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身官场】
在拙著《镇委书记》、《侧身官场》和《怪味沧桑》同时出版面世前,作者就像当年爱因斯坦试图将引力场、电磁场等统一在一个场内一样,也试图在三部书中找出某种联系,将三者定义为一个类别。但是,《镇委书记》写的是一个基层干部的历练作为,《侧身官场》写的是一群县级文秘人员的苦辣酸甜,而《怪味沧桑》写的则是当代四十多年时间里,科学技术的普及应用给部分农村人带来的生存忧患。从表面上看,这三部书的内容虽然不相及,却都是作者的自身经历和生活感悟,表现的是人生的坎坷和世事的变迁。
作者是学理科出身,并没有系统地经过文学创作方面知识的学习与训练,在写作手法上也并不完全遵循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这一定让内行人感到不在套路,觉得这三部书有点“怪”。其实,说这三部书“怪”,并不是因为作者怪、作品怪,或者其中描写的人物怪、事件怪。因为这三部书反映的是当代人经历的社会真实、人生真实和生活真实,书中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发生在我们身边,内容并不怪,怪就怪在写作手法上。所以,河南出版集团管委会副主任李永臻先生曾经称之为“另类”,“怪”字的含义也就体现在其中了。
生活像一个万花筒,随便摇一摇,就会变幻出各种图像。全世界有几十亿人,在这个小小寰球上,或爱或恨,或泣或歌,或息或作,或善或恶,每时每刻不知发生了多少故事。人生是漫长的,从达官贵人到凡夫俗子,无论怎么回顾和展望,人人都有自己的苦乐年华;人生又是极其短暂的,从伟人英烈到小虫豸,无不在历史的天空里瞬间划过,形成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流星雨。所以作者又常常怀疑,自己感悟的生活到底有没有代表意义。
就小说创作而言,生活就像一头大象,作家们其实是一群既傻得可爱又聪明伶俐的瞎子,他们都在摸这头大象,并通过自己的感知和思考,对生活进行认知和梳理。当他们摸到大象的肚皮时,就说大象如同门板;当他们摸到大象的一条腿时,就说大象像根柱子。我自己更说不清楚,所摸到的生活,到底是大象的哪个部位,也许是大象的尾巴,或者是拴大象用的绳子。当然,无论我们摸到大象的哪个部位,都会产生一些异于旁人的感悟。生活本身是一回事,而感悟与表述则是另一回事儿了。作家通过艰辛的劳作,表述出来了才是作品。作品出炉了,等于向世人惊呼一声:“瞧,原来大象就是这么一种怪东西!”
我这三部作品一起推向市场了,不过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作品洪流中几滴水珠。如同人生不可捉摸一样,难以预测它们到底有何影响,以及在文坛上有没有地位和贡献。作者并不打算虚假地宣称献给亲人和友人们,毫无疑问,他们自然会为作者的成果欣慰、自豪并祝贺。作者真正献给的是读者,作品就是写给他们看的。作者相信有自己的读者群体,但也不假装谦虚地请教读者,请他们指出作品的什么谬误和不足,因为作者并没有打算根据大家的评判去重新修订什么。如果碰到了执著的读者,他能从这些作品中,读出知识、哲理和趣味来,并且研究发掘出一些有益社会进步、有益人生求索的东西,那这位朋友肯定是作者的知音,这三部作品就是献给他的。
作者的这份孤傲、自信和淡泊,可能是自己既不妄自菲薄,又不夜郎自大;既非追星一族,又不特别崇拜名人的性情所致。所以,作者不劳已经声名显赫的大作家们的大驾,拉大旗,作虎皮,请他们点评导引,而是自拉自唱,自己为自己作总序。
河南文艺出版社的编辑方亚平和崔晓旭等同志,为三部书的出版倾注了心血,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在此谨向他们表示真诚的谢意。
郝树声
2006年7月12日
如今在县委办公室当个“大笔杆子”,应该类似于古时候在县衙给县太爷跑腿办差的“师爷”——这并不是丰阳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项明春自己要这样类比的,而是他老婆孙秀娟一次偶然的发现。
这么多年来,项明春的老婆亲眼看到了县委办公室走马灯似的进人、走人,干事和秘书换了一茬又一茬。这些人在县委办是个“玉米粒”,到外边就是“爆米花”,只要出了县委办,县委领导一定会给他安排一个实职:有的到乡镇当书记、乡(镇)长、副书记或者副乡(镇)长,有的到县直单位干一个主职或副职,最差的也会被安排到县直工商企业里当一个头头。
孙秀娟心里就常常想,比比人家,自己的老公就显得有点窝囊。他在县委办公室这个全县的首脑机关,已经干了六七个年头了。虽然已经完成了级别上从科员、副科到正科的不断转化,职务上从干事、秘书到副主任的就地升迁,却一直没有看到县委领导准备把他放到乡镇或局委任职的迹象——县委办的人都是这么熬出来的。因为在这个地方干,除了狐假虎威、混吃混喝外,捞不到钱,发不了家,养不得老,只有借助这个跳板,混上一官半职,才算对得起这段拼死拼活的生命历程。
孙秀娟觉得,她老公从进入县委办公室干到现在,每天像头毛驴,蒙着眼睛拉磨,自以为走了千万里,其实还是在原地打转转。尤其是在这两年,由于老公干得太久了,已经变成了呆子一个,整天守着领导,却不会向领导提个人要求,只会跟劣质烟卷急。经常通宵达旦写文章,就像自己洗脏衣服,这一批刚刚洗完,下一批又来了。看着他这样没明没夜地爬格子,熬得黄皮寡瘦的,颈椎酸沉,大拇指麻木,整天像虾米一样,佝偻着细腰,咳嗽吐黏痰,实在叫人心疼。
老婆看自己的丈夫,当然另有一种眼光,别看他上班时把衬衣扎在外腰内,头发抿得光光的,眼镜擦得亮亮的,乍一看,还挺有精神,可一进家就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又像一个闷嘴葫芦,除了逗一逗那只可爱的小花狗,对自己从来没有什么话说。特别是在大热天里,进屋后换上大裤头,露出精瘦的两条干腿,仄歪在沙发上,显得十分疲惫和猥琐。最使老婆闹心的是,这种疲惫状态,最终体现在最关键的一处,就是祖宗根子软不拉塌的,十天半月不动一回劲儿。老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自己正处在激情迸发期,多么热烈地渴望得到他的浇灌和爱抚啊,可这个工作狂,在家里却是个木头人,面对俊美饱满且情欲高涨的自己,竟然对房事毫无兴趣。这种闹心事儿当然无法对别人诉说,只能经常在心底里暗暗着急。
日子过得百无聊赖,孙秀娟在上班时间,就难以打起精神来。单位里与她要好的女友王丽看了出来,问她:“秀娟姐,看你整天愁眉不展的,是不是有啥心事放不下,还是和大秘书生气了?”
项明春的老婆说:“有啥心事?还不是你明春哥,在县委办公室干了这么多年了,也不知熬到哪一天才能出头。真叫人急死了。”
王丽说:“秀娟姐,我倒有一个办法,保你满意。我听人家说,县城西南七八公里处的钱家庄上,有一位世外高人,绰号叫‘赵半仙’的,卦算得特别灵验,求他的人可多呢。你要是愿意,咱也去给我明春哥算上一卦?”
孙秀娟一听,很感兴趣。她也早就听人说过,这个赵半仙,实在是了不得,方圆百十里,都传说他的卦算得十分灵验。不仅博得了附近乡民们的信赖和称赞,而且声名远播,一些经商的、求学的、失盗的、治病的都来朝觐。据说还有一些市、县、乡镇的官员,隐名埋姓,乔装打扮,或混迹其中,或趁早赶晚,不怕花钱,只怕露脸,纷纷来找这位大师,寻觅升迁迹象,化解厄运霉头,求其指点人间迷津。经过赵半仙的“调理”,大都非常满意。
于是,孙秀娟由心动变成行动。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对着穿衣镜,认真打扮了一番,约了王丽,二人编瞎话向单位请了一晌假,骑上自行车,悄悄地跑去找那位大师,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各自给老公打卦,企图从冥冥神明中获得一点暗示和安慰。
七拐八抹,她们终于找到了那个算命先生的家。这是一个绿树掩映下的农家小院,香火味道从瓦房屋内一直飘散到大门外,让人不禁闻到一股神秘的气息。堂屋里已经聚了不少老年和青年女人,也有几个面带忧色的大老爷们儿。她们只好在长条凳上排上队,等候了半天,才轮到她们。为了显示心诚,她们先在赵半仙指导下,出钱买了香纸,撅着肥硕的屁股,跪在蒲团上,对着赵半仙供奉的不知什么称谓的各路神仙,焚香祷告了一番,才回到卦桌前,由那赵半仙开始测算。
算的过程让人咋舌,只见赵半仙戴着瘸腿眼镜,叼着纸烟卷儿,口中念念有词,手里舞舞扎扎,把项明春的生辰八字问个明白,起卦时刻查得清楚,天干地支、阴阳五行、相生相克地摇签掐爻,在一个小学生的破作业本子上划拉了半天长、短线条,旁边批了一通让人看不懂的文字,然后道破天机似的一语惊人:“你男人是县长的师爷!”
孙秀娟迷惑不解,顺着话茬说:“他跟的是县委书记,不是县长啊?”
赵半仙一拍大腿:“对嘛,反正就是县太爷这一级!”
这一来,孙秀娟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赵半仙见一语中的,喜上眉梢,前三皇后五帝海吹了一阵后,把孙秀娟说得神昏意迷,更加信服。到了此时,孙秀娟才又惴惴不安地向赵半仙问及老公的前程,赵半仙连连颔首肯定地说:“快了快了,不出这两年,到了鼠年的腊月,就会有好消息的。”究竟是什么好消息,却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反正也就在一两年内,会有变化。
孙秀娟回到家后,怕项明春责怪她迷信,一直隐而不发,又总是憋不住想往外说。终于在一次恩爱交锋后,对老公说起赵半仙这个人来,推崇备至。
孙秀娟兴奋地对项明春说,那个赵半仙真是神奇,给你算的卦,明明没有见到你这个人,却推算得非常准确,连咱家里老坟的朝向、埋了几代人、现在住的是公房、我俩什么时候结婚、只有一个女儿、你身上有几处伤疤、屁股上有一块黑痣,还有你七岁时淘气从树上掉下来过等,都说得丝毫不差。孙秀娟狠狠地亲了他一口又说,你快要离开县委办公室那个是非之地了,当上一官半职指日可待。只要你的前程好,俺娘儿俩就有福了。在充满憧憬中,孙秀娟觉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言及“师爷”一说时,孙秀娟咯咯直笑,觉得挺有意思,她捣着项明春的头说:“你既然是杜书记的‘师爷’,我就是他的‘师奶’了!”笑谈间,就把项明春自然而然地同古时候的县一级的刀笔小吏用等号串在了一起。
从那天晚上以后的一段时间内,项明春每当夹着皮包去上班时,心里总泛出一个念头:“我他妈的竟是个师爷!”此时,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浮现一个场景:电视连续剧《杨乃武与小白菜》里一个绍兴老汉,戴一顶西瓜皮帽子,配一副圆圈眼镜,手拿着秃头毛笔,在纸上画来画去,并且摇唇鼓舌,经常给知县大人出馊主意、生歪点子。同时,勾起了他对自己当初能够干上这一行当,那些既曲折、又传奇的经历的回忆。
项明春能够到县委办公室工作,当上人们都很眼热的“师爷”,是他祖祖辈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的老家在县城东部的深山里,从他的父亲向上追溯,几代人没有一个识字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姓项的在这个山沟里,是单门独户,几代单传。能够流传下来的口头“历史”,就只有父亲经常给他讲的,“我爷的爹是讨饭来到这里的”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这屈指可数的几代人,都因为家里穷,别说读书,能够把香火延续下来,都很艰难。山里的汉子为人淳朴、耿直,有穷人的志气,这些硬性的气质从血脉深处传给了项明春。项明春的曾祖、祖父一直到他父亲年轻的时候,虽然靠扛长工、打短工谋生,一年四季和土坷垃打交道,日子过得十分艰苦,却从来不干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教育子女唯一的祖训是:宁可饿着肚子也不能干坏事。但项明春的妈妈就要比爷爷、父亲好一些,她教育孩子的话,多了一点哲学意味,如“对别人好就是对自己好”,“世界上什么好吃?只有亏最好吃”等,经常在他耳边聒噪,使他一生受益。
老一代教育他的内容虽然不多,教育的方式却是农村常见的。项明春一生都会记得,在他十二岁那一年春天里的一天,他到河滩里去放猪,当几口猪拱饱了草根,哼哼唧唧地卧在臭青泥沟里以后,阳光、沙滩和小河里的潺潺流水,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并不具备诗意。他实在没有事情可干,就用一把小刀在光滑的枫杨树皮上刻字,把自己的大名刻了上去,还把刻字的时间注了上去。这种恶作剧好比现在旅游景点一些“缺德居士”在景物上刻字如出一辙。流着眼泪的树皮被他不识字的父亲看见了,气呼呼地骂他:“才这么大的鸡巴孩子,就这么糟害人,长大后不知能够干多大的坏事!”边骂边脱下破鞋,不由分说,按着小小的项明春就是一顿暴打,直打得他在以后几天时间内,走路时一直一瘸一拐的,把他奶奶和妈妈心疼得痛哭几场,两个女人大骂他父亲是个狠心的畜生,不知道心疼孩子,打坏孩子是一辈子的事儿。可他爷爷却说,孩子不打不成器,好像很欣赏儿子打孙子的作为。因此他父亲竟然没有一点悔悟的表示,因为他自己也是接受这种教育方式长大的。事情过后,这顿暴打确实给了项明春极其深刻的记忆,在幼小的心灵上留下的烙印比他留在树上的印痕要深刻得多,让他一生都在萌生歹意方面望而却步。
项明春小时候是个颇有天资的孩子。他的启蒙老师并不是教书的先生,而是一个瞎眼的老太太。他们是挨门邻居,不知从何说起,他管老太太叫姥姥娘,也就是长他四辈。老太太是大家闺秀出身,年轻时识文断字,到了老年,眼虽瞎了,心里却很亮堂。项明春的爷爷、奶奶和爹、妈每天忙着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儿挣工分,没有人照顾他,他就整天依偎在这个一生难忘的亲人姥姥娘的怀里,缠着老人教儿歌、讲故事。老太太一边用一个小瓦盆放一盆清水,润湿着那双拳头大小的小脚,用指甲一点一点地往下掐茧子,一边给他讲述一个又一个动听的故事,教会了他许多有益儿童心灵的儿歌。其中“王小打柴”、“牛二贩驴”等,充满了智慧和幽默,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勤奋好学的种子。然而老人家给他讲的故事中,更多的是包公一类的清官故事。他听不懂的东西太多,就边听边问,老人更是不厌其详,反复灌输。一次他说:“姥姥娘,我长大了也要当一个清官!”老人家听了喜极,抱着他亲了又亲,中午对他爹妈说:“你们的小春春儿,长大以后一定能成大气候!”家里人听了这个吉言,就开始缩食节衣,下决心把孩子培养成才。
才五岁多一点,他爹就带他到小学入学,老师看着这个瘦巴巴的、流着两通青龙鼻涕的小家伙,嫌他太小,说什么也不肯收他。他爹就前后追着老师,好说歹说,央告老师收下他。老师无奈地说,既然这样,那就先不交学杂费,让他入班试试再说吧。谁知没过几天,老师就亲自上门,要走了一块五毛钱的学杂费,说这是一个聪慧的孩子,教了这么多年书,才发现这样一个又小又瘦的小家伙,是个对知识领悟力很强,一点就破的好学生。从此,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到了小学六年级,三四十个毕业生中,只有他一个人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级中学。
不管个人的能力再大,也必定受大气候的限制。他在那所鲜花满园的学校里,只学了一年多的初中课程,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之后数年中,项明春和他们那一代人一样,基本上没有学到多少知识,却混得了高中文凭。
高中毕业后,他怀着对学校依依不舍的心情,回到家里,无所事事,整天下地干活儿挣工分。在他这个年龄阶段里,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时期,可在深山沟子里没法找到书读。他有一个邻居叔叔,虽然认不得几个字,却喜欢在春节期间买些小册子之类的小本子,多年下来,颇有积累,他就经常钻进这个叔叔的家里,把数年的《农家历》读了又读,把在纸缝中、边角处刊登的那些常识性的东西,如“二十四节气”、“生活小窍门”等,背诵得滚瓜烂熟。特别是到了夏夜里,他睡在生产队里的麦场上,仰望星空,对深邃神秘的宇宙充满好奇,对知识充满无限的渴求。
那时,大学并没有停止招生,但不需要考试,用的是推荐的方式。被推荐上学的人也不叫大学生,而时髦地叫做“工农兵学员”。项明春出身于世代农民之家,没有过硬的关系,上学指标又极其有限,一个公社每年不过推荐七八个大中专学生,生产大队如果能够争得一个上大学的名额,还不够大队干部的子女消费,他就以为自己此生与大学无缘。
一个农家的孩子要想进步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参军、上大学这些让年轻人做梦都想的好事儿,根本轮不到他,他连这样的美梦都做不出来。当他父亲、母亲卖了一头猪,筹集了一些钱,张罗着为他找一个媳妇,好延续香火时,凑巧大队初中缺一名教师,学校校长逼大队领导想办法,说马上就要开学了,没有老师开不了课。“将”军之下,支书和其他干部们坐在一起盘算,几架山、几道沟找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胜任的识字人。支书心里本来已经打算安排一个人,却说不出口,一个干部提醒支书说:“某某不是刚刚初中毕业吗?”这个某某就是支书未过门的儿媳妇。支书就对校长说,想让儿媳妇顶这个“缺儿”,校长说什么也不答应,哪有初中毕业教初中的?这样会毁了你们这山里的一代人!他提示说,有一个叫项明春的刘集高中的毕业生,还在家里干活,我听说这个人程度不错,可以胜任教学工作。支书还不太了解项明春这个穷小子,让校长缠得没有办法,终于下话说,你要教师,两个人都进去!校长说,行!只要项明春能够进来,其他人我给教革办说说。于是,项明春就糊里糊涂地撞进了大队学校里,成为了一名民办教师。
有道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当民办教师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差事,教学相长,给了项明春一个自我学习、自我塑造的环境。他有一个同事,是一个老教师,看他接受新事物很快,就有意帮助他,偷偷地给了他自己的许多存书,让他研读。教学之余,他就伴着煤油灯苦思苦学。学校每月发给他的用一千毫升毒药瓶装的煤油根本不够用,好在备课本、笔墨还是敞开供应的,他就把三个月才发一次的几元钱津贴全部用在了点灯上,求知欲望十分强烈。每天熬到深夜,越读越有兴趣,就这样不停地读呀写的,把眼睛熬得通红,两个鼻孔熏得流漆黑的鼻涕儿,在妈妈心疼的嗔怪声中,汲取了许多丰富的知识营养,感觉到世界的博大遥远,心早就飞出了大山。同时,因为他有一定的文采,经常被公社抽去,参与了公社里不少典型材料、展览馆词、大批判文章的撰写,笔头子练得很有些功底,不久,他就在家乡的人民公社小有名气。
1977年恢复了高考,由于知识界、教育界多年沉寂,人们对高考充满期望,万众瞩目。喜讯传来,千万名年轻人报名参加高考。项明春心情振奋,坐在那戒备森严的考场中,忘记了世界的存在,面对试卷,就像见到了无尽的宝藏,恨不能全部掘为己有。他尽情地倾泻着自己这些年苦学的知识,但毕竟所学的知识有限,并不能把所有的试题答完,让他心中充满遗憾。可是,不料想一篇《毛主席纪念堂在我心中》的作文竟然获得了中原省唐都市考区的最高分。消息传来,在丰阳县成了口头新闻,人们街谈巷议,他因此扬名远近。
他去县城参加体检时,和带队的教革办领导一道去理发店理发。一群风姿绰约的年轻女理发师,一边欢快地忙碌,一边兴奋地议论着,为本县出了个“高考状元”而自豪。他听了觉得好笑,又不敢相信说的是自己。带队的老师指指他说,你们说的状元就在这里。这些女孩子立刻惊乍乍地欢呼起来,争相过来一睹“状元”风采,把他看得满脸通红。给他理发的那个漂亮女孩也兴奋得满面通红,活儿做得更加细致认真,理一个人头发用了差不多两个人的时间。
谁知名气与运气是两码事儿,名气传出去了,并不见得运气好。因为当时的政审十分严格,凡是写过大批判文章的年轻人,都被打入另册。江南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他,竟然被有关部门扣了下来,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第二年,他又以高考的好成绩过了录取分数线。这一年的政审已经不太严格了,但他到了这时,早已变得心灰意冷,过去曾经有过的那种“读书人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的信条,已经不复存在。他暗自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写什么“狗屁文章”,所以对文科毫无兴趣。他根据自己理科成绩比较突出的特点,填报了卞州大学物理学专业,竟然被录取了。
毕业后,组织上本来要把他分配到省直一个研究单位工作,他跑去看看,打听一下,那是个很破败的单位,连个正经的研究项目都没有,为数不多的科研人员在那里半死不活地闲熬着,搞不了事业搞内讧,让上级和本院领导,甚至周边群众都感到头疼,名声很臭。其中一个科研人员推心置腹地告诫他:“千万别来,你要是真到这里来,那就算是瞎眼了!”这让他感到心里凉了半截。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对自己的科研能力本来就持怀疑态度,说什么也不愿在那里修行。但那时属于硬性分配,组织上有个规矩,允许你事先提出个人志愿,但组织上一旦定了,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为自己重新找单位颇费周折。也许自己曾经当过民办教师,对教育、教书有深厚的感情,也许是急于回乡和自己日夜想念的未婚妻孙秀娟结婚,也许是自己那个钟爱教育的恩师极力劝他,“从长远看,教育是最好的职业”,也许当时教育上最需要充实教师,当他向组织人事部门提出要回到本县当教师的申请时,他们竟然爽快地批准了,很快给办了改派手续。同学们对他的选择大惑不解,但人各有志,也就随他去了。因为他的未婚妻孙秀娟就在一所普通高中所在地刘集镇的农行营业所工作,他就留在了这所普通高中当了教师。
教了几年书,他成了全县知名度很高的一个好教师。按说,他应当安贫乐道,不再有什么新的追求,但改革开放初期国家发生的一系列重大变革,使他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产生了怀疑,他对教书这一行当不再那么痴迷,却也没有什么办法离开教育战线。
那时候,“臭老九”突然一夜之间变香。在一段时间内,大批在“文革”中没有地位、备受折磨的知识分子鸿运当头,这批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传奇般地成了宝贝:一般教师可以火箭式地当上县委宣传部长;一个穿戴土里土气的农业技术人员,摇身一变就做了抓农业的副县长;一个政法大学毕业的办事员突然就成了法院院长。他们这一批人,踌躇满志地走上了领导岗位。有了坐轿的,就得有抬轿子的,县委办也要充实新的更高学历的人进去。项明春这一茬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大中专毕业生,是进入这一层次的主要人选。他的那点小名气,竟成为他能够进入县级中枢机关的基础。但是,要把他调进县委办公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经历了一波三折。
想着自己是“师爷”的项明春,在丰阳县委办公室,已经当了两年副主任。用另一个副主任侯全仓的话说,项明春在丰阳县文秘圈子里,是女同志刚刚用过的“护舒宝”(一种卫生巾品牌)——差不多红透了。他被公认为占了“两个第一”:一是“第一等秘书”。因为他直接跟的是县委书记杜旺民,几乎每天如影随形、寸步不离,所以各级各部门的头头,即使单独见到项明春,仍然十分恭敬、恭维,把项明春的话当成杜书记的指示。别说下级是这样,就连县委、县政府其他领导同志,都会让项明春三分,当然,应当把现任县长吴振国除外。二是全县“第一支笔”。近两年县委的年初工作报告、杜书记在各种大型会议上的讲话稿,都是出自项明春之手。这“两个第一”集中在一人身上,在丰阳县委办公室的历史上,还不曾有过。虽然他经常用自己的女同事邬庆云的话“伴君如伴虎”来告诫自己,事事避开风头,不事张扬,甘做“套中人”,却从来没有感觉到杜书记在自己身上耍过“虎威”,倒是自己这只狐狸跟着杜书记沾光不少,说话、办事所向披靡,比起司马皋当杜书记贴身秘书时,像个窝囊的小童养媳,强了不知多少倍。就像物理学上讲的,在杜书记形成的丰阳县强大的电磁场中,项明春处于场强最大处的某一个点上,想不发挥作用都是不可能的。
项明春这个人,聪明、实在,性格内敛与外向和谐统一。脑子反应敏捷,处事周到得体。在维护领导形象,延伸领导智慧,辅助领导决策,保守领导机密等方面,做得很不错,所以,深得杜书记喜欢。
项明春的老婆孙秀娟是个活泼、开朗、贤惠的女人,并不怎么喜欢搬嘴弄舌的,但她也经常忍不住对自己的好友王丽,还有项明春在县委办的女同事邬庆云、王姐等人说起她丈夫进入县委办的经历。
在项明春到刘集那所普通高中干了差不多三年的时候,当时的县委王书记,听说有一个“作文状元”在高中教书,就亲自到他供职的那所学校去了解过他。有一天中午,王书记到刘集镇视察,中午吃过饭后,只让司机一个人拉着他去了学校。学校传达室的老黄,也不知是什么人,看着他们坐着小轿车进了学校,指名点姓要找项明春老师,以为有了什么大喜事,兴冲冲地带他们找到了他。
正在睡午觉的项明春,迷迷糊糊地起来迎接客人。司机介绍以后,他才知道这是县委书记来了。项明春长了这么大,还没有与这么样的高官面对面过,一下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大约谈了半个钟头的话,县委书记无非是问了学校的一些情况,项明春一一作了回答。具有“汉官威仪”的王书记,并没有透露要调走他的意图。
事后,项明春抱怨老黄,为什么不把县委书记带到学校领导处,却找了自己这么一个教师,搞得人心理紧张?老黄说,人家是指名道姓找你的。项明春心里很纳闷,觉得很奇怪。
没过几天,就有县委组织部的人来考核他,他才知道,原来王书记是为了访贤而来。因为他在教学上很有一套,校长舍不得放他,把组织部的人支走以后,背着项明春跑到教育局去闹。校长对局长说,我这个普通高中办不下去了,本来好学生都跑向了县重点高中,好教师也被抽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台柱子教师,又要被调走了。这个人若是调走,我这个校长坚决不在这个高中干了。教育局局长无奈,就亲自到县委去游说,说什么也不放他。学校领导拦下了他,也不亏待他,校长亲自找刘集公社党委,办齐了项明春的入党手续。教育局党委立即研究,提拔他当上了教导主任。当时县委办公室已经把在县农机局工作的大笔杆子赵哲调了进去,暂时不太缺人手,这事情只得作罢。后来,赵哲出走下海,县委办公室方主任又一次对教育局说,要调他进去,教育局又立即任命他为副校长,再一次拦下了他。
项明春的遭遇,在学校的同志们中间,有两种不同的议论。一种认识来自于直观,你看,还是人家项明春有本事,只要县委一开始要他,他就会在职务上有一次变动,上边提一提,他就升一升,干教导主任才一年时间,就提拔成了副校长,捞到了不少好处。另一种议论是,这项明春说不定有问题,不然为什么考核一次“黄”一次,一直提不上去?有人就当面半是关心、半是挖苦地问项明春:“项校长,何时能够当上项秘书啊?”叫项明春有苦说不出来。在这种懊恼多于喜悦的情况下,他在私下里对孙秀娟发牢骚说,教育局和自己校长的这种做法,亲切得简直有点“恶毒”。谁都知道,县委办公室是全县的中枢机关,到那里去工作是许多人向往的事情,对于个人进步与实现人生价值,都是难得的机遇,自己竟然被教育部门捆得死死的,真像李白当年叹息的那样:“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但一个教师的命运,毕竟操纵在主管领导的手中,你孙悟空本事再大,也打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想转行到政界工作,我不放你,你就没有办法。老婆孙秀娟就跟他商量,现在跑调动已经时兴“上菜”了,要不咱也给局长送送礼?兴许他们能够放你,让你调进县委办公室去。这个看透人情世事的好主意,被项明春粗暴地否决了,他对老婆说,宁可当一辈子教书匠,也不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孙秀娟就说,这是啥年代了,你这个人怎么还这样迂?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她一个女人家说不服这头“犟驴”。
就在他对进入县委办公室工作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县委组织部领导通知他去谈话,他就从教育界脱颖而出,进了政界。
这一次不同以前,是县委办公室的史长运主任和丁卯副主任亲自出马,在一个刮着风沙的下午,来到项明春处,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愿意不愿意到县委办公室工作。此时的项明春已不像当初见到王书记那样激动,回答两位主任的话挺干脆:“从第一次考核到现在两三年了,如果还不能调进县委办,教师们不知啥原因,一定会以为我这个人有大毛病,要不然为什么不能进县委办?自己实在受不了社会舆论的压力。再说,现在多少教师都想往城里调,自己不费一点事就进城了,并且到了全县的最高领导机关工作,岂不是太便宜了?” 这样一说,两个主任感到这个人非常实在,又挺机灵,显然是选准了,就对他说,让他等待消息。
谁知当他们回到县委办公室,跟教育局交涉时,又一次卡了壳。教育局长冒着大雨,骑着自行车,跑到史主任的办公室,恳切地对史主任说,领导们这么器重一个人才,让我们很感动。按说,教育部门应该支持县委的工作,放项明春到县委办公室去。这要是在县第一高中,放一个人本不是一件难事。可刘集高中是一所普通高中,全凭项明春在那里支撑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一走,这个学校有可能很快垮下来。局党委已经决定,让他接任这个学校的一把手。请县委领导慎重考虑,重新挑选,在我们教育上,要十个八个人都没有问题。希望领导从重视教育事业的高度,给我们一个好环境,千万别因为一个人,把一个正在处于上升趋势的学校搞垮了。此时的史主任,刚刚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没有几个月,最烦自己的政令不通。他已经从侧面了解到,前几次县委办要项明春时,都是这家伙从中作梗,没有能够把这个“作文状元”选进来,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按照教育局的说法,把一个急用的人才丢弃。况且他自己曾经对项明春承诺过,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调进来。看到教育局长又阻拦这件事儿,就觉得若要不到这个人,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就发了火,厉声责问教育局局长:“你一个校长好选,我一个好秘书不好选,是你的一个学校事大,还是全县的事大?要你个把人,就这么推来推去的,真不像话!”口气显得非常强硬,教育局局长看看抗不过去,无奈地对史主任说:“既然领导下了这么大决心,我回去再和班子商量一下吧。”
于是,局党委为了这一个人,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班子里的人开始都是顺着局长的意思说话,觉得刘集高中离不开项明春,还是不放为好。后来商量来商量去,看着局长似乎有难言之隐,风向就发生了变化。大家觉得,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况且长期滞留人家项明春,似乎有些缺德,对不起一个颇有前途的人。同时,天知道项明春会不会因此对局领导产生怨气,留下以后,会不会闹情绪不干?上下两头得罪人不划算。一位副局长激愤地说:“放了一个项明春怕什么?走了张屠夫,吃不了连毛猪。人才越拔越旺,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项明春,让全县教师认为我们这一帮人埋没人才。再说,咱教育上能够多进领导机关一些人,对整个教育事业不一定是坏事,人情不如早做,再不能拦人家啦!”到了这时,局长最终吐口,让他调进了县委办公室。那个局长亲自找到项明春谈话说,小项,说实在的,刘集高中确实离不开你,我们真舍不得放你走。但从你个人的前途考虑,放你,可能对你一生都是重要的,我们只好忍痛割爱了。我们这次开始不打算放你,其实不是真心的,你不要介意,目的是要替你争一争,对你今后的发展有利。你可别怪我们,教育上永远是你的“娘家”,你到了县委办,千万别忘了我们。项明春当然是千恩万谢,局长这才躬身送项明春出来。他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后,突然觉得身心有一种从囚笼中释放出来的感觉,对着晴朗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恶气。
一晃数年过去了,项明春从一个小干事熬起,做过秘书,一直熬到了副主任的职位上。他从外行变成内行,从不成熟到逐渐成熟,从开始搞综合调研,接着编写信息快报,中间穿插写一些领导讲话,近来又当上了县委书记的贴身秘书,办文、办会、办事,经历了县级秘书们所有应该经历的过程。就像一块激流中的石头,不断受到冲刷,一身棱角逐渐变得表面圆滑。同时,侧身在这个官场之中,项明春亲自参与了丰阳县乃至全国的一系列重大政治、经济活动,迎送了一批批官员,交往了一批批文秘人员,耗费了数以百记的笔记本、稿纸,写下了几麻袋文稿,绞尽脑汁,与大家苦乐与共,遇到了不少是是非非。
项明春清楚地记得,在他进入县委办公室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系列怪事儿。
古色古香的丰阳县委大院是从老县衙传承下来的。老县衙有着五百多年的历史,这地方风水好,旺相,多少文人骚客到这里见识一下,都赞叹不已。县城位于一道通南彻北的大岗上,这条岗就像一条巨龙,蜿蜿蜒蜒、起起伏伏二十多公里长,叫做盘龙岗。龙脊比较平坦,适合建筑城郭。龙身两旁有两条河流,一条叫春华河,一条叫秋实河,从“春华”、“秋实”的名字来看,这么富有诗意,显然是古代达官贵人或者儒生文人们给命名的。两条河交汇在岗的南头,形成了盘龙湾。这条岗的尽头就是龙头,好像伸进盘龙湾中饮水。老县衙位于龙头处,人们传说,这里最能够做主,因为县城两边的春华、秋实河就像两个轿杆子,千百年来,忠实地抬着县衙。虽然知县只是个正七品,官不大,坐在这个天造地设的轿子里,威风却不小。相传是在明朝中叶,一个负有钦命的县令在这里选址后,划出一百八十亩地,他独出心裁,没有按照其他县衙三进、五进的模式建筑厅舍,而是根据轿杆子的传说,专门仿照八台凉轿的样子,把县衙设计得四四方方的,至今依然保留着这个格局。院内的建筑物历尽五百年沧桑,焚毁、重建,重建、焚毁,早已失去原貌。唯独能够证明年代久远的是院内保存完好的几十棵古柏树,参天挺立,形态各异。不管是树皮斑驳陆离,还是树干倾斜欲坠,只要存活下来的,照旧枝繁叶茂,欣欣向荣。尤其是在解放以后,文化部门把它们统计在册,钉上铜牌,采取了各种管护措施。这批古树又处在县里的最高领导机关,因而享受着世纪老人般的爱戴,如同焕发了青春,干如铜铸,枝若虬龙,叶似凤尾,给县委大院平添了苍劲古朴的庄严气氛。
在项明春调入丰阳县委办公室工作以前,这个地方就发生了许多动人的故事,可以写出若干部书来。这里不考究其他传闻,只把与本书相关的一些事儿从头说起。
话说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后几年,是一段多事的时期。国际上风云变幻,显得很不太平。国内也不很太平,个别地方乱糟糟的。上边一再强调“稳定压倒一切”,正是说明一切都想冲击稳定。这年头,政治口号要反过来思考,各种谣言要当真事去相信。
大气候是小气候的集合。大范围内怪事迭出的年代里,下面大大小小的单位同样会出各种怪事。丰阳县委办公室就接连出了几件怪事。
其中一件怪事是,在县委办公室正当红的全县“第一支笔”赵哲突然辞职,出走海南岛,下海经商去了。
这赵哲,是通过贫下中农推荐,公社和县革委批准,上的卞州大学农机系。上大学期间,正值“文革”后期。早年的时候,毛主席说农业大学办在城市里,不是见鬼嘛?既然有了最高指示,农业院校就纷纷迁出城市,省农学院就迁到了远离卞州的魏北市。可赵哲所上的农机系,仍然在卞州保留。这是因为卞州大学是一所理工科综合大学,赵哲所学的农机专业,只是这所大学附设的一个特种专业。在一个整体学校内,局部设置了这个专业,当然分不出来,搬不下去,也砍不得,依然留在卞州大学。
在那个年代里,他在大学读书时,并没有认真读过书。当时的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大学生们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时,可以脱开课本,猛烈地燃烧革命激情和随意地挥洒壮丽青春。学校在省城,离省革委近了,各种信息来源充足,闹革命就便于向高层次冲击,大家一遇到气候,就直接冲击省革委这个全省的中枢机关。所以四年下来,大家基本上没有学到什么农业科技知识,但在持续地批判资产阶级、推进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过程中,造就出了一批口诛笔伐的骁将。赵哲的生性是“不照辙”,在这场大气候作用下,脑袋瓜子更加灵活,文采更加飞扬。拿现在的话说,大字报写得酷毙了,人又长得帅呆了,女朋友也就经常改选换届了。
毕业前,他先在学校参加了黄河滩上的半年军训生活。艰苦磨炼后,脸并没有被晒黑,体质却不再是文弱书生,青春更加勃发。后是返乡实习,等待分配工作。原打算仍然回到省会就业,可以得到更大的发展,却万万没有料到,不到两个月,就情不自禁地飞快把一个住在本大队的漂亮女知青的肚子搞大了。按赵哲的性格,是爱美女却不投入全部真实感情的,压根儿就没有打算与这个女孩相伴一生。可搞了人家女知青,到底没有搞一个村姑便宜,在当时是一种十分严重的政治错误,关禁闭、写检查还在其次,重判一点是要坐牢的。赵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后,马上与这女孩确定为“恋爱关系”,才化解了一场政治危机。在严峻形势的重压之下,抓紧结婚,于是妻子、儿子双喜临门。到了分配工作时,由于有了老婆、孩子拽腿,有翅膀也飞不高了,迫不得已,分配在本县农机局办公室工作。
是金子就会发光,是人才就埋没不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政治经济形势跟以往倒了个个儿,这对于赵哲这么一个炉火纯青的笔杆子来说,依然不是什么难题。一次,省政府领导来丰阳县搞调研,赵哲给农机局起草了一篇汇报材料,出奇制胜,被领导层层批示,把农机工作炒红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那次汇报会议上,赵哲材料上写出的经验,受到了上级重视;材料上写出的文字,却引起了县委办公室方家英主任和常务副主任卫正显的注意。会后,两人一问局长,才知道这材料是一个卞州大学的毕业生写的,马上意识到他们找到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县委办公室很快就把他调了进来。
赵哲上任之初,在不怎么熟悉业务的情况下,就被委以重任,开始操刀写起了关系全县政治、经济发展全局的各种文字材料。而且不写则已,一写就是“大型”的:大红头文件、大工作报告、大型调研材料。
不久,县委办公室的人公认赵哲出稿快,质量高。同样一个大题目,若是别人,十天半月也啃不出来,他却轻而易举地拿出来了,并且一遍净,没有多大删改的必要,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比他晚一点进办公室的同事余乐萌,很眼热赵哲这一特点,就和其他几个弟兄们分析,认为他不仅才华高,还一定另有秘诀。于是,大家在一起喝酒时,套问他究竟使用了什么绝招?他谦虚地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看谁抄得妙不妙。”余乐萌对这个说法不太满意,逼着赵哲说实话。赵哲终于亮出了自己的法宝,他得意地说:“要想写得好,香烟不能少;要想写得快,不离奶袋袋。”大家听后,哈哈大笑,都以为他是一边吸烟,一边喝奶粉。他只是笑而不答。后来,大家才逐渐搞到了可笑的答案:原来这小子在写材料时,有两个秘而不宣的怪癖。
一个怪癖是,他写作时从来不受条条框框限制,表现在用纸和用笔方面,就很有独到之处。县委办公室另一个秘书侯全仓曾经戏说过,赵哲写材料就跟“写血书”一样,恨材料;写出的字没有章法,好像是用棍子别出来的,虽然能认得出来,就是个子特别大,若给一个字过磅,差不多有“一吨半”重。因为赵哲掂起笔来写稿子时,确实具有磅礴大气。他最不喜欢在印好的格子纸上写字,爱好用白纸。也只有用白纸,才能让他在上面跑起材料来,信马由缰,无拘无束,顿生豪气。如果没有白纸,他就使用稿纸的反面,用很粗的笔道,力透纸背,写好大好大的字,一页上写不了十几行,一行写不了十几个字。一边写,一边撕下来,翻扣在另一处。写得兴奋之时,两三分钟,就扯下一张稿纸,你会听到,他不断地发出有节奏的撕纸声音。一篇大文章出笼,用几本子稿纸是常有的事情。
另一个怪癖是,他从上大学那时候开始,只要天气暖和,只要无人在旁,写材料时,他一定要脱得一丝不挂,写所谓的“裸体材料”。掂笔自然用的是右手,左手也不让闲着。除了拿烟卷外,不吸烟时,就抓住下身把玩,两只手各办各的事儿,一心二用,竟也互不影响。他常常自鸣得意,只有在这种状态下,写出的大批判文章才锐利无比,爆发出强烈的火药味。现在有了漂亮的知青老婆,再把玩小弟弟就有点过时了,于是想出了新的花招。在家里熬夜时,因为住室窄小,办公桌紧贴床头,老婆只能躺在桌边的床上。他只要不抽烟,就把左手放在老婆的酥胸上,不停地抚弄老婆两只小巧玲珑的乳房。想来非常配合他的老婆,此时此刻一定是很惬意的,在老公的爱抚之下,必定用迷迷蒙蒙的眼神,深情地望着辛勤耕作的老公。而赵哲左手抓着个温软如玉的奶子,在不停地揉搓中心悸神荡,立刻产生出许多奇思妙想,写材料就由一种艰苦的工作,变成了一件富有诗意又有益于身心的活动。如果让领导们知道讲话稿产生在如此环境中,也许有点反胃,但印刷出来的成品材料却十分老到,一点也不含有奶腥味。久而久之,他们两口子就形成了相互依存的习惯:他写材料时,不用抽烟,只要摸着女人的乳房就立刻文思涌泉,一挥而就;老婆也能在他下意识的爱抚下安然熟睡,否则就无法入眠。
这两点怪癖,都不十分好听。余乐萌他们弄清楚后,就把这些当做笑料传了开去,应该是很臭人的事情。谁知一点也没有影响赵哲的形象,反而越传得离奇,就越显得神秘:赵哲成了丰阳县风流才子的化身,前程光辉远大。大家公认,有这样的聪明才智,过不了几年,赵哲就会跃升为丰阳县“四大家”的领导人之一了。
赵哲这次突然下海,让许多人深感意外。
圈外的人听到的是一件绯闻:风传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团县委当学生部部长,名叫齐蓁蓁的,与赵哲好上后,两个人私奔了。事出有因,机关院内许多同志回忆起来,两个人的这种举动肯定蓄谋已久。掌握的线索是,小齐在机关院内,虽然年轻,因为少见的漂亮,知名度却很高。乌黑长发飘,凤眼尖下颏,红白的脸蛋上镶一双对称酒窝;一米六七的个头,修长苗条,全身上下,凹凸有致,在一天三换的不断出新的衣着包装下,散发出水灵灵、鲜亮亮的女性柔美,男人女人只要见到她,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这女孩的声音也特别动听,银铃般的笑声能从三楼飘下来,一直飘到一楼,大家都说:“小齐的声音能治瞌睡。”离团县委最近的科室,办公人员享受惯了,一天听不到小齐的笑声就会感到缺点什么。这女孩还喜欢串门子,嘴巴也甜,到哪个屋里就会给那里带去一阵欢乐,为寂寞枯燥的“办公族”们平添一股喜气。可是在近一个时期内,小齐部长只要得空儿,不再去其他办公室,只往赵哲屋里钻。
对这个正常而又反常的举动,大家司空见惯了,没有人吃不相干的醋。时下,有人传说:“两个农村妇女在村头吵架,一个女人揭另一个女人的短处,说她家的闺女头天说的婆家,第二天就住在那里不走了,太不要脸等;另一个妇女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都80年代了,谁怕你说这哩。”同志们也就觉得,“80年代了”,大家已经对男女之事比较宽容,没有必要去关注别人的隐私。赵哲是个才子,小齐是个佳人,才子与佳人发生点风流韵事儿,往往给人以无穷的遐想。所以,任赵哲、小齐二人如何折腾,大家都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偶尔看到齐蓁蓁从赵哲处出来后,头发有点凌乱,脸蛋红扑扑时,大家不但不少见多怪,反而跟着小齐一同兴奋。
但圈内的人知道,人家齐蓁蓁与赵哲一同去海南是不假,但是否一同私奔就得打问号。一些同志知道,蓁蓁的未婚夫当前正在海南岛发展,并且具有一定的实力,已经成了大老板。齐蓁蓁其实是接到老公连发的几道“金牌”,召她去当“随军家属”的。而赵哲,也正是冲着这一优势去投奔人家的。
一个如此才情、前途不可限量的笔杆子,走得如此突然,当然不是哲学上讲的“月盈则亏,盛极而衰”。导致赵哲出走的真正原因,是赵哲受不了县委办公室领导的窝囊气,才拂袖而去的。
赵哲由领导捧着他演变成贬损他,也怪他自己。他这个人本来就年轻气盛,自从成了全县“第一支笔”以后,言行日渐傲慢。有一次,他在酒场上吃醉了酒,说话更加放肆。同场喝酒的人奉承他说:“赵秘,你的材料真是写绝了,万书记在大会上都是给你当传声筒哩。”他就迷迷糊糊、结结巴巴地说:“就……就这他也讲……讲毬不好,有时……有时还把老子的文章念……念得结结巴巴的。”
赵哲的这些醉话,曲里拐弯先传到了县委办方主任耳朵里,后传到了县委万书记耳朵里,领导的愤怒可想而知。你摸乳写材料还有情可愿,但竟敢这么说话,就是犯了大不敬罪。于是,制裁的措施立即出台。大家能够看出来的是,这家伙从此一下子失了宠。不要说正准备提拔他当副主任的事情泡了汤,连写大材料的重任也受了损。方家英主任和常务副主任卫正显,故意把一些本该赵哲完成的作业,当着赵哲和多数同志们的面交给余乐萌干。当然,余乐萌肯定干得慢一些,质量次一些,但也不至于误县误民。这种做法分明是在告诫赵哲:“小子,不要太狂,离了你这把夜壶,照样能够尿泡!”从此,赵哲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也许,这是领导上匠心独运,用这种方法教育一下这个狂妄之徒,杀杀他的锐气,好把他百炼成钢。谁知他并不领情,脸上就常常带出不屑和牢骚。新提拔的副主任丁卯本来就让赵哲看不惯,此时居高临下地对待曾经平起平坐的赵秘书,更让高傲的赵哲心里刺痛。因此,办公室的其他人都看得很清楚,一个如日中天的人突然遭到冷落,才是迫使赵哲一怒之下,坚决出走的根本原因。当然,时代不同了,就业已经呈现多元化趋势,任何人都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要甩下稳定的工作下海,在这一时期,还是要有一定的勇气的。赵哲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他看到上大学时的几个同学早年下海,个个成了富翁,有高档车别墅房,还有漂亮的小秘,满世界飞来飞去,好像在天堂里过着快乐的生活,也使他义无反顾。看看人家,想想自己那点死工资,发到手后,老婆紧紧攥着,精打细算不够开销,惹得老家的父母没少生气,落下了不孝的坏名声。所以穷则思变,也是一个动因。他就反复劝导哭哭啼啼,不愿让他出走的老婆,拿出“大丈夫马革裹尸”的气概,咬咬牙、狠狠心,毅然决然地跟着漂亮的小齐走了。
县委办出的另一个怪事是,机要局被盗。
县委办公室内部的设置,分中心、行管、机要、保密等几个部门。看过六七十年代的老电影的人,也许都记得一个反特故事片名叫《保密局的枪声》,在头脑里一定会有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保密局这个单位不得了。其实,县委办下属的保密局,只不过是一个对各级党组织进行保密知识教育、对保密工作定期例行检查的机构,真正的要害部门是机要局。
这机要局有五个机要员,都是清一色未结婚的小伙子,他们是县委办在县卫生、教育、粮食等系统通过严格政审、反复遴选挑出来的。这几个小伙子的工作任务是,上下密传,电报传真,快件收发,重要文件传递。特别是机要室内有一条直达中央办公厅的机要专线,安着一部红色电话,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少数几个人掌握有密码,一旦拨出去,能够产生地动山摇的效果。机要局一般都设在离县委书记最近的地方,要求隐蔽、安全。五个成员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片刻不得离人。可这一天,机要员小孙的女朋友来玩儿,小孙严格按照规定,只在外边一间谈情说爱,没有让女朋友进机房重地。小孙并不是大意失荆州,他一边和女朋友甜蜜,一边用耳朵一直倾听着机房的信号响声。说来到底女朋友容易搅扰心智,小孙当时正在干什么可以随意揣测,反正偏偏在这个时候,没有多大工夫,机房的后窗被贼人撬开,他竟然没有听到。等他发现时,偷盗已成事实,清点偷走的东西时,这个盗贼并没有偷走什么文件资料,偷走的竟是一台传真机、一台功放机。
这件事情一出现,立刻引起县委万书记震怒,把县委办方家英主任和管机要局的副主任叫到他的办公室里,骂了个狗血喷头。公安局来了几个破案经验丰富的干警,牵一条狼狗在附近搞了几个小时,也没有找到破案线索。因为损失不大,再加上如此机密之处失盗实在有损于县委形象,万书记和方主任就阻止了公安局的工作,不让他们再兴师动众地查下去。同时把机要局搬迁到三楼,又买了新设备。亡羊补牢后,小孙先被调整到行管科缓冲一下,然后又被下放到了乡镇做一个一般工作人员。小孙的政治前途眼见有些渺茫,女朋友也很快与他成了陌路人。
此外,还有打字员小郭的老婆跟小郭闹离婚,保卫干事找街上的修脚师傅割“鸡眼”割成了瘸子等,比起上边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
赵哲出走和机要局失盗以后不久,县委办公室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十分震惊的事情,就是县委办同志们非常爱戴的方家英主任突然殒命。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县委万书记的老家,离丰阳县城四百多公里,是全国著名的山区县。万书记以一个英模的形象从大山里走了出来,其实他还是一个孝子。他虽然孝顺,但母亲一直跟他的妹妹在一起生活,他母亲并不是不领他的孝心,而是因为老人家只要被他接到身边,总感觉水土不服,语言困难。他们两口子工作又十分繁忙,老人家待在屋子里感到孤寂,出了门举目无亲,有人打招呼又听不明白,所以宁愿待在山沟里,住在女儿家里,也不愿跟着万书记享福受罪。这样一来,搞得万书记经常需要抽空回老家去看望母亲,路程遥远,来回一趟挺不容易。这一天,万书记的妹夫来电话说:“娘的高血压犯了,得了偏瘫,正拉往县城医院里抢救。”万书记一听这消息,非常悲痛,赶紧向市委领导请假,给县长和常务副书记交代了工作,心急如焚地赶回老家看望母亲。
万书记在临走时,郑重交代县委办方家英主任,千万不能让人传播这一消息。但这消息依然不胫而走,立刻传遍了各单位和各乡镇。万书记的老家就像是一块威力无比的磁铁,而各单位和各乡镇的车辆就是铁渣子,“啾啾啾”地都被吸了过去。在这一过程中,作为县委书记的副官,县委办公室方主任按照万书记嘱咐,并没有急于去万书记老家,只是派了县委办负责后勤的副主任顾群星、聪明伶俐的通讯员小山子以及几个工作人员前去招呼帮忙。他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与万书记保持热线联系。
等到县直单位与乡镇头头们差不多跑够一遍时,方主任才决定亲自前去探望。他精心地准备了礼品,装满了桑塔纳的后备厢,与老婆一同踏上了不归路。因为路程太远,方主任起了个大早,催促司机跑快一点,力争当天赶到。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的小车在省道行驶时,一直跑得不快,行进在那一段只有百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时,司机把时速放到了一百五十公里以上,快要跑到收费站时,一时疏忽大意,瞬间追尾了前边一台大车,小车的车头钻进了前边大车的屁股后边。本来不至于酿成大祸,可巧另一辆大货车也追了上来,“哐”的一声巨响,撞在了小车后头。这样一来,前后夹击,把为革命日夜操劳的方主任和他的老婆、司机挤成了肉酱,叫人惨不忍睹。处理后事时,三个人都是用塑料袋子按肢体的部位分了一下包裹起来,再用白布覆盖上面。面对三块白布下血肉模糊的亲人,两家的老幼无不哭得死去活来。
县“四大家”领导在悲痛之中,统一了口径:方主任及司机属于因公殉职,追悼会上,大家寄托了无尽的哀思;方主任的父母年事已高,儿子已经就读大学,给予巨额补偿;司机的家人也跟着方主任后事的处理方式,得到了超常规的补贴。万书记亲自责成县财政局,不管财政如何困难,也要保证补偿金的及时兑现。
悲痛只能靠时间消磨,事情的真相却纸里包不住火,没过几天,好事人就编出了顺口溜儿,在社会上很快传开了:
主任去看书记妈,
礼品装满桑塔纳。
巴结如同车追尾,
人命立刻报销仨。
事情越传越蹊跷,甚至有人说方主任的车上,带的并不是老婆,而是县委办公室的女秘书;出车祸的时候,司机倒没有开车,只是坐在后排,让主任和小秘一边飙车,一边调情。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车速太高,方主任心神分离,手忙脚乱,才出了这么大闪失。反正传来传去,越传越不是滋味儿。全市各县(市、区)都知道了,丰阳县的县委一把手借母亲有病之机,大肆收受礼品;一个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的作风如此不堪,才导致重大悲剧发生。于是,就搞到了唐都市市委领导们的头上,说他们至少是犯有用人失察的过失,叫市委领导们也很没有面子。为了控制事态发展,市委很快就采取了组织措施,把万书记调到了市直一个不起眼的单位去做一把手,新的县委书记宋维山前来上任。
宋维山书记到任没有多久,还没有来得及安排新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市委把县长也撤换了,比宋书记年龄略大一点的吴振国,从永宁县副书记位置上调来当了县长。
方家英主任的突然罹难,给县委办的同志们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方主任在同志们心目中,是一个好主任。办公室人员本来就是为领导服务的,况且,方主任是万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对万书记的万般敬重是发自内心的,大家没有觉得方主任有巴结领导之嫌。平时,方主任对上对下,都处理得谦和、周到,平衡了各个方面的关系。他对办公室同志们的工作要求很严,但在生活、家庭各方面又很关心。有空儿的时候,他只要跟办公室的个别同志聊一聊,就把这个同志的或者其他同志的家庭中存在的困难和问题,在不知不觉中了解到了。凡是能够解决的,他又会在不知不觉间给你办了。
有一件事,办公室的年轻人吉祥永远记得。这一年的中招,他妹妹差了七分没有考上县第一高中,在家里给父母怄气。他爸妈就说:“祥啊,你想办法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把你妹妹说进一高读书?”小吉就趁下班时间,骑上自行车,去了在一高教书的老同学处,了解情况。老同学说,县一高的政策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原来定的政策是,对今年的考生,在分数线以下坚决不收。后来迫于社会压力,才开了一个小口,凡没有进入录取分数线的,少一分的除了正常交费以外,另交一万元择校费。往下每少一分另加一百元,少到第五分后,每分另加二百元。以五分为段,递增交费标准。而且只下降二十分,凡是低于录取分数线二十分的学生,说破天,一个学生就是给十万元,也不收了。新提拔的校长在全体教师会上讲,“一高”是丰阳县的一块金字招牌,办砸了就是历史罪人。学校为了保证教育、教学质量,不愿意降分录取学生。用高交费的办法,是迫不得已的拒绝说情的措施,所以谁的面子也不能看,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爷来,也不改这个政策。知识分子“牛”起来时,比谁都较真儿,县城许多有头脸的人都在校长那里碰了壁。
吉祥回到办公室,与其他同志说起了这件事儿,叹道自己实在是人微言轻,在一高招生的“土政策”面前,只能望而却步。他算了一算,假定妹妹一定要上一高读书,入校费用大约得一万两千块钱左右。回到家里给爸妈一说,老两口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妈呀,就是全家三年不吃粮饭,也凑不出这笔钱,又知道吉祥不过是初出茅庐,虽然在很令人羡慕的全县中枢机关县委办工作,一个小干事也没有多大面子,就不再催促儿子找人说情把女儿安排上县一高。吉祥的妹妹整天耷拉着个长脸,不理爸、妈和哥哥,有时还哭哭啼啼的,家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大约过了十几天,电业局的一个副局长来到县委办,给了吉祥一个写着妹妹名字的县第一高中的入学通知书。吉祥喜出望外,又觉得很奇怪,一问这位副局长,才知道这是方主任特意安排,让电业局给办的。
原来,县一高的政策出台之后,这个全县唯一的重点高中就开始出毛病,不要说物价部门有人找到校长,让学校拿出加码收费的依据,扬言要给予处罚;仅说这水和电的供应,就立刻不正常了,往往是在最需要的时候,突然断了。校园里的教师们怨声载道,几个有名气的老教师找校长闹事。校长叹口气说:“唉,电老虎和水鳖子咱惹不起。”就派副校长、教导主任分别给两个部门谈判,对这两个单位的考生,各降低十分标准录取,其余政策顺延。谁知降到了这种程度,电业局仍然不依不饶。后来说透了,原来电业局工会主席的孩子低了十一分,还得拿一万多块。学校咬咬牙,对这个学生法外施恩,也当差十分处理了。有了让步,一高校长索性让到底,对于与学校关系密切的县直单位领导,只要是自己的子女,也给予同等照顾。单位领导中很少有当年正好够得上进高中读书的,所以,这条政策是面子不小,压力不大。县委办公室一个同志,偶尔给方主任说出了吉祥妹妹的情况,方主任想按一高对县直单位的政策办,却因为她不属于干部子女,就转了个圈儿,用电业局的指标,不动声色地给办了。
像这样的事例还不少。所以,办公室上上下下,不论是得到方主任好处的,还是没有得到方主任好处的,都很痛心失去了一个好领导。大家感慨地叹道:“好人不长寿啊。”
因为方主任死得过于惨烈,在熟悉的同志们中间,方主任的影子到处存在。特别是夜里值班时,一些胆小的同志就不敢入睡,像唯恐方主任的阴魂来查岗似的。一天晚上,有个同志值班到夜里十点多钟,正好赶上全城停电,马上点个蜡烛照明,烛光摇曳,阴风惨惨,非常瘆人。这个同志心里十分害怕,马上打电话,找来几个住在机关的同志,在值班室打牌,打了个通宵达旦,先钻桌子,后在脸上粘纸条,玩了个不亦乐乎,不然是熬不过这大长一夜的。
就这样,大家在一片惊恐中,怀念着敬爱的方主任。同时,大家又惴惴不安地听到不少消息,盼望着能够上来一个像方主任一样的好主任。
好像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一样,方主任的离去又给人带来了机会。随着时代的前进,干部队伍越来越庞大。在官场上混,不仅经常存在权力的厮杀,而且有着地位的争斗。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要不想被压死,就得努力向上爬。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当官则已,一旦当上了,对“进步”的要求就分外强烈。但是,官员的配置结构是“宝塔尖”形状,越往上爬,地域越狭窄,位置越稀少,就越来越困难。当一个位置出现空缺时,立刻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方主任的骨灰未冷,社会上就开始流传两种猜想。一种猜想是,似乎有人听兼管县委机关的副书记库满仓私下说,县委办公室主任这个职位,业务性很强,应当从县委办公室内部产生;另一种猜想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是进常委的副县级干部,使用上比副县长还高半格,马虎不得,肯定会在乡镇党委书记里的县级后备干部中选拔。两种猜想的由来,与一些正在活动的人的行动迹象放在一起比较,究竟谁先谁后,好像“鸡生蛋,蛋生鸡”这一古老的哲学命题一样,难以从根本上找到答案。人们都知道,排在升职前面的瓦房店乡和刘集镇的两个党委书记暗中活动得相当厉害,据说一个跑到北京、卞州找关系,一个直奔市委组织部,两个人为了这个空缺,都下了一定的深工夫。
然而,毕竟还有内部产生这一猜想,所以县委办常务副主任丁卯就开始有了想法。他在县委办已经干了十三个年头,从一个一般职工熬起,进步时快时慢。当上常务副主任以后,还做了一届县委候补委员,一届县委委员。凡是当副职的,没有不想升为正职的,那是很正常的心理活动。有人说笑话,一个制药厂的副厂长在副职的位置上当得极其心烦,对“副”字产生了严重的厌恶感,在修订一种新药的说明时,就把“此药无任何副作用”的“副”字给枪毙了。但除了副主任丁卯以外,县委办的其他几个副主任却没有更多的想法,因为丁副主任的那些条件与他们相比,显得特别优越,被提拔的可能性相对集中,没有人有资格与他竞争。于是,丁副主任就从死人身上,产生了许多活的思想。他在参加方主任的追悼会以后,就一直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上了班,坐卧不宁,黑着个脸,不停地唉声叹气。大家看透而不说透,都知道其中的原因,丁副主任肯定不是在继续向方主任寄托哀思,而是别有所图。
多数同志当然想,新的主任最好是从内部产生。因为这样,上下级之间毕竟相互熟悉,有利于整体工作运行和个人发展。行管副主任顾群星,历来是个热心肠,他与丁主任私交不错,专门跑上二楼来给丁副主任打气,鼓励他抓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一番作为,也向上跑跑要要。
顾副主任说:“人家都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现在咱们几个接任方主任就你够格,我看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老兄一定得为这事儿好好跑跑。”
丁副主任叹口气说:“你忘了一句,只跑不送,跑也没用。在办公室时间久了,我这思想很僵化,最看不惯跑官要官的,让我找领导们说这个事情,实在拉不下脸皮;再说,向上边跑,都说没有银子办不成事情。咱们又不同于乡镇的那些头头,手中没有实权,也就没有资本。你嫂子下岗,你侄女没有安排工作,一家人就啃我那点死工资。我算一算,仅是买两条名贵的香烟,弄几瓶好酒,就够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找一个领导又不行,找多了,花费那么大,我哪里出得起?唉,算毬了,认命吧。”
顾主任也无可奈何地说:“这办公室真是不可长待,除了陪客油油嘴外,什么他妈的好处也捞不到!”
话虽然这么说,丁副主任还是一边代理主持县委办公室的工作,一边抓紧到市里熟悉的领导那里跑了几趟,让他们帮助拜了市委组织部一些领导的码头。回到县里,又分别到几个常委的家里坐了一坐。跑的成效如何,不得而知,大家从丁副主任脸上的阴晴变化中,还是可以看出,丁副主任这一段喜忧参半,思想负担真是太重了!
