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山承語 1
【補遺】 9
○傳習錄拾遺(五十一條) 9
○語錄(四條) 17
遺言錄上 18
遺言錄下 21
【附錄】朱子晚年定論 23
稽山承語
虛生子朱得之述
01
傳於師,習於心,是故書紳之下,已非得意忘言者伍矣。矧茲又出書紳之下乎!惟予衰眊,莫振宗風,追述之永心喪也。
02
問:正其不正以致其良知,於事物相接之時,其工夫則有著落矣。事物未相接時,如何用功?
師曰:只是謹獨。
03
問:格物以致其良知謂之學,此知行合一之訓也。如「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何如?
曰:正言知行不一之弊。
《中庸》言道之不明、不行,亦言知行不一之故乎?
曰:然。故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04
師曰:千聖傳心之要,只是一箇微字,所謂「不覩不聞」也,是所謂「道心」也。「惟精惟一」,只是存此、致此而已。
05
謙虛之功,與勝心正相反。人有勝心,為子則不能孝,為臣則不能敬,為弟則不能恭,與朋友則不能相信相下,至於為君亦未仁,為父亦未慈,為兄亦不能友。人之惡行,雖有大小,皆由勝心生出。勝心一堅,則不復有改過徙義之心矣。
◎06
《中庸》論「前定」,只是良知不昧而已。
07
董蘿石平生好善惡惡之意甚嚴,自舉以問。師曰:「好字原是好字,惡字即是惡字。」董於言下躍然。
08
天地皆仁之滓。「天下歸仁」,萬物皆備於我也。
09
「脩道之謂教」以下許多說話,工夫只是脩道以仁。
10
良知無動靜;動靜者,所遇之時也。不論有事無事,專以致吾之良知為念,此學者最要緊處。
11
實夫問:心即理,心外無理,不能無疑。
師曰:道無形體,萬象皆其形體;道無顯晦,人所見有顯晦。以形體而言,天地一物也;以顯晦而言,人心其機也。所謂心即理也者,以其充塞氤氳而言謂之氣,以其脉絡分明而言謂之理,以其流行賦畀而言謂之命,以其稟受一定而言謂之性,以其物無不由而言謂之道,以其妙用不測而言謂之神,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以其主宰而言謂之心,以其無妄而言謂之誠,以其無所倚著而言謂之中,以其物無可加而言謂之極,以其屈伸消息往來而言謂之易,其實則一而已。
今夫茫茫堪輿,蒼然隤然,其氣之最麄者歟!稍精則為日月星宿〔風雨山川〕,〔又〕稍精則為雷電鬼怪草木花彙,又精〔而為鳥獸魚〕鼈昆虫之屬,至精〔而〕為人,至靈至明〔而為心〕。〔故〕無萬象則無天地,無吾心則無萬象矣。故萬象者,吾心之所為也;天地者,萬象之所為也;天地萬象,吾心之糟粕也。要其極致,乃見天地無心,而人為之心。心失其正,則吾亦萬象而已;心得其正,乃謂之人。此所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惟在于吾心。此可見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所謂心者,非今一團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靈至明,能作能知者也,此所謂良知也。然而無聲無臭,無方無體,此所謂道心惟微也。以此騐之,則天地日月,四時鬼神,莫非壹體之實理,不待有所彼此比擬者。古人之言,合德合明,如天如神,至善至誠者,皆自下學而言,猶有一也。若其本體,惟吾而已,更何處有天地萬象?此大人之學,所以與天地萬物一體也。一物有外,便是吾心未盡處,不足謂之學。
此乙酉十月,與宗範、正之、惟中聞於侍坐時者。丁亥七月追念而記之,已屬渺茫,不若當時之釋然不見師友之形骸,堂宇之限隔也。
□據《明儒學案》補。
12
「誠者天之道」,言實理之本體;「思誠者人之道」,聖賢皆謂之思誠,惟有工夫則人道也。
13
乾卦通六爻作一人看,只是有顯晦,無優劣;作六人看,亦只有貴賤,無優劣。在自己工夫上體騐,有生熟、少壯、疆老之異,亦不可以優劣論也。
14
問志道、據德、依仁、游藝?曰:藝即義也。即事曰藝,即心曰義,即孔子自序志學之旨也。
◎15
「擇不處仁」,非擇里也。
16
「以約失之者鮮」,「凡事豫則立」也。
17
一友自負無私意,適其從兄責僕人於私寓,自悔深切,入以告於師,且請教。此友在傍微哂。師顧曰:此非汝之私意乎?見兄之有過,幸己之無敗露,私意重矣。此友方知私意是如此。
18
心之良知謂之聖。
◎19
良知無有不獨,獨知無有不良。
20
問乾坤二象?曰:本體要虛,工夫要實。
21
合著本體,方是工夫;做得工夫,方是本體。又曰:做得工夫,方見本體。又曰:做工夫的便是本體。
22
師設燕以投壺樂賓,諸友請教。曰:今此投壺,俱要位天地,育萬物。眾皆默然。投畢,賓退,實夫不悟,以問正之。正之曰:難言也。曰:此會何人得位育意?正之曰:惟弘綱三矢,自此而山(亡?)。明旦,眾入謝燕,實夫起問,師曰:昨日投壺,惟正之三矢得此意。實夫凜然。
23
天理、人欲甚精微,自家工夫不可放過,不可影過,不可混過。
24
一日,師曰:四方英賢來此相依,共明此學,豈非此生至樂!然某見一人來,心生一喜,又添一憂。喜在吾道之遠及。憂其人或言之未瑩,以啟人之疑;行之未篤,以來人之謗。疑謗一興,阻喪向善之誠者多矣。諸君宜相體以求自立也。
◎25
問喜怒哀樂?師曰:樂者,心之本體也。得所樂則喜,反所樂則怒,失所樂則哀。不喜不怒不哀時,此真樂也。
26
楊文澄問:意有善惡,誠之將何稽?
師曰:無善無惡者,心也;有善有惡者,意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
曰:意固有善惡乎?
曰:意者心之發,本自有善而無惡,惟動於私欲而後有惡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學問之要,曰致良知。
37
或問三教同異?
師曰:道大無外,若曰各道其道,是小其道矣。心學純明之時,天下同風,各求自盡,就如此廳事,元是統成一間,其後子孫分居,便有中有傍。又傳,漸設藩籬,猶能往來相助。再久來,漸有相較相爭,甚而至於相敵。其初只是一家,去其藩籬,仍舊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似此,其初各以資質相近處學成片段,再傳至四五,則失其本之同,而從之者亦各以資質之近者而往,是以遂不相通。名利所在,至於相爭相敵,亦其勢然也。故曰「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纔有所見,便有所偏。
28
童克剛問:傳習錄中以精金喻聖,極為明切,惟謂孔子分兩不同萬鎰之疑,雖曾有軀殼起念之說,終是不能釋然。師不言,克剛請之不已。師曰:看《易經》便知道了。克剛必請明言。師乃嘆曰:蚤知如此起疑生辨,當時便多說這一千也得。今不自煆煉金之程色,只是問他人金之輕重,柰何?克剛曰:堅若蚤得聞教,必求自見,今老而幸游夫子之門,有疑不决,懷疑而死,終是一憾。師乃曰:伏羲作《易》,神農、黃帝、堯、舜用《易》。至於文王演卦于羑里,周公又演爻於居東,二聖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間矣。孔子則又不同,其壯年之志,只是東周,故夢亦周公,嘗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自許自志,亦止二聖人而已。况孔子玩《易》,韋編乃至三絕,然後嘆易道之精,曰:「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更欲比之用《易》如堯、舜,則〔恐〕孔子亦不自安也。其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又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乃其所至之位。
29
一友問:某只是於事不能了。師曰:以不了了之良知。又曰:所謂了事,也有不同。有了家事者,有了身事者,有了心事者。今汝所謂了事,盖以前程事為念,雖云了身上事,其實有居室產業之思在此,是欲了家事也。若是單單只了身事,言必信,行必果者,已是好男子;至於了心事者,果然難得。若知了心事,則身、家之事,一齊都了;若只在家事、身事上著腳,世事何曾得有了時?
30
或問客氣?師曰:客與主對。讓盡所對之賓,而安心居於卑末,又能盡心盡力供養諸賓;賓有失錯,又能包容,此主氣也。惟恐人加於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氣。
31
人之材力自是不同,有能洪大者,有能精詳者。精詳者終不能洪大,如史稱漢高帝雄才大畧。大可以該小,畧可以該詳,可也,謂能提綱挈領也。不然,迂疏而已,反不如精詳者,雖小,自有實用。
32
一友初作尹,問曰:為尹之道,不可輕聽人言,不能不聽人言。逆詐億不信,既非君子之道;如舜之好問好察,何以知人之不我欺也?
