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解蔽第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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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本篇论述了有关认识论方面的问题。荀子认为:“凡以知,人之性也;
可以知,物之理也。”人有认识客观事物的能力,而客观事物本身又是可以
被认识的。但是,人们又往往容易犯片面性的错误,“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
所以,人们必须以“虚壹而静”的方法去正确地认识自然规律和治国之道,
以达到“大清明”的境界。这样,就能“明参日月”而不会再被蒙蔽了。
[原文]
21.1 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治则复经,两疑则惑矣(1)。天下
无二道,圣人无两心(2)。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
乱国之君,乱家之人,此其诚心莫不求正而以自为也,妒缪于道而人诱其所
迨也(3)。私其所积,唯恐闻其恶也。倚其所私以观异术,唯恐闻其美也。是
以与治虽走而是己不辍也(4)。岂不蔽于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则白
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5),况于使者乎(6)!德道之人(7),乱国
之君非之上,乱家之人非之下,岂不哀哉?
[注释]
(1)两:指“一曲”与“大理”这两个方面。疑:犹豫不决,迟疑而不能决断孰是孰非。(2)道:
即上文所说的“大理”、“经”,指正确的道理、原则。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等于说:“天下
真理只有一条,圣人只坚持真理。”(3)缪(mi)谬):通“谬。”此指对“道”的看法错误又荒谬。
迨:通“怡”,喜爱。(4)虽:当为“离”字之误。走:奔跑。辍(chu^绰):停止。(5)雷鼓:古祀
天神时所用鼓,八面(一说六面)。(6)使者:指心思用在正道上的人,即下文的“德道主人”。(7)
德:通“得”。
[译文]
大凡人的毛病,是被事物的某一个局部所蒙蔽而不明白全局性的大道
理。整治思想就能回到正道上来,在偏见与大道理两者之间拿不定主意就会
疑惑。天下不会有两种对立的正确原则,圣人不会有两种对立的思想。现在
诸侯各国的政治措施不同,各个学派的学说不同,那么必定是有的对、有的
错,有的能导致安定、有的会造成混乱。搞乱国家的君主,搞乱学派的学者,
这些人的真心没有不想找一条正道来为自己服务,只是由于他们对正确的原
则既嫉妒又带有偏见,因而别人就能根据他们的爱好去引诱他们。他们偏爱
自己平时积累的学识,只怕听到对自己学识的非议。他们凭自己所偏爱的学
识去观察与自己不同的学说,只怕听到对异己学说的赞美。因此,他们与正
确的治理原则背道而驰了却还自以为是、不能勒马。这难道不是被事物的一
个局部所蒙蔽而失去了对正道的追求吗?如果心思不用在正道上,那么白的
黑的就是摆在面前而眼睛也会看不见,雷鼓就在身旁敲击而耳朵也会听不
进,何况对那些被他们视为异端的用心于正道的人,就更看不见,听不进了。
掌握了正确的政治原则的人,搞乱国家的君主在上面非难他,搞乱学派的学
者在下面非难他,这难道不是很可悲的吗?
[原文]
21.2 故为蔽(1)?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
博为蔽,浅为蔽(2);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3),此心术
之公患也。
[注释]
(1)故:犹“胡”,何。(2)浅:浅陋,指见闻少,见 2.3。(3)相为蔽:交互造成蒙蔽,指一个
侧面掩盖了另一个侧面。
[译文]
什么东西会造成蒙蔽?爱好会造成蒙蔽,憎恶也会造成蒙蔽;只看到开
始会造成蒙蔽,只看到终了也会造成蒙蔽;只看到远处会造成蒙蔽,只看到
近处也会造成蒙蔽;知识广博会造成蒙蔽,知识浅陋也会造成蒙蔽;只了解
古代会造成蒙蔽,只知道现在也会造成蒙蔽。大凡事物有不同的对立面的,
无不会交互造成蒙蔽,这是思想方法上一个普遍的祸害啊。
[原文]
21.3 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纣是也。桀蔽于末喜、斯观而不知关龙逢
(1) ,以惑其心而乱其行;纣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2),以惑其心而乱
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贤良退处而隐逃,此其所以丧
九牧之地而虚宗庙之国也(3)。桀死于亭山(4),纣县于赤旆(5),身不先知,人
又莫之谏,此蔽塞之祸也。
成汤鉴于夏桀(6),故主其心而慎治之(7),是以能长用伊尹而身不失道
(8) ,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9)。文王鉴于殷纣(10),故主其心而慎治之,
是以能长用吕望而身不失道(11),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远方莫不致其
珍,故目视备色(12),耳听备声,口食备味,形居备宫,名受备号,生则天下
歌,死则四海哭,夫是之谓至盛。《诗》曰(13):“凤凰秋秋(14),其翼若干,
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
[注释]
(1)桀:见 1.14 注(3)。末喜:或作”妹嬉”,姓喜,名妹,有施庆(喜姓之国)之女,夏桀之
妃。相传夏桀伐有施国,有施人献妹喜,桀甚爱之。后来桀又伐岷山,岷山人献琬、琰二女,桀爱二
女而弃元妃妹喜于洛,妹喜便与伊尹勾结而致使夏桀灭亡。参见《国语·晋语一》、《竹书纪年》卷
