衣玉带。王安门下官儿,有那狡猾的,便跌身投在魏监并两掌家李永贞门下躲雨。有那呆的,不忿气的,都被摘去牌帽,轻则降做小火者,或私宅闲住,重则贬谪南京。把一个圣上前后左右,井各监局库厂,都是他一班私人。却又因侯巴巴为他排陷王安,把他一个儿子侯国典,与他兄弟客光先、客璠都传旨荫作锦衣卫指挥使。自己侄儿魏良卿,原已纳粟做了中书,他道中书升荫,不过做得一个鸿胪卿,他却题改武阶律.也荫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外边大臣科道见他这等横行,明知是拒虎放狼,却也未敢轻易动摇他。他在里边越发放肆,恐怕圣上时日闲暇,便有工夫理论朝政,精神强旺,便有力量披阅奏章,他便蒙蔽不得,故意把狗马声色游玩的事引诱上位,经筵才罢,便请去西苑游船,把一个海子妆点得:
亭亭锦绮,榭榭笙歌,齐飞画鹢,冲开水底天光,遍列牙樯,界破空中云影。龙舟内列几行红妆翠袖,恍疑太液芰荷开。沙堤上排数队绣袄紫衫,恰似昆明李桃发。正是一片水中楼阁,何殊镜里游行。
但只是当时曾有人道隋炀帝来:
两岸垂杨映晚堤,三千殿脚傲花枝。
龙舟漂泊今何处,夜半月明啼子规。
那魏进忠只要哄诱圣上,那管前代兴亡可鉴,只说他肆无忌惮处。一日泊舟,圣上起身将登陆,从人簇拥太多,船重水涌,浪花直溅湿圣上袍履,船中岸上惊呼失色,进忠恬不在意,不肯止息。有时设朝方罢,请圣上看走马,只见西苑中排列些:
玉辔金鞍,锦(钅荐)宝镫;乌锥马,赤兔马,红霞连黑雾齐飞,黄骠马,紫骝马,魏紫与姚黄间发。竹披双耳,猛气犹想战场;花散满身,雄心不甘栈枥。一道尘□,足下果然风入蹄轻,数声嘶过,楼前自是穿花□快。
只是也有人道陈后主来:
马上安能治国家,佚游漫唱后庭花。
胡尘一夜乘风下,却令人嗟井底蛙。
这些内臣都短衣小袖,揽辔挥鞭,在那壁跑来抢去,希图赏赐。魏进忠也逞着自己有力,也在里边跑马。不知进忠骑的马是好里选好,比圣上骑的又加倍几分,走得风也似快捷,一时收缰不迭,直奔过御前,圣上又惊又恼,曾手挽雕弓,射杀进忠所骑的马,以警戒后来,他也全不在心,只是要把这些来夺圣上工夫,耗圣上心力,这都是有传授来的。唐时有个老猾内官,叫做仇士良,曾叫这些后辈道:“汝辈平日必引圣上以声色狗马之欲,不可使他闲,一闲便看书,见了历代兴亡不肯用我们,一闲便接见儒臣,他们日亲,我们日疏。”后来人多传诵他的言语,直弄亡了唐国。这原是奸臣专权乱政的要诀。此时科道官见进忠举动,交章弹劾,他却蒙蔽住了,不令圣览,反怪自己的名字,常挂弹章,特恳圣上改名做忠贤。时有侯巴巴在内,外又结交几个相知科道,又有这些羽翼宦官,恩宠日深,权势日重,造恶也便日大。正是:
但知一日弄权,那顾千秋遗臭。
毕竟魏忠贤如何作恶,且听下回分解。
王安有侠士气,李实有婆子气,进忠有枭獍气,永贞有鬼魅气,阉类亦多别已!然使枭獍与鬼魅合群,则阴幽济其搏攫.而愈毒矣!侠士固触之而死,婆子顺之而亦死,人亦何不为触而为顺哉!
第五回 大招亡命兴内操 广布番旗开告密
屈指奸雄怒欲生,敢凭宠渥盗声灵。
旗翻太液军威厉,剑拥长扬羽翼成。
匝地网罗难自脱,弥天怨恨倩谁鸣。
燃脐粗了王家法,犹恐苍生怒未平。
国家最重不可轻用的是兵马刑罚两件。不知盗国的奸人最急用的也是这两件。拥了兵马,是有牙爪的虎,先不怕人,又严了刑罚,是张爪牙的虎,那个不怕他。故此当初董卓、曹操都先拥兵,后来大加杀戮唬坏了人,便图大事。自古至今,如出一律。
话说魏忠贤一日闲暇,对李永贞讲道:“咱想朝廷大事,总在内阁票本,如今司礼监都听我行止,一应事务兴废,官员铨除,都在我手里,任咱意做去,谁敢违咱?就有不依得爽快的,咱自叫文书房做圣旨传出去,怕不依么?是这些文官,都自咱手掌里,厂印又是我掌。前见那两个理刑百户,都已老颓,不会干事,咱待另选两个了得的着他掌刑,多用些番子手,不论官民人等,凡有甚事,犯法的,轻则本厂与他决断,重则题本参处,想这官民人等,也毕竟惧我,只是朝廷最重的是兵权,却不在咱手里,待要寻一个兼管团营,你道怎么?”李永贞道:“爷要掌团营也是小事,去讨上位毕竟肯的。但依咱说起来,这些京军都只好去与侯伯家做些工,都是起没帐黄黄子。这些军官,又不是咱一家人,爷虽管了,又有提督的公侯,协赞的尚书,权不归一。那些饶口的言官,又说爷侵管兵权,这也不怕他。只是凭咱愚见,爷启一个本儿,说奴酋作乱,京师不时有奸细往来,京营军虽多,都屯在城外,缓急不得用,不若在禁中屯一枝人马,可以防备不测,圣上必定准行。爷这遭差几个能干心腹,到里八府把那些向来退净身男子,选那精壮有气力的,招他来标下做兵。这些人叫化没路,如今弄的有粮吃,怎不感激爷哩。再在二十四监局选那了得的,把来充作队长哨官。爷这边心腹的,选几个出来做了千把总,朝夕训练的精熟了,逐渐把这些千把总都升出去,各边关沿海紧要地方镇守赞理,这咱岂特京师里兵,连天下的兵权也是爷的了,却又不夺外边的权,外边也讲爷不的。”魏忠贤大喜,就着李永贞做了一个本具题,请了圣旨,差几个心腹,向真定、保大、顺天、河间各府,把这些净身男子选够三千名,亲自向监局中选了些队什长,题几个做了千把总官,移文工部去取械器衣甲,兵部去取马匹,户部去措安家月粮,把西海子空处辟一个教场,该操日期,这些人马都各带了鲜明衣甲,拿了些精利刀枪,筛锣擂鼓,放铳呐喊,在禁中鬼乱起来。但见:
旗分五色,阵列八方。蒙茸绣甲,如飞上苑之花;灿灿金戈,似泛昆明之浪。开弓的光生满月,放炮的声振轰雷,三通鼓震,许多螳臂叩车轮,一棒锣鸣,两队膻蚁归旧垒。
魏忠贤要结这些人心,不时来看操赏赐,又常请圣上驾临钦赏。自此之后,只除紫金城内,若在外边出入,这些内臣都明盔明甲,弓上弦,刀出销,簇拥在轿边。就是奉旨进香泰山,自京师到涿州去,一路都排列这些人。旌旗耀日,金鼓震天,或乘步辇,或驾驷马,就是圣上行幸也不过如此。这些也不是天子禁军,都就是魏忠贤的家兵一般。此时外官都恐怕内中有藏奸细,变生肘腋,上本求停止,但才一言及,便传旨责问,着令回话,那一个敢言。只有一个翰林院修撰,姓文,名震孟,乃直隶长州人,曾中壬戍科状元。他秉性忠贞,做人鲠直,因圣上时在西苑演武,忠贤渐专朝政,上一个本道:“经筵无作县文,临御须崇实效,威福当从上出,线索无致授人。”魏忠贤看见是论他的,便指线索两字激恼圣上,道他比爷作傀儡哩,传旨把他革职闲住。科道交章论救,内阁累揭申理,都如水投石,反把一个来伸救的庶吉士,叫做郑鄤,因他疏中有句道:“流品中恐有假窃。”魏忠贤便说是论他引用这些爪牙文武,及滥荫子侄魏良卿、良才、良弼、魏志德、魏希孔等,及亲戚杨六奇傅应星这事,一并削职。两个儒臣便辞了朝,飘然长往。正是:
黄卷青灯数十春,呜珂方得拜枫宸。
伏蒲未展回天力,又向江皋作逐臣。
其时还有科道满朝荐、熊德阳、江秉谦,吏部员外徐大相,都把他章奏,摘出句字之瑕,或降调,或削夺,真令人敢怒不敢言。魏忠贤还恐各官中有不怕贬谪,不爱官爵的,要纠他过失,须得先事除他。选用两个心腹,一个叫做孙云,一个叫做霍政,做了东厂掌刑千户,管下许多番旗。番旗名下,又占几十个白役,遍京师布满。官员们但有杯酒往来,礼仪馈送的,便道是计议纠劾魏公,便道是交通贿赂,捱身打听。但凡民间若有面生可疑之人,便做奸细踹他,一应人命强盗窃盔户婚田土,俱不经有司,径自拿去。先是理刑千户问起,有钱使时,事大的诈够了钱,也便从轻发落。没钱得用的,事虽小,做事件打与魏忠贤,忠贤便题一个本,里边便传旨奖赏厂臣。因而夹带甚亲戚叙功,在里面都荫入锦衣卫做了世袭指挥,都得在外面缉事件。一月之内,一日之间,那一厢不嚷乱道:“拿着一起细作哩,拿着甚钻刺的哩,拿着甚作弊卖官的哩。”大明门前,部院门前,那一壁不梆铃巡逻,立枷一起窝家哩,立枷甚走空的哩,立枷妖言惑众的哩。京师里边,凡家里少可过得的,便关门在家里坐,还防有不测之祸。厂中一拿一问时,便是你向府县城上抚按刑部去告理,也没一个敢与他问理。明知他是冤枉的,也没敢与他辨白,倒是这些番子手白役倒得掇赚人钱财。今日有甚功升总旗,明日有甚功升百户、千户、锦衣卫,也装这一起人不去,把一个京城揽得乱纷纷,弄得这些官民魂也不在身上,却又直骚扰到外边去。
良乡县有个秀才张士魁,他有一个煤窑,其息颇多。因与邻近土豪堵金相争,讦告,那土豪不能胜他,思想他煤窑与魏忠贤远祖坟相近,他正在那壁高筑墙垣。禁人樵采,建立华表,摆列石人石马,何不将此题目害他。就买通番子手,并他管坟的人,道:“张士魁盗开银矿,故伤龙脉。”也不经由府县,也不申请学院,竟自拿入东厂。那张士魁说:“我是生员,有罪须得申请,方可问理。”孙云、霍政听了大怒,不由分说,将来非刑栲打,逼他招做盗开银矿,立时打死。又将他坐赃,把家属追比。又有个胡遵道、伍思敬,两个也是个有意思秀才。他有些田地,原与京营牧马场相邻,平日倚是官地,侵占些来耕种有之,番子手访知,报到东厂,那孙云霍政也不去申请学院,竟自拿来一拶、一夹、四十敲,意原要诈他些钱松他,不知穷秀才不过有几亩惫田,有多大家私,况且拿来时,差人要使用,勘问时班上要使用,下狱时监里要使用,原何得有大钱与这两个理刑。当不得他栲打,也不曾成招,两三日之间,相继死在狱中。可怜这些书生:
未曾折桂登天府,赢得冤魂泣棘林。
把这祖宗作新斯文德意,澌灭殆尽,这还是几个秀才。又有皇亲王仲良。是万历爷正宫皇后王娘娘侄子,是个锦衣卫指挥使。他有所宅子,与魏忠贤私宅相连.日前魏忠贤曾着人去说要买他的,那王指挥道:“咱是皇亲,卖房产须不成体面。”不应允他,忠贤也不再差人去说,却怀恨在心。恰好有一个南直隶宁国府解岁改造的解户,因垫费不够用,央一个亲眷王用行在京看守,自己将些缎疋当在胡参将儿子处,盘缠回家。一回半年有余,那看守的王用行,盘缠使尽也只得拿疋缎子去解当,却是赏夷的缎疋。不是蟒衣,藏在怀里。刚到苏州胡同,有个番子手见他怀中藏有物件,疑是盗来的,将他拿住,送在城上,审出前情,原是自己缎疋,别无偷盗等情,只不合私将官物希图解当,事又未行,止问不应,保候在外。不期魏忠贤知得,要行陷害王仲良,竟提到厂里,吩咐理刑千户,竟改做王用行偷盗上用龙袍典当。王仲良胡参将等不合擅当御用龙衣,打送刑部,都拟了斩罪。玉仲良急了,知道是魏忠贤怪他的原故,即忙将房子写了卖契,又送了李永贞各掌家银几千两,指望买脱。那魏忠贤也不要产,只说道:“刑部问定罢了。须不是咱害他。”李永贞道:他今日来求爷,爷还饶了他,看王娘娘体面。”忠贤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两掌家得了他钱,又再三为他说。忠贤道:“这等与他全尸罢。”只见次日圣旨批出,将王用行、王皇亲家人王才、胡参将等都问斩。王仲良不知情,立枷三月,满日充军。可怜把这三个杀身在西角头,一个皇亲枷死在大明门外,那里论一个子人,论个秀士,论个皇亲国戚,似斩草一般,他们却上下扬扬得意,上边道这些官儿兵番会干事,下边又道上边有威势做的开,那知被害的苦哩。正是:
但知一己荣华,谁识万人怨诅。
此时厂里都顺着魏忠贤的了,只有锦衣卫管北镇抚司事的指挥刘侨,是个忠厚人,不与忠贤应手。不料内中有个田尔耕,系任丘县人,他父亲是兵部尚书田乐。他因有边功,恩荫儿子在卫做个指挥。其人贪暴,田地数万亩,家奴数百人,倚势横行,曾占了户部周主事田产,侵夺了已故李阁老赐第,恣为不法,恐怕魏进忠要难为他,他却夤缘他掌家,将他父亲做兵部时所得奇珍异宝送与忠贤,要拜在门下。魏忠贤却也要把厂卫打做一家,道:“咱没个儿,他便替咱做了干儿罢。”此时田指挥与魏忠贤年纪也不差远,因他说了,也只得拜了干爷。以后忠贤只叫田大哥,不惟求避祸,却做了入幕之宾。自此之后,厂卫都是魏忠贤的私人,不是天子的厂卫,是魏忠贤的厂卫了,有甚事做不来。正是:
南山猛虎添双翼,北海妖蛟得雨云。
要知魏忠贤极恶穷凶,且听下回分解。
李永贞大有意思。当此多事之秋,竟令为奸人画策。使武曌见之,当必复咎宰相。
持寸铁入宫殿者绞;入皇城者斩;于太庙陵寝处所投砖石者者斩,则内操之斧钺与炮石纷驰,吾恐智如永贞,难以自解。而告密纷纷,则又说在《荡之什》,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几几乎似之矣!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二
第六回 张贵人因宠殒身 李成妃斥奸贬号
月锁金铺,霜封玉砌,天街一望浑如水。笙歌何处暗随风,倩谁把君恩系。 苦是逢君无计,曾奈云浮日蔽,寂寞无言,镇把阑干倚,露冷草生,寒星落栖鸦起。
这词单道宫中苦楚,自古红颜命薄,倒是有才有色的反不得宠幸,及宠幸又有人妒他。至处权奸当国之时,他目击时事,怎能无言,不知一言又为奸人中伤了。如元兵围宋襄樊,贾似道匿住边报,不与度宗知得,一个宫嫔说知,随遭陷害赐死。又如曹操那篡贼,至杀董贵妃,伏皇后,天子不能护持,真可怜也。
话说魏忠贤威行内外,也晓得朝廷上莫敢言语。在圣上左右,这些近侍都是心腹,也不必虑,只怕宮中有人说他不是,故此特结识一个侯巴巴做内(讠冏)。侯巴巴又把些私恩小惠结识几个圣上贴身宫女,凡是圣上有甚言语,妃嫔有甚言语,即便传与忠贤。其时有个冯贵人,是个伶俐女子,常蒙圣上宠幸的。一日,圣驾偶然临幸他阁子里,他见圣上容颜清减,身体劳倦,道:“圣上这连日想为内操跑马射箭辛苦了,这些操演内侍,怕中间有歹人,跑马也是险事,射箭也须不是正经,还是御经筵与这些文官讲论。倒也身体安闲,又明白道理。”说话也不曾绝口,客氏早巳着人传到魏忠贤那厢去了。魏忠贤听了大恼,恁小小一个婢子,敢这等大胆。到第二日,圣驾才去得,魏忠贤着几个心腹内侍,竟到冯贵人阁子里,假传旨道:“贵人诽谤圣上,妄议朝政,着送安乐堂自尽。”冯贵人吓了一跳,道:“咱敢诽谤圣上来?咱也不曾说甚言语。”内侍道:“你不说谁说来?贵人道:“就是圣上适才在这厢,并没有甚言语,怎有取命的话?”内侍道:“咱不知道,只是圣上叫咱来取命,咱取了命覆旨便是。”贵人听了道:“罢,看这光景,咱要见圣上,料已不容了,只是容咱写一通短疏,谢圣上恩。”内侍道:“圣上还有甚恩到你来?”贵人便含着泪,拂开一张花笺,拈笔写道:“臣妾多口,招尤一死其分,还祈圣上保养圣躬,勤理庶务,臣妾九泉死有余感。”写毕,将来付与内侍,早已被这几个人推拥扯送到安乐堂中,哭了数声,自缢身死。真个是:
莫恨君恩薄似云,须知直谏易危身。
可怜三尺吴门练,断送黄金屋里人。
内侍拿奏疏回覆忠贤,忠贤道:“这妮子临死还这等多管闲事。”把那奏疏扯坏了。停了两日,他与客氏串通,道冯贵人暴病身亡,圣上感伤了一番,着令殡葬,那里知他这等横死。这些宫中嫔御大半也知得,也不过暗里为他流泪,暗里为他称冤,人前那里敢提起,怕又做一个冯贵人。
只这侯巴巴见魏忠贤这等有作为,便死心为他。侯巴巴曾与张裕妃合口,他便与忠贤计议道:“冯家歪蹄子淫妇,这等饶道,摆布的死了,还有张家,他须亏咱,近的皇爷身来,如今皇爷幸了,又封了他做裕妃,感咱恩才是哩,倒张致起来,把人不看的在心上。现今怀了娠,他就道有个小皇帝在肚里,一发作怪。他怪咱和你,如今知道冯家的事,毕竟要对皇爷说,那时怎处?不如先下手为强,哥你可设发一个计策儿来除了他,咱和你才得安哩。”魏忠贤道:“这甚难处,停会待他生产时,暗里下些毒药,药死了他,却也隐秀。”侯巴巴道:“甚好,怕目下皇爷到他宫中,他讲是非,且留下他这种子,后来若做了太子,也还是我一行的祸根哩。”忠贤道:“这咱便是明日,他过期不产,咱着几个了得的人,随你到他宫中,只说他假装娠孕,欺诳圣聪,赐他自尽。他要来见圣上,只不许他见,一会儿逼死了,倘圣上问起,只说他产难身死,宫中怕你与咱,料没敢说,只依咱行去罢。”客氏笑了笑道:“毕竟哥有计策哩。”第二日果然客氏带了内侍,赍了毒药,来见裕妃。裕妃道:“这生产须自有日期,强他不的,现怀着胎,须不是谎圣上,待咱去面圣上就是了。”内侍道:“谁容你来,皇爷立刻等缴旨哩。”那裕妃听罢,两泪交垂,道:“当初只说得了宠,有了喜,是好事,生下太子,还有出身,怎知道今日倒成祸胎,倒不如这些不得幸的,反得保全身命。况我这分娩也只在目下,怎圣上这等急性,这等薄情。”大哭了一场,要叫宫人分付些甚么,早已被侯巴巴逐开去了。那裕妃只得跌了几跌脚,叹了几口气,把药酒拿在手里,才到口边,又哽咽起来,放在台子上,吃催逼不过,只得又拿到嘴边,正要呷时,已被侯巴巴只一灌只情灌下,须臾,七窍血流倒在地下。一似:
奇葩一朵正含苞,何事东风妒艳娇。
急雨暗侵浑不禁,胭脂零落恨难消。
一面忠贤逼死裕妃,一面着侯巴巴启奏说,裕妃产难,母子双亡,圣上不胜感悼,要行临视。侯巴巴在上前道:“脏脏的,瞧他做甚么,着内侍去殡敛了罢。”果然,圣上传旨,着从厚棺敛,不来看视,把这一节早朦胧过了。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有成妃李娘娘,已曾经御幸,生下了怀宁公主,他隐隐闻这消息,心怀不愤。道:“这两个奴才,怎敢朦蔽圣上,逼死裕妃。逼死他罢了,他肚子里叫声是个娃子,岂不可惜。待圣上来时,咱须与他伸一伸冤。”他是个女流,少了些含蓄,不免露了些愤忿不平颜色,出了些愤恨不平言语。可可连日圣上不到宫中,无由说知,早已为侯巴巴知觉了,又去报与魏忠贤知道。忠贤却定下一计,向圣上面前谮他,道:“李成妃因圣上连日不去行幸,好生怨恨来。”只见侯巴巴道:“正是,前日晚间,咱见他在院子里走一回,阑干上靠一回,口里咒骂一回,想是咒爷哩。”圣上道:“怕没这事。”魏忠贤道:“奴婢怎敢造谎。”侯巴巴道:“没有一个皇爷可咒骂的,这该处置他才是。”圣上没有言语,魏忠贤已自传旨道:“成妃李氏,阴怀怨望,诅咒圣躬,本宜赐死,姑念生有怀宁公主,着削去向封成妃位号,一号殿闲住。”登时裁去他位下宮嫔,减去他成妃供给,把他母子荒荒凉凉移入那冷所在去,不惟不能替裕妃称冤,连自己的冤抑不得控诉,可怜这李成妃呵:
妒人何必在蛾眉,自是奸雄有祸机。
寂寂长门和月冷,空思复道受恩时。
后来,圣上也有时想及成妃母子,要去临幸,侯巴巴就阻道:“好脏所在哩,爷去做甚么?”有时要召来,侯巴巴道:“他不想爷来哩,爷想他做甚?”阻得两边不相见。正是:
春风未许先幽谷,旭日何由照覆盆。
这时宫中但谈起一个魏忠贤,侯巴巴,都魂没了。道他们是皇爷宠幸的,尚且死的死,贬的贬,我们性命当得甚么。止有正宫张娘娘,把他二人只是奴婢看待,并不理他。那侯巴巴也便焦躁起来,思得要间他恩宠。常时圣上要幸正宫,他便在中阻滞,道是皇后值着经次哩,或病不耐烦哩。一日,圣上要幸正宫,侯巴巴道:“皇后这两日身子不好家,爷只在段娘娘这厢罢。”不料段娘娘道:“既是张娘娘身子不安,爷须去瞧一瞧。”圣上即便起行,侯巴巴再阻也阻不住,来到正宫,只见皇后穿着法服在那边接驾。圣上见那面色绝不似有病的,便问道:“闻说卿有病,可好来?”皇后道:“臣妾叨蒙圣庇,身体粗安,不知谁说臣病来?”圣上道:“是客氏适才说来,故此特来看你。”皇后也没言语,留圣上在正宫筵宴,就在正宫宿了。次日皇后着人叫侯巴巴来,道:“日昨我不曾病,你却对圣上道我病,这是欺诳圣上,还是诅咒我来?”客氏初时抵赖,皇后道:“圣上亲对我讲,是你说的,要推谁来?”抵赖不过,被皇后着宫女打了许多嘴巴,采了两鬓要撵出宮去。侯巴巴再三哀求,皇后又看圣上体面罢了,把一个装憨儿的侯巴巴:
他平时犹如下山虎,到今日却似落汤鸡。
侯巴巴又羞又恼,在那边纳闷,恰好魏忠贤知道,来看他,他便向忠贤哭诉了一场。忠贤道:“巴巴莫忙,好歹在咱身上与你出这口气。纵使不能摆布他,先把他爷老子来摆布一番,叫他没趣,若有机会,咱还叫他做不成皇后,当日景泰爷也曾废汪皇后来。”安慰一番,各自散讫。后来皇后父亲张国纪,毕竟被忠贤排陷,皇后生太子不育,中外也都道是两人的阴谋。只是把一个圣上贴身的嫔妃,可以贬谪杀害,一个皇后,又间离他,直要弄的圣上身边没一个亲人才罢,这便忒毒了。毕竟后来魏忠贤如何替侯巴巴复仇,且听下回分解。
观此回足征先帝圣明,惜乎下情不能上达。若使伸冤得行,欺诳毕露,安知雷霆一震,群奸不为齑粉耶!事几一时少失,遂使恶焰弥天,不能不为于邑。
苏老泉曰:“有直谏,有讽谏。”冯贵人之忠爱,李成妃之忧愤,俱有龙逢、比干之心;段娘娘之委婉,张娘娘之含容,则兼济以苏秦、张仪之术矣。生死荣辱,安得不相悬也哉!