師曰:只要自家主意明白,主意堅定在我,一以愛民為心,誠然如保赤子。凡以愛民之言欺我,我即用之,欺我者乃助我者也。凡以殃民之言欺我,與我主意不合,必不肯聽,又何患聽言之難也。
33
古人琴瑟簡編,莫非是學;校築魚鹽,莫非作聖之地。且如歌詩一事,一歌之間,直到聖人地位。若不解良知上用功,縱歌得盡如法度,亦只是歌工之悅人耳。若是良知在此歌,真是瞬息之間,邪穢蕩滌,渣滓消融,直與太虛同體,方是自慊之學。
【校2】[xiàoㄒㄧㄠˋ]3.教,教习。《商君书·境内》:“軍爵,自一級已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出。”高亨注:“校,教也。徒,兵衆也。校徒操士即教育操練的士兵。”
34
歌詩之法,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歌永言,聲依永」而已,其節奏抑揚,自然與四時之敘相合。
◎35
丙戌春莫,師同諸友登香爐峯,各儘足力所至,惟師與董蘿石、王正之、王惟中數人至頂。時師命諸友歌詩,眾皆喘息不定,蘿石僅歌一句,惟中歌一章,師復自歌,婉如平時。蘿石問故。師曰:我登山不論幾許高,只登一步。諸君何如?惟中曰:弟子輩足到山麓時,意已在□□上了。師曰:病是如此。
◎36
客有論慮患不可不遠者,師曰:見在福享用不盡,只管經營未來,終身人役而已。
37
或問:「犯而不校」與「不報無道」何以不同?
師曰:有意無意耳。又曰:犯而不校,非是不與人校長短。且如大明律,不曾有罪,懸法設科,人自犯之,乃犯也。設使彼有九分九釐罪過,我有一釐不是,均是犯法,非彼犯我也。聖門之教,只是自反自責,故曰不校。必是我全無不是,彼全無是處,然後謂之犯。如此而又不校,愛敬調停之心不倦不厭,方是好學。
38
甘于盤問學,終日只依良知而行,不覺常有出入之病。曰:只是不懇切。又曰:且如于盤登此樓,初登時只是一樓,既登見其欵制,坐定見其精粗,又見有何物在中,少頃,又見物之精粗,尚有未見未知者。至於外人,聞說此樓,欲見者但望之而已,何由知其中之委曲。此猶致良知之學也。雖云淺深有得,亦豈便能盡良知之蘊,須是盤桓精察日久,日見日得,其樂至於左右逢原,方是良知用事。
39
問:舉業有妨於為學,何如?
曰:梳頭喫飯,亦妨於為學否?即此是學。舉業只是日用間一事,人生一藝而已。若自能覺破得失外慕之毒,不徒悅人而務自慊,亦游藝適情之一端也。
40
問:舉業必守宋儒之說,今既得聖賢本意,而勘破其功利之私,况文義又不可通,則作文之時,一從正意,乃為不欺也。今乃見如此而文如彼,何如?
曰:論作聖真機,固今所見為近。然宋儒之訓,乃 皇朝之所表章,臣子自不敢悖。且如孔顏論為邦,行夏時,乘殷輅,豈即行其言乎?故師友講論者,理也;應舉之業;制也。德位不備,不敢作禮樂,吾從周,無意必也。惟體古訓以自脩,可也。
◎41
嘉靖丁亥,得之將告歸,請益。
師曰:四方學者來此相從,吾無所□益也,特與指點良知而已。良知者,是〔非〕之心,吾之神明也。人皆有之,但終身由之而不知者眾耳。各人須是信得及,儘著自己力量,真切用功,日當有見。六經、四子,亦惟指點此而已。近來學者與人論學,不肯虛心易氣,商量箇是當否,只是求伸其說,不知此已失卻為學之本,雖論何益?又或在此聽些說話,不去實切體騐,以求自得,只□逢人便講。及講時,又多參以己見,影響比擬,輕□先儒。得失若此者,正是立志未真,工夫未精,不自覺其粗心浮氣之發,使聽者虛謙問學之意,反為蔽塞,所謂輕自大而反失之者也。往時有幾箇朴實頭的,到能反己自脩,及人問時,不肯多說,只說我聞得學問頭腦,只是致良知,不論食息語默,有事無事,此心常自烱然不昧,不令一毫私欲干涉,便是必有事焉,便是慎獨,便是集義,便是致中和。又有一等,淵默躬行,不言而信,與人並立而人自化,此方是善學者,方是為己之學。
42
問:責善朋友之道,意何如?
師曰:相觀而善,乃處友之道,相下則受益,相上則損。纔責善便忘己而逐人,便有我勝於彼之意。孟子此言,為章子子父責善,不善用其好善之心,故云然。蓋謂責善在朋友中猶可用,若父子兄弟之間,絕不可用。非謂朋友專以責善為道也,故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朋友數,斯疏矣」。
然則朋友中有過而不覺不改,柰何?
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
◎43
一日,師曰:長途飯肆,望見行旅,便出道中要留欲飯之,其饑者則樂從,飽者則惡其留,雖多憎口,留客之意,終是不厭不息,是有所利也。某今所為實似之,見有過者強留之,強飯之。我之取於諸友者多矣,既業飯肆,亦自不能已於強客也。
◎44
孔子殁,門人以有若似夫子,請以所事夫子事之,曾子雖不可,某竊有取於其事。未論有若之德何如,但事有宗盟,則朋友得以相聚相磨,而當年同志之風不息,庶乎學有日新之幾,亦無各是其是之弊。
◎45
諸君聞吾之言,未能領悟者,只作亂說,不必苦求通曉,苦求記憶。且只切己用功,見善即遷,知過即改,常令此心虛明不滯,後日當有不待思索,自然契合,自然記憶者。
◎46
或問:裴公休序《圓覺經》曰:「終日圓覺而未嘗圓覺者,凡夫也;欲證圓覺而未極圓覺者,菩薩也;具足圓覺而住持圓覺者,如來也。」何如?
曰:我替他改一句,終日圓覺而未嘗圓覺者,凡夫也;欲證圓覺而未極圓覺者,菩薩也;具足圓覺而住持圓覺者,羅漢也;終日圓覺而未嘗圓覺者,如來也。
稽山承語畢
【補遺】
○傳習錄拾遺(五十一條)
編者案:日本學者佐籐一齋先生著有《傳習錄欄外書》,徧校《傳習錄》諸刊本,輯錄通行《全書》本所闕陽明語錄三十七條,並加註疏。旅美華人學者陳榮捷先生又在佐籐氏《欄外書》基礎上,從《王文成公全書》之錢德洪《刻文錄敘說》及《陽明年譜》中輯錄陽明語錄十四條,合佐籐氏所輯,共計五十一條,並加校注,編為《傳習錄拾遺》一卷,刊入陳氏所著《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一書,由台灣學生書局印行。此所謂「拾遺」者,僅指「拾」通行《陽明全書》本《傳習錄》之「遺」也,其言互見於舊刊施邦曜、南大吉、宋儀望、俞嶙、閭東、王貽樂、張問達諸種傳本以及《陽明全書》所載錢氏《敘說》及《附錄年譜》之中。然此《拾遺》有集零為整、便於學者研究之功,固不可廢。今特移錄本書而刪其注評,只保留篇首案語及若干校注。
陳榮捷案:《傳習錄》,《全書》本共錄三百四十二條。南本、宋本缺第九五條,其他諸本則共增三十七條。據佐籐一齋所校,即第二十四條後,施本、南本、俞本各增一條(均《拾遺》一);閭本於二四一條後增兩條(《拾遺》二與三);俞本、王本於三一二條後增一條(均《拾遺》四);閭本於三一六條後增一條(《拾遺》五);張本於三三五條後增二條(《拾遺》六與七);三四二條,施本、俞本增六條(均《拾遺》八至十三),王本增六條(《拾遺》二與十四至十八),張本增二十七條。除重複與王本所增者六條、施本與俞本所增者二條,與閭本所增第一條外,張本實增十八條(《拾遺》十九至三十六)。此三十六條,均載佐籐一齋之《傳習錄欄外書》。一齋於九十九條注又舉一條(《拾遺》三十七),共增三十七條。今又從《全書》卷目錢德洪之《刻文錄敘說》抄出四條,為第三十八至四十一條(另第十條),從《年譜》抄出十條,為第四十二至五十一條(另第十一條),總共增《拾遺》五十一條。
(1)千古聖人只有這些子。又曰:「人生一世,惟有這件事。」
(2)先生曰:「良知猶主人翁,私欲猶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痾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齊矣。若主人翁服藥治病,漸漸痊可,略知檢束,奴婢亦自漸聽指揮。及沉痾脫體,起來擺佈,誰敢有不受約束者哉?良知昏迷,眾欲亂行;良知精明,眾欲消化,亦猶是也。」
(3)先生曰:「合著本體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識本體。」
(4)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莘、王汝止侍坐,請問鄉愿、狂者之辨。曰:「鄉愿以忠信廉潔見取於君子,以同流合污無忤於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惟不克念,故洞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裁。」
曰:「鄉愿何以斷其媚也?」曰:「自其譏狂狷知之。曰:『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故其所為,皆色取不疑,所以謂之似。然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干時者,不過得鄉愿之似而已。究其忠信廉潔,或未免致疑於妻子也。雖欲純乎鄉愿,亦未易得。而況聖人之道乎!」
曰:「狂狷為孔子所思,然至乎傳道,不及琴、張輩,而傳習曾子,豈曾子乃狂狷乎?」曰:「不然。琴、張輩,狂者之稟也。雖有所得,終止於狂。曾子,中行之稟也,故能悟入聖人之道。」
(5)南逢吉曰:「吉嘗以《答徐成之書》請問。先生曰:『此書於格致誠正,及尊德性而道問學處說得尚支離。蓋當時亦就二君所見者將就調停說過。細詳文義,然猶未免分為兩事也。』嘗見一友問云:『朱子以存心致知為二事。今以道問學為尊德性之功,作一事如何?』先生曰『天命於我謂之性,我得此性謂之德。今要尊我之德性,須是道問學。如要尊孝之德性,便須學問個孝;尊弟之德性,便須學問個弟。學問個孝,便是尊孝之德性;學問個弟,便是尊弟之德性。不是尊德性之外,別有道問學之功;道問學之外,別有尊德性之事也。心之明覺處謂之知,知之存主處謂之心,原非有二物。存心便是致知,致知便是存心,亦非有二事。』曰:『存心恐是靜養意,與道問學不同。』曰:『就是靜中存養,還謂之學否?若亦謂之學,亦即是道問學矣。觀者宜以此意求之。』」
(6)先生曰:「舜不遇瞽瞍,則處瞽瞍之物無由格;不遇象,則處象之物無由格。周公不遇流言憂懼,則流言憂懼之物無由格。故凡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正吾聖門致知格物之學,正不宜輕易放過,失此好光陰也。知此則夷狄患難,將無入不自得矣。」