上。斯观:人名,夏桀的佞臣。知:知遇,赏识。关龙逢(p2ng 庞):又作“关龙逄”,传说是夏朝
的贤臣。夏桀无道,为酒池、糟丘。关龙逢竭力劝谏,桀囚而杀之。参见《韩诗外传》卷四。(2)纣:
见 1.14 注(1)。妲(d2 达)己:姓己,名妲,有苏氏(己姓之国)之女。纣伐有苏,有苏氏把妲己嫁
给纣,妲己得宠,与胶鬲勾结而使商纣灭亡。飞廉:商纣王的佞臣,有勇力,善奔走。微子启:见 15.5
注(7)。(3)九牧:九州的长官,此指代九州。虚:同“墟”,这里用作使动词。宗庙:天子、诸侯祭
祀祖先的处所,它象征着国家政权。(4)亭山:当为“鬲山”之误,即历山,又称历阳山,在今安徽和
县西北四十里。相传桀被流放于此。(5)县:古“悬”字,挂。旆(p8i 沛):古代竖挂的旗帜下边垂
悬的装饰品。县于赤旆:据《史记》,商纣赴火而死,周武王斩下纣头,悬之白旗。与此文略异。(6)
成汤:见 4.12 注(12)。鉴:《集解》作“监”,据宋浙本改。鉴:借鉴,吸取教训。(7)主:主宰。
主其心:有主见地支配自己的思想,指独自拿定主意而不被奸臣所迷惑。(8)伊尹:见 5.5 注(9)。(9)
有:通“囿”。九有:即九州。古代把九州又称之为九囿。(10)文王:见 5.4 注(2)。鉴:《集解》作
“监”,据世德堂本改。(11)吕望:见 11.19 注(9)。(12)备:齐备,引申为完美、美好。(13)以下诗
句不见于今本《诗经》,是失传之诗。(14)凤凰:传说中的吉祥之鸟,雄的叫凤,雌的叫凰。它们的
到来,是祥和的象征。秋秋:与“跄跄”同义,腾跃飞舞的样子。
[译文]
从前君主中有被蒙蔽的,夏桀、商纣就是。夏桀被末喜、斯观所蒙蔽而
不赏识关龙逢,因而使自己思想惑乱而行为荒唐;商纣被妲己、飞廉所蒙蔽
而不赏识微子启,因而使自己思想惑乱而行为荒唐。所以,群臣都抛弃了对
他们的忠心而去谋求私利,百姓都怨恨责怪他们而不为他们效劳,贤能优秀
的人才都辞官在家而隐居避世,这就是他们丧失九州的土地而使建有宗庙的
国都成为废墟的原因。夏桀死在鬲山,商纣的头被悬挂在红色的旗帜飘带上,
他们自己不能预先知道自己的过错,而别人又没有谁劝阻他们,这就是蒙蔽
的祸害啊。
商汤以夏桀为前车之鉴,所以拿定主意而谨慎地治理国家,因此能够长
期地任用伊尹而本身又不背离正确的治国原则,这就是他取代夏桀而得到九
州的原因。周文王吸取了商纣王的教训,所以拿定主意而谨慎地治理国家,
因此能够长期地任用吕望而本身又不背离正确的治国原则,这就是他取代商
纣王而得到九州的原因。远方的国家无不送上自己的珍贵物品,所以他们的
眼睛能观赏所有的美色,耳朵能听到各种各样的美妙音乐,嘴巴能吃上所有
的山珍海味,身居各种豪华的宫殿,名字上被加上各种美好的称号;活着的
时候天下人都歌功颂德,死了以后天下人都痛哭流涕,这叫做极其昌盛伟大。
《诗》云:“凤凰翩翩起舞飞翔,它的翅膀像盾牌一样,它的鸣声像洞箫悠
扬。又有凤来又有凰,使王心中喜洋洋。”这就是不被蒙蔽的幸福啊。
[原文]
21.4 昔人臣之蔽者,唐鞅、奚齐是也。唐鞅蔽于欲权而逐载子(1),奚齐
蔽于欲国而罪申生(2)。唐鞅戮于宋,奚齐戮于晋。逐贤相而罪孝兄,身为刑
戮,然而不知,此蔽塞之祸也。故以贪鄙背叛争权而不危辱灭亡者,自古及
今,未尝有之也。
鲍叔、宁戚、隰朋仁知且不蔽(3),故能持管仲而名利福禄与管仲齐(4)。
召公、吕望仁知且不蔽(5),故能持周公而名利福禄与周公齐(6)。传曰:“知
贤之谓明,辅贤之谓能。勉之强之,其福必长。”此之谓也。此不蔽之福也。
[注释]
(1)唐鞅:战国时宋康王(参见 11.1 注(3))的臣子,后被宋康王所杀。载子:当作“戴子”,
指戴驩(hu1 n 欢),他曾任宋国太宰(相当于别国的相),后来被唐鞅驱逐而逃往齐国。(2)奚齐:
晋献公的宠妃骊姬的儿子。申生:晋献公的太子,奚齐的异母兄。骊姬为了使奚齐继承君位,就在晋
献公面前说申生的坏话,晋献公听信了她的话,迫使申生自杀。后来献公改立奚齐为继承人。献公一
死,奚齐就被晋国大夫里克所杀。(3)鲍叔、宁戚、隰朋:都是齐桓公的大臣。鲍叔名牙,曾奉公子小
白出奔莒。后来小白即为齐桓公,任命他为宰相,他辞谢而推荐管仲,所以以知人著称。隰朋是齐庄
公的曾孙,是戴仲的儿子。知:通“智”。(4)管仲:见 7.2 注(2)。(5)召(sh4o 邵)公:又作“邵
公”,姓姬,名奭(sh@市),因其采邑在召(今陕西岐山西南),所以称召公。(6)周公:见 5.4 注
(3)。
[译文]
从前臣子中有被蒙蔽的,唐秧、奚齐就是。唐鞅蒙蔽于追求权势而驱逐
了戴驩,奚齐蒙蔽于争夺政权而加罪于申生。结果唐鞅在宋国被杀,奚齐在
晋国被杀。唐鞅驱逐有德才的国相而奚齐加罪于孝顺的兄长,结果自己被杀
了,然而仍不明白为什么,这就是蒙蔽的祸害啊。所以,因为贪婪鄙陋而违
背正道争权夺利却又不遭到危险屈辱灭亡的,从古到今,还不曾有过。
鲍叔、宁戚、隰朋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能够扶助管仲,而他们
享有的名声财利幸福俸禄也和管仲相等。召公、吕望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
所以能够扶助周公,而他们享有的名声财利幸福俸禄也和周公相等。古书上
说:“能识别贤人叫做明智,能辅助贤人叫做贤能。努力识别贤人、尽力辅
助贤人,他的幸福一定长久。”说的就是这个。这就是不被蒙蔽的幸福啊。
[原文]
21.5 昔宾孟之蔽者(1),乱家是也(2)。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3),宋子蔽
于欲而不知得(4),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5),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6),惠子蔽
于辞而不知实(7),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8)。故由用谓之道(9),尽利矣;由俗
谓之道(10),尽嗛矣(11);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势谓之道,尽便矣;由辞