第七回 斥异己连逐大臣 陷忠贞捉拿内翰
翘首长空一浩歌,谋疏廊庙奈之何。
旁观拟落下井石,当事犹操入室戈。
漫把高名推杜密,已看蜀党锢东坡。
谁云奸轨能倾国,自是多瑕易召磨。
语云:木朽而后虫生之。从来名臣最是奸臣所忌,然没甚衅隙,也不敢来害你,只是这些君子不能和衷,起初以意见成偏执,后来因偏执生是非,门生亲友各亲其亲,不免两分。且君子的有德行少才术,尝误用一二小人,其间有首鼠交煽的,有贪婪坏事的,弄得君子都有可议了。这番奸雄乘势来害人,立一个党字,绵沿开去,到君子罄尽才歇。我朝自万历中年,因请建立太子,贬谪了许多官员。后边泰昌元年,尽行起用,众正人满朝,甚是好事。又凡有奏疏,却不留中,正是言路大开之时,只是这些起用超擢官员,有素以鲠直名望起的,不免立些崖岸,有欲把建储挺击之事居功的,不免抑人扬己,交章争办。至于红丸一事,说道用药不慎,则可把做弑逆大苛些。移宫一事,也是防微杜渐要务,然不免太骤,况以汪文言一小人交通其间,浸至酿成大祸。
话说魏忠贤既权倾宫府,宫中料没个与他做对了,只是在朝这些大臣,多不肯相下,势须摆布他去了,别用一干软熟的人方好。此时江西有刘大学士一燝、邹左都元标、湖广周冢宰嘉谟、又有孙宗伯慎行、王司寇纪孙、司空羽正,或受顾命,或是耆硕,都是声望大臣,他却把做眼中钉一般要害他。其时周冢宰因题选邹主事被论,周冢宰上本申理,他却从中严旨切责,周冢宰告病去了,邹左都、刘辅臣,他二个是江西人,好的是讲学,便着科道官论他。奴酋入犯,正臣子枕戈尝胆之秋,不宜讲学,虚谈性命,两个不安其位,疏请致仕,他就从中主张,着他回藉。孙宗伯例当入阁办事,他故意阻挠,那孙宗伯也见机去了。至于王司寇,有一件刑名,魏忠贤来嘱托不从,被他着几个内官来堂上吵他,那王司寇也便发愤告了致仕。孙司空因请纂修忤了魏忠贤意,也传旨削藉回家。魏忠贤也只因风吹火,把这一干大臣逐去,朝廷上官员,似晓星一般,止有得一个代周冢宰作吏部的,姓赵,名南星;又有入直禁中的副都御史,姓杨名涟,佥都御史,姓左,名光斗,都是滑介大臣,同受顾命。又有个魏忠贤累次邀他通谱作叔侄,峻辞拒绝的给事,姓魏,名大中,皆系一时人望。魏忠贤所忌嫉的,只没个空隙排陷他们。
此时恰好有一个中书汪文言,原是歙县门子,因说事过钱,被访,逃至京师,投在中书黄正宾门下。后来荐引在王安身边,纳了一个中书。此先打勤劳递消息,也就与士夫识熟了,及至纳了中书,他又出来撵分子、递传帖、管办礼置酒,强捱入缙绅里边鬼混。这些缙绅也不过把来当走卒而已。后来王安倒了,几乎做出来,他又番转脸,依傍着魏忠贤,得免祸。他又旧性不改,凭着这涎脸利嘴软骨头,处处去捱,在外边捣叉子。在外边只拣这些显宦扯来说道:“赵吏部与我相知哩。”“杨左两总宪与我交厚哩。”“吏科魏都给事河南道袁御史都与我通家,希图撞人木钟。”及至人来央及他,又道:“某主事是我为他请托得转吏部,某少卿是我为他过钱得升巡抚。”虚张声势,要人听信,这也是走空的派头。就是这些当道,与他往来,也只是个不奈他趋承,不峻绝他。谁知他暗里却把来做揎头。他在里边这等放肆,早恼了一个傅御史,道:“这等一个小人,怎生容得,就是这些官员也不该与他交往,有玷官箴。”便题一个本,劾汪文言,说他请托过钱,随论左佥都魏给事等不当与他交往。左佥都与魏给事也都上本辨别。魏忠贤见了大喜,道:“好一个网哩,我把这些不附咱的都掀下去。”此时只要害众人,也顾不得汪文言原是门下人。即票一个本,着锦衣卫拿问,不发法司,发锦衣卫,正怕法司官官相护,在卫里好象他意了。不料管北镇抚司事的刘指挥,名侨,他做人极慈祥,极公平的。看了参疏道:“汪文言不消讲是个歪惫人,这些干连的,都是些有声望的官员,平日与他交往有之,若说过钱,却无确证,怎生妄害得?”他故此审汪文言时,也不甚用重刑,只说他不合依附内监,冒滥名器。左光斗魏大中等得赃,了无踪迹。但比近匪人,亦当降旨切责呈堂。那田尔耕先不欢喜了,道:“刘指挥,你撰他多少钱?傅御史参上多赃,怎么竟不坐一些儿,叫咱也回不得魏爷。”那刘指挥道:“凡得赃也须有证据。本上参汪文言过付,汪文言须不肯招。”田尔耕道:“打着怕不招来。”刘指挥道:“若倚着刑法威逼他扳陷人,心上须过不去。”田尔耕道:“实对你说,这干人是魏爷要重处的,你若从重处了,我这坐位便是你的。”刘指挥道:“若是害人得官,这官也不得长久。”田尔耕道:“若从轻,只恐你当不起魏爷怪。”刘指挥道:“何妨,不过坏我的官罢。”田尔耕冷笑了笑,道:“这也差不多。”两个对了一回嘴,刘指挥自题了一个本,只把汪文言问一个徒,其余更不沿及。
誓把迥光照覆盆,宁思责报在高门。
持平岂为权奸夺,四海应令颂不冤。
本上去,魏忠贤见了大恼,叫请田爷。登时把一个田尔耕请到,忠贤道:“汪文言咱曾叫从重问,怎是这等?”田尔耕道:“这是北镇抚刘侨问的,孩儿曾分付来,他不肯依。”魏忠贤道:“他怎么不依?”田尔耕道:“他由来这等撇古的。”忠贤道:“若这等,我明日批着锦衣卫堂上官问,你明日为咱出力罢。”田尔耕道:“孩儿明日一定依着参本问哩。”忠贤就留田尔耕在私宅吃酒,只见外边打进事件来,说:“杨左都连日请缪翰林商议,似要劾爷哩。”魏忠贤知得,便叫缉事的进来,道:“杨涟为甚要劾咱?”那缉事道:“想是为汪文言事。他今早叫写本的人进去,咱便去访他长班,长班是咱亲,故此知道外边光景。还不止杨左都有本哩。”魏忠贤听了颜色一变,道:“咱有甚不好?”便叫请李永贞、刘若愚一齐来到,忠贤便把外边杨涟要劾他光景说了一遍。刘若愚道:“外边怕不敢寻爷。”李永贞道:“不是这等讲,爷目下把汪文言拿问,里边牵连着这些外官,是他不害爷,爷毕竟害他,这些人急了,怎不结党攻爷?这是骑虎之势,如今爷且把汪文言这事放松了,只问徒,等他纳赎回籍,放了这些官的心,息了这些官的气,他们若不知止来上本再处。”田尔耕道:“任他们上本,爷只纳住不教圣上见,怕他做甚来。”李永贞道:“这些官一窝蜂,若是留中不下,他来说的越多。且等他上本,他本上是死话,爷口是活的,怕在圣上前辨他不过?再在内中寻出空隙,处置了一两个,这些官自怕再不敢来言语了。”忠贤道:“还有内阁韩爌这老头儿,甚是崛强,怕他拿住本,要难为咱哩。”李永贞道:“爷只着那文书房传出旨去,不要采内阁便是。他若知几,必然求去,若不去时,再寻空隙,降旨责他,他自然致仕去了。”
四个说了一会,吃了些酒散去。果然票旨止把指汪文言拟徒从宽了。只欺得刘指挥,道他是武官。没人为他,倒把他来削了职,做一个不依附他的榜样。这刘指挥道:“倒好,没了我这官,省了我多少调停,也自回了。”只是汪文言夤缘走空,毕竟:
瓦罐还从井破,将军不免阵亡。
后来又就这题目上做起一网,打了这许多贤人,这的是小人害事,但不知杨左都怎么劾魏忠贤,且听下回分解。
刘侨独力挽回善类,不顾荣辱,慈悲与勇毅同念而出,锦衣有此,可谓佛生地狱矣。
第八回 杨都堂劾奸数罪 万工部杀身成仁
大憝稽天讨,微臣事简书。
丹心盟赤日,白版映青蒲。
仗马宁辞斥,城狐可缓诛。
但令奸胆落,敢惜一身殂。
又
最苦是披鳞,臣心易隐沦。
容容疑负主,鞅鞅类翘君。
殿折朱生槛,亭埋张氏轮。
何当际尧舜,喜起咏臣邻。
人君从谏固难,人臣进谏的也不易。昔人道:“奏疏不要繁,繁了圣上厌看;不要文,文了圣上不省。”这是措词的难。又道:“宁得罪天子,莫得罪权臣。”这是攻奸的难。都因奸雄内外都有党羽,平日又把小忠小信耸动了天子,他又进见容易,我进见艰难。他把一偏之辞,在君前折辨诋诬,反道是卖直沽名,不能有济于朝廷,而身家先自不保。虽是如此说,在忠臣原不计利害,而其实可怜。
当时魏忠贤权倾宫府,荼毒官员,甚是不堪。此时有一个副都御史杨涟,乃湖广德安府应山县人。当泰昌爷即位未几,他见圣体清癯,也就上本请调摄。后边天启帝即位,众官见他风力,举他入宿禁中,历升今职。他见忠贤这等暴横,对着相知缪翰林冒期道:“当时先帝遗命道:‘当辅君为尧舜。’如今怎可使朝内有共欢?兄是儒臣,我有言责,便当舍死一击,即不效,犹可见先帝于地下。”商量了,便于六月初四日,把他历来罪恶,列成二十四款,题本道:“为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恳乞大奋干断,立赐究问,以早救宗社事。”大略道:“忠贤原一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皇上念其服役微劳,拔之幽贱。初犹谬为小忠小佞以幸恩,既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以票拟托阁臣,自忠贤擅权,旨意多出传奉,真伪谁与辨之?乃公然三五成群,逼勒讲嚷于政事之堂,以致阁臣求去,罪一也。阁臣刘一燝,亲定大计,冢宰周加谟,直阻后封忠贤。急于剪己之忌,不容皇上不改忠义之臣。罪二也。先帝一月宾天,进御药饵之间,普天有隐恨。持之者礼臣孙慎行、宪臣邹元标,一则逼之告病去,一则嗾言者论劾去。罪三也。王纪、孙羽正先年功在国本。纪为司寇,执法忤奸,羽正为定请修,触怒。一则使人喧嚷于堂,以迫之去,一则陷之削籍去。罪四也。国家最重枚卜,忠贤一手握定,阻前推之孙慎行盛以弘,更为他辞锢其出,直欲门生宰相。罪五也。索人于朝,莫重廷推,反借为逐正之计,颠倒朝政,掉弄机权。罪六也。满朝荐文震孟、郑鄤、熊德阳、江秉谦、徐大相,抗论稍忤忠贤传奉,尽令降黜。屡经恩典,竟阻赐环。罪七也。犹曰外廷臣子耳。上年宫中有一贵人,荷上宠注,忠贤恐其露己骄横,托言急病,立刻掩杀。皇上不能保其贵幸。罪八也。犹曰无名封者耳。裕妃以有喜得封,忠贤以抗不附己,矫旨勒令自尽。皇上不能保其妃嫔。罪九也。犹曰妃嫔耳。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虹之祥,忽作飞星殒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预有谋焉。罪十也。先帝青宫四十年,操心厘患,护持孤危,止赖王安一人,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海子。不但仇王安,敢于仇先帝。罪十一也。因而欲广奢侈,今日讨奖赏,明日讨祠额,牌坊镂凤、雕龙,茔地僭拟宫寝。罪十二也。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亵朝廷名器。罪十三也。因而手滑胆粗,立枷死皇亲数命,欲动摇三宫。罪十四也。犹曰禁平人开税也,良乡秀才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胍,托言开圹,杀之东厂。煤可为矿,鹿可为马。罪十五也。伍敬思胡遵道,亦系生员,侵占牧地,不由有司,径拿黑狱,草菅四命。罪十六也。未也,明悬监谤之令,倚其升迁,吏部不得专其铨除,言官不敢司其封驳。罪十七也。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北镇抚刘侨,不肯杀人媚人,竟令削籍。罪十八也。未也,科臣魏大中,到任已奉明旨,忽传诘责,台省交章,又亵王言。罪十九也。最可异者,拿汪文言不从阁票,不理阁救。罪二十也。尤可骇者,奸细韩宗功,入京打点,实往来忠贤司房之家,又发银七百两,更创肃宁城,为郿坞深计。罪二十一也。创立内操,忠贤倾财与之结纳,刘瑾招纳亡命,吉祥倾结达官,忠贤盖已兼之。罪二十二也。进香涿州,警跸传呼,俨然乘舆。罪二十三也。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贷以不死,乃敢进有傲色,退有怨言。罪二十四也。伏乞敕下法司逐款严讯。”
其时六科有胡永顺等、十三道周宗建等、勋臣抚宁侯朱国弼都交章论劾。又有工部万郎中燝,因陵工不敷奏请内府废铜铸钱足用,为魏忠贤所阻,也上本劾他。大略道:“臣见忠贤所营坟墓,制作规模,仿佛陵寝。且前列祠宇,又建佛堂,金碧辉煌,竭东南之物力,冠西北之旃檀。使忠贤果忠也,果贤也,必且以营坟墓之急,转而为先帝陵寝急,必且以美梵刹之资,奉而为先帝陵寝资,乃凿地竖坊,杵木雷动,布舍施粟,车毂如流,曾不闻一痛念先帝之陵工未完,曾不闻蒿目先帝陵工之费无措。”不知忠贤早已知道,与李永贞讲道:“杨涟这厮,倚恃顾命之臣,欺咱罢了。那些科道小畜生,还是言官万燝,你甚么官,也来论咱?朱国弼这厮,你是武官,与咱没来往,也在这边鬼打白,可恼,可恼!”李永贞道:“这几个本,止有杨涟这个本来的狠,事多是实的。爷可先到里边讲明:道各大臣斥逐,都是外边论劾,阁臣票旨,缉拿人犯,原是东厂执掌。荫袭赏赍,都是爷天恩。宫中之事,他外边怎的知道?风闻来陷人,哭诉不止,上位断不难为爷就是。上位有些狐疑,再叫侯巴巴分解道:上位心腹止一个魏忠贤,怎么听外边难为他?若得上位信听,先把杨涟责问几句,再处置几个,外边议论自息。”此时内阁韩相公,正在那壁要等发出本来,票拟处置忠贤,与这些同僚道:“急则生变,且先打发到南京,散了他党羽再处。”不料里面传旨道:“杨涟寻端沽直,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着内阁拟旨责问。”韩相公见了不觉骇然,便具揭道:“忠贤乱法,事多有据,杨涟志在匡君,不宜责问。”只见魏相公道:“圣意如此,老先生做甚冤家?”韩相公不听,具揭进去,里边竟自不理,竟批旨出来。还道:“大小各官,务要尽心修职,不得随声附和。”先放倒了一个杨副都,又钳制了这些众官,果然各官都不敢做声。次后传旨道:“朱国弼出位言事,革了任,仍住俸三年。查写本人,送锦衣卫问罪。”万郎中本上批道:“借言渎扰,狂悖无礼,廷杖一百为民。”此时内阁阁臣也具揭,两衙门具疏救他。御史李应升有本,乞念死谏之臣,大作敢言之气,忠贤俱蔽抑不上。
那厢田尔耕得了旨,次早即差校尉前到寓所,把万郎中拿下,簇拥到朝门前来。此时天气暑热,求一口水浆不得到口。才进得东长安门,只见几个内官来喝道:“蛮子谁叫你讲咱祖爷来?”一手揪过头发乱打,也有用手的,也有用棍的,也有挦头发的。此时万郎中手已被校尉用铁靠子肘住,遮拦不得,任他揪打。刚到得午门前,发也没了一半,气也将没了,把头上带的小帽,身上着的青衣都扯坏了。拿到丹墀下,只见下边两下里列了些操刀手、围子手,左边站几个内官、阁、臣、科道,右边站着锦衣卫、指挥千百户,黑丛丛地列着一班行刑较尉。把万郎中采过来跪下,道:“犯官拿到。”只见下边雷也似接应一声。内官传道:“打着。”那些行杖的早已将万郎中按下,锦衣卫传道“着实打”。每五下换一个人,喊一声,锦衣卫不住的传“着实打”。打到五十,皮开肉绽,血肉乱飞,万郎中早已气绝,这些行刑的尚兀自把个死尸来下老实打,打到一百,倒拖出会极门来,一团血污中直挺挺的死了。正是:
拟把封章逐贼臣,可堪淄涅竟危身。
贤名已自垂青史,浩气犹看绕紫宸。
忠贤廷杖死了万郎中,威势赫奕,没人敢来看管他,亲属自行收敛。忠贤犹自忿恨不已,说他监督陵工,冒破坐赃三百,行江西抚按迫比。杨副都见谏诤不行,也不安于位,他便告致回籍。魏忠贤就要削夺,因韩相公主持,准与休致。杨左都回去了,忠贤更无忌惮,把当日上本科道,渐次逐回,或令闲住,或令为民。缙绅之祸自此愈烈。正是:
朝中王甫方专政,汉室陈蕃怎得生。
毕竟杨副都致仕回去,魏忠贤如何害他,且听下回分解。
杨都宪之疏,淋漓千转,字字有血;万工部之死,血肉四飞,片片有疏。
第九回 振台纲纠奸报国 拜权珰避祸图荣
世风趋而日下兮,咸避正而丑直。媚与媚而相高兮,薪与薪之相积。既屈体而无嫌,亦捐金而奚惜?聊屈指而纪之,盖其类之唯十。亦舒亦徐,唯人是拘。前迎兮佝偻而隼发,后步兮跼蹐而凫移。厥媚唯何,其媚在趋。凝然下注,莫敢有忤。承蜩睹虱,专巧无二。厥媚伊何,其媚在视。不惨之愁,不欣之欢,其颡有沘,彼固泰然。厥媚云何,其媚在颜。嗟筋骸兮不束背,拳然兮如缚椅,不胜臀临深履薄。厥媚唯何,其媚在骨。琢句何研,出声何纤。语逐笑而偕来,畴未吐而敢先。厥媚伊何,其媚在言。抉璠玙于昆岭,探夜光于溟海,杼出天孙,鼎搜三代。兹之为媚,唯货斯在。代邑妖艳,吴门佳丽。歌落尘而悠扬,舞凌风而旖旎。兹之为媚,唯色斯寄。或穴隙于帷薄,或宾朋兮厮养,借游客之榆杨,假竿牍之称奖。兹之为媚,唯人是仗。鹰附以饥,狐摇其尾。嗟玩弄之唯人,慨承迎之唯意。兹之为媚,唯柔之以。宅心侧险,唯虺唯蛇。效吠尧之爪牙,伏陷人之井机。兹之为媚,挚猛其媒。唯兹十媚兮,谗人梯阶。附势党权兮,贤良是猜。汲如狂夫兮,何名教之怀,风目以炽兮,世途之衰。安得焕然兮,立破阴霾。驱御魑魅兮,泰运其开。
此篇单赋媚人情状。人一到要媚人,只顾人之欣快,那惜自己卑汗,但图己之荣华,那顾人之生死。蝇营狗苟不惮己身,作人之假子,为人之爪牙。此风一倡,朝廷之气节日凋,缙绅之被祸愈酷。
且不谈杨左都回籍,且再说当时一个御史,姓崔,名呈秀,北直隶蓟州人,中癸丑进士,历官御史。立心贪淫,作事奸险。曾做城上御史,便已枉法诈人,及出差淮扬,酷搜羡馀,赃罚未追,在官的尽行支取,有司只得挪移。后来接任的御史,要取都没得取。且所至每府,辄出死罪犯人数名,人都道他得财卖放。此时左都御史高攀龙掌院事,极持宪体。凡御史任满回院,例有考察,查得崔呈秀赃私甚多,题请要问充军。
崔呈秀闻得,慌了手脚,连忙央人请托。高左都不允,心越慌了。想得魏忠贤声势正大,殊非是他说人情才得保全。寻思无个门路,闻知魏忠贤门下王掌家,是蓟州人,便写了乡晚生帖子去拜。其日,他在魏忠贤宅子内,不在,只得叫长班寻他毛实出来,送他几两银子。道:“公公回宅,千定说一声崔呈秀来见。”次日,巴不到天明。先着长班去打听,道在家,不胜欢喜,备了礼,也不多带人,悄悄到王掌家宅中来。先是毛实出来见崔御史,也与他作个揖,道:“公公尚未起。”御史道:“莫惊他。”毛实道:“这等且在厅上待一待。”崔御史道:“厅上有人来往不便。”毛实道:“这等权在側厅上坐罢。”崔御史一面叫长班把轿子打发在僻静处去。坐了半饷,只见这些毛实撮松香。一会道:“公公起来哩,公公梳洗哩,公公吃早膳哩。”内官生性极是自在,把一个崔御史等的立一会,坐一会,走一回。毛实们跑了几次,才方走出一个内官来。两边行了礼,崔御史送上礼单,都是苏杭异巧的玩器,精细的缎疋。那公公见了道:“咱与先儿没来往,为甚送这大礼?不敢收。”崔御史道:“学生忝在同乡,今日凤阳差满,带得这些土宜,公公见却,想是嫌薄。”那公公笑了笑道:“这等收几件儿罢。”崔御史道:“常言回礼可丑,一定是要收的。”那公公又笑了笑道:“既是崔先儿情,都收了罢。”两下坐了,吃了茶。那公公道:“凤阳这差好么?”崔御史道:“也是中差。”王公公道:“这等停几时?待咱讨一个好差补先儿。”崔御史便打一躬道:“若得公公肯提携,学生不敢忘报。”王公公就叫备饭,崔御史本意要坐,故此略谦了谦,便坐下。那公公便邀崔御史到花园里边。好一个花园:
几树奇葩错绣,一池浅水浮青。啼莺时送隔花声,咿哑管弦相应。 翠竹斜侵沙幌,绿芜交锁空庭。兽炉一缕篆烟轻,自是人间仙境。
两个又吃了钟茶,王公公道:“咱爷做人极好,待官儿们也极有情。没来由杨家与这些人上本论他,自讨苦吃。”崔御史道:“正是。”一面摆上些酒肴,两个南北向坐下,吃了几巡酒,说了些闲话。崔御史要提起见魏忠贤一节,却也难出口。巧巧的王公公道:“承先儿厚情,没甚报答。不知可要见咱爷么?”崔御史道:“怎不要见来,只是没个门路。”王公公道:“有咱怕没门路哩,只是咱爷极难见,就是咱一月见不多几次。依咱起来,先儿不若备些礼,待咱引进,拜做一个干儿子。孩儿见老子,有谁拦阻?老子看孩儿,自另一条肚肠哩。那时须不要咱们帮衬,只是不要忘了咱们。”吃了一会,王公公道:“咱们内官不晓的扯文淡说甚令,只拿骰子来赌会朱窝,豁会拳罢。”崔御史也只得与他豁拳、掷色,将晚回了。王公公道:“先儿回家可办下礼,停几日着人来请哩。”
崔御史回到宅子里,甚是欢喜,千方百计整备礼物。只是等了几日,不见消息,又恐怕高左都参本命下,无济于事,一似热锅上蚁子一般。忽一日听得王掌家人来,忙叫人打点抬礼,叫丫鬟收拾素衣角带,打点去。不眶道是后日是好日头,魏爷出来在私宅,请爷备礼去见。可早些先到咱爷宅子哩同见。”崔御史赏了他的人。道:“多拜上你家爷。后日绝早准来。”又焦躁了一日,到那日果然早去。王公公也便出来,道:“对爷讲过了,今日可同去拜哩。只是家爷养不出这咱大儿子。”打了一个哈哈,也不吃茶,两个便一同起身去了。到了宅子,王公公留崔御史在侧首茶厅坐下,先进去见。过了一会,只见急急来说:“爷打帐出来了。”崔御史便出到大厅,此时大厅上已铺下毡毯,上边止设着一把椅子,蒙着豹皮。又停一会,只见拥出许多蟒衣玉带的内臣,魏忠贤却是便服蟒厂衣,在椅上坐定。王掌家叫崔御史过去相见,拜了八拜。每拜,魏忠贤略举一举手。拜罢,呈上礼单:是五彩剪绒的蟒二套、正面坐龙玉带一围、祖母禄帽顶一件、青绿文王鼎一枚、金杯六对、玉器四对、金盏银台二十四付、银酒壶二把、南京花绸绉纱、苏州彭缎线绒、杭州绫罗各二十件,都摆列在堂下。魏忠贤把礼单略看一看,道:“你穷官儿怎送这大礼?”崔御史道:“这还未足表孩儿孝顺。”忠贤道:“且收了。”就邀进里边坐下。这崔御史略把身子在椅上沾得一沾,凡问答必竟打一大躬。忠贤道:“咱如今是一家了,不必拘这等礼。”崔御史应道:“是。”却又是一大躬下去。忠贤道:“接列位哥儿来。”只见里边请出魏良卿这一干,都叙了兄弟之礼。又道:“请将田家哥儿来。”不一会,田尔耕也到了。田尔耕先拜干爷,故此田尔耕作了长,叫大哥,崔御史便作了次,叫二哥。叙了礼,便在后边厅内同坐。田尔耕与魏忠贤、崔呈秀扯些寒温,魏忠贤话些宫禁中事。须臾酒到,忠贤便坐在上面,田锦衣左首第一位,崔御史右首第一位,其余魏良卿等都以次坐下。田锦衣、崔御史出位告了坐。家乐们大吹大擂,做了一本戏。崔御史拿出赏赐来,赏这些厨乐人等。忠贤道:“二哥,咱一家人,要赏赐来,分付掌家。”将崔御史送礼随行人俱重赏了,厨乐人等也自赏了。崔御史的赏赐通不收。崔御史与田锦衣两个别了忠贤,他两个就便一路,并轿而回,两边都说没拜。
次日崔御史早起来到魏忠贤宅子去谢酒,就拜魏良卿等,俱送一付大礼。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也各有礼,都去面拜。又往田锦衣宅子去拜,送礼。午后到家,只见魏忠贤那里差人送答礼,也不下数千金物件。其余都没答,只有王掌家是好耍笑人,却送一套大大百家衣、金锁、金钱、金镶、虎爪、银八宝等类来取笑崔御史,也只得收了,俱各重赏来人。以后逢节序送节礼,遇庆贺送贺礼,出私宅,即自去问安。后来也添几个干儿子,也还有干孙,却不如他。就是田尔耕终是膏梁子弟,也竭力去奉承,怎如得他有谋画、有计较,渐渐与李永贞也打合得来。忠贤紧要事都与商量,踪迹日密了。正是:
已作负嵎虎,何愁冯妇撄。
看官们试思量着,你道魏忠贤如何威权,岂少这个干儿子崔呈秀?现在被论,他岂不晓得?因何这等一见契合得紧?缘来魏忠贤宫里有侯巴巴一班,羽翼已成,只文官少了几个死党,替他排击忠良,称功颂德。平日虽交结几个科道,都是清白好官,爱名节,惜体面,必如崔呈秀这样有瑕玷的,破格用他,方肯为他尽力。以此这场结拜,虽是崔呈秀要避祸求荣,倒打在魏忠贤拳窠里了。魏忠贤得了崔呈秀,才晓得某人是某人门生,某人是某人亲厚。他便借门户二字,弄出一番斩草除根的毒手来。就如五虎一般,也是他勾引去的。后来拿问追赃,建祠封拜,也都是他附和的。故此魏忠贤得了他,就如虎添翼,怎不欢喜契合。但不知结拜做干儿子之后,魏忠贤如何抬举崔呈秀,如何陷害高左都,且听下回分解。
挽双髻,被绣衣,坐小车,宫中作洗儿会,人且为羯狗羞之。而老崔甘为阉人子,善乎王掌家送百家衣、钱锁、八宝等物,竟以小儿视之矣。甚毒!甚趣!
