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育古鑑
清‧史潔珵(玉涵)輯
原序
舊序
重印序
孝順類
和睦類
慈教類
寬下類
勸化類
救濟類(上)
救濟類(下)
交財類
奢儉類
性行類
敬聖類
存心類
附錄:三破.七辯
附錄:立命說
附錄:淨意說
附錄:功過格
原序
清康熙.史潔珵
功過格之書,其來尚已。周濂溪先生云:「正初學入德之門。」邵堯夫先生云:「可以扶經翼傳。」楊龜山先生云:「指點善惡,歷歷醒人,讀之如聞清夜鐘。」朱晦翁先生云:「四書為理,此格為條,初學不可一日不置案頭。」蓋古之君子,未有不從繩趨矩步,日積月累,而克底於有成者也。乃近世悠悠,瞀焉罔覺,甚者非笑而詆毀焉。或則半信而半疑焉;或亦心識其然,因循而廢閣;或又始奮而終怠焉。嗟乎!斯學之棄置於天下也久矣!為是者有本有原,不明其理、不信其事之過也。夫理,幽而難知也;事,顯而易見也。攷之往古,而有其事焉。其事可傳,其理可傳也。採之近今,而亦有其事焉。其事不誣,其理誠不可誣也。就其不誣而可傳者,以為不誣,而不必盡傳之。概以與吾黨共信而明之,則余功過案之輯,所以不病其瑣,而又不虞其漏也。說在乎陳眉公之序世史矣!其言曰:「史者,古今之大帳簿也。」夫作善作惡,小德小過,總之皆上帳簿之人也。二部童子,日游夜游,並世所稱台彭司命,皆記帳簿之人也。上而天帝,下而閻羅,算帳簿之人也。陽報陰報,降殃降祥,結帳簿之時也。而予則間錄其帳簿所傳一二宗,以為天下後世一稱述者也。戒之戒之!鬼神在上,本心難欺。入聖入禽,無非在我。為善縱未必得福,世無可不為之善;為惡縱未必得禍,世無可為之惡。而況為善則必得福,而可有不為之善;為惡則必得禍,而可有或為之惡耶!凡我人斯,庶共勉之。康熙九年二月宜興史潔珵題於貽穀堂
附紀
先大父手輯《感應類鈔》,載閱寒暑。書成,繕寫三巨冊,躬形弗怠。年五十,始得嗣。又八年,書稿克付剞劂,基月而產先子。後猶及見兩子成立,弗替詩書。先子嘗稱是編為吾家積慶之驗,所以訓誡不肖。崧輩惟恭承大父志是亟。崧不逮事大父,然遺言往行,聞諸庭塾之訓甚詳。緬懷大父蚤棄諸生服,偕先哲碩儒游。循習復七良規,靜中有善無惡。是編諸所纂輯,悉本斯志,從事其間而獲禔福者,彌復不淺,今亦何能殫述。自雍正癸卯,友人吳中傑紹良氏忽有感驗,為補鐫立命說,請復印行是編。厥後崧家與同善諸子所印行,不下萬本。比因王君瑄、汪君庭槐等願益廣其傳,公捐資費,延客續印;且將囊百千部以行諸遠。崧竊喜大父樂善之志,久而益著;而王君、汪君暨諸相好之同善集慶,尤為無量也。爰略書顛末。至大父與先子昆弟,兩世之文學行誼,則已見吾師儲畫山太史所著之息菴道人傳。又瞿君時夏嘗並撰澹園、禮存兩先生家傳,茲弗復贅云。
乾隆二十年歲次乙亥十一月朔旦 孫男 崧峻升 字昭 百拜謹識
舊序
清光緒.聶緝槼
《感應類鈔》一書,宜興史玉涵先生所輯也。其書以「功過格」為之綱;敘述往事,為「功過案」以為之目。為類十有二,為條二百九十有六,間以己意評騭之,終之以淨意、立命、改過、積善諸論說。蓋將以發明天人感召之理,示天下以善惡之分途。其心則釋迦普度眾生之心,其道即宣聖有教無類之道。其旨微而顯,其事信而徵。其語取平易而近人,其理合勸懲而並用。固宜其如日月之經天,江河之行地,歷百世而不易矣;何至於今日,而其不絕者乃如線耶?蓋果報之說,向為儒者所不談。近世發明科學,由理想而進實驗,窮極技巧,至於不可思議,一切吉凶死生鬼神之說,胥不足挂通人齒頰。有語及者,聞之率揜耳走,以為非迂即誕。論者方幸為民智既開,致太平有日;而孰知世道人心,實已墮壞於冥冥之中,岌岌焉不可以終日。有心人所為急起直追,不得不於舉世波靡之餘,係千鈞於一髮。此余所以有重刊是書之舉也。夫余亦豈樂為此迂誕之言哉?良以福善禍淫,尚書之古義;優勝劣敗,天演之公言。人非至愚,固無不喜福而慮禍、好勝而惡敗也。顧喜之者未必得福,而或以之賈禍;好之者不必皆勝,甚且因而致敗。此豈其求之有未至哉?則以未得求之之道耳!夫有求之之道而不知求之者,下也;率其求之之道以為求者,中也;心無所求,而自然中乎求之之道,卒不啻如其求以償之者,上也。上焉者,有是書可也,無是書亦可也。下焉者,雖有是書而若無焉。其諸其為中人者,不可無是書乎!世界大矣!民生眾矣!聖賢仙佛,既曠世不一覯;元惡大憝,亦戾氣之所特鍾。凡夫圜顱方趾,負氣含生,類皆具可聖可狂之質,居近朱近墨之間。誘而進之,可以胥天下而為善人;放而縱之,亦可以胥天下而為惡人。夫至於胥天下而為惡人,則雖有至堅之械艦,至巧之工作,亦豈可一日立於天地之間?吾恐人類將由此而滅絕,而豈僅種族強弱云爾哉?宜興史先生之輯是書也,成於康熙九年。其時鼎革未久,海宇騷然不靖。其蠢頑者,方將嘯聚山澤,乘間竊發,飽鋒鏑,膏原野,以為得志;而豪傑功名之士,亦惟以勘定禍亂、輔佐太平,誇耀其勳績。誰復留意於是書者?而先生獨不避迂誕之誚,孳孳汲汲而為之,以行於當時,垂於後世。其所以有補於世道人心者,功豈在禹下哉?以今之時,視國初之盛,固知其不逮;而世局之日變而日新,愈趣而愈下,其存亡絕續之幾,更間不容髮。吾為此懼,吾益不得不體先生之意,而廣是書之傳。先生有言:「借富貴福澤以使人積德累功,非借積德累功以使人富貴福澤。」固明明為中材者也。天下之人,中材為多,竊願與普天下中材人共讀是書也。其有以吾為迂誕者,吾又悉辭。光緒三十二年閏四月衡山聶緝槼序
重印序
民國.聶其杰
德育古鑑,原名感應類鈔,先君嘗序而刊之。民十八予重刊印,改名德育古鑑。其時新潮流正激,有欲盡打倒舊文化之勢,於佛法及感應因果之說,尤所疾視,故將原書中太上感應篇刪而不印,亦由此苦衷也。其書後經印光老法師所稱許,由弘化社重印多版,共數萬冊之多。而原排時訛字極多,殊為缺憾。久思重印,而臥病十年,未能著手。今春以此意函告江陰錢曉朕居士,居士遂為校正訛字,爰即付刊,並將太上感應篇補入,以復其舊。太上感應篇者,原出抱朴子,述漢世道戒之文。其言「禍福惟人自召,報應如影隨形」,詳列條戒,深切明顯。其中精理名言,多與佛儒經論相發明。比之佛法,雖大小精粗不同,然通俗易解,最便初學,故宋史收入藝文志。宋儒雖多謗佛老,然周子邵子(皆二程之師)及劉屏山先生(朱子之師),則崇信佛法,躬行實踐。周子、邵子、朱子及楊龜山先生,皆稱美功過格,謂可以扶經翼傳,為初學入德之門。功過格實發明感應篇之旨,引伸其戒條於日用常行之事者,尤為平實切要,宜其為諸大儒所推重也。乾隆時惠定宇先生,以五經四書語註感應篇,自是士林推重,多有能背誦者。予幼時遵庭訓,亦每日背誦斯篇,與經書同。而其能使人崇信者,尤得力於感應篇圖說,於善惡報應,逐條引證事實,易於起信。先君昔年嘗精印數萬冊,於每屆科場,普贈各考生;家慈則於夜間為予兄弟講之。迴思數十年來,有所忌憚,幸免大戾者,此書之力為多也。感應類鈔,則以功過格為綱,以史料事證為目。但取材更精,文雅馴而事翔實,於文學程度較高者更為適宜。在今日一般學生,似為難讀;然吾國文化必有昌明之時,此書終必為世所重。昔曾文正公早年讀袁了凡立命說,遂有志學聖賢,改號曰滌生(見求闕齋日記省克門)。公撰紀氏嘉言序,深以佛氏因果禍福之說為善,謂其警世之功,與吾儒同。晚年日記,猶言生平愆尤叢集,撰聯自警(聯附後)。然則公之學修,始終得力於了凡之學;即因果禍福之說也。故公之為學,務實踐而不託空言,以視一般程朱家之爭門戶意氣,而鮮實效可稱者,度量之相越何其遠也。程朱學者好為高論,動言人不當欣於福而為善,畏於禍而始不為惡,故了凡之說,每為人所譏詆。而不知以欣畏勸人,莫先於孔子。「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非孔子言乎?「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非文經乎?以文正之賢,猶賴於因果禍福之說以資警策,而謂凡庸之材,不必有所欣畏而自然能為善不為惡乎?范文正公撰竇燕山傳,蓋欣慕其為人,述之以勸世,使人知樂義好善者之終得善報;而公之生平行事,亦即步趨竇氏之所為。范曾兩公之學修事業皆震古鑠今,而其能致此者,則由於確知因果之說有徵,故為善去惡之心出於真實;彼不信因果,無所欣畏之流,能如是乎?至於社會墮落,道德淪喪,以有今日之現象,皆由不信因果報應之所致;則此輩邪說階之厲也。近日佛法雖較前為盛,大抵陳義甚高,而忽於實踐。口常說空,心實著有,非法之想,鮮有能捨;亦由不明因果之義所致。善乎印光老法師之言曰:「因果者,世出世聖人警世之微權也。」又常引夢東禪師之言以教人曰:「凡善言心性者,決不離棄乎因果;好言因果者,終必大明乎心性。」竊嘗思之,范曾兩公與袁了凡先生,皆由因果以明心性者也。夫明心性者,不必言之太高。從儒功言之,誠意毋自欺,即明心性之澈始澈終功夫也。夫「毋自欺」亦非大難之事,然未易一遇其人者,何也?蓋必實有所畏,其毋自欺乃真。故大學言誠意之功,必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此所謂天視天聽也,亦即畏天命也。換言之,即畏因果報應也。今日物質學家謂天茫茫無知,故贊美程朱之專窮物理,詆佛法,謂無鬼神、無因果,故相與造惡犯法,為害群眾。而口稱為人民謀幸福,他人耳目所不及,則彼無事不可為。其所以敢自欺欺人者,謂因果無憑、天道不足畏故也。然則今日而言正人心、挽頹俗,舍發明因果之說將何從哉?此書包含感應篇、功過格、了凡四訓諸篇,允為因果感應書之最精者,爰集好善諸君子精印而廣傳之。予所敢斷言者,道德之標準,千古不變,假令有如范曾其人者,復生於中國,仍當以此類之書為入德之門;賢父兄而欲培成子弟之德性,亦必有賴於此書以輔翼六經,庶幾育成美材也。民國二十八年己卯孟夏聶其杰倚枕力疾草
【附錄】曾文正公聯語:「莫苦悔已往愆尤,但求此日行為無慚神鬼;休預怕後來災禍,只要暮年心氣感召祥和。」
謹按同治八年八月求闕齋日記有云:「回憶生平,愆尤叢集,悔不勝悔。而精力疲憊,更無晚蓋之力,乃作一聯。」(如右)公嘗云:「懷忮心者,有不測之禍。」晚年日記及書扎,猶屢言忮心克除未盡,並作忮求詩,以誡諸子,言之痛切。蓋一切陰惡多從忮心而發,此所言災禍,即謂忮心有不可逃之惡果。所言祥和心氣,即從不忮體驗而來。公日記又云:「至淡以消忮心,一樂也。」足見公晚年心氣,無愧無怍。而猶以克除未盡告人者,正其誠意(即淨意)功夫之表見也。聖賢克己功夫至真至切,故心氣有微細之不純,能自覺知;吾輩自恕自欺,雖滿腔意惡,而不自見災禍之來,不知其為自因自果也。此聯是立命說中感應之義,亦即實行俞良臣淨意之說。兩文皆發明佛儒修持之精義,而常合刊於一冊。於此又足見文正之成就,實得力於此兩文也。其杰敬註。
功過案
宜興史潔珵玉涵評輯
孝順類
顏光衷曰:天下那有不孝的人?雖有不孝的人,而稱之孝則喜,名之不孝則怒且愧。充此良知,便是大孝根苗,只是習心習氣不能自化,所以依舊不孝也。夫不孝之所以習成者,約有數端:一曰驕寵。為父母憐愛過甚,常順他性子,讓他便宜,任他佚豫。驟而拂之,則便不堪。人前出言稍有差錯,父不忍唐突於子,而子乃敢唐突其父。積此驕縱,他人處展不得手,獨父母處展得手。遂真謂老年人無聞知矣!一曰習慣。語言粗率慣,便敢衝突;動作簡易慣,便敢放肆。父母分甘絕少慣,遂不復憶其甘旨;父母扶病任苦慣,遂不復憶其痛癢。一曰樂縱。見同輩不勝意氣,對雙老而味薄。入私室千般趣態,映高堂而機窒。甚且明以父母兄弟為俗物,不樂相對,則豈有孝弟之念由中而出也?一曰忘恩、記怨。夫恩習久愈忘,怨習久愈積,人情然也。故一飯見德,習久則饜嗛起;一施感恩,常濟則多寡生;一迎面見親,累日則猜嫌重。況父母兄弟,生而習之。以親愛為固常,且有憂我而獲拂者矣!以訓迪為聱牙,且有譽我而被厭者矣!以任勞庇護,極念經營為平等,且有強與吾事而怒耽者矣!眼前大恩,恬然罔識,況能推及胎養之勞、襁哺之苦、弱質驚魂之痛者哉?一曰私財。財入吾手,便為吾有;而在父母手者,又謂應以與吾也。財足則忘親,財乏則覬親,求財不得則怨親。親不能自養,而待養吾財,則益厭親。甚且以單父隻子,而因財相夷者矣;少長互推,而棄親不顧者矣!亦思身誰之身,財誰之財?我不帶一錢來,而襁哺無缺以至今日,誰為者乎?一曰戀妻子。有美味錢財,欲以娛妻寵子;有良辰佳會,欲以擁妻抱子,而悅親之念遂微也。不思子為我子,而我為誰子?親子我,而我不顧,則我亦何賴有子哉?夫妻和好,固是一家樂事,然當呱呱待哺,便溺未分時,妻能顧復我耶?父母看得子成人,娶得媳婦,不勝終身之喜;乃有婦而親,反不得有子耶?一曰爭妒。天之於物也無私蓋,而栽培傾覆,物自為分;父母之於子也無私愛,而順我逆我,子自為異。若順我者愛多,逆我者愛少,此亦天下之大公也。人子而失愛於父母,便當自怨自艾,平心靜氣,深思何以失愛之由。縱使大節未嘗有異,而語言氣度、聲音顏色,必有大不妥者。但能起敬起孝,久之自然和順。若見兄弟之得愛,而耽耽側目,齮齕不平;父母知之,豈不益加嗔怒?因而桀驁怨懟,其不流為大不孝者幾希矣!數者,為人子者所當時時醒惕、事事檢點、念念克治。勿以親心之慈,我可自恕;勿以世道之薄,我猶勝人。日謹一日,至孝豈遠是乎!若夫前後嫡庶之間,父母或有偏向,而為子者亦易生猜怨。期於以至誠格之,必得歡心而後已,大略銷化最急。凡人親生兒女,雖有時呵讓,有時忽略欠缺,過則忘矣!而異生者,一言之忤、一事之左,便覺展轉難化。心既不化,則氣色間不覺拂怒,雖百般調娛,不能恬如無事時也。卑幼尚不能化,何況尊長交相責備,嫌隙益生。左右近習,又或構鬥其間,即欲消遣而不能矣!暫時擺脫,觸則復起矣!猛力遏住,發乃愈甚矣!此仁人於弟,所以不敢曰無怒無怨,而曰不藏不宿也。古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母人子之間,原不可一概論理。亂臣賊子,其始皆見君父有不是處,微根不除,遂至橫決耳。豈惟怨怒不可使有宿物,即要父母兄弟從天理上行,要父母兄弟親我愛我,此是好意,亦不可肚腸太急、著手太重。太急太重,則窒而不轉矣!故化人者,化其心而已。化人之心者,先自化其心而已。於至親尤所重云。
又曰:有名孝而實非孝者。能服勞,能奉養,而有德色,此猶情之常也。小姓人家,止此一室,父子朝夕團圓,即有語言之傷,尋即消釋,反得率真盡情。乃大家知書者,多有或嫌其老,而稱逸以安置之;或憚其執,而託故以違離之;或厭其眊瞶,而不耐以語言色笑親承之。遂至日遠日疏,備物鮮情,意色冷淡,尊而不親。有自謂孝而不可言孝者。但知順親於情,而不知順親於理。或任其偏僻,而致戾於一家;或聽其恣睢,而取憎於鄉里;或護其姦私,而得罪於天地。從親之欲,而忘親之身,遂親之惡。孝經以父有爭子,為安親揚名。不然,即身膺貴顯,愈揚親以不義之名,反助親以不義之焰,可謂孝乎?
又曰:五刑三千,固莫大不孝;而有四等父母,待孝尤切,其不孝之罪,特甚他人焉。一曰老。父母當半衰時,食息起居,猶能自理。乃至龍鍾鵠立,扶杖易仆,臥起因人,動遭顛躓。二曰病。纏綿惡疾,歷月經時,遺溲失溺,衣被叢穢,子所難奉惟此時,親所賴子亦惟此時。三曰鰥寡。老境失偶,形影相弔,寒暖誰問,心話莫提。就使兒孫滿前,壯者各擁妻抱子,稚者俱甜寢鼾眠,長夜漏聲不可聽,寒衾如鐵幾時溫。四曰貧乏。撫字力竭,婚娶財匱。健少年經營肥煖,老窮人垂首躊躇。望一味以流涎,丐三餐而忍氣。不思身從奚來,常怨有何遺我。此數等之老,其怨氣尤足動天。勸化者,於此便喫緊云。
姚若侯曰:凡人父母得子,極早須二三十歲。子能自家成立,手掙錢財,身登貴顯,極早亦必待二三十歲。然則為父母者,等得子能養時,極早已得五六十歲人矣。譬如持短燭而行長路,奔趨投宿尚恐不及,況敢逍遙中路哉?為人子者,擁妻抱子,飽食安眠,漏盡雞鳴,同衾共枕,寧知堂上白髮眼暗之老人,又復刪除一日耶?妻子年方少,享用之日正長;況妻可再續,子可再生,而生身父母一去不返,上天下地尋覓無門,悔何及矣!危乎危乎!幸未及此,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子路見於夫子曰:「昔者由也事二親之時,常食藜藿之食,為親負米百里之外。親沒之後,南游於楚,從車百乘,至粟萬鍾,思欲食藜藿、為親負米,不可得也。」子曰:「由也事親,可謂生事盡力,死事盡思者也。」
蘭公名期,事父母至孝,至斗中真人下降其家,自稱孝弟王,語蘭公曰:「夫孝至於天,日月為之明;孝至於地,萬物為之生;孝至於人,王道為之成。子能孝弟,不久度世。」授以祕訣,竟證仙果。
太和楊黼,辭親入蜀,訪無際大師。遇一老僧,問所往。黼曰:「訪無際。」僧曰:「見無際,不如見佛。」黼問:「佛安在?」僧曰:「汝但歸,見披衾倒屣者,即是也。」黼遂回。一日,暮夜抵家,扣門。其母聞聲,喜甚,不及衫襪,遽披衾倒屣而出。黼一見感悟,自此竭力孝親。年八十,誦偈而逝。
徐積,字仲車,淮安山陰人。生三歲,父卒,晨昏匍匐求其父,甚哀。幼讀孝經,輒流涕不能止。既冠,從胡安定學,深得正心誠意之旨。事母謹嚴,非有大故,未嘗去其側。每日衣冠問候,備物而養,如有所失。應舉,不忍離親,遂徒步載母入京。以父諱石,生平遇石不踐。或告以難避,曰:「吾豈故避之。吾見之,惕然傷心,乃思吾親,不忍加足其上耳。」母卒,號慟嘔血,水漿不入口者數日。居喪廬墓,率合古禮。哀呼問視,一如生時。卒諡孝節先生。淮人至今祀之,比於曾閔云。
姜詩,廣漢人,妻龐氏。詩事母至孝,妻奉順尤篤。母好飲江水,去舍六七里,妻常泝流而汲。後值風,不時還。母渴,詩責而遣之。妻乃寄止鄰舍,晝夜紡績市珍羞,使鄰母以意自遺其姑,如是者久之。姑怪問鄰母,鄰母具對。姑感呼還,恩養愈謹。其子後因遠汲溺死,妻恐姑哀傷,不敢言,而託以行學不在。姑嗜魚鱠,又不能獨食,夫婦常力作供鱠,呼鄰母共之。舍側忽有湧泉,味如江水,每旦輒躍出雙鯉,常以供二母之膳。赤眉經其里,弛兵而過,曰:「驚大孝,必觸鬼神。」遺以米肉,受而埋之。比落蒙其安全。顯宗徵為江夏令。卒於官,鄉人為立祀。
唐龍,蘭谿人,性至孝。早失怙,止母在堂。其歷宦也,每早必具衣冠,向拜問安否,然後上堂理事,晚亦如之。太夫人稍有恙,即衣不解帶,目不交睫,憂形於色。所至以活人為心,以祈母壽。仕至冢宰。子汝楫,壯元及第。
崔沔,少有至性。母失明,傾家求醫。躬親奉養,不脫冠帶者三十年。溫清適時,每美景良辰,必扶持遊宴,笑談陳說於前,母忘其所苦也。後年亦高,官尊重矣,躬與子姪,植果以致敬。母卒,瘠形吐血,茹素終身。仕至中書侍郎,子佑甫,為賢相。
李瓊,娶妻有子,而移居母之室,夜常十餘起。母每諭之曰:「汝年來筋力頗憊,盍求婢以侍我?」瓊曰:「凡母所欲,不親經手,意如有失。」其母遂不之強。以是家人無敢怠惰。
楊孝子,武進圩橋里人也。父母貧且病,自念不能供親,乃冒恥行乞。所得食,雖極餓,不敢嘗,必先以奉親。有酒則跪進,跳舞唱山歌以悅之。如是者十年。鄉人感其孝,與之金,雇為傭,不受。曰:「吾親病,烏可一日離?」自是行乞亦無空乏。有餘錢,延醫療親。父母相繼亡,乞得棺,脫己衣殮之。時嚴寒,赤身忍凍,弗恤也。殯於野,即露宿棺旁,日夜哀號,月餘死。鄉有徐道之者,病且死。攝至冥府,立丹墀下。紫袍官入報云:「楊孝子到矣!」冥王迎入。吏人持公服,前請更衣。道之就視,即楊丏也,因懇為查楊壽盡否。楊登殿,冥王尊之上座,曰:「久仰孝行,玉帝有旨召君,非地府敢驚瀆也。」楊因為徐查陽壽,尚當活一年。道之甦,述其事。
齊僧道紀,道行高邁。於鄴城東講經,往即擔奉其母,及經像等。語人曰:「母必親供者,以福與登地菩薩等也。」衣著飲食,大小便利,皆躬為經理。有助之者,輒拒之,曰:吾母非爾母也。」道俗聞者,多感化焉。
薛包,汝南人。父娶繼母,憎包分出。包日夜號泣不去,致毆扑。不得已,廬舍外,旦入灑掃。父母又逐之,乃廬里門,晨昏問安不廢。積歲餘,父母悟而命還。
顧態,性至孝。父娶妾,生二子,鍾愛之。態每歲束脩,悉以奉父。庚子春,館於張氏。赴館之日,張知其孝行,即具一歲脩金送之,告以:「今日之銀,公父未知也。此間有田欲售,可買之。俟秋成,可得租若干。」態曰:「不可。豈可為幾石米易其心,且欺吾父哉?」卒持以獻其父。生子際明,少年進士,官翰林。
巴郡杜孝,役於成都。念母平日喜食生魚,乃以巨竹筒盛魚二頭,投中流。祝曰:「我母必當得此。」其婦在家出汲,見筒觸岸,取視,獲二魚。笑曰:「吾婿愛母,以是相寄也。」
常州有村媼,老而盲,惟一子一婦。婦方炊未熟,子呼往田所,囑姑畢其炊。媼盲無所睹,飯成,誤以溺器貯之。婦歸,不敢言。先取其潔者食姑,次以餉夫,其近器臭惡者,乃以自食。良久,天忽晝瞑,婦若有人攝去。頃之,開霽。乃在近舍林中,懷脅得小布囊一,貯米三四升,適足供朝餔。明日視囊,米復如故。
任元受,宋人。母老多病,元受遍閱方書。凡母致疾之由,或以飲食,或以燥溼,或以語話稍多,或以憂喜稍過,五臟六腑中,盡皆洞見曲折,不待切脈而知,用藥必效。張魏公欲辟之入幕,元受力辭曰:「使吾有神丹可以長年,必以遺母,不以獻公,況能舍母而與公軍事耶?」
徐一鵬,字季祥,鄞人。至孝食貧,授徒海濱。一夕感異夢,覺語主人曰:「吾父殆有恙。」急馳歸。夜過一嶺,猝遇虎當道。季祥祝曰:「吾為父病馳歸,即劘虎牙,吾何怖焉?」虎返顧,曳尾去。歸而父果病憒。季祥至,即急蘇。曰:「兒適歸,將無道遇虎乎?予頃被攝,至一公府,見緋衣者曰:『爾數已當終。爾子純孝所感,虎且避不敢前。為孝子故,特延爾一紀。』」
阮孝緒,字士宗。於鍾山聽講,母忽有疾,兄弟欲召之。母曰:「孝緒至性冥通,必當自到。」果心驚而還。母藥必須生人葠,舊傳鍾山出。孝緒躬歷幽險,累日不值。忽見一鹿前行,孝緒隨之至一所,鹿忽滅。就視,獲葠。母立愈。
晉陵城東顧成,娶錢氏女為媳。媳寧母家。時疫勢甚盛,轉相傳染,有一家數口俱斃者,有巷不留數人者,令人神悸股慄,至親不敢過問。成先得是疾,婦及諸子凡八人,俱伏枕待命。媳聞信,急欲趨視,父母力阻之。氏曰:「夫之娶妻,原為翁姑生死大事。今翁姑俱病篤,忍心不歸,與禽獸何異?吾往即死,不敢望父母顧也。」隻身就道。成家明見鬼物相語云:「諸神皆護孝婦歸矣!吾等不速避,受譴非小。」一家八口俱得活,此順治甲午三月事也。
六朝潘綜,烏程人。孫恩之亂,妖黨攻破村邑。綜與父驃,同避賊。驃年老行遲,賊轉迫。驃語綜曰:「我不能去,汝走可脫,萬勿俱死。」驃困乏坐地,綜迎賊叩頭曰:「父年老,乞賜生命。」驃亦請曰:「兒年少,自能走,今為我不去。我不惜死,乞活此兒。」賊因砍驃,綜抱父於腹下。賊砍綜,頭面凡四創。綜已悶絕,有一賊從旁來,語其眾曰:「此兒以死救父,何可殺之?殺孝子不祥!」父子並得免。
鮑出,興平中人。三輔亂,出兄弟四人,家居奉母。無食,留母守舍,偕行採蓮實以食母。餓賊數十人略其母,以繩貫手驅去。出歸,欲追賊。兄弟皆云:「賊眾,當何如?」出曰:「有母而使賊貫其手,將去烝噉,用活何為?」乃獨追賊。賊布列待之,出砍賊四五人。賊走,復合圍。出跳越圍,又砍數人。賊驅出母前去,出復追擊之。見其母與鄰媼同貫相連,出益奮擊賊。賊問曰:「卿欲何得?」出指其母示之,賊解還出母。鄰媼望出求哀,出復砍賊。賊曰:「已還卿母,何為不止?」出又指鄰媼曰:「我嫂也。」賊復解還之。母不能行,出乃以籠盛母,負之而歸。母年百餘乃終,出年七十餘,行喪如禮。
吉翂,字彥霄。父為原鄉令,為吏所誣,逮詣延尉,罪當死。翂年十五,撾登聞鼓,乞代父命。武帝嘉異之。以其幼,疑受教於人,敕廷尉脅誘之。翂對曰:「囚雖幼,豈不知死可畏!顧何忍見父極刑,自延弱息。所以內斷胸臆,上千萬乘。何受人教耶?」延尉以聞,帝宥其父子。丹陽尹王志求,議舉其純孝。翂曰:「尹何量翂薄也?」父辱子死,斯道固然;翂當此舉,則是因父買名,辱甚矣!」固拒而止。
賈直言,唐人。父道沖,德宗朝,洩禁中事。帝怒,賜酖酒。直言白中使,請自執器以飲其父。直言既持盃,自飲之,立死。明日,酖洩於足而復蘇。上聞,減道沖死,流南海。
庾子輿,父卒官巴西,奉喪歸。時秋水方壯,灩澦岡(註)微露水面,瞿塘之流,尤為湍悍;天又將雨,舟人大恐。子輿仰天痛哭,一慟未終,而水勢頓減二十餘丈。舟甫過險,水復如初矣。
【註】灩澦岡:又稱灩澦堆,長江三峽中險灘名,在瞿塘峽口。堆旁水勢湍急,激成漩渦,舟行為患。~出版者註
宋華寶,父戌長安,時年十六。父臨別,謂寶曰:「須我還,當為汝上頭成親。」及長安陷,父歿。寶年至七十,不婚冠。或問之,輒慟號彌日。
朱百年,家貧。母以冬月亡,衣無綿絮,百年自此不衣綿帛。嘗寒時就孔顗宿,衣悉袷布;顗覆以臥具。百年初不知,既覺,引去。謂思遠曰:「綿定奇溫。」因流涕悲慟,思遠亦為感泣。
予於諸格每條下,多採古今格言,或先輩名評,半參以管見。此格惟首列顏姚二先生之論,而於每條下,絕不能贅一辭。蓋父母恩同天地,既不可以理論,又難輕以情言。嘗詠六條孝順歌曰:「我今未說淚先零,難報雙親罔極恩。真是斷腸談不得,那能說與眾人聽。」每到古人至性動人處,惟有淚涔涔下而已。
吳二,臨川小民也。母老,事之曲盡其歡。一夕,夢神曰:「汝明日午刻,當為雷擊死。」吳以母老乞救。神曰:「此天命,不可免也。」吳恐驚其母,清晨具饌白母,云將他適,請暫詣妹家。母不許。俄黑雲四暗,雷聲闐闐然。吳益慮驚母,趣使閉戶,自出田野以待其罰。頃之,雲氣廓開,吳竟無恙。亟歸拊其母,猶危疑未敢以告。夜復夢神曰:「汝至孝感天,已宥宿惡,宜加敬事也。」卒孝養終身焉。
喻氏,郪邑支祖宜妻也。姑嚴急難事,喻恭順無間言。一夕,夢神告之曰:「汝前生為牟容妻。年三十,病殗碟逾年。汝姑七十餘,煮糜供汝。汝以口苦厭食,哭而叱之者數四。及臨死時,對姑呼天曰:『年七十者不死,我方三十而死,天乎胡不平!』司命聞之於天,有旨令焚汝尸,而氣已絕。今當結汝宿業,死於雷斧之下,來日俟之。以汝今生孝德,故先期告汝。」喻驚而寤。凌晨,沐浴新衣,拜其姑曰:「新婦三年,事姑無狀。今請假暫歸,恐不測身死,姑好將息。」姑訝其言不倫。歸別父母,具述所夢。炷香立於屋南樹下,仰天祝曰:「婦之死,宿孽當爾,有所不辭。但念姑老夫貧,誰為供事,一也,父母自小教訓,今被天誅,為父母辱,二也。身有孕七月矣,萬一得男,支氏有後,三也。二事皆不可避,獨支氏無後爾。乞少延三月,分娩而死。」時陰雲晝晦,風雷交至。遇梓潼帝君察知其情,奏取里中凶逆者代之。張實妻馬氏,淫悍悖逆,事姑無禮,遂被雷震;而喻氏獲免。
開封有某翁者,長子娶婦別居;幼子聯某氏,未娶。適周王選宮女,女家促完婚。翁姑貧,乃典身充聘。新婦入門知之,大慟,曰:「為婦豈忍令翁為傭耶?」逐取簪珥質錢,將以贖翁。長婦不孝而貪,乘間竊錢去。夫疑婦中悔而匿其錢。婦無以自明,又傷翁無可贖,鬱極氣閉而卒。殮而厝柩他所。三日,姑令長婦往祭亡婦柩。俄雷雨作,聞喚門聲,啟之,則新婦也。姑大驚曰:「爾鬼也。」曰:「新婦,人也。我初如睡夢中,神魂飄搖,不知底止。適聞大震,不覺身乃在此。」眾往柩處視之,棺蓋揭開,長婦跪死於地,原錢在手。
宋世陳廿三者,山居獷悍。父年老,每遭忤觸,至不能忍。數以手加額曰:「願不孝之子,蛇傷虎咬。」父沒後,廿三偕與徒黨,入深山採木,有蜥蝪螫其足。又進而前,遇虎突出。諸人皆奔避之;廿三以足螫獨遲,竟為所噬。
龍游徐姓者,兄弟二人,相距十餘里,五日一輪養母。兄貧甚,而弟稍饒。兄供母,輪內缺二日。語母曰:「食乏,且往弟家,後當補缺。」母往,及門不納。曰:「兄供未滿。」母語以兄意,堅拒如初。母聞飯熟,乞少止飢。弟密令妻取飯置床,覆以被。母乃垂淚還。未里許,雷電交發,妻死於門,夫死於堂。鄰人閱其床,飯尚蒸然在器也。
民國二十八年六月六日,上海申報戴,海通社華沙五日電:「波蘭索里卡村,昨日發生駭人之逆倫慘案。有平民勃里斯圖巴者,年三十二歲,因繼承財產關係,與其母發生口角,竟以利斧將其母砍死。勃甫自家中逃出,即觸雷電而死。鄉人咸謂雷殛逆子云。」
按古書所載雷殛不孝事,多至不可勝數。今科學家曰:雷乃空中電氣,偶被其人所觸,非神所使也。幼年學生入校讀書,教師必以此等言教之。謂凡信鬼神禍福因果報應者,乃迷信也。青年受此等影響,肆無忌憚,遂造成今日之萬惡社會。然雷懲隱惡,見於左傳;至誅擊不孝,古今紀載尤多。豈能以一己之主觀,抹殺多數之事實!右錄波京專電,由外國通訊社所傳,遍載各國報紙。由此可知,雖不信雷神之國,雷亦顯其威神。雷之所以有靈,即自然因果律之表現耳。且逆子出門,立被擊死,報應之速,足證明中國各書所記同類之事。新學家所視為神話者,今可信其非捏造也。己卯夏日聶其杰識(按:此二段評註,係民國廿八年聶其杰居士重印本書時所增入。~出版者~)
胡霆桂,為鉛山主簿。時私醋之禁甚嚴。有婦訴姑私釀者,霆桂詰之曰:「汝事姑孝乎?」曰:「孝!」曰:「既孝,可代汝姑受責。」以私醋律笞之,政化大行。
丁太學,嘉靖時人。有茍仙姑者,談休咎若券,丁將謁選,問焉。姑不應。固問之,姑曰:「不必問我,君家堂上人齒高矣!即膴仕,可唾棄,矧貲郎蕞爾耶!」丁竟謁選,領郡幕。聞訃,匿焉。買舟之任,怪風起,舉家溺死。
【註】談休咎若券:意指談吉凶非常準確。
【註】矧貲郎蕞爾:何況估量你的生命(暗示生命有危)。~出版者~
羅鞏,大觀間,遊太學。以前程禱於神,夢神告曰:「子父母久不葬,已得罪冥司。可亟歸,前程不必問也。」鞏曰:「某尚有兄,何獨獲罪?」神曰:「子為儒者,明知禮義。子兄碌碌,不足責也。」是年果卒。
葬者,藏也,骨肉得所藏則安。嘗見世俗有兄弟數輩,惑於各房風水之說,以致互相阻撓,遷延歲月,甚至閱子及孫,茍且委棄而後已。夫葬以安父母,父母安則凡所生皆安。青龍、白虎,明堂分管之論,予稽之古昔葬經,並無有之。夫天地無全功,原不可十分求備,若夫一方偏枯太甚者,則此處風吹水走,原非吉地也。一房不利,他房寧得利乎?吾願世之營葬其親者,只一心以安父母為主,則葬自然易速。陰地不如心地好,苟盡孝心,子孫何患不貴盛?若夫吝財惜費之徒,苟且其親,謬託速葬,而輕棄親骨於水泉蟻穴之中者,斯乃不孝之尤,又不可同日語矣!
沛國民張義,務本力耕。常恐有過,籲天懺悔。既老而病,恍然至陰府。主者示以黑簿,簿中列義所作罪目,皆已句破,惟餘一事不句。視之,乃義少時,父遣刈麥,瞪目而拒父。微有誶語,以此不赦。蓋天律不孝之罪,最為深重,不易懺悔故也。義甦,以此切誡後人。
若早知悔悟,而力行孝道,是亦可以句破乎?然二親既沒,雖欲孝,誰為孝?是以君子行孝,正須及時。
俞麟,太原諸生也。同社王用予,事帝君甚謹。一日,夢至帝君前,戒諭至切。用予既叩己所就,為問俞麟。帝君曰:「俞麟應得一科,因事親用腹誹法,且谿刻論人,不近情理,而偽以君子長者自命,故黜其科。」用予問:「何謂腹誹?」帝君曰:「彼父母凡語言舉動,麟心輒不謂然,但勉強不露聲色,浮沈順之。真性日漓,偽心相與,是視親如路人矣!假行竊名,最攖神怒。」麟果終身不第。
論不孝至此,纂微矣!然孝為心德,大順大逆,總分乎此。所以言養者,必以養志為主,而口體次之;言孝者,必以愛敬為主,而牲鼎非所論也。
和睦類
楊樁、楊津,兄弟友愛。旦則聚於廳堂,終日相對,未嘗入內。有一美味。不集不食。廳堂間往往幃幔隔障,為寢息之所。時就休偃,還共談笑。樁年老,曾他處醉歸。津扶持還室,假寢閣前,承候安否。樁每近出,或日斜不至,津不先飯。津為肆州,樁在京宅,每四時佳味,輒因使次附之;未寄,不先入口。一家百口,人無間言。
司馬溫公,與其兄伯康,友愛甚至。伯康年將八十,公奉之如嚴父,保之如嬰兒。每食少頃,則問曰:「得無飢乎?」天少冷,則拊其背曰:「衣得無薄乎?」至老彌篤如此。
讀書錄曰:法昭禪師偈云:「同氣連枝各自榮,些須言語莫傷情。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詞意藹然,足深人晚年昆季之愛。古人謂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之日最長。君臣遇合,朋友會聚,久速固難必也。父生子,妻配夫,早者皆以二十歲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三四年,相繼而生。自竹馬游戲,以至鮐背鶴髮,其相與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恩意浹洽,猜忌不生,其樂寧有涯哉?乃有不相往來,不通耗問;遇於途則恥下車,鬩於牆則思角訟;結異姓為弟兄,迎讒夫為上客;家眾操戈,野鬼瞰室,非所謂第一顛倒相者乎?
許武,字文長。早孤,有二幼弟。武身事耕種,二弟雖未勝耰鋤,必使從旁觀看。夜則挑燈讀書,坐二弟於席側,口授句讀,細為解說。無刻不訓以道義之方、成人之事。稍不率教,輒跪家廟前云:「自己無德,不能化誨。願父母有靈,啟牖二弟!」二弟號泣請改乃起,終不以疾言厲色相加也。室中止設一榻,三人同寢。有勸武娶者,答曰:「娶妻易生嫌隙,恐傷吾手足之情。」以薦入朝,為議郎。隨解組歸,先與二弟議親,後方自娶。二弟俱學成,並得選舉。
顏氏家訓有云:二親既沒,兄弟相顧,當如形之與影、聲之與響。愛先人之遺體,惜己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矧藐爾遺孤,伶仃困苦,為之長者,所當以兄之友而行父之嚴,又兼母之慈;其教導保恤,尤宜無所不至。論兄弟者於此,固又是一局也。
王覽,祥後母朱氏所出也。祥事後母至孝,而母數欲危之。覽盡心調和其間;每撻祥,覽輒泣涕抱持。嘗置酒酖祥,而覽知其意,作取飲狀。母驚,覆酒。有以非理使祥,覽輒與俱。又虐使祥妻,覽妻亦趨而共之。卒化母成慈。祥後仕至太保,而九代公卿,則皆覽之後也。
王祥孝,王覽之格親更孝。王覽難得,覽妻之與夫同心尤難得。後母弟至此,至矣!
牛弘,字里仁。弟弼,好酒而酗。嘗醉,射殺弘駕車牛。弘還宅,其妻迎謂曰:「叔射殺牛!」弘直答曰:「作脯。」坐定,其妻又曰:「叔射殺牛,大是異事!」弘曰:「已知。」顏色自若,讀書不輟。
古今論兄弟之失和也,必曰言語之忿、財產之爭、婦女之間。而二者之釁,又多由於婦女。蓋異姓既非同氣之親,閨房曾無遠大之見,纖悉必達諸夫聽,甚有因而緣飾者矣!指揮一任諸婦言,久而恰如根心者矣!弘妻一言至再,應是世俗常情;弘之毫無所怪,固由性有真愛。
薛包,事父母至孝。及父母歿,諸弟求分財異居。包不能止;奴婢則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事久,使令所熟也。」器物取其朽敗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田產取其荒蕪者,曰:「吾少時所治,心意所戀也。」任弟所願分之。後諸弟數破其產,輒復賑給。
妙在俱與諸弟以可受,絕不矯廉求名。
趙彥霄與兄彥雲,親喪,同居二十年。彥雲浪游廢業,彥霄數諫不聽,遂求分析。分後五年,兄之產業蕩然,逋負盈門,漸欲逃亡。弟因除夕置酒,迎兄嫂飲。告曰:「弟初無分析之心,以兄用度不節,惟恐悉皆蕩盡,不得已而分。今幸守先業之半,尚足供伏臘之需。今日兄嫂仍復同居,以主家事。」即取分書焚之。倉庫管鑰,悉付兄嫂收掌。更出所蓄,償諸負者。兄嫂愧謝不已。既受之後,處事謹節,治家勤儉。彥霄與子,其年同登第。
此等處,全要純是一片惻怛至誠,纔得泯然無跡,兩兩相忘。若有纖毫介介,便觸人心目;兄嫂受之,亦決不能安矣!
洞雲張翁,文定公邦奇父也。公為學憲時,廳事僅二楹,上官過訪頗不便。旁一楹,其叔居也。適叔有宿逋願售,公倍價買之,將重構焉。告於翁,翁知其倍價也,悅甚。已忽潸然淚下。公訝問故,翁嘆曰:「吾想一旦拆彼屋以豎我柱,其夫婦何以為情?」公惻然曰:「大人寬心,兒當還之。」遽抽身取券。翁曰:「我計其錢已隨手償人去矣!」公曰:「併其價不取也。」翁乃欣然曰:「若然,慰我甚矣!」
鄭均,字仲虞。兄為縣吏,頗受禮遺。均數諫不聽,乃脫身為傭。歲餘,得錢帛,歸以與兄。曰:「物盡,可復得;為吏坐贓,終身捐棄。」兄感其言,遂為廉潔。均為尚書致仕,朝廷高其義,賜尚書祿終其身。
化兄於善,尤難於與兄以財,斯弟道之至。
陳世恩,夏邑人,萬曆己丑進士。兄弟三人。長孝廉,次即公。季弟某,少好狎遊,率日出晏歸。孝廉輒作色規正,不悛。公曰:「徒傷愛,無益耳。」每夜躬守戶外候之,俟弟入,乃手自扃鑰;問以寒燠飢飽。如是者久之,弟乃大悔,不復暮歸。及公貴,孝廉已卒。有吳三者,孝廉側室之弟也。一日來省其姊,衣帽藍縷,公邀與對食。弟自外至,請問曰:「他所飲食之足矣,何預客座?」公曰:「庶嫂子女俱無,少年孀居,為吾兄守制,吾感之敬之,以及其弟,一對食何傷?」弟歎服。公二子陞、陛,俱登第。
庾袞,晉咸寧中人。歲大疫,已亡二兄矣。次兄毗復危,父母家人皆避於外。袞獨留,不肯去。親自扶持,調理湯藥,晝夜不眠,復撫棺哀臨不輟。十餘旬,疫勢既歇,家眾乃反。毗以得瘥,袞絕無恙。
人當疾病危亡之際,正所賴有骨肉至親之時。乃疫氣漸染之說,世俗惑而不察,遂有父子兄弟亦委而去之者。扶持偎貼既無其人,湯藥饘粥亦所不給,病者斯無復生望矣!隋辛公義,刺岷州。岷俗畏疫,一人病,闔家避之,以故病者多死。公義命皆舁置廳事。暑月廳廊皆滿,公義設榻,寢處其間,捐俸具醫藥,身自省問,病者多起。乃召其親戚諭曰:「死生有命,豈能相染?若能相染,吾死久矣!」皆慚謝而去,風俗為之一變。
孫棘,宋大明中人。時抽丁以戌,弟薩應充。棘妻許氏囑夫曰:「君當門戶,豈可諉罪小郎?姑臨亡,以小郎囑君。今未婚娶,家道不立。君已有二子,死復何恨?」棘遂詣郡,願代薩行。薩辭自引,不願兄代。太守張岱疑其不實,分置棘、薩,令吏私察之。各報以從其所請,顏色並悅,甘心赴死焉。岱表上之,詔特原免。
兄代弟,難矣;而出於妻言,尤奇。又妙在從亡姑身上起見,敦睦也,更可稱篤孝矣!
鄭湜,洪武中人。時胡惟庸既敗,人有讎怨告訐者,率指為胡黨。有訴鄭兄弟交通惟庸者,湜兄弟六人,吏捕之急。諸兄欲行,湜曰:「弟在,其忍使諸兄罹刑耶?」獨詣吏請行。仲兄濂,先有事京師。弟至,迎謂曰:「吾家長,當認罪,弟無與焉。」湜曰:「兄老,吾往辯之。萬一不直,弟當伏辜。」二人爭入獄。太祖聞之,俱召至廷,勞勉之。謂近臣曰:「有人如此,而肯從人為非耶?」擢為參議。
王毓俊,侍御復齋之子也。復齋嘗買妾,困於妒妻。復齋出按時,妻閉之一樓上,飢且死。毓俊時方八歲,紿母曰:「飢死,人謂不賢。不如日食以粥湯,令其徐死。」母從之。毓俊陰以小布囊藏乾食餉之。半歲餘,產子,得潛鞠他所。及侍御卒,毓俊撫幼弟成立,無異同產。後生子甚多,皆顯達。
吳興莫翁者,婢娠,懼其婦妒,亟遺嫁鬻粉羹者,生男。翁卒,子且十餘歲。惡少視為奇貨,命往哭,興端之計甚悉。子入哭,莫氏長子亟前曰:「汝非賣羹子乎?」曰:「然。」遂引拜其母。又遍指家人曰:「此汝當拜者,此當受拜者。」既畢,欲去。長子曰:「汝既吾弟,當在此撫喪,安得去?」即與同寢處。群小方聚俟之,聞已納,相視大詫,計不得施。
固由盛德,亦有急智。不然,莫氏之家危矣!嘗論人家流俗相沿,每以親狎侍婢為本分內事。不知侍婢一與主翁親狎,多挾此私通僕輩,有孕則以主翁藉口。其是己子與非己子,固不可得而明也。於是有蓄愚賤之裔,以玷譜瀆宗者矣。況或其妻不容,因而遺嫁,勢必貧賤之家。其子既長,無有不自認以為主翁之子,而日睥睨其家之富厚也。專俟主翁去世,便求歸宗分財。又多群小挾之,以行其私,結禍搆訟,破家之道也。故袁氏有言曰:「凡有侍婢,不可不謹其始而防其終。」
施佐、施佑,兄弟俱為知州。致仕家居,田產參差,有脣齒之隙。親友日為處分,不能解。同邑嚴公名鳳,素以孝友著聞,事兄如父,周卹保愛,無所不至。偶遇施佑於舟中,語及產事。公顰蹙曰:「吾兄懦,吾正苦之。使得如令兄之力量,可以盡奪吾田,吾復何憂?」因揮涕不已。施佑乃惻然感悟,遂拉嚴公同至兄所,且拜且泣,深自悔責。而施佐亦涕泣慰解,各欲以田相讓。遂友愛終身。
袁氏君載世範云:「骨肉失歡,有本於至微,而終至不可解者,止由失歡之後,各自負氣,不肯相下爾。有一人能先下氣與之趨事,與之話言,則彼此酬復,自然不異平時。」觀此益信。
鄭大郁有云:「大凡吾人處兄弟之間,偶有不相愜處,即宜明白說破,隨時消釋,無傷親愛。看大舜待傲象,只是不藏怒、不宿怨,所以為聖。今人外假怡怡之名,而中懷嫌隙。至於陰妒明結而不可解,是自乖其天性也。」愚按此論最佳,陳幾亭所以極言張公藝忍字之非也。然忍不必定是藏蓄不發,當如俗說耐得事一般,或加我所不堪,便隨而解之,不置胸次。曰;此其不思耳!此其無知耳!失誤耳!此其所見小耳!其利害能有幾何?不使之入於吾心,則雖日犯我者十數,可不至形於言而徵於色矣!是謂善處忍者。此說本司馬溫公,足救忍字之誤。
劉徹,家頗饒,學亦有聲,累試不第。同邑有朱軾者,家貧,教學里中。歲暮得束脩歸,遇一田夫,械繫悲泣。問其故,曰:「貸青苗錢,無償耳。」軾盡以束脩依數納官,其人得釋。時徹以前程禱於神,夢神告曰:「汝有微祿,奈德虧不可得矣!」徹問所虧,神曰:「爾弟負官錢,坐視不少助,幾致死,非虧德乎?」徹曰:「弟自不肖,某復何罪?」神曰:「行路之人,見且不忍。爾乃同氣,何不動心?汝不知朱軾代納青苗事耶?行將獲陰德之報矣!」徹覺,詣軾訪之,果有此事,惘然自失。軾生三子皆顯,而徹終身不第。
不濟兄弟者,舉世多劉徹也。其以兄弟不肖為辭者,舉目盡劉徹也。亦思兄弟誠賢,豈復須汝濟乎?兄弟而甘心窮困以死,冥責固無所逃,其不甘心窮困者,外而為非致禍,豈不貽累一家;內而釀怨積嫌,甚至寇同氣,可不鑒哉?!(以上輯兄弟)
王僧虔,攜諸子姪到郡。兄子儉,中途得病,僧虔為之廢寢食。諸人或慰諭之。僧虔曰:「昔馬援,子姪之間,一情不異。鄧攸於弟之子,更逾所生。吾懷其心,不異古人。亡兄之嗣,豈宜忽諸?若此兒不救,便當回舟謝職。」兄子尋愈。
袁氏世範曰:「父之兄弟,謂之伯叔父,其妻謂之伯叔母。蓋以其撫字教育,有父母之道,與親父母不相遠。而兄弟之子,謂之猶子。亦以其奉承報效,有子之道,與親子不相遠。故幼無父母者,茍有伯叔父母,則不至於無所養;老無子孫者,茍有猶子,則不至於無所歸。此聖王制禮立法之本意。」今或自愛其子,而不顧兄弟之子;尚有因其無父母,而併兼財產,百端侵害者,何哉?!
宋燕泰肅王,輕財厚費,常預借料錢,多至數歲;仁宗詔給者屢矣。御史沈邈,謂不可以常典奉無厭之求。上曰:「御史誤矣!太宗子八人,今惟王爾。先帝之弟,朕之叔父也。每恨不能盡天下以為養;數歲之祿,何足計焉!」
標出如許分誼,旁人再開不得口矣!嘗論:己之伯叔,父之分形同氣也。薄待伯叔,即是薄待其父。然世容或有因父之兄弟不和,而遂以為失禮於伯叔無傷者。不知父之兄弟不和,父之過也。為子者於此,所當婉轉勸諭,以合其歡。尤宜委曲彌縫,以補其闕。若竟曰本父意而為之,恐其父但一目擊,無有不歉然於中者也。
張士選,幼喪父母,依叔以居,恩養如子。叔生子七,祖產未分。叔曰:「吾當與析產為二。」選請分為八,叔固辭。選固請,卒如選言。選年十七,入京應舉。同館二十餘輩,有術士遍視之,曰:「南宮高第,獨此少年。」諸同館斥之。術士曰:「文章非某所知,但少年滿面有陰德氣。」揭榜,果獨成名。
士選誠賢,叔亦古君子也。讀之,覺一家和氣藹然,反似被士選大占了便宜。
扈鐸早孤,事伯父如所生。伯老無子,鐸為買妾。伯卒,遺腹生一男,鐸誡其家謹視之。自處戶外,中夜審察,不敢安寢。弟有疾,鐸夜禱北辰曰:「吾父子可去一,勿喪弟,使伯父無後也。」弟竟愈。(以上輯伯叔侄)
昌化章氏,兄弟俱未有子。其兄抱育族人子;未幾,自舉一子。弟偕妻請曰:「嫂既生子,盍以所抱與我?」兄以告妻妻曰:「未得子而抱之,甫得子而棄之,人謂之何?且新生安必可保也。」弟請不已。嫂曰:「重拂叔娣意,寧以吾生子與之。」娣不敢當。嫂曰:「子固吾子,為姪亦猶子也。何異之有?」後二子又各生二孫,六進士。
金生某妻,溧陽施氏女也。某生家貧,遊學金陵,為上元庠生,因贅一小妻而居焉。氏獨養一子,與伯叔一姒居溧陽。某生歲止一二歸,氏從無嘖言也。金固窘乏,伯叔俱力農,家費半出某生。氏不敢挾為已貲,自紡績舂爨,以及收場治圃,無不盡瘁;視姒又加勞焉。一日,某生歸,氏謂之曰:「爾在省安樂,予在家勞苦,盍買一婢,少代我乎?」某生與之十金。氏因持謂其姒曰:「念娣豈堪伏役者哉?顧思叔尚未有室,可與伯經營二三載,或可勉強娶也。」其伯常語人曰:「吾弟妻之賢,闔邑宜一二數矣!」
予嘗往來瀨水間,親見其事如此。嗟乎!豈獨一邑哉?是可以風矣!
李光進。弟光顏先娶,而母委以家事。及光進娶,母已亡。弟婦籍資貯,納管鑰於姒。光進命反之曰:「娣逮事姑,且嘗命主家事,不可改。」因相持泣,乃如初。
唐張孟仁妻鄭,弟仲義妻徐,共處一室紡績,寸絲不入私房。有所饋,俱納於姑。臨用則請取之,不問孰為己物。徐母家富不驕,鄭貧不諂。鄭歸寧,則徐乳其子;徐歸亦然。郡表其門曰「二難」。
蘇少娣,姓崔氏。蘇兄弟五人,娶婦者四矣。各以女奴語,日有爭言,甚者鬩牆操刃。少娣始嫁,姻族皆以為憂。少娣曰:「木石鳥獸,吾無如彼何矣;世豈有不可與之人哉?」事四姒,執禮甚恭。姒有缺乏,少娣曰:「吾有。」即以遺之。姑有役其姒者,相視不應命。少娣曰:「吾後進當勞,吾為之。」母家有果肉之饋,召諸子姪分與之,姒不食,未嘗先食。姒各以怨言告少娣者,少娣笑而不答。少娣女奴以妯娌之言來告者,少娣笞之,尋以告姒引罪。嘗以錦衣抱其姒兒,適便溺,姒急接之。少娣曰:「毋遽,恐驚兒也。」了無惜意。歲餘,四姒自相謂曰:「五嬸大賢,我等非人矣!奈何若大年為彼所笑。」乃相與和睦,終身無怨語。
袁君載有云:「家不和,多由婦搆,其原又多出於婢妾。蓋此輩愚賤無識,以傳遞他人背後之言為忠於主母。稍一聽信,則必日造虛妄,使主母與人深成讎隙;而彼且揚揚得意,自暱處於心腹也。」足徵蘇氏四姒之相爭,各以女奴語。而少娣不笞女奴以告姒,女奴之語,豈遽肯已也!