不久,社会“组织部长”们又传出一种说法,因为县委办公室主任是县委书记的副官,必须经县委书记认准的才算数,不是被县委书记认为可心顺意、听话顺手的,一律靠边站。县委宋维山书记刚刚到任,对全县干部队伍还不太熟悉,肯定不会这么快就作出选择。
这年头,各级组织部长的行动往往比社会“组织部长”们的预言晚半拍,社会“组织部长”们说出去的话,都是在似谣非谣之间,最后常常被无情的事实所证实。所以,三个为了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跑得最起劲儿的人,在作出了不少努力之后,一直没有看到从市里到县里,有推荐、考核干部的迹象,也就偃旗息鼓了。
眼看宋维山书记来了半年光景,人们已经不再议论谁能接替方主任时,半道上突然杀出来一匹黑马:市委组织部闪电式地考核了三道河乡的乡长史长运。很快,方主任原来的办公室粉刷一新,办公设备也全部换成新的,又放了一挂长鞭炮,新主任史长运就入主了县委办公室。
新任主任史长运的第一学历,原本是高中毕业,在干部档案履历表上,填的却是大专,天知道这文凭是怎么弄来的。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一定的时尚,过去许多干部,嘲笑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时,都以自己是“大老粗”引为自豪;在“重视知识、重视人才”以后,就不说自己是“大老粗”了,纷纷表现得文绉绉的。可是,到底是不是人才,客观反映必然是在有无高学历上。于是,大家仿佛一夜之间,都搞到了大专以上文凭,摇身一变,全部是中、高级知识分子。不过,史主任确实有知识型领导的派头,已经有点谢顶的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天天梳得顺溜溜的,一副近视眼镜整天架在鼻梁上。这两个特征,都给人以有学识、有水平的印象。有人考证过,为什么一个乡长,突然破格进了常委,升了副处级,当上了县委办公室的主任?一时找不到准确的答案。大家猜想,反正能够到这个位置上工作,按现在的思维方式和升迁逻辑,没有深刻的政治、经济背景显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得到了县委宋书记的青睐。
史主任新官上任后,使原来在办公室工作的副主任和秘书、干事们,一开始面子上很有点过不去。你想,原来县委办是代表主要领导给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们下命令的。那时节,县委办人员去了三道河乡,史乡长对县委办的同志们执礼甚恭,一直当领导对待。秘书们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是领导,但在这个时候,心理上依然很有些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大家平时嘻嘻哈哈惯了,就算是平起平坐的关系,也相得益彰。万万没有料到,现在人家突然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时从心理上难以适应。好在史主任一屁股坐在县委办公室主任的交椅上后,好像从来没有干过乡长一样,没有经历任何过渡和铺垫就进入了角色,正好像有人哲学式总结的那样,存在决定意识,屁股决定思想,史主任讲话、办事完全是按照办公室主任的套路进行的,在要求底下人办这办那时,决策果断,口气干脆,没有商量的余地,自然也没有人敢顶着不办的。办公室人员又是素质最高、适应性最强的群体,所以一开始按照史主任的指示办事后,很快就克服了那种隐隐约约的不适之感。安排活儿最多的同志,反而有点受到宠幸的幸福感和得到重视的兴奋感,连最有希望接替方主任的丁副主任也较快地进入了状态,史长运上任的当天,立即主动放弃了代理县委办公室主任的角色,表现出很配合史主任工作的样子。
史主任首先从后勤开刀,“三把火”烧得领导们比较满意。一是在常委楼前拉了一道院墙,安了一个圆圈门,设置了两个门卫,除非县直、乡镇领导、机关办公人员和门卫熟悉的人到访,其他来访者一概予以登记。这样一来,就把闲杂人员、上访人员隔离开来,使领导们决策全县的各种活动显得更加神秘、庄严。同时,又在小院子栽种了雪松、葡萄以及四季开花的草木,铺设了路面,装扮得像个小花园,让领导们赏心悦目。打那以后,再也没有闲杂人员乱跑到常委楼上的厕所大小便了,也没有更多的闲人随意找领导们说三道四了,领导们更能集中精力思考大政方针、批阅上下文件、和来人谈话和办事,工作环境从而得到大幅度改善。二是从机关食堂抽出了一个饭菜做得最好的炊事员,在领导院内,开辟了一个专门供常委们吃喝的小灶,以方便一些不必去或不想去宾馆陪客的领导人,能够及时吃上可口的饭菜,并且节约了领导们宝贵的时间,方便了他们的工作和休息。同时,领导们参与接待应酬的正常活动,不再直接摆在机关同志们的眼皮底下,少了好多无谓的议论。三是把县委办原有的一台吉普车处理了,换成了一台普通桑塔纳。原因是方主任坐的那台桑塔纳自然报废后,县委办的交通工具就只剩下了这台吉普车,乘上这台四下透气、八下冒烟的老式交通工具,陪同主要领导下乡进厂,紧追慢赶也跟不上趟儿。县里的财政十分紧张,批一台新车要经过财政局反复核算,常务副县长、县长审批,要经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史主任当然不愿意这么麻烦。况且这时候再坐吉普车已经落伍,把旧车卖掉后添上钱,一车换一车,质量提高了,数量没有增加,谁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虽然这样,机关内仍然有人议论,说史主任是个“变小牌”主任,说什么“史主任一上任,门变小了,灶变小了,车变小了”,这些瞎议论一点也挡不住史主任决定了的事情。因为这些都是为了工作需要,更能体现出史主任的超前服务意识和领导决策能力。
接着是选拔人才。县委办文秘这一块儿,大家习惯地称作“中心组”,这与县委领导们常说的“县委中心组学习”是两个不同概念。中心这一摊子,自从赵哲出走下海以后,在文字上,只剩下余乐萌秘书一个人担当操刀大任。其他几个年轻同志,只能写一些豆腐块小文章。为此,余秘书还高兴过一阵子,庆幸自己总算是熬到了“第一支笔”的位上。余秘书深以赵哲的教训为经验,受到人们奉承时,总是谦虚地说:“号里没马驴出征啊!”其实在内心里,对自己还是很满意的。只要接受了任务,立刻雷动风响,扯旗放炮,居高临下,让整个秘书班子给他提供素材,安排一群人向各单位要数字、要典型、要资料,办公室里的两三部摇把子电话必然“嗷嗷”地搅个不停。虽然说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是在水平相近时可以那么比较,但在文字功底悬殊时,就相形见绌了。不到两三个月,县委办因为文字上的事情,几次受到主要领导狠狠的批评。方主任对下边数次发火,常务副主任卫正显多次建议选进新人,不知为什么总没有结果,心里生闷气,不到退休年龄就主动让贤,让位于丁卯。原来丁卯和余乐萌关系很好,挨了书记们几次批评后,也不再给余乐萌好脸色看。余秘书自是灰头土脸儿,文字水平并不跟着批评见长,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了。史主任到任以后,就对这一问题有了明显的认识,他和丁副主任两个人凑在一起密谋了数次,又开了一个主任办公会,拟订了一份进人的计划,他们先向宋维山书记汇报,后又在常委会上提交讨论。
在常委会议上,宋维山书记严肃指出,文字功夫是县委的门面,选人的标准一定要严格,在政治标准不能降低的前提下,优先考虑的是具有文字功底的人。而且正当用人之际,必须选配一个能够拿得起、放得下,一上来就入路的人。宋维山书记特别强调指出,这次县委办选人,要的是真材实料,不开后门,不看面子,不需要常委们推荐和讨论。选谁不选谁,一切由县委办自己做主,选中的人能不能顶用,责任由县委办自负,任何人不得拿工作开玩笑。
这样一来,史主任和丁副主任感到压力很大,动力很足,煞费了一番苦心。通过明察暗访,在十来个人选中,逐一考察,灵活地运用了逻辑思考的“排中律”,筛来筛去,终于发现了县文联的办公室主任查志强和设在刘集镇的县普通高中的副校长项明春这两个人最符合条件。汇报给宋维山书记后,宋书记说,干脆把两个人都调进来吧。于是,县委组织部立即派人对二人考核,查、项二人很快办齐了调动手续,成了县委办公室的骨干力量。
查志强和项明春是同一个文件、同一天调入县委办公室的。查志强原在县文联工作,县文联也在县委的大院内,和县委办在同一个楼上办公,把查志强调进来不过是换了换楼层,换了换房间。这两个人进入县委办公室虽然都有一番曲折,但他们毕竟是在全县笔杆子队伍中瓜里挑瓜、优中选优选拔出来的好苗子。如果说项明春能够调进县委办公室是沾了虚名的光,人家查志强则有实际的名气。
这查志强中上等身材,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儿,长得很像红歌星蔡国庆。他又比较注意修饰,西装革履,更显得人物俊逸,风流倜傥。他是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来县委办当秘书是正经的科班出身。人们都传说,他在上大学前,就经常写小说、报告文学之类,发表了不少文字。大学毕业后,本应该到高中去教书,正是因为他的文笔特别好,才被外经贸局领导从人劳局“大分办”要走,当了外经贸局办公室的秘书,那里的文字工作对查志强来说,太容易干了,他就在闲暇无事时,把一部小说《桃花湾的风流娘儿们》改写成了电影文学剧本。在全国电影文学专刊上发表后,被北京一个二流导演相中,准备拍摄,漂亮演员都选了一大群,终因没有筹集到足够的经费而作罢,但从此他在县里很有名气。文联主席从培养文学新人出发,死缠活缠地要把他调入县文联,他当时正与新任的外经贸局局长有点不和,为了自己更大的发展,毫不犹豫地调进了县文联,又干了不到两年。虽然当了专职作家,挂了办公室主任的头衔,每天事事务务,结交了文艺界的不少男女朋友,却没有拿出新的作品问世。而且从实惠角度看,在文联这个清水衙门里,还远远不如在外经贸局干,所以他进文联不久就后悔不迭,整天都在想办法,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他除了文采好外,还有一手好书法,一副好口才,选这样的人进县委办,实在是任人唯贤。
让他进县委办公室,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一开始,县文联主席非常爱才,舍不了这个很可能有所成就的作家,主席从志强自身发展的角度替他考虑,劝了他半夜,希望他在文坛上有所建树。文联主席这个人,是个写作迷,一生钟爱文艺女神,为了写作吃了一辈子苦头,依然痴心不改。他从自己一生由于接连经受政治运动没有任何成就,将抱憾终生出发,把希望寄托在了查志强身上,他愿意把自己的手稿都提供给查志强作参考,让查志强写出石破天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巨著来。他分析说,科学的春天到来了,文艺的春天也到来了,现在形势好了,正是作家大展宏图的好时代,你是一个具有潜质的作家,离开这里是不明智的选择。他苦口婆心地说,志强啊,政坛其实最不适合文人干,当官一时,著作永恒啊。甚至说,只要查志强同意留下来,文联主席愿意亲自到县委请命,让他当文联的副主席,只差点愿意把主席这个职位让给他。然后给他最好的创作条件,整天捧着他都行。无奈他从政的心意已决,文联主席怎能劝醒他?一个小小的文联副主席又怎能淹着他的心?说到最后,文联主席见怎么也劝不醒他,心情沉重地执着他的手,无限遗憾地说:“也好,也好,到那里毕竟地位特殊,面向全县大局,工作更为重要,也更能积累生活,积累素材。志强啊,不要丢下文学的笔,还写呀,还写呀!”志强对这样类似悼词“安息吧,安息吧”的殷殷嘱托有点反胃,但还是眼噙热泪地答应了。就这样,一个很有希望的作家死了,一个好秘书诞生了。
县委办公室是一个工作效率很高的地方,迎接、安置查志强和项明春进县委办公室工作的会议,也就没有繁文缛节。史主任只交代了一下就走了,让丁副主任具体分工。除了跟宋书记的司马皋没有参加会议以外,其他在中心组工作的同志全部到会。本来,查志强和项明春两个人没有到位之前,原来在位的中心组同志们已有心理准备。到了位,两个人都分工起草大材料,但查志强侧重大报告、大综合,由余乐萌配合;项明春则侧重参加常委会议,起草《常委会议纪要》和编发对口市委办公室的《丰阳快报》,编发下发各乡镇、各局委的《丰阳工作信息》,也就是侧重党政信息的收集、整理、加工工作。他的工作由邬庆云、吉祥配合。办公室的杂务,如通知会议、办理会务、办公室内务等,由孙成志、范德保、胡春立、王姐等人操心。当然,大的工作任务来临时,办公室全员上马,任何人都责无旁贷。
会议上,可以看出,余乐萌秘书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一副落寞的样子。这也难怪,从“第一支笔”的位上,一下子屈居第三位,叫谁心里也不好受。文人相轻是一种通病,大家都觉得,谁比谁尿得未必更高一些。特别是让查志强为主,他当配角,他更是有些想不通,自己毕竟是副科级嘛,你查志强离任命为秘书还差得远着哩。这些想法虽然没有暴露,脸上却带了出来。不仅余秘书是这样想,胡春立、吉祥、范德保和其他的几个人心里也打着小九九。因为办公室是依靠提拔重用来调动人的工作积极性的,一下子进来了两个重量级人物,无形中就塞着了大家加速进步的通道。
就好像一个小鸡第一次放进另一个鸡笼一样,身和心的熟化要有一个过程。分工后,老同志们的脸上阴晴不定,有些冷场。
丁副主任笑眯眯的话里有话地说:“志强和小项初来乍到,同志们要帮他们熟悉情况,让他俩尽快地进入角色。我在办公室工作已经十三年了,深知这地方不仅要人的高能力,更要人的高素质,还要有很高的适应性和亲和性。咱们作为县委领导的参谋部、左右手,哪一个人都有作用,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少,任何一处出了漏洞,都是办公室丢人打家伙的事情。大家可以想一想,我这一段是怎么做的,同志们心里都清楚,我想,对大家来说,应当具有借鉴意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大家都不会在县委办公室干一辈子。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把工作搞上去了,不仅大家都光彩,个人的进步也会更快一些,不然可别怪领导不给你们操心!”
听了这话,大家才开始有点活跃,纷纷说:“丁主任放心,我们一定按你的要求办!”
在地方机关工作,称呼人们官衔时,跟部队不一样,“不理事也是理事,副主任也喊主任。”对于副职,除了正职在场,又有必要向别人介绍时,才不得不说明职位以外,通常是不直呼“副”字的,所以大家称丁副主任为丁主任,这与叫“副书记”、“副县长”们某书记、某县长是一个道理。
会后,同志们下班。查志强在县文联时,在机关里已经有了住处,下了班就走了。其他人也都对项明春虚虚地客套一下,各自回家。只有项明春一个人从乡下的高中来,没有地方可去,负责编排夜晚值班表的范德保说:“项老兄,你反正也没有地方去,值班室有休息的地方,你就一兼二职吧,既休息又值班,老弟算是拜托了。”说罢,交给他一把钥匙,就走了。
看着大家鱼贯离去,面对这么一个极其生疏的环境,项明春的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并且下意识地想到,自己兴冲冲地来上班,原以为是会受到欢迎的,谁知到了这里的感觉竟是冷冰冰的,好像进入了刺猬窝里,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交流,连个热情的话语都听不到,大机关里竟是如此人情淡漠。想当年,他去刘集高中上班的时候,学校领导不经意地就组织了一场欢迎仪式,那些还素不相识的同志们显得非常热情,寒暄之外,抢着接行李,就像多年的老朋友,已经到校复课的学生们围了一大群,当校长说“这是我们新来教物理的项老师”时,所有人热烈地鼓掌,如同欢迎战场上归来的英雄人物。两处相比,差距实在太大了。项明春想归想,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总算是跳出了教育之门,进入了一个新天地。所有突然泛起的烦恼一扫而光。于是,往口袋里装上值班室的钥匙,哼着小曲儿,踩着鼓点一般,跑到大街上的小饭馆里,吃了一大碗羊肉烩面,打着饱嗝儿,赶紧回到值班室。
7月的天气燥热,他的心里更是燥热,任电扇哗哗地吹着,也不能把窝在肚里的温度降下来。忽然想到,这小范只安排了自己值班,却没有交代这班究竟如何去值。从课堂上摇唇鼓舌的教师,突然变成了埋头干行政工作的县委办公室干事,反差太大了。电话机已经由摇把子变成了用手指头转圈拨号,一个学物理专业的大学生却从来没有见过,更谈不上用过。没有人可以领教一下,没办法,就自学吧。他随手翻了翻值班日志,只见一页又一页上,除了日期、天气和值班人外,正文不过是用不同的手迹写出来的相同的四个字:“一切正常。”项明春想,值班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小范没有交代值班的注意事项,不一定是藏奸使坏,大约是习以为常,以为自己和他们一样的熟门熟路,不给指点罢了。又去打开挺让人稀罕的日立牌大彩电,上上下下七八个频道开了一遍,出现的只是满屏雪花斑点,也许是县电视台停电或者是没有转播什么节目;拿了几张报纸翻看了一下,一点也读不进去。就这样呆坐了一个时辰,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关上门,下得楼去,到这个四四方方的“轿子”式县衙里,前前后后走了一遍,像个骚情的诗人,去和那些古柏树进行无声的对话。这些古柏树告诉他,几百年来,这个县衙大院里尘封了许多久远的历史。朝代、时代和年代,一代接着一代,统治、管辖着丰阳县的一方百姓。现代人一批批粉墨登场,正在这里上演着新的生动的人生活剧。老柏树告诉他,小子,你的另一种人生也许正从今天、从这里开始,不要惧怕,挺起胸膛,路漫漫其修远兮,上下求索吧。
转了一圈回到二楼,猛然听见电话的铃声炸耳地响着,项明春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开门,这铃声突然消失了。
刚喘口气的工夫,铃声又一次骤然响起,项明春拿起话筒,一个比铃声更加威严吓人的声音说:“谁在值班?干什么吃的,一直不接电话?”
项明春一听坏了,八成是出了什么紧急事情,嗫嚅着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我,项明春。请问你是哪位领导?”
对方的口气稍微有点缓和:“我是史长运,是谁让你值班的?”
项明春一听是史主任,不敢说是范德保安排他值班的,只说:“大家想我今天晚上没有地方住,就让我在这里一兼二了。”
史主任松口气说:“我都要了十来分钟了,一直没人接,我以为是脱岗了。小项,值班时,不要离开值班室,以免出现紧急情况耽误处理。你第一次不懂,今后可要注意,我的电话是388,有事你要我!”
项明春这才明白,史主任这是在用电话查岗。他对刚才充满浪漫的出游县委大院很有点后怕,幸亏没有走得太远,如果出了机关大门,那更不得了。由此看来,当个机关办事员还不如当一个教师松散,做一个老师哪有这么多烦人的路数?他又忽然想到,史主任才不过是要了十来分钟电话,自己何不早说是到厕所拉肚子去了?真是笨蛋,连个随机应变的能力也没有!又一想,还是诚实一点好,不然,说自己刚出去了一下,倘若史主任要的时间长了,知道自己说瞎话,岂不是更让史主任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真要是上班的第一天就这么办错事儿,以后也不知干好干不好这差事。一时性起,气得直捶自己的脑袋,呆呆地看着那部电话,竟像是一个吃人的怪物。心里恨自己,不要浪漫,再别浪漫啊!就这样忐忑不安,直到凌晨才入睡。
项明春没有料到的是,史主任的电话查岗,算不得什么严重失误。到了第二天,他在第一次执行写材料的任务时,竟然被顶头上司、常务副主任丁卯打了一个“杀威棒”。
翌日早上,项明春六点多一点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好像回到大学上学时期,麻利地叠好床铺,到洗脸间洗漱一番,又提回一桶水,用抹布把值班室内旮旮旯旯都擦洗一遍,接着又用拖把反复拖地,把本来就比较干净整洁的值班室打扫得更加一尘不染。这种活儿,几年来已经久违了,现在干起来觉得新鲜而且兴奋。他边干边想,这若是让孙秀娟看到,要么会惊诧他为什么忽然勤快起来了?要么就一定不让他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干了一个钟头,大热的天气里,出了一身大汗,把衣服都湿透了。他一边站在电扇底下任电扇呼呼地吹着,一边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表,才七点多一点,正想再干点什么,就见丁主任来上班了。丁主任打量了一下值班室,没有任何表情,呆着脸儿对项明春说:“今天上午,县委召开‘四大家’领导会,你跟我一块儿去参加。”说完,回自己办公室拿了笔记本,叫上项明春,一道参加会议。
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个大机关,只有县委、人大、政协三家在这个大院里办公。大院的正中,有一座大办公楼,是县委下属的各部委办办公的地方。东北角是人大的地盘,西南角是政协的办公处,东南角是机关食堂等一些服务机构。县委常委办公楼位于机关大院的西北角,正是坐在八卦的“乾”位上,这就意味着县委才是全县的领导核心。常委会议室在常委楼的二楼西头,下面正对的是宋维山书记的办公室。
他们二人早早地到了常委会议室,见通讯员小山子正在忙碌着打扫卫生,项明春手足无措地来回走动,避免影响小山子干活。丁主任这里摸摸,那里按按,指导着小山子擦拭完沙发,在一排玻璃茶几上摆好茶具、分装茶叶。项明春不得不佩服丁主任的细致入微,在他看来,丁主任的指导一般都是多余的,在丁主任的指挥下,小山子“哎哎”地答应着,手脚更加忙乱,活儿却干得精细老到。屋内的一切处理完毕,丁主任感到满意以后,小山子这才用两手提着八个暖水瓶去茶炉打开水。
趁这个机会,项明春问:“丁主任,我能干点什么?”
丁主任说:“没有你什么事儿。你不知道,如果不在这里监督,这小伙子准会偷懒,干啥都是毛毛糙糙的。一会儿,我们在门口迎接‘四大家’领导就是了。”
快到八点的时候,丁主任就和项明春垂手而立,站在会议室门口,迎候各位领导前来开会。站在已经升得很高的烈日下,项明春想,开一个领导会议,还要秘书们站立迎接,到底是衙门大一点,不同凡响,规矩真的厉害,比之在学校里开个班子会,要威仪得多。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丁主任在言传身教,给他上办公室工作的第一课。事实上,以后每次开“四大家”领导会时,也不尽然都需要这个样子。
如今,县级就是这种体制,全县的最高领导机关有四套班子,分别是县委、人大、政府、政协,简称为“四大家”。在这“四大家”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当家的当然是县委,最后决策权集中在县委书记手里;党的各项方针决策,要通过县政府去组织落实,具体干事的是政府,政府的县长们就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现在人民当家做主了,就说人民代表大会才是最高权力机关,其实,人大常委那些主任们手中的权力是高而不大;当今民主的气氛浓了,县里又极少有民主党派,政协不过是社会名流参政议政的机构,政协主席们是一帮子退下来的县委副书记或者政府副县长,主要任务就是陪会,此外干一些不会影响全县经济发展大局的事情。有人刻薄地说,现在“四大家”领导是“县委挥手、政府动手、人大举手、政协拍手”,这种话说得虽然有点以偏概全,但也形象地说明了“四大家”之间的相互关系。话虽然这么说,真正让人直接感觉到的是,有了四大班子,无非是能够多安排一些官员。大街上卖老鼠药的人就编派说:“老干部,你别怕,不进政协进人大。”“肚子大,头发白,你不下台谁下台?”从县委、政府退下来的领导,还都不到退休年龄,他们在人大、政协任职是一生的最后一站,既可以缓冲一下失落的心理,又可以腾出位子,方便新任领导上台执政。
官员们的肚子普遍偏大,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在领导们陆续到来的过程中,丁主任一边给他们点头打招呼,一边小声地给项明春介绍这个是“某部长”,那个是“某主席”,书记、部长、县长、主任、主席,杂七杂八的,项明春就在心里默默地记着。二十七八个在职的县级领导,有一些项明春在下面教书时早就听说过,如今才与真人对上号,但大多数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下子记这么多大肚子领导的名字,也不可能。好在通过这次会议,他已经懂得领导们不是胡坐的,该坐在何处是固定的,好像《水浒传》里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样,正职或副职,以及副职排名的先后顺序,都能够从会议上所坐的位置大概地体现出来。看着县级领导的名单,再从座位的远近差别上比较,反复对应一下,基本上都认识了。
等人到齐以后,县委办天天跟随宋维山书记的贴身秘书司马皋,踏着小碎儿步,把宋书记的千层公文包和茶杯端了上来,放在主席的位置上,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宋书记这才到位。这宋维山书记身材魁梧,长得有点怪异的大脸上,目光炯炯有神,给人以不怒自威的感觉,他一坐下来,扫视了一圈儿,正在七嘴八舌的各位领导立刻肃静了下来,会议才正式开始了。
回到办公室,丁主任查看了一下项明春的会议记录,觉得记录得还算完备。他交代项明春,就以这个记录,搞一份会议纪要。然后,让小范通知管伙的马禄,给项明春送来了一沓饭票。项明春这才忽然想到,原来从早上起来后一直紧张忙碌,早饭竟然没有来得及吃,肚子里正在闹着矛盾。中午,又兼着值班,项明春就到大伙打了饭菜,端到值班室里,没滋没味地吃着,心里想的是如何完成丁主任交代他的写《常委会议纪要》的任务。
让他有点想不通的是,按说今天的这个会议,是“四大家”领导会议,写会议纪要,应当称作“四大家”会议纪要或者规范地称作“县委、人大、政府、政协会议纪要”,为什么却成了“常委会议纪要”?一肚子疑问又没有办法向别人讨教,项明春就翻看了以前下发的《中共丰阳县委常委会议纪要》,差不多都是“四大家”领导会议,才恍然大悟,原来《常委会议纪要》不过是一种文件格式。后来才知道,真正清一色的常委会,往往是研究干部的会议,只有组织部干部科的工作人员才能参与。他们根据县委书记、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和县委组织部长的指令,向常委们提交要研究干部的名单,在常委会议事的过程中,做好会议记录。在各级领导机关中,凡是研究人事安排的会议内容,都属于秘密等级,一般是秘不示人的,根本用不着起草会议纪要。而县委办整理的“四大家”领导都参加的《常委会议纪要》,用这个套套,只是为了记录县委、政府或者“四大家”会议上安排工作一类性质的会议内容。这样的文稿下发后,既记录了领导临时性的工作决策,也具有指导下边工作的作用,发至相应的为数不多的基层单位后,那些单位的头头都很重视这份纪要,他们通过阅读,就可以了解县里整体工作的动态性的趋向,拿出对策,具体组织落实,其地位仅次于县委的红头文件。
再到后来,项明春学习电脑时,通过这件事儿,对“格式化”这一术语,有了比别人更加深刻的理解。直观地说,电脑的“格式化”,是指操作电脑的人,运用“Format”这种格式化程序,把一个存储器上的原有内容清洗干净,以便重新装入新的内容。项明春想,这个说法,八成是懂得公文写作的人套用过来的。说穿了,秘书的主要工作就是跟这些不同类型的公文打交道的,公文的种类,虽然有所不同,但每一种公文,都有相应的格式。只要是写同类型的公文,都用同一种格式,当然就是“格式化”了。格式化其实就是一个瓶子,根据需要,装水、装酒、装醋、装油是你自己的事情。
就这样,项明春边吃边揣摩,没有等吃完饭,就清理出了写好这篇文章的思路。放下碗筷,一挥而就,两三页“纪要”刷刷刷地就完成了。仔细读读,自我感觉还很满意,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遍,上班后,兴冲冲地交给了丁主任。他以为丁主任会说点什么,至少给他一个肯定,可丁主任毫无表情地说,你去忙别的吧,没把他这一个“处女作”正眼看一下便丢在了一边。
两天后,丁主任才把改动过的文稿交给项明春重新誊写。项明春一看就傻了眼,只见上边改得密密麻麻的,由他起草的文稿已经面目全非。这丁主任早年整天刻蜡版,油印文件,累伤了右手,写字时哆哆嗦嗦的,没有一条笔道是直的,曲曲弯弯的字迹难以辨认,项明春看到后,顿时感到羞愧难当,认不出来的字,又不好意思去找别的同志请教,就连蒙带猜,总算是把这篇大删大改过的《常委会议纪要》重新誊写了出来。
在整理的过程中,项明春发现,自己起草的文字中,确实有不少毛病。其中有“四大家”领导排序上的错误,也有一些概念用得不够准确。然而从语句编排中,他悟出更多的道理是,通过丁主任的斧正,这篇文章的灵性没有了,语言的生动活泼没有了,显得四平八稳。他又从字缝中看出,有一些句子,丁主任毫不客气地划掉了,而后又在下面加上圆圈,表示仍然可用。还有一些句子,只不过移动了一下位置,重新写了出来,动与不动看不出有多大必要。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有点心灰意冷,心想,要照这样干下去,自己恐怕难以胜任县委办公室的文字工作。办公室的同僚邬庆云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悄声告诉他:“小项,你千万别在意,丁主任这样做,使的是下马威,因为你的材料出得太快了,他才故意‘拿法’你一下,让你觉得,出稿再快也没有用。”项明春心里很感动,减轻了不少心理压力。他从此多了一个心眼,既然你要拿法我,我也得有拿法。看着不急于出台的文章,他写成了以后,也不急于上交,磨蹭到一定时候才送给丁主任审阅。其实这些小动作都是多余的,在以后的小文稿起草中,丁主任再也没有这么认真过。
随后,按照宋维山书记的指示,由史主任主持,丁主任和项明春,以及被选定参与调研活动的政研室、农经委主任,来到县委办公室开了一次联席会议,具体研究了关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建立农村服务体系建设情况”的调研办法。
大家分析,全县共有十四个乡镇,三千多平方公里,山、岗、平各占三分之一,各有其工作特色,不能一刀切。于是决定,从三个办公室中,抽出九个人,分成三个小组,按不同的地理方位,分别选定地处平原的刘集镇、岗丘的盘龙乡和山区的春水镇搞调研,使搞出来的材料具有代表性。要求这三个作业组,拿出八到十天的时间,认真搞好调查研究,把底子彻底弄清楚,最后开碰头汇报会。三个材料集中在一起,由县委办搞成一个合成材料,提交“四大家”会议研究。
政研室主任张立、县委办的老同志孙成志和项明春分在一组,到山区的春水镇进行调研。张立主任为临时行动组组长,组织三人议定了调研方案。张立主任笑着说:“小项,这次下去调研,和以往的调研不一样,是宋书记亲自安排的,任务非常艰巨,‘老奶奶掂个罐子——要小孩儿的油’哩(意思是厉害),到了春水镇以后,我和成志帮你多收集素材,你就发挥你的特长,把咱们的调查报告写好,与那两个组比赛比赛。”老孙附和说:“小项写材料没有问题,丁主任说他出材料很快!”项明春知道,这个操刀的活儿非他莫属,也就慨然应允下来。三人定下出发时间,一同坐公交车去了春水镇。
这春水镇党委书记马春德,是一个闻风而动、豪爽不过的人,一看县里来的钦差大臣们到了,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他们。张立主任介绍项明春时,说他是新调进县委办的笔杆子,马春德书记就立刻称他为“项秘书”,张立主任和孙成志也没有予以纠正。项明春心里说,我哪里是“秘书”?只是干事,本来想纠正马书记一下,又转念一想,自己虽然不是秘书,干的却是秘书的活儿,也就默认了,反正让人家把官职喊大一点吃不了亏。
在以后的几天里,只要在镇招待所吃饭,马春德书记只要没有其他的接待活动,就一定到场奉陪,项明春才觉得有点开眼。过去,在教育上干的时候,整天在校园里转来转去,根本没有机会出门儿。后来当上了全县物理中心教研组长,教育局组织了一次全县物理教学观摩活动,他才和兄弟学校的同行们一起,第一次到了另一所高中,人家的校长出面作陪,让一干人喝了个一塌糊涂。这一次下乡,今非昔比,一个乡镇最大的领导,党委书记天天亲自陪吃陪喝,比校长的官大多了。他意识到,要是在中央办公厅工作,恐怕作陪的就是省委书记了。比来比去,差别就是不小。差别虽然大了,他的酒量却没有变大,喝下去不多的酒,就头昏脑涨,心里却很清醒,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认为人家陪的不过是县委秘书,而不是项明春。县委秘书是一个地位,是一个符号,是一个象征,无论谁当上了,乡镇党委书记都是要亲自出面作陪的。由此可见,跳出了教育界,就是不一样,天和地广阔多了。
在调研的过程中,镇里专门派了一个姓周的党委委员作为他们的随员,负责安排他们的调研活动。这姓周的党委委员办事相当干练,很有眼色和组织能力。项明春他们要看哪里,就立刻安排看哪里,让召集什么人就召集什么人,配合工作极尽细致而周到。但有的时候,他也会以哪个地方没有准备好或者哪些人不在家为由,打乱他们需要调查的地方和个人的次序。也有穿帮的时候,比如要去的村组不是他们要求的村组,要见的人员不是他们需要的人员,周委员就能找很好的托词搪塞他们。每当到了这种时候,张立主任和孙成志显得十分宽容,连说,一样的,一样的,都行,都行。然后煞有介事地问这问那,仿佛到任何地方都能了解到需要的情况,让下面的人员一阵一阵的紧张。可项明春就一肚子好笑,心想这乡镇村组的干部不知为什么,对这么一次极为平常的调研活动,竟然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极尽糊弄之能事。
几天下来,他们与七所八站的头头座谈了一遍,又看了几个行政村,与村支部书记以及有关群众座谈了数次。项明春猜想,可能镇里马书记误以为这三个人是来搞他们的经验材料,所以才安排得如此扎实。仔细地回顾几天的行程,凡是周委员领着他们去看的地方,都是经济条件比较好的村组;能够到场的人都能说会道,汇报起来,不仅把本镇的情况说得花团锦簇,而且天花乱坠。不论是谁,只要听了、看了这些典型以后,准会觉得,他们的党委马书记已经走在历史的前头,好像农村第二步改革在这里已经深化,经验已经成型,只要认真总结出来就可以指导面上的工作了。张立主任和孙成志非常老练,城府高深莫测,俨然以县里下派的大员自居,摆出大架子,神气十足,牛气烘烘,从从容容,走马观花,任他们瞎吹瞎擂,不时地肯定或者赞扬几句,到底也没有对马书记点透这次调研摸底的真实意图。只有项明春初来乍到,丝毫没有农村工作经验,听起来十分新鲜,像个学生一样,认真地记录所听所见,四十多个人座谈一遍后,让项明春记了满满的一大本子。
告别春水镇的中午,马春德书记又专门开了一席,丰盛地招待他们三个人。马书记对调研组寄托很大希望,请调研组把他们的做法认真总结好,让县委、县政府领导了解,春水镇党委已经在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工作中有了很大作为。喝酒中间,张立主任红光满面,有意对马书记说:“小项是这次调研活动的执笔人,你可要首先招待好他!”马书记听了,就把主攻目标对准项明春,劝酒更加热烈,说“项秘书”不认真喝酒就是不想把我们的经验总结好。就这样,连敬带罚,给项明春灌下去半斤多酒后,马春德忽然一拍大腿说:“项秘书,你是一个柳床儿。”项明春和张立主任、孙成志一愣,都不解他说这句话是啥意思,马春德解释说,春水镇的人在柳树育苗时,把扦插在地里的柳树枝条叫“柳床儿”,“柳床儿”的生命力很强,只要插在地上,见土见水就能成活。马书记以此比喻项明春从教育上出来到行政上,一上来就拿大材料,放在哪里都能适应,用这个说法转个圈儿奉承他能力强,有本事。项明春谦虚地说:“谢谢马书记的夸奖,你老弟可比不上‘柳床儿’,我听人家说,地肥了,插个筷子也能出芽。这县委办是个好地方,就看我这根筷子能不能出芽了。”大家哈哈大笑,连说,你们两个人的比喻都很好!把“柳床儿”插在肥地上,就一定能够兴旺发达。
从春水镇回来的路上,快走到黄公庙乡时,老旧得到处跑风漏气的大班车突然坏了。在乘客们一片骂娘声中,司机下去修车,趴在车下,搞得满头大汗,一身泥土,也不能鼓捣得发动机起性。司机也破口大骂起来,骂本单位的领导,骂这坑坑洼洼的破路,骂这早该退役的破汽车。骂出的语言极为生动,凡是能够不齿的男男女女之间的性行为全都脱口而出,骂得乘客们反而不好意思再骂了。只有天上的太阳,也许听这司机骂得太难听,羞红了多大一张脸,一屁股蹲在了西山头上。看看天色将晚,张立主任说,咱不能等了,去黄公庙乡机关,看看书记、乡长哪个在家,吃了他们的,还得把我们送回去。孙成志和项明春觉得,张立主任真是英明,这样办比困守在这里强多了。
黄公庙乡的常秀山书记、惠正仁乡长都在,对他们的到来热诚欢迎。听说他们是到春水镇调研,客车出了故障后才拐到这里,对春水镇不免有些羡慕和嫉妒,脸上笑容里就带有三分醋意。张立主任解释说,县里不过是选了山、岗、平有代表性的三个点,并不是不重视你们的工作,常秀山书记、惠正仁乡长很快就释然了,立即安排乡党委秘书出去,让他到政府机关临街的饭馆里交代,往常书记的屋里端上酒菜,招待县委大院出来的秀才们。常秀山书记又交代党委秘书,去把女副乡长唐兴芳叫来,陪同大家一起喝酒。
有道是,一群男人中间有了女人,“干活不累,喝酒不醉”,唐兴芳来后,所有人马上兴奋。唐兴芳有二十七八岁年纪,虽然稍微有点发胖,但身材丰满,凹凸有致,眉清目秀,是个美人坯子,很耐看,很养男人的眼球,又有一股热辣辣的风骚味儿,大家都恨不能上去亲一亲她的腮帮子。酒席上不敢有女人参与,一旦有她们介入,这气氛肯定热烈,如果这个女人不小家子气,能够放开豪饮,一群大男人,实际上酒不醉人人自醉,热闹的场面将更加热烈。这副乡长唐兴芳喝酒又是大侠级的,性格极其豪爽,枚猜得技巧精练,花样翻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没有多大工夫,就很快地把三个来客给拼醉了。大热天,唐副乡长本来穿得就单薄,到了这时,不自觉地解开衣扣,敞开胸怀,露出乳罩,任凭圆圆的两只硕大的乳房颤巍巍地抖动,大家迷离的目光一致跟随着抖动转悠,禁不住口燥心跳。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短信出现,黄段子还不时兴,但并不妨碍大家的臊话脱口而出,针对着唐兴芳,围绕女人的乳房、大腿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这可能是男人们永恒的话题。说话中间,还有一些拍拍打打、搂搂抱抱的镜头,唐兴芳也不忌讳,嘴里臊臊地骂着,手里不停掐着拧着,面容生动,举止活泼。项明春刚从教育部门出来,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不习惯这种男男女女肆无忌惮的调笑,喝酒弄红的脸都发紫了。人家唐兴芳副乡长却满不在乎,力战群雄,大有巾帼英烈之风。项明春从此又领了一个教:行政上跟教育上真是两重天下。都说在乡镇当干部,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眼下这种状态,真让人开眼。在学校教书的时候,教师们都是文质彬彬的,别说男女之间喝酒弄臊见不到,就连男教师也纯洁得像少女一般,连句粗话都说不出来。有一个教学生思想品德课的老师,被小食堂的炊事员惹急了,想骂这个炊事员“我日你妈!”结巴了半天,才文绉绉地骂道:“我太阳你妈妈!”可现在这个场合,大家越喝酒越放肆是他始料不及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很快就适应了,说同类的话时,不知不觉的脸皮已经厚了。就这样,一口气喝到后半夜,大家才休兵罢战,然后常秀山书记派司机开着他的那辆吉普车,把他们送回了城里。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县委办另一个副主任侯全仓叫上项明春,一块儿去政府办公室交换材料。项明春说:“侯主任,你给他们打个电话,我自己去不就得了?”侯主任说:“咱俩一块儿去。还有别的事情。”项明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反正主任安排了,只得从命。
侯主任名叫侯全仓,人又黑又瘦,长得很不起眼,他在县委机关里已经干了多年,才熬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上,一干又是多年。他这个人说起来是副主任,由于各种主要事务都由丁主任担待,他只干些杂务工作,所以能在非常紧张的办公室工作氛围中,像闲云野鹤,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有一种常人不具备的良好的心态。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是,他这个人爱说爱笑,在机关里有许多人跟他开有彼此相骂的“户头”。吉祥说,只要一晌没有人和侯主任开骂,他就能郁郁寡欢一天。由于他喜欢捉弄别人,有人就编派他是个“五毬干部”。说有一次,一个乡下人来机关找他,见到一个干部,问他在哪里上班。那个干部问乡下人,你找的人姓啥名谁?乡下人说,我也不知道他叫啥,只知道很毬黑。那个干部说,黑的人不少,不能算特征。乡下人又说,我找的人不毬高,精毬瘦,胳膊、腿都不毬长。干部一时想不起来,又问乡下人还有啥特征没有?乡下人不耐烦地说,没有了,反正我找的人不毬咋样!干部忽然明白,他找的就是侯全仓,就把他带去见侯主任,一看果然是他。算一算,这个乡下人说侯主任的特征正好用了五个“毬”字,侯主任的“五毬干部”从此在机关内外传开。项明春到机关后不久就听说了这个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要不是肚子不停地痛着,和侯主任在一起时,总是有点想笑。
他们骑上自行车,一同去了政府大院。县委办公室和县政府办公室,同属于县里主要领导们的办事机构,两处弟兄们的关系历来很铁,过往甚密,不分彼此。再加上项明春初来乍到,政府办乔自山主任、秦明奇副主任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走,留他们在政府的小伙上开了一桌酒席,再加上三个秘书、一个行管科长专门来陪他们。侯主任对项明春说:“老弟,恭敬不如从命,咱们就在这里和弟兄们联络联络感情吧。”项明春心想,侯主任八成就是冲着吃喝而来的。
县政府办公室的乔自山主任向史主任看齐,在政府机关也设了供领导们吃饭的小食堂。但县长们比较忙碌,中午基本上没有在小食堂吃饭的人,就便宜了政府办公室的几个主任和秘书,这小食堂就像为他们专设的一样,平时只要到了中午,他们几个一般不回家吃饭,到小食堂代替县长们吃喝了,说是免得浪费,于是小食堂的财政补贴变成了这一帮人肚里的油水。小食堂的大师傅手艺精湛,做出的菜色香味俱全。也不知是春水的水土与黄公庙的水土发生了冲突,也不知是项明春的身子孱弱,经受不起连续不断的大酒大肉的培养,也不知是乡间苍蝇太多,容易传播病毒,项明春在头天晚上的后半夜,就开始拉肚子,肚子痛得如同刀绞一般。因为上班不久,谨言慎行,项明春忍着病痛没有向领导请假,只是到街上的小诊所看了一下,搞了几包西药片吃了下去,到小晌午时才刚刚止着些痛,侯副主任就约他来了政府办。坐在酒桌上,他牢记医生的告诫,千万不要吃腥荤食品。所以,看着满桌子好菜,他就是不敢动用,只夹了几颗花生米、一些杏仁之类的食品,慢慢品尝。
乔主任看着不对劲儿,就问:“小项怎么啦?”项明春说自己从昨天晚上开始拉肚子,现在嘴里干巴巴的,不敢喝酒和动腥荤食品。
大家听了不以为然,仍然热情地劝他说:“痢疾又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吃了药,就没毬事儿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为了不辜负大家的一片盛情,他少不得又吃了几个鹌鹑蛋。
菜可以不吃,敬酒不喝说什么也不行。酒过三巡,乔自山主任看他脸色发白,就担心地问侯主任:“明春的酒量到底咋样?”
这侯主任是个酒马虎,老熟醉,又认为项明春是他带去的兵,理应与他协同作战,就满不在乎地说:“没毬事儿,小项是歪脖客!”——“歪脖客”是丰阳的方言,意思是谁家嫁女儿,抬嫁妆的人就是“歪脖客”,这些下力人,都是挑选大酒量的人担任——大家一听,有的说:“嘿,看不透,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有的说:“不醉假装醉,那事谁都会。”有的说:“只要半斤酒下肚,别说肠炎、痢疾,就是百病也能治好。”还有的说:“咱两办的主要任务就是开会、会客,不喝酒怎么能行?”最厉害的劝说是:“喝不喝?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不够弟兄们的味儿!”
就这样,大家不管项明春是否有病,每个人劝酒都用上了十分的气力。项明春想,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与这帮子全县的精英们在一起共事、喝酒,不能拂大家的面子,也就豁出去了。有道是,女人心软跟人睡,男人心软就喝醉。喝酒到了一定程度,就喝得口滑,一阵猛灌,烈酒就成了凉水。空肚子喝酒,最容易醉,一场下来,把项明春喝得差不多不省人事。
散场后,大家互相道别,各自回家。侯主任喝糊涂了,独自一个人不知何时就走了。项明春脸色煞白,两条腿发软,已经走不成路了,迷迷糊糊的,怎么也找不到放自行车的地方,在空旷的政府大院里转了半天,最后支持不住,蹲在了一个副县长的门前,像狗翻肠子一样,咽不下去,倒不出来。直到下午快上班时,才找到自行车,勉强爬上去,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回到值班室,一头倒在床上,连邬庆云给他准备的茶水也顾不上喝一口,一直睡到大家下午下班时,才能够支撑着爬起来。邬庆云和吉祥没有走,争着要去食堂给他打饭,他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走了。后来,两办的弟兄们把他蹲在县长门口这一镜头总结成“项明春像个上访户一样蹲在县长的门前”。于是,大家经常开玩笑,说他是个“上访户”。
项明春从春水回来两天了,除了继续拉肚子,肚里不停地翻江倒海外,脑子里也在不停地翻江倒海。翻一翻在春水记录的那些东西,要形成一份经验材料,完全有内容可写。可是,从春水镇的实际情况来看,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许多好的做法,都是在座谈时,发言人望文生义现编出来的。编出来的东西,肯定不能自圆其说,从一个角度去看,是有点像回事儿,但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多年来各乡镇都是这么干的,与中央提出的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根本不相干。中央刚刚号召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他们就超前到了经验成熟的阶段,叫人不可思议。可见,工作超前不超前,只要思想超前,大脑里产生经验实在用不着费力劳神。想一想马书记招待得那么亲热,若不能形成经验,又觉得对不起人家的热情招待和一片苦心。
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就去找张立主任和孙成志商量,集思广益,研究这篇汇报稿的角度。三个人对着头琢磨了一大晌,抽了几盒纸烟,想得头疼,也研讨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张立主任说:“小项,你想一想在‘四大家’会议上,领导们是如何讲的,咋要求的,自己看着办吧,我们是江郎才尽了。”
张立主任不愧是机关里的老干员,揣着聪明装糊涂。虽然那么谦虚,实际上已经给项明春出了点子。但他又怕材料出笼后,对不起春水镇的马春德书记,就那么糊里糊涂下金殿,一推六二五。项明春也不愧是一点就破的人,知道文责自负的道理,思考再三,拿定了主意。他想到,这次下乡了解的东西,许多似是而非,具有明显的不确定性。再想想春水镇陪同人周委员的表现,正常中颇含滑稽,无怪乎有人编顺口溜说,“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要摸到真实情况的确不容易。县“四大家”领导尚且弄不明白的东西,人民群众再有无限的创造力,也不会走在中央领导的前头。如果把许多不确定因素当成经验总结,恐怕只能是纸上谈兵。你村里只买了两台弥雾机,集中在农田打药,就算是服务体系形成了?你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连打水的井绳都剁成段儿,打场的耢石砸成两半儿,分给群众了,集体经济成了空壳,拿什么实现“统”的功能?你镇里“七所八站”只会变着法儿向群众要钱,打一针猪瘟、鸡瘟疫苗都收群众的费用,形成的不过是不受群众欢迎的“有偿服务”体系!这经验总结上来,只怕要闹出大笑话。又想到,还是张立主任说得对,这次下去,宋书记的指导思想是摸出真实底子,不是搞经验总结,只有实话实说,才算真正领会了领导的意图。于是,项明春有了明晰的思路,横了横心,这材料不管它行不行,就有一说一,实话实说。
过了几天,史主任亲自主持召开了三套调研小组的碰头会,听大家的汇报。另两个小组率先发言,写就的文章,无不体现出下乡调研的重大收获,调子升高了八度,汇报材料成套成块,言辞浮华,完全是经验总结。听了以后,项明春知道他们下乡调研的遭遇恐怕与他们如出一辙,但汇报稿的思路却与项明春反了一个个儿。他想自己也许是判断错了,写出的材料与他们的文章味道大不一样,弄得差一点不敢发言了。后来,在史主任的催促下,张立主任也干咳着要他汇报,少不得硬着头皮,心里虚巴巴地把自己的稿子念了一遍。在听那两个组汇报时,史主任本来一直呆着个脸儿,坐在那里,手指不耐烦地不停地敲击桌子,到项明春汇报时,才有了听的兴趣。另两个小组的人员见状,脸上都很尴尬,猜不透史主任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完以后,史主任开了腔:“这次同志们下去了十来天,很辛苦,摸到了不少情况,我也不再表扬大家。我听了大家的汇报,觉得只有春水镇这一组才算是摸到了真实底子。你们都听到了,他们这个组把当前农村的情况把握得很准确,现状分析得很透彻,问题发掘得很深刻,对策、建议也很可靠而且实用。我刚从乡里回来,深知农村是怎么一回事儿,用你们那些东西糊弄上级绰绰有余,我听了却像外星球发生的事情。不客气地说,去刘集镇、盘龙乡的两个组连县委的意图都没有搞清楚。我们这次下去曾经明确要求,不是总结经验,而是摸清现状,为县委做好助理决策,为起草指导我县农村第二步改革的县委文件提供依据。从刘集镇和盘龙乡两个组的汇报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们的农村第二步改革已经完成了,不需要再搞了。调查研究是文秘人员的基本功,素材的收集和整理体现出你的工作思路和水平,我看你们是‘小汽车顺着铁轨走——跑得不能再偏了’,这样办,刘集镇、盘龙乡的材料,要按照实事求是的态度重新改写,不然就先搁置起来。宋书记和其他领导如果要得急,就以春水镇的材料为准给‘四大家’汇报。”一席话,说得那两个组的成员满面通红,有点坐不住。
散会后,孙成志喜不自胜,张立主任搂着项明春的脖子上楼,连说:“小项,不简单,真有你的,一炮打响!不错,不错,下次搞调研还带你一同去!”项明春倒没有如此陶醉,心说,这材料写得就像押宝一样,真是一次冒险,总算是对着了领导的思路。但是,恐怕这次汇报至少暗暗地得罪了两个笔杆子,有得有失,算是个平局。
接着,史主任召开了一个主任办公会议。会上,史主任顺便肯定了小项在这一次搞调研的活动中,表现不错,说这个小伙子挺机灵能干,说明他和丁主任在选人上,没有选走眼。丁主任回到楼上,正好碰上项明春,一贯阴沉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拍了拍项明春的肩膀,一句话也没有说,弄得项明春莫名其妙,站在楼道上,望着丁主任的背影,愣了好久。
过了一段时间,县委再一次召开了“四大家”领导会议,听取了在三个调研小组基础上,通过项明春综合后,作出的《关于全县各乡镇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情况的汇报》。这次,项明春心里有了底,在念这个汇报稿时,声调充实,汇报的内容线条清晰,表述准确,领导们听得十分认真,很长时间下来,也没有交头接耳的。然后,宋书记又不免先让“四大家”领导同志分别发言,讨论如何落实上级的精神。领导们顺着秘书们通过辛苦调研,汇总出来形成的基本思路,发言热烈,发表了许多新的独到的见解。当然,也有的领导不过是顺杆子爬,只是说这个汇报稿写得如何成功,怎样体现了现在农村的工作新形势、新特点和新任务,等等。这些讨论,让项明春感到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到了县委办公室以后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史主任没有发言,但他的生动表情,不自觉地流露出对这次调研工作取得的成绩很满意。
大家轮流讲过一遍后,宋维山书记开始拍板。宋书记习惯于用“几个什么”的高度浓缩方式概括问题,讲了“五点启示、三大基本矛盾、四个明显不适应、六项任务、三条原则、十项保障措施”等,高屋建瓴,比调研材料中反映出来的东西,要高出不少档次。让项明春觉得,其实宋书记即使不要这个调研材料,也已经洞察农村的所有工作。就这样,宋书记洋洋洒洒地讲了一个多钟头,才煞着板。然后安排,由县委办公室起草县委关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决定,同时,起草一个大工作报告,准备召开全县工作动员大会时用。并且要求县委办公室做好全县会议的其他前期筹备工作。
史长运主任是忙大事的,一般情况下,办公室有了材料任务,在讨论如何起草时并不参与。可这次他却亲自到会,可见其重视程度。他交代丁主任,以参加了“四大家”会议的查志强、项明春、司马皋三个人为主,也把副主任侯全仓,秘书余乐萌、邬庆云叫来,共同讨论,集思广益,商定如何写好这两篇大文章。项明春听说,办公室开小会时,侯主任是个“乐翻天”,总要开一些雅俗共赏的玩笑,嬉闹得会议气氛十分欢快,再重要的会议让大家都不觉得枯燥。但今天由于史主任亲自到会,侯主任很收敛,装得一本正经的,没有敢先“叨吃”(调笑)人家邬庆云两句,逗大家发笑。因此,这个小小的会议就严肃多于活泼,大家都做出很认真的样子。
丁主任说:“根据史主任的安排,县委文件由小项起草,宋书记的报告由志强起草。小项下乡参加了调查研究,对这一问题有了较多的感性和理性方面的认识,写出县委决定,应该是胸有成竹的。但是,县委文件要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不能有任何马虎。宋书记的报告要在县委文件基础上,展开讲,讲到位,要有理论性、鲜明性、前瞻性和鼓动性,尤其是要体现出宋书记的特点,也必须下深工夫。志强没有过多地参与调研,大家就要把这个讲话大纲和内容认真地讨论一下。”
于是,大家围绕丁主任的要求展开了讨论,秘书们说出来的话,就是比“四大家”领导的空泛的议论,内容更加充实一些,技术性更加强一些。只有邬庆云并不多说什么,她只是在别人说话时,很技巧地插话附和一下,寥寥数语,却能把讨论气氛调节得很有味道。发言间,她每扫视了一圈儿,眼睛总是要在项明春的脸上停留一点时间。
查志强说:“我不是贬低给小项分配任务的重要性,要说与中央精神的衔接是比较容易的,联系实际安排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工作任务,写出县委文件,我以为,与写讲话稿相比,难度相对较小一些。但是,要扩充成宋书记的讲话,就比较难。一是要把县委文件首先拿出来,让我写讲话有所遵循;二是需要真材实料。除了三个下乡镇的调研班子提供的一些素材、典型外,因为这是为宋书记写的讲稿,还请司马给我多提供一些宋书记的思路,比如他在私下里议论这一重大课题时,有什么指导思想,应该采取哪些措施等,好让我从中找出一些他没有在‘四大家’会议上说过的东西,这样,往往更能体现领导的意图;同时,还要拜托乐萌秘书给我再收集一些其他方面的数据资料。”
司马皋连忙说:“哎呀,志强,我实在没有听到宋书记在私下里议论过这个问题,让我给你提供素材还真的没有哩。”
看着史主任和丁主任都皱了眉头,司马皋又忙说:“我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儿。这样办,我以后多多留心,只要宋书记和人谈起这个问题,我就及时地告诉你!”
余乐萌则慷慨地表示:“放心,志强,你列出来个单子,要什么数字,我就给你提供什么数字。”
丁主任说:“我们这一次要协同作战,不论谁头上的任务都不轻,大家一定要共同努力,从各方面为小项和志强提供帮助,保证他们务必把这两篇文章做好。”
各种情况反复议过后,史主任总结说:“这是志强和小项进入县委办公室后的第一个重大任务,是一场硬仗,大家不可麻痹,不可掉以轻心。小项起草的县委文件,不能照搬照抄,既要符合中央的精神,又要切合我县的实际。宋书记的工作报告,也要一炮打响。小余和司马要配合好他们两个,我等几天就要看这两个文件的第一稿!”
写材料这种活儿,确实不是一个好差事。对于文秘人员来说,只能是甘苦自知。一篇文章未动笔之前,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好像在深海中漂游,找不到边际;动笔以后,万事开头难,第一页往往需要几个回合,稿纸扯了一张又一张,揉成数个团子扔掉,才能够打开思路;撕开了缺口以后,如同滚木礌石,一泻直下,倒也痛快;文章杀青了,自我陶醉其中,就像妇女阵痛过后,生出了孩子,轻松而且幸福。所以,苦在其中,乐在其中。
但是,能不能写材料、会不会写材料,真的要有一定的功底。古时候,有一个秀才做文章,坐了半夜,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急火攻心,牙痛难忍,其苦万状。他的老婆见他这个样子,有点想不通,就问丈夫:“瞧你那个难受劲儿,难道写篇文章,比俺女人家生个孩子还作难?”秀才说:“娘子有所不知,你能够生孩子,是因为你肚里有;我写不出文章,是因为肚里没有装东西。”
项明春的虚名不小,其实在写作方面仅凭的是个灵气。他写材料时,先打好腹稿,然后信马由缰,不拘一格,好比躺在床上仰着脸尿泡,流到哪里是哪里。好在他是理科出身,思路清晰,文章的意气倒也贯通。这次任务,由于他介入的早一些,有写“调查报告”垫底儿,又有上级文件可以参考,所以写起《中共丰阳县委关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决定》时,不是太难,又一次很快地把第一稿给完成了。先交给丁主任看,丁主任在上边勾画了几下,没有作大的改动。打出清样来,送交史主任,史主任草草翻了一下,表示基本满意,转手让司马皋报送宋书记审阅。
人家查志强就不同,由于学的是文科专业,科班出身,那才是真正的材料写手。查志强深得文章奥妙,在一篇文章未动笔前,就先把提纲列好:先是引言,接着是总结成绩和经验、存在问题和不足、下步工作的指导思想、方法步骤和具体措施、加强领导和组织保障,最后来一段响亮的号召等等,已经筹划停当。然后,遣词、造句、布局、谋篇,无一不在套路之中。
时间久了,公文的术语,就成了大家的口头禅,自觉不自觉地用到了各个方面。比如在酒场上,查志强就会不自觉地冒出一句:“今天咱们喝酒的指导思想是——”在场的人,若是搞文秘的弟兄们,习以为常,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若有别的人在场,大家就会取笑他:“去你的指导思想吧!还方法步骤哩。”查志强的脸一红,用手虚虚地搧一下脸颊:“我日他个妈呀,习惯了,说顺嘴了。”
在外边人看来,写大材料的,才是大笔杆子,排在文秘人员首位,相对地荣耀一些。其实,这大材料,往往是指年初工作报告,各种大型会议上领导的讲话以及以县委、县政府名义下发的正式文件。圈内人都知道,县委办公室的笔杆子,主要是写领导讲话,真正的文件起草任务并不多。除了关系全局工作的重大课题,一般都是各战线上根据上级精神和本战线上的工作实际,由自己单位的笔杆子起草以后,提交县委、县政府领导讨论通过,再由两个办公室从技术上把把关,以县委、县政府名义,编上文号下发就是了。
不管是哪种材料,正如赵哲说的,抄的成分居多。当然,搞一个大型的工作报告,光靠抄是不行的。一是要代领导立言,就要站在一定的高度上,居高临下地看问题。现在的领导,都是知识分子,水平何等了得!碰上了不搞文牍主义的领导,算你有福;如果伺候的是文字功底深厚的领导,对于文章的创新精神有很高的要求,你的文稿打不上眼、过不了关是常有的事情。倘若是急就篇,领导来不及修改,还容易蒙混过关。若是一篇带有指导意义、统领全局、一管全年的工作报告,领导们就对文字的要求近乎苛刻,反复讨论修改,一定苦了秘书,哪怕你第一稿写得再好,也会被领导改得面目全非。往往在第一遍写好以后,你必须返工几次。甚至几易其稿后,最终又回到了初稿的水平上。久而久之,领导还会在心里对你这个秘书的写作水平打问号;二是若要上机印刷,文字就更加神圣,必须字斟句酌,一点都不能马虎。特别是到了校对这最后一关,仍然不能有丝毫疏忽,往往在签付印刷后,又发现了问题。有一次,大家都认为,这稿子校对得已经天衣无缝了,谁知道正是“办公室”这个大家再也熟悉不过的词,竟然印成了“办公宝”。
若认为这些空洞的文章没有意义,领导念过以后,立刻成了过眼烟云,不会有那么多人认真阅读,那你可就错了。往往在组织讨论领导精神之时,就是有人细致得把涉及本战线、本部门的工作,在领导的讲话稿上出现了几个字,连同标点符号,都查得非常清楚。他们从字缝中通过比较就能得出结论,我这里的工作比去年或者上次多了或少了字数,体现出领导是否重视我们的工作。少了字数的,就会通过讨论反馈,向领导提意见,表现出非常执著的精神,尽管与瞎胡闹无异,也往往搞得文章起草者下不了台。
查志强就是干这种活儿的,荣耀和辛苦成正比。但这一次,却弄得差点精神崩溃:一篇文稿改上几遍之后,查志强一见史主任,就浑身冒汗。司马皋根本没有提供宋书记的思路不在话下,但余乐萌却是口是心非,什么也给他拿不出来。最终还是查志强自己亲自向有关单位要数字、要资料,才完善了自己的大作。他深知,这余乐萌失意后,在同他玩心眼、看笑话,两个人的关系从这件事情后,趋于微妙,疙疙瘩瘩地产生了不少别扭。
查志强同余乐萌的关系微妙,不用查志强去领导处打小报告,史主任和丁主任都看了出来。史主任安排丁主任,适当的时机,要对余乐萌敲打敲打,批评余乐萌一顿,好好地给他上一堂政治课。
于是,一天下午,在快要下班的时候,丁主任把余乐萌叫了过去,给他谈话。
丁主任阴着脸儿,说话很直率:“小余,史主任我们俩都知道,志强和小项来了以后,重新进行分工,你心里不大痛快。我们办公室正处在非常时期,这样分工,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在用法上,有点倒置,可这文字功夫,你应该明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出来的。在我们看来,志强和小项真是有一定功底的。我和史主任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主要是让你过渡一段,认真地学习一下,努力提高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写作水平,有机会再担当大任。这本来是对你好,你却片面地理解不重用你了。你这样做,是不自重的,只能是害自己。你不要对工作撒气,如果有意见,可以向我们身上发。不然,如果再这样下去,可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了!”
一席话,说得余乐萌脸一下子红到了锁子骨上。他不敢顶撞丁主任,只一个劲儿地唯唯称是,连声检讨自己。反复说:“请丁主任放心,我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您狠狠地批评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今后配合好志强,好好干。”
下来后,心里更加不服气。妈的,人家赵哲是有真本事,过去配合他时,自己当然无怨无悔。赵哲走后,全体人员都是配合老子的,干吗现在要老子配合别人?你查志强算老几,才进来不几天,还没有下一个完整的蛋,就成了品种老母鸡了?再说,你不就是一个干事吗?老子是上了组织部文件的秘书!什么史主任、“尿”主任、丁主任、“眼”主任,狗屁!哪有当领导的这样分配工作的?上下颠倒,却把干事封成了秘书的上司,这不是把屎往我头上拉吗?这种安排真是要在我这个“眼子”头上揳钉子了!就这还他妈的有脸批评我,到大街上问一问,叫谁也摆不平这个心理!
这余乐萌是个有来路的人。他毕业于本地区的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按理说,分配工作时应该安排在教育上干。可他刚毕业时,就不愿意当老师,通过他在湖北省工商银行当副行长的表哥,把他的档案调去,安排在湖北的一个国营大厂里,当了几年厂办秘书。后来,因为嫌那里离家太远,家里帮不上光,表哥又通过与中原省的关系,介绍他进了丰阳县委办公室。他这个人长得相貌堂堂,从外表看,很有一些气象,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一个当官的材料。在中师上学时,就努力向上爬,为了当学生会干部,用省吃俭用节约的钱给学校领导和老师送礼,捞政治资本。可是在学业上却不肯下真工夫,只想找窍门,熟悉他的同学,说起他,都认为他如果把钻营的工夫用到学习上,也不至于只考上个中专。由于缺乏自知之明,属于志大才疏的那一类人,就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其实他要不是有个硬后台,肯定到不了今天这个位置上。进了县委办公室以后,除了赵哲还多少让他服气一点外,其他人没有能够担当大角色的,他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经常目空一切,说话办事挺占位置,搞得同志们并不喜欢他,他也毫无知觉。
人只要心里有气,往往不容易掩盖。丁主任批评余乐萌的事情,实际上同志们并不知道。但余乐萌以为大家都知道了,觉得很丢面子。不几天,他不知在哪一本杂志上的一个小品文上读到了一副对联,深有感触,上班后,龙飞凤舞地抄在了大办公室的小黑板上: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
同志们知道他是在发牢骚,就没有人敢劝他擦掉。况且他当“第一支笔”时,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大家都领教过,非常反感,更没有人肯给他提个醒儿。
上班时,丁主任习惯地到各个办公室看上一遍。到了大办公室里,对着这副对联看了又看,一脸愠怒之色。话也没说,只“哼”了一声就走了。一连几天,大家每天上班,没有人去念它,没有人去看它,当然也没有人去擦它。最后还是范德保觉得长时间保留这副对联不妥,看着余乐萌说:“换内容,换内容。”上前给擦掉了。另写上了一句加强办公室人员修养方面的警句。
又过了一段,余乐萌在县委招待所喝醉了酒,回到大办公室里耍酒疯,瞎胡闹,对着一群劝他的人,异常兴奋地说:“在咱办公室,老子怕过谁?可就是有人在背后捣我!”说着说着,拿了一支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在背后捣我的人,你给我站到这里边来,老子日他的妈!”正巧丁主任过来,虽然也不知听到还是没有听到他这几句骂人的话,心里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忍了忍又走了。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余乐萌越闹越厉害,丁主任就不再批评他,却故意晾晒他,上班后一般不给他分配什么工作任务。这样一来,余乐萌就没有多少公可办,看到大家忙忙碌碌的,有点发急,也毫无办法。他虽然和查志强在一个屋内办公,却不肯和志强待在一个屋子里,时不时地到其他屋里串上一串,打上一阵子哈哈,说一些不咸不淡的松话,大家都不怎么逢迎他,也没有人肯得罪他。他尤其喜欢到项明春他们的大房间里,却不怎么搭理项明春,主要找邬庆云和吉祥说话,小邬和小吉也忙里抽闲和他瞎扯一通,不忍心得罪他。可只要丁主任在楼道中间走动,有时咳嗽一声,余乐萌就会像老鼠听到猫的叫声一样,知趣地悄悄溜走。通过这些现象,项明春意识到,在办公室里日子并不好混,经常脊背上一阵阵地紧张。从此说话、办事更加谨慎,并且和小邬、吉祥在一起时,虽然彼此并不议论余乐萌的长短,却明显感到,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怕和余乐萌交往过密了,会惹出一些乱子来。有时,他也想找个机会劝说一下余秘书,建议他不要过多张扬自己的苦恼,这样下去恐怕要吃大亏,但一看到余乐萌那个瞧不起人的样子,就忍住不说出来,免得自讨没趣。
刚进办公室的那一天,项明春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快,想到大机关人情淡漠,大家的心好像封闭着的,难以深交。但和大家见面握手时,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同志,软软的小手有点滚烫,脸颊上泛着红霞,凤眼瞟了他一下,就低下了头,用轻柔的声音颤抖着说:“你终于来了。” 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像电击一般,浑身麻酥酥的,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快感。开会的时候,项明春情不自禁地扫她一眼,她却一直低着头,正眼也不看谁一下。
后来,项明春才知道,这个女同志叫邬庆云,是办公室的老同志,前不久才被提拔为秘书。办公室中心组共有三个女同志,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姓王,四十岁左右,大家都称她为“王姐”,已经是副科级调研员了,干的却是档案管理兼收发。王姐的性格开朗活泼,好说好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与大家挺合得来。近来,王姐迷上了香功,每天坚持参加县总工会组织的晨练,穿着大红的上衣、绿色的线裤,按照老师教的招数,练得十分起劲儿,还很有收获。上了班,在办公室和别人谈话时,三句话不离香功,同志们问她:“王姐,近来达到了哪个层次?”王姐就骄傲地说:“已经打通小周天了,现在上下通和,走路、骑车子不停地放屁,可舒服啦。”同志们就笑她:“放出来的是臭屁,也叫香功?”王姐自知失言,毫不遮掩地说:“你老姐姐放的是香屁,不信你闻闻!”
另一个是与查志强和项明春差不多同时安排进来的打字员,叫刘雨润。她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孩子,袅袅婷婷,面如桃花,肤若凝脂,一颦一笑,透出青春靓丽的气息。这个小妞高中毕业两年了,没有考上大学,在县城的家里待业。她父亲从亲戚那里,找到了一个与史主任有深交的关系,托那个关系给史主任说说,看能不能在县委办给她找个活儿干干,哪怕是看分机当接线员,或者当个打字员都可以。史主任说,进办公室的人员,必须具备高素质,你把她带来看一看吧。那人就领着小刘,怯生生地见了史主任。谁知,漂亮本身就是高素质,史主任一见,二话没说,就安排她进了打字室。这女孩刚进来时,满口说的是普通话,大家都以为她是从外地来的,心里诧异,史主任从哪里寻来个仙女,让大家不仅一饱眼福,而且给耳朵里充实进甜丝丝、脆生生的“播音腔儿”?没有几天,这小刘的丰阳土话就藏头露尾地说出来了。大家有点后悔,真是自作多情,把“丑小鸭”当成了“白天鹅”。只有史主任的司机小张,是一只见了花朵就要飞上去的蜜蜂,只要没有事儿,就往打字室里钻,黏黏糊糊地想黏上这个女孩子。
邬庆云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她的丈夫马小飞在商业系统工作。两口子不知是谁的原因,小邬二十八九岁了,还没有生孩子。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身架就紧凑。上班时,邬庆云总是收拾得清清爽爽,明明快快,精精致致,有一种独特的女性韵味。她毕业于一所中等财经类专业学校,学的是财务会计的专业,却是一个文学爱好者。青少年时期,喜欢写一些歌颂大好形势的散文、诗歌,在学校上学期间,就开始在一些文艺刊物上、省市党报的副刊上,发表一些文字,有些还获过奖。参加工作以后,仍然笔耕不辍,文章写得愈加成熟。这些用心血获得的成就,使这个外表沉稳、内心浪漫的女人,对文学情有独钟。女秀才是不多见的,因为有这种基础,两年前,她在商业局的办公室工作,先抽后调,进了县委办公室。当然,也有人私下说,小邬很有背景,她有一个亲戚在市委办公室做副秘书长,由于这一层关系,小邬才能调进县委办,并且两年多时间就升任秘书。政治巨头们勾心斗角往往很像女人,面上带着笑,心里藏着刀;但女人伺候起政治家来,却没有那么宽阔的胸怀,写出来的文字阴柔气息太重,浪漫抒情味过多,会写诗歌、散文并不等于会公文写作,一本正经的公文写作不是她们的强项。所以,她进办公室两年了,秘书倒是提了,公文类的文章操作得日渐成熟,完成一般工作任务是一把好手,却没有啃过大骨头,算不得受到重用。
分工时,丁主任安排,吉祥、邬庆云与项明春一组,小项牵头,小吉主要写对上的“快报”,小邬主要搜集整理编发向下的《丰阳工作信息》。由小项审定小吉和小邬起草的文稿后,再交给丁主任签发。三个人的位次关系就这样明确了,看得出来,邬庆云非常高兴,粉面笑靥,掩饰不住激动心情,在和吉祥他们三个安排办公室桌子后,欢快地对项明春说:“明春哥、小吉,你们以后干大事儿,咱屋内扫地、打水的活儿我包了。”一句“明春哥”,喊得项明春心头热乎乎的。以后,办公室凡是比项明春小的同志,私下里都叫项明春为“明春哥”,
人们都认为,县委秘书中真正的第一支笔,是拿大材料的。好像演戏一样,拿大材料的是主角,其他都是配角。项明春进县委办,就是冲着写大报告来的。可是,领导一分工,却让查志强干了这种活儿,理由很充分,那就是查志强同项明春相比,到机关大院的时间较早,较为熟悉县委办公室的业务以及全县政治经济形势。同时碍于面子,他不能去和查志强争什么你高我低,但在心底里确实也有点不太服气。
过了一段时间,项明春才知道,他们这一组,虽然没有写大块文章,每天只不过写一些简约的文字,其实工作任务并不轻松。
如今知识大爆炸,进入信息时代了,“信息”这个名词显得非常时髦,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党政系统。有了传真设备,报送上级情况的途径更加简便快捷,取代了过去粗笨的做法。早年那时候,秘书们是用绳子把手摇电话机子的话筒吊在头上,一手拿稿纸、一手捏笔,一天一次,“喂,喂”这个叹词用得十分频繁,嗷嗷叫地向上级汇报工作进度情况,记录上边下来的最新指示。现在每天下午,只要文秘人员把向上报的文稿起草好,打印出来,通过机要室,插入传真机内,“嘘嘘”地叫几声,文稿就“哼哼”地传了过去。
项明春接手搞信息的工作任务以后,丁主任把他叫去,做了一次长谈。
丁主任说:“小项,你已经知道了,大型材料安排给志强执笔。好像给你的活儿不重,你如果这样认为,那就不对了。不是不相信你能够拿大材料,主要是信息工作这一块儿,在县委办公室的工作任务中,地位越来越重要。咱们各级党委系统的办公室,对上对下一般不是直接联系的,只有报送信息,才是保持上下联系的主要通道。看似一条条的小片断,却需要具有创造力。如果没有很强的政治敏锐性,没有对事物的洞察力,没有很好的写作功底,没有很强的敬业精神,就搞不好信息工作。过去这一块工作是孙成志、小邬、小吉和小胡他们四个人搞的,人不少,工作却上不去。市委办公室月月发来通报,我们的名次都靠后,弄得方主任、史主任和我到市里开会,抬不起头来。宋书记和库书记也常常批评办公室,说我们不能及时地把工作情况反映上去。说起来,这项工作落后,并不是他们四个人不努力,而是水平有点次。成志为了搞好这项工作,吃尽了苦头,经常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一根烟两口吸完,烟灰很长,都不知道磕一下。有一次绞尽脑汁,小便失禁,尿在裤子里都不知道。所以,小项,给你的工作是大任啊!”