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12),皆道之一隅也。夫道
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
故以为足而饰之(13),内以自乱(14),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
塞之祸也。
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15)。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
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16),此不蔽之福也。
[注释]
(1)宾:客。孟:通“萌”、“氓”,民。宾孟:外来之民,指往来于各诸侯国之间的游士。(2)
家:即“百家争鸣”之“家”,指学派。参见 21.1。(3)墨子:见 6.4 注(4)。文:文饰,指文辞的修
饰。《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
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故其言多不辩。”所以此文说墨子只知实用而不懂文饰。有人把
“文”解为反映贵贱等级的礼仪制度,也通。(4)欲:指少欲。得:贪得。参见 17.15 注(5)。(5)见
17.15 注(2)。(6)申子:即申不害,战国中期郑国京邑(今河南荥阳县东南)人,法家代表人物之一,
曾任韩昭侯的宰相。后一“知”字通“智”。(7)惠子:即惠施,见 3.1 注(8)。辞:说辞,指不切实
用的事理分析与逻辑推理。(8)庄子:即庄周,战国中期宋国人,道家的主要代表之一。他认为人在自
然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只能顺乎自然,无所作为。(9)此句针对墨子而言。由:从。之:相当于“其”。
(10)俗:通“欲”。(11)嗛(qi8 窃):通“慊”(qi8 窃),满足,指欲望少而知足。(12)具:陈述。
这里用作名词,指说法。(13)饰:通“饬”,整治,指研究。(14)内:指学派内部。以:因为。自乱:
即上文所说的“乱家”。(15)学乱术:意谓孔子无常师而无处不学(见《论语·子张》),是个集大
成者(见《孟子·万章下》)。为(w8i 卫):帮助,替代。(16)三王:三代开国之王,即夏禹、商
汤、周文王、武王。
[译文]
从前游士中有被蒙蔽的,搞乱学派的学者就是。墨子蒙蔽于只重实用而
不知文饰,宋子蒙蔽于只见人有寡欲的一面而不知人有贪得的一面,慎子蒙
蔽于只求法治而不知任用贤人,申子蒙蔽于只知权势的作用而不知才智的作
用,惠子蒙蔽于只务名辩而不知实际,庄子蒙蔽于只知自然的作用而不知人
的力量。所以,从实用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功利了;从欲望的角度来谈道,
就全谈满足了;从法治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法律条文了;从权势的角度来
谈道,就全谈权势的便利了;从名辩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些不切实际的理
论了;从自然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些因循依顺了。这几种说法,都是道的
一个方面。道,本体经久不变而又能穷尽所有的变化,一个角度是不能够用
来概括它的。一知半解的人,只看到道的一个方面而没有能够真正认识它,
所以把这一个方面当作为完整的道而研究它,于是内扰乱了自己学派的思
想,外迷惑了别人,上被臣民所蒙蔽,下被君主所蒙蔽,这就是蒙蔽的祸害
啊。
孔子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多方学习,集其大成而足以用来辅助
古代圣王的政治原则。只有孔子这一派掌握了周备全面的道,推崇并运用它,
而不被成见旧习所蒙蔽。所以他的德行与周公相等同,名声和三代开国之王
相并列,这就是不被蒙蔽的幸福啊。
[原文]
21.6 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祸,故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
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1)。是故众异不得相
蔽以乱其伦也(2)。
[注释]
(1)县:同“悬”,挂。衡:秤,指标准。县衡:挂秤,指用一定的标准进行权衡。(2)异:差
异,即 21.2“万物异”之“异”,指偏于一端的对立面。相蔽:见 21.2 注(3)。伦:条理。
[译文]
圣人知道思想方法上的毛病,看到被蒙蔽的祸害,所以既不任凭爱好、
又不任凭憎恶,既不是只看到开始、又不是只看到终了,既不是只看到近处、
又不是只看到远处,既不只务广博、又不安于浅陋,既不是只了解古代、又
不是只知道现在,而是同时摆出各种事物并在其中根据一定的标准进行权
衡。所以众多的差异与对立面就不能互相掩盖以致搞乱了条理。
[原文]
21.7 何谓衡?曰:道(1)。故心不可以不知道。
心不知道,则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
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则必合于不道人,而不知合于道人(2)。以其不可道之
心与不道人论道人,乱之本也。夫何以知(3)?
曰: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能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
人,则合于道人而不合于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与道人论非道,治之要
也。何患不知?
