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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影

《新编觉世梧桐影》(12回校正增补版) 撰人不详

  序言

  《梧桐影》共十二回,全名《新编梧桐影词话》,又名《新编觉世梧桐影》。「词话」是中国古代通俗文学的一种形式,词即唱词,话就是说话,亦即讲故事。有词有话、有说有唱的作品被称为词话,这种称呼在明代比较常见,最早见于一九六七年在上海嘉定出土的明成化年间词话刻本十一种,另如着名的《金瓶梅词话》及《大唐秦王词话》等。但是在清代,这一称呼却绝无仅见,值得重视。本书有啸花轩刻本,当刊于康熙年间,作者不详,从作品内容看,作者应为由明入清的苏州人,书当为其晚年之作。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和尚和戏子往往是被讽刺、讥笑的对象,尤其在性爱问题上,他们极易受到抨击。

  和尚是出家修行者,理当六根皆净,清心寡欲;可是,正因为他们不得近女色,缺乏正常的性生活,长期的性压抑使他们对性爱的渴求远胜于在俗之人。于是,那些孽根未净、定力不足,或者根本就是披着僧衣的假和尚,便屡屡犯戒,在肉蒲团中参不出来了。另外,佛教(包括道教)标榜甚高,道貌岸然;佛寺戒律深严,轻易不得其入。人们出于对宗教禁欲主义的反叛、揭露和抨击,出于一种好奇心,也往往对此类题材颇感兴趣。

  戏子也是人们注视的一个目标。在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一般很少有机会接触。戏剧演员却可以在舞台上眉来眼去,甚而做出种种不堪的动作,尽管出于剧情需要,但民众往往将他们视同娼家;加上演员也确实会进入「角色」,弄假成真,或者利用色相勾引观众,尤其是有钱人家,以换取金钱。于是,被人视作娼妓的优伶也成了淫书中的热门人物。

  本书的特点是,将人们普遍关注的两类好色之徒纠合在一起,让他们成为「师徒」,狼狈为奸,既相互勾结,又彼此矛盾,从而展示出淫风日炽的世情,道出一个个热门话题。

  三拙和尚原本虽然凶顽、油滑,但之所以成为一个淫僧,则出自憨道人的教唆。憨道人教他所谓采战之术,又和他分别与郑寡妇、刁氏淫乱。三拙到苏州,发了点财,便置地造庙,并利用寺庙勾引女子,一发而不可收。王子嘉和三拙和尚有点区别,他长相俊美,加上能歌善舞,号称「苏州第一旦」,被姓高的富商之妻看中,邀入淫乱。高氏淫兴极高,子嘉本领不济,抵挡不住,听说三拙和尚采战有术,便主动献身,甘做龙阳,三拙授之采战之法,两人遂如夫妇,或同床奸宿,或分头渔色。从此,王子嘉到处鬼混,大肆勾搭人的妻女、侍妾,终于被逐出戏班子。但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利,以清客身份出入大户人家,到处渔猎女色。

  两人渔色的本钱和本领互有差异,各有特长。三拙和尚深通采战之术,身强力壮;王子嘉容貌娇好,兼善歌舞。三拙和尚贪恋子嘉之后庭,还要利用他去勾引女子,于是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传授技艺,慢慢享用子嘉的男色;王子嘉则希崎拙和尚多传授些采战术,有时甚至需要他临场指导,但又竭力希望摆脱他的控制,自立门户。两人勾引女子的方法技巧亦不相同,三拙凭藉的是手中的钱和采战术,对象多为「小户的多情债主」,诀窍是「世上无难事,只怕老面皮」,往往霸王硬上弓,多次采用强暴手段,终于因此被捕。王子嘉则凭藉漂亮皮囊,行奸卖俏,勾引的多为「大户富家的内眷」,即便被发现,大户人家怕出丑,多隐而不报。最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师徒两人殊途同归,被李御史明察暗访,逮捕入狱。到了这个份上,师徒俩还争辩道:「裤档里的事,一个上司也管起来!」结果各打八十大板,枷号而死。

  作者对这两类人物是深恶痛绝的,他咬牙切齿地说:「天下最无耻者,莫如俳优;最淫毒者,莫如贼秃。」他将两人合传并写,是很有些深意的,他认为整个社会风气就是被这两种人搞坏的。最后,清除了两个败类,作者高兴地写道:「江南风俗毕竟渐渐变好了,乡信家,规矩严肃,戏子娈童,只在前厅服役,没酒席的日子,并不许私自出入……」

  本书确以觉世为己任,第一回几乎全文抄录《觉后禅》(即《肉蒲团》),反覆申明,贪淫纵欲决无好下场。第二回描写苏州华山寺普占和尚诱骗、强奸良家女子花氏,又将其丈夫叶心安私自囚禁,恰逢海公出游至寺,察觉此事,救出叶氏夫妇,将普占等淫僧斩首处决。第三回说明明代天启年间憨道人在雍熙寺内,教汪乙采战御女之术,汪乙持技纵欲,终于得色痨而死。这三回相当于话本小说中的「入话」,可是一般「入话」都比较简短,一部十二回的小说,却有三回为「入话」,占全书的四分之一左右,在中国小说中是少有。作者如此安排,是因为「作这部小说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为世人说法,劝人窒欲,不是劝人纵欲;为人秘淫,不是为人宣淫,看官不可错认他的主意」,真是煞费苦心。

  作者之所以喋喋不休地说教戒淫,是因为「这江南淫风忒盛了」。作品中,不仅三拙和王子嘉的好色奸淫,不少女子也放荡不羁,有的主动凑趣,尝到甜头便不肯放手;有的犹抱琵琶,半推半就。第七回写三拙和尚看见一个妇人有些丰韵,便赶了上去,大胆抱住她,妇人先推后就,「被他大弄了」。还有个女子更奇怪,涂脂抹粉,独自站立,三拙走上前去搭讪,那女子说:「我不理你!」掉头就走;三拙紧跟进屋,女子又说:「我不理你!」三拙抱住他亲嘴,女子仍说:「我不理你!」三拙扯下她的裤子,按在床上,女子还是连声说:「我不理你!」三拙把那话插入女子洞中,女子啊呀乱叫,依然是:「我不理你!」直至云收雨散,那女子还是这句话,前后反覆讲了十遍。连得三拙也「大笑出门,一路想着,人说我闻有这笑话,不想亲见这等样女人!」

  又有姑嫂两人,同时迷上了王子嘉,约其幽会。子嘉为了趁机学点采战术,将三拙带去了,姑嫂俩都不满意三拙的形象,争着要王子嘉,只好抓阄决定。没想到听说眼前这位是三拙和尚,嫂子便不要抓阄,「取才不取貌」,主动先与三拙交合。弄了一支时辰,姑娘见「三拙这般鏖战,阿嫂异样风骚」,也改换门庭,与三拙大战。结果两人都中意于三拙,并留下了他,一连四夜,百战不休,使王子嘉好生没趣。

  如此淫风,如此世情,怪不得作者要嘶声力竭。可是,不管作者如何苦口婆心,反覆标榜自己「以淫止淫」,清朝官府还是将它列入了禁书令中,在道光十八年、二十四年及同治七年都遭到禁毁。

  需要说明的是,三拙和王子嘉之事,为明末清初的真实故事。康熙间岐山左臣所编《女开科传》(又名《新采奇闻小说全编万斛泉》,可知所采皆新近发生之事实),也记载了这件事,只不过三拙作「三茁」,王子嘉作「王子弥」。

新编觉世梧桐影

  第一回止淫风借淫事说法谈色事就色欲开端

  词曰∶

  黑发难留,朱颜易变,人生不比青松。

  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风。

  悔杀少年,不乐风流院,放逐衰翁王孙辈。

  听歌金缕,及早恋芳药。

  世间真乐地,算来算去,还数房中。

  不比荣华境,欢始愁终。

  得趣朝朝,燕酣眠处,怕响晨钟。

  睁眼看,乾坤覆载,一幅大春宫。

  这一首词名曰《满庭芳》。单说人生在世,朝朝劳苦,事事愁烦,没有一毫受用处。还亏那太古之世开天辟地的圣人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与人息息劳苦,解解愁烦,不至十分憔悴。照拘儒说来,妇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门,死我之户。

  据作者看来,人生在世若没有这件东西,只怕头发还早白几年,寿还略少几岁。不信单看世间的和尚,有几人四五十岁头发不白的?

  有几人七八十岁肉身不倒的?或者说和尚虽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或偷妇人或狎徒弟,也与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没寿这等。请看京里的太监,不但不偷妇人不狎徒弟,连那偷妇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没有了,论理就该少嫩一生,活活几百岁才是,为何面上的皱纹比别人多些?头上的白发比别人早些?名为公公实像婆婆?京师之内,只有挂长寿匾额的平人,没有起百岁牌坊的内相。

  可见女色二字原於人无损,只因《本草纲目》上面不曾载得这一味,所以没有一定的注解。有说他是养人的,有说他是害人的。若照这等比验起来,不但还是养人的物事,他的药性与人参附子相同,而亦交相为用。只是一件,人参附子虽是大补之物,只宜长服,不宜多服。只可当药,不可当饭。若还不论分两,不拘时度饱吃下去,一般也会伤人。

  女色的利害与此一般。长服则有阴阳交济之功,多服则有水火相克之敝。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当饭则有伤筋耗血之忧。世上之人若晓得把女色当药,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未近女色之际,当思曰∶「此药也非毒也胡为惧之」,既近女色之际,当思曰∶「此药也非饭也胡为溺之」。如此则阳不亢阴不郁,岂有不益与人哉?

  只是一件,这种药性与人参附子件件相同,只有出产之处与取用之法又有些相反,服药者不可不知。人参附子,是道地者佳,土产者服之无益。女色,倒是土产者佳,道地者不惟无益且能伤人。何谓土产?何谓道地?自家的妻妾,不用远求不消钱买随手扯来就是,此之谓土产。任我横睡没有阻桡,随他敲门不担惊恐。既无伤于元气,又有益于宗祧。交感一翻,浑身通泰。岂不谓之养人?

  艳色出於朱门,娇 必须绣户,家鸡味淡,不如野骛新鲜,耆妇色衰,年似闺雏少艾,此之谓道地。若是此等妇人,眠思梦想,务求必得。初以情挑,继将物赠,或 墙而赴约,或钻穴而言私,饶伊色胆如天,到底惊魂似鼠。虽无谁见,似有人来。风流汗少,而恐惧汗多。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试身不测之渊,立构非常之祸。暗伤阴德,显犯明条,身被杀矣。既无偿命之人,妻尚存兮,犹有失节之妇,种种利害,惨不可当。可见世上人,於女色二字,断断不可舍近而求远,厌旧而图新。

  做这部小说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为世人说法,劝人窒欲不是劝人纵欲,为人秘淫不是为人宣淫。看官们不可认错他的主意。既是要使人遏淫窒欲,为甚麽不着一部道学之书维持风化,却做起风流小说来?看官有所不知。凡移风易俗之法,要因势而利导之则其言易入。

  近日的人情,怕读圣经贤传,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里面,又厌闻忠孝节义之事,喜看淫邪诞妄之书。风俗至今日可谓蘼荡极矣。

  若还着一部道学之书劝人为善,莫说要使世上人将银买了去看,就如好善之家施舍经藏的刊刻成书,装订成套,赔了贴子送他,他还不是拆了塞瓮,就是扯了吃烟,那里肯把眼睛去看一看。不如就把色欲之事去歆动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时,忽然下几句针砭之语,使他瞿然叹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岂可不留行乐之身?常还受用,而为牡丹花下之鬼,务虚名而去实际乎?」又等他看到明彰报应之处,轻轻下一二点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道∶「奸淫之必报如此,岂可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而为惰珠弹雀之事,借虚钱而还实债乎?」

  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自然夫爱其妻妻敬其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此之谓就事论事以人治人之法。不但座稗官野史当用此术,就是经书上的圣贤亦先有行之者。不信且看战国齐宣王时孟子对齐宣王说王政。

  那宣王是声色货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只随口赞一句道「善哉信乎」。孟子道∶「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宣王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孟子就把公刘好货一段去引进他。宣王又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说到这一句已甘心做桀纣之君,只当写人不行王政的回帖了。若把人道学先生,就要正言厉色规谏他色荒之事。从古帝王具有规箴∶庶人好色,则亡身。大夫好色,则失位。诸侯好色,则失国。天子好色,则亡天下。

  宣王若闻此言,就使口中不说,心上毕竟回复道∶「这等寡人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用先生不着了。」谁想孟子却如此反把大王好色一段风流佳话去勾住他,使他听得兴致勃然,住手不得。想大王在走马避难之时尚且带着姜女,则其生平好色一刻离不得妇人可知。如此淫荡之君,岂有不丧身亡国之理?他却有人好色之法,使一国的男子都带着妇人避难。大王与姜女行乐之时,一国的男女也在那边行乐。

  这便是阳春有脚天地无私的主。化了谁人不感颂他,还敢道他的不是?宣王听到此处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不复再推寡人有疾矣。

  

  做这部小说的人,得力就在於此。但愿普天下的看官,买去当经史读,不可作小说观。凡遇叫看官处,不是针砭之语,就是点化之言,须要留心体认。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写房帏之乐,不无近於淫亵,总是要引人看到收场处,才知结果识警戒。

  不然,就是一部橄榄书,後来纵有回味,其如入口酸涩,人不肯咀嚼何!我这番形容摹写之词,只当把枣肉,裹着橄榄,引他吃到回味处,也莫厌摊头絮繁,此一段乃觉後禅小说提醒世人。着书主意,今不惮抄袭之者,亦是窃比谆谆耳。等世人读觉後禅後,自然警惕,如笃夫妇之恩,享闺房之乐。不至孟浪淫邪,或罹刑杀矣。自然不至太密,或有耗精血,捐躯命者矣。

  所言不可太陈,亦有深意。大凡妇人,有贞性者,自不系怀枕席,至若阴柔水性,恋爱贪恩,自是女子一种肺肠。苟或稍与疏远,柔者必至怨尤,狡者定谋苟合,钻穴 墙,势所不免。至哉觉後禅不可太陈,不可太密二言,洵有味乎,将是治家之道。自应谨身,以杜内,亦不可不深心以防外侵。常见人家,溺爱妻妾,至从其闹场看戏,荒寺烧香,露面抛头,饱人馋眼。最无耻者,莫如俳优;最淫毒者,莫如贼秃,而要令娇姿弱质,襟溷其中乎。其不至蹈淫秽者,盖几希矣。於是缕缕苦心,不能自遏,至烦唇舌,为一陈之,虽摹写不知工拙,要不过代晨钟之一叩尔,本事下回便见。

  第二回和尚诱佳人寺内奸淫太守贾拈香放出书生

  诗曰∶

  今朝欲向问扁舟,有楫无人未肯浮;露出一团情甚好,吹开两片意才休。

  天缘不与人心合,国法方知我自投;正是水平波叉起,招来风雨满江愁。

  天下最可恨者,莫过这些坏法的淫僧,既占了名胜山川,复讨尽色界便宜。偏有那些宰官护法,世宦皈依,拚着自己的娇妻弱女,为佞佛长生之计。世所谓肉布施者也。

  当初汉梁诸君,创辟 黎弘训,请迎经忏佛牙,留此异流,贻毒中国者,总因缘障未开,喜供奉牺之祭,业尘犹拥,愿奴同泰之身。

  (同泰是塔名,梁武帝愿舍身在此,群臣敛钱赎之。)虽功遍檀林,施逾衣钵,皆是贪痴赎罪之念,所以致此。

  那知你生平,不消做那一件伤筋动骨之事。将这些好善的虚文,那敌得过行恶的实际,此事人天无漏之因。虽多方奉佛,有何益处,怎奈这些执迷不悟的,贪疑到底,抬得这班佛子,一发轩张,要银钱就是银钱;要斋粮就是斋粮;要盖造就得盖造;要装修就能装修;那些法儿生发无穷,有时生发尽了,到反怪那数间殿宇,如何尚未倾翻?两旁佛像,怎麽还不跌倒,以致施舍无因,化缘莫藉。其设心何等险恶?