听了这番话,项明春才感到工作的压力很大。他曾经觉得让自己干这种事儿,有点“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的想法消失了。他向丁主任表示,希望丁主任多多指教,自己尽快入路,要下大工夫、花大气力,把这个活儿干好。
丁主任鼓励他说:“不要紧,你脑子反应快,基本功扎实,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干好这项工作。”
下来后,项明春想想,丁主任这番话,也不像是领导艺术,把交给你的再不起眼的事情也说得非常重要,哄你、骗你,让你发奋工作,效力卖命。直觉告诉他,他与查志强的遭遇不一样,就很能说明问题。余乐萌对查志强有嫉妒心,那是因为查志强的到来,取代了余乐萌的位置,余乐萌就对查志强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可孙成志把活儿交给项明春时,同样是一种取代关系,孙成志却表现得如释重负,就反映出这信息工作的确不是容易干好的事情。自己领导小吉,肩膀四齐,毕竟自己年纪大点,还勉强说得过去,领导邬庆云这个副科级秘书,就有点说不过去,但邬庆云表现很欣喜,这都说明,这信息工作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没有一定水平干不下来。想到这里,他又有点怵这种工作,任务已经放在头上,推是推不掉了。他想起了一句粗话,嫁了男人就别怕家伙大,是坑是井只管跳吧。
常言道,“好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要做好信息工作,下面必须及时上报各种动态,以便收集、筛选、加工、整理。县委办公室对基层办公室有明确的规定,每周都要上报两到三期本单位、本部门的《工作信息》。可是,基层的秘书人员非常辛苦,大大小小的单位都有非常繁重的机关事务,办公室人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焦头烂额,既要伺候领导,又要办理会务,还要陪客喝酒。接待应酬、猜枚行令的本领锻炼得样样精通,哪有闲工夫整天坐下来搞文字材料?况且各级办公室主要是为同级领导服务的,上级办公室对下级办公室,只是业务上的指导关系,却没有硬性的领导关系。除了四大机关直属机构的办公室,与县委办公室联系得较为紧密一些外,其他局委秘书们距离虽近,联系却远,报送信息的意识并不强。因为他们写得再好、上报的条目再多,你县委办公室也提拔不了人家,大可不必为你的要求操心。只有各乡镇秘书还好一些,知道县委办公室是一道铁门坎儿,不报东西不行,隔三差五地送来一些工作汇报,也都是泛泛的、平平淡淡的小材料,没有深意,尽是些给自己的党委书记歌功颂德的东西。有的干脆把给自己头头起草的讲话稿送来,还以为是重型炮弹,反正用与不用是你县委办公室自己的事情。
好在林子大了,不愁没有鸟。不管底下的一些单位能不能按规定报送材料,办公室每天还是能通过王姐从收发室里抱回来不少信封和印刷品。王姐分拣以后,多数是给项明春这一小组的。于是,工作量就出来了。邬庆云用剪刀细心地把它们拆开,一份份抚弄平整,叠得整整齐齐的,先交给项明春审阅。此时,项明春就粗粗浏览一遍,从中发现亮点,发现线索,进行取舍,归类成哪些可以上报,哪些可以下发,哪些丢弃不用。上报的一块儿,他和吉祥一起,分一下活儿,各自起草《丰阳快报》。下发的则由邬庆云自己编写。邬庆云对自己的工作苛求得近乎病态,总是把整理成型的《丰阳工作信息》,工工整整地抄写干净,然后羞赧地交给项明春把关,让项明春看到,她常常有一种惴惴不安的表情,似乎东西拿不出手。只有项明春在调整、修改后,她才能够松一口气。这种气息,总让项明春心动,对她的文稿,大有一点不忍删改的隐衷。
快报的编写,真是一个苦差事儿。这东西靠抄是不行的。因为根本没有地方可抄。党政信息不同于新闻报道,也不是一般的情况摘报,不能胡编乱造,不能夸大其词,也不能用一点文言虚词。好多情况需要筛选、浓缩、加工,寥寥几句话,必须显现出事物的本质和全貌来。问题是你还不能总坐在屋子里看上报的材料,这样办虽然省力,产生的东西有可能是“垃圾信息”。所以,搞这种活儿的人员,要不停地对社会动态密切关注,对上对下都得掌握大量的政要、政策变化,捕捉有价值的东西,力求“新、快、准、实”。市委向上报的《唐都快报》,隔三差五地通过机要室传下来一些,提供参考。通过阅读借鉴,总让项明春吃惊,人家兄弟县(市、区)的办公室总是有高招儿、奇招儿,让人追赶不上。虽然从项明春接手以来,唐都市委办公室经常表扬丰阳的快报质量提高了、数量增长了,他心里却每天都处于压抑状态。
工作之余,项明春隐隐约约地感到,小邬那双俏丽的眼睛时时在关注自己。这种关注,让他感受到了一种醉人的芳香味儿,让他心情亢奋,产生了无形的动力。这种念头挥之不去,萦绕在心底深处。
不论哲人或者愚人,凡是与本能有关的东西,都是生而知之的,如饥肠辘辘的觅食,寒冷难耐的趋暖,情欲贲张的冲动,生存危机的尖叫,都会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但与工作、进取有关的事情,再聪明的人也需要学习。不懂即使不装懂,也会闹出笑话。项明春到位的第二天上班,在值班室接了一个要范德保接听的电话,等他把小范喊到时,小范却没有接成——原来项明春不懂得如何使用电话,顺手把电话挂上以后才去叫小范。幸亏过了一会儿那个电话又要了过来,对方还问小范,谁给电话压了,这么没有礼貌?被小范支吾过去了。这事情要是让余乐萌知道,不知道又会演绎成什么笑话。
项明春来办公室上班已经两个多月了,吃、住都在值班室里。换了新的工作岗位、新的工作环境,心里就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状态。初来乍到,人和事物都是陌生的,他就像一个儿童,什么也不懂,一切要从模仿开始。可又不像儿童,童言可以无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大人们乐意听,乐意回答,有时还伴随着惊喜,他却不能乱问乱说。所以,他只能算是一条刚刚挨过揍的癞皮狗,夹着尾巴走路。这比方有点损人,所以,他充其量是一个童养媳,整天羞羞答答的,不敢大声言语,只用眼睛说话,办什么事情都是怯生生的,还唯恐遭来责骂。所幸的是,看着自己未来的“小丈夫”,也就是一生的憧憬和寄托,倒也无怨无悔。好在他的领悟力很强,见别人怎么干也怎么干,如打电话时怎样对外人客气,写材料时把稿纸空出三分之一以利于领导修改、搞剪报不能用存档的报纸等,他都很快掌握了。正好像春水镇的马春德书记讲的那样,项秘书是个“柳床儿”,插在这个地方成活率不低。所以,从春水镇回来不久,很快就适应了工作环境和工作任务。他有一种强烈的争胜心理,只要领导交给的工作,他就要想方设法干好,就好像他坐在酒场上猜枚一样,伸出拳头就是想赢人,干不好工作,说什么都没有用。
那个时候,还是周六工作制,一周只能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就这么一天的休息日,对于县委办公室来说,也是奢侈的。在县委办工作的人员,整天都在忙忙碌碌,大家好像不存在星期天的概念。即使是这样,领导上安排大家过一个周末,人家都去休息了,项明春说不定手头还有办不完的事儿,还要扫遗留;同时,当别人都不在时,他才可以抽出时间来,静下心看一些邬庆云给他精心挑选的资料,还有从王姐保管的书柜里,借来了几本关于怎样做好文秘人员的书籍,看一看以往别人写的文章,通过阅读和揣摩,学习当好秘书的本领,给自己充充电,好尽快地从一个“门外汉”进入门内。这一点,司机小张说过他,项哥呀,歇歇吧,你没明没夜地这样干,不怕人家说你是“坏分子看报纸——假充积极?”项明春说:“不学不行啊,是你哥我太笨了嘛。”主任们见他这样用心,都表示满意,连天天呆着脸的丁主任,也忍不住夸他两句:“小项挺用功,不错不错。”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既学得了知识,还受到了表扬,心里洋溢着幸福感。
人只要一忙,日子就不知不觉地过得飞快,这可把自己的老婆孙秀娟给害苦了。她在县农业银行下属的刘集镇营业所工作,又要上班,又要领孩子。岳母大人只得和岳父分居,不辞劳苦地给他们带着才三岁的小女儿。每到晚上睡觉时,孙秀娟的相思之潮就会不自觉地涌上心头。项明春在两个月内,仅仅回去了两次,久别胜新婚,孙秀娟如同受到皇帝的宠幸,承恩受露,柔情似水,激情如火,自不必说。
项明春却不像自己的妻子那样单纯,从第一次回到老婆身边开始,总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心底里时隐时现。那种灵气、秀气、柔气,是老婆所不能比拟的。这个念头的不时闪现,到了老婆的身边才变得更加强烈,叫他觉得幸福、快慰,又感到负疚、酸楚,复杂的心情,促使他更加冲动,暴风骤雨式的与老婆做爱,仿佛要通过加倍努力,从一个管道把自己的一腔莫名其妙的情感全部喷射出去,才能达到心理暂时的动态平衡。起床后,那碗女人们认为大补元气的荷包蛋,又能把他的心头之火浇灭,让他从幻觉中走进现实生活。
这个影子就是邬庆云。男人对女人进攻时,往往是直率、浅薄而且丑陋的。女人则不然,她们向异性示爱,则是含蓄、深沉和美丽的。二者的共同点是,都能从第六种感觉中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关关雎鸠”的求偶之声。在项明春脑海里不断反刍的是,邬庆云的一颦一笑,都耐人寻味:从“你终于来了”到“明春哥”的称谓,从提示他丁主任“拿法他”到送他审稿时惴惴不安的表情,都使他感到小邬的聪明、细微和善解人意。聪明对于女人来说,是一道风景。一个舞文弄墨的女人,有可能脑子中的沟更多一些,皱褶在里边的所有爱的情愫展开后,面积肯定比一般的女人更大一些。
有了这个状况,项明春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的心理开始复杂起来。他对孙秀娟也曾经展开过爱的角逐,不起眼的他终于降服了一个漂亮、贤惠的女人,燃烧了几年的爱情被婚姻所取代。婚后的甜蜜时光有点短暂,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就迎来了女儿的降生。由于两个人的收入加在一起才百十元钱,柴米油盐的磕绊,孝敬双方老人的差异,对待两边亲朋的不同,伺候孩子的甜蜜和烦恼,引发了不少争吵,磨合得两口子初级阶段的爱情,逐渐升华成了难以割舍的亲情。生活就是激情的消磨剂,生命中迸射出的爱情火花,在结婚以后,很快就被埋葬掉了。在项明春看来,岁月延伸的过程中,夫妻之间的感情,如同诗歌退化成散文,散文又演绎成文学评论,文学评论演变成四平八稳、毫无意味的政论文章,最后升级到战斗的檄文,唇枪舌剑,枪炮不断。有人刻薄地说,人生要是能够活到五百年,婚姻关系必然掀起革命的风暴,配偶必须更新换代。最起码在男人的小心眼里,整天想的都是怎样使用手段,不断地更换老婆。
刚开始,孙秀娟曾经在星期天骑车来县城看过他。第一次,见他忙得不可开交,连和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自己就跑到市场上瞎转悠了一气,回到机关,陪着他到伙上吃了一顿饭,怏怏不快地走了。第二次来,他又下乡去了,连个面儿也没有见着。况且没有房子,孙秀娟真的来了,说话、亲热的地方都找不到。所以,孙秀娟索性就不再来看他了,慢慢地好像孩子断奶一样,丢得开了。
自从领导们有了小食堂,过去行管科挖空心思给领导们弄的生活补贴,就不再给大食堂了,在大食堂就餐的人员不能分肥了,到这里吃饭的人日渐减少。过去,管伙的马禄比较忙,发了餐券还要去帮伙,站在打饭口帮助炊事员收饭票,现在,每周定时发一次餐券,其余时间除了给伙上买些面、菜外,一般不到机关来。吃饭的几个小伙子说,马禄在外边搞了一个经营项目,想办法赚钱,不然靠他那点死工资,供养不起正在初、高中念书的两个儿子。其实马禄能够闲下来,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就餐的人少了。有的人在住室里生起了煤火炉子,有的人买了煤油炉子,还有人从烧酒精炉子开始,纷纷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的锅灶。机关食堂产生这种现象,也不完全是因为伙食差劲了,才出现大家都开小灶的苗头,这同当时的大气候相适应,农村说的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其实就是单干;改革开放快十年了,布证、粮票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人们已经不再缺吃少穿。商品经济的大潮激起了多少人发财的梦想,各种经营活动如雨后春笋,发展迅速。“生意做遍,不如卖饭”,县城里的小餐馆林立,吃饭已经比较方便。过去机关大食堂里,天天千篇一律的稀饭、馒头、大锅菜,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口味,所以各级各类的机关食堂都在萎缩。在这种状况下,能够在食堂坚持下来的基本伙员,只剩下县委办里项明春他们几个大忙人,还有其他部委办里几个懒得连床铺都不叠的年轻人。吃饭的人少了,补贴的钱扣了,就养不了炊事员,老何、老陈和小崔们整天生气,打饭时摔碟子打碗的。在大食堂就餐的年轻人,眼巴巴地看着伙食越来越差。一到开饭时间,大家叮叮咣咣地敲着碗,问何师傅:“何师傅,今天做的啥饭啊?”何师傅就没好气地说:“仨人俩鸡蛋,随便吃!”大家就“哄”的一声,开心地大笑一场,其乐无穷。
项明春到县委办后,基本上没有买过烟抽,差不多都是邬庆云送给他的。有一次,小邬又给他拿来一整条云烟,他收下后,对邬庆云说:“小邬,你不用再给我拿烟了,这太破费了,叫我很不好意思。”
邬庆云笑笑说:“按说,是不应该给你拿烟,惯你这坏毛病。可是,我想起孙成志烟瘾上来没有香烟时,捡烟头卷成喇叭筒抽,就知道你们男人养成坏习惯是不容易改掉的。你放心,这些烟也不是我买的,都是马小飞在外边拿回来,原来是送给我爸的。马小飞不抽烟,我爸现在也戒烟了,放在屋里久了,会放坏的,算请你帮忙吧。”
项明春开始看到这烟都是杂牌子,想邬庆云说的也许是实话,后来的品种单一了,主要是当地比较好的香烟品牌,就分不清邬庆云到底是从家里拿的,还是在市场上买的,一旦接受了,就习以为常了。
邬庆云知道项明春他们现在的伙食不太好后,就在上班时,不仅拿一些好烟,还多了一个项目,就是不时地带来一小包好吃的食品,偷偷地塞在项明春的办公桌“一头沉”的箱子里,当然这都是小吉不在时干的。这些食品,有小包子、小煎饼、小蒸饺、芙蓉蛋……花样不停地变换,既家常,又精美,而且量也不大。小邬算得很准,并不带太多吃的东西,刚好够项明春消受。项明春肚子里虽然并不缺油水,但对于这些额外的小吃儿,还是能够消受得了的,他就在食堂就餐后,回到办公室里,独自一人慢慢地品尝着这些小食品香甜的滋味儿,也另外品尝着和老婆不同的滋味儿。
吃着这些东西,心理上是有负担的。有时,他觉得自己很有福气,居然有人关怀和疼爱自己,食品给他带来的,不仅是热量和能量,也是一种自信和骄傲。有时他又感到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人家小邬凭什么给你送吃的?操吃的、弄穿的事情,都应当是老婆的作为。邬庆云似乎正在做这些她不应该做的事情。你应该拒绝她这样做,可他试了几次,都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说出口来。他不止一次想,照这样下去,心肠太软会出毛病的。此风不可长,终于他抓住一个机会,对邬庆云说:“小邬,你不用再给我弄这些小吃儿了,我在大食堂里吃得挺好哩。”
邬庆云凤眼瞪他一下,嗔怪他说:“咋,怕嫂子知道说你?这有什么,你的家不是还没有搬来嘛。机关大伙上,做什么饭菜都是没滋没味的,我就不喜欢吃食堂饭。你不知道,上学时我们班几个女同学们经常说,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想想那些饭菜就恶心。再说,我要请你去家里吃饭也不可能。给你拿来一点,我的手艺不好,还不知对不对你的口味哩。”说罢,可能是觉得用猪作比喻有点不雅,忍不住“哧哧”直笑。
项明春心里明白,凡小邬拿来的小吃儿,都是精心制作过的,肯定花了不少心血和时间。人家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拒绝这份情意就显得小气,没有意思了。所以,打那以后,任凭这个女同志用这种特有的方式表示体贴和关怀,就权当是“五湖四海”吧。但是,偷偷地把这些东西吃下去后,又总感到,欠下的这份人情太沉重,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可小邬则不然,只要知道他把那些食物吃光了,就神情愉快,一副幸福的模样,仿佛自己生来就应该这么做,只有这样做了,才算尽到应尽的本分一样。
说实在的,小邬对其他同志也都不错。她除了给项明春开小灶补贴以外,还经常给小吉他们也带来一点糖果之类的食品,其他屋里的同志就过来分享。一切仿佛循着自然的轨道运行。每当到了这种时候,项明春就往开处想,人家小邬的做法是大方的、不经意的,没有必要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徒给自己增加精神负担。
七八月份,是最热的天气,一天下来,项明春身上穿的一身衣服就汗渍斑斑。他只带了两身替洗衣服,每天早上,他把脱下来的一身脏衣服,团在值班室的床上,等到下班以后,同志们都回家了,自己再到洗脸间胡乱揉一揉,晾在值班室挂蚊帐的长出一大截的竹竿上。一天上班时,邬庆云先来到值班室,翻看着他还没有来得及收起的衣服,指着洗得不太干净的衣领说:“你们大老爷们,根本就不会洗衣服,你看看,还有多脏!”
项明春有点憨憨地笑笑说:“唉,原来上学时,学会的洗衣服本领让老婆给惯得失传了。这就不错,去去汗味就得了。”
小邬说:“不行,衣服上的污渍一次洗不净,就再也洗不干净了,拿回家也不怕嫂子骂你!”
项明春皮皮地一笑说:“还不知道谁骂谁呢,谁让她服务不到位?”
小邬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嘴角隐隐地含着笑意。
这天下午下班后,他又到值班室拿脏衣服,准备到卫生间去洗,却找不见了。他忽然想起邬庆云临走时,拿了张报纸出去,鼓囊囊地不知包裹了一堆什么东西,装在塑料袋子里提走了。此时想来,那一包东西肯定就是自己的那些脏衣服。
女同志私下里对你好,是张扬不得的,项明春只好在心底里泛起一阵阵感动。邬庆云几乎天天都给他送吃的,现在又要替他洗衣服,这小邬待自己确实是太好了。他本来想,这不是一种好苗头,自己应该立即中断这份热情。因为这样下去,十分危险,搞不好就要滑到情感危机的边缘。但一想到人家小邬表现得又是那么的自然和执拗,让你拒绝不得。并且也不像男人们一般想像的那样暧昧,小邬对他的关心和体贴是阳光的,一点也没有向他表示或者暗示出过分的情爱,因此他们的交往是十分正常的。自己反正也没有做对不起老婆的事情,只得顺其自然。但是,他一直想不通的是,自己何德何能,竟然在这个新的场合下,得到了这样一份突如其来的感情?这种挥之不去的念头苦苦地纠缠着他的灵魂,叫他难以自拔。特别是昨天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和一个既像老婆、又像小邬的模模糊糊的女人做爱,裤头上沾了一层黏糊糊的脏东西。晾干了以后,那地方就像小时候妈妈浆出来的老蓝土布,一片发硬的白渍,心里就“咚咚”地乱跳一气,觉得自己这点隐私算是对小邬公开了,实在叫人羞愧难当。
夜里,他一个人孤单单地躺在床上,肮脏的思维无限制地放大,疯长着比热带植物还速生的情愫。到了凌晨还睡不着,一直在脑海里漂浮着小邬那俏丽的模样,觉得小邬同自己老婆相比,独有一种特殊的风情和柔肠。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有女人缘,和这小邬素不相识,只是到了一起工作才成为同志的,一见面就对他表现出浓烈的好感。说是自己自作多情吧,也不尽然,自己往往时时处处处于被动状态,倒是人家小邬要比自己主动得多,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一般男女同志之间的交往。就像这洗衣服,不是一个女同志应当干的,特别是偷偷地拿回去洗,更叫人感到意味深长。他猜想,小邬之所以敢把自己的脏衣服拿回家,她丈夫肯定不在家,要不然会解释不清的。现在估计衣服肯定会洗得干干净净的,晾起来了,也不知小邬在洗自己的脏衣服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看看表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他觉得邬庆云已经钻进了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小邬啊小邬,你此时要是也没有入睡,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又想到自己那条脏裤头上的污渍,带着强烈的男人色彩,就有点莫名其妙的冲动。想着想着,雄性动物的本能,搞得项明春浑身燥热,一股排解不掉的无名火,直攻到下身,找不到发泄对象,直竖竖地发痛。他心想,要是孙秀娟在就好了,一定要和她狠狠地亲热亲热;要是小邬在也一定好了,或不知会不会让他抱在怀里,怜惜一番?不不不,小邬要在,那就羞煞人了,自己这样胡思乱想,真是个混蛋、王八蛋啊!
打那以后,只要有机会,小邬总是悄悄地把项明春的衣服拿回去洗。当她把折叠得板板正正的衣服,偷偷地塞到项明春的书桌下面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既自然,又得体。项明春心里的自责不知不觉地淡化了一些。
由于没有住处,项明春就一直住在值班室里。大约连续值了两周的班后,侯主任在一次例会上对大家说:“这样下去不好,总不能让小项天天值班,大家还是要按照原来的规定办,继续轮流值班。这不但是一种工作任务,也是个责任问题,总不能让小项一个人承担。特别是结过婚的同志,总在家里跟自己老婆睡,还不让老婆掏虚了身子?长此以往,就影响正常工作了。”
项明春知道,侯主任爱讲笑话。但同志们来值班,有夜班补助,睡上一觉,就有一块五毛钱的收入,一个月下来,抵得过半个月的工资。那时,大家的工资水平低,正科级干部的工资都没有超过三位数。因此这点夜班补助费,对每一个同志来说,都是非常可观的额外收入。所以,就没有坚持自己长期值班也无所谓,算不了多大麻烦的说法。按照侯主任的安排,除了女同志不再值班以外,男同志排出的班次照旧开始运行。他又安排说:“小项暂时没有地方住,就在值班室里搭个地铺,天一亮就卷起来。有个人做伴说话,这值班就有意思。可惜没法安排女同志来值班,要不,这值班就更有意思了!”
王姐捣着侯主任的头说:“你这家伙真坏!”小邬只是抿着嘴笑。
话虽这么说,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大家都体谅项明春,不想让他睡在地板上。为了能让项明春睡在床上,大家均把值班工作当成了次要任务。有了替死鬼,依然回家陪娘子。第二天上班后,轮到谁值班,就问了项明春情况,亲自把值班日志填写一下。有时,丁主任会亲自到值班室查岗,见只有项明春一个人,就问谁谁呢?项明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丁主任就皱着眉头,有点不太高兴,但每次来,项明春都在岗位上,也就不再问另一个人是谁,没有在例会上批评过任何人,查岗的次数也少了。所以两个多月下来,项明春倒是一次也没有睡在地板上过。大家私下里开玩笑地说:“小项,这样下去,我们巴不得你永远没有房子住。”
不论到哪里工作,总得有个窝趴。一直住在值班室里,终究不是长法。可是在大机关里,等级森严,你当兵的实在没法同当官的相比。说是“领导就是服务”,这个说法,就好像当年方成先生的一幅漫画一样让人发笑,一个当官的把头从轿子里伸出来,对抬他累得满头大汗的轿夫说:“不要叫我老爷,叫公仆!”当然,这是一位伟人这么提的,大家心照不宣,自上而下反复引用,体现了一种“公仆”情怀。文人们都会从理论上分析,知道这种“领导的服务”是指广义而言,当不得真的。你是一个下属,怎能让领导给你服务?从狭义上讲,领导就是被服务的,县委办本来就是直接服务于领导的。不要说其他方面的服务,仅仅说这住处,铁打的营盘里,总有流水官的位置。领导还没有到任,行管科就会把办公屋子装修停当,配发的物品一应俱全。领导到位以后,行管人员还要根据领导个性、爱好,需要什么再给添置什么。可项明春到任以后,连一点响声都没有,当晚就住在值班室,兼顾值班。后来,没有一个领导主动给他说安排住处的问题。也许领导们觉得这么将就一下,还是可以的。
为了房子,他也找过顾主任,顾主任总推说:“小项不要急,正在想办法,正在想办法。”他就不好意思再追问这件事情了。他想去找一下史主任,又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被人家千辛万苦地调进了县委办,进来就不容易了,还提什么个人要求?再说,人家顾主任已经说了,正在想办法,自己若是再去找史主任,会不会让人家顾主任认为是告人家的刁状?所以,忍了忍就没有去找史主任。
有一次,他接完妻子的电话,吉祥对他说:“明春哥,叫嫂子来嘛,我们也好一睹嫂子的芳容。”
项明春哭丧着脸说:“不是不让她来,主要是没地方去。”
吉祥同情地说:“为了你这住室,我经常想,人要是蜗牛就好了,身子一缩,就进了壳儿里,根本不用发房子的愁。”
邬庆云接着说:“叫嫂子来吧,没地方不要紧,到我们家去。马小飞经常在外边疯跑,一年四季在家的时间很少。我一个人闷得慌,正好和嫂子说说话儿。”
小吉说:“那也不是长法,找一间房子才能最终解决问题。明春哥,我看你应当经常去找顾主任,让他抓紧给你弄间房子。”
项明春有点羞惭:“我经常这么想,就是不好意思天天去找他,见到他也张不开嘴。”
邬庆云说:“那你可就错了。在大机关里,咱们这些当兵的,不是领导服务的对象,放不到盘子里去。你要是不去跟在屁股后边催他,猴年马月也不会考虑给你解决个人困难。”
在两个人的催促下,项明春就又去一楼找顾群星主任。刚到地方,就见顾主任嘻嘻哈哈地送统战部的副部长老庞出来,庞部长一脸怒容,挺着脖梗,瞪着一双牛眼,好像和谁刚刚
顾群星主任把项明春让进他的办公室,屋子里烟雾腾腾,好像炮火刚刚停下来的战场,还没来得及打扫。
顾主任说:“小项,不用猜,我就知道你是来问我要房子的。”
项明春就笑了,顾主任也大笑起来。看来,顾主任真有涵养,刚刚和庞部长交过手,这时候,全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估计庞部长的枪炮弹药,并没有打着顾主任,庞部长虽然“鏖战急”,都“弹洞前村壁”了。
迎着项明春期待的目光,顾主任从抽斗里拿出两把新钥匙,说:“走,咱们去看看你的房子。”项明春喜出望外,恨不能亲吻顾主任一口。
二人边走边说。原来这庞部长在县委家属院居住,只有一室一厅,不到五十平方米。他的儿子庞金柱在部队就要转业,在没有安排工作之前,就得住在家里。儿子来信说,这次复员,除了行李辎重,另外还要带回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儿媳妇。这可把两口子和小妹子乐坏了,也把庞部长愁坏了,自己盖房子没有钱,租房子也要花钱,老婆没有工作,女儿又在上学,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少不得先求顾主任,再气顾主任,最后升格为大骂顾主任。刚才,因为顾主任摊开双手说:“老领导,我只能给你比一间房子,画一间房子,不然没有丝毫办法。”庞部长就气得骂娘,直骂得顾主任狗血喷头,可是不管他怎么骂,顾主任就是不给他起恼,一直嬉皮笑脸地给他打哈哈,他见没有任何结果,才悻悻地拂袖而去。
说到这里,项明春心里很感动。连老部长要房子都不给,居然给他的房子找到了,更让项明春感激不尽。他向顾主任表示感谢,顾主任仍然抱歉地说:“小项,你来了两个多月了,一直没有窝趴。不是老哥我不关心你,实在是没有办法。在机关里,我最头疼的就是有人问我要房子。要说咱办公室不偏向自己同志那是瞎话,可也总得背背外人眼吧。”
一席话,说得项明春心头热乎乎的。连声说:“太谢谢顾主任了。”
顾主任诉苦说:“小项,我在机关里管这个鸡巴后勤工作,真是八辈子造的孽。全机关几百口子,谁都想向我要房子。尤其是统战部和老干局的人,都是一些老干部,动不动就倚老卖老摆老资格,其实他们占的房子最多,可就是他们的意见最大。总说我分配不公,一闹就闹到书记们那里去。”
项明春试探着说:“我听说,机关的房子不少嘛,还是分不过来?”
顾主任越说越激动:“房子是不少,但有多少也不够用,人心永远不知足。没有房子的要房子,有了小房子要大房子,有了一套房子又想办法要两套房子。比如有的人有了房子,家里的人口多,就嫌面积小,像政研室的张立主任,一家七八口子挤在两间房子里,他都说了多少回了,眼下也没有办法给他解决。有的人已经调出去了,还占着房子不还,可能是因为住在县委机关里,优越感强一些吧。反正这些人不退房子的理由都很充足,他们都是机关的老同志,在一起工作了几年,让我向他们追要房子,是‘老长头啃西瓜——抹不开脸儿’,他说自己没有另外的住处,你总不能把他们赶到大街上去,真拿他们没有办法。史主任让我用经济手段解决收房子的问题,这事情没有先例,说着容易办起来很难。大家吃大锅饭已经习惯了,谁肯掏腰包租你的房子住?况且真有人出了钱,住起来更理直气壮了,房子更加不好收回来。所以,议了几次,我也不敢有动作,一有动作肯定有人跳出来闹,打不着黄鼠狼还会惹一身臊。只有一些下到乡镇去当书记、乡镇长的,近年来纷纷在县城盖了私房,还挺自觉,一盖好就搬出去了,能腾出窑儿来安排别人。我就恨不能你们都赶快变成书记、乡镇长,好以自身的行动给我排忧解难。所以,你已经来两个多月了,也没有给你找到一个住处。就这样,仍然有人说咱们县委办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哩。”
项明春说:“那就更应该谢谢顾主任了。我当初还以为这事情挺容易呢。想当年我分配到学校里,一进校门,首先就是给一个住处。”
顾主任说:“这里哪能跟学校相比?县委机关上上下下的级差太大了,领导同志、正职副职、秘书干事、干部职工、长期临时,多少人没有正经事儿干,就盯着我这行管科,人的眼尖着哩。给你找的这间房子,老庞就盯了好久了。现在给你了,原则上应该优先机关办公的人员,我给他算准了,他再生气,有屁也放不出来。唉,随后再想办法给他解决吧,毕竟是老领导了。你不知道,到统战部和老干局工作的这号老干部最爱生气,一说起来就拍桌子骂娘,咋,老子退到了统战部,人嫌狗不待见了?”
顾主任给项明春安排的住室是在县委大院的东边部位,在机关大食堂的北边,盖了一排单面楼,因此这座楼坐东向西。楼是锁式的,第一层的头一间就比较宽敞一些。顾主任交给项明春的就是这间房子,宽敞两三平方米就很优越,无怪乎大家都紧盯着它。
这间房子,原是赵哲的住处。两年前,赵哲的知青老婆也去了海南,钥匙却没有上交。好多老同志都觊觎这间房子,但一直没有腾出来,大家就不能得手。行管科也不急于要这套房子,因为一旦交给了行管科,狗多骨头少,反而会增加不少矛盾。项明春来了以后,史主任曾经对顾主任交代过,要想方设法给小项找一个住处,“先安窝后安锅”,以利于调动同志们的工作积极性。通过一段时间观察交往,顾主任感到项明春这个人不错,工作积极性高,是个好苗子,前途无量,就想把赵哲的这间房子派上用场,安排给项明春居住。于是,就多次给赵哲打长途电话,催要钥匙。谁知赵哲一想起县委机关就来气,一直推说屋里的东西没有地方放。
最后,顾主任下了通牒,他对赵哲说:“赵老弟,史主任说我办事不力,已经批评我多次了,你得给老兄一个面子。你如果再不搬,可别怪弟兄们不够意思了,我得采取措施。我今天向你要这间房子的钥匙,就算老兄求你了。”
赵哲并不恨顾群星这个人,两人在机关共事时,相处比较融洽,所以又歉意又牢骚地说:“既然这样,再不给你交房子,就实在对不起老兄了。妈的,老子在县委出了那么大力,到头来,回到丰阳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想想就叫人觉得寒心。屋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了,你找人把门撬开,换一把新锁吧。”
顾主任大喜过望,对赵哲一个劲儿地道谢:“放心老弟,谁说你回来没有立锥之地?你再回来,我给你安排住丰阳宾馆,让你住高级房间。你现在成了大款了,衣锦还乡,不知道有多少人巴结,怕只怕你回来后,还轮不到我这个老兄陪你吃饭哩。”
屋子里除了公家配发的家具,没有家产。顾主任把门刚刚打开一条缝儿,就哧哧溜溜窜出几只老鼠,发奋地向大食堂方向奔去,一定是边跑边骂项明春抢了它们的地盘。推开门,一股尿臊味扑鼻迎面,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设施倒一应俱全,床和桌椅、立柜、书橱上挂满了蜘蛛网。墙上的美女画,是一个早几年最红的电影演员,只用了一个宝盖钉吊着,被开门时形成的风刮得一动一动,活了起来,两只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们,倾斜着身子向他俩卖弄着风情。房顶上还装有吊扇,这些东西,比在学校里配发的生活用品强多了,项明春感到很满意。项明春心想,这就是听说赵哲一边摸着老婆的奶子,一边写材料的地方。现在轮到自己来住,也学学他,摸着自己老婆乳房给领导写讲话,那一定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想到这里,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顾主任像看透了项明春的心思,也笑着说:“小项,你住了这屋子,也可以像赵哲那样,一边揉着你爱人的两个大元宝一边写材料哩。”把项明春说了一个大红脸。
顾主任交代项明春,说有什么需要再找他,就赶紧去忙别的事情了。项明春拿着钥匙回到办公室给小邬和小吉说了,两个人都很高兴。他们说,咱们赶快去给你拾掇房子,今天晚上你就可以不在值班室住了。
小吉和小邬帮助项明春拾掇了整整一大晌,才扒拉出个眉眼儿。小邬还特意到街上买了一瓶空气清新剂和两副新窗帘,把屋里喷得能够从容呼吸。然后,一盆一盆地打来清水,细心地揩抹干净家具和床铺,把自己弄了一身脏,屋里顿时清爽起来。
王姐也来了,她一边指导着小吉把窗帘挂好,一边开玩笑,对小邬和小吉说:“你们俩一定要把房间打扮好一些,要像一个洞房,让咱们小项再娶一个漂亮媳妇!”
小吉接着说:“王姐你说得对着哩,动一回新门儿,娶一回新人儿。我看过一个反映农村生活的中篇小说,其中有一段说的是在1958年大跃进时,上级为了一夜进入共产主义,要求群众全部互相搬家。有一个酸不溜丢的农村老秀才,为了歌颂大好形势,住进邻居的房子后,写了一副对联,‘未卜来年大跃进,且喜今日小乔迁’,横批是‘洞房花烛’,真把人笑死了。”
小邬脸红了一下,只埋头干活。
王姐说,咱们北方最好的房子是坐北向南。这种坐东向西的房子其实不好,夏天的上、下午都能见太阳,晒得太热,到了冬天,太阳又照不到了,各种风却能刮进来,让人感觉太冷。小邬说:“王姐,就这都来之不易哩,有多少人争啊。”王姐说:“哟,看来小邬对这间房子还挺满意嘛。”小邬觉得自己失言,拿着一把笤帚作势要打王姐一下,王姐笑着躲开了。在这种欢快的气氛中,王姐又指导着项明春和小吉重新调整了家具的位置,说这么摆这么摆才最合适。
项明春从值班室里搬来行李,小邬细心地给他铺好,左端详右端详,唯恐她自己不满意的样子,才说:“明春哥,行吧?”项明春连说:“行行行。”这才正式安顿了下来。
这间房子与司马皋隔了四道门。司马皋下班后到这间屋子里转了转,哈哈了一阵子,有点酸酸地说:“真是有福不在忙啊,多少人想要这间房子都到不了手,你不费吹灰之力就住进来了,看来领导们待你真的不薄!”
一天中午饭后,项明春刚回住室,正要休息,只听见有人“梆梆”地敲着他的门,大声喊:“司马,司马!”赶忙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宋书记!宋书记一脸怒容,气恼地说:“司马皋哪里去了?我叫他先去安排客人,人家到了,再打电话叫我,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项明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赶快跑到值班室去,打电话要顾主任,顾主任一听,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来到机关,抓紧安排,亲自把宋书记送到宾馆去。
司马皋跟领导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大的失误。这一次不知怎么了,捅出了这么一个大娄子。在办公室领导还没有批评之前,他就吓得像得了疟疾,脸色煞白,浑身哆哆嗦嗦筛糠一般。原来,上午在他跟随宋书记去县化肥厂的路上,宋书记交代说,今天市民政局里要来几个客人,要司马皋先到宾馆迎接一下,客人到了后,就和司机来接他。司马皋当时思想不知忽悠到哪里去了,没有听清。回到机关,又碰上他哥来给父亲抓药,就把宋书记安排的工作给忘到爪哇国里去了。一下班,就陪他哥去了县人民医院。
回来后,他听项明春说,宋书记“龙颜大怒”,赶紧找宋书记解释认错,宋书记并没有批评他,只平淡地说了句,下午你去忙吧,没有别的事儿。司马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由此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一个下午,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不说不笑。下了班,也没有到食堂去吃饭。
项明春给他打了一份饭菜,送到他住室里,他正在屋里哭,看来,男人们掉泪是要挑拣地方的。一见项明春来了,马上止住,强颜欢笑说:“谢谢老兄,我实在吃不下去。”
项明春劝他说:“不就是惹宋书记不高兴了嘛,有多大了不起的!其实,我想你应该看得开一点。全县百十万人民,真正能够挨到宋书记批评的人还不多哩。只有你才有这份福气。一个县委书记,大人有大量,不会小肚鸡肠的。他一消气,就没有事儿了。”
劝慰了一番,司马皋心情放松了,叹口气说:“但愿像老兄说的吧。”
这司马皋是跟县委书记的秘书。圈子内的人都知道,秘书人员也分三等九级,“一等秘书夹包替醉,二等秘书熬夜不睡,三等秘书通知开会”。在县委大院内,县委办公室处在中枢部位,是为县委领导们服务的机构。但是说穿了,县委办公室并不是为所有县委领导提供全方位服务的机构,它其实只是“县委书记办公室”,一切围绕县委书记转。县委书记处在统揽全局的位置上,决定了县委办公室也处于统揽全局的位置。因为如果进常委的人算是县委领导的话,除了县委书记以外,其他副书记们,一个是县长,自有政府办公室为他服务,不在县委办公室的服务范围。专职副书记都是挂线领导,底下的若干常委,一个常务副县长在县政府,一个武装部政委在县武装部,并不在县委办公。在县委办公的常委们,又都是各部委办的书记、部长和主任,都有自己的直属部门,部门内也都设有办公室,所以他们就有自己管辖的办公室秘书。因此,随员性质的秘书配备一般是:在政府工作的县长们,工作任务具体,人人都配有专职秘书;在党委系统里,只有县委书记才配有县委办公室提供的专职秘书。其他副书记和常委们,除了分管县委办公室工作的常务副书记库满仓外,县委办公室并不给他们配秘书,他们就在自己分管的口里,选择一个随员。这些领导影子一样的秘书们,虽然都是跟领导的,但领导职位的高低决定他们各自的身份。只有司马皋是给县委书记掂包、端茶杯、开车门的,才是最高等级的秘书。
刚进办公室时,项明春什么都不懂,就好像他上到小学六年级时,还不知道老师们也要吃饭拉屎一样。他就向老同志请教,除了邬庆云能够给他讲一点具有参考价值的办公室基本规则以外,一般说来,别的同志如同蜻蜓点水一样,说不了多少。大家都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边干边学,慢慢就什么都知道了。有一次侯主任给他讲:“咱办公室就是伺候领导的,有一句口诀说,领导不尝咱先尝,试试饭菜凉不凉;领导不讲咱先讲,听听喇叭响不响;领导不行咱先行,踩踩道路平不平;领导不坐咱先坐,看看这车错不错。”说罢,自己先哈哈大笑,项明春知道这一定是玩笑话,当不得真的,但也不无道理。
因为大家都认为跟宋书记的秘书是一等秘书,他对跟领导这种活儿特别感兴趣,就虚心地向司马皋讨教,问他跟随领导下乡进厂时要注意些什么,司马皋高深莫测地说:“复杂复杂,没有办法给你讲清楚,以后你跟了领导自己慢慢体会吧。”
项明春想,跟领导可能就是服务好、做好记录等。他刚从教育上出来,知道到哪里吃饭都是要人民币的,就细心地问司马皋:“领导们下去吃饭该怎么处理?”
也许这个问题过于幼稚,司马皋郑重地说:“现在不兴粮票了,给人家交点钱就是了。”
项明春又问:“交多少为宜呢?”
司马皋鄙夷地笑笑:“看人家愿意收多少吧。记着,要问人家要发票,回来好到财务上报销。”
项明春信以为真,就经常在衣袋里装一些钱,以备今后突然跟领导下乡的不时之需。
平时,宋书记基本没有到前楼办公室来过,因为有司马皋跟着他,处理他所要办的一些杂务。县委办公室其他的工作,又有丁主任天天去宋书记办公室请示,然后又到史主任处相互沟通,令从此出,没有必要让县委书记直接指挥,所以上上下下处于良好的运转状态。所以,办公室的人员除非丁主任、查志强、项明春要参加常委会议,其他同志一般接触不到宋书记。常务副书记库满仓既抓办公室,还分管组织部,有时下乡要带个人,并不是固定的,但他不肯带组织部的秘书,总打电话要丁主任或者侯主任给他派人,这样一来,孙成志、范德保、胡春立和吉祥就经常可能安排下去,跟随库书记。可是,主要材料工作任务在身的查志强和项明春则一般不跟库书记跑。所以,尽管项明春很有点眼热跟领导的活儿,丁主任和侯主任却一直没有安排过他。他和志强知道,虽然不安排他们跟领导,并不是看不起他们,正说明他们两个人是有分量的。
这一天,库书记打电话来,说要下到春水镇看看。管这些事务的侯主任,一看办公室一时人手分派不开,就说:“麻烦小项去一趟吧。”叫项明春去了。项明春觉得很激动和兴奋,赶紧把胡子刮刮,头发抿抿,眼镜正正,外扎腰重新束束,力争自己像个挺精神的样子,免得库书记看着不是个干练的小伙子,再也不带他下去。
也许跟领导这种活儿跟做庄稼活儿一样,根本用不着学习。项明春福至心灵,无师自通,怎样去库书记处拿公文包、拿茶杯并且放上茶叶,加满杯子,如何去开后边车门,让领导坐进去以后不轻不重地关上,然后,从车后边绕到前头,坐上副驾驶座,以及下车后的一应程序,都做得很到位,很得体,像模像样,伺候起库书记来表现得得心应手。
坐在小汽车上,空调开着,轻音乐放着,座位柔软宽敞,非常舒适,比坐公共汽车、拖拉机真的强多了,感觉就是不一样。项明春感到很兴奋,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做出过于幼稚的样子,像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他对领导在心里是很敬畏的,生怕哪一点做得、说得不对,惹领导不高兴。上车以后不久发现,库书记其实是个十分随和的人,一路上和项明春拉了不少家常,还时不时开小项和司机几句玩笑。项明春想,领导不就是人当的嘛,有什么可怕的?慢慢地就从紧张变得自然一些了。
因为县委办公室早已把库书记要去的消息通知到了春水镇,所以党委书记马春德坐一台破吉普车,亲自迎接到镇界分水岭上。一般说来,对于副书记一级的领导下乡,基层领导大可不必用这种规格迎送,对这种超越常规的做法,库书记嘴上不说,心里非常满意。马书记处事老到,双手抓着库书记,摇了又摇,反复说:“库书记,真想你哩。”那个亲热的劲头,好像小孩子见到很亲的老娘舅一样,让人觉得肉麻。他与项明春已经是老熟人了,却只对项明春颔首笑了一下,一个劲儿地去逢迎库书记。
库书记在马春德密不透风的恭敬中,更加潇洒和惬意,听了马春德的汇报后,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魄,一条一条地下了不少精辟的指示,项明春一一记在了笔记本上,准备回去整理后,发在《工作信息》上。项明春知道,领导下乡进厂一些即兴演说的这一类东西,只要司马皋送来,一定是头版头题。谁知项明春感到那么好的东西,在整理成材料后,因为没有宋书记的东西可发,他就把库书记这个谈话要点放在《工作信息》的第一条位置,却让丁主任签发时给枪毙了,根本不让发。项明春不敢去问为什么,但他从中悟出,只有宋书记讲的才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从上层到地方一个道理,各级各部门,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喧宾不能夺主,其他领导讲得再好,也没有什么作用。
工作完毕后,马春德书记就带领他们入席。招待的规格非常高,镇招待所的厨师使出了浑身解数,端上来的下酒菜比起他们在这里调研时,不知强了多少倍。项明春记得,在一次“四大家”领导会议上,宋书记要求领导干部今后下乡,要保持廉洁形象,不要喝酒,不要让基层刻意招待,别给基层同志们添麻烦。跟了库书记才知道,也许只有宋书记自己才能做到这一点。人家库书记才不管那一套哩,该怎么吃就怎么吃,上来的好酒照喝不误。从这个意义上讲,当副职有当副职的好处,犯不着用条条框框约束自己。
在酒席上,马春德对库书记劝酒热烈,库书记喝酒有度。实在喝不下去的,马春德允许“项秘书”代替,项明春狠狠地压着自己的酒性子,灌进了不少辣水子,有点迷糊,仍然强忍着不敢多说话,唯恐误了跟领导的大事儿。
打发库书记到招待所房间休息后,马春德书记像那次张立主任一样,攀着项明春的脖子,说慢待呀,慢待呀,顺手给项明春的口袋里塞了几盒香烟。
项明春问:“马书记,上哪儿交钱呀?”
马书记一愣:“交什么钱呀?”
“司马皋给我说,领导下乡吃饭都要交钱的,还要开发票,回去好报销。”
马书记听了,先是不解,后是爆发出一阵开怀大笑:“胡毬扯,胡毬扯,司马秘书一定是跟你说着玩儿哩。项秘书,你不要信他的,哪有交钱这一说呀!”
项明春一想,自己确实是一个笨蛋,前不久他们一行人还在这里搞调研,吃了人家八九天,自己也没有想到要交钱。这次跟领导下乡,下边人巴结都来不及,要狗屁的钱!自己还觉得这是维护领导廉政的形象,真是幼稚、滑稽、愚蠢、可笑!难道这么没有脑子,不知不觉地叫司马皋给涮了一把!
从跟库书记下乡以后,项明春真的领教了。就像粗话说的,办公室人员都是狗闻毬,各自顾各自,谁都不给你交心说实话。这司马皋更是有点阴损,让他陷入可笑的境地。由此看来,说话、办事情,单位的同事们没有人肯真心实意地教你怎么做,全靠自己的悟性。他忍不住对邬庆云讲了这次遭遇,小邬推心置腹地对他说:“明春哥,别往心里去,你向他讨教,他不坑你才怪哩。反正你以后与司马皋相处要小心点,他这个人有野心,急于进步,又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从来不和人交心。自从跟了宋书记后,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说话、办事挺占地方,史主任和丁主任都批评过他,实际上宋书记也不怎么喜欢他。他是个“文化大革命”中上学的高中毕业生,底子不扎实,根子又不硬,到了办公室以后,写大材料当然轮不到他,他就总以为自己不得志。你来之前,提我当秘书时,也推荐了他,因为没有职数,就没有提拔他,他就好长一段时间闷闷不乐,看见我待理不理的。志强你们两个到办公室以后,他的心理压力就更大了,保不准他会设法坑你们。”项明春想,这小邬看问题真尖锐,女人的直觉往往比男人想半天更明白。他很相信小邬的话,对小邬更多了几分敬重。
小邬和项明春都没有料到,在办公室内部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有一天,项明春在组织部青干科工作的一个老乡,下了班来找项明春玩儿。
老乡问:“小项,你们县委办公室有‘三大怪’,你听说了没有?”
项明春说:“我整天忙,谁肯给我说这些闲话?”
老乡告诉他:“这三怪是,漂亮姑娘解腰带,分机室里谈恋爱,干事能把秘书带。”
项明春马上意识到,这股风是从哪里吹来的了。
有一次,王姐到他们的办公室送材料,对项明春、小吉和小邬神秘地说:“现在,小刘成了史主任面前的红人了,史主任动不动就打电话过来,让小刘来一下!我拿上来的东西,如果需要给史主任送,小刘总是抢着去,一口一个王姨叫得欢哩。”
大家笑笑,没有接腔儿,王姐也就知趣地打住不往下说了。
项明春也知道,史主任只要得空儿,总要来办公室各个屋里转一转。开始,他并不到打字室去,只在主要几处办公地方看看。自从刘雨润来上班以后,史主任就把办公室的死角也视察到了。而且到了打字室,停留的时间还要长一些,以示对颇为辛苦的打字员小郭和小刘的亲切关怀。有一次,正好项明春到打字室送一份校样,让小郭把修订过的文稿重新更正。司机小张也泡在打字室里,与小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这时,史主任前来视察、指导工作,看见小张也在这里,就皱着眉头说小张:“以后别在打字室串岗,影响同志们工作。”小张对项明春做个鬼脸,赶紧离开了打字室。从此,小张很懂规矩,再也不到打字室嬉闹了。接下来,史主任走到小刘身边,拍拍小刘的秀发,直夸小刘长进快,不到一个月就把打字机的键盘摸熟了,打字速度上去了:“不错,不错。”小刘就抬起头来,扭过身子,柔美地望着史主任刮得铁青的笑脸,回应一阵甜甜的微笑,史主任的眼珠就好像要从玻璃镜片里迸出来,把小刘看得脸一红,低下头去。
分机室在办公楼外的一所小平房里,有三个女同志轮流值班,分别是方苹苹、唐巧儿和朱松梅。办公室有一条死规定,夜里的几处值班室,均不允许夫妻同宿。朱松梅已经结过婚了,晚上老公总想来陪伴她,又不敢来陪伴她,却又经常偷偷地来陪伴她。可见,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这个规定很有空子可钻,大家往深处分析,你不允许丈夫住,别的男人来住总没有违犯规定吧?再说,若实在不允许同宿,来谈谈恋爱,总是可以吧?所以,在几处值班室墙上张贴的这些值班规定,纸都发黄了,也没有人认真检查落实过。有时,领导上召开全体人员会议时,也将这些规定敲打敲打,大家就自觉地收敛一下,过后,又依然如故。反正也没有因此出过多大问题,倒根据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再加上人们的丰富想象力,演绎出不少生动的故事来。
方苹苹、唐巧儿和朱松梅,长相都是属于中上等水平,但声音比较甜美,一口丰阳标准的“普通话”,都能说得非常顺溜。花香自有蜂蝶来,方苹苹和唐巧儿,已经二十大几了,正处在谈恋爱的季节,但她们的眼眶很高,轻易不肯屈就嫁人。经常有一些帅小伙子出入分机室,谈一个甩一个,男朋友可以用“打”来统计。这两个女孩子越谈越成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又因为在全县最高领导机关工作,骄傲得“翅膀能够翻着”。
这一段时间,办公室的年轻人胡春立瞄上了唐巧儿,宣传部的小周瞄上了方苹苹,都展开了猛烈的攻势。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两个年轻人由于在机关工作,进出分机室的时间足、机会多,谈恋爱就比外边来的小伙子有独特的优势,进展良好,差不多接近了谈婚论嫁的水平。
接线员最忙的时候,是在上午。一座分机,几十个插线柱,几十个插孔,不停地拉那个柱,插这个孔,拔来插去,分外活跃。侯主任有一次打比方说,接线员干这个活儿时,非常忙,有时候,拔拔插插,比男女性交的抽动频率还高,而且还不是朝一个洞洞里插。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又感到还是人家侯主任联想丰富,把接线员的工作说得如此形象生动!确实,一个外人站在旁边看接线员的动作,一定会眼花缭乱。接线员头上戴着带有监听性质的耳机和话筒,按照内外的要求操作,眼睛、嘴巴和双手都闲不着。一天,小周趁方苹苹值班的时候,溜进了分机室去和方苹苹幽会,方苹苹正忙得不可开交。小周坐在方苹苹旁边,插不上话,又很着急,就忍不住做些小动作,朝方苹苹的敏感部位摸。方苹苹忍俊不禁,顺手打了小周一巴掌:“干吗呀,乱摸人家!”这个机关里都十分熟悉的声音,裹进了电流里边,霎时,传遍了内内外外十几部电话听筒。一片笑声又反馈到方苹苹的俏耳里,方苹苹一下子红了脸,“啪”的一声,关掉了监听,连说:“羞死人了,羞死人了。”扭过身子直捶小周那小子。
此后,机关里不管谁遇到谁,哪怕是拍一下肩膀,另一个就学着方苹苹的腔调说:“干吗呀,乱摸人家!”这个笑话一直流传了几个月,才被新的口语代替。
至于“干事能把秘书带”,这是余秘书的切肤之痛,也就不言自明了。他曾经找过邬庆云,对邬庆云说:“小邬,我们这秘书算混得一文不值了,在领导眼中是啥都不啥了。”邬庆云说:“这有什么,都是为了工作嘛,谁能干好咱就配合人家。”余乐萌就啧啧“称赞”邬庆云:“想不到你一个女人家胸怀这么宽广,胸怀宽广!”邬庆云就不再理他。
他与查志强之间的龌龌龊龊也不断升级。一天,宣传部新闻科的高亮科长来找志强玩儿,志强在给高科长倒茶水时,顺手给余乐萌倒了一杯,很有点讨好和尊重的意思。谁知余乐萌并不领情,夸张地把志强添给他的开水倒掉,若无其事地给自己的杯子放入茶叶,重新注满开水,弄得志强好没面子。志强想,给脸不要脸,真是他妈的“小母狗咬花轿——不识抬举”!从此二人进入了冷战时期。
宋书记的司机小翟三十五六岁年纪,是一个早年从东北某部队转业到地方的汽车团战士。刚转业回到地方时,分配到县物资局开大货车,由于他的技术好,素质高,辗转调到了县委办公室。机关里上上下下各色人等都叫他“小翟”,这是因为多年形成的口头习惯,比他小得多的小伙子,也都叫他小翟,至多后边加一个“哥”字。他给宋书记开车时,算起来已经跟了第三任县委书记。别的司机在“轿夫”的岗位上总是想方设法转干,然后看准机会,到跟随的领导调离前,就要求离开驾驶座位,重新安排干行政工作。有的司机进步还真的很快,不几年的光景,居然当上了副乡镇长、副局长,开大会作报告,下基层作指示,毫不怯阵,把跟领导学到的经验用到实践中去,一副领导派头。小翟却不是这样,从来不向领导要一官半职。因为他一直跟的是一把手,并不吃亏,弟弟妹妹的工作安排得都很不错。他就觉得自己混得很好:“咱是一个大老粗,能给领导开车就是祖宗修来的福气,干别的活儿拿不下来。”言谈之间很知足。小翟的最大特点是跟领导有“三不一勤快”,即一上了车,“领导说的什么话从来不听,领导不问时从来什么也不说,领导的什么轶闻从来不传。”工作中非常有眼色,领导还没有什么暗示,他就能够按照领导的意图办事儿。领导不坐车时,他就把车辆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保养得没有一点毛病,从来没有在路上出过闪失。这个“三不一勤快”主义,使每个领导都很信任他,所以,不管跟上哪一任书记,要不几天都会给他以充分的肯定。
小翟和司马皋是宋书记身边的“哼哈”二将。但他有点瞧不起司马皋,心里嫌司马皋有点笨拙,成不了大气候。司马皋呢,平常以小翟的领导自居,单独相处时,觉得小翟不很听使唤,连自己父亲来看病,宋书记正在开会,一时半刻不会用车,想请他拉一下父亲去县医院,他都搪塞司马皋,一点也不给面子,这让司马皋很生气,反过来瞧不起他:“一个臭司机除了会开车,还会干什么?”但两个人虽然有意见,却都不明说出来,“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所以两个人虽然整天相距很近,心里却总是有隔膜。宋书记在场时,二人配合起来,倒也看不出什么,两个人争相献殷勤,依然默契。
小翟和司马皋是宋书记的贴身家将,也是县委办史主任的耳目。司马皋能够跟上一把手,并不是因为在办公室领导们眼里,他是最优秀的,而是相比较,他拿不得大材料。但他长得秀气,说话、办事比较得体,文笔也属于中游水平,比较适合干这种工作。派他跟宋书记后,司马皋很懂得规矩,从来不在宋书记面前乱说县委办主任们的坏话,但办公室内部的一些情况,以及社会上的一些传闻,他能够根据宋书记的意思,多多少少透露出来一些,让宋书记了解到一部分在其他场合听不到的实际情况。同时,也能在回到办公室后,给史主任和丁主任两个人汇报一些宋书记的思想工作动态,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所以干了一段以后,史主任和丁主任对他的工作还算基本满意。办公室的“三大怪”传闻冒出来以后,他没有敢给宋书记全面透露,由于与余乐萌的思想共鸣,借机会藏头露尾地说给宋书记。
宋书记何等精明,听了司马皋的话,马上意识到县委办的工作不太正常。通过撰写宋书记关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讲话材料,他对查志强的文字水平是比较满意的,但对项明春就了解不够。这天,他让司马皋通知史主任、丁主任和项明春到他的办公室,说有工作安排。
史主任、丁主任和项明春急急忙忙赶到宋书记办公室,库书记也在场,库书记烟瘾大,室内烟雾腾腾,看来两个人商量了很久。史主任、丁主任侧身坐在两个沙发上,项明春坐在一把木椅上,不知道宋书记有啥要紧事要说。宋书记开始好像漫不经心地说了县委办公室不仅要掌握全县的工作动态,也要注意内部的思想动态,团结出战斗力,团结出政绩,团结出干部的一些大实话,然后吩咐他们三个说:“人大要开一个全会,他们给我起草了一个讲话稿,我看了以后,不很满意。如果再打回去,他们那几个秘书就那么高水平,改一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自己又没有工夫改,还得由县委办代劳。上次小项搞调研,写的调查报告还说得过去,这个稿子就让小项拿去,你们几个商量一下,写出一点新意来,后天就要用。”
三个人“钦此”出来以后,立即转到了史主任的办公室。项明春心里悬着的是那一篇急就的讲话稿,想不到宋书记的讲话会落在他的头上,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够对付。史主任和丁主任却没有把这个任务放在心上,脸上都有些悻悻然的样子。丁主任看着史主任的脸色,揣摩着说:“也不知啥原因,我听宋书记说话的口气,好像他对咱们办公室的工作有看法。”
史主任说话很直:“还不是司马皋这小子在宋书记面前说了办公室近来的一些传言,他就以为县委办好像有点思想混乱!这个余乐萌闹得太不像话,眼前存在的问题要想法解决一下。我看现在咱们办公室兵强马壮,是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有了小项和志强,文字上的事情我们不发愁了。老丁,别往心里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县委办不算不团结。”然后交代项明春说:“小项,宋书记这是在试你的水平哩,这篇讲话你一定要写好,像上次调查报告一样,争取一炮打响!”说完,顺手在桌子上扒了一些关于人大工作的资料,交给项明春,“丁主任说你材料来得快,你就抓紧准备去吧,我还要和丁主任商量点事儿。”
项明春回到自己办公室里,让小邬和吉祥帮他又找了一些资料,就埋头苦读起来。他的脑子本来好使,一晌时间就理出了头绪。回头看了看县人大提供的文本,确实没有意思,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根本不像一个县委书记要讲的话,而是不知从何处抄写下来的工作说明,一点也不切合实际。有了这些认识,就有了几分把握,准备另起炉灶,推倒重来。晚上也不看电视,倒头便睡,后半夜醒来,一支一支地抽着香烟,脑子里想的是宋书记在各种会议上的神态,耳朵里嗡嗡响着的是一片宋书记的口音,开始动笔后,就好像宋书记一句一句地讲,他一句一句地记录一样,一个中型的讲话稿一挥而就。第二天交给宋书记以后,宋书记一个字也没有改动,在人大例会上,全盘念了下来。参加会议的听宋书记讲话时,非常认真,全神贯注。项明春感觉出,这篇文稿,好像译制片中,配音演员对了宋书记的口型一样,顺畅感人,心里知道这一炮确实打响了。
会后的第二天晚上,司马皋主动来找项明春坐,扯了一阵子闲篇之后,说起了人代会上宋书记的讲话,有点羡慕和嫉妒,酸酸地说:“明春,真有你的,宋书记说你写的讲话稿,很有时代特征,很有水平啊!”项明春听了,嘴里谦虚着:“胡写,胡写。”心里泛起一阵阵高兴。他知道,司马皋之所以来表白这一番话,说明心里是服气的。打那以后,司马皋确实没有再想办法捉弄过项明春,二人的交往也比较密切起来。
关于“三大怪”一类的风凉闲话,在机关院内刚刚传开,已经风生水起。史主任和丁主任并不是蒙在鼓里,毫无察觉,事实上,在宋书记对史主任、丁主任和项明春那次谈话之前,已经很快有人反馈到了县委办公室主任们的耳朵里。史长运主任听到后十分恼火,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定是内部出了问题。史主任恨恨地想,县委办公室是县委领导的参谋部,工作性质决定了每个同志都必须具有较高的政治、业务素质。从反映出来的情况看,无风不起浪,没有办公室的个别同志向外边胡说八道,是不可能出现这些传言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外边流传的闲话肯定是从办公室内部传出去的。这个地方如果经常跑风漏气,不仅给县委办带来恶劣的影响,也会给县委的形象抹黑,影响全县工作大局。再说,那个“漂亮姑娘解腰带”一说,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此风不可长,看来不动杀法不行。
于是,在宋书记谈话以后,史主任紧急召开了一个主任办公会,专题研究如何整顿一下办公室的工作作风问题。
丁主任非常激动,一上来就十分气愤地说:“从近一段情况看来,咱们办公室不整整实在不行了。个别人员素质太低,上班时无所事事,还讲怪话,发牢骚,凶酒骂大街(注:丁主任历来把‘酗酒’说成‘凶酒’),闹不团结,散布奇谈怪论。依我看,不仅要开展思想方面的整顿,还要开展纪律方面、组织方面的整顿。兵不斩不齐,再不能让各种怪现象蔓延下去了!”