故治之要在于知道。
[注释]
(1)道:事物的根本道理和普遍规律。此指治理社会的正确原则。(2)“知”是衍文。(3)知:与
下文“何患不知”的“知”一样,都指了解道人。
[译文]
什么是权衡事物的标准呢?回答说:就是道。所以心里不可以不了解道。
如果心里不了解道,就会否定道而认可违背道的东西。人有谁想要得到
自在却遵奉自己否定的东西而用它来制止自己所赞成的东西呢?用他那种否
定道的思想去选取人,就一定会和不奉行道的人情投意合,而不会和奉行道
的人志同道合。带着他那种否定道的思想和不奉行道的人去议论奉行道的
人,这就是社会混乱的祸根。像这样,那还凭什么去了解奉行道的人呢?
再说:心里了解了道,然后就会赞成道。赞成道,然后就能遵奉道来制
止违背道的东西。用他那种赞成道的思想去选取人,就会和奉行道的人情投
意合,而不会和不奉行道的人同流合污了。带着他那种赞成道的思想和奉行
道的人去议论违背道的人,这是社会得到治理的关键。像这样,又何必担忧
不能了解奉行道的人呢?
所以,把社会治理好的关键在于了解道。
[原文]
21.8 人何以知道?曰:心(1)。
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
也(2),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3),知而
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
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
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
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4)。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
静,作之则。将须道者(5),之虚则人(6);将事道者,之壹则尽;将思道者,
静则察。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7)。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
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8)。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
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9),制割大理
而宇宙里矣(10)。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睪睪广广(11),孰知其德?涫涫纷纷
(12) ,孰知其形?明参日月(13),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
[注释]
(1)心:古人不了解脑的功能,而把心当作为思维器官。所以说靠心。(2)满:当作“两”。(3)
知:通“智”。(4)剧:烦杂。它针对“自行”而言,指胡思乱想。知:通“智”。(5)须:等待,引
申为企求。(6)之:到。之虚:达到虚心企求的境界。人:当为“入”字之误。入:使……入,得到。
(7)体:见 2.10 注(1)。(8)失位:不到位,不恰当。(9)经纬:使有条理秩序,治理。材:见 12.8 注
(6)。官:任用,引申为利用。(10)制割:裁断。原指裁剪衣料,引申为控制。里:在内,在心中。宇
宙里:宇宙在心中,即认识了宇宙。(11)睪睪(h4o 浩):通“浩浩”,广大的样子。(12)涫涫(gu4n
贯):同“滚滚”,水沸腾的样子,形容极其活跃、千变万化。纷纷:杂乱的样子。(13)明:光明,
言外之意指英明。参:见 3.5 注(2)。
[译文]
人靠什么来了解道呢?回答说:靠心。
心靠什么来了解道呢?回答说:靠虚心、专心和静心。心从来没有不储
藏信息的时候,但却有所谓虚;心从来没有不彼此兼顾的时候,但却有所谓
专;心从来没有不活动的时候,但却有所谓静。人生下来就有智能,有了智
能就有记忆;记忆嘛,也就是储藏信息;但是有所谓虚,不让已经储藏在心
中的见识去妨害将要接受的知识就叫做虚心。心生来就有智能,有了智能就
能区别不同的事物;区别不同的事物,也就是同时了解了它们;同时了解它
们,也就是彼此兼顾;但是有所谓专,不让那一种事物来妨害对这一种事物
的认识就叫做专心。心,睡着了就会做梦,懈怠的时候就会擅自驰骋想象,
使用它的时候就会思考谋划,所以心从来没有不活动的时候;但是有所谓静,
不让梦幻和烦杂的胡思乱想扰乱了智慧就叫做静心。对于还没有掌握道而追
求道的人,要告诉他们虚心、专心和静心的道理,以作为他们的行动准则。
想要求得道的人,达到了虚心的地步就能够得到道;想要奉行道的人,达到
了专心的地步就能够穷尽道的全部;想要探索道的人,达到了静心的地步就
能够明察道。了解道十分明察,知道了道能实行,这就是实践道的人。达到
了虚心、专心与静心的境界,这叫做最大的清彻澄明。他对万事万物,没有
什么露出了形迹而看不见的,没有什么看见了而不能评判的,没有什么评判
了而不到位的。他坐在屋里而能看见整个天下,处在现代而能评判远古,通
观万物而能看清它们的真相,检验考核社会的治乱而能通晓它的法度,治理
天地而能控制利用万物,掌握了全局性的大道理而整个宇宙就都了如指掌
了。宽阔广大啊,谁能知道他智慧的尽头?浩瀚广大啊,谁能知道他德行的
深厚?千变万化、纷繁复杂,谁能知道他思想的轮廓?光辉与太阳月亮相当,
博大充塞了八方极远的地方,这样的人就叫做伟大的人。这种人哪里还会有
被蒙蔽的呢?