  假如今有贫儒寒士,无可控诉的,即叹向朱门,乞其铢两,即欲问慈悲,望他拯济,悉属鬼门问卦,何曾有百求一应,反添了许多憎恶不堪。但只是有一班人,学和尚之摇尾而不得者,皆系猥琐下流,非吾道也。盖是贫非病,宁憎无怜,吾惟不食嗟来之食,虽至死而不变,斯其人为何等哉!要知作福者未必有功,而作孽者定然有报。古

  云∶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万恶淫为首,神天不可欺。但作恶者,僧尼为甚。凡世人将儿女送入空门者,真正痴愚。子女幼时焉知修行,大来看了老秃之样,就能无法无天,总由和尚清闲无事,未免胡思乱想。每想到微妙去处,不觉兴致勃发起来,就要无所不至的形容出来。

  但天下之大愚匹夫甚夥,肯放妻女入寺游玩,饱斋和尚,这等人最可耻。吾想僧尼并无益世处,比如杂乱之时,何不将和尚出阵,以报朝廷,又不损兵民,岂不美哉?竟听其安然,其乃朝廷之惰民,民间的蛀虫,色中之饿鬼,淫盗之专谋,天下之人,受他蛊毒者,不可胜数。若与僧尼往来,决受其害。东坡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愈毒愈秃,愈秃愈毒。

  何以见得秃毒?昔明朝年间,苏州有一秀才叶心安,常在华山寺读书,与僧普占朝夕交游,普占一日,往心安家相访,适心安外出。

  其妻花氏艳娘,闻夫常说在寺读书,多承普占汤饭,因出来相见,留他一饭。普占见花氏容貌美丽,言词清婉,不胜喜慕。後心安复往寺读书,月馀未回。

  普占遂心生一计,将银买嘱香火道人。假扮轿夫,午後到花氏家道∶「你相公读书,劳神太过,忽然中风死去。难得普占救醒,尚奄奄在床,死生未保。今叫我二人来接娘子,他有话吩咐。」

  花氏说∶「何不将眠轿送他回来!」

  二人道∶「寺中长老要将轿送他回来,奈此去路途甚远,恐路上冒风,症候加重,便难救治。娘子可自去看之,临时或接回;或在彼处医治,有个亲人在傍,也好伏侍病的。」

  花氏听得信为实然,焉不着急,即登轿去。

  天晚到寺,直抬入僧房深处,却已整排厚筵,欲与花氏对饮。

  那花氏到彼处,即问道∶「我官人在那房里?领我去看!」

  普占道∶「你官人因众友相邀,往灵岩游玩山景,适有来报他中风。小僧去看,幸已清安。此去有五六里路,天色已晚,可暂在此歇宿,明日早去。」

  花氏心内生疑,奈进退无路,只饮酒数杯,又催轿夫去。

  普占道∶「此处轿夫不肯夜行,各自回去了。娘子可宽饮数杯,不要性急。」

  又令侍者,小心奉劝。酒已微醉,乃取灯照入禅房。

  普占道声∶「娘子,此处安置。」竟自去了。

  花艳娘进内,见锦衾绣褥,罗帐花枕,件件美丽。以灯照之,四壁皆严密,花氏只得闭门带衣而寝,终疑虑不寐。及钟定後,普占从背地进来,近床抱住。

  艳娘喊声∶「有贼!」

  普占道∶「你就喊到天亮,无人来拿贼。我为你费尽了多少心机,今日才得你到此,自是前生夙缘注定,不由你不肯。」

  花氏道∶「野僧何得无礼!我宁死决不受辱。」

  普占道∶「娘子肯行方便一宵,明日送你见夫。若不悯怜,小僧定要断送你命,将尸埋在厕中,永不轮回。」

  艳娘喊骂,缠至半夜,被普占行强。剥去衣服,将手足捆缚,恣行淫污。

  次日半朝方起,普占谓艳娘道∶「你被我设计诱来,事已至此,可削发为僧,藏在寺中,衣食受用,都不亏你,亦有老公陪伴。若使昨日性子,有麻绳剃刀毒药在此,凭你死罢。」

  艳娘想道∶「身已受辱,死则永无见夫之日。此冤莫报,不如忍耐受辱。倘得见夫,报了此雠,然後就死。」乃从其披剃 点。

  过了半月,忽一日,心安来会普占,艳娘听得是丈夫声音,挺身奔出。普占即赶出,心安才与艳娘作揖,艳娘哭叫官人∶「可认得我了,我被普占哄骗在此,日夜望你来救我。」

  心安大怒,扭住普占便打。被普占撞钟聚集众僧,将心安捆住,取出刀来,要杀心安。

  艳娘上前夺刀道∶「可先杀我,後杀我夫。」

  普占将刀藏起,强扯艳娘,入房吊住。再出来杀心安。

  心安道∶「妻被你拐,夫被你杀,我到阴司,焉放你过。若要杀,可与我妻相见,一处死罢。」

  普占道∶「你死,花氏无所望。花氏终身自我妻,安肯与你同死?」

  心安道∶「全我身体,容我自死罢。」

  普占道∶「我且积些阴功,将他锁在後山塔上第九层内,听其自死。」

  自关入塔内之後,花氏日夜啼哭,拜祷观音菩萨,愿有人来救他丈夫。

  过了三日,适值海公巡行其地。夜梦观音引他至华山寺方丈後,塔内关锁一黑龙,初夜亦不为意。至第二三夜,连梦此事,心始疑异。乃命人役相随,迳到华山寺中试看。一进方丈坐定,果见方丈後有一塔,即令手下人打开,层层寻看。只见一人,馁饿将死,但气未绝。

  海公知是被僧所囚,即令人役守住前後寺门,不得令僧众潜遁。

  当即取粥汤,渐渐灌下。一饭顷方苏,心安苏回。见海公在上,乃诉道∶「僧普占既拐我妻,削发为僧,又将我捆囚塔内,望老爷伸冤。」

  海公命拿普占。顷刻拿到,但四处搜觅,并无妇人,海公再命严搜,乃於复壁中,铺地木板揭起,有梯入地下,乃是地窖。点灯明亮, 一少年和尚在内,当即叫他上来,拿见海公,此和尚正是花氏。

  见丈 夫已放出,普占已锁住。

  花氏乃从头叙其先时骗诱的巧计,到寺强奸的隐情,後来削发的根由,及已闻声见夫,普占捆夫要杀,因锁塔内之事,一一分诉明白。

  普占不能抵辩,只磕头道∶「僧人该死!甘受处置。」海公随即

  判道∶

  审得淫僧普占,稔恶贯盈。与生员叶心安交游,常以酒食徵逐,见其妻花氏美丽,不觉巧计横生,赚其入寺看夫,强行淫玷。劫其披缁削发,混作僧徒。虽抑郁而何言,将待机而图报。偶心安之来寺,会花氏之闻声,相见泣诉,未尽衷肠之语。群僧拘执,至行刃杀之凶,恳求身体之全,得囚塔内,乃感黑龙之困。梦入二更,因至方丈後而开塔,饿已五日.心安从危得活,後必亨通;花氏求死得生,终当完聚;普占拐人妻、坑人命、合枭首以何疑,群僧党一恶,害一身,皆充军於边远。

  判讫,将普占斩首示众,助恶众僧,皆发充军。

  海公又责花氏道∶「你当日被拐,便当一死,则身洁名荣,亦不累夫囚塔之难。若非我感观音托梦而来救,夫却不为你而饿死乎?」

  花氏道∶「妇人先未死者,以不得见夫,未报此僧之仇,将图见夫而死。今夫已救出,僧已就诛,妾身既辱,不可为人,固当一死。」

  即以头击柱,流血满地。海公乃命人扶住,血出晕倒,以药医救,死而後生。

  海公谓心安道∶「依花氏之言,其始之从也,势非得已。其不死,因欲思得以报仇也。今击柱甘死,则是非偷生无耻者比,当养起发来,重敦旧好。」

  心安夫妇,拜谢而去。

  即此看来,花氏不过略漏春光,即生出如许险陷玷辱,可见以「淫毒」二字,加之贼秃,非过言也。而何以与无耻俳优并论,盖品类虽似悬殊,而叵测居心,实有相等。待我说一个同恶共济,淫毒滔天,法网难逃,冥报昭着的一件事,与看官们看。

  正是∶

  苦心道出从君悟,悟到通时始见心。

  第三回一怪眼前知恶孽两铁面力砥狂澜

  词曰∶

  芭蕉雨过小帘明,山坡洗复清;何处换鹅,无人载酒,冷落着书情。

  松阴五月遮窗暗,幽梦几时醒,入枕凄然,到门清绝,应是洞箫声。

  《右调少年游》

  又诗曰∶

  潭石孤清潭水洁,逢场便作莺花劫。

  谁将蜀纸写巫云,苔钱软衬飞来雪。

  忽闻长安铁面来,豸衣如约群心热。

  行部一如雷电般,奸 知之胆欲绝。

  厘弊先使众蠹清,次剪淫风根株灭。

  柳枝拍短竹枝长,才唱新词第一折。

  吹香字字青史传,无须更费鹦鹉舌。

  话说从古到今,天子治世,亦岂能偏行天下!惟在各臣代宣天子恩威,第一先正风化。风化一正,自然刑清讼简了。风化惟「奢淫」

  二字,最为难治。奢淫又惟江南一路,最为多端。穷的奢不来,奢字尚不必禁,惟淫风太盛。苏松杭嘉湖一带地方,不减当年郑卫,你道什麽缘故?自才子李秃翁,设为男女无碍教,湖广麻城盛行,渐渐的南路都变坏了。

  古来最淫的,男无如唐明皇;女无如武则天。他两个,都是绝代才情,却被才情坏了事。他如鸡皮再少之夏姬,犹有风情之徐娘,私通宁王安禄山之玉环,设无碍窗之韩熙载,恐妨少年高兴之徐之芳,罄竹难书,末世尤甚。只有人笑他骂他,并没人羡他慕他。如今罢了,渐渐的没人笑他骂他,倒有人羡他慕他。不但有人羡他慕他,竟有人摹他仿他了。可笑这一个男子,爱那一个妇人;那一个妇人的丈夫,却又不爱老婆,而爱别人;这一个妇人,爱那一个男子,那一个男子的老婆,却又不爱丈夫,而爱别个,可不是其痴子麽?

  再说苏州地方,第一奢华去处了,淫风也渐觉不同。天启末年,忽然有个道 打扮的人,来到阊门。初然借寓虎丘,後来在城内雍熙寺,东天王堂,各处游荡。自称为憨道人,声言教人采战。有一个中年读书人,要从他学术,怕他是走方骗人的,说要请他在私窠子家吃酒,就留他住在这家试他。果有本事,才肯送开手拜师傅。

  有个极淫极狠的妇人,姓汪,行乙,中年人曾嫖他,弄他人不过,因此同憨道人去。憨柬请师,饮酒中间,憨道人道∶「咱不但会采战,还识得过去未来的事。这江以南,淫气忒盛了。凡是聪明男子,伶俐妇人,都想偷情,不顾廉耻。上天震怒,当遗几个魔君恶鬼,下界来肆淫一番,把他人人一个恶结果,警戒世人。咱就教了你术法,也不可胡行乱做。」

  中年人道∶「领教!领教!」

  这夜憨道人住汪乙家,汪乙奇骚,又是自己身子,一弄不放他了。连住了三夜,憨道人知他弄损元神,不久要死。也不教中年人术,写几行字与他,悄悄逃去了。不上两月,汪乙害痨病死了。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话说天启传到崇祯,後来清朝得了天下。每年差出御史一员,巡行一省,代天子行事。除了四川云南贵州,每省一员钦差,依然第一个风宪衙门。

  从来巡按,不比巡抚。巡抚原为抚安百姓。巡按却为纠察奸 .巡抚恩多於威;巡按全用威严了。巡按衙门关防,比别衙门不同。因此不携家眷,不带仆御,大小衙役,都封锁在内,水屑不漏。也不游山,也不赴席。偶然公出,衙坊静悄悄,鸡犬不放在门外。就如天子巡幸一般,初然法度未备,差来御史,也略有此不同了。

  比及张御史到任,一如旧规。衙门整肃,不期天悯下民,得差一个赛包龙图的秦御史来。凡是所属地方,也不游山,也不赴席,各役封锁在内,水屑不漏。那些大奸大恶,都访拿了,大半处死。

  却又是预先私行访的,不由送访的参送,至於笞杖的罪赎,毫不入己。自枫桥至无锡,这一带塘岸,秦御史把这衙门罪赎,委发该县,一一修茸。用大片石板,沿路筑好,以便兵马,及商民往来,有请为证∶

  岸石逢涛亦怒奔,悬飞空沫溅云魂;土经水处泥心滑,舟过桥时野市喧。

  官榜筑塘安路客,道碑颂德达宸阍;一篇青史传廉吏,百世恩荣 子孙。

  秦御史极重鲁推官清廉,每事委托,却都是清水生活,并无丝忽沾泄。那知王抚院自缢,後来上司,只道鲁推官,不能调护,好一个理刑,自挂弹章,数年不结,如今也赖天子洪恩问。

  官公道∶「稍稍昭雪了。」

  正是∶

  莫言天下无公道,路上行人口似碑。

  自此朝里好官多了,人人思想辅佐天子,爱恤黎民,成千百年太平世界。但只是虽有好官,也要君相识人,才能用他。就是用了,也要竟其所能,毋为谗夺,毋为奸蔽,使他得以展布。这是天子之福,万民之幸了。

  第四回顽童削发从师学术稚子辞娘入夥为优

  风流死後化秋风,天北天南处处空;秃子贯盈活不得,娈童限到死还同。

  遥知淫女相思断,悬料闺娥一梦通;曰暮城隅鬼声碎,可怜愁叹付飞鸿。

  这一首律诗,是三拙子嘉引子,还有张翰咏周小史四言诗,可借来说王子嘉,俏媚动人处。

  翩翩王子,婉娈幼童;年十有五,如月在东。

  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

  尔形既美,尔服亦鲜;轻单随风,飞雾流烟。

  转侧猗靡,顾盼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话说代州地方,都是好勇斗狠,竖起跳梁的人,并没一个游手游食,做浮花子弟。人家养由儿子来,父亲读书,大儿子就读书;第二儿子,便经商开店。父亲经商开店,大儿子就经商开店;第二儿子便读书。若养出第三个儿子,恐怕力量照管不来,游荡坏了身子,後来没事做,没饭吃,害了他终身。便送去和尚寺里,做了徒弟。教他做禅门的事,吃禅门的饭,十家倒有九家是这般。

  有个人家,生了第三儿子,叫做三拙。他後来说姓刘,又说姓朱,又说姓李,又说姓乔。不知那一个是真姓。为何叫做三拙?就如无锡人家,若生了三个女儿,大的叫大细,次的叫二细,三的叫三细。

  这三拙的父亲,原是开店的,也有三五百两赀本。大儿子叫大拙,就从小学看银子,打帐做生意;第二儿子叫二拙,从先生读书;三拙要送去出家的了。因是母亲的爱子,又且年幼,要待十一二岁,再作商量。六岁上送与二拙的先生,也读些神童诗。资质倒好,先生一教就会了。只是要赖学,在学里又要与大学生们寻闹,连二拙也要常常相打。读了三年书,只识得些杂字,写得些帐目罢了。

  十岁上母亲殁了,父亲和大拙二拙,都不欢喜他,就想送他出去出家了。这代州城西,有个西天寺。寺里有四个大房头,西房更觉盛些。当家的长老唤做了凡,还有师祖一凡,徒弟无凡、隔凡。

  三拙的父亲,先与了凡说明了,第三儿子出家,要长老收留的话。等三拙带过母亲周年的孝,拣定了三月初三日,袖了十两银子,领了三拙,到西天寺来。了凡迎接进去,先叫三拙在佛菩萨座前叩首,然後参见了本师。

  他父亲取出十两银子,递与了凡道∶「这十两银,是送与常住的的旧规,请收了。」

  了凡把手接了道∶「多谢。」

  就请师太与徒弟们,出来相见。一凡、无凡、隔凡都来了。他父亲引三拙,一一参见,分宾主坐定。无凡、隔凡立在了凡身边,三拙立在父亲身边,把一只左眼闭着。

  一凡开言,问他父亲道∶「令郎几岁了?左眼是几时失明的?」

  父亲道∶「小儿十三岁了,十一月生日。不得年力,还只得十二岁,两目都是好的呀!」

  回头一看,见三拙左眼闭着,问道∶「这是怎麽样?」

  三拙道∶「本师一只眼,咱不敢两只眼。」

  无凡、隔凡都笑起来,了凡含怒不敢言。父亲再三请罪,只见摆上素菜薄饼,只一凡、了凡陪他父亲坐下,三拙也令他坐在旁边。

  吃了一回,了凡说∶「献佛披剃,已拣定初九日了。这日要遍请邻寺邻房,远望老檀越早早光降。」

  父亲应了告别,一齐送到寺门首,三拙还跟紧着父亲。

  他父亲低低吩咐道∶「你住在这里了,咱家私还不上五百两,只是这地方规矩,若送儿子出家,与他家私十分之一,你明年十四岁了,三月间,咱凑足四十两,交付与你,连与常住的十两,是五十两之数,以完父子之情。你待本师,须知待爹娘,他自然看顾你。你跟师父进去,我去了。」