第十回 忌忠言祸移试录 陷东林诬捏天罡
妇寺乘权,叹就里机关难测。镇一手迷天蔽日,奴颜婢膝,狼贪鹰鸷,也不管暗倾
人国。 薮实庭虛,恁仕路堪供谿刻。待一网尽笼健翮,兰锄当室,人余残息。满青
衫孤臣悲泣。
内官生性有两种:一种多慈心,是阴柔;一种多猜狠,是阴险。任了阴险的,生性又不晓得书理,故此他害人不到死不了,不到完不了。即如汉时王甫、曹节,杀了陈蕃,竟又禁锢了这些李膺、范滂才住。
话说魏忠贤因崔御史拜了干儿子,也不等他说,竟将高左都本留中不下了,反把他升了京卿,十分荣耀。虽不曾见他有甚奇谋异略帮助魏忠贤,却等闲言语间,尝是把人害了。一日,魏忠贤回到外宅,崔御史过去问安。说话间,只见忠贤问起道:“闻得前日杨涟劾咱,是翰林缪昌期与他造的本,这果然的么?”崔御史道:“这孩儿不知道。只是缪昌期这人,他高才有识,在院中也悻悻自负。闻他向在湖广主试,所作试录中,历指古来中贵弊病,只恐造本的事也有之。”忠贤道:“试录是进呈的,他里边伤及咱们,是上本说咱们一般的了。”崔御史道:“是。”那忠贤就瞧着李永贞道:“今科试录将近到齐了么?”李永贞道;“只除云贵,其余都到了。”忠贤道:“你瞧一瞧,怕有效尤饶舌,待我处置他。”次日,李永贞果然去看内中程策,有道是“威福不可下移,人主当揽权的。”永贞道:“这是伤爷专权的了。”有道“大臣国之股肱当优礼的。”永贞道:“这是伤爷逐大臣的了。”其余“开言路”、“省刑罚”、“勤经筵”、“保圣躬”,原是为不听杨副都、打死万郎中及内操走马等事,永贞一一票出来,且查他是那一省的,却是浙江、江西、湖广、山东四处。对魏忠贤讲了,忠贤就着文书房传出,道是“谤讪朝政。”把当日主试翰林陈子壮、顾锡畴、方逢年、科臣周之纲、熊奋渭、章允儒、部臣李继贞,并皆降谪。策上署名举人,如江右名士艾南英等,都停一科会试。当有御史刘元佐上疏论救,却也被削夺了官爵。可惜这班做试录的文臣呵:
彩笔新硎压尚方,除奸阴自托词章。
丹心未白身先斥,空想朝阳呜凤凰。
不惟阻绝奏章,且搜剔到试录,他阻绝言路到底了。他倒又反思量起杨左都等一班上本劾他的仇隙来。与这干党羽商议道:“杨涟当日这本事虽不行,情理极毒。这其间帮造本的是缪昌期,要乘机处咱的是韩爌,这几个怎生容得他在朝里?就是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这几个,咱原要在汪文言案里坏他的官,如今坏他不得,也不见咱手段,势须尽行区处得才好。”李永贞道:“爷且耐心,这干人不怕不落在咱们手里。目下外边官员都在这边争挺击的真假,红丸与移宫的是非。爷如今从中作主,挺击一事,道王之寀贪功罔上,把他与何士晋为首,其余当日动本科道,又可扯入去了。红丸一案,道孙慎行偏执陷正,把他与刘一燝作首,其余当日与议韩爌、周嘉谟、张问达,都可借此驱除了。移宫一事,这是惠世扬与杨涟做的,再也推不开。止有赵南星,这三案里网他不去,他既做吏部,怕没有差错的事,这动手他不难。”忠贤道:“这都是了。还有这些向来由谏东宫起用的老臣,颇立崖异。近来考选的科道,方才历事翰林中行,又是些冷曹,都无可议。如拂咱意的,这怎处?”永贞道:“这无如一个党字。向来原有东林党一说,如今邹元标聚众讲学,正是一个立党的证佐。有不快意的,都揿入去党字,是个海,怕这些人还填不满哩。”他三人计议已定,只要乘机而发。不料外边因宣府巡抚员缺,会推了一个少卿,姓谢,名应祥。这谢少卿,曾在给事魏大中原籍嘉善县作知县过。外边就论道,谢应祥是魏大中恩师,都是魏大中作兴他,得此美缺。李永贞见了这本,就对魏忠贤道:“爷,有了题目了。”彼时适有陈御史上本说这件事,魏忠贤就在里边票拟,道:“魏大中借会推之举,为报恩之地。”削了职。那赵冢宰因事关吏部,也上本辨他,一并中伤,道他“执拗朋友”,也与闲住。先把他两个逐了回籍。这是:
鬼蜮方含暗里沙,挂冠何惜走天涯。
独余一种思君意,愁见浮云向日遮。
不日间六部都察院科道官会推吏部尚书,他又就本上票旨,道左都御史高攀龙,所推都系赵南星私人,俱系东林邪党朋比为奸,也着削了职为民。这是崔御史报仇,李永贞为他出力陷他的。那高左都便也挂官去了。正是:
拟将铁面振台纲,谁识奸谋暗里伤。
解组暂随疏广后,白云深处课栽桑。
此时魏忠贤把一个党字,逐走了高左都,那个还敢救他?又因会推里边,自文书房传出旨来,道“陈于庭、左光斗、杨涟恣肆欺谩,大不敬,无人臣礼,要行拿问。”亏得韩相公再三出揭伸理,止于追夺诰命为民,去了。只见:
行李萧条离帝京,丹心犹绕凤皇城。
轻轲愁向潇湘渡,风雨凄凄吊屈平。
不两月之间,连逐五个大臣,一个台谏。科道并各部堂官,多有会推本上列名的,心里不安,皆上本引罪乞休。数日中,不待追逐,去了数十人,台省为之一空。魏忠贤好不得志。他又与李永贞等计议,道:“我想这些人赶则都已赶去了,只是这干都有些虚名,若不妆点他些过恶,外边官民反怜他无辜削夺,道咱排陷好人。须得做他些结党横行光景,再坐他些赃私,方可绝他后来做官的门路,遮天下耳目,这等才好。”李永贞道:“先时汪文言参本,原说他与杨涟、左光斗、赵南星,各有分受赃银,只因刘侨这厮疲软,把这干都漏网去了。如今不若再拿了汪文言,托一个心腹指挥,把汪文言严刑拷问,就汪文言口中供出他们得受赃私,轻则抚按提问追赃,重则扭解来京断送他性命,还做得甚官成?若要妆点他些结党光景,这也不难,不要爷费心。”魏忠贤听了,他也不题本,也不消票本,竟自给了驾帖,差了个锦衣卫千户,带了些较尉,又分付道:“这汪文言是咱要紧人犯,要活的,不要死的。若死了,你们这干偿命。”这官旗听了分付,恐怕走漏声息,汪文言知觉,星夜赶来。
那边李永贞自与魏忠贤门下门客,并崔御史门客,先撰一个甚“东林衣钵图”,把这吏兵二部,并都察院,吏科都给事,河南道御史,凡紧要衙门都拟着赵南星相好人在里边做,又拟两个陪的,说前面那个若升迁,这两个人相次递补。若看起这图来,不与赵吏部、高左都他们相与的,再轮不着显官。自撰这图出来,弄得这些在图上的恐怕陷入党去,好生不安;那些不在图内的,好不忿恨,道:“若是这样把持继述,塞定贤路,我们再不得好官做了。”又有那些与东林原有隙的,都你也道东林擅权,我也道东林树党。这边要参东林,那边要劾东林,朝内乱乱的,都把东林为仇。若说是个东林党人,便一齐来攻。若一诬他做东林党人,再也扒不起。这些官岂真是忠贤鹰犬,只是为他愚弄了.那李永贞与崔御史却暗暗在那笑这干人,受他笼络,替他驱除。他只因他们攻击的本章上,降的降,削的削,好不省力。一时如简讨缪昌期与御史周宗建、李应升,这干都被揿入东林谱中,都立脚不定,只得告病乞归。他又批着追夺诰命为民,真是一网打尽了。这些人既把东林衣钵谱激怒这些做官的,却又撰一本,又说这些东林党人自比宋江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把李三才做个晁盖,赵南星比做宋江,邹元标是卢俊义,缪昌期是吴用,高攀龙是公孙胜,魏大中是李逵,杨涟是八骠骑中的杨志,左光斗是五虎将中的关胜,只拣名宦。及魏忠贤崔呈秀所恼的,都配入里边做强盗。又留二十五名道:“这些尚未查确,姑隐其名,以存厚道。”这都是崔李两人奸处,正留这酒碗儿,他若是出了二十五人名字,倒有限,以后不可增入,唯这等空起,令人人人自危,人人求免。正是一个大网罗,连外边这些百姓见了这册书也都道:“这些东林果然成党了。”也指指搠搠他们。只是魏忠贤这三个人,不唯蔽了朝廷聪明,又乱了百工的是非,颠倒了百姓好恶。正是:
谁云一人手,难掩天下目。
毕竟拿汪文言来又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宋公明兄弟忠义天植,英雄绝世。奸谋以其不畏强御,比诸贤而同之。然诬其为乱首,群奸所知也。归忠义于诸贤,群奸能知之乎?但恐魏、崔之血,不足膏《水浒》刃耳!呵呵!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三
第十一回 计驱宰辅翻三案 逼拷中书乔画招
深山有虎豹,藜藿为不采。
朝宁满贤良,邪谋顿纷解。
所以权奸徒,暗里肆蜂虿。
潜投曾氏杼,君恩早先懈。
任意恣鸱张,斩刈如草莽。
何惜人才空,但愿一心快。
宁知朝宁间,匡维竟谁赖。
自古贤奸不两立。有时贤进奸退,君子做事,保养元气,还不已甚。一到奸进贤退,把那些邪人布在言路,或管着刑名,攻人阴私,诬人赃罪,口舌与鞭朴并用,定兴大狱,定空善人。到得是非明时,贤人已死亡尽了。
话说魏忠贤自差人拿汪文言,料得杨左这班贤人君子出不得他掌中了,只是当初要削杨左,拿杨左,都吃韩内阁阻住。必竟要去他,他便依着李永贞、崔御史计议,翻用挺击、红丸、移宫三案。乙丑二月间,先翻挺击一案,因岳副使与王侍郎争张差本,内传旨道:“王之寀贪功冒进,上诬皇祖,并负皇考,陷朕不孝,又致毙内外无辜多命,身列显官,拊心何忍?本当下狱鞠问,姑从轻革了职为民,追夺诰命。”先处了王侍郎。
防微杜渐固良谋,何事深文苦见求。
铁尽赵州难铸错,却思四皓善安刘。
到得三月间,官旗已将汪文言拿到了,下了锦衣卫狱。忠贤怕韩内阁等来救,随翻红丸一案,着文书房传出旨来,道:“刘一燝专权为祸,韩爌庇护元凶,孙慎行借题红丸,悦党陷正,张问达、周嘉谟、改株诏旨,朋比为奸,俱着削了职。”此时内阁顾相国秉谦、朱相国延禧、魏相国广微,具揭奏保,魏忠贤抑住不上。只这一道旨意,禁锢了先去的刘相国、孙宗伯、周冢宰,又逐去了现任韩相国、张冢宰。昔年顾命旧臣约莫完了。
屹然如岳障狂澜,砥柱中朝羡一韩。
唐室竟尊高力士,凭谁挥洒一腔丹。
韩内阁既去,忠贤便分付锦衣卫严加勘问。这时管卫事的是田尔耕,不消讲了。新替刘指挥管北镇抚司事的是许显纯,原是钻刺魏忠贤得管的事,又看了刘指挥的样子,敢不尽力。一审问,先把汪文言一个下马威,打了一套,后边又三拷六问,要他拔扯杨、左、赵、魏这干人,说他分赃等情。那汪文言抵死不招,许显纯只得央了田尔耕,同见魏忠贤,讨他示下。伺侯他到外宅,田尔耕相见。行了父子礼,次后许显纯见,行了参礼。忠贤道:“汪文言事怎么了?”显纯道:“因他不招,特来见爷。”忠贤道:“你只是不肯翻刘侨案,怕他不招来?这事也不消得他招,你只照参他的本题了,俺这里便据本捉拿杨涟、左光斗等。及至来时,也不须留汪文言与他对证。先布摆死了汪文言,只当就是杨涟这干人招了。你若不肯为咱问,咱这里自有人。”显纯吓得一面不如一面,忙叩头道:“回去定从重问。”田尔耕在旁便道:“许指挥是极会干事的人。”先打发许指挥出来。只见第二日,就升过一个崔应元,一个孙云鹤,一个杨寰来。那许指挥怕来夺他职事,把一个汪文言乱嚷乱骂乱叫打,打轻就班捧拶了,又夹。夹了又打,又敲,打得汪文言晕死去了,却又把水喷醒。只叫快快画招,连汪文言也不知道招些甚么。他这边就题个打问过本,道是:“文言原以访犯,逃入京师,投托中书黄正宾,荐入王安门下。光庙上宾,潜同科臣惠世杨,至内直房,倡造移宫。杨涟首先建议,左光斗、魏大中从而附和,广结朝官。杨涟、左光斗、魏大中、毛士龙、袁化中、缪昌期等,交通贿赂。邹维琏改迁吏部,得伊银千两、金壶一只。李若星推甘肃巡抚,得伊银五千五百两。邓渼推蓟州巡抚,得伊银二千两,俱代为送与赵南星。又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杨涟得银一万两,周朝瑞得银二千两,为伊请托。通政司参议黄龙光,得杨镐熊廷弼银四万两,为请停刑。刑部郎中顾大章得杨镐熊廷弼银二万两,为改入矜疑。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亦乘机得银一万两,李三才营谋起用,袁化中毛士龙得分银八千两,皆文言过付。”又有翰林缪昌期,原因说他代杨涟做本,为魏忠贤所恶。副使钱士晋,因在天津不听田尔耕请托,且访拿伊亲陈文灿,与尔耕相忤。遂将这三人与施天德、王之寀、徐良彦、熊明遇俱坐做交结人员,穿插在本内。一上本,魏忠贤便捏造旨意,批道:“杨镐、熊廷弼既失封疆,又公行贿赂,以希幸脱。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从中市利,庇护大奸,俱着的当官校扭解来京。赵南星等俱削籍,抚按提问追赃。正是:
饶君玉洁冰清士,也入罗钳吉网中。
旨下,魏忠贤就分头差官旗捉拿。这些官旗都在田尔耕处用钱谋差出来,好不无状。见有司便坐上座,遇驿递狠折夫马,需索禀给,一路凌辱官府,打骂驿丞,甚是骚扰。蚤有一起来到湖广应山县。此时杨左都自削籍回来,也就杜门不出。一日,家人在外回来,道闻得外边有一个锦衣千户,带几个校尉来到这边,不知为甚事。杨左都想了一想,道:“这一定为我了。”一面向书馆中请出三位公子,一面请出八十岁老母,道:“孩儿为国,曾劾了魏忠贤,与他结成深仇。今闻得有官较来,一定是来拿孩儿。此去必死,也是为国,只是老母养育一番,不能奉养母亲,孩儿死有余恨。”又对三位公子道:“我虽历官许久,家园亦苦清薄,无甚处置,只是你们能孝养母亲,承顺祖母,就是我不死一般。书读他也罢,不读他也罢。”阖家正在凄惶,只见家人报道:“县里大爷来。”杨副都别了母亲妻子,欣然出来相见应山县大爷,同到馆驿去。杨副都就叫小厮,带了青衣小帽,随行到得驿前。这些人,山海一般在那边看开读。进得里边,上面已摆定香案,锦衣卫官站在龙亭的侧边,校尉拿着镣钮在下面,巡按与府县以次行过了礼,随即带过杨副都来,读了驾帖。上边叫声拿下,校尉喊了一声,早把杨副都上了镣钮,拘入后堂。外面百姓也有称冤的,也有主张要打夺的,吵了一会,巡抚与道府官员俱备了些礼,送了官校,与杨副都说分上,要宽松他些。官校道:“这是魏爷对头,魏爷不时有人访咱门,不好与他做得人情。”各官就不敢说了。次后杨公子送他银子,这些官校便道:“咱们这差,魏爷、田爷两处也用几千银子,怎拿这点儿与咱们?现放着诓杨镐熊廷弼的二万两银子也分些与咱们才是。”这杨公子是个本分读书的,听了这些话,半日做声不得,倒亏满城乡宦、举监、生员凑银相送,他终是不满意,千方百计把杨左都难为。将起身进京,这些百姓填街塞巷,口里都嚷道:“这是魏太监假传的圣旨,我们只是不许他拿杨老爷去。”一片一声阻住了路。锦衣官校枉自张威做势,见百姓如此却也没法,一齐手忙脚乱起来,便放刁说:“这都是地方官叫这百姓如此,若有差池,我们到魏爷前直说。”惊得府县官连忙赶来分付,那一个理他。杨副都见了,只得道:“列位不可如此,列位今日都是为杨涟,但今日我不去是违了圣旨,一家的都有罪,是为我反害我了。”急得带了镣钮叩头下去,众人还圈着不放。杨副都见众人不放,道:“罢,列位今日是要保全我性命,既不听我,我便带镣钮撞死在这里,绝了你们念头罢了。”便待撞去,这些校尉抵死抱住。县官又道:“杨爷原无甚罪,到里面必竟有人上本救他,料也不妨。你们不可拦阻,迟了钦限,反重杨爷罪哩。”再三开谕,众人略让了一条路。这些校尉就像抢得一个活宝的一般簇拥出城。出得城来,只见杨副都母亲早在那边,见了儿子这般镣钮缠身,便放声大哭道:“只说你做官荣华,谁知你这般结果。只恨我早不死,见这光景,叫我怎生放得下?”杨副都虽然慷慨就道,听了母亲此语,也不免两行泪落。正是:
萧萧白发短垂颐,分手临岐泪惨凄。
自恨不如粱上燕,喃喃母子镇相依。
那三位公子与夫人,又牵着衣不放。大公子要随进京去,第二、第三公子也要随进京。杨副都道:“你们在家,还怕不免哩,进京去做甚么?在这边我就与你们永诀了。”官较催促得紧,杨副都只得拜辞母亲,别了妻子,各各嚎啕痛哭。止带两个家人,同官校飘然北去。那些德安士民争先来送的不下数万,自措盘费,直送过黄河者,不下数千。哭泣之声,日夜不彻。官校至此,亦为坠泪。及经过一路府州县,并乡村市镇,闻得是杨都御史拿了进京,那一个不跌脚槌胸。至如老妪菜庸,鼓踅乞儿,俱投一钱,替他设醮于关帝庙祈保,斗银子与他立愿生还。那一处不流涕叹息,不知惊动了多少。又有几处豪侠武断之士,要聚众打夺了他,倒是杨都御史见湖广、河南一路百姓拥住了,恐怕有差错处,再三分付官校们,叫他潜踪密迹,凡遇大码头去处,都用起早落夜,方得保全无事。但不知杨左都此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欺妄处,神鬼可瞒,情真处,木石俱动。能令人笑,能令人悲,能令人怒,能令人悻悻而欲死。神矣,化矣!
第十二回 许州城吏部急友 姑苏驿给事寄儿
为国披丹,全交抒素,自是英雄事。肯妒幕媚朝,趋避等如市,无路斗阍诛佞.子有心推解,怜同志,利与害,等尘土。
昔唐时一个御史中丞李夷简,劾御史杨凭,道他贪淫僭侈,奉旨谪为临贺县尉。杨凭有一友人徐晦,殷勤远送。当时有个御史权德舆对他说:“君送杨临贺,得无为累乎?”徐晦曰:“向与杨临贺厚,不欲因迁谪弃之耳。”李夷简闻得,就荐他做御史。徐晦去谢他,他才说出荐他的缘故,道:“君不负杨临贺宁负国乎?”正为能信友的必能忠君。不料如今怒一人,必欲众怒之。若与他厚的,便迁怒到他身上,也是人情一变。
话说杨副都自离应山县来,一路上同年、亲友,有道他此行去,决不得生还,奉承他也没干竟不采他。也有怕事的,道魏监知得,必竟道是一党,恐有祸患,不如只做不知,等他过去罢。以此并没一个来送些礼儿,问候一问候儿。倒是这些百姓,你传我,我传你,有那晓得事体的,道是可怜这杨老爷,为国除奸,反遭此祸,就是杨继盛转世一般。有那乡下不晓得的,就认他做杨继盛,簇来拥去,争看着忠臣,且是热闹。来到河南许州地方,此时有一个给假吏部郎中,姓苏,名继欧。他为人忠厚多情,又与杨左都是同年。闻他被逮,也自怜他受枉,又闻知一路百姓倒也怜他,士夫倒反薄他,心中甚是不平,道:“他当日掌堂时,那一个不送礼?惟恐他不收。怎么今日就没一个问候一声?这些人甚是可恨。”待要去见他,与他一面,却打听一路来,官旗甚是作腔,不容人相见。也只写一个名帖。备一桌饭送去,以表同年之情,正所谓雪里送炭。那杨副都见了,也不觉感伤起来弄食不下咽,道:“莫说我做都御史时,就是我中进士时,无论亲友,便所过地方官,那个不送下程,送廪给,私下还有折礼。及下帖留吃酒,送折席,我只是不收。谁知今日都不相顾,只得一个苏郎中送饭。平日相与独一个苏郎中来!”正是:
富贵须臾尽,人情瞬息殊。
绨袍怜范叔,此事世间无。
不说杨副都这等落落莫莫进京,再说嘉善魏给事,自削籍回去,坐在家里,这些亲友也有在背后议论他道:“这等时势,做甚官,只是在家的好。“又有道:“这等时势,认甚清宰相与太监,认得同宗给事,倒做不得叔侄,弄这等在家清坐。”只这魏给事闻之,尝是哈哈大笑。一日,听得再拿了汪文言,晓得必竟要来害他们,在家坐卧不安。不料官校已自到了,出来听宣了驾帖,校尉便把来上了镣钮。又托言:“怕他寻死,是我们干系。”把两只手都用竹筒贯了,令他屈伸不得,要吃饭也吃不得,要诈他钱财。此时魏公子见了这模样,只得倾家私送他,买得去了两个竹筒。其余城里外乡宦,与他门生亲友,都出传帖,助他盘费。那有义气的,素不与魏给事相知,亦不待传帖,自来资助。只为无辜被陷,哀怜他这一片忠心,遭这毒祸。及至起行,亲友族属,都来相送。知他此去,断不得回,各各含泪而别。官校们便簇拥入舡,向北京进发。
不两日来到苏州,此时这些官校,都去见抚按,并道府县官,骗他些馈送,把舡停泊在姑苏驿前。内中惊动一个士夫,是吴县人,姓周,名顺昌,原任节推,行取入吏部,历升员外,给假在家,他居官清廉,处乡谨慎,在家不过与门生子侄讲些书史,并不肯向有司轻下一封书,轻易一见。见魏忠贤这等专横,便也绝意仕进了。不意当日在部时曾与魏给事有交,闻他被拿,从苏州过,心里不能恝然,便要去看他一看。有几个门生劝道:“魏给事虽与老师有交谊,但他因谏言与魏监为仇,若老师去见,魏监知得,必竟迁怒。不若只着人一看,送些礼去罢。”周吏部叹息一声,道:“生死见交情,富贵见交态。他若贪婪不法,这是败类之人,就在他势焰薰天时与他绝交何碍。他今是为国除奸,被这横祸,正当惜他为他,岂可因他在患难弃之。至说恐他迁怒,我立身颇无可议,且为朋友,利害也计不得。”不听门生劝,竟封了些礼,来见魏给事。
数载相亲意便倾,肯教颠沛负初盟。
热心好向穷交赠,未许王阳独擅名。
此时魏给事在舡中,正想起一身被逮,生死未知,家又清贫,妻子无倚,好生悽惶。闻得周吏部来见,是空谷足音,只怕官旗阻隔,不能相会。只见周吏部已走进舡舱里了。魏给事一见。便泪如雨下,诉说自己无辜遭陷,今日死生难卜。吏部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也有剖心断脰,也有陷狱投荒。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臣职之当然,成败利钝俱可不计。况兄此去,未必就死,兄何必戚戚,殊少丈夫气。”魏给事收泪道:“弟捐躯报国,原不惜一死,但一子现在随行,家止幼男,伶仃无倚,世态炎凉,那个顾惜?况今动辄坐赃,入官助饷,将何充抵?恐家下又不免追比之惨。身死家破,宗祊欲绝,不觉痛心。”周吏部道:“此事不必挂心,弟所居去兄不远,今以后弟有弱女,便配兄幼男,既结姻亲,家中弟自行照管。即坐赃私,弟当为兄一力措置,兄自放心前去。”魏给事道:“若得如此,小弟九泉亦得暝目。”周吏部就将盘缠送与魏给事,官校处也送了些程仪。两下分手,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里,不消得说。这才是:
君因臣职宁辞死,我为交情敢托孤。
自了男儿应了事,肯循节侠把名沽。
一路喧传羡慕,说他能顾穷交。有那怜惜魏给事的,就有那赞叹周员外的。不知忠贤遍处差人缉访,他与人做的事,已传入忠贤耳朵内去了。此时已是六月,这些差官怕迟了限期。也不顾炎热,冒着暑,催迫这几个人上路。
其时魏给事自嘉善来,又有个佥都左光斗也是被拿的,约莫钦限相同,这时也从桐城来,杨副都自应山来,其余各自地方拿来,先后俱已到京。这边魏忠贤差人,已自飞报进去了。只见魏忠贤听了,一连打了几个哈哈道:“我把这些黄黄子,他道咱受顾命的哩,咱科道哩,何等渺视人,今日也落在俺手里。”就问缉事的道:“这些官校在路上曾放松这干人来么?”缉事的道:“这爷要的人,外厢怎敢松放?”又道:“路上有甚事么?”缉事的道:“杨涟在许州,有个苏吏部来送饭。魏大中在苏州,有个周员外来见。”忠贤道:“还有这等不怕事的人。”一面着人请田家哥哥,一回着人叫许显纯,两个飞也似来见了。忠贤道:“杨涟这干人到了。”田尔耕道:“还没见销驾帖,论限期也该到在目下。”忠贤道:“咱知道已来了,只是这干人若等他挣了性命去,也不见咱手段。”许显纯道:“这不难,待到镇抚司,显纯替爷一造打死了就是。”忠贤道:“这又忒率性他了,咱意待叫这干把锦衣卫狠刑罚件件受过,这等才与他一个死,才快活咱的意,外边也才有些怕惧哩。”许指挥道:“这都在显纯身上。”即便辞了,回到衙门。
不一二日,只见这些官都到了。此时内阁六部两衙门又有进表的,各省两司官都合词申救。忠贤只是不采,不批送法司,竟道着锦衣卫打着问来。先到堂上,田尔耕已预先分付,备大样刑具,新翻青、新拶指、夹棍,摆下一丹墀。只见:
阴沉横杀气,惨淡暗天光。惊飞乌鹊,避杀气而高翔;欹径柏松,敝天光而失色。陈列的枷镣棍棒,沾着处粉骨碎身。问过的是绞斩徒流,拟着时破家丧命。红绣鞋步步直趋死路,琵琶刑声声总写愁音。仙人献果,假饶不死,须是神仙;美女插花,若要重生,须寻姹女。猪愁欲死,鹰翅难腾。数声喊起,雄纠纠阎罗天子出森罗,一簇人来,猛铮铮铁面夜叉离地府。
那田指挥坐了堂,排了衙,摆了这些狼虎般的校尉,把这些官员一个个带将进来。都是:
愁容惨态,垢面蓬头,趦趄行步,踢不断响琅琅脚下铜镣;拘局身材,擘不开重沉
沉手中铁钮。任你冲霄浩气,今朝也入矮帘来,从教铁铸雄躯,此日却投炉火内。
一一的唱了名,那田尔耕便道:“你这干奸臣,朝廷大俸大禄养你,却不为朝廷出力,镇日只是贪财乱政,树党诈人,平日只嘴喳喳讲人不是,怎么也拣着不是处做?”叫声采下打,只见两旁走过许多人来,把这六个揪翻在地下,老实打了四十。又叫拶,把这六个拶了两拶,又夹了两夹,这几位官员,原是娇怯书生,及到做官时,却也轻裘骏马,美酒肥羊,把身子越养得娇了,怎生受得这苦。拶打得也有叫冤枉的,也有叫神明的,也有叫神宗皇帝的。打得这几位皮肉皆开,拶夹得手足将折,那田尔耕犹自在上边叫:“着实打,着实拶,着实夹。”用刑完了,把这几位血污满地,或是驼,或是扛,送到北镇托司监监了,听许显纯打问。此时这干管监的,一来要诈钱,二来怕魏忠贤访,并不容着一个人进监,他们只得互相看视,彼此将息。未及一两日,那许显纯夹取问了。正是这干人呵:
才于峡北遭馋虎,又向山南遇饿狼。
尝为作五更词,以咏其寥寂:
萧条围坐恰初夏,铃柝时传四壁声。
记得当时歌舞日,玉人相向理秦筝。
鼍鼓楼头正二鼓,棘林入断寂无聊。
严刑应笑人多事,无计诛奸骨已销。
墙阴鬼火度庭迟,正是残灯欲断时。
数彻更筹方夜半,不成归梦泪如丝。
半转参横夜欲阑,丰城剑气倩谁看。
何由得拭华阴土,风雨延津借羽翰。
裘马翩翩谒九重,梦魂惊破五更钟。
谁知一入牢笼里,唯听晓蛩鸣短墉。
不知这五人如何脱得这许显纯毒手,捱得这场敲扑,且听下回分解。
交情如纸,得周、苏二公而一振。后二公因友而致死,人谓其可惜,予谓极一时之轩冕,何如敦万古之金兰。彼阉奴假子,何尝不死?不过多数年荣耀耳!视此千秋颂义者何如?