[原文]
21.9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
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1),形可劫而使
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
必自见(2);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3)。《诗》云(4):“采采卷耳(5),
不盈顷筐(6)。嗟我怀人,寘彼周行(7)。”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
可以贰周行。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以赞稽之,万物可
兼知也。身尽其故,则美。类不可两也(8),故知者择一而壹焉。
[注释]
(1)墨:通“默”。(2)自见:自己只看见自己,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即上文所说的“是之则
受,非之则辞”。(3)情:通“精”,精心,专诚,纯一。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即 21.8 所
说的“心夫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4)引诗见《诗·周南·卷耳》。(5)卷耳:又名“苍耳”、
“苓耳”、“葈耳”,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叶子青白色,嫩苗可作蔬菜食用。果实呈枣核形,名“苍
耳子”,可作药用。(6)顷筐:后部高前端低、类以畚箕的斜口筐,这种竹筐浅而易满。不盈顷筐:指
其心不在于采摘,因而老装不满这小筐。(7)寘:同“置”,放。周行:大路。寘彼周行:指无心采摘
卷耳而把筐子放在路上不采了。(8)类:法(参见 1.14 注(1)),指认识万物的法度原则。类不可两:
即 21.1 所说的“天下无二道”。
[译文]
心是身体的主宰,是精神的主管;它发号施令而不从什么地方接受命令;
它自己限制自己,自己驱使自己;它自己决定抛弃什么,自己决定接受什么;
它自己行动,自己停止。所以,嘴巴可以强迫它沉默或说话,身体可以强迫
它弯屈或伸直,心不可以强迫它改变意志,它认为什么对就接受,认为什么
错就拒绝。所以说:心采纳外界事物的时候,它的选择是不受什么限制的,
而一定根据自己的见解;它认识的事物虽然繁杂而广泛,但它的精诚到来时
是不会三心二意的。《诗》云:“采呀采呀采卷耳,老装不满斜口筐。唉我
怀念心上人,把筐放在大路上。”斜口筐是容易装满的,卷耳是容易采到的,
但是不可以三心二意地呆在大路上。所以说:思想分散就不会有知识,思想
偏斜就不会精当,思想不专一就会疑惑。如果拿专心一致的态度来辅助考察,
那么万事万物就可以全部被了解了。亲自透彻地了解万事万物的所以然,那
就完美了。认识事物的准则不可能有对立的两种,所以明智的人选择一种而
专心于它。
[原文]
21.10 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市师(1),工精于
器而不可以为器师。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
精于物者也。精于物者以物物(2),精于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
物。壹于道则正,以赞稽物则察;以正志行察论(3),则万物官矣(4)。
[注释]
(1)市师:《集解》作“贾师”,据宋浙本改。(2)精于物者:指农民、商人、工人之类。以:
能(参见《古书虚字集释》)。第二个“物”字用作动词,是支配的意思。(3)行:为,治。(4)官:
见 21.8 注(9)。
[译文]
农民精于种田,却不能以此做管理农业的官吏;商人精于买卖,却不能
以此做管理市场的官吏;工人精于制造器物,却不能以此做管理器具制造的
官吏。有些人,不会这三种技术,却可以让他们来管理这三种职业。所以说:
有精于道的人,有精于具体事物的人。精于具体事物的人只能支配这种具体
事物,精于道的人则能够全面地支配各种事物。所以君子专心于道而用它来
帮助自己考察万物。专心于道就能正确无误,用它来帮助自己考察万物就能
看得非常清楚;用正确的思想去处理非常清楚的调查结论,那么万物就能被
利用了。
[原文]
21.11 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1)。处一之危(2),其荣满
侧(3);养一之微(4),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5):“人心之危,道心之微。”
危微之几(6),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7),则湛
浊在下(8),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
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9)。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10),养
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
心内倾,则不足以决庶理矣。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11),壹也;好稼
者众矣,而后稷独传者(12),壹也;好乐者众矣。而夔独传者(13),壹也;好
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壹也。倕作弓(14),浮游作矢(15),而羿精于射(16);
奚仲作车(17),乘杜作乘马(18),而造父精于御(19)。自古及今,未尝有两而能
精者也。曾子曰(20):“是其庭可以搏鼠(21),恶能与我歌矣(22)?”
[注释]
(1)不以事诏:指舜掌握了道而任用贤人,不亲自管理具体事务。(2)之危:《集解》作“危之”,
据宋浙本改。一:专一,指专心于道。之:到。危:以…为危,戒惧地对待一切。处一之危:指对待
具体事务而言,它能被人感知,所以会“其荣满侧”。(3)其荣满侧:指其荣誉被身边的人异口同声地
称道。(4)养一之微:指品德修养而言,它不容易被人感知,所以会“荣矣而未知”。(5)《道经》:
古代论述道的经典。以下引文又见于今传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但文字与意义和此文不尽相同。
(6)几(j9 机):隐微的苗头或预兆。(7)错:通“措”,放置。(8)湛(Ch6n 沉):通“沉”,指沉
淀的泥渣。(9)大形:人的形体。古文“大”字象正面的人形。(10)故:相当于“若”,如果。(11)
仓颉(ji6 洁):相传是黄帝时的史官,据说他创造了汉字。其实,文字不可能由一个人来创造,据
此文,仓颉应该是古代文字的搜集整理者。(12)后稷:尧时的农官,周族的始祖,名弃,“后稷”是
他受封后的号,“后”是君长的意思,“稷”是一种谷物,他被任命为农师,所以称“后稷”。(13)
夔(ku0 魁):尧、舜时的乐官。相传他奏乐能使鸟兽起舞。(14)倕(chu0 垂):尧、舜时的巧匠。
传说他始造耒耜、规矩、准绳,但始造弓的是黄帝时的挥,此文说“倕作弓”,当是指他改制精巧。
(15)浮游:或作“夷牟”、“牟夷”,黄帝时人,传说他创造了箭。(16)羿:见 8.26 注(3)。(17)奚
仲:夏禹时的车正(掌管车服的官),相传他善于造车。(18)乘杜:即相士,是商朝祖先契的孙子,