  三拙全无不舍的意,跳跳跃跃竟随了凡,别了进去。

  他父亲见他如此,点点头道∶「好好!咱也放心得下。」一径回家去了。正是∶莫将我语和他说,他是何人我是谁。

  初九日,了凡备斋请客,披剃这新徒弟。他父亲也来吃斋,都不必说。

  且说这寺里有两个粗用的香火,老的叫老王,小的叫小张,这老王六十多岁,在寺已三十多年了。了凡也不骂他一声,三拙偏不喜欢他,「老狗头」,「老不死」,骂得老王常是哭,又不好告诉了凡。

  隔凡在旁劝道∶「他年纪比咱们大个两倍,不要毒口伤人,阿弥陀佛。」

  三拙嚷起来道∶「谁要你管!你是他攘出来麽?」

  隔凡恼得跌足,只得告诉了当家的。了凡没奈何,走出来打了他一掌。

  三拙乱叫∶「师父饶了咱罢!咱原许夜里的勾当,再大一两年,自然依你。」

  无凡、隔凡、小张忍不住,都笑起来。了凡气得直挺,只得走进去了。

  偶然一日,了凡的母亲,因见天气凉爽,来看看儿子,年纪已五十七八岁。进得门来,三拙正坐在佛堂门槛上,母亲到他面前。

  三拙公然坐着,笑笑儿道∶「这里是和尚寺,这位妈妈来做什麽?和尚不是好惹的呢?」

  无凡走来听见了道∶「咄胡说!这是师父的母亲。」

  那母亲问道∶「这小猴子,是那里来的?」

  无凡道∶「是师父新披剃的徒弟。」

  那母亲把手在三拙头上打了一下,三拙拍手大笑道∶「这奶奶打和尚哩!」

  那母亲进去,与了凡说了。了凡走出来,要打他,骂道∶「小狗头!咱的母亲,你也冲撞他。」

  三拙道∶「师父是他的儿子,难道满寺的和尚,都是他儿子麽?」

  又气得直挺,又骂了几句,只得进去了。

  这三拙从小儿的凶顽,真也言之不尽。到了次年二月,他父亲叫二拙,唤他回家。先和了凡说知了,才同到家里。

  父亲道∶「你年已十四岁了,况也不是愚蠢的,咱许你的四十两,今日与了你。这城中的各寺,有本钱的,都也做些生意,不只靠着念经礼忏,你须少年老成,不可妄费。」

  三拙收了银子,扒在地下磕了个头,父亲留他吃饭,问道∶「你吃斋不吃斋!」

  三拙道∶「也吃斋,也不吃斋。自己不去想荤吃,却也不除荤。」

  大拙管家,因三兄弟久不来家,摆了许多荤素的肴,葱蒜薄饼,又是一壶烧刀酒,尽情吃了一回。

  父亲道∶「儿子,你去罢!」

  三拙别了哥嫂,临出门,对父亲道;「爹,你儿子看西天寺里,都是俗流和尚,不是你儿子了终身的去处,咱想往五台山,学些本事,云游天下,也不枉了出家一场。」

  父亲道∶「云游也不是容易的事,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不如守本分的好。」

  三拙道∶「自古道∶『食禄有方。』又道∶『生有地,死有处。

  』爹既送咱出了家,今日又把银子与了我,已完了爹的心事了。你儿子有些小小志气,不肯做槁木死灰,爹你看咱可是没用的麽?」

  父亲道∶「儿子,咱是好话,要去也只由你。」

  三拙说了一声,往西天寺去了。正是∶无限心中不平事,一番清话却成空。

  且说三拙袖中藏了银子,来到寺中,心里已打算别去,加倍小心,扒在地下,向了凡磕了一个头,说徒弟回来了。

  了凡道∶「好!好!好!吃晚饭去。」晚景休题。

  次日,三拙在寺门首,问人五台山的去路。

  一个邻舍道∶「接待寺里,有个云游的憨道人,听见说往五台山去,一定晓得路道,何不去问他。你小小年纪,问这路怎麽?」

  三拙道∶「咱问着耍子,没有什麽正经。」

  说罢,就洋洋走了。寻问到接待寺来,果然有个憨道人,借寓已一月了。有一富家的小官,学了他的道术,许他十两谢仪,筹到了手,就往五台去了。

  三拙求见了他,问起五台山路,道人道∶「小师父你问路,莫非要去投师麽?」

  三拙道∶「不瞒仙师说,咱去年才在西天寺披剃,见师徒小气,不足了咱终身,要往五台山,学些拳棒,好去云游天下,不枉了出家一场。」

  道人道∶「不瞒小师父说,咱是平阳府人,小时蒙我师教了缩阳采战,行道十年,前年被人拿住,几乎丧命,也想往五台山,学些拳棒,做了护身符。此地传了一人的采战,待他送了谢仪,咱就去了。

  你既要去,咱和你做个伴儿也好。」

  这条路是久惯走的,三拙乖巧,就问了道人,是荤是素。次日把些散碎银子,买了鸡鱼肉,并酒果香烛,自拿到寺里,只说请仙师。

  拉道人同拜关帝,结为师兄师弟。道人就欣然允从。

  三拙要学缩阳,道人不肯道∶「学了这法,容易招祸,况老弟脸上,有杀气淫气,只怕善始,不得善终。教了你采战,也够你用了。」

  从此每日三拙来学,了凡查问,三拙善自支吾,不十日间,道人把养龟护阳,先教会了,然後教他运气。会运了气,才教他蛇游洞、鸡啄食、猢狲偷桃、蜜蜂采花,尽情教会了他。那富家也送了谢仪,两人打算起程,同往五台山去。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且说苏州府吴江县落乡地方,有个邓村十八都。地面傍湖,人皆强悍,就是官府他也不怕。为钱粮事,差人下乡,毕竟两三起,五六个才敢下去拿人;若是人少,他就先打後商量了。人禀了官,还说差人诈他银子,说谎禀官哩。因此苏州说人变法,便道∶「你莫不是邓村十八都来的麽?」

  那去处财主也少,饥寒的却也没有,相近五里,有个半大不小的王财主,发迹已三五代了。住处就唤做王家庄。他家几代都是单传,到了这一代的财主,越发命硬。早年父母相继而亡,三十六七岁,已克过三个娘子了。结发生得个儿子,其年已十岁,母是产里殁的。王财主原是势利主子,与他定了亲,是城中新科举人。一贪他贵,一爱他富,行聘会亲,也费了四五百金。

  这财主十年内,因做事伶俐,又刻削,倒长了二三千金家私,小户的田,零星又买了四五百亩,都寄在举人亲家户上。心里想∶「如今娶妻,须是城里,才寻得出标致女儿,就多费一百二百财礼,下半世受用佳人,不枉了人生一世。」

  说与城里媒婆,相看了三五处,却看中了北门外,一个开酒米店,顾家的女儿,只得十六岁。这顾家因两年生意不济,吃折了些本钱,打帐把女儿与人做妾,多得些财礼,救救店里的苦。听见乡下财主,又正经的填房,有什麽不允,媒婆讲定了一百两财礼,二十两折盒,茶果尺头,一一完备,择吉下了聘。十日内就过门,成了亲。

  一个乡下有钱的人,见了这标致女子,真正如获珍宝,好不奉承。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掌管,只是顾氏年小性拗,见了结发生的儿子,如眼中钉,在老公面前还好,转了背,每每非骂即打。这年顾氏就得了胎,次年生了个儿子。因这年闰五月,就起乳名唤做闰官。

  你道闰官是谁?就是王子嘉了。又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唤做金姐。顾氏已是二十一岁了,初来时节是闺女,自然不晓得淫荡,此时年已长了,日夜缠住了丈夫,淫欲过度。王财主四十二岁上,害了痨病。大凡痨病的,虚火越旺,比平日越忍不住了,弄得面黄肌瘦,咳杖吐痰,渐渐有些起不得来了。

  大儿子原请先生,教他读书,连闰官也送与先生,读些百家姓、神童诗。又过了年馀,王财主自觉病体沉重,央媒与举人亲家说了。

  只说冲喜,与大儿子完了亲。自己扶病,同顾氏受了拜堂,又劳碌了一番,越觉起不得床了。奄奄一息。捱了半年。

  开春二月,丢了偌大家私、娇妻幼子,见阎罗天子去了。开丧出殡,都不必说,也还是父亲临终,吩咐家中大小事情,仍旧顾氏掌管。

  倏忽将及二年,那媳妇自恃父亲是举人,每每不看晚婆在眼里,况兼顾氏忍不住,又与先生有些不明不白,大儿子、大媳妇越不敬重他了。

  十月间,大儿子请了丈人到家,自己打了灶,打帐收田里一半租米,各自吃饭。顾氏与他争论,大儿子道∶「你是我的晚娘,父亲面上,说孝顺你的。只是我小时受你凌虐,且不必说,近来你做的事,大没体面,料不是守得寡的了。如今权且各自吃饭,若你要嫁,所谓娘要嫁人,天要落雨,也不敢拦阻。带兄弟去,自然不相干了;不带兄弟去,一半田产,後来自然是他的。」

  顾氏心里也想活动活动,拣个美少年嫁了。况兼丈夫死时,内囊银两都在他手里,还有三四百两,衣饰又有二三百两,就不争论,便道∶「既要我去,明日请我父亲来。」

  果然次日,请了他父亲,房中箱笼,搬个尽情。大儿子也由他自去,房里两个丫鬟,只带一个;船里只带得糙米二十担。道∶「吃完了再取。」

  顾氏本心,原想回娘家嫁人,飞出笼子正中他意儿。在顾家拣丈夫,要年小标致,不曾娶过老婆的,急切那有这等人?

  他父亲原是清客出身,收心开店的。是那府城清客与做戏的,到吴江来都住在他家。顾氏也勾搭上了四五个,一个扮副净姓陈的,是他心爱,却因他有老婆,不肯嫁他。南门新出来串戏的姓王,二十二岁,未曾娶妻,两边都看上了。但说∶「我两个小小年纪,那怕养不出儿子。只要女儿,闰官不要来便成。」

  顾氏就请姓陈的来,要过继与他。父亲要留闰官,顾氏不肯。竟被姓陈的带到苏州。一年内,教会了幽闰、千金、红拂、西楼,四本小旦脚色,竟是一个旦脚了。正是∶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雏儿逢淫妇不觉消魂秃子扮西商居然得意

  曲在扶童曲无主,不然只如对歌谱。

  谁知秋水雕刻成,拂衣敛袖俱有声。

  宛转低回作悲喜,一片 魂酒间死。

  凄风苦雨少灯光,返魂何处寻名香。

  同死更有无发者,总是情痴孰真假。

  情娘闻之不敢言,为谁悲怨为谁恩。

  须记挽歌甚时节,天上团圆好明月。

  且说王财主的幼儿,好好称呼闰官。因娘改嫁,把他过继与陈家,学了四本戏,就起了个表字,叫做王子嘉。虽不曾入班,年又小,貌又美,曲又佳,各班都来拆他去。主席定戏文,反问了他会扮的,才定这本。果然人人道好,个个称强,吹入一个进士耳朵里。差人与陈优说,毕竟要也入班本衙。

  陈优道∶「这是我外甥,他父亲殁了,我小姨改嫁,把他过继与我,原不曾说合班做戏,我还做不得主,等我往吴江和他娘说明了,才敢应你老爷的命。」

  进士只是不管,又差管家来说,道∶「我家老爷多多上覆。若你外甥,一世不合班做戏,不好强你。若後来入了别班,必不干休。况且各班拆去做戏,本衙班也曾拆过几次,岂不是推调。倘怕他母亲有话说,有老爷在此,不怕他有什麽不肯。」

  陈优留他们吃了锺酒,讲到五十两压班。众人回了话,进士允了,就兑了银子。陈优领了王子嘉到进士衙里来,进士吩咐进书房来,陈优不跟进去,嘱咐王子嘉,只得跪下去,磕了个头。

  进士达叫∶「起来!起来!以後也不须行这个礼。」又叫∶「留陈教师,吃酒饭去。」

  陈优谢了,不吃酒饭竟去。进士吩咐管家,就在後书房,收拾一间房,与王旦做房户。明日请其教师来,把本衙班戏单上的戏,除了他有的四本,一一补完,先补了小旦脚色,再补正旦的脚色。连月里且莫出去应戏,多补了几本,才好凭酒客点戏,王子嘉只得安心在那里了。正是∶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

  次日就请教师来,逐本写了脚本点了校,先念了曲本,然後一句句教他。就如轻车熟路,上口便会,一字不差,一板不走。不上一个月,补完了十本戏了,连旧熟的,已有十四本了,才教他出去应人家戏。那知到人家去,年又小,貌又美,曲又佳,人人都称赞道∶「这是苏城第一个旦了。」

  忽然三月上旬,正是不寒不暖天气,城东一富家,五十正寿,摆两三日戏酒请客,因内眷最喜看戏,定了王子嘉这一班。第一晚戏散,已是五更,通班回家睡了。次日再三吩咐走场的,道∶「本家怕磨夜,午後便要上席,众师傅早些来。」

  邀客的,也早早把客请到。午时就上席做戏,点灯已半本了。王子嘉同众人吃了半碗饭,走出戏房闲步。这夜月明如昼,在檐下,见一十八九成大丫头,叫声∶「 旦的师傅。」

  王子嘉听见他叫,只道有什麽正经话,年小竟不想到歹事,便道∶「怎麽说?」

  丫头扯他到旁边黑处道∶「我家娘娘叫我送一只金耳挖与你,叫你今夜戏散了,里面去说话。」

  王子嘉不是惯家,不知就里,接了金耳挖,就胡乱应了。

  半夜完了戏,只找了两出,客都告别。大家打散吃酒,忽然不见了王子嘉,众戏子只道他先回去了。那知他被那丫头等了他,悄悄领了,从东廊进内房去了。

  原来这家主人,最怕娘子,娘子年纪还只三十五六岁,只推要稳睡半夜,打发家主书房里,自去歇了。他才好做私事,况兼老男少女,平日弄他不爽利,见了这美貌小夥儿,戏又好,曲又好,略吃几杯酒,搂搂抱抱,只想去弄个爽快。

  王子嘉道∶「我从不曾破体的,娘娘教导我便好。」

  妇人笑道∶「男欢女爱乃天赐,似禽犬交合无需教,不知你身下之物行否。”边说边只手扯下他裙裤,只见翘翘话儿五寸长,赤滴滴的朱红龟头,青筋怒暴,赤挺挺,硬竖竖。妇人一见喜滋滋用手一捏道:“小小年纪如何有这般本钱,快来,我包你二十分快活。」

  不由分说,抱他上身来,王子嘉赤身扒在妇人身上,妇人伸手捏住龟头凑牝口,王子嘉将身往下磨磨擦擦渐渐急抽起来。一阵狂颠乱耸,妇人觉不过瘾,又翻他下来,扒上身去,翻天覆地,大弄一阵。

  王子嘉一阵酥麻,一阵舒畅。不觉猛泄了一阵,王子嘉喘息息直直叫∶「快活!快活!」

  不觉软了。妇人又含他那话儿,吮吮嘬嘬舔舔溯溯,玉手一阵搓弄渐渐见他硬了,王子嘉被她弄得欲火难忍,这会儿不由分说翻身骑住妇人,将龟头直顶牝中,挺直身子往里乱搅,没头没脑尽力抽顶,颠狂了一阵阳物跳了几跳便泄了……小夥儿初尝滋味,其正骨趐神颤,乐不可言。不觉晨鸡三唱,天已大明。

  妇人再三不舍,道∶「今晚完了戏,你同定一班人去了,教我怎放得下?有便须常常走来,我自有照应。我家官人,年已半老,不十分在内宿歇,尽可恣意快活。」

  又把臂上一只金镯与他,叮咛再会而别。同班人十分埋怨,又盘问他,住在谁家?他只是不说,有诗为证∶风流只道任颠狂,谁信风流不久长;可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且把王子嘉丢过,说那三拙要和憨道人往五台山学拳棒去,自己识字,却写不出。央道人写了字纸,压在本师了凡房里,小砚底下。

  道∶「徒弟要往五台山学本事,禀开师父,怕不肯放,只得竟去。诚恐师父见罪,留此禀知。」

  了凡见了,吃了一惊。急忙走到他父亲家,拿字与他父亲看。

  父亲道∶「不肖子,前日原有这话,果然去了。咱既送他出了家,凭他自去,死活管他不得。」

  从此师父、父亲,把三拙丢在一边,凭他去了。

  这代州到五台县原不甚远,只是县里到山门,倒也不近。两个人消停步行,第三日到了山前,在一个饭店吃了碗面,已是下午了。商量且住一夜,侵早上山,才为至诚。就在这店里歇了。晚间细问店主人,那一个房头好。