(此下第十三回至第二十一回原缺)
第二十二回 搜富户兴狱黄山 两差官荼毒徽郡
莫笑贫儒寒彻底,惹妒招嫌,富厚还为累奴辈,利财唯有忌,翻云覆雨须臾事。十万通神言是戏。罗网高张,难展凌云翅,何处家乡春梦里,一庭树色连烟起。
右调《蝶恋花》
昔太祖平定天下,尝有诗曰:“不如江南富足翁,高睡酣酣直到晓。”此时有个淞江顾阿瑛,他家颇富,见了这诗,自思量说:“如此,圣上不能忘情我们了。”便将家资散尽,云游四方,不知所终。作诗云:
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
若问少年行乐事,五陵裘马洛阳街。
后来富户如沈万三等,毕竟因克剥小民,服用违式,被人告发问罪,把家资尽行籍没,还弄得一个身子谪戍辽东。这岂不是为富不仁多财为害。
话说忠贤自连兴大工,资用不敷,捐倖开例,尚然不足,正要另寻题目。那厂卫官役,见张体乾谷应选俱得超升,也巴不得立功。其时南直隶歙县有个大财主,住居溪南,姓吴,名养春。他祖吴守礼,曾上本愿输银二十一万,上助国用,曾蒙赐敕奖赏,荫他儿子,俱做中书。他家中生理只是做监开当,世代相传,都做人谨慎。传至养春,也做了中书,专好交结缙绅,未免多了些富贵习气。曾与自家弟兄吴民望争讼,互相讦告,在各衙门也不计其数。但是吴养春财势虽大,争奈吴民望身边有个家人,叫做吴荣,极是能干,打点衙门,钻求分上,无所不会。又且口舌利辨,机械多端,故此养春都赢不得他官司,便就痛恨吴荣入骨。到天启四年,吴荣的家主死了,养春便大喜,道:“向来我与兄弟打官司,故淘了吴荣的气。如今我告吴荣,便是家主送义男了,怕他不输?”便将吴荣告在江院,说他背主侵盗本银万两,几处扑拿,要置之死地。那吴荣急了,思量别的再解救不来,除非是魏忠贤方才救得。一面用计缓着吴养春,一面收拾家私细软,星夜进京。打听得东厂杨、孙两掌刑,极是贪财揽事,又且在魏忠贤门下,竟拿了三千两银子,央他平日过付的人送去。送一揭帖,上开:“吴养春父子,为歙县土豪,惯行囤引,阻挠盐法。遍开当铺,克剥小民。侵占黄山,历年获租六十余万两,以致家累百万,富堪敌国。”杨寰等见了这揭帖,不要说得银子,便道是富贵到了,即刻便把作事件打与忠贤。忠贤正要寻个大主儿钱粮,完大工,见有六十万赃私,便矫旨拿问。此时有个锦衣千户王莅民,便谋了这差。一路星飞赶到徽州,将他父子三人拿下,与校尉人等,逼诈他银子万余两。那吴养春父子要救性命,也不顾银子。不一月,进京发镇抚司打问。此时吴养春遍行贿赂,遍讨分上,便许显纯也得万金,却怕魏忠贤知道,也不敢松他。照原揭题个访据事本:“奉圣旨吴养春赃银六十余万,着行该抚按照数作速追解。其山场木植银三十余万两。工部即差官会同抚按估计变价解进,以助大工。山场地二千四百余亩,并隐匿山地,彻以抛荒地土未入册者,查出升斗尽归朝廷,不得隐漏。厂臣魏忠贤,报国丹心,发奸巨子,搜剔黄山之大蠹,克襄紫极之浩繁,省金钱而工自饶,不加赋而财用足,着荫弟侄一人,与做锦衣指挥世袭,给与应得,诰命仍赐敕奖励,还赏银五十两、彩缎四表里、羊二只、酒三十瓶、新钞三千贯。”再着镇抚司追比完赃。时那吴养春父子生来娇养,那识刑罚,熬比不过,都死在锦衣卫狱了。正是:
富倾江左傲陶朱,却笑持身术也无。
一入牢笼难自脫,举家冤鬼泣囹圄。
这边工部奉旨,便差出一个主事,来徽州追赃变产。先时吴养春家财,原不下百万,后边因养春被拿,他妻子竭力要救他,便也不当钱使,要一千的,便送一千,要一万的,便送一万。又有这亲友,其中原有实心为他央分上不着的,也有原主意借分上名色脱骗他的,那个女流如何晓得?塞狗洞的乱塞。到得要追赃时,家事已七八完了。只见家人回来说,养春父子三人已死,如今抚按奉旨行府县追赃。且未说到上纳,就差人说是第一个富家,便差使钱,也几千几百要哩。又闻得追赃主事来了,他妻子思量,家里如何有这六十万银子完纳?自己是个女人,如何经得追比?就出头露面没得完,到底也是个死,便也寻个短事,悬梁自缢。有几个女儿,见娘死了,却也自缢了。正是:
愁红惨绿泪成丝,弱柳迎风不自支。
断送玉容魂莫返,分明金谷坠樓时。
那奉差主事一到,会了抚按,见了府县,便要将山场木植变价,少不得要报人来买。但这一报,不免放富差贫,高抬时价。富的见一百两产,倒要二百,怕买,便央分上,或行贿赂,或在衙门用钱,停阁走趱。那贫的买不起,先来告脱,反被夹打,推托不去,便去扯人,牵连越多了。及至纳银子时节,衙门作弊,用加一三兑子,一百便得一百二三十两才完得。到完得银子,却又没产与他,又将此产另报别人买。这纳银的,又财产两失,却似骗局一般,就是报他买了,该价几万几千几百听他设处,上纳便好,就像追官钱粮一般,三日一比较,不完便三十五十的重打。明日又要带比,另拿家属,再打。部差是独脚衙门,没人管,没处告理的,这才是有屈无伸,把一个徽州已搅得不成世界了。不要说受害的富家报怨,就这些穷百姓见了这等非刑拷打,牵累无辜,那一个不报怨?
恰好这一日,衙役缉知有个程寡妇,他家富豪,且是寡妇可欺,就坐名要他买产,出牌差人去拿。这等时势,那个人敢来管闲事,程寡妇只得出来相见,差人道是妇人,好诈钱,定要扯他见官。与他十来两银子,只是做腔不要,此时又没个人来替他收局。他见讲不公事起,便将绳索来把寡妇拴了,逼他出门。这寡妇一来年老,二来不曾见官,却也受惊,三来是个大人家出身,怎的好绳子拴了在街上,又羞又气,又一边挣进,一边扯出,到得门前,一口气不接死了。这时街坊上便沸腾道:“主事逼死无辜的寡妇。”若使有人说与主事知道,将差人责罚一番,也便息了这些人。那主事却一些也不知道。只见五鼓时,街坊上鼓噪起来,一哄哄了数千人。打入主事公署内去,起初时衙役们也来拦抵,后来见势不好,也便缩了。这些人便就四围放起火来,主事带来这些人,见火起,也便扒墙扒壁逃生,那里顾个本官。那主事梦中惊醒。还道是失火,只听外边一片一声叫嚷,道要拿主事,要打杀主事,便知道地方激变,即忙便服越墙逃走,真个是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直走到祁门驿暂住。这边府县自来安抚救火,一边申详司道抚按具题。那主事随即也回京去了。
不料又走出一个许寺丞来。这许寺丞,原是徽州许内阁的孙子,以恩荫做至寺丞,他与吴养春原是至亲。见徽州逐了部臣,魏忠贤若是恼了。必不肯干休,那时追赃或至于连累自己,倒央人去魏忠贤那边说。许寺丞原籍歙县,养春所放天津、淮扬、两浙债务、当本、监本及产业,平日也都得知道,若去清查,所坐赃银不半年可完。许寺丞自是世家,去送了些齐整礼,又去各处请托,到也得了这差。只见这些徽州大道:“他若是许寺丞,他必竟有些亲情乡情,决不像前番主事这等蛮做了。”有的道:“他一向是闪脸没情的,且看他做作。”只见渐渐各处清查,来到徽州。他想本处府县,是我公祖父母,但是我一假借他,后边做事不开便照宪臣体,勒他庭参。这府县恼怒,后边也不甚来见了。三日乡绅来见,他道莫引惯他等,他来说分上,便故作骄倨。有个方给事、才说得几句,他就将来抢白了,不惟方给事悒怏,以后连这些乡绅都不敢来。有个秀才吴守仁来告免,他说做不得例,日后秀才好不盘门来缠了,竟将来笞辱死了。放告听审,今日报这家买山,明日报那家买地,今日说某人领吴家本钱,明日说某人受吴家寄顿,那里管亲戚,那里管宗族,就是嫡亲伯叔兄弟,也要报他买产,也要一体比较。再有黄山原旨令歙民承买,他却见休宁人富,突然派过七万去,把休民程八元等数百家,吴维相等数十人万金之产都弄得颓然如洗。处处都有谣言,说派一千,礼仪二百,豁一万,威仪三千,甚至远年债负,家人身价都入赃册。这骚扰如何是了。后边亏得李抚台何按台会题纠劾,才得离了徽州,免了荼毒。
总之,只为忠贤要贪缉访的功,要结大工的局,自家骗得一个指挥同知,却坏了吴养春一家性命,却又株连破了人多少家,丧了人多少命。差出两个歹官,已够激变地方了,还又差出许多内臣在九边淮扬来扰害。正是:
只为苍生遭劫运,故教豺虎遍方隅。
要知忠贤借何名目差出内臣来,如何扰乱地方,且听下回分解。
无罪杀士,大夫可去;无罪戮民,则士可以徙。黄山兴狱,戮民杀士者多矣。则徽之欲去欲徙者,安知其几也!
第二十三回 谋握边兵差纪用 计收粮运任文升
观军古陋习,唐祚终倾欹。
狂者操利兵,浸必成险巇。
况复综钱谷,将为盗贼资。
厥谋殊不臧,非望良所思。
何幸圣明主,罢斥无经时。
折冲尊俎间,皇祚永不穆。
国家元气在粮,神气在兵。我国家之兵,聚于九边,粮食全凭漕运,临清淮安最为咽喉之地。故天顺间石亨图谋不轨,把兄弟石彪,夤谋做大同总兵,管住边兵,心腹指挥卢旺,督运在临清,扼住粮运。石亨在京中,掌握团营兵马。他意思说,一朝作乱,可以四方响应。不意圣上见他行事如此,心甚疑他,夺了兵权,着他在家闲住。后来家奴告发他奸谋,遂擒治党,与明正典刑。若使果如其谋,国家事正不可知。岂知数百年后,又有学他样的魏忠贤。
话说魏忠贤既总大权,阿谀的奉承得他了不得,他便认作一个绝世豪杰。这些门下人,见他权势极重.羽翼已多,便待要捧他做大事,自己也得享有荣华。因此忠贤与李永贞、刘若愚计议道:“如今天下的兵精莫如浙江,已有人在彼作总兵了。多莫如九边,独有山海一关,屯兵二十余万为最多。若得此处兵,九边都不能当了。现有内操太监,提督忠勇营的刘应坤、陶文、纪用,这三人弓马熟闲,极有胆力,俱是腹心。不若题本差他出去镇守山海关等处,兵无粮不行,再着他兼查粮饷,把总镇兵权夺了。再有李明道,是爷心腹,可差他督理粮储,夺了漕运的权。崔文升为红丸事,亏爷救了,怎不感爷恩,替爷做事,着他去督河道,夺了河道的权。是天下要害处都属爷,要图大事也不难了。”魏忠贤就便题了一个本,把刘应坤题做镇守山海关,纪用、陶文做分守山海关,俱得清军查饷,着令赐敕。此时吏兵二部都上本谏止。又有山海关督师阁部、蓟辽总督、侍郎、经略,辽东巡抚,俱各因事权不一,势成掣肘,一齐上奉谏止,魏忠贤都蒙蔽住了,却竟自叫将三个人来,人各赠与他银子五千两,叫他雇募家厂.三个便辞丁朝,辞丁魏忠贤.带了许多参随人役、家丁,驰驿出京来。俗语说得好,不怕官,只怕管,他既是镇守,又得清查粮饷,那一个官他管不着。一路唯督师、尚书、总督、侍郎、巡抚、大总兵抗礼。其余副将司道俱勒令庭参,府县俱要叩头。因有清军查饷名色,却听这些参随拔置,不时到各将官处查他兵马,若有不到,便道虚报军丁,冒请粮饷,恣这些参随手下诈人。其余管饷户部郎中,他也去钳制他,要他备造收支册籍,少有差误,便说他侵盗了。所到地方,这些官那一个不卑辞曲礼奉承他,齐整下程厚礼拱送他,只讨得一个不做声便是好事了。若略有忤意,即便题本,重则坐以克减拿问,轻则诬以巽糯贪暴削夺。当时边上只晓得这三个太监,那里晓得甚督师总督,果然边上兵权被他侵了。
守阍自是阉人事,节钺如何浪建牙。
只恐榆关老征士,几番清泪落胡笳。
这边忠贤又题道粮储稽缓,须得差官督催,河工钱粮多有干没,须得差官清理。又差出一个李明道,督理粮储,一个崔文升,督理河道。户部工部便也上本道:“漕运总河业已有宪臣,不当更差内臣,以滋烦扰。”俱留中不下。忠贤俱请到私宅,每一人赠银万两,雇尚宝司贮关防,中书科写敕,先后辞朝。此时先忙得一个淮安府要为他起造衙门,佥补人役。佥补倒也不难,只是就要为这些人设处出工食来,又要议他日逐廪给,乱做一团。这边李明道早巳出京了,取下两只的头号大官座船,祭了船起身。却又行牌直隶、山东、河南各守巡道,要他备造文武官员贤否册籍,以便举劾。若论內监衙门原与守巡各道宾客相与,文移止该用手本关合。如今李明道倚了魏忠贤的势要,把司道俱做他属官看承,竟自行牌去取册籍,牌后又直书仰某道副使某人准此,这各司道官看了都惊讶起来,道是若如此行移,相见如何行体。现今他出京吋,首先经过的是天津地方,都行文书到天津道来关会相见礼节。那天津道兵备参政,乃是浙江钱唐人,姓杨,名廷槐,一生端方直谅,最怪的是依阿取容,历任俱有政声。一日坐堂,李明道差人呈上取贤否牌票,他看罢笑道:“他奉敕督粮,我奉敕备兵,一般钦差衙门,如何有此文移体式?我也难具回文,付之不理罢了。”不一日,又霸州道、兖州道、济宁道,差人都下文书,关会相见礼节。杨公又笑道:“我们是兵巡道,不比督粮道,与他有干涉。他如此放肆,会甚么礼仪,只是不见他罢了。但他奉差经过差官,取付下程,送他。”次日他却竟自发牌起马,出巡外县不题。
却说李明道上了船,过得河西务,早到天津地方。天津卫指挥,参游把总,并那督饷道,海防厅同知,坐粮厅主事,都是管得着的,俱各带领人夫兵马,在交界地方迎接。李明道叫挽了船,一一相见甫毕,就中单可少了一个兵备杨参政,他心中已是八九分不悦了。只见掌家将帖子禀道:“天津杨参政,差官送下程。”李明道接过来看时,却是个侍生的礼帖,便怒发起来,道:“咱才出得京来,你却故意慢我,替各处做个样儿。我也把你参题参题,做个样儿。”即便差下几个心腹参随,到天津所属地方,访求杨参政的过失。岂知他一廉如水,忧国如家,有称功颂德的,那有说他过失的。一连访了几日,全不得他半毫空隙,只听得说他前任淮徐道搜括钱粮,筑城,倒好个题目。便回覆李明道。李明道大喜,就打发他去徐州访问。这些差人到了徐州,问起杨参政,倒十个九个嗟呀起来,说道:“我等小民没福。先年徐州淹没,各官就要加派钱粮,差拨民夫,另筑新城。我等这些水淹不尽小民,如何再当得这差役起,亏了杨兵爷,力持不肯,一面搜括无碍钱粮,一面申请院司道府蠲助,不半年间,倒也凑有四万金了,只有人夫难处,他又申请各院,要俟秋冬水涸之际,调各县河浅夫凑用。若依他做起来,真个不劳半毫民力,城造完了,岂知朝廷大工紧急,把他凑处钱粮取去大工用了,杨爷又升了任去,至今筑城不起,岂不是我们命该受苦么。”差人听了此话,情知这题目又做不着了,只得一五一十回覆李明道。明道愈加愤怒,道:“如此我便饶了他不成?”那差人见他发怒,便禀道:“杨兵备虽无过失,闻他累代缙绅,家族甚众,房屋田地,并河路船只多有称杨衙的,何不将此事论他?”李明道回嗔作喜道:“这孩子中用。”分付司房,将此一段做成本章,论他说田连阡陌,武断里闾,岂非侵官剥民所得?再参一个故不迎接,欺君灭旨罪名,意欲将杨参政坐赃拿问。杨参政闻知这个消息,又值他夫人没了,便一面具文致仕,一面发丧下船。不期李明道反差人管住他,不容起身,说要候旨拿问。幸得天津地方去京师甚近,正是魏忠贤缉探人役出没所在。杨参政宦迹政声,并因不接李明道以致诬劾他事情,魏忠贤都晓得的。又有阁部科道官出揭救他,但不肯倒了太监架子,票本只把杨参政削职为民。那杨参政方得载了夫人灵柩,回归原籍。时人有咏杨参政诗云:
生平直节逼云霄,肯向阉人浪折腰。
潦倒一官何足恋,独留清誉在民谣。
李明道一出京,先处了一个杨副使,这些官那个不怕。这些管粮通判,管运指挥,差遣得便如巡捕官一般。其余督粮参政,凡粘着一个粮字儿的,便要他行属官礼,知府来见,行参礼,他道:“奈烦行这样礼,磕头罢。”知县有夫马稍不敷,及参谒稍迟,供给稍不齐整的,竟拿来当路上笞辱。驿丞夫头,不知打死多少。到得淮上,总督漕运侍郎、巡漕御史来拜,却也没一毫宾主之礼,不去回拜,止与一帖。不数日,便更张起来,说粮运稽迟,要各省自差民船部送至淮上,交与军船,军旗部送至京。不知旗军船是官钱粮遣的,船上水手都是吃官钱粮的。这些旗军在地方打粮,还要掯索加赠,就如运粮迟滞,固有旗军受累的多。但他见米歹、便道有糠秕,米好又要踢斛淋尖,故意不收,以此迟误。如今顿改民解,先是没船就难了。这些乡下农船,止是村港行使,如何经得大风大浪,过得大江。不是倩顾,便须打造,这一项钱粮从何处措办?况且要那稍水舵工,一应驾船的人也是个难,这些府州县村民,也不过在本村本镇,近地行使,也还有那不会行船,嫌港阔的哩,如何识得大江大河水路风色?势须倩顾,是又一番使用。若要那管船交卸的人一发难了。况且过江过闸,风波险恶,难免沉溺之忧。阁了浅要盘剥,遇溜水与过闸,要添雇人夫,不知又添许多侵盗科敛的事情出来。比如一船粮有几百石,一个里长那有许多,必然要数里拼凑拢来,内中土财主及本分人,决不敢去,毕竟推尊一个会得的,会得的毕竟又有腾挪走趱之弊,交收不得,还是粮里之害,妨农废业,一发不消说起了,所以巡漕御史何早力持不肯上疏条陈,说民运一事断不可行。这边李明道也题一个辨本,里边正要李明道做事,要大他的威势,竟票本把一个何御史削职回去。正是:
空洒热血一腔,争奈君门万里。
这时再有那一个敢来救正他。任他胡为胡做。当时省直解粮指挥,也不计其数,内中有浙江韩指挥等通共计十一员,缺粮极多,但粮米原都是管船旗甲经手,押运指挥不过督率催趱,还有一等刁顽旗军,连官也管他不下的哩。船中沒了粮米,指挥官如何晓得。或有地头水次就折干的;或途中米贵,瞒官私籴了的,也有遇了奸恶宦户粮里,插和水脚,船内冲折了的;也有船漏失了水,上纳不得的;又有一等过河过闸漂流了的;又有一等船只赶帮停泊,被火(氵吞)烧了的。从来都分别名色,或摊派通帮,或扣一卫一总经赍行月粮等项赔补,这是常例。不料李明道竟将这些欠粮的,不问来历,止上一个本,竟说是这十一员指挥通同侵盗,尽行斩首。正是:
从来法纲如荼密,谁道沙场解杀人。
一时间又处了十一个指挥,威势大也不大。这番人只晓得一个巡漕太监,只怕得一个总漕太监,把个粮储侍郎竟不题起了。还有那崔文升,他声势作威也不在李明道之下。儿所过管河部官,那一个不遭他钳制,受他凌辱?喜得有旨着他送桂王之国,不多时便回京去了。若不然,里边一个魏忠贤,外边五个魏忠贤,不怕不把天上登时搅坏了。有替他做鹰犬的太监,又有那替他颂功德的太监,不知有何功德,倒又这边建祠,那边建祠,骚扰不了。毕竟造祠的那个地方创首,那个内肯为头。要知此事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谈兵务漕运利弊悉中,可作一通边储条陈,亦可作一道兵饷策料。
第二十四回 诬妖言枉斩同寅 颂功德遍灾土木
披览问奸雄,千古俨一案。
颂德十万人,新莽竟移汉。
武曌剪仙李,谀言恣欺谩。
小民固易愚,士也识何暗。
谄媚成世风,静言良可叹。
何幸朝日晞,冰山顿消散。
重见三代心,毁誉复希淡。
权奸志在不轨,不把威去劫人,定把私恩小惠去结人。当时王莽妄杀无辜,甚至于儿子也不顾,天下倒有称功德的十万余人,就是从来奸人的一个证佐。
话说魏忠贤连起大狱,把官员百姓杀害,他把事越着得轻手,越弄得滑了。当时有个武进士,姓顾,名同寅,曾中乙丑会榜,因低了些,不得选钦依,在兵效劳,是一个狂放的人。一日酒后,听见说道魏忠贤改了名字,他便笑道:“顾名思义,这阉狗的忠在那里?贤在那里?”便提起笔写下二句道:“进忠不忠,忠贤不贤。”次日收在书箱内,也不记得了。一日有个同年选官,大家作贺,且置酒饯。他叫一班杭州戏子孙文豸承应。正戏已完,要点找戏。顾同寅一时酒酣,道:“我个貂弓。”戏子不肯,他却定要妆起官腔来,要打要送。其时在席同年也都有了酒,不能劝阻,反帮他的典要做。戏子没奈何,做了一折李巡打扇。席上的也有几个省悟,连忙起身,不料缉事人已缉入东厂去了。杨寰等即便差人捉拿,一到便道:“有你这干胆大不怕死的!”先是打下一造,只是成不得招,着人去搜他下处,只见人来回覆道:“搜得一个纸帖儿,上边写得不逊,却是向来街坊上谣言的说话。道是进忠不忠,忠贤不贤。”杨寰便扭做他的谣言,捏个妖言惑众,问了斩罪,将来杀了。可怜这顾同寅:
武榜堪钦早着身,丹心拟欲靖胡尘。
谁知不向沙场死,怨气飞成瀚海云。
魏忠贤以演戏杀了顾同寅。真是京师中人梦里也不敢提起一个魏字儿,只在外边嘴头子上假说他些好处。又有那假奉承的,家中立他个位儿。魏忠贤便也思量收服人心,做些假人情。当先浙直解进赏夷缎疋,赏用缎疋除承运库垫费外,例有东厂茶果银两,每年约有三千余金,他把这件卖情做了恩,捐免了。这边解中就乘机赞他掌家,道:“上位这边虽免了茶果,承运库端只要掯勒加增。若得爷这边再分付一声,库里不敢掯勒小的们。穷机户织来尺头,凑些银子,料不中上位的意,家去在西湖上建一个上位的生祠,日日顶礼上位罢。”果然掌家暗中也得了些钱,便为他恳求,不料忠贤便欢喜,道:“这些解户肯为咱立祠,这等你就去对承运库掌印的讲,他这些人每年吃苦了,将就些与他收罢。”这言一出,库中怎敢留难,这些解户便也得了他力。但建祠一说,原是谎他的,那个为他建祠?谁知忠贤却当了真。
一日,李织造差一个掌家督运进京,去见忠贤,送礼。只见忠贤道:“你那边这些机户,道为咱在西湖边建祠,已兴工了么?”这掌家也不知就里,胡答应道:“起工了。”叩了个头便走。回到杭州来便禀李织造,说这些解户哄弄魏爷,要行处治。这些解户急了,只得向李织造处借了银子,在学士桥边买地建祠。正在兴工,只见魏忠贤又差出两个人来看祠,李织造留下,先着人去看,是在一个僻静所在,制度低小。李织造慌了,道:“这中得他的意?若去回覆,不惟解户不好,连咱也要怪。”即忙与司房掌家计议,另择了一块地,画了一个祠样,重重送了来人的礼,叫他回覆道:“原寻地偏僻,特用重价更市冲要之地,见在兴工。”你道那地在何处,正在岳坟之左,一桥之右果然是好一块地:
背倚栖霞,面临明圣,叠巘层峦,百十仞苍分翡翠。风纹雨縠,三百顷光动琉璃。桃李醉春深,一带白嫩,红娇开锦帐,菊蓉闹秋晚。满堤黄英,紫萼列瑶屏,雨余烟断,一条白练绕林飞,日落霞明,万点紫绡蒙岭上。哑哑的莺簧燕管,开早衙两部鼓吹,嘻嘻的钓叟莲娃。上画图一时人物,东西南北,围绕是叠嶂层城。春夏秋冬,酬畅是名花皓月。真个是宇内无双景,南中第一山。