侯主任、顾主任也都同声附和丁主任的意见。大家闭口不提机关“三大怪”的说法,免得史主任尴尬,倒是史主任自己说了出来,并且加以愤怒痛斥,其他几个主任反而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然后,又议论了如何开展整顿的具体办法。
史主任最后总结说:“近一段办公室内部出现的涣散现象,我有一定的责任。同志们都是追求进步的,我们当领导的,不能不管,不能不抓,不管、不抓就是我们失职失责。我一直对大家要求得不够严格,这种宽泛,对于机关工作,是十分有害的。一害同志,二害单位,发展下去,是很危险的。所以,在座的诸位,对待我们手底下的同志们,不能失之于宽,失之于软,失之于懒,失之于散。这次思想整顿由丁主任负责,群星和全仓配合,认真地组织学习,开展讨论。同时,我要把咱们开展的这项活动,分头给库书记和宋书记汇报一下。志强和小项来了几个月了,工作不错,宋书记和几个领导很满意,说明我们选人是很准的。我已经向宋书记多次反映,力争尽快地把志强和小项的职务问题解决了,怪话也就自消了。县里近期要组织下乡扶贫,就让余乐萌带上闲下来的一个炊事员下去锻炼一下。通过教育,我想办公室的风气是很快能够扭转过来的。”
一道命令下来,办公室全体工作人员开了一次严肃的动员会,一场“讲学习,讲正气,讲团结,树新风”的活动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邬庆云对项明春说:“明春哥,有好戏看啦。”
果然,刚开始学习时,领导上并没有点名批评,只泛泛地指出了办公室存在的问题,要求对事儿不对人,不搞人人过关。随着学习的深入,整顿工作就开始变为既对事儿又对人。丁主任说:“我们这是关起门来自己搞整顿,不能怕揭短亮丑,只有敢于批评,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整顿期间,由于大家白天工作太忙,顾不上学习,就放在晚上加班加点地学。学习几个晚上以后,顾主任苦着脸儿向史主任提出,司机们白天要出车怕不安全,炊事员要起早,夜对他们来说本来就短,夜里的学习时间不宜过长,史主任想想同意了,要求他们不求时限,但求成效。因此行管上的人员,相对好受一些,可文秘这一摊子,就不一样,抓得非常紧。在这一段时间里,丁主任特别有精神,组织学习的时间再长,也丝毫不知疲倦。就这样,每天学习到深夜,人人写心得体会,个个作自我剖析,整得同志们七死八活的。特别是司马皋白天跟着宋书记跑了一天,晚上参加学习,止不住要打瞌睡,困上来了,为了强打精神,每天晚上拿了几个红辣椒吃。别的同志不敢吃辣椒,不知谁抹了清凉油,很有效果,于是,群起仿效,集中学习时,全场弥散着烟与清凉油的混合气味。同志们当初搞不清楚这次整顿到底为了整谁,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好在大家心里没有闲事,相对坦然一些,也都影影绰绰地知道余乐萌的这一关更不好过,却没有人敢明说出来。
第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会议,开得比较冷场。丁主任强调要求大家,不仅要作自我批评,更要多开展批评,不搞温情主义,不要隔靴挠痒,不能回避矛盾,通过相互批评,把同志们身上存在的问题讲够,缺点讲透,要让各种坏风气像老鼠过街一样,人人喊打。同志们明知道问题出在余乐萌身上,碍于面子,没有人肯打头一炮向余乐萌开火。于是个个批评自己,谁也不作相互批评。丁主任阴沉着脸,锐利的眼光扫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大家没有料到的是,丁主任在最后总结发言时,矛头直接对准了余乐萌。批评起余乐萌来,怪孩子一般,十分严厉,并且上纲上线,丝毫不客气。批评的话语之重,让周围同志们不寒而栗。重点批评了余乐萌之后,一棍扩八家,指责同志们学习整顿不认真,走过场,不敢拿起批评与自我批评的锐利武器,帮助同志们进步。
余乐萌心里很清楚,近一个时期里,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把两个主任得罪苦了,这场学习活动,就是冲着他来的,自己的“虎头关”恐怕难过。开始时曾经想过,反正也不是“文革”时期那样极“左”,不会对他怎么样,就抱有侥幸心理,仍然嘻嘻哈哈的。到了后来,见丁主任真的动了气,又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满不在乎。随着学习深入持久,才觉得这势头不对劲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光棍不吃眼前亏,想办法给自己开脱。也不知谁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让他在下一次批评会议之前,私下里给项明春、孙成志等几个对他没有多大成见的同志打招呼,叫他们在批评会上,狠狠地批评他,说得越重越好,借此给两个主任泼火消气。他信以为真,就分头央告这几个人,大家既难为情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项明春悄悄地告诉了邬庆云,小邬嘿嘿一笑说:“明春哥,央着批评不会得罪人,那你就过一过嚷人的瘾吧。想你在学校里,肯定经常责备学生和教师,到这里后整天提心吊胆,实在是委屈你了。”
到中心组第二次剖析时,史主任亲自来参加会议,会场上的气氛显得十分凝重。丁主任觉得这次会议如果还像上次那样,打不开局面,就不好交差,难让史主任满意,心里不免有些焦躁。谁知后来出现的局面让他始料不及,效果出奇的好。司马皋看了看史主任和丁主任的脸色,狠狠心开了头炮,点名批评余乐萌同志,情绪激动,发言尖刻,熊得余乐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他是办公室不正之风的风源。由于项明春、孙成志他们几个人也与余乐萌有约在先,没有丝毫顾忌,大家就像演戏一样,批评起余秘书来,哪些话分量重就专讲哪些话,口气咄咄逼人,阵势与“文化大革命”中批斗走资派、地富反坏右差不了多少。其他人一看有人敢这么尖锐地整这个家伙,就有了群胆,没有人不借机捞余乐萌几句的。连王姐、邬庆云这两位从来不好在会议上发言的女同志,也大胆地苦口婆心地批评了余秘书,说他不该发牢骚、发酒疯,说一些不三不四的怪话,散布一些耸人听闻的谣言,影响单位团结,败坏机关形象。只有查志强批评的话比较缓和一些,也绵里藏针,在平时难以听到。这样一来,发言十分热烈,假批评变成了真批评,墙倒众人推,破鼓大家擂,形势出现了一边倒。
在炮火硝烟弥漫中,余乐萌厚着脸皮,头勾在两条腿中间,认真地听,仔细地记,最后拿出写好的稿子,作无比沉痛的检讨,书面写得十分深刻。深刻的客观表现就是整个人像霜打了一样,面如死灰,痛哭流涕,一连串地责骂自己,承认错误,向领导和同志们赔礼道歉。态度诚恳得让大家觉得,如果领导上仍然不肯原谅,他极有可能“临清流而萌短见”。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决心在今后的工作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检讨的深刻程度,使同志们无不动容。史主任和丁主任听后,表示基本满意。史主任作最后总结时说话的调子明显委婉,首先作了自我批评,说办公室出现毛病,是他对同志们要求不严和管理不善造成的,责任不在同志们而在自己。话锋一转,要求余乐萌同志不要口是心非,要通过这次学习活动,敢于真正正视问题,触及灵魂。有了错误改正就好,仍然是一位好同志。然后从另一个侧面,肯定和勉励了余乐萌,号召大家学习他这种勇于承认错误、勇于改正错误的正确态度。无论谁批评了谁,都是善意的,批评得正确与否,都应当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不应当记仇,而应当汲取教训云云。史主任讲话后,余乐萌的脸色才有所好转。后来同志们私下议论,余秘书这次的检查写得确实比他任何一篇文章都好。
办公室的这些做法,让宋书记知道后,十分重视,要求办公室总结出经验来。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在查志强的笔下,县委办公室的整顿工作生动、具体、扎实,收效明显。县委专门召开了“四大家”领导会议,要求把县委办公室的经验,推广到县直、乡镇各单位、各部门,在全县开展一场“纪律教育活动”,还让组织部、纪检委联合成立了专门的办公室,认认真真地抓了三个月,抓了一些反面典型,处分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杀了几只鸡子后,猴子们不禁噤声,那种讽刺时政的顺口溜儿就潜伏起来了,宋书记感到非常满意。有人说,县委办过去总是总结别人的经验,现在也成了出经验的地方了。史主任、丁主任化被动为主动,心里很高兴。从此,小刘去史主任屋里的次数更多了,每次去的时间更长了。
随后,县里组织了一批扶贫工作队,各单位分包一个扶贫点。余秘书卸下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以扶贫工作队队长的身份,愉快地带着炊事员老陈,住进了梁家岗乡的一个贫困的小山村里。一下去就是半年多时间,但基本上是在县城的自己家里吃住,就这样蜻蜓点水,和群众打成了一片。在这期间,查志强和项明春被提拔重用了,因为只是副科级,所以只用县委组织部的名义下了一道文,上面写着:
关于查志强、项明春二位同志的任命决定
经县委常委会议研究,任命查志强、项明春为县委办公室秘书职务(副科级,试用期一年)。
中共丰阳县委组织部
××××年×月×日
拿到了这张纸,项明春喜出望外,他觉得,打这以后,当人们再称他为“项秘书”时,已经名正言顺,自己就不会有那种脸红心跳、躲躲闪闪的感觉了。查志强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欣喜,好像他知道自己早就应该是这个身份。虽然如此,查志强还是高兴的,他在还没有下班的时候,趁值班室没人,悄悄地向外边打了一个电话,及时地把这个好消息传递给了自己的红颜知己,让她分享自己的进步和快乐。
有一本医学杂志上说,统计表明,秃顶的男人性功能普遍亢进。查志强只是有点谢顶,还有不少头发覆盖着脑壳,亢进是不会有的,但性功能旺盛应该是真的。他接到写宋书记关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工作报告任务以后,首先就有了去见王兰凤的冲动。他有一个毛病,就是写材料前想做爱,写材料中想做爱,写成材料后仍然想做爱。对于查志强来说,做爱是写出拿手文章的动力。由此可见,无论什么性质的文章,都是与爱分不开的。他此时想做爱的对象王兰凤是县剧团的名角,不足三十岁。这女人十二岁进的剧团,十六岁时就唱红了,是县剧团的台柱子。
丰阳县的山水钟灵毓秀,文化底蕴丰厚,常常在文艺界出一些了不起的人物。丰阳县的剧团在全省都有名气,省里的三大剧团中都有从丰阳县剧团选拔上去的演员,并且都是响当当的角色。省三团有一个姓穆的音乐唱腔设计,非常著名,就是从丰阳县剧团团长的位置上,一夜之间,被省三团给挖走的。他进入省三团以后不久,省三团就以压倒优势成了全省最厉害的剧团,由他设计出的样板戏唱腔,旋律优美,差不多盖过了京剧。全省范围内戏剧爱好者,没有不喜欢唱他设计的唱段的,有几个名段,到现在都是省电视台“梨园争霸”大赛的保留曲目。
穆编导在县剧团当团长时,年年都要选拔几名新人进入剧团。这一年,穆团长说,咱们过去总在县城里选招,即使发现了好苗子,不是人家不愿意干,就是招进来后,太娇气,不能吃苦,不好培养。今年咱们改革一下办法,直接到乡镇去选,尤其是要到山区去,深山出俊鸟,说不定能飞出凤凰来。他们的方案,报县委宣传部批准后,穆团长一行人,就到了深山区的赵家岙公社。在赵家岙公社一个生产大队的小学里,他们找出了一个叫小花的女孩儿。这朵小花,在班里合唱革命歌曲时,声音能从几十个孩子中穿透出来。把她叫到校长处一看,这个稚嫩的小姑娘,虽然肤色较深一些,但西瓜子脸庞上,眼睛特别大,鼻梁挺拔,这是很上镜的特征。尤其是虽然含羞却不怕人,问什么答什么,爽快清楚,穆团长就一眼相中,认为这是一块璞玉。他们又去见了小花的家长,说要带走这孩子。那时候一进剧团,就吃上了商品粮,成了公家人员,是千万人羡慕的大好事儿,小花憨厚实在的父母,对于这个如同天降的喜讯,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小花就被招进了县剧团,穆团长亲自给她改了个名字,叫王蓝凤。意思是要她像飞翔在蓝天上的凤凰一样,成个大气候。小孩子家觉得“蓝”字不好写,一直写自己是“王兰凤”,穆团长也没有强求她。
兰凤是个刻苦的孩子,进入县剧团后,学习努力,练功扎实,很快就出落成了一个好姑娘、好演员。演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时,活脱脱地像国家京剧团的刘长瑜,上妆以后,虽然穿的是补丁衣服,但那双大眼忽闪几下,就能迷倒好多观众。但这个刻苦的孩子命苦,十八岁时,父亲得癌症死了,母亲改嫁,她从此成了孤儿。在台上,叫李玉和那一声凄厉的“爹爹——”时,催人泪下,就是真情实感的爆发。
更叫人叹息的是,一次到外地演出,卸装以后,她突然失踪了。穆团长急得嗓子都哑了,脑门子上像拖拉机爬山时的屁股,直冒黑烟。为了找她,想尽了千方百计,把吃奶的气力都用上了。那个地方的干警全部出动,接连找了可能找到的好些地方,也没有发现踪迹。兰凤到了第三天头上,才衣衫不整地回到剧团,几天几夜泪流满面,不吃不喝,月余才振作起来。原来,那天晚上,她遭到了当地几个流氓的绑架,被轮奸了两天两夜。公安局详细询问了她,她也没有指证出那些坏蛋到底是谁,有什么明显特征。只记得几个坏蛋塞给了她几粒安眠药片,她一直昏昏沉沉的,那两三个人不停歇地摆弄自己,折腾足了够了,作了鸟兽散,自己一觉醒来时,下身红肿,撕裂一般的疼痛,其他情况一概没有记清楚。一朵鲜花就这样枯萎了。剧团离开那个地方以后,这案件最终不了了之。本来,剧团上下,要求对这件事严格保密,但名人的隐私实在无密可保,社会上就流传了她被蹂躏的多种版本。此后,尽管她还有不少的追求者,可能爱她的都是美貌和才艺,却不愿与她结婚。最后她嫁了本团的在乐队拉小提琴的一个小伙子,两口子整天都在吵吵闹闹中过日子。近年来,文学艺术界很不景气,她虽然已经是剧团的台柱子,又当上了剧团的副团长,却没有施展才华的舞台。剧团靠少得可怜的财政补贴过日子,老公耐不了贫困,撇下她一个人到广州去发展,由戏曲伴奏变成了劲歌爆舞的新星,据说在那里盖过了她当年的名气。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获得永恒的爱情,就麻木了,人生的什么事儿都看开了。寂寞的她不甘寂寞,色艺双绝的女人有几个打情骂俏的相好,是正常的。但是,她挑拣得厉害,从来不与谁乱上床。查志强就是她朋友中的一个,她很爱志强的才气。志强在与女人的交往中,更有过人之处,终于有一天晚上,在一次酒后,志强送她回家,兰凤心甘情愿地把身子交给了他。
志强在征服女人方面确实有一套。他高中毕业时曾经热恋过一个姿色出众的女同学,因为家里穷,人家的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那女孩拗不过父母,二人无奈地各奔东西,这成为他一生的痛。家里央人说媒,给他找了一个女孩,长得很不错,花季时节,非常耐看。这女孩是仰慕他的,知道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差一点爱死他了。因为小学毕业,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对他说话时又喜欢使用新词,却谬误百出。他知道这正是这个女孩的乖巧之处,唯恐配不上他才这么做,就不厌其烦地纠正她。后来,干脆对她说,你以后别再费劲儿用词了,我不喜欢,这女孩就马上朴实起来。一来二去,暖热了他那颗有点冰冷的心,他曾经想用一生爱这个女人。在生产队里干活单调乏味,二人就结了婚,才有了乐趣,不到一年,就生了一个孩子。谁知这女人婚前婚后,两重模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未婚时,经常来家里住,文口善面,低声细语,非常勤快,很讨老人喜爱。婚后却性子刚烈,特别是生了一个男孩以后,虽然仍对他万般恩爱,却动不动就敢责骂公婆,两口子再吵再打,也教育不过来。这使他心里很凉,一腔柔情淡化得几近于无。因为自己是个回乡知青,没有多大本事,能找一个活女人做老婆就不错了,还敢有什么奢望?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有时志强就想,这日子过得生不如死。1977年恢复高考,他一举考入了卞州师院的中文系,从井底下的泥潭里一下子跳到了高台上。这女人见他成了人物,暴烈的性情立刻收敛,公婆的地位才有所上升。但他真后悔的是人生不可逆转,要不然,坚决不会娶这个“母夜叉”。因此,由怨生恨,对自己的老婆再也没有疼热,这就种下了他喜欢寻花问柳的基因。
是才子无不风流。上大学时,他又一次热恋上了外县的一个同学,二人诗唱文交,享受了二度梅开的爱情。他回家后坚决要与老婆离婚,父母、舅舅、亲戚朋友都来劝导,女人哭跪在面前,求他看在孩子的面上,别让自己成为“秦香莲”。各方面的压力,终于迫使他忍痛割爱。他热恋的女同学也很明智,与他相约,一生珍藏在心里。分手以后,人家嫁了一个县级干部做填房,就没有去当教师,而且不断跃升,成了一个女官员。时过境迁,二人的书信来往渐渐稀疏,最后断了线。他确实在心里一直珍藏着这个有知识的女人,也不知人家是不是还珍藏着他。有时,他也懊丧地想,上学时的爱情都是靠不住的,生活的道路一旦变更,那份美好将成为过眼烟云,留下的回味跟嚼蜡没有什么两样。女人也是靠不住的,一旦拿到了有做爱保障的法律文书,就会像川剧的绝活一样,马上变脸。比如自己的老婆,在婚前婚后,就发生了巨变,如果同那个外地同学结婚,难保也是同等结局。男女之间,是可以有美好感情,但千万不能结婚,多少人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不但埋葬了爱情,连青春韶华也一同埋葬掉了。若是单身一人多么逍遥,成家立业真是他妈的千古恨事儿!
在外经贸局工作时,那个上高中时热恋过的女孩已经从中师毕业,嫁给了本乡政府机关里的一个小干部,在家乡做了老师。也许是因为仍然想他,就来到县城,辗转在外经贸局找到了他。二人旧情重温,恍然如同隔世。他们一直坐到下班时间,机关里的人都走光了,互诉衷肠的谈兴仍然未尽。他看着这个楚楚动人的恋人,突然在心里产生了占有她的强烈愿望,一个念头烧得他心里起火:虽然和她今生不能成为比翼鸟,也不能到天上才去结连理。他深情地望着这个女人,说,我想要你!女人说,这不好吧,竟然双眼迷离起来。他粗暴地把人家翻倒在沙发上,三下五除二,像剥鸡蛋一样把人家扒光,女人顺从地任由他胡来,有着一种渴望和害怕,雪白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他压了下去,才把那凹凸有致、丰腴柔美的身躯抚平,进入了那渴慕了多年没有得到的爱液横流的发烫的部位,他觉得人生是那么的美好。这女人幸福地小声呻吟着,双臂使劲地抱着他,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叫他发癫发狂,一泻如注,两人伏在一块儿,久久地才把心潮平息下来。
从此以后,这女人有规律性的每月来找他一次,他为了幽会时间和地点伤透了脑筋,同时也尝到了偷情的甜头。往年旧事经不起多说,生活的繁琐进入了话题,这女人就经常喋喋不休地说他们学校和老公的那些破事儿。有一回这女人找到他,要他帮忙解决职称问题,他托一个在县教育局工作的同学,顺利地给办了,这女人就觉得他确实很有能耐。后来,她亲戚们的鸡零狗碎事儿,也不断央他办这办那。外经贸局与其他单位直接打交道机会不多,为了完成这个女人给他找的私事儿,他少不得还要到处央人、求人,搞得不胜其烦。尤其是这女人总想让他陪着上街走走,两口子一样地选购衣物。这也许是一种满足女人虚荣心的作为,也许是情感上的需要,让他经常困窘。偶尔不得不陪人家去了街上,虽然这女人从来不让他掏腰包,他囊中经常羞涩,也感到脸上无光,又怕熟人碰上出麻烦。时间久了,渐渐地产生厌倦,女人再来看他时,他就无意做爱了,有时还要躲一躲。这女人隐隐约约地觉得,他已经不是那个热烈地眷恋自己的中学生了,再纠缠下去甜味已经变酸。也许是觉得对不起自己老公,那个不知自己戴着绿帽子的人,依然那么地疼爱自己,愧疚之心就由支流变成了主流,两个人就逐渐地疏远起来。
查志强和王兰凤相好,是他到了县文联以后发生的。
县文联是文化艺术界人士的家,志强与在剧团扮演外交角色的副团长王兰凤就有了亲密接触。志强只要面对女人,尤其是使自己动心的女人,就立刻谈吐风雅,莲花般的语言,娓娓动听,兰凤就非常喜欢听志强谈话。她曾经称赞志强说:“志强,你是个少见的大才子。”说这句赞扬话时,那眼神同时流露出一种迷人的光彩,不由得让志强怦然心动。
后来,兰凤只要来县委办事,总要到县文联转一转。见过主席和其他人之后,就以索要剧本的名义,拐到志强的办公室听他引人入胜的谈话。一坐下来,就有点无休无止的磨蹭。在志强的眼中,这兰凤作为一个风尘女子,却又别有一番风味,落落大方,说话得体,举手之间,万种风情。尤其那带有道白韵味的声音,给人以高级享受,比之前两个情人,独具特色。渐渐地就展开了进攻的架势。人家兰凤是何等角色,哪能看不透志强心里的小九九儿,采用了不回避、不拒绝、不袒露、不延伸的态度,当志强故作深沉时,就引他一下;当志强明显地挑逗时,又轻轻地避开撩人的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这些情态,勾得志强心里痒痒的,每到闲暇时,总是盼着兰凤来坐坐。兰凤也奇怪,总是在他渴念的时候,飘然而至,给他以精神上的无比满足。也许王兰凤也同样动了情愫,找他来就是搞精神会餐,享受一番神聊的乐趣。这种若即若离的姿态,正是王兰凤的过人之处。
文艺界的人自己不用请客,也会酒场不断。在宴请他们时,县文联的人也常常深入其中,志强与兰凤就不断相交,感情不自觉地向纵深发展。特别是在酒后,兰凤在志强面前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扭捏,让志强欲进不能,欲罢不忍。两个人的爱情就由此产生,渐渐地形成了勾肩搭背的态势。
是果子就会成熟的。一次他们在一起聚会,酒才喝了不过三五成,兰凤就明显地表现醉了,说要离席,大家轰着、哄着她,不让她走,甚至说出急话来劝阻她。迫于大家的火一般的热情,她不得已才说:“我老公今天回来了,很久没有见过面,也不知在家怎么着急呢。”
大家又哄笑成一团,说:“这可留不得,快走,快走!”
兰凤剜了查志强一眼说:“我头有点晕,志强,你来送送我!”声音执拗得不可拒绝。
志强有点流流气气地说:“我不送你,你一个人在家时不请我,老公回来了,我去了又没有什么便宜可占!”说着,仍然站起来,去送兰凤。
清风撩人,月色温柔。路上,兰凤的身子有些发软,到了没有人处,就不自觉地往志强身上靠,有了人就飞快地分得开一些。志强弄不明白,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喝醉。
走到一排林荫小道时,兰凤幽幽地喊:“志强哥。”
第一次称呼他“哥”,让查志强心里一热,“唔”了一声。
兰凤柔柔地说:“好想和你谈恋爱。”
志强把她拥得再紧一些:“我们不是正在谈着吗?”
兰凤就“嗯嗯”地应着,紧紧地贴着他,用身体说话。
就这样,志强和她相依相偎,一直送她到她的住房门前,正准备离开时,她一定让他进屋去坐坐,志强只得听从她的请求。一进屋,发现她老公并不在家里,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高明的托词,电光石火般地闪出做爱的念头,一下子拥抱了她,两只带有酒香的嘴巴热吻时,舌头搅在了一起。这一吻来得突然,来得持久,在胶着的过程中,查志强竟然突发奇想,“情侣”的“侣”字,可能就是古人在男女之间亲吻时创造的。如果这个“侣”字让他造的话,两个口字不是分开,而是应该用一撇串联在一起,可能造这个字的古人含蓄,只是口对着口,没有伸出舌头。又想,“侣”字的两个“口”字是上下叠放着的,不是他们站着的这种情形,一上一下,才更有独到的深意,就要抱起兰凤,试图把兰凤放到卧室里的床上去。
兰凤猛然把他推开,两个人在客厅里捉迷藏一样追逐,追着追着,兰凤跑进卧室不出来,门却虚掩着,志强推开门进去,兰凤正趴在床上啜泣,志强把她翻转过来,一边爱抚她,一边吮吸着女人湿咸的眼泪。
兰凤说:“志强哥,你爱我吗?”
“爱,爱死了。”
“你们男人都会这样说,到手了就不说了。”
志强说:“我会永远爱你的。”边说边动作起来。
兰凤再一次推开了他:“不能这样,我怕肮脏了你的身子。”
志强信誓旦旦地说:“哪龟孙嫌你是肮脏的,你是干净的女神,我们男人才是最肮脏的。”
兰凤有点僵硬的身子瘫软了,下面就顺理成章,志强觉得他想要的地方非常美妙,兰凤在波涛翻卷中,非常满足。
这一天,查志强带着材料任务,又来兰凤身上寻找灵感。边走边想,这写材料如同追女人一样,刚开始时,“众里寻他千百度”,一直不得要领,扎下了笔,深入进去,就顺畅了。只要操弄得尽心尽意,完稿时,就会上下满意。
邬庆云对项明春的仰慕是在她上高二时产生的。
那是1977年的冬天。全国恢复高考后,各行各业最先恢复秩序的应当是教育战线。教师们奋力教书,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学生们刻苦学习,前途有了奔头。邬庆云对自己定的目标与大多数学生是一样的,就是能够考上大学,成为天之骄女。
她的语文教师韩长赋在一节语文课上,绘声绘色地讲起了项明春。因为推迟到10月才进行的全国第一次高考,韩老师被县教育局抽去做了监考,他负责的考场中,就有项明春。
那一年,高招报名的年龄条件很宽泛,参加考试的考生,不是论届别的,而是一代人。因为多年来,这一代以批判“臭老九”作为主要学习内容的学生,都没有认真读过书。“白卷”先生可以成为闻名全国的大英雄,不学“ABC”照样可以当革命接班人,学校基本上废除了考试。在这种大环境中,大家谁也不相信别人比自己知识更多,积压了十年之久的城乡青年,凡是识几个字的人,无不觉得自己一下子与曾经遥不可及的大中专院校,距离竟是如此之近,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拥进了考场。
韩老师监管的考场,绝大多数考生对着卷子傻眼,不是胡写乱画一通,就是看不懂试题,干着急,写不出字来。只有项明春,答题的数量、速度,令两个监考老师惊喜异常,刮目相看。韩老师时不时地站在项明春的身后,看这个鹤立鸡群的考生,刷刷地答题,天气闷热,他就在项明春的背后轻轻地扇动着折扇,把凉爽的清风扇在了项明春的背上,好像一个父亲,给自己勤奋的孩子慈爱。他认为这个年轻人绝对能够考上大学,并且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考生的名字。
当教育局传来项明春成为高考“作文状元”的消息后,韩老师有一种自己是“伯乐”的兴奋和激动,常常引为自豪。他在上课时,经常对自己的学生讲述起这个印象最深的事情,说得异常生动,对他任课的各个班级的学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韩老师赞叹地说:“同学们,你们想一想,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能够不涂不改,一口气写出那么美妙的文章,是多么了不起!这篇文章现在让有些同学抄写,你也未必能够在相同的时间内抄完全文,简直神奇!由此可见,没有很强的知识功底,没有超越常人的灵性,是根本不可能的!”
当发行全省的语文刊物上刊登出这篇高考作文以后,学生们纷纷把它抄写下来,明知再也不会出这样的考试题目,还是当做范文来阅读背诵。仿佛研读了以后,就能从中悟出写作的真谛一样。在喜好文学的女孩邬庆云心里,不仅被这篇文章打动心灵,还对这篇范文的作者埋下了深深敬慕的种子。
听说项明春要调入县委办公室的消息,邬庆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她从来没有料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和这么优秀的人一起工作,简直叫人幸福得无法形容。
回到家里,她翻箱倒柜,把自己珍藏的高中读书时的笔记本找了出来,找到了那篇范文,倍感亲切。她不止一遍地抄写过这篇文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最后抄在日记上的这一遍儿,字迹工整,还贴有报纸上剪下来的图画。在这篇文章的后边,她写了一首小诗:
花季的女孩
爱做五彩斑斓的梦
月白风清的夜晚
遥望星空
你是那么明亮
虽然不可企及
却照耀着一颗稚嫩柔弱的心
漫步在文学的海滩
踏浪拾贝
我捡到最晶亮的一颗
少女的欢欣
编织爱的花环
把这颗宝贝儿
镶嵌在正中……
梦终究是梦,她与项明春,虽然是同一个县的人,却一个在县城的东部,一个在县城的西部,相距百十公里,况且人家项明春早已上了大学,要与心中仰慕的偶像相遇,如同哈雷彗星撞击地球一样,概率很小。老百姓还能经常在电视里与中央领导人见面,对国家大事品头论足,她还不如老百姓们便利,只能在憧憬中,与心中仰慕的对象神交。她多么渴望自己考入卞州大学,上文学系,圆自己两个梦:一是成为一个诗人或者作家,写出不朽的巨著;二是找到这位从未谋面的天才的大哥哥,倾诉自己长久的爱慕之意。对这个古怪的念头,她有时偷偷地笑,觉得自己过于浪漫,倘若真的见了面,她绝对不会有什么表示的。
然而,命运会捉弄人。高考时,她自以为自己的强项语文却考得并不理想,倒是平时觉得不是很好的数学成绩,给总分增加到专科以下中专以上的水平。本来打算复读,来年重新参加高考,却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在上学,父母负担过重,她不忍再给家里添加经济压力了。爸爸是一个商业系统的干部,很讲究实际,认为女孩子最好有一个好的职业,再有一个好的归宿,上的学再多也没有实际意义。她那个在市委办公室工作的亲戚打电话来,也希望她赶紧上中专,趁自己在位,可以帮助她安排一个好的工作。在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她想来想去,只好放弃理想,归位于现实,很不情愿地填报了本市一所中等商业专科学校的志愿,被顺利地录取了。
在那所学校里,她的美貌、气质和文学修养,是数一数二的。商业教程一点也没有扼杀她文学的细胞,相反,这些细胞不断分裂增殖,在学校的刊物、墙报上,给校园带来春的生机。学校领导、老师都私下议论,说这个女孩一定是投错了胎,上这样的学校未免有点屈才。她的学业成绩一直不错,多余的精力让她读了不少琼瑶的小说和一些写作知识方面的书籍。这些让人心性迷乱的文学作品,让她对虚无缥缈的爱情更加无限憧憬,对文学更加一往情深,却对生活的道路没有过多的思考。她就着迷地写呀写的,投稿到能够接纳她的国内众多刊物的编辑部,锲而不舍,一些精品竟然被刊用,并且获奖,这更加使她感到,文学才使自己的生命充实。
在学校里,她不乏追求者。她倒没有看不起这些具有相同学历的小帅哥们,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周旋其中,也有刺激和乐趣。但她并没有被搅得意乱情迷,诗人加才女的气质,让她有一种神秘的预感,她深信,有可能在某一天与项明春相遇。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近乎无法实现的梦想,也就逐渐淡化。现实生活粉碎一切少男少女的各种幻觉,结婚以后,那种诗情羽化出来的梦,渐渐地远离邬庆云而去。
谁知今天,这个曾经叫她朝思暮想的项明春,竟然会和她一起工作,怎不令人心花怒放呢。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邬庆云对自己的家庭生活一天比一天糟心。
丈夫马小飞,初中毕业,长得出众,在商场上是一块好材料。他是父亲退休后,政策性地接班安排工作的。父亲的言传身教,培养了他的经营头脑,使他在业务上很有一套,在商业系统里,没有人不夸他是个有能耐的人。他比她大几岁,原来素不相识。在她到商业局办公室工作之前,他就已经当上了商业局下属一个公司的采购部经理,整天天南海北地到处开展业务活动。一次,他到局里汇报工作时,碰上了她,立刻展开了狂热的追求。她也爱上了这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她虽然在潜意识里,仍然不能忘怀自己有一个白马王子,那毕竟是一厢情愿又没有条件实现的愿望,如同轻风拂面,只是一闪而过。热恋的人是心无旁骛的,两个人都放大了对方的优点,领导和父母都认为她与马小飞是天赐良缘。
结婚以后,两个人曾经有过一段绮丽丰富的恩爱时光。渐渐的,她觉得丈夫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有一种难忍的市侩习气。这个人把脑袋钻到了钱眼里,没有任何追求。谈吐之间,都是一些粗话、脏话,与他找不到共同语言。开始,她也想同他进行心灵沟通,他却嘲笑她酸不拉唧的,说“诗歌换不到金钱”,没有本事才当文人。马小飞又经常在外边跑,回到家,除了无休止地做爱,做疲惫了就翻身呼呼大睡外,二人没有更多的精神对话。久而久之,她觉得马小飞这个人俗不可耐。后来她发现,马小飞还有花心的毛病,在外边跑时,招惹了不少女人,当然,这样的事情,她往往最后一个才知道,从此她就对马小飞彻底地心凉了。只是在陷入自己工作中的时候,她才能够丢开这一切,进入忘我的境界。
二人婚后一直没有生育。邬庆云到县委办公室工作后,她在原单位的同事送给她了一只可爱的小狗。这只小狗的毛发以雪白为基调,却在毛茸茸的耳朵和两眼周围,以及宽宽的腰部和尾巴的根部,在白色基调上,有规律地长了一片片棕黑颜色的毛,显得无比生动。这个小家伙很有点像国宝大熊猫,憨头憨脑的,活泼可爱,实在逗人喜爱,她就给它取名“逗逗”,又叫“小逗”。这个小狗狗,每当她一进家,就开始撒欢,朝她又是打恭,又是作揖,然后舔她的手,吻她的脸,给她叼拖鞋,欢快得像一个懂事的孩子。叫它卧下,它就马上顺从地四肢全部趴在地上,抬着脑袋,用两只黑油油的眼睛望着你,让人不自觉地想把它揽在怀里亲它一下。小东西的睡姿更是滑稽可笑,有时仰卧在地毯上,有时蜷曲在脚跟前,有时侧身在自己的肩膀下,叫人怜爱有加。也有的时候,它会亲昵地用尖利的小牙啃你的脚踝,虽然不至于疼痛难忍,也叫人不舒服,若打它一下,它就会倒退几步,“汪汪”地叫着,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有了这只小宠物以后,无论马小飞在家不在家,她都把小狗当成宝贝,给它喂食,给它洗澡,像伺候一个孩子。她更多的是与这个憨态可掬的小生灵交流情感,给自己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小的乐趣。马小飞经常出差,回来后又自知与她难以说话,对小狗替代了老婆给他的亲热,并不吃醋,反而觉得自己家里有点冰冷的气息竟然存在一丝温暖。
项明春到位的那天,邬庆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她看他,竟然就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剪成短发的小平头,发迹明晰。饱满发亮的额头下,两道剑眉并没有被近视镜框遮掩着。透过镜片,是两只睿智的会说话的眼睛,看上一眼,魂儿就会被他勾去。挺直的鼻梁,颇显性感。只是脸颊有点消瘦,鼻侧的脸蛋稍微塌陷,不像自家马小飞胖圆胖圆的脸,有点油腻叫人生厌。一瞥之下,让邬庆云觉得,除去眼镜,项明春是活脱脱的鲁迅先生再生,这才是有文采的人应该具备的气质。
在这种幽幽生情的想象中,邬庆云启动了暗恋的心绪。项明春始料不及地钻入了小邬精心编织的情网之中。
查志强与项明春是神交已久的文友。在调入县委办公室之前,两个人虽然没有谋面,却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对方不少信息。到了一块儿工作后,二人慕名已久,大有“英雄惜英雄”的味道,所以,就有意无意地经常聚在一起,说一些话儿,很快地熟悉起来。查志强总像一位大哥哥一样,给他说一些机关内部的传闻、领导方面的动态以及其他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这让项明春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想想司马皋那种阴阳怪气的样子,还有其他几个男同志,总是敬而远之、不能深交的表情,他们两个人就比和别的同志的关系较为亲近一些。
在两个人被同一张文件提拔成秘书的那天晚上,丁主任和侯主任商议后,组织办公室中心组的同志们聚餐庆贺一下。
丰阳宾馆是县委招待所提升质量后更名的。华灯初上,一群人都很欢快。查志强和项明春名义上都长了职务,大家又是为了祝贺他们而来,心里更是洋溢着欢乐。
席间,侯主任这个“酒中仙子”,充分发挥了酒场中的主导作用,敬酒的力度最大。菜上齐后,他让服务员把酒瓶打开,自己亲自操作,“咕咚咕咚”地把三只高脚玻璃杯分别倒得满满的,每个杯子差不多有二两多酒。他自己要先饮一杯,说是起到示范带头的作用。他站起来,在喝下去之前说:“根据今天晚上喝酒的指导思想——”
大家知道他是在耍笑查志强的口头禅,“哄”的一声笑了。
侯主任用手往下压压大家的哄堂大笑,不紧不慢地说:“有了题目以后好做文章,咱们今天是来庆祝志强和小项荣任秘书的,喜事当喜庆,必须喝他个一醉方休。在场的同志,除了小邬和王姐以外,其他人都要尽自己的酒量,谁不喝干都不行,不能做假动作。我有一个明确的要求,就是在用这个大杯子喝酒时,要眉头不能皱,眼睛不能眨,鼻子不能耸,平视一遍所有在场的人,面带微笑,一饮而尽,说声谢谢,轻轻把酒杯放下,才算完成了一个过程。做对了免罚,做不对,就要再罚一大杯。现在请二位新任秘书先喝!”
查志强的酒量不大,端起酒杯,犯了不少踌躇。喝下这杯酒时,脸上明显带有痛苦状,顾主任就要罚他。大家纷纷说情:“查秘书没有你那样能够豪饮,免了免了。”查志强也朝顾主任连连打恭告饶,侯主任才说:“既然大家讲情,罚酒不过半,再少喝一点。如果谁再违犯酒场规矩,定要重罚!”又倒了半杯让查志强喝了。
这时候,坐在项明春身边的邬庆云,悄悄地拽了一下项明春的衣裳,项明春立刻会意。但也豪气顿生,按照侯主任的要求喝了下去。眼睛扫视到邬庆云时,看到一种期待和鼓励目光,先自醉了。酒入腹中,顿时头晕眼花,身子如同飘了起来。
一巡下来,除了邬庆云、王姐只喝饮料外,其他人都有点飘忽。丁主任说:“酒不要喝得太猛,咱们紧打慢唱,来一个新课题。大家轮流讲一个与喝酒有关的笑话,谁能讲得大家笑了,免喝一杯,不能说的,自认一杯,说得大家不笑的,罚两杯。”
大家表示同意。
丁主任说:“我说一个贪酒的故事。说是有一个小伙子,到他表叔家走亲戚。表叔开始没有把他当成大人或者客人对待。中午做饭时,表叔说,孩子,家里没有肉,只好让你吃点豆腐将就一下了。这小伙子就说,表叔,不让你作难,没有肉好办,把我牵来的驴杀了。表叔说,傻孩子,杀了你的驴,你回去骑啥呢?表侄说,我骑你们家的大公鸡回去。表叔想,这小子长大了,慢待不得,他是提醒我杀鸡子哩。于是,就把大公鸡杀了。开饭时,表叔偶尔问一句,这几天你都在家里干啥呀?表侄说,在家里翻红薯秧儿。你不知道,俺家里的红薯秧儿长得太快了,就这么一长一长地一直长到了这里。说着比着,一直比到了表叔家的酒坛子处。表叔知道这小子是想喝酒哩,就给他用小碗倒了半碗,他一口气把酒喝光了,把碗翻扣在桌子上,用力地磨了起来。表叔很惊奇,说你这个娃儿,喝点酒就晕了,磨那碗干啥?表侄说,反正上边也没有用,不如磨浅一些,好把酒倒满。表叔想,哦,这小子是嫌倒得少,就又给他满满地倒了一小碗,怕他喝醉,不再给他倒了。这小子吃过饭,抡起巴掌扇自己的脸。表叔说,看看,你这个娃儿喝醉了吧。表侄说,不是哩,表叔,我想把脸搧红。要不然,我才喝了这么多酒,脸一点也不起热,回去要是给别人说起我在你这里喝酒了,人家还说我吹牛哩……”
大家爆发出一阵笑声,都说:“这是侯主任干过的事儿!”
轮到查志强时,他舌头已经发硬,有点结巴地说:“我就不讲笑话了,一时想不起来。可我总结出一个道理,请大家评论一下对不对。咱们多多少少也算是文人,从古到今,文人有两个离不开,一是离不开酒,二是离不开女人。”
大家说:“胡说,胡说。别说文人,就是武人也离不开这两条。查秘书,你既然这样说了,那你说说,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查志强酒醉人精细:“这种事情是不能问的。要问的话,我只能说是‘两不主义’,一不承认,二不赌咒。”
大家又笑了:“精辟,精辟,少罚你一杯酒!”
不怎么喜欢和人调笑的邬庆云,顿时羞得脸颊通红。
乘着酒意,查志强来到项明春处,两个人在一起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海聊神吹了半夜。
查志强打一个酒嗝说:“项老弟,今天晚上我要好好给你说说心里话。”
项明春一边给查志强沏茶,一边说:“行!行!我早就想听听老兄的高论哩。”
查志强说:“我在机关里混了几年了,对许多现象体会得可能比你深一些。在咱这个大院里,只有县委办公室和组织部这两个部门,才是好地方。这些年,有一个顺口溜儿,说是‘若在统战部,天天进饭铺;若在组织部,天天能进步;若在宣传部,天天犯错误’。虽然不准确,也有一定的道理。说统战部的人经常下饭铺,是因为改革开放以后,港商、台商、华侨整天一拨一拨的回乡探亲观光,县里从国家统一的大局出发,为体现对港澳台同胞和海外侨胞的亲情,拨有专款,作为统战部的吃喝招待费用。所以在统战部工作,陪吃陪喝是常有的事儿。组织部自不待言,天天就是做官帽子的,那工作更让人眼热,进县委工作的人,没有不想进到组织部的,因为在组织部干,不仅有人巴结,而且近水楼台先得月,还能有个好出路。近来听宣传部的人说,‘进了宣传部,提高知名度’,其实这是自我安慰。宣传部的人也许能为别人提高知名度,自己则因为在宣传部干,知名度就肯定低。宣传部的人没有人事管理权和财权,除了磨嘴皮子、耍笔头子外,当个宣传部长也不如在组织部当一个干部科长实惠,捞不到什么好处。你看看,乡镇来的同志,除了宣传干事必须对口他们外,有几个人肯往宣传部里钻?他们的科室中,热闹一点的只有新闻科、记者站,看似风光,其实写出的文章如果出了毛病,还要挨批评,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在文联时,宣传部没少抽我帮忙,刘部长一直想把我调进去,我都没有答应。老天有眼,让我们进了县委办公室。这个地方虽说苦一点、忙一点,有熬头,离领导近了,容易得到提拔重用。关键是一个‘熬’字。好好干,必定有出头之日。”
项明春说:“老兄说得有道理。我原来想,到了这个地步,当上了秘书,就算不赖了,你这么一说,叫人茅塞顿开呀!”
查志强说:“干咱们这种活儿,只好做个小人。一切为了媚上,说不得实话和真话,整天都是和大话、空话、屁话打交道,这是工作性质决定的。你可能也有体会,我们在写文章方面,都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但你必须循着领导的思路走,自己的立场、观点基本上用不上。一开始很有个性的东西,到了这里,就行不通了。干上几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就好比一条河流中的石头,从山上的激流中冲下来,很有棱角的石块最后变成圆滑的石头蛋。再说,在官场上,到处充满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们干这种工作,就是在夹缝中生存,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失误。古人们发明的‘机关’、‘秘书’这两个词,我琢磨着很有道理,机关机关,上上下下,充满了机关啊!‘秘书’二字,更有讲究,一个是秘,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不能说;一个是书,交给你个活儿,你就大书而特书吧,熬夜拼命,累死活该。”
项明春说:“照你这样说,这办公室确实不能长待。你打算怎么办?”
查志强说:“不瞒老弟说,我只是把县委办公室工作当跳板,干几年,熬上个一官半职,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唉,我也老大不小了,想起来,有三个不如意。”
项明春说:“我看老兄混得不错嘛,还有啥不如意的事儿?”
查志强说:“真的。我一不如意是娶了个没有知识的老婆,一生算栽到了这个女人的手里。二不如意是上了他妈的师院,要不我本来不会到县城干。当时为了好录取才填报了师院的第一志愿,差一点一辈子做了教师,虽然没有干教师,一填起学历来还是羞于下笔。要是上综合大学,处级干部的帽子早就戴上了。三不如意是怀才不遇。以咱弟兄俩的才情,都不应当久居人下。可我们现在算什么呀,整天看领导的脸色行事,干得好是应当的,没有人表扬你,干不好就得挨批评。日他妈,简直是窝囊透了!在咱们办公室,谁也不给谁交心。你看丁主任,方主任死后,没有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心里窝囊透了,表面上还逆来顺受。我常常想,这个人恐怕是心理变态,在办公室工作干得久了,养成了上恭下倨的毛病。见了领导卑躬屈膝,摇头摆尾,回到办公室整起我们这些下属来死狠,有时厉声厉色,有时笑里藏刀,有时咬人不露牙齿。一心向上巴结,从来不为同志们办点好事儿。他这个人你老弟以后得小心点,动不动就耍个心眼儿,一点不如意就会给你小鞋穿,让你防不胜防。你看顾主任,人长得再‘五毬干部’,也不应当如此长期埋没,到现在也没有捞到实职实权,在办公室挂个副职,啥主也做不了,慑于丁主任的淫威,整天嘻嘻哈哈地喝酒,其实心里苦得很。你再看余乐萌那个混毬样儿,当个秘书有啥毬了不起?我也没有招他惹他,就因为分工,算把这小子得罪苦了,不仅坑我,还到处说我的坏话。”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项明春也不知怎么啦,鼻子一酸,陪着这位老兄掉眼泪。
两个人正尽情地哭着,查志强“吞儿”地又笑了,他问项明春:“你知道不知道史主任怎样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的?”
项明春说:“我历来不好打听事儿,不知道。”
查志强神秘地说:“我说了,你可不要外传。史主任的老婆王芳是个大美人,在文化局当副局长。史主任在乡下干了多年,老婆急着让他上来。史主任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多大能耐,已经当上了正科级,在底下苦熬着,想等乡党委书记走了后好接一把手。他没到县委办之前,老婆背着他,以文化局让她跑批文化建设项目的名义,常到宋书记屋里公关,去了几次后,宋书记就亲自带她去市里找市文化局和有关部门的领导,两个人在宾馆热闹了几个晚上。没有多久,史主任就吉星高照了。”
项明春一愣,想这人心真是险恶。自己常想,要不是因为人家史主任的提携,自己肯定到不了这个位置上,所以一直把史主任当成恩人看待。本来,他觉得查志强也应当有与自己相同的心理,谁知他竟然传播这样的消息,实在太不厚道。就不再吭声,任凭查志强胡说八道。
酒劲炙着,查志强的谈兴更浓。他说:“史主任虽然当上了官,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与自己老婆公关有方有关,就恶心这女人。明里恩恩爱爱,暗地里不少生闷气。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怎样搞上刘雨润的?”
项明春摇摇头说不知道。
“原来,这小刘也不是什么清纯少女。听说她在上高中时,就和几个同学谈过恋爱,谈一个甩一个,对男女之事儿,早就尝过了滋味儿。她进入办公室以后,史主任就把她瞄上了,关怀呵护备至。小刘何尝不解史主任的意思,所以,就有事儿没事儿往史主任屋里蹭。有一次,史主任把她叫去谈话,桌子上摆了一堆录像带。小刘说,史叔,这是啥录像带?史主任说,都是些公安局没收的东西。小刘会意,嗲着腔向史主任要,说拿回家看看都是些啥内容。史主任说,不能拿,不能拿,要看,你就到我的卧室里看吧。小刘就喜滋滋的钻进史主任的卧室,打开机器看了起来。内容不堪入目,尽是些外国男女交媾的黄巴巴的玩意儿。刘雨润正看得脸红心跳时,史主任进来和这个小蹄子一起看。一会儿上来劲了,史主任就抱着有点软瘫的小刘放在床上,学着那些画面,放了一炮……”
项明春说:“老兄,这事儿就跟你亲自在场一样,哪会这样?”
查志强说:“真有这么一回事儿,你不信就算了。”
项明春说:“老兄,你喝醉了,快别再往下说了,回屋休息吧。”
第二天,查志强一上班,又恢复了文质彬彬的模样。他先去找项明春,叫到楼头的背静处,问项明春:“我昨晚给你胡说什么了没有?”项明春说:“无非是扯闲篇,没有什么。”二人就心照不宣地各忙各的。
丁主任把项明春叫去,商定近期上报市委办公室的《丰阳快报》的要点。
丁主任说:“小项,提了秘书以后,就意味着要独当一面了。以后,除了重大内容需要我签字上报外,一般的快报,你可以直接签发了。”
项明春说:“丁主任,你可别这么说,我在办公室,只能算刚刚入路,能不能写出像样的东西还不好说,又怎么敢对上签发快报,这是坚决不能接受的。”
丁主任笑了笑说:“也好,我就看中了你这个虚心好学的劲头。这样办,只要我不在家,又没有重大体裁上报,一般的快报,你是可以签发的。”
项明春心里明白,这丁主任嘴里虽然这么说,其实内心里正是怕项明春撇开他另搞一套。他这个人,对于权力看得非常重,只要是签字一类的事情,一般是不让别人染指的。项明春曾经听说,有一次,孙成志他们几个人写的快报,因为一时找不到丁主任,就让侯主任给签发了。事后,丁主任很不高兴,专门在私下里对孙成志批评了一顿,说他们不懂规矩。从此,侯主任再也没有签发过信息快报。项明春想,自己才被提拔成秘书,有前车之鉴,更不能干这种冒失事情。
丁主任说:“小项,你以后每周都要搞出一个信息上报的要点,报上来我们研究一下,不打无准备之仗。我看,近期还是要围绕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这个重大课题,搞一个系列性的信息快报。你们要把县里的大政方针、重大举措、突出典型搞成专题,分层次上报,还要探索各乡镇工作中,带有普遍指导意义的做法,上报经验性质的东西,你看怎么样?”
项明春连声说好,表示坚决落实丁主任的指示,丁主任感到很满意。
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姓“社”姓“资”的讨论,早已不是话题,但人们的思想禁锢还没有破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五六年时间内,年年都对农村发一个“中央一号文件”,后来就不发了。这几年来,农业经济徘徊不前,农民收入上不去,农村已经不太稳定。从高层到基层,对于农村怎么搞,一直有两种观点:一种是提倡发展壮大集体经济,因为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集体经济成了空壳,有的村甚至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基层干部觉得老百姓的人心散了,不好管了,上级政策已经失去了对群众的约束力,普遍感到对群众没有“拿法”;另一种观点是提倡发展个体私营经济,认为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可跨越的一步。两种观点此起彼伏,底下人到底也搞不明白究竟哪个正确、哪个不对。东欧发生剧变后,对我们国家影响巨大,理论界认为,“私有化”是“红旗倒地”的一个主要原因,因此壮大集体经济的观点就一时占了上风。各级干部讨论起壮大集体经济来,比较动感情,尤其是乡村两级干部,更认为这个提法是给了尚方宝剑,把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当成了朝着大集体时代经济体制发展的趋势。他们说,要不然,为什么说要强化“统”的功能呢?大家看中的,不是“统”字在这里的具体含义,而是背后更深更远的东西。
项明春当了秘书以后,有许多感悟,其中一条是,有许多时候,政治这东西,是最讲道理又最不讲道理的。对于同一种事物,理论家们能从两种对立的观点中,各自讲出谁也推翻不了谁的道理,都说真理在自己的手里。也许多少年后可以通过实践验证出来这些道理的正误,然而却没有那么多的实践和时间,按照做破坏性实验的办法来验证某个理论。比如丁主任和项明春他们给史主任汇报工作的时候,往往发表一些对某个问题的看法,项明春认为很有道理,丁主任更是振振有词,觉得自己的看法无懈可击。可人家史主任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毬,那你那呀……”用这一句粗话开头,然后说出一番相反的道理来,把丁主任和项明春他们的说法一下子否定得一无是处。每当到了这种时候,丁主任就表现出对史主任十分佩服的神色来,仿佛领导就是高明,胜人一筹。
后来,项明春又修正了自己的上述看法。他觉得,对事物的判断,究竟是对与错,关键是看谁在当家,谁当家谁就说话算数。有一句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领导说了算。”只要主要领导有了一个新思路,马上就有一群文人理论家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领导的语言重新整合,从程度、范围两种层面把领导的新思路丰富完善,使之上升为一整套系统理论的高度。另一点是,不管哪种理论占了上风,都能够在大千世界中找到合适的典型和经验,作为理论正确的注脚。许多典型经验都是在理论指导下总结出来的。搞农村第二步改革,就是这样起步的。
项明春他们几个按照丁主任的部署,根据县委文件和宋书记的工作报告,搞了本县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系列快报,工作卓有成效。引起了市委领导的高度重视,市委方书记多次批示,说丰阳县委的农村第二步改革工作走在了全市前边,要认真加以总结推广。并且要求有关部门,应该到丰阳看看,从关注“三农”问题的高度,说实话、办实事、求实效,把工作搞上去。宋书记看到方书记的指示后,当然很兴奋,除了把史主任叫去,肯定了县委办的工作卓有成效,史长运功不可没外,又专门打电话到县委办公室中心组,着实把丁主任夸奖了一番。
丁主任的心情非常激动,立即召开办公室中心组会议,肯定信息组的工作成绩。在传达宋书记的指示时,他的右手本来就有点抖,此时抖得更加厉害,每喝上一口水,底下就洒一片水渍。根据丁主任讲市委领导以及宋书记的重视程度,大家分析,市里有可能要到我们丰阳县总结经验,未雨绸缪,迎接他们就成了县委办公室的当务之急。准备工作必须及早着手,免得陷入被动。具体的工作重点,应当从材料准备、样板点选取和接待应酬等几个方面考虑。
丁主任把这些意见分头报告宋书记、库书记和史主任后,领导们表示同意,于是,丁主任做了全面分工,材料准备当然是查志强的事儿,接待应酬由顾主任操心,侯主任则重点搞好会务准备工作。
对于样板点,就不太好选取。在丰阳县,很不容易找到集体经济发展得轰动全省乃至全国的典型。包产到户后,集体经济能够保存下来就很困难,更不要说发展了。瘸子里面挑将军,总有相对好一点的,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了刘集镇的徐坡村。这个村是县里少见的典型,到了今天,这个村的村办砖瓦窑、家禽孵化、水泥预制厂还一直由村里经营着,据上报材料上讲,这个村的群众历年来不仅不交“五粮三款”,年年还能分到一点红利。村支部书记秦振海是一个在全县都叫得响的人,在乡镇干部没有小车坐的时候,他就有一辆破吉普车,侯主任描述这辆车是“远听安二型(最早出现的双层机翼的飞机,响声特别大),近看软壳虫”,虽然经常不接气,百公里油耗二十升,但也是高级身份的象征。秦振海平时骑自行车,只有到刘集镇开会,到县城办事,一定要让原来会开拖拉机的儿子开上这辆破吉普车,神气地坐着,头和手时不时地伸出车窗外,和熟人们打招呼,叫人十分眼热。所以,按照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宏大思路,发展集体经济的典型就应该像徐坡村这样。
这个样板点定下以后,史主任安排丁主任,让项明春带上信息组的几个同志,先打前站,到徐坡村了解一下情况,摸些素材和数据,炮制出一个成型的经验材料。同时,给村支书秦振海交个底儿,定个调子,让他心里有个数儿,要求他多读几遍县委文件,熟悉熟悉县里的重要精神,到时候对前去参观的人汇报,一定要围绕县里深化农村改革的方向扯,不要跑题儿。
有了这么精细的安排,办公室又高速运转起来。项明春通过参与这项工作,又长了不少见识。
办公室的桑塔纳轿车是史主任的专用坐骑,平时底下工作人员单独难得一坐。这次,史主任专门派车,让项明春他们坐着下去工作,实际上也是对他们工作的肯定和奖赏。临行时,宣传部新闻科的高亮科长也搭上了车,一同前去摸情况,搞调研。
这高亮与查志强相当熟悉,两个人经常在一起交流。据查志强讲,高亮写新闻稿子是县里的第一把好手,很有文名,也很自负。高亮在高中读书时,有一个喜欢写作的语文老师对他的影响很大,是他操刀写新闻的启蒙老师。这个老师是个杂家,不仅写诗歌、散文、评论和小说,也写新闻。特别是老师给他们讲:“什么是新闻?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别的同学没有去认真理解其中的含义,高亮却深得其中的奥妙。他真的编了一个故事,写了一篇“一个人喝醉了酒,有小狗咬他,他很气恼,抓起小狗对着咬,把小狗的鼻子咬掉了,弄了一嘴血”的新闻,投给了报社。报社竟然真的发表了,还给他寄来了两元钱稿费,拿着汇款单让他激动万分,从此迷上了投稿,一发而不可收。但在那时,他当然写不出主旋律作品,无非写一些猎奇性质的社会新闻,如写“一只小鸟会给主人翻书”啦,“母猪生出了一只有象鼻子的小猪”啦等,这些东西很热闹,养眼球,娱乐性强,又没有政治问题,于是,投上去后,报社在报缝花边里照登不误,稿费照发不误,很让高亮得实惠,扬名声。也曾有好事人找到他,问:“你村里那只翻书小鸟能不能见一见?”他会支支吾吾地说“已经死了”或者“飞走了”,反正都是些无可考证的事情。
后来,高亮当兵到了部队,在军旅中不改秀才本色。部队里单调的生活,能让他从中写出复杂的文章。军报上经常见到他的文章,高亮在他所在的部队声名鹊起。他把发表过的文章都剪辑成册,几年下来,很有积累,很有心得。部队领导为了培养他,让他到一所大学进行了培训,给他的大脑里充实了不少理论,但人家高亮都是按自己的实践经验去理解的,他甚至怀疑他的那些老师也不知会不会写新闻。因此,新闻最基本的“六要素”:“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因何果……”到了他那里,并没有灌输进脑子,因为他写新闻并不靠这些。当然,一篇稿子不能说没有一点要素,但绝对不会有“六真实”,有对半是真的就不错了。这些成就奠定了他转业到地方工作的基础,他一回到丰阳,就成了县委宣传部新闻科不可多得的人才。
专门写新闻的人总是有点超前意识,炮制出来的新闻,因为总比事实发生得早,或者这事实只可能在其他星球发生,就很可能是“注水肉”,或子虚乌有,高亮就常常犯这种毛病。如夏粮入库刚刚开始,他就能在报纸上发出消息,“丰阳县夏征任务过半”。基层的干部为了夏粮征购,正在和群众对急,身和心都在起火,看到这样的假消息,极其不满,纷纷打电话到新闻科,骂他们胡编乱造。再如他写一个畜牧局的专业人员为群众服务的典型事迹,编出了一个故事,说这个“土专家”治好了某个乡耕牛的“口蹄疫”。这篇洋洋洒洒的奇文,发表在《中州日报》上后,国家畜牧总局和商业部一路追查下来,险些砸了高亮的饭碗。原来这“口蹄疫”叫“五号病”,是大牲畜的强力传染病,如果发现了这种病,国家一方面会严密封锁消息,另一方面则组织群众把患病的牲畜烧掉,切断传染源。这么绝密级的情报,他却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了。虽然查来查去,纯系子虚,却差一点造成国际影响。《中州日报》的总编室对外发更正的消息,内部审稿人员写检查。县里有关领导为此忙得团团转,搞得各级领导相当被动。所以高亮平时没少出力,也没少给县里闯祸,个别领导曾经说他是“磕一个头放仨屁——行善没有作恶多”。由此可见,他这个新闻科长当得没有多少滋味,郁郁不得志。
这一天,他一上车,就对项明春打哈哈说:“今天能和县委办秘书们一起下乡,三生有幸啊!”
项明春说:“老兄说得远了,我们哪里像你?你是无冕之王啊!”
高亮说:“什么无冕之王,不过是马前小卒。你们整天围绕在主要领导身边,才真是精英人物。”
项明春说:“我们写东西是作业,你写的才是作品。”高亮听了摇头晃脑,非常得意。
人们常说:“十个司机九个坏,一个不坏偷油卖。”机关的司机也不例外,项明春知道,他有时跟史主任一块儿坐车时,这司机小张一言不发,稳重老练。谁知,今天这车上不坐大官了,小张就成了主宰,再加上邬庆云也在上边坐着,有个女同志,他就疯得厉害。车开得很不稳当,只要看见路边有一个女孩子走路,他一定猛追一阵,追到跟前,突然刹车,摇下玻璃,怪腔怪调地冲人家背后喊一声:“妹儿——”那女孩扭头一看,不知他在喊谁。这女孩如果长得耐看,他就问人家:“去哪呀,要不要捎上一截儿?”人家当然不会占他这个便宜;如果这个女孩长得不好,或者一扭身子是个妇女,他就一点油门,“哧溜”窜了。就这么一停一窜,三摇两拐,害得邬庆云有点晕车,直想吐。项明春看不下去,就批评他:“小张,安心开车,别捣乱了!”小张就嬉皮笑脸地说:“看看,俺哥心疼俺姐了吧。”邬庆云坐在前头,胃里翻江倒海,呕吐的感觉压抑不住,难受得苦着脸儿,顾不上理他,项明春听了这过于亲昵的称呼,倒不好意思再批评这个家伙了。
到了徐坡村,秦振海已经得到消息,开着他的破吉普车正在村外迎接。与项明春们握手见面后,项明春看邬庆云的脸颜色还没有转过来,就对秦振海说:“秦支书,已经到了你的八亩地头,我们就不再坐车了,你带我们到处看看吧。”
这秦振海五十岁左右,虽然是个农民,却是农民当中很有头脑的领袖人物。对群众讲话,很有魄力,常说一些出其不意的话震住他们,如有个别群众找他拉开吵嘴的架势时,他会说:“老百姓,老百姓,你就白(甭)性!性啥你性?”“性”在丰阳的土话中,带有发脾气的意思。秦振海支书这么一说,一下子能把来人堵得哑口无言。他村里由于保留了集体经济,有点实力,县乡干部就经常出没他这里。抓农业的常副县长说:“老秦,你这里是我的试点儿,你应该怎么怎么搞!”他说:“行!”吴县长来了,也说:“老秦,你这里是我的试点儿,你应该怎么怎么搞!”他也说:“行!”后来,宋书记来了,也是上边的一番话。时间久了,县里的领导差不多都来过一遍儿,都从不同的角度把徐坡村封成了自己的试点儿。有了这么多大领导挂点儿,这秦振海就开始飘了,不知道自己算老几,有点坐大。村里的老百姓看到他招惹来这么多大干部,认为秦支书不得了,对他更加敬畏。几百口子人就拢出了一个“土皇上”,他在村里说什么就是什么,推动工作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对几个副职下命令,从来不说第二遍儿。后来,他连刘集镇的大大小小领导也看不起了,再往下发展,县里那些封他为试点儿的常委、副县长、副主任、副主席们,他也在面子上虚与应付,心里扎扎实实地瞧不起他们。等他当上了不吃皇粮的镇长助理后,更加不知天高地厚,要与刘集镇党委书记、镇长平起平坐。以至于几年后他落败时,上边连个替他说好话的人都没有。只有死去的原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家英曾经是刘集镇的党委书记出身,对他比较了解,知道他有“托大”的毛病,在县里工作期间,从不招惹他。他去找过方主任这位老领导,方主任连管他吃饭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增加了他的敬畏,他一直不敢得罪县委办公室的人。
这时,他陪着项明春他们,在乡间的林荫道穿行,兴致勃勃,对项明春说:“项秘书,不是我口满,你们进我这徐坡村,走一步二百块!”他指的是路边的杨树。这徐坡村其实是平原,地名为啥是徐坡,无从考究。平原地带的特色是,农田林网比较发达。在其他村,路边一般栽的还是小树,成活率很低,可他这里管护得很好,村外几条大路的两旁,几万棵杨树都有一抱多粗细,很是喜人,放倒一棵,就很值钱,所以他说“走一步二百块”。这也说明,他很善于用通俗生动的语言总结自己的成绩。
秦振海说:“啥是深化改革,不就是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吗?我这里分田到户后这十来年,一直坚持不把集体经济分光吃净,才给群众留下了这个家底儿。在我们村,除了计划生育罚款外,凡是上边收的统筹提留,群众从来不交钱,谁家老人病了大队给予补贴;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每个人都送盘缠。啥叫服务?这就是服务,集体如果没有实力,你拿什么服务?没有四个老人票子,老百姓肯定不甩毬你那一套!我这村里的群众就不敢吊蛋,谁吊蛋就扣他的钱,没有人放着光不占,伸着头吃亏的!”
接下来,他又带他们看了村里的三个厂(场),这些厂都在生产,一些群众忙忙碌碌的,司空见惯,没有对参观人表现足够的好奇。秦振海吆五喝六的,怪孩子一般,批评了这个,批评那个,有一股威风煞气,被批评的群众唯唯诺诺,连忙认错,更加手忙脚乱。项明春没有考虑群众有什么感受,只对这些尚有生机的小乡镇企业心里赞叹,感到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集体经济的确在这个村没有被糟蹋光,并且有所发展。就这样边听边记,不知不觉地到了中午。秦振海在给他们讲自己的业绩时,倒也能够跟中央关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精神配套,这就叫项明春有点放心,看来这家伙并不草包,回去可以给史主任、丁主任交上差了。
宣传部新闻科的高亮科长,并没有认真听、仔细看,只和邬庆云、吉祥扯闲。项明春想,看你小子回去后,能够写出什么通讯报道来。
中午,在秦振海家里吃饭,每人是一大海碗以肉为主的鸡汤,一个大杠子馍。邬庆云当然吃不完,要把自己的拨出去,看看项明春也对着这么一大碗肉作难,其他人说什么也都不要,她就自己另找了一个小碗分开了吃,虽然同坐在一个桌上,样子比男人们斯文多了。项明春边吃边想,这个秦振海连个酒也不让一让,实在有点瞧不起人。人,就是有点怪,你要是上酒吧,都不愿意喝,可要是没有酒喝,又觉得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
不料,这是曲解了人家秦振海。刚撤下去碗筷,几个陪吃的村干部就把凉盘子端了上来,开始喝酒。
喝了一阵子酒,秦振海说:“项秘书,我给你讲真话,你看我这个人挺敬重领导的,其实在心里对有些领导并不敬重,我看有些人只要当了大官,就‘骑葫芦过河——拽大蛋’,看不起我们这些土包子干部;另外还有点下作,俺们走自己的路,做出的一些成绩,他认为是他指示有方的结果,恨不能把功劳全部兜走。就连镇里的那些领导,也都是一个样子,他们到我这里,就是向我摆谱,向我要东西。招待得不周到了,出去还要糟蹋我。但对你们这些笔杆子,我是真心实意敬重的。你们来是为我吹喇叭、抬轿子的,对我有功劳、有苦劳。我得好好地敬你几杯!”
项明春觉得这家伙浅薄,说话太直,为人太傲气,说你脚小,你就扶着墙走路,上级领导给你点好颜色,你就找不到北了。因为秘书与领导是相辅相成的统一体,在秘书面前说领导坏话,照样难以让人接受。他想,选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人做典型,多少有点失策。但这样的典型在全县不好找,“急来抱佛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忽然意识到,到了现在,刘集镇的领导明知道县委办公室的人要来,也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打个招呼,可见这里边一定有问题。又想到,这个秦振海说的也都是实话,一个农村干部,当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有相当水平了。所以,喝酒时也就没有做作,与秦支书用一种称兄道弟的江湖习气,对饮了几杯,说什么也不喝了。邬庆云是个女同志,秦支书很知趣地不劝她喝酒。秦支书虽然高兴,见项明春这样,就不能尽兴,调过头把功夫用在高科长和吉祥身上,吉祥原打算替项明春喝酒,看项明春不多喝也推说不会喝酒。这高亮科长就显得特别活跃,不知不觉就喝得高了一些,说话就不再有把门儿的。开始,一个劲儿地直夸小邬长得漂亮,文雅高贵,说什么小邬要是在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笔下,一定是什么“神秘的东方女性”。小邬就神秘地离开了酒桌,不再听他胡说八道。上车以后,高亮嘴里还呜呜啦啦地说话,给一车人讲自己“想当年”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小芳姑娘”和他多么多么地相好的陈年旧事,大家都不理他,不多一会儿,他就把脖子歪在吉祥的肩膀上,打起了呼噜。
出村以后,项明春说:“小张,我们到镇里去,找一下刘集镇的管书记去。”小张说:“行,哥今天指哪咱打哪!”就把车一调头,直奔刘集镇去。
刘集镇是县里的一个重镇。这个地方是一派平原,人口密集,临着国道,交通十分方便,经济相对发达,历任党委书记都提拔成了县级领导干部。所以,人们都说这里的风水好,“平龙地”上出干部。县委、县政府“两办”的副主任和秘书,只要要求下乡,都希望能在刘集镇干上一任。
刘集镇的党委书记叫管仲央,巧合的是他有一个副镇长,叫闫综理。县信访局的吴局长说过,这刘集镇有人“管中央”,还有闫“总理”,党中央和国务院算占全了,县里上访告状的人,其实用不着到市里、省里跑,只要到了刘集镇就算找到了国家最高领导人,不过,到刘集告“御状”,说不定还得“滚钉板”哩。
管书记也是秘书出身,早在赵哲之前,就在县革委的秘书组干过。那时候,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县委书记不叫县委书记,全称叫“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这个主任可不好当,他所在的派别得势时,他能够上台当县里的一把手,八面威风,秘书组就紧紧地围绕在他的身边,卖命地出力。当别的革命派别占了上风时,他就得靠边站,还要挨批斗。好在也不全是底下想象的那样,在革命高潮时期,打派仗,翻“烧饼”,县里就群龙无首了,尽管“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经常挨批斗,只要不撤职,照样是全县的首脑,不当家也能当官。所以,不管外边闹得多么厉害,全县的中枢部位,是处在漩涡的中心处,依然稳当。秘书级的人尽管也分有不同派别,也不过是勾心斗角,小打小闹,得不到大气候时,翻不起多大浪花。因为县革委的秘书组,毕竟还是以维护领导为己任的。
管秘书在县革委工作时,当时的秘书班子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有一段时间,全县的“一把手”靠边站,另一派革命领导对批斗他不感兴趣,目的在于掌权,就在县政府的院内另立“中央”,向全县发号施令。县委大院这一边就没有多少事情可干,革委会主任整天和他们秘书组的人在一起玩纸牌,官兵之间的界限因为革命和造反,变得相对平缓。一把手没事干了,手下的人就清闲自在,主要的课题就是讨论女人,无论在任何时候,讨论起这些来,就会产生无穷的乐趣。革委会主任的老婆来了,秘书组的一群小伙子精力无处发泄,他们就偷偷地去革委会主任的住室“听房”,搞一点第二天的笑料。管仲央个子大,又胖一点,听房时,把头伸在主任的窗台前,一边仔细地听里边的动静,一边用两只手掰着屁股,主要是怕自己因为吃的红薯太多,不停地放屁,弄出响声来,惊动了全县的最高“鸳鸯梦”。因此,在这里,他听到听不到领导的笑料还在其次,倒首先弄出不少关于自己的笑话,至今还在县委办公室内外流传着。
项明春他们到了刘集党委、政府机关以后,管书记果然在家。这个大个子书记,项明春瘦小的体形与他比起来相形见绌,他一双大肥手捉着项明春的瘦手摇了又摇。管书记说,我上午已经给秦振海打了电话,说让你们来镇里吃饭,我把猜枚的“枚谱”都背了好几遍,咱们可以比比枚技,较量一番,看来这小子没有给你们捎到口信儿。项明春说,说了说了,在哪里吃都算你的饭。管书记非常高兴,连连夸奖“项秘书人才难得”。
项明春知道管书记曾经向县委办公室主任的职位奋斗过,就开玩笑说:“要是你当上了县委办公室主任,我这个人才算烧高香了,说不定还能够得到重用哩。”自从史长运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后,没有听说管书记有多大遗憾,所以项明春敢这么说他,也不算是揭人家的疮疤。
对于这次市里要下来总结经验挖掘典型的事情,县里选徐坡村做样板点,管书记表示一定认真配合,共同把这一台戏唱好。项明春向他汇报了在徐坡村的见闻,说这个秦振海支书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演好自己的角色。对于项明春表示的担心,管书记说,别看秦振海这个人说话有点“扛膀子”,但还是很精明的,对上级并不胡来,因为他知道事情办砸了,对他没有好处。管书记表示,我把秦振海通知到镇里来,认真研究一下工作方案。请项秘书回去转告宋书记、库书记、史主任和丁主任,让他们放心,“党中央”和“国务院”一定要给县里领导争光,通过徐坡村的典型经验,凸现全县农村深化改革工作的成果。
辞别管书记出来,在小邬的催促下,要项明春回到家里看看。小邬说:“明春哥,你总不能‘三过家门而不入’,嫂子要是知道你回来了,没有进家,会生气的。”高科长也随声附和。有小邬在,项明春虽然想回去看看,亲亲自己的小女儿,却有点不愿说出口来。司机小张非常灵性,马上接着说:“按俺姐说的,咱们还是到俺哥家看看嫂子,也算是让项秘书回一趟‘娘家’,衣锦还乡嘛。”小张说的“娘家”指的是项明春调出的那所普通高中,项明春调走以后,孙秀娟还一直住在那里。项明春除了想家外,打心眼儿里实在想到他曾经干过数年的地方看一看,他很思念那里的领导和教师们。在那所学校里,大家安贫乐道,虽然也存在各种矛盾和斗争,但毕竟与在县委办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又一转念,自己坐着这桑塔纳小轿车回去,同志们应该是一种羡慕和嫉妒的眼光,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回去充“烧包”,惹同志们敬而远之。同时,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想同孙秀娟亲热一下也是不可能的。老婆不见也罢了,如果见了面,又要马上离开,孙秀娟的眼圈肯定发红,小女儿也一定不让爸爸走,反而成为精神负担。就忍了忍说:“回去还要抓紧向领导汇报,就不请大家到寒舍了。”
回到县里,项明春总觉得选这个徐坡村做样板点,有点别别扭扭的,说不定哪里出了毛病。邬庆云交给了他一封匿名信,看了以后,心里才有点明白。小邬说,在他们喝酒的时候,小邬到村外转了转,一个群众偷偷摸摸地塞给了她这封匿名信。
信是这样写的:
秦振海是村里的土皇帝,一手者(遮)天,动不动就打人骂人,私设公堂,把人往死地里整,谁也奈何不了他。几个村办企业都是秦振海自己的厂子,全部由自己的亲卷(眷)把持着,高兴了,给老百姓分几个钱,满(瞒)一满(瞒)外人眼。老百姓虽然不交统愁(筹)提留,巧立名目的其他钱并不少出,年终分红的钱根本不够上交。村里的五保户死在屋里臭了才有人知道,可他亲戚中若有老人病了,花了钱就在村里冲账,花多花少没有规矩。他儿媳妇的娘家兄弟考上大学,他拿出一万元公款,说是资助本村考上大学的孩子,可老孙头家的孩子去年也考上了大专,他却一分也不出,说大专不是大学……
看了这封信,项明春和邬庆云、吉祥商议怎么办,他俩也拿不定主意。项明春仔细想了一想说:“这一号匿名信上说的东西,一般都是没有办法查清楚的事情,观点也可能失之偏颇,我们当不得真的。反正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看样板点已经定了,再改也不容易,咱们就不要再把这封信的事情给领导说了。再说,我们县委办也不是办案机构,他这封匿名信肯定还会给纪检监察部门寄的,我们犯不着纠缠这件事儿,就把它压在这里吧。”邬庆云和吉祥表示很佩服项明春这种处理方式,大家表示同意这么做。
给主任们汇报以后,大家就围绕这一根筋转了起来。根据“两办”的要求,县城里各单位、各部门“麻子打哈欠——全面动员(圆)”,出动了所有工作人员,到自己分包的区域内打扫卫生,同时在自己单位门前扯上过街横幅标语。城建局的那一辆整天闲置的洒水车忙了起来,一天几遍在主干道上喷水,“叮叮当当”的铃声所到之处,骑自行车的人和过往行人都紧急回避,不然,就会被喷上一身黄泥汁子。人们都知道,只要县城一出动洒水车,一定是上边的大官要来了。
没有多久,唐都市委方书记带一行人莅临丰阳,宋书记、吴县长、史主任带一帮子人迎接到县界边上。方书记个子不高,胖墩墩的,身穿合体的风衣,很有风度,很有威严。宋书记谦恭备至,对方书记汇报工作时,腰杆一直弯着,一扫平时威风八面的官派。吴县长落在他们后边烘云托月,插不上话。项明春想,这官场真是有意思,小官见了大官,没有不摇小尾巴的。联想到平时丁主任在宋书记面前毕恭毕敬的劲头,觉得非常好笑。
市电视台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非常惹眼,扛着一台摄像机,跑在领导们前边,向后边倒着走路,竟然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没有走错路线的。只见她扭动着精致的腰身、浑圆的臀部,乌云一般的马尾头发一甩一甩,甩得多少人心动。好端端的一个小美人儿,累得花枝乱颤,娇喘微微的。《唐都日报》的记者程强,像一个电影导演,身穿一件口袋不能再多的上衣,不时地从里边掏出一些小本子,划拉着一些见闻,脖子里挂着的高级相机,不停地发挥着作用,抓拍了不少镜头。
就这样,所有人层次分明,领导一层,市里的人员一层,外围才是史主任、丁主任、查志强和项明春们。车队也分出层次,县公安局的警车前导,先是市里车队,后是县里车队,在乡镇的土路上,卷起一路风尘。大家都有点手忙脚乱,却又有条不紊地操作,跟演戏差不了多少。
最让项明春注意的是,方书记的随行秘书王鹏展,真是一个小帅哥儿,一只胳膊夹着方书记的千层公文包,一手端着一只新颖的闪闪发亮的不锈钢茶杯,不远不近地跟在方书记身后,察言观色,一举一动,非常老练得体,用这样的人做自己的随行秘书,估计方书记的毛孔都会给熨烫平整的。
到了徐坡村,方书记握了一下秦振海的手,秦振海就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方书记的所有问话,差不多都是宋书记、管书记代替回答了。村里的群众,躲得远远的都没有出面,只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和几只黄狗“汪汪”地叫着,前前后后地跟着跑。
送走他们以后,项明春从县委的角度,把领导的活动整理成快报上报市委办公室。查志强写出了丰阳县委关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典型经验材料,大篇幅地叙述了徐坡村的集体经济发展情况,为壮大农村集体经济,推动农村服务体系建设提供了新鲜经验。后来省委内部刊物采用了,县委办公室放了一颗卫星。高亮则和《唐都日报》的记者程强合写了长篇通讯:《必由之路——丰阳县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纪实》,上面的文字让项明春觉得捕风捉影,与查志强的文章相去甚远,也不知他们怎么炮制出来的,在《唐都日报》刊登后,省报不知为什么并没有采用。后来,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理论占了上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工作提得不那么响亮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销声匿迹了。
市委方书记一行走后,让项明春明显感到,县里发生的重大变化是领导们都穿上了风衣,并且都抱上了不锈钢茶杯。这个现象首先是从宋书记开始的,宋书记穿上深蓝色风衣后,接着吴县长就穿上了一件米色的风衣。此后不到两天,就在“四大家”领导们的身上得到了广泛的普及,体现出和县委保持高度一致。时尚的力量无比强大,穿上风衣的领导们,在瑟瑟秋风的修剪下,确实增加了儒雅的风度。“四大家”领导们见了面,议论的都是风衣的质地和款式。官场中的话题有时与女人的话题是相通的,在“四大家”领导碰头时,领导们只要见到谁穿了一件改样的衣服,大家都要议论一番。这也许是官场上的人毕竟需要装得斯文一些,不能像农民或者工人,见面出口就是粗话。也许是谈工作不合适,大家没话找话说,就好比素不相识的人到一块儿喝酒,首先议论一番“天气好坏”是一个道理。
看到领导们发生包装革命,县委办也不甘落后,丁主任专门让侯主任从县城里找来了一个高级裁缝,用了办公室小金库里的钱,给每个同志也都做了一件风衣。穿风衣这股风从领导开始刮起,由县委、县政府“两办”推动,全县干部很快就“风衣化”了。做生意的人也群起仿效,老百姓都说:“只要是穿风衣的,不是干部也是有钱人。”风衣就成了身份的象征。
虽然到了周末,项明春一般都会回到刘集镇家里,与老婆孩子团聚一回,但自从有了房子后,项明春的老婆孙秀娟就经常来了,隔三差五的,平均每周都要来一次。县城离刘集街二十多公里,骑自行车来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也真难为了她,不辞劳苦地奔波,住上一夜,为项明春清洗衣物,打理起居,忙忙碌碌伺候丈夫,给身心带来愉悦和享受,然后起早赶回刘集去上班。有时,项明春并不知孙秀娟要来,回到住室,小孙出其不意地在一边忙活,一边等他,一见面,就掩上门儿,抱着亲他、啃他,就好像多日没有见到他。这让项明春多少有点感动和愧疚,耕云播雨时格外卖力气。一次,小孙在缠绵后,对项明春说:“你得赶快想办法给我调县城来,我整天想你都想坏了。”
项明春说:“上一次在县委、县政府开的资金协调会上,我见到了你们刘行长,和人家还不熟悉,只套了近乎,等机会成熟了,我一定会开口的。”
小孙说:“你这个人真笨,你不会给史主任说说,让他帮忙给说一下?”