迪吉錄曰:「人家不和,每因婦女。蓋婦女所見,不廣不遠。又其所謂舅姑伯叔妯娌者,皆人合稱呼,非自然天屬。故輕於割恩,易於修怨。非丈夫有遠識,則為其役而不自覺。於是有親兄弟子姪至死不相往來者;有無子而不肯以猶子為後,有多子而不肯與其兄弟者;有不恤兄弟之貧,必欲供膳如一,寧棄親而不顧,葬親必欲均費,寧留喪而不恤者;有為小姑則譖嫂於母,為嫂妗則譖姑於夫者,事難殫述。不知我既入人家,長與此家傳世,則其親者,乃我之親也。待舅姑處,即是兒婦待我樣子;待伯叔妯娌處,即我兒婦相處家法。日與人親厚,好恩情,好禮數,豈不快活?!終日與人作對,赤面拌舌,懊惱爭競,有甚佳趣?要不過放寬些肚腸,時帶些忍耐,略讓些便宜,就人人和好矣!我以好意待人,人必知;一時不知,過後必知。縱彼人不知,旁觀諸親感我盛德,亦必加親加敬於我也。但要實心相愛,積久自能感動,不可以我有好意,遂責望於彼。一不見答,而遂謂好意無用也。蓋感動自有漸爾。」
福建漳浦衛氏,妯娌三人,最不和順。日詬悖相勝,各以惡言唆鬥其夫。嘉靖辛卯七月中,白晝轟雷一聲,化為牛羊犬三畜,惟頭面不變。雷神現於空中,觀視良久而後隱。三畜見人,口不能言,惟低頭垂淚而已。久之方死。時陳瀛為令,圖形刻傳其事。(以上輯妯娌)
鄒偀,宋人,繼母之女也。前母兄娶妻荊氏,繼母惡之,飲食常不給,偀私以己食繼之。母苦役荊,偀必與俱。荊有過誤,偀不令荊知,先引為己罪。母每扑荊,則跪而泣曰:「女他日不為人婦耶?有姑若是,吾母樂乎?奈何令嫂氏父母日蹙憂女之眉耶?」母怒,欲笞偀。偀曰:「願為嫂受笞,嫂無罪。」母徐察之。後適為士人妻,歸寧,抱數月兒,嫂置諸床上。兒偶墜火爛額,母大怒。偀曰:「吾臥於嫂室不慎,嫂不知也。」兒竟死,嫂悲悔不食。偀不哭,為好語相慰曰:「嫂作意耶?我夜夢凶,兒當死,否則我將不利。」強嫂食而後食。卒勸母成慈。偀嘗病,嫂為素食三年。偀五子,四登進士。年九十三而卒。
歐陽氏,廖宗臣之妻也。嫁甫踰年,而舅姑死於疫,遺一女閏娘,纔數月。歐陽適生女,同乳哺之。又數月,乳不能給,乃以其女分鄰婦乳,而自乳閏娘。二女長成,歐陽於閏娘每加厚焉,女以為言。歐陽曰:「汝我女;小姑,祖母之女也。且汝有母,小姑無母,何可相同?」因泣下。女愧悟,諸凡讓姑,而自取其餘。宗臣後判清沔,二女及笄,富貴家多求己女。歐陽曰:「小姑未字,吾女何敢先?且聘吾女者,非以吾愛吾女乎?其問諸鄰人。」卒以富貴家先閏娘。簪珥衣服器用,罄其始嫁妝奩之美者送之;送女之具不及也。終其身如是。閏娘每謂人曰:「吾嫂,吾母也。」歐陽歿,閏娘哭之至嘔血,病歲餘。聞其哭者,莫不下淚。(以上輯姑妗)
鮑宣,漢渤海人。娶妻桓氏,字少君。宣嘗就少君父讀,父奇其清苦,故以女妻之。裝送資賄甚盛;宣不悅,謂妻曰:「少君生富驕,習美飾,而吾實貧賤,不敢當禮。」妻曰:「大人以先生修德守約,故使賤妾執侍巾櫛。既奉承君子,惟命是從。」宣答曰:「能如是,是吾志也。」妻乃悉歸侍御服飾,更著短布裳,與宣共挽鹿車,歸鄉里。拜姑,禮畢,提甕出汲,修行婦道。鄉邦稱之。
先輩有云:「余嘗見娶富室之女者,驕奢淫佚,動笑丈夫家之貧,務逞華靡以圖勝人。一切孝公姑、睦妯娌、惠臧獲,置弗預聞。曾幾何時,而奩橐俱罄。其夫始雖得沾餘沫,而舉動受制,笑啼不敢,并為其下而不辭矣!」若少君之謙順,鮑宣之志節,得數數見哉?
劉廷式,定鄰女為婚。俄入太學,越五年登第。及歸,則定婚女雙瞽矣;家又不振。廷式涓日成禮,女家辭曰:「女子已為廢人,何可奉箕帚?」廷式竟娶之,生二子。及倅高密,盲女得疾死,廷式哭之哀。時蘇軾為守,慰之曰:「予聞哀生於愛,愛生於色。子娶盲女,愛從何生?」廷式曰:「某知所亡者妻,所哭者妻而已,不知有盲。若緣色生愛,緣愛生哀,色衰愛絕,於義何有?今之揚袂倚市,目挑心招者,皆可使為妻耶?」蘇為歎服。盲女所生二子皆登第。
文紹祖,福州人。有子,聘柴氏女。尋柴女中風,紹祖欲更之,其妻怒曰:「我有兒,當使順天理,自然長久;悖禮傷義,是為速禍。」即娶柴女為婦。次年,子即登第;柴氏風疾竟痊。生三子,皆登第。
全副道理,幾句樸實話頭說盡。
南昌有李某業木,段某業針,劉某業星命。俱以嘉靖歲饑,遷湖省金沙洲,比鄰親戚,至厚也。李有姪名喬者,依於叔,工文章。劉視其命當顯,為作伐,聘段女。隆慶庚午,喬當應試,欲娶女偕歸,而段妻忽中變,謂富貴未可期,奈何舍愛女遠適乎?遂以假女代行。喬與劉媒,皆不知也。喬歸,即聯捷。擢守成都,過湖省,餽遺段父女甚厚。段女適蕭氏子,習為賤工,日至貧瘁,私羨膺者榮顯,鬱憤而死。
漢王駿,為少府,喪妻。或勸其更娶,駿曰:「昔曾子喪妻不娶,其子元請焉,曾子曰:『高宗以後妻殺孝己,尹吉甫以後妻殺伯奇。吾上不及高宗,中不比吉甫,庸知其得免於非乎?』逐終身不娶。吾德非曾子,子非曾元,亦何娶為?」
凡人之喪偶,多在中年。其繼娶者,耽少姿,入巧言,纏愛狃情,牢不可拔。妻計日行,夫勢日削,因而慘酷遺孤,甚至亡人之家者多矣!魏管寧喪妻,亦不娶。或問之,寧曰:「每省曾參、王駿之言,意嘗嘉之,豈違其本心哉?」
房氏,太守湛女也。年十六,歸魏溥。溥疾病,謂曰:「死不足恨,恨汝少,吾母老家貧,子蒙稚無託耳。」妻泣曰:「妾承先人遺訓,事君子,義在偕老,今如此,命也。太夫人在堂,弱子襁褓,妾豈以年少抱長往之恨乎?」溥卒,將斂,房刑左耳投棺中,曰:「相期泉壤矣!」姑哭撫之曰:「婦何為若是?」對曰:「婦年少不幸,慮父母未諒至心,欲持此自誓耳。」時子緝,生未十旬。鞠室內,不出戶,終身不聽絲竹,不預宴席。訓子有母儀,後成名,為濟陰守。疏母苦節,特封夫人。
鄭朝議之從子,娶陸氏,伉儷甚綢繆。鄭嘗於枕席間謂陸曰:「我不幸死,汝毋得嫁。汝死,我亦如之。」陸曰:「要期百年偕老,奚為出此不祥語?」居數年,鄭感疾。臨終,與陸對父母腹申言之。陸俛首悲泣而已。鄭死,陸竟攜貲改適曾工曹。一日,昏暮獨坐,恍見一卒投書。視之,則鄭手筆也。詞曰:「十年結髮夫妻,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相歡,俸有餘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何人而輕許。違棄我之田疇,攘貲財而遂去。不惜我之有子,不念我之有父。義不足為人妻,慈不足為人母。吾已訴於上蒼,行對理於幽府。」陸愧駭流汗,未幾而卒。
裴章,河東人。幼隨父裴胄,鎮荊門州。有僧曇炤者,客其父所,能知休咎,甚重章,言其官位過於父。弱冠娶李氏女。數年,父移鎮太原,章從職焉。棄妻於洛,過門不入,別有所挈。李氏自感薄命,褐衣髽髻,讀佛書,飯蔬食。一日,僧復至太原,與章敘舊。僧一見驚曰:「貧道十年前,曾言郎君必貴。今削盡,何也?」章自以薄妻啟之,僧曰:「夫人生魂訴上帝,以罪處君矣!」旬日後,為其下所殺。
史堂,微時已娶。及登第,遂恨不得宦家女為妻。因日睽隔,其妻鬱鬱成疾。數歲,堂不一顧,妻深飲恨。臨終,隔壁呼堂曰:「我今死矣,爾忍不一視耶?」堂終不顧。及妻死,心不自安,乃謀壓勝,束縛其尸而殮。是夕,妻託夢與父曰:「女託非人,生懷愁恨,死受壓勝。然彼亦以女故,祿壽皆削盡矣!」明年,堂果卒。
迪吉錄曰:人生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彼其離親別愛,生死隨人,所主惟一夫耳!飢不獨食,寒不獨衣,捨其身而身我,捨其父母而我父母。一遇遠旅之商、遊學之士,孤房獨處,寒夜鐵衾,豈易受哉?一旦富貴,姬侍滿前,罔念結髮,恐懼與汝,安樂棄予。噫嘻!何待人以不恕也。長舌之婦,恣志憑陵,失行之女,忘身撤潑,固宜已矣。若乃事舅姑、睦妯娌、和姑叔,以及前後嫡庶間,人各有心,眾皆為政,其於憂煩展轉,忍辱吞聲,殆未可言。而衣食不充之家,最夜無炊,鍼黹自活,種種艱苦,又有不能殫述者。豈其終身望我,甫得出頭,遽中道棄之,其情理謂何哉?
洪武中,京師有校尉,與鄰婦通。校瞷夫出,入門登床,夫復歸,校伏床下。婦問夫:「何故復回?」夫曰:「天寒,思汝熟寢,恐傷冷,來添被耳。」乃加覆而去。校念彼愛妻之至,乃忍負之,拔佩刀,殺婦去。有賣菜翁供蔬婦家,鄰里執而抵之。獄成,將棄市。校出呼曰:「婦是我殺,忽累人。」上聞之,曰:「殺一不義,生一無辜,可嘉也。」釋之。(以上輯夫妻)
慈教類
柳公綽,字子寬,唐京兆人。世為名家,最有家法。每平旦,諸子皆束帶晨省於中門。公綽出至小齋,決私事,接賓客。與弟公權及群從弟再會食,皆不離小齋。燭至,命子弟執經史,躬讀一過,乃講議居官治家之法。或論文,或聽琴。人定,然後歸寢。諸子復昏定於中門。凡二十餘年如一日也。歲饑,飯不過一食。諸子平時皆蔬食,曰:「昔吾兄弟侍先君為丹州刺史,以學業未成,不聽食肉,吾不忍忘也。」嘗居外藩,子來省,郡邑不之知。夫人韓氏,亦最嚴整。常以熊膽為丸,令諸子學舍含之,以資勤苦。公綽卒,子仲郢一遵其法。事叔父權如事父。非甚病,見公權,未嘗不束帶。出遇於路,必下馬端笏立,候過,乃敢上。公權暮歸,必束帶候馬首。三為大鎮,無良馬,衣不熏香。公退必讀書,私居未嘗不拱手。郢子玼,復述家訓以戒子弟曰:「凡門第高,可畏不可恃也。立身有失,得罪重於他人,無以見先人於地下。此所可畏也。門高易驕,族盛招忌。懿行,人未之信;少有疵隙,眾指乘焉。此所不可恃也。故膏梁子弟,學加勤,行加勵,僅得比他人爾。」
呂希哲,字原明,正獻公公著長子。正獻公家居,簡重寡默,不以事物經心。申國夫人,性嚴有法度,教子事事循蹈規矩。祁寒暑雨,侍立終日,不命之坐不敢坐。日必冠帶以見長者,雖甚熱,在父母前,不得去巾襪褲。出入不得入茶坊酒肆。市井里巷之語、鄭衛之音,未嘗一經於耳;不正之書、非禮之色,未嘗一接於目。有焦千之者,方正士也,正獻公延之使教諸子。諸生小有過差,焦端坐竟日不與語。諸生恐懼畏服,焦方略降辭色。時希哲方十餘歲,內則正獻公與夫人教訓如此之嚴,外則焦先生化道如此之篤,故德器成就,大異眾人。
顏光衷有云:「凡家世茂盛者,必以仁厚謙謹立教,故能保世滋大,不為造物所忌。有父兄令儀令範,而子弟漸以趨時、漸以輕脫,便是漸以衰替之道。然亦由少年不早教,使成性子來,故大來教,不若小時教。教貧家兒,稍寬猶可;教富貴子弟,切須痛繩。何則?彼其驕貴癡養,頤指氣使,種種已積之胸中,非嚴父良師共加追琢,鮮不敗也。乃有一種人,極知要子弟學好,一時上心,便急厲迫切,嚴撻毒楚,頃刻欲其成器。一旦放下,便任其悠悠蕩佚,夷然不復記憶。如此豈能有成?不知教子弟全同養子弟一般,不可寬懈,而又不可性急,必須依規蹈矩,循循漸進,使之日就檢束,而全然不覺其苦,自然成得好人。又有一種人,只思教子弟作文,而不教子弟作人,所學止知有章句吟誦,且時常以聲色貨利、權焰威寵激其讀書志氣,而自以為善教也。就使遂志居官,必傲桀貪婪,思以償其初願。名廁衣冠,心忘禮義,曷足貴乎?茍未能然,即為下流不肖人也。君子愛子,但教之以孝弟忠信其日用持循,則惟習之以小學灑掃應對進退揖讓之節,以默化其乖心戾氣,使之鞭向入微。夫然,故才高學瞻者,固可望之輔主庇民;即才學鈍劣者,亦自成一端人善士,於以寖熾寖昌何有哉?」
程母侯夫人,大中公恦之妻,明道、伊川之母也。事舅姑盡孝,治家有法,而性謙順自牧,雖小事,必稟之大中公而後行。不喜鞭扑侍婢,或諸子小有呵責,必戒之曰:「貴賤雖殊,人則一也。」恕僕妾之色,惟恐有傷;獨諸子有過,小則詰大則請命於大中公,必求其改而後止。嘗曰:「子之所以不肖,皆母蔽其過,則父不知,而無由以正之也。」母生男六人,所存惟二,珍惜非不至矣!纔數歲,行而或踣,家人急前扶抱,恐其驚謕。母未嘗不呵之曰:「汝若安徐,寧至踣乎?」飲食常置之坐側。嘗絮羹,即叱止之曰:「幼求稱欲,長當何如?」與人爭忿,雖直不右。曰:「患其不能屈,不患其不能伸。」故二程夫子少時,便於飲食衣服一無所擇,絕無惡言罵人。及長,遂成大儒。
顏氏家訓曰:「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當撫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為則為,使止則止,此及數歲,可省笞罰。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云為,恣其所欲,無故叫號,不知禁止,而以罪保母;凌轢同輩,不知戒約,而以咎他人。或言其不然,則曰『小未可責。』宜誡反獎,宜訶反笑。至有知識,謂法當爾。驕傲已習,方復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於成長,終為敗德,亦可惜哉!」
劉忠肅公摯兒時,父居正督課極嚴,動必繩以規矩。或謂曰:「君止一子,獨不可少寬耶?」居正曰:「正以一子,不忍縱也。」
家訓又曰:「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於訶怒傷其顏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為喻,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又思勤督訓者,豈願苛虐於骨肉乎?誠不得已也。」
司馬溫公嘗語人曰:「光幼時弄胡桃,女兄年亦尚小,欲脫其皮,不得。女兄去,一婢代光脫之。女兄來問,光曰:『自脫也。』先公適見之,呵曰:『小子何得謾語!』光自是不敢謾語。」
長者言云:「凡小兒嬉戲,殺蝶蠅蟲蟻之類,俱宜禁之。非惟傷生,亦將熾其殺心,長大不知仁恕。」同一慎微之論。
陳了翁,日與家人會食,男女各為一席。食已,必舉一話頭,令家人答。一日問曰:「並坐不橫肱,何也?」孫女方七歲,答曰:「恐妨同坐者。」
李亦人曰:「凡人日用行常,及古人單辭片語,皆有一至理寓於其間,特習而不察,遂視之貿貿耳。若為父兄者能處處指點,俾為子弟者在在思惟,道理有不日熟,見解有不日開乎?」
王沂公教子弟,求館賓必博學善士。或謂:「發蒙何必爾?」曰:「先入者為之主。」
王陽明先生訓蒙大意曰:「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後世記誦詞章之習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烏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難之,則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矣!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洩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盪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沈潛反復而存其心,抑揚諷諷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順導其志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頑,日使之漸於禮義而不苦其難,入於中和而不知其故也。若近世之訓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讀課倣,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舍若牢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讎而不欲見。規避掩覆以遂其嬉遊,設詐飾詭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是蓋驅之於惡而求其為善也。何可得乎?凡歌詩,須要整容定氣,清明其聲音,均審其節調,毋躁而急,毋蕩而囂,毋餒而懾,久則精神宣暢,心氣和平矣!凡習禮,須要澄心肅慮,審其儀節,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徑而野,從容而不失之迂緩,修謹而不失之拘局,久則禮貌習熟,德性堅定矣!凡授書,不在徒多,但貴精熟。量其資稟,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使其精神力量有餘,則無厭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諷誦之際,務令專心一志,口誦心惟,字字句句紬繹反覆,抑揚其音節,寬舒其心意。久則義理浹洽,聰明日開矣!」
陳幾亭,龍正,有子曰略,時年十二,以扇請書。為書之云:「問:『如何是孝弟?』曰:『父母言語,逐句遵依;兄弟姊妹,從不爭鬥,此名孝弟。孝弟之人,自然合家喜歡。』問:『如何是惜福?』曰:『人人愛惜,不輕怒罵;物物愛惜,不忍破壞,此名惜福。惜福之人,自然壽命延長。』問:『如何是勤學?』曰:「讀書時不帶白相,白相時常帶讀書,此名勤學。勤學之人,自然科名易就。」
【註】白相:俗謂嬉遊曰白相。~ 出版者註~
淺淺說給,最與童子相宜。其所訓舉業數則,尤切中學者之病:「精神散,無微弗敗;精神聚,無鉅弗成。散不特宴安游戲,如一日之內,既讀經,又欲翻史,又欲觀世說小品,又欲作時藝,頭頭涉獵,便色色粗疏,此亦精神散也。後生習某經,且熟玩某經;習舉業,且專心舉業,不必以學不博、才不高自愧。但去浮去雜,其成立當在高才博學者之前。異日讀一書,必得一書之用;為一事,必奏一事之功。博才泛濫,將貽後悔;況才短而效為泛濫,是少壯空努力也。與無所用心者同歸。讀書不可有欲了心,纔有此心,便只向背後白紙上,去了無益。須是緊著功夫,不可悠忽。又不須忙,小作課程,大施工力。如讀得二篇,只讀一篇;卻於一篇中猛施工夫,仔細理會,徘徊顧戀,如不欲去。如此,即沒有記性人亦記得,絕無識見人亦理會得。聚談極害功程。凡年少喜談之人,都是浮浪不根,全無一點為己意思。或騁其記誦,或恣其臆見,似乎穎悟過人,鋒辯可愛,其實胸中都不領會,百難一成者也。今汝輩讀書,除飯食之暇、散步少頃,餘時則各安几席,以靜觀為貴,以默想為神。遇有疑義疑字,特置一小冊,挨編日月,逐時登記,飯後相對,一一參考。既明了者,隨即勾去;餘俟多聞廣記之士,乘便請教。如此,則實實擴充進益,比相聚閒談者霄壤矣!早成者,大都一頓奮發;晚成者,大都分析用功。人自十六七歲頗發英慧時,筆鋒正銳,墨氣正鮮,勤觀勤作,常如臨試,約半紀可登作者之堂。每見士人常年優游,臨場數月方自鞭策,迨不能及,鍛羽而止:優哉游哉,又仍故轍。如是者數科,每科用功半年,亦總有二三載勤劬矣。只因不并在一時,終於不熟不進;較一頓并用,愚智天淵。」此說出錢龍門,深切晚成之病。吾恨聞此遲二十年!汝輩幸早聞之,詎甘明犯?況少年心不涉俗,專功最易;長而鮮涉俗者能幾人?日涉俗而日超然者,益無幾人。勞半功倍,必然之理。目前延緩,曰暫且無害;豈知日復一日,倏爾歲年,望後堪懼。撫今能不惜哉?
朱文公教子曰:「事師如事父,凡事必咨而後行。朋友年長以倍,丈人行也。十年以長,兄事之。年少於己,而事業賢於己者,厚而敬之。居處須是恭敬,不得倨肆傲慢。言語須要諦當,不得戲笑喧譁。凡事謙恭,不得尚氣凌人,自取恥辱。不得多飲,荒思廢業。亦恐言語差錯,失己忤人,力當深戒,不可言人過惡,及說人家長短是非;有來告者,勿答。見人嘉言善行,則敬慕而記錄之。見人好文字,則借來熟看。或錄而咨問之,思與之齊而後已。」此可令初學者佩服。
謝賀與賓客談人之長短,其母在屏後聞之,心甚怒。客去,笞責一百。或勸之曰:「臧否亦恆情,何責之重也?」母曰:「孔子愛兄女,必取三復白圭之士妻之(註)。今我獨有一子,乃出語妄議人之長短,此豈保身之道?」因涕泣不食。賀懼,痛自改悔,卒為名儒。
【註】論語先進:「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集注:詩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南容一日三復此言,事見家語,蓋深有意於謹言也。此邦有道,所以不廢;邦無道,所以免禍。故孔子以兄子妻之。~ 出版者註~
鬼谷子云:「口可以飲,不可以言。」是制之使不言也。程明道云:「德進,則言自簡。」是自然能寡言也。朱晦翁云:「覺言語多,便檢點。」是言而可不至失言也。昔人謂人生喪身亡家,言語占了八分。賀若弼父敦為宇文護所害,臨刑,呼弼謂之曰:「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因引錐刺弼舌出血,誡以慎口,人之愛子,常有過於愛其身者,但遜此母幾先之識耳!
沈文端家居,將律例中極輕條款盡數摘出,與家塾子弟閒中講解,使彼知世俗所謂無傷者,皆法之所不能為也。而懍然不敢肆矣!甚為檢身一助云。
韓山子云:「吾人生於世間,士農工商、男女貴賤,日用祇有二路:曰禮、曰刑。出於禮,則入於刑,更無別徑容身。可不慎諸?!」
胡文定公安國,子弟或出宴集,雖深夜不寢,以俟其歸。驗其醉否,且問所集何客,所論何事,有益無益。以是為常。
規家日益曰:「世人有慮子弟血氣未定,而酒色博弈之事,得以誘其失德破家,則拘束之。嚴其出入,絕其交遊,致其無所聞見。樸野蠢鄙,不近人情,殊不知此非良策。禁防一弛,情竇頓開,如火燎原,不可撲滅。況拘束既久,無所用心,私下密為不肖,與外游何異?不若出入程以時候,遊接盡是端人,其事之不肖者,耳聞目見,自能識破,不為小人所搖蕩矣。」
又公家至貧。然「貧」之一字,於親故間,非惟口不道,手亦不書。嘗戒子弟曰:「對人言貧,其意將何求?汝曹志之。」
安貧者,不自覺其貧,即真貧者亦不肯自言其貧也。惟不貧而求富無厭者,乃惟見己之貧而常言之,其人品卑鄙已甚;又有一種人,欲訴己之貧,而更張人之富以形之,其心術益不可問矣!
疏廣為太子傅,受賜金歸,日賣金置酒,與族人故舊娛樂。或勸為子孫立產業,廣曰:「吾豈老誖,不念子孫哉?顧有舊田廬,令勤力其中,足供衣食。復增以贏餘,祇教其惰耳!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且富者,怨之府也。吾既無以教子孫,不欲益其過而招怨。並此金者,以惠老臣耳;吾與族黨共享以盡餘年,不亦可乎?」
昔賢有云:「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舉而措之一家之人,謂之產業;舉而措之害天下之民以利一家之人,謂之冤業。以事業作產業,人怨之;以產業作冤業,天殃之。」乃古人於人怨,尚避而不為,今人於天殃,竟趨之若騖矣!昔賢又謂非分得財,是留冤債與子孫償,留冤債與子孫償,尚自以為愛子孫乎?
宜興萬古齋公吉,子士亨、士和,同舉進士。貽書戒之曰:「願若輩為好人,不願若輩為好官。」
嗟乎!為好人與為好官,竟不並行若此哉!古者論賢授職,其所謂好官者,好人也。自世以制舉取士,而士之所日從事者,不復求之道德仁義,而徒習之學庸語孟。夫學庸語孟者,誠聖賢教人為好人之方也,而士子舉以為朝廷,用我為好官之資。讀一章一句,必不曰此義理如何行,而惟曰此文字如何做。言及於為好官,則津津然有喜色;言及於為好人,則淡然無味;往往有迂怪而詆毀之者。復何望登仕以後為好官而為好人哉?然誠以好官而為好人,比尋常好人當不啻十倍;若不為好人而惟求為好官,更藉為好官以為不好人,天下事尚可言哉?尚忍言哉?
泰和羅文莊公,兄弟叔姪相繼登朝。每謂子弟曰:「勢位非一家物,須要看得破。」後以冢宰歸養。仲子謁選,乞書貽當路,圖仕南方,以便省問。公曰:「數字不足惜,惜認『義命』二字欠確耳!平生訓汝謂何,而有是言!」竟不與書。
韓億知毫州,次子為西京判,謁告省覲。公喜,置酒召僚屬,俾諸子隅坐。忽問西京有疑獄奏讞者,其詳云何?舍人思之未得,遂索杖大詬曰:「汝倅貳一府,事無巨細,皆當究心。大辟尚不能記,則細務不舉可知。」必欲撻之,眾賓力解,方已。
為朝廷成得好臣子,為百姓成得好官府,就家言之,則為「慈教」。究其量之所至,則功德莫大於此矣!若夫為善積德,而子孫享之,豈非「慈」之最深者乎!立身行己,使可作楷模,豈非「教」之最切者乎!此又原本之言,愛子者所尤當加意也。
雋不疑,為京兆尹。於行縣錄囚徒還,其母輒問有無平反,活幾何人。如多所平反,母喜笑異他時;或無所出,母怒為不食。故不疑為吏,嚴而不殘。
陶侃,母湛氏。世貧賤,侃就學,母紡績給之。侃少為縣吏,監魚梁。以鮓遺母,不受。責之曰:「爾為吏,以官物遺我為悅乎?是增吾憂也!」後侃所至,以廉幹稱。
財非從天降,不由地出。夫仕宦而多財,非取之於官,即取之於民也。崔玄暉為郎,其母盧氏誡曰:「吾見姨兄辛玄馭云:『子姓仕宦,或聞貧不能自存,此好消息;若聞貲財充足,裘馬輕肥。此惡消息。』吾以為確論。比見親表中仕宦者,多財以奉親,而親竟不問所從來。必是俸祿餘貲,誠善;如不然,與盜賊何別?縱免大咎,獨不內愧於心乎?」又一陶母哉!
楊士奇,為四朝元老。而其子楊稷,怙勢行惡。士奇溺愛之,不及知。或以實告者,則以為誣而疑之,其諛其善者,則以為實然而喜之。由是稷惡日甚,致干上聽,乃付法司。而特旨慰士奇曰:「卿子既乖家訓、干國紀,朕不敢私卿,其以理自處。」士奇感泣,乃論其子殺之。
姚若侯云:「嗟乎!楊公,聰明慎密人也。而稷能使之溺愛而不知,是其才必有大過人者矣。凡權貴子弟,不幸而不才,徵歌買妓,縱酒呼盧,其禍止於敗家。尤不幸而有才,其智術足以結納官府,豪華足以延致賓客,聚斂足以增置田產,而專於收養姦猾以為爪牙,攫取小民以恣魚肉,其父兄且倚之為家幹,同輩且羨之曰能人,一旦禍至,則殺其身而危其親矣!若轉其才而善用之,則國之賢能、家之麟鳳也。」許氏家則云:「生子質敏才俊,可憂勿喜。便當豫加防檢,陶習謙厚,禁絕浮誇誕傲者與之遊處,庶可成遠大之器。」陳幾亭云:「累盛之家,子弟多渾厚。忽生一雕巧自喜之人,衰象萌矣!」知言哉!
芒山有盜,臨刑,其母來訣。盜曰:「我今死矣!願得我母乳頭一含。」母乳之,盜嚙斷乳頭。血流,母死。盜對眾曰:「我少時無知,偷得一禾一菜,我母見而喜之,遂積漸做賊,以致有今日也。」
此種愛小便宜光景,村媼每時有之,其子自多不肖,或幸未至盜耳。然今富貴之家,多有見其子儇薄而喜其聰明,見其驕縱而稱為官樣,皆盜母類也。幸推類可也!
寬下類
陶淵明為彭澤令,不以家累自隨。送一力給其子,書曰:「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遺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此亦人子」,全從己之以力給子為自愛其子說來,十分體貼近情。「亦」字如此下落,後人截來實用,遂幾忘此原委。魯文恪公鐸為舉人時,遠行遇雪,夜止旅店。憐馬卒寒苦,令臥衾下。因賦詩云:「半破青衫弱稚兒,馬前怎得浪驅馳。凡由父母皆言子,小異閭閻我卻誰。事在世情皆可破,恩從吾幼豈難推。泥塗還藉來朝力,伸縮相加莫漫疑。」腹聯亦用此語。文情既好,厚道更確可傳。
楊誠齋夫人羅氏,年七十餘,寒月黎明即起,詣廚作粥,令奴婢遍飲,然後使之服役。其子東山啟曰:「天寒,何自苦如此?」夫人曰:「奴婢亦人子也。清晨寒冷,須使腹中有火氣,乃堪服役。」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飢人子以哺吾子,是何心哉?」三子皆登第。
顏光衷曰:「奴婢亦人子,少於我者惟錢耳。以乏財故,委身於我。業已頤指氣使惟吾命矣,又從而殘忍之,酷虐之,責所不堪。已又飢寒之,錮蔽之,使窮愁無訴。至婦女虐婢,有炮烙夾指之刑。然多起於妒根。誰致之縱之?則丈夫不得辭其責矣!亦思一般出世,我得如是,彼竟如是。使我投入窮胎,得免此光景耶?試設身思之。」
昔有賣男女詩二首,一曰:「養汝如雛鳳,年荒值幾錢,辛勤當自愛,不比在娘邊。」又曰:「哭盡眼中血,淚灑身上衣,業緣如不斷,猶望夢來歸。」詞甚悽惋,讀之惻然。
魏齊謙之子道讓,好施贍恤,言語無虧。家居僕隸,對其兒女,不撻其父母。生二子,便免其一。僮婢不施重刑。每謂家人曰:「此輩俱稟人體,縱極愚頑,從容教道,自然曉悟,何忍動加鞭撻?」
袁氏世範曰:「奴僕小人,就役於人者,天資多愚,作事舛錯違背,不會有便當省力之處。又性多忘,囑之以事,全不記憶。又性多執,所見不是,自以為是。又性多狠,輕於應對,不識分寸。所以致主於使令之際,常多咄叱。其性不改,其言愈辯,其主愈不能平,於是有以輕罪而忽致重責者矣!為主者於此,當云:『小人天資之愚如此。』寬以處之,多其教誨,省其瞋怒,則婢僕可以免罪,主人胸中亦大安樂省事多矣。」
座右銘云:「凡使僮僕,耳聾其半。先顧飢寒,後從呼喚。置腹推心,合離萃渙。情恕才原,人子可念。得使且庸,可疑則換。勿妄鞭撻,致生他患。」
沈心松,袁了凡之姑夫也。了凡敘之,有曰:「公為人樂易,未嘗口道人過。與人語,煦煦惟恐傷之。怒詈之聲音顏色,不加於婢僕。嘗赴宴浦氏,夜深,僕從皆醉,公自操舟而歸。既登岸,命諸僕之妻,各扶其夫安寢。及旦,公未起。吾姑袁夫人促之曰:『汝何獨今日晏起乎?』公曰『恐諸僕見我而慚。且俟其下田作業,吾徐起未晚也。』我姑亦厚德,未嘗疾言遽色。予偶作廚中半晌,見所行三事,不愧古人。時表兄有疾,姑親攜好酒一碗置桌上。僕文成自外入,覆之於庭。姑詢其故。曰:『我將謂茶耳!』姑曰:『汝不知,原無過。自今凡事當仔細,千粒米難成一滴酒也。』其人愧悔可掬。蓋耿耿數言,嚴於捶楚。又有小童持盤,盡覆廚下,其母自責之。姑望見,急止之曰:『此非故意,何得責之?但棄其碎者,勿留以傷人之足,可也。』一田保附舟問病,姑為具酒食,且送舟金;復度所送二物,加厚答之。語予曰:『貧人問病,大是好心,豈可令其折本吁!』片時所見,皆中倫慮如此。」生子科、孫道原,皆登進士。
唐陽城,嘗絕糧,遣奴求米。奴以米易酒,醉臥於路。陽怪其不還,與弟迎之。未醒,乃自負以歸。及醒,謝罪。城曰:「天寒而飲,何責焉?」與公事若相類。然公煦煦之意,但覺寬和,而城未免縱弛矣!若夫人所行三事,何其厚也。然平心思之,事理原祇合如是。且其中有許多節制在,與矯情市寬者不同。陸文定公樹聲云:「大凡臧獲,當御之以正,撫之以恩。平居則恤其飢寒,軫其疾苦。使令則均其勞逸,程其勤惰。如此則感恩知勸,無不盡心矣!」最得御下之體。
按格所稱寬下,蓋為尋常服役者言之耳。若夫宦家豪僕,倚勢作威,呼儕引類,橫行街市,漁利撒潑,肆毒鄉村,隸胥串為羽翼,簿尉憑其指揮。遂使鄉愚小戶,忍氣吞聲;即遠族疏親,亦屏息側目。為主者當著意防閑,痛加懲究。茍執寬下人之常說以優容之,是蹈縱豪奴之大惡而不自知也。予統為之說曰:「失誤愚戇之罪,可原也;豪悍狡黠之罪,不可宥也。得罪於己,可寬也;得罪於族親鄉里,不可恕也。」庶折衷之法云。
松陵計舉人有僕,家累三千金,將死,子方十歲,請獻其半於主以保孤。舉人曰:「我受之無名。但汝下人,而致富若此,豈無刻事?且享福過分,致損爾壽,安能善後?當以半為汝子種德耳。」僕感泣長逝。主人盡散其半,行種種方便事。延名師,與己子同學。後僕子與己子同科。
胡子遠之父,唐安人,家饒財。嘗委僕權錢,得錢引五千緡,皆偽也。而其僕旋死,家人欲訟之。胡曰:「幹僕已死,豈忍使其孤對獄耶?」或謂減其半價與人,尚可得二千餘緡。胡不可,曰:「終當誤人。」乃取而火之。其家暴貴。
司徒馬森之父,年四十始得子。生四歲,眉目如畫,夫婦寶若拱璧。一日,婢抱之出外,從高處失手跌下,傷左額而死。馬公見之,即令婢奔匿,而自抱死兒入。曰:「吾自誤跌死者。」婦驚痛,撞公倒者數次;索婢撻之,無有也。婢走母家,言其故。婢父母感泣,日夜籲天,願公早生貴子。左年果生子。左額宛然赤痕,即司徒也。
子既死矣,雖殺婢,豈能復生哉?然一時哀痛之深,決不肯作是解也。真人情所難!
劉弘敬,字元漙,世居淮淝間。修德不耀,家甚富。利人之財不及怨,施人以惠不望報。有善相者謂曰:「更三年,子大限至矣!如何?」元漙涕咽曰:「夫壽夭,天也。先生其奈我何?」相者曰:「夫相不及德,德不及度量。君雖不壽,而德厚,度量尤寬。且有三年之期,勤修令德,冀或延之。夫一德可以消百災,猶享爵祿,而況於壽乎!」相者行。元溥乃為身後計,將以女適人,求女奴資嫁。買得一婢,名蘭蓀,風骨姿態不類賤流。元溥詰其情,久乃對曰:「某代為名家,居本河洛。先父卑官淮西,遭吳寇跋扈。緣姓與寇同,疑為近屬,身委鋒刃,家仍沒官。以此淹沈,無處告訴。骨肉俘掠,不可復知矣!賤妾一身,再易其主,今又及此。」言已潸然。元溥太息曰:「夫履雖新,不加於首;冠雖舊,不踐於地。汝衣冠之女,而又抱冤如此,吾若不振拔,神明必誅。」詢其親戚,則外氏劉也。乃收為甥,以家財五百緡,先其女而嫁之。後數日,夢一綠衣懷簡者謝曰:「予蘭蓀父也。感君厚恩,知君壽限將盡,已力請於帝,許延二十五載,富及三代子孫。」元溥猶未甚信。後相者復至,迎而賀曰:「君壽延矣!是有陰德動於天者。」元溥始以蘭蓀父之言告。
按格:「占用良家流落子女,百過。」蓋良家流落,多由其祖父不幸,適遭冤橫使然;或由其祖父作孽,子孫受報所致。夫冤苦固所當恤,即孽報亦自堪憫。且極盛之家,必有衰時,茍非常常修積,代代滋培,一朝凌替,為奴為婢,亦非甚異常事也。世乃視為固然,而下賤指使之。或且矜為異種,而故狎呢玩侮之。其情理謂何哉?
憲副項希憲,原名德棻。夢己為辛卯鄉科,以污兩少婢,被主科名神削去。遂誓戒淫邪,力行善事。後夢至一所,見黃紙第八名為項姓,中一字模糊,下為原字。旁一人曰:「此汝天榜名次也。」因易名夢原。壬子中順天鄉試第二十九名,會試第二名,殿試二甲第五名。疑夢中名次之爽,徐悟合鼎甲數之,恰是第八。
姚若侯云:「嗟乎!污婢者,其勢順,其事易,人幾以為家常茶飯矣。乃主科名之神,如是之嚴刻,何耶?不知人家家政不肅,家道不和,強半由此。蓋人賤則逢迎必工,地近則口舌多有。或妒妻鞭撻以傷生,或悍僕反脣而叛主。況負妖淫之質。處骨肉之間。至父子不知而聚麀,或兄弟交迷而薦寢。傷風敗檢,所不忍言。」愚謂此論誠深悉其害矣,疑未見所損於陰騭也。吾友吳振夏云:「按格:恃財淫人妻者,百過。恃家主之勢以行無禮,使彼夫先無完體之妻,其恃其淫,不更甚乎!且主號義父,婢稱義女,顧名思義,尤宜悚然。」看來於理於情,鑿鑿不可。神人之嚴刻,不亦宜乎!
勸化類
郭泰,字林宗,好獎借士類,多所成就。茅容避雨危坐,勸令就學。孟敏破甑不顧,泰以為有分決,亦勸令學。拔申屠蟠於漆工,識庾乘於門卒。其餘或出屠沽士伍,因泰獎進成名者甚眾。賈淑性險仄,為里邑患。泰遭母喪,淑來修弔。既而孫威直後至,見泰受惡人弔,不進而去。泰遽追謝曰:「賈子原誠實凶德,然洗心向善,仲尼不逆互鄉,故吾許其進也。」淑聞感愧,卒為善士。後黨禍作,名士俱被禍,而泰以隱惡揚善,獨免世網焉。
何慎吾曰:「凡惡之初作,只緣一念之差,未必不可勸禁;惡之既熾,猶有一念之明,未必不可解救。但世每拒絕如讎,而渠亦趨死如鶩。及淪罔赦,悔恨無及。任世道之責者,所當引為己辜,奚啻憐憫而已也。若善則人我所同得,人每妄分彼此。高者惟欲善自己出,卑者亦不欲善自人行。甚有誣詞以抵瑕,陰計以敗美者矣!亦知樂人善者之為善更多乎?矧能樂善者,不獨誘掖於事始,獎勸於當機,善自我成者,為吾善也。即彼之善已完滿,吾力能登籲,固以發潛德之光,即言可播揚,亦以鼓好修之趣,使已善者益者益加堅信,未善者聞風興起。與人為善,君子之所以大哉!」
管寧,字幼安。嘗避地遼東,公孫度設館待之,不就,而廬山為室。鄰有牛暴田,寧為牽牛著涼處牧之。牛主人慚。里中男女共汲一井,爭先有鬥者,寧多買汲器,置井旁待之。既聞,乃各自悔責。所居故舊鄰里有窮困者,家不盈擔石,必分贍救之。與人子言孝,與人弟言悌,與人臣言忠。貌甚恭,言甚順,名行高潔。望以為不可及,而即之熙熙,能因事以導人於善,漸之者無不化焉。
龐統,字士元,性好人倫。每所稱述,多過其才。或咎之,士元曰:「方今雅道凌遲,善人常少。不美其談,即聲名不足企慕,而為善者寡矣!今拔十得五,猶得其半。而可以崇邁世教,使有志者興起,不亦可乎!」人服其言。
卓然自命之器,世所實難。獎誘之,無不成就;沮抑之,無不摧敗。齊謝朓好獎人才,會稽孔闇粗有文章,未為時人所知,孔稚圭嘗令其草讓表以示脁。朓嗟歎良久,自折簡寫之,語稚圭曰:「此子聲名未立,應共獎成,無惜齒牙餘論。」雖所取止在文藝,然可為前輩汲引後進之法。
陳瓘,字此錫,性甚謙和,與物無競,對人議論,多取人善。雖短,未嘗面折,微言警之;人多退省愧服。尤好獎勵後輩,一言一行,茍有可取者,即譽美傳揚,謂已不及。官至宰相。
王陽明先生有云:「大凡朋友固以責善為貴,然必箴規指摘處少,誘掖獎勸意多,方是。」先輩又云:「語人之短不曰直。」深足破人似是而非之見。
文徵明,性不喜聞人過,有欲道及者,必巧以他端易之,使不得言。終其身以為恆。
昔馬伏波誡兄子曰:「吾願汝曹聞人有過,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而言也。」至龜山楊先生則曰:「口固不可得而言,耳亦不可得而聞也。」與衡山所操,同出一頭地。又先輩有云:「捏造歌謠,非惟不當作,且不當聽。徒損心術,長浮風耳!若一聽之,則清淨田中,亦下一不清淨種子矣!」此言最為入微。
祝期生,好訐人短,又好誘人為非。人有貌陋者,譏笑之;俊美者,調嘲之。愚昧者,誑侮之;智能者,評品之。貧者,鄙薄之;富者,訕謗之。官僚訐其陰私,士友發其隱曲。見人奢侈,譽為豪士;見人狠毒,讚為辣手。人談佛理,目為齋公;人談儒行,嗤為偽學。人言一善言,則曰:「渠口中雖如此,心上未必如此。」人行一善事,則曰;「這件事既做,那件事如何不做?」亂持議論,顛倒是非。晚年忽病舌黃,必須針刺出血升許乃已。一歲之間,發者五七次,苦不可言。竟至舌枯而死。
姚若侯曰:「嗟乎!期生之舌,美舌也。使竭其舌才而善用之,必能宣揚大教,勸化無邊。其舌上青蓮花,且彌天蓋地矣!天生美才,何可易得,而竟以枯死,惜哉!夫舌有二業:恣殺物命,以供饕餮,是謂入業。惡言邪論,惑人害人,是謂出業。然入業猶曰有味存焉;若出業,則吾不知其味之所在矣!」
陳寔,字仲弓,平心率物。鄉人爭訟。輒求叛正。寔為諭以曲直,開以至誠,皆感動至曰:「寧為刑罰所加,毋為陳君所短。」有盜夜入其室,止於梁上。寔陰見不發,呼之孫訓曰:「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惡,習以成性,遂至為非。梁上君子是矣!」盜驚,投地規罪。寔徐譬之曰:「視君狀貌,不似惡人,宜深克己反善,此當由貧困。」遺絹二疋以歸。自是邑無盜者。
劉莊襄公璲,大父曰仲輔,自少仁恕愛物。與贈夫人初婚之夕,家尚貧,有一偷兒入室。公驚視之,乃所識人。公曰:「乃汝耶!想以貧故為此。」檢夫人首飾數事給之,令去,曰:「我終不言。」其後夫人訊之,公曰:「已許不言矣!何見問?」及公歿,有一族子製衰服,頭觸棺,哭極哀。人疑其為偷兒,而有善行,蓋愧而改也。公既以孫貴累封,後甲第不絕。
仇覽,字季智,漢蒲亭長。有陳元者,獨與母居。而母詣覽,告元不孝。覽驚曰:「吾近過元舍,廬落整頓,耕耘以時。此非惡人,當是教化未至耳!母守寡養孤,苦身投老,奈何以一朝忿,欲致子於不義乎!」母感悔涕泣而去。覽乃親到元家,與其母子飲,為陳人倫孝行,譬以禍福。元竟成孝子。
為元惜身名,又為其母惜恩誼,有此惻怛至誠,焉得不化?為陳孝行禍福,其餘事也。
馬恭敏公,作守。有兄弟老而爭產不休,公命取一大鏡,令兄弟同照之。見面龐相似,鬚髮皆皓然,泣悟交讓而出。
妙處絕不容言!
孫洪,少遊太學。有同舍生得家報,洪索觀之。內云:「昨夢一神人傳登科錄,汝與孫洪皆列名籍中。洪名下有朱字云:「某年月日,不合,代寫離書,落其籍。」洪愕然曰:「果有之。不意上天譴責乃爾!」及試,生果中,而洪下第。洪歸,訪前離婚者,夫婦俱未有偶,為委曲勸導,復合之。尋亦登第。
賀燦然,秀水人。萬曆間,嘗以諸生從同邑御史姚思仁巡按河南。時中州大饑,燦然目擊其艱,特草荒疏,力勸思仁急上請賑。思仁嘗歷按山東等處,持法嚴正,多置不法者於死。一日病痁,被攝至冥司,群鬼索命。冥王詰之曰:「何嗜殺乃爾?」思仁曰:「御史為天子執法,此輩自死於法耳。」王曰:「居官而不體上帝好生之德,不存矜恤而草菅民命,罪孽自重,無從解免。」思仁曰:「當河南凶,某上疏請賑,所活不下千萬,獨不可相準乎?」王曰:「此賀燦然所為也,已注其中年大富貴矣!」思仁曰:「固也非某,即賀疏何由上?獨不可分半乎?」王頷之,命吏訶散群鬼,放還。後燦然四十成進士,官至冢宰。思仁亦登八座。
姚若侯曰:「按格,化豪傑權貴者,功尤倍。蓋豪傑有手,權貴有勢。才勢者,人中之江河也。潰而決之,懷山襄陵。若引歸正道,則通舟楫者數千里;穿為漕渠,則灌田地者億萬頃。其害大,利亦大。是以三教聖人,皆急收才勢之人而用之。幕賓者,名為豪傑權貴所用之大,而實可以為用豪傑權貴之人也。監司守令之幕賓,勸監司守令於善,則郡縣受福矣!督撫之幕賓,勸督撫於善,則一省受福矣!部堂宰相之幕賓,勸卿相於善,則天下受福矣!且居官者,政成而萬民譽之,績奏而朝廷榮之,陽世之福報既奢,則陰司之記錄亦減。幕賓則有德無名,是為陰德,其功最大。推此而論,凡為要路腹心、豪門親戚,及挾一藝一術,遊於豪貴之家者,皆可即此意而善用之。」
楊詢,性巧媚,善揣人意,慫恿之以得其歡。丹陽尹楊開,性暴橫,果於決責。與詢最厚,每事必訪。詢明知其非,不敢有所忤,一切贊美而已。開一日盛暑中,杖公吏及繫囚四十餘人。二人死,詢猶盛稱其快。後夢至一處,金紫者譴之曰:「成楊開之惡者,汝也。罪當坐汝。」數日,果中惡疾而死。
李小有曰:「楊開每事必訪,猶有虛心焉。詢肯一言勸導,必當有救。反稱快以甚之,是殺被杖人也,亦併陷楊開矣!竟以楊開之罪坐之。冥司折獄,固為允當。」
張全義,唐人,治東都。出見田疇美者,輒下馬與僚佐共觀之。召田主,勞以酒食。有蠶麥善收者,或親至其家,悉呼老幼,賜以茶彩衣物。民間言張公不喜聲伎,見之未嘗笑,獨見佳麥良繭則笑耳。有田荒蕪者,則集眾杖之。或訴以乏人牛,乃召其鄰里,責使助之。由是比戶豐實,稱富庶焉。
按此尚有長民之責也。若後漢京兆王丹,隱居養志。每歲農時,輒載酒殽於田間,候勤者勞之,其惰懶者恥不與。皆兼功自勵,邑聚相率,以致殷富。其浮蕩廢業者,輒曉其父兄黜責之。行之十餘年,其化大治。誰謂匹夫無化俗之權哉?
士子某赴省試,文甚慊意。於僧寺訪一神相士,士搖頭不答。揭榜果黜,因再往問終身。相者曰:「以君骨相,豈敢相許?莫如種大陰德,或可以回造化。」士子歸途自思:「我貧士也,安能濟人?但我見近日為師者,多誤人家子弟,我從今只留心教道,以積陰德。」後復與試,尋前相士,再問之。相曰:「君骨相全換矣!」揭榜果中。留心教人,乃莫大陰德,宜造物之默相也。
吳中塾師于明英,力學強記,甚得時名。但惟知自為,不肯講論。時喜遊覽,不加檢束,且善於塗飾。生徒課藝,已恆代草,冀以欺其父兄。屢試棘闈不中,晚遭退黜死,子孫無識字者。
有一友嘗語予云:「騙人財者謂之拐,偷人財者謂之賊,劫人財者謂之盜。三者陽罰茍不及,陰戮必加之。為師而受人束脯,又享人供奉,而誤人子弟,與此三者何異?」余謂:「三者尚專攫財耳,實無他損於人也。為師而誤人子弟,其攫財損人,殆兼人矣!」然而朝廷不聞設一法以繩之者,何也?蓋尊師重傅,立國規模;以賢人君子之禮優容之,亦責其以賢人君子自處耳!若陰司,則專補陽世所不及;陽法所縱,陰律每加嚴焉。然則于生之受報,未知如是而止否也。
嘉興府某庠生,喜隱惡揚善,遇子弟親友談笑閨門事,便正色怒。因作口業戒文,垂訓後學。萬曆年間,年邁無科學。門生多應試者,強邀之同入省。偶出犯布政鉞,因命題試文,大受知賞。為咨學憲,得與棘闈。榜發前一夕,夢其父曰:「前月有一士該中,為奸室女,除名。文昌奏汝作口業文,勸戒後進,請以汝名補之。來春還登甲榜,務益積德以報天恩。」果聯捷。
宋時程一德,粗知字義,孜孜欲人為善。每遇嘉言善行,輒刊刻施人,使世警悟。一夕,夢梓潼帝君語曰:「汝有善念,諸刻俱錄報天庭矣!」自此三教典藉,不學而曉;子孫悉俊拔,多高第。二程夫子,皆其後也。
黃庭堅,好作艷詞,人爭傳之。嘗謁圓通秀禪師,秀呵之曰:「公翰墨之妙,甘施於此乎?」時秀方戒李伯時畫馬事,庭堅笑曰:「某但空言,初非實踐,豈亦欲置我於馬腹中耶?」秀曰:「伯時但以想念在馬,惰落不過止其一身;公以艷語動天下人淫心,罪報何止馬腹?一朝絕筆,正恐入泥犁(華言地獄)耳!」庭堅悚然愧謝,自是絕筆。
按山谷以改正實錄竄死,剛方鐵石人也。而好作艷詞,何哉?亦其生來有此一種俊才,不能自遏抑耳。然用以為他述作,何遽不妙?一朝絕筆,虛心勇決可敬。世非山谷之才,而假以風流自命,艷詞未審於山谷何如,泥犁知先山谷獨入矣!
某郡僚,暴卒復甦,命請太守群僚至,告曰:「某被攝,見陰司主者,乞命甚哀。主者憫之,謂曰:『汝能勸千人不食牛肉乎?限以三日,敕予再生圖之。』非諸公為我遍勸百姓,不可得也。」眾以為妄。過三日,復報某官死矣!守大驚,召僚屬共持此戒。立一簿於通衢,勸百姓願者書姓名。一日得數千人,望空焚之。少頃,報某官生矣!往訊之,云:「復被使者攝去,主者方怒讓,有吏持一籍至云:『是勸戒食牛人姓名。』主者大喜,准延壽四紀;太守與眾,俱受福無量矣!」
朱在菴曰:「吾人之戒,止於一身一家。固不若作一緣冊,時為捧持,隨身勸化。募緣者不費人一錢、粒粟,而應募者積福壽子孫,奚難慨許?」感應錄曰:「勸百人不食牛肉者,增壽一紀。」
救濟類上
范仲淹,字希文。少孤甚貧,日食虀粥一角,勤苦讀書,便以天下為己任。每自誦曰:「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嘗謁相士問云:「能作宰相否?」相士云:「不也。」再問:「能作否醫否?」相士訝之曰:「何前問之高,而今問之卑也?」曰:「惟宰相、名醫,可以救人。」相士贊曰:「君仁心如此,真宰相也。」舉進士第,為祕閣校理,博通六經。學者多從質問,為講解不倦。推其俸以食四方游士。諸子至易衣而出,公宴如也。尋為右司諫,歲大旱蝗,奏遣使循行,因請問曰:「宮掖中半日不食,當何如?」仁宗惻然,命公安撫江淮。所至開倉賑之,奏蠲除弊政十餘事。後參知政事,邊陲有警,自請行邊。麟州罹大寇,言者多請棄之。公為修築故砦,招還流亡,蠲其租,罷榷酤予民,河外遂安。性好施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咸施之。方顯時,志欲贍族,力未逮者二十年。既而自西帥至參大政,於其里中買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贍族人。日有食,歲有衣,婚娶凶喪有助。擇族之長而賢者一人,主其計而時其出納焉。得錢氏南園,將徙居之。陰陽家謂當踵出公卿,乃曰:「一家獨貴,孰若吳中之士,咸教育於此,貴將無已焉。」以其地為學宮。與富鄭公當國,閱監司簿之不才者,一筆句之。富曰:「一筆句之甚易,但恐一家哭矣!」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此又最得治體,不以煦煦為仁者。卒諡文正,贈魏國公。子純仁,復為相;純佑、純禮、純粹,俱名卿侍。
竇禹鈞,燕山人。年三十無子,夢亡祖父謂之曰:「汝命無子,壽且促,當早行善事。」公為人素長者,於同宗外姻,有喪不能舉者,為出錢葬之,前後凡二十七喪。孤遺女,及貧不能嫁,為嫁者,凡二十八人。故舊相知,遇其窘困,必擇其子弟可委以財者,隨多寡貸以金帛,俾之營運。四方貧士,賴以舉火者,不可勝數。公每量歲之所入,除伏臘供給外,皆以濟人;家惟儉素,無金玉之飾、衣帛之妾。建書院四十間,聚書數千卷。延禮文行之儒,以育四方之俊。其貧無供頓者,資給之。賴以成名者,前後接踵。復夢祖父告曰:「數年來,上帝以汝有陰德,名掛天曹,延壽三紀,賜五子榮顯,福壽而終,充洞天真人位。」言訖,復囑公曰:「陰陽之理,大抵不異。善惡之報,或發於現世,或報以來世,或受之子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此無疑也。」公愈積陰功,以諫議大夫致仕。年八十二,別親友,談笑而卒。子儀、儼、侃、□、僖、皆登卿侍;八孫皆顯。范文正公書其事於冊,以示子孫。
善惡之報,自有現世、來世、子孫三者不同。三者錯出示報,正天地之大,使人難以捉摸處。世人只看得目下,烏得無報應或爽之疑?因有積疑生惰,積惰益生疑,而為善之念不堅矣!蓋善人獲福,如大賈居貨,豈必日日見錢;只通盤打算,決定有十分便宜。若竇公者,竟三者兼之,則亦其為善之不一端而止也。
大觀中,有士人於京師鋪中,見靴一雙,類其父殯殮時物。問之,主之曰:「昨一官人過此,令修理者,頃當來取。」士人佇立以待。俄一馬上郎至,乃其父也。取靴逕去,子追呼曰:「吾父何忍無一言教我?」父回首曰:「爾做人當如葛繁。」問葛為何人?曰:「鎮江太守。冥司皆設像焚香禮拜之。」遂不見。士因往鎮江謁繁,具道前事。問平生何修,繁曰:「某力行善事,日或四五條,或至一二十條。今四十年,並無虛日。」士問如何為善事?乃指坐間踏子曰:「如此物置之不正,則蹙人足,某為正之;若人渴,與之杯水,皆利人事也。幾微言語動作,皆有可以利益於人者。自卿相至乞丐,皆可為之。惟行之攸久,乃有利益耳。」後葛以高壽坐化,子孫富貴不絕。
朱在菴曰:「今人不肯行善,非諉之財力不足,則曰時勢有所不可也。抑知時時處處俱有可為之事,自上至下,原無限量。有如是之簡便直截者乎?自踏子杯水而推之,可矣!」
合上二條:范文正,貴而得行其道者也。竇禹鈞,富而好行其德者也。葛繁雖任太守,然其所言善,乃至纖至悉,即貧人婦女俱可為之。故首列以為濟人統概。而兵刑食三者之中,尤以濟人有無量功也。雖原格所不載,亦類輯,以望慈惠官長鑒其一得。其所行一事者次之,所濟一人者又次之,而以愛物終焉。
鄧禹,字仲聲。行師有紀,所至輒停車駐節以勞來之。父老童稚,滿其車下。嘗曰:「吾將百萬之眾,未嘗妄殺一人。」厥後子孫侯者三十人,二皇后,顯爵不可勝數。
曹彬,帥師征討,未嘗妄殺。從攻蜀,破遂州,諸將欲屠城,公不可。有獲婦女者,悉閉之一第,令密衛之。洎事罷,訪其親,還之。無親者,備禮嫁之。伐金陵,先焚香誓眾:「城下之日,毋得妄殺一人。」凱旋還京,舟中惟圖籍衣衾而已。閤門進榜。子云:奉敕差往江南句當公事回。其謙恭不伐又如此。族弟曹翰亦為將,克江州,忿其城不下,屠之,盡載其金寶以歸。彬子瑋、琮、璨、繼領旄鉞。祀追封王,子孫昌盛無比。翰死未三十年,子孫乞丐於道矣。
顏光衷曰:「兵主殺,而以救民止暴,則生機在焉。故能以生用殺。則功無在將上者。何也?拋一死,救萬生,視尋常行善,固有不同。若以殺用殺,則罪亦無在將上者:第一、無事生事,以百萬枯骨博封侯印。第二、鏖戰屠害,敗則多殺己,勝則多殺敵。第三、冒殺平民,攘功首級,又軍無紀律,縱其劫掠,至有木梳賊、篦機兵之謠,痛何如乎!何怪世之為將者,多不良死哉!」
正統間,鄧茂七倡亂福建延平等處。張都憲楷,計擒賊首;復委布政謝都事,搜求東路賊黨。謝求賊中真黨之外,凡可疑及脅從者密授白布小旗,約搜路兵至,各插門首為信,仍預戒兵丁,不得妄殺;全活萬人。後生子遷,狀元名相。孫丕,復中探花。
姚若侯曰:「都事領兵,自是苦差。然都事,小官耳。非此苦差,安能活萬人?子孫之狀元探花,何自而來哉?都事積德如此,受福如此。則上而監司以及督撫,偏裨以及大將軍,茍以都事之心為心,其子孫之狀元探花,豈一世再世巳哉?」
人不幸當亂賊竊發之際,廁身其境者,豈得自主?茍一不從,未死於官,而先死於賊矣!故脅從一項,誠為可憫。後漢虞詡臨終,謂其子恭曰:「吾事君直道,行己無愧。所悔為朝歌長時,殺賊數百人,其中何能不有冤者。自此二十餘年,家門不增一口。獲罪於天,已可知也。」夫以虞詡之賢,而尚有冤殺之服;世之濫殺脅從以為功者,其無冥責哉?」
狄仁傑刺豫州時,越王兵敗,其黨二千人皆論死,仁傑釋其械,密疏曰:「臣欲有所陳,似為逆臣申理;不言,且累陛下欽恤至意。表成復毀,自不能定。然此皆非本惡,詿誤至此。」詔得謫戍邊。囚出寧州,父老迎勞曰:「我狄使君活汝耶!」相與哭碑下,三日乃去。
言言囁嚅畏慎,自然使之傾心入聽;若侃侃執理極談,恐反未必從也。
建州章太傅,妻練氏,素有賢德,智識過人。太傅出兵,有二人違令,欲斬之,練氏密使亡去。二人奔南唐為將。後攻建州,州破。時太傅已死,二將重以金帛遺練氏。且以二白旗授曰:「吾將屠此城,夫人植旗於門,吾戒士卒勿犯。」練氏返金帛,併旗不受。曰:「君幸念舊恩,願全此城之人。必欲屠之,吾家與眾俱死耳,不願獨生也。」二將恐亡練氏,又感其言,遂止。夫人所生八子,皆登第。
大慈悲,真膽智,鬚眉男子尚且難之!