当日李织造也知道这些机户,便科敛出来,也造不这祠起,他就发银万两,又差出两个掌家、四个内相,或管买办木料,或管采取石块,或于苏州烧造砖瓦,择日开工,真是斧斤之声与锤凿之声日夜不绝。又因祠前路窄,不堪兴造牌坊碑亭,便将西湖里打了松椿,填出数丈地来,随将跨虹桥改造上前数丈,应着那新填的地基,雇夫挑泥填塞。凡里外人工,有稍懒惰的,那些京班不管头脸,乱将番青打去。还有那工程不得急完,采办物料不到的,内相竟自十五二十重打。果然钱粮又多,人工又广,监督的又狠,先完正殿,都是些雕梁画栋。次完了大门,升仙阁都是朱户绿窗,备极人巧。正面一个大石牌坊,左右两个也是石牌坊,都凿出游龙舞凤。又左右两边两个碑亭,中置穹碑,上镌祠堂记,都假着时相名。若论祠宇,不要说西湖第一,真是天下无双。但见:
巍峨看峻宇,奇巧羡神工。流丹耀碧映,中流霞倚浮沈。宿雾留烟插霄汉,重楼隐现。羽欲翔。鳞欲跃,鬼斧凿出鸾螭。萼欲吐,芽欲抽,巧手绘成花木。连阶玉砌,朱户流金,高飞绰楔,三山半落青天。俯瞰平湖二水,中分白鹭。只是左邻关圣帝,他灭魏,恨方新,不胜哙伍之恨。右接岳忠武,他除奸,心正热,难禁北匪之羞。也知不久凌夷,且焕一时耳目。
祠宇初就,李织造又给与告示,着工匠火速完工,闲人不许入看,有那等乡下小民,倒还识俏,见不容看,便也在祠外边一张,道声好,便也过去了。有这一起惯妆乔,高巾大袖,绫袜红鞋的;这起假相公,棋子帽,时服的;这起解帮闲假浪子,不顾些势头,强要进去,被这些京班大棍打来,打得西躲东跑。那监工内相看了,倒哈哈大笑取乐。内中真相公,也不免凌辱了几个。又有几个乡绅孝廉,因游玩泊舟苏堤,乘着酒兴往看,不免也出两句愤词,或带些嘲笑,也被这些内相凌辱,却也当不得真。及至祠将成,李织造差几个堂匠进京报完工,等了几日,一见止叩得一个头出来。掌家分付道:“还须得你那厢弄个本儿,讨个额去才是。”这些人连忙赶回三院具呈,此时三院也把来阁起。后边李织造置酒相请,说起请额的缘故,原是魏司礼主意,若不依,恐不成体面。此时三院因本省改造价银不敷,李监常来催逼,藩司时来告苦,原欲会题停止,见李织造如此说,就生出一个见识来。说道:“不若为他请题祠额。”就将此一节停止改造绫纱的带在上边,后来准则都准,名色为他,暗地里却也省藩司百姓多少苦,因此便应承了。把堂匠呈词为主,题了一个本。不想忠贤拟旨,只准了一半,生祠赐额功德,有司岁时致祭,其改造绫纱不准停着,依运解进到。只当为忠贤做了命下,李织造已于自衙门内雕出一个神像,上带朝冠,身披朝服,大陈仪卫。着杭州、湖州、嘉兴、松江、苏州、局官、所官、都穿了红摆,马导机匠持香送入祠去。仍复以次置酒庆赞,先李织造置大席面相庆,次两掌家,次四内官,次司房两局官,次五府堂匠,次十府机户,照样置大席面相庆不知浪费多少钱粮,整整乱了一个月。又有这些趋炎媚势的,就做了几首歪诗,叫太临解说得出。可以哄动得他的,便来献诗、献赋、做头敛分,刊成德政隶。这些要钻刺的,还恨不列得名,又于西湖志上,增入祠像,增入祠堂、碑记,又增入个魏司礼小传,十首德政诗,在李织造面前称师相太宗哩。不数日,说朝廷赐他九曲簪缨,又做了簪缨,碧玉带一条,白玉带一条,象笏,俱捧在水俑手中。那原捐地建祠的堂长沈尚文,便说他建祠积有功勋,魏忠贤传旨,准他做杭州卫百户,世世守祠。都把这节作一番正经,以后复在苏州建祠,以致无处不思建祠。在北京则有陆监生,至欲比他作孔子,将他祠与国子监并列,你道好笑也不。
土木之工遍九垓,工师搜尽豫章材。
纵饶拥肿居深谷,难脱今时斤斧灾。
毕竟陆监生他要在孔庙侧边建祠,与孔子配享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仕途之上,或逼于威,或避其祸,青青子衿,何求而献诗颂德乎?履霜冰至,配享孔子所由来矣。
第二十五回 陆监生媚配学宫 林祭酒拂衣帝里
养士成均,三百余年,主恩何厚,怪人习奄阿。争径趋窦,谁请上方诛大憝?却将
谀语枫宸叩,浪思量,轩冕一时新,还恣作,千秋臭。
古来乡举里选而入大学,则大学与府州县学不同,即如今举人恩选岁贡,俱肄业其中,光景自该尊重。但自开纳马纳票事例,把这班铜臭子弟,尽行收入,以此外边都道是陪钱货,便看轻了。又是这班偏不肯自惜,毫无廉耻,琢丧士气,令人言之犹有遗恨。
话说自李实创始建祠,把一个造祠的做了百户。人心渐自欣动,有一个监生姓陆,名万龄,他见魏忠贤声势已大,五虎五彪俱到大位,其余略一沾染,俱可得官。如今要中极难,挖选缺钞,不如花一花面,寻一节奉承他,讨一个出身,却不是好。一日,来寻个相好的祝监生,商议这事。这祝监生道:“要奉承他,无过建祠,但照依外边这些光景,也不奇特,须得上本,说他应与孔子同俎豆千秋,这才奇,才哄得他欢喜,才像是我们监生公举。”陆监生道:“孔子怎么比得?”祝监生把他背一敲道:“阿哥,这只在我们口里说,他方理东厂,而除东林,何殊七月之诛少正!预操忠勇而退奴酋,何殊一麾之却莱夷!且力除狡狯,朝饮绝奸,屡变民风,别涂成化素。王德固垂于万世,厂臣功亦伟于千秋。况春秋明一代之是非,会典定三朝之功罪,你道好么?”陆监生笑道:“依你说来,公然好似孔子。”祝监生道:“原说好歹,只在我们口里。”陆监生道:“这等,到我下处,待我作东,一边吃酒,一边做本,上他起来。”祝监生道:“不要这等慌,到你下处且商量。若说做本,你穿插起来,有甚烦难。”一到下处才坐下,陆监生讨笔讨砚,叫纸磨墨,忙做一团。祝监生道:“且慢慢的,我且问你,我你不服提学管,还服一个祭酒管的,这林老头儿甚是古怪,如今我你又不是官,这本竟在会极门上得,须要经由通政司,若吃他看见内中这些笑破嘴的说话,他阁住倒罢,若把一个付本送过老林,这厢老兄富贵在那里,倒还惹他板起这付脸道:‘我变乱学规哩。该罚!’这也还好,他又道:‘你违悖祖制,该参送哩!’却怎么处?别个宗师送些银子可以了事,这个主儿是买不转的。那时只这监里那个不笑道:‘某人要把魏太监配孔子,被司成怎么处置?’这不是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膻?”陆监生呆了半日道:“这等,难道罢了?”祝监生道:“罢是不罢,且吃酒再处。”吃了一回,陆临生道:“这事如何?”祝监生道:“这本毕竟上,只是须寻一条线儿,与老魏相遇他见了必竟欣然,这时去见通政,说是他叫上的,通政司料不敢留难。命下了,祭酒也奈何我不得。”两个欢呼狂饮了一夜。第二日相会,只见陆监生道:“祝兄,魏公这条线必竟在那里?”祝监生道:“只又求孔方,孔方到门,路便到了,兄怎这样呆!”那陆监生又痴想了一会,道:“有了,不消孔方了。我当初曾相识一个朋友,姓曹,名代何,他在魏抚民家处馆。魏抚民与魏监一家,说话可以相通,这却是一条线。且本料不是我你二人上的,搭他在内,他便作自己事,便去死撑。”祝监生道:“这等便去。”两个走到魏抚民宅子里,说拜曹相公。里边出来相见了,叙了些寒温,只见陆临生道:“要借一步说话。”曹监生道:“敝房却也无人。”三个到同到书房中来,好一个书房:
小小书斋不惹尘,覆庭花木带烟云。
一卷顽石玲珑备,数尾盆鱼生意真。
绿到绮窗蕉散影,香生片榻桂含芬。
鸟声不断篆烟起,时有短琴堪伴人。
三个人坐下,陆监生把上项事细细对曹监生说了一遍,道:“若得事成,富贵同享。”曹监生道:“二兄,这事只怕欠通么,使不得呵佛骂祖。”只见祝监生道:“老兄,如今外边人何尝把我监中人作通的待,况且如今拜干儿,杀直臣,那件是通的事?只是不通的倒通得去。兄且图目前快活,讲甚道学?”三个别了,恰好魏抚民回来,曹监生便邀来相见,说起这事。魏抚民道:“这事咱叔爷没有一个不欢喜的,待学生去讲。”停了一日,果然魏抚民去见魏忠贤,先问了安,后说禁中政务辛苦,又说些外边感德的话,末后方说到这件事,道:“外边有几个监生,他说叔爷功德浩大,与孔子一般,当建祠太学,与孔子同血食不朽。”忠贤道:“哈哈,咱难道便是个孔圣人?”抚民道;“据那监生讲,比孔圣人还高哩!”忠贤道:“咱却没处去教学,没这三千徒弟子,七十二贤人。”抚民道:“论起如今内外官员都在叔爷门下,叔爷的门生还多哩,便孔夫子还没有这等个个带纱帽的哩。”忠贤道:“既是他们好意,便等他们上一个本儿。这些人是个穷儒,那得钱来造祠,本该助他些,却不像他们感激的光景了。你可叫他们勉力造来,咱这里自有得补他。”魏抚民回去,即便把这些光景报与曹监生,曹监生得了这个信,即辞别了魏抚民,赶到陆万龄下处,不期他两人已自摹拳擦掌,在那里等信。相见了,便问此事如何,曹监生道;“果是大喜。”祝监生道:“何如?我道决欢喜的。”曹监生道:“他又说怕我门穷,做不来,叫勉力做了,后边相补。”祝监生道:“我们且逐步步做去,待得命下,我们再设法科派出银子来。”三个好不快活,就在陆监生下处吃了半夜,合做出一个本,连夜雇人来写。
千秋馨秽原难味,一旦功名岂足贪。
却笑狂奴大无赖,敢将人品一时翻。
三个道:“如今便先与林祭酒讲不妨了。”来到监前,正值林祭酒升堂。这祭酒姓林,名釬,福建莆田人。他是忠贞世家学守具备的人。当日三人过去相见,陆万龄道:“门生等俱于魏司礼亲族家中处馆,近日他叫这些亲族强门生们上个本,说魏司礼功德可并先圣,要于大学侧建祠,并俎豆千秋。”祭酒道:“这甚是可笑,就是三生读孔子书,如今创出此论,把个寺人祠与他并列,不要说这通学共愤,就三生也遗臭万年了。”三生道:“这本底原出魏司礼那边,三生不过奉行而已。”林祭酒道:“连这奉行也不必的。”曹监生道:“不上恐至有祸。”祭酒道:“何祸之有?我们还有官可削,你们却不道无官一身轻么?”祝监生道:“门生也待不上,只恐贻累太宗师。”祭酒道:“怎累得我来?”陆监生道:“不上,便道是太宗师阻抑。”祭酒笑了一笑道:“便说我阻抑也无碍,为士的持身有士节,相与成士风,在本学有士规。上言德政祖制,具在本职,也不能相假。”
利欲薰心抗直言,撮将片舌易高轩。
功名何在论终定,空令时人笑乞墦。
三人见他词色颇厉,便不敢将出本稿来。起身出门,相与笑道:“有这等迂物,时务不识,作这样强崛光景。”一路说笑,走至通政司,正值本司堂事将完时节,三个便穿了衣巾急忙赶进。此时管司事的官姓吕,名图南,见了便道:“若有公事,只司成送过来便是,何必如此慌忙?”三人递上本,吕通政把副本一看,却是为魏监建祠。吕通政到吃了一惊道:“诸生只该去读书,怎么做这没正经事?”三人道:“魏司礼功德,天下尽皆称颂,三生不过循故□□□。”吕通政道:“既是故事,他人俱已做过,何必做他□□□他时甚有利害。”三人又道:“老大人,利害自在三□□□□人事,大人只替三生上便了。”言罢悻悻然而去。吕通政又笑又恼,将本留住不上。回到私宅,只见长班禀国子监林爷有书,吕通政叫取进来,拆书看时,却道陆万龄不守监规,妄言德政,该司职在封驳,乞为留下。吕通政道:“我道林老先生是正直的人,也该禁止他,我如今只将来阁起便了。”一面写书回覆,不在话下。
这边魏忠贤在宫里与李永贞坐着,说:“外边一班监生道咱功德可比方孔圣人,要为咱在监前立祠,这事可行么?”李永贞道:“若论功德,孔圣人怕还不如。这本迳自准行罢。”忠贤道:“这等把通政司封进本取来瞧瞧。”只见李永贞检来检去并不曾有这个本。忠贤道:“这三个监生,料不敢哄我。”便着人分付魏抚民,叫他们作急上本。魏抚民便问曹代何,曹代何道:“这本是我三人亲递与吕通政的,想是他捺住了。”次日三个约齐同到通政司来见吕通政。吕通政道:“昨那本不唯奉司道不该上,便林司成也道不该上,不如且止了罢。”三人便大声道:“如今这事要止,止不得了。里边魏司礼已知道,若大人必竟不肯上,沈匿奏章,大人反为所累。”吕通政见他出言无状,知不可遏,便道:“三生既要上,本司便为你上便了。”三生欣然而去,这边本上去,只见里边就票本道:“厂臣功堪万世,宜并素王监生陆万龄等愿捐资建祠,准于国子监侧择地兴工,即着陆万龄等监督。”他三个人得这旨任这些同监笑的骂的,只做不知,狐假虎威。公借银千余两,买地发木,就国子监侧寻了块地,因地小不够,便把国子监里射圃斋房尽行拆占。祭酒来叫,只是不去,来说只是不理。他自三人立个规矩:凡新纳监要来坐监的,助银六两,方许坐监;坐完拨历的助银六两,方许拨历;考科举的,助银六两,方许科举。访得富监生,要他额外加助,穷监生到典衣卖裳也不管。置立一付重天平,克落兑头,三个烹分。又将原拆国子监旧料,这是官物,通行变卖入己。夫匠稽迟,就便行杖,不像三个监生,就是三个官一般。其时又有那文理不通奸谄的监生,叫做李(耳英)目,也就上本说:“要比周公专礼乐征伐之权。”这事亏吕通政抑住不行,却也不成个士体。林祭酒见了这些光景,道:“我为祭酒,这些监生这等胡行,不能处置,甚至把太祖高皇帝原建号房射圃都与狂生僭去,置我何地?要我何用?”连忙写下本章,上疏告病乞归。不料忠贤已知他前日阻抑三人事体,竟将他削了籍,林祭酒便自欣然去了。正是:
功名何足贪,名节固足惜。
弃官徇所守,庶不愧巾帻。
看官们,你道建祠一节,原是机户们谎说,却直弄到这地位,把一个林祭酒削籍回去,已是笃底,后来又把一个不拜生祠的遵化道,陷之死地,岂不是天番地覆的事情么?要知那遵化道姓甚名谁,如何陷之死地,且听下回分解。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六
第二十六回 耿兵备不拜触奸 刘抚台趋炎卖友
举世纷纷论美新,丈夫傲骨肯谁人。
懒腰耻为权奸折,寸舌休将功德陈。
气节要令同峙岳,勋名一任等浮尘。
便教缧绁夫何恨,自顾丹心不可湮。
丈夫作事须自立主见,不可逐人脚跟,随声附和。故当汉平帝时,人人颂王莽功德,其时太中大夫杨雄,也作一篇剧秦美新论,称他的好。后来朱子曾有诗诮之道:
执戟浮沉计未疏,无何剧莽论新都。
区区所得能多少,枉被人称莽大夫。
以我观之,若论得失,犹是俗情,直是英雄,断不阿附权奸便了。
话说自李实创祠,陆万龄相继在国子监前立庙,然后南直则有监生樊元修一起具本建祠,北京则有孙如冽一起传帖题请,浸至各省,沿及九边,也有占卖官民田地兴工的,也有拆毁先贤祠宇改造的,僭用琉璃瓦、白玉阶、丹戾朱户、绕凤飞龙、只是寻常之事。至于谀词谄语,盈壁盈柱,而上下恬不知怪。这些创祠督工的人员,或与游击,或与把总,指挥千百户守祠。营造时先以科敛得人财钱,到完工时又得冒滥名器,那个不来兴头做事?
此时有个整饰蓟州兵备,巡抚顺天的刘佥都,是己未进士,原因攀附魏忠贤,不五年自知县升边道,就升巡抚。他可以已了,他却一来是感恩图报,二来也还图加封进禄,也要与他起造祠堂,忙请遵化道兵道相见。这遵化道姓耿,名如杞,他为人是认真做事,亢直不阿的。他见抚台来请,不知有甚正务相商,即便舍却堂事,便来相见。一到,传鼓进见,刘抚便延入后堂留茶。刘抚道:“日来因魏司礼功德及民,众民图报,各省直边镇无不为他建祠,地方官无不为他题请。意劳宪长择一冲要地面,清查些无碍钱粮,脱或不足,大家捐助些以成此事。不然蓟镇密迩京师,知道不成体面。”耿兵巡便道:“魏监灾土殃水,祠遍天下,那少这一祠!就是今日建祠,就要钱粮,搜括之余,取之于官则不给,取之于民则不堪,况不无用动民夫。本道所辖逼近边关,搬运军火械器,防护,赏犒钱谷,却也无虚月,不堪重困。依本道还是可已之役。”这耿兵备,刘抚也晓得他是昂藏的人,但说把个魏监来压他,也不怕他不依,不料他不屈如故,把一个刘抚火热肚肠浇做冰冷,心下好生拂然。那耿兵备也全不在意,起身告辞去了。
举世趋炎似倒澜,浪兴土木媚权奸。
穷边膏血应须惜,不把生民博一官。
这边刘抚,理虽说他不过,心犹不歇。凑巧一个钻谋害事的商人陶文,他在京中寻将一幅魏忠贤画像来,挂在喜峰口地方,要鸠集边商于此立祠。这是他撵钱骗官的法儿。不想刘抚得了这个消息,就似得了个引头。因前次吃了耿道的没意思,倒叫中军官去说他,要他捐助呈请。耿道道:“我有这样钱自会犒赏军士,商人要建祠,他自去抚台,具呈抚台题请去。”只是不听。刘抚无可奈何,又着人去请耿道说:“闻得外边有人带有魏司礼像在此,这一定是里边与他的,如今要在喜峰口建祠,光景事断难已。且又各商捐资,于官民都无扰害。该道可出一呈,本院便可题请。”耿道道:“喜峰口要害之地,一旦兴工,工匠百许,倘有奸细混入生事,不当稳便。这副使不敢具文请题。”刘抚道:“这等本院自具题罢。”耿道见他不悦,就便起身,刘抚便自行出示委官督造自己捐助。这一镇官员,也只得看抚台体面捐助,一面具题请额兴工来。却也:
墙拖白练,宇插青霄,门陈猛兽,时疑动夜月。爪牙碑绕,怒螭每似奋春雷鳞鬣,粉垩石础,乱点点玄菟霜飞,翠栋丹楹,明灿灿赤城霞起。只是华堂里列两行蟒为衣玉为带的侍从,丰仪整肃,也不过是人世冠裳。赭幔中坐着一个端其冕承其旒的神人,服饰异常,俨不异当时人主。总之:
敢凭城社窃王灵,便窃衣冠壮羽翎。
一觉南柯春梦醒,楼台何处像凋零。
落成之日,刘抚亲率文武官吏前往谒贺。此时先五拜三叩头,呼九千岁。副总兵朱纪也循例呼拜,独守道胡士容托事不至,耿道半揖而出。刘抚闻之大恼,道:“创祠之日,他便与我立异,这还人不知道,如今在众人属目之地,故作强项,岂不令人笑我?是我能容他,他倒不能容我了。”回衙即密密修下一个禀帖,备了一条玉带、八套蟒衣、金银酒器禀道:“久欲建祠,因遵化道耿如杞故行阻挠,故本职竭力自行建立。今已落成,特此恭贺。”差人用厚礼送他管家,因将贺礼禀帖呈送魏忠贤。忠贤分付道:“倒也亏他费心,我这里一定升他。耿如杞可恶,叫他可题个本儿,我这里就便拿问。”那差人回去,刘抚一听得升,异常欢喜,又说要参耿道,一面差人写书与巡关御史知会,一面等不得先题一个本道:“见任遵化道副使耿如杞,秉性奸贪,御下暴戾,恣意克臧兵士粮饷六千三百两,簠簋不饰,军伍怨诅,所当照贪例拿问,追赃充饷者也。”疏上,便着人去将耿副使钦给关防取了,又将他拘管住,不许出城。耿道自信得过,历任来并无过失,只不放着心上,道:“看他把甚参我?难道不拜是坐得我的罪的?”就要打发家眷回去,家眷定要看个动静不回,只见本到京。还有一个蓟州守道,姓胡,名士容,原在蓟州时,崔尚书家里人恃势生事,他却不肯假借,请托不行,崔尚书甚不喜他。此时恰也托事不去拜谒魏公祠,崔尚书就乘势下石,说他在任出巡,一路多起夫马,骚扰驿递。也在这疏上一并拿问。官校领了驾帖起身,耿道已自在私家,分付家下些家事,静听了,一到,便出来听宣驾帖。听官校上了镣钮,起身进京。那刘抚见了笑道:“倔强的竟如何?”他一面委别道带管了印务,着耿道家小即离私衙。可怜这时光景,耿道被拿,抚台来逐,府县那边还讨的一乘轿、一名夫、一匹马。只有一匹马,中军官又道是官马夺去。所喜做官清介,行李无多,便是这几个老苍头自相搬运,一时回家不迭,只得租了民房,雇了几乘小轿,抬了夫人,与这些女眷,其余男人俱是步行,到那村舍栖止。所过处在,行路之人那个不为他凄凉,不替他叹息。及待雇头口起身,抚台又有牌道:“恐京中要追比家属。”又阻住他月余。这边耿道自与胡道起身。只见这些本镇兵士,蓟州士民,无不号泣来送,捱挤了半日,才得出城。正是:
直节重山河,谗言恣网罗。
不平谁与问,便欲借荆轲。
两个道臣到了京,少不得先下锦衣卫狱,受这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三个人的臭气。耿道打的两腿肉已离骨,止有筋粘住挂在腿上,还是这般侃侃不挠。要他依原疏招克减军粮六千三百两,兀是不认。只见一日相对,坐在监房土炕上,胡道尊道:“耿先生,事势如此,如今已落在奸人机阱里了。若苦死不招,必竟为他打死,端只要向家中追这些赃,不若招了,且缓目下的夹,打送到刑部,又有几日延缓,或者公道昭明,犹有辨白之日。”耿道尊道:“咳,胡大人,我的毒中入已深,一成招必定处决了,还待得甚公道大明。”胡道尊道:“耿大人,死于挺与死于刃一般,我道迟一日,还可寻一日生路。”耿道尊便点了点头。到取审时,耿道尊道:“但凭怎么问,我都认便了。”许显纯笑一笑道:“这厮怎今日这等软了。这原是落炉铁了。”许显纯就悬坐他每给兵粮一两,扣公费三分,又冒报家丁,每名月侵破银一两,共计六千三百两。胡道尊坐他多起夫马折乾,多支廪给,也坐了二千余两。题本比追,喜得所坐赃少,两官都是世家,亲友极多,都暗地里助银,着他完赃。两镇士民,又为他完赃。得送刑部,把一个做克减兵粮,一个比监守自盗例,都拟了斩罪,监在刑部牢中。此时有那怪这两人的,学惊死苏郎中故事,故意谣言惊他们:“今日命下里,明日要处决哩。”意要惊他自尽,不知耿道尊守定一个“不怕”二字,胡道尊守定“且忍”二字,都在那里说说笑笑,得日过日,不听人言。正是:
难将公事邀当事,且把存亡听杳冥。
骈首囹圄谈竟夜,壁端的的一灯青。
所可恨魏忠贤自己要颂功德,却陷人在死亡,不顾人破家亡身,却缘何自己要封侯封伯?只说自己拥这些干子干孙,称觞上寿,巴不得六十岁活得百六十,怎么把人陷在死地,求生不得,不知天道往复,那得极盛,那得终穷。不十月而事局变了,要知魏忠贤如何贪功图荫,群奸们如何拜寿献媚,且听下回分解。
耿道尊全以忠,胡道尊全以知。而以贪以狡,欲求长有富贵,反不得全。信乎!人当自竖。
尝读野史云:“若是势利所在,权将孔子请开。”所以嘲士绅之不惜名义也。十数年后,竟有建祠学宫之人,非请开孔子而何?