(7)問:「據人心所知,多有誤欲作理,認賊作子處。何處乃見良知?」先生曰:「爾以為何如?」曰:「心所安處,才是良知。」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
(8)先生自南都以來,凡示學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為本。有問所謂,則令自求之,未嘗指天理為何如也。黃岡郭善甫挈其徒良吉,走越受學,途中相與辨論未合。既至,質之先生。先生方寓樓饘,不答所問,第目攝良吉者再,指所饘盂,語曰:「此盂中下乃能盛此饘,此案下乃能載此盂,此樓下乃能載此案,地又下乃能載此樓。惟下乃大也。」
(9)一日,市中哄而詬。甲曰:「爾無天理。」乙曰:「爾無天理。」甲曰:「爾欺心。」乙曰:「爾欺心。」先生聞之,呼弟子,曰:「聽之,夫夫哼哼講學也。」弟子曰:「詬也,焉學?」曰:「汝不聞乎?曰『天理』,曰『心』,非講學而何?」曰:「既學矣,焉詬?」曰:「夫夫也,惟知責諸人,不知及諸已故也。」
(10)先生嘗曰:「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後,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於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今幸見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真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學者聞之,亦省卻多少尋討功夫。學問頭腦,至此已是說得十分下落。但恐學者不肯直下承當耳。」
又曰:「某於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可惜此理淪埋已久。學者苦於聞見障蔽,無人頭處,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但恐學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種光景玩弄,孤負此知耳。」
(11)語友人曰:「近欲發揮此,只覺有一言發不出。津津然含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覺得此學更無有他,只是這些子,了此更無餘矣。」旁有健羨不已者,則又曰:「連這些子亦無放處。今經變後,始有良知之說。」
(12)一友侍,眉間有憂思,先生顧謂他友曰:「良知固徹天徹地。近徹一身,人一身不爽,不須許大事。第頭上一髮下垂,渾身即是為不快。此中那容得一物耶?」
(13)先生初登第時,上《邊務八事》,世艷稱之。晚年有以為問者,先生曰:「此吾少時事,有許多抗厲氣。此氣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濟?」或又問平寧藩。先生曰:「只合如此做,但覺來尚有揮霍意。使今日處之,更別也。」
(14)直問:「許魯齋言學者以治生為首務,先生以為誤人,何也?豈士之貧,可坐守不經營耶?」先生曰:「但言學者治生上,僅有工夫則可。若以治生為首務,使學者汲汲營利,斷不可也。且天下首務,孰有急於講學耶?雖治生亦是講學中事。但不可以之為首務,徒啟營利之心。果能於此處調停得心體無累,雖終日做買賣,不害其為聖為賢。何妨於學?學何貳於治生?」
(15)先生曰:「凡看書,培養自家心體。他說得不好處,我這裡用得著,俱是益。只是此志真切。有昔郢人夜寫書與燕國,誤寫『舉燭』二字。燕人誤解。燭者明也,是教我舉賢明其理也。其國大治。故此志真切,因錯致真,無非得益。今學者看書,只要歸到自己身心上用。」
(16)從目所視,妍醜自別,不作一念,謂之明。從耳所聽,清濁自別,不作一念,謂之聰。從心所思,是非自別,不作一念,謂之睿。
(17)嘗聞先生曰:「吾居龍場時,夷人言語不通,所可與言者中土亡命之流。與論知行之說,更無抽挌。久之,並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與士夫言,反多紛紛同異,拍挌不入。學問最怕有意見的人,只患聞見不多。良知聞見益多,覆蔽益重。反不曾讀書的人,更容易與他說得。」
□「抽挌」「拍挌」,《陽明先生遺言錄》作「杆格」。
(18)先生用功,到人情事變極難處時,見其愈覺精神。向在洪都處張、許之變,嘗見一書與鄒謙之,云:「自別省城,即不得復有相講如虔中者。雖自己柁柄不敢放手,而灘流悍急,須仗有〔力〕如吾謙之者持篙而來,庶能相助,更上一灘耳。」
(19)門人有疑「知行合一」之說者。直曰「知行自是合一。如今能行孝,方謂之知孝;能行弟,方謂之知弟。不是只曉得個『孝』字『弟』字,遽謂之知。」先生曰:「爾說固是。但要曉得一念發動處,便是知,亦便是行。」
(20)先生曰:「人必要說心有內外,原不曾實見心體。我今說無內外,尚恐學者流在有內外上去。若說有內外,則內外益判矣。況心無內外,亦不自我說。明道《定性書》有云:『且以性為隨物於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為在內?』此一條最痛快。」
(21)或問:「孟子『始條理者,智之事;終條理者,聖之事』。知行分明是兩事。」直曰:「要曉得始終條理,只是一個條理而始終之耳。」曰:「既是一個條理,緣何三子卻聖而不智?」直曰:「也是三子所知分限只到此地位。」先生嘗以此問諸友。黃正之曰:「先生以致知各隨分限之說,提省諸生。此意最切。」先生曰:「如今說三子,正是此意。」
(22)先生曰:「『易則易知』。只是此天理之心,則你也是此心。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人人便知得。如何不易知?若是私欲之心,則一個人是一個心。人如何知得?」
(23)先生曰:「人但一念善,便實實是好;一念惡,便實實是惡;如此才是學。不然,便是作偽。」嘗問門人,聖人說:「知之為知之」二句,是何意思?二友不能答。先生曰:「要曉得聖人之學,只是一誠。」
直自陳喜在靜上用功。先生曰:「靜上用功固好,但終自有弊。人心自是不息。雖在睡夢,此心亦是流動。如天地之化,本無一息之停。然其化生萬物,各得其所,卻亦自靜也。此心雖是流行不息,然其一循天理,卻亦自靜也。若專在靜上用功,恐有喜靜惡動之弊。動靜一也。」直曰:「直固知靜中自有知覺之理。但伊川《答呂學士》一段可疑。伊川曰:『賢且說靜時如何?』呂學士曰:『謂之有物則不可,然自有知覺在。』伊川曰:『既有知覺,卻是動也,如何言靜?』」先生曰:「伊川說還是。」直因思伊川之言,分明以靜中無知覺矣。如何謂伊川說還是?考諸晦翁亦曰:「若云知寒覺暖,便是知覺已動。」又思知寒覺暖,則知覺著在寒暖上,便是已發。所謂有知覺者,只是有此理,不曾著在事物,故還是靜。然瞌睡也有知覺,故能做夢,故一喚便醒。槁木死灰,無知覺,便不醒矣。則伊川所謂「既有知覺,卻是動也,如何言靜」?正是說靜而無靜之意,不是說靜中無知覺也。故先生曰「伊川說還是」。
(24)直問:「戒慎恐懼是致知,還是致中?」先生曰:「是和上用功。」曰:「《中庸》言致中和,如何不致中,卻來和上用功?」先生曰:「中和一也。內無所偏倚,少間發出,便自無乖戾。本體上如何用功?必就他發處,才著得力。致和便是致中。萬物育,便是天地位。」直未能釋然。先生曰:「不消去文義上泥。中和是離不得底。如面前火之本體是中,火之照物處便是和。舉著火,其光便自照物。火與照如何離得?故中和一也。近儒亦有以戒懼即是慎獨,非兩事者。然不知此以致和即便以致中也。」他日崇一謂直曰:「未發是本體,本體自是不發底。如人可怒。我雖怒他,然怒不過當,卻也是此本體未發。」後以崇一之說問先生。先生曰:「如此卻是說成功。子思說發與未發,正要在發時用功。」
(25)艾鐸問:「如何為天理?」先生曰:「就爾居喪上體驗看。」曰:「人子孝親,哀號哭泣,此孝心便是天理?」先生曰:「孝親之心真切處才是天理。如真心去定省問安,雖不到床前,卻也是孝。若無真切之心,雖日日定省問安,也只與扮戲相似,卻不是孝。此便見心之真切,才為天理。」
(26)直問:「顏子『擇中庸』,是如何擇?」先生曰:「亦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就己心之動處,辨別出天理來。『得一善』,即是得此天理。」後又與正之論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正之曰:「先生嘗言:『此是見得道理如此。如今日用,凡視聽言動,都是此知覺。然知覺卻在何處?捉定不得。所以說「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顏子見得道體後,方纔如此說。』」
(27)直問:「『物有本末』一條,舊說似與先生不合。」先生曰:「譬如二樹在此,一樹有一樹之本末。豈有以一樹為本,一樹為末之理?明德親民,總是一物,只是一個工夫。才二之,明德便是空虛,親民便是襲取矣。『物有本末』云者,乃指定一物而言。如實有孝親之心,而後有孝親之儀文節目。『事有終始』云者,亦以實心為始,實行為終。故必始焉有孝親之心,而終焉則有孝親之儀文節目。事長、事君,無不皆然。自意之所著謂之物,自物之所為謂之事。物者事之物,事者物之事也。一而已矣。」
(28)先生曰:「朋友相處,常見自家不是,方能點化得人之不是。善者固吾師,不善者亦吾師。且如見人多言,吾便自省亦多言否?見人好高,吾自省亦好高否?此便是相觀而善,處處得益。」
(29)先生曰:「至誠能盡其性,亦只在人物之性上盡。離卻人物,便無性可盡得。能盡人物之性,即是至誠致曲處。致曲工夫,亦只在人物之性上致,更無二義。但比至誠有安勉不同耳。」
(30)先生曰:「學者讀書,只要歸在自己身心上。若泥文著句,拘拘解釋,定要求個執定道理,恐多不通。蓋古人之言,惟示人以所嚮往而已。若於所示之嚮往,尚有未明,只歸在良知上體會方得。」
(31)先生曰:「氣質猶器也,性猶水也。均之水也,有得一缸者,得一桶者,有得一甕者,局於器也。氣質有清濁厚薄強弱之不同,然其為性則一也。能擴而充之,器不能拘矣。」