  店主人道∶「也都好。只是山寺的规矩,每房举出一个有道德,又有才调的,做了长老。不论师父徒弟,凡有大事,都要请问他。他做了主,人不敢拗,又在师徒里,举一个掌家,银米出入由他。又举一个掌柜,银钱收贮在他。又举一个游方,出山募化仗他。又举一个管殿,各房轮管,轮着了,他去掌理,本房门户,也在他。又举一个知客,迎宾送客要他,其馀都是杂差使了。长老当家掌柜,这三个不见改换。馀也有时另举一个,换那误事的不用了。你二位是投师的麽?」

  道∶「正是。」

  店主人道∶「投师的也有两样。若是终身常住的,初入山门,送常住银五两,便终身吃寺里的饭了。学会了拳棒,也不要谢师。若是投师授业的,初到寺里,也送常住银五两。学到半年会了,谢了师竟去。若学不全,再送常住银五两。又学半年,再学不全,便是钝货了,不须谢师,可以竟去。」

  三拙道∶「谢师多少?」

  店主人道∶「十两五两,最少三两,也不十分计较。寺里最後一房,长老号无能,这是第一个有道德、有才调的。一应管事的,又都是他徒弟徒孙。」两人谢教了,睡了一夜。

  次日吃了早饭,迤逦上山来,投奔无能长老。这山寺规矩,不比苏杭一带地方。和尚略晓得讲经说偈,门上就挂牌,或是入定,或是放参,做出许多模样来。

  这日无能,坐在佛殿上,小沙弥引两人入见,三拙同道人,磕下头去。口称∶「弟子们是投师的。」

  他也不比南方和尚,公然受人参拜。就双手扶住道∶「请起!二位还是终身常住的,还是投师授业?」

  三拙道∶「披剃已二年,今来是终身常住的。这位师兄,意还未定。」

  说罢,把两对五两常住银交纳。无能吩咐,请五位职事徒弟来。

  一齐都到,无能指道∶「这是掌家的,号本无。」

  就教他收了常住银。又指道∶「这是掌柜的,不知二位,曾备佛菩萨,寄库银钱麽?」

  三拙乖巧,就应道∶「已各备二两,明日参过了佛菩萨就交纳。」

  无能道∶「他号心无,你两人就交与他收贮。」

  又指∶「这是出山游力的,号可无;这是管殿的,号如无;这是知客号真无。」

  一一都相见了。问两人的号,三拙道∶「弟子名是三拙。号也是三拙,师兄号是憨道人。」

  无能道∶「佛门不便称道人,憨字也不妙,添一个不字,号不愁罢。」

  又把三拙,派在第二徒弟心无名下教导,把道人派在第四徒弟如无名下教导。授业的,另一小间客房。常住的,就在本师心无房里。

  一一派定,两人朝夕学本事。不上半年,都精通了,正商量脱身之计。

  一日,两人约了到山门外石墩上坐定,各说所学拳棒,不甚相远。三拙只多得一件飞檐走壁,他上屋如飞鸟,下屋如脱兔,没人捉得他住。

  道人道∶「想是怕本师原不曾会,故此不能传授。」

  三拙道∶「咱们且商量下山,省了你几两谢师,好做游方的路费。」

  正说不了,只见几个守门小和尚,乱嚷道∶「流贼来了!」

  原来流贼李自成部下,差侄儿一只虎李遇,领一万五千人马,来攻打五台县。住扎在县四门外,这日遣步兵四五百,到五台山打粮,报入山上。住持撞钟聚众,约有二百六七十人,前面二三十把长枪,後面都是齐眉短棍,这棍不用正手,都用反手,着棍再没有不倒的。

  只见人报流贼到了,发喊一声,齐齐杀出,去他那里,刀枪又斧,乱杀将来。被一班光头好汉,一棍一个,打得死的半死,跑的乱跑,大败亏输去了。得胜回山,来见住持。

  住持道∶「料他必来报仇,人马少不怕他,倘或整万人来,咱这里众寡不敌,须预为避他的计较。」

  差五六个惯游方的和尚,带了乾粮,连夜到屯兵所在,打探了回话。又道∶「後墙须拆了几处,开几个後门才好。」

  三拙禀道∶「咱便於走,贼便於追,不如多设一二十张梯扒墙的为妙。只不要抢光,越抢光,越迟滞了。」

  住持也不认得他,只赞道∶「这小和尚倒有见识。」

  各归各房,自作准备。无能这房,人心齐,费用少,最有银米,无能吩咐掌柜心无道∶「本房师徒,拿得起的一百二百,尽他拿了,远远走避。这贼把寺扫荡一场,三四日就去,各各归家,银子原在,就是走失了些,也强如贼抢去受用。」

  三拙与道人,不胜之喜,预先准备两条被,五六件夹衣,四条长索,两根齐眉短棒。

  到了第三日,天未亮,五六个报子到了。本房可无也在内。三拙取了四百两,计四对。道人取了三百两,计三对。先从墙上批出捆缚好了,做了两担。整理脚步往西北走,走了三十里,在一个大材坊歇了,路上回头见五台山上,火焰掀天,如是流贼放火烧山。

  次日五更,慌慌张张,又往西北赶路,只问没流贼的去处,就走。走了十来天,到了一县,是大同府怀仁县。

  道人道∶「有了许多本钱,只吃亏你是光头,咱两个扮做西商往大同关去。出处不如聚处,买了 褐,同到南京苏州一带地方,做两个大客人,又好风流风流儿,可不相意。」

  三拙道∶「如今买两顶大帽,两个临清手帕,天又冷了,扎了头,谁认得咱是和尚。」

  次日买了帽,又买了箭衣,公然扮作西商,好不得意。正是∶画虎未戚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第六回一霎风流是他还是我几宵恩爱看看我是谁

  孤猿啼处处,千岭郁茫茫;刻影花情乱,含悲曲意长。

  借风窥绣榻,扶梦出纱窗;毕竟多情物,催人速断肠。

  这是月夜怀人之诗,把来做个引子,见得女子若独处闺中,不是蠢物,定生出许多妄想来。

  话说山西地方,生出来的女子,都是水喷桃花一般,颜色最好,资性也聪明。大同宣府一路,更觉美貌的多。故此正德皇帝,在那里带了两个妃子回朝,十分宠爱。

  这大同关,有个当兵的好汉,姓郑,儿子才十九岁,娶了刁家女儿过门,想是周堂犯了恶煞,姓郑的三日就殁了。家里原开大饭店,死後依旧开着,房子又大,人手又多,他婆子只得三十七八岁,自己掌柜,甜言美语,极会待客,人来的越多了,生意越盛了。人人都称为郑寡妇家。

  只是他媳妇刁女,才得十八岁,美貌异常,又能识字,婆道他年纪不多,不许他出头露面,每日只躲在房里,见那些来来往往老的小的,蠢的俏的,一起进,一起出,未免有些动心。又因丈夫不中他意,常常叹想∶「天爷嗄!怎得另配个风流的丈夫,就减了咱些寿算也罢了上!」

  巧凑这三拙与憨道人,扮做西商。雇了两个头口,把银子买搭敛盛了,两个骑在上面走,将到大同。

  掌鞭问道∶「二位爷,若买货想有行家,不投行家,在郑寡妇店里往下,从容再问好行家也妙。郑店茶饭好,人又和气。」三拙道∶「就到他店里下了也不妨。」

  一迳到郑家来,只见柜桌里面,一个风发云鬓,妖妖娆娆,约有三十多岁的妇人。头上带些孝,站在柜里,收一位客人银子。

  掌鞭的道∶「郑奶奶,两位买货的爷来了。」

  妇人笑脸问道∶「两位爷买什麽货?咱就知小行经几时了。」

  三拙道∶「要买 褐膻货。」

  妇人道∶「这里不是出处,亦是聚处,但要多住几天理!自然是大客商了,银两关系,外面客房里不稳便。」

  就把收的银子,打柜眼里丢下去,走将出来道∶「两位爷来,咱领你进去。」

  三拙吩咐道∶「店家同看好了行李。」

  两人跟了妇人进去。直到第三进,房子越高大了。外面三间,此处却是双间,妇人掀帘子进去。道∶「来!进来!」

  三拙、道人入得门来,看这间房,有两间大,四间深。靠里一个大炕,比北京的有四个大。炕边坐着个年小女子,约莫不上二十岁。

  妇人道∶「这是怕媳妇子,咱这里都是磕头,怕爷回礼,故此不敢劳动,连咱也不曾见礼哩。」

  三拙道∶「咱们也不敢行大礼了,照南方只作揖罢!」

  先替妇人都作了个揖。走近炕一步,都与刁女作下揖去。那女子把身扭转了,含笑也福了一福,秋波一溜,把三拙的痴魂,已提了去了。妇人吩咐,取了行李进来,两位爷外房坐下,好拿迎风酒来吃。

  三拙又找了掌鞭的银子,打发去了。低低对道人道∶「小妇人着实有情,只有他婆碍眼,师兄若弄得他婆上手,咱就好下手了。」

  道人道∶「不打紧,看咱手段。」

  日落衔山,迎风酒和那晚饭都吃了,两个又不敢进房,坐着呆等。半更时分,妇人料理外事完了,才走进来道∶「两位爷等久了。想两位爷是初次到逞关上来的麽?」

  三拙道∶「是头一次。」

  妇人道∶「怪道爷不知咱这里乡风,咱这里冷得早,九月就穿绵袄。不消说了,立了冬,十月天气,每家都在大炕上,烧热了睡。一家亲丁都在上面,各自打铺,就是亲戚来,也是如此。咱开饭店接客的,常来的热客,也就留在炕上打铺,只是吹乌了灯,各自安稳,不许瞧,不许笑,瞧了笑了,半夜也争闹起来,两位爷是 褐大客人,银两关系,残冬腊月,不敢不留在内房歇,请进去,就是媳妇子在里面,咱这里不迟忌的。」

  道人道∶「你当家的,为何不见?」

  妇人道∶「先夫正月里亡过了,小儿顶替了他爹的名,是关上总督标下的兵,每季轮一个月,出关守汛地去了。再有十日就回来。」

  两个进房打铺,婆媳右边一带,两个左边一带,右边壁上挂一盏明晃晃的油灯。道人走近妇人身畔,低低说了两三句,妇人笑了会儿道∶「咱已守了大半年寡了呢!」

  三拙暗里道∶「妙!想是允了。」

  大家去睡,不知几时,道人已扒过去,和妇人搂在一处睡了。三拙侧身听了一会,听见妇人被内像似有阴水渍渍的响,口里莺声喘冷,一阵耸叠声竟然就亲爹亲哥,乱叫起来。三拙大着胆,去摸那刁女,那知刁女已坐起来,正待扒过来了。不消打话,枪棒交加,也叫起亲哥哥来。

  那妇人猛然听见,叫一声∶「媳妇子,如今咱也不要说你,你也不要说咱了。」有个歌儿为证∶俏冤家,你两个,也是前缘前世,有缘法;千里来,做了露水夫妻。昨夜里,那知道今宵欢会;一个似鸡啄食,一个似柳穿鱼。

  莫道是萍水相逢,也须相交,相交直到底。

  次早起来,婆看了媳也笑,媳看了婆也笑。那两人都微微的笑,从此酒饭比众人不同了。

  三拙对道人道∶「烟花虽好,不是久恋之乡,须买了货物,南方寻快活去。莫被这两个妇女羁绊住了。」

  寻了 行膻行,又寻了惯走南路的客夥,问了买价,那边卖价,和那水旱的路数,不消五六日,因是足色现银,买了四百两的货了,只为客夥教他,若买得忒多了,这里价要长,那里价要落,脱手迟了,赊了去,又难讨。故此只买得这些,隔夜与主家说了。

  次日小车来就行,妇人刁女,都不肯放他们。妇人要换转来,两个女人各试一试新。道人来扯三拙,三拙被刁女搂住了,不肯放。

  道人只得自去,做送别的筵席,弄了一更。妇人觉道不是三拙。

  问道∶「还是你,不是他?」

  道人笑道∶「不是他,还是咱。他那里攘得热闹,没工夫来。」

  两男两女,次早没奈何,只得要别。刁女扯住三拙道∶「冤家你说明年来,若明年不来,咒也咒死了你,咱若害相思死了,做鬼也来找你。」

  一向快活,不曾问姓,这日婆媳问了姓好记帐。

  道人说∶「姓张,号不愁。」

  三拙说∶「姓李,号三拙。」

  正说着,装货的人车到了,两人把货捆缚已好,装在车上,自己各执短棍,跟着车走,妇人刁女含着眼泪,送他们动身。三拙把饭钱出店钱,一一明白,谢了一声就行。刁女也不顾走使人们耻笑,竟大哭进房去了。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人货到了黄河岸口,雇船前去,别人要走,半月二十日,才到黄家营。偏他们顺风顺水,七八天就到了清河县。风大歇船吃饭,斜对岸就是奶奶庙。到黄家营还有五里,憨道人忽要上岸大解,解了下来,那舡的跳板,被风大拖落水里,他恃自己轻便,往上一跳,扑通一声,落在河里,水顺风顺,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後稍喊起来道∶「客人落了水了!」三拙跑到船头上乱叫捞人。

  船家道∶「这般风水,只怕去了五十里了。」

  三拙哭了一场,没奈何买了一口棺木,把他生时衣帽衣冠敛了,教水手沿河掘了块土,埋在那里了。做了羹饭,又哭了一场。

  次日就到黄家营,唤了只船,扬州又换了只江船,把货盘到南京,找了书铺廊,一侦 褐行。其时正是腊月二十七八,人家过年的, 褐俱已买了,直到正月初十边,方才走动。

  卖了两三个月,只卖得四分之一,三拙打听苏川是聚处,打帐要捆了货,雇船载去,又想南京旧院里,听说名妓甚多,何不去快活一番。带了两个帮闲的,对了十两初会的礼,拣中了旧院後门卞赛,就定下了。

  此时正是崇祯末年,院里正有体面,十两初会,就做戏请他。一连住了五夜,三拙嫌卞赛不会浪,爹爹哥哥,一句也不叫。後又送了十两,只说往苏州去,就告别了。

  讨完了些欠帐,五月端午过了,竟到下路来,投了阊门,一个山陕行里。此时炎天,每日不发市,偶然过客,或他州府县人买,只买杂用。七月半後,真的才走动了,山陕乡里游山,常常搭他一分。偶往观音山去。轿子到家坟走走,三拙看在眼里,打听得七八十间好房屋,只一坟丁看守,心里要谋他几十间做了静室,仍旧做和尚,就好创业了。

  腊月里因後面 褐到得少,又得价,又好卖,把货卖了一个光。

  剩得些膻包膻单,正月也都卖完了。其时已是顺治初年,他不说原是和尚,只说世界换了,如此出了家做个世外之人。打听乡宦,去世已久,夫人的兄弟是秀才,他备了二十两礼,拜送了秀才,只说租他坟上二十馀间,做个静室,朝夕焚修。

  夫人只道有道德的僧,如何不允。他自己手段高强,况一个和尚,搬在荒山,谁知他有许多银子,渐渐收了两三个徒弟,雇了两三个香火,请了几尊佛菩萨,成个规模了。

  家族人,住在山里的,他送些好东西结识他。乡里穷人,他一两二两借了周济他。说起利息,只道但凭。後来五两十两,都肯借了,那一个不欢喜他。住了二三年,那花山附近地方,若老小小妇人,除了不往来,不借贷的,也不知淫媾了多少,徒弟也越多了。

  一日闻得个大乡宦庄上,雇了佃户,各奏粮米,趁世界渐次太平,做赛会的神戏,高搭着戏台,在上做戏,三拙带了个徒弟到台下看戏。他只为看妇人,戏是借景。立在戏台左偏,半本才完,只见放下个软梯来,一个标致旦,从上而下,失脚一跌,正跌在三拙怀里。

  三拙双手抱住,那旦回头,却是个和尚,道∶「多谢!多谢!几乎跌下去,头也跌破了。」

  你道那旦是谁?原来就是王子嘉,他翰林主人,为清朝要他剃头,寻了自尽。一班戏树倒猢狲散了。王子嘉又在第一班戏里,依旧做了小旦,这日正是这班上台,王子嘉要留他在戏房吃酒。