因为他发明了“乘马”,所以称为“乘杜”。乘马:驾马,用马拉车。一说“乘”读 sh8ng(剩),
“乘马”即四匹马拉的车。(19)造父:见 8.16 注(1)。(20)曾子:即孔子的学生曾参(sh5n 身),以
孝闻名,参见 27.85。(21)是:通“■”(t0 提),视。庭:通“筳”(t0ng 庭),唱歌时用来打拍
子的小棍。(22)这两句是说:唱歌时要专心致志,不可三心二意。
[译文]
从前舜治理天下,不用事事告诫而各种事情都办成了。固守专心于道的
原则而达到了戒惧的境界,他的光荣就会充满身旁;培养专心于道的品德达
到了精妙的境界,那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得到光荣。所以《道经》说:“一般
人的思想只能达到戒惧的境界,得道之人的思想才能达到精妙的境界。”这
戒惧与精妙的苗头,只有明智的君子才能了解它。人的思想就像盘中的水,
端正地放着而不去搅动,那么沉淀的污浊的渣滓就在下面,而清澈的透明的
水就在上面,那就能够用来照见胡须眉毛并看清楚皮肤的纹理了。但如果微
风在它上面吹过,沉淀的污浊的渣滓就会在下面泛起,清澈的透明的水就会
在上面被搅乱,那就不能靠它获得人体的正确映像了。人的思想也像这样啊。
如果用正确的道理来引导它,用高洁的品德来培养它,外物就不能使它倾斜
不正,那就能够用来判定是非、决断嫌疑了。如果有点小事牵制了他,那么
他那端正的神态就在外表上发生了变化,他的思想就在胸中发生了倾斜,那
就不能够用来决断各种事理了。古代喜欢写字的人很多,但只有仓颉一个人
的名声流传了下来,这是因为他用心专一啊;喜欢种庄稼的人很多,但只有
后稷一个人的名声流传了下来,这是因为他用心专一啊;爱好音乐的人很多,
但只有夔一个人的名声流传了下来,这是因为他用心专一啊;爱好道义的人
很多,但只有舜一个人的名声流传了下来,这是因为他用心专一啊。倕制造
了弓,浮游创造了箭,而羿善于射箭;奚仲制造了车,乘杜发明了用四匹马
拉车,而造父精通驾车。从古到今,还从来没有过一心两用而能专精的人。
曾子说:“唱歌的时候看着那打节拍的棍棒而心想可以用它来打老鼠,又怎
么能和我一起唱歌呢?”
[原文]
21.12 空石之中有人焉(1),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
欲接(2),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3),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4),而远蚊
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5),可谓
能自强矣(6)。有子恶卧而焠掌(7),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
可谓能自强矣(8),未及思也(9)。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10),可谓危矣,未可
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11),清
明内景(12)。圣人纵其欲,兼其情(13),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
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14);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
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
[注释]
(1)空石:即穷石,古地名,在今山东德州市南,善射的后羿曾住在这儿。(2)欲:欲望。耳朵
的欲望是听音乐,眼睛的欲望是看美色。(3)虻(m6ng 萌):一种昆虫,俗称虻蝇,雄的吸植物的汁
液或花蜜,雌的吸人和动物的血液。(4)辟:通“避”。(5)孟子:即孟轲,参见 6.7 注(7)。(6)下文
“未及思也”一句当在此句下,今译文移正。(7)有子:即有若,孔子的学生。焠(cu@翠):烧灼。
瘁掌:用火烧灼手掌。这是形容其夜以继日,刻苦读书。(8)“可谓能自强矣”一句为衍文,今不译。
(9)“未及思也”一句当在上文,今译文移于上。参见注(6)。(10)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当作“而远
蚊虻之声”。(11)景:亮光。外景:在外表露出光彩,即上文所说的“自强”、“自忍”、“危”以
及 21.11 所说的“处一之危,其荣满侧”。(12)清明内景:即 21.11 所说的“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
(13)兼:全,尽。(14)无为:无所作为。此指顺应自然,排除故意的人为因素,不作强行的人为努力。
[译文]
空石的城邑内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觙。他生性善于猜测而喜欢思考。
但耳朵、眼睛所向往的音乐、美色一旦和他接触,就会破坏他的思考;蚊子
虻蝇的声音一传到他耳朵里,就会妨害他聚精会神。因此他避开耳朵、眼睛
所向往的音乐、美色,并远离蚊子、虻蝇的声音,独自居住静静地思考,于
是他的思路就畅通了。如果思考仁德也像这样,可以说达到精妙的境界了吗?
孟子怕败坏了自己的仁德而把妻子休出家门,这可以说是能够自己勉力向上
了,但还没有能达到思考仁德的地步。有子怕打瞌睡而用火烧灼自己的手掌,
这可以说是能够自我克制的了,但还没有能达到爱好仁德的地步。觙避开耳
朵、眼睛所向往的音乐、美色,并远离蚊子、虻蝇的声音,可以说是达到戒
惧的境界了,但还不可以说是达到了精妙的境界。那达到了精妙境界的人,
就是思想修养达到了最高境界的人。既然是思想修养达到了最高境界的人,
还要什么勉力?还要什么克制?还要什么戒惧?所以混沌地明白道的人只能
在外表露出光彩,清楚地明白道的人才能在心灵深处闪发出光芒。圣人即使
放纵自己的欲望,尽量满足自己的情感,但他管理的事情仍然能治理好。那
还要什么勉力?还要什么克制?还要什么戒惧?所以仁者奉行道,是无所作
为的;圣人奉行道,是没有什么勉强的。仁者的思索恭敬慎重;圣人的思索
轻松愉快。这就是修养思想的方法。
[原文]
21.13 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
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1),冥冥蔽其明也。
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跬步之浍也(2);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
神也。厌目而视者(3),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哅哅(4),势
乱其官也。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
望术者,十仞之木若箸(5),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6),
人不以定美恶,水势玄也(7)。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
(8) 。有人焉,以此时定物(9),则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决疑,决
必不当。夫苟不当,安能无过乎?