劉大夏,為車駕郎中。成化間(或言宣德時),有人言先朝遣鄭三保至西洋,獲寶無算。上命兵部查三保至西洋水程。時項忠為為尚書,使吏檢舊案。劉先入,檢得藏之。項笞吏,令復檢;三日不得。劉終祕不言。會有諫者,事遂寢。後項詰吏,以庫中案卷,焉得失去?劉在旁微笑曰:「三保下西洋時,所費錢糧數十萬,軍民死者萬計。縱得珍寶,何益?舊案雖在,亦當毀之。尚追究有無耶?」項降位再揖而謝。指其位曰:「公陰德不細,此位不久屬公矣!」劉果至其位。
後又議征安南,傳旨索永樂中調軍冊籍。公尚在前職,故匿其籍,不以予。尚書余子俊,為榜吏至再。公密告曰:「釁一開,西南立麋爛矣!」余乃悟,力阻其事。兩次匿籍,不知陰救多少生靈。何等智術膽氣!他人縱有此仁心,豈能有此妙用?洵乎做好人不可無才!
王韶以取熙河功,致位樞密。晚年悔之。嘗遊金山寺,以因果問眾長老。皆言以王法殺人,如舟行壓死螺蚌,自是無心。韶猶疑之。有刁景純者,前輩學佛。一日,逢於寺,韶復舉前問。刁曰:「但打得賢者心下過,便是無妨。」韶曰:「今自打得過否?」刁曰:「打得過時,自不問也。」韶益不自安。歲餘,疽發背,終日闔眼。醫者欲令開眸看眼色,韶曰:「安敢開?斬頭截腳人,有許多在前。」洞見五臟而死。
顏光衷曰:「當其熱腸圖功時,不知也。一旦灰冷,真心自現,不必問天證佛,已知端的矣!」
人於勢位炎赫,事業忙中,切須穩提住,平心一觀。(以上輯用兵)
王賀,漢武帝時為繡衣御史。逐捕魏郡群盜,多所縱捨,以奉使不稱免,歎曰:「吾聞活千人,子孫有封。吾後世其興乎!」後至一門五侯,諸女為后,榮貴震天下。
此與于公高門待封,同一自信,似有意望報矣!然其言竟若左券;人只要真正為善耳,亦無嫌有意也。
崔篆,王莽時為新建大尹。至治,見獄犴填滿,垂涕曰:「陷人於井,彼皆何罪而至此?」遂理出二千餘人。掾吏叩頭固爭,篆曰:「邾文公不以一人易其身,君子謂之知命。如殺一大尹,贖二千人,蓋所願也。」卒釋之。
仁心剴論,可泣鬼神!
史弼為平原相。詔舉鉤黨,郡國承旨,連至數百;弼獨無所上。從事坐傳責曰:「詔書疾惡黨人,旨意墾惻。青州六郡,其五有黨。平原何理,而得獨無?」弼曰:「先王疆理天下,畫界分境,水土異齊,風俗異尚。他郡自有,平原自無,胡可相比?若承望上司,誣陷善良,淫刑濫罰,以逞非理,則平原之人,戶可為黨,相有死而已,所不能也。」從事無以詰之。
不訟黨人之冤,不言他郡之枉,就郡說郡。與鮮于侁為利州運副,部民不請青苗錢,安石遣吏詰之,侁曰:「青苗之法,願取則與;部民不願,豈能強之?」同妙。得守士官之體。
熙寧中,新法方行,州縣騷然。邵康節閒居林下,門生故舊仕宦者,皆欲投劾而歸。以書問康節,答曰:「正賢者所當盡力之時。新法誠嚴,能寬一分,則民受一分之賜矣!投劾而去,何益?」
姚若侯曰:「寬一分二語,可為黯然。然寬一分者,較寬十分者更難。昔人所以論徐有功在張釋之之上也歟」
歐陽觀,廬陵人,有學行。歷泗綿二州推官,留心讞獄,惟恐不得其情。嘗夜對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夫人鄭問之。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而不得耳。求之而不得,則死者與我俱無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生子修,未及成立,而觀卒。母夫人嘗以是語修,且曰:「吾不能必汝之有成,但知汝父之必有後也。」修果及第,為賢相。追封觀鄭國公。
理刑官肯發如此心,肯用如此功夫,則雖殺人之中,皆是活人之仁。不然,刑曹真不可為也。
屠康僖公勳,浙人,為刑部主事。宿獄中,細詢諸囚情罪,得其無辜者若干人。不自以為功,密疏其事,以白尚書。後朝審,尚書摘其語以訊諸囚,遂釋冤抑十餘人,一時咸頌尚書之明。公復稟曰:「輦轂之下,尚多冤民;四海兆姓,豈無枉者?宜五年差一減刑官,覈實而平反之。」尚書為奏,允其議。時公亦差減刑之列,夢神告之曰:「汝命無子,減刑之議,深合天心,賜汝三子,皆衣紫腰金。」是夕,夫人有娠,實生應塤。次應坤、應竣,皆顯官。
世言刑官不可為,據此,則刑官乃求富貴、求子孫之捷徑矣!范文正公言:「惟宰相、名醫可以救人。」予於刑官亦云。
王安石,嘗與其子雱,議復肉刑,雱尋死。一日,與葉濤坐蔣山。本府一牙校來參,乞屏左右,言:「昨夜恍忽至陰府,見待制帶鐵枷良苦。令某白相公,意望有所薦拔。某恐相公不信,遲疑間,待制云:『但說某時某處所議之事,今坐此備受慘毒。』」安石悟其事,不覺大慟。
肉刑雖未復,而立心慘虐,天必殛之。與上條一福一罪,頂針對照。
程仁霸,為眉山參錄。有盜蘆菔根者,所持刃誤傷主人。尉幸賞,以劫聞,獄掾受財,掠成之。公知其冤,謂盜曰:「盍訴冤?吾為直之!」盜稱冤,遂移獄。公直其事,而尉掾爭不已。復移獄,竟論殺之。公因罷歸,尉掾暴死。後三十餘年,見盜拜庭下曰:「尉掾未服,待公而決。前地府欲召公暫對,我叩頭爭之曰:『不可以我故驚公。』今公壽已盡,我為公擔荷而往。暫時即生人天,子孫祿壽,朱紫滿門矣!」公沐浴衣冠,就寢而卒。子孫富貴壽考,果如其言。
顏光衷曰:「盜竟以受誣死,則仁霸於盜,未霸有功也。而其全活人之心,繫其肺腑,至死不忘,可見恩怨自有真也。」
巡撫閻公蒞南京,有誣鎮江民周志廉主盜者。廉富民,畏刑,以貨屬諸權貴請間。公反以此疑其真矣,竟杖殺之。已而鎮江郡丞盧仁上謁,公曰:「汝何帶囚周志廉來?」仁茫然不省。公復厲聲曰:「皂隸傍邊立者,廉也。」即日昏仆。自是廉常在目,未幾卒。
顏光衷曰:「閻之殺廉,以其行賂疑之,可謂公正矣!然實非其罪,冤死為厲。可自恃無私,遂妄決斷乎哉!」
謹按張南軒有云:「為政須先平心。不平其心,雖好事亦錯。如扶弱仰強,豈非好事?往往只這裏錯。須如明鏡然,妍自妍,醜自醜。若先以其人為醜,則相次見此人,無往而非醜矣!」顏光衷又云:「官府簿書如麻,下情阻隔。或乘其聰明,或乘其火性,或乘其忙錯,種種皆能枉人。及文案既定,則有明知其枉,而無如何者矣!昔彭惠安韶,居官立身,無愧古人。只誤殺一孝子,遂至不振。甚矣!讞獄之難也。其難,其慎,又不在依違二三,而在虛心觀察。」二訓,居官者宜日讀一過。
陳洎,為開封府功曹。章獻太后臨朝,有族人杖殺一卒,當洎驗屍。太后遣使諭旨,欲宥其罪;諸吏請以病死聞。洎正色曰:「彼實冤死,待我而伸。豈可懼太后之威,而不以實奏乎?爾曹弗預,我獨任咎。」自為牘以白府尹程琳。既而太后原其族人,亦不罪洎。夢一人謝曰:「某冤非公不伸。陰司以公有陰德,注位貴顯,生子孫賢,故來相報。」洎官臺省副使。孫傳道、履常,皆以文學顯仕。
此伸死者之冤,與平反而活人命似異。然幽憤所在,不堪沈沒。茍其公正,讞罪亦屬生理也。彼受賕賣放者,能逃冥責乎?
魏釗,廣東人。嘗往夷陵驗屍,道經某鎮。有鄉官徐少卿名宗者,素奉梓潼神,夢神告曰:「明旦本府魏推官過此,前程遠大人也,可預識之。」明日伺之,果至。徐乃修敬而謁款焉。魏去不數日,徐復夢神曰:「可怪魏釗受賄四百金,故出人罪,使死者含冤之極,上帝已盡削其祿壽矣!」徐甚嗟訝,遣人跡其事,果然。未幾,丁母憂。起復候補,卒於京邸。
人命至重,得賄而入人死者,非喪盡良心,必不至是。得賄而出人死者,世或借言罪寧失出,且事近好生,因以得便已私而為之矣!抑知冤死不伸,與受誣冤死,同一性命乎!此公以四百金易卻大大官,并數十年壽,惜哉!然則世之受賕減福者多矣,帝君豈得逐一詔之?故沒世而不自知也。悲夫!
冤死固宜急伸,乃世有借屍圖詐一節,極為慘酷。顏光衷嘗極論之曰:「下輩恃此放刁,至奴僕脅主人,頑佃梗業主,妻妾制夫長。一有不虞,則鄉族乘而攘臂,縉紳因而磨牙。搶家私,辱婦女,縛屍灌汁,以求賄賂。則有子激殺母,妻氣殺夫,恃多男為圖賴之根,指富家為甘脆之貨。至有儒紳親奴婢,衣冠族乞丐,官告私和,朝怒夕喜。甚而略借事端,拋根濫及,貧冤對袖手旁觀,富親戚遭殃坐罪,種種難以殫述。官長每以為屍場一檢,足辨冤稱快;而孰知虎噬狼吞,魚糜肉爛,已不可言乎!此弊不革,不惟啟人自殺,且令父子兄弟,以死為利。暴屍滅法,揣其情由,與手刃無異。今既難概置不理,但嚴誣告加等之法。凡藥死、縊死、投水死,而不實首明者,擬問如律。其係親人逼死,以為圖賴之本者,勘明抵罪。有乘亂搬搶,冒認索詐者,嚴究號令。庶親戚無利死之心,風俗無誣賴之害,其保全不既多乎!」
羊道生,為邵陵王參軍。其兄海珍,任溠州刺史。道生乞假省之,臨別祖送。見縛一人於樹,乃故部曲也。見道生,哀請云:「溠州欲見殺,乞垂救濟。」道生問:「汝何罪?」曰:「造意逃叛。」道生便曰:「此最可忿。」即拔佩刀,刳其眼睛吞之。須臾,海珍至,又囑決斬之。坐席良久,方覺眼睛在喉內,噎不下。索酒嚥之,頓盡數杯,終不能去。轉覺脹塞,遂不終席而別。在路數日死。
造意逃叛,可死也,道生自可不救也。乃人既死矣,又從而慘虐之。在道生不過逞一時剛忿,或借此以威其眾耳。然與其求憐故主之心,竟何如乎?情上去不得,即理上去不得矣!若直死於刺史之法,無從為厲也。
楊自懲,鄞人,為縣獄吏。存心仁厚,守法公平。時縣宰嚴肅,撻一囚,流血滿前,怒猶未息。楊跪而解之。宰曰:「此人越法悖理,不由人不怒!」楊叩頭對曰:「如得其情,哀矜弗喜。喜且不可,而況怒乎?」宰為之霽威。家甚貧,私餽一無所受。遇囚人乏食,多方以濟之。一日,有新囚數人待哺,家又缺米,與其婦商之。婦曰:「囚從何來?」曰:「自杭來。沿途忍飢,菜色可掬。」逐輟己之炊,而煮粥以食囚。生子守陳、守阯,南北吏部侍郎。孫茂元,刑部侍郎;茂仁,按察使。
此一獄吏耳,而積德獲福如此。舊傳朱子之訓僚役有曰:「古云公門中好修行,何也?公門常常比較,時時刑罰。其間貧而負累,冤而獲罪,愚而被欺,弱而受制,呼天搶地,無可告訴。惟公門人下得民隱,上知官情,艱苦孤危之際,扶持寬假一分,勝他人方便十分。若能釋貧解冤,教愚扶弱,無乘危索騙,無因賄唆打,無知情故枉,無舞文亂法,則一日間可行十數善事。積之長久,自然吉慶日至,子孫昌盛。如其不然,而狐假虎威,自負權勢,作姦犯科,爭誇膽智;而一罹憲網,身命頓捐。縱或倖免,而子孫受之,來生償之。怨毒之財,豈有安享者哉?」
明池州邵道,充郡皂。索取財物,滿意則喜,否則拳毆之,官命行杖,極力施刑。力斃杖下者,不可勝數。後得異病,手足窘束,遍體腫決如板痕,片片爛下,痛不可言。因呼曰:「善惡終有報,橋南看邵道。」卒至皮肉俱盡,餘骨在床,方絕。(以上輯用刑)
韓韶,字仲黃,為贏長。賊聞其賢,相戒不入境。餘縣多被寇盜,廢農桑。流民入韶縣界,韶憫其飢困,開倉賑之,所廩贍萬餘戶。主者爭謂不可,韶曰:「長活溝壑之人,而以此獲罪,含笑入地矣!」太守素知韶名德,竟無所坐。李膺、陳實等立碑頌焉。
民命至重,人心不泯。饑饉流離之苦,目擊者鮮不動念;特難得首任其責者耳!故自汲長孺矯制發粟以來,如范忠宣之擅發常平,洪文惠之擅留運米,以賢見稱者多矣!其得罪而死者,未之聞也。景泰中,徐淮大饑。王竤為巡撫,不待奏報,大發廣運官儲賑之。先是大饑疏至,上大驚曰:「奈何!百姓其飢死矣!」及得竤奏,大喜曰:「好都御史!不然,飢死吾百姓矣!」此又為君之仁。聖明在御,諒皆如是,當事者何憚而不為此乎?
富弼,字彥國,為樞密副使。坐謗,謫知青州。河朔大水,饑民流入境。弼乃撫所部豐稔者三州,虛己以請,勸民出粟,得十萬斛,隨處貯之。括公私閒舍十餘萬區,散處其人,以便薪水。擇待缺官吏廉能者,給其祿,使循行問老弱疾苦。書其勞,約為奏請。率五日一召獎勞。委曲勸諭,出於至誠,人為盡力。山林河泊之利,有可取為生者,聽流民取之,主不得禁。死者大塚叢葬之,至者如歸。或謂弼非所以處危疑。曰:「吾豈以一身易六七十萬人之命乎?」行之愈力。明年,麥大熟,又各以遠近受糧而歸。仁宗聞之,遣使勞弼,即拜禮部侍郎。尋召相,封鄭公。壽八十,諡文忠。
顏光衷曰:「處危疑而盡職,反以得君,禍福何常之有?」
趙抃,知越州。熙寧八年,吳越大旱。前民之未饑,為書問屬縣:「被災者幾處?鄉民待廩者幾人?溝防興築可僦民治者幾所?庫錢倉粟可發者幾何?富民可募出粟者幾家?」僧道所食羨粟,書於籍。乃錄孤老病不能自食者,人三萬餘。故事,歲廩窮民,當給粟三千石。抃簡富民所輸及僧道羨餘,得粟四萬八千石。自十月朔,人日受粟一升,幼小者半之。憂其眾相蹂也,使男女異日,人各受二日之食。憂其且流亡也,於城市郊野,為給粟之所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給,計官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職而寓於境者,給以祿而任以事。告富人無得閉糴。諸州皆榜禁米價;抃令有米者,任增價糴之。自解金帶糴米以施,為吏民倡。又發官粟,平價予民,凡五萬二千餘石。為糶粟之所凡十有八,以便糴者。又僦民修城四千一百人,為工三萬八千,計其傭,與粟再倍之。明年春,人疫病。為病坊,處疾病之無歸者。募僧二人,屬以視醫藥飲食,令無失時;死者使就處收瘞之法。廩窮人盡三月止。是歲五月止。事有非便文者,一以自任,不累其屬。應上請者,遇便宜輒先行。早夜憊心力,無巨細必躬親。故大旱而繼以疫,州無失所。卒相神宗,為名臣。
救荒諸條,惟此最為詳盡。更為綜古策而約論之:一曰開倉賑貸。二曰截留上供米賑貸。謂過往上供糧米,截留平糶,疏請以價歸朝廷。或至冬糴米補解,則米價自落,國賦不虧。三曰自出米,及設法勸富民賑貸。四曰借庫銀,循環糶糴賑貸。五曰興修工作賑貸。令飢民有工食可食,而官府富民且易於集事也。然皆城市之民得蒙周恤,而鄉村山僻實惠難敷,所宜周詳曲處者也。大略賑濟之法,旬給升斗,官不勝勞,民不勝病。坐而仰食倉米,卒無以繼。此立斃之術。莫若計其道里遠近,口數多寡,人給兩月糧,歸治本業,可無妨生理也。趙令良帥邵興,蓋用此法。又李玉治鄱陽,將義倉米多置場屋,減價出糶。既先救附近之民,欲以此錢給價計口,逐月一頓支給,以濟村落。一物兩用,其利甚溥。蓋遠者用錢,可免減竊拌和之弊,轉運耗費之艱。且村民得錢,非惟取贖農器,經理生業,亦可收買雜料,和野菜煮食。一日之糧,可作數日之糧。此二策者,俱可行也。又所當慮者,上人一圖賑濟,則付里正抄劄,實未有定議也。村民望風扶攜入郡,官司未即散米,裹糧既竭,餒死紛然。濁氣熏烝,癘疫隨作。曾無幾何,而官倉已罄。是以賑濟之名,誤其來而殺之也。故須先印榜四出,諭以方行措置。發錢米下鄉,不可輕動,以免飢貧雲集之弊。然後於各鄉分立給粟之所,按里照籍分撥,使各以便受之。壯者不去其故鄉,則生理依然;老弱不艱於遠涉,可無裹糧露宿、奔走負載之苦。第給發之際當覈姦,造報之中當檢實。而朝夕經營,總宜盡心力為之。視為萬命生死所在,應不憚勤勞矣!其義倉米用平價,恐不足以給。更借庫銀,於多米地方循環糶糴。則於貴米時,減價四方之一,而民已有所濟。然必須多設糶所於鄉郊,以免無力者壅擠轉運之艱。更人定所糴之制限,以杜有力者轉販專利之害。至富民之價,切不可抑。抑之則閉糴,而民愈急,勢愈囂,其亂可立待也。況官仰價,則客米不來,縱盡發富民之粟而平糶之,能得幾許?昔范仲淹知杭州,斗粟百二十文,仲淹為增至百八十,仍多出榜文,具述杭饑增價。商賈爭利齊集,米價頓減。蓋凡物多則賤,少則貴。不求賤而求多,文正所見,過人遠甚也。至於棄子有收,老病有恤,強糴必禁,盜萌必翦。此又慈祥之所自至,弭防之所最先者矣!
明道未,吳遵路治通州。值歲大饑,使民採薪芻,官為收置,以為直,易官米。至冬雨雪時,仍以原價易薪芻與民;時米價大減,而薪直則倍矣!官不傷財,民再獲利。
歲方大荒,即有減價之米,貧民何處得銀錢來?薪是將來所必須,取於野而甚足。似此調度,迥越意表,然實亦從興修工作想出。當事者更體此意而推廣之,無不可救之荒矣
浙西大饑,范文正公為杭守。縱民競渡,與僚屬日宴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遊。又召諸佛寺僧謂曰:「歲歉,工直賤,可及時興造也。」時舟車伎樂、貿易飲食、工技服力之人聚者,無慮萬數。監司劾杭州不恤荒政,公乃條敘所以宴遊興造之故:皆欲發有餘之財,以惠貧民也。諸郡惟杭民不流徙。
馮子猶曰:「凡出遊者,必力足以遊者也。遊者一人,而賴遊以活者,不知凡幾。往時蘇郡大饑,當事者以歲儉禁遊船。富家兒率治饌僧舍為樂,而遊船數百人,皆流徙失業。不知隨時方便者類如此。
陳堯佐,知壽州。歲大饑,自出米為糜以食餓者。吏民以故皆爭出米。堯佐曰:「吾豈以是為私惠哉?蓋令以率民,不若身先之而使之樂從耳。」仕至平章事。壽八十二,贈司空。
為糜乃富民事,非官長職也。然能以之率民,便有作用在。
葉夢得,在武昌。值水災,既盡發常平所儲以賑,惟遺棄孩兒,無由得之。詢左右曰:「民間無子者,何不收畜?」曰:「患既長或來識認。」葉閱法例,凡災傷遺棄小兒,父母不得復取。遂作空券數千,具載本法。凡得兒者,皆使自明所從來,書券給之,官為籍記。凡活三千八百人。
亂離之時,所在居民,奔匿山谷。有被嬰兒啼聲,賊得其處,故皆棄路傍。有教之為綿毬,隨兒大小,縛置口中。或預以甘物浸入綿內,使兒咂之。兒口中有物,自不能作聲,而不閉氣;又綿不傷兒口。此法亦不可不知。
虞允文,知太平州。舊制,民生子,必納添丁錢,歲額百萬。歲祲,貧不能納者,生子多不舉。允文為置荻蘆稅,以補添丁錢,由是生子並舉。先是允文無子,明年妻妾雙誕二男。
按賈彪為新息長,民貧多不舉子。時城南有盜劫人者,北有婦人殺子者,彪出按驗。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賊寇害人,此則常理;母子相殘,逆天違道。」遂北行,按致其罪。竊嘗心擬其所坐,而不可得。後讀文昌化書,則知陰司直等之殺人償命矣!蘇東坡先生與朱鄂州書中,載神仙鄉百姓石揆妻,浸殺兩子。後一產四子,痛楚不堪,母子皆斃。又潤州陳氏,因子多復孕,心甚惡之。有談媼者,以藥為陳氏下胎。後復孕,再謀下之,藥方合而未服。夢一小牛曰:「我與汝何讎?汝必欲殺我,我將因而殺汝也。」寤而未解,竟下之。血崩不止,痛楚月餘。見小兒繚繞床頭乞命而卒。蓋其年在丑,則子屬牛,夢中之牛,乃其子也。未幾,談媼亦暴死。報應如此,不可殫述。乃近世淹殺其子者,百難一二;浸殺其女者,比比有之。不知男女雖殊,生命一也。昔何慎吾作戒淹女歌,予為節其文而廣其意曰:「虎狼性至惡,猶知有父子,人為萬物靈,奈何不如彼。生男與生女,懷抱一而已。我聞殺女時,其苦狀難比。胞血尚淋漓,有口不能語,嚶盆水中,良久聲乃止。吁嗟父母心,殘忍一至此!若本應死者,養之聽自死,何須行惡念,所爭歲月耳。若不應死者,天神注籍矣!違天及殺人,冤罪豈放汝。靠男與靠女,豈能料到底。柔順兼親近,女或反勝子。若還慮遣嫁,有生自有所,荊釵與裙布,隨分又何愧。我故勸世人,毋為殺其女。」
王僕射,初為譙幕,因按逃田。時歲饑而流亡者數千家,乃力謀安集。上疏論列,乞貸以種粒牛糧。朝廷從之。一夕,次蒙城驛。夢有紫衣象簡者,以一綠衣童子遺之曰:「上帝嘉汝有愛民深心,故以此為宰相子。」尋生一男,王後果拜相。
林機,淳熙初為給事中。司農少卿王曉,嘗平旦訪之,尚在省。其妻,曉姪女也,垂淚而訴曰:「林氏滅矣!」曉驚問故。曰:「天將曉,夢朱衣人持天符來。言上帝有敕,林機論事害民,特令滅門。悸而寤,猶彷彿在目也。」曉慰以夢未足憑,無為深戚。因留食,待林歸。從容叩近日所論奏,林曰:「蜀郡以部內旱歉,乞撥米十萬石賑贍。尋有旨如其請。機以為米數太多,蜀道不易致,當酌實而後與,故封還敕黃。上諭宰相云:『西川往復萬里,更復待報,恐於事無及,姑與其半可也。』只此一事耳。」曉顰蹙而去。未幾,林以病歸,至福州卒。有三子,繼踵而亡。遂絕。
此等見識,似欲為朝廷省費,且凡事必期覈實耳。而孰知竟以滅門。乃孝宗既不從機言矣,而米竟減半。可見財利之於人,無不吝惜。故聚歛之言常易入,而恩澤每難下逮也。然此等臣,亦究為林機之續耳。洪熙時,有使南京還者,上問所過地方何似?對曰:「淮徐山東,民多乏食,而有司徵夏稅方急。」上立召楊士奇,令草詔免稅糧之半。士奇請傳諭戶部,上曰:「姑徐之。救民之窮,當如救焚拯溺,不可遲疑。有司慮國用不足,必持不決之意,卿等姑勿言。」命中官取紙筆,令士奇就前書詔。呈覽畢,用璽遣使齎行。因顧士奇曰:「汝今可語戶部。朕悉免之矣!」左右咸言:「地方千餘里,其間未必盡無收,亦宜有分別,庶不濫恩。」上曰:「恤民寧過厚。為天下主,寧與民尺寸計較耶?」真萬世法矣!
耿壽昌,漢宣帝時大司農丞也。時歲穰,穀一石五錢。壽昌奏言:「歲數豐穰,穀賤,農人少利。故事,歲漕關東穀四百萬斛,用卒六萬人。今宜糴三輔弘農五郡穀,足供京師,可省關東漕卒過半。」又白令邊郡皆築倉,以穀賤時,增價而糴以利農;穀貴時,減價而糶以濟貧。名曰常平倉,民甚便之。賜昌爵關內侯。
顏光衷曰:「此法原無歲不糴,無歲不糴。上熟糴三而舍一,中熟糴二,下熟糴一,是無歲不糴也。小飢則發小熟之歛,中饑則發中熟之歛,大饑則發大熟之斂,是無歲不糶也。夫然,故不患積久成埃塵,亦不患侵用徒文具。乃後世循行,愈失其初。府縣配戶,督米上倉,追比鞭撻,甚於賦稅。名埃為和糴,其實害民。又至救荒之時,慳吝不發。既發亦多衙門有勢力者占之,不能遍及鄉村也。釐而剔之,惟在良有司矣!」
隨開皇中,度支尚書長孫平,奏令民間,每秋家出粟麥一石以下,貧富為差,儲之當社,委社司檢校,以備凶年。名曰義倉。
儲之當社,是仍藏之民間也。委社司檢校,則官制其籍,故人不得而短少侵盜焉。其以濟凶年,無異發諸故廩而食之也。後世併歸州郡,已不免有申請反覆,給散艱阻之虞;漸而罄為貪官污吏所挪移侵沒。茍欲行之,是於籍外又生一調矣!原其初意,豈若是乎?
朱文公熹首立社倉法。其自敘云:「乾道戊子,余居建寧府崇安縣開耀鄉。時大饑,予與進士劉如愚,勸豪民發粟減值賑濟,里人獲存。俄而盜發浦城近境,人情大震,藏粟亦且竭,則以書請於府。知府徐公,即以常平粟六百石泝溪來;予率鄉人迎受之。饑民以次受粟,歡聲動傍邑。於是浦城之盜,無復隨和,而束手就擒矣!及秋,王公淮來代守。適豐登,民願以粟償官。而王公曰:『歲有豐歉不常,其留里中,而上其籍於府。倘後艱食,無前運之勞。』予奉教。又明年。請於府曰:『山谷細民無積,新陳未接,雖樂歲,猶稱貸豪右。而官粟積無用,將紅腐。願歲一收斂,收息什二。既以紓民之急,又得易新儲、廣積蓄。即不欲者勿強。歲少饑,則弛半息;大饑則盡捐之,著為例。』王公報可。又以粟分貯民家,於守視出納不便,乃捐一年之息,為倉三間以貯之。十有四年,已將原米六百石還府。其見管三千一百石,則累年所收息也。申本府照會,永不收息。每石只收耗米三升,皆予與鄉官士人同其掌管。遇斂散時,即申府,差縣官一員監視出納。以此,一鄉五十里內,雖遇凶年,人不闕食。其法以十家為甲。甲推一首,五十甲推一人通曉者為社首。其逃軍及無行之士、花食不缺者,並不得入甲。得入者,又問其願與不願。願者開具大小口若干,大口一石,小口五斗,五歲以下不與,置籍以貸之,以濕惡還者有罰。淳熙八年,奏請以其法推廣。行之他處,令隨地擇人,隨鄉立約。申官遵守,實為久遠之利。上布其法於諸路,民甚賴之。」
此真鄉先生事也。今歲頗豐稔,民猶艱食;一有水旱。將何以堪?救荒之策,前論詳矣!而常平之基,鞠為茂草;存留諸倉,蕩如懸磬。發粟以賑,知無由也。屬以軍餉旁午,鞭扑催科,旋徵旋解,尚恐不及,借銀以糴,是可望乎?截留上供,勢頗難行;即肯以身命殉之,亦未必有便。興修工作,工既無幾,而邇來州縣役民,從未嘗給食也,況敢望直乎?若官自出米,豈非至幸!然廉者欲出而不能,貪者能出而不欲,惟有借賑富民,似可實有其事。而勸諭則徒付空文,抑勒必致生變亂。且各佃之田產,既熯沒無餘,則上戶之稅糧,其賠償豈易?勢必難貸,貸亦不多。即有慈惠之有司,請之督撫;慈惠之督撫,請之當宁。而待奏待報,已淹月旬;議折議捐,奚補目下?望潤東海,勢索枯魚。計惟先事以圖。在一二鄉紳富戶,糾合同志,乘粟賤之歲,或百石,或數十石,率千倡輸,其小富善良,願助十石數石者咸聽。設法掌管,倣朱子之法以行之。十年之外,獲粟十倍。一鄉有之。一鄉永不饑矣!一邑有之,一邑永不饑矣!此種功德,視輸金輦粟以飯僧塑像者,何啻倍蓰也。所拭目望焉者矣!
余於辛亥之春,為變通其意,作放貸賑說,附記之。玉涵子曰:康熙九年,吳越大水,吾宜為甚。吾鄉名東村者為尤甚,予有田頃餘在焉。去冬偶過之,行其巷,寂無人聲,非鎖門而他出,則闔戶而就寢,余深訝焉。或告予曰:「凡鎖門者,殆舉家行乞他所;闔戶者,殆絕粒而僵臥不起耳。」予大驚曰:「然則不皆將死乎?」曰:「但未至是也。凡吾村之困守家居,而不遠行丐乞者,類皆以網罟作本,以蝦魚為資。每得蝦魚一斤,可買米半升,輒得一日活。數日來,雪大冰堅,無可施網。又今年巨浸,蘆葦亦淹沒無遺,雖欲採薪以沸水,亦不可得耳。」春二月,復過之。忽有言曰:「昨有某者,三歲兒餓死矣!」余駭甚而問其狀,曰:「吾地邇來,惟割野菜馬蘭,雜煮而食。雖得些少米,不敢以為糜也。惟粉之而入於草湯中,可以得膩,藉以稍充飢腸耳。是家無撮糊入爨數日矣!兒幼不能草餐,母絕粒許久,豈復有乳?是以遄死耳。」予淚泫然下,不能收。思上年之水,凡隸吾地者,真極難矣!計予業田二百餘畝,得租不過十七石有奇。因漕米緊急,盡數輸倉;所存欠數,謂當賣產借貸以入矣!忽遇天恩,准以水災蠲折,反領米四石九斗有奇以歸,豈不可譬之未嘗蠲折乎!此村立就危亡,吾家尚日三餐;又三日粥,輒欲一餐飯。見此光景,而私此四石九斗有奇者以獨豐,義不忍。時二月二十四日也。中夜以思,余持此米,將何為而可乎?欲施以煮粥也,則余見煮粥之弊矣!煮粥者,環一二十里而設一場。飽暖者未必不近,飢寒者未必不遠也。飽暖者不宜食,其無恥者未必不食也。聞粥一熟,群相鬨然。吾見有大桶小碗,而攜歸以飼其工人者矣!又取多積剩,而臭腐以及夫犬豕者矣!遠方飢民,在十數里外,扶老抱幼,衝風冒雨,顛蹶而至,則鍋已罄空,相向一慟,枵復而歸耳!夫少壯者得以自達矣,衰樨婦女何以自達乎?晴天暖日不難早候矣,雪霜泥濘豈能早候乎?況今春作方殷,農務正急,若捨一日之田功,而往返十數里之遙,以就二三碗之薄粥,將來秋收,寧復有望?性命旦夕茍延,活計愈加斷絕矣!故愚謂不如計口分賑,領歸自煮之便也。出米以賑者,誠莫大之功;然人皆吝財,誰肯竟捨?有出無入,事實難行。雖有官府臨之,急之而嚴戒切責,勸之而禮貌溫文,終莫肯應也。即有十分好義者,吾知其出之亦有限矣。今使有人於此與之米一升,明日即無以繼。有人借之米五升,至冬要還一斗。二者不可得兼,其人必寧借五升矣。蓋與而無繼,究必餓死;借重利之債而可以得生,將來秋收一熟,奚難此一斗乎?故愚謂勸賑不如勸借之便也。然今日之借,不患利息重,而惟患不肯放。放債者,富人之所樂為,而在今偏不肯為。巨萬家貲,錙銖以積,連廒積囤,群視耽耽。一人可借,十人豈得辭乎?一升可借,十升寧便已乎?歲荒民歉,借去尚肯還乎?擁粟借錢,如負重責;囂囂群口,竟同敵仇。幸天下太平,眾皆明妒暗嫉,摩掌嫉視,雁行相持,而莫敢輕動也。一旦有變,彼堆千累萬者,負之將安往乎?然以今之勢,茍不力為斡旋,亦未必保能無變也。富人齒肥,貧無半粟;富家厭羅綺,貧者衣百結。尋常亦諉於命而安之矣!同是人耳,竟甘心獨槁餓以死哉?且不借者,將謂其必賴乎?灶冷煙空,朝不謀夕,藉此救命,奚忍負恩?計口而給,不過升斗;秋收一熟,等之錙銖。崔子曰:「惠不在大,濟人之急可也。」濟人只在急時,凡衣食不缺之家,不過暫值荒歉耳!若肯竭力節省,豈無一石五斗贏餘?省得一石出,即可救百人三日之飢;省得五斗出,亦救百人日半之飢矣!吾米尚不滿五石,欲以出放濟貧,豈不令人齒冷?然只要與吾輩作一榜樣,做一前驅耳。計熟矣,恨不即曙!黎明即起,書片紙曰:「史八房有米五石出放。其米作價,至冬償還,其息加二。凡本村極貧之家,論丁分借。此白。」時余僕莊四在傍,余語之故,且備告以作價加息便宜事。莊四曰:「僕幸邀主庇,積省得米一石,不須自食,亦可搭放以濟人乎?」余喜吾術之得行,而此法之果可以行之人人也。急頷之曰:「是極善。」遂續書其下曰:「下人莊四,亦放一石。」時值清明,余以執事祠祭,無暇過彼,而已有先余而告之者矣。相與踴躍稱快。晡後余至,則益相與歎息致感。余愈愧赧不自勝。因挾前片紙,不敢出。忽一人大聲言曰:「審若是,我等窮人,今茲或者尚有命乎!我等平日借貸於人慣矣,雖加六加七,而未嘗一負也。乃今者過之,而俱謝無有也。無已,以倍稱許之,而益謝無有也。豈其無有,咸以為今歲非放債之時也。今秋寧再大水乎?若其有收,奚至負此擔石活命之債也;若其無收,吾將視其擁此陳陳者而獨食矣!無非怕有富名耳。官人寧富者哉?」余曰:「眾等皆在是,此紙可以無貼矣!」眾曰:「豈官人是為要欲令通邑式也。」竟實貼之通衢。因請余出放之期,余曰:「今米尚在城中。廿九即月盡,其次月初一乎!」眾散去,獨有一人尾予後,私請曰:「官人能有米在此間乎?」余曰:「前者因築圩埂,給發飯米,尚存數斗。又板瀆圩佃該我給數斗,今還當問我家人周百福耳。」其人曰:「官人放米,前後等耳;余家七口,三日無粒米下鍋矣!遵官人論丁分借法,當得二斗有零,今可以一斗先惠予乎?」余曰:「吾應汝,然勿令他人知。」余先歸。俄而此人至,余視剩米約有三斗,即以二斗與之。其人向天連叩首曰:「官人積德如此!皇天皇天,你必速報!」余急扶之起,謂曰:「我放米與汝,又作價要利錢,非捨汝也,何至作如此狀乎?」其人曰:「如余等人,今者孰肯借余一勺乎?雖加十加廿,亦萬感也。余有一媳,十九歲矣,有娠。因合門將餓死,欲出脫一人,兼可得眾人活。媳請曰:「當此荒年,身居貧賤,廉恥之事,固不足言。獨恨婦有重身,已五月矣!將持此誰適乎?只待相向同死耳。』今得官人米,又再挨過去矣!」俄而又有一人至,曰:「見彼尾官人後,似有所私者;吾家極慘之事,且不及言,尚有餘剩,即惠余乎?」余罄量,具及一斗,急與之。比余入城,則前此四石九斗有奇者,已為內人買薪市鹽雜費,用去二石矣!急省飯米一石補入,而尚少以一石也。且下鄉再圖之。初一曰,眾等將來領米。余先令人告曰:「不須皆來,只二三人領去足矣!」俄而五人棹一破舟至;內二人,即前日之先支二斗一斗者。外又同一人,乃余舊佃;余識之,遙問曰:「汝非此村人也,何以至是?」其人前致辭曰:「某實不住此村。頃來飢腸欲絕,聞官人放米,特來相央耳。」余謂曰:「吾前許五石,今不意自缺一石,而無從措也。寧尚有餘,能及汝乎?」其人力懇添彼一丁,以與此村人均分。五人者辭曰:「吾村已論戶照丁派定,雖勺合曾不相假也。吾等雖欲便汝,真無由。若官人此處能多出,必與汝矣!」其人淚懸懸欲下,歎息以視。余命先將四石量訖,喚周百福取前所收板瀆圩米來。至則帶陰元米六斗,命傾之盤中;則熱氣蒸蒸欲爛矣!蓋余收租,必用官斛,故每得佳米。而彼人見今歲米貴,雖稍收,亦屬貧艱,故不覺攙水重耳。余曰:「今無奈,只得湊與汝去;但不須利。」有二人者喜曰:「是竟與我!吾視之,亦甚甘,而可以免息也。」餘少四斗,則前已發過三斗矣,止缺一斗。余入內細檢,得一上年藏米舊囤,糶後尚有少剩也。余悉取出。見中有空蛀及草屑,余命篩之,又簸之,併歸盤中。在傍者咸笑曰:「是殆一斗有餘。」暗察前佃面,忽欣欣有喜色。余命量清一斗,再量得八升。前佃急前請曰:「是寧得不借我乎?」余曰:「是畀汝。」而前領過二斗者,忽愀然曰:「吾此行,吾家所分不過數升矣!今地下有狼藉及蛀屑空頭,可以施余乎?」余急命盡掃以去。彼四人者出一紙,上細開三十三家,共一百七十六丁,止分所借米共六石耳,悲哉!夫余之此法,既詳且穩矣!作價以償,防秋熟而米或賤也。加二起息,以週年計之,即加三也。既可獲利,又救人性命,天下無此兩便事也。吾輩要大修行積德,舍卻此等時,再無此好機會也。而繼余者尚鮮,何也?意皆實處于不足耳。夫下人莊四,寧有餘之家乎,亦放一石。毋論一石,即一斗二斗,皆可濟人。茍其出之,必有受其惠者。若自己偶乏,而轉借以放,尤見至心。吾輩遇此歲年,錢糧賠累,食指繁多,自難尚有餘剩。惟是平昔行誼,茍足信人,但一開口告貸,代人生息,人之與余,不待卑辭而苦口也。借來放去,仍討來償還,不過以一擔當轉換間耳!無損於己,而大有濟於人,何惜此點點面情、幾許筋力,任人展轉垂危,而不一援手耶?因義倉社倉之不能旦夕復,而欲使出者不傷財,受者立有濟,愚謂此放貸賑法之切實可行,可以人人行之,為甚便也。
高玉立曰:毋論社倉難復,似此隨地為社倉,隨時有社倉,不用收貯,又無侵盜,真前此未有之議,後此必傳之法。其法以十家為甲,甲有長。通地為村,村有長。一圖為坊,坊有正。其人必擇地之公平有信行者為之。一人不能獨任,再擇一二人分任之。甲內飢民,甲長村長結報,鄰甲鄉村查核,達之坊正,坊正勘實入冊。男子全給,婦女及七歲以下半給。其三歲以下,及無行之士,與從來乞丐者不與。計丁分借。其米色必論高低,會同牙行,三面作價。至冬還,亦如之。其斗斛,出入同用流圖。其息加二。放米之家,借戶書與借券,甲長村長作中,坊長照數入冊。本坊之米,即放本坊。其本坊米少而借之鄰坊者,借戶書借券外,坊長村長另立收領。任與追清,務期有放必還,有米樂放。或曰:「其利不可以已乎?」曰:「此又子貢贖人不受金、子路救溺而受牛之說矣!凡立法要使久而可行,其刻待借者,所以廣勸放者,而加惠貧民,實所以安富民也。」(以上輯救荒)
救濟類下
黃汝楫,越人。宣和中,方臘犯境,乃盡瘞其財,將逃避。聞賊掠得二千人,閉之空室,邀金帛贖之。否則殺。黃乃悉發所瘞,直二萬緡,輸之賊營,以贖其命。二千人皆得歸,詣黃謝。歡聲如雷。夜夢金甲神從天而下,呼曰:「上帝有敕,以汝活人多,賜五子登科。」後其子開、閣、閱、聞、誾,俱登甲第。
真會該前人,真會使錢人。不然,瘞定二萬緡不用,與一堆瓦礫何異?又焉知不遭人之發掘哉?甚有因而賈禍者矣!即竟可以貽之子孫,而賢者則無所事此,愚者反益其花蕩。財有聚必有散,聚之愈久者,其散之必甚速。吾未見粟紅貫朽之家,曾有與其子孫,歲衣日食逐漸空乏而後貧困也;還望其散得不十分出醜為佳耳。
姚若侯有云:「兵荒者,世界一劫運也,救劫者,順天之心,逆天之運。天心好生,順以承之;天運行殺,逆以挽之,人道之所以與天地參也。人欲一日而行千百善,一人而救千百人,舍卻此等時,無處著力矣!」創論!快論!至論!足空千古。
伏湛,為平原守。更始時,倉猝兵起,天下紛擾,歲又大歉。乃謂妻子曰:「天下皆飢,奈何獨飽?」乃共食粗糲,悉分俸祿以贍鄉里。後官至司徒,封侯,子孫世爵。
不必論所分多少,只此一念,便堪侯封數世。
全琮,字子瑾,越人。父柔,簡默沖退,好積聚。使琮齎米千餘,至吳市易。值旱荒,琮皆以賑饑貧,空船而返。父責之,琮對曰:「愚以所市非急,而吳民方有倒懸之難,故因便賑給,不及啟也。」父深奇之。琮仕吳,封錢塘侯。
袁了凡曰:「凡係世家,未有不由祖德深厚而科第綿延者。予舊館於當湖陸氏,見其堂中掛一軸文字,乃其先世兩代出粟賑饑而人贈之者。文中歷敘古先濟饑之人,子孫皆膺高位,謂他日陸氏必有顯者。今自東濱公而下,三代皆為九卿,其言若為左券云。」
李謙,嘗值歲歉,出粟千石以貸鄉人。明年又歉,人無以償,謙即對眾焚券。明年大熟,人爭償之,一無所受。明年又大歉,復竭家財,設粥以濟;死者復為瘞之。或曰:「子陰德大矣!」謙曰:「陰德猶耳鳴,己自知之,人無知者。今子已知,何足為德?」謙壽至百歲,子孫多顯。
謙之施濟大矣,何可復議?但遇歉而破券,誠盛德也;大熟而爭償,是亦可以受乎!受而遇歉再貸,可為鄉人長備此千石粟矣;不受,便不可繼,後雖竭家財,止能設粥以濟耳。若其所論陰德,則發微之言也。
黃兼濟,成都人。時張詠知成都,夜夢紫府真君接語未久,忽報西門黃兼濟至,見幅巾道服入。真君降階接之,列坐詠上。至旦,訪得之,果夢中所見者。因問平生所行何善,以致真君禮遇如此。黃曰:「初無善事,惟黍麥熟時,以錢三百緡收糴。至明年禾黍未熟,小民艱食時糶之,價值不增,升斗如故。在我初無所損,而小民得濟危急。」張公歎曰:「此宜坐吾上也。」令吏掖而拜之。黃後無疾而逝,子孫大顯。
此常平倉遺意也,匹夫可以行之矣!誠欲濟人,豈必勢位乎?然持此三百緡歲糴歲糶,其為民辛勤也,豈易易哉?愚以為是難於不受千石粟者。
魏時舉,北魏鉅鹿人。值歲歉,穀價騰貴,因發廩出糶,價惟取人之半。嘗語人曰:「凶歲之半價,即豐時之全價。雖少取之,而又何損?使不遇歉,將求贏乎?」生子收節,累官僕射。
紹興丁卯大饑,流民滿道。饒州富民段廿八,積穀數倉,閉不肯糶。一日,方與家人評論物價低昂間,正幸踊貴,忽天雨晦冥,火光滿室,段遂為雷震死。倉所貯穀,亦為天火燒盡矣。
顏光衷曰:「慣理錢穀者,便伏此根。段其甚者耳!人不可不自勉。」
祝染,延平沙縣人。遇歲饑,輒為粥以施貧者。後生一子,聰慧,應舉入試。春榜將開,鄉人夢黃衣使者馳報狀元,手持一旗,上有「施粥之報」四字。開榜,子果狀元。又倪閃,字奏夫,穎悟嗜學,用儉好施,屢試弗遇。人議之曰:「君以濟貧為事,何屢屈於春官?豈造物有未知耶?」閃聞,益自勵。紹定四年大饑,道殍相枕,閃以糜粥濟之,活者甚眾。次年赴試,人多夢豎旗於閃門,上書「饘粥陰功」四字。果大魁天下。
朱沖,多買敝衣,擇市嫗之善縫紉者,成衲衣數百。當大寒雪時,以給凍者。沖壽九十餘,子孫多顯。
崔子有言:「惠不在大,濟人之急可也。敝衲之所直無幾,而寒雪時凍者得之,不啻重裘之溫矣!昔陳璲家本清貧,每急於行義。常戒諸子,遇貧者宜隨力賑之,不必計多寡;若待富後行,恐終無濟人之期。人可以財力不及自諉哉?」
薛西原先生好施,嘗解綿以衣寒者。或曰:「焉得人人而濟之?」先生曰:「但不負此心耳!」又曰:「天地間福祿,若不存些憂勤惕勵的心,聚他不來;若不做些濟人利物的事,消他不去。」至言也。
顏光衷曰:「匹夫存心濟人,於人必有所濟。凡救性命,所損無多。但足衣食者,不知飢寒之苦,視為可已,泛泛置之。菜色時既不留意,及有病臥危篤者,又以為不能復振,遂坐視其死。即有心人,慨歎焉耳。其他則側目之、屏逐之矣!不知緣餓得病,病既不能得食,則愈餓愈深。此不過一二升米調護之,累日便能求趁。既能求趁,便有生意,何惜損太倉一粒,不以惠此。且均是人耳!我若託生非地,與此何殊?幸得自足,乃享豐席盛,又為子孫計長久,而眼前救人,一文不捨。亦觀昔所稱富豪,今存者幾乎?彼其子孫不終享也。豈由前人好施而不為遠圖也哉?世間水火盜賊,疾病橫災,皆能令我家業頓盡。稍稍福分,亦是天庇之;寧一吝嗇錢癖,能致然乎?」一旦無常,祇供子孫酒色賭蕩之資,何如積德邀庇於天之為愈哉?」
楊少師榮,建寧人,先世以濟渡為生。久雨溪漲,橫流衝毀民居,溺者順流而下,他舟皆撈取貨物,少師曾祖及祖惟救人,而貨物一無所取。鄉人嗤其愚。逮少師父生,家已裕。有神人化為道者,語之曰:「汝祖父有陰功,子孫當貴顯。宜葬某地,即今白兔墳。」生少師,封三代皆一品,累世貴盛。
孫三,居淶水西涯。冬月水淺舟膠,往來病涉。孫每冬用板七片渡人,二十餘年。因病到冥,主者曰:「此人曾作七星橋,當延一紀。」後享壽八十,無病而卒。
楊雍,洛人也。兄弟六人,以傭賣為業。少修孝敬,達於遐邇。父母沒,葬無終山。長慕追思,悽愴欲絕。乃賣田宅,徒居墓側。山高八十里,大道峻阪,往來患渴。公晨夜輦水漿給行旅,兼補履屩,不受其直,累年不懈。天神為致白璧一雙,錢百萬。以娶北平徐氏女為妻,生十男,皆令德俊異,位至卿相。
張仲和,善用張仲景法療治傷寒,活人甚多。二子相繼登科。張行甫亦行醫救人,貧者不取藥直。子孫顯宦數世。
許叔微,毗陵人。省試不利,禱於神。夢神告曰:「汝欲登科,須憑陰德。」叔微自念家貧無力,乃精意學醫,久遂通妙。人無高下,皆急赴之。貧者厚與藥,不受其直,所活甚多。復夢神授以詩曰:「藥有陰功,陳樓間處。堂上呼盧,喝六作五。」是年以第六名登第。因上名不祿,升第五。上則陳祖言,下則樓村,方省前夢也。
醫人劉太初,治薛司法妻,差誤致死。後數年,白晝有緋衣婦人,蒙首,稱薛司法妻,來求醫。劉偶不在,家人實告。遇於路,敘前病症,數其用藥之誤。劉驚駭回家。入門而死。
姚若侯云:「按律,庸醫殺人,有故者斬;誤者以過失殺論,無死法也。太初亦誤耳,而死於此婦,何也?意其人必忽於審病,輕於試藥,其心幾以人命為兒戲矣!陽罰可逃,冤鬼肯釋之哉?竊歎醫道之衰,同於貿販。視金如命,視藥如金;恃己專功,嫉妒同道;高抬體面,忽略貧窮;讀書草率,切脈粗浮;藥味不精不全,製度或假或減;以病試方,送生入死。皆太初類也。乃有詐輕為重,恐嚇錢財。甚而故用毒虐,使之沈苦,而徐收其功,以大索其酬。多至無術挽回,遂致不救;真罪不容於死矣!」
寧崇禮,性好善,常造棺施人;貧不能葬者,又助以錢米。終身不變。壽八十餘。沒後,其家小奴丁貴童,夢禮與語曰:「我平生多做屋與人住,積累陰功,慶延子孫。汝說與十四郎,明年秋試必得解,嗣後登科者常不絕。」十四郎者,其子謙光也。次年果預薦,自是殆無虛榜。
李之純,為成都轉運使,專以掩骼埋胔為念。吏人徐熙,專為宣力。計其所藏,無慮萬計。一日,金華街民王彬,死復甦云:「見冥官曰:『汝以誤追,當還人間。陰司事雖禁洩露,然為善之效,亦欲人知。李之純葬枯骨有功,與知成都府一任;徐熙督役有勞,與一子及第。汝宜傳與世間。』」後李以直學士知成都,徐子果貴。
欲使人知者,冥官之心也;而不可洩露者,陰司之禁也。然則冥官間一使人知,亦幾冒禁而為之矣!世乃以盡知,遂併可知者而亦不信,不深負冥官一片熱心哉?!(以上專行一善事)
周必大,廬陵人,監臨安府和劑局。局內失火,逮吏論死,未報。必大問法吏曰:「設火自官致,當得何罪?」吏曰:「除為民。」必大遂自誣服,坐失官,吏得免死。必大歸,道謁婦翁。門外雪交下,童子掃於庭。婦翁前一夕夢掃雪迎宰相,及見必大,歎曰:「今掃雪,乃迎失職官也。」必大歸,刻苦讀書,赴博學弘詞試。至京,寓一班直家。遇其攜小冊自外至,借觀,則鹵簿圖也。悉錄記之。入試,適命此題,遂中式。歷官至宰相。先是必大夢入冥司,見一判官掠一捻胎鬼曰:「此人有陰德,當位宰相。貌陋如此,奈何?」鬼請為作宰相鬚。遂起摩必大頦,為之種鬚。及覺,猶隱隱痛。後罷相家居,一相士來謁,邂逅於門外。相者問:「相公安在?」必大進揖曰:「某前此待罪宰相。」相者曰:「何宰相貌如此,得非誑我耶?」必大氣色愈和,延入上坐。相者復請見宰相,必大答如初。相者審視,起捋必大鬚曰:「真宰相也。」必大驚服。蓋前此種鬚事,從未以告人也。
以一官可換一人命,平心思之,原得算也。以一小官竟換一宰相,此番交易,竟何如哉?誠共詳之。
台州應太猶,習業山中。夜鬼嘯集,應不懼也。一夕,聞鬼云:「某婦以夫客久不歸,翁姑逼嫁之。明夜當縊於此,吾得代矣!」應急潛賣田,得銀四兩。乃偽作其夫書,寄銀還家。其家見書,以手跡不類,疑之。既而曰:「書可假,銀不可假,想兒無恙。」遂不逼婦。後其子歸,夫婦相保如初。應又聞鬼語曰:「吾當得代,奈此秀士壞吾事!」一鬼曰:「爾何不禍之?」曰:「上帝以此人心好,命作陰德尚書矣,吾安得禍之?」應果登第,官至尚書。
張福州,農家子。幼時,父使持錢入山市斧柯。經行林莽,見其間有人自縊者,急扶而下。詰之,則為官逋所迫耳。盡以所齎錢贈之,其人泣謝而去。張少憩於磐石,俄有操瓢者問云:「將無渴否?」傾瓢內漿以飲之,曰:「不惟止渴,稍有益也。」歸而頓覺異香遍體,精爽非常,自此絕粒。忽識字能詩,久而仙去。
農家之錢,來處甚難。其子固未嘗學問也,矧在幼齡,竟能傾手以付,知其具大根器矣!竟以得仙,非倖也。
新建里長某者。丁亥大饑,甲內一貧人居窘,計無復之,乃以木桶易米數升炊飯,和以毒藥,欲與妻孥共飽而死。里長因索丁糧過其家,遇飯欲噉,貧人急搖手曰:「此非君所食也。」泣告以故。里長大駭,曰:「何遽尋死?吾家尚有五斗穀,與汝負歸舂食,尚可少延也。」貧人受穀而歸,則五十金在焉。貧人曰:「此必里長官鏹也。」急持還之。里長對以無有,貧人曰:「此殆天以報若。」遂各分二十五金,則兩家稍稍饒矣!