(32)直問:「『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夫子哭則不歌,先儒解為餘哀未忘。其說如何?」先生曰:「情順萬事而無情,只謂應物之主宰,無滯發於天理不容已處。如何便休得?是以哭則不歌。終不然,只哭一場後,便都是樂。更樂更無痛悼也。」
(33)或問:「致良知工夫,恐於古今事變有遺?」先生曰:「不知古今事變從何處出?若從良知流出,致知焉盡之矣。」
(34)先生曰:「顏子『欲罷不能』,是真見得道體不息,無可罷時。若功夫有起有倒,尚有可罷時,只是未曾見得道體。」
(35)先生曰:「夫婦之與知與能,亦聖人之所知所能。聖人之所不知不能,亦夫婦之所不知不能。」又曰:「夫婦之所與知與能,雖至聖人之所不知不能,只是一事。」
(36)先生曰:「雖小道必有可觀。如虛無、權謀、術數、技能之學,非不可超脫世情。若能於本體上得所悟入,俱可通人精妙。但其意有所著,欲以之治天下國家,便不能通,故君子不用。」
(37)童克剛問:「《傳習錄》中以精金喻聖,極為明切。惟謂孔子分兩不同萬鎰之疑,雖有軀殼起念之說,終是不能釋然。」師不言。克剛請之不已。師曰:「看《易經》便知道了。」克剛必請明言。師乃歎曰:「早知如此起辨生疑,當時便多說這一千也得。今不自段煉金之程色,只是問他人金之輕重。奈何!」克剛曰:「堅若早得聞教,必求自見。今老而幸游夫子之門,有疑不決。懷疑而死,終是一憾。」師乃曰:「伏羲作《易》,神農、黃帝、堯、舜用《易》,至於文王演卦於羑里,周公又演爻於居東。二聖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間矣。孔子則又不同。其壯年之志,只是東周,故夢亦周公。嘗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自許自志,亦只二聖人而已。況孔子玩《易》,韋編乃至三絕,然後歎《易》道之精。曰:『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更欲比之用《易》如堯、舜,則恐孔子亦不自安也。其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以求之者。』又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之為不厭。』乃其所至之位。」(《稽山承語》)
(38)先生曰:「吾昔居滁時,見學者為口耳同異之辯,無益於得,且教之靜坐。一時學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學者真見得良知本體,昭明洞徹,是是非非,莫非天則,不論有事無事,精察克治,俱歸一路,方是格致實功,不落卻一邊,故較來無出致良知。話頭無病,何也?良知原無間動靜也。」
(39)曰:「昔孔門求中行之士不可得。苟求其次,其惟狂者乎!狂者志存古人,一切聲利紛華之染,無所累其衷,真有鳳凰翔於千仞氣象。得是人而裁之,使之克念,日就平易切實,則去道不遠矣。予自鴻臚以前,學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頭腦漸覺見得此意者多,可與裁矣!」
(40)先生嘗語學者曰:「作文字亦無妨工夫,如『詩言志』,只看爾意向如何,意得處自不能不發之於言,但不必在詞語上馳騁。言不可以偽為。且如不見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說出和平話?總然都做得,後一兩句,露出病痛,便覺破此文原非充養得來。若養得此心中和,則其言自別。」
(41)門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聞之,歎曰:「此弊溺人,其來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於人知,正所謂『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恥其名之無聞於世,而不知知道者視之,反自貽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牽,本足以取信於人。故其言雖未盡,人亦崇信之,非專以空言動人也。但一言之誤,至於誤人無窮,不可勝救,亦豈非汲汲於立言者之過耶?」
(42)先生與黃綰、應良論聖學久不明,學者欲為聖人,必須廓清心體,使纖翳不留,真性始見,方有操持涵養之地。應良疑其難。先生曰:「聖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蝕之鏡,須痛磨刮一番,盡去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蝕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辦見得,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勿以為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裡面意思,此功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
(43)孟源問:「靜坐中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先生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則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專,無紛雜之念。《大學》所謂『知止而後有定』也。」
(44)一日,先生喟然發歎。九川問曰:「先生何歎也?」曰:「此理簡易明白若此,乃一經沉埋數百年。」九川曰:「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認識神為性體,故聞見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復奚疑?」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何以為辨?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偽無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聖賢相傳一點骨血也。」
(45)張元沖在舟中問:「二氏與聖人之學所差毫釐,謂其皆有得於性命也。但二氏於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謬千里矣。今觀二氏作用,亦有功於吾身者。不知亦須兼取否?」先生曰:「說兼取便不是。聖人盡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但後世儒者不見聖學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己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
(46)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稱門生,然性豪曠,不拘小節。先生與論學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先生曰:「何過?」大吉歷數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吾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加密,且曰:「與其過後悔改,曷若預言不犯為佳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益密,且曰:「身過可勉,心過奈何?」先生曰:「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
(47)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世之學者,沒溺於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乃豁然脫落。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於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於道一也。故孔子在陳思歸以裁之,使入於道耳。諸君講學,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見此,正好精詣力造,以求至於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
(48)是月,舒柏有敬畏累灑落之問,劉侯有入山養靜之問。先生曰:「君子之所謂敬畏者,非恐懼憂患之謂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蕩放逸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於欲,無入而不自得之渭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君子戒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自無所昏蔽,自無所牽擾,自無所歉餒愧作。動容周旋而中體,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孰謂敬畏之心,反為灑落累耶?」謂劉侯曰:「君子養心之學,如良醫治病,隨其虛實寒熱而斟酌補洩之、要在去病而已。初無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專欲入坐窮山絕世,故屏思慮,則恐既已養成空寂之性,雖欲勿流於空寂,不可得矣。」