  三拙道∶「我住在山里,要回去了。」

  王子嘉问了他号与住处,三拙也问了号与住处,道∶「就来奉拜。」

  拱拱手去了。一路想道∶「这样风流人儿,和他有了事,不输似妇人哩!」

  第三日拿了上好黄熟香一,徽州川扇二把,问到王子嘉家来。

  王子嘉相见了,留他吃饭,问∶「师父是禅教,是付应?」

  三拙道∶「也不禅教,也不付应。小弟原是少林寺出身,拳棒精熟,又能采战,和妇人弄一夜不泄。」

  王子嘉吩咐里面,师父用荤的,又问道∶「师父一夜不泄,可教得人的麽?」

  三拙道∶「那一件教不得,兄要学不打紧。」

  王子嘉道∶「不瞒你说,前夜一个好弄的女人,被他缠住了,我去了五六次,次日几乎病起来。」

  三拙道∶「我做你个替身,弄他一弄,我自然谢你。」

  王子嘉道∶「後日戏是小户人家,我可推病不去,约了那女人。

  後晚了你来,我同你去。」吃了饭别了。

  第三日,三拙又拿绫机细一疋,送与王子嘉,推了半晌才收了。

  直坐到晚,吃了晚酒,半更天,才同去。

  原来这家开行的,家主姓高,到邵伯买米去了,人家富,房子大,管门的与丫鬟,都是女人,一路已吩咐定的。子嘉来过一次,他也不管一个两个,竟领到房门口道∶「来了!」

  王子嘉进房,就吹灭了灯。妇人已等久,脱衣睡了道∶「你来得这样晚,可要我起来同吃些酒?」

  王子嘉道∶「我吃过了。」

  推三拙脱衣上床,腾身而上。三拙挺着一杆金枪,紧凑着妇人腹下一顶,龟头没根而进。浅抽深入,左擦右捅,欣动采戏之法,吸精导气,紧缓异常,抽得妇人淫精浪水流于满榻,口里不停的喘息,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快活已极,弄得个妇人死不得,活不得,哼哼的道∶「你这般有本事了。且住一住!」

  把手一摸,失惊道∶「啊呀,不是王子嘉,你是何人?」

  三拙笑道∶「只包管娘娘快活,且莫问你是何人,我是谁?」

  妇人道∶「王子嘉那里去了?」

  王子嘉道∶「我在这里,替身好麽?」

  妇人笑道∶「不论好不好,也该谢谢媒。他大半夜,还不曾泄,你来也与你一遭儿。」

  王子嘉听得火动,已和丫鬟鬼混了一次,身子倦了,没奈何只得上床,大家混帐了一会。

  天才亮,王子嘉先去了,留三拙住了三夜。妇人快心满意,送他两锭银子。

  三拙道∶「我银子尽有。」

  不肯收,妇人脱一件绉纱贴肉衫子,与他道∶「贴身亲热,再期後会。」

  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一个是小户多情债主一个是大家薄幸替身

  世上人心真个歹,牵鬼街头卖;哄了白尚书,瞒过陈员外,汉锺离见了通不睬。

  没嘴萌芦就地滚,好歹休相问;化 扮戏文,纸做盛钱囤,陈搏华山间打盹。

  秋花正开秋酿美,多少风流会;休做看财奴,枉着金银累,死到黄泉才是悔。

  胜水名山和我好,每日相顽笑;人情上苑花,世事襄阳炮,霎时间虚飘飘都过了。

  《右四阕调寄清江引》

  话说三拙自别了大同刁女,到了南方。旧院小娘,不中他意。花山住了,虽奸骗了偌多妇女,都不过村 别样娇,消闲遣兴罢了,没有什麽趣味。遇了王子嘉,领到凤凰桥人家,住了三夜,不但美丽,又且风骚,才晓得了闺阁有妙人,裙带有妙趣。日日夜夜思想,拚用些燥脾银子,下些精细工夫,且在枫桥一带,弄上几个好妇人,不枉了人生一世。

  一日,打从市里行走,见个门里,走出二十四五的後生,後面似家人,背着被囊,往西去。门里一个年小美貌妇人,高声嘱咐道∶「南京完了正事,快快回来,不要使我在家悬望。」

  说罢,见三拙立住了脚,竟进去了。三拙袖中,取出木鱼,慢慢走进门去,敲着木鱼,说着北音,高声叫道,「施主老爷,化我一顿斋。」

  叫了几声,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小厮,走出来道∶「家主公不在家,没人打发。就是家主公在家,只好一合米,或是一个钱,也不肯化斋与你的。别家去罢!」

  三拙又说着南音道;「小官,我不是化斋的。」

  袖中取出大块银子,约有八九钱,道∶「这银子送你买果子吃,有事央及你。我是仙人,昨日佛菩萨吩咐我道∶『你家主公南京去了,我该与你家娘娘有缘。』只央你与我说声,允不允,不在乎你。」

  小厮道∶「你真个是仙人,我不信?」

  正说着,妇人走在屏风後,你道听得门外你一句我一句,那疾僧又道是仙人与自家今世有缘。暗道:“莫不是上天怜我。”忙在屏风处向外窥去,只见一和尚身穿僧袍,面净目清,手中持一木鱼棒,口中念念有词,飘然有仙家之气象。不禁暗暗自喜道:“既然不是一个仙家也是一个伟丈夫。”这小妇人在屏风后或隐半面或露全身。

  天上与三拙相对。三拙瞧见这妇人,怎见得,诗曰:玉屏山外起云烟,    中有佳人恰似山,面比桃花肌比雪,    轻衫薄裙出金莲。

  只说三拙早已魂飞,抢上前去急忙深一揖道:“小仙久侯多时。”

  小妇人只得还礼道:“仙人降临寒舍小妇不胜幸之,还请内间敬坐,再容小女拜叩。”

  小妇人吩咐小厮上茶,三拙随她进了内房坐下,小妇人嗔道:“小女子不知是何路神仙幸临,还望告知。”三拙起身一揖道:“贫僧系合欢佛转世,昨天佛菩萨托梦说我与小娘子有合欢之缘临走吩咐小僧前来与小娘子完却这段缘。今幸见芳容如此美貌正是三生有幸也。

  小妇人笑道:“此话当真。”三拙上前一把抱住小妇人道:“这哪有假。”小妇人此时已情骚意炽忙道:“仙人此处不便,请入内室罢。”

  逐入内室。三拙急忙中先搂住小妇人香肩,先亲了一个嘴,便把他罗衫退去,绫裤解开,抱在床上,然后自己退去衣衫,一丝不挂搂住小妇人,舌尖早已伸进他樱口之中,两舌相搅,那妇人此时身不由己半推半就,早已挥动云情雨意,放开意马心猿,檀口温香腮,尖尖玉笋勾和尚之颈,小小金莲高高翘起搭在和尚之肩。正是:两湿旱处情甚凝,  鱼入水潭欢娱窠。

  小妇人这二胆被自家相公正撩得火炽,今正是天随人愿,天上掉下了个大鸡巴,乐得合不拢嘴,口里不停叫快活。三拙一见这妇人浑身又白又嫩,两只肉馒似的乳,一撮细毛下遮着一条窄窄的肉缝,体下肉棍似的阳物暴怒,昂首对着肉缝猛刺下去,只觉妇人牝甚紧紧似处子。小妇人初经和尚一戳觉得疼痛,到抽到百余下阴水湿湿早已被抽得遍体酸痲心花都开了,其中滋味难以言传,听到和尚问到,忙笑喘着道:“我夫婚后常在外办商,偶回家半年,他只与我同房几次,他那物又小,哪有你仙人这般又大又粗,入在我牝内当然觉窄小。”

  三拙闻之尚喜,极力又耸了一千余耸。只觉小妇人里边鸡冠儿裹龟头如吞吮之妙。三拙舒畅得按住小妇人左摆右揉,弄得那小妇人淫声浪语无所不至,泄了一次又一次,足足抽了几千余抽方泄。妇人起身娱馔,留住宿了一夜。夜间又是几次云腾雨翻,只弄得三拙精疲力尽。妇人不肯放他,一连住了五六夜。妇人还不肯放,三拙却得趣抽身,只说去去再来,告别回去。晓得王子嘉来过一遭,又约这日要来。

  三拙知他要传授采战,心里想道∶「不教他无此理,尽情教了他,不显我的本事了。」

  午牌时分,王子嘉一乘轿子,果然来了。带十两银子,一疋机纱送他,要他教采战。三拙收了纱,辞了银子,甜言美语,只说须是亲试,才易学会。王子嘉住了两三日,骗他做了男风,又只把粗浅的教了他,也就不得就泄了。王子嘉怕班里恼,再三告别。

  三拙道∶「已会了五六分了,入细工夫,慢慢的再与你讲。」正

  是∶

  逢人且信三分话,谁肯全抛一片心。

  且话三拙,只教王子嘉一半工夫,又日日去奸骗婆娘,也不计其数,一车子羊毛笔,也写不尽。

  一日,在小巷里小解,两边都是大人家风火墙,并没人家,只巷里头有一人家,远远见一个女人,伸出头来,往外探望。三拙见那妇人有些丰韵,他就三步拿来两步行,赶到他门首。那女人见一个和尚先前在那墙边手揣着一根沉甸甸又粗又长的鸡巴在那喷射,正看得有趣,只见一个和尚赶来,往里面急走。

  三拙见巷里家里,没个人影,大着胆,竟赶进去,把那女人抱住。口里低低叫道∶「我的娘娘救命!」

  女人推又推不开,口里嚷道∶「青天白日,好好人家,这和尚好大胆!」

  三拙公然亲嘴,摸奶起来。

  女人急得哭道∶「天下有这样奇事,可惜冷巷里,没人走动,捉住贼秃,打他个半死便好。」

  三拙道∶「我抬了娘娘这一回,就打死也甘心的。我如今死也不去的了,定要娘娘救命。」

  女人哭住了,倒笑起来道∶「有这样蛮法的就是我家主晚间才回,难道我青天白日,陌陌生生就与你没廉耻。」

  三拙口里,只是「娘娘救命,娘娘救命」

  把手已插入下面摸他阴户,鼓蓬蓬小馒头一个,略有微毛,毛下缝中湿湿的,着实得趣了。女人没法可处,问道∶「你是那里和尚?」

  三拙道∶「我是家坟的三拙,整夜弄也不泄的。」

  妇人原是水性,听了这话,就动了心。妇人掩上房门进得内房,两人俱脱了裤衫,就在椅上分开两腿,只见花芯苞开,含露欲滴。三拙用手拿玉茎照里一耸。这妇人是经过人事的,但未曾生育,牝不紧不松,三抽两送牝心乱动。三拙也觉阵阵酥麻有趣。足足抽了千余抽,弄得妇人浪声淫语连连求罢。夜里三拙不走,妇人又被他大弄了一通。

  原来他丈夫在北寺前,替人家做店官,每日天亮就去,日落回家,除非卧病,没一日不去的。若下午落起大雨来,还有日住在主家哩。三拙自遇了这女人,极说得来,他奸骗何止一二百妇女,只这女人,直到访拿的时节,两个私下还走动,也倒费了百金在他家。

  又一日,在一家门首经过,听见门里有人道∶「这一定是三拙和尚。」

  三拙抬头一看,却是个女人,独自站着,头梳的光光的,脸搽得白白的,嘴抹得红红的,手儿尖尖的,脚儿小小的,衣衫穿得齐齐整整的,像个跷蹊的货。

  三拙大着胆,竟走近前道∶「娘娘叫我做什麽?」

  女人一头走,一头说∶「我不理你。」

  三拙随後跟进去,到了第三进,女人回头又说∶「我不理你。」

  第三进是卧房了,并没一个别人,女人又说∶「我不理你。」

  三拙一把搂住,女人又说∶「我不理你。」

  三拙紧紧抱着亲嘴,把手去摸他的两奶。

  女人又笑道∶「我只是不理你。」

  三拙知他是千肯万肯了。扯落他裤子,揿到床上。

  女人连声道∶「我不理你,我不理你。」

  三拙忙把那话儿插入肉洞中,大弄起来。女人啊呀啊呀连声道∶「就是不理你。」

  三拙弄了一个时辰,怕人来,到底不像,放下了女人,扒起身来。

  女人又道∶「我到底不理你。」

  三拙问道∶「娘娘你家贵姓?」

  女人道∶「不理你。」

  三拙只得道∶「我去了。」

  女人又说∶「不理你。」

  三拙大笑出门,一路想着,人说我闻有这笑话,不想亲见这等样女人。

  正是∶

  世间无难事,只怕老面皮。

  再说三拙传了王子嘉一半采战法儿,毕竟比前不同了。迟有一更天,方能够走泄,也就使女人快活。又在第一班的戏子里,做一个承揽戏的。有什麽不兴头,开行开店人家,凡是做戏,个个奉承他。不消说起,就是大官宦财主,大贵的乡宦,若是见了他,笑脸平开。怎得水性妇人,不传眉递眼,想着手时,与他鬼混。

  有个经纪人家,曾做了本戏,姑嫂两个都看上了王子嘉。他姑嫂平日过得极好,你我有私事,各不相瞒,姑娘嫁了出去,因为夫妻双回门,故此摆戏酒。不期王子嘉见帘子里,有美貌妇人,指手划脚,他越逞精神。这两个女人悄悄约了他某月某日,当家的往沐阳宜兴一带买货去,有十日不回。夜间准备候他来,都是贴身丫鬟传话。

  王子嘉想道∶「姑嫂两个约我,我一身难充两役,不如再拉了三拙,一则总承他个女子,二则面试他本事,好再央他教全了。」

  到了这日,果然约了三拙来,掌灯时节,把三拙一顶满帽戴了,都投身入去。王子嘉说明了两个在此,姑娘有不肯的意思。

  阿嫂道∶「既来之则安之,难道打发一个去,就张扬开去,不好意思了。」

  且同坐吃些酒,拈了阄罢。谁拈了,王子嘉就是他同睡,此时各争。这王子嘉,酒罢上床,阿嫂也不拈阄了,竟让王子嘉与女娘。

  你道为何不争了?他久闻三拙的名,听说是那三拙,他就取才不取貌了。三拙弄这阿嫂不歇不泄,十分满意。

  王子嘉弄这姑娘,只管泄,只管歇,止好一更的长久,姑娘也算快活的了。但见三拙这般鏖战,阿嫂异样风骚,心里动火,低低与阿嫂说,要留那三拙几夜,大家尽一尽兴。

  王子嘉应戏要去,三拙无事便留,一连四夜,真个是百战不休,姑嫂两个,做梦也不指望这般快活,三拙许他再来,才放他去了。

  王子嘉面见三拙一夜不泄,又到山中,再三请教,又只教得他运气法,却也不能通身运到,运到腰里,就住了。蛇游洞,柳穿鱼,那些粗浅的,教他几样,鸡啄食,猢狲偷桃,那些深细工夫,不肯传授。王子嘉也就疏远他了。

  这年三月间,嘉兴平湖,嘉善几处地方,慕这第一班的名,邀他们去做戏,台戏堂戏都是十两一本。先凑银子,兑了百两安家,众人才去。

  平湖一个大乡宦,摆八日寿酒,也要他们去做。这乡宦极肯娶妾,娶了一个,睡了一年半年,又娶了一个。把那个就置之高阁了。家中有十七个妾,如守寡一般,夫人劝他,把不用的,打发了几个罢,他又不肯,因此个个怨他。

  王子嘉在他家做了五六日戏,不知如何,被那众妾里面,有两三个缠上了,漏了风声,被那乡宦叫家人捉住,打个半死。还说送官惩治,班主再三央求,才免送官,也不做戏,也不找帐了。

  况打坏了小旦,就是别家要做,也少旦做不得了。只得雇了船,狼狈而归。

  平日他继父陈优管班,正旦王人喜,常常劝诫他道∶「你若不改过自新,毕竟出乖露丑。」

  他口里感谢好话,女人来缠他,他又去了。平湖回来,正旦王人喜,禀压班主人道∶「王小旦戏好,班里人个个与他相好,并没口面。只是有这桩不好处,虽是人来缠他,他一听好言,不能改过自新。

  在平湖如此如此。」

  那乡宦远道∶「看老爷面,又众人拜求,才免送官。不揿住行头,大家体面,都不好看,不如打发他出了班,另寻个小旦罢。」

  那压班主人,原是极正经,不肯生事的,便吩咐∶「就逐他出班,压班银三十两,我也不要他还了,快快另寻好旦,不可误事!」

  人都道∶「这样好班,一个月三十本戏,趁好大钱。他又轿子出入,十分得意了,没福受用,做出事来。」

  那知他不以为意,反道∶「我如今不做戏了,只串戏做清客,大官府门下,走动走动,通些关节,南北两京,都好做事,可不强似做戏子麽!」

  那知正是他的死运到了。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贞妇淫秃认是好姻缘痴娼狂那知是真孽障