賑穀,宜報也;還金亦宜報。均分天賜,最妥。
高郵張百戶,以公事渡湖至淮。其返也,望見一舟浮沈波上。有人踞舟背,呼號求救。張心憐之,呼漁舟往救。不肯。張即解裝,出銀十兩與之,乃行。救至,則其子也。父子抱持慟哭。問之,曰:「因有事,候父而來。遭風被溺,稍遲則葬魚腹矣!」
正德初,徽商王志仁,年四十餘無子。遇善相者曰:「數月內當有大難,不可逃矣!」王素神其術。亟往他郡斂貲歸,途寓旅店。時梅雨暴漲。晚霽,散步河濱,見一少婦抱兒投水,乃急呼諸漁舟曰:「救此,與二十金。」漁舟競出之,遂如數與金。叩婦故,則曰:「夫傭工度日。畜一豕,將鬻以償租,昨販豕者來,值夫他出,以價贏,逐自鬻之,不意皆假銀也。夫歸,必怒楚;且無以聊生,故謀死耳。」王惻然,問豕價多少,而倍周之。婦歸,其夫亦至,泣告其事。夫挈婦詣王謝,已闔戶就寢。夫令婦叩門,王拒之曰:「汝少婦,我孤客,昏夜豈宜相見?」夫悚然曰:「我夫婦俱在此。」王乃披衣起。方啟戶間,聞室中轟然。回視之,則屋牆因久雨而頹,正壓碎臥榻。非此婦呼之出,則立斃矣!復遇前相者曰:「子氣色迥異,是必曾救幾人命者,後福未可量也。」果連生十子,九十六而終。
使當時不再遇相者,必以為相術之疏耳;誰知轉移之速,有如此乎!弘治甲寅,有呂琪者,春日郊行,遇一已故府隸,出紙示曰:「我今又充東岳役夫,奉批提人,汝亦有名。我為汝熟識,安忍相逼?汝當幹畢家事,俟我於各處提完,將一月,至矣!」琪歸,以是故語諸子。且曰:「吾平生三事未了吾願:某五喪未舉,欲代殯未能,一也。某女二十未嫁,欲嫁未能,二也。某路經年傾圯,欲葺未能,三也。」亟出囊,命諸子畢此三事。繼治後事,杜門俟死。歷數月無他異,諸子悉意其妄也。後除夕,復遇前卒云:「向勾攝至中途,忽接免提牌,云汝近來有三善,加二十年壽矣!」琪後康健勝前,果越二十年方卒。禍福之變正同,然人縱有呂君等念,都泄泄不為,到得勾攝來時,欲為必無及矣!安得盡有一舊識府隸,而與之先通信一聲哉?
江西舒翁,假館於湖廣二年,偕諸鄉里同舟歸。登岸散步,聞一婦人哭甚哀,問之,曰:「夫負官銀十三兩,將鬻吾以償。吾去,幼兒失哺必死,是以不勝悲耳。」翁曰:「舟中同載者,皆江西塾師也。每人一兩,足完汝事矣。」返而告諸同行,皆不應。翁遂捐兩年束脩盡與之。未至家三舍,貲糧已竭,眾爭非之。亦有憐而招之食者,翁不敢飽。抵家,語婦云:「吾忍飢二日矣!速炊飯。」婦云:「安得米乎?」翁云:「鄰家借之。」婦云:「借已頻,專俟汝歸償耳。」翁告以捐金之故,婦云:「如此,則吾有尋常家飯,可覓同飽也。」遂攜籃往山中,採苦菜和根煮爛,同食一飽。既就枕,聞窗外人呼云:「今宵食苦菜,明歲產狀元。」亟同起,披衣向天拜謝。明年生子芬,果中狀元。
邯鄲張翁,家甚貧,未有子。嘗以一罈積錢,十年罈方滿。有鄰人犯徒,擬賣其妻。妻生三子俱幼,翁慮其妻去,而子不能全活也。乃謀諸夫人,舉所積錢,代完贖銀。不足,夫人復拔一釵湊之。是夕,夢神人抱一佳兒送之。遂生弘軒先生,子孫相繼登科。
吳都憲誠,其父濟人利物,孳孳不倦。同里一百戶,欠官銀無措,議出妻以償。翁聞而歎曰:「伉儷中道相背,何以為情?吾幸不至飢寒,且力尚能輾轉措辦,顧袖手以觀人離拆乎?」為曲處代完。後數年,尋地葬親。擇一地,乃百戶產也,復倍價買焉。當時尚葬高一穴,忽雷雨送下一穴。即生都憲兄弟四人,皆巍科。
王曾,字孝先。咸平中,以鄉貢赴試禮部,居京師。一日,過甜水巷,聞母女二人哭甚哀,因詢其鄰,云:「其家因少官逋四萬錢,止有一女,鬻於商人,今當遠離,無復相見矣!」曾因謂其母曰:「汝女可賣與我。仕宦往來,時得一見。」遂以原價與之,令償其客。約三日取。踰期不至。訪之所館,而曾則行矣!是年禮部廷試皆第一。
脫然竟去,省得一番感謝;辭卻幾許稱揚,少了多少纏擾。君子施恩而不望報,行善而不居功,大宜如此!
馮商,鄂州江夏人,壯歲無子。將如京師,其妻與銀數錠,調曰:「君未有子,以為買妾之貲。」至京,買一妾,立券償價矣,問妾所自出,涕泣不言。固問之,乃曰:「父居官,因綱運欠折,鬻妾賠償。」商惻然,不忍犯之。送還其父,不索其錢,不望其報。及歸,妻問買妾安在,具告以故。妻曰:「君用心如此,何患無子!」居數月,妻有娠。里人皆夢鼓吹喧闐,迎狀元至馮家。是夕生子名京,弱冠舉三元。
鎮江靳翁,年五十無子,訓蒙於金壇。其夫人鬻釵釧,買鄰女為妾。翁歸,夫人置酒於房,以鄰女侍。告翁曰:「吾老,不能生育。此女頗良,買為妾,或可延靳門之嗣。」翁頰赤俛首。夫人謂己在而翁赧也,出而反扃其戶。翁踰窗而出,告夫人曰:「汝用意良厚,不獨我感汝,我祖考亦感汝矣!但此女幼時,吾常提抱之,恆願其嫁而得所。我老,又多病,不可以辱。」遂謁鄰而還其女。踰年,夫人自產子,名貴,十七歲發解,聯捷,為賢相。
此非乘人之危,及抑良為賤也。然自己一段初心,卻不忍負,即此便是惻隱之至者。發念甚真,故其獲報甚速。
尚霖為巫山令,邑尉李鑄疾劇,霖鄰之,因請所託。尉拭淚以老母少女對。及卒,霖為割俸,送其母及其函骨歸河東,為嫁其女於士族。一夕,夢尉如生,泣且拜曰:「公本無子。感公之恩,為力請於帝,今得為公子矣!」是夕,霖妻果孕。誕期,復夢尉曰:「某明日當生。」翌日果然,因名曰穎。及長,敦厚篤孝,官至大理寺丞。
宣城沈少參,卜葬地。啟土,乃古塚也。有誌,乃先朝名公之墓;急掩之。懼復有發者,立碑識之。夜夢一官峨冠博帶來謝曰:「君掩吾塚,蒙德已厚,況又立碑,無以報德,當送一大魁為公嗣。」已而少林生,弱冠及第。(以上救一患難人)
趙素,華亭人,往青浦探親。夜行舟次,見一人立舟上。視之,則亡僕也。驚問之。曰:「見役冥司,今追取三人耳。」問三人為誰?曰:「一湖廣人,一則其所探親也。」其第三人不答。又問:「莫非趙某否?」曰:「然。」僕忽不見。至所探親門首,則已聞室中哭聲矣!趙駭甚,促棹歸里。復遇僕曰:「無怖也。於路見有為君解者,以君闔門戒殺故也。及夜吾不至,則免矣!」趙後二十餘年方卒。
人於眾生,能遇物即慈者,上也。戒不肉食者,次也。舉家戒殺,併不食四等肉(自殺、特殺、聞殺、見殺者,又其次也。乃有一等人,在外結會放生,而家中宰殺不禁;是猶見人殺人,則請釋之,而自己卻持刀殺人也。茍知放生,當先戒殺)。
介葛盧,朝於魯,聞牛鳴,曰:「是生三犧,皆用之矣!其音云:問之而信。」
讀此,可見禽獸之戀情愛子,何異於人。且時時以其冤情痛苦,向人告訴,人自聞之而不解耳。其就死時之聲,更不知作何言語也。可為怵然!
【註】介葛盧:春秋介國之君也,能通牛語。
眉州鮮于氏,因合藥,碾一蝙蝠為末。及和劑,有數枚小蝙蝠,圍聚其上,面目未開,蓋識母氣而來也。一家為灑淚。
每閱一過,便為黯然不怡者竟日。「母氣」二字,極慘極摯。心與性,又落第二義矣!先輩有云:「世界之慘,莫甚有冤而無言;世界之冤,莫甚就死而無罪。」予少時,見童子執蝦蟆,以線縛兩足,懸籬間,急鞭復緩,緩鞭復急。予心惻惻動,若繫予足而鞭之也。長入市,見屠縛豕,刀尖從項刺其心,盤旋數四,鮮血噴盡,聲乃徐絕。予更惻惻動,如刀在予腹盤旋而刺也。偶經廚下,見庖人置足於鱉腹,努出其頸,斮之。餘頸不能入,而四足與俱出,仰天而顛。嗟嗟!此何景象!靈蠢雖殊,怖死無二。常思及此,一塊肉其能下咽耶?凡物就死之慘,無不皆然。一經寫出,便不堪竟讀。
放生戒殺之報,不可枚舉,而所輯止此。蓋其事雖約,其理已甚備也。閱者更取二放生文而詳玩之,亦可以惻然有所動於中矣!謹錄於左:
蓋聞世間至重者生命,天下最慘者殺傷。是故逢擒則奔,蟣蝨猶知避死;將雨而徙,螻蟻尚且貪生。何以網於山,罟於淵,多方掩取;曲而鉤,直而矢,百計搜羅。使其膽落魂飛,母離子散。或囚檻籠,則如處囹圄;或被刀砧,則同臨剮戮。憐兒之鹿,舐創痕而寸斷柔腸;畏死之猿,望弓影而雙垂悲淚。恃我強而凌彼弱,理恐非宜;食他肉而補己身,心將安忍?由是天垂憫,古聖行仁,解網著于成湯,畜魚興于子產。聖哉流水!潤枯槁以囊泉。悲矣釋迦!代危亡而割肉。天台智者,鑿放生之池;大樹仙人,護棲身之鳥。贖鱗蟲而得度,壽禪師之遺愛猶存;救龍子而傳方,孫真人之慈風未泯。一活蟻也,沙彌易短命而長年,書生易卑名為上第。一放龜也,毛寶以臨危而脫難,孔愉以微職而封侯。屈師縱鯉於元村,壽增一紀;隋侯濟蛇於齊野,珠報千金。拯已溺之蠅,酒匠之死刑免矣!捨將烹之鱉,廚婦之篤疾瘳焉!貿死命於屠家,張提刑魂超天界;易餘生於釣艇,李景文毒解丹砂。孫良嗣矰□之危,卜葬而羽蟲交助;潘縣令設江湖之禁,去任而水族悲號。信老免愚民之牲,祥符甘雨;曹溪守獵人之網,道播神州。雀解銜環報恩,狐能臨井授術。乃至殘軀得命,垂白璧以聞經;難地求生,現黃衣而入夢。施皆有報,事匪無徵。載在簡編,昭乎耳目。普願隨所見物,發慈悲心,捐不堅財,行方便事。或恩周多命,則大積陰功;若惠及一蟲,亦何非善事!茍日增而月累,自行廣而福崇。慈滿人寰,名通天府。蕩空冤障,多祉萃於今生;培積善根,餘慶及於他世矣!(蓮池大師放生文)
夫靈蠢者性,軀命奚分;貪怖者情,生死各一。凡人臨疾病,罹水火,莫不號呼爭命,目不瞑不休。間遭盜賊,臨刀鋸,筋縮股戰,齒擊毛豎。見主者意色稍改,輒驚輒喜;有人出一語從旁解救,即感激生悲,銘刻至死。一旦捕致生物,此情都忘。震慄惶遽,既不遑辨;哀鳴愴悽,亦復罔聞。不知四生輪轉,物或為人;此施彼報,易體相噉,豈不痛哉?!所以仁人動念,智士鏡機,損未用之餘貲,買垂死之肌骨,使斷魂殘喘,續命回生。其為公德,蓋可知也。然有三無常放,兩不必放;有物生物,有人生放,有我生放。世人放生,多刻定時日,廣購生命。射利之夫,因網羅釣弋以赴之,多致困斃。是以殺為放也。途間市上,耳目所及,隨便買放,是謂放無常期。世人放生,鑿池置苑。既有常處,人得伺之。方脫豫且之網,旋作校人之羹,是以放為殺也。江河林藪,地利隨宜,監以善信,攸然而往,是謂放無常處。世人放生,外買生物;家中之畜,宰割不疑。語云:「經營還債,勝於布施。結會放生,何如戒殺。」以至草木斬伐,有礙生機;蟣蝨蟲蛾,都關佛性。或壞垣而傷蟄,時覆巢而毀卵。種種傷生,道不一途,皆當避忌,豫護生全。是謂不放之放,放無常物也。若乃遭噬觸網,顛墜束縛,應手而放,未必有生。更宜調養,使其平復;即不全活,因而瘞之。又有猛獸毒魚,惡蟲鷙鳥,雖困厄可憫,而吞噬成性,救彼一生,實延眾毒。是當較喪全之多寡,量功過之重輕,聽其自生自死,比之不見不聞。此二種者,不必放也。凡若此者,隨緣隨力,相機相宜。毋以殺小為無傷,毋以放小為無益。毋憚勞而阻善念,毋爭價而廢善緣。所謂有物生放,盡於此矣!物既有之,人亦宜然。凡柄國主家,蒞官當事,或遇詿誤可憫,或遇冤困莫救,或厄盜賊水火,或遭疾病阽危,或營求失利而忘生,或逋負莫償而欲死,此能資以物力,開其生路,惠之周旋,圖彼解脫,人生我放,其視物生尤為關切者也。故念我困阨望救心,自然形骸不隔;推我感恩救護心,自然功德有歸。若乃我放我生,倍當喫緊。凡人未生時,面目何在?既無四大相纏,安有一切苦厄?一入凡身,骨肉為吾陷阱,軀殼為吾牢籠,絡我以恩愛之網,牽我以得失之餌,供我以腥穢之豢,驅我以功名之策。無火而焦,不疾而災。是故拘累鞭撻,匍匐勞役,便是驢馱生。牽策在途,行與死近,便是屠牛生。集羶逐臭,附勢趨炎,便是蠅蛾生。爭長攘臂,相啗相噬,便是鷹鷂生。毒螫害人,怨怒作孽,便是蛇蝎生。淫情熾蕩,不擇男女,便是鴿雀生。驚網觸法,游魂湯火,便是雞騖生。偷食頑睡,癡伏一室,便是圈豚生。光陰瞬息,轉盼生死,便是蜉蝣生。又有疾病水火之虞,重以饑饉盜賊之苦。前魂未安,後腸復斷;人禍未已,天刑洊至。甚者宿怨今業,難解難分,阱上加阱,縛更添縛,沈淪展轉,化為異物。真是眾生,真待人放矣!倘能六時打磨,一切透悟;斷世諦之網,撤塵勞之錮。一條灑灑,不係去來;無迫無拘,逍遙自在。則非人非物,打出四生之中;不德不功,永超福報之上矣!(陳薦夫「廣放生論」。以上輯愛物。)
交財類
劉大夏,自戶部侍郎予各歸,構草堂傍先壟,讀書其中。不通請託,薄田僅供衣食。常言:「財貨須務農服賈,凡力得者獲用。其餘易致之物,終非己有。子孫視之,亦不甚惜。況官貨悖入者乎!」
深明天理,尤歷諳世故。
裴璞,韋元方外兄也。卒後,元方客隴右,道逢武吏躍馬來,視之,乃璞也。驚喜拜曰:「兄去人間,任何武職耶?」璞曰:「吾職山川掠剩使,專主世間財之盈縮。世間農勤得穀,商勤得財,士勤得祿,只得本分所有,不增本分所無。不勤,則併本分失之。子之逢吾,亦是前定,合得白金二斤;過此遺子,又當復掠,故不敢厚。」
勤得本分所有,不勤併失本分,可以消經營者之妄心,又非怠縱者可藉口,天命人事,兩得其平。陸象山教家,每晨揖,三撾鼓,子弟一人唱云:「聽、聽、聽!勞我以生天理定。若還懶惰必飢寒,莫到飢寒方怨命。」又唱云:「聽、聽、聽!衣食生身天付定。酒肉貪多折人壽,經營太甚違天命。」二訓相參,真治生不易之理。陳幾亭云:「俗子治生,精明之處多是刻,寬厚之處多是昏。若能瑣屑不較,而不失精明,涇渭了然,而務從寬厚,雖曰治生,抑亦通於學矣!」又云:「貧者多高,富者多劣,亦為古高隱而概言之也。其實,家業日落,未必賢;產殖漸滋,未必不肖。如公子荊日增一日,勤儉所致,無損於品。若汰侈成性,入不供出,墮盡祖宗之業,彌彰其不肖耳。豈得自附於灑落,以不問家人生產為高致耶?」愚按凡所貴於有財者,為其能用財也,毋庸視財太重,亦毋庸視財太輕。視太重者,必欲藏之朽蠹,是為守財;視財太輕者,一逕蕩費浪用,是為棄財。然凡彼蕩費浪用者,一使之濟人利物,卻又不勝吝惜也。以此自負輕財,其惑不益甚乎?
四川資縣張御吏,語其親鄧給事繼曾曰:「予按雲南日,丙夜獨坐,有緋衣人至前,曰:『某為公守錢神,待公久矣!』予問金何在,神指坐下示之,果見白金布地,數當千兩。因語神曰:『御史豈得攜此,爾能送我家否?』神曰:『不難,但要鄉貫帖耳。』遂寫焚之,神即隱。比復命,有同年某,託薦一官,強納二百兩。歸而夜禱前事,神復至,獲八百兩。問何以減二百?神曰:『某同年金,是也。』悚然愧謝。」
姚若侯曰:「嗟乎!人之好利無厭者,為貪多耳。奈何明增暗減,如江畔沙洲,東長西塌哉!凡為官者,前世必有功德,今世乃有福祿。腳跟所到,皆必有守錢神以供之。然而不聞丙夜相見者,何也?蓋人多性急手癢,遇財即攫。其同年之金,不待納於復命之後;且所納者,又不止二百金,以及千金已也。則守錢神,亦安事以赤手空言,相見於燈燭之下哉?昔李景讓之母,早寡而貧。嘗掘地,得金數斛。拜禱曰:『天蓋以先君餘慶,憐氏母子貧苦,故賜此。若然,則願諸孤學問有成,此金不願取也。』遽揜之。已而景讓兄弟皆貴。又范文正公亦極貧,嘗得地埋金,而不取也。已而為相歸。有求施造寺者,欲出前埋金付之,則無有矣。只有契細書歷仕祿入,如其金數!然則貪廉所得,均不越應分中。而順者遲收之,逆者捷得之。所得原同,而罪福則若霄壤焉。人宜何從哉?!」
徐孝祥,吳江人。隱居好學,布衣草履,泊如也。一夕,散步後園,見樹根一坎坷,諦視,有石甃。啟之,皆白金也。亟掩之,一毫弗取。後二十餘年,歲大饑,民不聊生。乃曰:「是物當出世耶!」啟穴,日取數錠,收糴散貧,全活甚眾。時有女出嫁,惟荊布遣之,於藏中物,錙銖無犯。子純夫,發解,官翰林承旨。
收糴散貧,較不取者更進一籌矣!又其日取而無犯最難,真有坐懷不亂手段。
兵部員外李約,嘗舟行,與一商舟相次。商忽病革,邀約相見,以一夜光珠遺之,因以二女為託,二女皆絕色。明日商死,財寶數萬,一舟之人莫不窺覬。約乃悉籍其數,寄之於官,二女立為擇配。當殮之時,復以所得夜光含之,人無見者。後商屬來理財,約請發視,夜光在焉。咸為稱歎。
太師楊公博,蒲州人也。其父服賈淮揚,眾商服其行誼。推為鹽祭酒。有關中鹽商,急於還鄉,將橐中千金寄公處,二年不返。公取埋花盆中,上值時卉。遣人於關中物色之,則商已謝世矣!止有一子,不知有金寄公處。公邀之至,指花盆謂曰:「此若翁所寄千金也。」其子愕然不敢取。公曰:「係爾家物,何必辭?」其子叩謝攜金而去。後生太師,歷官吏部尚書。孫俊民,戶部尚書。
如二公,真可以死者復生,生者不愧矣!骨肉親故間,能由斯道者,曾有幾人?奚論泛泛哉!
舟師,姓吳,餘干人。與其子載商至瑞洪,商遺金一袋於舟而去。吳理船艙得金,懼子見之,乃收置灶灰中。子欲發舟去,吳故遲延半日。商反覓金,吳舉以還。商請均分,吳堅不聽。商籲天拜謝而去。其子恚曰:「橫財入手不能享,乃舉以還人!」吳笑曰:「吾父子終日棹舟,尚不能飽煖,橫財豈易享耶?」命發舟去。其子不用命,吳自運舟。舟旋轉不動,如有物礙其舵。吳乃入水驗之,得一皮箱,內盛二百餘兩。遂成富室。
秣陵旱西門回子哈九,開飯店。有一江浦人,假火於哈,遺銀一袋而去。哈九見之,自思此人失銀,未必能記在此,遂追至江干還之。其人大喜過望。隨渡江至江浦,見大風覆一舟,可二十餘人。其人自思:「譬如哈九不還我銀,何不將來做些好事?」遂呼漁舟,救得一人者,謝銀五兩。漁舟爭撈,止救得一人。問之,則哈九之子也。」
其還處,更真而切;其報處,尤大而奇。
還遺之報,自裴晉公而下,舊錄有廿餘條,不勝載也。且其人多士人君子,讀書明理,無足深異;今錄舟師飯店,下及僮僕,而凡人可以知所自處矣!」
袁尚寶,家居時,有友蓄一童子,甚韶秀,且機警。尚寶相之,以為不利於主,使逐焉。友雖素神其術,然意不忍也。數言,乃遣之。童無所歸,往來寄食宿古廟中。一夕,見有牆角破衲裹銀百兩。欲取之,忽自嘆曰:「我惟命薄,故為主逐;今更掩有此物,天益不容矣!」逐守之以待失主。旦見婦人掩涕而來,四顧傍徨。問之,答曰:「吾夫,軍也。犯罪當死,某指揮治之。妾賣產併借貸,得銀若干,將以獻彼。過廟少憩,不覺失下,吾夫死矣!」童歷問皆合,遂付還之。婦人欲分謝,不受。攜去,夫得脫。念童子之德,遍以告人。某指揮聞而異焉,訪致之,育於家。悅其美慧,年老無子,遂子之。數年襲職,歸拜故主。主嘆曰:「袁君之術,乃疏如此乎!」留之。俟袁至,乃使素服捧茶。袁一見,驚起曰:「此故某人耶?何以致此!」主謬云:「逐出無依,今又來矣!」袁笑曰:「君毋戲我,今非君僕矣!三品一武官也。形神頓異,豈嘗有善事以至此乎?」此子備述前故,其友益歎袁術之神云。
此童草草數語,竟通身講出一個知命畏天,說來恆似極淺道理,守定便是絕大學問。
羅倫,永豐人。成化丙戌,赴試禮闈。僕於途中,拾一金釧。行已五日,倫偶憂路費不給。僕曰:「向於山東某簷下,拾一金釧,可質為費。」倫大怒,欲親齎付還。僕屈指曰:「如此往返,會試無及矣!」倫曰:「此物必婢僕失遺,萬一主人考訊致死,是誰之咎?吾寧不會試,毋令人死非命也。」竟返至其家。果係一婢潑洗面水,釧在水中,誤投於地。主母疑婢所匿,鞭笞流血,幾次尋死。夫復疑妻私授,根求誶罵,忿欲投繯。倫出釧還之,遂全兩命。當時見者,即咸以鼎元期之。急復趨京,已三月初四矣。倉皇投卷,竟得中式。廷試果狀元及第。
此亦還遺耳,似無足為羅公異者,仰思羅公之心何心乎?捨己功名,憂人性命,豈尚區區釧上起見哉?且他之還遺,往往揆之天命,多出於不敢;此之還遺,念念發之至誠,實出於不忍。不敢不忍之間,安勉之別?亦仁與義之分也。
閩中春元林某,萬曆間,會試過杭州,謁房師理刑某。有一窩主在獄,願以千金釋罪。理刑屬意林,林曰:「縱虎傷人,於心何忍?誓弗敢為。」理刑甚重之,更許言一事。乃富家妻以孕亡,而內翁誣以人命,令出二百金為贄。林訪知其誣,慨然曰:「伸冤理枉,正吾輩事,何必計謝!」即言於理刑,釋之。夜夢神語曰:「君卻非義之財,救無辜之命,上帝已賜汝第矣!」是科果登第。
邇來遊客為害地方,安得盡以林君之風,耳提面命之?
定遠狄令。有富翁死,而其妻掌家,所遺數萬金,叔欲之。不與,告縣。使人密囑曰:「追得若干,願與中分。」狄立拘其嫂,嚴刑考訊,悉追出之;狄果得其半焉。其婦積恨而死。後狄罷歸,一日晝寢,忽見前婦持一小團魚,掛於床上,倏然不見。未幾,遍身生疽,如團魚狀。以手按之,頭足俱動,痛徹骨髓。晝夜號呼,踰年而死。凡五子七孫,皆生此疽,相繼而亡。止一孫僅免,無立錐之地矣。
姚若侯曰:「嗟乎!病死者,世所謂考終命也。乃有如此患病,痛楚號呼,鑽心澈骨,經年累月,求死不能。病之慘,固有慘於刀鋸鼎鑊者矣!乃其子訃狀,不過曰『某月某日,終於正寢』而已。愚者橫者遂曰:『某某且得善終,天道何知哉?』死者如啞人受杖,無處說苦;生者如盲人傍聽,但聞杖響,不聞號聲。直臆曰『官刑不痛』而已矣!」
錦衣衛王佐,其知友陸松亦掌衛篆。後松子某襲居松職,勢焰甚張,而佐子不肖。有一別墅,極雄麗,不欲得之,不可,乃陷以罪,捕及其母。其母膝行前,訴其子罪過甚詳。其子恚甚,呼母曰:「兒頃刻死矣!忍助彼為虐乎?」母叱之曰:「死即死,何說?」指陸坐而顧曰:「汝父坐此非一日矣,作此等事亦非一,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復奚為?」陸頰赤汗下,趣遣之出。事遂寢。世徒見宦家子為勢要所魚肉,莫不恨彼而憫此;而不知宦家子被人魚肉,原是宦家之報。然今日魚肉人者,他日又必有人魚肉之,所謂後人復哀後人也。悲夫!
紹興府一布政,巧於貪饕,積財至數十萬。及敗官歸,買良田千頃,富甲一郡。其祖父屢見夢,言冥譴將及。弗信。有一子一孫,縱慾嫖賭,殀死。布政公尋染癱瘓。子媳孫婦,頗著醜聲。利其有者,趨之若騖,公猶目及見之;垂死,家已罄矣。臨危。忽張目大呼曰:「官至布政不小,田至十萬不少,我手中置,我手中了。」說畢而死。
陳探塘曰:「前輩樊知縣毅、王司訓輔,予少時聆其言。樊曰:『吾歸,囊貲僅五千耳,金繪不及一千。』王曰:『勿謂學官貧,吾積俸併諸生餽遺,亦有六百金。』樊意恨六千為少,而王且喜六百為多。迨其後也,樊三子不相容,分異。六千金買田築室,悉與三子。子疑父有私藏,輒不顧養。樊取田數畝,自衣食焉。未穀而糶,未絲而賣,門無五尺童。客至,老婢供茶,恆戚戚焉愁。比卒,葬不成禮。今諸孫皆淩替不振。王四子,伯仲治生,叔季居庠,同居養父甚歡,暮年惟花竹為樂。客至,留飲盡歡乃已,無日不開口笑也。今諸孫且岐嶷濟楚,家聲駸駸未艾。夫樊財十倍於王,而王受用顧十倍於樊;子孫賢不肖又不啻十倍。然則居官者經營宦橐,身且未必能享,況能謀子孫乎?靜言思之,可以一悟。」
蘇掖,仕至監司,家富而。每營產,必減其直,爭一文至失色。尤喜乘人窘急,以微貲取之。嘗置一別墅,與售者反覆甚苦。其子在傍曰:「大人可增少金,兒曹他日賣之,亦得善價也。」掖愕然,自此少悟。
貧富無定勢,田產無定主。買產之家,當知此理。上元有姚三老者,貲甲閭右。嘗買一別墅,池館甚盛。一日,邀王大癡遊酌池上。酒酣,大癡曰:「翁費直幾何?」曰:「千金。」大癡曰:「二十年前曾觴詠於此,主人告我,費且萬金。翁何得之易耶?」三老曰:「我謀之久矣!其子孫無奈,只得賤售。」大癡曰:「翁當效贊皇公,刻石平泉,垂戒子孫,異時無奈,不宜賤售。」其旨與此正同。
馬氏家訓曰:「人之賣產,或缺食,或負債,或疾病死亡,或嫁娶爭訟,故至于此。為富不仁之人,知其欲用之急,則陽拒陰之,以重扼其價。既成其契,則姑予以直之半,遲延累日。或以些少,或以米穀他物高價補償。而賣產之家,所得零星,隨即耗散;向之准擬以辦此事者,今不復能辦矣!而又往來催取,跋涉之費,出乎其中。富家方自喜以為善謀,不知天道好還,其子孫自能為之破壞,以與他人復。諺云:『富家更替迭相報。』詎不信夫?!」
東海錢翁,以小家致富,欲卜居城中。或言某房者,眾已償價七百金,將售矣。翁閱房,竟酬以千金。子弟以為言,翁曰:「非爾所知也。吾儕小人,彼違眾而售我,不稍溢,何以塞眾口?且欲未饜者,爭端未息。吾以千金獲七百之產,彼之望已盈,而他人亦無利於吾屋,從此為錢氏世業無患矣。」已而他居多以虧價求貼,或轉贖,往往成訟,惟錢氏帖然。
凡寬厚者不占便宜,占便宜者不寬厚,所行殊路,宜畢世而不相謀矣。此則步步為己便宜地也,而其法只是用一寬厚。知寬厚之為占便宜,斯善占便宜;知占便宜之在寬厚,亦可不疑於寬厚矣。
弘治時,有淮民陸氏,富而姦,計奪其鄰鄭氏之產。撤其居以為園,所餘惟嘉樹一本。晚得子而啞。一日,忽指樹而言曰:「樹乎!汝猶在耶!」家人大驚。問之,則啞如故也。及長,荒淫賭蕩,家罄乃死;蓋鄭氏後身也。至今里人尚能徵之。
陸氏家本富,而奪鄭氏之產。除鄭氏之產外,其家所固有;及他所營趁者,正尚多也。鄭氏轉身來索,亦應償其所奪之舊耳。乃直至家罄方死,還先所奪,竟不知幾倍矣!人間未必有此重利息也。且陸氏百計圖維,持之何其艱;鄭氏口都不開,安坐淫賭,用之何其逸也哉?!
隴右水門村有劉鑰匙者,以舉債為業。善規取人貲財,如執鑰匙開人箱篋不異也,故以此得名。鄰家有借其債者,積年不問。忽一日執券而算之,即積累數倍,併其貲財物產皆盡。後鑰匙死,鄰家生一犢,有其姓名在賺肋之間。
方通判乳媼周氏,性樸直,不慮人欺。有蔡翁者負其錢,每督取,率託以他故。經數年,媼呼責之,妄答云:「欲償婆錢,輒為官事所蕩,願寬今歲。如背約,當為八乳牝狗以報。」未幾蔡死,而方家得一犬八乳。媼嘗戲呼曰:「汝是蔡翁耶?」即掉尾而前,十年乃死。
如此業報,只是開口一愿耳!不愿將如何?曰:「童安玗、解奉先、竹永通之設誓變牛,固已。他如宜春姥、王稍同一變牛,王珍變羊,高瑀家之馬,皆以負債變償,均未嘗設愿也。且蔡翁口中既不說變狗,心中能不說負債乎?負債必須要償,心所自知處,便見真報應。既與設愿無涉,亦不待問之轉輪王也。
李玉,廣陵人。少隨父販糴,父老,玉繼之。人與糴者,授以升斗自量,不計貴賤,每升只取兩文,利以養父母。歲月既深,衣食自足。父異之,曰:「吾輩之業,每用升斗,出輕入重,雖官府治之,莫絕其弊。吾早悟,用一升斗出入,自謂無偏。汝更任之自量,吾不及也。然衣食豐給,豈非神明之助乎?」八十餘,不改其業。值宰相李玉節制江南,乃避諱,改名寬。李相夢入洞府,見彩雲瑞靄,瓊樓玉宇,石壁上有金書「李玉」字,甚喜。俄二仙童出曰:「此姓名非相公,乃廣陵部民也。」寤而訪之,得寬舊名玉,遂輿入府。因請平生何修?寬辭無有。固問之,具以販糴對。後年百餘歲,尸解而去。
高忠憲公有言:「善須自積。今日積,明日積,積小便大。升斗自量,所惠有幾?而守此不變,竟證仙果。誰謂販糴中,便無修仙之路哉?」陳幾亭云:「貧士不執一業,無以為生。即為工商賈,何害?言必信,行必公,操市井之事,絕市井之心,工商賈真士品矣!若夫避市井之名,而奇贏詭詐特甚,則一工商賈而已,而又加賤焉。」
宋時南城陳策,有人從買銀器及羅綺者,策不與羅綺。其人曰:「向見帑有之,何靳耶?」策曰:「然,有質錢而沒者。歲月久,絲力靡脆,恐不堪用。聞公欲以嫁女,安可以此物病公哉?」取銀器投熾炭中,曰:「吾恐受質人或得非真者,故為公驗之。」危整,亦南城人。買鮑魚,其駔舞秤權,陰厚整。漁人去,駔請留,曰:「公買止五斤,已為公密倍之,願畀我酒。」整大驚,追漁人數里而返之,酬以直。又飲駔酒曰:「爾所欲,酒而已。何欺窮人為?」呂南宮作不欺書,述其事。
瞿嗣興,常熟人,仁慈篤厚。歲歉,有貧人糴栗,受其錢五百,佯忘曰:「汝錢十百耶?」倍與之。凡負販者,必多償其直。家人怪問之,曰:「彼胼手胝足,求升合利,吾忍與較耶?」自少至老,為善之念未嘗少怠。壽九十八,二子一孫同登科。
世間負販一流,誠為可憐。蓋其乏商賈之資,鮮農夫之力,無百工之功,而恥為貧丐之行。借本營趁,冀覓錙銖。一條扁挑上,舉家父母妻子衣食在焉。間嘗設身代處一番,每思瞿公之言,深為有理云。凡吾所輯交財者,謂非己有而不茍取云爾,此則微近於能與矣!然不常存此能與一念,則事事定要公平,究竟已稍傷刻薄矣!公平為本,寬厚行之,取與之大致也。
周婦,信州人,賢德能幹。翁才美,將以家政付之。諭以斗斛秤尺各二樣,并出納輕重便宜。婦不悅,拜辭翁姑,不願為婦。恐他日生子敗家,以為妾之所出,枉負其辜。才美愕然曰:「何遽如是?」婦曰:「翁所為,有逆天道,妾心有愧,居之不安。」才美曰:「汝言誠是,當悉除毀。」婦曰:「未可。」問其所用年數,曰:「約二十載。」婦曰:「必欲妾留侍奉,若許以小斗量入,大斗量出;小秤短尺買物,大秤長尺賣物。二十餘年,以酬前日欺瞞之數,妾即願留。」才美感悟,欣然許諾。婦生二子,皆少年登第。
二十餘年輕出重入,亦二十餘年輕入重出,前後只合得公平耳;而後來便宜已特甚。但世人偏只要目下小便宜耳。人人皆要便宜,而彼蒼視之,莫有此肯吃虧者,二十年秤頭斗頭,換得進士兩個。便宜乎?吃虧耶?
俞翱者,專造鑽鉛假銀。正德戊戌,至晉陵貿易。經賣羊處,欲以銀一兩三錢買四羊。主人求益,弗許而去。明日主人他出,復來,增價一兩八錢買去。夫歸,怪其增價太多。視之,乃假銀也。怒罵其妻,妻忿經(註)死。夫痛其妻,亦經死。不數日,翱被迅雷擊死,陳於湖濱,所存假銀在手,遠近稱快。
【註】經:上吊也。~出版者~
姚若侯曰:「嗟乎!俞翱所知者,用一兩八錢之假銀耳,豈知畢其夫妻二人之命哉?乃夫死妻死而翱亦震矣!每人一命,約止值假銀六錢也。悲夫!世之貪官污吏,橫紳士豪,虐取人財以快己欲。或虛聲恫嚇,或設計羅網,未必即有殺人之心也。然而被害之家,財命相連,有以驚怖死者矣,憂憤死者矣,飢寒死者矣。殺人者豈必盡以梃與刃哉?陰律甚重,概從抵償,不拘陽間真命致死之例也。請以俞翱為前車。」
奢儉類
范文正公嘗曰:「吾每夜就寢,必計一日奉養之費,及所為之事。若相稱,則熟寐;不然,終夜不能安枕,明日必求以稱之者。」勳名德業,卓越古今。
嗟乎!盡如公所云,吾人盞粥亦豈能消也耶?天下農工商賈之子,無不自食其力,而我輩泛泛一編,飽食終日,勞心勞力,兩無所居。外既不能有益於時,內斷不可有歉於己,端修清操,質之衾影而無慚,庶幾亦是一種消食方法。先輩格言云:「受享知慚愧。」能知慚愧者,差可受享矣,自不敢厚享矣!
又公在杭州,子弟知其有退志,乘間請治第洛陽,樹園圃,為逸老計。公曰:「人茍有道義之樂,形骸可外,況居室哉!吾今年踰六十,乃謀治第,顧何時而居乎?且西都士大夫園林相望,為主人者莫得常遊,而誰獨障吾遊者?豈有諸己而後為樂耶?」
人俱以有諸己為樂,應只樂有諸己耳,未必能實享其樂也。白樂天詩云:「多少朱門鎖空宅,主人到老未曾歸。」公言:「為主人者莫得常遊,誰障吾遊者。」正笑盡此輩;而公之園林,直無邊無界矣!本分儉嗇中,煞甚瀟洒快活也。趙普將營西第,遣人於秦隴市良材數萬。及第成,普時為西京留守,已病矣。詔詣闕,將行,乘小車一遊第中,不再來矣!陳升之治宅潤州,極宏壯。宅成,疾甚,惟肩輿一登西樓而已。極力經營,何用哉?
胡九韶,金谿人,造詣潔修。家甚貧,課兒力耕,僅給衣食。每日晡時,焚香九頓首,謝天賜一日清福。妻笑曰:「一日三餐菜粥,何名清福?」九韶曰:「吾幸生太平之世,無兵禍。又幸一家骨肉不至飢寒。三幸榻無病人,獄無囚人。非清福而何?」
邵堯夫先生云:「無疾之安,無災之福,舉天下人不為之足。」至哉言也。布衣糲食,妻子相保,則恨不富貴。一旦禍患及身,骨肉離散,回想布衣糲食、妻子相保時,天上矣!聰明強健,則恨欲不稱心。一朝疾病淹纏,呻吟痛苦,回想聰明強健時,天上矣!語云:「上方不足,下方有餘。」諺曰:「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量百不如;回頭只一看,又有赤腳漢!」人能常作如是觀,則無入而不自得矣!
李文靖公沆為相,治第於封邱門內,廳事前僅容旋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當傳子孫。此為宰相廳事誠隘,為太祝奉祀廳事已寬矣!」張文節公為相,自奉養如為河陽掌書記時。所親或規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雖自信清約,外人頗有公孫布被之譏。宜少從眾。」公歎曰:「吾今日之俸,雖舉家錦衣玉食,何患不能?顧常人之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吾今日之俸,豈能常有?一旦異於今日,家人習奢已久,不能頓儉,必致失所。豈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
司馬君實曰:「鳴呼!大賢之深謀遠慮,豈庸人所及哉?御孫曰:『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從儉來也。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而行;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遠罪豐家。故曰:『儉,德之共也。』侈則多欲。君子多欲,則貪慕富貴,枉道速禍;小人多欲。則多求妄用,敗家喪身。是以居官必賄,居鄉必盜。故曰:『侈,惡之大也。』」
黃魯直在宜州,嘗為人書卷云:「余所僦城南民舍,上雨旁風,無有蓋障,市聲喧憒,人不堪其憂。余以為家本農耕,使不從進士,則田間廬舍如是,又不可堪其憂耶?夫方貴而思爵祿之去時,既貴而追思農桑之往時,雖欲不儉,不可得也。」
高景逸曰:「治生之道,只守儉之一字。每事輒思曰:『此亦可已也。』便斬然已之。凡宮室飲食,衣服器用,受用得有數。樸素些,簡淡些,有何不好?人心但縱欲如流,往而不返耳。轉念之間,每日當省不省者甚多。日減一日,豈不安靜快活?!不但治生,即是寡欲清心之要;力持此法,更加以一勤,終身不取一毫非分之財,泰然自得,衾影無慚,不勝貪穢之富千萬倍耶?」
張乖崖為令時,嘗坐城門外,見有負菜歸者,問:「安得此?」曰:「買之市。」公怒曰:「汝居田里,不自種而食,何惰耶?」笞而遣之。
顏氏家訓有云:「生民之本,要當稼穡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甘,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塒圈之所生。爰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植之物也。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為生之具已足;但家無鹽井耳。夫如此為生,儘可稱豐贍逸樂矣!而盡人勤儉可自致,人生何必求多餘,又何嘗有不足耶!?」
昔太學生二人,同年月日時生,又同年發解。過省,二人約相近差遣,庶彼此得知禍福。故一人授鄂州教授,一人授黃州教授。未幾,授黃州者死。鄂州為治其後事,祝柩前曰:「我與公年月日時同,出處又同。公先我去;使我今即死,又後七日矣!若有靈,宜夢以告。」其夜果夢告云:「我生於富貴,享用過了,故死。公生寒微,未曾享用,故生。」以此知人之享用,須留有餘。後鄂州教授歷官至典郡。豈非聞此儆悟修省而然耶?
崇修錄曰:「人生衣食財祿,皆有定數。若儉約不貪,可得延壽;奢侈過求,受盡則終。譬如有錢一千,日用一百,則可十日,日用五十;便可二十日。若縱恣奢侈,一千之數,一日用盡矣!或難之曰:『世亦有廉儉而命促,貪侈而壽長者,何故?』曰『貪侈而壽,當生之數多也。若更廉儉,必愈壽矣!廉儉而促,當生之壽少也。若更貪侈,必愈促矣!』」
蘇東坡謫齊安,日用不過百五十。曰:「口腹之欲何窮?每加節儉,亦惜福延壽之道。」其在杭州,嘗書云:「自今以往,早晚食不過一爵一肉。又尊客至,則三之,可損不可增。有召我者,以此告之:一日安分以養福,二曰寬胃以養氣,三曰省費以養財。」
廣德守趙次山公崇賢,方崖公大佑之大父也。方崖髫年夜讀,懷炭少許,欲為烘足之用。次山見之,叱曰:「汝少年讀書,當習勤苦,乃爾不能耐寒耶?如霜天雪夜,朝臣待漏,亦不免於寒苦耳。人生未老而享既老之福,則終不老;未貴而享已貴之福,則終不貴。」方崖謹佩斯訓,官至大司寇。
懷炭夜讀,今縉紳家之良子弟也,而趙公乃斥其過享,前輩之家法如此!祝氏訓子書云:「憶昔吾兄弟當爾兄弟之年,方且戴斗笠,向赤日中採山灌圃,形容黧黑。吾十九歲始受書,爾叔受書更後。吾兩人夏無葛,冬無爐,朝夕不輟,以有今日。而爾兄弟乃得垂髫就傅,把舊書向北窗下披風而哦,免於樵圃之苦。是爾兄弟受享,過我兄弟遠甚。而或勤劬少避,可不可乎!警吾言,勿等於過耳蚋也。」是且以得讀書為受享矣!然吾輩寒素之子,衣食分心,奔走曠業,負笈無行李之費,求師鮮束脩之資,楮筆艱難,膏火缺乏,種種苦楚,不可殫述。以此而觀,得如祝氏子者,謂之受享,誠宜也。
雪峰、巖頭、欽山,至吳山下,濯足澗側。欽山見菜葉而喜,指謂二人曰:「此山必有道人,可沿流尋之。」雪峰恚曰:「汝智眼太濁,他日如何辨人?彼不惜福如此,住山何為哉!」入山,果無名衲。
楊襄毅公父瞻之言曰:「現在之福,積自祖宗者,不可不惜;將來之福,貽於子孫者,不可不培。現在之福不惜,如燈之燄,愈燄愈易竭;將來之福能培,如添炷油,愈添則愈久。」知言哉!
唐乾符初,有朝士謂門僧聖剛曰:「凡以炭炊飯,先令燒熟,謂之煉炭。不然,猶有煙氣,難飧。」及被寇亂,昆仲數人與僧同竄。餓伏山莽中,得脫粟升許,手折生柴炊之。甫半熟,爭以杓就鍋而食,以為至味。僧笑曰:「此非煉炭所為。」朝士慚悔。
原評云:「豈口腹先貴而後賤哉?彼揀擇精好?皆矯奢使然耳。」愚謂矯廉矯儉多矣,「矯奢」二字獨奇。然如此奢法,真奢之不近人情者也。爭靡鬥侈,無可翻新,只於一飯,又生出如許驕貴。寇亂之來,皆自此種暴殄有以致之;而究使斯世亦同被其毒,悲夫!
楝塘陳良謨曰:「正德三年,州中大旱,各鄉無收;吾鄉賴堰水大收。明年又大水,吾鄉頗高阜,又獨收。兩次州官概申災,俱得免糧。因得買各鄉所鬻田產及器皿諸物,價廉而所值三倍。於是諸家奢侈相高,舊時樸素之風盡變。予告叔兄曰:『吾村當有奇禍。』問:『何也?』予曰:『無福消受耳。吾家與都與張,根基稍厚,猶或小可。彼俞費芮李四小姓,恐不免也。』叔兄不謂然。未幾,村大疫。四姓男婦,幾無孑遺。叔兄稍動念,曰:『吾三家畢竟何如?』予曰:『雖無彼四家之甚,耗損恐終有之。』果陸續俱遭回祿。」
姚若候曰:「嗟呼!奢侈之為禍若此。雪竇大師每云:『人無壽夭,祿盡則死。獨盡為災,眾盡為劫。天以其所甚惜之福與人,人不知惜而天自為惜,則兵、荒、疫三劫生焉。有父於此,以其明月之珠、夜光之璧授之於子,子不知惜而抵擲之泥穢之中。其父見之,必奪珠收璧而去,加以楚撻乃已。兵荒疫三者,亦天奪珠收璧之法哉?』」
無福消受,斯不可享用。然則將為守錢兒乎?曰:積德以益福而已矣!蓋格之所云儉者,非鄙嗇之謂也。鄙嗇之極,必生奢男。固有祖宗錙銖積之,而子孫泥沙用之者矣。大凡人生而有些錢財,亦是前生種下些福分,不可不自惜,而又不可不自用。其半菽不捨,非惜也;矯奢暴殄,非用也。竇禹鈞家無金玉之飾、衣帛之妾,而賴以全活者不可勝數,斯真為善惜!斯真為善用!前輩有詩云:「忽聞貧者乞聲哀,風雨更深去復來。多少豪家方夜飲,歡娛未許暫停杯。」嗟乎!豈特歡娛也。甚而腹脹膨脝,嘔吐穢藉,思得少減涓滴而不能也。故有富人一盤飧,足供貧人七日飽者矣;一席宴,足供貧人終歲食者矣!究之一人之下箸,曾無幾何,而諧狎之饕餐,婢僕之狼藉,總折算其一人之祿食也;何如少存節省,多作幾年享受,旋行施濟,以留與子孫領用乎?昔甘矮梅先生通五經,從學甚眾,其徒有為御史者謁之,留之饌,惟蔥湯麥飯而已。因口畀一詩云:「蔥湯麥飯煖丹田,麥飯蔥湯也可憐。試向城頭高處望,人家幾處未炊煙。」噫,意深矣!
性行類
趙清獻抃,貞介絕倫,鉅細不茍。晝之所為,夜必焚香以告於天。其不敢告者,不敢行也。始終一節,如青天白日,百世可師。
縱不以告於天,天無不知之也。而人恆若以為不知也。故必以告,為持身制行之至訣。
按公帥蜀時,有妓戴杏花。公偶戲曰:「髻上杏花真有幸。」妓應聲曰:「枝頭梅子豈無媒。」逼晚,公使老兵呼妓。幾二鼓不至,令人速之。公周行室中,忽高聲呼曰:「趙抃不得無禮!」旋令止之。老兵自幕後出曰:「某度相公不過一時辰,此念便息;實未嘗往也。」可見公之端方,信及廝役,而其得力於克己者誠深矣!
司馬溫公嘗自言:「吾生平無他過人,但未嘗有一事不可對人言者。」劉安世嘗學於公,求盡心行己之要。公教之以誠,且令自不妄語始。
妄語一事,極不可解。人於有關係處說謊,還是有意欺人;乃尋常說話,最沒要緊事,亦偏帶幾分虛頭。想來甚是無謂,卻不覺口中道出,自非實曾用力,誠未易免也。
范忠宣公純仁,每戒其子曰:「人雖至愚,責人則明;雖有聰明,恕己則昏。人但常以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到聖賢地位。」有友請教於公,公曰:「惟儉可以養廉,惟恕可以成德。」
鄺子元曰:「恕之一字,固為求仁之要;量之一字,又為行恕之要。學量之功何先?曰:窮理。窮理則明,明則寬,寬則恕,恕則仁矣乎!」
韓忠獻公嘗言:「君子小人之際,皆當誠以待之。知其小人,但淺與之接耳。」凡人於小人欺己處,必露其明以破之。公獨不然;明足以照小人之姦,然每受之,未嘗形於色。
此種局量,非大學問不能。然全身遠怨之道,無出於此。
尚書云:「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濟。」一毫之拂,即勃然怒;一事之違,即憤然發,是無涵養之力,薄福之人也。故曰:覺人之詐,不形於言,有無限餘味。
李文靖公沆為相,有狂生叩馬獻書,歷詆其短。公遜謝曰:「俟歸詳覽。」生怒,遽詈之曰:「居大位而不能康濟天下,又不引退以讓人,久妨賢路,能無愧乎?」公於馬上踧踖再三,曰:「某屢求退,奈上未允,不敢去也。」終無忤意。
薛文清公有云:「辱之一字,最為難忍,自古豪傑之士多由此敗。」嘗考王昶戒子云:「人或毀己,當退而求之於身。若己有可毀之行,則彼言當矣!若己無可毀之行,則彼言妄矣!當則無害於彼,妄則無害於身,又何反報焉?則其道在反己也。」陸文定公云:「或非意相加,度其人賢於己者,則我當順受,待其自悟。其同於己者,大則理遣,小則情恕。(衛洗馬曰: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至不如己者,則以不足較置之。是其道在審人也。」昔賢云:「逆我者,只消寧省片時,便到順境,方寸寥廓矣!」故少陵詩云:「忍過事堪喜,斯忍逆之方也。」鄭孟發云:「有以橫逆加我者,譬如行草莽中,荊棘在衣,徐行緩解而已。」雲游齋錄云:「凡有橫逆之來,先思我所以取之之故,隨思我所以處之之法,潛不動氣,而靜以守之,則患消而禍遠矣!斯處橫逆之道也。」合數言,而可無難於涉世矣!
夏忠靖公少時,有人觸犯,未嘗不怒。初忍於色,中忍於心,久之不覺俱化。故知量亦從學問來。
唐一菴嘗語弟子曰:「人知顏子『不校』難及,不知一『犯』字學他不來。」弟子曰:「何謂?」先生曰:「顏子持己應物,決不得罪於人。故有不是加他,方說得是犯。若我輩,人有不是加來,必是自取,何曾是犯?我輩未須學『不校』,且先學到『犯』字。」
高景逸曰:「見過所以求福,反己所以免禍。常見已過,常向吉中行矣!自認不是,人不好再開口矣!非是為橫逆之來,姑且自認不是。其實人非聖人,豈能盡善?人來加我,多是自取,但宜反求,道理自見。如此,則吾心愈細密,臨事愈精詳。一番經歷,一番進益,省了多少氣力,長了多少識見。小人所以為小人者,只是別人不是而已。」
陶侃為廣州刺史,在州無事,輒朝運百甓於齋外,暮運於齋內。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游,恐不堪事,故自勞耳。」常語人曰:「民生在勤。大禹聖人,乃惜寸陰;至於凡俗,當惜分陰,豈可但逸游荒醉?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真自棄也。」
受橫受謗,所以降伏火性,為反求諸己地耳。若一逕淡漠置之,便易流於悠悠任放;故須豎起脊梁,著實奮勵一番,方是君子為己之學。程伊川自省云:「農人祁寒暑雨,深耕易耨,吾得而食之,百工技藝,作為器物,吾得而用之。介冑之士,披堅執銳以守土宇,吾得而安之。無功澤及人,而浪度歲月,宴然為天地間一蠹。」古人云:「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樂則淫,淫則惡心生。」孟子以飽食煖衣,逸居無教,為近於禽獸。然馬牛尚能引重致遠,直豢豕而已矣!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古人歎善難而惡易也。朱子云:「要做好人,則上面煞有等級。做不好人,則立地便至。只在把住放行之間耳。」攀躋,分寸不得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學者可不畏哉?
武林張恭懿公,名瀚。釋褐,觀政都察院。其時廷相王公為臺長,一見即器重公。延坐,語之曰:「昨雨後出街衢,一輿人躡新履,自灰廠歷長安街,皆擇地而蹈,兢兢恐污其履。轉入貰城,漸為泥濘,偶一沾濡,更不復顧惜。居身之道,亦猶是爾;倘一失足,無所不至矣!」公佩其言,終身弗忘。
蘇叔黨過,讀南史。東坡因語之曰:「王僧虔居建業中馬糞巷,子孫篤實謙和。時人稱馬糞諸王為長者。東漢贊論李固云:『觀胡廣趙戒如糞土。』糞之穢也,一經僧虔,便為佳號;而比胡趙,則糞有時而不幸。汝可不知乎?」與王公此喻,同一真切微婉,得風人之遺。
張九成初年貧寒,衣衾不備。有送襲衣者。卻不受,曰:「士當貧苦,正是做功夫持節。若不痛自砥礪,則貪欲心生,廉恥喪矣,功夫何在?」
伊菴權禪師用功甚銳,在晝若未嘗與人作一方便,至晚必流涕曰:「今日又只恁麼空過!」
西域有脅尊者,年八十出家,少年誚之。尊者聞而誓曰:「我若不通三藏,不斷三界欲、得六神通、具八解脫,終不以脅至席。」乃晝則研窮教理,夜則靜慮凝神,三年悉證所誓。時人敬仰,號為脅尊者。
蓮池師云:「世間即一技一藝,其始學不勝其難,似萬不可成者;若置而不學,則終無成矣。故最初貴有決定不疑之心。雖能決定,而優游遲緩,則亦不成;故其次貴有精進勇猛之心。雖能精進,然或得少而足,或時久而疲,或遇順境而迷,或逢逆境而墮,則亦不成;故其次貴有貞常永固不退轉之心。誠能如此存心,何事不辦哉?」
周孝侯諱處,陽羨人。少不修行檢,常出遊。遇父老,問曰:「今時和年豐,而人不樂,何也?」父老曰:「三害未除,何樂之有?」侯問:「何為三害?」父老曰:「南山白額虎、長橋下蛟,與子而三矣!」侯曰:「若是,吾能除之。」乃射虎斬蛟,折節好修,就機雲學問。基年,州郡交辟。
人孰無過,過而能改,乃大賢矣!然如此之決捷勇猛者,實罕其儔。顧涇陽云:「李延平,初間是豪邁人,後來琢磨得與田夫野老一般;這便是一個善涵養氣質的樣子。呂東萊,少褊急。一日,誦論語『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平時悁忿,渙然冰釋;這便是一個善變化氣質的樣子。」近聞一朝士,生平善怒,其母與一戒板戒之。怒發,便持此戒板擊人。大堪發哂!