(49)德洪攜二弟德周仲實讀書城南,洪父心漁翁往視之,魏良政、魏良器輩與游禹穴諸勝,十日忘返。問曰:「承諸君相攜日久,得無妨課業乎?」答曰:「吾舉子業無時不習。」家君曰:「固知心學可以觸類而通,然朱說亦須理會否?」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說,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憂不得耶?」家君疑未釋,進問先生。先生曰:「豈特無妨?乃大益耳。學聖賢者,譬之治家、其產業、第宅、服食、器物,皆所自置。欲請客出其所,有以享之。客去,其物具在,還以自享,終身用之無窮也。今之為舉業者,譬之治家:不務居積,專以假貸為功。欲請客,自廳事以至供具百物,莫不徧借。客幸而來,則諸貸之物一時豐裕可觀;客去,則盡以還人,一物非所有也。若請客不至,則時過氣衰,借貸亦不備,終身奔勞,作一窶人而已。是求無益於得,求在外也。」明年乙酉大比,稽山書院錢楩與魏良政並發解江、浙。家君聞之,笑曰:「打蛇得七寸矣。」
(50)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禪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舉似。曰:「不是。」已而稍變前語,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體豈有方所?譬之此燭,光無不在。不可以燭上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領謝而別。
(51)至吉安。諸生偕舊遊三百餘人迎入螺川驛中,先生立談不倦,曰:「堯、舜生知安行的聖人,猶兢兢業業用困勉的工夫。吾儕以困勉的資質,而悠悠蕩蕩,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豈不誤己誤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虛,變通不居』。若假以文過飾非,為害大矣。」臨別,囑曰「工夫只是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
○語錄(四條)
客與主對,讓盡所對之賓,而安心居於卑末,又有盡心盡力供養諸賓,賓有失錯,又能包容,此主氣也。惟恐人加於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氣。(《稽山承語》)
謙虛之功與勝心正相反。人有勝心,為子則不能孝,為臣則不能敬,為弟則不能恭,與朋友則不能相信相下。至於為君亦未仁,為父亦未慈,為兄亦不能友。人之惡行,雖有大小,皆由勝心出,勝心一堅,則不復有改過徒義之功矣。
《乾卦》通六爻,作一人看,只是有顯晦,無優劣;作六人看,亦只有貴賤,無優劣。在自己工夫上體驗,有生熟、少壯、疆老之異,亦不可以優劣論也。(《稽山承語》)
在贛州親筆寫周子《太極圖》及《通書》「聖可學乎」一段,末云:「按濂溪自注『主靜』,云『無欲故靜』,而於《通書》云:『無欲則靜虛動直』,是主靜之說,實兼動靜。『定之以中正仁義』,即所謂『太極』。而『主靜』者,即所謂『無極』矣。舊注或非濂溪本意,故特表而出之。後學餘姚王守仁書。」
右《太極圖說》,與夫《中庸修道說》,先師陽明夫子嘗勒石於虔矣。今茲門人聞人公囗,以監察御史督學南畿,嗣承往志,乃謀諸郡守王公鴻漸、縣尹朱君廷臣、賀君府,摹於姑蘇學宮之六經閣,俾多士瞻誦,知聖學之所宗云。嘉靖乙未歲三月朔日,門人餘姚錢德洪識。
此篇語錄四條,錄自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七,篇名係編者所加。篇末「後學餘姚王守仁書」八字及錢德洪按語,《漫筆》未收,茲據日本《陽明學報》第一百五十三號補錄。
○書明道延平語(附跋)
明道先生曰:「人於外物奉身者,事事要好,只有自家一個身與心卻不要好。苟得外物好時,卻不知道自家身與心已自先不好了也。」
延平先生曰:「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若於此有得,思過半矣。」
右程、李二先生之言,予嘗書之座右。南濠都君每過輒誦其言之善,持此紙索予書,予不能書,然有志身心之學,此為朋友者所大願也,敢不承命!陽明山人餘姚王守仁書。
此一綿繭紙,筆書徑寸,靖江朱近齋來訪,問余何自有此寶?余答以重價購之吳門。謂曰:「先師手書極大者為余得之。所藏《修道說》若中等字,如此者絕少,而竟為君所有。心印心畫,合併在目,非宗門一派氣類默承,詎能致是乎?」遂手摹之以去。乃余原本亦亡於倭,思之痛惜!李詡識。
遺言錄上
門人金谿黃 直纂輯
□補錄《遺言錄》中未收入《傳習錄》、《補遺》者
07林致之問先生曰知行自合一不得如人有曉得那箇事該做卻自不能做者便是知而不能行先生曰此還不是真知又曰即那曉得處也是箇淺淺底知便也是箇淺淺底行不可道那曉得不是行也後致之多執此為說人也有箇淺淺的知行有箇真知的知行以方曰先生謂淺的知便有淺的行此只是遷就爾意思說其實行不到處還是不知未可以淺淺底行卻便謂知也致之後以問先生先生亦曰我前謂淺淺底知便有淺淺的行此只是隨爾意思
19悔者,善之端也,誠之復也。君子悔以遷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惡。惟聖人而後能無悔,無不善也,無不誠也。然君子之過,悔而弗改焉,又從而文焉,過將日入於惡。小人之過,悔而益深巧焉,益憤譎焉,則惡極而不可解。故悔者,善惡之分也,誠偽之關也,吉凶之機也。君子不可以頻悔,小人則幸其悔也,而或不甚焉耳。
25顏子「不遷怒」,非謂怒於甲者不移於乙,蓋不為怒所遷也。
26「心不在焉」句,謂正心之功,不可滯於有,亦不可墮於無。
27或問曾子「一貫」。先生曰:想曾子當時用工,也不得其要,如三省及禮記問禮諸處之類可見。唯字只是應辭,非說他悟道之速應而無疑也。
28人須有箇「嘉善而矜不能」底意思,纔方是學。否則雖學,亦不濟事。
29先生嘗云:「深造以道」,道即志道之道,非謂進為之方也。深造之以道,謂於當然之道而深造之也。於道而深造,便自得了。道非外物,故於道深造,乃為自得。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造,七到反。○造,詣也。深造之者,進而不已之意。道,則其進為之方也。資,猶藉也。左右,身之兩旁,言至近而非一處也。逢,猶值也。原,本也,水之來處也。言君子務於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識心通,自然而得之於己也。自得於己,則所以處之者安固而不搖;處之安固,則所藉者深遠而無盡;所藉者深,則日用之閒取之至近,無所往而不值其所資之本也。
又論「登東山」一章:若謂東山為言聖道之大,下條為大而有本,此不可通。言道之大,便自有本了,天下豈有無本之大?「觀水」條正是言學之者必以其本,「流水」一節正承觀水有術二句,以明上言學所以必以其本之意。又言明於庶物,即是察於人倫。
□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此言聖人之道大也。東山,蓋魯城東之高山,而太山則又高矣。此言所處益高,則其視下益小;所見既大,則其小者不足觀也。難為水,難為言,猶仁不可為眾之意。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此言道之有本也。瀾,水之湍急處也。明者,光之體;光者,明之用也。觀水之瀾,則知其源之有本矣;觀日月於容光之隙無不照,則知其明之有本矣。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言學當以漸,乃能至也。成章,所積者厚,而文章外見也。達者,足於此而通於彼也。○此章言聖人之道大而有本,學之者必以其漸,乃能至也。
30人心一刻純乎天理,便是一刻的聖人;終身純乎天理,便是終身的聖人。此理自是實,人要有箇不得已底心,如貨財不得已乃取,女色不得已纔近,如此則取貨財、近女色乃得其正,必不至於太過矣。
32學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而曰學,皆苟焉以自欺者也。譬之種樹,志其根也,根之不植,未有能生者也。今之學者,孰肯自謂無志?其能有如農夫之于田,商賈之于貨,心思之所計量,旦暮之所勤勞,念念在是者乎?不如是,謂之無志亦可矣。故志于貨者,雖有虧耗,力終有息;志于田者,雖有旱荒,乃終有稔。篤志若是而未之成者,吾或見之矣:志之不立而能有成者,吾未之見也。
33立志如下種,種而荑稗,則荑稗矣;種而嘉穀,則嘉穀矣。學問之功,所以立其志,猶栽培耘耨,所以植其根也。其在《大學》則為格致,在《論語》則為博約,在《中庸》則為慎獨,在孟子則為集義,其功一也。要在存存而不忘耳。耕而不獲者有矣,未有不耕而穫者矣。
34夜氣之息,由于旦晝所養。苟牿亡之反覆,則亦不足以存矣。今夫師友之相聚于茲也,切磋于道義而砥礪乎德業,漸而入焉,反而愧焉,雖有非僻之萌,其所滋也罕矣。迨其離羣索居,情可得而肆而莫之警也,欲可得而縱而莫之泥也,物交引焉,志交喪焉,雖有理義之萌,其所滋也亦罕矣。故曰:「苟得其飬,無物不長;苟失其飬,無物不消。」夫人亦熟無理義之心哉!然而不得其飬者,多是以若是其寥寥也。
35同志之在安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之時乎離群而索居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而會所以相稽切焉耳嗚呼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則知惜陰矣知惜陰則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于發憤而忘食也堯舜之兢兢業業成湯之日新又新文王之純亦不已周公之坐以待旦惜陰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覩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