第二十七回 庆生辰群奸献谄 捷锦宁犹子封公
栖惬一枝,饮唯满腹,功名到手当知足。虎头何必定封侯,望尘车马多如簇。 风里哀蝉,雨馀残玉,暗尘蛛网迷华屋。得来富贵总何如,回头一笑寒山绿。
--右调《水龙吟》
常言道富贵如空花,只是那痴愚之人,必欲擅之一身,必欲居之一家,今日侯,明日公,今日围犀,明日横玉,每一宴会,金紫满庭,真个是荣华全盛了。只是古来能有几个郭令公终保富贵?其余不过弄得像百花熳烂,只有凋谢而已。华堂宴会倏变而为芳草牛羊,绮席笙歌倏变而为闹风莺燕。闲云舒展,锦帐开也;衰扬欹邪,美人舞也;绿苔凝砌,陈鼎彝也;黄菊满篱,列珍异也。野篠折棘,依稀列当日之宾朋;蔓草荒湾,何处问当年之痴主?人犹是贪婪不休,真是可笑。
话说魏忠贤遍布内臣,威加刑戮,这些畏威的畏威,附势的势。把四方的珍奇异宝,只除人世所无的,那一件不搜求来,讨他个欢喜。到了三月晦日,却是他六十岁诞日。各省直的内臣,及与他有一脉的官员,都差心腹人各处采访,道某家有好玉带,某家有好古董,某家织得好缎疋,某家打得好金银器皿,都发银置造,写成异常阿谀奉承的禀启,差心腹先期送进。其余各抚按司道府州县官,也只得随常备些尺头银两。各省镇总兵参游,都各备些金银、酒器、缎疋、差人解进。才到得三月初旬,只见就也有庆贺的了。先是侯巴巴,他到私宅相贺,这个筵席非同小可,不但竭尽了海错山珍,亦且准备了御府奇馔。
陆穷林莽永穷川,何止何曾食万钱。
芍药调羹传御府,珍珠酿酒泻清泉。
只见那席上用的也不是寻常金银之物,是些白玉壶、红玛瑙盘、西洋玻璃盏、五彩奇玉杯斝,更有目所未见,耳所未闻的,真是绝妙的器皿。
黄金凿落玻璃觞,玛瑙为盘二尺强。
更有玉精来异域,杯传五色夺霞光。
不但他器皿精奇,只见他垫地也都是回文万字的锦褥,又有瞒天帐,幔顶上万寿字样,四围都是牡丹芍药各样名花,那些棹围椅褥,也无非是些长春图、松柏长春图、鹿鹤图,真好一付庆寿的帷幕。
芙蓉绣褥似生时,锦绮流苏傲紫丝。
斜日照屏烘白玉,暗风摇薄动珍珠。
不一会奏动起一部音乐来,初时便也是些箫管弦子,后来唱一套,吹一套,更有那银筝玉瑟,提琴四□玉缭绕之音,直可使醉者醒,醒者醉。真个是:
纤纤玉手缓调筝,依约来传天上声。
更促扬眉歌楚调,顿教狂客醉钗横。
这都他席上罗列的富贵,正不曾说着那一班宾客,这宾客中也有女客,也有男客,却便是一家儿的人。或像杨国忠姊妹,真因贵妃封了娘娘夫人,做了丞相的一般。
金凤裁冠佩纫霞,已惊秦(豸虎)骑如花。
更饶几个杨丞相,袍绕绯龙玉带斜。
此时侯巴巴是主,来到魏忠贤宅,却又是宾。当时与席不过侯魏两家子姓,几个干儿,那一个不横犀佩玉,侯巴巴亲擎玉盏,先为忠贤上了寿,以后各各就坐,直饮到宫漏欲传,晚钟初动,大家沽醉而散。次日魏忠贤亲往致谢,其后这些侄儿,两个掌家,李、刘二心腹,田、崔等这一干干儿子,无不循序置酒称祝,一连这几吋,真得个:
共把酒杯浮岁月,不教几务易飞觞。
到了本日,圣上宣赐他金花二枝、彩段八疋、羊酒。各宫妃子各以珠穿成福寿字,及金银八宝织金彩妆、福寿喜字、段疋相赠。各宫嫔御都各制的缀珠云履与忠贤叩头。二十四监局、忠勇营,除掌印有名号的,各自送礼。其余内相各自成队,浇造灌香的大寿烛,叩头。早间先是两掌家李刘二人叩拜,次后田、崔等一起干儿子俱行八拜礼。摆列的寿礼,都是金玉百福寿炉、金玉百福寿杯、金八仙、玉寿星、秦汉款识鼎彝、唐宋名人寿意、金镶玉带、五彩蟒衣、珠履玉绦,无色不备,进酒的又自有珍珠穿成果盒,金玉镂就酒壶,毛睛祖母绿夜光珠镶嵌就八宝杯斝,只见排列得古的苍翠夺目,时的黄白交辉,彩缯夺天孙之机杼,珍异极鬼神之运输。谩说道石崇豪富,直须轻鮹室殷繁,真把一个魏忠贤宅子摆得海龙王宝藏一般。这里潮也似一起拜不了,又一起来叩头。外边贺寿的官员又到了,先是阁下,忠贤出来见,也只一揖一茶,收了礼单。次后大九卿,也一揖,留茶,收帖。以后文官小九卿、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各科各道、各部属司经局、行人司、中书科、顺天府、宛平大兴二县,该帖的收帖,该手本的留手本。至于上林院监、钦天监、太医院、兵马司,这些只好捱来上个名儿罢了。武官各公、侯、伯也相见留茶。后边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戚畹、五军神枢、神机各营副将,俱各止收手本。又有那朝天宫道士、西山、五台山和尚,都送诞龄文疏,也都收了。其外文官止有李太常、吴太仆、田武选、倪御史,武官东厂杨掌刑、孙掌刑,锦农卫许指挥、崔指挥,是决要见的,直捱到后见了,拜送私礼,也都止留一茶。尚有人不相见,要送私礼,要那掌家开报,好不诈钱,好不苦哩。才作得这个揖,忠贤早已困倦,分付道:“田大哥、崔二哥留著,咱这里有面,有那外省直送礼的,叫掌家造册来,咱闲时瞧罢。”这番才收外边的礼。先是各处省直边镇巡抚、巡按,次后两司、各府、各奉差部属官,这遭各边镇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都司,这些上礼的怕失上了册,好不用钱。内中有相关的,也收几件,也免得个意思。这些没要紧来送的,用了盘缠使费,帖子不得一个,止讨得一张批回去,却也扫兴。他独自睡醒时自与这干吃酒去了。忙忙一月有余,只理论得一个自己生日,不曾论及朝事。不料边报倏已接至。
先是奴酋以天启六年八月身死。忠贤便道:“他身死,必竟诸于争立,必竟各为部伍,自相屠杀。”故上年九月曾差下两个喇嘛僧,叫袁巡抚差人伴送他到沈阳,只说袁巡抚去与哈赤上纸作吊,看他虚实,可剿则剿,可招则招。袁巡抚只得差下守备傅以昭等伴送,十月十九才至沈阳。不知李永芳佟养性,已扶立第四子为主,大事已定,止做得一番交际。此处送与绸绫各四疋。彼答貂皮二十、舍利孙皮八、玄狐皮二、人参百斤回报。后边他来答礼,故示可招之意,缓我提防。我这里袁巡抚却是有谋,便一面大修城守,议开屯田。毕竟奴酋按兵不来挑战,却乘隙往袭朝鲜,连破义州、昌州,直抵王京,先杀得他那边要自顾不暇,还敢出兵袭他腹背?随又六王子寇铁山,大王子寇云从岛,又牵住了毛总兵,使不在肘腋来攻。如今方发些兵渡三岔河来。这边了哨守堡的,即便举起烽火,报入锦州、广宁、山海,这边即便塘报入京。
守锦州的是纪太监,平日自恃有勇,部下兵精,听得这入犯消息,道:“锦州是他攻关要路。”慌得与兵部讨饷讨教,无日没有奏章。不知城郭自袁巡抚修筑后,却也坚固;人心自袁巡抚破虏来,却也镇定;兵士自袁巡抚训策来,都也振作。看看不怕奴酋了,督师、提督、巡抚,又有牌着小堡军民俱收敛入大堡。锦州、宁远附近军民屯牧的,都暂行入城,听其深入。只有锦、宁二城,多与火药,以备施放西洋火炮。两城各增重兵,附近添驻游兵,以逸待劳。那边这些鞑子,曾因广宁之败,知得袁巡抚威名,又晓得两洋铳利害,又不是大队如广宁之寇有十八万人,又知这边已作准备,只来锦、宁两处掠些收不及的牛羊驴马,杀死几个走不动的疲老,烧毁几间草舍,骚扰了几日,却自回兵。锦宁城内也便各处发兵追袭,也得五十余颗首级。
纪太监题个本道献俘锦州事,便做大捷报闻,叙至六百余人。这些官都随声附和:这边题本道奴锋已挫事,那边道奴锐已挫事,又这边道元臣殚心制胜事,那边道元臣殚心为国事,没一个不归功厂臣。魏忠贤正在里边张张惶惶,这边调兵,那边发饷,那边事已定久了。那几个太监不晓得自己不谙兵势,这等撩乱,倒怪袁巡抚持重镇定,说他坐视怠缓。袁巡抚便也上疏乞终制。这边已有人上本,道袁将狡谋当惩事。魏忠贤便就票旨道:“近日宁锦危急,实赖厂臣调度有方,以致奇功。说得是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多,准引疾求去。”此时魏忠贤已议了进爵国公,其余关着兵字的都议荫袭,倒把袁巡抚逐回。其时蒿恼了一个兵部尚书,姓霍名维华。他在里边持公,力陈道:“袁巡抚功在徙薪,倒连官也致仕去了。这一班因人成事的,倒得厚荫。愿将自己的荫让他以鼓边臣之气。”这明明是借自己来愧悟那些人,不知越激了忠贤,反将袁巡抚前次的荫都夺去,逐之回籍,可惜这袁巡抚呵:
身躬介胄固封疆,山斗威名播白狼。
苦战阵云消羽扇,奇谋边月唱沙囊。
帐罗死士金应尽,内有权奸志怎偿。
一黜已甘酬不职,愧无余策赎榆桑。
有功如袁抚的反行逐去,他这边一个魏良卿不过一个牧豕奴,今日肃宁伯,明日进封侯,却又借他人血战之功,进封宁国公,准与世袭。一面请公爵的禄米,却传旨道:“自有辽事以来,厂臣毁家抒国,士饱其粟,马饱其刍,禄米例宜从优,岁支禄米二千五百石。”又因请田土,传旨道:“积著塞垣。劳推堂构,所择宁国公庄田一千顷,并前七千顷,后三百顷,共二千顷,俱着各州县起解转给。”又因请第宅,传旨:“厂臣内管殿庭,外靖边塞,奇勋种种。爵为上公,第宅宜优。除给过一万九千两外,再给三万五千二百八十五两七分,以示优礼元臣至意。”不知这个国公之爵,是酬勋笃底的部位,我朝也没多几个。中山黔宁之辅我太祖,张英国、朱成国之佐我成祖,何等血战功勋,才得开国。其他六王之中,如常怀远、邓定远、汤灵壁,止得侯封。运筹帷幄之刘诚意,终于伯爵。一阉奴犹子乃得麟玉,今日陪伯班明日与侯伍,终缨九曲之缨俨然国公,岂不令世胄愤杀?就中却又把自己私人,并崔呈秀汲引的,俱借□□□,或公卿署司事,即超任侍郎,止于郎官。亦借功升卿贰,不半载俱令二品握权。这也是太监生性,只抱得个自喜的孩儿,只是别人的富贵,却又要去害他,别人的亲戚,却又要去锄他。即如一中宫母后之尊,不得庇其父,直弄得他几乎刑辱及身,讨得罢职回去,也便千欢万喜。你道是如何权要:
须知富贵是搏沙,却笑奸雄据一家。
今日肃宁城外望,一庭芳草绿鸣蛙。
毕竟忠贤因甚事端谋害戚畹,仔细缘由,且听下回分解。
生辰极富贵之奇,蔑以加矣。有闲史中载:有道人击鼓而撞寿筵,忠贤怒而缚之。其绳杻随即寸寸堕地,道人不见。此于极盛时,妙在点缀虚无之景。然何异董卓之笑哭道人,秦桧之风魔和尚?不免落套。此传多本之《邸报》及宦客传说,大约止传信不敢传讹也。
第二十八回 代修怨力倾国戚 亲行边威震蓟辽
莫谓妇寺柔,阴险莫与俦。
莫谓妇寺微,还能成险巇。
睚眦图泄一朝忿,快心何必论名分。
况有从中下石人,怨气飞霜莫为问。
我闻此语心欲酸,从来宵小多奇奸。
饮冤岂直在疏远,孤孽每令忠孝刓。
安得光明烛,一洗萋斐毒。
投豺畀虎城杜清,喜起明良太平续。
至哉夫子之言曰:“女子小人难养。”端为这些无风造兴,舌底藏戈,说话易听,乘隙极便。当时王甫杀了窦武,张让杀了何进,王圣杀杨震,饶舌老母杀斛律光。当初人只说他是个宦官,是个乳媪,那里知他却有这等手段。
话说魏忠贤与侯巴巴气类相同,声势相倚,在宫中你倚仗我,我倚仗你,我奉承你,你奉承我。只是侯巴巴传消递息,帮嘴衬舌,替魏忠贤出力处多,魏忠贤却不曾为他做得甚事,甚不过意,道:“罢,待大工成时,把他儿子封个侯罢。”只是大工未就成,那侯巴巴又这等待得十分殷勤,倒叫他没法。一日猛然想起道:“哦,当日侯巴巴遭张娘娘凌辱,我去安慰他,许为他复仇。我后来见他与张娘娘也像相忘了,故此丢起。他想是怀恨在心,不肯消除,要我报复,故这等奉承我,这须着紧为他。”后来又想一想道:“张娘娘须是中宫母后,怎么好轻易动摇。就是张国纪,他须与我无仇。娘娘难为侯巴巴,也不干他事,我如今有个处,叫张皇亲略低一低头儿,却也消了侯巴巴气,侯巴巴也见我手段。”便叫一个小内侍过来,道:“你认得张皇亲家么?”小内侍道:“是张都督家么?”忠贤道:“正是。”内侍道:“这孩子晓的,”忠贤道:“你到他家。对他讲,说客夫人在宫中,虽有些俸禄赏赐,也不够他用,就是他儿子侯指挥有些俸禄,也只够他自家支费,他如今要置些膳养田儿,咱爷也助他几百两意思。着小的来讲,要张爷这边银子那(挪)这等一二百两,不便便米也助他这一二百。这等讲。”内侍道:“这等拿爷一个帖去。”忠贤道:“不消,去讲就是了。”这内侍牢记了这几句言语,走出皇城门,叫了匹马,打着,到张皇亲家。只见说拜客去了,等了半日回来,说魏爷人见,他也极其礼貌。这内侍便传上这些话,那张皇亲便想上一想道:“若论魏公来讲,便没也要设处与他。只是为着客氏,客氏与皇后甚不相合,若与他,皇后知道,须要怪。”只得权辞对着内侍道:“你爷来分付,没有不依的。但我已是个穷家,虽做了官五七年,也要强在这些勋臣戚畹里走走。况家里又添了许多人口,也不够出分子、家中盘费。如今客夫人事,待咱目下关出俸来送去。”内侍同覆忠贤,忠贤却也有六七分不在意了。道:“依着咱便送去,怎待关俸?”过了几时,在宫中与侯巴巴闲话,偶然问道:“张皇亲曾有甚送来么?”侯巴巴道:“没有。张娘娘把咱们只做奴婢看,怎皇亲与咱们来往?”忠贤听了,便知他怨恨不消,忙出来叫访他。访了数日,并没甚事,止访他有几个家人,一个叫张祥,一个叫张安,他曾起造些店房,与客安歇,因而说他往来漏税。忠贤见了,便叫厂里拿了。这时张皇亲也便来见掌刑杨寰、理刑孙云鹤,那个理他。又去见各掌家,俱不相见。这边打做张皇亲主使,招集客商,私收皇税,代为透漏,因而人已题一本上去。只因这本是张皇亲,忠贤不敢矫旨,只得票个拿问,听皇上作主。皇上是个圣明之君,见了名字就知是张皇亲,不行废法,行又废亲。叫过忠贤道:“这本止处了这几个家人罢。”忠贤道:“事都是国纪作主。”皇上道:“罢,娘娘体面,你只处置了他家人。张国纪,待对娘娘说,着人分付他罢。”忠贤见圣上主意已定,只得止将这几个家人枷死。这是:
只因要媚妇人,枉害几个良善。
此时张皇亲见枷死几个家人,是谨饬的人,越发谨饬了。只是当时侯巴巴声势,原也不小,也曾有宰相拜在在门下做干儿子来,但是事权都在忠贤,他却只好说分上,却做不得主,其实也有人要为他钻他的。况这张皇亲事是两家怪的,为一个就是为两个,故此便有一个府丞,一个御史,就来论他,要割恩正法。忠贤把这两本都票拿问,放在御前,圣上只是不旨行,因与皇后谈及张皇亲,因包税被劾我已不行。”倒是皇后道:“既是他有说,不如放他回去。倒也免些是非。”圣上却也首肯。便批与个回籍。张皇亲却也倒安佚了。
数年谊托蔑莩重,一旦身随蒌菲轻。
半亩方塘春水绿,不妨时自濯吾缨。
说那忠贤,自逐去了张国纪,他还不中意,那侯巴巴已了不得感激他了。他又听信崔呈秀这干人,重覆提起那东林楚党事,颠倒把门户两个字来害人,如翰苑词臣中,便有如学士唐大章、曾楚卿、洗马贺、逢圣,修撰庄际昌,编修陈仁锡、朱继样、姜日广、黄道周,简讨杨世芳、丁进、胡尚英,俱以升转削职。庶常关仲俨、刘垂宝、马之骥,俱以散馆得逐。卿贰中便有少司马郭巩、少司空范济世、太仆徐扬先、太常崔尔进,皆遭摧抑而回。科臣中有户科刘先春、工科王梦尹,道臣中有御史王业浩、陈以瑞,或以例转京堂落职,或以题差除籍。部寺中有验封郎晏清、大理丞彭鲲化、皆以门户二字锢他闲住。他把朝廷上方正之士扫除一空,他自家党羽如李夔龙、吴淳夫、田吉,或是佥都,或是京卿,或是侍郎,蹿转尚书,今日银带,明日垂黄,后日悬犀,再后佩玉。直是四时仕宦。其余超级骤升,或得节钺开府,或暂翱翔冷寺为开府京卿地位。他把中外紧要之地,布置极满。那魏忠贤有了这干人,直是深居高拱,没些事做得,因而遂有这些和尚钻进去,替他说些因果,哄他种甚善根,如五台和尚浴光他献甚天花来,是五台出的,一朵可值银四五两。生辰送甚集福延龄疏,一骗就骗伍百锭元宝去。整修芦沟桥,这也便是劝他回头修善的意思。只是他走跳的雄心终捺不定,便要乘空巡边,这些掌家人等也都思量道:“出去可以收些贿赂。”也极力撺掇。就是李、刘两亲信。田、崔两干儿,也不敢拂他意儿。他便题过一个本,把内事托了李永贞,外事托了崔呈秀,道:“凡一应章奏,可待的都等咱回,不可待的送到俺军前来。”分付已定,择日起行。先是侯巴巴,次后田、崔两个,向私宅里把酒饯了行,送了许多下程,道备途中食用。又有好些金币,道备途中犒赏。他至日辞了朝,掣了三千忠勇军,出皇城来,好不威阔。只见:
缭绕绕旌旗弄影,彩云中万千条怒蟒翻身;锦团田幢盖高擎,碧汉中百十队翔鸾振羽。霜戈云戟,微□浮白,依稀陆地潮生;紫骥黄骊,灿烂成花,仿佛空街云起。乂刀手、围子手、刽子手,对对是锦衣花帽,都带着杀人心肠;旗鼓官、中军官、督阵官,个个是金甲红袍,尽抱吞胡意气。帷幄前列一对兵符赐剑,果然如帝亲临;宝车边排许多王戚金瓜,何异君王出警。
此时五城兵马,先一日督人夫清了道,本日提督街道锦衣来封了各人家门,差人把住各胡同口,五军神机、神枢营差拨兵士排围,便苍蝇也飞不过一个儿。他这边两边摆着这些明盔明甲的军士,擎着旗幡剑戟,稍中排列些马导指挥,或是大帽曳撒,或是戎妆披挂。轿前紧排是些捧旗牌剑印的着蟒玉太监,轿边围绕的是些持短刀利刃的忠勇营头目,把一个魏忠贤遮的看也看不见一些儿。才出城是内阁来饯,次后大小九卿、翰林院、国子监官来饯,英国诸公侯饯。其余文武官只是排班相送,打躬的打躬,跪的跪,叩头的叩头,约莫摆有十里多远近。其余地方督捕,直送至交界地方。崔、田两干儿子,彪虎之数,俱送有五十里远,等分付方回,总之,当时也全不以趋承党附为耻了。正是:
莫笑君家多媚骨,须知我亦有柔肠。
不如涂面同趋热,也得金章肘后黄。
一路来,督师、总督、经略、巡抚,都差官远接,自己出郭相见。总兵便戎装与司道俱在交界地方相迎。忠贤道:“随从军士,本监自行犒赏。参随掌家及本监,俱不用禀给。”但这些地方官,怕这些亲信的讲是非,不送廪给,都暗暗送礼,这些人也暗暗收些。忠贤虽不收下程,这边不敢不备,又防他要取,过得一个地方,这地方才脱得一个干系。到地方不过阅一阅城,查一查兵马,算一算钱粮,便有了许多的事务,却又被这些军官奉承得凶了,掌家也都捉足了,却作不出威福来。故倒增了许多接见抚按、总镇、经略、镇守仪文。内官生性不常,起初高兴出来,后边又便觉不耐烦,便回了。但只是这一出来所过地方,也不免花费多少钱粮,塞了多少狗洞。
高牙大纛向边隅,无数衣冠拜路衢。
有石燕出谁与勒,空教军士困驰驱。
总之大军所过,鸡犬皆空。忠贤禁得部下,禁不得来迎送的人役。忠贤不用夫马供给,却省不得来迎接的夫马供给,岂不都是忠贤生事扰民。才一到京,车尘所至,早已排列下许多迎接的官员。但见:
左列着些师济文官,鱼带素衣屯墨雾;右布着些狰狞武将,锦袍金铠结奇云。跪的
跪,伏的伏,这便似觅乳羝羊;揖的揖,躬的躬,也好像舒腰猛虎。呈手本,纸飞如雪;
听班声,响振同雷。只疑巡狩驾初回,除却六飞浑不似。
才接得完,又一班的到私宅问安。这些人自这样趋承连他没人说,也不知某人接,某人不接,某人来候,某人不来候。就是紧要的人见几个,不过只一面,也没有说几句话。这一回来面了君,却又将待自己厚薄的,定边上抚按的贤否,据抚按的册籍,定司道将领的黜陟。先前也把朝内文武颠倒将完了。这遭便把边关文武颠倒一番,本以为巡边纠劾的局面,那些朝里事务托这干亲信管领的,又谁知只作承崔呈秀作个骗局,做个乐地。正是:
富贵极时营乐事,止求声色乐余年。
毕竟呈秀如何骗人,如何作乐,要知详细,且听下回分解。
威加中宫之父,蔑主奴之分;亲行边塞之区,揽将相之权,俱系第一等凶恶。看官着眼着眼!
第二十九回 假虎威崔郎纳赂 献美人乐工得官
半阶明月冷朱扉,转眼荣华去不违。
犹促舞娥翻翠袖,浪催歌伎奏金徽。
扑满势成难守富,冰山觇见不成威。
抚心每笑守钱客,空想长绳系落晖。
尝笑一人之精力也有限,一生之岁月也无多,只合随缘过去。那贪痴的人,苦要做千年之计,贪位慕禄,渔色弋财,若论起他平日这等竭一己之精力钱财去奉承人,也该挖人的肉来补自己的疮。只是如唐宰相元载,专权纳赂,到后身遭诛戮。不要说别的物件,只胡椒也有八百斛,何等富盛却都抄没入官。美妾薛瑶英,也嫁作了里人之妻,却徒惹得人一场笑话,故此道那魏忠贤得权在阉割,吃亏在阉割,若不阉割,燕赵的丽人,吴越维杨的美女,要也不下六院三宫,要也不少西施、郑袖。只因他没处用,所以轮得到人。若论奉承他的,既舍得自身作儿,怎舍不得妻女作妾,一发好将来进奉他了,那一个身边还不拥得个美人?