项明春不耐烦说:“你知道我能到这个位置就很曲折了,现在立足未稳,咋好意思向史主任开这个口?”
小孙听了,长久不说话,默认了项明春的说法。良久,才幽幽地叹口气说:“不是我不放心你,我不在你身边,总是没人照顾你,你的烟抽得那么凶,酒喝得那么多,饭却吃不了多少,照这样下去,身体会拖垮的。再说,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总觉得,你们办公室的那个邬秘书看你的眼睛有点媚,我怕你和她待得时间久了,要闹出点故事来。”
项明春心里虚虚的,有点堵得慌。他想到故事实际上已经开始了,嘴里却很硬。就说小孙:“你这人真是,难道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女人才行?人家邬秘书的丈夫很有本事,家庭非常幸福,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发生故事?再说,你也得相信你的老公,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
第二天,项明春上了班,见到了邬庆云,想起孙秀娟的话,就有些不好意思。一坐下来,照例由小邬给倒了茶水,放在面前,这已经成为习惯:小邬和小吉上班后,不论谁早到一点,总是抢着去茶炉打水,然后分别把大家的杯子装得满满的。就这一点,很让查志强眼热,丁主任和侯主任有打字员打水,他没有这个待遇。余乐萌和他一个办公室,乐萌在时,他得伺候这位先到之君,乐萌下乡了,他依然得伺候自己,有时懒得去茶炉打水时,少不得到项明春处讨水喝。这一天,小吉跟库书记下乡了,小邬挺自然地做起这些来,依然让项明春觉得心里像被熨烫了一下,热热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
项明春闲下来没事儿干,叼着烟卷,望着窗外的杨树发呆。想着昨天老婆说的话,思绪就像在微风吹动下的杨树叶子,相互拍打着,乱七八糟地“啪啪”翻动,没有一个固定的思维。是呀,没有结婚时,小孙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女人,眼中根本没有其他女人的位置。结婚以后,突然发现,世界上的女人花样翻新,一个赛过一个。也许,男人们都是这种德性?所有的“花心”都是这样产生出来的。他清楚地知道,他对小邬产生的好感必定是一个无果之花,也不知这种感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同时,他一直搞不明白,这小邬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体贴。近几年来,多少文学作品都在喋喋不休、津津乐道地描写婚外情缘,引导得多少饮食男女们跃跃欲试。他实在搞不清楚,自己是否也产生了这种情结,反正欲进不能、欲罢不忍,在内心深处,甜蜜与痛苦展开角逐。他不仅在文学作品里看到,很多作者为了取悦读者,专门描写人们滥情滥交的一面,而且看到一个在全国发行的严肃刊物上,有一篇严肃的论文,说什么当今的人们,已经冲破长期的思想禁锢,在男女之间的性爱方面日渐宽容起来,表现在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在用词上就发生了三个变化。说及婚外情时,从恶狠狠的“通奸”到斥为“第三者插足”,现在变成了较为甜蜜的字眼“情人”;说及性关系,也从“奸污”这样肮脏的字眼变成“性交”这样的中性词汇,目前演变成了“做爱”这么一个令人神往的字眼。难道这世界变化得这么快,传统的观念已经腐朽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东西,怎么会产生这么一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呢?于是,就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
“明春哥,你怎么啦?是不是头有点儿不舒服?”小邬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进来,关切地问项明春,把他吓了一跳。然后伸出纤手摸了摸项明春的脑门,她的手比项明春的头还热。项明春的脸“刷”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上,慌乱地拨开小邬说:“没什么,没什么。”
小邬关切地说:“没有发烧。要不要去找医生看看?”
项明春恢复常态说:“哪有什么毛病?我只是在打消自己混乱的思绪。”
小邬在对面的办公桌前坐下:“只要没有毛病就好。你说说,你相信缘分不?”
项明春不敢接触这个过分敏感的话题,就含糊地说:“这种事儿,说不清楚。”
“我相信。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交往,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主宰,对面不相识,天南海北却可以走在一起,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我不说你不知道,在高中读书时,我们的语文老师当过你的监考官,他把你说得很神奇,我那时就想,如果哪一天能够见到你该多好。多年来,一直存着这个念头。谁知现在竟然真的和你在一起工作了,我就常常想,缘分是有的,缘分的力量真是不可抗拒的。”
“也许是吧,不是有一句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吗?你把它解释得很通俗。你们那个语文老师我还记得,他在考场上对我特别关注,当时,要不是在紧张地考试,我差点给他盯怵了。不过,他对你们讲我神奇,有点过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神奇之处。”
“是啊,见了你,那种神奇感是没有了。”小邬顽皮地一笑,“可新的神奇感又产生了。”
“那你说说看,我这个老大哥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不说了,免得你骄傲。回头我让你看一下我早年记的东西。”说完,小邬优雅地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材料,下班走了,不经意地给项明春的心里塞了一团乱麻。
县里的工作是没完没了的,办公室围绕县委的中心工作整天一片繁忙。每天早上,史主任和常务副主任丁卯都拿着笔记本先到宋书记处领取工作任务,然后去和库书记合议,最后分解到县委办中心组的各个角落。有时,司马皋不跟宋书记出去,回到办公室时,还要向丁主任汇报领导动态,以利于丁主任揣摩上意,吃透领导意图。殚精竭虑的工作,让丁主任显得精神疲惫,面色发青,两只眼睛经常红红的。
查志强偷偷地对项明春说:“小项,丁主任这一段经常说自己掉头发,依我看,他这是为了取悦领导,操心过多的缘故。我猜想,也不知丁主任犯不犯阳痿的毛病。”项明春想,查志强这位老兄也真是的,经常对自己说领导这种风凉话,显得不够厚道。他一是忘了自己也是有点秃顶,而秃顶的男人一般是不会阳痿的。二是忘了在办公室工作的人员,上面对领导,下面对基层,若刚正不阿什么也干不成,丁主任身上的那点奴性是普遍存在的,凡是领导身边的人,在领导面前争宠献媚是题中之意。即使对领导有意见也不要乱说,在私下议论领导,也是大不敬的。又转念一想,在文秘队伍中,人与人的交往,与女人没有二致,表面上亲亲热热,但互不信任,谁与谁都难得见到心底。查志强能够经常与他说说心里话,是极为难得的,又有点感动成分。但想来想去,仍然对于查志强对丁主任的当面逢迎、背后嘲讽的态度有些不解。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已经觉察到,人家查秘书是写大报告的,经常出入宋书记的办公室,因此丁主任对他就多有忌惮,他们二人的感情交流就像两条铁轨,平行到天边,也不容易相交,远远没有丁主任像对待项明春那样,居高临下,指手画脚,反而生出一种亲切来。所以,查志强和丁主任之间,暗地里存在一定的隔膜。有了这种认识以后,当项明春听到查志强这样不屑一顾地说领导时,总是一笑了之。
相比之下,真正更叫丁主任忌惮的是司马皋。忌惮的表现是,他平时对查志强比较客气,但只要查志强见了一次宋书记,让宋书记耳提面命一回,这种客气就变得更加热烈一些。但对于司马皋,平时就格外客气,见到司马皋就仿佛见到了宋书记。尽管司马皋和查志强都对丁主任非常恭维,丁主任依然如此。当然,这种客气是皮里阳秋的,热热络络的中间含有冷淡,让人觉得怪怪的不是味道。这让项明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都是你的手下人,都是你们分的工,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一次,他和查志强谈起这种感觉,志强高深莫测地发表了一篇宏论:“小项,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一种奴性,是一种潜在的嫉妒和巴结意识。人生到天地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也许是后天赋予的奴性,尽管是人们羞于认识和耻于出口的,它却广泛存在着。清朝时期,满族的下级对上司谦称自己是‘奴才’,公然的寡廉鲜耻,人人都是这样自谦,反而不以为耻。现在,虽然时代不同了,却不会从根本上产生转变,你想想,领导与下级互称同志,行吗?上级对下级要笼络、拉拢,下级对上级要依附、投靠,处在层层节制状态。这种官场形态,在咱们秘书队伍中,表现得最为充分。你想,照丁主任那种德性,办公室所有对上的工作他恨不能包揽完,才能够在领导身上得到无比幸福的宠爱,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们两个常在领导身边走动,他就会认为分享了宠爱,也怕我们在领导面前胡说八道,讲他的坏话,整天疑神疑鬼,我们在他面前也就不尴不尬的啦。别看咱们的活儿都是他安排的,他也会不自觉地对我俩蓄有戒心。换了你,他也会是这样做。再说,他对我们的客气实际上是对领导的巴结意识,我们是小秃头晒太阳,沾了宋书记的光。这种巴结意识在官场是普遍存在的,巴结是上下级的黏合剂。你只有对领导摇尾巴时,才有可能得到一饼一骨。凡是当领导的,没有不希望下属巴结的,没有不喜欢下属讲好听话的,溜须拍马是下级对上级必备的功夫。你比如下级对上级常用的词就是‘汇报’,有着丰富的内涵,关键是体现了一种上下位次关系。其实‘汇报’这个词是我们秘书们最常用的。因为我们当秘书的,在领导面前,始终处于从属位置,一直处于‘汇报’状态。久而久之,我们汇报工作就养成习惯,不论上下级的领导,见了谁言必称‘汇报一下’,个中滋味只有我们自己能够体会,因为我们不是领导,只是领导的影子。外人对我们恭维都是因为我们在领导身边工作,怕领导才敬我们,这就是所谓的狐假虎威。但我们毕竟是服务领导的,自己得认识自己的脸儿,在各级领导面前,我们的腰杆是没法挺起来的。以至于从秘书身份走上领导岗位的前一个时期,对自己的部下也常常说‘汇报一下’,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改口,这都是习惯成自然、习惯成自然啊。”
项明春玩笑地说:“顿开茅塞,顿开茅塞!不过,你常用的词不是汇报,而是‘指导思想’啊!”
查志强擂项明春一拳说:“去你的!”
项明春又说:“还有一点我也经常想不通。丁主任到了领导跟前都是唯唯诺诺,可对我们这几个人总是厉声厉气的。你说说,一个人的表现为什么在不同场合,反差那么大?”
查志强说:“这不奇怪,这叫做找平衡心理。凡是对上逢迎的人,对下就非常严厉。你看历朝历代的宦官,哪一个不是对皇帝老儿奴颜婢膝,对外官耀武扬威的?因为他们的心理不平衡,千古一例,亏中有补啊!”
项明春想了想,钦佩地说:“志强老兄,我看你在办公室颇有心得呀。”
查志强羡慕地说:“我有心得,你有美女相伴、红袖添香呀!”
项明春心里一激灵,问:“你老兄什么意思?说美女相伴还像,红袖添香夜读书,咱可没有那个福气。要是不行,我给丁主任说说,把小邬让给你?”
查志强说:“胡说,胡说。我是给你开玩笑的。哎,你别说,我感到,要说人家小邬是最有气质的女性,难得的尤物。在县委办这样冰冷的地方干太委屈人家了,你可得学会怜香惜玉呀!”
一席话,说到了项明春的病根上,项明春觉得再扯下去就十分无聊了,马上把话头打着。这查志强是个有名的“狎妓饮酒、吟诗作赋”狂放风流之辈,对女人最爱又最不尊重,在一定场合下,说话是没有遮拦的,天知道这小子还能说出什么更不好听的话来。
说话间,就到了春节。市里下发了《严禁双节期间滥发实物、奖金的规定》、《严禁双节期间用公款请客送礼的规定》等一系列过一个节俭、祥和的革命化春节的指示,县里也比照这些依样画葫芦,下发了一系列文件,可谁也没有认真当经念,润物细无声,一切都在通过一定的管道暗暗地运行。
办公室上下一片忙碌。顾群星主任主要是操办宋书记、库书记和史主任过节的物资,更重要的是,为宋书记操办向上送的礼物。这些礼物无非就是县里的食用菌、肉蛋、麻油、花生、粉丝之类的土特产。项明春听说,市委把大门的,严格按照领导指示,一概不允许提着大包小包的进大门,找谁都要先进行登记,虽然说当官的不打送礼的,这些肩扛手提的,硬是被一度遏止住了。但各县市去的大大小小朝觐车辆是没法约束的,畅通无阻。况且,真正给领导送礼,一定不在机关内张扬,都是直奔领导家里的,并不进那个大院。只有给各级办事机构集体送的,必须进大门才行。用小车送礼,靠门卫是禁止不住的。
办公室中心这一摊子,由侯主任操办,主要是给市委秘书长们准备一些精细的东西。其次是给市委办公室信息科和目标督察科准备礼品。因为,各级党委系统的办公室,只有业务上的指导关系,没有上下级的领导关系,县委办只跟市委办公室信息科和目标督察科这两个部门发生最直接的联系,所以只给他们送礼是理所应当的。由此可以推论,对于上边的各级各部门来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上下对应,纵横交错,岁贡冰炭,各得其所。
侯主任除了操办上贡的礼品,还要操办同志们过节的物品。据说,侯主任年年都乐此不疲,深得其中奥妙,很有办法。一段时间下来,同志们玩笑地说:“猪的屁股蛋跑出来了,侯主任的脸却跑瘦了。”侯主任办年货,也不是给十四个乡镇的党委办公室一律平摊,有的乡镇的党委秘书会办事,与县委办的关系好一些,这些地方就成了县委办的年货基地。这些乡镇的秘书每当来到县委办办事,县委办安排招待的规格,就比对其他乡镇的规格高一些。说穿了,也不全是这些乡镇党委办公室的秘书真的会办事儿,因为他们也是看乡镇党委书记的脸色行事的,只要党委书记重视对上的宣传工作,党委秘书办起对县委、政府“两办”的节礼,要理直气壮得多。县委办没有什么特殊办法,可以激励乡镇党委办公室秘书们的筹措礼品的积极性,侯主任就特别关照项明春,对与县委办关系最好的乡镇,要多多地鼓吹鼓吹,这里的秘书报上来的材料,尽可能多采用一些,在《丰阳工作信息》上多发一些,分量加重一些,排列靠前一些,以资鼓励。这也让项明春学了一招,在编发《丰阳工作信息》时,一定会有选择地适当倾斜一下。同时,来年对乡镇党委秘书的表彰,也因此决定哪些最值得突出表彰。当然,对十四位乡镇党委秘书和县直秘书队伍,表彰一般都是撒胡椒面,但与县委办关系好的,如春水、刘集、黄公庙以及商业局、烟草公司等单位秘书的表彰,肯定等次高,位次靠前,这也是刺激和调动下面的对口工作该向何处倾斜的意思。
到了腊月二十左右,同志们每人都分得了一份臀尖(猪屁股)、牛羊肉、一壶油、一袋花生米、几条紧俏的香烟和几瓶酒,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当然,这些都不是无偿的,县委办没有这种开支项目。但这些东西都是廉价的,过罢年可以在工资中扣除。项明春当了副主任以后才知道,当领导的,是不会再从工资中扣钱的,只有秘书以下的人才必须扣这些并不多的钱。所以年关一到,县委办上上下下,一片乐融融的气氛,“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项明春把这些东西带回屋里,叫孙秀娟喜得合不拢嘴儿,说这么丰富,这么省钱,可要过一个好年了。然后盘算着,哪些多余的东西可以给娘家带回去,为项明春和她撑撑面子。项明春想的却是别的,他已经深深地体会到,在县委办当秘书,真的与当教师不可同日而语,得到的好处用一句生硬的日本式中国话说:“大大的有!”
这年春节,县里调整干部的范围很小。这与县委宋维山书记的指导思想是一致的。宋书记说,调整干部最好是小步快跑,不要大批量的调整,这样既能保证用人的适时性,又能保证用人的准确性。该调整的一定要及时调整下来,大多数干部一般不要动,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干部队伍的相对稳定性。
虽然动的干部不多,但县委办公室却占了两个人,一个是孙成志,一个是胡春立。
孙成志到交通局任党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局长,这是一个比较实惠的位置。孙成志的去意彷徨,是当查志强和项明春进入县委办公室那一天起就开始了的,这两个人一到位,他就以为自己在县委办公室不会有多大发展。他在县委办干了多年,心得不多,年纪却长了一大把,几次有下乡的机会,他都不愿意下乡镇,县直又捞不到一把手,一直找不到合适位置。他有两个说法,一个是“干得坏,走得快;干得好,走不了”。言外之意,就是说自己一直没有得到重用是因为自己干得过于认真,干得特别好,所以领导们舍不得放他走。另一个说法是:“在办公室干,办文的不如办事儿的,办事儿不如掂茶扫地儿的。”这当然是牢骚话,其实也说明问题,因为在他之前,有一些通讯员、司机及早动手,安排得都很不错,这些人另行安排时,还是工人身份,有的通过各种渠道转干以后,已经把持了一些重要部门。他离开县委办的念头虽然很久,却一直留在原地不动。其实,要说他走到这一步还是怨他自己,他一直不找领导提要求,总以为只要好好工作,领导一定在密切地关注着他,论功行赏,少不了他这一分子。可是这年代哪里还有革命战争年代那种单纯?你不找领导提要求,领导上肯定认为你安心工作,谁会没事找事,提拔重用你?
临近调整干部时,孙成志真的动了心思,并且付诸行动。他听说财政局和交通局都有一个副局长的空位置,就不遗余力地向这个方向操作。于是,多次找书记们、主任们和组织部长要求调整。到春节前后,孙成志活动得更加厉害,为了找到抓组织的孔副书记,竟然用了差不多一整夜的时光。他先到小山子处打听,小山子对他说,孔书记可能是去看电影了,就立即跑到电影院,买了张票进去,猫着腰,在那几排好位置上,瞪着眼一行一行地找,也没有找到,急了一身汗,后来,竟然在顾主任处打听到了孔书记的行踪,摸到了丰阳宾馆三楼豪华房间的高级麻将桌前。
这时,孔书记和几个县直一级单位的头头打牌,正输得十分恼火,眼前当做筹码的大中华香烟已经掏空了三盒。一看这阵势,孙成志觉得肯定没戏,又不忍心离开这么难找的孔书记,就悄悄地站在孔书记的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谁知他往孔书记身后这么一站,竟然给孔书记带来好运。这一盘,孔书记坐庄带自抠,又“漂”了几个牌友,一下子反败为胜,收复“失地”一盒半香烟,马上兴高采烈,回头一看,孙成志立在身后,就问:“小孙有事儿?”孙成志不敢打消孔书记的兴头,就说:“找你几天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孔书记当然知道是什么事情,就有点漫不经心地对孙成志说:“不错,不错,好,好。”一门心思又回到麻将上。孙成志站在他身后,眼看站了两个钟头,孔书记就一直赢,眼前的香烟堆成了小山。孙成志内急,到卫生间小便了一会儿,孔书记就输了。牌友们说:“孙秘书是孔书记的福星啊!”孔书记心里一高兴,就牢牢地记着了孙成志的这次到来,让孙成志第二天见他一下。孙成志巴不得孔书记召见他,果然有所准备地找了孔书记,孔书记记下了他的要求,出真力给孙成志的事情办好了,不仅让他当了交通局的副局长,而且安排任了党内职务和常务行政职位。这样的安排非同寻常,孙成志到任以后,就是当然的二把手,免得像《西游记》里孙行者抱怨的那样,其他副职们“欺生”,“不把俺老孙看在眼里!”
胡春立二十四五岁,相对年轻一些,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几年里,一直干的是打杂的工作,就像是二流演员,无论如何用功,总当不上A角。每当熟人问起他在县委办搞的啥业务时,他就谦虚地说自己是《智取威虎山》上的匪兵乙,整天跟着头头们掂着个盒子炮瞎咋呼,其实他即使跟了领导,也不是主要领导。小胡就经常想,反正自己在办公室没戏,不如早一点出去,哪怕干个副职也行,说不定还有大的发展。因此,他也急于离开县委办公室,到实际的工作岗位上去。于是,就多次对史主任提出要求,想动一动。人本来对自己都是高看的,胡春立原来就以为,自己从县委办公室下到乡镇,至少应当给一个副书记干干,谁知等到组织部叫他去谈话时,竟是让他去最穷的梁家岗乡当一个副乡长,就好像一个黄花闺女硬叫父母错配给一个又丑又穷的汉子一样,心里很不情愿。组织部谈话后,他就到史主任屋里哭鼻子,史主任调到县委办公室以后,两个人私下里排过,他们之间还有一点小亲戚关系,算起来,小胡还叫史主任“表叔”,所以两人说话就比较有所担待,史主任几乎掏出心窝子安慰他说:“春立,你别抱怨我没有给你用劲儿,这用人的事情阴差阳错,必须先有坑,再塞萝卜。你如果继续在县委办干,主任、秘书就那么几个职数,你又不是业务骨干,很不容易往上提。让你到乡镇去,虽然理想状态是配成副书记最好,眼下也存在职数的限制。副乡长好歹也是副科级,你这算得到了提拔,还不算重用。我理解你,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好像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但你也应该明白,就这个职务也来之不易。在召开常委会前后,领导们掂掂萝卜掂掂姜,从平衡各方面关系后才这样安排的。你还年轻,别只看眼前这一点儿,你总算是进入了组织上用人的视野。县委办一下子出去两个人,别的部委就很有意见,好像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沾光,所以咱们争一个机会并不容易。你毕竟是县委办出去的人,下去以后,我在县委办公室依然会关注你。到梁家岗乡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干,先熟悉一下副乡长的行政业务后,有了机会再调整你当个副书记不迟。”到了这时候,胡春立没有话说,只得如此。史主任说话算话,果然,不到一年,小胡就当上了梁家岗乡的副书记。
县委办公室是大机关里众人瞩目的地方,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大家的议论。这次,办公室一下子出去的两个人,一个安排得好,机关里其他部委办的人们就说,还是在县委办公室干好;另一个安排得并不理想,人们依然说,到底还是在县委办公室干好。
调整干部的工作,虽然在县“三级干部会议”以前完成,但迎来送往是在大会以后的事情。孙成志、胡春立在组织部谈话以后,就名正言顺地不再到县委办公室上班了,其他人的工作照样运行。少了两员大将,在召开“三级干部会议”期间,确实显得人手不够,办公室上上下下忙了个一塌糊涂。
节前的县委办公室,处于一级战备状态。过罢年,县里就要召开一年一度的三级干部大会,会议的准备工作必须在年前就绪。政府办公室就没有这个任务,会务的准备他们只是配合的关系。但“两办”的主任们也要在一起沟通,共同商议如何筹备好大会。
“兵马未动,材料先行。”会务的前期准备主要是文字工作。宋维山书记是一个文字功底很强的领导,口才也特别的好,讲话很有鼓动性。为了开好全县的“三级干部会议”,“四大家”领导接连开了三天会议,除二三十位领导外,县委办公室秘书班子列席了会议。
会议接连通知主要局委的负责人汇报全年的工作。这些主任、局长们,都是有备而来,通过他们的汇报,你会觉得,全县各条战线成绩斐然。工业农业、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统战、计划生育、交通运输等,都进入了加速发展的快车道。汇报时,尽管室内的红外管暖气并不太热,每个人汇报后,却都是满脸油汗。
所有汇报稿已经由各级办公室交给了县委办公室,但在汇报时,各单位的头头们,穿插进去的典型仍然很生动,由不得查志强、项明春们运笔如飞,记下了许多东西。
宋书记也不时地在本子上记录一些什么。一次,项明春在他身后经过,好奇地扫了一眼,发现人家宋书记根本不是记录什么汇报的内容,而是在勾画最后总结的文稿。项明春想,领导就是高明,你汇报你的,人家想人家自己的,边听边总结,大家汇报完毕,书记就立刻有了思路,甚至即使不听你的汇报,书记拍板时早已胸有成竹了。所以在会议上看起来,上上下下都很认真,其实是各做各的事情,互不干涉。
最后,宋书记作了总结,从一年来的成就、经验和不足讲起,而后展望来年的工作,怎么做才能更上一层楼,绘声绘色,激昂向上,挥斥方遒,一切头头是道,无懈可击。查志强记得最为仔细,唯恐漏掉一个字,估计记下来后,就是一篇成型的文章。会后,项明春仔细推敲了宋书记的讲话,并没有发现有多少新意,有些内容还自相矛盾。但在会议上,却听得热血沸腾。于是心想,当领导的真是了不起,确实能通过语言表达,把枯燥的东西说得活灵活现的。就好像外国的一个话剧大师,用其他人听不懂的语言,能够把席面上的菜单念得催人泪下一样。
起草领导讲话的班子就驻进了丰阳宾馆,除了“两办”的主任外,主要是查志强、项明春和政府办的徐敬中秘书。开了好几个房间,基本上都是空着。史主任、丁主任带秘书班子共同研究了讲话稿的大纲之后,就去忙别的。剩下的就是查志强的工作了,项、徐二人主要是打杂,却又没有什么杂可以打。项明春与徐敬中觉得,一旦查志强开始动笔,他们二人在场,不过是“聋子耳朵——配搭”,所以就在另一个房间里谈话儿,聊一些“两办”人物的趣事。渐渐地没有什么话可以多聊,就各自回到办公室忙别的事务。因此,很少再到宾馆去,任凭查志强一个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夜以继日,通宵达旦,谁也不肯搅乱他的思路。
查志强一个人开了一个房间,白天睡大觉,夜里赶活儿。如果你真的认为他在辛苦地操劳,那可就错了。其实,志强的毛病又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离开了女人写不出好东西来。于是,白天他会到兰凤处寻找灵感,夜里他又会去会兰凤,慰藉心灵后,才不知何时溜进那个房间挑灯夜战。有时那个房间的灯不过是空亮着,志强并不在屋里。他往往带着一定的资料和稿纸,到兰凤处一边做功,一边工作。在兰凤身上消耗体力后,稍加恢复,就在兰凤的陪伴下,漫卷雄文。兰凤是个聪明而且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晓得志强有这个良好的坏习惯,分外懂得如何配合他,二人的约会心照不宣,恰到好处。兰凤只要知道他来,总是想办法找因公的托词不去剧团,待在家里等候他的到来,给他腾出时间,让他幸福、益智。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查志强就调侃自己地想,人真是他妈的怪,长了两个头头,下头喷出的是爱液,上头喷出的是文字。下边的文章写在兰凤的肚皮上,上边的文章写在稿纸上。肚皮上的文章还比较真实,稿纸上的文章就有点茫然,连自己也把握不定到底走向何方。有时他想,与这兰凤相交得有点晚,要不,在文联时,早就能够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来。兰凤也说,给你好得太晚了,你应当为我量身定做出一部戏剧来,那该多好!志强说,等我有了工夫,一定为你写出一部剧本来,让你在台上,浪个过瘾。兰凤就“哧哧”地笑着拧他,两人闹腾上一气,各得其所,志强心满意足地回到工作岗位上,精神抖擞地喷吐文字。
宋书记对这篇讲话稿极其认真,前前后后改了数遍。开始他要求志强不要写得太长,说明问题就行了,结果是他改一遍就增添许多新的内容,反复推敲。改来改去,这篇文章基本上属于宋书记的再创作了,剩下的是志强努力地翻译宋书记的蝌蚪文字,再把它誊写出来,呈宋书记再次敲定。最后定稿时,宋书记还说,总感到有哪点不对劲儿,算了吧,遗憾是艺术,功夫在诗外。查志强和项明春觉得领导是多么的博大英明,不禁肃然起敬。
同宋书记交往多了,又通过这篇文章,项明春隐隐约约地感到,宋书记已经不把农村第二步改革提得那么响亮了。倒是对发展个体经济的比例放得重一些,主要号召各级各部门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大力发展各种经济成分。这也许正是他对讲话稿的遗憾之处。
这一年“干冬”,一个冬天连一朵雪花都没有飘过。正应了“干冬湿年下”的农谚,大年三十的炮仗,崩来了一场中雪,大年初二开始的走亲串友活动都是在溜冰或泥水中度过的。
正月十五前,“三级干部会议”的准备,仍然以材料为主。到了上机印刷时,查志强、项明春以及小邬、小吉他们就每天泡在县印刷厂里,一遍又一遍地校对材料,两个排字女工与他们混得飞熟。也不知别的文稿命运如何,反正宋书记的讲话是全县最大的政治任务,看来印刷厂厂长已经作了周密安排,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好县委交给的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这篇文章最难排版,原因是好像宋书记心里一直装的就这么一件事儿,不时地交代县委办,还有“××处需要修改”。就这样,稿子一直定不下来,排版也定不下来。特别是到第四校时,每打出一遍校样都要送宋书记亲自过目,每次会让他们几个在印刷厂苦苦等待,才把改得面目全非的稿件送来。眼看会议就要召开了,这稿子才让宋书记不无遗憾地定下来。私下里,查志强苦笑着对项明春说:“真没办法,宋书记尽管说功夫在诗外,他也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啊!”项明春知道这是查志强进县委办以来,写得最艰难的一次材料,早已被这材料折腾得没有脾气了。从起草到印刷,整个过程,好比教师领读课文,查志强是老师,宋书记是学生,查志强不过是念了一下题目,每一句只提示第一个字,下边学生就一读到底了。又好像盖楼房,原来主体工程已经完成,新的施工队伍,是来搞装修的,基本上把原来的建筑拆除,只剩下地基和骨架才是第一个施工队伍按照图纸修造的。由此可见,谁如果说领导念你们秘书们写的讲话稿,项明春就再也不相信了,他会以此为例驳斥这种说法。又一想,不值得这么做,秘书正是靠这种说法来抬高自己身价,保持对外人的神秘感的,西洋镜说什么也不能拆穿,拆穿了,就是自讨没趣。
其他会务活动由侯主任、顾主任负责,这都是他们驾轻就熟的事情,领导们座位的牌子都是已经准备好的,只需要在大会主席台上按位次摆好,挂上横幅、长对联,让影剧院的工作人员把灯光、音响调试好就行了。他们安排各乡镇食宿和讨论的地点,才是关键环节。由于全县“三级干部大会”要上一千多人的规模,一个宾馆就住不下,还要启用其他宾馆,这就在服务业曾经引起过一定的竞争。今年,还是继续启用商业宾馆、工交招待所两处。这两处的老板与顾主任是老关系,特别是商业宾馆的郑妍总经理,据说与顾主任的关系早就非同一般,还与县政府某位领导有一腿,这次会议安排自然少不了他们。几个宾馆的条件不相上下,饭菜一个标准,就是开会的路程远近有所不同,而且丰阳宾馆的名头要响亮一些,这就产生了一定的差别。一般说来,那些注重与“两办”,特别是与县委办拉得关系较近的乡镇,相应安排到丰阳宾馆,其他的乡镇,安排得较次一些,这都是心理作用才产生出来的差别。
一应安排停当后,正月下旬大会顺利召开。以县委办为主,政府办为辅,又抽调了政研室、宣传部、农经委等单位一部分人成立了会务办公室。会务办公室是导演,领导们就是演员,宋书记是制片人兼演员。会务办公室事无巨细,全部都要操心,这是别人想象不到的。大到从每一天的会议日程,小到主持会议的领导用的主持词;从参加会议人员用的文件袋,到与会人员的座位安排;从车辆的停放秩序,到应急车辆的配置以及公安局的安全保障等,一切都需要事先准备妥当。特别是秘书组,有时还有临时突击的文字任务,当别人在逍逍遥遥地开大会、高高兴兴地吃大餐时,会务办公室秘书组的人可能正在辛苦地写“作业”。
这次会议,项明春感到最辛苦的是丁主任。因为史主任是常委,要参加各种繁忙的领导活动,不怎么管理开会上上下下的那些啰嗦事儿,侯主任又一贯地不好操心,真正提心吊胆的是丁主任。在这几天会议上,丁主任天天板着脸,红着眼,指挥着大会办公室的人员蹿上跳下,忙个不亦乐乎。幸亏这会议不过只有三天时间,有时,丁主任还忙里偷闲,吞几个药片片,要不然,非当场把丁主任累倒不可。果然,会一散,丁主任就住进了县医院。
副主任侯全仓是个有名的老好人,在办公室这样单调、枯燥的生活环境中,能跟他在一起工作是一种福分。他这个人喜欢开玩笑,但心底好,从不对人耍心眼儿,你和他相处会觉得舒心、快慰、不用设防。他符合那种“乐天派”人物的性格,心理状态绝对好,丁主任批评起他,往往比批评一般人员更厉害,一点也不给面子,但从来没有见到人家侯主任生过气。有时,他还把一些错事故意揽在自己身上,保护别的同志,毕竟都是副主任,丁主任也奈何不了他。所以,他在办公室很有人缘和威信,大家既能和他无拘无束地相处,又挺敬重他。当然,敬重归敬重,由于他自己经常没大没小的,大家同他调笑是免不了的,一些好事儿人,经常会编派出侯主任的动人故事。在机关里,侯主任不仅以“五毬干部”出名,还有两个出名。
一是他喜欢喝酒出名。他已经成为老熟醉,每天都要喝酒,每天都要醉。醉了以后,你看他动作已经迟缓,但思路依然清晰,堪称一绝。你要是看到他迷迷糊糊地回来了,关切地问他:“侯主任,今天又喝酒啦?”他就会说:“不喝酒怎么能行?不喝酒就等于没干工作!”有了他,办公室不愁没人陪客,他好像是一个天然的陪客专家。
二是他怕老婆出名。他爱人是个有名的悍妇,对他管制得特别严,既不让他身上有钱,又不让他与别的女人有染。有一次,他爱人到机关来,正好碰上范德保,看到小范手里拿了两千块钱,这是范德保要出差,从财务上借的钱。他爱人问:“小范,手里咋拿那么多钱呀?”范德保逗她一下,说:“嫂子,我们发奖金了。”这个玩笑开得不打紧,侯主任爱人就起了疑心:看来,自己的男人不老实,没有少背着她给他老娘送钱花!三个孩子都在上学,连交学费都困难,你却把奖金打了埋伏!于是,给侯主任没头没脑地生了几天大气。再一次是侯主任在外喝酒时,与统战部的庞部长在一起。这庞部长敬酒时,有一个习惯,就是谁要是不喝他敬的酒,他就拧人家的大腿根子。这一次,侯主任因为不想喝酒耍滑头,庞部长冷不防地狠狠地拧了他一下。夜里睡觉时,已经喝醉的人,像个死猪,呼呼大睡,天塌下来也不知道。可巧女人心上来了情潮,忍不住要摆弄他,发现了大腿根子一块青,一下子打翻了醋坛子,又捶又打,又哭又骂,直把侯主任弄醒,开始审他到底哪个女人拧了他?我舍不得拧你,你竟然让别的浪女人拧你?他无论怎样解释,女人就是不相信。第二天,侯主任把庞部长拉来作证,他女人表面上认可了,对庞部长说:“你跟他闹着玩儿,我也是跟他闹着玩儿哩。”可庞部长走后,她依然不依不饶,说侯主任:“谁不知道你们男人的那点花花肠子?串通一气坑我。”就这样,直闹腾了好几个晚上才消了气儿。这几天里,侯主任酒也不敢喝了,被折磨得眼圈乌青。
侯主任在办公室主要是分管接待应酬,给同志们分派一些日常事务工作,偶尔也参与修改一下材料。他只是懒散惯了,其实业务功底很强。有几次,查志强和项明春发现,侯主任绝对不可小看,那是一种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的超然状态。别看他整天喝酒,好像无所事事,其实仔细想想,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操心,从来没有耽误过事儿。改材料时,寥寥数笔,能把观点立起来,活生生的,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春节前后,侯主任出了大力,年内主要是置办年货,过年后,又组织同志们互相到家里坐坐。这一天,他找到项明春,对项明春说:“小邬两口子打算请我们去坐一坐。”
项明春心里很警觉:“都谁参加?”
“史主任、丁主任有事儿不能参加,也就是我们两口子、你们两口子,还有志强和小吉。”
春节这几天,因为项明春忙于筹备“三级干部会议”,没有能够休息几天,过年的事情放在了次要地位。老婆孙秀娟就把女儿留给了姥姥,独自一人来县城和项明春一起过节。机关的食堂已经撤了烟火,少不得自己生一个蜂窝煤炉做饭吃,炊具也不齐,孙秀娟既抱怨,又哼着小曲儿,说不清她到底是高兴还是烦恼。总之,她是新鲜多于烦恼,虽然忙坏了,苦在其中,但也乐在其中。
大年初一以后的短短几天时间里,可把他俩给折腾苦了,既要去项明春老家给公婆送一点钱花,又要带一些节日礼品,到孙秀娟娘家尽一尽女儿、女婿之道,还要走一些不去不行的亲戚。两个人就整天骑着自行车,上午溜冰、下午泥深水大地疯跑,哪一天不是百十公里?到正月初三、初四才有点放松,反正在这几天里,路没少跑,年饭却吃得缺胳膊少大腿的。原来的友人们,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在县城过年,所以,那个高中的、刘集镇农行营业所的、还有县城办公室人员的酒场能躲的都躲了。侯主任亲自来说,邬庆云两口子要请他们,让项明春感到这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项明春和邬庆云都是在隐约中探索对方,一般说来,项明春居于守势,邬庆云居于攻势,整天在一起,谁也不肯说透,就像一首朦胧诗,心知肚明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邬庆云与孙秀娟已经接触过了多次,彼此相当熟悉。越熟悉越觉得人家项明春两口子十分幸福美满,小邬的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点发寒,这也是小邬越来越退避三舍的原因。孙秀娟是个既贤惠又开朗活泼的女人,也许生活从来对她不薄,她没有遇上过什么坎坷,心里总是光辉灿烂的,所以远没有小邬的心事重。交往之中,小邬经常送给孙秀娟一些小礼物,都比较精美,也很昂贵。两个女人在一起说起家常话来,亲热得如同姐妹。要不是项明春知道自己老婆对小邬蓄有戒心,背地里说了小邬不少坏话,实在不相信女人之间还有情敌一说。
到了邬庆云家里,小邬的丈夫马小飞热情备至。小狗“逗逗”也蹿上蹿下,欢迎客人。项明春与马小飞是第一次接触,看到这人外在的形象很好,是那种在社交场合很上台面的人。两个人初次握手,都有点僵硬的笑容一闪而过,很快换成了和煦的春风,自然而且得体。查志强第二个到达,他从来不带自己的老婆,觉得带着这个女人太丢面子,他女人也很知趣,到县城后很少跟他出去。这女人现在对志强是唯唯诺诺,盲目崇拜,只知道男人干的是大事,只要不当“陈世美”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从来不敢过问查志强去哪里、干什么。侯主任夫妇到得稍晚一些,别看早就听说侯嫂子是个烈性子女人,其实在场面上竟然很有点乃夫之风,好说好笑,一会儿不给别人调笑就急得发慌。三个女人就凑成了一台戏,钻在小邬的卧室里,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马小飞请的有厨师,他就在客厅里给客人敬烟倒茶。趁着马小飞忙活的时候,项明春扫视了一下环境,这在当时是少见的小康之家。这套房子在商业局的集资楼的三层,大约有九十多平方米,两室两厅,相对宽敞。房子设计得也比较合理,楼层好,通风透光,环境不错。那时,室内还不怎么装修,只要把地面和墙面油漆一下就是最高级别的打扮。这套房子就油漆得起明发亮。大彩电下还有一台日本产的JVC穿梭遥控的录像机,这是少见的奢侈品,说明小邬的家产新潮而且殷实。墙上没有挂什么字画,只挂了一幅两口子的大型婚纱照片,金童玉女般地如同神仙,静静地洋溢着永恒的笑容。项明春想,人世间千变万化,照片上的瞬间代表不了岁月的沧桑,甜蜜的背后隐藏有深刻的危机,但有这么一张美好的照片并不是坏事。他和小孙结婚时,就没有这种浪漫,他们也有一张结婚合影,也是十分幸福的样子,但与这张照片相比,不过是小家碧玉碰上了大家闺秀,小孙肯定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的。
席间,马小飞说起了在南方的趣事,大家都感到经商是一种了不起的冒险。他说,内地有一家百货公司急于进一批胶合板材,被一伙骗子钻了空子。这几个骗子带上公司老总到了唐都火车站,指着停在站台上的几个车皮胶合板材,指山卖磨,说这正是他们发往某某处的。公司老总信以为真,签了合同就以为肯定有大赚头,一兴奋,大笔一挥,就划拨出了近二百万元的预付款。几个骗子卷起这笔巨款,说是要到南方进货,从此在人间蒸发。公司老总带几个人到南方要账,广州几个朋友招待压惊,带他们几个品尝生猛海鲜,其中上了一盘“盐水大虾”,让大家抓起来,剥掉皮蘸上调料吃,老总吃着觉得很不错,不知不觉吃了不少。谁知,找到有关部门,人家给他们指的出路与登天相比,差不了多少。公司老总忽然想起,他们刚刚吃过的生猛海鲜就有“抓虾”,打了一个寒战,日他妈,这次出师就不吉利,到广州地面首先就是“抓瞎”!从此发誓,一生再也不吃这“抓虾”。
说罢这个趣闻,马小飞指着“盐水大虾”说,请诸位“抓虾”,竟然没有人先动手,邬庆云不高兴地责怪他:“大年下的,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马小飞一愣:“可不是,我给忘了这茬。实在对不起大家,掌嘴,掌嘴!”
项明春赶紧解围说:“我先来‘抓虾’,我到南方去也是最喜欢吃这个东西。”
酒过三巡以后,气氛就开始活跃起来。小狗“逗逗”也过来凑热闹,查志强说:“看看这个小狗多么可爱,小邬,你能不能给我也抱一个?”
小邬说:“我这个也是别人给的,我给你问一问吧。”大家都知道,查志强绝对无心养狗,小邬他俩都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小狗跑到马小飞身边,一蹿一跳地要东西吃,马小飞说:“这小东西,不能惯它!”就用脚把它拨开,它就瞪着眼,冲着马小飞,龇牙咧嘴地像要同男主人吵架。跑到邬庆云身边时,邬庆云就怜爱地给它一个肉块,它就“呜呜”地吃着,非常满足。由于这小狗长得实在太可爱,跑到谁的身边,谁都要俯下身子喂喂它。项明春想,小狗同当秘书的待遇是一个道理,长得乖巧一点,有人喜爱。主人宠它时,它就能够得到点好处;主人若是厌烦它或者没有心思理它,它就孤立无助,算不了什么东西。
回到住处,才不过下午三点多钟。老婆孙秀娟说:“这几天累坏了,睡觉,睡觉。”
两人躺在床上,孙秀娟突然趴在项明春身上憧憬地说:“明春,抽空儿我们到相馆补拍一张婚纱照片吧?”
项明春的酒意、困意已经上来,止不着哈欠连天,糊里糊涂地说:“到咱俩金婚时再拍吧。”
“三级干部会议”刚结束,丁主任就病倒了,住进了县医院。大家都知道,这是累的。久坐成病,积劳成疾,是办公室人员的普遍趋向。
丁主任发病比较突然。在“三级干部会议”结束的第二天,他还安排同志们继续做好善后工作,就好比客人走后,还要清洗碗筷、盘子杯子一样,大家又整整忙了一天才忙出了个眉眼儿。丁主任对大家说,这样吧,按照史主任的交代,明天除了值班的同志以外,大家放两天假,休息一下。结果,丁主任自己跑到了医院休息,别的同志因为他突然得病而没有休息。
丁主任爱人哭哭啼啼地对众人说:“散会后老丁回到家里,不吃饭就睡了,孩子把饭端给他,还被他怪了一顿。我知道他的脾气,不敢惹他。总以为这一段他实在是太累了,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十点多,我刚睡下,他推推我说,英子她妈,我有点胸闷,心脏跳得厉害。我一听,吓傻了,赶紧给史主任和顾主任打电话,拉到医院时,他连话都不会说了。”说着说着,就“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丁主任的女儿小慧抱着妈妈的胳膊,也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让大家觉得心里都很不好受。
说话不及,史主任陪着宋维山书记也来看丁主任了,县委办公室的同志们紧急回避到走廊外边,大气都不敢出。县医院齐院长急忙跑来,向宋书记汇报了丁主任的病情。据齐院长说,他已经带几个医生对丁主任做了全面检查,做了脑电图、心电图、血常规和B超,检查结果是丁主任有四种大的毛病:冠心病、颈椎病、脂肪肝和高血压,体质年龄比实际年龄衰老近十岁。目前,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不会再有所发展。慢性病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治疗好的,丁主任需要休息几天,恢复一下体质,就可以继续上班工作,边工作、边治疗。
丁主任拉着宋书记的手,热泪交流,十分感动。他可能觉得,还是害病好哇,要不然,不会知道领导上竟然如此关怀自己,虽然一边怪他老婆大惊小怪,自己感动的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宋书记对齐院长反复交代,要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护理,让丁主任最快恢复健康。齐院长向宋书记表态,严格按照宋书记的指示办事。宋书记走后,齐院长说,这还是我当院长几年来,第一次直接听到县委书记的指示哩。丁主任听了这话,越发对宋书记感恩戴德起来。
史主任、齐院长和查志强、项明春他们几个人,共同从各方面认真分析了丁主任的发病原因。大家觉得丁主任发病主要是因为心理劳累和过度疲劳。齐院长权威地说,我敢断定,你们这群县委办公室的领导,谁也不敢来体检,因为若给你们一检查,全都处于亚健康状态。心理劳累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然而对人们却是很厉害的杀手。当人的心理调整出现问题,出现情绪障碍,如焦虑、抑郁、恐惧、气愤等负面情绪,就会使身体的神经内分泌紊乱,人体内抗体减少,机体对外界有害因素的抵抗力减弱,这种紊乱便成为亚健康的物质基础。再说,你们还不停地坐夜,加班加点,甚至通宵工作,身体过分疲劳,累积起来,就是一场大病。比如颈椎病,就是一种职业病,主要是经常坐着不动的文秘人员、司机们才得的。
齐院长的一席话,说得大家心里很有压力。一群人都在想,这秘书工作究竟能够干多久?就好像当年林彪在井冈山向毛主席发难时说“红旗到底能打多久”一样。
回到办公室以后,查志强找到项明春说:“其实,丁主任害的病是‘秘书综合征’,他的心理劳累和过度疲劳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倒在了积极要求‘进步’的台阶上。我们这号人,你说累吧,也真是劳累。但我们都有点贱,越累越觉得领导重用,越累越觉得工作重要,越累越觉得贡献很大,越累越觉得心里快乐。像一头很累并且快乐着的傻毛驴,驮的东西越多,被赶得越紧越高兴,好像生活过得很充实。领导上只要说一句“某某不错”,我们就会幸福地想,领导上这么看重我们,我们一定得做好每件事。把加班加点、甚至通宵工作当家常便饭,不怕劳累,越累越有荣誉感,越有成就感。这样下去,不出问题才怪哩。老弟,汲取教训吧,再不能像丁主任这样傻了,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过去,项明春总以为查志强胡说八道,他对自己说了那么多的话,好多是不能外露的。但这些话,从来没有发现查志强对别人也这样说过。这证明,在项明春面前说话放肆的查志强,在其他地方是十分谨慎的。项明春想,查志强把自己当成倾吐对象,一是对自己的信任,二是两个人的地位相近,容易沟通。只有肯给你说心里话的人,才是真朋友。有了这种理解,项明春逐渐地对查志强的话就不反感了,甚至喜欢听这位老兄的一些议论,因为他的话确实很有道理,让人受到启发。
邬庆云也对项明春说了自己的看法。小邬说:“丁主任这个人工于心计,也抵抗不了病魔缠身。人啊,啥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钱,啥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铁打的金刚也怕病倒。我就经常很担心你,明春哥,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以后烟要少抽,酒也不要喝得太凶。你看看丁主任,人家还不抽烟,就这么多毛病。你要是上了年纪,我真担心你还不如丁主任哩。”
这些婆婆妈妈的话,如果让孙秀娟说出来,项明春准会觉得啰嗦。但从小邬嘴里说出来,却是别有一种滋味。项明春心里涌动出一阵感动,热乎乎的舒服,眼里发潮,恨不能抱着小邬亲上一口,感谢这种异乎寻常的女性关怀。
稍有好转,丁主任说什么也不肯在医院住了,他悄悄地对老婆说:“不敢再这样折腾下去了,赶快回家。我前一段无非是太累了,才出了毛病。现在倒好,这么多人天天来看我,我这病算风生水起了,没病说成有病,小病也被传成大病了。让领导们知道,这人有一身疾病,是个‘病秧子’不是好事。咱们得赶紧出院,我在家再歇几天,就去上班。”就这样,老婆拗不过他,带着心疼收拾了出院的东西。
等小慧把齐院长请来,丁主任对齐院长表示感谢后,透露了要出院的意思。齐院长是个很聪明的人,马上表示理解,开了一些药让他带着,然后反复嘱咐说,我这个医院虽然不欢迎你,但大门随时向所有人敞开着。老丁啊,身体可是大事儿,有了问题还是要及时处理。今后要与我们经常保持联系,哪里不舒服及早检查,免得耽误病情,千万不可麻痹大意。丁主任嘴里应着,心里却说,给你们打交道多了,恐怕政治生命也就完结了。
丁主任出院以后,并没有休息,第二天就又到机关上了班。同志们纷纷拥到他的办公室里,劝他还是回家休息好,养好病,再上班不迟。丁主任说,不行不行,我哪有什么大病?甭听医生们胡说,他们就是指望说人病重治好了来扬名的。有这几天我就受不了啦,若再这样下去,没病也会憋出病来,今天来到办公室,我立刻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果然,大家看到,丁主任在医院时,面容十分憔悴,上了班不几天,就又精神抖擞了。项明春想,人真是奇怪,工作、位置、权力、爱情都能够使人年轻,尤其是权力和爱情,就像毒品一样,更能使人倍长精神。省级以上的高干们,都是些六七十岁的人了,看上去比自己五十刚出头的父亲还要年轻一些,可他们一退下来,偶尔在电视上再露面时,就让人觉得老态龙钟了。
还是在调研春水镇农村第二部改革的基本情况后,项明春在办公室曾经对大家说起过,他曾与张立主任、孙成志一道,拐到黄公庙乡,与女副乡长唐兴芳喝酒大战一事,说这个女人简直是女中豪杰,大家听了,兴趣很浓。侯主任说:“小项,再遇见她,你就给她说,县委办公室的弟兄们要和她会上一会。”这个提议,连丁主任都同意。丁主任有点神往、有些赞叹地说:“咱县这么泼辣的女干部可惜太少了,真是凤毛麟角呀。”
在前不久召开的“三级干部会议”上,项明春忽然动念,对查志强说:“咱找一下唐兴芳吧。”查志强怕喝酒,所以一开始并不感兴趣,架不住项明春三说两说,忽然觉得多见识一种女人也不一定是坏事儿,就欣然和项明春一起去黄公庙乡参会人员住处找到了唐兴芳。常秀山书记、惠正仁乡长见县委两个秘书来叫唐兴芳,很有点奇怪,说:“两位秘书大人,叫我们的小娇娇乡长有何公干?”
查志强说:“私事儿,与你们不相干。”
项明春的脸皮已经锻炼得差不多厚了,反问常书记、惠乡长:“咋,唐乡长是你们的专用品,办公室借用一下就舍不得了?”
唐兴芳骂项明春:“你是个血兔娃儿!”
项明春忙对常书记、惠乡长说:“看看,唐乡长都说我们俩有‘七八成儿’了,你们可别吃醋。”丰阳县土话中,有一个说法,说是男女调笑时,女人骂男人很有讲究:若骂男人“血龟孙”,说明男人想对女人办那事儿的念头“不沾因儿”(不可能);若骂男人“血兔娃儿”,说明两人升温的可能性有“七八成儿”;若骂男人“龟孙形”,男人就立刻不无得意地回敬说:“好,好,龟孙形,事办成!”
就这样,打闹着出来,项明春对唐兴芳说明了主任、秘书们的意图,请唐乡长赏光在一起聚一聚。唐兴芳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连说:“让领导们看得起了,你们定时间,我随时恭候。”
项明春说:“嫂子乡长,喝酒时,大家要抓你的奶子,我可不答应。”
这唐兴芳就不再骂项明春“血兔娃儿”,而改骂项明春是“血龟孙”,伸手做出要打项明春的样子,娇滴滴的眼睛却一直在瞄着查志强。志强和这女人对视了一下,也觉得心里麻酥酥的。他就用欣赏的眼光把唐兴芳浑身上下抚摸了一遍,一时间,弄得唐兴芳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三个人说了一会儿疯话就分手了。
会议期间,县委办公室的人上蹿下跳,实在太忙,这个约会一直没有来得及兑现。会后,也没有人再提起。
这一天下午,唐兴芳专门来到县委办公室,对项明春说:“项秘书,我到妇联办了点事情,想你‘血龟孙’了,就过来见一见你们这些大领导们。”项明春知道她是惦记约定的喝酒一事,就带她见两个副主任和查志强。除了项明春与她比较熟悉外,他们几个眼里都放光,却很斯文、客气。
丁主任说:“早就听说你这个巾帼英豪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聚一聚。”说罢,立刻吩咐侯主任给宾馆打电话,安排一个雅间儿,一贯大大咧咧的唐兴芳在这时却有点扭捏起来,连说:“让领导们这么抬举,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临下班时,小邬带点醋意地笑着对项明春说:“明春哥,喝酒悠着点儿,别让漂亮的女大侠给你灌得找不到东西南北了!”
项明春皮皮地一笑说:“没事儿,别说一个女人,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虽千万人吾往矣!”小邬明白项明春懂得了她的意思,也就不多说什么,悻悻地走了。
晚上参加的人并不多,只有两位副主任、查志强和项明春。四条汉子像四片绿叶,烘云托月般围绕在唐兴芳这朵红花身旁。因为纯粹是为了喝酒较量,所以大家都放得开。丁主任本来病愈以后,还没有动真劲儿喝过酒,此时,也满腔豪情,决心喝个痛快。
查志强觉得,这唐兴芳也是一个天生的尤物,虽然偏胖一点,却肥而不腻。尤其是脸庞生动,虽然不施粉黛,依然非常耐看。特别是当一个副乡长,一个女人家整天在乡下疯跑,风刮日晒的,竟然十分白净,真是难得。近来,查志强对于女人,另有一番心得,他觉得,正如同有一个哲学家说:“普天下找不到一个相同的绿叶。”一样,也找不到一个相同的女人。女人的千姿百态,才给男人的世界增添了无穷的意趣。查志强越来越喜欢看年轻女人的脸,他觉得,只要脸好看,其他的如身材啦,胸部啦,臀部啦,还有小腿、嫩脚啦,都能够随着容颜好看而提升水平。长得不好看,就不会有男人喜欢。所以,女人一定要“为悦己者容”,千古不变。志强因此自鸣得意,很为自己独到的见解而激动。
唐兴芳甚是豪爽,她说:“今天晚上,不说你们是领导啦,只是哥哥、弟弟。咱们喝酒得讲规矩,就我一个女的,我得说了算!”
大家表示:“那是,那是。”
唐兴芳说:“我开始宣布规矩。先说‘三个不准’,一、只喝白酒和茶水,不准喝其他饮料;二、不准借上厕所溜号,谁早退席今后本小妹再不理他;三、不准耍滑头,喝酒要实在,不能喝时可以投降,但也要喝一大杯投降酒。听清没有?”
大家点点头说:“听清了,听清了。”
“再说一下今晚喝酒的‘三部曲’,第一部曲,今晚不兴敬酒,每人先饮一大杯垫底儿。我是当司令的,和大家一样喝,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免得你敬我敬啰里啰嗦的。第二部曲,咱们猜枚行令,不论轮到了谁,各种枚一齐开花。划拳时每一对都要做到‘五个一’:‘一响一压一小声儿,一拍桌子一瞪眼’;再来个‘五循环’:老虎杠子虫,谁完不成这些套路,就要罚酒。第三部曲,是讲笑话,没笑话猜谜语也行。大家同意不同意?”
大家都说同意:“你一个女人能够做到的,我们做不到,岂不是太狗熊了?”
没想到,丁主任不同意,他说:“你那猜枚行令的规矩太多了,我反应不过来,轮到我时,我只给你猜响枚得了。”
唐兴芳甜蜜而执拗地盯着丁主任说:“不行不行,一圈儿人就你的官最大,你要是不带头,这酒就喝不下去了!”
大家也都劝丁主任随大溜,输得太多了,就替他喝。丁主任早被唐兴芳的杏眼儿给看怯了,心里软软的很受用,只好表示同意。
下边的过程开始时很有秩序地进行,以后的操作就有点乱。治乱世用重典,就是用大杯罚酒。小乱小罚,大乱大罚,乱着罚着,边乱边治,一个女人指挥四个男人,还不如汉代武将周亚夫在细柳营里训练女兵,真是费劲儿。一来二去,这秩序比现在中东地区的形势好不了多少,只不过没有发生伤亡事故。
进行到第二部曲一半时,唐兴芳的棉衣就脱去了,红色的毛衣裹着两只硕大的乳房,微微地随着划拳时上下抖动,带动了八只眼睛,大家就更加兴奋了。
到第三部曲时,唐兴芳说:“我先带个头,来一个荤谜素猜:扎进去生痛,拔出来空痛,拔得早了出血,拔得晚了出脓。打一小毛病。猜着了免喝酒,猜不着自罚一杯。”
对这条露骨的谜语,四条汉子没有一个人不往“性交”上想。查志强想的就是,要是和唐兴芳做爱,就是这么一股子辣味,一定会不同凡响。一时间,有点迷糊的眼神,越看唐兴芳漂亮的脸蛋儿越可爱,情不自禁地伸手就放在了人家唐兴芳的大腿上摩挲。唐兴芳装作不知道,没有拨开他,查志强见唐兴芳这样不拘小节,就放大了胆子,嘴里、脸上和大家一样闹嚷嚷的,暗地里搞了不少小动作。
唐兴芳把谜底揭晓后,原来说的是,肌肉内扎了一根刺,大家认罚一杯,仔细一想,真的形象生动,哄堂大笑。
侯主任说了个丁主任的故事。说的是一次丁主任和嫂子在早上生了点小气,到上班时还不痛快,但也觉得由于自己工作忙,脾气大,经常责怪自己辛苦的老婆,心里就有点歉疚,决定中午回家,哄一哄老婆,让她把气消了。中午下班到家,闻到了一股饭香,知道饭已经做好,就是没有见到老婆。进了卧室,见老婆在床上躺着,以为仍在生气,就决定逗逗她,过去扳着老婆的肩膀说:“别生气了,咱先操×呢,还是先吃饭呢?”谁知床上的人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他丈母娘,丈母娘扭过身来直咳嗽。丁主任闹了个大没趣,就用两个手指头互相击打着,哼哼着小曲儿走出了卧室。
丁主任这天喝酒的酒性特别好,心情也特别好。见侯主任这样编派他,也顺嘴编派了侯主任一个。说侯主任的孩子不在家,两口子晚上正看电视,老婆忽然说,你自己看吧,我想洗个澡。于是,就把衣服脱在沙发上,赤条条的到卫生间去冲凉。这时有客人来了,侯主任没有在意,和客人边聊天边看电视。老婆在里边哗哗啦啦地洗澡,全然不知外边来了客人。擦干身子后,一头撞了出来,见了生人,一下子窘在了那里,两只手上捂下捂,三处关键地方总有一处捂不着——这个过程可以用一个文章题目来概括,就是:“只恨爹妈少生一只手!”
两个笑话都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乐不可支。
查志强说了个安塞腰鼓的笑话,他说,陕北安塞人打腰鼓,男的与女的发出的声音不一样,男人打的腰鼓大,发出的声音是:“整,吧整,整吧整吧整!”女人打的腰鼓小,又敲到小鼓的帮子上,发出的声音是:“这儿吧这儿,这儿吧这儿这儿。”边说边比划,说“这儿”的时候,专门把唐兴芳拉起来,两手作鼓槌状,直指唐兴芳的大腿中间。唐兴芳笑得弯腰岔气,打着查志强,骂着说:“你这个查志强啊,真是个活龟孙哪……”
项明春的痞劲儿也已经练成了,他也讲了一个笑话,说是老同学在一起聚会,有人提议,在场的人都要说一个当年上学时没有办法说出口的心愿。有一个男同学对着曾经漂亮过的“班花”说,我那时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锄禾”,给你起了个名字叫“当午”,“班花”会意后,狠狠拧了他一把说,你当老娘不知道你的坏心眼!你那时不过是穷小子一个,想得倒美,我可不是“依山尽”,让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这些荤荤素素的笑话,耗了很长时间,下了不少酒,也解了不少酒。大家都感到这个晚上没有白过,玩得十分痛快。尽管这样,第一个打败的仍然是项明春,到了后来,他已经迷糊得说话结巴,脑子里成了一盆糨糊,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下去了。唐兴芳不依不饶,说不喝不行,实在不能喝了,你“血龟孙”得喝投降酒!他只得认罚一杯,进到喉咙里就朝上翻,差点呕吐出来。但他不敢离席,一直用右手掐着自己左胳膊上的内关穴位,咬紧牙关坚持着,控制着没有喷射出来。后来,实在不能忍受,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间,胃里像是安上了高压龙头,把肚里的东西哗哗地全部兑现给了便池儿。定醒了半天,稍微能够坚持,本来想逃跑,又模模糊糊地记得人家唐兴芳宣布的“土政策”,充好汉不能离去,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雅间儿里边的景物逐渐模糊,他把头枕在桌子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直起头来。大家说的什么,笑的什么,就像到了天边,离项明春遥远起来。
第二天上班时,项明春的脑袋如同木头疙瘩,又麻木又疼痛,胃里也很不舒服,浑身上下像散了架子。他麻木的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些古怪念头,忽然想到老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总结得还不够全面。因为喝酒的知己如果是个红颜,万杯也是少的;在别的地方,两个相互闹矛盾的人说话不投机,但和女人在一起喝酒时,大家都成了谦谦君子,没有人率先搞摩擦。如果说话间只讲一些让人兴奋的荤笑话,那就会让酒友们,即使怀有深仇大恨,到这种场合,千言万语也不嫌多了。可自己就是不争气,弄得要死要活的,实在丢脸。从而体会出,自己与会喝酒的女人比赛喝酒,是一种愚不可及的快乐。四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上了擂台,第一个被打得趴下的必然是自己。因为别人的体质好,酒量大,胖子喝酒,有的是实力,自己的身体比较瘦弱,参加这号角力活动,使的一种犟劲儿,别人仍然兴高采烈时,自己却早早地败下阵来。回想起来,当时处于过度兴奋状态,疯得要死,后来醉得要命,今天早上,差一点起不了床。拖着好像从高空掉下来的身子上班,倍感狼狈,真是“人欢没好事,狗欢一层皮”。其实,不仅项明春是这个样子,其他三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邬庆云带来一包中药,她说:“我昨天就想,你们晚上的喝酒比赛,你肯定要喝高,今天一定不好受。专门拐到我家附近的药店请教一个老中医,他给我说了一个办法,就是用这二花、葛根泡茶喝,可以解酒。”说着,就给项明春的茶杯冲了一杯,项明春喝下以后,也许是药物作用,也许是心理作用,没有多久,肠胃就舒服了一些,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心里很感激小邬的细心照料,却只对小邬说:“不错不错,很有疗效。”小邬就很欢欣,做什么都显得轻快麻利。
一般说来,男人对女人有什么想法,总是感兴趣的,尤其是对少女的情怀,更有一种偷窥的癖好。项明春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小邬曾经告诉过他,要让他看一看她早年记的什么东西。心里就经常痒痒的,几次想张嘴问小邬,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说了以后,却不给他拿来看看?但一见到小邬对自己这么好,就不肯说出来了,咬着牙忍着。在心底里,作了种种猜想,唯恐真的拿来了,要么是一包炸药,突然造成两个人沉重的思想负担,要么没有什么了不起,可能是一点笑料或者是少女的梦幻。小邬好像要吊一吊项明春的胃口似的,打那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儿。
喝了那次酒后,唐兴芳就和县委办公室的几个主要干员亲密起来,只要回到县城,必定来县委办走动走动,和她吃饭喝酒成了几个人的保留节目。虽然不再像上次那么激烈了,但每次都会产生一些新的花样,搞出新的爆笑材料,所以大家乐此不疲。
有人说,男女之间的交往有一个规律,越热越冷,越冷越热。其中微妙的含义打个比方说,若一男一女在一个食堂吃饭,女的总把自己碗里的肉当着大伙儿的面,只挑给这个男的吃,这两个人肯定有感情,但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如果忽然有一天,两人吃饭时不在一起了,而且并不是反目成仇了,那肯定是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心更近了,表现却远了。
查志强在文联的时候,王兰凤经常找他,就撞出了爱的火花。二人好上以后,兰凤就一般不再直接去找他了,连打电话也用的是暗号,让国家安全机关解密也不一定是件容易事儿。查志强到了县委办公室后,兰凤基本上没有来过,其他人都不知道,查志强还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岂止是知己,而且是红袖添香,玉体横陈,兰凤帮助他完成了好多篇大型材料。在他们的交往中,曾经一度遇到过麻烦,二人分别接到过匿名信。这两封信,给查志强的是警告,对王兰凤的则是劝诫。二人琢磨了一番,觉得很可能是王兰凤的偷偷爱慕者所为,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谨慎一点,不留下把柄就是了。
过春节以后,他们的交往真的遇到了麻烦,因为兰凤的老公回来了。这家伙在广东红遍了几处都市,有了一定的积蓄,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一次外出赶场时,被几个臭流氓殴打了一顿,险些把命丢了,他与王兰凤一样,吃了个无头官司。台子暂时不可能再登了,卷了十几万元积蓄回到了兰凤身边,过上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生活。兰凤在老公回来之前,就已经告诉了志强,说起这个消息时,喉头哽咽,一点也不显得高兴,让志强的心里好生感动。所以,兰凤的丈夫回来后,志强就一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虽然有的是心理准备,却怎么也忍受不了这折磨人的现实。因为他实在太爱兰凤了,只能靠时间去磨平心中的痛。
正在这个时候,项明春带他见到了漂亮的女中豪杰唐兴芳。他的心用不着怎么过渡,就开始移情别恋。而且,积经验之大成,要想搞翻一个女人,就是要做到脸皮更厚,胆子更大,动作更富有挑逗性。他知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是女人都躲不过再三纠缠,这唐兴芳迟早要入港的。想起来那天晚上,自己那么摸人家,也没有遭到拒绝,就一直心里发痒,只是不知人家的背景如何,后来的酒会上,虽然吃了不少唐兴芳的“豆腐”,却不敢贸然行事。
唐兴芳知道,通过那场酒后,县委办又多了一群仰慕者。她这个人,表面上看似乎放得开,其实内心很封闭。多年在乡里摸爬滚打,什么事情没有见过?男人们的心思全懂得。一个女人在外出头露面工作,难保男人们想入非非,把她当做玩物。像她这种有点姿色的女人,这种令人尴尬的局面随时有可能发生。自己总不能让这些不要脸的男人得逞,就学那《红楼梦》中的尤三姐,拿这喝酒为武器,每天疯疯癲癲的,随你怎么挑逗,只装作酒后失德,并不计较,却从来只敲梆子不卖油,让那些臭男人退避三舍,至多在关键部位拧上一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到县委办公室,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大家帮忙接近领导,把她调进县城来。她男人在另一个乡的水利站当站长,两口子一直处于分居状态。男人的官不大,却很能捞钱,办了一个水泥预制厂,专门制作楼板,这几年农村房子更新得快,楼板的销路一直很好,老公就整天忙公忙私,两口子很少碰到一块儿。他们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子,让自己的老娘来住下给他们带孩子、看门,弄得在农村的娘家兄弟很有意见。水利局没有位置,男人不可能也不愿意回到县城坐机关。自己是个女干部,成长快些,职位提升了,男人却对她冷淡了,家庭产生了危机,对于女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男人说,你如果不调到城里去,咱俩就过不成日子,干脆“拜拜”算了。有了这个前因,项明春和查志强约她喝酒如同正在瞌睡时有人塞给了一个枕头,她希望通过县委办公室人员接近领导们,把自己的要求尽快向县委领导们提出来。
目的自然是达到了,但这个女人也在这一过程中有了心事。有人曾经分析过,在大千世界里,男人和女人的交往,并不是都能够一拍即合的,一见钟情凭的是一种特殊的感觉,没有感觉就产生不了感情。唐兴芳初次见到查志强,自己就怀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非常亲近的感觉。每当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查志强的音容笑貌就抓住了她骚动的心,久久地挥之不去。
“三级干部会议”以后,县里又相继召开了“人大、政协”两个例会,因为不涉及改选换届,没有投票选举的权利和义务,所以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参政议政的辛苦劳动,主要表现在耍嘴皮子上。宋书记的意图是,开好这两道例行会议,更多的是为了传达贯彻县委全年的工作部署,统一全县各界人士的思想,让大家围绕全县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的大局出力献策。
召开这几个关键性会议的时间,今年都比往年大大提前了。提前的原因是宋书记要去省委党校,参加三个月的“县委书记培训班”学习。本来,县里的工作千头万绪,宋书记是脱不开身的。因为县委书记是全县的一把手,是一县之魂,魂走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躯壳。在这几个月中,不但宋书记本人怕乱套,而且有相当一部分人感到失落。特别是在县委机关工作的人员,有两个“离不开”,一是离不开各级的红头文件,二是离不开领导的直接指挥。直接指挥往往比红头文件更离不开,若是缺乏直接指挥,下边的人会像小鸟钻进了屋子里,惊恐地乱飞,不停地往玻璃窗上撞。其实,离不开只是暂时的,过不几天,又好像小孩子断奶时一样,很快就适应了。
也有人不相信红头文件和直接指挥的重要作用,以为“离开了谁地球还照样转”,这是糊涂认识。君不见,地球虽然照样转,转法肯定不一样。宋书记走后,一时群龙无首,库书记、孔书记等是县委大院看守内阁中的大员,每天上朝,一般只是“各扫门前雪”,打理自己分管战线上的事务。全县的轴心已经转移到县政府那边,要想看到吴县长主持召开常委会,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就连每一个阶段,要召开的“四大家”领导会议,也相对减少了许多。工业要大干,农业要抗旱,商业要治乱,一群县长忙得团团转,哪有心思泡在会上?