36董蘿石以反求諸己為問。
先生曰:反求諸己者,先須掃去自己舊時許多繆妄勞攘圭角,守以謙虛,復其天之所以與我者,持此正念,久之,自然定靜,遇事物之來,件件與他理會,無非是飬心之功,蓋事外無心也。所以古人有云:「若人識得心,大地無寸土。」此正是合內外之學。
37錄善人以自勉,此亦是多聞多見而識,乃是致良知之功。此等人只是欠學問,恐不能到頭。如此吾輩中亦未易得也。
38若平日能集義,則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充塞天地,自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然能知人之言,而凡詖淫邪遁之詞,皆無所施於前矣。况肯自以為慚乎?集義只是致良知,心得其宜為義,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170)
39謂之老實,須是實致其良知始得。不然,卻恐所謂老實者,正是老實不好也。
40本體要虛,工夫要實。
41顏淵喟然嘆曰始吾於夫子之道但覺其高堅前後無窮盡無方體之如是也繼而夫子循循善誘使我由博約而進至於悅之深而力之盡如有所立卓爾謂之如者非真有也明之有者又非無也卓然立於有無之間欲從而□之則無由也已所謂無窮盡無方體者曾無異於昔時之見蓋聖道固空而已但於所問只舉是非之兩端如此而為是如此而為非一如吾心之天理以告之斯已矣蓋聖功之本惟在於此心純乎天理而不在於才能從事於天理有自然之才能若但從事於才能則非希聖之學矣後人不知此意專以聖人博學多知而奇之如商羊萍實之類以為聖人不可及者在此盡力追之而不知聖人初不貴也故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
43夫道固不外於人倫日用,然必先志於道,而以道為主,則人倫日用自無非道。故志於道是尊德性主意也,據於德是道問學工夫也,依於仁者常在於天理之中,游於藝者精察於事為之末。游藝與學文,俱是力行中工夫,不是修德之外,別有此間事也。蓋心氣稍麄,則非仁矣。故詩書六藝等事,皆輔飬性情而成其道德也。以志道為主,以修德為工,全體使之純誠,纖悉不容放過,此明德之事也。
遺言錄下
門人餘姚錢德洪纂輯
03問至誠之道何以能前知先生曰聖人只是一箇良知良知之外更無知也有甚前知其曰國家云云者亦自其能前知者而言聖人良知精精明明隨感隨應自能敷行出去此即是神
04問「知及仁守」一章。先生曰:只知及之一句便完全了,無少欠缺。自其明覺而言謂之知,自其明覺之純理而言謂之仁,便是知行合一的工夫。譬如坐於此物乃是知及,若能常在此乃是仁守。不能久而守之,則是此智亦不及,而必失之矣。亦有大本已立,小德或踰,不能莊以蒞之。或一時過當,條理欠節次處,要皆未為盡善也。大抵此章聖人只是說箇講學的規模,智及之一句便完全了。
05問理、氣、數。先生曰:有條理是理,流行是氣,有節次是數,三者只是一統的事。
06問:聲色貨利是良知所有的否?先生曰:固然。但不出於有我之私,順應之可也。若初學用工,卻須純去掃除,則適然來遇,此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只在聲色貨利上用工,能集義以致其良知,精精明明,則以我觀物,隨處得益,自然先知之矣。
07先生曰天地之化是箇常動常靜的何也蓋天地之化自始至終自春至冬流行不已者常動常靜天地亘古亘今不遲不速未嘗一息之違者常動常靜也自其常靜而言之謂之體自其常動而言之謂之用動中有靜靜中有動體中有用用中有體故曰動靜一機體用一源推之事物莫不皆然
08先生曰:汝輩在此講致知格物之說,恐多未明其旨,不知卻有毫釐之差,千里之謬在,須要這頭腦上勘破,用工方有下落。先儒謂求之文字之中,索之講論之際,分明是向外求討。天下事物無窮,不知何時求討得?若能向頭腦上用工,則先儒數說皆在其中,不識諸君能勘得破否?謝弘之曰:求之文字也只是此心去求索之,講論也只是此心去索,總是明此心之天理而已,何有未明?先生曰:亦未甚明白,不免將心與物岐而二之,可乎?深思之,當自得之矣。
09先生曰:感發興起是詩,有所執持是禮,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者,只是一統事。又曰:良知之純一無間是仁,得宜曰義,條理曰禮,明辦曰智,篤實曰信,和順是樂,妙用是神,總只是一箇良知而已。
12先生曰舍卻本根去枝枝葉葉上求箇條理决不能復入本根上去雖勉強補綴得上亦當遺落若能常用水去灌溉總不理會枝葉久久生理敷衍自有枝葉發將出來後人在事事物物上用工正是枝葉上去灌溉
16問先生嘗云心無善惡者也如何解止至善又謂是心之本體先生曰心之本體未發時何嘗見有善惡但言心之本體原是善的良知不外喜怒哀樂猶天道不外元亨利貞至善是良知本體猶貞是天之本體除卻喜怒哀樂何以見良知除了元亨利貞何以見天道
28一友問中何以能為天下之大本先生因指扇而喻之曰如將此扇去扇人扇塵扇蠅扇蚊等用是此扇足為諸用之本矣有此扇方有此用如無此扇而代之以手則不能為用矣汝且體認汝心未發之中氣象何似則於天下之大本當自知之矣
29先生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學者善觀之可也若泥文著句拘拘解釋定要求箇執定的道理恐多不通蓋古人之言惟示人知所向求而已至於因所向求而有未明當自體會方可譬猶昔人不識月者問月何在有人以指向上示之其人卻不會月在天上就執指以為月在是矣及見人有捧笛吹者卻又曰月在是也今人拘泥認理何以異是故獅子咬人狂狗逐塊最善喻
33先生曰:樂是心之本體。順本體是善,逆本體是惡。如哀當其情,則哀得本體亦是樂。時一友在傍,問聖人本體不動,何得又有失了?曰:吾解得四箇字之義如此明白,怎的泥文若此,須仔細自去體認,當自見得。
38又曰古人講學頭腦須只一箇卻是因人以為淺深譬如這般花只好澆一瓶水卻倒一桶水在上便浸死了
41問:佛家言寂滅,與聖人言寂然不動何以異?先生曰:佛氏言「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以寂滅為樂,是有意於寂滅矣。惟聖人只是順其寂滅之常。
44嘗有數友隨先生遊陽明洞偶途中行歌先生回至洞坐定徐曰我輩舉止少要有駭異人處便是曲成萬物之心矣德洪深自省愓又曰當此暑烈行走多汗脫幘就凉豈不快適但此一念放去便不是
47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云云能行焉了此便是察乎天地蓋夫婦之與知能行亦聖人之所知所能聖人之所不知不能亦夫婦之所不知不能又曰夫婦之所與知與能雖至聖人之所不知不能只是一事
48明道曰某寫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是二要字好所學又是甚事知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
50先生云某十五六歲時便有志聖人之道但於先儒格致之說苦無所入一向姑放下了一日寓書齋對數筮竹要去格他理之所以然茫然無可得遂深思數日卒遇危疾幾至不起乃疑聖人之道恐非吾分所及且隨時去學科舉之業既後心不自己畧要起思舊病又發於是又放情去學二氏覺得二氏之學比之吾儒反覺徑捷遂欣然去究竟其說後至龍塲又覺二氏之學未盡履險處危困心衡慮又豁然見出這頭腦來真是痛快不知手舞足蹈此學數千百年想是天機到此也該發明出來了此必非某之思慮所能及也
55知者,良知也,天然自有,即至善也。物者,良知所知之事也。格者,格其不正以歸於正也。格之斯實致之矣。
【附錄】朱子晚年定論
《定論》首刻於南、贛。朱子病目靜久,忽悟聖學之淵藪,乃大悔中年注述誤己誤人,徧告同志。師閱之,喜己學與晦翁同,手錄一卷,門人刻行之,自是為朱子論異同者寡矣。師曰:「無意中得此一助。」隆慶壬申,虯峰謝君廷傑刻師《全書》,命刻《定論》附《語錄》後,見師之學與朱子無相謬戾,則千古正學同一源矣。並師首敘與袁慶麟跋凡若干條,洪僭引其說。
序
陽明子序曰:
洙、泗之傳,至孟氏而息。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復追尋其緒。自後辨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復湮晦。吾嘗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
守仁早歲業舉,溺志詞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於眾說之紛擾疲薾,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然於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無歸,依違往返,且信且疑。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後歎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逕,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趨彼也,此豈二氏之罪哉?間嘗以語同志,而聞者競相非議,目以為立異好奇。雖每痛反探抑,務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確,洞然無復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恆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復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故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於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謬戾者。而世之學者局於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世也乎?