话说忠贤自行边之后,中外服他威令,文武出他门下,看得地位越高,厂情隔得越远,全凭李永贞、刘若愚、田尔耕、崔呈秀一干人。但内中刘、李两人,内官人不易近,田尔耕武官人不屑向他,都宗着一个崔呈秀。那崔呈秀倚着是魏忠贤得意的干儿,怕那个缉访,就做出来时节,又会得卸与别人。就像害礼部尚书李思诚的样子,却又自干干净净,他便大开着门,受人的赂:凡一应差满官员,有礼相送。他巡视工程,一应荐举官员有礼相谢,这都是公礼该收的。他却倚着势滥收,凡一应京堂会推,监司迁转,他都在里边拿班作势诈人钱财。况又有因着推迁坏官的人,一发来寻他。至于文武两急选大选,都去讨分上。有那一向冷坐要他青目的,有那遭人弹劾求他解救的。有那选了外官问他讨书吹嘘的,他都不推辞。但是厚礼送他,无有个不领纳的。轮到他迁转生辰节序,那一个不趁此机括来馈送,他也那一个的不收,弄得个司空府也不似司空府,是个广积库总宪堂,也不是个总宪堂,是个杂货摊。直至他势改时,尚有人在扬州重价购求美女、□人、金币不计其数来送他。则当时送美女的事也有的了。
易心何□饮贪泉,自是贪谿未易填。
抒轴何妨罄楚越,墦玙直欲尽于阗。
楼成十二成疑蜃,伎列两行娇欲仙。
尚恐问心心未慊,捐金重买洛阳田。
凡人到富贵已极,所要求的不过是年寿与美色两件。但年寿不可力致,美色还可术求。崔尚书位至宫保。家至十余万,也是富贵结局快了,只是常想起魏忠贤,倒打几个哈哈,道:“魏尚公枉着绫锦千箱,金珠百万,权倾宫府,家满簪缨。好一个院子,奇花幽草,翠竹碧梧,绿沉沉好小池儿,着几个金鱼,翠棱层好小假山儿,沿几点紫藓,却只日独自行,独自看。好一所房儿,芸香泥壁,又糊上白绫,穴地作炕,又铺上紫毯.碧纱窗儿,大理石桌儿,紫檀椅儿,却只独自住,独自坐。又好饮馔器用,排着的肥羊羔、内府酒、灵虹脯、芍药羹,又是琥珀盂、玛瑙盘、羊脂玉筯、金台盏、金壶,却只独自吃,独自用。好一样铺陈,牙床、锦缛、绣被、绒条、金丝簟、珊瑚枕、锦帐玉钩,却只独自起,独自卧。怎如得我崔呈秀,坐着陪的有红粉两行,行处跟的有金钗十二。花前携携手儿,月下凭凭肩儿,或与他着围棋儿,听他弹回琴儿,摸摸牌儿,烧些香儿,吃些茶儿。到有酒时传杯的传杯,唱曲的唱曲,吹箫弹筝,只饶得大夫人不来吃醋捻酸,便是极乐世界,何消说到闺房之间,做着风月事,说着知心话,他已输把我们。只是后房妾媵虽多,有才的无色,有色的无才,才色稍有,却又德性未必醇,须寻得一个才色全,又好德性的,也不枉一生称意。他正如此痴想,谁知恰确一个女子来凑着他。尝有诗说这女子,那行走的妙处。道:
折花冉冉拂花来,稳步金莲不损苔。
绣带软随风不定,阿谁神女落阳台。
又有诗咏他伫立的妙处。道:
独伫闲街似有思,凝然清影落荷池。
朱颜不共水纹乱,应是临风第一枝。
又有诗说他坐的妙处:
刺罢双鸳忆所欢,小腰无力起时难。
自矜色似芙蓉好,时捻芙容绣缛看。
又有诗咏他那睡卧之妙:
鸳枕欹邪玉臂横,梦阑展转怨流莺。
频撩云鬓眸还闭,应是昨霄迷宿酲。
这女子却姓萧,名灵群,三河县人氏。他父亲叫做萧成,原是一个乐户。母亲叫做翠楼,家里还有一个文楼,两个都倚门献笑,捉客擢钱。后来翠楼生下灵群,他生得丰姿妖冶,性格聪明。他母亲自小教他些吹弹歌舞,书画琴棋。只因他资性聪明,便那一件不推班出色,品箫吹笛,笙簧管子,那一般儿不悠扬宛转。真个是:
空街月满睡难成,纤手亲调白玉笙。
笙手不知何处是,隔花唯听度清声。
若说弹动弦子,便是没一样儿不精。这些三弦、五弦的、胡琴、月琴、琵琶,也是北地常音。有一种提琴小瑟,却是苏杭时作的,柔脆之声,他也套套弹得绝妙。正是:
欲将心事寄云和,静里朱丝手自挼。
却笑穹庐秋夜月,强将清韵杂胡歌。
这便是吹弹的技艺。若是按动檀板,轻咽歌喉,那说起昆腔越调,吴歌北曲,真不减绕梁遏云的伎俩。真是:
缓破朱唇度拍迟,轻尘冉冉落如丝。
纵饶座有周郎在,应为频倾金屈卮.
说到那歌袖蹁跹,舞腰婀娜,举步轻扬,舞容曲直,是掌中可立,屏上可行,有杨阿激楚的丰神,惊鸿羽裳的妙处。正是:
一片清音响佩环,腰肢回处似弓弯。
轻盈花在微风里,不数蹁跹白小蛮。
他却有了这等姿色,有这等本事,便眼孔大起来,看人不上。见母亲这样迎新送旧,却是厌的一般。只是后边文楼、翠楼都老了,留不人住。那萧成便要灵群接脚,灵群抵死不肯,只是要嫁人。他又自道是个黄花女儿,不肯为人作妾。穷的不肯嫁他,富的又不来替乌龟作婿,耽延一两年,萧成死了。一个弟兄叫做萧惟中,年小支撑不来。翠楼儿没极奈何,道:“姐姐,世上没有看饭饿死的事情。我两个已老。放着你花枝般一个女儿,不肯接脚,将何衣食?”文楼便接着道:“看着这几年没人来说亲,眼见婚姻挫过了,不若在这里边寻个风流子弟,家事殷实的,你便勾搭他,要他娶了去。这时不惟人也凭你拣,家事凭你拣,连性格也凭你拣,强似如今两边阁,你又不得嫁,家里没得吃,拗了几时,也只得落了风尘。只是三河小县,往来的并没甚富家,没甚俊角子弟,也中不得灵群的意,也够不得萧惟中用。”娘儿们计议,不如向大镇去。果然母子们顾了些头目,移在密云县来,找一所房儿,在范儿胡同住下。一到,这些城中嫖头便道:“有新货子到。”便有几个来入马。先前来了两个军官,高头大马,军牢打了伞,来得颇有气色。不料相处起来,又俗又啬来着,且是装膀(胖)儿,打官话,甚是厌人。后来又到几个秀才,扯文谈,说趣话,自道是个风流中人,不知也到不得灵群手里,也都疏冷了。只见这几个人道:“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他初到时,亏得我帮衬,怎今日把我们丢冷了。我们如今且自吵他一吵儿,以后凡是噇醉了酒,来他家吃茶。他有客,偏要他回。在他家做东道,吃至夜半,大家散了,故意误他生意。”东道钱颇少,这些军牢小厮又吵道没酒呷,也时常打坏两件家伙。灵群甚是不堪,常埋怨这翠楼、文楼。你两人定要强我如此,如今饭虽有得吃,气也尽着淘,你常说嫁人,有气须不似淘这些军胚的气,如今不管做大做小,只是从良去罢。萧惟中道:“姐,你若去了,叫咱怎么过?”灵群道:“譬如没我,你也怎么过?人来娶时,你只替我打听是个好人家,好姐夫,我自来照顾你。”
这边正要嫁,不期崔尚书正讨妾,两边凑着.灵群听得说是崔尚书要娶妾,他便知他是个贵显之家了,可以着得我身子,便已热急急要嫁他。这萧惟中道:“崔呈秀是如今第一有权势的人,后来姐姐若得宠,可以诓骗他些银两,得他些照管。”心里一发肯的。只是文楼、翠楼道:“姐姐,人家倒好,只是闻得崔尚书正室宗氏夫人,甚是利害。若是近一近老崔身的,便千磨百折,常是打死几个人,老崔没奈他何。况他家里侍妾多得紧,捱不上,姐姐还是别嫁好。”灵群道:“妈妈,宗夫人虽狠,咱不专宠,他须不妒咱。我一味趋承,料双拳不打笑面。若说他侍妾多,我便与他着棋、摸牌、打双陆、弹琴,越好消遣。又说捱不上我,这去只是避祸而去,原不是贪图风月。”把这两个老妈说得闭口无言,崔尚书那边拿过一百六十两银子,这边灵群自带些随身细软,房中动用家伙过去了。一到崔尚书家,宗夫人颇是作威,当不得萧灵群做个软牵羊,放出拿客手段,首先拿翻了其余侍妾,那个似他会得迎新送旧,也都个个欢喜。只有老崔中年之人,得了一个绝色,又负绝技,又有绝好的德性,怕不把来手坎上擎欹,心坎上温存,朝欢暮乐,也不顾还是居丧。正是:
修眉凝黛眼横秋,舞落金钗无限羞。
任是铁肠崔御史,也应生计老温柔。
崔尚书侍妾虽多,才色无出灵群之右,宠昵便也无出灵群之右。以此萧惟中便出入府中,因帽子不雅,改带了一顶巾,人人都指搠道:“这是绿头巾。”因灵群专宠,除了宗舅爷之外,也叫一声舅爷,便也说事过钱、撞太岁,家事日渐好了。
平康初脱舞衫儿,又见轻肥拥巨资。
贫富莫疑分顷刻,从来养女作门楣。
后来崔尚书要奉承宗夫人,把一个大舅宗玉题做了守备。那萧惟中见了眼热,便向姐姐说,也要讨一个官做。灵群道:“你年纪小,不通文理,怎出去做得官?”萧惟中道:“姐姐,你看魏家那些亲戚那一个不是牧牛放马捏锄头柄的?如今已做了腰金的腰玉的,那个通文理来?若说我年纪小,魏家孩子三四岁的也便锦衣,你家这两个儿子都荫锦衣,也只得六七岁。姐姐,好歹叫我学宗舅爷,腰一腰金罢,也壮观姐姐体面。”灵群道:“且待我乘便说,看你造化。”一日灵群果然乘着崔尚书在他房里吃酒玩耍,说他兄弟思量要做个官,崔尚书道:“这个不难,待大工事例内,或大工效劳内,我搭他一个名字,与他一个官罢。”灵群笑道:“他妄想甚腰金哩。”崔尚书道:“这更不难,明日先向兵部讨他张守备札付,过日再替他讨个缺,等他去做罢。”灵群道:“若得如此,妾也增光。”歇后被这催命鬼催上几催,早催上一张札付与萧惟中了。谁知朝廷名器,只把他徇男女之私,一个附魏忠贤的,尚且把亲戚来腰金,魏忠贤怎么不要把子侄们封侯封伯?正是:
只因恩爱丘山重,致令衣冠草莽轻。
要知崔呈秀如何干办,萧惟中做得甚官,且听下回分解。
阉净了老魏,风月受用,尚公输与尚书一着;狐媚的老崔,从良刚决,丈夫却输与妓女一着。
第三十回 请九锡谗谄贻讥 拜两侯孩提赐券
抚世愀然话不平,方朔欲死侏儒生。
囹圄夜怜忠直血,贤豪解组皆归耕。
不如钳网辈,敲朴称明刑。
不如铜臭儿,渔猎穷民生。
谀言那惧膏锧斧,朱紫纷纷在孩孺。
日剥大官俸,夜过私门赂。
荣华且睹眼前花,后世芳名岂曾顾。
支颐待欲问苍穹,一望茫茫无觅处。
国家爵禄原待贤人,小人得了,就叫冒滥。况又不知底止贪婪无厌。又有这些不惜廉耻,不通文理的,强为他奏请,不知梁冀七侯二大将军,卿尹将较五十七人,也不曾封到小儿。童贯封王,也不曾得九锡。如何冒昧做事?这明把一个篡夺的题目教他,不知却也暗把一个覆宗的题目与他。
话说魏忠贤自把朝政委与李永贞、崔呈秀一干,任他卖官鬻爵,恣意升黜,他自也待安享太平了。只是他当初要蒙蔽圣上,故引导以狗马声色之欲,使圣上不得躬亲万机。不知他以声色明引诱圣上,得以遂荧惑之私,其罪固大,他把声色暗戕伐圣上,这便关宗社之计,其罪尤大。故当时被罪诸臣,累累上疏击他,正为圣躬。不料他只欲自己痛快,缘何肯顾圣上。至圣体渐渐清癯,他所目击,又经侯巴巴的传闻,他也有些着忙,便同李永贞、刘若愚等计议:“圣上龙体渐有成疾光景了,后边事不可知,若不趁大权在我手里时,做些根基,机会可乘,便图大事,如机会不可乘,拥立之功,不怕不在我。那新皇是英明的,也须念咱拥护的功,料不废咱。若是也只寻常,这时内外皆咱心腹,就有几个从龙打做咱一家罢了;若他略略乔作衙,先驱除了他,也还是咱世界。只是司礼监、东厂,也只是咱们平常职衔,内阁咱们从没有个兼摄的,国公咱家也有了,须寻一个在这四个官衔上的待咱做。倘或圣上驾崩了,新主尚没有即位,咱可管摄这两班文武百官。”李永贞道:“爷若要寻一个极大的位号在内阁国公之上,无非是封王。不若分付外边,叫题个本,请封王。凡是图大事的,先赐九锡。如今着人具疏,请赐九锡。”忠贤道:“甚么叫九锡?”永贞道:“九锡,一件是舆马,一件是衣服,一件是乐,则一件是朱户,一件是纳陛,一件是虎贲,一件是弓矢,一件是铁钺,一件是柜鬯。”忠贤道:“要他做甚么儿?”永贞道:“赐了九锡,便得制礼乐专征伐。”忠贤道:“这等便叫他们为咱讨一讨。”
此时有个丰城侯李承祚,他原是他姻家。他便上疏道:“忠贤外靖奴酋,内成三殿,勋烈异常,宜进封王爵。”有个孙如冽,先前曾具本于顺天府建生祠,已是在忠贤门下的人,随即便上本,乞赐九锡。又有一个也来上一本,比照徐中山王,要封两公。事俱批下礼部议覆。大凡是本部议覆的奏疏,先要看科参,科参当行则行,科参当止则止。大堂早把这个担儿与了科里了。掌科事的,是上海叶有声,他看了这本,好生摆划不下,自言自语的道:“公道说,这事是他们越职上言德政,先该参这上本的。把这事□□不行,但参了这几人,魏忠贤又生嗔恨,必来毒害。若是行了,却也得他欢喜,转京堂也有之,但明有人非,暗里问心,却也难过,难替他行。”踌蹰细索,也思拚一官以持清议。只见外边报道:“杨爷拜。”这杨爷便是翰林院庶吉士杨汝成,是松江华亭人,与叶给事同乡,也是个有气节的。两个相见了,那杨吉士见叶给事模样有些忧疑,便也知道为这两件事,便问道:“老先生光景,似有甚心事,莫不为李承柞、孙如冽这两个本来?”叶给事道:“正是。杨先生这事当如何处分?”杨吉士道:“这学生也想来,当时宦官童贯曾封王,赞成的是个蔡京、王黼,又有求九锡不得的,是桓温,阻挠的是谢安、王坦之。四个人的人品具在,凭老先生学那一个?”叶给事道:“这两事便刎颈决脰,断不与行的。”杨吉士起身笑道:“这事老先生要见得定,不要误听学生。”叶给事道:“一定不行。”两下别了,叶给事却托病注了门籍,把这事阁住不行。里边魏忠贤见部里不覆本,知是科中阻挠之故,便就在一个题差本上,把叶给事削了籍。那叶给事也便抽身回去。正是:
力阻狂图寝大奸,何妒高挂进贤冠。
新诗更向知心道,喜是今朝不失官。
后边忠贤访得叶给事与杨吉士相厚,叶给事不覆本时,止有杨吉士往来,散馆时也便褫夺了,不准作科道授官。这正是:
入直花砖退委蛇,敢将直谅最相知。
淮南遮莫思狂逞,长孺方将职论思。
忠贤虽因封王、九锡二事逐了叶给事,已知公道不与,也只得歇了,要在封两公上做题目,宁国之外,又要加封一公。不料又遇着个霍司马,这司马就是霍维华。他曾因忠贤冒功逐去袁巡抚;他曾将自己的荫疏愿让与袁巡抚。他见忠贤贪冒不已,怎肯与他?尝在朝堂中遇着魏良卿,那霍司马正着色道:“五等之爵,就是开国元勋,能得几个?如今若论公道,只有一个拿得奴酋恢复得辽东的,这当裂土封公;若只是斩将夺旗,收得一城一堡,也就不可望了。”这边有人便隐隐去报知忠贤,那忠贤大恼。恰值圣上不豫,忠贤也掩不住,他便□太医院官入禁胗脉酌方,各官都在乾清门问安,他也不顾这是臣子忧心焦思的时节,他却大言道:“外边有人道咱无功,咱不该有恩典,咱如今都不受了。”与李永贞两个都出言来伤霍司马。这在朝的官,见忠贤发恶,都替霍司马捏一把冷汗。这霍司马却也不慌不忙,似没有闻见的一般,只不理他。到次日,只见里边又传出圣谕来,要把客氏儿子加封作伯。那司马道:“客氏不过一乳媪,他两个兄弟客光先,客璠与这儿子,都做了锦衣指挥,也够了,怎又要加恩?若客氏要伯就封伯,忠贤要公怕不是公,这断不可。”也只具题,客氏加荫一子锦衣卫指挥。这些司官怕忤了旨,好生疑怕。霍司马道:“有我在,断不相累。”疏上,忠贤见了越恼,道有这样怪人。次日在乾清门,说他蔽功,说他背旨,无所不至,竟至出言诟厉了一番。那霍尚书想道:“这事只除我有这胆力能相抗,该与他硬到底,不该丢与人。但我大臣为阉奴所辱,何面目居此?还让他们奉承他罢。”就杜了门,辞了印,打帐上疏乞休。正是:
虛名当为繁缨惜,强项岂为权要回。
解组不将名利恋,任他沙蜮故相猜。
一边抵死禁锢住了霍司马,这厢有那为魏忠贤的,便题一个本,甚么“元臣殚心事”,传旨道:“厂臣报国心丹,吞胡志壮,严正戎备,立三捷之奇功。雪耻除凶,洗十年之积恨,绩奏安攘,宜分茅土。宁晋彝典昭然,世爵褒封允当。着于弟侄一人,特封为安平伯,世袭,岁加禄米一千一百石,锡之铁券,与国同休。”命下,早把一个三岁娃子魏鹏翼又加了太子少师衔,小麟袍,小玉带,已受了封。这边受封得不多十余日,券还没有得给,又是甚么恭报三殿,不日之成事,传旨:“览奏厂臣毕力经营,矢心翼赞,美奂美仑,襄成一代之中兴。肯构肯堂,弘开万年之有道。具瞻顿肃,旷典聿新,着于弟侄一人,特加为东安侯,世袭,其府第、禄米、诰券、瞻田等项,即行该衙门照例优给。”一门一公、二侯、三十余锦衣,也可罢手了。到了八月二十日,去圣上宾天的二十二日不远,这是天日为之愁惨,中外为之震惊的时节,还有那外边这样题本的人,又有里边还自传旨的人,在一个恭报三殿告成的本上,批旨道:“差成继述,经营堂构,夙夜匪懈,鼓庶民之子来,精诚默孚,政天心之神效,功昭钜典,度会彝章,勋业茂隆,重胙宜锡。”把一个四岁的魏良栋,准封东平侯,世袭,加授太子太保,应得诰命。还又怕家里锦衣官少,道:“遗下锦衣卫指挥使,世袭荫,另行题补。”今日受封,明日受券,今日贺封伯,明日贺封侯,一朝中都似替魏家忙的,反把一个圣上来阁起。却不知当时龙体不安,上自三宫六院,下自三公九卿,也没一个不慌,就是忠贤与客氏,也没一个不慌。但中外慌的是龙驭之难留,继统之未定,他两个慌的是,恩宠之不保,新主之英明。故此当弥留之际,乘势只要加封,贪心难厌,还思量做伊周故事,要行居摄哩。这魏忠贤呵,真个是:
贪心似海终难满,恶垒如山华岳低。
毕竟圣体安否如何,忠贤乘此作何勾当,要知详细,且听下回分解。
满朝只管称功诵德,荫伯封侯,倒把个堂堂君父没一个人经心。向日所云“必欲孑处深宫”一语,不意验于今日。为之悲愤者久之。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七
第三十一回 逐本兵巧窃大权 图居摄奸谋叵测
膻腥秽中原,四海尽戎马。
滁和挺真人,风雷战于野。
赳赳多干城,帷幄足贤者。
戈挥采石溃,金陵破摧瓦。
长绳系名王,三吴拜王化。
旋师歼荆楚,战血湖成赭。
运穷嗟丑虏,委手弃华夏。
瞿唐险阻失,明氏屋其社。
九有旋底平,勋业凌烟写。
回念创业劳,栉沐岂云假。
垂统山岳奠,万世称孤寡。
何物扫除役,狂图思跃冶。
荼毒空忠贞,觊觎在天下。
终自取诛夷,颈血都城洒。
我太祖高皇帝,百战以有天下,艰苦备尝。其后圣神代作,都能得天得民,故虽寇盗也时起,终不能乱天下。就是肘腋之奸,武臣如石亨、仇鸾,思篡夺不得。内臣如曹吉祥、刘瑾,思篡夺也不得。看这光景,人也该息了邪心了。不枓魏忠贤行事,他虽自辩说没篡夺的肚肠,却也有了篡夺的局面。
话说魏忠贤以一贱类,享极富贵,便当感激圣恩。当圣体违和,便当与侯巴巴维持调护,这也是感恩图报。到圣上病笃,便当启请圣上,召今上入宫视疾。再因辅臣九卿入大内问安,便当与他们商议道:“如今圣上疾甚,又无储嗣,朝廷之上,政务纷纭,无人总揽。今上谊属嫡弟,当暂署机务,预定了名位,绝外藩非望之心,且不至荒废朝政。”这也见心在社稷,可表白他无利天下之心。岂知他颠倒错乱,因今上在信藩时,尝让还赔地,忠贤掠为己功。今上溟渤之度,也不在心,他却恐怕今上不平,又且穷凶极恶,预料圣上必知。若今上御极,必又有一番人,分他恩宠。故此把拥立念头歇起,还只在外面分布党羽,希图非望。九边淮上,已差出许多心腹内监了,却又差一个心腹内监涂文甫,清查户工二部钱粮,竟出来坐了户工二部大堂,抑勒司官行属官礼奉差的□□□说要节省,反又逼迫二部起建衙门,已用价三千余两,买了一所房屋兴工,却又嫌窄小,又复另行强买宁安长公主赐宅改建,花费钱粮万余。总是忠贤植党,遂至生事。边兵钱粮处所,都已布有多人,却又要逼去了兵部尚书,移来与崔呈秀做,便差了些人,绕霍司马私宅缉访,要缉他私通关节。你道一个魏忠贤,挟着圣旨来,要封公尚且不肯。甚人敢来请托?又差人到部中查他错误公事,无奈他历任未久,没奈何用强,要拿他长班家人,罗织他,却亏辅臣暗揭他心事道:“他已求去了,这是何等时?还做这等事。”这边霍司马上疏乞休,他就把他夺了职。只是这时候呵:
宝气填空鼎欲成,百僚忧国尽心惊。
谁知一拂奸臣意,未许攀髯泪雨倾。
他又在里边与李永贞这一干计议,一边待要学赵高模样计较道:“圣上脱就宾天,且叫侯巴巴在里边哄住这些嫔妃等,他问安的依然问安,进膳的依然进膳,进药饵依然进药饵。外边百官问候的,也只凭爷口里,且撩住缓缓行事。”又一边又待学王莽的故事,且捧一个孺子婴,先摄了位,看众心若服,便可即真,那忠贤便待思量居摄。只见百官在乾清门问安,便着人请过这几位相公来,要探他们口气。道:“如今圣上不豫,时时昏沉不醒,那里理得机务?但是寻常纠劾升迁,也只有例,不甚打紧,苦是奴酋时常来骚扰宁锦地方,贵州安家又不平靖,延绥等处套虏又不时发动,这须是紧急军情,不可延缓的。这怎么处?须是皇后垂帘听政。若不,列位先儿商议,帮着咱暂理这万机,何如?”他也猜得这些辅臣,也自唯唯的。不知这些大臣,他平日虽不与他立异,却就似陈曲逆狄梁公委蛇观变,他复汉兴唐之心,自在小事糊涂,大事断不糊涂。居摄是篡位的起脚,怎容得他?自须抵死与争的了。此时都待发言,只见施相公毅然道:“若论居摄,景泰时自有例,当是亲王。若老先生以异姓为之。怕无以服天下之心,且把从前为国忠心都泯没了。”忠贤听了,不觉两面通红,拂然不悦。道:“施先生,咱待你浙人不薄,怎这件事便不相容?”竟走入禁中去了。这边各位相公,见他立意不端,都各具揭问安,就请召今上入禁视疾。那边崔呈秀见阁臣执意不从居摄,这些各官也都诽诽扬扬议论,料道事做不来,恐怕贻累族灭,也就不敢入禁中。忠贤在里边,不过是侯巴巴,他是个妇人,计较得些甚来?止有那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这几个在里面打团团儿商量,意待用强,竟自传了旨道:“着他暂理万机。”一个临朝,这些百官都不来,却又扫兴。叫声这些文武中不服他,向禁中捧出一个信王来,像南城故事,岂不身家不保?若是不做,只是已做了个大虫,张牙露爪,说不吃人,那个肯信?也都担当不住,决绝不下。只是弄得魏忠贤想起皇帝好做,也便心热一回,又想起外边这些人不容,又焦燥一回,又听得侯巴巴传来:“圣上又一会发昏哩。”又慌张一回,真好似触藩的羝羊,热锅上的蚁子,胡思乱思的略略计议,便一日半日。到二十二日晚,仙驭已上升了。正是:
五云深拥六龙车,泪洒宫娃湿绛纱。
日暮西陵山色里,令人愁咏后庭花。
此时不免哀动六宫,外边辅臣各官已便知得。工部便已在外边计议梓宫,及皇陵诸事,礼部便已检查举哀即位仪注,户部也思量要备办协济银两。才天明,已都群聚在隆道阁前,只见里面那魏忠贤巴明不晓,已差人找寻崔家。这边百官中,有那直戆的道:“又不是崔家的事,怎么独寻催家?”又有那诙谐的道:“老子叫孩儿怎不去?”一连寻上几次,也不知出袖中禅诏,还要行邪谋哩;也不知他思量着似史弥远立宋理宗,召沂靖王府王子妄思援立哩;也不知他思着在里边预定赦书条款,还要加恩客魏二氏,还要把三案群贤废锢的,不与开释追比的,不与原免哩。那崔尚书脚儿趄趄的也待往里边走,只见这些百官,嘈杂起来,一齐道:“今日圣上宾天,天下无君,以德以分,唯有迎立信王作天子,没甚私议。有话当面讲,不是一个崔家独说的。”一片一声,惊得来叫的内侍往里便跑。一个崔尚书羞惭满面,腿抬也抬不动。这里阁臣与英国公张维贤等,九卿周应秋等,两衙门俱各具笺今上劝进。一面阁臣等斟酌遗诏,传布天下;一面礼部呈进自藩邸承正统,以弟承兄的仪注,令钦天监择时日,也不由魏忠贤做主。那魏忠贤见事做不来,便也捱身劝进,冒著定策的功以图后举。正是:
高皇百战有遐方,代有明君衍庆长。
却笑奸雄妄图度,止嬴身死与家亡。
大抵我朝二祖身亲行阵,几滨危殆,才得有天下,岂可从容在肘腋夺之。且天挺圣神,正四海仰见中兴之治,亦非忠贤所得动摇。只是这六年间植党设谋,祗成磔身罪状。这正是:
枉作千年计,难辞一日诛。
毕竟众朝臣如何拥翊圣君,忠贤此后作何勾当,且听下回分解。
不轨之事,形迹未露,尝为之称诬。不知魏良卿朝审时,有云居摄一事,实呈秀所
阻,不则不至有今日矣!则居摄实魏家所愿行,但呈秀果阻,则良心犹有不死之地。宜
乎多延其嗣,而报之以不覆宗也。