李文正昉,丁太夫人憂,起復充職。竇儼責之曰:「魚袋之設,取夙夜匪懈之義。以金為飾者,亦身之華也。子居憂,雖恩詔抑奪,不當有金玉之飾。」文正遽謝不敏,且誌於心曰:「為人子者,喪禮固非預習,然茍不中禮,非惟有虧名教,亦何面目處縉紳之列乎?固知竇兄真長者也。」
【註】魚袋之制始於唐,蓋以為符契也。其始曰魚符,左一右一,左者進內,右者隨身,刻官姓名,出入合之,因盛以袋,故曰魚袋。宋因其制,以金銀飾為魚形,公服則繫於帶而垂於後,以明貴賤,非復如唐之符契也。~出版者註~
徐存齋階,由翰林督學浙中,年未三十。一士子文中,用顏苦孔之卓。徐批云:杜撰,置四等。此生將領責,執卷請曰:「苦孔之卓,出揚子法言,實非生員杜撰也。」徐起立曰:「本道僥倖太早,未嘗學問,今承教多矣!」改置一等。人服其雅量。
【註】顏苦孔之卓:顏回苦孔子之卓然不可及也。揚子法言學行:「顏不孔雖得天下,不足以為樂。然亦有苦乎?曰:顏苦孔卓之至也。」
凡用古書,須使不覺其為古書方妙。且古書亦自有疵累處。苦孔之卓,入之制義,斷乎不妥。但「杜撰」二字,批得欠確耳。徐公之改等。多只悔己少學,若以能用古即佳。竊未之許也。
陳白沙訪莊定山,莊攜舟送之。中有士人滑稽,肆談無忌,定山怒不能忍。白沙則當談時若不聞其聲;及既去,若不記其人。定山大服。
邵堯夫歲時耕稼,僅給衣食。名其居曰安樂窩,因自號安樂先生。旦則焚香燕坐;晡時酌酒三四杯,微醺即已。興至,成詩自詠,就事歡然。出遊城中,則乘小車,惟意所適。士大夫家識其車音,爭相迎候;童稚皆驩,相謂曰:「安樂先生至也。」或留信宿,乃去。
君子以太和元氣為主。止菴子每教人去殺機,甔甔子每教人養喜神。大聖人之申申夭夭與兢兢業業,初非二義。乃有無事而憂,對景而不樂,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緣故,豈非便是一座活地獄?昔人言:「景物何常,惟人所處耳。」詩云:「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原是極淒涼物事,一經點破,便作佳境。彼鬱鬱牢愁,出門有礙者,即春花秋月,未嘗一伸眉頭也。
程明道、伊川,各從群弟子同遊僧舍。明道與伊川自寺門分道,會於法堂;弟子不覺皆隨明道。伊川謂人曰:「此是某不如家兄處。」
楊翥,字仲舉。篤行不欺,仁厚絕俗,善處人所不堪。鄰人作室,簷溜落其家,家人不能平。翥曰:「晴日多,雨日少也。」鄰人產子,恐所乘驢鳴驚之,即鬱驢步行。墓碑為田家兒推仆,墓丁奔告。公曰:「兒傷乎?」曰:「無之。」曰:「幸矣!」語田家:「善護兒,勿懼也。」又或侵其址,有「溥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來些也不妨」之句。嘗夜夢食人二李。既覺,深自咎曰:「吾必旦晝義利心不明,故至此。」不餐者三日。
劉寬,字文饒。性仁恕,雖倉猝,未嘗疾言遽色。有人失牛,就寬車認之。寬無所言,下駕步歸。有頃,認者得牛,送還謝罪。寬曰:「物有相類,事容錯誤。幸勞見歸,何為謝之?」一日,當朝會,嚴裝訖,婢奉肉羹,誤污朝衣。寬神色不異,徐言曰:「羹爛汝手乎?」官侍中,封逯鄉侯。
凡寬以待人,而使人慚愧至無可容身,其不寬孰甚焉!此獨替他開解得甚是平常,全然不覺有人之不是,所以為佳。宋元豐六年冬祀,群臣導駕,即進輦。輦中忘設衾褥,遽取未至。上覺之,乃指顧問他事。少選,褥至,遂升輦。以故官吏無罪。其有意無意,俱不可得而名也。則又渾然無寬之跡矣!
羅循,號雙泉,吉水人。會試時,亡其罽褐。同舍生不自安,物色其竊去者,同循訪之。比入座,故探其囊,出褐示循。循趨而出,謂其人曰:「物偶相類,彼醉語耳。」歸語生曰:「我失褐,初無所損;彼得惡聲,尚得為士人耶?」生始謝不及。循是年登第。子即洪先,狀元。
鄭曉為文選時,里中士宦有餽金首飾者,承筐以將,而上覆以茗;公直謂茗也,受之。入夫人手,撥茗知之,擊柝語公。公不動聲色,第整理其茗,覆筐如初。出召其人,謂曰:「吾初以家適乏茗,故拜君惠。頃入內詢,家尚有餘茗,心謝尊意矣!」授之,令持歸。
清者極易刻,廉者多好名。既無二者之病,而又出之從容謙婉,反覺楊伯起四知,直而寡趣。
慶曆間,有李京者為小官,吳鼎臣在侍從,二人相與通家。京薦其友於鼎臣,鼎臣即繳其書奏之。京坐貶官,將行。京妻謁鼎臣妻取別,鼎臣妻慚,不敢出。京妻召吳僕語曰:「我來,為往還之久,欲求一別。且乃公嘗有數帖與吾夫禱私事,恐汝家終以為疑。」索火焚之而去。
江陰徐晞,由縣吏起家,為兵部侍郎。時同官一主事,少年甲科,每向胥曹,輒罵狗吏,意以辱晞。晞坦如也。未幾,主事沒,為棺殮送歸。人愈服其長者,歷仕至大司馬。
人自薄,我自厚,自處地步甚高。韓宣子之適楚也,楚人弗逆。公子棄疾及晉境,晉侯亦將弗逆,叔向曰:「楚僻我衷,若何效僻?」同是此種學問。
楊大年,弱冠,與周翰、朱昂同在禁掖。二公時已皤然,楊每論事,侮之曰:「二老翁以為何如?」翰大不堪,正色謂曰:「君莫欺我老,老亦終留與君。」昂從旁搖手曰:「莫與!莫與!免為人侮。」厥後,楊不及五旬卒,求為老翁何可得也!
巢道卿為浙漕,以母老求養罷。長子經,從臨江來修謁。方入客次,聞眾賓聚首言:「道卿被罪去位。」經問:「得報耶?」曰:「傳聞耳。」曰:「道卿乃某家君。以祖母老求便,實無過。」眾賓負赧,無可容身。信知稠人中,不可妄談是非也。
宋肅王與沈元用,同使北地,館於燕山愍忠寺。見一唐碑,辭甚駢麗,凡三千餘言。元用素強記,即朗誦一再。肅王且聽且行,若不經意。元用歸館,欲矜其能,取筆追書。不能記者闕之,凡闕十四字。肅王視之,即取筆盡補所闕,又改元用謬誤四五處。置筆他語,略無矜色。元用駭服。語云:「休誇我能勝人,勝如我者更多。」信不誣也。
陳幾亭曰:「君子有二恥:矜所能,恥也。飾所不能,恥也。能則謙以居之,不能則學以充之。君子有二惡:嫉人所能,惡也。形人所不能,惡也。能則若己有之,不能則捨之。」
蕭穎士恃才傲物,嘗攜壺逐勝,憩於逆旅。風雨暴至,有紫衣翁領二童子避雨於此。穎士頗輕侮之。雨止,騶從入,翁上馬呵殿而去,始知為吏部待侍王丘也。明日造門謝罪,引至廡下,坐而責之。復曰:「子負名傲物,其止於一第乎?」果終於楊州工曹。
江陰張畏巖,積學能文,有聲藝林。萬曆甲午,鄉試無名,大罵試官。有一道者在旁,微哂曰:「相公之文必不佳。」張怒叱曰:「汝烏知之?」道者曰:「聞作文貴心平氣和;心氣如此,文安得工?」張不覺屈服請教。道者曰:「文字固要佳,若命不該中,文雖工,無益也。須要自己做個轉變,始得。」張曰:「命已不中,如何轉變?」道者曰:「造命者天,立命者我。力行善事,廣積陰功,而又加意謙謹,以承休命,何福不可求哉?」張曰:「我貧士也,安得錢來行善事、積陰功乎?」曰:「善事陰功,皆由心造。常存此心,功德無量。且如謙虛一節,並不費錢;如何不自反而罵試官乎?」張自此感悟,折節好修,丁酉果中式。
袁了凡曰:舉頭三尺,決有神明;趨吉避凶,斷然由我。須使我存心制行,毫不得罪於天地鬼神;而虛心屈己,使天地鬼神時時憐我,方有受福之基。俗云:「有志者事竟成。」蓋人之有志,如樹之有根,立定此志,須念念謙虛,處處方便,自然感動天地鬼神而造福由我。今之求登第者,初未嘗有真志,不過一時興到耳!興到則求,興闌則止。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予於舉業亦云。
易曰:「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故謙之一卦,六爻皆吉。王文成公示子正憲曰:「今人病痛,大段是傲。千罪百惡,皆從傲上來。傲則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象之不仁,丹朱之不肖,皆只是一『傲』字,便結果了一生。汝曹為學,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進。傲字,反為謙,『謙』字便是對症之藥。非但是外貌卑遜;須是中心恭敬,撙節退讓,常見自己不足,真能虛以受人。堯舜之聖,只是謙到至誠處,便是允恭克讓、溫恭允塞也。汝曹勉之!」其毋若伯魯之簡哉!
弘治辛酉,山西和順縣一糧戶,上糧訖,去布政司取通關。夜夢縣尹至省城南門,撤儀從,止一青衣控馬,謂糧戶曰:「爾且跟我入會議府。」因隨之。一省府縣官皆在:太原、平陽、大同三知府上坐,澤、潞、汾、沁、遼五知州前席,其餘州縣以次列坐。茶畢,俄有符使齎文書至案,曰:「山西新舉人榜也。」一官開而唱名曰:「第一名李翰臣,大同府學生。」大同府縣皆起,應曰:「其人孝友,多為人方便。」至第六名陳桂,和順縣應曰:「其人遵父命,事繼母能孝。」至三十四名,縣官應曰:「其人放重利私債,逼死二人命。」中坐者遂打一叉。至四十一名,縣官曰:「其人不孝,且逐其弟為人傭。」中坐者又打一叉。至五十九名,縣官曰:「其人捏寫呈詞,好唆人訟,害者凡幾家,死者凡幾人。」中坐者打一大叉。唱名畢,中坐者命眾各舉所知。眾舉凡二十五人,中坐者擇九人。命寫本者寫訖,復謂符使曰:「月內進場,快去,不可誤事。」糧戶醒而記之。次日領文回,路遇陳桂,曰:「公今年中第六名矣!」為述其事,揭榜果然。
姚若侯曰:嗟乎!天榜已定之後,縣官得以糾舉而除其名,眾官各舉所知而補其數,是陽間所中者文章,而陰間所中者德行矣!自隋唐以文章取士,而周漢以來鄉舉里選之法,陽間不用而陰間用之。蓋幽明二教,彼此相成,佐其不逮,如車兩輪,如鳥雙翼,可偏廢哉?且和順縣城隍,陰間豈少衙役,而必借陽世一糧戶,跟入會議府哉?亦是城隍一片婆心,指引讀書人一條取功名正路,特託糧戶口中說出,即是現身說法活城隍也。此城隍何等苦心,何等真切,而世人只泄泄不信,奈之何哉!
李登,年十八,為鄉貢首。後年五十不第,詣葉靖法師,乞入冥勘之。師為叩梓潼帝君,恍見一吏持籍示曰:「李登初生時,上帝賜以玉印。十八歲魁鄉薦,十九作狀元,五十三位至右相。緣得舉後,窺鄰女張燕娘;繫其父澄於獄。以此罪,展十年,降第二甲。嗣後侵奪兄李豐屋基,至形於訟;以此又展十年,降第三甲。長安邸淫良人婦鄭氏,成其夫白元之罪;又展十年,降第四甲。復盜鄰居室女王慶娘,為惡不悛,已削其籍矣!」師以語登,登愧恨死。
顏光衷曰:「使李生不乞冥勘,則少年鄉舉,驕淫橫佚,自以為福分止此耳!旁觀者方且曰:『如此驕淫橫佚,且得少年鄉舉也。』不反謂天道不足信哉?」
林茂先,少領鄰薦,家貧,閉戶讀書。鄰家巨富,婦厭其夫不學,慕茂先才名,夜奔之。茂先呵之曰:「男女有別,禮法不容,天地鬼神羅列森布,何得以此污我?」婦慚而退。茂先次年登第。
男女之防,人易蔑之。鬼神在旁,吾能不畏之哉?凜凜數言,可為闇室箴銘。
性行之類多端,所堪舉一以例其餘耳。中惟淫最重,稍廣採以謹法戒云。高忠憲公曰:世間惟色最迷惑人、敗壞人。故自妻妾而外,皆為非已之色。淫人妻女,妻女淫人,皆有明驗顯報。少年當竭力保守,視身如白玉,一失腳即成粉碎,視此事如鴆毒,入口即死。須臾堅忍,終身受用;一念之差,萬劫莫贖。可畏哉!可畏哉!
餘干陳生善醫,有貧人病怯幾危,陳治之痊,不責其報。後陳薄暮過之,因留之宿。其姑與婦議,令伴宿以報恩。婦唯唯,夜就陳曰:「君生妾夫,此姑意也。」陳見婦少而美,亦心動。隨力制之曰:「不可!」婦強之,陳連曰:「不可!不可!」取筆連書「不可」二字於桌。最後幾不能自持,又連呼曰:「『不可』二字最難。」迄明乃去。後陳子入試,考官棄其文,忽聞呼曰:「不可!」挑燈復閱,再棄之,又聞呼曰:「不可!不可!」因又閱,決意去之,忽聞大聲呼曰:「『不可』二字最難。」連聲不已,因錄之。榜後,房師問其子,子不知也。歸語其父,因憶為不淫之報云。
姚若侯曰:嗟乎!「不可」二字最難,誠難矣哉!旅客臥帷帳之間,美人燈月之下,漏長燭短,境冷情溫,難矣哉!無他,忍而已矣!堅忍而已矣!狠忍而已矣!飢不乞虎餐,渴不飲酖酒。陳生之初曰「不可」也,忍之說也。兩鬥奪刀,血流不解;敗軍奪路,中箭不回。陳生之連曰「不可、不可」也,堅忍之說也。蝮蛇螫手,狀士斷腕;毒矢著身,英雄刮骨。陳生之大呼「不可二字最難」也,狠忍之說也。經云:「視老如母,視長如姊,視少如妹,視幼如女。」姦人妻者,得絕嗣報;姦人室女者,得子女淫佚報。嗟乎!敢不忍乎哉?敢不終忍乎哉?
太倉陸公容,美丰儀。天順三年,應試南京。館人有女,善吹簫,夜奔公寢。公紿以疾,與期後夜。女退,遂作詩云:「風清月白夜窗虛,有女來窺笑讀書。欲把琴心通一語,十年前已薄相如。」遲明託故去。是秋中式。先期其父夢郡守送旗扁,扁上題「月白風清」四字,以為月宮之兆,作書貽公。公益悚然。後成進士,仕至參政。
陳生連呼不可,以勇勝。此紿疾改期,以智勝;較陳生殊省力矣!然此時再一些不得,寧以吾之不可,學柳下之可焉。
王海日公華,陽明先生父也。嘗館一富翁家,翁婢妾眾而無子。一夕,一妾就王,王峻卻之。妾出一紙曰:「此主人意也。」上書云:欲求人間子。王即搖筆書其旁曰:恐驚天上神。終不納。後主人修醮,法師拜章,伏地久不起。主人訝問。法師曰:「適遇天上迎狀元榜,久乃得達。」因問狀元為誰。曰:「不敢言。但馬前有一聯云:欲求人間子,恐驚天上神。」主人疑王薄德,故洩前語;而王果狀元及第。
此事諸家所記同辭,而公本傳不載。意文成公輩體公盛德,特隱之也。將以獎勸後學,須仍表出之。
姚三韭,博學善詩文,館於懷氏。有女常窺之,姚岸然不顧。一日,晒履於庭,女乃作書納其中。姚得之,即託以他事辭歸。袁怡杏作詩詠之,有「一點貞心堅匪石,春風桃李莫相猜」之句。姚不受詩,且答書自辯其無此事。怡杏緘其書而題云:德至厚矣!生子諶,及孫錫,皆登進士。
浙指揮使延師訓子。師病寒,欲發汗,令其子取被。將母臥被以來,誤捲母鞋一隻。病已,還被,而鞋墮床下,師徒皆不及知。使來視疾,見鞋,疑妻與通。夜訊妻,不服。令婢詭以妻命邀之,己持刀伺其後,俟門啟,兩殺之。師聞叩門,問何事。婢告以主母命,師怒曰:「是何言與!明晨告爾主人,將治爾罪。」使復強其妻親往,師固拒之曰:「某家東翁延居西塾,敢以冥冥墮行哉?請速回步。」門終不啟。明日,師辭去。使始釋然,為述昨宵事始末,謝其誤。師隨登第。
使當時略啟門,即已見殺;在事則誠枉,而論心已非枉矣!此處念頭容不得少差。
應天某生赴京試日,旅邸對門,某指揮使第也。有女年及笄,窺門見生而屬意焉。使婢授意於生,言父已他往,期以是夜相會。生懼累陰德,不敢領略。同寓一友竊知之,偽為生赴約。婢暗莫辨,引之入。女與就寢,歡洽熟睡。適揮使歸,見之大怒,拔劍俱殺之。明日榜出,此生首列。因告人曰:「使吾若往,已在鬼錄矣!」
生所懼尚遠在陰德耳,豈知現報竟在目前乎?鬼錄、登科錄,只爭些子,可畏哉!
豫章有雙生者,其母坐蓐時,駢肩而下,遂莫分孰兄孰弟。相貌笑啼如一,父母亦莫能辨。及能言,因各命名以別之。至就塾,穎悟文墨又如一。甫弱冠,同補博士弟子。覆試日,主司亦訝其莫辨,遂分之以庠。笑謂之曰:「庠者,序也。府庠為兄,縣庠為弟。」嗣後遂定某兄某弟。暨完娶,父母恐二媳莫辨,命各以衣履別之。踰年又同月生子,再試又同時補餼。里人咸曰:「命同相同,宜其事事同矣!」至三十一歲,又同取科舉,赴省試。寓鄰有麗婦少孀者,私挑其兄。兄正色拒之;恐復挑其弟,乃以婦情語弟,復戒之曰:「爾我貌同,既挑我,必復挑爾。爾慎毋惑,作損德事。」弟面是之,後竟與婦通焉。婦初不知其為兄弟二人也。彼此情稔,因與婦矢曰:「我得中,必娶爾。」及榜放,兄入彀,弟被黜。復誑婦曰:「我今雖中,行赴春闈,待發甲娶爾,尤榮貴。」且以乏資斧為言。婦因以所積盡付之。明春,兄又發甲。婦又以為所私者聯捷,朝夕望其迎娶;而杳不通問,鬱鬱成疾。陰以書貽,遂殂矣!所貽書竟達兄手。兄驚詰弟,弟不能諱。次年,弟有愛子,即與兄同舉者,暴殤。痛哭不已,雙目頓盲,未幾亦殂。其兄享福祿,多子孫,稱全祉焉。
命同相同,而心便忽然不同,可見禍福皆人自造,而非天之生是使殊也。(與奢儉類所載二太學生事併參,益知禍福非由天定。)
敬聖類
張九成,字子韶。年四十,遊郡庠。常閉閣終日,比舍生潛穴隙窺之,則儼然斂膝危坐,對大編,若與神明為伍。後舉進士第一,為名臣大儒。
姚若侯曰:若子韶先生者,可謂畏聖人之言者矣!竊怪古人於聖賢書,則肅然敬畏,若與神明為伍;及至覿面見鬼神殊形異相,對之儼然無畏怖心。今人二者皆反是,何也?蓋人必有所畏也,然後能無所畏。能不畏敵者,畏將者也;能不畏刑者,畏法者也;能不畏鬼神者,畏聖賢者也。雖然;畏聖賢者,非不畏鬼神也,不畏之於其殊形異相之時也。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者,鬼神之德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者,鬼神之法也。今人見鬼神形、聞鬼神語,無不畏者;而閒居則一無所畏,反疑報應為荒唐,誣神靈為虛誕。問其故,則曰:「我不見也,不聞也。夫不可見、不可聞者,鬼神之常也;其可見可聞者,鬼神之變也。君子所畏者,不見不聞之鬼神也。故顯則畏之於駿奔對越之間,幽則畏之於爾室屋漏之際。庸愚所畏者,可見可聞之鬼神也。故往往畏之於衰敗之候、篤疾之中。然見而後畏,畏而後信焉,晚矣!昔有鬻徐夫人藥匕首者,曰:「以之刺人,血濡縷,立死。」愚人不信也。久乃竊而試之,急呼人曰:「果然!」聲絕而氣亦絕矣。世之待見鬼神而後信者,何以異此?
管寧自遼東浮海而歸。風起,將覆舟,舟中人皆呼天懺罪。至管寧,云:「嘗一朝科頭,三晨晏起,一次不冠如廁。過必在此耳!」時同行諸舟盡沒,獨寧舟有燈導而前,獲濟。
以此為過,則其平日謹身之道宜何如!蓋聖賢學問,莫先於敬。敬之一字,原徹內徹外、可精可粗之言。內而在心,則主一無適;外而容貌,則整肅莊嚴。精之至堯舜之欽明溫恭,粗之及小學之唯諾拜跪。夫唯諾拜跪,未便能敬,而可以習敬。即君子之整肅莊嚴,亦豈便是敬?而程子云:「致敬須自此入。」張南軒亦云:「儼若思,雖非敬之道,而於此時可以禮敬。」程子又云:「未有箕踞而心不慢者。」一反觀,益可見。
元珪禪師,唐永淳間,結廬嵩嶽之龐塢。忽有異人蛾冠褲褶而至,曰:「我嶽神也。知師有廣大智辯,乞受正戒。」師曰:「付汝五戒。若能奉持,即應曰『能』,不能曰『否』。能不淫乎?」神曰:「亦娶也。」曰:「非此謂也,言無縱欲也。」神曰:「能。」曰:「能不盜乎?」神曰:「我正直,焉有盜乎?」曰:「非此謂也。言享而福淫,不供而禍善也。」神曰:「能。」曰:「能不殺乎?」神曰:「實司其柄,焉得不殺?」曰:「非此謂也,言有濫誤疑混也。」神曰:「能。」曰:「能不妄乎?」神曰:「我正直,焉有妄哉?」曰:「非此謂也,言先後不合天心也。」神曰:「能。」曰:「能不飲乎?」神曰:「我受祭奠,焉得不飲?」曰:「非此謂也,言不亂性也。」神曰:「能。」師曰:「此佛五戒也。」神曰:「謹受教。」
如此說戒,誰人不可受,誰人可不受?其事似於僧戒少寬,其理於僧戒較精矣!司馬溫公有云:「忿怒如烈火,利欲如鋒銛;終朝長慼慼,是名阿鼻獄。顏子安陋巷,孟子養浩然;富貴如浮雲,是名極樂國。孝弟通神明,忠信行蠻貊;積善來百祥,是名作因果。仁,人之安宅;義,人之正路。行之誠且久,是名光明藏。道德修一身,功澤被萬物,為聖為大賢,是名佛菩薩。言為百世師,行為天下法;久久不可掩,是名不壞身。」善言佛理哉!
蜀太子賓客李鄲,年七十餘,享祖考猶親滌器。人或代之,不從,謂無以達追慕之意。溫公著之家範曰:「可謂祭則致其嚴矣!」
葉氏問祭禮於朱子:「古今事體不同,行之多窒礙,何如?」先生曰:「有何難行?但以誠敬為主。其他儀物,隨家豐約,如一羹一飯,皆可自盡其誠。」愚按若此,則貧民之盂飯炷香,直可與古聖王之合萬國歡心以祀其先,同一孝矣!然決不可能豐而不豐,曰:「吾自可盡吾敬也。」能豐而不豐,又何有於敬乎?
王沂公曾,其父見字紙遺墜,必掇拾,以香湯洗而燒之。一夕,夢至聖拊其背曰:「汝何敬重吾字紙之勤耶!恨汝老矣,無可成就,當令曾參來生汝家,顯大門戶。」果生沂公,因名曾。狀元名相。
此事,文昌惜字文特引勸諭。中復載瀘州楊百行,坐經文而舉家害癩;昌郡鮮于坤,殘孟子而全家滅亡;楊全善,埋字紙而五世登科;李子林,葬字紙而一身顯官。雖不及細詳事實,大略皆昭昭果報云。
宋淳祐中,南昌先聖廟傾圮。知縣李純仁作新廟於縣南,往移夫子聖像,十餘人舉之不動。一士子在旁戲曰:「是之謂重泥。」李令正色責之,其士惶恐而退。至夜,忽被陰司追至一官府,曰:「汝何敢慢侮先聖,決杖二十。」及覺,如痴人,自是便不識一字。
姚若侯曰:謹按嘉靖間,張永嘉以塑像非古,始奏易木主。今之主,古之像也。二氏之徒,每庵每觀皆各奉有聖像;儒者獨專奉之學宮,則儒之所以報本反始者,舍此公共數椽而外,別無勺水之將、瓣香之敬矣!乃此數椽,又往往頹敗傾圮,議同築舍;而喜捨樂施,每數數於玉清紺宇、鹿苑招提也。殊為失本末云。
江陰觀音寺,舊有沈香像甚靈。正德中,胥隸咸為觀音會。邑令王某召之不至,大怒,取像焚之。已而王令入覲,中途忽患心痛,迎一戒僧懺悔其事。僧曰:「大士普照十方,幻驅猶捨,豈為一像生恨?但護法諸神,欲彰現前之報,知不免矣!」果不起。
翟林嘗送程伊川先生西遷,道宿僧舍,坐處偶背聖像。先生曰:「轉椅,勿背。」林曰:「豈以其徒敬之,亦當敬耶?」先生曰:「諸凡具人形貌,皆不當慢。」夫先生非佛者,而其敬謹之心自如此;世之謗佛以立異者,亦可不必矣!
或問:褻瀆神明,必有罪矣;祭賽神明,必有福乎?曰:常祀則不可廢。牲牢惡願,格之所深禁也。凡聰明正直之謂神,其福善禍淫之心,豈移於牲楮酒食之私哉?惟所謂修善緣者,則有之矣。然經之所載,皆修身養性之言;懺之為名,乃悔罪省愆之旨。是誦經禮懺,原不越「為善改過」四字也。又必須齋戒至誠,便是洗心滌慮關頭。釋迦、老祖,固宜從而歆之也。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又曰:「丘之禱,久矣!」鳴呼,盡之矣!
存心類
趙康靖公概,嘗置瓶豆於几案間,每一念起,必隨善惡,以豆別之。善則投一白豆於瓶,惡則投一黑豆於瓶。初則黑豆絕多,既而漸少。久則善惡二念俱忘,瓶豆二物,亦棄而不用。
治心之法,先儒有省察、克治二義。趙公以黑白豆分別善惡,似專屬省察一邊;然既省,則自思克矣。初則黑豆絕多,既而漸少,克治之效也。中庸以誠意必先致知;古哲云:「不怕念起,只怕覺遲。」同旨哉!人非上哲,必須有所借以自檢。固當與趙閱道焚香告帝,同奉為克己楷模。
金陵有數十人渡江,中流風驟,忽聞空中語曰:「黑額者!」黑額者自思:空中既指我,何為累眾人?遂跳入水。舟隨覆。黑額者附一漂木至岸,不死。人異而問其素行,曰:「生平亦無善可紀。每思人生壞一「貪」字;「貪」字纔起念,便以「恕」字壓之,不敢作便宜事耳。」
平常道理,精細學問。
衛仲達初為館職,被攝至冥司,官命具呈善惡二錄。比至,則惡錄盈庭,善錄僅如箸小。官色變,索秤稱之,則小軸乃能壓起惡錄。官善曰:「君可出矣!」仲達曰:「某年未四十,安得過惡如是之多?」官曰:「不然。但一念不正,此即書之,不待其犯也。」曰:「然則小軸中所書何事?」曰:「朝廷嘗大興工役,修三山石橋,君上疏諫止之;此諫稿也。」曰:「某雖言之,朝廷不從,於事何益,而能有如是之力?」官曰:「朝廷雖不從,然念之在君者已是。向使聽從,則君善力何止如是,將乘此而獲度世矣,尚得而攝君乎?奈惡念過多,力已減半,不可復望大拜。」後果止於吏部尚書。
此君使由此而更行善焉,成就又何可量;若由此而一為惡焉,吏部尚書其復可得乎?善惡之報,節節增減,當無一定之局也。閱者須作如是觀。
孫叔敖,楚人。兒時出遊還,告其母曰:「人言見兩頭蛇者死;兒今見之,死無日矣!」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見,已殺而埋之矣!」母曰:「汝不死矣!吾聞有陰德者,必有陽報;德勝百殃,仁除百禍。」及長,為楚令尹。
方遇蛇時,正憂死之不暇也,而遽為後人計若此,其用心何如!豈止相位,相業所自來矣!
庾亮乘馬有的盧,相馬經所云妨主者也。或語令賣去,庾曰:「賣之,必有買者。寧有己之不安,而可移之人哉?昔孫叔敖埋蛇以免後人,古之美談;效之,不亦達乎?」卒留之,不害其為將軍元舅也。
【註】的盧:凶馬。相馬經:「馬白額入口齒者,名曰『的盧』,奴乘客死,主乘棄市,凶馬也。」(出版者)
叔敖,誠心自發者也。元規思效之,未免心著於善矣!然其事亦自可傳,茍能為善,不嫌襲跡也。
吳次魯,年五十餘。有一子名國彥,已受室,自念孱弱,欲其父更舉子為宗祧計,請於母。母語次魯。魯曰:「貧家有子足矣,安用多為?」母子乃私罄衣飾餘贏,置一妾。比入門,則贏然病婦也。醫云不治;但亟賣,猶可得值。母子乃令元媒改遣。議已成,次魯知之,曰:「我既為人誤,安可復誤他人?且此妾在吾家,猶可望生;一出吾門,萬無生理。所得不過十金,安忍棄之?」具實以告買者,還其值而去。妾自是病日愈。忽有身,踰年,產一子。
顏光衷曰:「轉賣亦是常情;一指點出,便覺無限殘忍。」
鍾離仙,初授丹於呂純陽,點鐵為金,可以濟世。純陽問終變否?曰:「五百年後,當復本質。」純陽曰:「如此則害五百年後人矣,吾不願為也。」鍾離曰:「修仙要積三千功行。此一言,三千功行俱滿矣!」
鍾離之丹,本以濟世也,尚不忍以五百年後之人而易現在之人;若思得之以利身肥家者,造物豈容之哉?而世且萬無其術也。江北有監司某者,謝事懸車。嘗苦宦囊不足,延一丹士,信如鍾呂。其夫人頗知書,戲問曰:「丹成,何以謝方士?」監司曰:「渠自能點化,不須謝。」夫人曰:「不須謝,何故以丹法傳君?」監司曰:「渠謂我有仙風道骨耳。」夫人曰:「君垂涎點化,志在得金;豈蓬萊仙島有貪財神仙耶?」既而其垿來謁,夫人曰:「垿貧,丹成可分之。」監司有難色。夫人曰:「君不肯以丹分垿;君非方士垿,獨肯相私耶?」監司終不悟。一日,方士摯丹鼎夜遁。夫人戲之曰:「夜來方士赴蟠桃會,未知乘黃鶴去否?」監司默然長吁曰:「勿言勿言,吳命應貧耳!」展閱至此,真可囅然一笑。尚有惑而不悟者,何哉?
朱文公嘗忠足疾,有道人為針熨,旋覺輕便。公喜,贈以詩曰:「幾載相扶藉瘦笻,一針還覺有奇功。出門放杖兒童笑,不似從前勃窣翁。」數日後,足疾大作,追尋道人,莫知所往。公歎曰:「非欲罪彼;但索前詩,恐持此誤人耳!」是夜夢神曰:「公一念動天矣!」足疾旋瘳。
林觀,莆田人。遇異人授一佳地,謂曰:「此地甚佳,但未知汝福可堪此否耳?」觀曰:「吾德薄,將此地與宗人共之,其間或有一有福者。」異人曰:「即此一念,福德甚厚。」觀遂取族二十餘柩,與親偕葬之。生子元美,成進士。孫翰,曾孫廷昂、廷機,玄孫廉,三代四尚書。
異人只說「福」,林便言「德」,異人乃兼言「福德」。勘得「福德」二字合離之義,思過半矣!
元自實於繆材有恩,而繆材深負之。自實不能平,夜往欲殺之。道經一庵,庵主軒轅翁,有道士也。見自實前往,有奇形鬼物數十隨之,少頃回,則金冠玉佩百十從焉。翁甚異之,天明,往詢焉。自實曰:「某恨繆材負心,往將殺之。及到門,思彼雖負我,其妻子何尤?且有老母,殺之何依?遂隱忍而返。」翁為述所見之異,且曰:「子一念之惡,而凶鬼隨之;一念之善,而福神隨之。子之事,已知於神明;將有厚福矣!」後自實為盧山令,而材廢絕。
僧某者,焚修關聖祠中,行甚精潔。時土賊竊發。一夕,夢神告曰:「汝明日合死。有賊乘白馬者,名為朱二,乃汝宿世怨,不可避也。」僧夢中哀求曰:「念某今生頗修善事,願垂救護。」神曰:「我不能救汝也,救則惟汝自救耳。」天明,果有賊入山。執僧,問以財帛婦女所在,脅之引導。視其所乘,果白馬也。僧忽自念曰:我業已合死,若更導之掠財物、淫婦女,是業上加業矣!因大聲謂賊曰:「我不導汝也。汝非朱二乎?我合與汝殺,只殺我可也。」賊大驚曰:「汝何由得知我名?定是神僧!」僧具以夢告。賊投杖太息曰:「怨怨相報,將何窮已?神言不救汝,所以救汝也;汝不導我行,即汝自救也。我汝俱解怨,有何不可?」乃向神前再拜而去。
鎮江軍范某妻,病勞瘵瀕死。有醫者云:「用雀百頭,製藥末餌之,至三十七日,服其腦,當痊。一雀不可減也。」范依言籠雀。妻聞之,恚曰:「以吾一命,殘物百命;寧死,決不為也。」開籠放之。未幾,病自痊。且懷生男,兩臂上各有黑斑如雀形。
放生之類夥矣,然多不忍以生命殉口腹耳;此則幾愿以性命殉生命矣!故其事雖小,其仁實莫大也。陶隱居功行圓滿,已證仙位。以所著本草,參用蛭等物,而久稽上昇。凡處方治病而用生物者,亦烏可不慎哉?
李正,松陵人,業漁,居一港甚僻。一夕得魚,沽酒獨酌。俄有一人立門外,正曰:「子何來?」曰:「予鬼也,喪此水中數年矣。見翁獨酌,欲覓一杯耳。」正曰:「子欲飲,可入坐。」鬼遂入對酌,後因常至。越半月,鬼謂曰:「明日代我者至矣!」問何人?曰:「駕船者。」明日伺之,果一人駕船來,略無少礙。晚,鬼至。正曰:「何不代去?」曰:「此人少年喪父母,養一幼弟。吾害之,彼弟亦不能生。故釋之。」又半月,鬼入曰:「明日代我者至。」次日,果一人來岸,徘徊數轉而去。鬼至,復問:「何以不代?」鬼曰:「此人有老母無依,故釋之。」正曰:「子有此心,必不久墮泉下。」又數日,鬼曰:「明日一婦代我,特來拜別。」次日伺之。晚,有婦人臨岸,意欲下水,復登岸去,鬼又至,正曰:「何以捨此婦?」曰:「此婦懷孕在身,若損之,是二命也。予為男子,沒水濱數年,尚無生路;況此孕婦,何日超生?故又捨之。任予魂消魄散於水中,誓不敢損二命也。」潸然淚下。別數日,前鬼緋袍冠帶,侍從甚眾,來辭正曰:「上帝以吾仁德好生,敕為本處土地。」言訖不見。
顏光衷曰:「寧自忍而不忍人,一而至三,此心不變,善根定矣!墮鬼道者猶能格天,況生人哉!」
燕相薛瑗,持重權,立心褊仄。見人有得,如己有失;見人有失,如己有得。人有才能聲譽,疾之如讎。生子皆盲聾喑啞、傴僂顛覆。後遇公明子皋,教以洗心滌慮。盡易前非,幸存一子。
先輩有云:「見人得意事,便當生忻喜心;見人有失意事,便當生憐憫心。皆自己真實受用處。忌成樂敗,何與人事?徒自懷心術耳!」愚謂凡損人而利己,不可為也。至損人而於己無利,則為之甚無謂矣!欲人損而人損,猶有所用其惡也;奈欲人損而人決不因其欲而損,空用此惡心腸,何為哉?
閩將吳某,將向晉安,新鑄一劍甚利。瀕行,禱於梨山廟曰:「某願以此劍手殺千人。」其夕,夢神謂曰:「人不可發惡願!吾佑汝,使汝不死於人手。」尋敗績,以此劍自刎。
其以自盡真幸矣!神言非滑稽也。
李生,閩人。善讀書為文。赴試,過衢州旅店。店主夢土地言:「明日有李秀才,科甲人也,宜善待之。」次早,李至,款待甚厚。李問故,店主以神語告。李生大喜,夜思登第作官,但貧陋時妻,不堪作夫人,當易之。去後,店主復夢神曰:「此士用心不善,功名未遂,便欲棄妻。今失舉矣!」竟不第而回。店主復以告生,大驚,愧恨而去。
安福鄒子尹,平生勤行善果。凡救人患難、成人好事,不可枚舉。萬曆己卯病故,至閻君殿前,心中不服,命吏開簿示之。開簿即有「名利」兩大字,凡子尹一生所做好事,戴於「名」字下猶少,載於「利」字下居多。子尹愧服。復甦,有一僧在旁,子尹語之曰:「汝為我遍告親友之為善者,宜淨掃心地也。」越五日而終。
唐詩原評云:「予詳知子尹之為人,好名或所不免;至於利,則子尹輕財仗義人也,何以有此?必其居間請託,初念為善,比及財物到手,偶有挪用之弊。或始曰『吾暫借之』,後遂久假不歸耳。」愚謂若此,則子尹直一巧於乾沒人矣!是且難以瞞世人,況敢欲以質閻君乎?蓋無為而為,是義;有為而為,即是利。小人喻於利,何嘗盡貪貨財;儘是一件好事,他一段私心,只專為有益於己耳!乃子尹勤勞一生,僅博得此兩字,可見隱微委曲之處,陰司分析,甚精甚明,為善者不可不謹也。
浮梁縣令黃木,疑本縣廟神為妖,祭之以酒。醉而執之,果一老猿。將戮於市,猿俄醒曰:「某死固其分,然數年所積,可以備縣中之缺。」木纔問處,則猿已躍身而去矣。後百計蹤跡,竟不可得。
俗傳吳中有一靈鬼,善淫人婦女。崑山正儀民女將被污,女曰:「涇西某氏女甚美,何不往彼而來此?」鬼曰:「彼女心正,吾不敢近。」女怒曰:「我心獨不正耶?」鬼遂去,不復至。陸象山先生有云:「人惟一心,發為念慮。念慮之正不正,只在頃刻之間。若一念之不正,頃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之正者,頃刻而失之,即是不正。此皆在人一心自審。」書曰:「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千古聖賢,不過察諸一念之微;天地鬼神,多於此勘人善惡。張令一動於欲,而老猿已得行其妖,村女一激為貞,而邪魅遂不能犯其節。殆以是夫!
長洲庠生某,赴友家會文。作「知者樂水」一節題,文極得意,同輩稱賞。因醉歸,作妄想:「我得第後,當取鄰女阿庚為妾。為阿庚構造曲房,織成綺麗衣飾。」妄想奢侈,三鼓忘睡。其妻促之;生含茶噀其面,戲罵:「醋甕!醋甕!」有一傭書人,被土地攝去寫冊。見生冊有朱批云:「想雖逐妄,境實因人。著於正月十七,到松陵驛凍餓一日。」傭書者醒,識於壁。是日到生家訪之。生方拭衣整履,赴姻家之召,將看梅西山。舟過通津橋,觸巡江使者舟,舟人皆被執。生以青衿免縛,拘於船頭。帶至吳江,停舟驛前,始釋之。飢凍幾死。
王氏傳習錄云:「有友自嘆:『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這一知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大慧禪師云:「學道之人,茍或照顧不著,偶萌惡念,便當急著精彩,拽轉頭來。若隨他相續不斷,則障道結業,神嗔鬼責矣!」先生、大師之言,要為初學制私者,下手吃緊切實要訣。若夫性體空明,本來無妄,君子誠養得未發之中,則發時只須略一照顧。功夫到得省察,已不老大費力。高景逸先生云:「真體既顯,則妄念自除。」予頃受先生靜功之學於吾友湯世調,覺至人寂然不動光景,實皆吾儒本分內事。而精神一向外馳,苦難收拾。白首聞道,仍復置之。逝者攸攸,每一撫躬,殊深顏汗。此生見色動心,已犯太上明誡,而醒入夢境,歷時滋多,心之放佚如是,烏得無冥譴哉?
歐陽修見老僧誦法華經端坐不動,問曰:「每見古人臨終;有坐脫立亡者,何法所致?」僧答曰:「古人念念定靜,臨終安得有散亂?今人念念散亂,臨終安得有定靜?」公聞此語,不覺其膝之屈也。
昨非纂曰:「眉睫纔交,夢裏便不能主張;眼光落地,死去又安得分明?」故學道之法無多,只在一心不亂。
古仙云:「大道教人先止念,念頭不住亦徒然。」起信論云:「心若馳散,即便攝來,令住正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惟在於此。
程明道先生在澶州日,修橋,少一長梁,曾博求之民間。後因出入見林木之佳者,必起計度之心,因語以戒學者,心不可有一事。
王陽明先生嘗語學者曰:「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中著不得些子沙塵。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也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干屑,眼亦開不得了。」
附錄一
三破.七辯
明.顏茂猷(光衷)
一破安不善者之習心習見
讀李登案(見性行門):課士以十年,其概也,科甲成否之大較也。使登不聞神言,則少年鄉舉,驕淫橫佚,自以為福分止此耳。而旁觀者亦莫窺其微,遂疑天道。不知有根器的人,高才絕智,實天付之以救濟斯民也。其人能用之善,自然大富貴、大壽考;一造惡業,所減便多。世尚見其些小福澤,善者不如,便謂無報;豈識其生前帶來分數實饒乎?薄福者之勉強為善亦然。如本應凍餒,而報以溫飽;本應乏嗣,而報以單丁。夫溫飽單丁,豈覺受報;詎知其生前帶來分數實薄乎?惟大力量、大功德,則自有轉旋手段,不落尋常格式中矣!
讀喻婦案(見孝順門):課眾以三十年,其概也,人生禍福之大限也。而前業今受,隨受隨脫,變幻不可知如此,何怪世人之難悟乎!況人生大善惡,必自十五歲以上始造之;如是又三十年,則四十五矣。世徒見四十五年內之人,善未必福,惡未必禍,已嘖嘖不信果報,及其天之既定,則或不及見也。即及見之,其尋常順逆,既謂尋常事不之察。其大迪吉、大逆凶,真聳動人者,是可信矣;又援他事不盡者以自眩自疑,猶豫不反。就使閱歷既久,覺悟或生,而其人已老,習已成矣!少年後起者,豪氣正熾,又復不信。此世所以多迷途也!
讀冥責案:近世病危者亦談冥報,夢魂中或受神譴,且以誡其至親,聞之眾人;而眾習不解,何也?曰:此自有說。蓋其過絕浩大,報絕驚心者,既不肯言;即父子兄弟聞之,亦不忍洩。間有一二人備知其詳,轉傳數人,即有詰之者曰:「汝自聽見否?」便把這話頭搪塞。鳴呼!冥報安得人人而顯之哉?就其信者,新猶儆省;數日之後,精神稍懈,物誘復濃,且漸放下矣!譬如士人畏考黜、愛科第,當要時如何憤發,久且忘之。又如淫婦招刑、偷盜被責、色風中病,豈不千辛萬苦,羞慚刻責;數時之後,猶不禁也。故往往有顯報,習久而忘之,畏談而置之,瞞心而姑犯之,此地獄所以無虛,而濟惡所以不悟也。
一破阻善者之習心習見
讀公善獎善案:善何大乎?與人同最大。今世修善之士,有見一事,則攘臂爭先者。然或用人而成,或用我而敗,彼不解也。有逢一緣,則喋喋恐後者。然或共誘而勸,或私說而疑,彼不察也,有見人喜名,則求其忘名;見人修福,則求其忘福。而不知鼓舞之根,或隨之而塞。有自入世,則厭出世法;自出世,則厭入世法。而不知接引之機,或乘之外隘。又有自家所不屑做的事,便嗤人做。彼實鄙其小也,不知見大見小隨人分量,但有纖毫善根,祇可引,不可沮。又有自家所不能為的事,便破人做。不知人做我做,同歸一善,我若歡欣贊歎,便是助彼為善,不關財用事也。又有善從我倡者即樂,從人倡者即不樂。此益大錯!總之起於有我;有我之善,不能成大善矣!如此者,皆知為之為,而不知不為之為也。
讀救濟案:有泄泄為善,而駕其詞曰:「善在心而已,奚論事?」不知憫人之死而不救,與救之者,孰是?若使如天好生,不以仁政,能平治乎?人有一妻一妾者,夫偕妻眠。妻恨之曰:「子身雖在此,心卻在彼。」夫曰:「然則吾身在妾邊,心來汝處,如何?」此可為心善不用施濟者作一笑柄!又有謂「小惠未遍,焉得人人濟之。」者夫限我以不得為,既謝不為矣!乃若財分得為,損我錙銖,救人當厄者,尚可曰:「吾不能遍及也,姑已之乎?」又曰:「後來值此,將難繼也。」夫我之衣食奢淫等項,據現設施,不盡慮前顧後;至於救濟,直計較久遠,以不能繼為解,是終無行善時也。又有謂「善在無心無意,偶觸為之,纔作意,便不是」者,此又大錯!孟子嘗云:「孳孳為善矣!」武王嘗言:「吉人為善,惟日不足矣!」夫子嘗言:「善不積,不足以成名矣!」今使有餓者於此,一人偶爾施之,過念即忘;一人用意照顧,日夕不倦。二者孰得?此最現前易曉者也。如是者,借口不為之為,而不知為之為也。
讀口業是非案:有一等人,遇善輒沮。見人放生,則曰「人為重」;見人助喪,則曰「生者要食為重」;見人施濟,則曰「窮親戚賑之為重」。果爾,則親親、仁民、愛物,必一件完,而後可做一事耶?亦無時可做矣!夫施或因其當厄,時或就其易舉,心或觸其偏到,隨在可行,隨行可滿。必以此難人者,其人必非實心周急可知也。又一等人,遇善事,輒求全;見做一事,必更援一事以難之曰:「這件事既做,那件事如何不做?」夫古稱堯舜,不云猶病耶?又遇善人,必求疵。或做某事,必舉其不足者比擬之曰:「莫那事便佳,何必爾爾?」夫人非聖人,豈能盡善?其美者自美、惡者自惡,瑕瑜各不相掩,而必以是沮其上進乎?然則必無過而後可以行善耶?又有一等人,專謂世人薄惡,不可以善化他。遇人為善,不曰:「姑息柔軟,養成人惡。」則曰:「是齋公一流語。」否則又曰:「忠厚是無用表德。」彼將神聖好生處都抹過,刑殺處即取來藉口,而不知其心之已化為嗜殺也。若此者,已不為而又禁人之為者也。
一破飾善、小善、善惡兩掛、善惡雙遺者習心習見
有一等人,明知善之當為,自家亦儘去做;及論果報,則恐人以禍福目之,抵死不肯認。此等人為名根所護,知自利而不知利他。有一等人,專習持齋施經、造像度人,而於自家德行、本來心術,殊不照管。此等人為福德所動,知利他而不知自利。又一等人,以天地為大戲場,視人世無真面目,遇方與方,遇圓與圓,徇眾所趨,甘言泉湧,以自託於宛轉靈妙。此等人善惡雖無定向,然總之成就一個惡德。又有一等人,張設自是,旁若無人;救人救到底,殺人殺見血,酒色財氣,明翻無理之案;是非毀譽,時騁一偏之辯。此等人,名為物小我大,左袒惡業。又有等人,居高位而施乞丐,作姦宄而活蟲魚;己自煦煦,而假手殺人者不悟;善亦累累,而末流種毒者不知。此之謂顧指失頭,殺牛放蟻。又有等人,懈忽超蕩,專談名理;以有為為跡,以德行為粗,以不思善惡為奇;恐慈悲之縛我,則戒行精進,不甚著力;覺玩好之親人,則喜怒遊戲,駕言自在。此之謂菩薩口、波旬心,夢遊清都極樂,而自卻在廁池上打盹也。
七辯(迪吉錄節錄)
或曰:「業報足信乎?恐皆偶然耳。孰為記憶?孰為分疏之者?」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人不可掩,而況鬼神乎!舉心即覺,而況見之行事乎!響應聲,影隨形,惟人自召,何煩記憶?何煩分疏?且行善必自慊,造惡必不安,亦自為記憶,自為分疏。語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秫之不為黍也,稗之不為稻也。此必然,非偶然也。」
或曰:吾見世人淑慝自分,而死生不異;修士或多坎坷,凶頑或終考命。是有不報之善惡,而且有差報之善惡矣!曰:世無數百年之人,而造物有未即結之案。純善純惡之人既少,而可善可惡之機最圓。故有種善未熟而死者矣,有積惡未稔而斃者矣;有陰德陰過,獨甚獨真,冥司覈之,世人不解者矣。其善惡也,非人耳目前之善惡也,則以為不報也;其報也,非人耳目前之報也,則又以為不報也。欒黶之報德在書,欒盈之報汰在黶。顛之倒之,其變多矣,則以為不報也。前生後生,猶之一人;人誅鬼誅,同是一痛。而世不之知也,則又以為不報也。
或曰:王者彰善癉惡,豈貴因循;天道亦爾,曷為不即施行,使人警懼乎?曰:王者不忍,必與矜全。天心至仁,每容悔禍。若情真理當,必不相寬。譬如貸券於人,責償在後,其所限之歲月有異焉耳,報遲則息必倍焉。且以人視之久遠。天視之旦暮耳!
或曰:子罕言利;茲之談報,近於利矣!曰:報必有施,是由本而生,非從貪而得也。且不求利而求害,必非人情矣。蓋甘窮餓以沒世者,君子闇修之素心;降福祿而寖昌者,上天因材之至理。人生所享,自有分際,不能為謀。所堪自種自收者,獨此方寸地耳。捨而不芸,而空言不耕穫、不菑畬,寧不同鹵莽滅裂之報哉?
或曰:報誠有之,然積德而至於動天,如導引而至於長生,皆非常人所能。曰:長生不死,非常也;若百歲內之壽,則常矣!大德受命,非常也;若履順迪吉,富貴福澤,則常矣!大聖賢、大豪傑可以致非常,實修實踐,獨不可收庶常乎?今夫大富貴之家,其所從出,多販傭側陋,隱德不耀,而子孫忽食其報。非必盡聖賢也,胥靡登高,劍俠凌璧,神各有所極;當其極時,即聖人且多讓焉。患心之不堅,無患報也。
或曰:然則無為而善,與有為而善,孰佳?曰:無為者佳矣!雖然;恐借言無為,而行善反不力,空言甚高,而實行不至,君子懼焉!且引人為善,不妨示以所獲,勉強學問,則德日進。夫所惡於有意者,為其覬報也。覬報而不至,怠將及焉。若時時刻刻主善為師,退託不生,倦勤不作,則與行法俟命者豈異?何惡於意哉?