予既自幸其說之不謬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采錄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正德乙亥冬十一月朔,後學餘姚王守仁序。
答黃直卿書
為學直是先要立本。文義卻可且與說出正意,令其寬心玩味,未可便令考校同異,研究纖密,恐其意思促迫,難得長進。將見得大意,略舉一二節目,漸次理會,蓋未晚也。此是向來定本之誤,今幸見得,卻煩勇革。不可苟避譏笑,卻誤人也。
答呂子約
日用工夫,比復何如?文字雖不可廢,然涵養本原而察於天理人欲之判,此是日用動靜之間不可頃刻間斷底事。若於此處見得分明,自然不到得流入世俗功利權謀裡去矣。熹亦近日方實見得向日支離之病,雖與彼中證候不同,然忘己逐物、貪外虛內之失,則一而已。程子說「不得以天下萬物擾己,己立後自能了得天下萬物」,今自家一個身心不知安頓去處,而談王說伯,將經世事業別作一個伎倆商量講究,不亦誤乎!相去遠,不得面論,書問終說不盡,臨風歎息而已。
答何叔京
前此僭易拜稟博觀之敝,誠不自揆,乃蒙見是,何幸如此!然觀來諭,似有未能遽捨之意,何邪?此理甚明,何疑之有?若使道可以多聞博觀而得,則世之知道者為不少矣。熹近日因事方有少省發處,如「鳶飛魚躍」,明道以為與「必有事焉勿正」之意同者,乃今曉然無疑。日用之間,觀此流行之體,初無間斷處,有下功夫處。乃知日前自誑誑人之罪,蓋不可勝贖也。此與守書冊、泥言語全無交涉,幸於日用間察之,知此則知仁矣。
答潘叔昌
示喻「天上無不識字底神仙」,此論甚中一偏之弊。然亦恐只學得識字,卻不曾學得上天,即不如且學上天耳。上得天了,卻旋學上天人,亦不妨也。中年以後,氣血精神能有幾何?不是記故事時節。熹以目昏,不敢著力讀書。閒中靜坐,收斂身心,頗覺得力。間起看書,聊復遮眼,遇有會心處,時一喟然耳。
答潘叔度
熹衰病,今歲幸不至劇,但精力益衰,目力全短,看文字不得。冥目靜坐,卻得收拾放心,決得日前外面走作不少,頗恨盲廢之不早也。看書鮮識之喻,誠然。然嚴霜大凍之中,豈無些小風和日暖意思?要是多者勝耳。
與呂子約
孟子言「學問之道,惟在求其放心」,而程子亦言「心要在腔子裡」。今一向耽著文字,令此心全體都奔在冊子上,更不知有己,便是個無知覺不識痛癢之人,雖讀得書,亦何益於吾事邪?
與周叔謹
應之甚恨未得相見,其為學規模次第如何?近來呂、陸門人互相排斥,此由各徇所見之偏,而不能公天下之心以觀天下之理,甚覺不滿人意。應之蓋嘗學於兩家,未知其於此看得果如何?因話扣之,因書諭及為幸也。熹近日亦覺向來說話有大支離處,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減去文字工夫,覺得閒中氣像甚適。每勸學者且亦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兩章,著實體察收拾為要。其餘文字,且大概諷誦涵養,未須大段著力考索也。
答陸象山
熹衰病日侵,去年災患亦不少,比來病軀方似略可支吾。然精神耗減,日甚一日,恐終非能久於世者。所幸邇來日用工夫頗覺有力,無復向來支離之病,甚恨未得從容面論。未知異時相見,尚復有異同否耳?
答符復仲
聞向道之意甚勤。向所喻「義利之間誠有難擇者,但意所疑以為近利者,即便捨去可也。向後見得親切,卻看舊事又有見未盡、捨未盡者,不解有過當也」,見陸丈回書。其言明當,且就此持守,自見功效,不須多疑多問,卻轉迷惑也。
答呂子約
日用工夫,不敢以老病而自懈。覺得此心操存捨亡,只在反掌之間。向來誠是太涉支離。蓋無本以自立,則事事皆病耳。又聞講授亦頗勤勞,此恐或有未便。今日正要清源正本,以察事變之幾微,豈可一向汩溺於故紙堆中,使精神昏弊,失後忘前,而可以謂之學乎?
與吳茂實
近來自覺向時工夫止是講論文義,以為積集義理,久當自有得力處,卻於日用工夫全少檢點。諸朋友往往亦只如此做工夫,所以多不得力。今方深省而痛懲之,亦欲與諸同志勉焉。幸老兄徧以告之也。
答張敬夫
熹窮居如昨,無足言者。自遠去師友之益,兀兀度日,讀書反己,固不無警省處,終是旁無強輔,因循汩沒,尋復失之。近日一種向外走作,心悅之而不能自已者,皆准止酒例戒而絕之,似覺省事。此前輩所謂「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者,若充擴不已,補復前非,庶其有日。舊讀《中庸》慎獨、《大學》誠意毋自欺處,常苦求之太過,措詞煩猥。近日乃覺其非,此正是最切近處,最分明處。乃捨之而談空於冥漠之間,其亦誤矣。方竊以此意痛自檢勒,懍然度日,惟恐有怠而失之也。至於文字之間,亦覺向來病痛不少。蓋平日解經最為守章句者,然亦多是推衍文義,自做一片文字,非惟屋下架屋,說得意味淡薄,且是使人看者,將注與經作兩項工夫做了,下梢看得支離,至於本旨全不相照。以此方知漢儒可謂善說經者,不過只說訓詁,使人以此訓詁玩索經文,訓詁、經文不相離異,只做一道看了,直是意味深長也。
答呂伯恭
道間與季通講論,因悟向來涵養工夫全少,而講說又多強探,必取尋流逐末之弊。推類以求,眾病非一,而其源皆在此,恍然自失,似有頓進之功。若保此不懈,庶有望於將來。然非如近日諸賢所謂頓悟之機也。向來所聞誨諭諸說之未契者,今日細思,吻合無疑。大抵前日之病,皆是氣質躁妄之偏,不曾涵養克治,任意直前之弊耳。
答周純仁
閒中無事,固宜謹出,然想亦不能一併讀得許多。似此專人來往勞費,亦是未能省事隨寓而安之病。又如多服燥熱藥,亦使人血氣偏勝,不得和平,不但非所以衛生,亦非所以養心。竊恐更須深自思省,收拾身心漸令向裡,令寧靜閒退之意勝而飛揚燥擾之氣消,則治心養氣、處事接物自然安穩,一時長進,無復前日內外之患矣。
答竇文卿
為學之要,只在著實操存,密切體認,自己身心上理會。切忌輕自表襮,引惹外人辯論,枉費酬應,分卻向裡工夫。
答呂子約
聞欲與二友俱來而復不果,深以為恨。年來覺得日前為學不得要領,自做身主不起,反為文字奪卻精神,不是小病。每一念之,惕然自懼,且為朋友憂之。而每得子約書,輒復恍然,尤不知所以為賢者謀也。且如臨事遲回,瞻前顧後,只此亦可見得心術影子。當時若得相聚一番,彼此極論,庶幾或有剖決之助。今又失此機會,極令人悵恨也。訓導後生,若說得是,當極有可自警省處,不會減人氣力。若只如此支離,漫無絕紀,則雖不教後生,亦只見得展轉迷惑,無出頭處也。
答林擇之
熹哀苦之餘,無他外誘,日用之間,痛自斂飭,乃知敬字之功親切要妙乃如此。而前日不知於此用力,徒以口耳浪費光陰,人慾橫流,天理幾滅。今而思之,怛然震悚,蓋不知所以措其躬也。
又
此中見有朋友數人講學,其間亦難得樸實頭負荷得者。因思日前講論,只是口說,不曾實體於身,故在己在人都不得力。今方欲與朋友說日用之間,常切點檢氣習偏處、意欲萌處與平日所講相似與不相似,就此痛著工夫,庶幾有益。陸子壽兄弟,近日議論,卻肯向講學上理會。其門人有相訪者,氣象皆好。但其間亦有舊病。此間學者卻是與渠相反,初謂只如此講學,漸涵自能入德。不謂末流之弊,只成說話,至於人倫日用最切近處,亦都不得毫毛氣力。此不可不深懲而痛警也。
答梁文叔
近看孟子見人即道性善、稱堯舜,此是第一義。若於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聖賢,便無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說個第二節工夫,又只引成覸、顏淵、公明儀三段說話,教人如此發憤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這裡,此外更無別法。若於此有個奮迅興起處,方有田地可下功夫。不然,即是畫脂鏤冰,無真實得力處也。近日見得如此,自覺頗得力,與前日不同,故此奉報。
答潘叔恭
學問根本,在日用間持敬集義工夫,直是要得念念省察。讀書求義,乃其間之一事耳。舊來雖知此意,然於緩急之間,終是不覺有倒置處,誤人不少,今方自悔耳。
答林充之
充之近讀何書?恐更當於日用之間為人之本者深加省察,而去其有害於此者為佳。不然,誦說雖精而不踐其實,君子蓋深恥之。此固充之平日所講聞也。
答何叔(景)【京】
李先生教人,大抵令於靜中體認大本未發時氣象分明,即處事應物自然中節。此乃龜山門下相傳指訣,然當時親炙之時,貪聽講論,又方竊好章句訓詁之習,不得盡心於此,至今若存若亡,無一的實見處,辜負教育之意。每一念此,未嘗不愧汗沾衣也。
又
熹近來尤覺昏憒無進步處。蓋緣日前偷墮苟簡,無深探力行之志,凡所論說,皆出入口耳之餘,以故全不得力。今方覺悟,欲勇革舊習,而血氣已衰,心志亦不復強,不知終能有所濟否?