由此可见,宋书记离职学习,打破了原来已经形成动态平衡的工作局面。他虽然身在党校心在县,仍然遥控指挥着丰阳的一切,但手下人的事情明显地减少了。首先解放出来的就是县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过去丁主任每天一上班,第一个动作就是往后边跑,逐个地见宋书记、库书记和史主任,然后回到办公室,向大家分配干不完的活儿,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开始几天,丁主任习惯性地走到宋书记的门口,猛然醒悟,宋书记去学习了,才赶快折转身子,去见库书记和史主任,又发现库书记、史主任也有些懒散,在这种状态下,丁主任朝晋他们的次数逐步减少,工作任务随之减少,办公室同志们闲暇了许多。心闲生是非,史主任和丁主任商议,是不是让县委办公室中心组的同志们放松一下,外出考察一次?丁主任说,同志们早就有这个要求,只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出去,既然领导上这样关怀同志们,大家哪有不高兴的道理?于是,这事情就自上而下,不谋而合了。
为此,史主任先打电话请示了宋书记,宋书记表示同意,顺口说,行啊,办公室人员十分辛苦,整天猫在机关里,没有见过世面。出去走走,开阔一下眼界很有必要。不过,不要跑得太远,跑得太久,还要留下值班人员,工作不能耽误。
史主任就把丁主任叫去,二人共同找到库书记,商议并请示让办公室中心组的同志们外出考察活动的办法。库书记说,注意安全,不要远离,就在本省内找几个秘书工作搞得好的县转转吧。
从库书记处出来,丁主任感到按宋书记说的还可以,要按库书记说的,只到附近几个县里转转没有多大意思。就有点牢骚地对史主任说,按照两位书记的要求,其实用不着兴师动众,干脆不去罢了。史主任说:“你这个老丁啊,叫我怎么说你呢?书记们既然让你们出去了,不那么交代会行?连我也应当这么交代你。你想想,你们几个同志,为什么叫中心组?中心,中心,就是你们处在机关的特殊位置,周围的人全都盯着你们。你们出去了,有人一定会说,我让你们出去公费旅游了。就从这个角度,对外不说你们只是到几个县考察办公室工作怎么能行?我说同志哥呀,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就是对具体事物要进行具体分析,书记们又不让你交考察报告,你难道不知道该怎么做吗?我让群星和财务上为你们多准备一些钱,至于去哪里,‘撒兵不由将’,你们自己看着办。出去几天,你只要把人都给我安全带回来就行了。”
丁主任这才明白了领导们的意图,心里说,为什么领会别的意图那么快,这次却这么傻呢?可见自己平时只注意工作,对领导要求是不折不扣执行的,轮到自己做主时,思维定势,就听不懂了那些云遮雾罩的指示,根本没有想到别的方面。
丁主任回到办公室,和侯主任简单合议了一下,把顾群星主任也叫过来,让顾主任筹备车辆、路费。顾主任问,都准备到哪里去?丁主任支吾地说:“考察的路线还没有最终定下来,你反正只管多准备一点就是了。”
然后,丁主任又和侯主任算了一下要去的人员。侯主任建议,最好大家一齐去。丁主任说,都走了谁在家值班?侯主任说,这事儿好办,所有电话都让分机室转到机要局,白天让两个打字员在值班室顶着,夜里让机要局的年轻人全部承包就行了。丁主任想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就把中心组的人员召集到一块儿,安排大家分头准备,择日起程。大家欢呼雀跃,非常兴奋,因为这是县委办多年没有过的事情。大家都想知道去哪里,好给家里一个交代,但丁主任守口如瓶,只是说,到其他地区的几个县跑一跑,学习人家办公室工作的先进经验。
安排车辆对于顾主任来说,不是难事儿。他从公安局调来了一辆进口面包车,筹措了可以用上一个多星期的经费。丁主任心想,穷家富路,给这么多钱未免有点少,嘴张了几张,也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
在县委大院内,就数县委办的人员出门的机会极少,因为忙,每天的工作,就像中东地区的战事,这一场刚刚打完,新的战役就又开始了,大家根本没有出门的机会。偶尔远足一次,一般是到市委办或者到邻近县。又因为办公室的职能是直接服务同级领导,上级机关的文秘班子与县委办没有上下级的垂直领导关系,所以能够打着旗号出门联系的活动,即使是到最接近的市委办公室,其次数也屈指可数。到兄弟县与人家的县委办相互交流一下感情,还发生过几次,到了他们那里,都是亲死亲活的,高标准接待,喝了不少酒,彼此成为朋友,相互说起办公室工作甘苦,都毫无保留。要没有这点小活动,简直能把人憋死。所以,这次名义上出外考察学习,对中心组的成员来说,真是一场大喜事。
出发的这一天,据司马皋推算说,是个好日子、好时辰。公安局提供的带有警灯的车辆,是一台日本进口车,性能相当好。美中不足的是,这车是平时押送犯人的车辆,简称“囚车”,让人觉得坐着有点不够体面,但人家公安局只有这么一台大一点、好一点的车,别无选择,只能用了。这辆车前边是双排座,能坐十四个人,此一行只去了十个人,比较宽松。后边是固若金汤的隔离室,虽然让人觉得别扭,但放东西方便,别说大家带的东西都不贵重,就是贵重物品,放在这里边,盗贼都不愿意来偷。出去了几天后才知道,坐这种车确实有好处,过路过桥费不用掏不说,进了大城市,如果走错了路,站错了道,闯了红灯,或者横穿了人行道,交通警察也不找麻烦。一路下来,畅通无阻,没有遇上任何困难。
出县城走了大约十几公里,丁主任让车停下来,开一个战地会议。让大家议一下到底向哪个方向前进,主要看些什么?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丁主任不说,而是根本没有定下来。为了满足大多数同志的意愿,也为了在机关减少不必要的张扬,丁主任才采取了这种不想、不说的措施,给人以守口如瓶的印象,对于这次活动的严格保密,相当有效。
究竟到哪里去,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反正都充满了激昂的热情,展示了自己的地理知识和文学素养。还是公安局的司机小吴插上一句:“你们要想跑远一点,叫我看,最好到海边去,可以看看大海。”
查志强一听,马上表示:“对,我们就是要看看大海,开阔一下我们的心胸。”
诗人气质的邬庆云,此时怦然心动,脸上泛起红霞,项明春见状,也知道小邬确实对大海心向往之,就投了赞成票。其他几个人也都随声附和了。大家忽然兴奋地觉得,我们处在内地,城市和山早已司空见惯,最难得一见的是大海。平时说什么“心潮如大海波涛一样汹涌澎湃”,纯粹是从书本上学来的套话,除了在电视或者电影里见到过大海以外,谁也没有亲身感受过什么是大海。出门的机会这么难得,要好好地开发利用,看海才是最首要的选择,看海才让人觉得最富有诗意。
议到最后,大家一致倾向了这个意见,侯主任说:“丁主任你定夺吧。”
显然去看大海也中了丁主任的心事,他说:“就按大家的意见,去看看大海吧。”
翻翻地图,要想看大海,只有向山东出发最近,大家就决定先到山东再说,反正时间从容,“宋士杰告状——走着说着”,看了海以后再想看其他什么。
然后,进行了分工,丁主任说:“咱这一行,我和侯主任都不多操心,一切实行民主决策,让你们几个年轻人多负责任。这样办,司马和德保负责生活,安排食宿,小项和吉祥负责方向路线,志强和其他几个同志暂时没有具体活干,就多出点主意,当好参谋。一切为了保障安全。兵有头,将有主,大家选个团长吧。”
同志们马上说:“还用选吗?项秘书管方向路线,就是当然的团长了。”
项明春推托说:“这团长我不能当,那是丁主任的。”
丁主任笑着说:“别推了小项,你出门的机会少,别以为当团长有啥了不起,这团长其实是个苦差事,你就勉为其难吧。”于是,大家开始戏谑地喊项明春为“项团长”。
这一切定下来后,车辆欢快地前行。要出远门了,大家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兴奋。侯主任首先拿邬庆云开涮,说起了笑星黄宏、侯跃文的小品《打牌》,主要是说“女秘书”厉害,管得着老板。这一行,只有小邬是女秘书,你可要把丁主任管好。
丁主任脸一红:“胡说,我不是老板,谁当团长谁是老板。”
历来不爱开玩笑的邬庆云大方地说:“好啊,我就好好伺候团长大人,你们可别吃醋。侯主任,要是你当了大老板,你是怕老婆呢,还是怕女秘书?”
侯主任说:“两个都怕,一个也不敢得罪。”
在山东,他们顺路选了两个县,到人家县委办公室拜访取经,受到了热情接待,经没有取到,酒没有少喝。丁主任还是让查志强向人家要了一些毫无作用的规章制度,就算取到的真经,回去对谁都好交代,这也正是丁主任的精明之处。天下文秘人员都像亲弟兄一样,有许多共同语言。山东的同行们,豪爽热情得厉害,让这一行人多年后一听到山东话,就倍感亲切。山东秘书们得知这一行人是因为县委一把手在党校学习才出来跑跑,都说,真是个好机会,要不,整天瞎忙,哪有时间出来?我们若有这个机会,也到你们那里去学习访问。
一行人为了抢时间多看几个地方,丁主任叫侯主任和范德保每人买了一条厚厚的毛巾被,路边有的是饭店,车厢内就是旅馆,夜里赶路,白天观景。常言道,“要想享福,四门不出”,出门旅游本身就是找罪受。大家大饱眼福,坐车坐得腰酸背痛,也没有怨言。只有司机小吴特别辛苦,他总是在别人游玩时,自己在车上休息,大家上了车,司机就出发,好在小吴的身体“倍儿棒”,零打碎敲,一天要开十几个小时的车,也顶得着。这一来,最苦的是“项团长”,别的同志休息了,他还要陪着司机熬。所以每天都比别的同志辛苦,毕竟是“团长”级别,觉悟、姿态自然得高一些,苦中作乐,也觉得高兴。只有邬庆云真的像个团长的女秘书,关键时刻,给项明春和司机不时地递过来削好的水果或者饮料什么的,小吴直夸:“小邬姐真好!”
虽然目的是去看海,一行人还是顺路去了泰山。当晚连夜登上去了,第二天看了日出后,司马皋、项明春和小邬他们几个进了山神庙,在一个卦摊前,司马皋说抽一签,看看运气如何。小邬拉了拉项明春的衣襟,项明春立刻会意,这司马皋可能要问一问自己的前程。他俩相视一笑,就跟着司马皋一同前去。司马皋对着天空念叨一番之后,神色无比虔诚地抽签,第一签抽了一个“下下”,第二签仍是一个“下下”,第三签才抽了个“上上”,掏了五元钱给了算卦先生,得了一张黄表纸,上面写有几句签诗,司马皋读后,神色大变,折叠一下装了起来,不让他们两个看写的是啥内容,离开卦摊后闷闷不乐。项明春知道他肯定是因为没有弄到好签心里不痛快,就劝他说,别在意,司马,咱们坐车就是“上上下下”,坐车从来没有只上不下的。要不然总待在车上,哪有“风月无边”可看?邬庆云也说,明春哥说得很有道理,司马你算是替大家抽的旅游签,别往心里去。司马皋说,我就爱听项秘书的解劝,他总是把啥事儿都看得开一点,说的道理既通俗,又能服人。说了这话,脸色从容了许多。项明春知道他又想起了那次失误后,还是通过自己安慰才心情好了起来,对自己劝司马皋的话很得意。
他们赶到荣城看了大海日出,远远的海平面上,那个给大地带来光明和温暖的红日,像小鸡破壳,一跳一跳地拱了出来,升上了水面,竟然还留着一个半圆的轮廓倒扣在海面上,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租了一条渔船,到大海里兜了一圈儿。机帆船冒着黑烟,“突突”地欢唱着,在海面上破浪前进,犁出一道白色的深沟,让他们觉得既惊险又刺激。走到至深之处,项明春站在船头,双手叉腰,挺立作伟大状,虽然是在荣城,却产生秦始皇当年“东临碣石”的感觉。忽然一个浪头打在船舷上,船忽悠了一下,差点把他摔倒,丁主任就把他喊了下来,项明春伟大感觉变成了羞惭,自嘲地说:“日他妈,这大海太不给人面子。”他们又在海滩上捡了不少贝壳,捞到一些嫩海带,都装在囚笼里。这些海带,闷在塑料袋里,两天后开始起热腐烂,解开一看,发出难闻的味道,没办法带回来,只得依依不舍地扔掉。在海边,人人踏着浪花,把下半身都弄湿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尝了一下又腥又咸又苦又涩的海水,都说这水看上去很美,其实不能喝,谁喝谁上当。范德保专门用矿泉水瓶满满装了一瓶,说回去让家里的同志们都尝尝海水的味道。
出了荣城,顺着海岸线,一路向北走,又到了青岛、烟台,本来,还想去旅顺、大连,要坐那么长时间的轮渡,大家觉得不合算,况且大海已经看足看够了,就不再去了。继续挥师北上,过天津,进北京,在北京玩了三天,这才折回返程的道路。
司马皋自从在泰山上抽的那一个签了后,再也没有当初出来时那种兴高采烈的心情,一路上闷闷不乐,大家谁也没有在意。他自己下了决心,回到家里,一定要采取措施,彻底改变自己倒霉的运气。
绕着中国东部转了一个大圈回来后,其他人重新进入了工作状态,只有司马皋没有多少的具体事情,在办公室里打打杂务。
司马皋很相信星相命理,平时闲暇没事儿,就钻研一些《周易》、《诸葛神算》、《麻衣相书》之类的杂学,颇有心得,却无成果。那次失误,虽然宋书记没有直接尅他一顿,他却惊恐万状,唯恐宋书记在心里画他一道子。后来,他扳着《流年运势》一书对照,果然看到那天他命犯“阳公忌”,诸事不利。想一想,那天确实有点怪,吃罢早饭就有点精神恍惚,心不在焉,跟宋书记出去,不经意间,出了几处小错,强打精神,才回到了机关。车进大门时,看见他哥在门卫房的台阶上站着,焦急地等他,见面后说父亲病重,吓了他一跳,马上和哥哥一起去医院给父亲抓药,就把宋书记交代的工作彻底忘了。
司马皋对自己的前程看得非常重,几乎融进了血液中,是与他的家教分不开的。他家离县城三十多公里,是一个靠山的小村庄,姓“司马”的只他一家,单门独户,老辈子也不知是从何迁来的,在这里生根以后,一直受大户人家的欺负。他父亲司马占方在饱受欺负中长成大小伙子,倔强的性格让他决心同命运抗争,上小学时国语读得是全班最好的一个,后来上不起学,在家里放羊、种地,慢慢地长成了一个很有能力的庄稼汉子,给地主扛长工,东家很喜欢他,把女儿嫁给了他,也没有能够改变他苦难的命运。到了解放初期,姓司马的终于赶上了好时代。穷人们扬眉吐气,司马占方拿起了枪杆,当上了民兵连长,开始神气起来。有了土地,就跟那个地主丈人翻了脸,上台批斗丈人时,狠狠地扇老汉耳光,老婆啜泣不敢吱声,小舅子见他就躲,从此两亲家互不来往,仇人一般。小乡的党组织感到他的阶级立场坚定,发展他成为预备党员。当上党员的第二天,上级开始动员青年当兵,补充抗美援朝部队,他又当上了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本来司马占方是个独子,按政策是不能征兵的,可他非常坚决,为了走向更远更高的憧憬,义无反顾地报名参军。老婆知道他志向高远,不敢阻拦他,心里揪成一团,认为很可能是就此一别,哭得像个泪人儿。当他披着大红花,在乡亲们敲锣打鼓欢送他们的时候,老婆瘫在了家里的门框后边,母亲也跟在后边哭泣。接兵的首长劝她说:“大娘,你儿子当兵,全家光荣啊!”老太太也不知啥是光荣,一个劲儿地哭着:“俺不光荣嘛,俺不光荣嘛。”让司马占方觉得很丢脸。
入伍后,司马占方在本省一个兵营接受了几个月的新兵训练,正准备开拔去朝鲜,“三八线”上停战,板门店谈判正在进行。他们这一批战士连本省都没有走出去,就重新整编。时值冬天,司马占方正好犯了从小就落下的支气管哮喘病。部队首长原来知道他多多少少识几个字,在当时是少有的文化兵,有意留下他继续培养,就派人叫他谈话,动员他留在部队。他见了领导,咳嗽得直不起腰来,首长很关切,问他什么时候得了这个病,吃药没有?他太老实,不领会首长意图,对组织少有的忠诚,让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自己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卫生室给他开了几片药,吃了下去,不怎么管用。领导一听,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就放弃了动员他继续留在部队的念头。他这个兵只当了八个月,就算当到头了。后来,司马占方一想起这段经历,就直恨自己,真是“一言丧邦”啊。他后悔当时要是机灵一点,对首长说句瞎话,我这病是近几天才得的,恐怕肯定不会是今天这种样子。部队不仅要给他治疗疾病,还要把他留下来,说不定现在当上了师以上干部。因为他偶尔一次从儿子拿回家的《解放军画报》上看到,军队的一个大官的照片,相当面熟,看看署名,仔细想想,这个人就是他们那个部队的,和他同时期入伍,曾经在新兵连上发过言。司马占方光荣退伍时,人家不怎么光荣地继续服役。到了现在,一个农民,一个少将,真是天壤之别啊。
司马占方认定,只有当官,才能出人头地,没有权力,就总是受人家欺负。他下决心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大儿子却不成器,一上学就头痛,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了,好在可以挣工分,弥补了因为他身体一直不好给家里造成的困难。只有小儿子司马皋用功刻苦,还喜欢写文章,甚得老司马的钟爱,经常给他灌输一些一定要当官的思想。这本来与孔夫子的“学而优则仕”是一个道理,但在当时孩子们接受的教育中,却是石破天惊的。司马皋接受这些教育,是从自身的体会出发的,与他同龄的干部子女,无论从各个方面都占有优势,他从小就受他们的欺负和侮辱,再加上亲眼看到父亲被批斗,心里非常仇恨人间这不平等的现象。他上初中时,有一次从父亲的衣袋里看到一张血票,知道父亲为了给他交学费,到县医院卖过血,就偷偷地哭了一场,发誓要学出个样子,不辜负父亲的养育和教诲。
司马皋没有能够考上大学,不是因为本人没有努力,而是他受的教育太差了。他受的高中教育,教他的老师都是小学教师拔高教高中的,可想而知教学水平有多高,在那个年代混个高中毕业文凭,实在学不了多少东西,即使学到的也难保是一些不准确或者不正确的知识。当时县委宣传部正好要培训一批农村通讯报道员,各乡镇都有名额,报名的人远远不够。司马皋听说这个消息后,就报名参加了,并且经过培训,掌握了新闻写作的技巧,学以致用,给本乡写出了好几篇在市级党报上发表的文章。公社党委书记十分爱才,向县人事劳动局要了一个“亦工亦农”的指标,把司马皋安排在公社机关里上班,当上了公社的通讯专干。后来这位书记调到县城当上了一个重要局的局长,全力推荐他进了县委办。他到了这个全县的中枢部位后,是从打杂开始的,逐步写一些小文章,思路、言辞都很清晰。他的聪明才智,在实践中不断地迸发出来。由于他长得比较有成色,察言观色的功夫不断见长,主任们就派他做领导们的随员,一干就是几年。
司马皋走出农门以后,家境发生了重大变化,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们了。对他最有刺激的是一个儿时玩伴儿,与他产生了强烈的反差。有一次,他回家到后山转了转,见到这个家伙蓬头垢面,在山上放羊,见了他很亲热。他问这个儿时的朋友:“你怎么不出去跑跑,只在家放羊啊?”朋友告诉他:“还不是为了挣钱嘛。”他问:“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娶媳妇呗。”他觉得可笑,就继续往下问:“娶媳妇干啥?”“生孩子。”“生孩子干啥?”“还让他放羊,再娶儿媳妇生孩子,生下的孩子长大接着放羊。”一问一答,这个老朋友很懂幽默,跟他开玩笑。但也说出了一个让他思绪横生的道理,人生如果陷入这样的循环往复,是多么的悲哀!老朋友真的太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了。他坚决不能这么平淡地过一生,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父亲没有实现的愿望,干大事,做大官,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等他调到了县委办以后,人们更加用巴结的眼光看他。跟了领导,特别是跟了宋书记以后,下级领导对他都很恭维。乡里的老亲旧眷提着香油、香烟,来托他办一些别人认为棘手的事情,他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他们十分感激。从而更让他体会出,权力是多么重要。他并没有实际的权力,但县委书记的余晖,就足够他使用了。于是在他的内心里,对“进步”的要求极为迫切。
查志强和项明春进入县委办公室的时间并不长,就被提升为秘书,给他的震动很大,他反复思索,找不出什么原因,根据自己喜欢的那些杂学推断,很可能与家里的风水有关。在泰山上抽的一签,让他觉得希望渺茫,这种状况必须彻底改变,不然他认为自己肯定没有多大造化。外出旅游以后,他趁宋书记仍然在党校学习,回了老家,自己按图索骥,把家里的阴宅、阳宅,全部看了一遍,心里恍惚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又因为自己揣摩的道理不一定准确,想请一个高人来认真地看一看。他把这个想法对长年有病的父亲讲了,父亲哪有不支持的道理?只要为了孩子进步,杀他剐他都干。就对司马皋说,孩子,你看着办吧,别招摇,千万不要让人看我们迷信,告你的黑状,影响了你的前程!司马皋说,没事儿,现在好些领导都找世外高人看风水,算不了什么。
司马皋找的那位世外高人,正是本书开头提到的县城西南七八公里处钱家庄的赵半仙。
当时的赵半仙,名气还不是很大,他钻研《邵子神数》,就以为自己是当代邵康节(邵康节,宋朝大儒,易学大师),钻研《文王八卦》,就以为自己是当今姜子牙。至于自比“小诸葛”、刘伯温,更是不在话下。他还信奉道教,从玉皇大帝、张天师,到财神爷、张灶君,各路神仙全部敬奉。他认定,算命相不过是小打小闹,要干大的,最好是当个风水先生,才能挣大钱。因为找他看风水的,必定追求的目标更高,理想的前程更远大。
司马皋找到他时,正好没有人找他算命。司马皋知道,自己要办大事,就没有瞒赵先生,直接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只听赵先生说:“阳宅保平安财帛,阴宅定吉凶福祸。阳宅是现做哩,阴宅是长就哩。茔地里,也不是没有规矩,只有祖坟,才决定孙辈前程,这些都是万万错不了的。”
司马皋说:“大师说得有理,还是请大师到实地看看,再做决定吧。”于是,二人约定了时间,赵先生交代司马皋都准备哪些东西,司马皋就回家准备去了。
到了第三天头上,赵半仙如约而至。
没有进大门,司马皋先带赵半仙看了阳宅,赵半仙摇头不语,问了好久,赵半仙才说:“现在的阳宅主凶。主老人身体不好。”
司马皋心里一惊,越发对赵半仙起敬。他问:“赵大师,可有禳解之法?”
赵半仙有把握地说:“这个好办,我只要画一道符,用大青石头镇在当院的西南角就可以避灾。”
司马占方见到赵半仙后,仄歪着身子爬起来,恨不能给赵半仙磕头,两眼对大师充满期待。他对赵半仙说:“早就听人家说起你神通广大,今日见了大师,果然名不虚传。我这身体不好,不能陪大师了,就让小儿子领你好好看看,帮一帮我这司马家的忙,老汉我感激不尽了!”
赵半仙满口答应:“老大哥你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
司马皋又带赵半仙去看阴宅。他家是个“漂来户”,祖坟只有一个,就是他爷爷和奶奶的合葬墓,处在一个水塘边上。赵半仙说:“我就说嘛,这个水塘倒是不错,可惜不存水,让你家有财不见财。另外,过了这个水塘,地面平坦开阔,没有起伏,也不主什么大贵。远处的山峰倒像个笔架,应在你的身上,有文采,能在大机关里当秘书。”赵半仙胡诌的,与司马皋看的书和自己揣摩的道理不谋而合,越来越相信,这次请赵先生算是请对了。
赵半仙问司马皋:“你到过陕西黄陵县的黄帝陵没有?”
司马皋当然没有到过,就摇摇头。
一听司马皋没有到过黄帝陵,这赵半仙吹起牛来,更加来劲儿:“我走遍了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帝王将相的阴宅,唯独这黄帝陵的气魄大,造化大。黄帝葬在龙山上,左有凤山,右有龟山,前有虎山作为印山,一条大河作为印池,阴阳五行全部配齐了,全世界也找不到风水如此好的地方!特别是黄帝葬的地方,形成天造地设的一处龙穴。仔细推测,正是在龙山上的龙口内,像是含了一颗龙珠,下边有汉武帝的一个祭天台,高耸入云,恰似一条龙的舌头,卷着这颗宝珠,动静结合,实在是妙不可言。满山遍野,松柏森森,龙舞凤随,虎啸龟吟,让人感到造化神奇,奥妙无穷。所以,黄帝作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葬在如此好的风水之处,才有了中华民族的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赵半仙本来就十分健谈,一席话,唬得司马皋一愣一愣的,更进一步下定决心要改造阴宅。他说:“大师,我们是不是选一处新的阴宅,把我爷爷奶奶迁过去?”
赵半仙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连说:“不可,不可。老人家入土为安,阴宅除非特殊的地质灾害,一般是不可乱动的。”
司马皋说:“赵大师放心,没有问题,我爷爷奶奶地下有知,给子孙做点贡献,也一定含笑九泉的。”
赵半仙仍然说不可,司马皋就有点急了:“我请大师的目的,不是为了听大师摆古论今,如果大师这点忙都不肯帮,那算我认错人了,我只有另请高明了。”
赵半仙说:“司马秘书,不是我不给你办,是你有所不知,当看地先生的,并不在乎给人家看茔地,但最忌讳的是给人家选址迁坟。万事师法自然,祸福一切随缘。不瞒你说,如果用迁坟这个作法来修造福气,我还没有成功的经验。对你们家到底有没有益处说不准确,但对我们赵家是最有损害的,还是不办为好。”
司马皋见赵半仙说到这个份上,当然相信了迁坟有损于看地先生的鬼话,但他也明白,赵半仙之所以不干,无非还有个费用问题,就慷慨地说:“大师,你明说吧,到底需要多少钱,我总得让你亏中有补!”
赵半仙说:“本来不是钱的问题,既然你这么有诚意,准备两千块钱就是了。”
司马皋此时已经昏了头脑,一咬牙,认了。
底下的事情就有点简单。司马皋陪着赵半仙,背着罗盘,在附近的前后山上转了两天,甚至夜里也出去,对着月亮星辰,观察风向水口。终于选中了两处穴地。赵半仙说,这一处比较平稳,“门前三道岸,不出知府出知县。”但新坟迁到这里,近期内不会有大的变化,日后却能够得益;另一处则容易聚气,年内年外就有反响,能够把你推上正职的位置。同时,由近及远,一个墩一个包的,绵延很长,将来的造化可能更大,更持久。至于大到什么程度,持久到何年何月,赵半仙说,天机不可泄露。但如果迁到这里,近期则可能有损于老人。
司马皋回去和父亲商议,不打算采用第二处,他父亲老泪纵横地说:“孩子,不要顾及那么多,人活着就是为了后代。只要对你好,于子孙有利,我啥都舍得。再说,我这个身体活着也是受罪,人家只说有损于我,也没有说一定要我的命。”说得司马皋含泪应承下来。
第二处的山地是邻村的。司马皋没法让乡里干部出面办这个事儿,就备了烟酒,亲自上门,去了那个村当家的干部家里,说自己爷爷奶奶的坟地贴近水塘,眼看要被毀掉,需要迁向一处,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最后选到了这里。本来山里人迷信,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有点不想答应,后来又想到正好有一件难办的事情要托司马皋办,为了巴结司马皋,就做出忍痛割爱的模样,同意了,但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让司马皋帮忙。司马皋为了长远的利益,也知道事情并不难办,就故作姿态,说了一堆困难,最终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赵半仙办完这件事儿,司马皋奉上了两千元酬金。赵半仙交给司马皋了一个锦囊,特意向司马皋交代,一百天内,千万不可打开观看。同时,布衣素食,谨言慎行,忌出远门、喝酒、沾女人。否则,将有横祸缠身。司马皋暗暗记下,一切按照赵半仙的要求办。
司马皋怎么在家里忙着迁坟,折腾来折腾去,在县委办公室并没有人知道。从领导到同志都晓得他请假时,是因为他父亲有病,他要趁宋书记不在家,回家尽一点孝道。主任们爽快地批准了他请假,同时告诉他,准备带同志们去他家看望一下,表示慰问,被他婉言谢绝了。主任们又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说,暂时没有,如果有了,一定打电话给办公室,少不了要连累大家。
本来,宋书记不在家,查志强没有什么活干。正闲得有点不自在,由于近来没有办法与兰凤在一起厮混,愁得几乎要生病,脑门上的头发又脱落了一批。谁知道一次过周末,宋书记回来了,给查志强安排了写一篇论文的事情,让查志强又忙活了一个多月。
宋书记召集秘书班子人员说,省委组织部向他征文,要他写一篇关于领导科学方面的文章,他自己在党校学习十分紧张,连个思考选题的时间都没有。因此,交给大家,从选题,到立意,挖素材,成初稿,就要靠你们完成了。而后,等自己静下心来,再进行加工润色。
宋书记说:“这篇征文,是以省委组织部和省委党校的名义征集的,要出版,报送中组部和中央党校,质量要求非常高。我以为,这篇文章,要具有深邃的思想性,大面上工作的指导性,较强的参照性,方法上的可操作性,鲜明的个性,语言的生动性。不仅要体现出我个人的思想水平,也要体现出较高的文字水平。”
查志强听了直伸舌头,且不说这么多个“性”,有无逻辑上的必然联系,只说按照这么高的要求,写出的文章,不是鸿篇巨制也是不朽之作。宋书记又是一个不好对付的领导,对写好这篇论文实在发怯。但领导的安排是不可拒绝的,没有办法,反正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就是了。一想到“吃奶”,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什么镜头,随即被史主任讲的话给赶跑了。
史主任说:“宋书记的这篇大文章,办公室无论如何也要当好参谋。我们要用集体的智慧,群策群力,集思广益,‘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都要出主意,想办法。然后由志强执笔,把这篇文章的初稿拿出来。”
宋书记本来就对自己的领导艺术比较满意,平时更以自己文章拿手而自负,听了史主任的表态,心里很受用,颔首表示同意。
下来后,因为司马皋不在,丁主任、顾主任、查志强、项明春和邬庆云在一起又议了几次。本来是应当查志强操心的事情,丁主任却转移视线,鼓励项明春说:“小项,我知道你看的东西多,历来脑子反应快,你要多动脑筋,出一些好点子。”
项明春知道这是丁主任怕他不操心,下话套着他,就马上表示,一定要认真思考,提出自己的参考意见。查志强因为当前连个题目都没有出,一片茫然,感到压力太大,愁眉不展,真的希望大家帮他多出一点主意。
于是,他们分了工,项明春带小邬、小吉,重点整理一下宋书记到任以来的所有讲话文稿、谈话记录、会议纪要,像大海里捞针一样,捕捉宋书记工作的闪光点;又像拣煤核一样,只要找到一块发黑的,就赶紧拢在一块儿。查志强则是强化阅读,找来大批量的与县委书记同级的政论文章,临时抱佛脚,或者是临上轿再缠脚,钻研如何给县委书记捉刀的套路。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人通过十几天的努力,还真的理出来了一点思路。
项明春向查志强建议,是否从以下几个方面考虑选题。一是领导思路上的高瞻远瞩;二是领导思维上的见微知著;三是领导行为上的人本亲民;四是领导作风上的严谨表率等。
二人商量了许久,觉得高瞻远瞩是中央一级领导使用的,一个县委书记只能在本县范围内活动,高瞻远瞩不到哪里去,别说上级不一定选用,选用了也让人贻笑大方;见微知著反而要找出大的例证,如果找不到,让一个县委书记天天“见微”,还不让人烦死了?领导作风方面基本上没啥可以写,早就让多少笔杆子写套了。最后,他们感到还是“人本思想”、“亲民意识”的选题比较好,还没有人朝这里用过力气,既大气,又新颖。他俩把这些想法汇报给史、丁、侯主任后,他们的眼睛都为之一亮,纷纷说,好,好,这个选题能够出东西。又打电话向宋书记请示,宋书记思考以后,原则上同意了这一选题,又讲了一些指导性的意见,选题就这样定了下来。
还是在项明春他们翻箱倒柜,奋力地扒宋书记上任以后各种文献资料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邬庆云有点不一样,脸色蜡黄,出一头虚汗,好像很不舒服。就关切地问:“小邬,你怎么啦?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小邬说:“没有什么,过一阵儿就好了。”
第二天,邬庆云打电话来,说自己病了,已经服了药,身上还有点难受,没有气力,请假休息一下。项明春想问一下小邬,到底得的什么病,转念一想,女人家什么病最好别打听。就安慰小邬说:“你在家好好休息,等我和小吉处理完一些事后去看你!”小邬听到项明春要去看她,没有推辞,只是对项明春说:“明春哥,你们先别给丁主任和侯主任说,我这不过是妇科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别惊动其他同志。”
项明春说:“放心,就按你说的办。”
一般说来,在大机关里的许多部门的工作人员,不像是在工厂里的工人,“三班倒”,计时计件,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他们每天早早起来,捅煤炉子做饭,骑上自行车送孩子上学,然后急匆匆地赶到机关上班时,其实没有多少具体的工作。这并不是说,这些人是整天吃闲饭的,他们若有了紧急任务,同样忙得要死。只不过这种情形并不多见罢了。有的单位一年也就忙那么几次或者那么几天,余下来的日子,就用喝茶看报打发。
也有例外的。如在县委办公室,就不像其他部门那样闲散,这一拨人,一年四季,自上而下,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每个人的工作分量都是超负荷的,工作时间都不是按“八小时”算的。所以,在县委办公室实施考勤没有实际意义。因此,县委办主任们从来没有把考勤当成大事儿。特别是中心组,更是繁忙,各个小组的人员,不用扬鞭自奋蹄。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整体运转上没有什么大事儿,请一两天以内的病、事假,给负责人说一声就行了,主任们对大家的上下班时间,抠得并不很紧,各小组可以自己灵活掌握。因此,项明春就没有向丁主任汇报小邬请了病假,只对吉祥说了一下。吉祥建议说:“咱们办完事儿,去看一下小邬姐。”项明春说:“行!”
将近十一点时,项明春和吉祥把审定后的快报稿子,交给了文印室,二人就骑自行车去了小邬家。
路上,项明春说:“我们好像应该买点副食带着,空手去了,怪不好看。”
小吉说:“老兄,又不是缺吃少穿的年代了,送吃的不如送鲜花,显得高雅一些。”项明春又说:“行!”
县城太小,各个商店只在商品的广告上花里胡哨地赶时髦,你越是不买什么,这东西就堆天涌地,你正是需要什么时,反而不容易找到。他们顺路走了好几个礼品店,只有永远开不败的塑料花,没有见到新鲜的花朵。转得失望时,才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内,找到了几枝皱巴巴的康乃馨,还把价格要得很高。物以稀为贵,他们略略讲了一下价钱就买下了。这钱是小吉掏腰包的,项明春就买了一个插花用的很精致的小瓶,边向外掏钱边想,小吉的这个主意不错,还是年纪轻点的人懂得浪漫。
邬庆云拖着病体,抱着小狗逗逗出来迎接他们,那神情真有点弱柳扶风的模样,让人好生怜爱。她看到二人拿鲜花来,眼里闪出惊喜。小吉说:“明春哥我们商议,本来应该给你买几枝玫瑰,跑遍了全城也找不到。一个小店里只有这几枝康乃馨了。有人说,这是母亲节送给妈妈的花,我们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下,你可别怪我们把你当成老太婆了。”
邬庆云脸上泛出红霞:“买什么玫瑰?看情人才用玫瑰,看病号本来就是用康乃馨嘛。”项明春心说,原来送鲜花有这么个讲究,幸亏没有玫瑰,要不然,他们若带几朵玫瑰来,还不知此时小邬该怎么想哩。
说了一阵子话,邬庆云的气色好了许多,说马小飞马上就会回来,留他们一起吃饭。他们说,下午还有不少事儿,就起身告辞。邬庆云也不太勉强,从钥匙串上取下一把小钥匙,交给项明春说:“我抽屉里还有一份信息稿,明春哥你拿去看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说着,给项明春使了个眼色,项明春立刻会意,这把钥匙非同寻常,很可能是一把开启小邬心灵的钥匙。
下午,正好吉祥随史主任到政府办公室去办事。他们办公的屋里没有别的人,项明春又兴奋又激动地打开了小邬的抽屉。女人的抽屉里也会冒出一股香气,只见一本精装封皮的笔记本在抽屉正中放着,打开一看,一片用树叶做成的书签,夹在一篇文章的叶面上,正是项明春当年高考时的得意之作。看到抄写得如此工整的高考作文,又读了那首小诗,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少女鲜亮的心,自己的心也被深深地震撼了!这小邬真是一个多情的才女,在心底里爱着一个人时,竟是如此地深沉。感动之余,项明春眼里涌出了泪水,被人暗恋了这么多年,说不清楚是酸楚还是幸福。在自己老婆孙秀娟的身上,感到的是一种亲切、从容,在小邬这里,却得到一份炽热的心火。由此,他彻底明白了小邬那次说的什么“缘分”的真实含义。项明春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说,小邬啊,咱们实际上是有缘无分啊。又想到,小邬既然已经把心里话通过这个方式透了出来,自己真的应该抽空儿主动地和小邬好好谈谈,用一句常用的术语说:把关系理顺。
给宋书记写的论文并不长,不过六千字左右。题目是《人本思想与领导行为》,查志强磨蹭了一个多月,才拿出初稿来。他自我解嘲地说:“用了这么长时间,一天不过只有二百来字,真是个个珠玑呀。”
说实在的,写这个东西,可真苦了志强。老话说,厚积薄发。可项明春当初提出要写“人本、亲民”时,大家都叫好,操作起来,才觉得十分困难。因为大家对“人本思想”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几个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一储存。要把这么新鲜的观点与宋书记的政绩、业绩糅合在一起,写出厚重的文章来,让国家一级的理论班子也得拼上一段时间。正应了“小人物做出了大文章”这句话,这一块硬骨头硬是叫查志强啃下来了。
这一天,唐兴芳风风火火地来到县委办,一头钻进了查志强的办公室,顺手把门放了一个半掩半开。正想开口笑骂志强,只见志强双眉紧锁,正在苦思冥想,就伸了一下舌头,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扫视了四周墙上,看到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条,琳琅满目。这正是项明春、政研室的张立主任以及几个秀才们,下了好大工夫,为查志强准备的整天面壁的精神食粮。唐兴芳上高中时,也是文科底子厚一些,所以喜欢文字东西,要不是在乡里工作,把人磨炼得粗粗糙糙,说不定也是一个才女。因此,她很有耐心地一条一条地小声读了起来。上面尽是从古到今、从中到外的著名思想家的言论摘编,一边看,一边想,这当秘书的,真是大学问人,真了不起,肚子里装了这么多东西,让人高不可攀啊。原来准备笑骂志强的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查志强已经知道了她的到来,但不是听见了,而是闻见了。唐兴芳身上不知用了一种什么香水(粉),被志强闻到了,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正要开腔与兴芳调笑,却见这个浑身充满动感、活力四射的女人,满目迷乱,正在巡视墙上挂满的纸条条儿,表情也由开始的戏谑姿态,逐步变得老成持重,脸上呈现出一种敬仰之态时,就没有吭声,站起来,走到唐兴芳的身后,用力地嗅着兴芳身上好闻的气息,心里痒痒的,贪看着唐兴芳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秀发。
看着看着,志强的手忍不住不老实起来,就朝人家唐兴芳浑圆的屁股上摸,也不知二人历来捣乱惯了,还是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墙上的那些摘要,唐兴芳似乎没有注意查志强的小动作,也没有习惯性地用手打掉这只撩人的“爪子”,一任它在上边游走。志强的胆子壮了,心态由开始的捣乱变成了实在的爱抚。心里说,你这个小唐,就是一块大众化的甜蛋糕。送上门来,不摸白不摸,白摸谁不摸?先吃你这小娘们一阵子豆腐再说。
事该凑巧,从窗外忽地刮过一阵风,把门“咚”地给磕上了,惊动了唐兴芳,唐兴芳扭过脸来,正对着查志强有点色的表情,就送给查志强一个柔美的眼神。志强心中炽热的情愫,如同油田的石油天然气爆炸,火焰冲天而起,双手紧紧抱着兴芳,长满胡楂子的臭嘴就朝兴芳的香唇上啃了下去,这唐兴芳一边闪着躲着,一边“唔唔呀呀”地说着:“你龟孙要干啥哩?”并没有很强烈地拒绝志强越来越凶猛的动作,反而配合起来,双臂也开始环抱着志强,二人就开始了开天辟地以来长长的一吻。不仅如此,志强的下部也不老实,就那么顶在人家唐兴芳的小腹上。
良久,唐兴芳推开了查志强,悄声地嗔怪志强说:“乱啥哩,不怕人家看见了!”抻抻自己的衣襟,跑去把房门重新打开一个小缝儿,自己坐在志强对面,痴痴地看着志强。
志强赧然一笑,用广东话夹杂着陕西腔说:“不好意思啦,小美人怎么想起鹅(我)来啦?”
兴芳说:“看看你那死样子,简直像一头狼猪(公猪)。”
志强“嘿嘿”地笑笑,分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说他是“狼猪”就是说她已经体会出自己的力度和硬度,面子上虽然有点羞愧之色,心里却夹杂着骄傲和自豪。
兴芳柔柔地说:“我原来以为你们这些大文人都是很文气哩,谁知道也这么冲动。”
说到冲动,志强就又有点冲动。他说兴芳:“都怪你的名字起得太性感了,兴芳,行房,我一叫你的名字,心里就往床上想。”
唐兴芳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还嫌不够,又伸手在查志强的脸上狠狠拧了一下,俏脸通红:“我叫你想,我叫你想!”又悄声说,“你们这些人,都不把我们女人当人,玩一玩就丢开了。”
志强急赤白脸、发誓赌咒地说:“我喜欢你是真心的,骗你就是小狗!”
唐兴芳神往地说:“也许男人和女人之间,要有一定的感觉。那么多臭男人我见得多了,唯独一见到你,心里总是有点牵挂。”
志强此时已经不是狎亵的神态,而是从心底里爱上了这个火辣辣的女人。他的心里“咚咚”地狂跳着,色眼迷乱,死死地盯着唐兴芳看,把唐兴芳看得脸上飞满红霞,勾下头去,浓重地喘息。志强意识到此时二人情动得已经不可收拾,就决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志强壮了壮胆子,蹑手蹑脚地跳到门外,左右环顾了一番,没有发现楼道里有人走动,然后轻轻地掩上门,一把把窗帘拉上,上前将半推半就的唐兴芳拖到沙发上,急不可耐地边啃边摸。
唐兴芳本来就是过来告诉查志强,自己已经接到调令,调到县妇工委当副主任,特意来感谢志强和主任们对她的帮助,准备请他们一桌酒席,酬谢酬谢。没有想到,主任们没有见到,倒让查志强捷足先登了。
人生于天地间,差别何其大矣。不说别的,就说这影响力,一个领袖和一个平民相比,就有天壤之别。项明春的父亲是个农民,整天掂着扎鞭赶牛,拉车耕地,一鞭子下去,一犋黄牛分外听使唤,他父亲就觉得自己居高临下,很了不起,很有成就感。可若是一个国家领袖,赶的就不是牲口,而是在“牧民”。他们指点江山,山川走形;激扬文字,风云变幻。所以,呈现在史书上的,尽是些帝王将相,没有几个平头百姓。
高层领导不用说,就说这县委宋书记,他在省委党校学习这三个月,“看守内阁”只管看守,不越雷池半步,天也没有坍塌下来。其他部门仍旧松松垮垮,只有平时繁忙无比的县委办公室,过了一段相对轻松的日子。等宋书记回来以后,全机关都似乎紧张忙碌起来,尤其是办公室,又像装上了风火轮子,高速运转起来。丁主任又是每天兢兢业业,领任务,下命令,改材料,催进度,忙得一塌糊涂,不可开交。司马皋又是整天一溜小跑儿,和司机小翟在一起,围着宋书记转。项明春就想,一个县委书记尚且如此厉害,也不知市里、省里乃至中央的领导,在位与不在位相比,该是什么样子。
只有余乐萌,还处在悠闲的状态里。他在梁家岗乡扶贫期间,一般到了乡里,党委书记就要陪他吃喝一番,不虚此行。小伙子胡春立副乡长已经到任,见了办公室的老领导、老同志,亲热得更是过分,陪吃陪喝不说,还要在他管辖的部门里搞一些土特产送给余乐萌带回来,让余乐萌心里好生感动。扶贫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胡春立又点拨梁家岗乡和村里的干部群众,让他们给余乐萌和炊事员老陈,每人送了一个大匾,又以全体村民的名义给县委办公室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另送一面锦旗。史主任在办公室全体人员会议上,认真表扬了余乐萌和老陈,充分肯定了下乡扶贫工作的成绩。可是,余乐萌到丁主任处报到时,丁主任却淡淡地说:“那边没事了,就回来上班吧。”
悠闲不等于自得,余乐萌心里烦闷得很。每天上班后,不是打鱼,而是晒网,由于没有事情可干,不知道该怎么来打发这些沉闷的日子。本来他同查志强共用一个办公房间,回来以后,讨厌看到查志强,一般都不到那个屋子里去,免得提茶扫地伺候人,既丢身价又丢脸。在其他科室的办公地方转来转去,看别人忙碌,又觉得没有意思。在范德保指点下,他从值班室电视柜下,扒出来一副跳棋来,如获至宝,不停地找人切磋。志强有时也想和他杀上几盘,缓和一下看不见的紧张空气,余乐萌总是客气地说:“你忙,你忙,不打搅你。”整天抱着个棋盒子,不是到项明春、邬庆云和吉祥他们的办公室和项明春或者吉祥下,就是到范德保他们那里找人较量。有时,侯主任或者政研室的张立主任也同他杀上几盘。
这盘跳棋,是一次办公室的几个同志在印刷厂校对材料时,在宋书记亲自修改校样过程中,大家闲得无聊,扑克打腻了,图个新鲜,买来解闷儿用的。那边的工作结束后,拿回了办公室,就没有人再顾得上摸它。跳棋盒是硬塑料的,质地很考究,相当结实,棋子也做得大大的,色彩鲜艳,非常好看,放在柜子里实在太可惜了。人世间没有废物,果然这盒被埋没的跳棋,暗珠明投,起到了给余秘书消愁解闷的作用。
跳棋这种儿童玩具,两个人能玩儿,四个人能玩儿,六个人也能玩儿。看似简单,其实走起来,还挺费脑筋。一般的下法是两个人在对垒时,每人占一个角,各自用十个颜色相同的玻璃球儿,与对方另一种颜色的玻璃球儿,通过隔一跳一的方式,激、闪、腾、挪,最先攻入对方的对角,占领了那十个小孔就算胜利。下的过程中,不仅要眼明手快,看得准走哪一个子最巧妙,还要会充分利用对方暂时不动的棋子和自己的棋子给自己搭桥。高级的下法,还会通过种种手段,给对方设置障碍,让对方走短路、绕弯路,而自己跑长路、抄近路,快速兵临城下,取得决战的胜利。
余乐萌刚开始搬出这盘跳棋时,大家都喜欢跟他杀上一阵子。渐渐地就没有人给他下了。只在临近下班时,偶尔同他下一盘。其中的原因,一是因为大家都工作繁忙,哪有那么多的闲工夫陪他玩儿?同时,下了一个多月以后,只要有人和余乐萌下棋,就听到另有人传话说,丁主任或者侯主任有工作安排,别人急急火火地走了,只剩下余秘书一个人对空怅惘。
乐萌找不到对手,只得坐到大办公室里喝茶看报。喝茶可以,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凡是玩具一类的东西,大概玩什么都会上瘾。有了一个多月的棋龄,乐萌就特别对跳棋着迷。估计他到了晚上,入睡前会在肚皮上比划怎么走才好,睡着了那些鲜活的玻璃球儿也会在梦中滚动。
后来,他的棋艺疯长,全办公室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下得过他。大家不同他下就更有理由了。没有办法,他就自己跟自己下,开始,一个人通过两个对角下,左手为正方,右手为反方,总是下得旗鼓相当,最多只差两步。后来,他又一个人把六个对角占完,设想出六个人同时下,下得一塌糊涂,拥挤不堪。有脑筋的人,钻研一个项目,只要持之以恒,就能钻出个眉目来,他又发明了各种跳法,如隔两个子下,或者隔子“一二一”地下。此外,他还会用杂色棋子十五个一组或者二十一个一组地对下,等等;反正变换了不少花样。幸亏他只下了三个多月,要是下上一年半载,余秘书一定会将自己的下跳棋的心得体会、创造发明的新式跳法、新创立的游戏规则等形成文字,出版发行。丰阳县注定要出现一个九段的“跳棋大师”级人物。
通过下跳棋,余乐萌更多的是悟出了一些官场、人生的道理来。你看,只要想达到一个目的,你就得寻找多种途径,其中就是有一些最快捷的路径可走。你若想跳得快,就得会给自己修路搭桥,有时踏着别人的肩膀向上也在所不惜。人员拥挤不堪时,可以绕道行进,“曲线救国”,不见得消耗更多的时间。但是,归结起来,这跳棋的核心含义,就是一个“跳”字。妈的,棋子能跳,我为什么不能跳出去?
想到这里,余乐萌的脑子如同电光石火般地受到启发,把跳棋盒子放回电视柜下,自己对自己设置了多种途径,开始运作,力争尽快地跳出县委办公室这个叫人窝心的地方。
有一次,侯主任讲了一个笑话。他说,有两个山村妇女因为一些鸡毛小事发生争执。一个妇女说:“你欺负俺,俺要去告你!”另一个妇女说:“俺才不怕你告俺哩,你告不赢!”“俺有理,为啥告不赢?”“你就是告不赢,因为俺上边有人!”“俺不信。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们家上边有人,吓不着俺!”“说出来吓死你!俺媳妇的娘家哥是大队林场烧锅哩。”这么一说,叫那个妇女真的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告状的话了。
故事虽小,说明的问题却不小。“朝中有人好做官”、“圈内有人好办事”是老百姓都已经明白的道理。余乐萌通过下跳棋,产生了跳出县委办公室的念头后,看见跳棋就索然无味。但跳棋启示出来的哲理,让他十分得益。要想顺利地跳出去,一是要有目标。他想,如果争取到县直单位任职,那么等于政治生命彻底完结了,到不了重要部门当主职,干一辈子也超不过正科级。必须下到乡镇去,当上一把手即党委书记,才能有继续向上爬的阶梯,只要风调雨顺,不愁没有出人头地的日子;二是要有桥梁。没有桥梁靠自己找领导们要,说不定只会给一个乡镇党委副书记干干。有了桥梁,就大不一样,事半功倍,出现人们预想不到的结果。要想得到一个好位置,上边有人就是桥梁,上边没人是不行的,用“大队林场烧锅哩”也是不行的,只有动用大人物才行。他首先想到的桥梁就是自己的表哥,最让他高兴的是,他舅舅来县城告诉过他,说他表哥已经从湖北省调回了中原省任工商银行的行长,自己所有亲戚中,最得力的,莫过于表哥。
他向丁主任请假,说自己的颈椎病犯了,想到大一点的医院去看看。丁主任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到了卞州,找到表哥相当难。终于,表哥在卞州饭店一个最豪华的房间里接待了他。表哥很忙,摆在茶几上砖头一样的“大哥大”不停地响,表哥就不断地接听应酬。表哥是他的恩人,在表哥面前,他总是有点怵怵的,一点也不像自己在其他场合,挺胸凹肚,人五人六的样子。
在这种情况下,余乐萌断断续续地向表哥说了自己的来意。开始,他并不愿向表哥诉说自己在县委办公室的惨痛遭遇,而是说,已经在县委办干了多年了,应该下去干上一任党委书记,好施展一下自己的政治抱负。这几年自己没有少向领导提要求,就是一直办不到。特别是去年,县委办又把自己放下去扶贫一年,岁月就这么白白地蹉跎了。现在表哥调回来了,这事儿就全指望表哥了。说着说着,就把压在心底里的种种不平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说到激动之处,难过地掉了眼泪。
表哥有点鄙夷地抱怨他:“哭什么哭?动不动就哭鼻子,咋能成大气候?就这点小事儿,打电话来不就行了?值得坐车跑这么远?”
余乐萌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哥,电话到底不如见面说话方便,你弟妹也催我来一趟,亲自见到你,把事情定下来。反正我一天也不想在县委办待了,你一定得给我抓紧办!”
表哥说:“你回去等信儿吧。你们唐都市近来向省工商行报一批大型投资项目,我让下边的几个部门正在审查。这期间,市委方书记和黄市长要亲自上门找我,招待他们时,我顺便给他们说一下,就把你的事情办了。”
果然,宋书记“小批量安排干部”的原则,在余乐萌身上又一次得到使用。这一次批量更小,只安排了一个人,就是把余乐萌放到黄公庙乡当乡长。
一开始,宋书记首先把史主任找去,征求一下他对安排余乐萌的意见。
史主任并不知道这是市委方书记交办的事情,因此弄不明白宋书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把安排那个本事不大又不听话的余乐萌摆上了议事日程?就试探着问:“宋书记,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宋书记说:“我的初步想法是一步到位,安排给他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干干,你看行不行?”
史主任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余乐萌竟有如此神通,让宋书记对他下这么大本钱,但也表述了自己的看法:“我看有点不妥,这个人在办公室的表现实在太差劲了。”史主任正要往下数叨余乐萌的种种不是,一看宋书记脸上似有愠怒之色,立即把话打着:“不过,下去锻炼一下也许会适应的。”
书记办公会上初步定了下来,把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调出来,让余乐萌去接任党委书记。但在常委会上,硬是叫县委常委、武装部的耿政委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说,前几年把领导身边的人安排到乡镇去的,按照惯例,县委办秘书当书记,政府办的秘书当乡镇长。在乡镇长的位置上,一般不会出什么毛病,可县委秘书就不行,一下去就是一把手,容易出毛病。他们在机关里可能是优秀的,掌权后就不一定仍然优秀。他们从领导身上,学到了不少领导知识,不见得一下子就能用上。“秀才”不是“帅才”,刚开始肯定缺乏驾驭全局的能力。我们可以回顾一下,这些年来,有几个秘书下去后,不仅没有建树,反而把工作搞糟了。我建议,最好从保证事业顺利前进、爱护干部出发,先把余乐萌放在黄公庙乡当一段乡长,等到业务熟悉后,再把他安排成党委书记不迟。
耿政委以耿直著称,历来是大炮性格。他是个外地人,军队编制,地方上管不了人家,也没有任何亲眷可以牵挂。所以,他在“四大家”领导会议和常委会议上,一般不发言,一发言就直说心里话。这个特点,有时让宋书记感到满意,自己想说没有说的,这家伙可以像放炮一样替他放出来,有利于自己决策;但有时又让人头疼,他口无遮拦,什么都敢外捅,就常常把自己准备作出的决策置于尴尬境地。这一次,又是经他这么一说,常委们竟然随声附和了这个意见。大家说,黄公庙乡虽然经济状况相对好些,但矛盾积累也不少,乐萌下去,肯定一时难以适应。让他先干一段乡长,就好比种庄稼,需要倒栽的青苗,栽上后墩一墩苗儿比较好,再挺身时就强壮一些。宋书记本来也对这个余乐萌的能力不放心,觉得大家说得有理,就拍板了大家一致的意见。
县委办公室的同志们听说把余乐萌安排到黄公庙乡当了乡长,既高兴又羡慕,还有一点诧异。大家并不知道余乐萌用了“曲线救国”的办法,当上了乡长,总以为经常给主任们对急的人,竟然觅得了好出路,实在出人意料。吉祥他们几个在一起瞎议论时,侯主任对几个年轻人说:“这有什么?俗话说,闹人的孩子多吃奶,你们要想下去,一定要多找几次领导,实在不行就吵一架,不然,领导们咋会给你安排?”大家就说,侯主任真是说到了点子上,有工夫也找领导吵吵。
按说,这个结果余乐萌应当是满意的。因为当宋书记亲自给他谈话时,已经说明不久还会把他调整成党委书记的意图,目前这种安排对他是十分有利的。余乐萌表态说:“领导上的安排我非常感激,让我先当乡长是妥当的,毕竟我对农村工作还不太熟悉。”谁知他从宋书记屋里出来,就一肚子不高兴,妈的,中央领导人都是不满三十岁就做大官了,不见得必须先锻炼后升官。于是,就把这种不满情绪打电话说给了表哥。表哥也说,既然这样,就先下去吧,干一段再说。
事后,唐都市委方书记再一次见到余乐萌表哥时,偶尔不经意地问起,对你表弟的安排是不是满意?表哥淡淡地说,还行吧。
方书记觉得事情不妙,打电话一问宋书记,原来只给安排了一个乡长,就光火了,一改平时汉官威仪的斯文形象,用粗话骂了宋书记一通:“老宋,你这个人是怎么搞的,咋这么缺乏政治敏锐性?安排一个人并不要紧,关键是直接牵涉全市经济工作的大盘子。你这种做法,不是割驴毬敬神吗?驴割死了,把神也敬恼了!”
宋书记诚惶诚恐,连连解释。心里知道把方书记亲自交代的这件事情没有办好,不过木已成舟,想补救都来不及了。好在,余乐萌的表哥并没有在唐都市的发展项目上制造障碍。但市委方书记早晚见到他,心里就有些不自在,总觉得通过这件事儿,这个握有多少亿资金大权的人,对自己的领导能力可能有所怀疑。
宋书记从省委党校回来后,机关里开始风传他有可能被提拔为唐都市副市长。因为人们看到,这一个时期,上边、外边来到丰阳县委机关的有“三多”:即高级车辆多,上边领导多,各种媒体的记者多。而且,人们看到,宋书记印堂发亮,声如洪钟,有一种新的气象。种种迹象表明,宋书记高升是指日可待了。可是,过了很长时间,上边并没有动作,这种传闻就逐渐减弱了。
从孙成志、胡春立到余乐萌,办公室接连走了好几个人,可一直没有调进新的人员。在工作上,虽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仍然让主任们觉得人手不够,丁主任说,一到关键时刻,就“拉不开枪栓”。于是,他就多次向史主任反映,史主任再多次反映给库书记和宋书记,书记们才开了办公会,最后同意让史主任再选配几个新人进来。
这一消息,未传出之前,社会上就有了各种传言。一般说来,一个机关的人员应当保持动态平衡状态。就像公交汽车,只要不停开,就得上人和下人。县委办需要进人的信息起源于猜测,而后才成为事实。这事实未形成之前,就先从小道上传了出去,然后趋于公开。想调进县委办公室的大有人在,这些人在孙成志和胡春立调走后,就开始动作,四下活动得相当厉害。到了消息公开以后,史主任、丁主任以及其他几个主任们的家里,还有组织部部长们、干部科的人员,提着烟酒、麻油的客人激增。史主任和丁主任分析到配备新人要考虑梯次结构,形成互补,十个指头伸出来,不一般齐,才能握成有力的拳头。也就是说,在文字方面,现在有查志强和项明春扛着,再调进的新人不一定必须是大笔杆子,只要能够拿出像样的文章就行了。但其他方面的素质,则必须高一些,比如办事能力、语言表达能力就要相对强一些,要能够指哪打哪,胜任办公室紧张的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县委办公室一下子通过广泛筛选,调进了六个新人。
这六个人,四个男的,两个女的。四个男的是,新分配的文科大学生刘鎏、农经委办公室主任吕双朋、统战部庞部长转业在家的儿子庞金柱和赵家岙乡党委秘书姜青发。两个女的是,原来在科委上班的沈玉珺和在审计局上班的曾丽。这几个人能调到县委办公室来,据说都是有背景的。特别是姜青发,在十四个乡镇党委秘书中只他一个人上来了,让大家眼热之余,几个乡镇的党委秘书纷纷打来电话表示祝贺。
中心组的分工也因人员变动作了相应调整,刘鎏和曾丽去跟查志强,姜青发和吕双朋跟项明春,新成立的目标督察科任命范德保为科长,吉祥为副科长,庞金柱分了进去。剩下一个沈玉珺跟王姐在资料室、值班室,编写《县委大事记》、《县委办公室日志》,搞一些分拣文件、接听电话等杂务。
这几个新手刚上路,需要查志强、项明春、邬庆云和范德保们带上一带。他们都是很谦虚、很殷勤的好同志,对原在县委办工作的老同志非常恭维,大有点“先到为君,后到为臣”的味道,这让先到的人有点扬眉吐气,他们在后到的人面前不自觉地鼻息上扬,人格在恭维声中无限制地放大。顺便一提的是曾丽,虽然年轻,长得却不够漂亮,不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小姑娘,保险系数高,性骚扰一般轮不到她。所以,查志强并没有感到高兴。他想,曾丽,曾丽,名字虽然好听,也许是曾经美丽过,现在也不见得“靓丽”到哪里去。这领导们也真是的,给自己配了这么一个丑丫头。“赠”人一个丑“梨”,还不如给一个好看的“青柿子”。其实,人家曾丽的容貌虽然不惊人,但身材不错,更有一手好文章,不在同时进来的人之下。查志强尽管心中不太满意,也没有办法。好在小组中有了一个女同志,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桌面上的烟灰时时有人拂拭,擦脸用的毛巾由过去的一条换成了不同颜色的三条,而且每条经常洗得非常干净。同时,最让查志强感到欣慰的是,他从此享受到了不用到茶炉提水,不用亲自给自己杯子加水的高级待遇。
人员调整以后,项明春和邬庆云对吉祥调整到目标督察科有点惋惜,也感到高兴。他们舍不得这个聪明、勤快,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可对于吉祥的提拔重用又由衷地感到欣喜。项明春和邬庆云专门请小吉到一个小餐馆吃了一次饭,大家觉得,分手是迟早的、必然的,但仍然在一起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有什么伤感的气氛。
小吉说:“这两年,我跟着明春哥、小邬姐学了不少东西,一辈子都受益。这次换了活儿,今后还要靠两位多多帮助。”
项明春说:“老弟说的是见外的话。咱们几个耳鬓厮磨地干了这么长时间,谁对谁的脾气都十分了解,真的不想分手。‘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次你当科长了,是我们三个人的光荣。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我们都希望你快一点发粗、长大,担当起更重要的责任。”
小邬说:“要说受益,还是我最大,你俩都是我生活的老师。小吉,也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受,我们和明春哥在一起轻松愉快。明春哥的最大特点就是‘精而不虚,圆而不滑’。这是明春哥的神奇之处。我到县委办公室的时间比你们长一些,在你们到来之前,原来的几个人心里都是揣着刀子,相互告黑状,整天你整我,我整你,踩着别人向上爬。那时,我曾经一度不想在县委办公室干了。我们女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干,不喜欢钻入你争我斗的圈子里。但我们也有眼,会看,有心,会体会。到明春哥来后,把咱们三个分配在一块儿,就不是这样了,是我感到最快活的日子,谁也没有必要相互设防,最大的好处就是省心。”
小吉说:“小邬姐总结得真好,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却没有能够表达出来。”
项明春说:“打着吧,本来我们是为小吉祝贺的,我反而挨起你们的表扬来了。”说这话时,他对小邬曾经说他的新的神奇之处算是找到了答案。他想,这小邬对自己观察得真够仔细,恐怕孙秀娟不会去了解和总结他的这些优点,夫妻间长时间在一起生活是趋同的,只有在一起工作的异性知己才可能揣摩出一个人的长处和短处。
在这之前,项明春办成了两件大事儿。
第一件事儿,是把孙秀娟调进了县城。项明春有个毛病,就是在办别人的事情时,办法多,很灵活,不遗余力,可就是轮到办自己的事情,就显得木讷,发怵,张不开嘴。在孙秀娟多次催促下,项明春咬咬牙,买了两条本省最贵最有名的香烟,决定去找刘行长。临行前,先让吉祥打了农业银行刘行长的电话,说项秘书要登门拜访他,探探人家的口风。电话那头的刘行长非常高兴,说请他过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他大驾光临。项明春到了刘行长那里,行长热情如火,亲热得像见到多年思念的亲兄弟。
项明春看看刘行长宽大明亮的办公室,硕大无朋的老板桌、老板椅,室内周遭清一色的真皮沙发,心想,银行真不愧是管钱的,这办公条件,宋书记也不能相比。特别是在刘行长大靠椅后边的四个大书柜里,装满了各色精装书籍,政治、经济、法规政策、经营策略、文学艺术,等等,无所不包。就赞叹说:“刘行长真是一员儒将啊!”