[注释]
(1)后(後):当作“從”(从),形近而误。一说当作“立”。(2)跬步:见 1.6 注(1)。浍(ku4i
快):小沟。(3)厌:通“擪”(y8 业),用手指按捺。(4)漠漠:形容没有声音。哅哅(xi#ug 凶):
喧闹声。(5)仞:古代测量高度与深度的单位,一仞为七尺。箸(zh)著):筷子。(6)景(y!ng 影):
同“影”。(7)玄:通“眩”,眼花,看不清楚。这里用作动词。(8)精:通“睛”,眼睛,视力。惑:
迷乱。(9)此时:指“中心不定”、“吾虑不清”的时候。
[译文]
大凡观察事物有疑惑:内心不平静,那么外界的事物就看不清;自己的
思想混乱不清,那就不能判断是非。在昏暗中走路的人,看见横卧的石头就
以为是趴着的老虎,看见矗立的树林就以为是跟随着的人,这是昏暗蒙蔽了
他的视力。喝醉酒的人过百步宽的水道,以为是过一二步宽的小沟;低着头
走出城门,以为是走出狭小的宫中小门;这是酒扰乱了他的心神。按捺眼睛
去看的人,看一件东西会以为是两件;捂住耳朵去听的人,听那默默无声会
以为是嗡嗡作响;这是因为外力扰乱了他的官能。从山上远望山下的牛就好
像是羊,但求取羊的人是不会下山去牵的,这是距离掩盖了牛的高大。从山
下远望山上的树木,七丈高的树木像根筷子,但求取筷子的人是不会上山去
折的,这是高远掩盖了树木的长度。水晃动而影子也晃动,人们不会以此来
判定容貌的美丑,这是水形使人眼花了。瞎子抬头观望而看不见星星,人们
不会以此来判定星星的有无,这是眼睛看不清东西。如果有人在这种时候断
定事物,那就是世界上的蠢人。那些蠢人断定事物,是用疑惑不清的心去判
断疑惑不清的事物,判断一定不得当。判断如果不得当,又怎么能没有错误
呢?
[原文]
21.14 夏首之南有人焉(1),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
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卬视其发(2),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
失气而死。岂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间、疑玄之时正之(3)。
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4),而己以正事。故伤于湿而击鼓——鼓痹
(5) ,则必有敝鼓丧豚之费矣,而末有俞疾之福也(6)。故虽不在夏首之南,则
无以异矣。
[注释]
(1)夏:夏水,一名长夏港,相传此水冬塞夏通,故名。夏水故道从今湖北沙市东南分长江水东
出,流经今监利县北,至沔阳县治附近入汉水。夏首:地名,即夏水分长江水的口子,因它是夏水之
头,故名夏首,故址在今湖北沙市东南。(2)卬:同“仰”,抬头。(3)感忽:见 15.2 注(1),此指神
志不清。玄:通“眩”,迷惑,迷乱。正:确定。(4)无有:以有为无。有无:以无为有。(5)故:犹
“夫”,发语词。痹:由风、寒、湿等引起的肢体疼痛或麻木的病。又,据下句,此下宜有“烹豚以
祷神”一句。(6)俞:通“愈”,病好了。
[译文]
夏首的南边有一个人,名叫涓蜀梁,他生性愚蠢而容易害怕。在月光明
亮的夜晚行走,低头看见自己的身影,就以为是趴在地上的鬼;抬头看见自
己的头发,就以为是站着的妖怪;于是转身就跑,等跑到自己的家中,就断
气死了。这难道不可悲吗?大凡人认为有鬼,一定是在他精神恍惚的当口、
疑惑迷乱的时候来判定它的。这正是人们把有当作没有、把没有当作有的时
候,但他们自己却在这个时候去判定事情。有人得了风湿病却想敲鼓来驱除
疾病,并烹猪求神,那就一定会有打破鼓、丧失猪的破费了,而不会有治愈
疾病的幸福。所以这种人即使不住在夏首的南边,却也与涓蜀梁没有什么区
别的了。
[原文]
21.15 凡以知(1),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
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2),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
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3),与愚者若一。学,老身长子,而与愚者若一,
犹不知错(4),夫是之谓妄人。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
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5)。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
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6)。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7),法
其法以求其统类(8),以务象效其人。向是而务,士也;类是而几(9),君子也;
知之,圣人也。故有知非以虑是,则谓之惧;有勇非以持是,则谓之贼;察
孰非以分是(10),则谓之篡(11);多能非以修荡是(12),则谓之知(13);辩利非
以言是,则谓之詍(14)。传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谓合王制与
不合王制也。天下有不以是为隆正也,然而犹有能分是非、治曲直者邪?若
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乱、非治人道,虽能之,无益于人,不能,
无损于人;案直将治怪说(15),玩奇辞,以相挠滑也(16);案强钳而利口,厚