又
向來妄論「持敬」之說,亦不自記其云何。但因其良心發現之微猛省提撕,使心不昧,則是做工夫的本領。本領既立,自然下學而上達矣。若不察良心發現處,即渺渺茫茫,恐無下手處也。中間所見亦是如此。近因反求未得個安穩處,卻始知此未免支離,如所謂因諸公以求程氏,因程氏以求聖人,是隔幾重公案?曷若默會諸心,以立其本,而其言之得失自不能逃吾之鑒邪?欽夫之學所以超脫自在,見得分明,不為言句所桎梏,只為合下入處親切,今日說話雖未能絕無滲漏,終是本領是當,非吾輩所及。但詳觀所論,自可見矣。
答林擇之
所論顏、孟不同處,極善極善。正要見此曲折,始無窒礙耳。比來想亦只如此用功。熹近只就此處見得向來未見底意思,乃知「存久自明,何待窮索」之語是真實不誑語。今未能久,已有此驗,況真能久邪?但當益加勉勵,不敢少弛其勞耳。
答楊子直
學者墮在語言,心實無得,固為大病。然於語言中,罕見有究竟得徹頭徹尾者。蓋資質已是不及古人,而工夫又草草,所以終身於此若存若亡,未有卓然可恃之實。近因病後,不敢極力讀書,閒中卻覺有進步處。大抵孟子所論求其放心,是要訣爾。
與田侍郎子真
吾輩今日事事做不得,只有向裡存心窮理,外人無交涉。然亦不免違條礙貫,看來無著力處。只有更攢近裡面,安身立命爾。不審比日何所用心?因書及之,深所欲聞也。
答陳才卿
詳來示,知日用工夫精進如此,尤以為喜。若知此心理端的在我,則參前倚衡,自有不容捨者,亦不待求而得,不待操而存矣。格物致知,亦是因其所已知者推之以及其所未知,只是一本,原無兩樣工夫也。
與劉子澄
居官無修業之益,若以俗學言之,誠是如此。若論聖門所謂德業者,卻初不在日用之外,只押文字便是進德修業地頭,不必編綴異聞乃為修業也。近覺向來為學,實有向外浮泛之弊,不惟自誤,而誤人亦不少。方別尋得一頭緒,似差簡約端的,始知文字言語之外真別有用心處,恨未得面論也。浙中後來事體,大段支離乖僻,恐不止似正似邪而已,極令人難說。只得惶恐痛自警省,恐未可專執舊說以為取捨也。
與林擇之
熹近覺向來乖謬處不可縷數,方惕然思所以自新者,而日用之間,悔吝潛積,又已甚多。朝夕惴懼,不知所以為計。若擇之能一來輔此不逮,幸甚!然講學之功,比舊卻覺稍有寸進。以此知初學得些靜中功夫,亦為助不小。
答呂子約
示喻日用工夫如此,甚善!然亦且要見一大頭腦分明,便於操捨之間有用力處。如實有一物,把住放行在自家手裡,不是謾說求其放心,實卻茫茫無把捉處也。
附 子約復書
子約復書云:「某蓋嘗深體之,此個大頭腦本非外面物事,是我元初本有底。其曰『人生而靜』,其曰『喜怒哀樂之未發』,其曰『寂然不動』,人汨汨地過了日月,不曾存息,不曾實見此體段,如何會有用力處?程子謂『這個義理,仁者又看做仁了,智者又看做智了,百姓日用不知,此所以君子之道鮮』。此個亦不少,亦不剩,只是人看他不見,不大段信得此話。及其言於勿忘勿助長間認取者,認乎此也。認得此,則一動一靜皆不昧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之著也,操存久則發現多。忿懥、憂患、好樂、恐懼,不得其正也,放捨甚則日滋長。記得南軒先生謂『驗厥操捨,乃知出入』,乃是見得主腦,於操舍間有用力處之實話。蓋苟知主腦不放下,雖是未能常常操存,然語默應酬間歷歷能自省驗,雖其實有一物在我手裡,然可欲者是我的物,不可放失,不可欲者非是我物,不可留藏,雖謂之實有一物在我手裡,亦可也。若是謾說,既無歸宿,亦無依據,縱使強把捉得住,亦止是襲取,夫豈是我元有底邪?愚見哪些,敢望指教。」朱子答書云:「此段大概甚正當親切。」
答吳德夫
承喻仁字之說,足見用力之深。熹意不欲如此坐談,但直以孔子、程子所示求仁之方,擇其一二切於吾身者,篤志而力行之,於動靜語默間勿令間斷,則久久自當知味矣。去人欲,存天理,且據所見去之存之。工夫既深,則所謂似天理而實人欲者次第可見。今大體未正,而便察及細微,恐有放飯流啜,而問無齒決之譏也。如何如何。
答或人
「中和」二字,皆道之體用。舊聞李先生論此最詳,後來所見不同,遂不復致思。今乃知其為人深切,然恨己不能盡記其曲折矣。如云「人固有無所喜怒哀樂之時,然謂之未發,則不可言無主也」,又如先言慎獨,然後及中和,此亦嘗言之。但當時既不領略,後來又不深思,遂成蹉過,孤負此翁耳。
答劉子澄
日前為學,緩於反己,追思凡多百可悔者。所論注文字,亦坐此病,多無著實處。回首茫然,計非歲月工夫所能救治,以此愈不自快。前時猶得敬夫、伯恭時惠規益,得以自警省。二友雲亡,耳中絕不聞此等語。今乃深有望於吾子澄,自此惠書,痛加鐫誨,乃君子愛人之意也。
附 吳草廬說
朱子之後,如真西山、許魯齋、吳草廬亦皆有見於此,而草廬見之尤真,悔之尤切。今不能備錄,取草廬一說附於後。
臨川吳氏曰:「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聖傳不嗣,士學靡宗,漢、唐千餘年間,董、韓二子依稀數語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逮夫周、程、張、邵興,始能上通孟氏而為一。程氏四傳而至朱,文義之精密,又孟氏以來所未有者。其學徒往往滯於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記誦詞章為俗學矣,而其為學,亦未離乎言語文字之末,此則嘉定以後朱門末學之敝,而未有能救之者也。夫所貴乎聖人之學,以能全天之所以與我者爾。天之與我,德性是也,是為仁義禮智之根株,是為形質血氣之主宰。捨此而他求,所學何學哉?假而行如司馬文正公,才如諸葛忠武侯,亦不免為習不著、行不察,亦不過為資器之超於人,而謂有得於聖學,則未也。況止於訓詁之精,講說之密,如北溪之陳、雙峰之饒,則與彼記誦詞章之俗學,相去何能以寸哉?聖學大明於宋代,而踵其後者如此,可歎已!澄也鑽研於文義,毫分縷析,每以陳為未精,饒為未密也,墮此科臼中垂四十年,而始覺其非。自今以往,一日之內子而亥,一月之內朔而晦,一歲之內春而冬,常見吾德性之昭昭,如天之運轉,如日月之往來,不使有須臾之間斷,則於尊之之道殆庶幾乎?於此有未能,則問於人,學於己,而必欲其至。若其用力之方,非言之可喻,亦味於《中庸》首章、《訂頑》終篇而自悟可也。」
跋
《朱子晚年定論》,我陽明先生在留都時所採集者也。揭陽薛君尚謙舊錄一本,同志見之,至有不及抄寫袖之而去者。眾皆憚於翻錄,乃謀而壽諸梓。謂「子以齒,當志一言」 。惟朱子一生勤苦,以惠來學,凡一言一字,皆所當守,而獨表章是、尊崇乎此者,蓋以為朱子之定見也。今學者不求諸此,而猶踵其所悔,是蹈舛也,豈善學朱子者哉?麟無似,從事於朱子之訓餘三十年,非不專且篤,而竟亦未有居安資深之地,則猶以為知之未詳而覽之未博也。戊寅夏,持所著論若干捲來見先生。聞其言,如日中天,睹之即見,像五穀之藝地,種之即生,不假外求。而真切簡易,恍然有悟。退求其故而不合,則又不免遲疑於其間。及讀是編,始釋然,盡投其所業,假館而受學,蓋三月而若將有聞焉。然後知向之所學乃朱子中年未定之論,是故三十年而無獲。今賴天之靈,始克從事於其所謂定見者,故能三月而若將有聞也。非吾先生,幾乎已矣!敢以告夫同志,使無若麟之晚而後悔也。若夫直求本原於言語之外,真有以驗其必然而無疑者,則存乎其人之自力,是編特為之指迷耳。
正德戊寅六月望,門人雩都袁慶麟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