刘行长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这些书籍不过是装装样子,哪有工夫看书。比起你们这些秀才,我是胸无点墨呀!”
话说到正题上,刘行长“哈哈”大笑着说:“哎呀,对不起项秘书,让你等得太久了。实际上,你调进县委办以后,史主任就给我打了招呼,我在县委开会,也观察了你。心里一直想把你的困难给解决了,可就是人员一直调度不开。而且你也没有催促过我,我还以为,你是图自由不愿意让我们小孙来呢,开玩笑,开玩笑。”
项明春想,自己一直不想给领导找麻烦,原来史主任早就打了招呼,心里就有一些感激。同时想到,人家刘行长也可能早有准备,就等你项明春开口相求,把面子既给了史主任,也给了你项秘书,岂不一举两得?事已办成,就要告辞,刘行长说什么也要留下他吃饭,还说,上门的女婿,难道让你跑了不成?项明春觉得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说下午还有重要会议,下次再来叨扰,坚辞了刘行长的盛情。刘行长无法留着项明春,就投桃报李,另用报纸包了两条“大中华”香烟,让项明春带了回去。
孙秀娟就安排在县支行里当出纳,女儿也上了幼儿园,二人约定,接送孩子都是孙秀娟的事情,孙秀娟刚刚调进县城,高兴得嘴里向外吐泡泡儿,毫无怨言。
第二件事,是和邬庆云找机会进行了一次深谈。在清纯的小邬面前,项明春原来对于小邬的那些肮肮脏脏的迷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向小邬说,他看了小邬的笔记以后,感动得掉下了眼泪,他永远也不可能料到,人世间还有另一个异性在深深地眷恋着自己。自己何德何能,承受这么沉重的感情!但他又觉得,“缘”和“分”是两个组成部分,相互独立存在着。现在,二人都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不可能打碎了再加上水,和成团,揉一揉重新组合。
小邬深情地对项明春说:“明春哥,我也老大不小了,有一份情感,现在对你说出去,一生都不再遗憾。坦率地说,我真的很爱你,尽管这种爱慕是柏拉图式的,只有精神上的享受,没有其他方面的愉悦。没有见到你的时候,总感到你很神奇,有一个信念支配着我,一定会见到你的,一定会见到你的。真的见到你之后,快乐和满足给了我一段很长的时光。我常常想,感谢上苍,感谢生活,让我少年的梦变成了现实。当然,我的梦想并没有完全实现。我看到嫂子那么好,打心眼里为你们祝福。我们都不愿意也不可能破坏自己的家庭,但爱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只想向你说,我过去爱你,现在爱你,将来永远爱你!但愿小邬我永远是你心灵的小屋,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工作,天天见到你,听你的指教,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对这番真诚的剖白,项明春还能说什么呢。原来他曾经多次设想,两人会有一次激烈的思想动荡。可真正到了交锋的时候,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正常,看来人类美好的感情不一定都以悲剧的面目出现。他们二人的关系不用怎么处理,就很顺畅。此时,他才真正地爱上了小邬,这是一种非常理智的爱,平缓而且深沉,埋藏在心灵深处。项明春也深情地握着小邬的手,对小邬说:“小邬啊,我也非常爱你。但爱可以用多种形式表达,让我们相互寄存在心里吧!”小邬眼里闪着幸福的泪光。从此以后,两个人的交往更加默契,自然而且从容,水乳交融,却又不流露痕迹。
项明春原来以为,办公室人员增多以后,工作的分量可能减轻一些,谁知道,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重了。
上了班,他就要给小邬他们三个分配任务。自己要写一些东西不说,他们三个人完成作业以后,他还要加以修改。修改后,退还给他们,让他们重新誊写出来,再报丁主任审阅。丁主任的案头总是堆满了各种文书,每天埋头苦干,时不时地往嘴里塞一些药片。本来,经过项明春、查志强或者侯主任把关的东西,一般没有多大问题了,但丁主任非常认真,不经他亲自认真审阅过的东西,他是不会轻易签字的。那些快报,经丁主任过目,已经成为形式。项明春有时不得不替丁主任着急,就这么一些平常的东西,值得那么严肃认真吗?
下了班,他脑子也不能休息,心里先琢磨一下丁主任是怎么安排的,自己又应当怎么安排,还要看新闻联播,唯恐遗漏了重大课题。就连睡觉时,也处在工作状态,孙秀娟说他发梦呓时,嘴里嘟囔的也是信息。
再说丁主任,每天对几个作业组的工作安排,都是吃满打足,他脑子里也真的就有那么多的思路,产生出不少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他对史主任表示,自己就是要带出一支过硬的文秘队伍。在这个指导思想作用下,同志们每天忙得团团转,累得要死,连个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有一次,宋书记到香港考察去了。在这十几天里,大家想,总应该松一口气,让大家歇上一歇。可丁主任和史主任商议了一下,竟然生出了一个新点子,议出了一批调研题目,让办公室人员组成四个小分队,向全县四个方向,分别走访十四个乡镇。并把这个活动起了个动听的名字,叫“环县行”。大家骑自行车下去转了六七天,在各乡镇党委秘书陪同下,串了不少村,见了不少人,喝了不少酒,也闹了不少笑话。回来后,每人分了一个题目让写出一个调研报告。
经常叫项明春大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办公室的人手多了,反而更加忙乱?他就把这个想法说给查志强,查志强说自己也很有同感。
志强对项明春解释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其实是一种机关病。你看看,多少年了,各级各部门整天喊叫砍文山、填会海,还有就是裁减冗员,精简机构。办到没有?从来就没有办到过。砍文山的办法就是下发一个限制乱行文、发文的规定,给文山再增添一份垃圾文件;填会海就是自上而下多开几道填会海的会议。至于冗员是越裁越多,精简机构之前,先成立一个‘精简机构办公室’,一阵风过后,机构一个也没有减掉,反而多出一个‘精简机构办公室’,而且领导发话说,为了今后进一步‘精简机构’,暂时不要撤销它。”
因为二人互相信任,因此,查志强对项明春说起这些话来,语言尖刻生动,并且相当深刻。但项明春感到,这次志强虽然说得有道理,却并没有说到现在办公室存在问题的病根上。他想,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权威的解释。
果然,没有多久,他就找到了科学的分析。在他和查志强谈话后,偶尔看到一份什么杂志,一篇关于办公室工作的杂文吸引了他。上边把美国一个管理学家詹姆斯·帕金森的理论粗略地介绍了一下,对项明春很有启发。其中一条是说关于“帕金森效应”,大意是一个部门原来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叫A,整天忙得要死,向上级反映,要求增加人员。上级就给他选配了两个助手B和C。从此以后,A又要去忙自己的事情,还要管理B和C,仍然忙得不可开交,完不成那些堆积如山的工作任务。于是,又向上级反映,要求增加人员。结果,上级又给B安排了助手D和E,给C安排了助手F和G。谁知这样一来,一点也没有解决问题,七个人完成原来只有一个工作人员的工作,反而还不如A一个人干得好,而且相互之间忙得更加厉害。因为,一个任务安排下来,A要把它分配给B和C,下属二人又要把任务分解给D、E、F、G,最下边的四个人忙完后逐级向上反馈,B、C二人修改以后,再交给A,结果A的工作一点也没有减轻。就修改文章来说,说不定A重新增添的东西,正是B和C删掉的东西,而B和C提交给A的两篇文章互相矛盾,让A觉得还不如当初自己一人起草一下来得快捷。就这样,人越多越忙乱,因为,人多了,尽管工作总量没有增加,但他们之间会彼此制造工作,反而人人都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看到这里,项明春在“彼此制造工作”这句话的下面重重地画上了红线。一次在秘书们的工作例会上,大家说起了忙啊忙的苦处,项明春就把“彼此制造工作”的意思当做笑话讲了,还特意声明说,这不是他自己的发明,而是一个美国有名的管理学家帕金森说的。谁知竟把丁主任给惹恼了,丁主任翻着白眼对大家说:“我不赞成小项的说法,那是美国,不是我们中国。美国的月亮不见得比中国的圆。”对小项这么不知趣,丁主任心里狠狠地画上了一道子。
事后,查志强说:“小项,你说得特别好,说到了咱办公室的病根上,你把那份资料让我也好好看看。”邬庆云担心地说:“明春哥,你这次算把丁主任得罪苦了,小心他给你小鞋穿!”
司马皋在泰山上抽签得到那个签诗后,迫不及待地草草看了一下,前面是四句诗,来不及读,就一眼扫到了后面签注,上面写着:“此卦爻象不吉,请自珍重,避祸趋福。”马上觉得十分晦气,赶紧装进衣袋里,免得让项明春和邬庆云看到。这些小动作,掩盖不了心中的烦恼,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里,透心发凉,脸色难看,与上山过程中兴致勃勃产生了强烈的反差。听了项明春的解劝,心理上才稍稍好了一些,到底不忍心,跑到厕所里把上面的签诗读了下来,签诗上的那四句话是:
祖上有德不照后,
疆吏功成名未就。
阶前青苔掩芳草,
风中灯笼光难透。
这四句签诗,像四条小蛇缠着他,让他觉得恶心。回到县里就请假回家,抓紧办了迁祖坟的大事。完成以后,像了却了一桩心事,盼望中的前途有了寄托,在想象中指日可待,精神也振作起来。只是压在院里西南角大石头下的黄色镇符发挥的作用不太大,父亲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的迹象,让他放心不下。
打那以后,他牢牢地记着了赵半仙的嘱咐,按照“百天不宜”的要求行事,那个锦囊也始终没有敢打开看过。在这之前,女朋友小高经常来看他,两个人早已浑然一体。让他不近女色有点难,即使他对女色毫不动心,这女色小高也要来侵扰他,并且催促他赶紧结婚,说自己实在不愿意经常和他隔着一层胶套生活。他对小高说,在以后的三个多月里,他不能再同小高做爱了,小高怀疑他变心,他由开始不想对小高说明自己迁坟一事,到了这时,只得把内情全都捅给了自己心爱的人。小高听了这关系一生前程的大事,就含着泪答应了晚上不再来和他幽会,只在白天有空来给他洗衣做饭。小高来了,他连拥抱接吻都不敢,让小高觉得两个人的感情降到了冰点以下。
他跟随宋书记下乡,必须坐在餐桌上。一到吃喝的时候,他就说自己胃病犯了,正在用药期间,不能吃腥荤食品,不能沾酒,大家就不多勉强他。好在宋书记也不会喝酒,本来就严令禁止下乡招待用酒,司马皋的这条戒律就坚持得很不错。最难办是其他酒场,但司马皋做得相当决绝,坚决不进酒场。有时请他时,说得轻了,婉言谢绝,说得重了,就吃“蚂蚱”,请喝酒倒像结仇一般。请他的人觉得这个小司马是怎么啦?这么不近人情,论廉政也到不了你呀?朋友们没有办法说服他,渐渐地,一般的酒场就没有人再约他了。
有一天是周末,有一个在北京做了大款的老同学住在商业宾馆里,特意邀请几个老同学在一起聚聚。因为司马皋是县委书记的秘书,司马皋就在首选之列。老同学怕他不肯赏光,特意派他的加长“林肯”在他下班后专程接他。盛情难却,在大款面前又摆不得谱儿,司马皋只得到场,但暗暗下定决心,不动腥荤,不动酒杯。
有人总结说,凡是坚决不能喝酒的人,就怕两种人给你敬酒,一种是领导,一种是女人。他们敬酒时,是毒药你也得喝下去。你想,县委书记对你一个小兵说:“喝!”那本来就不是敬,是命令,你能不喝?一桌人都劝你说,县委书记给你倒酒喝,是天大的抬举,有几个人能喝到全县“父母官”倒的酒?你就抗御不了这种幸福的惩罚;再说,女人倒酒时,边倒边念念有词:“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小妹我敬你这杯酒,你要是不喝了这杯酒,就是嫌小妹长得丑!”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直勾勾地勾你,用红红的俏脸打动你,甚至用软软的乳房挤你,挑逗你,你半边身子已经酥了,焉有不喝的道理?
所以,司马皋在这一天晚上就中了这个套。商业宾馆老总郑妍是一个全县知名度很高的漂亮女人,对所有的男人都有抗拒不了的魅力。大款老同学回来,不下榻丰阳宾馆,住在商业宾馆,其道理不言自明。因为,郑妍每次进京,都是这个老同学安排食宿的,没有一回不让郑总感到满意。老同学回来,在她这里,吃住都是免单的。这次老同学请客,郑妍是当然的主陪。轮到郑妍敬酒时,这好听的词特别丰富,谁要是喝不下她的酒,能把日头拴着,不让下来。老同学敬酒时,司马皋坚决不喝,老同学就有点遗憾,但不再勉强他,面子上却有点不好看。郑妍敬酒时,他真的犯难,劝酒的话已经把他逼到了墙角,投降的白旗不得不举起来。但他还是很有原则的,他在心里匆匆算了一下:迁祖坟的日子是农历二月十九早上,今天是五月二十九夜晚,时间已经过了百天,大约赵半仙的戒严令已经解除,那就喝吧。这一喝不打紧,老同学不依了,说他“重色轻友”,连敬带罚,灌了他一泡子,其余客人也都不依不饶,说他当“一等秘书不好巴结”,他更不敢不喝,一来二去,就喝成了马虎。
当天夜里两点多一点,值班的吕双朋跑来,“咚咚”山响地狂敲他的门,才把他喊醒了,吕双朋对他说,你哥来电话,说你父亲病重了。他立刻酒醒了大半,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急忙交代吕双朋,明天对宋书记和主任们说明原因,替他请假,然后到楼上亲自给史主任打电话请假。带着哭腔儿,让史主任吓了一跳。史主任知道事关紧急,又在后半夜,司马皋可能是要车坐,就叫他去叫司机小张,拉他回去。小张的睡意正浓,本来不想起床,也是听到司马皋带着哭腔儿,一骨碌爬起来,睡意顿消,把司马皋送回了家。
司机小张耳朵里带着一片嘤嘤嗡嗡的哭声,把司马皋父亲病故的消息带回了县委办。几个主任商议派丁、侯、顾三个副主任带上其他几个秘书前去吊唁。除了值班的,大家都争着去,也就尽可能的多去一些了。
本来丁主任以为这件事情只有县委办的人知道,谁知政府办公室乔自山主任、秦明奇主任也知道了。秦主任向乔主任建议,“两办”搞文秘的人员,平时都很辛苦,只知道忙于工作,互相之间没有多少感情上的交道。这一次通过这件事儿,无论如何也要体现一下同行们的心情。于是,他们做主,又通知了县人大、县政协的两个办公室的文秘人员,还有一些下到县直部门和乡镇的文秘人员,凡能够脱身的,一起到司马皋家尽一尽心意。
司马占方的灵堂就搭在院里,尸体却停放在当屋里。司马皋让不情愿来的舅舅请来了一班响器,每到了一位吊丧的客人,就吹奏起凄婉的哀乐。这支农民出身的乐团,没有掌握几个曲子,就反复吹奏。用民乐吹奏起军乐合成的“哀乐”曲子,声音尖细刺耳,让内行人一听,就觉得不伦不类。其中最动听的就是《血染的风采》,加上了不少原来曲子中没有的花音,倒是吹得如泣如诉,声嘶力竭,把悲痛万分的气氛烘托起来了。四个办公室人员成为吊唁的主流人群,来来往往,让响器班不停地吹着。同时,司马皋的表弟燃放了一挂挂的鞭炮。送来的挽幛被村上帮忙的人,一条条地扯起来,先挂在院子里,后来,挂不下了,又挂在院墙外边,司马皋家独独的宅院,就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浅山区村庄,依然空场地很少,大大小小的车辆就一直摆到了村子外边。山里人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小汽车,周围村上的老百姓都赶来看热闹,人欢狗叫。司马皋、司马庆兄弟二人披麻戴孝,打着赤脚,一遍遍地朝吊唁的亲友下跪。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们,纷纷在黑框镶着的遗像前三鞠躬,然后一应如仪地离开灵棚,表情沉痛肃穆。司马占方一生病魔缠身,政治上失魂落魄,没有料想到,死后却极尽哀荣。
离开司马皋家,各个车辆的司机就放开了欢快的乐曲。到了一个村边的养猪场处,政府办公室秦明奇主任坐的车胎放了炮,他车上没有备胎,别的车辆备胎又无法用,只得让其他车辆的人尽量挤一挤,把人员疏散回去了,秦明奇主任的司机找辆平板车拉上轮胎到附近公路上的修理铺补胎。侯主任坐的车留下来陪伴他们。这一会儿的工夫,侯主任、秦主任、项明春和查志强,就只有等待。此时他们根本不像刚刚参加了追悼活动,个个笑逐颜开,趴在猪圈边上看那个三四百公斤重的公猪埋头吃豌豆,认真评价这个公猪良好的待遇。秦主任说:“这家伙比人都强,你看,吃的是好食,住的是单间。”侯主任说:“干的工作也不赖哩。”大家会意,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项明春忽然想起了记不得何人的一首诗:
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这首诗很有哲理。死者与生者,亲戚与路人,灵堂与欢场,如同阴阳相隔,心不一样,场不一样,行不一样,果不一样。
自从庞金柱进了县委办公室,统战部庞部长再也不说自己“人嫌狗不待见了”,有事没事就到县委办行管科坐坐,对骂过顾主任表示歉意。本来顾主任就不怎么生气,见庞部长这样的老同志这么客气,也有点过意不去。时间久了,二人友好得比没有吵嘴前还要好上许多倍。
眼看又要过年,庞部长来找顾主任商议,说“你老侄子”金柱在你们身边工作(其实庞金柱经常在私下里称顾主任为“老大哥”,机关有父子爷们的,大家都是这么胡乱称叫,反正没有直系亲缘关系,是一种“老兄少弟”的关系),我做父亲的,总得有所表示不是?顾主任问:“你怎么表示?”庞部长说:“趁节前不很忙,请你们几个主任、秘书们到家里坐坐。”
顾主任说:“算毬了吧。你没有看到办公室正在准备年初工作会议,丁主任忙得狼蛋一样(天知道狼蛋是不是忙),哪有工夫去喝你的闲酒?”
庞部长说:“我正是怕不容易请才来找你老弟嘛。走,咱俩一块去找丁主任,你替我说说好话,只要他同意,其他人我就好请了。”
顾主任碍于面子,只得与庞部长一同上楼找丁主任。推开丁主任门一看,两个人顿时吓傻了:只见丁主任的头在办公桌面上,脖子窝在抽屉旁。顾主任一声惊呼,赶紧跑到丁主任跟前,一摸鼻子,已经断气了。他和庞部长两人抬着丁主任平放在地上,丁主任手脚已经冰凉。办公室其他人纷纷跑来,打电话要救护车,几乎用闪电般的速度送到了医院,齐院长赶到救护车跟前,一边看那些护理人员正在压迫丁主任胸部做人工呼吸和心脏起搏,一边翻开眼皮看看,平静地对大家说:“停下来吧,没有用了。”
丁嫂和他的女儿丁小慧也被小张拉到了医院,丁嫂见状,一头栽到了地上,不省人事,医生们马上转移目标,开始紧急抢救垂危的丁嫂。丁主任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眼窝浅的人没有人不擦鼻子的。
正在进行春节慰问活动的宋书记、吴县长、库书记们听说这个噩耗,也都很快来到了医院。这么多领导前来,丁主任如果灵魂有知,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幸福。可这次,丁主任撒手西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宋书记、吴县长和库书记来到医院的会议室,紧急召开了一个战地会议。宋书记表情严肃地听了史主任、顾主任关于丁主任殉职情况的报告,听了医院方面关于丁主任死亡原因的初步鉴定报告。
史主任说到丁主任死后,还紧紧地攥着那管改材料、签文件的笔不丢时,在场的人声唏嘘,非常难过。
齐院长说:“丁主任的面部发紫,估计是急性心梗致死。上次,他在这里住院时,我们曾经提醒过他,应当十分注意心血管方面的毛病,经常用药,注意休息。可他出院时对我说,只要上了班,一紧张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宋书记的心里很不平静,悲痛的声调敲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可以断定,丁卯同志是壮烈地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他是我们革命队伍内文秘战线上的英雄,我们一定要处理好他的后事,开一个像样的追悼会,号召全县各行各业、各条战线上的党员、干部,学习丁卯同志的英雄事迹和革命精神,还要向上级报送事迹材料,追认丁卯同志为革命烈士。”
宋书记要求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在职的“四大家”领导全部参加。另外,因为丁主任还是县委委员,所有县委委员、候补委员全部参加。丁主任的尸体暂时冷冻停放在医院太平间里,由史主任负责,筹备好善后一切事宜,三天后在县委机关礼堂隆重召开丁卯同志的追悼大会。
丁主任的追悼会上,县委大院各部委、县直各单位都送了花圈、挽联或挽幛。丁主任的黑白遗像通过放大,差不多有大开报纸那么大,两眼炯炯有神,凶巴巴地看着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群。有两幅挽联是由项明春和查志强分别草拟的,写得很有特色,体现了殷殷离别之情:
叹丁君正英年事业方兴尔独短命寻安
惜卯兄如黄牛前程竟逝我等长歌当哭
在机关迷机关终于识破机关机关破损
干事业亲事业突然脱离事业事业残缺
此外,还有一些“鞠躬尽瘁”、“痛悼英魂”、“驾鹤西去”、“仙游太虚”、“骑鲸化鹤”之类的赞词以及“青山绿水长留生前浩气〓花松翠柏堪慰逝后英灵”、“明月不长圆,过了中秋终是缺;高风安可仰,如何一别再难逢”等有点俗气的挽联,也没有人去注意。因此,那两幅挽联就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人们说,到底是县委的大笔杆子,看人家写的挽联,既含蓄,又大气,富有哲理,水平就是高得多。
追悼会后,按照宋书记、史主任的指示,办公室侯主任和刘鎏起草县委《关于在全县各级各部门开展向丁卯同志学习的决定》,查志强起草追忆丁主任生平事迹的文章,项明春则从上报信息的角度,考虑如何把丁主任壮烈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典型报上去。
侯主任依然很懒,连叫查志强、项明春们议一下的过程都没有进行,就让刘鎏去起草县委文件。刘鎏到底是年轻人,有感于丁主任死在办公桌前,手中还紧紧地攥着笔这样的突出事迹,激情迸发,把县委文件写得花团锦簇,激昂向上。这小伙子出稿奇快,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把成稿交给了侯主任。从来不喜欢坐在办公桌前的侯主任,迫不得已坐下来,在小刘的文稿上边勾画了半天,也没有办法去掉那些感情色彩太浓的言辞,再更改成庄重的文字。
他把小刘叫到跟前,对小刘说:“你的这篇大作留着自己欣赏吧。”
小刘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有点不服气,想到,除了自己的这种写法,不可能把张扬丁主任事迹的县委文件写得更好,很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
侯主任像看穿了刘鎏的心思,知道这小伙子还不服气,不知道“老公文”的厉害。又因为史主任一直在催办这件事情,不可耽误得太久,需要尽快拿出来。就吩咐刘鎏,坐在他的桌前。他在柜子里拿出半瓶酒,口对口“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半坐半躺在沙发上,对刘鎏说:“小刘,我说,你记。”
刘鎏见他这个样子,不知道侯主任葫芦里卖什么药,虽然满心不情愿,还是照办了,摊开纸笔,漫不经心地划拉着。
侯主任眯缝着眼儿,一句一句地口述县委文件,语速刚好与刘鎏的记录速度同步。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这篇文稿就成型了。在记录的过程中,刘鎏由开始的心不在焉,逐步变得敬佩不已。他愧疚地想到,同样是把中华文字码起来,但组合出来的东西竟然差别如此巨大。回头看看,自己写的文件,没有认真思索,花里胡哨拿了出来,当散文读还差不多,当县委文件简直是笑话,实在太“急诊”、太“小儿科”了,幸亏只有侯主任一个人看了,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贻笑大方?侯主任口述的县委文件,基本上可以原封不动印发。文章大气不失稳妥,凝重不失昂扬,流畅不失精当,让刘鎏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立刻把自己的狗屁文章点火烧掉,把自己的钢笔砸掉,多年以后,还把这件事情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查志强写这篇典型材料,也十分作难。他虽然曾经对丁主任心存芥蒂,有时还耿耿于怀,但丁主任这一突然离去,心中同样十分悲痛,毕竟搁了这么长时间的伙计,化解了一切不愉快的回忆。只是觉得对于身边的人不好总结,就好比好多人不习惯写自己的年终总结一样,查志强对越是熟悉的人,越是熟悉的生活,越不能从平凡的矿山上,寻找出闪光的矿石,提炼出高附加值的矿产品。他思索了两天,苦于无处下笔。他找到项明春,说出了自己的烦恼,一动笔,满脑子都是丁主任生前的音容笑貌,形体动作,兢兢业业,琐琐碎碎,严肃熊人,脸笑心阴。项明春向他高深莫测地建议说,心里跳不出圈子,身子可以跳出圈子;身子跳出了圈子,心里自然就跳出了圈子。查志强马上心领神会了项明春的建议,就把写这篇文章的任务,交给了曾丽捉刀。这曾丽真的有两把刷子,把文章拿出来以后,查志强暗暗称奇,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得多,略加调整就行了。虽然后来这篇文章各种报纸杂志没有刊用,那是因为事迹不够典型,不是因为文章不到劲儿。从此,查志强开始对曾丽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
丁主任不幸与世长辞,项明春和同志们的心里都很沉痛,丁主任的容貌不时地闪现在眼前。按照史主任的安排,项明春要整理的关于丁主任殉职情况的快报,他集中不了思路,就安排吕双朋编写。吕双朋编写好以后,在小组里念了一下,邬庆云、姜青发都没有意见,就算通过了,项明春就在上边第一次签上自己的名字。令项明春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是,过去丁主任曾经虚虚地让过他,赋予他签发快报的权力,他没有敢接受,谁知道丁主任死后,他正式签发的第一次快报竟是关于丁主任的。签发以后,他让姜青发到机要室通过传真向市委办公室传发。
姜青发走后不久,项明春越想越觉得不妥,就让邬庆云向机要局打电话,把姜青发拦了回来。
项明春说:“咱们上报的是信息,不是新闻或者经验材料。信息的特点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咱们仅仅把丁主任的情况上报一下,是不是太表面化了?越到上层,这种事情就越不显眼。因为,你这个下级单位,偶尔死一名文秘人员,有什么大不了的?在上级机关看来,实在太普通、太普遍了。我们的这个快报,发上去顶多到市委办公室就为止了,没有多大意义。请大家想一想,我们还能不能把这件事情开掘得再深一些?”
邬庆云、吕双朋和姜青发都同意项秘书的分析。大家围绕丁主任的身前身后,议论了很长时间。邬庆云偶尔说起,丁主任才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干事创业的好年华,可惜死得太早了。不要说没有当上副处级领导,连家里好多事情都没有来得及办。现在他爱人下岗,由一名工作人员成了家庭妇女。女儿小慧高中毕业一年多了,还没有安排工作,一直在家闲着。丁主任就算被批准为烈士,但他身份是干部,不是工人,接班恐怕行不通,按照政策,也不知能不能把人家死后的困难给解决了。
项明春听了以后,突然来了灵感,心里为之一亮。他说:“我听说,县广播站的总编老吴四十岁刚出头脑溢血死了,通讯员小山子的父亲是政府办的秘书,四年前,还不到五十岁,得肺癌死了。这些能不能说明,秘书人员英年早逝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
大家一听,纷纷叫好。于是几个人在一起,把每个人听说的情况往一块儿凑一凑。大家提出了不少线索,如农经委的秘书任贵路前年死时才三十三岁;文化局的编剧花生壳(笔名),很负文名,常说自己剥出去的,尽是“花生仁”,又香又脆,也是不到四十岁,在去年死了,死因版本不少,但多数认为还是积劳成疾。还有梁家岗乡的政府秘书田剑,二十几岁陪客,替领导喝酒,喝醉了,骑摩托回家,撞在一棵树上,当即咽了气,等等,这样说来说去,扒拉扒拉他们几个知道的近几年死去的文化人,确实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年纪不大。项明春就把这个快报的立意定为:《文秘人员英年早逝的现象值得引起注意》,他先请示史主任,史主任认为很好,又顺嘴提供了几个例证,要他们再认真地调查一下,开掘得再深一些,写好后他要亲自签发上报。项明春觉得好笑,想自己要第一次签发的快报,由于自己胡出主意,仍然得把“权力”让给领导。
这篇快报果然引起上级重视,因为这样的内容,容易引起各级办公室文秘人员兔死狐悲式的共鸣,反响就非同小可。被市委办公室进行深加工以后,另加上了建议,提出了改善文秘人员政治经济待遇、设立相应的职级职称,等等,热热闹闹地在系统内炒作了一阵子。
丁主任的遗物是由项明春带人整理的。他怕邬庆云感到害怕,就没有让邬庆云参加。他和吕双朋、姜青发把丁主任积累的书籍,全部整理在一处,准备给丁主任家里送去;其余的文件资料,集中在一起,交给县档案局,由他们筛选整理出有保存价值的东西。项明春打开了丁主任一直严密封锁的那个抽屉,见有“红、蓝、黑”三支笔和三个红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封面上分别写着秘密、机密、绝密的等级。项明春把这三个本子用报纸包起来,觉得有必要拿给史主任研究一下,不可直接处理。一方面忙别的,一方面忍不住想看看三个笔记本上的内容。
趁两个小伙子不注意,项明春把三个笔记本打开草草地浏览一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是三个记录别人毛病的私人笔记。
秘密等级的那个本子,是记载办公室同志们不检点言行的,每个人扎一个户头,内容是用蓝笔记载的。其中赵哲和余乐萌的最多,侯全仓、顾群星的也不少,查志强、司马皋的次之,项明春也有几条,特别是在项明春那次说了“帕金森效应”以后,他也在项明春的条目下,写上了“彼此制造工作”这句话,下边另画了一条蓝杠子。项明春想,这小邬真是料事如神,她说“丁主任会给他画上一道子,小心他给你小鞋穿”,果然真的给画了一道子,只可惜小鞋还没有来得及做好,要不也已经穿上了!不由得脊背冷飕飕的。
再翻开机密等级的本子,这个本子最新,用的是红笔,只记了史主任一个人的,无非是一些脏唐乱宋、经济混乱的事情。项明春仔细地看了一下,大体是记载史主任与刘雨润交往的种种可疑之处,时间、地点、行为、表情,证人都记得很详细。经济混乱方面,是他知道史主任报销的一些开支项目,哪些可以开支,哪些不可以开支,算不算贪污,都记得一清二楚,通过中心这一摊子报销的单据,连票号都没有遗漏。
最后,他看了绝密等级的本子,黑笔填写,主要是记载宋书记、库书记以及其他领导毛病的,凡是项明春已经听说或没有听说过的事情都有记载。
看了这些以后,项明春忽然毛骨悚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不禁感慨万分。他不由得想到,人性的弱点不过如此,在丁主任亮闪闪的形象中,还有不可告人的阴暗面。这丁卯的城府实在太深了,整天处心积虑地抓别人的把柄,记载身边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的缺点,长期以来,竟然没有人能够察觉。有多次,项明春亲自在场,明明知道丁主任听了史主任的驳斥,立刻表现出心悦诚服的样子,充分肯定史主任的英明决策,可在他的小账本里记下的正好相反,一点也不认为史主任的观点正确。甚至在办公室工作方面史主任的一些决策,他重重地批上了“失误,失误”!而这些他认为失误的决策其实他都贯彻执行了。通过这面镜子,说明他的那些诚恳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最高明的演员,再好的演技也超不过像丁主任这样的人。
他忽然醒悟,自己幸亏看了这三本东西,要不然,交给了史主任,将会把隆重的追悼会变成一场绝妙的讽刺和嘲弄。自己原来是这么幼稚,还曾想把这几本东西交给史主任,差一点铸成大错。由此看来,这三本东西是决不能拿出来示人的。丁主任一生上恭下倨,媚上压下,却没有见过怎么害人。他虽然居心叵测,记载了这么多阴暗的宝贝,除了批评过余乐萌外,却从来没有利用过这批重型炮弹轰炸过别人,没有造成任何恶果。这只能叫做个人隐私,丁主任不过是长期感到压抑,通过记录,在底下偷偷地发泄自己的不满。倘若他知道自己要这么突然地离开人世,他一定事先就把这几本“变天账”销毁的。对于丁主任,已经盖棺论定,自己没有必要在丁主任灵魂的伤口上撒盐,在光彩夺目的形象上抹黑。于是,他当即决定,不能再让任何人看到这几本东西。当他们把丁主任所有没用的废品一起拿到楼下垃圾池焚烧时,项明春顺手把这三个笔记本扔进了火海中,让它们随着丁主任去了。
刚处理完丁主任的后事,史主任接到一纸调令,要他到唐都市的龟顶县任县委副书记。这里离丰阳县近二百公里,是一个山区县。同志们对史主任的离去依依不舍,特别是小刘,哭得很伤心。史主任勉励大家,好好工作,争取更大进步。他抽空肯定回来看望大家,大家也可以经常去他那里做客,据说那里有许多好看好玩的地方。
丁主任一死,史主任一走,办公室就缺少了两个主要领导。尤其是中心这一摊子,侯主任当然成了临时代理“大总统”。刚开始,他想发发热,酒也喝得少了许多,思路反而不如喝酒时清晰,办公室的工作就不怎么有起色。他是个慵懒惯了的人,历来不好操心,上了班,大家找他请示干什么,他就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干些什么,“闲着给狗挠蛋吧”成了他的口头禅。办公室的同志们见领导如此闲散,从而不再“彼此制造工作”,上下班就没有以往的紧张和忙乱,大家闲得有点不自在。
对于史主任调到外县做副书记,机关里的好事人又总结出,史长运这个领导与死人有缘,说他是“迎着死人而来,离开死人而去”。县委办每死一个人,史长运就有一次升迁机会。话说得很不好听,让县委办一群人心里如同塞了麦糠,刺刺挠挠的不好受。
史主任成为外县的副书记以后,努力地想把爱人调到唐都市去。他从长远的战略考虑,不想让妻子跟他一同调到山区县,要在唐都市留条后路。这样,他可以在龟顶县工作期间,以及在日后回到市直工作有个落脚之处。
史副书记上任以后,他的爱人王芳就有了借口,经常找宋书记,请宋书记帮忙,也到市直活动活动,宋书记就抽空带王芳副局长去了市里活动。不管活动得有无成效,反正王芳又和宋书记在宾馆住了几个晚上以后,没有多久就调进了市社科联,当上了一个中层干部。
不久,省委组织部来人,在丰阳县委考核了宋书记。很快,宋书记就被调往省委政策研究中心,任副主任,成为一名副厅级干部。大家原来猜想的宋书记要任唐都市副市长的说法,就不成立了。至于去省城当的这个官,又让人不禁想到查志强起草的那篇关于人本思想的理论功底雄厚的大块文章。
这个副厅级降到宋书记头上,不管有没有查志强和项明春的功劳,宋书记并没有忘记。临行前,宋书记在丰阳宾馆专门开了一大桌酒席,让县委办几个副主任和秘书们全部到场,感谢大家在这几年里,倾尽全力,支持他的工作。宋书记特意敬查志强和项明春两大杯满满的“五粮液”酒,把项明春都喝呛了,眼泪在眼眶里滚动,让宋书记看了很受感动。宋书记无限感慨地说:“小查和小项真是我的汗血宝马呀!”
对于司马皋,宋书记却没有更多的表示,只说了一句:“司马这几年也挺辛苦的,你喝酒不行,也就免了。”司马皋本来心里很失落,没有在宋书记那里捞到一官半职,现在连杯酒也没有喝上。想起郑妍那次敬酒,上当喝上一大杯,后悔不迭,中了女人敬酒的套。现在已经没有“百日禁忌”,情愿中领导敬酒的套,可没有得到这个礼遇,心里就有点酸酸的、恨恨的,如同吃了一大杯醋。他在肚子里骂道,妈的,老子算白跟了你几年!然后自己主动地端起酒杯,对宋书记说:“我也喝一杯,算是给老书记送行吧!”宋书记不动声色地看了司马皋一眼,又转身给别的同志敬酒。
查志强和项明春又一次酩酊大醉。二人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回机关,边走边聊。查志强又哭了起来,他说:“小项,宋书记和我们刚刚产生了感情,又调走了。真是共产党干部一张纸啊。我们落了什么呢,落了满满的一杯酒,落了个‘汗血宝马’的光荣称号!”本来,项明春对史主任的调走,心里就空落落的,觉得失去了一个好领导。现在宋书记也走了,他忽然觉得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天虽然不会塌下来,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新领导,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办公室一班人的前途未卜,让他酒醉人精细,脑子里思维也夸张到无边无际,竟然也陪着志强落泪。
第二天,宋书记的小车刚刚离开丰阳县委大院,丁主任的老婆赶来了,一听说宋书记已经走了十来分钟了,顿时大哭大闹。她说,这个没有良心的老宋坑死人啊,我一找他,他就说要尽快安排小慧的工作,还没有安排,他就甩手走了,哪有这么当领导的呀?丁卯啊丁卯,你龟孙这一辈子算白干了哇,撇下我们娘俩,指望谁呢?在机关院的人,看到这个场面,都面无表情地离开院子,钻进了屋子。只有顾群星、项明春和邬庆云他们办公室的几个老同志没有离去,对嫂子好说歹说,答应新领导来了以后马上汇报,要求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才把丁主任的老婆劝了回去。
本来大家都以为吴振国县长会接县委书记,可市里派来了一个刚刚三十出头年轻有为的人来任县委书记。吴振国县长辞旧迎新,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同时,县委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由刘集镇党委书记管仲央接任,由管主任提名,盘龙乡的乡长惠正仁回来当县委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惠正仁留下的缺口让范德保去顶替了。
困惑
新来的县委书记叫杜旺民,上世纪80年代初毕业于卞州大学物理系。他家在省城,父母都是有相当资历的老革命干部,“文化大革命”时期,双双住过牛棚,没有改变对党的信念。他们对杜旺民的言传身教就是献身于革命事业。所以,家庭条件的优越,并没有夺去杜旺民的报国之志。那一年,省委在本省三所名牌大学挑选一批后备干部,叫做“定向培养”大学生,杜旺民就是其中之一。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优越的生活环境,告别了热恋的女友,到地处深山区的孟岭县锻炼。这一锻炼不打紧,他平均每隔两年就会得到一次升迁,完成了仕途上的“三级跳”:他先在一个荒袤的乡镇做了半年团委书记,就当上了乡长。两年后,调入孟岭县县委办公室当秘书。又经过两年,下乡当党委书记。干了一任,不足三年时间,就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这一次,全市大面积调整干部,他所在的孟岭县进行的民意测评中,他获得了全票,一下子,他被省委组织部、市委领导们视为一颗政治新星,当上丰阳县县委书记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杜书记上任后,照例由管主任陪同,到县委大院的各部委办巡视一遍,看完了其他单位,最后才来到县委办公室,这才是最直接服务于他的部门。同志们集中在大值班室里,嘻嘻哈哈地笑闹着,等待他的到来。
听到熙熙攘攘的人声,全体人员乱七八糟地站起来,人人带着一副蒙受领袖接见的幸福表情,热烈鼓掌欢迎杜书记。杜书记面带亲切的笑容,演戏一般地和大家亲切握手,说道:“今后有劳同志们了!”大家都很激动和快乐。除了女同志与杜书记轻描淡写地拉一下手外,其余男同志,无一不是伸出双手,紧攥着杜书记多少人握剩下的手,与杜书记进行亲密接触。相对于杜书记,这个礼节,对于县委办工作人员来说,一生不过有两次,这是第一次,告别杜书记时还可能有第二次,但有的同志顶多只有这一次。如果有超过两次的话,那握的就不再是现在的杜书记,而是高级的杜书记或者杜市长、杜部长、杜厅长什么的了。所以,握手的礼节是分人的,县委办公室主任是书记的副官,县委办公室人员是书记的亲兵,又一种通俗的说法是,这一大群人整体上看,根本不算人,只是领导的左右手。你想,哪有一家人整天彬彬有礼地握手的?哪有“首脑”跟自己的“左右手”讲礼节的?
惠正仁副主任向杜书记逐一介绍了各个同志,杜书记爽朗地笑着说:“这么多同志,我不可能一下子记着,以后就会慢慢地熟悉起来的。”
当惠主任介绍到查志强和项明春时,说这两个同志是咱们办公室的主笔,杜书记说:“不错不错,我已经看了你们的花名册,志强是我同学,明春是我同行。”两个人马上领会到,查志强是杜书记的校友,所以同学;杜书记是学物理出身,项明春也是毕业于物理专业,所以同行。对于杜书记这么心细地关注自己,俩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他们对于宋书记、史主任的离去产生的困惑,立刻一扫而光了。杜书记说这话时,显然没有料到,其余的同志心中就有些异样,都似乎感到,以后这两个人的进步可能比别人更快一些了。尤其是司马皋,心里更是充满了醋意,转念一想,自己与他俩相比,历来没有优势,也很快释然了。
司马皋的具体工作,仍然是跟一把手杜书记。司马皋想,白白伺候了宋书记几年,什么也没有捞到,也不知跟杜书记能不能有一个好的结果。但不久他就发现,跟杜书记远远比跟宋书记难多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宋书记用他,是一种衬托,体现出一种官派,好像一条漂亮的尾巴,好看并没有什么作用。杜书记用他就不是这样,下乡进厂,有时带他,有时不带他,神出鬼没,让他摸不着头脑。上边有客人来,过去都是由他转告顾主任的,现在杜书记一竿子插到底,直接给顾主任打电话安排了,让他顿感失落又无可奈何。
杜书记用他,不再具有象征的意义,而是具有实用的价值。在杜书记看来,随员应该带有“文秘、传话、督办”三种职能。杜书记很有个性,在一些场合与人谈话,极少用套话,说出去的观点,新颖而且雄辩,有时还会用典,居然贴切、通俗易懂。用词也比较新潮,显然没有少看各方面的资料,并且学以致用。但司马皋肚里的墨水不够用,常常记录不下来,写出来的文字,就不可能准确地表达杜书记的伟大思想,达不到一定的境界。
在传话方面,他也吃过杜书记的没趣。丰阳县的水土硬,人们说话的语音本来就很硬;司马皋跟了两任一把手,语音和口气就更硬。“语音硬、口气硬、腰杆硬”这三硬加在一起,司马皋代表书记给下级下指示时,态度非常强硬。有几次,杜书记在忙别的事情时,他用书记屋里的电话传达领导指示,虽然压低了嗓门,让杜书记听见了,仍然皱了皱眉头。有一次,坐在车上,杜书记同着司机对司马皋说:“司马呀,当秘书的,代领导传话时,要十分注意口气的分寸。之所以让你们传达,就是换一个角度、换一种口气,让底下的同志们接受的方式不同。本来是要删除硬邦邦的命令腔调的,你却说得比我交代的还要强硬,这就没有意思了嘛。秘书是代领导立言的,但口气软和一点,人家同样认为是命令,没有不遵从的,以后可要注意哟。”这话要是小张听了,准会撇嘴,可小翟听了,却没有动任何声色。司马皋唯唯称是,因为同着司机,又觉得很没面子。
再就是交办他一些事情,要求他有回音,但结果杜书记又常常感到不太满意。后来杜书记回想起在孟岭县当秘书时,一些伙计们的素质,也都不过如此,也许县里秘书顶多就是这个水平,因此不再那么苛求他,终于让司马皋松了一口气。
管主任尽管在年轻的时候,掰着屁股听过县革委主任的“桃色墙根儿”,曾经在小圈子里传为笑谈,自从真的当上了主任后,办公室的同志们立刻把这个笑料给忘了,也别说这是领导的怪癖,就是领导的隐私,办公室人员也是不怎么胡乱议论的。
管主任当这个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上一次是没有“大意”,却“失了荆州”,这一次是志在必得的。管主任不愧当过多年的乡镇党委书记,比起史主任来说,工作方法就是不一样,他要比史主任超脱得多,很少到办公室来视察。顶多给惠主任打电话安排工作,同志们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这就苦了刘雨润这个小妮子,史主任走后,她不甘寂寞,但野心也大了一些,本来想往年轻帅气的杜书记那里靠,蹭着给杜书记送过两回材料,这杜书记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闻到了少女的芳香,竟然头都不抬一下,让小刘大失所望。再说,依她的身份,本来不可能经常接触到县委书记,她就收心,转过来向管主任倾斜。王姐让她去给管主任送材料,见到管主任,口里“管叔管叔”的叫得很甜,管主任却板着脸问:“沈玉珺呢?怎么叫你来送材料?”一句话,把刘雨润噎得心里凉了半截,没有办法,就朝那个死缠烂打的男朋友撒气,男朋友竟然越发爱她的娇嗔模样。男朋友不可能经常守在身边,多情的她恋情无所寄托,有许多工夫就朝惠主任发嗲。志强觉察出小刘的这种不公正遭遇,同情感油然而生,偶尔也想在小刘身上揩油,“小润小润”的叫得酸甜可口,这小刘就是眼眶高,从来不兜揽他,让他感到失望,心里恨恨的、痒痒的。
惠主任从来没有在办公室干过,业务相对生疏一些,可不要以为人家当不好这个常务副主任,其能力绰绰有余。他这个人一是谦虚,二是敬业,尤其是敬业方面不在丁主任之下。谦虚这一点,让项明春、查志强他们几个老家伙受益不浅,人格上高大了许多。也许乡镇干部出身的人,跟春水镇的马书记和政研室的张立主任一样,都会攀项明春的脖子,刚开始,惠主任就经常亲热地攀着项明春的脖子,并不一本正经地安排工作,却把工作安排得天衣无缝。对查志强也是这样,只是对查志强没有用攀脖子的手法,但“查老弟”喊得像过火车一样,交代工作用的是商量的口气,让他二人很佩服这个头头的领导艺术。查志强一次对项明春说:“小项,我算服了惠主任,你看人家惠主任,名字就起得好,惠正仁,惠正仁,不管会不会正自己,就是会正别人,也可以算作会用人了。”当时,项明春听了很有同感。
惠主任刚到办公室后,一个一个地与同志们谈话、谈心,就是说,有的是谈话,有的是谈心。比如他对曾丽,因为不耐看,就用谈话打发。对沈玉珺,了解到这个女人有背景,也是用相当客气的谈话的口气。但对邬庆云,当惠主任知道她的老公不常在家,又不过是个生意人,就是用一种谈心的诚恳态度。叫的次数多了,谈心谈得就深入了,手脚就不太老实起来,开始在送小邬出来时,忍不住拍拍小邬肩膀,后来,就在对面忍不住拍拍小邬纤柔的小手,再后来,拍了下来就不想离开。小邬咬着牙忍着,到他用手在小邬的手上有了摩挲的意向时,小邬就变了脸,要请惠主任放尊重点,搞得惠主任下不了台。从此,他就对邬庆云严肃起来,转而回应小刘热情的笑靥。惠主任常常想,这小邬就不如小刘懂得男人的花花肠子,装什么冰清玉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其实,这惠主任不过是个色心很重色胆却小的人,对女人的爱慕往往浅尝辄止,母老虎一样的老婆叫他在别的女人面前望而生畏。
新的秩序形成以后,不到两个月时间,惠主任代表管主任和其他主任们,在一次例会上隆重宣布,要对人员进行一次大调整。调整的人员尽是清一色的女同志:沈玉珺调到项明春这一组;小刘不再打字,跟吉祥科长负责督察督办;电话全部改成直播以后,并且三位数升成了七位数,分机室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人员全部消化到各科室,朱松梅分配到王姐那一块儿,唐巧儿休产假不上班了,方苹苹年轻,就和小郭在一起,钻研县委办新买的一台286电脑,学习“五笔字型”打字,当了办公自动化的排头兵。
最让项明春和邬庆云震惊的是,邬庆云被调整到保密局当局长。因为保密局是办公室直属单位,只有三个人,一年到头,除了例行的对各级组织进行保密教育和保密检查外,没有多少活儿干,可有可无的,闲得厉害。前不久,老局长退休了,需要有人顶替。办公室没有几个人愿意去的,只有王姐曾经想到那里去,不料却放任给了邬庆云。这局长是副科级,叫邬庆云过去,不需要常委研究,办公室下文就行,报组织部备案。
本来,在这一段时间内,只要惠主任叫邬庆云去谈心一次,邬庆云回来的脸色就不好看,阴得像水碗一样,动不动就想滴下水来。项明春看见了,心里有些刺痛,想自己的红颜知己到底是怎么啦,这么闷闷不乐?于是,天天都在心中揣摩,不知小邬究竟有啥难言的心事,也想去安慰她,却又无从下嘴。即使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邬庆云也不告诉他,他心里就一直非常纳闷。等到小邬到保密局上任以后,项明春就到常委楼保密局去看她,和她说说话儿。
邬庆云说:“明春哥,你可来了!”语气中带有怨艾的成分。边说,边给项明春用自己的专用茶杯倒水喝,还从抽屉里拿出项明春喜欢抽的香烟,脸上却依然阴晴不定的样子,让项明春一阵怜惜。
这是一间局长专用的办公室,条件要比他们在一起好得多。项明春正想用“总算是重用了”安慰她,还没有开腔,邬庆云就泣不成声了。
项明春有点慌乱地说:“小邬,你别这样,到底是怎么啦?是不是我做错什么啦?”
邬庆云摇摇头说:“要是你做错了就好了,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项明春听出,小邬受到了三重打击:首先是惠主任的骚扰,邬庆云说起惠正仁的下作相,咬牙切齿的,脸色通红,让项明春妒火中烧;再就是邬庆云的老公在南方嫖娼,被人家当地的派出所抓着以后,电话通知了家里,要她汇去上万元的罚款,不然不放人。邬庆云又羞又恨,送了钱,连死的心都生出来了,想想还有明春哥,没有走绝路。这家伙回来后还一点也不知羞耻,对邬庆云的态度蛮横。这叫项明春又感动小邬的一片心意,又鄙夷马小飞的为人;这次又被调整到这里,离明春哥远了,心里痛苦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小邬边哭边说:“这个惠正仁,真的是会整人啊。这一辈子我算恨死这个人了!”
项明春无奈地说:“你就哭一场吧,哭哭心里痛快一点。”
邬庆云真的放声哭了起来。此时,项明春原来和查志强一同对惠正仁“会正人”的好感一扫而光,转而愤恨。到了这种时候,他看着凄楚的小邬,耸着肩膀哭泣,心里很不好受,只好默默地陪着她,让她哭足哭够,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开导自己心爱的人儿。
从去年起,市委办公室向各县下了一个通知,要开始轮训各县、市(区)的信息科长。轮到项明春去时,已经是第六批了。一同去的还有孟岭县县委办公室的信息科钱硕科长,培训下来,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市委办公室的这个举措,真是一个一举多得的决定。虽然,各县、市(区)的党委办公室并不隶属于他们,但信息工作是他们联系最为紧密的渠道。他们采集信息的来源十分广泛,但县、市(区)这一级党委办公室,是他们信息来源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为各县、市(区)培训信息方面的骨干力量,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培训骨干力量,目的是建立起一整套的信息网络,拓宽信息来源渠道。各县、市(区)对这一活动也都持积极态度,选派最优秀的业务骨干前来参加培训。
培训的地点是在市委办信息处,说是“处”,并不是处级单位的意思,处长也就是个副处级,副处长们是正科级,工作人员是副科级或者科员。培训的时间是两个月,采用以干代训的办法。说是“干”,其实人家根本不让你干,只是看,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他俩的学习方式就是坐在市委办公室信息处的大办公室里,看人家如何编发快报,上传下达。处长以及他们所有的工作人员,忙得没有给你说话的工夫,你自己进行的学习,就是自学,进行模拟和揣摩,能不能学到东西,同样全靠自己的悟性。
项明春和钱硕吃、住在市委宾馆,二人合用了一间房子,房间有人打扫,不劳他们操心。他们像学徒工一样,每天提前到市委办公室,给人家打扫卫生。因为信息处配有饮水机,要不然他们连提茶水的活儿也承包了。刘处长经常用地道的四川话感叹地说:“我说小项和小钱啊,你们真是要得哩,这样下去,把我们的同志都养懒了!”
项明春和钱硕是一对勤奋的好学生,他们如饥似渴地钻进去学习。他们到了信息处,主要就是看东西和抄写材料。即看中央和省级下传的信息,看市里向上编发的《唐都快报》,看信息处采用过的各县、市(区)选送的信息人家是怎么处理的,分析信息处上报给中央和省级快报中被采用的原因是什么,等等。然后就是抄写资料,把他们感兴趣的材料不要命地抄。刚开始,他俩见到什么就抄什么,好像要把人家信息快报全部抄走。后来才知道,这个办法太笨了,那么多东西,每天还有新东西,抄到哪天是个头?于是,他们就搬出已经汇编成册的快报,主要摘抄那些精彩的片段。再后来,只分类抄写快报的题目。再后来,什么也不抄了,只是看和体会,偶尔在笔记本上划拉一些感受。估计其他县的学员们经历的也是这个过程。
到底是高一级的办公室,与县里的工作方式就是不一样。这里的几个处室,分工很明确,综合、信息、督察、调研,各干各的,互不交叉。信息处是最繁忙的一个大办公室,领导和工作人员们上班就像打仗一样,他们上班是准时的,下班却从来没有准时过,都是超时的。天天几乎一个模式:刘处长从主管秘书长处领了任务回来,只对有关人员安排一下,就坐在那里审订稿件。其余的同志,各自分管不同的战线和领域,处理每天各地各级各部门涌来的大批文件、来稿,进行筛选核实,加工整理,然后编写,审批发排,交机要局上报。只有在等待文印室打字的过程中,秦副处长和小曲才杀上一盘象棋。不管人家干到什么时候,项明春和钱硕就陪同到什么时候。
慢慢地,他们也了解到一些这个办公室的其他方面的东西。如前不久,一个副处长提拔到某县当副县长去了;小吴和女小刁的关系微妙,但小吴已经成家,女小刁即将三十岁,尚待字闺中;陈副处长正和在剧团工作的漂亮老婆闹离婚,心情不佳,每天阴沉着脸,心事重重,临下午四点多点,总要离开办公室一阵子,把女儿接过来,趴在茶几上写作业,他还得忙自己的工作。小曲待闲暇的时候,就给女朋友打电话,声音很小,但脸上的表情却丰富多彩,打过电话后,有时走路像踩着鼓点儿,有时又有点烦躁不安。一来二去,项明春和钱硕就和他们混熟了,除了工作以外,也相互交流一些家庭、进步、风土人情等方面的情况。
他们发现,这一拨人,不像他们在县里,有一定的陪客任务。人家基本上就是上班、下班,回家吃饭。开始,个别同志还虚虚地让他俩一下:“到我家去?”他们当然不会去。时间长了,这些礼节就没有了。偶尔一些县委办的副主任或者曾经在这里学习过的学员,给那个唯一抽烟的刘处长捎上两条好烟,塞在刘处长的抽屉里,刘处长就不好意思地笑纳了,其他同志只当做没有看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很让项明春开心的是,钱硕老弟甚是健谈。丰阳县和他们孟岭县人发音不一样,说话的口语有不小的差别,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交流。
丰阳县的人说话口重,语音很硬,同时喜欢说话带脏字。钱硕嘲弄项明春说,全市有一个口头禅,就是有许多人,说每句话好先带一个“日他姐”怎么怎么的,唯独在丰阳县是用第二人称“日你姐”。听说市里领导方书记到你们县里视察,一个副县长陪同时,一口一个“日你姐方书记”,弄得方书记心里非常恼火,又因为是一种口语,没法发作。
孟岭县说话有些字发音不准确,项明春也调侃钱硕说,你们那里的人也闹笑话,姑嫂俩在地里干活,眼看天要下雨,小姑说:“嫂子,咱们赶快回家吧,你看那裆(天)边上,黑糊糊地入(雨)过来了!”嫂子安慰小姑说:“妹妹不要紧,还软(远)着哩。”
二人就笑作一团,很是高兴。他们有时就结伴到河边公园玩儿,有时也到街上看夜市,更多的是在住室里闲聊。聊的话题很广泛,从办公室工作,到各人听到的各种新闻、趣闻。
有一次,钱硕感慨地对项明春说:“现在的社会风气不正,行贿受贿是普遍现象,领导们接受礼品、礼金不过是多少不等而已。有人说,纪检委和检察院反贪局整治的领导干部,不像剔庄稼苗儿,倒是“隔墙撂砖头——砸着谁该谁倒霉”。我们的前任书记就因为卖官被省纪委双规了。这位平时道貌岸然、盛气凌人的领导,谁知竟是个兔子胆,跺脚酥,稀屎溜儿,到了省纪委,没有几个回合,就把自己所有的受贿索贿行为全部吐了出来。同时,带出了一大批人。其中他的秘书是最惨的,也被市纪委搞走双规了。开始,这个秘书还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为的是维护领导,保护自己。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书记什么都说了,纪委找他的目的,不过是证实一些过程。迫不得已,他把自己知道的也都倒了出来,包括自己接受的那些赃物。其实他本人并没有捞到多少好处,真正有一些大的行贿过程,并不经过他。他能够办到的,不过是当有的不能够接近县委书记的人,托他捎信儿见一下书记,给他的好处无非是一些烟、酒、衣服之类,偶尔也收一些好处费,不敢加起来算账,一算也有两三万元。同时他也倒出来一些书记没有供认的行为。这样一来,书记没有保着,连他自己的饭碗也砸了。最后提交到检察院、法院,弄了个判一缓一。那一段,我们全体办公室人员都吓坏了,唯恐弄到自己头上。后来,事态平息了,大家还对这个弟兄兔死狐悲,情绪低沉了好长一个时期。再后来,从省委办公厅下来一个副处长,当了我们的县委书记,搞了一阵子反腐倡廉的教育。现在,办公室名声很臭,没有人敢跟我们打交道了。”
说到“省委办公厅一个处长当了孟岭县的县委书记”时,项明春灵机一动,对钱硕说:“我发现了一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就是从中央下派的,必定是省级干部;省委下派的,必定是市级干部,小一点的也要在县级弄个正职。市委办公室里的这一帮子人,兢兢业业地干,在单位时,还不如我们在县里,能够吃吃喝喝,他们图的什么?图的就是前程。你看他们现在的级别不高,一放任就是县级干部。”
钱硕说:“可不是嘛,打个比方说,‘文化大革命’时期,在北京闹,能进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在省里闹,能进省革委;在大队里造反,跳得再厉害,也不过弄个大队革委会主任。”
二人越说越来劲儿,又联想到做生意,除了善于不善于经营有一定差别外,处的位置不同,同样的经营品种,位置相差不过几十米,效果就大不一样,有的赚钱,有的不赚钱,甚至赔钱。项明春总结道:“咱们从官场外推,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现象,能不能总结成‘坐落理论’?”
钱硕叫好说:“是这样的,‘坐落理论’这个名称起得好,早知这样,我当年大学毕业时,留在省城就好了,发展可能更大一些,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项明春也很有同感,想起已经安排好省城的一个科研单位,自己鬼使神差,竟然申请回到一个普通高中教书的经历,打了一个寒战。要不是人家史主任、丁主任把自己从学校捞了上来,自己真的恐怕就要做一辈子教师了。早一点留在省城,说不定也能出去,混上个一官半职了。忽然感到,这都是孙秀娟带累了自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话题就又转向了其他方面。
他们又讨论了古人“居移位,养怡体”的说法,觉得很有道理。你看现在的官员,一旦当上了大官,官派就出来了,享受了马屁和酒肉的供养,形象就大不一样。查一查一些大领导们的父辈,有的就是一些老农民,满身泥土,一手老茧,一脸沧桑。可他们儿孙当上了官员后,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一点也见不到祖宗的痕迹。还讨论了“富易亲,贵易友”的说法,觉得这种说法具有两重性。对于当官的来说,一旦当上了官,老关系就疏远了,官职越大,位置越高,原来的亲情就越薄。这是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交往的层面不一样了。相对于亲友来说,有时也不能全责怪他们,即使他们不忍心“易亲易友”时,亲和友也与他们不容易接触了,自然易他们而去。也说了“级别”这一类的“官本位”现象,不要说教师、医生、科研人员的职称比照行政官员,连和尚、道士也要争一争自己的“住持”职位相当于行政上的什么级别。这就是中国特色的“官文化”现象,正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才成为促使各级各类人物努力向上爬的压力和动力。
就这样议论来议论去,都颇有心得,有一种看透官场,小彻小悟的感受。项明春调笑钱硕说:“你老弟不管能当多大的官,可不要忘了弟兄们。再说你们姓钱的,千万不要忘了捞钱呀!”
钱硕说:“老兄放心,苟富贵,勿相忘。至于贪财嘛,我们家老前辈钱钟书说了,姓了一辈子钱,还稀罕钱吗?”
项明春在市委办学习期间,信息处没有招待过他。但他并不是一直在那里苦熬,丰阳的几个老乡们轮流地请过他几次,市委办机关事务管理局的曹局长请过一次。每次他都要带钱硕科长一同去,钱硕科长受到邀请时,也带他一块儿去,他们两个穿插着,每周总有一些酒场需要奔赴。所以,虽说这种学习比较刻苦,中间没有少打牙祭。
管主任虽然不太过问办公室的琐事儿,可这次心细,特意派惠主任带信息科的几个同志来看项明春一次。说是看项明春,其实也是为了宴请信息处的领导们。他们在唐都宾馆设上一席,把三位处长请去,培养感情,加深印象。据说,回到县里,惠主任汇报了宴请的情况,管主任抱怨他,为啥不设两桌呢?应该把所有人员都请去,谁知道他们哪一天能够成龙变虎咧?惠主任就有些后悔,说下次一定把全体人员都请到,但是,因为忙,就没有了下次。可能人家钱硕也把这个信息透露给了他们的县委办公室领导,他们领导也来了,不过请的也是三位处长。项明春把这个信息传递给惠主任时,惠主任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周末,一般项明春都要回县城,与家人团聚。所以,孙秀娟虽然思念和牵挂,也没有必要打电话聒噪他,况且她也不知道电话号码。她曾经问过项明春,项明春说,人家大机关,随随便便要什么电话?有要紧事给县委办值班室说一下,办公室的弟兄们自会转告的。可邬庆云就有这个便利条件,她知道怎样转圈儿要到市委办公室信息处,有时直接打到宾馆总台,和项明春通个话儿,所以每周都会来一两次电话。小曲和女小刁接到电话总是说,项秘书,你爱人来电话啦。估计这话邬庆云听到了,说话就特别注意,从来不扯工作上的事情,只表达一些问候和思念,项明春就那么含含糊糊地应答着,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项明春的心就这么整天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着,时而甜蜜,时而烦恼,丢不开,放不下。他不知道这种状况究竟能走多远,只好顺其自然发展。有时他想,这算哪一门呢,一个大男人,背上了情债,是一生都不能够还清的。他现在见到两个挚爱自己的女人,就觉得对哪一方都有愧。他确实想对邬庆云说,终止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吧,可一见到邬庆云执拗的表情,想一想她不露声色的关心和体贴,又从来没有向他渴求什么,再联想一下她那些糟心的生活,对他的关爱不过是一种百无聊赖的寄托,就说不出口来,不忍伤害一颗质朴善良的心。孙秀娟对这种情况浑然不觉,可小邬毕竟心里明明白白的。所以,项明春有时就想,“爱”,可能就是一种没有解药的迷魂汤,喝下去后,也不知到哪一天才能够苏醒过来。
临到学习即将结束前的两周,中午下班时,邬庆云来了,站在市委大院的门口等他。他和钱硕走出大门,就看见了这个楚楚动人的女人,身穿一件粉红色的风衣,迎着凛冽的寒风,脸蛋冻得通红,提着一袋子东西等他。钱硕说:“咱们和嫂子一块儿到宾馆吃饭吧。”项明春慌乱地说:“不啦,我们还有别的事情。”
他本来想陪邬庆云到一个饭店吃饭,然后找个地方说说话儿,下午把她送到车站。邬庆云说,不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邬庆云把他带到一个家属区,顺着一个楼道,上了四楼,打开了一个房门。项明春心里纳闷,这小邬真是个仙女,要不然就是会变戏法,想不到在唐都市还会变出这么一套房子。他粗略地打量了一下,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墙上挂的几个大镜框里,满满地贴着照片,有老人,有年轻夫妇,更多的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这些人在项明春的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邬庆云没有说明什么,她让项明春坐下,自己从厨房端到客厅热腾腾的饭菜,说:“明春哥,看什么呢,快吃吧,要不饭菜就凉了。”
一边吃饭,邬庆云才告诉他,原来这就是小邬姑姑家的房子。他姑夫、姑妈已经退休了,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在北京,他们要去北京过年,拐到丰阳县城,把钥匙留给了邬庆云,让她抽空去唐都市家里,把花草浇灌一下,不然,过一个月他们回来时,恐怕这花草就干了。
邬庆云说:“我本来多次想找一个机会,好好地伺候你几天,正在瞌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你在这里学习,我算算时间也不多了,我就请病假,把活儿安排给他们两个,准备在这里住上两周。你一定得答应我,天天回来吃饭就行了。”
项明春说:“我和钱硕天天在一起,怎么对他说呢?”
邬庆云嗔他一眼:“你那么聪明,竟然这样笨!你不会说,在亲戚家吃饭吗?”
临去上班的时候,邬庆云一把抱住了他:“我原来想,你只在这里吃饭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我又反悔了,你一定得住下来,一是了却我多年的心愿,二是对别人也好交代。”
到这个时候,项明春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有答应了这个有点过分又顺理成章的要求。小邬的眼里流露出幸福明亮的光彩,让项明春的心里好感动,好激动。
下午,他按照邬庆云的说法,对钱硕讲了要在亲戚家看门的话。钱硕说:“嫂子来了,你就要和弟兄们分手了,你可是有点重色轻友啊!”项明春作了一个苦笑的嘴脸,算是应答。
夜里,项明春和邬庆云开始时和衣相拥而卧,说不尽缠缠绵绵的情话。项明春觉得自己十分冷静,他知道自己是在骗别人,也在骗自己。他又像一个结茧的虫子,由不得自己做主。他想留守自己最后的一道防线,强烈的生理冲动和一种无名的心理恐惧,让他上牙打下牙,浑身止不住地哆嗦。邬庆云问:“明春哥,你是不是有点冷?”
项明春说:“不,不,不是哩,说不清是怎么啦。”
邬庆云“嘤嘤”地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并且翻身背向了他。
项明春扳着邬庆云,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怜惜地问:“咋,咋啦,我哪点惹你不高兴啦?”
邬庆云怨艾地说:“我长得丑,配不上你!”
项明春调侃她:“我的好妹妹,谁嫌你丑啦,给哥说说。成语都说,‘美女如云’,你就是那个‘云’嘛。哪个人嫌你丑了,我揍扁他!”
邬庆云“扑哧”笑了,翻过身来,用拳头捶打着项明春的胸脯:“我叫你坏,我叫你坏!你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项明春一下子明白了邬庆云的心事,烈火就燃烧起来。
一场缠绵下来,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项明春浑身是汗,小邬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她扯下枕巾,给项明春擦干,喘息未定,仍然死死地抱着项明春,热烈地亲吻他。她发狂地说:“明春哥,让你受累了,我真的爱死你了!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坏女人,其实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我最亲爱的人。咱们在一起已经相处了四年零三个多月了,我算着,今天是一千五百六十七天,人生中有几个这么多天?再加上从我知道你的名字那一刻,到现在有十几年的光景,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一点遗憾都没有了。”
项明春听了这话,有点不祥的预感,就安慰邬庆云说:“你不要这么说,我们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会在心底深处永远地爱你!”