第三十二回 侯魏攘窃大内宝 臣僚拥立圣明君
东鲁游麟,中原仪凤,漳河宝玺凝光。还河清如练,九曲澄黃。时际中兴,都教天
地尽呈祥。分明预兆,时和岁稔,物阜民康。 宝扇双开雉尾,云联闾阖,风引御炉香。
璃陛衣冠济济,鸳鹭跄跄俯首。济瞻天日,抒精诚上翊新皇。同祝颂少年天子,永固苞
桑。
--右调《庆清朝幔》
天开圣明,预以祯祥兆之,故当忠贤播虐之时,虔蜀土酋作乱,青齐莲妖弄兵,生民荼炭,朝廷之上渐不成朝廷。却又祯祥疊见,山东麒麟生,河南凤凰见,宝玺出于漳河岸中。万历末年,黄河清了三日,人都不晓天心何故,不知宝为今日圣明做了先兆。
话说忠贤当日自恃布置已定,这些心腹小人又奉承他。到那几日,哄他说做皇帝日子近了,称他做千岁、九千岁,也便寻常。又有的称道九千九百九十九岁,这都是小人的可笑处,他却就认这皇帝在眉毛上了。不期一个居摄做不成,在那大行皇帝丧次,看这些妃嫔哭哭叫叫,倒也过了。一静坐便觉垂首丧气。这些,李永贞一干,也自来开解道:“爷且莫忙,事体还在。如今吴淳夫见管工部,田吉见管刑部,李夔龙见协理院事,霍维华去了,便叫会推了崔呈秀,还有几个也都听爷。穿鼻的是六卿,端只在爷门下,其余各镇守仍旧只有新爷从龙的旧臣,是徐应元,爷可下气与他结交。一结交他,也料不敢与爷相对,这爷的声势,端只与当日一般。”魏忠贤只是好生不快。只是那边侯巴巴来问消息,忠贤道:“已定,信爷即位了。”那边侯巴巴听得,也便焦燥起来。道:“原先说魏爷居摄,咱娘儿们还有好处。如今是信爷,信爷须不用我乳了,连这宫里料也不是我安身处所了,待他赶出去时,自家积趱的也带不得,不如趁这乱,把宫中的宝贝也带他些出去,也不失做个财主婆。”便去通知侯国兴来搬运。那侯国兴却也会算计的,道:“如今天启爷崩,那个不知道咱娘儿们没了靠山,料不怕咱,进去搬运被人拿了,怎么样处?不若勾引着魏良卿去,若做出来,须有他伯伯支撑。”就去见魏良卿道:“方才我母亲着人来说,宫中宝贝多得紧,因圣上驾崩,忙忙的都没人管,叫咱去拿些。我想宫中宝贝既多得紧,料我一个也拿不尽,不若我两个打伙去拿些。钱财是容易有的,宝是难得的。”果然财利动人,魏良卿便也欣然同去。一个央及母亲相厚的内官传递。一个叫伯伯名下内官搬移,不一日把里边宝贝搬去十分六七。那些管库的管宫的,看着侯国兴也待拿他,只见这里有个魏良卿在,又道不要惹他,揽这空头祸。后边若做出来时,天理人心,料累不得咱们,任他搬移,不敢做声。正是:
不能窃位称天子,却效攘金敌国家。
不说这两个盗了宫中宝藏,欢欢喜喜自去做守钱虏了。只是这边施相公先期着礼部把即位与哭临的仪注送入禁中,着管理禁军、叉刀围子手官,督领所管士卒,俱自皇城内直摆到皇城外,以备不虞。仍叫礼部具贺即位表文,明日文武大小官躬进。只见到了第二日,百官早已齐至。只见:
辘辘动春雷,三市走趋朝车骑。辉辉飞紫电,六街集待漏灯光。旌旗拂露,云生五
色拱金鸾。戈戟横空,霜满一街连玉砌。恬象舞舜阶百兽,铜螭开闾阖千门。朱裳贝带
鵕(義鸟)冠,跄济走两班鹓鹭。宝剑金盔(犭唐)猊铠,狰狞拥万队貔貅,直是趋赴,
尽万国冠裳人物,极一时俊乂。
先是阁臣宗伯至今上邸中,躬引法驾至柩前受了遗诏。诏上无非是受命继统之事。大意云:“大行皇帝以东事焦劳,不获躬享三殿于落成。今上文武圣神,遵兄终弟及之制宜,缵承正统。天下官民以日易日月之制,不禁民间旨乐嫁娶。藩府抚按等官差人进香,不得擅离职守。”读完了遗诏,簇拥今上受了遗以冕服,拜了天地,拜了祖宗,然后御极。只见:
管弦嘹亮,乐声间漏声俱来,篆缕氤氲,炉烟共晓烟并起。双垂紫袖,几多红粉绕
金舆。高卷珠帘,一片祥光凝宝座。龙衮新一时气象,虎伏罄百职欢呼,共祝有道之长,
齐瞻天日之表。
各官拜贺俱毕,今上入丧,次行哭临礼。以后阁臣率大小百官朝夕入哭。差官赍诏各王府告哀,又差官赍遗诏颁告各省两直,辅臣拟即位赦款。凡一应文武职官,因诖误斥谪的、为民的,准与冠带闲住;闲住的,准与致仕。当时为触恼魏忠贤削夺的,也还有不得在恩例哩。凡一应钱粮,久经比追,家产尽绝的,也查勘减免。当时为触恼魏忠贤悬坐的,也还有不得与恩赦哩。凡一应真正强盗人命,谋反大逆,子杀父、孙谋杀祖父母、妻杀夫,俱不得混赦。其余杂犯,死罪俱得减释。当日以触恼魏忠贤坐罪的,如耿副使、胡副使、李主事、方御史、惠给事、李都督,俱不得稍从末减,有例当开俸。有司不肯为他题本,开俸如抚宁侯朱国弼样子。正是:
至治在无为,明皇事恭默。
齿冷笑大奸,思将大明蚀。
那魏忠贤又听了李永贞,果然去交结徐应元。当时目中那里有个徐应元?如今便把来班辈相似,也便称他做徐爷,把自己收人的奇巧、珍玩、尺头也便将来转送他,时常也设盛席请他,也便做出些假小心跼蹐态度奉承他。道:“咱老迈了,做不得事,管不的事了,不久也就将司礼监印、厂印让与爷。爷是今第一个宠臣。若上位问起咱时,道咱这几年来赤心报国,费了许多心力,如今已老了,没帐了。若有人道及咱不是处,要爷遮盖一遮盖。”这徐应元,当日在今上身边时,见忠贤这等横行,也是恼的。及到这时,见他把昂昂气在他人前使,不敢在他前使,这等屈身礼貌,他却也动一个可怜之意。太监生性,被他一笼络,便也为他起来。道:“魏爷,咱不过是上位爷旧臣,上位爷念咱平日的殷勤,略看这一眼儿,其实还是个没名目官儿,一个蛮内相,全仗爷抬举,全仗爷指点,怎敢有欺心?”两下便已拴成一路了。他后边在赏从龙恩典内,把他一个侄儿荫了锦衣卫指挥,一个侄儿荫了锦衣卫千户。其外,还荫别人几个,他都掠来做恩。又上一个老病不堪的本,辞厂印,他知的圣上决不准辞。就准辞,必竟与徐应元。他又好说道:“是我让与你。”那徐应元还感激他。果然,圣上不准辞,止着徐应元协理厂事。圣上也道:“因他辞本,分了他权,不知两个端则是一个。”他既调停一个徐太监,留他在圣上前面做耳目、传消息,就是去了一个侯巴巴,又来了一个侯巴巴。他已放心,不怕人在圣上前讲他是非。依先嚣张起来了。正是:
已看成六翮,便欲志摩天。
先时忠贤志图居摄,事做不来,那崔尚书便也怕祸,不敢亲密。这时候见他又有光景了,却又捱身入来。假来安慰道:“当初之事,极可成,可耐那阁臣作梗。孩儿急要进来计议,又被这些官员冷言热语把孩儿来涂搭,不容进来,真挫了一个好机会。如今当日作梗的阁臣,祖爷自见了,其余嘲笑孩儿的,就是不附殿爷的,孩儿也都访得,都要区处他。只是门户这两个,却已厌听了,所喜明春大计,在这些科道部属。有自外转来的,他前任还要考察。这权柄全在吏部都察院考功郎中河南道御史只要停妥这几个人,驱除这些人不难了。”忠贤听了这篇话,道:“二哥见识果是出人。”两个依先父子如初。忠贤就不由会推,竟把崔尚书转到兵部。那崔尚书有个兄弟叫做崔凝秀,要升总兵,崔尚书怕自己到了部升他,事涉嫌疑,便为他嘱托,崔尚书未到任先已推他出去,升了浙江总兵。一个本兵在里,一个握兵在外,真是个王衍三窟了。他又一到兵部,是跌在银子窝里,这招权纳赂应是了不得。只是他在叫不进去时,已便丟了魏监个离身球。若不再丕一脚进去,如何得这兵部尚书。这还是:
全凭顽脸一张,骗得尚书八座。
毕竟呈秀做了兵部如何作威福,如何得久远,仔细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结交徐应元抵作客氏,便已布置如旧矣!孰知不测之事,正在筹算密时变出,故常笑心机都是枉用。
第三十三回 谋荐腹心司大计 纠锄逆子出京华
仕路暂如邮,君恩那可留。
豕奴新拜相,爪叟旧封侯。
搏击羞鹰犬,驱驰笑马牛。
一官难自恋,何事苦仇讐。
官是朝廷官,做是大家做,何须苦忌人,何必尽在我。若必竟要是我一起的做官,与我立异的便逐去,不如我要害他,他也要害我,一失机会,连我自身也立脚不住。回思当日要下毒手时,岂不没要紧,岂不白揽祸。
话说崔呈秀从复亲近了魏忠贤,得了一个兵部尚书,又与吴司空都加了宫保,好不快意。他有个大儿子,叫做崔铎,也是个膏梁子弟,也曾读书,做了秀才。此时正在北京科举。到了八月廿六,正值揭晓,却也侥幸中了一名举人。这时节便哄动了满城举子,有的说:“他止做得三篇文字,倒中式了,也是奇事。”有的道:“已经二场贴出了,如何又得取中??有的道:“是至公堂,常是魏家送折子往来,内帘官员常是受魏家送人参,这里面岂不是关节?”有的说:“他老子钱过北斗,一定买来的。”有的道:“是廿四拆卷,廿六才揭榜,停了这两日,都为着他。”诽诽扬扬,外面便也有要动本的,也有要出揭的。这崔家里却也只是不怕,任这些趋承的牵羊担酒、簪花、捧锦厚礼来庆贺。常例旗匾之外,原籍京师,处处另制锦帐旗匾,照曜异常,他便大开筵席,接待亲朋,这话不题。又因他新做了兵部尚书,便有人来钻求他,便与人讲价钱:总兵多少,参将多少,大天平兑银子便了。一日,正与萧灵群在房中打双陆,喝五叫六,这好笑:
烽火迢迢照帝京,单于夜寇白狼城。
枢臣庙算真奇绝,日向闺中课女兵。
只见外边说道:“萧舅爷见。”崔尚书便叫请进来,那萧惟中便摆将过去。却见崔尚书与灵群在卧房前三间小厅里边耍,抬头一看,真个是胜如画乐仙宫:
文梓雕梁,花梨裁槛。绿窗绮密,沉沉又障珠帘,素璧泥封,重重更糊白紵。云母
屏晶光夺目,大理几皎洁宜人。紫檀架上,列许多经史子集,果然十万牙签。湘竹案头,
摆几件钟鼎瓶彝,尽是千年珍异。古琴纹断,偏作清声,石研无情,却饶媚眼。玉注落
清泉。春雪般茶烹蟹眼。金炉飞小篆,淡烟般香散龙涎。纤尘不到,祇余清况亲人。半
枕黑酣,更有红妆作伴。
萧惟中见了崔尚书与姐姐的礼,崔尚书便道:“坐下。”惟中坐了,崔尚书便问道:“外边有甚事么?”惟中道:“外有一个副总兵,他要升广东总兵,应承一万两银子。若老爷肯了,作兴我擢这几百。”崔尚书道:“广东好缺,少也得二万。”惟中道:“正是,我还讨他三万。他说没处借,情愿到任再送五千。”崔尚书道:“谁与他讨赊帐。”惟中道:“这老爷胆小,他是总兵,你是兵部尚书,死生升降都在你手里,敢少你银子?也罢,再叫他送三千两银子的珠子与姐姐罢。”灵群笑道:“那要这许多?”惟中道:“穿个珍珠衫儿。”崔尚书道:“你为他讲,便賒一万,现一万,就选你到那边做个钦依,去与我讨债。”惟中道:“这不去,少不入广,贩上一身广货倒好。若是老爷肯抬举我,把我去密云做个中军。”崔尚书道:“怎么偏要密云?那边现有人在那里做官。”灵群笑道:“是你淘了那徐指挥、刘指挥的气,思量去报复他了。”惟中道:“这看姐姐分上,断不报复,只是向来在那边落魄,如今去阔一阔,风骚一风骚,做个衣锦荣归。”崔尚书道:“好个衣锦荣归。”哈哈的笑将起来。只见倒把个灵群的脸羞得通红。崔尚书见了,怕灵群没意思,不快活,便道:“这小事不难,待我分付武选司,选他别处去,出缺与你便是。”只见丫鬟捧过十来个犀盘,内中盛着些晕素菜儿,一把玉壶、三个红、黄、白三色的玛瑙杯,三个人吃了几杯。惟中怕在那边碍他两人兴致,便起身作别。临行道:“那广东总兵事何如?”崔尚书道:“他要官,不怕不加五六,借银子来,不赊,不赊。”惟中道:“便胡乱应他,等我撰这几两银子,做到任盘缠罢。”崔尚书道:“你要到任盘缠,再寻别事来,这却难依。”别后崔尚书自嘱托武选司,生擦擦把一个杨如鞭升去,将惟中补缺。后来惟中一到任便诈钱生事,被人赶回,又挂弹章,奉旨拿问,至于自缢,此是后话。
这边崔尚书自为大计事,想得倪御史是先与崔尚书相得,后引入魏忠贤门下,他便待他差满,着他备礼引见忠贤,竟转了河南道御史,希图总揽大计。若是忠贤不死,邪党俱存,戊辰考察,不知弄到怎么样哩。那呈秀一味只是要钱脸起,一单推了十三个武官。其时在朝诸官渐渐有看他不得的了。先是一位吏科都给事杨所修,他道:“这厮三纲绝了。背君上,向阉奴。不守母丧,却贪富贵,况且前时不去,借口大工,如今还不去,难道又托言军旅?我发他赃私,他凭着冰山的势,还来强辨,我只赶他回去终制。这是天理、人情说不去的。光上了一个本,他也顽着脸不采。”到了十月里,又有一位御史杨维垣道:“这厮罪恶贯盈,岂可逗留京堂!不若尽发他奸票,与他做一场,除得他去。不唯仕路肃清,却也魏忠贤折了一翼。”便题一个本道:“朝野望治方殷,权臣欺擅久著,谨据实直纠,以赞圣明更始之政事。内参呈秀立志卑污、居身秽浊。上言大臣德政,律有明条,况在内臣。呈秀首逢之,而辇金钻之者不止。一志充而嫁祸于李思诚。河南掌道旧规以素有品望,资俸深者补之,呈秀必欲越十余人用其腹心倪文焕,必侯文焕在役报满,然后具题。又未几推,其弟凝秀浙江总兵。曾有兄本兵于内,而弟握兵于外者乎?盖厂臣倍呈秀,呈秀即借厂臣以行私,朝廷之官爵徒为呈秀充囊植党之具。皇上之臣子,皆为呈秀所宠幸威制之人,天下事真有不忍言者。乞亟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之典,即不然,听之回里守制,庶不失桑榆之收。疏奏。”呈秀便也着人进去求救于忠贤。此时圣上新政,亦欲优容以全大臣之体。批道:“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维垣敢妄自轻诋。”随即有一位工部主事陆澄源,也上疏劾他:“已晋司马,仍兼左都,既窃兵柄,复涉纪纲,夺情为安,忍于无亲。”又有一位御史贾继春上疏劾他:“狐媚为生,狠贪成性。躐升司空,复兼总宪。晋阶宫保以说事卖官,家累百万,聚多娼而宣淫秽,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驰,人禽不辨。”连魏忠贤也劾在内了。此时忠贤自顾不暇还管得他来。圣上披览奏章,见他罪恶多端,准令回籍守制。这边礼科参对朱墨卷子,又自参了崔铎,要行革退举人,严勘情弊,还要连累了许多内外帘的官员。圣旨准令覆试,似辨真伪。此时呈秀心绪慌忙,也不暇辞魏忠贤与李永贞。这边相厚的,也只勉意思送些赆礼。他自先顾下几辆骡车,先把细软与银两载回,后边见攻击得紧,恐怕留住京师听勘,忙忙的要问,便把带不尽的银子尽行埋藏在土内,金银酒器缎疋衣服四五十箱俱都锁了,佥上封皮,着十余个的当家人看守。自己挈了夫人与这一班侍妾出京。
一朝已失相公威,颓马长途落莫归。
恨满两蛾消浅黛,愁深双泪湿征衣。
依依送别唯衰柳,隐隐追陪有落晖。
却忆年时离京邸,几多朱紫拜旌旗。
出得宅子,只见青鸦鸦一簇人,来绕住崔尚书的轿子。崔尚书只道是那边官员差来相送的,谁知却是倒赃的。这边拉住一个管家,道:“事既不成,还我钱去罢,终不然白收我的。”那边几个扯住一个公子,道:“既不做兵部了,还我银子,待我另寻人。”这崔尚书看了,只做不看见,不听得,催着车马直走。不料走到城门口,管门太监又拦住诈钱哩。这边这些人却又赶上闹吵不过,只得应承他,到家里还他银子。崔尚书一路行色萧条,却也亏得这干人伴送到家里。不数日,也还不曾打发得人散,早又报了削籍。京中有人回来说:“那魏忠贤也拨在白虎殿管丧事。”虽未脱厂印的权柄,却也有人纷纷讥刺,本上都带个爪儿,自己也立脚不住。这正是:
横空明丽日,顷刻化冰山。
毕竟此后崔呈秀与魏忠贤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名利升沉,倏忽如秋云之聚散。识透这回文字,则崔、魏富贵都是吕公枕儿内的乾坤。
第三十四回 应风云群贤建白 迅雷霆大憝克清
当宁有神尧,夔龙在百僚。
四凶随斥逐,两观就夷枭。
霜简如霆厉,冰山似水消。
太平应有象,击壤进歌谣。
自古说神圣之君无如尧舜。当时有四个人,一个共工,一个欢兜,一个鲧,一个三苗。尧之时都优容着他,到舜时方行流蹿。当时尧岂不能诛他。急则变生,且一连除几个大臣,恐伤元和,舜又岂不能容他,久则势成,若再濡滞,后必难制。若先优容以俟其化,后诛殛以正其奸,仁武并用,合尧舜为一人。则今圣上之处忠贤是也。
话说忠贤自见杨御史劾了崔呈秀,自知也必竟要轮到自身上,便向徐应元处求救,阁臣处请托。只打听圣上的喜怒,及看本时的议论,便要徐应元乘势儿衬扶着,替他解救。这边阁臣票拟本章,便也求他解释。到此田地,把忠贤平日威风不知都那里去了。反有那不识世务的江西官员,还上本来请建祠。他流水的上一个本说:“久深建祠之愧,情愿把这一项钱粮助了辽饷。”圣上便准了他的本,批道:“凡各省有未兴工的,都行停止,钱粮俱助辽饷。”也还把一个谦退的光景与他。不期工部有一个陆主事,道:“擒贼须擒王,怎拾却魏忠贤,单攻崔呈秀?”竟上一个本,开陈四款,直指时事。第一款是“正士习”,说台省不闻廷谏,惟以称功颂德为事。第二款是“纠奸邪”,说崔呈秀安忍无亲。第三款是“安民生”,说宜罢立枷之法,缉事专归五城。第四款是“足国用”,说省事不若省官,今各处俱建生祠,是以有用之财,靡无用之役。圣上看了,明知他说得是,但因先帝升遐未久,不要处得魏忠贤太骤了,因此在他本上批道:“陆澄源新进小臣,出位多言,本当重处,姑不究。”
不只一日,又有个御史贾继春上本论他了。那本更说得利害。一曰“保圣躬”,道是食息起居之际,时存睥睨非意之防,深闱邃密之中,亦怀跬步弗缓之念。一曰“正疏体”,道是善则归君,归重厂臣,已堪食不下咽。章称上公,更为语不择音。一曰“重爵禄”,道是黄口孺子,不应坐膺侯封。一曰“敦名义”,道假子亲父之称,何以施面目于人间。一曰“课职业”,道是门户封畛不可不破,奈何不问枉直,以凭空混号为饰怒之题。一曰“罢祠赏”,道是生祠广建,笑柄千秋,撤以还官,芳徽后世。一曰“开言路”,道是高墉可射,不当袖手旁观。一曰“矜废臣”,道是先帝创惩颇僻,原非阻其自新。这八事竟自把魏忠贤一生所为都说遍了。
又有个主事钱元悫,直将古来大奸大恶比拟着他,道:“称功颂德遍天下,几如王莽之妄行符命;列爵之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郿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封百僚,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连众;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复壁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侧目,几如则天之罗织忠良。乞贷以不死,勒归私第,魏良卿等速令解组归绅。以告讦获赏之张体乾、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掍之陈大同、长儿田尔耕、契友白太始、龚翼朋等,或行诛戮,或行斥放。”此时忠贤见款款皆真,疏疏越狠。一班党羽如吴淳夫、李夔龙、田吉、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鸾,凡挂弹章,都来上本告病乞休,自陈不职求罢。圣上都准于回藉。平日这些布置的人,一空看起自己遭人弹劾,也该辞了印。怕势越失了,欲把这三个侄儿爵土让了。从前枉用这许多心,终日把自家来怨畅一起,啼哭一起,一日是大半日睡觉。
这外边谁肯放他,早是嘉兴县贡生钱嘉徵,又论他一本,狠狠的疏他十罪。说:“一曰‘并帝’,群臣上疏,必归功厂臣,竟以忠贤上配先帝。二曰‘蔑后’,罗织皇亲,几危中宫。三曰‘弄兵’,广招无籍,兴建内操。四曰‘无君’,军国重事,一手障天。五曰‘克剥’,新封三藩,不及福藩之一。忠贤封公,膏腴万顷。六曰‘无圣’,敢以刀踞之余孽,拟配之俎豆。七曰‘滥爵’,公然袭上公之封,靦不知省。八曰‘掩边功’,武臣出死力以捍圉,忠贤居樽俎以冒赏。九曰‘朘民’,一祠之费,不下五万,岂士民之乐输。十曰‘通关节’,帖出之文,复上贤书,自赍本至通政司上本。”时吕通政见他奏疏有些违式,不敢替他上,他就有本劾通政附权党恶,逼得一个吕通政也就具本说:“本司职在封驳,即如忠贤盛时,监生陆万龄疏,为忠贤建祠,李暎日比忠贤为周公,亦经台阁岂立异于盛?而党羽既衰。”将自己奏疏,并钱贡生两个奏疏一齐封上。圣旨批说:“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贡士,不谙规矩,本当重究,姑侥一遭。”又在吕通政本上批道:“陆万龄、李暎日,故为谄附。陆万龄法司究问,李暎日革去衣巾。其二人奏章,着封进上。”
此时弄得个贡生也来纠劾魏忠贤,怎不寒心?没奈何,只得题了个老病不堪的本,辞了印。圣上就准他辞,着令私宅闲住。只得交盘了印务,辞了圣上,退居私宅。想起当日未遇时,要这缺何等艰难,今日辞之何等容易。当日当权,今日打事件,明日报缉获。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何等热闹。到今日,连李、刘两太监,因没事也来得稀疏了。正是:
数年朱紫误君恩,赫奕疑埒九五尊。
今日却教褫逐去,暗尘蛛纲满闲门。
他见局面已更,晓得封爵也不能固,又题一个本,道世爵成命未收事。圣上即便批道:“尔等先帝爵赏优隆,今退归私宅,控辞三爵,具见诚恳,准改公为锦衣卫指挥使,侯改为指挥同知,伯改为指挥佥事该部知道。”好笑这班当初玉带蟒服,如今都改了金带虎豹补子了,心中好不自在。更不思想做得这指挥使到也还好,岂知到后,连这个官也还保不来。
庸夫自合老耕农,浪欲分茅拜上公。
时事已殊难守贵,印消印刻片时中。
没奈何只得又将诰券田宅缴进,何等抑郁无聊。看官们,你道魏忠贤当权时,他把这些文官闲住过得就是削籍,削籍不了,又是拿问,都是诬陷他的。他如今穷凶极恶,种种有据,事事逼真,又有圣明在上,谅不怕他再假传旨意了,如何肯饶过他?一时间便有礼科给事吴弘业、户部主事刘鼎卿、刑部员外史躬盛、御史安绅、龚萃肃、副使潘曾弦,不论有言责没言责,凡是怀忠抱赤、守正嫉邪的,都有本章。也有攻崔呈秀的,也有攻田尔耕、许显纯的,无非是说他们是鹰犬,忠贤是发纵的人。有波到刘操江的,有波到刘巡抚、潘兵侍,无非是些干连,忠贤是酿祸之首,疏他罪恶,不约而同。此时圣上询之宫府,他那逼死贵人,擅削成妃,甚至动摇中宫,事事有据。参之章奏,他谪逐言官,削夺大臣,甚至因拿监毙忠良,种种不诬。分布心腹,扼住兵粮,结交文武,把持津要,那件不实?到先帝病危日,连传圣旨,这假传的罪再解说不得,就肃然震怒,要行处分。先就纠劾本上,将崔呈秀着九卿会勘,魏忠贤差內官刘应选、郑康升,押发凤阳。此时有个徐应元,他一来倚着是圣上从龙旧臣,二来感激魏忠贤这等奉承,他又不时着人来求救,便也来为他分解。不想早被圣上看破他与忠贤相通了,将来打了一百,也发了南京。
圣明濯濯振王灵,瞬息奸雄散若萍。
何物妄思回主听,却教枯朽碎雷霆。
这边忠贤即忙把私宅中金珠奇玩收拾了四十辆,家下养的好膘壮肥马数百匹,拣选平日阴蓄的壮士数百,都带短刀,弓上弦,刀出鞘的押着车辆,自己却将存(疑有缺文)奉旨拆毁。
巍峨壮丽拟宸□,岁月不殊光景异。
毕竟忠贤此去如何得到凤阳,如何得□□□□□□,下回分解。
锄凶摘奸之章,内外叠至,忠愤煞有同心。然摘恶大意,强半本之大洪二十四罪,一售一不售,良可叹也。
(此下第三十五回至第四十回原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