  诗曰∶

  芳露垂垂碧瓦凉,芙蓉别馆漫焚香;琅风千扇吹冰谷,宝雾重檐悬夜光。

  当夕蟾蜍来未已,三秋珠 饱初僵;更深漏转无人见,坐待明河下绣床。

  话说三拙见王子嘉不与他亲近了,心里恨他,要设法去偷他老婆,塞他的嘴。常见他出门去了,假意去寻他。那知王子嘉的结发,是小人家女儿,粗丑老实,连丈夫也久度之高阁的了。每常只如走使妇人,不许出房寸步,三拙一肚皮偷他的呆念,忽见了厥脸,问知是他,惊得飞走。

  走出门来,立在半塘桥边,忽见一个尼姑,风流跌宕,有六七分颜色,从半塘寺里走出来。

  三拙想道∶「这样个尼姑,却从僧房出来,是不怕和尚的了。」

  况桥边没人走动,也就迎住作揖道∶「女菩萨何往?」

  尼姑答礼不迭道∶「师父是何寺院?」

  三拙道∶「我是花山家坟,三拙和尚。」

  尼姑笑道∶「久仰久仰,失瞻了。」

  三拙道∶「既如此,不须打话,缓步请行,到荒山去走走。」

  尼姑道∶「改日奉拜。」

  三拙道∶「不但我不该放了你,你也不该放了我。女师父叫轿子到荒山,原也不雅,我有熟轿夫,抬了就走,岂不更妙!」

  尼姑道∶「只说兄妹,想也不妨,也罢。你先去西新桥等我,我自己叫小舡就来。」

  三拙道∶「不可哄我。」

  尼姑道∶「见食不抢,一世不表,人闻大名,决不当面错过。」

  三拙飞也似先往西新桥去,唤了两乘熟轿夫,呆呆立等。只见尼姑果然来了,还了船钱,一径上桥同行。

  路上也有人指着笑笑儿,却都是认得三拙的,不敢则声。到了山里,早有极盛肴饶,极甜三白,两个饱啖,一同等不得到夜,三拙将尼姑引到了卧床,两僧尼脱下僧衣抱成一团滚上卧榻。三拙见尼姑一对乳峰又白又嫩如蒸鸡头乳尖一点樱红,令人欲醉,不由吮住不放,下面却露出阳物挺枪直刺花心,研研擦擦,运动采战之法。蛇游洞,鸡啄食,深捣猛抽,直弄得尼姑痴痴迷迷,道∶「是从来未经的舒畅。若是寡妇,经你的手,定要嫁你了。」

  连住了四日,没早没晚,缠着三拙要弄。三拙只说要下山一两日,怕他住了不去。问他∶「姓甚,住何处!」

  尼姑道∶「我姓张,先夫姓王,十七岁嫁了他,十九岁就做了寡妇。人问我道∶『你这小年纪,嫁了麽?』我说∶『我不嫁。』那人又道∶『你这小年纪,如何守得寡?』我说∶『我也不守寡。』因此做了尼姑,活动活动。各处尼姑庵里,轮流住住。六房庄边,那庵里住得多些,所谓随处为家。你没处寻我,我来寻你容易。」

  又道∶「我有一件好事,总承你,你上了手,不许忘了我。下津桥马鞍滨地方,有个半大不小人家,一位内眷,生得胜过昭君,赛过西施。他家主公,原是秀才,在日我尝到他家化缘。这内春日里也和老公搂抱而睡,毕竟是个极贪杯的了。秀才已死了两年,不知他和人有事没事,等我去勾引他,和你弄弄,不怕他不魂杀。」

  三拙道∶「妙!妙!全仗你女苏秦。」

  就进去取了十两银子,也不说为什麽,只说∶「送你买件衣服,我已吩咐徒弟,叫一乘送到寒山。寺的轿子在门首等了,过目再乞光降。耳听好消息。」

  尼姑谢了一声,上轿去了。

  到了次日,尼姑就往马鞍滨口寡妇家来。

  寡妇道∶「王师父许久不见。」

  尼姑道∶「我在花山家坟住了几日。」

  寡妇实不知三拙在家坟,并不问起。坐了一会儿,尼姑说起∶「我不枉了在世,不瞒娘娘说。近日家坟三拙那里几乎快活杀了。」

  原来这寡妇,性极贞静,外面极和婉,再不冲撞人半句。便道∶「王师父不要说荤话。」

  尼姑道∶「人说不吃天鹅肉,不知其妙。我蒙你抬举,特来通你知道,好作商量。」

  寡妇道∶「王师父你莫非疯颠了,你去罢!」

  尼姑道∶「娘娘,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要错过了。他说要见娘娘哩!」

  寡妇道∶「你自和他鬼混,不关我事,我也没你这老面皮。」

  这是骂尼姑的话,尼姑却认做不好应承,假意如此,笑嘻嘻的去了。

  寡妇道∶「茶也不吃,我也不送你了。」

  尼姑不晓得他从来和婉,只道他心里肯了。竟去约三拙日子,三拙不知就里,欣欣以为实然。

  寡妇一日吃了午饭,忽见尼姑又来,因前日恼他,未免过於冷淡了。便笑迎道∶「前日怠慢了你。」

  尼姑越发道是好话,公然突出句话,不照一些前後道∶「娘娘,三拙师父约後日来见娘娘,教我先来说声。」

  寡妇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也不回话,竟跑到床上朝里睡了。

  正是∶

  酒逢知己千锺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尼姑只道他心上肯了,不好口里出言,也不冉计个确信,只说得一句∶「娘娘我去了,後日下午来。」

  往门外洋洋走了。寡妇翻转身来,只见丫鬟正走进房。

  寡妇道∶「不想秃娼根,这样可恶!骂他一顿便好。他去了麽?」

  丫鬟道∶「不像冲撞娘娘的,他欢天喜地走了。」

  寡妇道∶「若如此说,他明日还不识窍,定要来的。」

  正说着,只见他兄弟小秀才,跑进房来道∶「姐姐为何日里睡着?」

  寡妇忙起相迎,把尼姑这一段话,如此如此,细说了一遍。

  小秀才道∶「等我明日来,把这男女两个秃驴,打个臭死。」

  寡妇道∶「说那三拙,会少林拳棒的,那里打得他倒?」

  小秀才道∶「我明日邀十来个好打手来,不打紧!」

  寡妇留小兄弟吃了饭,回家去了。

  次日,小秀才邀了马鞍滨山塘上,共十二三个有体面的打手,先在自己家里,留下两个同到阿姊这边来,各各在近邻店门首,暗暗埋伏。申牌时候,只见尼姑在前,和尚在後,从西首远远来了。

  小秀才步入中堂,尼姑跳跳跃跃,竟走进来,小秀才少年性气,骂道∶「秃淫妇这般可恶!」

  劈脸打将过去。尼姑见不是对头,往外就跑。三拙已进了门,外面十多人蜂拥而至,金刚箍 尺,一齐打来。叫道∶「不要放走了三拙这贼秃。」

  三拙见势头凶狠,不往外反往内,中堂的墙高,一径轻入後天井,把身子往上一耸,如飞鸟一般,跳上墙去,飞也似打从邻舍屋上,往西走了。小秀才和一班人出门赶去,但见他如履平地,到空场头,又一跳如脱兔一般,不知去向了。那尼姑打从人丛袒逃躲,也被後面两个打了几拳,负痛而去。正是∶嫩草怕霜霜怕雪,恶人自有恶人磨。

  小秀才同两位在行的,去投了里排四邻,要去告状。一个老成里长道∶「令姊丈与小弟相处,极是好人。令姊寡居贞洁,谁不知道,今日之事,又不曾有玷,告状反为不美。这贼秃在枫桥、凤凰桥、滴水桥一带地方,奸淫恶迹,擢发难数,渐渐到这地方上来了,待他别家做出来,小弟做呈子头,兄做中证,那时摆布他方可何难?」

  小秀才依言,留众人在酒馆,吃了一回酒,大家散了。

  那知三拙,心还不死,只道∶「寡妇原有他的心,毕竟丫鬟们走了风,他兄弟知道了,做了这事。不知那寡妇在里面,如何不快活,如何想我哩!」

  一日,走到一个旧相识妇人家,打听消息。这妇人就住在寡妇西首,往来已两年了,三拙每每得趣抽身,极是薄情。为何这妇人独久,只为妇人虽已三十六七,貌亦平常,却有个女儿已十四五岁了,甚是美丽,指望等他二三年,要他娘做脚,故此往来长久了。

  三拙还未说及寡妇的事,妇人先开口道∶「这一向你为何不来,我家女儿,今已十七岁,正待冬里成亲,不料女婿急症死了,女儿做了望门寡,又是寡桩厌事。」

  三拙道∶「待我蓄了发,娶了他罢。财礼五十两,冬里成亲,你夫妻二人是我丈人丈母了,竟是我养,又好常常叙旧,若你夫妻肯,今日先下定十两。」

  妇人听见说了十两银子,屁股上都是笑脸了。道∶「我做了主,我家主公是凭我的。倒是女儿,也得他心上肯便好,你拿银子来,等我去与他说看。」

  三拙把一封银子,递与妇人道∶「今日就和他会会儿,我明日带二两,与你买疋细。」

  妇人拿了银子,走到隔房女儿那里,如此如此,说了一遍。

  女儿道∶「我要嫁,嫁个好人,决不打和尚的。」

  妇人道∶「我儿,你笑我了。」

  把银子放在他袖里,道∶「等他自家说。」

  竟走了去。看他光景,是叫三拙用力强奸的意思。女儿慌了,把身子问出房门外,三拙走来,竟要罗皂,他跑到门首,大喊叫道∶「地方四邻救命!三拙和尚强奸黄花闺女哩!」

  正是申牌时候,走拢人来。顷刻有二三十人,三拙夺路跑了。前日劝小秀才的那个里长,走来勒了女儿口词道∶「我是现年替你递公里,不打紧。」

  次日约小秀才做知证,具呈吴县,差人捉三拙。三拙央了分上,又买上买下,不上一百两,买捺住了。

  里长道∶「抚按都是不要钱,有风力的官,况按院正在行事,明日去进公里,难道也捺住了。」

  又有人次来二拙耳朵里,十分慌了。打听得按院一个老师,作寓在王子嘉家里,只得去寻王子嘉商量。一连寻了六次,再寻不着。

  原来王子嘉在京,倚着现任大僚的势,拐了妓女刘美回家,在苏州看戈阳腔正旦章观的戏。两个看上了,章观要嫁他,刘美闹吵了几场。王子嘉把刘美送与将去的武官,武官又转送一个按院衙门人,王子嘉平日恶处,刘美一一都说了。章观又曾与按院衙门一个人相好,正要嫁娶,如今又嫁王子嘉,是夺那人心爱的肉了。两个媪妇,明明是催命鬼,也是前世孽障。

  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御史私行轿夫漏风声老僧多嘴淫孽难藏影

  诗曰∶

  秋声入夜夜多寒,落叶风中面面残;无奈官清招谤易,可知宦拙免参难。

  正怜去後长垂泪,不分行时便失欢;即此淫风能砥柱,颂声起处万民叹。

  话说各州府县,有那衙蠹光棍,为恶百端的。常有好官,不由所属听信下役,自己人访严拿,毙之杖下,如前朝祁御史、新朝秦御史。人人感激,个个畏怕。

  若论有关风化,奸淫不悛的,也与凶人一体重处,惟有前朝祁御史、新朝李御史。况李御史所处时候,比祁御史更难。前朝独御史更觉威严,一出衙门,家家避匿,鸡犬不闻,相沿体统如此。新朝初任,有一两个做好人的御史,不但同下僚游山饮酒,和尚亦与衔杯,戏子亦同掷色,还有唤戏子到衙门,欢呼痛饮的哩。朝廷处了两个,张御史就严肃了。秦御史大振风纪,不假声色,但把和尚、戏子都看做无恶可行的,不甚关心。

  李御史偏道∶「君子里有恶人,小人里有君子。代天子行事,在这地方做一场官,纵不能遍访贤能,荐之天子;必须察尽好恶,救此兆民。假如和尚,岂没几个高僧,修行辨道,岂没几个包揽词讼,串通衙蠹的,比俗人还狠。又岂没几个贪酒好淫,败坏清规的,比俗人更毒。假如戏子本是贱役,安敢为非,只是倚仗势宦,奢侈放恣,其害尚小,有那行奸卖俏,引诱妇女,玷辱闺门的。我出京时,就有一大僚,痛恨一优,托我处他,若不犯在我手里罢了。」

  再一访问,除了淫恶,也是扶持风教一桩大事,如此存心,却在纪纲才振,顽民未革时候,岂不更难也。

  顺治十三年六月到任,未到任之前,已先各府私行了一番。下马之後,十分爱民,只是衙门人役,毫不假借。行了半年事,凡是做访的衙门人,与打行讼师,平昔着名的,也拿得尽情,或军或徒。知会了张抚院,再无滞狱。准的状词,发了府县,不许久淹。就如亲眼见的,亲耳闻的,府县也不敢欺他。

  有一个交结衙役,包揽词讼的二和尚,也不住山,也不住寺,以管闲事为生涯。李御史拿下打了几十板,问徒发驿去了,人人称快。

  新朝极作兴戏子,李御史只有抚院请他,他请抚院,照了旧规,点几出戏做,除此再不用这班人。

  二月初旬,放告,忽见枫桥地方,有里邻连名呈子,为淫僧强奸幼女事,僧名三拙。李御史心中大怒,若果有这事,大伤风化。若没有这事,刁不可长。且不批发,必须私行细访,方不致冤枉。

  过了几日,悄悄带了一书一皂,扮做山东枣子客人,打着山东乡谈往枫桥,一路先体访一番,就寻个饭店歇了。次日从西新桥,直到观音山脚下,天色尚早,不见烧香的来,独自一个,茶馆里买壶茶吃了。

  问起三拙,店家道∶「是有财势的和尚,不住在这里,住在花山家坟相近,我也不知详细,总来不是好和尚。客人莫去拜他。」

  李御史不言语,走了出来。只见远远三四乘轿子来了,虽是布轿,却开着帘子的,前面三个年小女人,後面一个年老婆子,都是华服。

  一个轿夫,口里说∶「娘娘,你们烧了香,不消吃老和尚茶点了,快到三师父那里去,自然有盛馔留你,总承我们早吃些。若是住在那里,明日早来接。」

  轿内女人道∶「且到那里看。」

  李御史想道∶「这话跷蹊,女人如何住在山里僧房?」

  紧紧跟了他前去。山门都下了轿,老少四个女人,一齐上殿烧香,那八个轿夫,门槛上,石基上,散散的坐着。

  李御史也坐拢来,问路上和女人说话的,道∶「朋友在山里抬轿的麽?」

  那人道∶「正是。」

  李御史道∶「每一乘多少辛苦钱?」

  那人道∶「到这里烧香,不过一钱二三分,若人忙时节,也只待一钱五六分。」

  李御史道∶「方才听见说花山三师父那里,一定多些了。」

  那人笑道∶「这是不论价的了。不瞒老客说,花山家坟来了个三师父,是个光头财主。相交的女人极多,我们抬的,是他老相识了。抬到那里,凭他们顽耍几时,吃了他酒饭,三师父每乘与我们五钱。若过了一夜,次日早来接了,又吃他酒饭,又加五钱细丝银子,一分也不少的。」

  李御史道∶「方才有一老三少,难道都是他相识?」

  那人道∶「老的不知是娘是婆,这不算数,只三位娘娘。三师父自己一个也够快活了。况他如今收了徒弟,约有二三十人,怕没几个会弄的。」

  李御史道∶「咱去游玩得的麽?」

  那人道∶「当时提学在日,与民同乐,你便去得。如今他只留女人,不留男人,去也不招接你。」

  说言未了,四个女人下殿来,上了轿,往西南转湾去了,李御史步上殿来。参拜了观音大士,站起身来,一个老和尚,捧个化缘疏簿叫道∶「阿弥陀佛。大殿上少瓦,求施主老爷布施些,无量功德。」