附錄二
立命說
明.袁黃(了凡)
余童年喪父,老母命棄儒而學醫。謂可以養生,可以濟人,且習一藝以成名,爾父夙心也。後余在慈雲寺,遇一老,修髯偉貌,飄飄若仙。語余曰:「子仕路中人也,明年即進學矣,何不讀書?」予告以故。曰:「吾姓孔,雲南人也。得邵子皇極正傳,數該傳汝。」余引之歸家,試其數,纖悉皆驗。予遂起讀書之念,禮郁海谷為師。孔為余起數:縣考童生當十四名,府考七十一名,提學考第九名。明年赴考,名數皆合。復為卜終身休咎,言:某年考第幾名,某年當補廩,某年當貢。貢後,某年當選四川一大尹。在任三年半,即宜告歸。五十三歲八月十四日丑時終,惜無子。予備錄而謹識之。自後凡遇考較,其名次前後,皆不出孔公所懸定者。獨算予食廩米九十一石五斗,當出貢。及食米七十餘石,屠宗師即批准補貢;予竊疑之。後果為署印楊公所駁。直至丁卯年始准貢;連前食米計之,適九十一石五斗也。予因此益信進退有命,遲速有時,澹然無求矣!貢入燕都一年,終日靜坐,不閱文字。歸遊南雍,即訪雲谷禪師於棲霞山。對坐一室,凡三晝夜不瞑目。雲谷問曰:「凡人所以不得作聖者,只為妄想相纏耳。汝坐三日,不見起一妄念;何也?」予曰:「吾為孔先生算定,榮辱死生,皆有定數,即要妄想,亦無可妄想。」雲谷笑曰:「吾待汝為豪傑,原來只是凡夫!」予問其故。曰:「人未能無心,終為陰陽所縛,安得無數?但惟凡人有數。極善之人,數固拘他不定;極惡之人,數亦拘他不定。汝二十年來被他算定,不曾轉動一毫,豈不是凡夫?」予問曰:「然則數可逃乎?」曰:「命由我作,福自已求。詩書所稱,的為明訓。我教典中說:求功名得功名,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夫妄語乃釋家大戒,諸佛菩薩,豈誑語欺人?」予進曰:「孟子言:『求則得之。』求在我者也。道德仁義,可以力求;功名富貴,如何求得?」雲谷曰:「孟子之言不錯,汝自錯解了。汝不見六祖說:『一切福田,不離方寸。從心而覓,感無不通。』求在我,不獨得道德仁義,亦得功名富貴。內外雙得,是求有益於得也。若不反躬內省,而徒向外馳求,則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內外雙失,故無益耳。」因問:「孔公算汝終身若何?」予以實告。復問曰:「汝自揣應得科第否?應生子否?」予追省良久,曰:「不應也。科第中人,類有福相。予福薄,又不能積功累行,以基厚福;兼不耐繁劇,不能容人;時或以才智蓋人,且輕信妄談,皆薄福相也。又好潔,善怒,多言耗氣,喜飲爍精,好徹夜長坐,而不知葆元毓神,皆宜無子。其餘過惡,不能悉數。」雲谷曰:「豈惟科第哉!世間享千金之產者,定是千金人物;享百金之產者,定是百金人物;餓死者,定是應餓死人物。天不過因材而篤,幾曾加纖毫意思?即如生子,有百世之德者,定有百世子孫保之;有十世之德者,定有十世子孫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有三世二世子孫保之。其斬焉無後者,德至薄也。汝今既知非,應將向來不登科、不生子之相,盡情改刷。務要積德,務要包荒,務要和愛,務要惜精養神。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此義理再生之身也。夫血肉之身,尚然有數;義理之身,豈不能格天?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如孔先生算汝不登科第、不生子者,此天作之孽也,猶可得而違也。汝今克廣德性,力行善事,多積陰德,此自已能作之福也,安得而不受享乎?易為君子謀趨吉避凶;若言天命有常,吉何可趨,凶何可避,開章第一義便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汝信得真否?」予信其言,拜而受教。因將往日之罪,在佛前盡情發露。為疏一通,先求登科,誓行善事三千條,以報天地祖宗之德。雲谷出功過格示予,令將所行之事,逐日劄記。善則記數,惡則退除。且教持準提咒以期必驗。語予曰:「符籙家有云:『不會書符,被鬼神笑。』此有祕傳,只是不動念也。凡祈天立命,都要從無思無慮處感格。孟子論立命之道,而先曰:『夭壽不貳。』夫夭與壽,至貳者也。當其不動念時,孰為夭?孰為壽?細分之,豐歉不貳,然後可以立貧富之命;窮通不貳,然後可以立貴賤之命;夭壽不貳,然後可以立生死之命。人生世間,惟死生最重。曰夭壽,則一切順逆皆該之矣!至脩身以俟之,乃積德祈天之事。曰『脩』,則身有過惡,皆當治而去之;曰『俟』,則一毫覬覦,一毫將迎,皆當斬絕之矣。汝未能無心;但持準提咒,無記無數,不令間斷,持得純熟,於持中不持,於不持中持,到得念頭不動,則靈驗矣!」予初號學海,是日改號了凡。蓋悟立命之說,而欲不落凡夫窠臼也。從此而後,終日兢兢,便覺與前不同。前日只是攸攸放任,到此自有戰兢惕厲景象。在暗室屋漏之中,常恐得罪天地鬼神;遇人憎我毀我,自能恬然容受。到明年禮部考科舉,孔先生算該第三,忽考第一,其言不驗;而秋闈中式矣!然行義未純,檢身多誤。或見義而行之不勇,或救人而心常自疑;或身勉為善,而口有過言;或醒時操持,而醉後放逸。以過折功,日常虛度。自己巳歲發願,至己卯歲,歷十餘年,而三千善行始完。遂起求子愿,亦許行三千善事。辛巳,生汝天啟(後改名儼,天啟乙丑進士。)。予行一事,隨以筆記。汝母不能書,每行一事,用鵝毛管印一硃圈於曆日之上,一日有多至至十餘圈者。至癸未八月,三千之數已滿。九月十三日,復起求中進士愿,許行善事一萬條。丙戌登第,授寶坻知縣。予置空格一冊,名曰:「治心編」。所行善惡,纖毫必記。夜則設桌於庭,效趙閱道焚香告帝。汝母見所行不多,輒顰蹙曰:「我前在家相助行善,故三千之數得完。今許一萬,衙中無事可行,何時得圓滿乎?」夜間夢見一神人,予言善事難完之故。神曰:「只減糧一節,萬行俱完矣!」蓋寶坻之田,每畝二分三釐七毫,予為區處,減至一分四釐六毫。委有此事,心頗驚疑。適幻余禪師自五臺來,予即以夢告之,并問此事宜信否?禪師曰:「善心真切,即一行可當萬善;況合邑減糧,萬民受福乎!」孔公算予五十三歲有厄,予未嘗祈壽,是歲竟無恙。今六十九歲矣!書言:「天難諶,命靡常。」又言:「惟命不于常。」皆非誑語。吾于是而知:凡稱「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乃聖賢之言;若謂「禍福惟天所命」,則世俗之論矣!汝之命未知若何?即命當榮顯,常作落寞想;即命當順利,常作拂逆想;即現頗足食,常作貧寠想;即人相愛敬,常作恐懼想;即學問頗優,常作淺陋想。外思濟人之急,內思閑己之邪。務要日日知非,日日改過。一日不知非,即一日安於自是;一日無過可改,即一日無步可進。天下聰明俊秀不少,所以德不加修、業不加廣者,只為「因循」二字,便擔閣一生。雲谷禪師所授立命之說,乃至精至粹、至真至正之理,其熟玩而勉行之,毋自曠也。
立命之學,發自孟子;經雲谷禪師洗發,而剖析無餘蘊矣!然妙在迎頭一喝曰:「吾待汝為豪傑,原來只是凡夫!」使人陡地一驚。然後將積德累功,以致富貴福澤之理,逐一還他根據,若可計日得,若可操券取,雖欲不為好人而不得矣!至後論修身以俟,直說到無覬覦,無將迎,只此便是至聖至仁。人誠到此地位,更何處用著富貴福澤?然則禪師之意,是借富貴福澤,以使人積德累功;非借積德累功,以使人富貴福澤也。必若是然後為真立命也。故時而為堯舜,天子壽考可;時而為孔顏,不遇早夭可。富貴福澤,於彼何加,天亦不必定以尋常富貴福澤加之也。若夫未能及是而但積德累功,其志只在富貴福澤者,天亦只僅以富貴福澤報之。此如釋家所謂得正果、得福報之殊矣!即了凡先生所自述,亦還只認定第二層做。然誠做到極精純處,雖聖賢亦豈外是,所謂「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也。至若稍稍修持,便思應驗;應驗不至,而遂謂「修持無益」者。此則原未嘗修持,不可謂無應驗也。辛丑夏四月,宜興史潔珵玉涵氏識。
聖賢不許人求富貴福澤,今人只須人求富貴福澤。蓋求富貴福澤之念果堅,則積德累功之事必力矣!天下添一人積德累功,於天下必有所濟。天豈有不以富貴福澤報之,以勸人之積德累功者乎?玉涵又記。
附錄三
淨意說
明.羅楨
江西俞公,諱都,字良臣,嘉靖時人也。多才博學,十八歲為諸生,每試必高等。年及壯,家貧授徒。與同庠生十餘人,結文昌社,惜字放生,戒淫、殺、口過,行之有年。前後應鄉試七科,皆不中。生五子,四子病夭。其第三子甚聰秀,左足底有雙痣,夫婦寶愛之。六歲戲於里中,失去,不知所之。生四女,僅存其一。妻以哭兒女故,兩目皆盲。公潦倒終年,貧窘益甚。自反無大過,慘膺天罰。年四十外,每歲臘月終,寫疏禱於灶神,求其上達。如是數年,亦無報應。至四十七歲時,除夕與瞽妻一女夜坐,舉室蕭然,淒涼相弔。忽聞叩門聲。公秉燭視之,見一角巾皂服之士,鬚髮半蒼。長揖就座。自云姓張,自遠路歸,聞君舉家愁嘆,特來相慰。公心異其人,執禮甚恭。因言生平讀書積行,至今功名不遂,妻子不全,衣食不繼。且以歷焚灶疏,為張誦之。張曰:「予知君家事久矣!君意惡太重,專務虛名。滿紙怨尤,瀆陳上帝,恐受罰不止此也。」公大驚,曰:「聞冥冥之中,懺善必錄。予與同社諸生,誓行善事、恪奉規條久矣,豈盡屬虛名乎?」張曰:「即如君規條中『惜字』一款,君之生徒與知交輩,多用書文舊冊糊房裹物,甚至以之拭桌;且藉口曰勿汙,而旋焚之。君日日親見,略不戒諭一語,但遇途間一二字紙,拾歸付火,有何益哉?社中每月放生,君隨班奔逐,因人成事;倘諸人不舉,君亦浮沉而已,其實慈悲之念並未動于中也。且君家,蝦蟹之類亦登於庖;彼獨非生命耶?若口過一節,君語言敏妙,談者常傾倒於君。君彼時出口,心亦自知傷厚,但於朋談圓熟中,隨風訕笑,不能禁止。舌鋒所及,怒觸鬼神,陰惡之註,不知凡幾;乃猶以簡厚自居。吾誰欺,欺天乎?邪淫雖無實跡,君見人家美子女,必熟視之,心即搖搖不能遣,但無邪緣相湊耳!君自反身當其境,能如魯男子乎?遂謂終身無邪色,可對天地鬼神;真妄也。此君之規條誓行者,尚然如此,何況其餘!君連歲所焚之疏,悉陳於天;上帝命日游使者察君善惡,數年無一實善可記。但於私居獨處中,見君之貪念、淫念、嫉妒念,褊急念,高已卑人念、憶往期來念、恩仇報復念,憧憧於胸,不可紀極。此諸種種惡意,固結於中,神注已多,天罰日甚,君逃禍不暇,何猶祈福哉?」公驚愕惶悚,伏地流涕曰:「君既通幽事,定係尊神,願垂救度!」張曰:「君讀書明理,亦知慕善為樂。當其聞一善言時,不勝激勸;見一善事時,不勝鼓舞。但旋過旋忘。信根原自不深,恆性是以不固;故平生善言善行,都是敷衍浮沉,何嘗有一事箸實?且滿腔意惡,起伏纏綿,猶欲責天美報;如種遍地荊棘,癡癡然望收嘉禾,豈不謬哉?君從今後,凡有貪、淫、客氣、妄想諸雜念,先具猛力,一切屏除。收拾乾乾淨淨一箇念頭,只理會善一邊去。若有力量能行的善事,不圖報、不務名、不論大小難易,實實落落,耐心行去。若力量不能行的,亦要勤勤懇懇,使此善意圓滿。第一要忍耐心,第二要永遠心,切不可自惰,切不可自欺,久久行之,自有不測效驗。君家事我,甚見虔潔,特以此意報之。速速勉持,可回天意。」言畢,進入內室;公即起隨之。至灶下,忽不見,方悟為司命之神。因焚香叩謝。即於次日元旦,拜禱天地,誓改前非,力行善事,自別其號曰淨意道人,誌除諸妄也。初行之日,雜念紛乘,非疑則惰,忽忽時日,依舊浮沉。因於家堂所供觀音大士前,叩頭流血,發誓願善念真純、善力精進,倘有絲毫自寬,永墮地獄。每日清晨,虔誦大慈大悲聖號百聲,以祈陰相。從此一言一動、一念一時,皆如鬼神在旁,不敢欺肆。凡一切有利於人、有濟於物者,不論事之巨細、身之忙閒、人之知不知、力之繼不繼,皆懽喜行持、委曲成就而後止。隨緣方便,廣植陰功。且以敦倫勤學、守謙忍辱,與夫因果報應之言,逢人化導,惟日不足。持之既熟,動則萬善相隨,靜則一念不起。如是三年,年五十歲,乃萬曆二年,首輔張江陵居正為子擇師,人交口薦公,遂聘赴京師。公挈眷以行。張敬公德品,為援例入國學。萬曆四年丙子,赴京應試,遂登科;次年中進士。一日,謁內監楊公。楊令養子五人出拜,內一子,年十六,公若熟其貌,問其籍。曰:「江右人。小時誤入糧船,猶依稀記姓氏閭里。」公甚訝之;命脫左足,則雙痣宛然。公大呼曰:「是我兒也!」楊亦驚愕,即送其子隨公還寓。公奔告夫人。夫人撫子大慟,血淚迸流。子亦啼,捧母之面而舐其目。雙瞽復明!公悲喜交集,遂不願為官,辭江陵回籍。張高其義,厚贈而還。公居鄉,為善益力。其子娶婦,連生七子皆育,悉嗣書香焉。公手書遇灶神并實行改過事,以訓子孫。身享康壽八十八歲。人皆以為實行善事,回天之報云。同里後學羅禎記。
篇中云:「收拾乾乾淨淨一箇念頭,只理會善一邊去。」此未能無妄,而得除妄之法也。蓋惟至人為能無思無慮,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若學者,定不能無思;思不善用,遂游移浮動,觸處牽惹,而發之為妄想。欲屏浮游,必須使心先有歸著。歸著便是定,定即生靜。只理會善一邊去,正歸著處也。今學者遽欲返之於靜而使無,不若且實之於動而使有。無則搖搖蕩蕩,極難把捉。這妄拒住,那妄復乘。有心不思,即此便是思;縱強得來,亦是一箇枯寂。有則專意致志,要做好人,要行善事,真切圓滿,何等實落!到得念念皆善,自然一念不起矣。然則學者亦止有求誠法耳,豈別有除妄法哉?宜興史潔珵識。
附錄四
功過格
費鵝湖云:「功過格甚精微,男女貧富皆可行之。且修事修意,直接上根。受此格者,每日自記功過于曆日上。一功記Θ,十功記⊕,百功記㊣;一過記×,十過記﹡,百過記※。將功補過,算所餘者為定,朔望焚香告天,至滿善願而回向之。勤修不已,積至百㊣,聖賢可成,神明欽敬,有願必得,無福不臻。前輩范文正、蘇眉山、張魏公,俱受此格,敬信奉行。余尊人得之於會稽陶家,藏室夜光,寶而行之。嘗夢此格化為金字,遂生宏狀元;又夢此格化為銀字,生弟寀進士。惟賤兄弟深懼不類,朝夕虔奉,用特公之同志云。」
一日定有十餘功可修,積至半月,則於本等功外加記十功;貴純善也。中間若有一二事不合格,則不得另記。勸親善,以一大事為十功;外人祇當一功者,重親善、崇孝弟也。一日十功,半月又得增記,則一月可三百二十功,一年可四千功也。積之甚易,獲報甚速。然須嚴自刻責,微過必錄,不得詳功恕過也。所積功皆日用常行,不用錢財,故貧人婦女俱可行之。凡大悖、惡逆、殺人、偷盜、敗倫,及婦人橫淫撒潑,虐殺異生,妒忌絕嗣,俱罪重惡極,不在過限。格內俱家居常事,凡大忠大孝、大節大義,及居官重惠及民,一行可當萬善者,亦不在功限。
孝順格(以化親於道為第一。非生母能孝,功德尤倍。)
一日間,事父母公姑,服勞承歡,親常喜悅。一功 贊成諸善。解怒舒憂。各一事一功 孝順十五日,精進不倦。勸親改過遷善一大事。各十功 化親行仁成德。百功 親倫理有暌,勸化之至和樂。一事百功
勞而怨。驕而惰。致親怒。各一過 為利欺親。忤逆爭競。教善不從。致親驚憂。各十過 阻親善。唆親惡。致親危辱。久淹親柩。各百過
和睦格(以化婦女友愛行善為第一。婦女能自和好行善,功尤倍。)
一日間,兄弟夫妻妯娌姑妗,相愛、任勞、推逸。贊成一善事。各一功 和睦十五日不倦。勸一人改過遷善一大事。各十功 化一人行仁成德。諸親倫理有暌,勸化之至和睦。各百功
不和悅。一過 爭競讒謗。順妻子,廢孝弟。一事十過 阻善。贊惡。終身不睦。丈夫私寵棄妻,妻淩制夫。俱百過
慈教格(自幼教使交遊善人為第一。非所生者能之,功尤倍。)
每日訓子孫甥姪,仁慈一體,不怒不縱。有大事,教導見從。各一功 慈教十五日不倦,見其長進。求得賢師友,化以善。各十功 化一人至成德。百功
各占己子。一過 教打罵人,占便宜。贊成其惡。俱十過 酷虐非己生。縱子孫成惡習慣。俱百過
寬下格(正身以教為第一。婦能使妾媵生育,功尤倍。)
一日間,寬婢僕,和侍妾,體恤艱苦。可怒不怒,善教之。各一功 寬教十五日不倦。十功 同室養僕,一體訓化見從。一事十功 化至忠信慈仁,可仗以救濟。一人百功
咒罵。冤打。各一過 飢寒不恤。酷刑虐使。縱豪奴。占奴婢,怨尊長。各十過 妒虐侍妾。錮奴婢,不嫁娶。殘其肢體。占用良家流落子女,姦淫僕婢。占婢作妾。各百過
勸化格(不言之化,及求賢,為第一。化豪傑權貴,功尤倍。)
一日皆隱惡揚善,常說果報勸人。一功 勸人善見從。每事一功 印施經教,及保益性命經法。每費百錢一功勸化十五日不倦。得一善人,同心共化。解息詞訟。各十功 化人倫理親戚間和好。化一人至仁孝。勸惡人改行。化蕩子成家。力阻一大害人事。刊纂極妙善事。俱百功
揚過惡。訐陰私。欺誑一無識。見人惡,不諫阻。好談淫賭佳趣。各一過 贊惡。唆訟。誣善人。誘蕩子。演淫戲。變是非。各十過 刊纂一傷化詞傳。誘善人為惡。破一人戒行。離間人骨肉。誣人閨閫。為師訓弟子,不盡心力。歲饑,攛掇抬價勒捐。各百過
救濟格〔以救未然,(若到將然,必有不及救者矣。況已然乎?故未然二字妙。德愈隱而功愈大矣!)及仁術救眾,(力之所及,雖累百千,終有限量。惟仁術所救無窮,居官治民,尤宜加意。)為第一。善醫、善泅,富商、遠遊,(遠遊則多所遇,富商斯有其資。此種人極須發心,獲報無量。)皆可救人。(善泅,浮行水上也。)〕
一日間遇物輒救。求借不吝。醫藥急赴。方術療一輕病。留無歸人一宿。各一功 濟飢寒乏絕。一事一功 助造橋、修路,設渡、掘井,建立義塚、涼亭,施棺、施茶、施藥。各百錢一功 賑濟災厄。扶持危病。方術活一重病。療一客路人病。收養一無依。救免一人流離。瘞一無主骸骨。施地同除民一害。白一人冤。救一有力報人牲畜生命。各十功 十五日汲汲救放大命一走獸及大魚鳥,如無,以中小命折之。 中命百、小魚鳥小命千,蟲蝦螺屬全者。十功 拯饑死。救縊、溺、服毒。勸人不溺子女、墮胎,見從。設法救養棄兒。完一婦女節。建設義倉、義學。倡修緊要橋樑、險道。俱百功 興一事,利及無窮。為無量功
遇一患告救,能救不救。見冤得白不白。殺蟲。虐畜。婦人私施僧道。各一過 破一人一婚。拋棄一人骸。淫一原失節婦女。教漁獵。倡殺生。疑病妄藥。各十過 致一人夫婦分散。迫人流離失所。失一婦女節。溺殺子女。教人溺子女、墮胎。見諸瀕死,可救不救。私烹牛犬。偷殺畜物。各百過 興一事,害及無窮。為無量過
交財格(以絕私利便宜根為第一。貧者不貪尤為功。)
一日間,交關賣買,俱從寬厚。早完官稅。各一功 放債、出當、佃田,濟人危急,不論利息。一事一功 還遺。百錢一功 十五日利物不倦。赦貧債。率鄉里平衡度斗斛。俱十功 赦債免人典妻賣子,及關性命者。拾重寶還人。各百功
剋剝利息。濫取非分,不問取一鍼一草。各一過 乘急多取。因公恃勢乞索。巧偽取財。背眾受利。侈用他錢。匿遺。俱百錢准一過 急迫窮債。虧心負財。兩樣秤斗。攙雜假偽。各十過 僥滅重債。陰謀破人產業。設局誘人賭蕩。造假銀,及知而行使者。俱百過 借名募化自肥。千錢百過
奢儉格(以儉己能施為第一。富貴不淫,及婦女不爭華飾,功尤倍。)
一日間,飲食衣服,甘淡惜福,行施濟。貧者安心作業,不怨不貪。各一功 十五日絕烹殺,忍嗜欲,男業女工,不虛度衣食。化一人勿奢淫。一家儉僕好施。各十功
享用過豐。覬圖非分。各一過 暴殄天物。百錢一過 婚嫁儀飾過盛。越禮犯分。烹殺多品。各十過 破產蕩業。恃財淫人妻女戲妓俊僕在家,致啟淫邪。各百過
性行格(以受虧辱變氣質為第一。當時時進步改過。)
一日間,敬老慈幼,親愛同輩,忍辱受勞,貴賤平等,報恩解冤。聽逆耳言。受一橫不嗔。受一謗不辯。各一功 十五日不倦。變化一件氣質。大事難忍而忍。各十功 火氣不生,在在歡喜,在在感化。百功
傲慢經侮。謔笑尖巧。惡口咀咒。造一人諢名。捏造歌謠。兩舌離間人。負一約。竊人之美。視事大小,大者其過十倍。 虛言市恩。婦人好佚游。多言、穢罵。各一過 好談閨閫。侵弱欺愚。用機陰圖。造謗污陷一人。毀壞人成功。俱十過 嘗習鬥訟侵侮,魔魅巫蠱,設心傷人。婦人魔制丈夫。俱百過
敬聖格(以常對越效法為第一。)
一日間,敬事神明祖先,或祈親福,求善緣,齋戒至誠。一功 修置梵宇、聖像,供佛、齋僧。百錢一功 拾字紙焚化。百字一功 時存想聖賢仙佛,莊嚴在心,至十五日。十功 至寤寐靈通,時時光明寶相流轉肺腑,若遊天宮、聞神語。闡發賢聖經教。俱百功
褻瀆經典。作穢字紙。泄唾不忌三光。祈福禳災,不修善事,而許牲牢惡願。婦人好入廟院。各一過 戲侮誹謗聖賢。怠慢祖先各十過 打罵神明。穢壞梵宇。倡說叛聖。俱百過
存心格(以忘善無我為第一。)
一日間,言行俱善,存心施濟天下,化導眾庶。一功 善與人同。改過日新,至十五日。十功 私念不形寡思息夢,生意愈悃,至一月。百功 常常如此,惻怛自然,存虛圓應。為無量功
淫念、貪念、惡念、嫉妒念、媚世念,展轉不除。一過 邪念展轉數日,形之動作。十過
頌曰:「不出門,救萬命。」蟲蟻隨在扶持,教成子孫濟世。是謂「不出門,救萬命。」「不費財,行萬功。」孝友方便,立地可做,忍辱存心,功德無量。是謂「不費財,行萬功。」「不假法,度萬人。」贊揚善人,歡喜善事;刊刻善書,興起善念。是謂「不假法,度萬人。」
德育古鉴
清‧史洁珵(玉涵)辑
原序
旧序
重印序
孝顺类
和睦类
慈教类
宽下类
劝化类
救济类(上)
救济类(下)
交财类
奢俭类
性行类
敬圣类
存心类
附录:三破.七辩
附录:立命说
附录:净意说
附录:功过格
原序
清康熙.史洁珵
功过格之书,其来尚已。周濂溪先生云:「正初学入德之门。」邵尧夫先生云:「可以扶经翼传。」杨龟山先生云:「指点善恶,历历醒人,读之如闻清夜钟。」朱晦翁先生云:「四书为理,此格为条,初学不可一日不置案头。」盖古之君子,未有不从绳趋矩步,日积月累,而克底于有成者也。乃近世悠悠,瞀焉罔觉,甚者非笑而诋毁焉。或则半信而半疑焉;或亦心识其然,因循而废阁;或又始奋而终怠焉。嗟乎!斯学之弃置于天下也久矣!为是者有本有原,不明其理、不信其事之过也。夫理,幽而难知也;事,显而易见也。考之往古,而有其事焉。其事可传,其理可传也。采之近今,而亦有其事焉。其事不诬,其理诚不可诬也。就其不诬而可传者,以为不诬,而不必尽传之。概以与吾党共信而明之,则余功过案之辑,所以不病其琐,而又不虞其漏也。说在乎陈眉公之序世史矣!其言曰:「史者,古今之大帐簿也。」夫作善作恶,小德小过,总之皆上帐簿之人也。二部童子,日游夜游,并世所称台彭司命,皆记帐簿之人也。上而天帝,下而阎罗,算帐簿之人也。阳报阴报,降殃降祥,结帐簿之时也。而予则间录其帐簿所传一二宗,以为天下后世一称述者也。戒之戒之!鬼神在上,本心难欺。入圣入禽,无非在我。为善纵未必得福,世无可不为之善;为恶纵未必得祸,世无可为之恶。而况为善则必得福,而可有不为之善;为恶则必得祸,而可有或为之恶耶!凡我人斯,庶共勉之。康熙九年二月宜兴史洁珵题于贻谷堂
附纪
先大父手辑《感应类钞》,载阅寒暑。书成,缮写三巨册,躬形弗怠。年五十,始得嗣。又八年,书稿克付剞劂,基月而产先子。后犹及见两子成立,弗替诗书。先子尝称是编为吾家积庆之验,所以训诫不肖。崧辈惟恭承大父志是亟。崧不逮事大父,然遗言往行,闻诸庭塾之训甚详。缅怀大父蚤弃诸生服,偕先哲硕儒游。循习复七良规,静中有善无恶。是编诸所纂辑,悉本斯志,从事其间而获禔福者,弥复不浅,今亦何能殚述。自雍正癸卯,友人吴中杰绍良氏忽有感验,为补镌立命说,请复印行是编。厥后崧家与同善诸子所印行,不下万本。比因王君瑄、汪君庭槐等愿益广其传,公捐资费,延客续印;且将囊百千部以行诸远。崧窃喜大父乐善之志,久而益着;而王君、汪君暨诸相好之同善集庆,尤为无量也。爰略书颠末。至大父与先子昆弟,两世之文学行谊,则已见吾师储画山太史所着之息庵道人传。又瞿君时夏尝并撰澹园、礼存两先生家传,兹弗复赘云。
干隆二十年岁次乙亥十一月朔旦 孙男 崧峻升 字昭 百拜谨识
旧序
清光绪.聂缉规
《感应类钞》一书,宜兴史玉涵先生所辑也。其书以「功过格」为之纲;叙述往事,为「功过案」以为之目。为类十有二,为条二百九十有六,间以己意评骘之,终之以净意、立命、改过、积善诸论说。盖将以发明天人感召之理,示天下以善恶之分途。其心则释迦普度众生之心,其道即宣圣有教无类之道。其旨微而显,其事信而征。其语取平易而近人,其理合劝惩而并用。固宜其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历百世而不易矣;何至于今日,而其不绝者乃如线耶?盖果报之说,向为儒者所不谈。近世发明科学,由理想而进实验,穷极技巧,至于不可思议,一切吉凶死生鬼神之说,胥不足挂通人齿颊。有语及者,闻之率揜耳走,以为非迂即诞。论者方幸为民智既开,致太平有日;而孰知世道人心,实已堕坏于冥冥之中,岌岌焉不可以终日。有心人所为急起直追,不得不于举世波靡之余,系千钧于一发。此余所以有重刊是书之举也。夫余亦岂乐为此迂诞之言哉?良以福善祸淫,尚书之古义;优胜劣败,天演之公言。人非至愚,固无不喜福而虑祸、好胜而恶败也。顾喜之者未必得福,而或以之贾祸;好之者不必皆胜,甚且因而致败。此岂其求之有未至哉?则以未得求之之道耳!夫有求之之道而不知求之者,下也;率其求之之道以为求者,中也;心无所求,而自然中乎求之之道,卒不啻如其求以偿之者,上也。上焉者,有是书可也,无是书亦可也。下焉者,虽有是书而若无焉。其诸其为中人者,不可无是书乎!世界大矣!民生众矣!圣贤仙佛,既旷世不一觏;元恶大憝,亦戾气之所特钟。凡夫圜颅方趾,负气含生,类皆具可圣可狂之质,居近朱近墨之间。诱而进之,可以胥天下而为善人;放而纵之,亦可以胥天下而为恶人。夫至于胥天下而为恶人,则虽有至坚之械舰,至巧之工作,亦岂可一日立于天地之间?吾恐人类将由此而灭绝,而岂仅种族强弱云尔哉?宜兴史先生之辑是书也,成于康熙九年。其时鼎革未久,海宇骚然不靖。其蠢顽者,方将啸聚山泽,乘间窃发,饱锋镝,膏原野,以为得志;而豪杰功名之士,亦惟以勘定祸乱、辅佐太平,夸耀其勋绩。谁复留意于是书者?而先生独不避迂诞之诮,孳孳汲汲而为之,以行于当时,垂于后世。其所以有补于世道人心者,功岂在禹下哉?以今之时,视国初之盛,固知其不逮;而世局之日变而日新,愈趣而愈下,其存亡绝续之几,更间不容发。吾为此惧,吾益不得不体先生之意,而广是书之传。先生有言:「借富贵福泽以使人积德累功,非借积德累功以使人富贵福泽。」固明明为中材者也。天下之人,中材为多,窃愿与普天下中材人共读是书也。其有以吾为迂诞者,吾又悉辞。光绪三十二年闰四月衡山聂缉规序
重印序
民国.聂其杰
德育古鉴,原名感应类钞,先君尝序而刊之。民十八予重刊印,改名德育古鉴。其时新潮流正激,有欲尽打倒旧文化之势,于佛法及感应因果之说,尤所疾视,故将原书中太上感应篇删而不印,亦由此苦衷也。其书后经印光老法师所称许,由弘化社重印多版,共数万册之多。而原排时讹字极多,殊为缺憾。久思重印,而卧病十年,未能着手。今春以此意函告江阴钱晓朕居士,居士遂为校正讹字,爰即付刊,并将太上感应篇补入,以复其旧。太上感应篇者,原出抱朴子,述汉世道戒之文。其言「祸福惟人自召,报应如影随形」,详列条戒,深切明显。其中精理名言,多与佛儒经论相发明。比之佛法,虽大小精粗不同,然通俗易解,最便初学,故宋史收入艺文志。宋儒虽多谤佛老,然周子邵子(皆二程之师)及刘屏山先生(朱子之师),则崇信佛法,躬行实践。周子、邵子、朱子及杨龟山先生,皆称美功过格,谓可以扶经翼传,为初学入德之门。功过格实发明感应篇之旨,引伸其戒条于日用常行之事者,尤为平实切要,宜其为诸大儒所推重也。干隆时惠定宇先生,以五经四书语注感应篇,自是士林推重,多有能背诵者。予幼时遵庭训,亦每日背诵斯篇,与经书同。而其能使人崇信者,尤得力于感应篇图说,于善恶报应,逐条引证事实,易于起信。先君昔年尝精印数万册,于每届科场,普赠各考生;家慈则于夜间为予兄弟讲之。回思数十年来,有所忌惮,幸免大戾者,此书之力为多也。感应类钞,则以功过格为纲,以史料事证为目。但取材更精,文雅驯而事翔实,于文学程度较高者更为适宜。在今日一般学生,似为难读;然吾国文化必有昌明之时,此书终必为世所重。昔曾文正公早年读袁了凡立命说,遂有志学圣贤,改号曰涤生(见求阙斋日记省克门)。公撰纪氏嘉言序,深以佛氏因果祸福之说为善,谓其警世之功,与吾儒同。晚年日记,犹言生平愆尤丛集,撰联自警(联附后)。然则公之学修,始终得力于了凡之学;即因果祸福之说也。故公之为学,务实践而不托空言,以视一般程朱家之争门户意气,而鲜实效可称者,度量之相越何其远也。程朱学者好为高论,动言人不当欣于福而为善,畏于祸而始不为恶,故了凡之说,每为人所讥诋。而不知以欣畏劝人,莫先于孔子。「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非孔子言乎?「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非文经乎?以文正之贤,犹赖于因果祸福之说以资警策,而谓凡庸之材,不必有所欣畏而自然能为善不为恶乎?范文正公撰窦燕山传,盖欣慕其为人,述之以劝世,使人知乐义好善者之终得善报;而公之生平行事,亦即步趋窦氏之所为。范曾两公之学修事业皆震古铄今,而其能致此者,则由于确知因果之说有征,故为善去恶之心出于真实;彼不信因果,无所欣畏之流,能如是乎?至于社会堕落,道德沦丧,以有今日之现象,皆由不信因果报应之所致;则此辈邪说阶之厉也。近日佛法虽较前为盛,大抵陈义甚高,而忽于实践。口常说空,心实着有,非法之想,鲜有能舍;亦由不明因果之义所致。善乎印光老法师之言曰:「因果者,世出世圣人警世之微权也。」又常引梦东禅师之言以教人曰:「凡善言心性者,决不离弃乎因果;好言因果者,终必大明乎心性。」窃尝思之,范曾两公与袁了凡先生,皆由因果以明心性者也。夫明心性者,不必言之太高。从儒功言之,诚意毋自欺,即明心性之澈始澈终功夫也。夫「毋自欺」亦非大难之事,然未易一遇其人者,何也?盖必实有所畏,其毋自欺乃真。故大学言诚意之功,必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此所谓天视天听也,亦即畏天命也。换言之,即畏因果报应也。今日物质学家谓天茫茫无知,故赞美程朱之专穷物理,诋佛法,谓无鬼神、无因果,故相与造恶犯法,为害群众。而口称为人民谋幸福,他人耳目所不及,则彼无事不可为。其所以敢自欺欺人者,谓因果无凭、天道不足畏故也。然则今日而言正人心、挽颓俗,舍发明因果之说将何从哉?此书包含感应篇、功过格、了凡四训诸篇,允为因果感应书之最精者,爰集好善诸君子精印而广传之。予所敢断言者,道德之标准,千古不变,假令有如范曾其人者,复生于中国,仍当以此类之书为入德之门;贤父兄而欲培成子弟之德性,亦必有赖于此书以辅翼六经,庶几育成美材也。民国二十八年己卯孟夏聂其杰倚枕力疾草
【附录】曾文正公联语:「莫苦悔已往愆尤,但求此日行为无惭神鬼;休预怕后来灾祸,只要暮年心气感召祥和。」
谨按同治八年八月求阙斋日记有云:「回忆生平,愆尤丛集,悔不胜悔。而精力疲惫,更无晚盖之力,乃作一联。」(如右)公尝云:「怀忮心者,有不测之祸。」晚年日记及书扎,犹屡言忮心克除未尽,并作忮求诗,以诫诸子,言之痛切。盖一切阴恶多从忮心而发,此所言灾祸,即谓忮心有不可逃之恶果。所言祥和心气,即从不忮体验而来。公日记又云:「至淡以消忮心,一乐也。」足见公晚年心气,无愧无怍。而犹以克除未尽告人者,正其诚意(即净意)功夫之表见也。圣贤克己功夫至真至切,故心气有微细之不纯,能自觉知;吾辈自恕自欺,虽满腔意恶,而不自见灾祸之来,不知其为自因自果也。此联是立命说中感应之义,亦即实行俞良臣净意之说。两文皆发明佛儒修持之精义,而常合刊于一册。于此又足见文正之成就,实得力于此两文也。其杰敬注。
功过案
宜兴史洁珵玉涵评辑
孝顺类
颜光衷曰:天下那有不孝的人?虽有不孝的人,而称之孝则喜,名之不孝则怒且愧。充此良知,便是大孝根苗,只是习心习气不能自化,所以依旧不孝也。夫不孝之所以习成者,约有数端:一曰骄宠。为父母怜爱过甚,常顺他性子,让他便宜,任他佚豫。骤而拂之,则便不堪。人前出言稍有差错,父不忍唐突于子,而子乃敢唐突其父。积此骄纵,他人处展不得手,独父母处展得手。遂真谓老年人无闻知矣!一曰习惯。语言粗率惯,便敢冲突;动作简易惯,便敢放肆。父母分甘绝少惯,遂不复忆其甘旨;父母扶病任苦惯,遂不复忆其痛痒。一曰乐纵。见同辈不胜意气,对双老而味薄。入私室千般趣态,映高堂而机窒。甚且明以父母兄弟为俗物,不乐相对,则岂有孝弟之念由中而出也?一曰忘恩、记怨。夫恩习久愈忘,怨习久愈积,人情然也。故一饭见德,习久则餍嗛起;一施感恩,常济则多寡生;一迎面见亲,累日则猜嫌重。况父母兄弟,生而习之。以亲爱为固常,且有忧我而获拂者矣!以训迪为聱牙,且有誉我而被厌者矣!以任劳庇护,极念经营为平等,且有强与吾事而怒耽者矣!眼前大恩,恬然罔识,况能推及胎养之劳、襁哺之苦、弱质惊魂之痛者哉?一曰私财。财入吾手,便为吾有;而在父母手者,又谓应以与吾也。财足则忘亲,财乏则觊亲,求财不得则怨亲。亲不能自养,而待养吾财,则益厌亲。甚且以单父只子,而因财相夷者矣;少长互推,而弃亲不顾者矣!亦思身谁之身,财谁之财?我不带一钱来,而襁哺无缺以至今日,谁为者乎?一曰恋妻子。有美味钱财,欲以娱妻宠子;有良辰佳会,欲以拥妻抱子,而悦亲之念遂微也。不思子为我子,而我为谁子?亲子我,而我不顾,则我亦何赖有子哉?夫妻和好,固是一家乐事,然当呱呱待哺,便溺未分时,妻能顾复我耶?父母看得子成人,娶得媳妇,不胜终身之喜;乃有妇而亲,反不得有子耶?一曰争妒。天之于物也无私盖,而栽培倾覆,物自为分;父母之于子也无私爱,而顺我逆我,子自为异。若顺我者爱多,逆我者爱少,此亦天下之大公也。人子而失爱于父母,便当自怨自艾,平心静气,深思何以失爱之由。纵使大节未尝有异,而语言气度、声音颜色,必有大不妥者。但能起敬起孝,久之自然和顺。若见兄弟之得爱,而耽耽侧目,齮龁不平;父母知之,岂不益加嗔怒?因而桀骜怨怼,其不流为大不孝者几希矣!数者,为人子者所当时时醒惕、事事检点、念念克治。勿以亲心之慈,我可自恕;勿以世道之薄,我犹胜人。日谨一日,至孝岂远是乎!若夫前后嫡庶之间,父母或有偏向,而为子者亦易生猜怨。期于以至诚格之,必得欢心而后已,大略销化最急。凡人亲生儿女,虽有时呵让,有时忽略欠缺,过则忘矣!而异生者,一言之忤、一事之左,便觉展转难化。心既不化,则气色间不觉拂怒,虽百般调娱,不能恬如无事时也。卑幼尚不能化,何况尊长交相责备,嫌隙益生。左右近习,又或构斗其间,即欲消遣而不能矣!暂时摆脱,触则复起矣!猛力遏住,发乃愈甚矣!此仁人于弟,所以不敢曰无怒无怨,而曰不藏不宿也。古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人子之间,原不可一概论理。乱臣贼子,其始皆见君父有不是处,微根不除,遂至横决耳。岂惟怨怒不可使有宿物,即要父母兄弟从天理上行,要父母兄弟亲我爱我,此是好意,亦不可肚肠太急、着手太重。太急太重,则窒而不转矣!故化人者,化其心而已。化人之心者,先自化其心而已。于至亲尤所重云。
又曰:有名孝而实非孝者。能服劳,能奉养,而有德色,此犹情之常也。小姓人家,止此一室,父子朝夕团圆,即有语言之伤,寻即消释,反得率真尽情。乃大家知书者,多有或嫌其老,而称逸以安置之;或惮其执,而托故以违离之;或厌其眊瞶,而不耐以语言色笑亲承之。遂至日远日疏,备物鲜情,意色冷淡,尊而不亲。有自谓孝而不可言孝者。但知顺亲于情,而不知顺亲于理。或任其偏僻,而致戾于一家;或听其恣睢,而取憎于乡里;或护其奸私,而得罪于天地。从亲之欲,而忘亲之身,遂亲之恶。孝经以父有争子,为安亲扬名。不然,即身膺贵显,愈扬亲以不义之名,反助亲以不义之焰,可谓孝乎?
又曰:五刑三千,固莫大不孝;而有四等父母,待孝尤切,其不孝之罪,特甚他人焉。一曰老。父母当半衰时,食息起居,犹能自理。乃至龙钟鹄立,扶杖易仆,卧起因人,动遭颠踬。二曰病。缠绵恶疾,历月经时,遗溲失溺,衣被丛秽,子所难奉惟此时,亲所赖子亦惟此时。三曰鳏寡。老境失偶,形影相吊,寒暖谁问,心话莫提。就使儿孙满前,壮者各拥妻抱子,稚者俱甜寝鼾眠,长夜漏声不可听,寒衾如铁几时温。四曰贫乏。抚字力竭,婚娶财匮。健少年经营肥暖,老穷人垂首踌躇。望一味以流涎,丐三餐而忍气。不思身从奚来,常怨有何遗我。此数等之老,其怨气尤足动天。劝化者,于此便吃紧云。
姚若侯曰:凡人父母得子,极早须二三十岁。子能自家成立,手挣钱财,身登贵显,极早亦必待二三十岁。然则为父母者,等得子能养时,极早已得五六十岁人矣。譬如持短烛而行长路,奔趋投宿尚恐不及,况敢逍遥中路哉?为人子者,拥妻抱子,饱食安眠,漏尽鸡鸣,同衾共枕,宁知堂上白发眼暗之老人,又复删除一日耶?妻子年方少,享用之日正长;况妻可再续,子可再生,而生身父母一去不返,上天下地寻觅无门,悔何及矣!危乎危乎!幸未及此,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子路见于夫子曰:「昔者由也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食,为亲负米百里之外。亲没之后,南游于楚,从车百乘,至粟万钟,思欲食藜藿、为亲负米,不可得也。」子曰:「由也事亲,可谓生事尽力,死事尽思者也。」
兰公名期,事父母至孝,至斗中真人下降其家,自称孝弟王,语兰公曰:「夫孝至于天,日月为之明;孝至于地,万物为之生;孝至于人,王道为之成。子能孝弟,不久度世。」授以秘诀,竟证仙果。
太和杨黼,辞亲入蜀,访无际大师。遇一老僧,问所往。黼曰:「访无际。」僧曰:「见无际,不如见佛。」黼问:「佛安在?」僧曰:「汝但归,见披衾倒屣者,即是也。」黼遂回。一日,暮夜抵家,扣门。其母闻声,喜甚,不及衫袜,遽披衾倒屣而出。黼一见感悟,自此竭力孝亲。年八十,诵偈而逝。
徐积,字仲车,淮安山阴人。生三岁,父卒,晨昏匍匐求其父,甚哀。幼读孝经,辄流涕不能止。既冠,从胡安定学,深得正心诚意之旨。事母谨严,非有大故,未尝去其侧。每日衣冠问候,备物而养,如有所失。应举,不忍离亲,遂徒步载母入京。以父讳石,生平遇石不践。或告以难避,曰:「吾岂故避之。吾见之,惕然伤心,乃思吾亲,不忍加足其上耳。」母卒,号恸呕血,水浆不入口者数日。居丧庐墓,率合古礼。哀呼问视,一如生时。卒谥孝节先生。淮人至今祀之,比于曾闵云。
姜诗,广汉人,妻庞氏。诗事母至孝,妻奉顺尤笃。母好饮江水,去舍六七里,妻常泝流而汲。后值风,不时还。母渴,诗责而遣之。妻乃寄止邻舍,昼夜纺绩市珍羞,使邻母以意自遗其姑,如是者久之。姑怪问邻母,邻母具对。姑感呼还,恩养愈谨。其子后因远汲溺死,妻恐姑哀伤,不敢言,而托以行学不在。姑嗜鱼鲙,又不能独食,夫妇常力作供鲙,呼邻母共之。舍侧忽有涌泉,味如江水,每旦辄跃出双鲤,常以供二母之膳。赤眉经其里,弛兵而过,曰:「惊大孝,必触鬼神。」遗以米肉,受而埋之。比落蒙其安全。显宗征为江夏令。卒于官,乡人为立祀。
唐龙,兰溪人,性至孝。早失怙,止母在堂。其历宦也,每早必具衣冠,向拜问安否,然后上堂理事,晚亦如之。太夫人稍有恙,即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忧形于色。所至以活人为心,以祈母寿。仕至冢宰。子汝楫,壮元及第。
崔沔,少有至性。母失明,倾家求医。躬亲奉养,不脱冠带者三十年。温清适时,每美景良辰,必扶持游宴,笑谈陈说于前,母忘其所苦也。后年亦高,官尊重矣,躬与子侄,植果以致敬。母卒,瘠形吐血,茹素终身。仕至中书侍郎,子佑甫,为贤相。
李琼,娶妻有子,而移居母之室,夜常十余起。母每谕之曰:「汝年来筋力颇惫,盍求婢以侍我?」琼曰:「凡母所欲,不亲经手,意如有失。」其母遂不之强。以是家人无敢怠惰。
杨孝子,武进圩桥里人也。父母贫且病,自念不能供亲,乃冒耻行乞。所得食,虽极饿,不敢尝,必先以奉亲。有酒则跪进,跳舞唱山歌以悦之。如是者十年。乡人感其孝,与之金,雇为佣,不受。曰:「吾亲病,乌可一日离?」自是行乞亦无空乏。有余钱,延医疗亲。父母相继亡,乞得棺,脱己衣殓之。时严寒,赤身忍冻,弗恤也。殡于野,即露宿棺旁,日夜哀号,月余死。乡有徐道之者,病且死。摄至冥府,立丹墀下。紫袍官入报云:「杨孝子到矣!」冥王迎入。吏人持公服,前请更衣。道之就视,即杨丏也,因恳为查杨寿尽否。杨登殿,冥王尊之上座,曰:「久仰孝行,玉帝有旨召君,非地府敢惊渎也。」杨因为徐查阳寿,尚当活一年。道之苏,述其事。
齐僧道纪,道行高迈。于邺城东讲经,往即担奉其母,及经像等。语人曰:「母必亲供者,以福与登地菩萨等也。」衣着饮食,大小便利,皆躬为经理。有助之者,辄拒之,曰:吾母非尔母也。」道俗闻者,多感化焉。
薛包,汝南人。父娶继母,憎包分出。包日夜号泣不去,致殴扑。不得已,庐舍外,旦入洒扫。父母又逐之,乃庐里门,晨昏问安不废。积岁余,父母悟而命还。
顾态,性至孝。父娶妾,生二子,钟爱之。态每岁束修,悉以奉父。庚子春,馆于张氏。赴馆之日,张知其孝行,即具一岁修金送之,告以:「今日之银,公父未知也。此间有田欲售,可买之。俟秋成,可得租若干。」态曰:「不可。岂可为几石米易其心,且欺吾父哉?」卒持以献其父。生子际明,少年进士,官翰林。
巴郡杜孝,役于成都。念母平日喜食生鱼,乃以巨竹筒盛鱼二头,投中流。祝曰:「我母必当得此。」其妇在家出汲,见筒触岸,取视,获二鱼。笑曰:「吾婿爱母,以是相寄也。」
常州有村媪,老而盲,惟一子一妇。妇方炊未熟,子呼往田所,嘱姑毕其炊。媪盲无所睹,饭成,误以溺器贮之。妇归,不敢言。先取其洁者食姑,次以饷夫,其近器臭恶者,乃以自食。良久,天忽昼瞑,妇若有人摄去。顷之,开霁。乃在近舍林中,怀胁得小布囊一,贮米三四升,适足供朝餔。明日视囊,米复如故。
任元受,宋人。母老多病,元受遍阅方书。凡母致疾之由,或以饮食,或以燥湿,或以语话稍多,或以忧喜稍过,五脏六腑中,尽皆洞见曲折,不待切脉而知,用药必效。张魏公欲辟之入幕,元受力辞曰:「使吾有神丹可以长年,必以遗母,不以献公,况能舍母而与公军事耶?」
徐一鹏,字季祥,鄞人。至孝食贫,授徒海滨。一夕感异梦,觉语主人曰:「吾父殆有恙。」急驰归。夜过一岭,猝遇虎当道。季祥祝曰:「吾为父病驰归,即劘虎牙,吾何怖焉?」虎返顾,曳尾去。归而父果病愦。季祥至,即急苏。曰:「儿适归,将无道遇虎乎?予顷被摄,至一公府,见绯衣者曰:『尔数已当终。尔子纯孝所感,虎且避不敢前。为孝子故,特延尔一纪。』」
阮孝绪,字士宗。于钟山听讲,母忽有疾,兄弟欲召之。母曰:「孝绪至性冥通,必当自到。」果心惊而还。母药必须生人参,旧传钟山出。孝绪躬历幽险,累日不值。忽见一鹿前行,孝绪随之至一所,鹿忽灭。就视,获参。母立愈。
晋陵城东顾成,娶钱氏女为媳。媳宁母家。时疫势甚盛,转相传染,有一家数口俱毙者,有巷不留数人者,令人神悸股栗,至亲不敢过问。成先得是疾,妇及诸子凡八人,俱伏枕待命。媳闻信,急欲趋视,父母力阻之。氏曰:「夫之娶妻,原为翁姑生死大事。今翁姑俱病笃,忍心不归,与禽兽何异?吾往即死,不敢望父母顾也。」只身就道。成家明见鬼物相语云:「诸神皆护孝妇归矣!吾等不速避,受谴非小。」一家八口俱得活,此顺治甲午三月事也。
六朝潘综,乌程人。孙恩之乱,妖党攻破村邑。综与父骠,同避贼。骠年老行迟,贼转迫。骠语综曰:「我不能去,汝走可脱,万勿俱死。」骠困乏坐地,综迎贼叩头曰:「父年老,乞赐生命。」骠亦请曰:「儿年少,自能走,今为我不去。我不惜死,乞活此儿。」贼因砍骠,综抱父于腹下。贼砍综,头面凡四创。综已闷绝,有一贼从旁来,语其众曰:「此儿以死救父,何可杀之?杀孝子不祥!」父子并得免。
鲍出,兴平中人。三辅乱,出兄弟四人,家居奉母。无食,留母守舍,偕行采莲实以食母。饿贼数十人略其母,以绳贯手驱去。出归,欲追贼。兄弟皆云:「贼众,当何如?」出曰:「有母而使贼贯其手,将去烝噉,用活何为?」乃独追贼。贼布列待之,出砍贼四五人。贼走,复合围。出跳越围,又砍数人。贼驱出母前去,出复追击之。见其母与邻媪同贯相连,出益奋击贼。贼问曰:「卿欲何得?」出指其母示之,贼解还出母。邻媪望出求哀,出复砍贼。贼曰:「已还卿母,何为不止?」出又指邻媪曰:「我嫂也。」贼复解还之。母不能行,出乃以笼盛母,负之而归。母年百余乃终,出年七十余,行丧如礼。
吉翂,字彦霄。父为原乡令,为吏所诬,逮诣延尉,罪当死。翂年十五,挝登闻鼓,乞代父命。武帝嘉异之。以其幼,疑受教于人,敕廷尉胁诱之。翂对曰:「囚虽幼,岂不知死可畏!顾何忍见父极刑,自延弱息。所以内断胸臆,上千万乘。何受人教耶?」延尉以闻,帝宥其父子。丹阳尹王志求,议举其纯孝。翂曰:「尹何量翂薄也?」父辱子死,斯道固然;翂当此举,则是因父买名,辱甚矣!」固拒而止。
贾直言,唐人。父道冲,德宗朝,泄禁中事。帝怒,赐酖酒。直言白中使,请自执器以饮其父。直言既持杯,自饮之,立死。明日,酖泄于足而复苏。上闻,减道冲死,流南海。
庾子舆,父卒官巴西,奉丧归。时秋水方壮,滟滪冈(注)微露水面,瞿塘之流,尤为湍悍;天又将雨,舟人大恐。子舆仰天痛哭,一恸未终,而水势顿减二十余丈。舟甫过险,水复如初矣。
【注】滟滪冈:又称滟滪堆,长江三峡中险滩名,在瞿塘峡口。堆旁水势湍急,激成漩涡,舟行为患。~出版者注
宋华宝,父戌长安,时年十六。父临别,谓宝曰:「须我还,当为汝上头成亲。」及长安陷,父殁。宝年至七十,不婚冠。或问之,辄恸号弥日。
朱百年,家贫。母以冬月亡,衣无绵絮,百年自此不衣绵帛。尝寒时就孔顗宿,衣悉袷布;顗覆以卧具。百年初不知,既觉,引去。谓思远曰:「绵定奇温。」因流涕悲恸,思远亦为感泣。
予于诸格每条下,多采古今格言,或先辈名评,半参以管见。此格惟首列颜姚二先生之论,而于每条下,绝不能赘一辞。盖父母恩同天地,既不可以理论,又难轻以情言。尝咏六条孝顺歌曰:「我今未说泪先零,难报双亲罔极恩。真是断肠谈不得,那能说与众人听。」每到古人至性动人处,惟有泪涔涔下而已。
吴二,临川小民也。母老,事之曲尽其欢。一夕,梦神曰:「汝明日午刻,当为雷击死。」吴以母老乞救。神曰:「此天命,不可免也。」吴恐惊其母,清晨具馔白母,云将他适,请暂诣妹家。母不许。俄黑云四暗,雷声阗阗然。吴益虑惊母,趣使闭户,自出田野以待其罚。顷之,云气廓开,吴竟无恙。亟归拊其母,犹危疑未敢以告。夜复梦神曰:「汝至孝感天,已宥宿恶,宜加敬事也。」卒孝养终身焉。
喻氏,郪邑支祖宜妻也。姑严急难事,喻恭顺无间言。一夕,梦神告之曰:「汝前生为牟容妻。年三十,病殗碟逾年。汝姑七十余,煮糜供汝。汝以口苦厌食,哭而叱之者数四。及临死时,对姑呼天曰:『年七十者不死,我方三十而死,天乎胡不平!』司命闻之于天,有旨令焚汝尸,而气已绝。今当结汝宿业,死于雷斧之下,来日俟之。以汝今生孝德,故先期告汝。」喻惊而寤。凌晨,沐浴新衣,拜其姑曰:「新妇三年,事姑无状。今请假暂归,恐不测身死,姑好将息。」姑讶其言不伦。归别父母,具述所梦。炷香立于屋南树下,仰天祝曰:「妇之死,宿孽当尔,有所不辞。但念姑老夫贫,谁为供事,一也,父母自小教训,今被天诛,为父母辱,二也。身有孕七月矣,万一得男,支氏有后,三也。二事皆不可避,独支氏无后尔。乞少延三月,分娩而死。」时阴云昼晦,风雷交至。遇梓潼帝君察知其情,奏取里中凶逆者代之。张实妻马氏,淫悍悖逆,事姑无礼,遂被雷震;而喻氏获免。
开封有某翁者,长子娶妇别居;幼子联某氏,未娶。适周王选宫女,女家促完婚。翁姑贫,乃典身充聘。新妇入门知之,大恸,曰:「为妇岂忍令翁为佣耶?」逐取簪珥质钱,将以赎翁。长妇不孝而贪,乘间窃钱去。夫疑妇中悔而匿其钱。妇无以自明,又伤翁无可赎,郁极气闭而卒。殓而厝柩他所。三日,姑令长妇往祭亡妇柩。俄雷雨作,闻唤门声,启之,则新妇也。姑大惊曰:「尔鬼也。」曰:「新妇,人也。我初如睡梦中,神魂飘摇,不知底止。适闻大震,不觉身乃在此。」众往柩处视之,棺盖揭开,长妇跪死于地,原钱在手。
宋世陈廿三者,山居犷悍。父年老,每遭忤触,至不能忍。数以手加额曰:「愿不孝之子,蛇伤虎咬。」父没后,廿三偕与徒党,入深山采木,有蜥蝪螫其足。又进而前,遇虎突出。诸人皆奔避之;廿三以足螫独迟,竟为所噬。
龙游徐姓者,兄弟二人,相距十余里,五日一轮养母。兄贫甚,而弟稍饶。兄供母,轮内缺二日。语母曰:「食乏,且往弟家,后当补缺。」母往,及门不纳。曰:「兄供未满。」母语以兄意,坚拒如初。母闻饭熟,乞少止饥。弟密令妻取饭置床,覆以被。母乃垂泪还。未里许,雷电交发,妻死于门,夫死于堂。邻人阅其床,饭尚蒸然在器也。
民国二十八年六月六日,上海申报戴,海通社华沙五日电:「波兰索里卡村,昨日发生骇人之逆伦惨案。有平民勃里斯图巴者,年三十二岁,因继承财产关系,与其母发生口角,竟以利斧将其母砍死。勃甫自家中逃出,即触雷电而死。乡人咸谓雷殛逆子云。」
按古书所载雷殛不孝事,多至不可胜数。今科学家曰:雷乃空中电气,偶被其人所触,非神所使也。幼年学生入校读书,教师必以此等言教之。谓凡信鬼神祸福因果报应者,乃迷信也。青年受此等影响,肆无忌惮,遂造成今日之万恶社会。然雷惩隐恶,见于左传;至诛击不孝,古今纪载尤多。岂能以一己之主观,抹杀多数之事实!右录波京专电,由外国通讯社所传,遍载各国报纸。由此可知,虽不信雷神之国,雷亦显其威神。雷之所以有灵,即自然因果律之表现耳。且逆子出门,立被击死,报应之速,足证明中国各书所记同类之事。新学家所视为神话者,今可信其非捏造也。己卯夏日聂其杰识(按:此二段评注,系民国廿八年聂其杰居士重印本书时所增入。~出版者~)
胡霆桂,为铅山主簿。时私醋之禁甚严。有妇诉姑私酿者,霆桂诘之曰:「汝事姑孝乎?」曰:「孝!」曰:「既孝,可代汝姑受责。」以私醋律笞之,政化大行。
丁太学,嘉靖时人。有茍仙姑者,谈休咎若券,丁将谒选,问焉。姑不应。固问之,姑曰:「不必问我,君家堂上人齿高矣!即膴仕,可唾弃,矧赀郎蕞尔耶!」丁竟谒选,领郡幕。闻讣,匿焉。买舟之任,怪风起,举家溺死。
【注】谈休咎若券:意指谈吉凶非常准确。
【注】矧赀郎蕞尔:何况估量你的生命(暗示生命有危)。~出版者~
罗巩,大观间,游太学。以前程祷于神,梦神告曰:「子父母久不葬,已得罪冥司。可亟归,前程不必问也。」巩曰:「某尚有兄,何独获罪?」神曰:「子为儒者,明知礼义。子兄碌碌,不足责也。」是年果卒。
葬者,藏也,骨肉得所藏则安。尝见世俗有兄弟数辈,惑于各房风水之说,以致互相阻挠,迁延岁月,甚至阅子及孙,茍且委弃而后已。夫葬以安父母,父母安则凡所生皆安。青龙、白虎,明堂分管之论,予稽之古昔葬经,并无有之。夫天地无全功,原不可十分求备,若夫一方偏枯太甚者,则此处风吹水走,原非吉地也。一房不利,他房宁得利乎?吾愿世之营葬其亲者,只一心以安父母为主,则葬自然易速。阴地不如心地好,苟尽孝心,子孙何患不贵盛?若夫吝财惜费之徒,苟且其亲,谬托速葬,而轻弃亲骨于水泉蚁穴之中者,斯乃不孝之尤,又不可同日语矣!