颜而忍诟,无正而恣睢,妄辨而几利(17),不好辞让,不敬礼节,而好相推挤;
此乱世奸人之说也。则天下之治说者,方多然矣(18)。传曰:“析辞而为察,
言物而为辨,君子贱之。博闻强志,不合王制,君子贱之。”此之谓也。
[注释]
(1)以,犹“能”,参见《古书虚字集释》。(2)疑:通“凝”,固定。参见 9.2。(3)已:终。
浃(ji1 挟):见 8.13 注(2)。(4)错:通“措”,搁置,放弃。(5)“圣”下当有“王”字。(6)极:
顶点。(7)案:语助词。(8)统类:见 8.12 注(6),此指法之大纲。(9)类:等于说“法”,以……为法
式,效法。几:接近。(10)孰:同“熟”,仔细,周详。(11)篡:非法地夺取,引申为大逆不道。(12)
荡:放纵,引申为发扬光大。(13)知:通“智”,智巧。(14)詍(y@易):多言。(15)案:语助词。
直:只,不过。(16)挠:扰。滑(g(骨):乱。(17)辨:通“辩”。几:通“冀”、“觊”,希望得
到。(18)方:却。参见《古书虚字集释》。
[译文]
一般地说,能够认识事物,是人的本性;事物可以被认识,是事物的规
律。凭借可以认识事物的人的本性,去探求可以被认识的事物的规律,如果
对此没有一定的限制,那么过完了一辈子、享尽了天年也不能遍及可以认识
的事物。人们学习贯通事理的方法即使有成亿上万条,但如果最终不能够用
它们来通晓万事万物的变化,那就和蠢人相同了。像这样来学习,自己老了、
子女长大了,仍和蠢人相同,却还不知道放弃这种无益的做法,这就叫做无
知妄人。学习嘛,本来就要有个学习的范围。把自己的学习范围限制在哪里
呢?回答说:把它限制在最圆满的境界。什么叫做最圆满的境界?回答说:
就是通晓圣王之道。圣人嘛,就是完全精通事理的人;王者嘛,就是彻底精
通制度的人;这两个方面都精通的人,就完全可以成为天下最高的师表了。
所以学习嘛,要把圣王当作老师,要把圣王的制度当作自己的法度,效法圣
王的法度而探求他们的纲领,并努力效法他们的为人。向往这种圣王之道而
努力追求的,就是士人;效法这种圣王之道而接近它的,就是君子;通晓这
种圣王之道的,就是圣人。所以,有了智慧却不是用来考虑这圣王之道,那
就叫做畏怯;有了勇力却不是用来维护这圣王之道,那就叫做贼害;观察问
题仔细周详却不是用来分析这圣王之道,那就叫做篡逆;很有才能却不是用
来学习研究并发扬光大这圣王之道,那就叫做巧诈;能说会道口齿伶俐却不
是用来宣传这圣王之道,那就叫做费话。古书上说:“天下有两个方面:一
是根据错误的来考察正确的,一是根据正确的来考察错误的。”这所谓的正
确与错误,是指符合圣王的法度和不符合圣王的法度。天下如果不把这圣王
的法度作为最高标准,那还有能分辨是非、整治曲直的东西吗?至于那种不
分辨是非、不整治曲直、不辨别治乱、不整治人类社会道德规范的学说,即
使精通它,对人也没有什么裨益,即使不能掌握它,对人也没有什么损害;
这不过是要钻研奇谈怪论,玩弄怪僻的词句,用来互相扰乱罢了;他们强行
钳制别人而能说会道,厚着脸皮而忍受着辱骂,不守正道而恣肆放荡,胡乱
诡辩而唯利是图,不喜欢谦让,不尊重礼节,而喜欢互相排挤;这是混乱的
社会中奸诈之人的学说啊。可是,现在天下研究思想学说的人,却大多是这
样。古书上说:“分析言辞而自以为明察,空谈名物而自以为善于辨别,君
子鄙视这种人。见识广而记忆力强,但不符合圣王的法度,君子鄙视这种人。”
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原文]
21.16 为之无益于成也,求之无益于得也,忧戚之无益于几也(1),则广
焉能弃之矣(2),不以自妨也,不少顷干之胸中。不慕往,不闵来,无邑怜之
心(3),当时则动,物至而应,事起而辨(4),治乱可否,昭然明矣!
[注释]
(1)几:通“冀”、“觊”,希望,指实现愿望。(2)广焉:广泛地。一说“广”通“旷”,远
的意思。(3)邑:通“悒”(y@义),愁闷不安。(4)辨(b4n 办):通“办”,治理。
[译文]
如果做了而无益于成功,追求了而无益于取得,担忧了而无益于实现愿
望,那就统统可以抛弃,不让那些事妨碍自己,不让它们有片刻的时间在心
中干扰自己。不羡慕过去,不担忧未来,没有忧愁怜悯的心情,适合时势就
行动,外物来了就接应,事情发生了就处理,这样,是治还是乱,是合适还
是不合适,就明明白白地都清楚了。
[原文]
21.17 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宣而成,隐而败,暗君无之有
也。故君人者周,则谗言至矣,直言反矣(1),小人迩而君子远矣。《诗》云
(2) :“墨以为明,狐狸而苍。”此言上幽而下险也。君人者宣,则直言至矣,
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诗》曰(3):“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此言上明而下化也。
[注释]
(1)反:通“返”,回去。(2)引诗不见于今本《诗经》,是逸诗。(3)引诗见《诗·大雅·大明》。
但此文断章取义,与原诗意义不尽相同。
[译文]
牢守秘密而成功,泄露秘密而失败,英明的君主没有这种事。袒露真情
而成功,隐瞒真相而失败,昏暗的君主没有这种事。统治人民的君主如果讲
求隐蔽周密,那么毁谤的话就来了,正直的话就缩回去了,小人接近而君子
远离了。《诗》云:“你把黑暗当光明,他说狐狸呈深蓝。”这是说君主昏
庸愚昧,那么臣民就会险恶。统治人民的君主如果开诚布公,那么正直的话
就来了,而毁谤的话就缩回去了,君子接近而小人远离了。《诗》云:“皎
洁明亮在下方,光辉灿烂在上方。”这是说君主光明正大,那么臣民就会被
感化。
创建时间:2006-2-27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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