  李御史教取过笔来,写在疏簿上道∶「山东李,香金三钱。」

  又道∶「小 在後就来,即当现送。」

  老和尚道∶「爷走山东,卖什麽宝货?」

  李御史道∶「卖枣子。」

  老和尚道∶「有船在山下麽,可要备素饭?」

  李御史道,∶「这也使得,香金外,再补饭金三钱。」

  老和尚高叫徒弟,快收拾素饭。说言未了,烧香的纷纷进来,後面一个小後生,同着一个少年女子,一个捧香纸的家僮,也上殿来。

  老和尚慌慌张张,走去点香点烛,拜单上也去展展。那後生和女子双双拜了四拜,女子跪着,後生起身,取了签筒,又跪下去,求了一签,两个才起来。

  老和尚恭恭敬敬,去作了後生一揖道∶「王相公失迎了。」

  那後生讨了签,教和尚详一详。老和尚看了签,道∶「什麽用的?」

  後生道∶「这娘娘要嫁我,成不成?成了好不好?你详一详。」

  老和尚道∶「难得成!成了也有损失。」

  签道∶「有物不周全,须防损半边,不周全,就有损失了。」

  後道∶「家乡烟火里,祈福始安然。保福一保福,就安然了,前不好,後来好。」

  後生道∶「这和尚一派胡诌,这娘娘财礼二百两罢了。我连娘娘的,已凑足二百两,封好在那里了。只等待行礼。大阿哥张相公、尤相公有工夫,一两日里交与龟子,就过门了。若说别样事情,我两京大老就是阁老尚书都察院大堂,都与他相知,那抚按临出京,都有人吩咐他,府县官还怕我,当道府官不好,要奉承我几分,难道我怕龟子?」

  老和尚就道∶「我失言,里面请坐。」後生也不回言,洋洋竟同一个女人下殿去了。老和尚又慌慌张张跟着送他,他头也不回上轿去了。

  正是∶

  败翎鹦鹉不如鸡,得志狐狸强似虎。

  老和尚进来气喘喘,邀李御史客堂用饭。李御史随就同他入去,坐了。

  问∶「这後生是谁?」

  老和尚道∶「爷是山东,自然不认得他,这是有名的王子嘉。」

  李御史道∶「他是什麽人,你称他相公?」

  老和尚道∶「是便是戏子出身,有个缘故。明朝只府县吏员,为说三考满了,可以选个仓官、巡检、浒墅关书办,部里有名册,这两样人,称个相公;一班皂快,也有称相公的。戏子只称师傅;清客只称官人;如今戏子称阿爹,清客称相公了。这王子嘉原是小旦,行奸卖俏,偷得妇人多了。在平湖被乡宦打逐,本班主人大怒,难免送官,逐出了班。他因而随着几个老串戏,自己也附在这夥里面,南京北京,在大官府门下,说事过钱,做了个大通家。苦不奉承相公,把我光头一顿打,那里伸冤。」

  李御史道∶「他奸骗妇人,为何新察院那里没人告他?」

  老和尚道∶「他偷的都是有体面人家,不是乡宦,定是富家,只得隐瞒了。不比花山三拙和尚,偷了整几百妇人,不是银子买奸,定是用势强奸,如今现有里排邻比,告在吴县正堂。他用了百两银子,买上买下,就压住了。」

  李御史道∶「告在都爷那里,新察院那里,难道也压住了?」

  老和尚道∶「爷,你请些素酒,我慢慢和你讲,若要正法,除非上司亲提审实了,一顿板子,立刻打死,发与问官,就是清官。大分上压下来,少不得一个枷号问徒,又逃网去了。」

  李御史道∶「如今那一个官好?」

  老和尚道∶「贫僧也不甚下山,闻得抚按老爷都好,都是爱民的官府,苏州百姓造化,都遇着这样好官府。察院老爷在松江常熟,各处行事,打死恶人,眉也不皱一皱,阿弥陀佛。就是活阎王一般。」

  李御史笑了笑儿,回头见一书一皂,立在背後。吩咐封五钱,三钱香金,二钱饭金,不消外对了。

  书皂一齐应道∶「嗄!」

  老和尚道∶「爷北方其有规矩,管家就如答应官府一般。」

  李御史怕人知觉,就抽身走了。一书一皂,称了五钱,当面送了。已有小快船,在山下伺候,连夜回衙门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不苛二女藏羞徙他郡法无轻贷两孽入重泉

  诗曰∶

  生憎云汉惯牵愁,横放天河隔女牛;得月曾怀千里梦,分风自散一林秋。

  文章不共沧桑变,诗卷还容天地收;幸有清廉能砥柱,狂澜此後不须忧。

  话说三拙这厮,自从两个妇女,弄出事来,惊得飞跑,也就把偷妇人的心肠,灰了一半,思想还俗娶妻。但不便在苏州做事,又不知何处更好,坐在家里,等一个不落发姓吴的徒弟来。他惯走江湖,与他商议。

  你道姓吴的是谁?原来半年前,有个洞庭山姓吴的,久走江湖,也曾学些少林拳棒,不肯让人,因闻了三拙的所为。一日天色傍晚,走到静室门前,声声要借宿一宵,徒弟们说∶「我家长老,再不留生客的。」

  姓吴的道∶「女人留惯的,男子就不留了麽,我偏要住一夜。」

  门里转出三拙来道∶「兄要我留,也须好言好语,为何降着人做?」

  姓吴道∶「晓得你少林出身,就与你跌一交,也不怕你。」

  三拙笑道∶「老兄若你赢了我,我不但留你住,还要拜你为师,倘我赢了你,你却如何?」

  姓吴道∶「我终身认你为师,决不食言。」

  果然二人上了手,却被三拙下了钩子,姓吴的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三拙忙来扶了道∶「得罪!得罪!」

  这日就作了相知,二人却都是江湖上人,极说得来,三拙留他在家里住了,也常常回家去几日,又来山里几日。三拙有心事,必然和他商量。

  这一日,姓吴来了,坐定就说起一梦∶「昨夜梦见察院摆了独桌,在闹市里,请老师吃酒,我想老师又不参禅讲经,做出名的禅僧,如何察院请你,况是闹市里的独桌,此梦甚是不祥。」

  三拙说起要还俗的话,正待你来商量去处。姓吴的劝他急走,切不可稽迟,万一事发,措手不及,就没人用得力了。三拙看着名山胜景,大厦高堂,割舍不得,意欲留几个徒弟,在内看守。

  姓吴道∶「不妙!在他们身上要你,越来牵缠不了。」如此捱迟了几日。

  那知按院到衙门,就把公呈批了,发与本府署印二府,密拿三拙。二府见了这帖,签点几名能事鹰捕,几名干事民快,连夜往花山家坟来。三拙正收拾银两,打帐次日同姓吴的往松江朱家角买布,扮作布商,往临清一带地方去,或赶郑州的集。

  日已停午,忽闻有总捕厅差人,要见三师父。三拙慌了,逃又逃不得,躲又躲不及,忽然差人鹰捕,蜂拥而入,已到面前,道∶「本府老爷要你哩!」

  一个为头差人,扯着就走。三拙道∶「且请用了饭去。」

  众人都道∶「老爷坐在堂上,立等回话,快去!快去!」

  姓吴的在旁道∶「就是众位差使钱,少不得要奉。」

  众人道∶「三拙飞檐走脊的人,我们好好服侍事他走。」

  三拙向姓吴道∶「你取了些使用来,到官免不得用刑,还要求照管哩!」

  大众拥着三拙出门,有四五个,只推老爷吩咐∶「房里有奇怪物件,取几件去。」

  搜出女袄三四件,梳子、篦子、刷子、 子、露花油,都取了去。在柜中银子也随身取些,随後赶上。一口气直到府前,官未坐堂。

  姓吴的拉众人到酒店上坐了,吃酒吃饭,打发了二十两差使钱,人多还不够分。里排四邻,妇人女子,又另是差人都唤到了。

  不多时,二府升堂,一干人犯带到。二府略叫里邻问了几句,又叫女儿问了几句,把三拙夹了一夹棍,打了四十毛板,发了监,妇人女儿发了 ,连夜把口词审语写了申文,与那梳子、 子等件,第二日申解察院。

  察院坐堂解进,先叫三拙上去,问道∶「你和尚住在山里,要梳子何用?」

  三拙道∶「是小的未披剃时存下的。」

  察院道∶「刷子哩?」

  三拙又道∶「未披剃时存下的。」

  察院道∶「和尚要露花油何用?」

  三拙道∶「一个施主带在那里用,见油香得好,与他讨的。」

  察院道∶「奴才胡说!我问你三件女袄,也是施主与你的麽?」

  三拙叩头道;「小的该死。」

  察院喝道∶「你还想活麽?」

  喝令打了六十板。仍旧府监监了,唤里排四邻吩咐道∶「女儿贞洁,本该上本旌表,只是其母不良,他不能规谏,叫不得贤女。姑饶其母,释放宁家。这恶僧罪大如天,也不只这一案,你们也不须来伺候了。」

  众人谢了出去,妇人在前,女儿在後,街上孩子们拍手笑道∶「婆娘打和尚的呵呵。」

  里排道∶「小官们不要罗皂,因为黄花女儿不肯,察院也称赞他哩!」

  到了家里,女儿哭向父亲道∶「亏了列位里邻呈子上,不带爹的名字,又亏青天察院,也不牵连问及,如今为我,连娘也饶了。羞人答答,这里住不得了,他州外府去,还好做人。」

  父亲道∶「小姨娘,嫁在嘉兴城里,搬到那里去再处。」

  次日里邻等家,父亲走去谢了,随即先去,通知小姨,连夜雇船搬了去了。正是∶纵教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三拙在监里,亏了姓吴的替他拿银钱使用,还不受苦,凭他养棒疮,调理身子。第三日午後,又是察院发一名犯人下来,却是王子嘉。

  三拙问他∶「何故你也为事?」

  王子嘉道∶「那里说起,有一个察院老师,京里一位相知,荐在我家作寓,有个城东财主,只为待人刻薄了,被众告发。他道有银子,买房子生利,并非生事诈人,怕察院不以监生待他,即加刑责,不过求宽的意思,央那老师说情,情已允了,谢已收了,人已去了,闻说里面有人怪我,察院如拿访一般,捉我去。一夹棍三十大板,听他口气,恰像京里有大僚怪我,先放了火的。骂我道∶『奴才!你玷辱人闺门,淫媾人妇女,罪恶贯盈了,还辩什麽?』你道裤裆里事,一个上司也管起来。」

  三拙道∶「我也为裤裆里事,监在这里哩!」

  王子嘉道∶「你是和尚,原不该偷婆娘。我是婆娘偷我,也加个罪名,不服!不服!」

  过了两日,忽然听见察院吩咐县里,做了几十面立枷,两个也有些慌了。王子嘉道∶「章观不进监看我一看,写字去骂他。」有挂枝儿为证∶

  写情书写不尽,我冤魂帐;直直的,写几句,教他细细详。

  我死期已在十分上,早早来还得见,也算与你厚一场。

  若是几日里来迟也,切莫要身後将咱想。

  次日章观,只得到监里来望望,尚未叙话,忽传察院唤三拙。

  王子嘉道∶「若三师父放了,我便有些生机。」

  三拙随了府差候察院开门带进,察院不发一语,丢下十六根签来,喝打八十。

  三拙禀道∶「老爷容三拙禀明一句话,就打死也不敢怨。说三拙强奸幼女,奸尚未成。两朝律上,并不致死,还求老爷宽恩。」

  察院道∶「我今月某日,私行到山,一老三少妇人,到你山里来,轿夫亲口说,一乘女轿五钱。住了一夜,早起来接,又是五钱。又说三师父只怕有一二百女人,受用过了,难道你还不该死!死有馀辜了。」

  三拙道∶「若如此说,老爷把个风流帽子,赏了三拙,三拙含笑入九泉了。」

  察院喝道∶「着实打!」

  打了八十板,死而复苏,上了立枷,吩咐枷在阊门示众。唤人抬到黄鹂坊桥,又死而复苏。只为上司旨意,仍令抬到阊门门下,枷了半日,黄昏气绝了,不在话下。

  且说王子嘉为有旧刑厅一案,在衙蠹名下有他过付名字,他就借景生情,书房用了手脚,申文察院,请发人去。又用了分上,暂保在外一日。收拾行李,一到家里,宾朋毕集。

  有的道∶「江宁去了,直等按台去後回来,就见了身了。」

  有的道∶「事完就回家躲着,又不是对头官司,有人出首,那个知道?」

  有的道∶「毕竟且住江宁,我们替你看光景,才为上策。」

  这些话,又有细作打听,吹入上官耳朵里了。起更後察院传出批文来,批道∶「王子嘉另案结。」

  本府忙拘王子嘉,仍旧发了监。

  是夜,王子嘉得了一梦,梦见三拙笑盈盈走来道∶「王兄,我在阊门等你,你快些来。」

  忽然惊觉浑身冷汗,细思此梦不佳,大哭起来。监里人问了缘故,道∶「兄不必虑!这叫做心记梦。事虽相近,僧俗不同。若把你与三拙一样发落,前日一总提出去了。如何又剩下了你,况另案结三字,还是未定之词。」

  王子嘉听了谢了。

  辰牌时候,察院放炮开门,忽见府差跑了下来道∶「察院要王子嘉,快走!快走!」

  王子嘉这惊不小,一路哭了去。见了察院,磕头大哭道∶「老爷饶了小的狗命,小的出去,做个好人。」

  察院道∶「你出去,怎麽样做好人?」

  王子嘉道∶「小的平日恶行,尽情改了。连妻子也不要,往杭州灵隐天竺,出家做和尚,老爷就如放生一般。」

  察院道∶「打死了三拙,又添你一个三拙了。杭州清净法界,安你这三拙不得,你说放生,假如禽鱼,无害於人,人便放生。你如何教我放你,扯下去打!」

  也丢下十六根签,打了八十,上了立枷,枷在阊门示众。王子嘉比三拙,反觉硬峥,抬到阊门,还向人说∶「我王子嘉是风流罪名,值得一死。」

  第三日辰刻死了。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鬼声自笑终当共泣魅影人谴更伏天刑

  不寒不暖,无风无雨,秋色平分佳节;桂花蕊放夜凉生,小楼上朱帘高揭。

  多愁多病,闲忧闲闷,绿鬓纷纷成雪;平生不作负心人,忍辜负连宵明月。

  《右调寄鹊桥仙》

  提笔时,正值中秋将至,壮士尚且悲秋,何况老子。拈此一词,做个引头,这回说到三拙、王子嘉,钟呜漏尽,酒阑人散的话,冷淡不好,浓艳不好,扯不得长,裁不得短,认不得真,调不得谎,招不得怨,撇不得情,丢不得前,留不得後,须是有收有放,有照有应,有承接,有结束,才不是时手,胡乱捉笔的。

  话说三拙、王子嘉,几日里,被铁面御史相继枷死。虽然死了,还要报了官,直等官教领去烧埋,才许或亲或友,收拾抬去。三拙尸首,直至第四日,天气已热,五分臭烂了,往来的莫不掩鼻而过。姓吴的和几个光头徒弟,得了察院发落,到县递了领状,预先买下一口棺木,催人抬入一只水荒船,不知载往何处去了。

  初入殓时,一个光头徒弟, 哝哝,向姓吴道∶「师父在监里,吩咐下来,把四五百两好银子,都是你收拾进城,不知你寄顿何处?就是衙门使用,监里使用,买棺入殓使用,也用得有数。难道你一人独得?」

  姓吴道∶「师父身尸未曾安厝,大事完了,少不得有个道理。包你大家,好好散夥。」

  这等看起来,三拙自道∶「是能事的豪杰,江湖上好汉。」

  他父亲送他西天寺,既不肯安心做和尚,交结了憨道人,往五台山学本事。又学采战,亏了师太无能,收留了他,临逃难时,连憨道人,共拿了常住七百两银子,及至买了绒褐等货。憨道人又堕水身亡,赀本尽归他手,料这银子作祟,不能出家终身,何不还了俗娶了妻,作起人家来。有这一身拳棒本事,再学些弓马,也可在离乱时节,图做个武职出身;再若不能,也可於江湖上做个 褐商人,自由自在,何苦一心一念,做这奸骗勾当。直到这个田地,父亲哥哥,不得见了。西天寺本师,不必说起。五台山师太无能,本师心无,何等样有恩於你,也不得见了。憨道人葬处,不得再酹酒哭奠了。有情的刁女,不得再通音问了。迢迢乡井,不得归了。来路的山山水水风风月月,不得再游览了。就如奸骗的许多妇人,也没一个立在门前,见他气断,可不是一场春梦,只说比春梦还短哩。

  王子嘉死在本乡本土,还有老婆和戏婆章观,看他入殓。况兼死了一日,第二日官发放了,就是家属领尸,并不一毫臭烂。棺木抬在城下,两个妇人和几个认亲认眷的,做了羹饭,大家哭了一场,才抬下舡去,少不得寻块坟地埋了。只是他花花荡荡,财去财来,也不曾做什麽大人家。兴头时节,吴江有一班牛鼻头、骡耳朵,或认表兄表弟,或认堂弟堂侄,都来亲近他。到此间见他势败了,远道他必有积蓄,借放心不下为名,定要分他的东西。章观原是戏婆,自然守不住。众人逼迫不过,不上半月,借了府前张相公一百两银子,还了他家,赎了身去,依旧入了班,做了旦。老着脸上场,奴家如何,官人如何,摇唇卷舌,去扮戏了。夜里依旧有人嫖他,被人搂着,弄一个无了无休了。