沛国民张义,务本力耕。常恐有过,吁天忏悔。既老而病,恍然至阴府。主者示以黑簿,簿中列义所作罪目,皆已句破,惟余一事不句。视之,乃义少时,父遣刈麦,瞪目而拒父。微有谇语,以此不赦。盖天律不孝之罪,最为深重,不易忏悔故也。义苏,以此切诫后人。
若早知悔悟,而力行孝道,是亦可以句破乎?然二亲既没,虽欲孝,谁为孝?是以君子行孝,正须及时。
俞麟,太原诸生也。同社王用予,事帝君甚谨。一日,梦至帝君前,戒谕至切。用予既叩己所就,为问俞麟。帝君曰:「俞麟应得一科,因事亲用腹诽法,且溪刻论人,不近情理,而伪以君子长者自命,故黜其科。」用予问:「何谓腹诽?」帝君曰:「彼父母凡语言举动,麟心辄不谓然,但勉强不露声色,浮沉顺之。真性日漓,伪心相与,是视亲如路人矣!假行窃名,最撄神怒。」麟果终身不第。
论不孝至此,纂微矣!然孝为心德,大顺大逆,总分乎此。所以言养者,必以养志为主,而口体次之;言孝者,必以爱敬为主,而牲鼎非所论也。
和睦类
杨桩、杨津,兄弟友爱。旦则聚于厅堂,终日相对,未尝入内。有一美味。不集不食。厅堂间往往帏幔隔障,为寝息之所。时就休偃,还共谈笑。桩年老,曾他处醉归。津扶持还室,假寝阁前,承候安否。桩每近出,或日斜不至,津不先饭。津为肆州,桩在京宅,每四时佳味,辄因使次附之;未寄,不先入口。一家百口,人无间言。
司马温公,与其兄伯康,友爱甚至。伯康年将八十,公奉之如严父,保之如婴儿。每食少顷,则问曰:「得无饥乎?」天少冷,则拊其背曰:「衣得无薄乎?」至老弥笃如此。
读书录曰: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须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词意蔼然,足深人晚年昆季之爱。古人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聚,久速固难必也。父生子,妻配夫,早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三四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以至鲐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其乐宁有涯哉?乃有不相往来,不通耗问;遇于途则耻下车,阋于墙则思角讼;结异姓为弟兄,迎谗夫为上客;家众操戈,野鬼瞰室,非所谓第一颠倒相者乎?
许武,字文长。早孤,有二幼弟。武身事耕种,二弟虽未胜耰锄,必使从旁观看。夜则挑灯读书,坐二弟于席侧,口授句读,细为解说。无刻不训以道义之方、成人之事。稍不率教,辄跪家庙前云:「自己无德,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二弟号泣请改乃起,终不以疾言厉色相加也。室中止设一榻,三人同寝。有劝武娶者,答曰:「娶妻易生嫌隙,恐伤吾手足之情。」以荐入朝,为议郎。随解组归,先与二弟议亲,后方自娶。二弟俱学成,并得选举。
颜氏家训有云:二亲既没,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之遗体,惜己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哉?矧藐尔遗孤,伶仃困苦,为之长者,所当以兄之友而行父之严,又兼母之慈;其教导保恤,尤宜无所不至。论兄弟者于此,固又是一局也。
王览,祥后母朱氏所出也。祥事后母至孝,而母数欲危之。览尽心调和其间;每挞祥,览辄泣涕抱持。尝置酒酖祥,而览知其意,作取饮状。母惊,覆酒。有以非理使祥,览辄与俱。又虐使祥妻,览妻亦趋而共之。卒化母成慈。祥后仕至太保,而九代公卿,则皆览之后也。
王祥孝,王览之格亲更孝。王览难得,览妻之与夫同心尤难得。后母弟至此,至矣!
牛弘,字里仁。弟弼,好酒而酗。尝醉,射杀弘驾车牛。弘还宅,其妻迎谓曰:「叔射杀牛!」弘直答曰:「作脯。」坐定,其妻又曰:「叔射杀牛,大是异事!」弘曰:「已知。」颜色自若,读书不辍。
古今论兄弟之失和也,必曰言语之忿、财产之争、妇女之间。而二者之衅,又多由于妇女。盖异姓既非同气之亲,闺房曾无远大之见,纤悉必达诸夫听,甚有因而缘饰者矣!指挥一任诸妇言,久而恰如根心者矣!弘妻一言至再,应是世俗常情;弘之毫无所怪,固由性有真爱。
薛包,事父母至孝。及父母殁,诸弟求分财异居。包不能止;奴婢则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使令所熟也。」器物取其朽败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田产取其荒芜者,曰:「吾少时所治,心意所恋也。」任弟所愿分之。后诸弟数破其产,辄复赈给。
妙在俱与诸弟以可受,绝不矫廉求名。
赵彦霄与兄彦云,亲丧,同居二十年。彦云浪游废业,彦霄数谏不听,遂求分析。分后五年,兄之产业荡然,逋负盈门,渐欲逃亡。弟因除夕置酒,迎兄嫂饮。告曰:「弟初无分析之心,以兄用度不节,惟恐悉皆荡尽,不得已而分。今幸守先业之半,尚足供伏腊之需。今日兄嫂仍复同居,以主家事。」即取分书焚之。仓库管钥,悉付兄嫂收掌。更出所蓄,偿诸负者。兄嫂愧谢不已。既受之后,处事谨节,治家勤俭。彦霄与子,其年同登第。
此等处,全要纯是一片恻怛至诚,纔得泯然无迹,两两相忘。若有纤毫介介,便触人心目;兄嫂受之,亦决不能安矣!
洞云张翁,文定公邦奇父也。公为学宪时,厅事仅二楹,上官过访颇不便。旁一楹,其叔居也。适叔有宿逋愿售,公倍价买之,将重构焉。告于翁,翁知其倍价也,悦甚。已忽潸然泪下。公讶问故,翁叹曰:「吾想一旦拆彼屋以竖我柱,其夫妇何以为情?」公恻然曰:「大人宽心,儿当还之。」遽抽身取券。翁曰:「我计其钱已随手偿人去矣!」公曰:「并其价不取也。」翁乃欣然曰:「若然,慰我甚矣!」
郑均,字仲虞。兄为县吏,颇受礼遗。均数谏不听,乃脱身为佣。岁余,得钱帛,归以与兄。曰:「物尽,可复得;为吏坐赃,终身捐弃。」兄感其言,遂为廉洁。均为尚书致仕,朝廷高其义,赐尚书禄终其身。
化兄于善,尤难于与兄以财,斯弟道之至。
陈世恩,夏邑人,万历己丑进士。兄弟三人。长孝廉,次即公。季弟某,少好狎游,率日出晏归。孝廉辄作色规正,不悛。公曰:「徒伤爱,无益耳。」每夜躬守户外候之,俟弟入,乃手自扃钥;问以寒燠饥饱。如是者久之,弟乃大悔,不复暮归。及公贵,孝廉已卒。有吴三者,孝廉侧室之弟也。一日来省其姊,衣帽蓝缕,公邀与对食。弟自外至,请问曰:「他所饮食之足矣,何预客座?」公曰:「庶嫂子女俱无,少年孀居,为吾兄守制,吾感之敬之,以及其弟,一对食何伤?」弟叹服。公二子升、陛,俱登第。
庾衮,晋咸宁中人。岁大疫,已亡二兄矣。次兄毗复危,父母家人皆避于外。衮独留,不肯去。亲自扶持,调理汤药,昼夜不眠,复抚棺哀临不辍。十余旬,疫势既歇,家众乃反。毗以得瘥,衮绝无恙。
人当疾病危亡之际,正所赖有骨肉至亲之时。乃疫气渐染之说,世俗惑而不察,遂有父子兄弟亦委而去之者。扶持偎贴既无其人,汤药饘粥亦所不给,病者斯无复生望矣!隋辛公义,刺岷州。岷俗畏疫,一人病,阖家避之,以故病者多死。公义命皆舁置厅事。暑月厅廊皆满,公义设榻,寝处其间,捐俸具医药,身自省问,病者多起。乃召其亲戚谕曰:「死生有命,岂能相染?若能相染,吾死久矣!」皆惭谢而去,风俗为之一变。
孙棘,宋大明中人。时抽丁以戌,弟萨应充。棘妻许氏嘱夫曰:「君当门户,岂可诿罪小郎?姑临亡,以小郎嘱君。今未婚娶,家道不立。君已有二子,死复何恨?」棘遂诣郡,愿代萨行。萨辞自引,不愿兄代。太守张岱疑其不实,分置棘、萨,令吏私察之。各报以从其所请,颜色并悦,甘心赴死焉。岱表上之,诏特原免。
兄代弟,难矣;而出于妻言,尤奇。又妙在从亡姑身上起见,敦睦也,更可称笃孝矣!
郑湜,洪武中人。时胡惟庸既败,人有雠怨告讦者,率指为胡党。有诉郑兄弟交通惟庸者,湜兄弟六人,吏捕之急。诸兄欲行,湜曰:「弟在,其忍使诸兄罹刑耶?」独诣吏请行。仲兄濂,先有事京师。弟至,迎谓曰:「吾家长,当认罪,弟无与焉。」湜曰:「兄老,吾往辩之。万一不直,弟当伏辜。」二人争入狱。太祖闻之,俱召至廷,劳勉之。谓近臣曰:「有人如此,而肯从人为非耶?」擢为参议。
王毓俊,侍御复斋之子也。复斋尝买妾,困于妒妻。复斋出按时,妻闭之一楼上,饥且死。毓俊时方八岁,绐母曰:「饥死,人谓不贤。不如日食以粥汤,令其徐死。」母从之。毓俊阴以小布囊藏干食饷之。半岁余,产子,得潜鞠他所。及侍御卒,毓俊抚幼弟成立,无异同产。后生子甚多,皆显达。
吴兴莫翁者,婢娠,惧其妇妒,亟遗嫁鬻粉羹者,生男。翁卒,子且十余岁。恶少视为奇货,命往哭,兴端之计甚悉。子入哭,莫氏长子亟前曰:「汝非卖羹子乎?」曰:「然。」遂引拜其母。又遍指家人曰:「此汝当拜者,此当受拜者。」既毕,欲去。长子曰:「汝既吾弟,当在此抚丧,安得去?」即与同寝处。群小方聚俟之,闻已纳,相视大诧,计不得施。
固由盛德,亦有急智。不然,莫氏之家危矣!尝论人家流俗相沿,每以亲狎侍婢为本分内事。不知侍婢一与主翁亲狎,多挟此私通仆辈,有孕则以主翁借口。其是己子与非己子,固不可得而明也。于是有蓄愚贱之裔,以玷谱渎宗者矣。况或其妻不容,因而遗嫁,势必贫贱之家。其子既长,无有不自认以为主翁之子,而日睥睨其家之富厚也。专俟主翁去世,便求归宗分财。又多群小挟之,以行其私,结祸构讼,破家之道也。故袁氏有言曰:「凡有侍婢,不可不谨其始而防其终。」
施佐、施佑,兄弟俱为知州。致仕家居,田产参差,有唇齿之隙。亲友日为处分,不能解。同邑严公名凤,素以孝友着闻,事兄如父,周恤保爱,无所不至。偶遇施佑于舟中,语及产事。公颦蹙曰:「吾兄懦,吾正苦之。使得如令兄之力量,可以尽夺吾田,吾复何忧?」因挥涕不已。施佑乃恻然感悟,遂拉严公同至兄所,且拜且泣,深自悔责。而施佐亦涕泣慰解,各欲以田相让。遂友爱终身。
袁氏君载世范云:「骨肉失欢,有本于至微,而终至不可解者,止由失欢之后,各自负气,不肯相下尔。有一人能先下气与之趋事,与之话言,则彼此酬复,自然不异平时。」观此益信。
郑大郁有云:「大凡吾人处兄弟之间,偶有不相惬处,即宜明白说破,随时消释,无伤亲爱。看大舜待傲象,只是不藏怒、不宿怨,所以为圣。今人外假怡怡之名,而中怀嫌隙。至于阴妒明结而不可解,是自乖其天性也。」愚按此论最佳,陈几亭所以极言张公艺忍字之非也。然忍不必定是藏蓄不发,当如俗说耐得事一般,或加我所不堪,便随而解之,不置胸次。曰;此其不思耳!此其无知耳!失误耳!此其所见小耳!其利害能有几何?不使之入于吾心,则虽日犯我者十数,可不至形于言而征于色矣!是谓善处忍者。此说本司马温公,足救忍字之误。
刘彻,家颇饶,学亦有声,累试不第。同邑有朱轼者,家贫,教学里中。岁暮得束修归,遇一田夫,械系悲泣。问其故,曰:「贷青苗钱,无偿耳。」轼尽以束修依数纳官,其人得释。时彻以前程祷于神,梦神告曰:「汝有微禄,奈德亏不可得矣!」彻问所亏,神曰:「尔弟负官钱,坐视不少助,几致死,非亏德乎?」彻曰:「弟自不肖,某复何罪?」神曰:「行路之人,见且不忍。尔乃同气,何不动心?汝不知朱轼代纳青苗事耶?行将获阴德之报矣!」彻觉,诣轼访之,果有此事,惘然自失。轼生三子皆显,而彻终身不第。
不济兄弟者,举世多刘彻也。其以兄弟不肖为辞者,举目尽刘彻也。亦思兄弟诚贤,岂复须汝济乎?兄弟而甘心穷困以死,冥责固无所逃,其不甘心穷困者,外而为非致祸,岂不贻累一家;内而酿怨积嫌,甚至寇同气,可不鉴哉?!(以上辑兄弟)
王僧虔,携诸子侄到郡。兄子俭,中途得病,僧虔为之废寝食。诸人或慰谕之。僧虔曰:「昔马援,子侄之间,一情不异。邓攸于弟之子,更逾所生。吾怀其心,不异古人。亡兄之嗣,岂宜忽诸?若此儿不救,便当回舟谢职。」兄子寻愈。
袁氏世范曰:「父之兄弟,谓之伯叔父,其妻谓之伯叔母。盖以其抚字教育,有父母之道,与亲父母不相远。而兄弟之子,谓之犹子。亦以其奉承报效,有子之道,与亲子不相远。故幼无父母者,茍有伯叔父母,则不至于无所养;老无子孙者,茍有犹子,则不至于无所归。此圣王制礼立法之本意。」今或自爱其子,而不顾兄弟之子;尚有因其无父母,而并兼财产,百端侵害者,何哉?!
宋燕泰肃王,轻财厚费,常预借料钱,多至数岁;仁宗诏给者屡矣。御史沈邈,谓不可以常典奉无厌之求。上曰:「御史误矣!太宗子八人,今惟王尔。先帝之弟,朕之叔父也。每恨不能尽天下以为养;数岁之禄,何足计焉!」
标出如许分谊,旁人再开不得口矣!尝论:己之伯叔,父之分形同气也。薄待伯叔,即是薄待其父。然世容或有因父之兄弟不和,而遂以为失礼于伯叔无伤者。不知父之兄弟不和,父之过也。为子者于此,所当婉转劝谕,以合其欢。尤宜委曲弥缝,以补其阙。若竟曰本父意而为之,恐其父但一目击,无有不歉然于中者也。
张士选,幼丧父母,依叔以居,恩养如子。叔生子七,祖产未分。叔曰:「吾当与析产为二。」选请分为八,叔固辞。选固请,卒如选言。选年十七,入京应举。同馆二十余辈,有术士遍视之,曰:「南宫高第,独此少年。」诸同馆斥之。术士曰:「文章非某所知,但少年满面有阴德气。」揭榜,果独成名。
士选诚贤,叔亦古君子也。读之,觉一家和气蔼然,反似被士选大占了便宜。
扈铎早孤,事伯父如所生。伯老无子,铎为买妾。伯卒,遗腹生一男,铎诫其家谨视之。自处户外,中夜审察,不敢安寝。弟有疾,铎夜祷北辰曰:「吾父子可去一,勿丧弟,使伯父无后也。」弟竟愈。(以上辑伯叔侄)
昌化章氏,兄弟俱未有子。其兄抱育族人子;未几,自举一子。弟偕妻请曰:「嫂既生子,盍以所抱与我?」兄以告妻妻曰:「未得子而抱之,甫得子而弃之,人谓之何?且新生安必可保也。」弟请不已。嫂曰:「重拂叔娣意,宁以吾生子与之。」娣不敢当。嫂曰:「子固吾子,为侄亦犹子也。何异之有?」后二子又各生二孙,六进士。
金生某妻,溧阳施氏女也。某生家贫,游学金陵,为上元庠生,因赘一小妻而居焉。氏独养一子,与伯叔一姒居溧阳。某生岁止一二归,氏从无啧言也。金固窘乏,伯叔俱力农,家费半出某生。氏不敢挟为已赀,自纺绩舂爨,以及收场治圃,无不尽瘁;视姒又加劳焉。一日,某生归,氏谓之曰:「尔在省安乐,予在家劳苦,盍买一婢,少代我乎?」某生与之十金。氏因持谓其姒曰:「念娣岂堪伏役者哉?顾思叔尚未有室,可与伯经营二三载,或可勉强娶也。」其伯常语人曰:「吾弟妻之贤,阖邑宜一二数矣!」
予尝往来濑水间,亲见其事如此。嗟乎!岂独一邑哉?是可以风矣!
李光进。弟光颜先娶,而母委以家事。及光进娶,母已亡。弟妇籍资贮,纳管钥于姒。光进命反之曰:「娣逮事姑,且尝命主家事,不可改。」因相持泣,乃如初。
唐张孟仁妻郑,弟仲义妻徐,共处一室纺绩,寸丝不入私房。有所馈,俱纳于姑。临用则请取之,不问孰为己物。徐母家富不骄,郑贫不谄。郑归宁,则徐乳其子;徐归亦然。郡表其门曰「二难」。
苏少娣,姓崔氏。苏兄弟五人,娶妇者四矣。各以女奴语,日有争言,甚者阋墙操刃。少娣始嫁,姻族皆以为忧。少娣曰:「木石鸟兽,吾无如彼何矣;世岂有不可与之人哉?」事四姒,执礼甚恭。姒有缺乏,少娣曰:「吾有。」即以遗之。姑有役其姒者,相视不应命。少娣曰:「吾后进当劳,吾为之。」母家有果肉之馈,召诸子侄分与之,姒不食,未尝先食。姒各以怨言告少娣者,少娣笑而不答。少娣女奴以妯娌之言来告者,少娣笞之,寻以告姒引罪。尝以锦衣抱其姒儿,适便溺,姒急接之。少娣曰:「毋遽,恐惊儿也。」了无惜意。岁余,四姒自相谓曰:「五婶大贤,我等非人矣!奈何若大年为彼所笑。」乃相与和睦,终身无怨语。
袁君载有云:「家不和,多由妇构,其原又多出于婢妾。盖此辈愚贱无识,以传递他人背后之言为忠于主母。稍一听信,则必日造虚妄,使主母与人深成雠隙;而彼且扬扬得意,自昵处于心腹也。」足征苏氏四姒之相争,各以女奴语。而少娣不笞女奴以告姒,女奴之语,岂遽肯已也!
迪吉录曰:「人家不和,每因妇女。盖妇女所见,不广不远。又其所谓舅姑伯叔妯娌者,皆人合称呼,非自然天属。故轻于割恩,易于修怨。非丈夫有远识,则为其役而不自觉。于是有亲兄弟子侄至死不相往来者;有无子而不肯以犹子为后,有多子而不肯与其兄弟者;有不恤兄弟之贫,必欲供膳如一,宁弃亲而不顾,葬亲必欲均费,宁留丧而不恤者;有为小姑则谮嫂于母,为嫂妗则谮姑于夫者,事难殚述。不知我既入人家,长与此家传世,则其亲者,乃我之亲也。待舅姑处,即是儿妇待我样子;待伯叔妯娌处,即我儿妇相处家法。日与人亲厚,好恩情,好礼数,岂不快活?!终日与人作对,赤面拌舌,懊恼争竞,有甚佳趣?要不过放宽些肚肠,时带些忍耐,略让些便宜,就人人和好矣!我以好意待人,人必知;一时不知,过后必知。纵彼人不知,旁观诸亲感我盛德,亦必加亲加敬于我也。但要实心相爱,积久自能感动,不可以我有好意,遂责望于彼。一不见答,而遂谓好意无用也。盖感动自有渐尔。」
福建漳浦卫氏,妯娌三人,最不和顺。日诟悖相胜,各以恶言唆斗其夫。嘉靖辛卯七月中,白昼轰雷一声,化为牛羊犬三畜,惟头面不变。雷神现于空中,观视良久而后隐。三畜见人,口不能言,惟低头垂泪而已。久之方死。时陈瀛为令,图形刻传其事。(以上辑妯娌)
邹偀,宋人,继母之女也。前母兄娶妻荆氏,继母恶之,饮食常不给,偀私以己食继之。母苦役荆,偀必与俱。荆有过误,偀不令荆知,先引为己罪。母每扑荆,则跪而泣曰:「女他日不为人妇耶?有姑若是,吾母乐乎?奈何令嫂氏父母日蹙忧女之眉耶?」母怒,欲笞偀。偀曰:「愿为嫂受笞,嫂无罪。」母徐察之。后适为士人妻,归宁,抱数月儿,嫂置诸床上。儿偶坠火烂额,母大怒。偀曰:「吾卧于嫂室不慎,嫂不知也。」儿竟死,嫂悲悔不食。偀不哭,为好语相慰曰:「嫂作意耶?我夜梦凶,儿当死,否则我将不利。」强嫂食而后食。卒劝母成慈。偀尝病,嫂为素食三年。偀五子,四登进士。年九十三而卒。
欧阳氏,廖宗臣之妻也。嫁甫踰年,而舅姑死于疫,遗一女闰娘,纔数月。欧阳适生女,同乳哺之。又数月,乳不能给,乃以其女分邻妇乳,而自乳闰娘。二女长成,欧阳于闰娘每加厚焉,女以为言。欧阳曰:「汝我女;小姑,祖母之女也。且汝有母,小姑无母,何可相同?」因泣下。女愧悟,诸凡让姑,而自取其余。宗臣后判清沔,二女及笄,富贵家多求己女。欧阳曰:「小姑未字,吾女何敢先?且聘吾女者,非以吾爱吾女乎?其问诸邻人。」卒以富贵家先闰娘。簪珥衣服器用,罄其始嫁妆奁之美者送之;送女之具不及也。终其身如是。闰娘每谓人曰:「吾嫂,吾母也。」欧阳殁,闰娘哭之至呕血,病岁余。闻其哭者,莫不下泪。(以上辑姑妗)
鲍宣,汉渤海人。娶妻桓氏,字少君。宣尝就少君父读,父奇其清苦,故以女妻之。装送资贿甚盛;宣不悦,谓妻曰:「少君生富骄,习美饰,而吾实贫贱,不敢当礼。」妻曰:「大人以先生修德守约,故使贱妾执侍巾栉。既奉承君子,惟命是从。」宣答曰:「能如是,是吾志也。」妻乃悉归侍御服饰,更着短布裳,与宣共挽鹿车,归乡里。拜姑,礼毕,提瓮出汲,修行妇道。乡邦称之。
先辈有云:「余尝见娶富室之女者,骄奢淫佚,动笑丈夫家之贫,务逞华靡以图胜人。一切孝公姑、睦妯娌、惠臧获,置弗预闻。曾几何时,而奁橐俱罄。其夫始虽得沾余沫,而举动受制,笑啼不敢,并为其下而不辞矣!」若少君之谦顺,鲍宣之志节,得数数见哉?
刘廷式,定邻女为婚。俄入太学,越五年登第。及归,则定婚女双瞽矣;家又不振。廷式涓日成礼,女家辞曰:「女子已为废人,何可奉箕帚?」廷式竟娶之,生二子。及倅高密,盲女得疾死,廷式哭之哀。时苏轼为守,慰之曰:「予闻哀生于爱,爱生于色。子娶盲女,爱从何生?」廷式曰:「某知所亡者妻,所哭者妻而已,不知有盲。若缘色生爱,缘爱生哀,色衰爱绝,于义何有?今之扬袂倚市,目挑心招者,皆可使为妻耶?」苏为叹服。盲女所生二子皆登第。
文绍祖,福州人。有子,聘柴氏女。寻柴女中风,绍祖欲更之,其妻怒曰:「我有儿,当使顺天理,自然长久;悖礼伤义,是为速祸。」即娶柴女为妇。次年,子即登第;柴氏风疾竟痊。生三子,皆登第。
全副道理,几句朴实话头说尽。
南昌有李某业木,段某业针,刘某业星命。俱以嘉靖岁饥,迁湖省金沙洲,比邻亲戚,至厚也。李有侄名乔者,依于叔,工文章。刘视其命当显,为作伐,聘段女。隆庆庚午,乔当应试,欲娶女偕归,而段妻忽中变,谓富贵未可期,奈何舍爱女远适乎?遂以假女代行。乔与刘媒,皆不知也。乔归,即联捷。擢守成都,过湖省,馈遗段父女甚厚。段女适萧氏子,习为贱工,日至贫瘁,私羡膺者荣显,郁愤而死。
汉王骏,为少府,丧妻。或劝其更娶,骏曰:「昔曾子丧妻不娶,其子元请焉,曾子曰:『高宗以后妻杀孝己,尹吉甫以后妻杀伯奇。吾上不及高宗,中不比吉甫,庸知其得免于非乎?』逐终身不娶。吾德非曾子,子非曾元,亦何娶为?」
凡人之丧偶,多在中年。其继娶者,耽少姿,入巧言,缠爱狃情,牢不可拔。妻计日行,夫势日削,因而惨酷遗孤,甚至亡人之家者多矣!魏管宁丧妻,亦不娶。或问之,宁曰:「每省曾参、王骏之言,意尝嘉之,岂违其本心哉?」
房氏,太守湛女也。年十六,归魏溥。溥疾病,谓曰:「死不足恨,恨汝少,吾母老家贫,子蒙稚无托耳。」妻泣曰:「妾承先人遗训,事君子,义在偕老,今如此,命也。太夫人在堂,弱子襁褓,妾岂以年少抱长往之恨乎?」溥卒,将敛,房刑左耳投棺中,曰:「相期泉壤矣!」姑哭抚之曰:「妇何为若是?」对曰:「妇年少不幸,虑父母未谅至心,欲持此自誓耳。」时子缉,生未十旬。鞠室内,不出户,终身不听丝竹,不预宴席。训子有母仪,后成名,为济阴守。疏母苦节,特封夫人。
郑朝议之从子,娶陆氏,伉俪甚绸缪。郑尝于枕席间谓陆曰:「我不幸死,汝毋得嫁。汝死,我亦如之。」陆曰:「要期百年偕老,奚为出此不祥语?」居数年,郑感疾。临终,与陆对父母腹申言之。陆俛首悲泣而已。郑死,陆竟携赀改适曾工曹。一日,昏暮独坐,恍见一卒投书。视之,则郑手笔也。词曰:「十年结发夫妻,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相欢,俸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何人而轻许。违弃我之田畴,攘赀财而遂去。不惜我之有子,不念我之有父。义不足为人妻,慈不足为人母。吾已诉于上苍,行对理于幽府。」陆愧骇流汗,未几而卒。
裴章,河东人。幼随父裴胄,镇荆门州。有僧昙照者,客其父所,能知休咎,甚重章,言其官位过于父。弱冠娶李氏女。数年,父移镇太原,章从职焉。弃妻于洛,过门不入,别有所挈。李氏自感薄命,褐衣髽髻,读佛书,饭蔬食。一日,僧复至太原,与章叙旧。僧一见惊曰:「贫道十年前,曾言郎君必贵。今削尽,何也?」章自以薄妻启之,僧曰:「夫人生魂诉上帝,以罪处君矣!」旬日后,为其下所杀。
史堂,微时已娶。及登第,遂恨不得宦家女为妻。因日睽隔,其妻郁郁成疾。数岁,堂不一顾,妻深饮恨。临终,隔壁呼堂曰:「我今死矣,尔忍不一视耶?」堂终不顾。及妻死,心不自安,乃谋压胜,束缚其尸而殓。是夕,妻托梦与父曰:「女托非人,生怀愁恨,死受压胜。然彼亦以女故,禄寿皆削尽矣!」明年,堂果卒。
迪吉录曰:人生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彼其离亲别爱,生死随人,所主惟一夫耳!饥不独食,寒不独衣,舍其身而身我,舍其父母而我父母。一遇远旅之商、游学之士,孤房独处,寒夜铁衾,岂易受哉?一旦富贵,姬侍满前,罔念结发,恐惧与汝,安乐弃予。噫嘻!何待人以不恕也。长舌之妇,恣志凭陵,失行之女,忘身撤泼,固宜已矣。若乃事舅姑、睦妯娌、和姑叔,以及前后嫡庶间,人各有心,众皆为政,其于忧烦展转,忍辱吞声,殆未可言。而衣食不充之家,最夜无炊,针黹自活,种种艰苦,又有不能殚述者。岂其终身望我,甫得出头,遽中道弃之,其情理谓何哉?
洪武中,京师有校尉,与邻妇通。校瞷夫出,入门登床,夫复归,校伏床下。妇问夫:「何故复回?」夫曰:「天寒,思汝熟寝,恐伤冷,来添被耳。」乃加覆而去。校念彼爱妻之至,乃忍负之,拔佩刀,杀妇去。有卖菜翁供蔬妇家,邻里执而抵之。狱成,将弃市。校出呼曰:「妇是我杀,忽累人。」上闻之,曰:「杀一不义,生一无辜,可嘉也。」释之。(以上辑夫妻)
慈教类
柳公绰,字子宽,唐京兆人。世为名家,最有家法。每平旦,诸子皆束带晨省于中门。公绰出至小斋,决私事,接宾客。与弟公权及群从弟再会食,皆不离小斋。烛至,命子弟执经史,躬读一过,乃讲议居官治家之法。或论文,或听琴。人定,然后归寝。诸子复昏定于中门。凡二十余年如一日也。岁饥,饭不过一食。诸子平时皆蔬食,曰:「昔吾兄弟侍先君为丹州刺史,以学业未成,不听食肉,吾不忍忘也。」尝居外藩,子来省,郡邑不之知。夫人韩氏,亦最严整。常以熊胆为丸,令诸子学舍含之,以资勤苦。公绰卒,子仲郢一遵其法。事叔父权如事父。非甚病,见公权,未尝不束带。出遇于路,必下马端笏立,候过,乃敢上。公权暮归,必束带候马首。三为大镇,无良马,衣不熏香。公退必读书,私居未尝不拱手。郢子玼,复述家训以戒子弟曰:「凡门第高,可畏不可恃也。立身有失,得罪重于他人,无以见先人于地下。此所可畏也。门高易骄,族盛招忌。懿行,人未之信;少有疵隙,众指乘焉。此所不可恃也。故膏梁子弟,学加勤,行加励,仅得比他人尔。」
吕希哲,字原明,正献公公着长子。正献公家居,简重寡默,不以事物经心。申国夫人,性严有法度,教子事事循蹈规矩。祁寒暑雨,侍立终日,不命之坐不敢坐。日必冠带以见长者,虽甚热,在父母前,不得去巾袜裤。出入不得入茶坊酒肆。市井里巷之语、郑卫之音,未尝一经于耳;不正之书、非礼之色,未尝一接于目。有焦千之者,方正士也,正献公延之使教诸子。诸生小有过差,焦端坐竟日不与语。诸生恐惧畏服,焦方略降辞色。时希哲方十余岁,内则正献公与夫人教训如此之严,外则焦先生化道如此之笃,故德器成就,大异众人。
颜光衷有云:「凡家世茂盛者,必以仁厚谦谨立教,故能保世滋大,不为造物所忌。有父兄令仪令范,而子弟渐以趋时、渐以轻脱,便是渐以衰替之道。然亦由少年不早教,使成性子来,故大来教,不若小时教。教贫家儿,稍宽犹可;教富贵子弟,切须痛绳。何则?彼其骄贵痴养,颐指气使,种种已积之胸中,非严父良师共加追琢,鲜不败也。乃有一种人,极知要子弟学好,一时上心,便急厉迫切,严挞毒楚,顷刻欲其成器。一旦放下,便任其悠悠荡佚,夷然不复记忆。如此岂能有成?不知教子弟全同养子弟一般,不可宽懈,而又不可性急,必须依规蹈矩,循循渐进,使之日就检束,而全然不觉其苦,自然成得好人。又有一种人,只思教子弟作文,而不教子弟作人,所学止知有章句吟诵,且时常以声色货利、权焰威宠激其读书志气,而自以为善教也。就使遂志居官,必傲桀贪婪,思以偿其初愿。名厕衣冠,心忘礼义,曷足贵乎?茍未能然,即为下流不肖人也。君子爱子,但教之以孝弟忠信其日用持循,则惟习之以小学洒扫应对进退揖让之节,以默化其乖心戾气,使之鞭向入微。夫然,故才高学瞻者,固可望之辅主庇民;即才学钝劣者,亦自成一端人善士,于以寖炽寖昌何有哉?」
程母侯夫人,大中公恦之妻,明道、伊川之母也。事舅姑尽孝,治家有法,而性谦顺自牧,虽小事,必禀之大中公而后行。不喜鞭扑侍婢,或诸子小有呵责,必戒之曰:「贵贱虽殊,人则一也。」恕仆妾之色,惟恐有伤;独诸子有过,小则诘大则请命于大中公,必求其改而后止。尝曰:「子之所以不肖,皆母蔽其过,则父不知,而无由以正之也。」母生男六人,所存惟二,珍惜非不至矣!纔数岁,行而或踣,家人急前扶抱,恐其惊謕。母未尝不呵之曰:「汝若安徐,宁至踣乎?」饮食常置之坐侧。尝絮羹,即叱止之曰:「幼求称欲,长当何如?」与人争忿,虽直不右。曰:「患其不能屈,不患其不能伸。」故二程夫子少时,便于饮食衣服一无所择,绝无恶言骂人。及长,遂成大儒。
颜氏家训曰:「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当抚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此及数岁,可省笞罚。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云为,恣其所欲,无故叫号,不知禁止,而以罪保母;凌轹同辈,不知戒约,而以咎他人。或言其不然,则曰『小未可责。』宜诫反奖,宜诃反笑。至有知识,谓法当尔。骄傲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亦可惜哉!」
刘忠肃公挚儿时,父居正督课极严,动必绳以规矩。或谓曰:「君止一子,独不可少宽耶?」居正曰:「正以一子,不忍纵也。」
家训又曰:「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于诃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当以疾病为喻,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又思勤督训者,岂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
司马温公尝语人曰:「光幼时弄胡桃,女兄年亦尚小,欲脱其皮,不得。女兄去,一婢代光脱之。女兄来问,光曰:『自脱也。』先公适见之,呵曰:『小子何得谩语!』光自是不敢谩语。」
长者言云:「凡小儿嬉戏,杀蝶蝇虫蚁之类,俱宜禁之。非惟伤生,亦将炽其杀心,长大不知仁恕。」同一慎微之论。
陈了翁,日与家人会食,男女各为一席。食已,必举一话头,令家人答。一日问曰:「并坐不横肱,何也?」孙女方七岁,答曰:「恐妨同坐者。」
李亦人曰:「凡人日用行常,及古人单辞词组,皆有一至理寓于其间,特习而不察,遂视之贸贸耳。若为父兄者能处处指点,俾为子弟者在在思惟,道理有不日熟,见解有不日开乎?」
王沂公教子弟,求馆宾必博学善士。或谓:「发蒙何必尔?」曰:「先入者为之主。」
王阳明先生训蒙大意曰:「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乌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难之,则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讽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也。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若牢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雠而不欲见。规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明其声音,均审其节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凡习礼,须要澄心肃虑,审其仪节,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径而野,从容而不失之迂缓,修谨而不失之拘局,久则礼貌习熟,德性坚定矣!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使其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紬绎反复,抑扬其音节,宽舒其心意。久则义理浃洽,聪明日开矣!」
陈几亭,龙正,有子曰略,时年十二,以扇请书。为书之云:「问:『如何是孝弟?』曰:『父母言语,逐句遵依;兄弟姊妹,从不争斗,此名孝弟。孝弟之人,自然合家喜欢。』问:『如何是惜福?』曰:『人人爱惜,不轻怒骂;物物爱惜,不忍破坏,此名惜福。惜福之人,自然寿命延长。』问:『如何是勤学?』曰:「读书时不带白相,白相时常带读书,此名勤学。勤学之人,自然科名易就。」
【注】白相:俗谓嬉游曰白相。~ 出版者注~
浅浅说给,最与童子相宜。其所训举业数则,尤切中学者之病:「精神散,无微弗败;精神聚,无钜弗成。散不特宴安游戏,如一日之内,既读经,又欲翻史,又欲观世说小品,又欲作时艺,头头涉猎,便色色粗疏,此亦精神散也。后生习某经,且熟玩某经;习举业,且专心举业,不必以学不博、才不高自愧。但去浮去杂,其成立当在高才博学者之前。异日读一书,必得一书之用;为一事,必奏一事之功。博才泛滥,将贻后悔;况才短而效为泛滥,是少壮空努力也。与无所用心者同归。读书不可有欲了心,纔有此心,便只向背后白纸上,去了无益。须是紧着功夫,不可悠忽。又不须忙,小作课程,大施工力。如读得二篇,只读一篇;却于一篇中猛施工夫,仔细理会,徘徊顾恋,如不欲去。如此,即没有记性人亦记得,绝无识见人亦理会得。聚谈极害功程。凡年少喜谈之人,都是浮浪不根,全无一点为己意思。或骋其记诵,或恣其臆见,似乎颖悟过人,锋辩可爱,其实胸中都不领会,百难一成者也。今汝辈读书,除饭食之暇、散步少顷,余时则各安几席,以静观为贵,以默想为神。遇有疑义疑字,特置一小册,挨编日月,逐时登记,饭后相对,一一参考。既明了者,随即勾去;余俟多闻广记之士,乘便请教。如此,则实实扩充进益,比相聚闲谈者霄壤矣!早成者,大都一顿奋发;晚成者,大都分析用功。人自十六七岁颇发英慧时,笔锋正锐,墨气正鲜,勤观勤作,常如临试,约半纪可登作者之堂。每见士人常年优游,临场数月方自鞭策,迨不能及,锻羽而止:优哉游哉,又仍故辙。如是者数科,每科用功半年,亦总有二三载勤劬矣。只因不并在一时,终于不熟不进;较一顿并用,愚智天渊。」此说出钱龙门,深切晚成之病。吾恨闻此迟二十年!汝辈幸早闻之,讵甘明犯?况少年心不涉俗,专功最易;长而鲜涉俗者能几人?日涉俗而日超然者,益无几人。劳半功倍,必然之理。目前延缓,曰暂且无害;岂知日复一日,倏尔岁年,望后堪惧。抚今能不惜哉?
朱文公教子曰:「事师如事父,凡事必咨而后行。朋友年长以倍,丈人行也。十年以长,兄事之。年少于己,而事业贤于己者,厚而敬之。居处须是恭敬,不得倨肆傲慢。言语须要谛当,不得戏笑喧哗。凡事谦恭,不得尚气凌人,自取耻辱。不得多饮,荒思废业。亦恐言语差错,失己忤人,力当深戒,不可言人过恶,及说人家长短是非;有来告者,勿答。见人嘉言善行,则敬慕而记录之。见人好文字,则借来熟看。或录而咨问之,思与之齐而后已。」此可令初学者佩服。
谢贺与宾客谈人之长短,其母在屏后闻之,心甚怒。客去,笞责一百。或劝之曰:「臧否亦恒情,何责之重也?」母曰:「孔子爱兄女,必取三复白圭之士妻之(注)。今我独有一子,乃出语妄议人之长短,此岂保身之道?」因涕泣不食。贺惧,痛自改悔,卒为名儒。
【注】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集注:诗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一日三复此言,事见家语,盖深有意于谨言也。此邦有道,所以不废;邦无道,所以免祸。故孔子以兄子妻之。~ 出版者注~
鬼谷子云:「口可以饮,不可以言。」是制之使不言也。程明道云:「德进,则言自简。」是自然能寡言也。朱晦翁云:「觉言语多,便检点。」是言而可不至失言也。昔人谓人生丧身亡家,言语占了八分。贺若弼父敦为宇文护所害,临刑,呼弼谓之曰:「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因引锥刺弼舌出血,诫以慎口,人之爱子,常有过于爱其身者,但逊此母几先之识耳!
沈文端家居,将律例中极轻条款尽数摘出,与家塾子弟闲中讲解,使彼知世俗所谓无伤者,皆法之所不能为也。而懔然不敢肆矣!甚为检身一助云。
韩山子云:「吾人生于世间,士农工商、男女贵贱,日用祇有二路:曰礼、曰刑。出于礼,则入于刑,更无别径容身。可不慎诸?!」
胡文定公安国,子弟或出宴集,虽深夜不寝,以俟其归。验其醉否,且问所集何客,所论何事,有益无益。以是为常。
规家日益曰:「世人有虑子弟血气未定,而酒色博弈之事,得以诱其失德破家,则拘束之。严其出入,绝其交游,致其无所闻见。朴野蠢鄙,不近人情,殊不知此非良策。禁防一弛,情窦顿开,如火燎原,不可扑灭。况拘束既久,无所用心,私下密为不肖,与外游何异?不若出入程以时候,游接尽是端人,其事之不肖者,耳闻目见,自能识破,不为小人所摇荡矣。」
又公家至贫。然「贫」之一字,于亲故间,非惟口不道,手亦不书。尝戒子弟曰:「对人言贫,其意将何求?汝曹志之。」
安贫者,不自觉其贫,即真贫者亦不肯自言其贫也。惟不贫而求富无厌者,乃惟见己之贫而常言之,其人品卑鄙已甚;又有一种人,欲诉己之贫,而更张人之富以形之,其心术益不可问矣!
疏广为太子傅,受赐金归,日卖金置酒,与族人故旧娱乐。或劝为子孙立产业,广曰:「吾岂老誖,不念子孙哉?顾有旧田庐,令勤力其中,足供衣食。复增以赢余,祇教其惰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富者,怨之府也。吾既无以教子孙,不欲益其过而招怨。并此金者,以惠老臣耳;吾与族党共享以尽余年,不亦可乎?」
昔贤有云:「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举而措之一家之人,谓之产业;举而措之害天下之民以利一家之人,谓之冤业。以事业作产业,人怨之;以产业作冤业,天殃之。」乃古人于人怨,尚避而不为,今人于天殃,竟趋之若骛矣!昔贤又谓非分得财,是留冤债与子孙偿,留冤债与子孙偿,尚自以为爱子孙乎?
宜兴万古斋公吉,子士亨、士和,同举进士。贻书戒之曰:「愿若辈为好人,不愿若辈为好官。」
嗟乎!为好人与为好官,竟不并行若此哉!古者论贤授职,其所谓好官者,好人也。自世以制举取士,而士之所日从事者,不复求之道德仁义,而徒习之学庸语孟。夫学庸语孟者,诚圣贤教人为好人之方也,而士子举以为朝廷,用我为好官之资。读一章一句,必不曰此义理如何行,而惟曰此文字如何做。言及于为好官,则津津然有喜色;言及于为好人,则淡然无味;往往有迂怪而诋毁之者。复何望登仕以后为好官而为好人哉?然诚以好官而为好人,比寻常好人当不啻十倍;若不为好人而惟求为好官,更藉为好官以为不好人,天下事尚可言哉?尚忍言哉?
泰和罗文庄公,兄弟叔侄相继登朝。每谓子弟曰:「势位非一家物,须要看得破。」后以冢宰归养。仲子谒选,乞书贻当路,图仕南方,以便省问。公曰:「数字不足惜,惜认『义命』二字欠确耳!平生训汝谓何,而有是言!」竟不与书。
韩亿知毫州,次子为西京判,谒告省觐。公喜,置酒召僚属,俾诸子隅坐。忽问西京有疑狱奏谳者,其详云何?舍人思之未得,遂索杖大诟曰:「汝倅贰一府,事无巨细,皆当究心。大辟尚不能记,则细务不举可知。」必欲挞之,众宾力解,方已。
为朝廷成得好臣子,为百姓成得好官府,就家言之,则为「慈教」。究其量之所至,则功德莫大于此矣!若夫为善积德,而子孙享之,岂非「慈」之最深者乎!立身行己,使可作楷模,岂非「教」之最切者乎!此又原本之言,爱子者所尤当加意也。
隽不疑,为京兆尹。于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有无平反,活几何人。如多所平反,母喜笑异他时;或无所出,母怒为不食。故不疑为吏,严而不残。
陶侃,母湛氏。世贫贱,侃就学,母纺绩给之。侃少为县吏,监鱼梁。以鲊遗母,不受。责之曰:「尔为吏,以官物遗我为悦乎?是增吾忧也!」后侃所至,以廉干称。
财非从天降,不由地出。夫仕宦而多财,非取之于官,即取之于民也。崔玄晖为郎,其母卢氏诫曰:「吾见姨兄辛玄驭云:『子姓仕宦,或闻贫不能自存,此好消息;若闻赀财充足,裘马轻肥。此恶消息。』吾以为确论。比见亲表中仕宦者,多财以奉亲,而亲竟不问所从来。必是俸禄余赀,诚善;如不然,与盗贼何别?纵免大咎,独不内愧于心乎?」又一陶母哉!
杨士奇,为四朝元老。而其子杨稷,怙势行恶。士奇溺爱之,不及知。或以实告者,则以为诬而疑之,其谀其善者,则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稷恶日甚,致干上听,乃付法司。而特旨慰士奇曰:「卿子既乖家训、干国纪,朕不敢私卿,其以理自处。」士奇感泣,乃论其子杀之。
姚若侯云:「嗟乎!杨公,聪明慎密人也。而稷能使之溺爱而不知,是其才必有大过人者矣。凡权贵子弟,不幸而不才,征歌买妓,纵酒呼卢,其祸止于败家。尤不幸而有才,其智术足以结纳官府,豪华足以延致宾客,聚敛足以增置田产,而专于收养奸猾以为爪牙,攫取小民以恣鱼肉,其父兄且倚之为家干,同辈且羡之曰能人,一旦祸至,则杀其身而危其亲矣!若转其才而善用之,则国之贤能、家之麟凤也。」许氏家则云:「生子质敏才俊,可忧勿喜。便当豫加防检,陶习谦厚,禁绝浮夸诞傲者与之游处,庶可成远大之器。」陈几亭云:「累盛之家,子弟多浑厚。忽生一雕巧自喜之人,衰象萌矣!」知言哉!
芒山有盗,临刑,其母来诀。盗曰:「我今死矣!愿得我母乳头一含。」母乳之,盗啮断乳头。血流,母死。盗对众曰:「我少时无知,偷得一禾一菜,我母见而喜之,遂积渐做贼,以致有今日也。」
此种爱小便宜光景,村媪每时有之,其子自多不肖,或幸未至盗耳。然今富贵之家,多有见其子儇薄而喜其聪明,见其骄纵而称为官样,皆盗母类也。幸推类可也!
宽下类
陶渊明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遗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此亦人子」,全从己之以力给子为自爱其子说来,十分体贴近情。「亦」字如此下落,后人截来实用,遂几忘此原委。鲁文恪公铎为举人时,远行遇雪,夜止旅店。怜马卒寒苦,令卧衾下。因赋诗云:「半破青衫弱稚儿,马前怎得浪驱驰。凡由父母皆言子,小异闾阎我却谁。事在世情皆可破,恩从吾幼岂难推。泥涂还藉来朝力,伸缩相加莫漫疑。」腹联亦用此语。文情既好,厚道更确可传。
杨诚斋夫人罗氏,年七十余,寒月黎明即起,诣厨作粥,令奴婢遍饮,然后使之服役。其子东山启曰:「天寒,何自苦如此?」夫人曰:「奴婢亦人子也。清晨寒冷,须使腹中有火气,乃堪服役。」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饥人子以哺吾子,是何心哉?」三子皆登第。
颜光衷曰:「奴婢亦人子,少于我者惟钱耳。以乏财故,委身于我。业已颐指气使惟吾命矣,又从而残忍之,酷虐之,责所不堪。已又饥寒之,锢蔽之,使穷愁无诉。至妇女虐婢,有炮烙夹指之刑。然多起于妒根。谁致之纵之?则丈夫不得辞其责矣!亦思一般出世,我得如是,彼竟如是。使我投入穷胎,得免此光景耶?试设身思之。」
昔有卖男女诗二首,一曰:「养汝如雏凤,年荒值几钱,辛勤当自爱,不比在娘边。」又曰:「哭尽眼中血,泪洒身上衣,业缘如不断,犹望梦来归。」词甚凄惋,读之恻然。
魏齐谦之子道让,好施赡恤,言语无亏。家居仆隶,对其儿女,不挞其父母。生二子,便免其一。僮婢不施重刑。每谓家人曰:「此辈俱禀人体,纵极愚顽,从容教道,自然晓悟,何忍动加鞭挞?」
袁氏世范曰:「奴仆小人,就役于人者,天资多愚,作事舛错违背,不会有便当省力之处。又性多忘,嘱之以事,全不记忆。又性多执,所见不是,自以为是。又性多狠,轻于应对,不识分寸。所以致主于使令之际,常多咄叱。其性不改,其言愈辩,其主愈不能平,于是有以轻罪而忽致重责者矣!为主者于此,当云:『小人天资之愚如此。』宽以处之,多其教诲,省其瞋怒,则婢仆可以免罪,主人胸中亦大安乐省事多矣。」
座右铭云:「凡使僮仆,耳聋其半。先顾饥寒,后从呼唤。置腹推心,合离萃涣。情恕才原,人子可念。得使且庸,可疑则换。勿妄鞭挞,致生他患。」
沈心松,袁了凡之姑夫也。了凡叙之,有曰:「公为人乐易,未尝口道人过。与人语,煦煦惟恐伤之。怒詈之声音颜色,不加于婢仆。尝赴宴浦氏,夜深,仆从皆醉,公自操舟而归。既登岸,命诸仆之妻,各扶其夫安寝。及旦,公未起。吾姑袁夫人促之曰:『汝何独今日晏起乎?』公曰『恐诸仆见我而惭。且俟其下田作业,吾徐起未晚也。』我姑亦厚德,未尝疾言遽色。予偶作厨中半晌,见所行三事,不愧古人。时表兄有疾,姑亲携好酒一碗置桌上。仆文成自外入,覆之于庭。姑询其故。曰:『我将谓茶耳!』姑曰:『汝不知,原无过。自今凡事当仔细,千粒米难成一滴酒也。』其人愧悔可掬。盖耿耿数言,严于捶楚。又有小童持盘,尽覆厨下,其母自责之。姑望见,急止之曰:『此非故意,何得责之?但弃其碎者,勿留以伤人之足,可也。』一田保附舟问病,姑为具酒食,且送舟金;复度所送二物,加厚答之。语予曰:『贫人问病,大是好心,岂可令其折本吁!』片时所见,皆中伦虑如此。」生子科、孙道原,皆登进士。
唐阳城,尝绝粮,遣奴求米。奴以米易酒,醉卧于路。阳怪其不还,与弟迎之。未醒,乃自负以归。及醒,谢罪。城曰:「天寒而饮,何责焉?」与公事若相类。然公煦煦之意,但觉宽和,而城未免纵弛矣!若夫人所行三事,何其厚也。然平心思之,事理原祇合如是。且其中有许多节制在,与矫情市宽者不同。陆文定公树声云:「大凡臧获,当御之以正,抚之以恩。平居则恤其饥寒,轸其疾苦。使令则均其劳逸,程其勤惰。如此则感恩知劝,无不尽心矣!」最得御下之体。
按格所称宽下,盖为寻常服役者言之耳。若夫宦家豪仆,倚势作威,呼侪引类,横行街市,渔利撒泼,肆毒乡村,隶胥串为羽翼,簿尉凭其指挥。遂使乡愚小户,忍气吞声;即远族疏亲,亦屏息侧目。为主者当着意防闲,痛加惩究。茍执宽下人之常说以优容之,是蹈纵豪奴之大恶而不自知也。予统为之说曰:「失误愚戆之罪,可原也;豪悍狡黠之罪,不可宥也。得罪于己,可宽也;得罪于族亲乡里,不可恕也。」庶折衷之法云。
松陵计举人有仆,家累三千金,将死,子方十岁,请献其半于主以保孤。举人曰:「我受之无名。但汝下人,而致富若此,岂无刻事?且享福过分,致损尔寿,安能善后?当以半为汝子种德耳。」仆感泣长逝。主人尽散其半,行种种方便事。延名师,与己子同学。后仆子与己子同科。
胡子远之父,唐安人,家饶财。尝委仆权钱,得钱引五千缗,皆伪也。而其仆旋死,家人欲讼之。胡曰:「干仆已死,岂忍使其孤对狱耶?」或谓减其半价与人,尚可得二千余缗。胡不可,曰:「终当误人。」乃取而火之。其家暴贵。
司徒马森之父,年四十始得子。生四岁,眉目如画,夫妇宝若拱璧。一日,婢抱之出外,从高处失手跌下,伤左额而死。马公见之,即令婢奔匿,而自抱死儿入。曰:「吾自误跌死者。」妇惊痛,撞公倒者数次;索婢挞之,无有也。婢走母家,言其故。婢父母感泣,日夜吁天,愿公早生贵子。左年果生子。左额宛然赤痕,即司徒也。
子既死矣,虽杀婢,岂能复生哉?然一时哀痛之深,决不肯作是解也。真人情所难!
刘弘敬,字符漙,世居淮淝间。修德不耀,家甚富。利人之财不及怨,施人以惠不望报。有善相者谓曰:「更三年,子大限至矣!如何?」元漙涕咽曰:「夫寿夭,天也。先生其奈我何?」相者曰:「夫相不及德,德不及度量。君虽不寿,而德厚,度量尤宽。且有三年之期,勤修令德,冀或延之。夫一德可以消百灾,犹享爵禄,而况于寿乎!」相者行。元溥乃为身后计,将以女适人,求女奴资嫁。买得一婢,名兰荪,风骨姿态不类贱流。元溥诘其情,久乃对曰:「某代为名家,居本河洛。先父卑官淮西,遭吴寇跋扈。缘姓与寇同,疑为近属,身委锋刃,家仍没官。以此淹沉,无处告诉。骨肉俘掠,不可复知矣!贱妾一身,再易其主,今又及此。」言已潸然。元溥太息曰:「夫履虽新,不加于首;冠虽旧,不践于地。汝衣冠之女,而又抱冤如此,吾若不振拔,神明必诛。」询其亲戚,则外氏刘也。乃收为甥,以家财五百缗,先其女而嫁之。后数日,梦一绿衣怀简者谢曰:「予兰荪父也。感君厚恩,知君寿限将尽,已力请于帝,许延二十五载,富及三代子孙。」元溥犹未甚信。后相者复至,迎而贺曰:「君寿延矣!是有阴德动于天者。」元溥始以兰荪父之言告。
按格:「占用良家流落子女,百过。」盖良家流落,多由其祖父不幸,适遭冤横使然;或由其祖父作孽,子孙受报所致。夫冤苦固所当恤,即孽报亦自堪悯。且极盛之家,必有衰时,茍非常常修积,代代滋培,一朝凌替,为奴为婢,亦非甚异常事也。世乃视为固然,而下贱指使之。或且矜为异种,而故狎呢玩侮之。其情理谓何哉?
宪副项希宪,原名德棻。梦己为辛卯乡科,以污两少婢,被主科名神削去。遂誓戒淫邪,力行善事。后梦至一所,见黄纸第八名为项姓,中一字模糊,下为原字。旁一人曰:「此汝天榜名次也。」因易名梦原。壬子中顺天乡试第二十九名,会试第二名,殿试二甲第五名。疑梦中名次之爽,徐悟合鼎甲数之,恰是第八。
姚若侯云:「嗟乎!污婢者,其势顺,其事易,人几以为家常茶饭矣。乃主科名之神,如是之严刻,何耶?不知人家家政不肃,家道不和,强半由此。盖人贱则逢迎必工,地近则口舌多有。或妒妻鞭挞以伤生,或悍仆反唇而叛主。况负妖淫之质。处骨肉之间。至父子不知而聚麀,或兄弟交迷而荐寝。伤风败检,所不忍言。」愚谓此论诚深悉其害矣,疑未见所损于阴骘也。吾友吴振夏云:「按格:恃财淫人妻者,百过。恃家主之势以行无礼,使彼夫先无完体之妻,其恃其淫,不更甚乎!且主号义父,婢称义女,顾名思义,尤宜悚然。」看来于理于情,凿凿不可。神人之严刻,不亦宜乎!