邬庆云泪水涟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项明春和邬庆云在唐都市过了两周疯狂的快乐生活,小邬顿顿饭变着花样伺候他,买来不知多么贵重的补品让他吃,最让她遗憾的是不可能给他购置衣服,要不,她还想倾其所有来武装他。每当项明春回去,她只要不忙其他什么事情,就深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项明春,拥抱项明春,眼神明亮,洋溢着幸福光彩。仿佛一时也离不开他。也许她要在这十几天里,把自己对项明春的爱全部体现出来。这让项明春感动不已,加倍努力地给邬庆云以猛烈的冲击,在连环的爆破中,他没有觉得疲乏,反而精神抖擞,浑身上下,百骨百节都有舒畅的感觉,使他竟然记不起来当初他和孙秀娟的那一段快乐幸福时光是个什么样子。不管过去和孙秀娟是如何的蜜恋,反正邬庆云表现出来的是他一种全新的体验。他为自己这一段生命历程激动着,幸福着,也烦躁着。
回到机关后,邬庆云像换了一个人,突然对他冷淡起来,与一般同志没有什么两样。他有时忍不住拐到邬庆云的办公室看她,不管有人没人,邬庆云都是客客气气地对待他。项明春很有些想不通,甚至有些恼怒,他很想质问一下,你邬庆云为什么突然会是这个样子?但忍了又忍没有爆发出来。因为他想,“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既然与小邬发展到这个地步,就非同寻常了。他想到,男人和女人倘若发展成这种关系,男人就应该负起这个责任来。他要对邬庆云负责,可谁又对孙秀娟负责呢?他拿什么来负起这个责任呢?他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人,谁也没有准备破坏对方的家庭。做爱形成的快感是短暂的,不然,不会称作“快”感,再美好的感受用时间作注,都是瞬间即逝。推而广之,二人通过数年来营造,一朝突然爆发出来的恩恩爱爱,不过是昙花一现。这样一想,他的心情趋于平和,觉得人家邬庆云比自己成熟得多,她用这种方式,就是在满足多年的心愿以后,让二人的感情迅速降温,急剧冷却,退还到正常交往的水平上。虽然想通了,在敬佩邬庆云之余,他终究心有不甘,“一夜夫妻百日恩”,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心里常常隐隐作痛,无处发作。他全然不知,邬庆云冷面孔下,那颗炽热的心,比他还痛苦,只不过幸福和自责交织,忍痛及早抽身而退罢了。
项明春的日子就这么表面平静、内心痛苦地过着,没有办法,只好用埋头工作克制自己,排解着压在心底的烦闷。
通过学习,他对县委办公室的信息工作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他手把手地教吕双朋、姜青发和沈玉珺,把他在市委办公室学到的、体会出来的知识恨不能全部倾倒给这三个同志,尽快地提高他们的业务水平。果然,大家搜寻信息的眼光、角度,处理信息的方法、速度有了很大的提高,信息的质量上升了一大截。沈玉珺编发下发的《丰阳工作信息》的指导性更强了,吕双朋和姜青发撰写的快报,有时项明春一个字不用动就能够签发上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各级部门上报来的东西,数量不足,质量太次。为此,项明春向惠主任和侯主任汇报,惠主任又向管主任汇报,要求想办法给予解决。管主任说:“这好办,咱们也按照市委办公室的做法,对下级进行培训。你们下去安排就是了,我给杜书记和库书记打招呼。”
惠主任、侯主任和项明春三人认真商议了一次,磨刀不误砍柴工,应当对下级部门的文秘工作人员来一次信息工作培训。但以干代训的办法在县级不容易行得通,乡镇来培训还要安排食宿,相当麻烦,基层人员工作太忙,不可能挤出那么多时间,猫在你的办公室内接受培训。解决问题的途径,只有采取分块培训的办法,短平快地提高大家,即先对乡镇秘书进行几天培训,再对县直秘书进行培训。
乡镇党委秘书的培训比较简单,一通知大家来得很齐。秘书们听完辅导以后,在聚餐时议论纷纷。有的说,这几天真的解渴,原来我们报送的信息太平淡了,你们一再批评,我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一次,总算知道信息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有的说,项秘书,应当给主任们反映一下,五天太毬少,要是多培训几天就好了,这几天不多喝酒,真舒服。有的说,打着吧,瞌睡当不了死,这几天乡里的机关事务,肯定又堆成堆了,办不了还不是我们的罪孽?因为乡镇党委的许多事务就秘书一个人顶着,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哪一头也不能耽误。
轮到县直这一块儿,项明春原以为不好组织,谁知参加的人员竟然出奇得齐。原来,在当代,信息工作已经成为时髦,各个系统内,都对本系统下属单位的报送信息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各单位的文秘人员都不是科班出身,大家对这一新生事物十分陌生,都想学一点新知识,充实自己,否则就无法胜任工作。带着急用先学的态度,人员就很好组织,并且大家在学习中,也具有相当认真的态度。特别是政府办,原来县委办只是向他们通报一下,要搞秘书信息工作培训,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可以安排的,就到会上来安排一下。乔自山主任和秦明奇主任十分重视,分别打电话对惠主任和项明春说,我们也派人员参加培训。现在市政府也把政务工作信息要求得嗷嗷叫,我们的人员素质上不去,在全市一直处于落后地位,正好乘东风让你们好好地培训一下。开班的这一天,政府办公室来了一个秘书、两个干事,项明春请他们坐到主席台上来,他们说什么也不肯,不要说干事不上来,连那个秘书也不上来,只说,我们也是来学习的,学生哪能跟老师平起平坐?这给项明春挣足了面子,不由得把当教师时那种好为人师的姿态拿了出来,侃侃而谈,旁征博引,纵横捭阖。两天下来,他把自己在市委办学习的、平时体会的知识,再加上自己看资料找出的精髓,通过阐发,洋洋洒洒,吹了一嘴黏沫,令全场喝彩。这两天下来,让他在县直文秘这一块儿产生了重大影响,大家都知道,县委办的项秘书是一个信息专家,水平何等了得!
培训结束以后,县委办以文件的名义,下发了对各乡镇、县直各一级单位报送信息工作的明确要求,建立了每周通报、每月评比的工作制度,全县的信息工作才进入了运转良好的时期。
自从邬庆云调走以后,项明春的待遇并没有改变:提水扫地抹桌子,根本到不了他,洗杯子、冲茶水这些活儿,双朋、春发和玉珺抢着做,项明春并没有感到不便。从市委办公室培训回来以后,他曾经有些伤感地联想,小邬在时,这些事情都办得很自然,但那是一份浓浓的情意。这几个同志同样这么做,也许是他和钱硕讨论的“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条原理在作怪。虽然不好意思,也不能阻碍大家的好意。又想到,市委办公室信息处的三个处长,与同志们在一个大办公室工作,就没有这种待遇,他们倒水喝,倒烟灰缸,就好像自己的女儿上了小学,穿衣服、穿鞋袜都是自理的。事情虽小,看小不小,还不如自己一个县级小秘书,坐在小山头上,可以占山为王。上了班,只需要抽着香烟,皱着眉头,放眼窗外,盯着杨树正在发出新芽的嫩枝条,装出正在进行重大问题思考的表情,就让这几个下属开始上班时的功课,悠然自得地享受大家殷勤的伺候。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种突然的变化给打破了。
这一天,项明春刚上班,管主任直接打电话到值班室,要项明春去接听。管主任有点急促地说:“项秘书,你把工作赶紧给吕双朋他们交代一下,跟杜书记出去办事儿。”领导的命令是问不得原因的,项明春一时激动地想,这是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本来是司马皋独家承包的活儿,咋会轮到了自己头上?
在车上,杜书记说:“小项,跟我是挺辛苦的,以后就有劳你这个同行了。”
项明春含含糊糊地应答着,开玩笑地对杜书记说:“跟着你,我就成了一等秘书了,这是办公室同志们求之不得的工作,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说得杜书记哈哈大笑,显然他也知道办公室系统内秘书人员分出三等九级的说法,让项明春给言中了。
说是这么说,项明春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让他接任司马皋的工作,思绪在云雾里翻腾。想这办公室人员就是带把儿的对对儿(丰阳土话:铁锥),掂哪里就打哪里。尤其是这称呼,也很微妙,自从管主任他们上任以来,没有人称他“小项”了,大家把“项秘书”叫顺了嘴。这杜书记比他年轻几岁,却叫他“小项”,听起来也挺自然、怪亲切的。在这里,年龄差别是次要的,职位就是决定因素。大人物称你小人物“小什么”的,不仅不小你身份,反而显得喜欢你,透出一种亲近来。
他们到了色织厂,看来县委办值班室已经通知到了这个企业,工业局曹磊局长、色织厂的女厂长张英群,还有宣传部新闻科的高亮科长正在厂区的大门迎候。进得厂去,应着大门的照壁上,书写着八个大字“安全生产,严禁烟火”,但这并不妨碍“大烟鬼子”曹局长不停地抽烟。
张英群厂长边走边向杜书记汇报,项明春没有办法记,就边走边听,用心记着。高亮科长还时不时地掏出照相机对着人群闪动一下。
在车间里,他们在一排排的织机中穿行。明亮的灯光下,马达嗡嗡地唱着长年流行的歌儿,织机“啪嗒啪嗒”地打着节拍。杜书记边走边和车间主任——南方叫“拉长”的人大声交谈,听不清他们在说着什么,只见他们不断地指指戳戳,谈笑风生。女工们都是身穿天蓝色工作风衣,头戴天蓝色圆帽,把头发罩在里边,只留下脸庞,整齐的工装,让人看不出这些工人有多大差别,只见她们一个个忙上忙下的,身姿优美。年纪大一点的工人埋头干活儿,年轻的几个漂亮姑娘还偷偷地翻起眼皮,瞟上他们这一群人几眼,脸上露出腼腆的甜笑,不论和谁对视了,你都会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让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厂的项明春感到新鲜好奇,边看边想着,大工业生产就是与农村干活儿不一样,整齐划一,人和机器没有多少区别。
回到厂里比较简陋的会议室,张英群厂长系统地汇报了生产经营情况,曹磊局长边抽烟,边不时地插上几句话,对张英群厂长的汇报做补充,很内行。杜书记作了指示,精辟而且独到。他说了我们内地纺织工业和沿海地区的差别,说了市场竞争的残酷性,说了应当如何站稳脚跟,寻找突破口,上一些具有前瞻性的拳头产品,在别人还没有意识到时,就已经打开了市场。这一切并非空话,杜书记明确指出了几种在国内外具有发展趋势的产品,让女厂长赞叹不已。连说:“杜书记太懂行了。我们一定马上调整思路。”曹磊局长下话:“张厂长,搞出方案后,马上向杜书记汇报!”说到安全生产时,杜书记对曹局长说:“老曹啊,我看你这个工业局长就不够格儿。别看你很内行,但你有一个毛病被忽略了,你的烟瘾那么大,在这个厂抽烟就是一种失误。”
曹磊局长尴尬万分,头上冒汗,面色赤红,狠狠地把烟掐灭说:“书记批评得对,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出得厂来,握别了众人,已经十一点钟。杜书记对司机小翟说:“去医院!看一看司马皋去!”
杜书记他们到了医院,由小翟带路,直奔外科病房。只见司马皋躺在病床上,头上缠满了绷带,腰里裹着一个白色的围腰,右臂和右腿打着石膏,脖颈被拴在床头上,两只脚被两块红砖牵引着,痛苦万状。见到杜书记到来,不知是痛还是感动,说不成话,只是流泪。他爱人小高也陪着司马皋抽泣。
杜书记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很是关切。安慰了司马皋一番,详细询问了一旁守着的管主任、侯主任,以及齐院长、主治医师,了解司马皋受伤的经过和伤情及治疗办法。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应酬,项明春才了解了一个大概。
原来,就在今天早晨,司马皋起来后,穿着秋衣、秋裤,跑步到机关院外大街上锻炼身体。出了中山路向东二百五十米,向北折转,到唐风路,又五百米一折转,到了秦韵路,又跑了五百多米,刚从秦韵路再折转到汉武路,眼看就要完成一天的必修功课,不料从一条胡同里突然蹿出一辆小车,开得还不是太快,就把司马皋侧身撞翻了。司机认得司马皋,惊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拨打本县120急救车,就把司马皋送到了医院。然后,才通知了县委办公室值班室。司马皋的爱人小高已经把饭做好,焦急地等着司马皋回来吃饭,心想,这个人真是,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你总不能穿着秋衣、秋裤,给杜书记办事!你不吃饭我怎么办?我也要赶快去上班呢。正在心里不停地抱怨的时候,吕双朋跑来告诉她,司马皋受伤住院了。小高一听,迷了一阵子,当即哭着骑上车子,向医院飞奔。
经过检查,伤情不重不轻,右臂骨折,肋骨三条软骨骨折,右腿破裂性骨折。此外,呕吐不止,是典型的重度脑震荡。医生们对于处理这种外伤,很有经验,立即采取了措施。因为怕他脊椎中枢神经损伤,就采用了牵引术,把他的两头吊了起来,做观察辅助治疗。
消息传到主任们耳朵里后,办公室的一帮人,全部到医院探视了一遍。只有项明春跟杜书记出去了,还被蒙在鼓里。
管主任把项明春喊出去,对项明春交代:“司马秘书出事儿以后,杜书记打电话问司马皋为什么未到?我说司马皋出事儿了。杜书记安排抓紧治疗。又说,去色织厂是已经定了的事情,要一个人来跟我去。我说,你看谁比较合适?杜书记就亲自点了你的将。杜书记说,小项的思维敏捷,以后就让他来跟我吧。跟一把手是个重活儿,苦差事,你要小心谨慎一点。看来,司马秘书要住很长的医院,你以后就跟杜书记吧,信息工作另行安排人就是了。以后,杜书记有什么思路和动向,你要及时地跟我和惠主任沟通,免得我们工作被动。”
项明春点头答应。心想,从此,我在县委办公室算换防了,一切又得从头做起。
事实上,那天司马皋见到杜书记去看他,流出的不是因为疼痛、因为感动的眼泪,而是难过。他虽然重度脑震荡,但头脑仍然处于清醒状态。当他一见到项明春跟着杜书记一块儿去看他,心里马上闪出一个念头,看来跟县委书记的活儿,恐怕这一辈子已经做到了头。项明春肯定比自己更能干,他即使身体能够复原,杜书记也一定不会再用他了。跟不了一把手,自己也当不了主笔,在办公室继续干下去,自己顶多是一个二流角色。突然失去了“权力”,让谁也不好受。命运正在给他开一个无情的玩笑,让父亲朝思暮想期盼的,自己不懈努力追求的出人头地的梦想顷刻化为泡影。
出车祸这事情一点先兆都没有,让人猝不及防。他父亲死后,他曾经打开了赵半仙给他的那个“锦囊”,这是赵半仙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过百日不能看的宝贝,只见上边只写了十六个字:
秦宫有商,朝贺四方,
问鼎在厢,五世其昌。
对这十六个字,好像是刻在了脑子里,让司马皋反复背诵,记得滚瓜烂熟,可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今天,这十六个字又冒出了脑海,仔细想想,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自己受了重伤,在这些字面上反映不出来任何迹象。倒是前年在泰山上抽的那一个签,预示的那个不吉之兆,可能今天算应验了。但时间已经经历了那么久,如果到今天才应验,岂不是笑话?只有赵半仙的这十六字箴言,也许才能说明问题。他想,如果用自己学到的那些易学方面的知识分析,这赵半仙用这么隐晦的字眼,暗示的不知是什么结局。也许赵半仙不过是故弄玄虚,不会有什么实际意义。也许其中的含义,到一定时候才能显现出来。现在又突然发生了这一场车祸,自己躺在病床上,最让人羡慕的工作痛苦地易人了。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己身体受损还在其次,恐怕今后的前途也随之葬送了。如果真落到如此下场,怎么对得起含辛茹苦、日想夜盼自己出人头地的父亲?怎么对得起曝骨荒野、另择墓穴的爷爷、奶奶?人啊,命运真是一个难解的谜,莫非自己命该如此?早知这个下场,又何必下那么大工夫和本钱迁坟呢?看着泪道不干的妻子小高,他从心里自责,为什么粗心大意,被汽车撞倒?又一想,自己又咋算不对,出现这个闪失,并不是自己有意失误,一点也不能怪自己。想着想着,头痛得厉害,也就丢开不去想了。
项明春搬到了大院西北角的常委办公楼。在杜书记办公室旁边,有一间办公室,原来只有司马皋一张桌子,现在不可能腾出来,他只好让吕双朋和姜青发两个人,把楼上自己用的桌子搬了过来,虚拟着和司马皋对面办公。
跟一把手跑,真是个苦差事儿,时间上要比在大办公室紧张得多。坐在这个办公室里,随时随地处在待命状态,等候杜书记传唤。原来的通讯员小山子,早已被安排到县人民法院当法警了,现在的通讯员叫小冬子,是一个聪明伶俐又有点刁钻古怪的小家伙。只要有一会儿闲工夫,就从隔壁到项明春的屋里,从衣袋里掏出一盒揉得发皱的好烟,给项明春敬烟,嘴里说着:“项哥,有事没事儿,上根白棍儿,上根白棍儿,咱谈话有劲儿。”说着,再陪着项明春抽上一支烟。项明春知道,这小伙子在外边从来不抽烟。项明春很喜欢这个小家伙,也把自己的烟给他一支,一来二去,两个人甚是投缘。
项明春知道,自己原来在楼上的待遇没有了。首先提水就得自己动手动腿,因为经常见司马皋就是自己去茶炉打水喝。打了几次,邬庆云从楼上下来,对项明春说:“明春哥,你很忙,水就不要自己打了,我打水时,给你捎一瓶也就够你喝了。”因此,项明春的茶瓶就天天红的、蓝的互换着,让项明春的心里感到暖暖的,觉得小邬脸上虽然依然很冷淡,但心里却仍然是热的,只不过表现形式变了。
小冬子发现了这个现象以后,就对邬庆云说:“小邬姐,你是个大局长,怎么好意思让你给项哥打水呢,这不是在批评小兄弟吗?”
邬庆云说:“小冬子,你每天要伺候五六个领导,不是太忙嘛,小邬姐这点事情也不是不能办。”
小冬子说:“没问题,我每天把领导们倒掉的水也不知有多少瓶,匀出来两瓶就够项哥喝了。以前我从不给司马提水,主要是嫌他架子太大,看见我就好像没有我这个人,项哥就不同了,对我可亲哩。”邬庆云就不再坚持,况且提水的举动太招眼,小冬子包下来以后,她就很少再来项明春处了。但有一次,她专门找了项明春一下,对项明春说:“明春哥,我想了好久,还是应该给你交代一下,反正说不说你都知道,到了这里,跟在前边工作不一样,你可要小心谨慎,伴君如伴虎啊!”项明春感激地对她说:“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这天,他和杜书记从外边回来,小冬子说:“项哥,有一个农村老汉来找你,说是你的外公,我让他在我屋里等你。”
果然,项明春的外公畏畏缩缩地从隔壁走过来,侧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先掏出一盒很次的香烟,给项明春和小冬子敬烟,然后断断续续地向项明春诉说自己找他这个外孙的艰难经过。项明春的亲外公早已过世了,这个外公是远门子,项明春没有见过他几回。
外公说:“找你们这些领导真难啊。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先到了县政府,我碰到一个人,说找一下项县长,那人想了半天,说没有这个项县长啊。我说你叫个‘项明春’,那人大笑了一场,给我说,项县长在县委办公,就是在中山路那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给我指了路,我才摸到了这里。我对看大门的说,要找‘项县委’,人家又不知道谁是‘项县委’,又说了你的名字,他才把我领到了这里。”
项明春觉得十分好笑,这老人家真是的,为了称呼自己的官衔,竟然胡编乱造,自己何时当了县长?再说,哪有什么“项县委”的说法?就说:“外公,你其实不要说什么官衔,只说找项明春就行了。”
外公说:“那怎么行?你好歹也是个当官的。”
外公找他有事儿。原来,项明春的这个远门子外公曾经当过教师,上世纪50年代不知怎么最早弄了一顶右派帽子,当时就被捋了下来。改革开放以后,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时,他就开始跑平反的事情,因为找不到历史依据,别人都解决了,他却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花了不少钱,跑了多少冤枉路,最后自己已经没有信心了。最近,几个叔伯舅舅给他出主意说,你就不会去找找明春?这个孩子现在有出息了,在县里当了大官,你找他一下,也许有办法。这位外公就找上门来了。
项明春给前院办公楼上“处理冤假错案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过来一下,办公室的老孟主任就马上跑来了。这个机构按说已经应该撤销了,剩下两个老同志没处消化,就继续存在着,整天上班辛苦地下棋,偶尔也有人来咨询一下。
孟主任听了情况以后,爽快地说:“项秘书,你整天跟着杜书记跑,很辛苦,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操心了。你外公的事情我们包了,他的问题可能档案局还有资料,我们就是挖地缝儿,也要把你外公的证据找出来,把这个冤假错案给纠正了!”说完,就带项明春外公去了。
刚开始跟杜书记,项明春做的也正是司马皋干的那些活儿。跟着杜书记去开会、会客,下乡进厂,传话叫人,忙得团团转。只觉得自己虽然辛苦,但在别人巴结的目光里,看出地位确实有了不小的变化。最明显的是,到了其他副书记、部长、常委们的屋里,大家都对他很客气。一般地都要问一问杜书记的动态。如说了什么话,到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有哪些新动向之类的。项明春知道,他们这是在揣摩上意,对自己何去何从有指导意义,就有选择地对他们透露一些东西。对这些领导说得越交心,越神秘,越细节,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漫不经心,其实心里非常在意。临走时,这些领导们会用报纸包两条名贵的香烟,说:“原来司马不抽烟,这两条烟你帮我抽抽。”项明春抽烟的档次从此提高了。但是,吴县长对他的态度,让他觉得有些异样。吴县长已经是县里的老县长,对“两办”的人员相当熟悉。项明春在楼上大办公室办公的时候,吴县长见到他,总是笑眯眯的,在随和的场合下,还说他是“上访户”,开他的玩笑,现在见到他,仿佛旁若无人,眼睛从来不望他一下。项明春看到吴县长仍然像尊重宋书记一样尊重杜书记,却对杜书记的秘书这么冷眼,让项明春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一些与司马皋不同的变化,项明春自己并不觉得,可小冬子眼尖,看出了就要向他表白一番。小冬子说:“过去,杜书记有了客人,从来不让司马皋参加陪客,叫上小翟就走了。你看,现在就变了,杜书记每次有客,都要叫上你。还动不动就喊你到他屋里商议事情。小翟的变化也不小,他过去也讨厌司马皋的架子大,司马皋从来不把我们这些司机和通讯员放在眼里,小翟就不甩司马皋那一套,他俩一直是面和心不和的。现在小翟对你就不一样,看来很尊敬你。”项明春也觉得,刚开始过来,这小翟不出车时,总是躺在小冬子床上看金庸的武打小说,近来也和小冬子一样,只要项明春没有材料任务,两个人就在项明春的屋子里闹,问项明春要好烟抽。
项明春的这间办公室,是个乱哄哄的人场儿。各级领导不管是项明春叫来朝晋杜书记的,还是自己找上门来找杜书记汇报工作的,首先要在项明春办公室里缓冲一下。由项明春联系杜书记以后,再安排时间去杜书记办公室谈话。这些人都是握有重权的人物,吃得肚子好大,坐下来占满沙发。他们到了这个屋里,没有一点平时盛气凌人的架子,甚至有点讨好项明春,抽的好烟顺手就撂在了项明春桌子上,就连去书记处谈话以后,还要礼节性地再拐到项明春办公室,表示感谢,邀请项明春到他们那里做客。
此外,还有一些不速之客,是那些省、市一级的单位人员,和杜书记不熟悉的,或者官职不大,不便于直闯杜书记屋的,就在这个屋里抽烟、喝水,听候项明春安排杜书记的接见时间。项明春陪着许多原来不认识的各色人等谈话,收了不少名片,交际了不少人。如果是客人,还要听杜书记的指令,安排到宾馆就餐。在酒场上陪了以后,大家就成了熟人和朋友。
上访的人员,也要到这里麇集。有一个姓崔的,是个上访老户,天天到常委小院,上班似的来访。常委小院的门卫拦不下他,他就到项明春屋里,吵上一通。总说是要见书记解决问题的,其实,到了这里,并不要求见书记。捱上半个钟头,胡扯一阵子,就心满意足地走了,这成了规律。项明春怀疑这个姓崔的大约是神经病,却也没有看出他神经是否有毛病。
一天,一个半老的妇女,进了项明春屋里,对着项明春跪了下来,把项明春吓了一跳。这女人比项明春大十岁也不止,却听到这样对项明春说:“项叔,你一定得给杜书记说说,给我们想想办法,我父亲的病快不行了,现在公疗说他的医疗费吃光了,不拿现金就不给开药。我们家里已经被父亲折腾穷了,哪里有钱给父亲弄药吃?没办法,才厚着脸皮找领导,看能不能想办法给解决一下。”
原来,这女人是一个早年退下来的县政协副主席的女儿,因她父亲是个老机关干部,在机关称呼别人叔叔习惯了,并且又要求人,所以张口就叫项明春“项叔”。这个老主席是一个外地人,在丰阳县举目无亲。他在解放前就走上革命道路,解放后留守在丰阳县,本事不大,功劳不大,当上政协副主席,完全是靠资格熬出来。一生胆小怕事,与世无争,历次政治运动都没有受到伤害,改革开放以后竟然当上了政协副主席,在位置上也默默无闻。下台后,患了一种叫做“老鼠疮”不是癌症又似癌症的重病,满脖子天天流脓水,死不了,活不成,一直在公疗医院住。县财政紧张,历年给公疗医院拨的钱很少,公疗医院面向社会的积极性,要比对待公疗病号的积极性高得多,一个无权的下台干部还不如一个有钱的老百姓,近来越发对这个老主席不待见,廉价的药品都不愿意给开了。老主席觉悟高,不想再给组织上添麻烦,只求速死,要女儿给自己买点安眠药吃死算了。迫不得已,他女儿偷偷来县委求助。
项明春听了这个情况,觉得非常寒心。又打电话问了公疗医院院长,情况是真实的。院长说:“县财政拨的经费本来就不够塞牙缝儿,哪里有钱给这个常年病号开药?再这样下去,医院就让这些大病号给拖垮了。”
项明春苦笑着对这个女人说:“大姐,你先回去,我给杜书记汇报一下,想办法给你们解决困难。”
那女人千恩万谢地走后,项明春向杜书记及时作了汇报。杜书记沉吟了一下,交代项明春,一定要解决这个老同志的困难,不然就太对不起党的事业了,对不起一生献身于革命事业的老同志了。解决问题的途径有两条,一是让财政局交代公疗办,通知医院,继续挂单吃药;二是通知民政局和老干局两家协调,想办法救济一下这个老同志及其家属。项明春还想建议,是不是和杜书记一同出面去看望一下这个老主席,看看杜书记并没有这个意思,就把这个建议连同唾沫一起咽到了肚子里。
紧接着,项明春把财政局局长、老干局局长和民政局局长叫来,说了杜书记的意思。财政局局长立即打电话给公疗办,要他们责成公疗医院院长,给老主席开药吃。那两位局长想法变通,给主席的家属筹措一千元,救济一下。事后,老主席的女儿抱来了一个大南瓜,说是自己种的,让项明春尝尝,表示感谢。项明春新近又读了一遍《西游记》,看到这个金黄的南瓜,忽然想起“刘全进瓜”的故事,说的是唐太宗游阴曹地府以后,按照阎王的要求,选派一个人进贡给他南瓜,知道阎王爷才喜欢吃这种东西。不禁好笑地想,幸亏自己历来不喜欢吃南瓜菜,要是好吃南瓜,就如同阎王,那这个崔副主席恐怕离死不会远了。但他笑不出来,只对这个姓崔的老“侄女”说了感谢,勉励她孝敬老人,尽力把老主席的病快点治好。
与项明春碰头最多的,仍然是管主任和惠主任。只要杜书记没有事情,项明春就主动地去见管主任,把一些工作情况汇报一下。管主任说:“项秘书,杜书记和其他书记的思路明显不同。过去我在乡镇,感到宋书记是一个常规型的领导,一切按照上级的指示办事,特别重视全县大面上的工作。他几乎把工作的重心放在乡镇工作上,县城的建设和工业生产一般不多过问。杜书记就是超常规的干部,他有自己一整套的任期目标。我看比较侧重于城镇建设和工业生产。因为他来的时间还短一些,所以没有拿出完整的思路,但倾向已经很明显了。你跟他的时候,要多注意留心记下他的讲话,越是临场发挥的,就越能够发现他的个人特色,从中不断总结出有价值的东西。”
项明春也有明显的感觉,跟上一段杜书记后,他发现杜书记每天思考的,好像就是如何加快发展工业的步伐。他多次讲到,丰阳不丰,丰阳很穷。丰阳县的穷根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大县,工业小县,这才成为财政穷县。他说,邓小平同志指出,“发展才是硬道理”,无工不富,工业不发展,丰阳就永远硬不起来。不把工业抓上去,就不是一个清醒的领导。这个要求,可忙坏了工业局局长曹磊,曹磊局长根据自己多年抓工业积累的经验,组织人撰写了发展工业的宏伟规划,本以为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报到杜书记这里,杜书记一看就没有通过,说他们“小家子气”,打回去再认真研究。
在杜书记面前,曹局长觉得自己不是“黔驴技穷”,也是“江郎才尽”了,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有一次,曹局长从杜书记屋里出来,脸带愧色,悻悻地对项明春说:“想不到杜书记这么认真,这么懂工业,真是站得高,看得远,咱们紧追慢赶也赶不上领导的思路。你老兄我算是‘神仙撂砖头——法宝已经使尽了’,杜书记还是不满意。”
项明春说:“曹局长,谦虚使人进步,你手下那么多精兵强将,外地有那么多新鲜经验,我看你的办法多着呢。”项明春用当年县政策研究室张立主任的办法点拨曹局长,曹局长马上领会了项明春的意思,连连点头说:“对,对!”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又鼓了起来。
好在丰阳县工业战线还有不少人才,曹局长一边派出几个副局长带队到外边考察取经,一边召集厂长经理开会,广泛献计献策。经过月余时间折腾,另起炉灶,终于又搞出了一个新方案。近来,曹局长几乎天天泡在项明春这里,等着有时间与杜书记谋面长谈。这一稿终于得到了杜书记的认可。曹局长一头大汗地从杜书记屋里出来后,喜形于色地对项明春说:“没见过县委书记如此重视工业的,如此真懂工业的,如此狠抓工业的,真是丰阳大幸啊!”
项明春调笑他说:“这样一来,你曹局长的这‘槽头’可就兴旺了哇。”
曹局长捶捶自己的腰说:“可也把你老兄给累坏了!”
杜书记通过跑了全县大大小小的工业企业,召集智囊团研讨了数次,又开了多次县“四大家领导”会议,召集土地、城建、银行等部门人参加讨论,重点研究发展工业企业的方针路线、方法措施、具体政策,作出了加快发展丰阳工业的决定。
此外,杜书记最关注的是县城建设。他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骑上那辆按他要求专门配给他的自行车,在县城的各个路段转上一圈儿,每条街都不放过,对哪里有了坑,哪里的路面起了包都记得一清二楚。对县城脏乱差的面貌非常恼火,然后上了班,就让项明春把交通局柴局长、公路段宋段长叫来,直接到他的办公室训话。杜书记说:“群众说风凉话,说县城三大怪,柏油路、水泥盖,吃得起米吃不起菜,姑娘脖子缠腰带(当时流行的一种服装)。头一条,就是说咱们县城的道路。你们一定要抽出一定的人员和精力,天天给我关注一下县城的道路建设。”然后,就指出哪处大街的路面有毛病,两个人就急忙去组织落实。事后,交通局柴局长说:“我日他个妈呀,原来跟人家城建局争县城的道路维修,以为是一块肥肉,好不容易才争到了手。现在看来,算揽下了一个酱罐子,光叫维修道路,没人给出一分钱,真是大姑娘下嫁穷汉子,全他妈的倒贴了!”
至于县城吃菜难的问题,杜书记也给予了充分关注,专门召开了一个农业局、城建局、工商局、物价局有关人员和城关镇、城郊乡两个乡镇的书记、镇长联席会议,责成他们建立蔬菜市场,划出专门的耕地,组织劳力,搞“白色革命”,建塑料大棚,尽快解决群众吃菜难的问题。他对两个乡镇的头头说,这不仅可以解决县城居民的供应问题,也应当看到,这正是你们新的经济增长点。抓好了,就是对人民群众的重大贡献。果然,抓与不抓就是不一样,县城四个部位建立了蔬菜市场,由于政策优惠,外地的菜贩首先拥进来,蔬菜多了,价格有所下降,等城关和城郊的两个乡镇的菜农们的蔬菜上市,蔬菜价格就彻底地降下来了。
杜书记的工作节奏快,项明春的工作节奏也跟着加快,全县的工作节奏同样跟着加快。就好比一个车队,第一台车跑起来之后,后边的再紧跟也不容易跟上。项明春就觉得每天很累,心想,被动工作与主动工作真的存在很大差别。好在杜书记对他很满意,他也对这种真正扎扎实实关注国计民生的领导从心里佩服,觉得这才真正体现了“民本”思想,自己尽管很累,也很充实,很有成就感。
有一次,他对杜书记感慨地讲了一句物理学上的专用术语,他说:“杜书记,物理上讲,同频共振,这干事业就是同样的道理。你当领导的,只要号召下去,与人民群众的呼声相吻合,一处振动,万处响应,步调一致,上下齐心,这效果就太明显了!”
这话尽管很有溢美之嫌,但杜书记听了很受用地说:“对,这个提法很好,相同频率才能产生共振,共振才能使振幅达到最大值。我们要好好地研究一下,怎样才能经常与群众产生同频共振效应啊!”以后就在“四大家领导”会议上多次阐述这个观点,给那些领导们上物理课,四大家领导们福至心灵,竟然都把“同频共振”这个词理解得相当透彻,打那以后,全县各级各部门的领导都言必称“同频共振”。
一个秘书对领导的作用到底有多大,没有一个秘书能够说得清楚,也没有一个领导能够总结得清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秘书跟领导的关系,就是一个延伸领导智慧、辅助领导决策、推动领导决策落实、相互依存、相互适应的关系。依存和适应得法,领导的形象就高大丰满起来。至少,领导脸上的粉要你去搽,领导某些方面的缺陷要你去补,领导的个人隐私要你保密。
项明春常常觉得,《领导科学》那样的杂志,正经不是当领导的看的,而是给那些没有当过领导,梦想当领导的人看的。因为一个领导一个方法,没有从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他们的领导艺术自然会有人去总结,而总结人差不多都是秘书人员。项明春从来不相信,讲述领导方法的著作,真的是由领导本人执笔的。这个想法原来在学校时根本没有,现在就知道了。不过他想,也许领袖人物的经典著作,是不能怀疑的,那确实是他们伟大思想的书面体现。但他也同样认为,即使是领袖的,也一定交由文秘或者文豪、专家们校正谬误,免得贻笑大方。
发展全县工业的动员大会前,杜书记让县委办公室写一个大会报告,管主任说:“那就让查志强起草吧。”说完正要转身回办公室安排,谁知杜书记说:“还是让项明春起草吧。这一段他一直跟着我,情况熟悉,再说,志强是文科底子,写这类的文章不一定是强项。”管主任就去对项明春做了安排,心里想,项明春调到后边以后,信息工作很快就回落了下来,这小项真是个人才,搞信息信息行,跟书记跟书记行,几个月下来,竟然得到杜书记如此器重。只要一把手满意,自己的工作就当然显得有成色。有点后悔的是,起初没有安排项明春跟书记可能是个失误,同时觉得这个项秘书不可小觑,日后前途无量。所以给项明春安排任务以后,特意包了两条硬包“玉溪”香烟,说你写材料要抽烟,抽好烟才能拿出好材料,两条够不够?不够再向我要。弄得项明春好生感动,有点不好意思。
项明春说:“管主任,这讲话稿以前都是志强写的,让我干恐怕有点不太合适吧?”
管主任说:“你别多心,这是杜书记亲自点你写的,志强和曾丽我安排他们干别的事情。”
这个报告,项明春写得并不太长,但很有味道和力度。杜书记略加修改后,印出来才不过十几页,但文章的确精彩,很合乎杜书记的口味。要让志强去写,一定会在三十个页码以上。动员大会召开以后,查志强有点酸酸地夸奖项明春说:“老弟,你写得真好!写得真好!”弄得项明春摸不准查志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觉得有些歉疚,总想找机会与查志强交流一下思想。
过了几天,趁杜书记去市委开会的工夫,二人在宾馆里对饮了几杯酒,志强就打开了话匣子。
查志强说:“咱们弟兄自从你去了后院之后,见面很少了,没有多在一起谈过心。今天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项明春说:“我的好老兄,我真的应当经常向你讨教,总是没有时间。”
查志强说:“有什么好讨教的,在咱们这个圈子里,我最佩服你的灵性。从你到杜书记身边以后,就与司马皋如同反了个过儿,杜书记的工作更出色了,形象也高大了。当然不全是你的作用,但你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
项明春说:“老兄胡说,我能有什么作用?”
查志强说:“谁说没有什么作用,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领导的能力再大,也要有好的辅佐,手下人不精明,就干不了大事。刘备靠哭赢得诸葛亮,曹操靠赏罚严明网罗人才。特别是曹操用人,更为出格,不然,为什么不忠不孝的他都敢用,那就是重视人才。不过人才不遇明主,也发挥不了作用。你就算是遇到明主了。”
项明春点头称是。查志强越说越来劲儿:“领导和秘书之间的关系也很有学问。我最近看了一篇国外的文章很有意思,题目是《严管老板》,里边通过大量人物活动,说是对于上司,要有一大套好的处事方法。有的人不懂,总是对于上司习惯逢迎,唯唯诺诺,恭恭敬敬,其实老板并不高兴。当老板的处处有人抬举,早已听腻了好听话儿。这个大老板就换了一个又一个秘书,没有一个中意的。后来有一个秘书就反其道而行之,上了任,像管理孩子一样把老板管得很严,没有人在场时,她称赞老板,有人在场时,她倒把老板管起来。比如,老板喝酒,她就在一旁限量,规定几杯就是几杯,多一杯就不允许,领导穿衣打领带,她都要管一管,把领导弄得服服帖帖的。你说,这高明不高明?”
项明春说:“你说的办法,只有男老板身边是个女秘书,或者女老板身边是个男秘书才管用,我和杜书记都是带把儿的,根本用不着那一套。”
查志强想想说:“也是,也是。还是你有悟性,我看的那个小说,秘书确实是个女的!”二人就哈哈大笑一场散了。
看到查志强并不在意项明春顶替了他的工作,并且给项明春出主意让项明春如何对待领导,虽然是戏言,态度也是诚恳的,项明春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查志强还有许多活儿要干,不像余乐萌和司马皋那样看到别人得宠,就有醋意,这正是查志强难得的长处。就在那次他俩谈话的当晚,查志强乐极生悲,一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几乎断送了查志强的前程。
不要说查志强在写材料的前、中、后期,都要风流一番。其实,他即使不写材料,也一刻离不开爱情的滋润。
这一段时间,他的材料任务并不多,心闲了,更容易生出一些是非来。扳指头算算,志强确实饱尝了异性的爱恋。高中的那个老同学是他第一个婚外性关系,但这个女人早已远离他而去,这些年来,他虽然终生难忘,却并没有感到有多少惆怅和痛苦,相反感到轻松,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俏美人王兰凤的影子,一直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然而王兰凤丈夫的回归,让她现在不可能再同他进行过多的交往。几年来,他们毕竟旧情难舍,有时在宾馆,有时趁兰凤的男人不在家,偷偷地苟合过数次,没有充分的爱语情话,预热爆发,只像牲畜配对,就都不能尽心畅意,做爱做到了这个份上,就有些寡淡,快感压不倒惊恐感,兰凤他俩对此渐渐地都有点厌倦,慢慢地也就断绝了来往。志强心里常常想,和大学交往的那个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同学一样,他和兰凤的爱也走到了尽头。看来男女之间的海誓山盟都是靠不住的,岁月自会把它销蚀得无影无踪。从此,查志强心中的无尽相思像断了线的风筝,曾经一度没有地方寄托。
当他正对王兰凤怀着一腔愁绪的时候,幸喜唐兴芳调回了县城,在他苦思冥想文章结构时,鬼使神差地两个人爆发出一段轰轰烈烈的情缘,一时填补了他生命中的这段感情空白,让他得到了不少安慰和鼓舞。特别是给宋书记写的那篇论文,可以说,唐兴芳功不可没,没有唐兴芳,就不会产生那些妙不可言的文字。两个人胶合在一起以后,唐兴芳果断地把老娘打发回了娘家,自己带着孩子过日子,给查志强留下了许多可资利用的空间和时间。从那以后,两个人经常幽会,玩出不少花样来,相互的感情快要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那天,他和项明春喝酒论老板以后,忽然动念,就去了唐兴芳家。唐兴芳的儿子对查叔叔颇为熟悉,缠着他辅导了一天的作业后,就直打哈欠,唐兴芳就催促着孩子睡了。孩子懂事地说:“查叔叔再见!”查志强说:“好孩子,你去睡吧,我和你妈妈说一会儿话就走。”小孩子家容易熟睡,他们没有多长工夫,就做到了一处。
正在情浓意酣之时,冷不防唐兴芳的丈夫回家来,打开房门,见了大沙发上正在肉搏的一对狗男女,顿时火冒三丈,上前厮打起来,几个大耳光就把查志强抽得鼻脸乌青。正要到厨房掂刀砍死他,被唐兴芳死死地拦腰抱着,志强还算冷静,身手敏捷地把自己所有的衣物、鞋袜全部抱走,跑了出去。很远,还听见唐兴芳的孩子哇哇大哭。
查志强这几天鼻青脸肿,没法上班,对他老婆说自己喝酒摔着了,老婆怎么敢往别处想,只是心疼得直掉眼泪,反反复复说一句话:“他爹,以后再不要出去喝这么多酒了!”
唐兴芳的老公心有不甘,又找到管主任和惠主任,发话说,查志强到他家去欺负他女人,他女人恨死了查志强,只要查志强这小子敢在县委院上班,他就来砍死这小子。
管主任和惠主任对杜书记和主管书记汇报了这个情况,杜书记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梁家岗乡的书记、乡长现在一肩挑,就暂时委屈他一下,让他去接这个乡长吧。”
本来,在县委办工作的人员,特殊情况下,安排职务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程式。几个书记互相商量了一下,在常委会通个气,组织部后来补办了考核手续,查志强就去梁家岗乡走马上任了。社会上马上流传一种说法,“秀才习先生,只要一午更,秘书改乡长,领导一商量。”
志强走时,项明春当然没有能亲自给他送行,但二人很快就通了电话。当时,项明春不知有这么复杂的背景,就对志强表示遗憾和惋惜,说给安排一个乡长太不够意思,志强心情十分灰暗,哽咽着说:“也不亏我,老弟,咱们各自珍重吧。”项明春一直想不通,到底什么原因才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故。
又过了一年多时间,县里又进行了一次人事变动。涉及本书中提到的人物有,梁家岗乡的党委书记提拔到外县当副县长,查志强就任梁家岗乡党委书记,余乐萌从黄公庙乡党委书记位置上调到刘集镇当党委书记,虽然是平动,但刘集镇要比黄公庙乡高一个档次,历来是出干部的地方。胡春立当了盘龙乡乡长,项明春被提拔为副主任,侯主任调到党史委当一把手。
司马皋出院后,腿有点瘸,他边休息,边工作,先在办公室混了一段日子,后来经项明春私下给管主任和惠主任建议,把吉祥调到信息科当科长,司马皋任目标督察科科长。没有干多久,这一次变动,他被安排到文化局当局长。文化局是个穷单位,连个车都没有,杜书记就和吴县长商量,考虑到司马皋在县委办公室干了这么多年,身体不太好,就以“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名义,让财政局专门给文化局拨出一笔经费,买了一台普通桑塔纳轿车,支持本县文化事业发展。至此,凡是跟过杜书记的几个干将,都有了一个恰当的交代。
司马皋上任后,文化局的人们认为终于有了个强有力的领导。过去的几任领导,都是在本部门提上来的文化人,儒雅有余,拼杀不足,没有见过大世面,在县委、县政府领导面前说不上话。这司马皋是县委一等秘书出身,政治上有靠山,工作上有能力,有了这样的人当局长,文化局的地位自然上升。不信你看,人家到任就带来一辆小轿车!坐不坐这车,看见它就是文化局的荣耀,说明上级领导重视文化工作。全局上下精神振奋,下属的文联、图书馆、剧团等单位都跟着活跃起来,由文化局办公室组织,几个民间老艺人专门到曲艺厅唱了几天“坠子书”,文化局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真的有了一种新气象。唯独不好管的还是那些编剧、作家们,矛盾重重,勾心斗角,他们说,换局长又有多大好处?工资一分不涨,小车也到不了我们坐,换汤不换药,连根屌毛也捞不到!因此对新局长待理不理的。也有个别人恶人先告状,找司马皋反映别人一些鸡毛蒜皮子的事情,恨不能把对头说死。所以,司马皋一时很不好理顺他们的情绪,司马皋转念又想,文化艺术界嘛,历来如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慢慢来,终究会理顺的。
上任时轰轰烈烈的一阵子,最终归于平静。司马局长最先把主要精力放在向书记、部长和县长们要钱上,沿门托钵,财政局总算是增拨了一些可怜的经费,保住了车辆开支,剩下的钱撒胡椒面一样,点补了剧团、图书馆等穷得叮当响的单位,也算是抓住了主要矛盾,久旱逢甘霖,赢得了下属的赞誉。文化部门自找活干,你当局长的不找事儿,副局长以下的人员乐得清闲。司马局长经过这次生与死的变故,对人生有了深层次的理解,命运无常,不可妄贪。他就安下心来,以读书自娱。读到兴奋之时,就想站起来长啸,腿脚就提醒他:老实点!他幡然醒悟,静下心来,做读书笔记,把著书立说当做自己终极目标。都说是“学到用时方恨少”,可他在县委办公室当秘书期间,没有感觉少什么。只有跟杜书记那一段,才觉得自己新知识不足。但大学自己压根儿没有进过,大专文凭也是在党校进修获得的,含金量不足,含知识量就更加缺乏。不要说自己不懂杜书记偶尔出口的那些名词、术语,连查志强也未必跟上,只有项明春那小子才能够和这个高智商的书记对上脾味。现在自己到了这个环境中,越读书,越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反正有的是时间,就把自己感兴趣的书籍认真研读,细嚼慢咽。读得累了,就到下属单位转转看看。
最让司马局长感兴趣的,是县博物馆收藏的那些文物。博物馆就在局本部的院内,司马局长去观赏这些文物非常方便。闲下来后,他有事没事就到博物馆去,欣赏这些古董,把玩这些收藏,用心去和历史老人对话。
丰阳县是个历史、文化底蕴丰厚的地方,出土的文物甚多,从远古到近代,没有断裂的时序。有最古老的恐龙蛋、恐龙龙骨,也有旧石器、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头骨化石,还有古人占卜用的烧裂的龟背、鳖甲。往下看去,刀币、铲币、五铢钱,石磬铜镜、秦砖汉瓦、唐代乐俑、宋朝陶茎陶阴以及元、明、清年间的陪葬品,越到后代,越有文字记载,医学、科技、史籍方面的线装书也有不少收藏。尤其是老县衙发掘的文物,更占了馆藏的大部分空间,大到喊冤用的大牛皮鼓、县太爷朱笔笔架、黑蟾砚台、摔的惊堂木、向大堂下掷的打人的竹签、衙皂们抱的大木棍、百姓跪的青石板钉板,小到县衙内眷们用的洗脚盆、梳妆盒,几乎应有尽有。
司马皋对其他文物没有过多的爱好,翻捡到一些古代占卜的书籍,马上有了强烈的阅读欲望。想拿走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启发,死劲得有点迂腐的老馆长客气地请局长签字打借条。司马局长恨恨地想,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子是局长,还打什么借条?以前在县委办公室,打个电话就让你们局长骑车子流着汗抓紧送去。又一转念,可能以前局长要送给县委领导看的东西,也必须先向馆长打借条方能弄走,就不情愿地打了。
读着这些有霉味的典籍,司马皋如同醍醐灌顶,天目大开,忽然想通了赵半仙给他的“四句箴言”。他想到,凡是这类性质的东西,无不隐藏在晦涩难解的字眼里,多少年后才可能悟出其中奥秘。自己真的应该懊悔一生,那天郑妍劝酒,自己心算的是二月十九到五月二十九,正好过百日,其实全然忘了二月是小进,五月二十九只是在九十九天头上。犯了忌讳,正应了泰山抽签,才有了父亲逝世的噩耗。所谓“秦宫有商”,“秦”者,寝也,就是预兆家里,就是家人和本人。“有商”,就是有伤,对,伤亡,伤一人,亡一人。这样看来,“朝贺四方”也有了解释,“四大家”的文秘人员全部到场吊唁,不就是四方朝贺嘛,父亲地下有知,也应当含笑瞑目了,自己总算为老人家挣得了这份死后哀荣。“问鼎在厢”就更加浅薄了,自己一直巴望着当官,现在终于当上了一把手,但不是一个党委书记,那个位置才是全县的“一路诸侯”,全盘掌握一级政权,自己只是当上了一个文化局长,说起来只能算作偏厢的位置。还有“五世其昌”,倒令人兴奋,自己的小儿子生下来就会笑,看来要成气候,也不枉自己费尽心机把祖坟动迁了。
想通以后,他暗暗下定决心:自己要选择一个研读的方向,当然最感兴趣的仍然是“易学”方面的知识,一旦有了心得、积累,就静下心来,著书立说,自己扬名立身;同时,像父亲那样,教育好儿子,让儿子以后五代都要光宗耀祖!那我也就可以告慰我的先人了!
余乐萌下乡后,政绩十分突出。丁主任在世时就叹道,人,真是估不透,秘书都当不好的人,当官竟然非常成功,可见当官与当文秘人员是两码事儿。有一句心里话,他没有敢直接说出来:那就是,从余乐萌的情况看,当官要比当笔杆子容易多了。
调到刘集乡任职以前,余乐萌一直对县委办耿耿于怀,尤其是对他产生耻辱的那场“苦肉计”,让他想起来就愤恨不已。连对他特邀过批评他的人也心怀不满,嫌那时节他们批评得太过分了,一点不留情面,简直想把老子往死里整,要不是表哥提携,这一辈子恐怕要栽在县委办公室。所以,他一直对县委办公室的人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冷漠,谁要是去了他所在的黄公庙乡,他就躲着不见,即使见了,安排吃饭时他也不到场,连酒也不敬一盅。这与胡春立、范德保等人相比较,反差很大,弟兄们不知此理,只要从黄公庙乡回来,都骂他不够意思。后来,要不是工作需要,谁也不愿去黄公庙乡走动。自从他到刘集乡上任以后,终于想通了一些是非,史主任走了,丁主任死了,自己的前途仍然离不开县委办公室的鼓吹,而且这些年自己的发展如日中天,那股对县委办的怨愤情绪应该烟消云散了。所以,余乐萌一直想和县委办公室的几个老同志聚聚。
这一天,他在丰阳宾馆安排了一桌酒席,专门请老弟兄们。在县城工作和居住的侯全仓主任、项明春主任、司马局长、邬庆云局长、吉祥科长、王姐、孙成志局长都请到了。余书记坐在主陪位置上,有着一股磅礴大气,吆五喝六地招呼大家入席。他的秘书忙上忙下,恭恭敬敬地伺候这一帮子领导们,如同孝敬老爷子,比餐厅的女服务员还要殷勤。
真正的老同事坐在一起,反而没有多少正经话要扯。还是人家余书记先点了主题。他说,我已经下乡了几年,干了三个职务,换了两个地方,有了点成绩和进步,正好比“寡妇生孩子,全靠大家帮助”。大家哄堂大笑。
余书记接着说,想起来,在县委办干的时候,自己这个人太不成熟,给领导和同志们惹了不少不愉快,今天我先自罚一杯告罪。说着,真的满饮一大杯。大家又笑道:“余书记酒量见长了!这当党委书记的就是不一般!”余书记说,说起来,我们毕竟搁过伙计,在心底里最亲。今后我在刘集干,县委办仍是我的娘家,弟兄们就是我的后台,项主任、吉科长更要对我那里关注。项明春和吉祥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就异口同声地说:“那当然,我们就是给领导‘吹喇叭’、‘抬轿子’的!”大家又“哄”的一声笑了。
下面,大家就把喝酒当成第一要务。侯主任是个酒马虎,容易喝醉,不一会儿,就晕晕乎乎地扯起了笑话。他编派余乐萌说:“余书记,我听人说,你们到外地一个乡镇喝酒,从中午喝到晚上,第二天接着又喝,喝得天昏地暗,出来解手,你问另一个喝醉的人,这天上是太阳还是月亮啊?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
余乐萌说:“咋答的?他说,老兄啊,实在对不起,你问错人了,我也不是本地人哪。”
这一唱一和,让一圈人忍俊不禁。
项明春也开起了侯主任的玩笑,他说:“我也听说,有一次侯主任喝醉回家,倒头便睡。半夜内急,披上衣服方便了一下,回到卧室,一惊一乍地对嫂子说,他妈,咱屋里闹鬼!嫂子嘟囔着说,哪有什么鬼,睡吧。侯主任说,不对,我一拉卫生间的门,灯就亮了,尿泡时,里面冷飕飕、阴森森的。你们猜,嫂子咋说——”
大家说:“咋说?”
“嫂子一骨碌爬起来骂侯主任,你龟孙啊,又尿到电冰箱里去了!”
大家又爆发出一阵大笑。邬庆云笑得出了眼泪,偷偷地拧了项明春一把。
喝到后来,余乐萌让服务员和秘书把酒桌挪到一边,打开电视机,点歌唱,说是让大家醒醒酒。大家就乘兴一展歌喉。
邬庆云来了一首《真的好想你》,唱得精确无比,声情并茂。项明春明白这是唱给谁听的,喉头就有点咽。侯主任说,小邬,别想了,我们都在。要是真想你老公了,现在往广州飞也来不及了,不如就地取材,随便解决一下。邬庆云就用话筒敲了一下侯主任的头:“你就会开玩笑,让人家连歌也唱不好!”
最后,大家合唱了一首《难忘今宵》就散了场,邬庆云拉了项明春一把,项明春会意,二人就渐渐地躲在了人群的后边。然后乘着酒兴,去了邬庆云的家里。
一切完成以后,邬庆云说:“有了今天晚上,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你快走吧,嫂子在家等着你。我有一个重大的决定,过两天告诉你!”
项明春抱着邬庆云亲吻着说:“你总是有点神神秘秘的,现在就告诉我!”
邬庆云耍起了小姐脾气,一把把他推开说:“急什么,就是不告诉你,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两天后的上午,项明春陪杜书记参加了一个政协组织的各界人士发展县域经济的恳谈会。开到一半时,杜书记接到通知,市里要开一个稳定工作紧急会议。杜书记安排,把项明春留下来继续参加会议,然后整理一下,交给他看。交代完,就让小翟开车出发了。杜书记一走,大家发言就不再热烈,熬到小晌午,政协郜主席宣布散会,会议草草地收场,弄得项明春的心里也是懒洋洋的。
到了中午,邬庆云抱着小狗逗逗,到了项明春家里,孙秀娟眉开眼笑地迎接邬庆云:“哟,大局长来了,快屋里坐,中午就在这里吃饭!”
邬庆云说:“不啦,嫂子。一会儿我还要去赶车。这几天我要出去一下,这个小狗就拜托给你了。”
孙秀娟非常高兴:“我就喜欢你家的这条小狗,也不知好喂不好喂。喂瘦了,你可别埋怨我。”
“好喂,你别惯它,人吃什么就给它吃什么。”说罢,用手细心地理了一下小狗全身的绒毛,亲了小狗额头一下,就交给了孙秀娟。项明春一直没有搭上话儿,邬庆云看也不看他一眼,一阵风似的走了。小狗想从孙秀娟的怀中蹿出去,追自己的主人,但它被孙秀娟紧紧地抱着,只好“呜呜”地狂叫。
下午上班,小冬子交给项明春一封信,说是上午小邬姐交给他,让他转交给项主任的。
项明春心里突突地跳着,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涌动。他急忙打开,邬庆云隽秀的字迹就进入了项明春的眼内:
亲爱的明春哥:
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同时给主任们递交了辞呈。
我这次出走,多半是因为你,有一点是在办公室没有干头,我必须和马小飞在一起。
因为你,就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你,才必须坚决离开你。我太爱你了,爱得发疯、发狂。我曾经心情郁闷到了极点,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我看到嫂子你们是那么的恩爱,就像一个小偷,盗取了不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也知道,爱,是不需要理由的,但它需要一个牢固的根基。你我的根基我们都摇撼不了,尤其是你,更不能触动它。我和马小飞吵过、闹过,多少次想和他分手,尽管不能与你相聚,也要到深山里剃发修行。但我也怀疑自己,假定我伴了青灯古佛,敲着冷冰冰的木鱼念经,也会铭心刻骨地想你!
我做过文学的梦,做过爱情的梦。现实把我的梦一个一个地粉碎了。命运给我开了这么大的玩笑,不能不使我万念俱灰。幸喜得,我总算有了你。不多的时日,让我一度心满意足,了却我多年的心愿。可我回头看看,依然是一个美丽的梦幻。爱你,就必须占有你的心灵和身体,与其说不能占有你的身体,连心灵也不可再度占有。我和你有幸福的一面,也让我们相互伤痕累累。割爱,是要忍痛的,我们都要像戒毒一样,把我们心中的爱彻底删除。
马小飞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到南方办了一个公司。他催我去,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又有什么办法?离开你,才是我唯一的选择。县委办的日日夜夜里,因为有你的存在,让我感到辉煌。又因为有那么多的烦恼事而让我逃避。我在政治上一生都不会有大的建树,我懂得自己。我感谢这一段生活,阴差阳错让我到了县委办公室工作,又阴差阳错让我和你走到了一起。我终生无悔、无憾。我也许会拿起笔来,把我们传奇般的情爱倾注在天蓝色的电脑页面上,那将是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图。我不知道自己有无这个能力。
忘掉我吧,哥哥。
绝情的小妹即日泣笔
读完这封含血带泪的信,项明春止不住眼泪“扑嗒扑嗒”地掉。他恨不能立刻出发,到唐都火车站去,把邬庆云追回来,至少也要给她送别。但他做不到这一点。他一遍一遍地读这封信,等到像当年邬庆云背诵他的那篇《毛主席纪念堂在我心中》一文一样烂熟时,他把这封信烧掉了,因为所有的话语,还有邬庆云未及说出的那些话语,已经雕刻在了他的心中。这样的时刻,他的心潮很难平静下来。他迷迷糊糊地骑上车子,去了城隍庙的那个高楼上,眺望南方,心里滚动着铁轨运行时“咔嚓咔嚓”的声音,随着邬庆云而去。心里念叨着,别了,我的挚友,哥哥永远祝福你!
邬庆云走后,一直没有音讯,这女人做得如此决绝,让人伤感。项明春心里空落落的,又不便同她联系,整天靠忙碌排解苦闷。
一段时间以后,孙秀娟曾经问项明春:“小邬什么时候回来?”
项明春阴着个脸说:“回来什么?人家已经递了辞呈,跟马小飞到广州办公司去了。”
孙秀娟立即满心欢喜,抱着小狗逗逗亲了又亲。女儿也欢呼雀跃,说:“小邬姨不回来了真好,小狗逗逗就成我们的了!”项明春心里“咯噔”一下,想自己的老婆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自己和小邬的那些不道德的作为竟然没有伤害着她,真是一种万幸。
从这以后,项明春产生了不少古怪的念头。他想,古今中外,食色性也,男女之间,总会产生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葛,叫人丢不开放不下,蝇营狗苟之间,就不再按照正常轨道前行。可是,又摆不到光天化日之下,过于放纵就意味着道德沦丧。从古到今,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卫道士们,捍卫的是体面,并不是为了保障妇女的权益。法律让男女之间的情爱规范,但不能遏止婚外情的发生。男性的本能都是多向的,女性的情感相对专一。这个时代里,不允许一个男人娶两个老婆,那是犯重婚罪。所以,一个男人的心可以裂开,身子是无法裂开的。精神游离在两个女人之间,并不幸福,是很累的事情。无怪乎有一个作品里说,请客一天不安生,盖房子一年不安生,有个情人一生都不安生。他与邬庆云的交往,起点是一种机缘,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有一种天意;发展于整天朝夕相处,对面工作,耳鬓厮磨,你帮我助,由恋生情,由情生爱;爆发于小邬积压太久的痴恋,了却心愿的渴望和项明春的心理裂变,贪得无厌;结束于小邬挥刀斩断情丝,用极其特殊的方式告别,中断于两人不能自拔之前。这是一种大智大勇,只有小邬才能做得到。这更让项明春惋惜之余,不由得产生出对邬庆云由衷的敬佩。
除了项明春,管主任、惠主任和顾主任对邬庆云的辞职,都感到十分惊讶,但也无可奈何。管主任把他们四个人叫去,专门开了一个小会,研究了这个问题。
顾主任说:“这女人们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邬长期两地分居,在机关工作终究不是长法。啥是丈夫?一丈之外就不是夫了。马小飞经常不在家,南方又是花花世界,有钱的男人就变坏,保不住要做对不起邬庆云的事儿。再说,两口子结婚这么多年,小邬连个蛋都没有下一个,是得去和男人一起生活,不图挣钱,也要挣个肚子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就让人家去吧。”
顾主任这么一语中的,让大家都感到十分好笑。
别看邬庆云对惠主任那么有成见,可这时惠主任却说:“小邬辞职确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只可惜走得过于决绝,连一个叫我们挽留一下的机会都不给。”
项明春感到说什么都是虚伪的,就一直没有吭声。
管主任总结说:“咱县委办公室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可偏偏出了赵哲、邬庆云两个怪人。真是时代变了,人们就业的选择余地大了。这件事情说出去影响不好,显得咱办公室留不住人。对这件事,咱们四个就不要再张扬了。我看最好的办法是把小邬的一切都保留着,作为留职停薪处理。惠主任你去对同志们交代,小邬只不过是请了长假,免得引起大家的思想动荡。后边保密局的工作,暂时让现在的副局长老段主持,把沈玉珺调过去,到以后邬庆云真的不回来了,再慢慢调整不迟。”
项明春想,还是管主任老谋深算,这样处理是再恰当不过的办法,可惜现在小邬不知道主任们的良苦用心,要不,她应当感动的。
不知道小邬出于什么考虑,把小狗逗逗留给了孙秀娟,等于给项明春无形中造成一种心病。看见了小狗逗逗,他就会想起邬庆云。想起了邬庆云,就对小狗逗逗十分怜爱。每当下班回家,小狗逗逗总是在多远的地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欢叫着迎接他,让他好生感动,忍不住要抱抱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心中多少得点安慰,把对于邬庆云的情感转移到小狗逗逗的身上。
小狗逗逗换了新主人,也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开始的几天不吃不喝,浑身瑟瑟发抖,夜里也不停地哀鸣,就好像小孩子失去了母爱。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就躲在墙角,怎么招呼也不出来。他们抱起这个家庭新成员,只见这小家伙两眼充满陌生和惊恐。没过几天,在孙秀娟和女儿的精心照料下,它就适应了,嬉闹无常,活泼无比。项明春从它的这种变化,又产生出一些感想:一个秘书大约与这个小狗一样,需要主人的钟爱,才赖以生存。换了新的主子,恐怕食物也会变换,但终究会适应的,只要有饼子和骨头啃,伺候谁都是如此,没有太大的差别,讨人喜欢的本性不会改变。就好像宋书记走后,查志强和他喝醉酒,失落得哭泣,后来杜书记说他们是“同学”、“同行”后,又喜不自胜一样,这是一种典型的“小狗情结”。这个比方太过刻薄,项明春想,这是我自己心里想的,千万不可说出去,说出去会很伤人的,只是算作说自己,对,只是说自己!
项明春在县委办公室的事业进入了顶峰时期。与县委书记如影随形,抬高了他的身价,让其他文秘人员黯然失色。同志们对他多了妒忌和羡慕,一见面“项主任”、“项主任”叫得非常甜美。在几个主任中,他排行老末,可大家照样让他三分。当上副主任后,管主任又把姜青发调到后边,说是帮他,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用意。姜青发这个年轻人,在乡镇当秘书就是一把好手,逢迎的本领炉火纯青,非常到位,相处下来,对项主任非常配合,左右逢源,管主任十分放心,对项明春宽厚了许多。杜书记从来不让姜青发跟他,只让项明春一个人左右。姜青发不敢越位,只把项明春的边缘事务揽了不少,倒没有给项明春“制造”什么工作。
杜书记是个责任心很强,精力过人的领导。查志强走后,杜书记更是不让别人给他起草讲话,只由项明春一个人帮他办理。前边的曾丽、刘鎏只是写一些调查报告之类的文章,偶尔也给其他领导写写讲话,很能胜任,办公室也就没有再找新的笔杆子顶替。杜书记从来不喜欢长篇大论,讲话要的是准确精练,这正是项明春文章的特点,杜书记喜欢这种文风,让项明春既办文又办事,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就是必然的了。好在项明春并没有感觉到太累,他有一个与别人不一样的习惯,就是起五更,不打黄昏。往往白天跟杜书记了一天,晚上倒头便睡,一两点钟爬起来,边抽烟,边构思,下笔就写,东方发亮,一篇文章就落成典礼了。孙秀娟说他:“你这文章真的字字是烟烧出来,句句是血印出来的。”项明春觉得老婆挺有总结能力和诗意,就笑笑走了。
跟了一把手就是不一样,打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上门找他办事的人多了起来。小女儿的零食多得让她连饭都不想吃了,过多的营养让她发胖得叫孙秀娟担忧,这样下去怎么了得?就开始节制她,食品太多了,垂手可得,实在没有过多的节制办法。两口子的衣服也增加了许多,项明春的高档西服就有几套,跟着杜书记下乡进厂,穿戴整齐,清爽整洁,好不体面!到处他都会受到人们的恭维,就像对待县委第二书记。
有一天,他那个远门子外公又来找他,光头变成了平头,布鞋换上了皮鞋,大裆裤变成了正开口,四个兜的上衣别了一管钢笔,从里边掏出的香烟也升了几个档次,让项明春差点认不出他来。项明春已经听“处理冤假错案办公室”的老孟主任汇报过了,他外公的档案竟然真的从档案局里一个即将销毁的资料堆里找了出来,果然属于冤假错案,就很快给纠正了。项明春感谢了他们,就置于脑后。现在弄不明白老人家又找他干什么。
外公说:“外孙,要不是你给外公出这么大力,外公一辈子就翻不过身了,你姥姥说起来就掉泪,让我好好感谢你。我说,自己孩子感谢什么?心里有就行了。我已经恢复公职,因为教办室领导知道你是我的外甥,给我分的活很好,既体面,又轻松,到咱乡一初中教导处工作,还封了一个副主任。不过,还有个事情得麻烦你,就是我复职的文件上注明要补我三千块钱,我跑了好多趟,财政局的干部说,财政紧张,已经给你复职了,就不要再催了,等一等财政形势好转再说吧,一直拖着不给我兑现。有人说,那是你没有送礼。我一月就那一点死工资,吃吃饭就剩下不多了,哪有能力送礼?不想再给你找麻烦了,不得已还是老着脸皮来了!”
项明春立即给财政局局长打电话,客气地说了这个情况,请局长给予解决。局长说:“你外公过去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解决说不过去,财政再紧张,也不差这几个小钱儿,你不用管了,让他回去等信儿吧,我马上安排人办!”
外公非常高兴,连说外孙你真行,钱到了手,我给你送一些来。项明春说,那怎么行?留着你自己花吧,我不缺钱用。外公说,那是,那是,给你送钱就薄气了。后来,项明春也不知外公的问题有没有解决,反正从此老人家再也没有到县里找过他。
县里风传杜书记要当副市长的消息,项明春一直被蒙在鼓里,人们不会在他面前议论。这个消息还是顾主任给项明春说的。一次,他去行管科见到顾主任,顾主任拉着他要他坐坐。
顾主任说:“都传说杜书记要高升了,你知道不知道?”
项明春心里一愣,含糊地说:“也许吧。”
顾主任说:“那我得提醒老弟一句,趁杜书记还在,你最好向他提提要求,到下边干一任去。不然,过这个村没这个店,杜书记走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项明春很感激顾主任的关心,就把这个嘱咐放在了心上。他想起一年前,孙秀娟去赵半仙那里给他算的那个“师爷”卦,心想,八成该应验了。
这个想法像虫子一样咬上他心头以后,他一直想对杜书记开口,张了几次,都因为有别的事情,没法开口。他就想,反正鞍前马后跟了杜书记几年,杜书记不会不考虑,就把心里想好的话咽了下去。又看到杜书记从来没有什么表示,孙秀娟也在背后不少戗戗他,就暗暗着急。
有一天,他和杜书记到春水镇视察,杜书记没有给人家过多的指示,话语间,多少流露出有点对丰阳依恋的意味,别人无心,项明春却听到了弦外之音。替杜书记多喝了一点酒,在回头的路上,扭头看看,见杜书记在后边的座上眯缝着眼,仰着身子休息,就和小翟有一句没一句的说闲话。说了县委办公室近年来出去的人员都混得不错,项明春认为是个时机,就喊:“杜书记,杜书记。”
杜书记说:“听着呢。”
项明春说:“机关里有人说我,一直在机关混,混了八九年了,还是在原地打转转。看看人家余乐萌、查志强、范德保和胡春立,都成了一方诸侯了,我却是南方人说的‘上楼梯操屁股,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杜书记哈哈大笑地对小翟说:“这小子喝醉了,这小子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