  当时那些深闺处子,绣阁佳人,或整夜欢娱,或半宵恩爱,搂在怀中,傥在身上,娇娇媚媚, 婷婷,自道是不世奇逢。一生乐事,那知反不如做梦的好。梦里来梦里去,梦里尤云 雨,梦里雨散云消,并没有一毫祸患。如今那些处子佳人,也还不知阊门路里,枷死了一个旧日风标哩。这两个淫孽,因不是病死的,没有鬼卒勾摄,魂灵飘飘扬扬,只在死的这块地方,牵缠不去。连守门兵丁,夜里也不敢自出官厅,附近邻居,也不夜里出来解手,常常鬼叫,使人惊走。

  一日,有个阊门外姓胡的,与人打官司,在府前听审,掌灯时审起,官府问得细,逐个中证问到,因此二更天才问完,尽皆发放。姓胡赢了官司,心中快活,不觉长久。只道还未放静街炮,带了个家人,忙忙跑到阊门来。不但家家闭户,城门已关闭久了,听听更鼓,已交三更,心里想道∶「虽亲识在城中的,也不便三更半夜敲门借住。

  今夜不冷不热,天色如水,看看靠小巷卖铜器店,门首有一带地板,又新又洁净,着实好坐使。」

  叫声∶「小厮,我们夜深了,敲门借住不便,这阊门关得早,开得早,鸡叫就开了,我们在这地板上坐坐,等开城门出去罢。」

  姓胡的就坐在地板前一带,家人缩了脚,在他背後坐下。姓胡的跑了这些路,不觉也打盹睡着了。忽然梦里听得人大声叹气惊醒了,仔细一听,那城门边一个人道∶「老王你偷了一二百婆娘,值得一死。我连良家妓者,总算起来,不及你一半。况你是偷妇人,我是妇人偷我,如何我与你一般处死,难道是有公道的?」

  又一个人道∶「呵!呵!呵!其实我比你快活,记得枫桥一个妇人,生得七八分波俏,先和我约了。他丈夫跟着米行主人,往溧阳一带买米,他家里并没别人,我等不得夜,日里闪将进去,关上了门,把妇人下衣脱光了。也不管日光照着,就把他揿在床沿上,提起两只尖尖小脚儿,我两只贼眼,看定他阴门,只见日光之下阴户高耸,肥白夹缝中骚水浸浸,把我那话儿对准插入,一进一退,箭箭射他红心,弄得他花心淫水直泻,滚热的流在我那话儿上,直教我浑身通泰,你道我可快活。那妇人见我人累了,叫我在下他在上。我拔出阳物仰卧着,那妇人见昻然紧直的大东西,又是亲又是吮的,腾身跨上去把牝套着龟头往下一坐,套到个底,他那雪白的屁股一起一落,阴唇一吞一吐弄得我顿时大泄,直弄到日落衔山,邻舍女人敲门,问有火没有,只得起身。把我藏在床後,开门回他没火,才做些晚饭吃了。又弄到天亮,实是有趣得紧。」

  那个人道∶「这不过小户人家妇女,不足为奇。」

  这个人又道∶「你道这是小户人家,前日多蒙你叫我做替身,在凤凰桥那家,你便躲了差,我却得了趣。我才上手,见他浪得紧,我用七纵七擒之法,他却不容人做主,把花心迎住了龟头,凭我用蛇游洞,燕穿帘,直捣狠做。用鸡啄食,他只是不怕。这是第一个能征惯战的了。他流的浪水,可也五日夜有一二油坛,我采战的老手,也被他弄丢了一遭。你道可快活。」

  那个人道∶「这还亏我招承你。」

  这个人道∶「多谢!多谢!你看风清月朗,苦中得乐,也把你的快活,说一二件儿,死又死了,且大家燥脾胃。」

  那个人道∶「我如今已大半忘了,只去年春间,一个现任大僚,写封荐书,荐在东省乡宦那家,求他青目。我到彼处,把书投进,乡宦随请相见,原来这乡宦,极喜看昆腔戏的,一见如故,留在家里。

  我凑他的趣,唱曲不消说起,里面取几件女衣裙出来,扮了几出独脚旦的戏,须要顽耍。竟留在内书房歇了。那知他有新寡的小姐,住在家里,可不像此路人,不但一貌如花,又且通文识字,这州里有卓文君之称。他见了我几出戏,魂灵儿已落在我身上了。千方百计,弄我进去,成了好事。瞧他睡情,也是从来未有的,娇声媚态,万纵千随。不要说别的,只这不上三寸的小脚儿,勾紧在我腰边,就该魂死了。我亏你教我的战法,虽不十全,想也与平常人不同,睡了几夜。他道∶『若不遇亲亲,怎知脐下这些子,有这样快活。』那知可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不晓得如何?被他父亲知觉了。每常同我吃饭吃酒,掷色取乐,竟吩咐两个书僮,如把我软监在书房里,自己往五里外一个庄上去了。内外门禁,不消说十分严紧。闻得已写了一封书,打发人送与荐我的大僚,不知书里如何?说我的不好。只等回书,像似要处置我了。小姐知了风声,十分忧惧。就是小姐的房,乡宦虽不明言,已移往靠後一层十间楼去了。幸得奶奶极爱小姐的,每日去看女儿两三遭。一日奶奶没事,坐在女儿楼上,小姐带哭说道∶『娘,我不好了,你须救我一救。』奶奶道∶『我儿,你原不该做这事,如今怎样救你呢?』小姐道∶『听说京里回书一转,就要处置姓王的了,若处置死了姓王的,孩儿岂容独活。况爹爹平日极怕娘的,不讨了娘口里的话,不敢带新姨往庄上去。这遭说也不说,公然竟带新姨去了。新姨与我极厚,料必解劝。是不是娘也不怕了,大是可忧。孩儿的意思,求娘做了主,放了姓王的逃去,便没对证,孩儿就得活了。』奶奶想了想道∶『这计较倒也好。连夜照内府法儿,一只鹅、两只鸡、一块肉,明日下午,差管书房的大小厮,送往庄上,自然赶不回来了。小小厮没帐的,要放姓王的逃走,就容易了。』依了此法,第二日黄昏将尽,奶奶出来查门,悄悄放我闪将进去,各门才下了锁,好个爱女的夫人,又放我和小姐叙一叙别。四更才从楼後跳下去,好赶出城。小姐把自己四五百金,金银首饰与我拿回,我道∶『孱弱身子,那里拿得起?』只拣小金锭和散碎银子,约有百两束在腰里。我带的小厮,因翰林留我一两月,打发他回家说声。故此,只孤单独自,一个破囊,一条被,小姐把布做了软梯,放我下去。

  我身上的金银沉重,心上又慌张,在软梯上,失脚一跌,跌在地上,幸喜是沙土,毫不伤损。小姐在楼上见了,大哭道∶『我的人嗄!你若是跌死了,咱也跳下来,和你同死。』你道这句话,可不使人心碎。我不走正路,反打从汶上县、济河县,问路而归。咳!咳!我的小姐,我如今死了,你知也不知?」

  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人道∶「王哥,你死在家乡,有什麽苦?我父亲哥哥不得见面,三千里路,渺渺孤魂,又带着枷,再不能回乡了。」

  也放声大哭起来,惊得那姓胡的,满身冷汗。道∶「啐!啐!啐!有鬼!有鬼!我不怕。」

  那鬼就寂然无声了。

  姓胡的正待推醒家人,好做伴儿。半明不暗中,忽见城头那条路,五六人飞走下来,到城门口立住了,叫∶「三拙、王子嘉,你枷号一月的限满了。土地司叫来放了他两人的枷,本司解你们从县解府,转解阎罗殿去。」

  顿时像打开枷的,像是三拙道∶「为何阴司也要枷一月?」

  鬼差道∶「阳官批是一月,须要依他。」

  鬼道∶「我们如今,阴府有罪没罪?」

  鬼差道∶「土地爷说你该问斩罪哩!」

  鬼道∶「杀了人便做鬼,杀了鬼可还做人。」

  鬼差道∶「胡说!阴府的斩罪,不比阳间。只杀一次,变猪、变羊、变鸡、鹅、鸭,该杀几次变几番,杀罪完了,请旨定夺。就是斩罪,也有轻重不等。」

  鬼哭道∶「苦恼,苦恼。」

  像是王子嘉道∶「我比三拙不同,不知可轻些?」

  鬼差道∶「闻得你是人来诱你,该问徒罪。」

  鬼道∶「阳间徒罪,或是纳赎,或是摆站,不知阴府如何?」

  鬼差道∶「你还不明白,也有不同处。阳间只一年、二年、三年,阴府变马、变驴、变骡,或五年、十年、二三十年,跎完了限期,这就投胎变人去了。」

  鬼欢喜道∶「还好!还好!」

  鬼差道∶「五更了,快走!快走!」

  姓胡的只听得息息索索,像是牵了二鬼,往城头上去了。慌慌张张,推醒了家人,倒往东首,走过了二十馀家,喘息定了,另在一家地板上,坐了一会。鸡叫三次,人才行走,听得城门开了,急走回家,一夜不睡。又吃了一惊,竟大病起来,烧纸服药,睡了一个月,方才起得床。把这些听见的话,细细说与人知道,也就遍传开去了。是真是假,将信将疑,老子正值悲秋,因谱二孽,遣笔消闷,附此说鬼,窃比东坡,还有馀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虎丘山因梦题诗句长安道遇仙识往因

  诗曰∶

  天以酒色奔人心,况复豪侈群相结;长安古称名利场,秋风远道如奔蠛。

  城头角起四鼓交,啮揩披衣谢衾铁;腹中水火食未齐,号晨走队先於鸡。

  趋名赴利喘若嘶,遇酒及色斯则移;淫淫汨汨不肯休,各能以目捷於足。

  花粉窠中酒肉场,随力以追满所欲;亦有名士误随俗,偶一泄揩蚤沐浴。

  终当驰心歌舞队,漫淫於声欢度曲;若说妖童有前因,眠思梦想亦安属。

  话说三拙、王子嘉死後,江南风俗,毕竟渐渐变好了。乡宦人家,规矩严肃,戏子变童,只在前厅服役,没酒席的日子,并不许私自出入,就是戏酒,也只是庆寿贺喜,不得不用他们。开行人家邀远来商贾,请妓陪酒,不得不扮一本戏,其他也清谈的多,宁可酒筵丰盛,可以娱宾罢了。可见我静如镜,民动如烟,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不亏秦御史锄奸在前,李御史诛淫於後。

  後来人人要做好官,不为势怵,不为利夺,怎能够风俗移易。就是虎丘山上,三十年前,良家女子,再不登山游玩。若有女子游山,人便道是走山妇人,疑他不良。

  近年晴天游山的,多则千人,少亦百人,雨天游山的,亦尝有一二十辈,甚至雨过地滑,千人石上有跌倒的,衣裙皆湿,嬉笑自若。

  这二三年来,也毕竟少了,远方来的诗人墨客,多聚在上山僧房。每至房头填住满了,没得下处,或就在船上住了。早晚上山游玩戏耍,如今也觉僧房空闲,没生意了。

  三拙、王子嘉死後,苏州的人,没一个不称快。来往的,不问三拙,或有问王子嘉的,也只道∶「满嘴须根的老旦,就如娼家已过三十岁,有何妙处?」

  把这二淫孽,直似雪消冰化了。有一个前朝诗翁,也曾明末出仕过的,姓黄,诗名远播。忽一日题诗在壁,却是哭王子嘉的诗道∶一代风流容,西陵叹落霞;赏音空有泪,忆昔更无家。

  谁共虎丘月,徒悲茂苑花;广陵散已绝,不复问红牙。

  忽然一日,有浙西几处游山的,也像似仕宦,抬头见了这首诗,不觉一齐大笑起来。道∶「王子嘉不过一变童。近日年已半老,捱身作南北通家,远来宾客,贪他寻分上,做东道主,住在近虎丘的半塘,招摇城市,自己忘了是优人,过客也被他惑了,纵容得他出户入闺,行奸卖俏,幸得其正包龙图的李御史,一齐同淫僧毙之杖下,方将为朝野称快,作诗哭他,已贻笑於正人君子了。何至说广陵散已绝,不复问红牙,抬高到这等地位,乃敢揭之於千万人往来之地,不知他有何恩爱,不怕人笑骂若此。」

  旁有一老僧道∶「前日黄大人寓在轩中,月明之夜,似梦非梦,忽见王子嘉走来作了个揖,分宾主坐定。忽然哭着,告诉苦楚,话未半句,忽风吹树枝,打在窗上,陡然惊醒。因此感伤,作诗一首,黏在壁上。」

  众皆大笑道∶「或向为所惑,因梦作诗,自有何妨。只是奖赏太过,使他难当,一代风流客,难道一代只这个淫优,若此君是女子,定嫁他了。广陵散已绝,尤为可笑。」

  有一位道∶「既遇吾辈,当以一诗和之。诗题是哭王子嘉,今我的意思,是哭这首诗。」其诗道∶信步登临处,俄然见晚霞;诗成因夜梦,梦醒忆通家。

  谁不堪共月,使令恸落花;哭君哭罢後,毕世失红牙。

  吟罢,大家笑了一回,下山去了。可见人心爱憎不同。爱王子嘉的,升之九天,恨王子嘉的,抑之九渊。

  看官你道,还是爱的是,还是恨的是,方信淫优不遇名御史,毙之杖下,他宣淫未已,作恶无休,把好好一个世界,变成禽兽世界,天必不肯轻饶过他。况三拙淫秃,更恶更毒,造假银,炼假丹,恃力强奸。王子嘉做不出的,他偏要做,苍天肯饶过他麽?

  又过了一年,一个陕西客人,在苏州卖完了西货,要往北京,探望一亲,然後西去。腊月下旬,才到长安地方,饭店歇了,打帐次早入京,店少客多,各房都满了,只一间小小草屋,一个老道人在内歇宿。

  店家领这陕西人进去。道∶「今晚客多得紧,爷只好权住一宵罢。」

  陕西人带一小,即只得往下了。先与老道人拱了拱手。

  老道人便道∶「老丈从苏州来,看见三拙、王子嘉打死麽?打得也好?死得也好。」

  陕西人道∶「咱在苏州实是看见枷死的,但咱又回乡了一遭,并没人问及,今已二三年了。老师父何故,忽然问起他两个?」

  老道人道∶「老丈在清江浦,偷了行家的娘子,如今满脸淫气,透出天庭,只怕回家去有妻子之变,你道三拙、王子嘉,是今世作的恶麽?三拙前生是尼僧,犯了佛戒,遍地偷人,今生应还他淫报,被淫一次应还一个,只是淫了他母,又要淫女,念头刻毒,且青天白日,肆淫无忌。假银子、假首饰,千般百诈,积恶太深。故上天震怒,借清正好官,打死了他。救世君子,要戒人淫乱,说淫为万恶首,孝为百行原。实则一宿之缘,也是前生注定。谓之恶则可,谓之作恶则未可。三拙才唤做作恶,怎不死於非命。咱曾劝他淫气太重,不可妄为,他自不依咱言,故此假死以避他。若说王子嘉,原是万历年间,东江米巷里,一个有名的小唱。他被大官大商,各处的人弄了十年男风,後来娶了妻房,又不管束他,不娼而娼,又被多人淫媾。今世故以良家女子,前生有缘的,把他淫了,以偿前孽。但他不该交通大老,擅递线索,又诱人发妻,以媚显要,自称相公,以乱纲常。故此也在劫数,被名御史打死。他的妻与妾章观,还要大受人淫辱,报应完了,再得人身。不比三拙,得罪佛戒,永生堕落。」

  陕西人听了这班说话,拜倒在地,求他忏悔清江浦的罪过。

  老道人道∶「不妨!不妨!只自今以後能戒谨不淫人妻女,自保无虞。」

  陕西人谢了教,吩咐取晚饭来,言之未已。只见老道人把袖一拂,出门去了。急急追出,并无踪影。店家都说,并不曾出来,陕西人各处搜问,总言未见。只见庭中大梧桐树,摇摇曳曳,光影甚异。陕西人大加诧异。

  次年,到苏州来,每每向人传说,但不知王子嘉的妻子,毕竟如何?可为贪淫肆恶者劝戒,有请为证∶笔光澹宕墨光肥,底事茫茫尚可追。

  水谰菱菱弦断续,风摇梧桐影依稀。

  宣淫乃作终生悔,作恶徒贻后世识。

  若肯回头终有岸,休从三拙随庆队。

  《梧桐影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