劝化类
郭泰,字林宗,好奖借士类,多所成就。茅容避雨危坐,劝令就学。孟敏破甑不顾,泰以为有分决,亦劝令学。拔申屠蟠于漆工,识庾乘于门卒。其余或出屠沽士伍,因泰奖进成名者甚众。贾淑性险仄,为里邑患。泰遭母丧,淑来修吊。既而孙威直后至,见泰受恶人吊,不进而去。泰遽追谢曰:「贾子原诚实凶德,然洗心向善,仲尼不逆互乡,故吾许其进也。」淑闻感愧,卒为善士。后党祸作,名士俱被祸,而泰以隐恶扬善,独免世网焉。
何慎吾曰:「凡恶之初作,只缘一念之差,未必不可劝禁;恶之既炽,犹有一念之明,未必不可解救。但世每拒绝如雠,而渠亦趋死如鹜。及沦罔赦,悔恨无及。任世道之责者,所当引为己辜,奚啻怜悯而已也。若善则人我所同得,人每妄分彼此。高者惟欲善自己出,卑者亦不欲善自人行。甚有诬词以抵瑕,阴计以败美者矣!亦知乐人善者之为善更多乎?矧能乐善者,不独诱掖于事始,奖劝于当机,善自我成者,为吾善也。即彼之善已完满,吾力能登吁,固以发潜德之光,即言可播扬,亦以鼓好修之趣,使已善者益者益加坚信,未善者闻风兴起。与人为善,君子之所以大哉!」
管宁,字幼安。尝避地辽东,公孙度设馆待之,不就,而庐山为室。邻有牛暴田,宁为牵牛着凉处牧之。牛主人惭。里中男女共汲一井,争先有斗者,宁多买汲器,置井旁待之。既闻,乃各自悔责。所居故旧邻里有穷困者,家不盈担石,必分赡救之。与人子言孝,与人弟言悌,与人臣言忠。貌甚恭,言甚顺,名行高洁。望以为不可及,而即之熙熙,能因事以导人于善,渐之者无不化焉。
庞统,字士元,性好人伦。每所称述,多过其才。或咎之,士元曰:「方今雅道凌迟,善人常少。不美其谈,即声名不足企慕,而为善者寡矣!今拔十得五,犹得其半。而可以崇迈世教,使有志者兴起,不亦可乎!」人服其言。
卓然自命之器,世所实难。奖诱之,无不成就;沮抑之,无不摧败。齐谢朓好奖人才,会稽孔闇粗有文章,未为时人所知,孔稚圭尝令其草让表以示脁。朓嗟叹良久,自折简写之,语稚圭曰:「此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无惜齿牙余论。」虽所取止在文艺,然可为前辈汲引后进之法。
陈瓘,字此锡,性甚谦和,与物无竞,对人议论,多取人善。虽短,未尝面折,微言警之;人多退省愧服。尤好奖励后辈,一言一行,茍有可取者,即誉美传扬,谓已不及。官至宰相。
王阳明先生有云:「大凡朋友固以责善为贵,然必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先辈又云:「语人之短不曰直。」深足破人似是而非之见。
文征明,性不喜闻人过,有欲道及者,必巧以他端易之,使不得言。终其身以为恒。
昔马伏波诫兄子曰:「吾愿汝曹闻人有过,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而言也。」至龟山杨先生则曰:「口固不可得而言,耳亦不可得而闻也。」与衡山所操,同出一头地。又先辈有云:「捏造歌谣,非惟不当作,且不当听。徒损心术,长浮风耳!若一听之,则清净田中,亦下一不清净种子矣!」此言最为入微。
祝期生,好讦人短,又好诱人为非。人有貌陋者,讥笑之;俊美者,调嘲之。愚昧者,诳侮之;智能者,评品之。贫者,鄙薄之;富者,讪谤之。官僚讦其阴私,士友发其隐曲。见人奢侈,誉为豪士;见人狠毒,赞为辣手。人谈佛理,目为斋公;人谈儒行,嗤为伪学。人言一善言,则曰:「渠口中虽如此,心上未必如此。」人行一善事,则曰;「这件事既做,那件事如何不做?」乱持议论,颠倒是非。晚年忽病舌黄,必须针刺出血升许乃已。一岁之间,发者五七次,苦不可言。竟至舌枯而死。
姚若侯曰:「嗟乎!期生之舌,美舌也。使竭其舌才而善用之,必能宣扬大教,劝化无边。其舌上青莲花,且弥天盖地矣!天生美才,何可易得,而竟以枯死,惜哉!夫舌有二业:恣杀物命,以供饕餮,是谓入业。恶言邪论,惑人害人,是谓出业。然入业犹曰有味存焉;若出业,则吾不知其味之所在矣!」
陈寔,字仲弓,平心率物。乡人争讼。辄求叛正。寔为谕以曲直,开以至诚,皆感动至曰:「宁为刑罚所加,毋为陈君所短。」有盗夜入其室,止于梁上。寔阴见不发,呼之孙训曰:「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成性,遂至为非。梁上君子是矣!」盗惊,投地规罪。寔徐譬之曰:「视君状貌,不似恶人,宜深克己反善,此当由贫困。」遗绢二疋以归。自是邑无盗者。
刘庄襄公璲,大父曰仲辅,自少仁恕爱物。与赠夫人初婚之夕,家尚贫,有一偷儿入室。公惊视之,乃所识人。公曰:「乃汝耶!想以贫故为此。」检夫人首饰数事给之,令去,曰:「我终不言。」其后夫人讯之,公曰:「已许不言矣!何见问?」及公殁,有一族子制衰服,头触棺,哭极哀。人疑其为偷儿,而有善行,盖愧而改也。公既以孙贵累封,后甲第不绝。
仇览,字季智,汉蒲亭长。有陈元者,独与母居。而母诣览,告元不孝。览惊曰:「吾近过元舍,庐落整顿,耕耘以时。此非恶人,当是教化未至耳!母守寡养孤,苦身投老,奈何以一朝忿,欲致子于不义乎!」母感悔涕泣而去。览乃亲到元家,与其母子饮,为陈人伦孝行,譬以祸福。元竟成孝子。
为元惜身名,又为其母惜恩谊,有此恻怛至诚,焉得不化?为陈孝行祸福,其余事也。
马恭敏公,作守。有兄弟老而争产不休,公命取一大镜,令兄弟同照之。见面庞相似,须发皆皓然,泣悟交让而出。
妙处绝不容言!
孙洪,少游太学。有同舍生得家报,洪索观之。内云:「昨梦一神人传登科录,汝与孙洪皆列名籍中。洪名下有朱字云:「某年月日,不合,代写离书,落其籍。」洪愕然曰:「果有之。不意上天谴责乃尔!」及试,生果中,而洪下第。洪归,访前离婚者,夫妇俱未有偶,为委曲劝导,复合之。寻亦登第。
贺灿然,秀水人。万历间,尝以诸生从同邑御史姚思仁巡按河南。时中州大饥,灿然目击其艰,特草荒疏,力劝思仁急上请赈。思仁尝历按山东等处,持法严正,多置不法者于死。一日病痁,被摄至冥司,群鬼索命。冥王诘之曰:「何嗜杀乃尔?」思仁曰:「御史为天子执法,此辈自死于法耳。」王曰:「居官而不体上帝好生之德,不存矜恤而草菅民命,罪孽自重,无从解免。」思仁曰:「当河南凶,某上疏请赈,所活不下千万,独不可相准乎?」王曰:「此贺灿然所为也,已注其中年大富贵矣!」思仁曰:「固也非某,即贺疏何由上?独不可分半乎?」王颔之,命吏诃散群鬼,放还。后灿然四十成进士,官至冢宰。思仁亦登八座。
姚若侯曰:「按格,化豪杰权贵者,功尤倍。盖豪杰有手,权贵有势。才势者,人中之江河也。溃而决之,怀山襄陵。若引归正道,则通舟楫者数千里;穿为漕渠,则灌田地者亿万顷。其害大,利亦大。是以三教圣人,皆急收才势之人而用之。幕宾者,名为豪杰权贵所用之大,而实可以为用豪杰权贵之人也。监司守令之幕宾,劝监司守令于善,则郡县受福矣!督抚之幕宾,劝督抚于善,则一省受福矣!部堂宰相之幕宾,劝卿相于善,则天下受福矣!且居官者,政成而万民誉之,绩奏而朝廷荣之,阳世之福报既奢,则阴司之记录亦减。幕宾则有德无名,是为阴德,其功最大。推此而论,凡为要路腹心、豪门亲戚,及挟一艺一术,游于豪贵之家者,皆可即此意而善用之。」
杨询,性巧媚,善揣人意,怂恿之以得其欢。丹阳尹杨开,性暴横,果于决责。与询最厚,每事必访。询明知其非,不敢有所忤,一切赞美而已。开一日盛暑中,杖公吏及系囚四十余人。二人死,询犹盛称其快。后梦至一处,金紫者谴之曰:「成杨开之恶者,汝也。罪当坐汝。」数日,果中恶疾而死。
李小有曰:「杨开每事必访,犹有虚心焉。询肯一言劝导,必当有救。反称快以甚之,是杀被杖人也,亦并陷杨开矣!竟以杨开之罪坐之。冥司折狱,固为允当。」
张全义,唐人,治东都。出见田畴美者,辄下马与僚佐共观之。召田主,劳以酒食。有蚕麦善收者,或亲至其家,悉呼老幼,赐以茶彩衣物。民间言张公不喜声伎,见之未尝笑,独见佳麦良茧则笑耳。有田荒芜者,则集众杖之。或诉以乏人牛,乃召其邻里,责使助之。由是比户丰实,称富庶焉。
按此尚有长民之责也。若后汉京兆王丹,隐居养志。每岁农时,辄载酒殽于田间,候勤者劳之,其惰懒者耻不与。皆兼功自励,邑聚相率,以致殷富。其浮荡废业者,辄晓其父兄黜责之。行之十余年,其化大治。谁谓匹夫无化俗之权哉?
士子某赴省试,文甚慊意。于僧寺访一神相士,士摇头不答。揭榜果黜,因再往问终身。相者曰:「以君骨相,岂敢相许?莫如种大阴德,或可以回造化。」士子归途自思:「我贫士也,安能济人?但我见近日为师者,多误人家子弟,我从今只留心教道,以积阴德。」后复与试,寻前相士,再问之。相曰:「君骨相全换矣!」揭榜果中。留心教人,乃莫大阴德,宜造物之默相也。
吴中塾师于明英,力学强记,甚得时名。但惟知自为,不肯讲论。时喜游览,不加检束,且善于涂饰。生徒课艺,已恒代草,冀以欺其父兄。屡试棘闱不中,晚遭退黜死,子孙无识字者。
有一友尝语予云:「骗人财者谓之拐,偷人财者谓之贼,劫人财者谓之盗。三者阳罚茍不及,阴戮必加之。为师而受人束脯,又享人供奉,而误人子弟,与此三者何异?」余谓:「三者尚专攫财耳,实无他损于人也。为师而误人子弟,其攫财损人,殆兼人矣!」然而朝廷不闻设一法以绳之者,何也?盖尊师重傅,立国规模;以贤人君子之礼优容之,亦责其以贤人君子自处耳!若阴司,则专补阳世所不及;阳法所纵,阴律每加严焉。然则于生之受报,未知如是而止否也。
嘉兴府某庠生,喜隐恶扬善,遇子弟亲友谈笑闺门事,便正色怒。因作口业戒文,垂训后学。万历年间,年迈无科学。门生多应试者,强邀之同入省。偶出犯布政钺,因命题试文,大受知赏。为咨学宪,得与棘闱。榜发前一夕,梦其父曰:「前月有一士该中,为奸室女,除名。文昌奏汝作口业文,劝戒后进,请以汝名补之。来春还登甲榜,务益积德以报天恩。」果联捷。
宋时程一德,粗知字义,孜孜欲人为善。每遇嘉言善行,辄刊刻施人,使世警悟。一夕,梦梓潼帝君语曰:「汝有善念,诸刻俱录报天庭矣!」自此三教典藉,不学而晓;子孙悉俊拔,多高第。二程夫子,皆其后也。
黄庭坚,好作艳词,人争传之。尝谒圆通秀禅师,秀呵之曰:「公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时秀方戒李伯时画马事,庭坚笑曰:「某但空言,初非实践,岂亦欲置我于马腹中耶?」秀曰:「伯时但以想念在马,惰落不过止其一身;公以艳语动天下人淫心,罪报何止马腹?一朝绝笔,正恐入泥犁(华言地狱)耳!」庭坚悚然愧谢,自是绝笔。
按山谷以改正实录窜死,刚方铁石人也。而好作艳词,何哉?亦其生来有此一种俊才,不能自遏抑耳。然用以为他述作,何遽不妙?一朝绝笔,虚心勇决可敬。世非山谷之才,而假以风流自命,艳词未审于山谷何如,泥犁知先山谷独入矣!
某郡僚,暴卒复苏,命请太守群僚至,告曰:「某被摄,见阴司主者,乞命甚哀。主者悯之,谓曰:『汝能劝千人不食牛肉乎?限以三日,敕予再生图之。』非诸公为我遍劝百姓,不可得也。」众以为妄。过三日,复报某官死矣!守大惊,召僚属共持此戒。立一簿于通衢,劝百姓愿者书姓名。一日得数千人,望空焚之。少顷,报某官生矣!往讯之,云:「复被使者摄去,主者方怒让,有吏持一籍至云:『是劝戒食牛人姓名。』主者大喜,准延寿四纪;太守与众,俱受福无量矣!」
朱在庵曰:「吾人之戒,止于一身一家。固不若作一缘册,时为捧持,随身劝化。募缘者不费人一钱、粒粟,而应募者积福寿子孙,奚难慨许?」感应录曰:「劝百人不食牛肉者,增寿一纪。」
救济类上
范仲淹,字希文。少孤甚贫,日食虀粥一角,勤苦读书,便以天下为己任。每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尝谒相士问云:「能作宰相否?」相士云:「不也。」再问:「能作否医否?」相士讶之曰:「何前问之高,而今问之卑也?」曰:「惟宰相、名医,可以救人。」相士赞曰:「君仁心如此,真宰相也。」举进士第,为秘阁校理,博通六经。学者多从质问,为讲解不倦。推其俸以食四方游士。诸子至易衣而出,公宴如也。寻为右司谏,岁大旱蝗,奏遣使循行,因请问曰:「宫掖中半日不食,当何如?」仁宗恻然,命公安抚江淮。所至开仓赈之,奏蠲除弊政十余事。后参知政事,边陲有警,自请行边。麟州罹大寇,言者多请弃之。公为修筑故砦,招还流亡,蠲其租,罢榷酤予民,河外遂安。性好施与,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方显时,志欲赡族,力未逮者二十年。既而自西帅至参大政,于其里中买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赡族人。日有食,岁有衣,婚娶凶丧有助。择族之长而贤者一人,主其计而时其出纳焉。得钱氏南园,将徙居之。阴阳家谓当踵出公卿,乃曰:「一家独贵,孰若吴中之士,咸教育于此,贵将无已焉。」以其地为学宫。与富郑公当国,阅监司簿之不才者,一笔句之。富曰:「一笔句之甚易,但恐一家哭矣!」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此又最得治体,不以煦煦为仁者。卒谥文正,赠魏国公。子纯仁,复为相;纯佑、纯礼、纯粹,俱名卿侍。
窦禹钧,燕山人。年三十无子,梦亡祖父谓之曰:「汝命无子,寿且促,当早行善事。」公为人素长者,于同宗外姻,有丧不能举者,为出钱葬之,前后凡二十七丧。孤遗女,及贫不能嫁,为嫁者,凡二十八人。故旧相知,遇其窘困,必择其子弟可委以财者,随多寡贷以金帛,俾之营运。四方贫士,赖以举火者,不可胜数。公每量岁之所入,除伏腊供给外,皆以济人;家惟俭素,无金玉之饰、衣帛之妾。建书院四十间,聚书数千卷。延礼文行之儒,以育四方之俊。其贫无供顿者,资给之。赖以成名者,前后接踵。复梦祖父告曰:「数年来,上帝以汝有阴德,名挂天曹,延寿三纪,赐五子荣显,福寿而终,充洞天真人位。」言讫,复嘱公曰:「阴阳之理,大抵不异。善恶之报,或发于现世,或报以来世,或受之子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无疑也。」公愈积阴功,以谏议大夫致仕。年八十二,别亲友,谈笑而卒。子仪、俨、侃、□、僖、皆登卿侍;八孙皆显。范文正公书其事于册,以示子孙。
善恶之报,自有现世、来世、子孙三者不同。三者错出示报,正天地之大,使人难以捉摸处。世人只看得目下,乌得无报应或爽之疑?因有积疑生惰,积惰益生疑,而为善之念不坚矣!盖善人获福,如大贾居货,岂必日日见钱;只通盘打算,决定有十分便宜。若窦公者,竟三者兼之,则亦其为善之不一端而止也。
大观中,有士人于京师铺中,见靴一双,类其父殡殓时物。问之,主之曰:「昨一官人过此,令修理者,顷当来取。」士人伫立以待。俄一马上郎至,乃其父也。取靴径去,子追呼曰:「吾父何忍无一言教我?」父回首曰:「尔做人当如葛繁。」问葛为何人?曰:「镇江太守。冥司皆设像焚香礼拜之。」遂不见。士因往镇江谒繁,具道前事。问平生何修,繁曰:「某力行善事,日或四五条,或至一二十条。今四十年,并无虚日。」士问如何为善事?乃指坐间踏子曰:「如此物置之不正,则蹙人足,某为正之;若人渴,与之杯水,皆利人事也。几微言语动作,皆有可以利益于人者。自卿相至乞丐,皆可为之。惟行之攸久,乃有利益耳。」后葛以高寿坐化,子孙富贵不绝。
朱在庵曰:「今人不肯行善,非诿之财力不足,则曰时势有所不可也。抑知时时处处俱有可为之事,自上至下,原无限量。有如是之简便直截者乎?自踏子杯水而推之,可矣!」
合上二条:范文正,贵而得行其道者也。窦禹钧,富而好行其德者也。葛繁虽任太守,然其所言善,乃至纤至悉,即贫人妇女俱可为之。故首列以为济人统概。而兵刑食三者之中,尤以济人有无量功也。虽原格所不载,亦类辑,以望慈惠官长鉴其一得。其所行一事者次之,所济一人者又次之,而以爱物终焉。
邓禹,字仲声。行师有纪,所至辄停车驻节以劳来之。父老童稚,满其车下。尝曰:「吾将百万之众,未尝妄杀一人。」厥后子孙侯者三十人,二皇后,显爵不可胜数。
曹彬,帅师征讨,未尝妄杀。从攻蜀,破遂州,诸将欲屠城,公不可。有获妇女者,悉闭之一第,令密卫之。洎事罢,访其亲,还之。无亲者,备礼嫁之。伐金陵,先焚香誓众:「城下之日,毋得妄杀一人。」凯旋还京,舟中惟图籍衣衾而已。合门进榜。子云:奉敕差往江南句当公事回。其谦恭不伐又如此。族弟曹翰亦为将,克江州,忿其城不下,屠之,尽载其金宝以归。彬子玮、琮、璨、继领旄钺。祀追封王,子孙昌盛无比。翰死未三十年,子孙乞丐于道矣。
颜光衷曰:「兵主杀,而以救民止暴,则生机在焉。故能以生用杀。则功无在将上者。何也?拋一死,救万生,视寻常行善,固有不同。若以杀用杀,则罪亦无在将上者:第一、无事生事,以百万枯骨博封侯印。第二、鏖战屠害,败则多杀己,胜则多杀敌。第三、冒杀平民,攘功首级,又军无纪律,纵其劫掠,至有木梳贼、篦机兵之谣,痛何如乎!何怪世之为将者,多不良死哉!」
正统间,邓茂七倡乱福建延平等处。张都宪楷,计擒贼首;复委布政谢都事,搜求东路贼党。谢求贼中真党之外,凡可疑及胁从者密授白布小旗,约搜路兵至,各插门首为信,仍预戒兵丁,不得妄杀;全活万人。后生子迁,状元名相。孙丕,复中探花。
姚若侯曰:「都事领兵,自是苦差。然都事,小官耳。非此苦差,安能活万人?子孙之状元探花,何自而来哉?都事积德如此,受福如此。则上而监司以及督抚,偏裨以及大将军,茍以都事之心为心,其子孙之状元探花,岂一世再世巳哉?」
人不幸当乱贼窃发之际,厕身其境者,岂得自主?茍一不从,未死于官,而先死于贼矣!故胁从一项,诚为可悯。后汉虞诩临终,谓其子恭曰:「吾事君直道,行己无愧。所悔为朝歌长时,杀贼数百人,其中何能不有冤者。自此二十余年,家门不增一口。获罪于天,已可知也。」夫以虞诩之贤,而尚有冤杀之服;世之滥杀胁从以为功者,其无冥责哉?」
狄仁杰刺豫州时,越王兵败,其党二千人皆论死,仁杰释其械,密疏曰:「臣欲有所陈,似为逆臣申理;不言,且累陛下钦恤至意。表成复毁,自不能定。然此皆非本恶,诖误至此。」诏得谪戍边。囚出宁州,父老迎劳曰:「我狄使君活汝耶!」相与哭碑下,三日乃去。
言言嗫嚅畏慎,自然使之倾心入听;若侃侃执理极谈,恐反未必从也。
建州章太傅,妻练氏,素有贤德,智识过人。太傅出兵,有二人违令,欲斩之,练氏密使亡去。二人奔南唐为将。后攻建州,州破。时太傅已死,二将重以金帛遗练氏。且以二白旗授曰:「吾将屠此城,夫人植旗于门,吾戒士卒勿犯。」练氏返金帛,并旗不受。曰:「君幸念旧恩,愿全此城之人。必欲屠之,吾家与众俱死耳,不愿独生也。」二将恐亡练氏,又感其言,遂止。夫人所生八子,皆登第。
大慈悲,真胆智,须眉男子尚且难之!
刘大夏,为车驾郎中。成化间(或言宣德时),有人言先朝遣郑三保至西洋,获宝无算。上命兵部查三保至西洋水程。时项忠为为尚书,使吏检旧案。刘先入,检得藏之。项笞吏,令复检;三日不得。刘终秘不言。会有谏者,事遂寝。后项诘吏,以库中案卷,焉得失去?刘在旁微笑曰:「三保下西洋时,所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者万计。纵得珍宝,何益?旧案虽在,亦当毁之。尚追究有无耶?」项降位再揖而谢。指其位曰:「公阴德不细,此位不久属公矣!」刘果至其位。
后又议征安南,传旨索永乐中调军册籍。公尚在前职,故匿其籍,不以予。尚书余子俊,为榜吏至再。公密告曰:「衅一开,西南立麋烂矣!」余乃悟,力阻其事。两次匿籍,不知阴救多少生灵。何等智术胆气!他人纵有此仁心,岂能有此妙用?洵乎做好人不可无才!
王韶以取熙河功,致位枢密。晚年悔之。尝游金山寺,以因果问众长老。皆言以王法杀人,如舟行压死螺蚌,自是无心。韶犹疑之。有刁景纯者,前辈学佛。一日,逢于寺,韶复举前问。刁曰:「但打得贤者心下过,便是无妨。」韶曰:「今自打得过否?」刁曰:「打得过时,自不问也。」韶益不自安。岁余,疽发背,终日阖眼。医者欲令开眸看眼色,韶曰:「安敢开?斩头截脚人,有许多在前。」洞见五脏而死。
颜光衷曰:「当其热肠图功时,不知也。一旦灰冷,真心自现,不必问天证佛,已知端的矣!」
人于势位炎赫,事业忙中,切须稳提住,平心一观。(以上辑用兵)
王贺,汉武帝时为绣衣御史。逐捕魏郡群盗,多所纵舍,以奉使不称免,叹曰:「吾闻活千人,子孙有封。吾后世其兴乎!」后至一门五侯,诸女为后,荣贵震天下。
此与于公高门待封,同一自信,似有意望报矣!然其言竟若左券;人只要真正为善耳,亦无嫌有意也。
崔篆,王莽时为新建大尹。至治,见狱犴填满,垂涕曰:「陷人于井,彼皆何罪而至此?」遂理出二千余人。掾吏叩头固争,篆曰:「邾文公不以一人易其身,君子谓之知命。如杀一大尹,赎二千人,盖所愿也。」卒释之。
仁心剀论,可泣鬼神!
史弼为平原相。诏举钩党,郡国承旨,连至数百;弼独无所上。从事坐传责曰:「诏书疾恶党人,旨意垦恻。青州六郡,其五有党。平原何理,而得独无?」弼曰:「先王疆理天下,画界分境,水土异齐,风俗异尚。他郡自有,平原自无,胡可相比?若承望上司,诬陷善良,淫刑滥罚,以逞非理,则平原之人,户可为党,相有死而已,所不能也。」从事无以诘之。
不讼党人之冤,不言他郡之枉,就郡说郡。与鲜于侁为利州运副,部民不请青苗钱,安石遣吏诘之,侁曰:「青苗之法,愿取则与;部民不愿,岂能强之?」同妙。得守士官之体。
熙宁中,新法方行,州县骚然。邵康节闲居林下,门生故旧仕宦者,皆欲投劾而归。以书问康节,答曰:「正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诚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投劾而去,何益?」
姚若侯曰:「宽一分二语,可为黯然。然宽一分者,较宽十分者更难。昔人所以论徐有功在张释之之上也欤」
欧阳观,庐陵人,有学行。历泗绵二州推官,留心谳狱,惟恐不得其情。尝夜对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夫人郑问之。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而不得耳。求之而不得,则死者与我俱无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生子修,未及成立,而观卒。母夫人尝以是语修,且曰:「吾不能必汝之有成,但知汝父之必有后也。」修果及第,为贤相。追封观郑国公。
理刑官肯发如此心,肯用如此功夫,则虽杀人之中,皆是活人之仁。不然,刑曹真不可为也。
屠康僖公勋,浙人,为刑部主事。宿狱中,细询诸囚情罪,得其无辜者若干人。不自以为功,密疏其事,以白尚书。后朝审,尚书摘其语以讯诸囚,遂释冤抑十余人,一时咸颂尚书之明。公复禀曰:「辇毂之下,尚多冤民;四海兆姓,岂无枉者?宜五年差一减刑官,核实而平反之。」尚书为奏,允其议。时公亦差减刑之列,梦神告之曰:「汝命无子,减刑之议,深合天心,赐汝三子,皆衣紫腰金。」是夕,夫人有娠,实生应埙。次应坤、应竣,皆显官。
世言刑官不可为,据此,则刑官乃求富贵、求子孙之快捷方式矣!范文正公言:「惟宰相、名医可以救人。」予于刑官亦云。
王安石,尝与其子雱,议复肉刑,雱寻死。一日,与叶涛坐蒋山。本府一牙校来参,乞屏左右,言:「昨夜恍忽至阴府,见待制带铁枷良苦。令某白相公,意望有所荐拔。某恐相公不信,迟疑间,待制云:『但说某时某处所议之事,今坐此备受惨毒。』」安石悟其事,不觉大恸。
肉刑虽未复,而立心惨虐,天必殛之。与上条一福一罪,顶针对照。
程仁霸,为眉山参录。有盗芦菔根者,所持刃误伤主人。尉幸赏,以劫闻,狱掾受财,掠成之。公知其冤,谓盗曰:「盍诉冤?吾为直之!」盗称冤,遂移狱。公直其事,而尉掾争不已。复移狱,竟论杀之。公因罢归,尉掾暴死。后三十余年,见盗拜庭下曰:「尉掾未服,待公而决。前地府欲召公暂对,我叩头争之曰:『不可以我故惊公。』今公寿已尽,我为公担荷而往。暂时即生人天,子孙禄寿,朱紫满门矣!」公沐浴衣冠,就寝而卒。子孙富贵寿考,果如其言。
颜光衷曰:「盗竟以受诬死,则仁霸于盗,未霸有功也。而其全活人之心,系其肺腑,至死不忘,可见恩怨自有真也。」
巡抚阎公莅南京,有诬镇江民周志廉主盗者。廉富民,畏刑,以货属诸权贵请间。公反以此疑其真矣,竟杖杀之。已而镇江郡丞卢仁上谒,公曰:「汝何带囚周志廉来?」仁茫然不省。公复厉声曰:「皂隶傍边立者,廉也。」即日昏仆。自是廉常在目,未几卒。
颜光衷曰:「阎之杀廉,以其行赂疑之,可谓公正矣!然实非其罪,冤死为厉。可自恃无私,遂妄决断乎哉!」
谨按张南轩有云:「为政须先平心。不平其心,虽好事亦错。如扶弱仰强,岂非好事?往往只这里错。须如明镜然,妍自妍,丑自丑。若先以其人为丑,则相次见此人,无往而非丑矣!」颜光衷又云:「官府簿书如麻,下情阻隔。或乘其聪明,或乘其火性,或乘其忙错,种种皆能枉人。及文案既定,则有明知其枉,而无如何者矣!昔彭惠安韶,居官立身,无愧古人。只误杀一孝子,遂至不振。甚矣!谳狱之难也。其难,其慎,又不在依违二三,而在虚心观察。」二训,居官者宜日读一过。
陈洎,为开封府功曹。章献太后临朝,有族人杖杀一卒,当洎验尸。太后遣使谕旨,欲宥其罪;诸吏请以病死闻。洎正色曰:「彼实冤死,待我而伸。岂可惧太后之威,而不以实奏乎?尔曹弗预,我独任咎。」自为牍以白府尹程琳。既而太后原其族人,亦不罪洎。梦一人谢曰:「某冤非公不伸。阴司以公有阴德,注位贵显,生子孙贤,故来相报。」洎官台省副使。孙传道、履常,皆以文学显仕。
此伸死者之冤,与平反而活人命似异。然幽愤所在,不堪沉没。茍其公正,谳罪亦属生理也。彼受赇卖放者,能逃冥责乎?
魏钊,广东人。尝往夷陵验尸,道经某镇。有乡官徐少卿名宗者,素奉梓潼神,梦神告曰:「明旦本府魏推官过此,前程远大人也,可预识之。」明日伺之,果至。徐乃修敬而谒款焉。魏去不数日,徐复梦神曰:「可怪魏钊受贿四百金,故出人罪,使死者含冤之极,上帝已尽削其禄寿矣!」徐甚嗟讶,遣人迹其事,果然。未几,丁母忧。起复候补,卒于京邸。
人命至重,得贿而入人死者,非丧尽良心,必不至是。得贿而出人死者,世或借言罪宁失出,且事近好生,因以得便已私而为之矣!抑知冤死不伸,与受诬冤死,同一性命乎!此公以四百金易却大大官,并数十年寿,惜哉!然则世之受赇减福者多矣,帝君岂得逐一诏之?故没世而不自知也。悲夫!
冤死固宜急伸,乃世有借尸图诈一节,极为惨酷。颜光衷尝极论之曰:「下辈恃此放刁,至奴仆胁主人,顽佃梗业主,妻妾制夫长。一有不虞,则乡族乘而攘臂,缙绅因而磨牙。抢家私,辱妇女,缚尸灌汁,以求贿赂。则有子激杀母,妻气杀夫,恃多男为图赖之根,指富家为甘脆之货。至有儒绅亲奴婢,衣冠族乞丐,官告私和,朝怒夕喜。甚而略借事端,拋根滥及,贫冤对袖手旁观,富亲戚遭殃坐罪,种种难以殚述。官长每以为尸场一检,足辨冤称快;而孰知虎噬狼吞,鱼糜肉烂,已不可言乎!此弊不革,不惟启人自杀,且令父子兄弟,以死为利。暴尸灭法,揣其情由,与手刃无异。今既难概置不理,但严诬告加等之法。凡药死、缢死、投水死,而不实首明者,拟问如律。其系亲人逼死,以为图赖之本者,勘明抵罪。有乘乱搬抢,冒认索诈者,严究号令。庶亲戚无利死之心,风俗无诬赖之害,其保全不既多乎!」
羊道生,为邵陵王参军。其兄海珍,任溠州刺史。道生乞假省之,临别祖送。见缚一人于树,乃故部曲也。见道生,哀请云:「溠州欲见杀,乞垂救济。」道生问:「汝何罪?」曰:「造意逃叛。」道生便曰:「此最可忿。」即拔佩刀,刳其眼睛吞之。须臾,海珍至,又嘱决斩之。坐席良久,方觉眼睛在喉内,噎不下。索酒咽之,顿尽数杯,终不能去。转觉胀塞,遂不终席而别。在路数日死。
造意逃叛,可死也,道生自可不救也。乃人既死矣,又从而惨虐之。在道生不过逞一时刚忿,或借此以威其众耳。然与其求怜故主之心,竟何如乎?情上去不得,即理上去不得矣!若直死于刺史之法,无从为厉也。
杨自惩,鄞人,为县狱吏。存心仁厚,守法公平。时县宰严肃,挞一囚,流血满前,怒犹未息。杨跪而解之。宰曰:「此人越法悖理,不由人不怒!」杨叩头对曰:「如得其情,哀矜弗喜。喜且不可,而况怒乎?」宰为之霁威。家甚贫,私馈一无所受。遇囚人乏食,多方以济之。一日,有新囚数人待哺,家又缺米,与其妇商之。妇曰:「囚从何来?」曰:「自杭来。沿途忍饥,菜色可掬。」逐辍己之炊,而煮粥以食囚。生子守陈、守址,南北吏部侍郎。孙茂元,刑部侍郎;茂仁,按察使。
此一狱吏耳,而积德获福如此。旧传朱子之训僚役有曰:「古云公门中好修行,何也?公门常常比较,时时刑罚。其间贫而负累,冤而获罪,愚而被欺,弱而受制,呼天抢地,无可告诉。惟公门人下得民隐,上知官情,艰苦孤危之际,扶持宽假一分,胜他人方便十分。若能释贫解冤,教愚扶弱,无乘危索骗,无因贿唆打,无知情故枉,无舞文乱法,则一日间可行十数善事。积之长久,自然吉庆日至,子孙昌盛。如其不然,而狐假虎威,自负权势,作奸犯科,争夸胆智;而一罹宪网,身命顿捐。纵或幸免,而子孙受之,来生偿之。怨毒之财,岂有安享者哉?」
明池州邵道,充郡皂。索取财物,满意则喜,否则拳殴之,官命行杖,极力施刑。力毙杖下者,不可胜数。后得异病,手足窘束,遍体肿决如板痕,片片烂下,痛不可言。因呼曰:「善恶终有报,桥南看邵道。」卒至皮肉俱尽,余骨在床,方绝。(以上辑用刑)
韩韶,字仲黄,为赢长。贼闻其贤,相戒不入境。余县多被寇盗,废农桑。流民入韶县界,韶悯其饥困,开仓赈之,所廪赡万余户。主者争谓不可,韶曰:「长活沟壑之人,而以此获罪,含笑入地矣!」太守素知韶名德,竟无所坐。李膺、陈实等立碑颂焉。
民命至重,人心不泯。饥馑流离之苦,目击者鲜不动念;特难得首任其责者耳!故自汲长孺矫制发粟以来,如范忠宣之擅发常平,洪文惠之擅留运米,以贤见称者多矣!其得罪而死者,未之闻也。景泰中,徐淮大饥。王竤为巡抚,不待奏报,大发广运官储赈之。先是大饥疏至,上大惊曰:「奈何!百姓其饥死矣!」及得竤奏,大喜曰:「好都御史!不然,饥死吾百姓矣!」此又为君之仁。圣明在御,谅皆如是,当事者何惮而不为此乎?
富弼,字彦国,为枢密副使。坐谤,谪知青州。河朔大水,饥民流入境。弼乃抚所部丰稔者三州,虚己以请,劝民出粟,得十万斛,随处贮之。括公私闲舍十余万区,散处其人,以便薪水。择待缺官吏廉能者,给其禄,使循行问老弱疾苦。书其劳,约为奏请。率五日一召奖劳。委曲劝谕,出于至诚,人为尽力。山林河泊之利,有可取为生者,听流民取之,主不得禁。死者大冢丛葬之,至者如归。或谓弼非所以处危疑。曰:「吾岂以一身易六七十万人之命乎?」行之愈力。明年,麦大熟,又各以远近受粮而归。仁宗闻之,遣使劳弼,即拜礼部侍郎。寻召相,封郑公。寿八十,谥文忠。
颜光衷曰:「处危疑而尽职,反以得君,祸福何常之有?」
赵抃,知越州。熙宁八年,吴越大旱。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被灾者几处?乡民待廪者几人?沟防兴筑可僦民治者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富民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所食羡粟,书于籍。乃录孤老病不能自食者,人三万余。故事,岁廪穷民,当给粟三千石。抃简富民所输及僧道羡余,得粟四万八千石。自十月朔,人日受粟一升,幼小者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男女异日,人各受二日之食。忧其且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以禄而任以事。告富人无得闭籴。诸州皆榜禁米价;抃令有米者,任增价籴之。自解金带籴米以施,为吏民倡。又发官粟,平价予民,凡五万二千余石。为粜粟之所凡十有八,以便籴者。又僦民修城四千一百人,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粟再倍之。明年春,人疫病。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时;死者使就处收瘗之法。廪穷人尽三月止。是岁五月止。事有非便文者,一以自任,不累其属。应上请者,遇便宜辄先行。早夜惫心力,无巨细必躬亲。故大旱而继以疫,州无失所。卒相神宗,为名臣。
救荒诸条,惟此最为详尽。更为综古策而约论之:一曰开仓赈贷。二曰截留上供米赈贷。谓过往上供粮米,截留平粜,疏请以价归朝廷。或至冬籴米补解,则米价自落,国赋不亏。三曰自出米,及设法劝富民赈贷。四曰借库银,循环粜籴赈贷。五曰兴修工作赈贷。令饥民有工食可食,而官府富民且易于集事也。然皆城市之民得蒙周恤,而乡村山僻实惠难敷,所宜周详曲处者也。大略赈济之法,旬给升斗,官不胜劳,民不胜病。坐而仰食仓米,卒无以继。此立毙之术。莫若计其道里远近,口数多寡,人给两月粮,归治本业,可无妨生理也。赵令良帅邵兴,盖用此法。又李玉治鄱阳,将义仓米多置场屋,减价出粜。既先救附近之民,欲以此钱给价计口,逐月一顿支给,以济村落。一物两用,其利甚溥。盖远者用钱,可免减窃拌和之弊,转运耗费之艰。且村民得钱,非惟取赎农器,经理生业,亦可收买杂料,和野菜煮食。一日之粮,可作数日之粮。此二策者,俱可行也。又所当虑者,上人一图赈济,则付里正抄札,实未有定议也。村民望风扶携入郡,官司未即散米,裹粮既竭,馁死纷然。浊气熏烝,疠疫随作。曾无几何,而官仓已罄。是以赈济之名,误其来而杀之也。故须先印榜四出,谕以方行措置。发钱米下乡,不可轻动,以免饥贫云集之弊。然后于各乡分立给粟之所,按里照籍分拨,使各以便受之。壮者不去其故乡,则生理依然;老弱不艰于远涉,可无裹粮露宿、奔走负载之苦。第给发之际当核奸,造报之中当检实。而朝夕经营,总宜尽心力为之。视为万命生死所在,应不惮勤劳矣!其义仓米用平价,恐不足以给。更借库银,于多米地方循环粜籴。则于贵米时,减价四方之一,而民已有所济。然必须多设粜所于乡郊,以免无力者壅挤转运之艰。更人定所籴之制限,以杜有力者转贩专利之害。至富民之价,切不可抑。抑之则闭籴,而民愈急,势愈嚣,其乱可立待也。况官仰价,则客米不来,纵尽发富民之粟而平粜之,能得几许?昔范仲淹知杭州,斗粟百二十文,仲淹为增至百八十,仍多出榜文,具述杭饥增价。商贾争利齐集,米价顿减。盖凡物多则贱,少则贵。不求贱而求多,文正所见,过人远甚也。至于弃子有收,老病有恤,强籴必禁,盗萌必翦。此又慈祥之所自至,弭防之所最先者矣!
明道未,吴遵路治通州。值岁大饥,使民采薪刍,官为收置,以为直,易官米。至冬雨雪时,仍以原价易薪刍与民;时米价大减,而薪直则倍矣!官不伤财,民再获利。
岁方大荒,即有减价之米,贫民何处得银钱来?薪是将来所必须,取于野而甚足。似此调度,迥越意表,然实亦从兴修工作想出。当事者更体此意而推广之,无不可救之荒矣
浙西大饥,范文正公为杭守。纵民竞渡,与僚属日宴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又召诸佛寺僧谓曰:「岁歉,工直贱,可及时兴造也。」时舟车伎乐、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聚者,无虑万数。监司劾杭州不恤荒政,公乃条叙所以宴游兴造之故:皆欲发有余之财,以惠贫民也。诸郡惟杭民不流徙。
冯子犹曰:「凡出游者,必力足以游者也。游者一人,而赖游以活者,不知凡几。往时苏郡大饥,当事者以岁俭禁游船。富家儿率治馔僧舍为乐,而游船数百人,皆流徙失业。不知随时方便者类如此。
陈尧佐,知寿州。岁大饥,自出米为糜以食饿者。吏民以故皆争出米。尧佐曰:「吾岂以是为私惠哉?盖令以率民,不若身先之而使之乐从耳。」仕至平章事。寿八十二,赠司空。
为糜乃富民事,非官长职也。然能以之率民,便有作用在。
叶梦得,在武昌。值水灾,既尽发常平所储以赈,惟遗弃孩儿,无由得之。询左右曰:「民间无子者,何不收畜?」曰:「患既长或来识认。」叶阅法例,凡灾伤遗弃小儿,父母不得复取。遂作空券数千,具载本法。凡得儿者,皆使自明所从来,书券给之,官为籍记。凡活三千八百人。
乱离之时,所在居民,奔匿山谷。有被婴儿啼声,贼得其处,故皆弃路傍。有教之为绵球,随儿大小,缚置口中。或预以甘物浸入绵内,使儿咂之。儿口中有物,自不能作声,而不闭气;又绵不伤儿口。此法亦不可不知。
虞允文,知太平州。旧制,民生子,必纳添丁钱,岁额百万。岁祲,贫不能纳者,生子多不举。允文为置荻芦税,以补添丁钱,由是生子并举。先是允文无子,明年妻妾双诞二男。
按贾彪为新息长,民贫多不举子。时城南有盗劫人者,北有妇人杀子者,彪出按验。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贼寇害人,此则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遂北行,按致其罪。窃尝心拟其所坐,而不可得。后读文昌化书,则知阴司直等之杀人偿命矣!苏东坡先生与朱鄂州书中,载神仙乡百姓石揆妻,浸杀两子。后一产四子,痛楚不堪,母子皆毙。又润州陈氏,因子多复孕,心甚恶之。有谈媪者,以药为陈氏下胎。后复孕,再谋下之,药方合而未服。梦一小牛曰:「我与汝何雠?汝必欲杀我,我将因而杀汝也。」寤而未解,竟下之。血崩不止,痛楚月余。见小儿缭绕床头乞命而卒。盖其年在丑,则子属牛,梦中之牛,乃其子也。未几,谈媪亦暴死。报应如此,不可殚述。乃近世淹杀其子者,百难一二;浸杀其女者,比比有之。不知男女虽殊,生命一也。昔何慎吾作戒淹女歌,予为节其文而广其意曰:「虎狼性至恶,犹知有父子,人为万物灵,奈何不如彼。生男与生女,怀抱一而已。我闻杀女时,其苦状难比。胞血尚淋漓,有口不能语,嘤盆水中,良久声乃止。吁嗟父母心,残忍一至此!若本应死者,养之听自死,何须行恶念,所争岁月耳。若不应死者,天神注籍矣!违天及杀人,冤罪岂放汝。靠男与靠女,岂能料到底。柔顺兼亲近,女或反胜子。若还虑遣嫁,有生自有所,荆钗与裙布,随分又何愧。我故劝世人,毋为杀其女。」
王仆射,初为谯幕,因按逃田。时岁饥而流亡者数千家,乃力谋安集。上疏论列,乞贷以种粒牛粮。朝廷从之。一夕,次蒙城驿。梦有紫衣象简者,以一绿衣童子遗之曰:「上帝嘉汝有爱民深心,故以此为宰相子。」寻生一男,王后果拜相。
林机,淳熙初为给事中。司农少卿王晓,尝平旦访之,尚在省。其妻,晓侄女也,垂泪而诉曰:「林氏灭矣!」晓惊问故。曰:「天将晓,梦朱衣人持天符来。言上帝有敕,林机论事害民,特令灭门。悸而寤,犹彷佛在目也。」晓慰以梦未足凭,无为深戚。因留食,待林归。从容叩近日所论奏,林曰:「蜀郡以部内旱歉,乞拨米十万石赈赡。寻有旨如其请。机以为米数太多,蜀道不易致,当酌实而后与,故封还敕黄。上谕宰相云:『西川往复万里,更复待报,恐于事无及,姑与其半可也。』只此一事耳。」晓颦蹙而去。未几,林以病归,至福州卒。有三子,继踵而亡。遂绝。
此等见识,似欲为朝廷省费,且凡事必期核实耳。而孰知竟以灭门。乃孝宗既不从机言矣,而米竟减半。可见财利之于人,无不吝惜。故聚敛之言常易入,而恩泽每难下逮也。然此等臣,亦究为林机之续耳。洪熙时,有使南京还者,上问所过地方何似?对曰:「淮徐山东,民多乏食,而有司征夏税方急。」上立召杨士奇,令草诏免税粮之半。士奇请传谕户部,上曰:「姑徐之。救民之穷,当如救焚拯溺,不可迟疑。有司虑国用不足,必持不决之意,卿等姑勿言。」命中官取纸笔,令士奇就前书诏。呈览毕,用玺遣使赍行。因顾士奇曰:「汝今可语户部。朕悉免之矣!」左右咸言:「地方千余里,其间未必尽无收,亦宜有分别,庶不滥恩。」上曰:「恤民宁过厚。为天下主,宁与民尺寸计较耶?」真万世法矣!
耿寿昌,汉宣帝时大司农丞也。时岁穰,谷一石五钱。寿昌奏言:「岁数丰穰,谷贱,农人少利。故事,岁漕关东谷四百万斛,用卒六万人。今宜籴三辅弘农五郡谷,足供京师,可省关东漕卒过半。」又白令边郡皆筑仓,以谷贱时,增价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价而粜以济贫。名曰常平仓,民甚便之。赐昌爵关内侯。
颜光衷曰:「此法原无岁不籴,无岁不籴。上熟籴三而舍一,中熟籴二,下熟籴一,是无岁不籴也。小饥则发小熟之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敛,是无岁不粜也。夫然,故不患积久成埃尘,亦不患侵用徒文具。乃后世循行,愈失其初。府县配户,督米上仓,追比鞭挞,甚于赋税。名埃为和籴,其实害民。又至救荒之时,悭吝不发。既发亦多衙门有势力者占之,不能遍及乡村也。厘而剔之,惟在良有司矣!」
随开皇中,度支尚书长孙平,奏令民间,每秋家出粟麦一石以下,贫富为差,储之当社,委社司检校,以备凶年。名曰义仓。
储之当社,是仍藏之民间也。委社司检校,则官制其籍,故人不得而短少侵盗焉。其以济凶年,无异发诸故廪而食之也。后世并归州郡,已不免有申请反复,给散艰阻之虞;渐而罄为贪官污吏所挪移侵没。茍欲行之,是于籍外又生一调矣!原其初意,岂若是乎?
朱文公熹首立社仓法。其自叙云:「干道戊子,余居建宁府崇安县开耀乡。时大饥,予与进士刘如愚,劝豪民发粟减值赈济,里人获存。俄而盗发浦城近境,人情大震,藏粟亦且竭,则以书请于府。知府徐公,即以常平粟六百石泝溪来;予率乡人迎受之。饥民以次受粟,欢声动傍邑。于是浦城之盗,无复随和,而束手就擒矣!及秋,王公淮来代守。适丰登,民愿以粟偿官。而王公曰:『岁有丰歉不常,其留里中,而上其籍于府。倘后艰食,无前运之劳。』予奉教。又明年。请于府曰:『山谷细民无积,新陈未接,虽乐岁,犹称贷豪右。而官粟积无用,将红腐。愿岁一收敛,收息什二。既以纾民之急,又得易新储、广积蓄。即不欲者勿强。岁少饥,则弛半息;大饥则尽捐之,着为例。』王公报可。又以粟分贮民家,于守视出纳不便,乃捐一年之息,为仓三间以贮之。十有四年,已将原米六百石还府。其见管三千一百石,则累年所收息也。申本府照会,永不收息。每石只收耗米三升,皆予与乡官士人同其掌管。遇敛散时,即申府,差县官一员监视出纳。以此,一乡五十里内,虽遇凶年,人不阙食。其法以十家为甲。甲推一首,五十甲推一人通晓者为社首。其逃军及无行之士、花食不缺者,并不得入甲。得入者,又问其愿与不愿。愿者开具大小口若干,大口一石,小口五斗,五岁以下不与,置籍以贷之,以湿恶还者有罚。淳熙八年,奏请以其法推广。行之他处,令随地择人,随乡立约。申官遵守,实为久远之利。上布其法于诸路,民甚赖之。」
此真乡先生事也。今岁颇丰稔,民犹艰食;一有水旱。将何以堪?救荒之策,前论详矣!而常平之基,鞠为茂草;存留诸仓,荡如悬磬。发粟以赈,知无由也。属以军饷旁午,鞭扑催科,旋征旋解,尚恐不及,借银以籴,是可望乎?截留上供,势颇难行;即肯以身命殉之,亦未必有便。兴修工作,工既无几,而迩来州县役民,从未尝给食也,况敢望直乎?若官自出米,岂非至幸!然廉者欲出而不能,贪者能出而不欲,惟有借赈富民,似可实有其事。而劝谕则徒付空文,抑勒必致生变乱。且各佃之田产,既熯没无余,则上户之税粮,其赔偿岂易?势必难贷,贷亦不多。即有慈惠之有司,请之督抚;慈惠之督抚,请之当宁。而待奏待报,已淹月旬;议折议捐,奚补目下?望润东海,势索枯鱼。计惟先事以图。在一二乡绅富户,纠合同志,乘粟贱之岁,或百石,或数十石,率千倡输,其小富善良,愿助十石数石者咸听。设法掌管,仿朱子之法以行之。十年之外,获粟十倍。一乡有之。一乡永不饥矣!一邑有之,一邑永不饥矣!此种功德,视输金辇粟以饭僧塑像者,何啻倍蓰也。所拭目望焉者矣!
余于辛亥之春,为变通其意,作放贷赈说,附记之。玉涵子曰:康熙九年,吴越大水,吾宜为甚。吾乡名东村者为尤甚,予有田顷余在焉。去冬偶过之,行其巷,寂无人声,非锁门而他出,则阖户而就寝,余深讶焉。或告予曰:「凡锁门者,殆举家行乞他所;阖户者,殆绝粒而僵卧不起耳。」予大惊曰:「然则不皆将死乎?」曰:「但未至是也。凡吾村之困守家居,而不远行丐乞者,类皆以网罟作本,以虾鱼为资。每得虾鱼一斤,可买米半升,辄得一日活。数日来,雪大冰坚,无可施网。又今年巨浸,芦苇亦淹没无遗,虽欲采薪以沸水,亦不可得耳。」春二月,复过之。忽有言曰:「昨有某者,三岁儿饿死矣!」余骇甚而问其状,曰:「吾地迩来,惟割野菜马兰,杂煮而食。虽得些少米,不敢以为糜也。惟粉之而入于草汤中,可以得腻,藉以稍充饥肠耳。是家无撮糊入爨数日矣!儿幼不能草餐,母绝粒许久,岂复有乳?是以遄死耳。」予泪泫然下,不能收。思上年之水,凡隶吾地者,真极难矣!计予业田二百余亩,得租不过十七石有奇。因漕米紧急,尽数输仓;所存欠数,谓当卖产借贷以入矣!忽遇天恩,准以水灾蠲折,反领米四石九斗有奇以归,岂不可譬之未尝蠲折乎!此村立就危亡,吾家尚日三餐;又三日粥,辄欲一餐饭。见此光景,而私此四石九斗有奇者以独丰,义不忍。时二月二十四日也。中夜以思,余持此米,将何为而可乎?欲施以煮粥也,则余见煮粥之弊矣!煮粥者,环一二十里而设一场。饱暖者未必不近,饥寒者未必不远也。饱暖者不宜食,其无耻者未必不食也。闻粥一熟,群相哄然。吾见有大桶小碗,而携归以饲其工人者矣!又取多积剩,而臭腐以及夫犬豕者矣!远方饥民,在十数里外,扶老抱幼,冲风冒雨,颠蹶而至,则锅已罄空,相向一恸,枵复而归耳!夫少壮者得以自达矣,衰樨妇女何以自达乎?晴天暖日不难早候矣,雪霜泥泞岂能早候乎?况今春作方殷,农务正急,若舍一日之田功,而往返十数里之遥,以就二三碗之薄粥,将来秋收,宁复有望?性命旦夕茍延,活计愈加断绝矣!故愚谓不如计口分赈,领归自煮之便也。出米以赈者,诚莫大之功;然人皆吝财,谁肯竟舍?有出无入,事实难行。虽有官府临之,急之而严戒切责,劝之而礼貌温文,终莫肯应也。即有十分好义者,吾知其出之亦有限矣。今使有人于此与之米一升,明日即无以继。有人借之米五升,至冬要还一斗。二者不可得兼,其人必宁借五升矣。盖与而无继,究必饿死;借重利之债而可以得生,将来秋收一熟,奚难此一斗乎?故愚谓劝赈不如劝借之便也。然今日之借,不患利息重,而惟患不肯放。放债者,富人之所乐为,而在今偏不肯为。巨万家赀,锱铢以积,连廒积囤,群视耽耽。一人可借,十人岂得辞乎?一升可借,十升宁便已乎?岁荒民歉,借去尚肯还乎?拥粟借钱,如负重责;嚣嚣群口,竟同敌仇。幸天下太平,众皆明妒暗嫉,摩掌嫉视,雁行相持,而莫敢轻动也。一旦有变,彼堆千累万者,负之将安往乎?然以今之势,茍不力为斡旋,亦未必保能无变也。富人齿肥,贫无半粟;富家厌罗绮,贫者衣百结。寻常亦诿于命而安之矣!同是人耳,竟甘心独槁饿以死哉?且不借者,将谓其必赖乎?灶冷烟空,朝不谋夕,藉此救命,奚忍负恩?计口而给,不过升斗;秋收一熟,等之锱铢。崔子曰:「惠不在大,济人之急可也。」济人只在急时,凡衣食不缺之家,不过暂值荒歉耳!若肯竭力节省,岂无一石五斗赢余?省得一石出,即可救百人三日之饥;省得五斗出,亦救百人日半之饥矣!吾米尚不满五石,欲以出放济贫,岂不令人齿冷?然只要与吾辈作一榜样,做一前驱耳。计熟矣,恨不即曙!黎明即起,书片纸曰:「史八房有米五石出放。其米作价,至冬偿还,其息加二。凡本村极贫之家,论丁分借。此白。」时余仆庄四在傍,余语之故,且备告以作价加息便宜事。庄四曰:「仆幸邀主庇,积省得米一石,不须自食,亦可搭放以济人乎?」余喜吾术之得行,而此法之果可以行之人人也。急颔之曰:「是极善。」遂续书其下曰:「下人庄四,亦放一石。」时值清明,余以执事祠祭,无暇过彼,而已有先余而告之者矣。相与踊跃称快。晡后余至,则益相与叹息致感。余愈愧赧不自胜。因挟前片纸,不敢出。忽一人大声言曰:「审若是,我等穷人,今兹或者尚有命乎!我等平日借贷于人惯矣,虽加六加七,而未尝一负也。乃今者过之,而俱谢无有也。无已,以倍称许之,而益谢无有也。岂其无有,咸以为今岁非放债之时也。今秋宁再大水乎?若其有收,奚至负此担石活命之债也;若其无收,吾将视其拥此陈陈者而独食矣!无非怕有富名耳。官人宁富者哉?」余曰:「众等皆在是,此纸可以无贴矣!」众曰:「岂官人是为要欲令通邑式也。」竟实贴之通衢。因请余出放之期,余曰:「今米尚在城中。廿九即月尽,其次月初一乎!」众散去,独有一人尾予后,私请曰:「官人能有米在此间乎?」余曰:「前者因筑圩埂,给发饭米,尚存数斗。又板渎圩佃该我给数斗,今还当问我家人周百福耳。」其人曰:「官人放米,前后等耳;余家七口,三日无粒米下锅矣!遵官人论丁分借法,当得二斗有零,今可以一斗先惠予乎?」余曰:「吾应汝,然勿令他人知。」余先归。俄而此人至,余视剩米约有三斗,即以二斗与之。其人向天连叩首曰:「官人积德如此!皇天皇天,你必速报!」余急扶之起,谓曰:「我放米与汝,又作价要利钱,非舍汝也,何至作如此状乎?」其人曰:「如余等人,今者孰肯借余一勺乎?虽加十加廿,亦万感也。余有一媳,十九岁矣,有娠。因合门将饿死,欲出脱一人,兼可得众人活。媳请曰:「当此荒年,身居贫贱,廉耻之事,固不足言。独恨妇有重身,已五月矣!将持此谁适乎?只待相向同死耳。』今得官人米,又再挨过去矣!」俄而又有一人至,曰:「见彼尾官人后,似有所私者;吾家极惨之事,且不及言,尚有余剩,即惠余乎?」余罄量,具及一斗,急与之。比余入城,则前此四石九斗有奇者,已为内人买薪市盐杂费,用去二石矣!急省饭米一石补入,而尚少以一石也。且下乡再图之。初一曰,众等将来领米。余先令人告曰:「不须皆来,只二三人领去足矣!」俄而五人棹一破舟至;内二人,即前日之先支二斗一斗者。外又同一人,乃余旧佃;余识之,遥问曰:「汝非此村人也,何以至是?」其人前致辞曰:「某实不住此村。顷来饥肠欲绝,闻官人放米,特来相央耳。」余谓曰:「吾前许五石,今不意自缺一石,而无从措也。宁尚有余,能及汝乎?」其人力恳添彼一丁,以与此村人均分。五人者辞曰:「吾村已论户照丁派定,虽勺合曾不相假也。吾等虽欲便汝,真无由。若官人此处能多出,必与汝矣!」其人泪悬悬欲下,叹息以视。余命先将四石量讫,唤周百福取前所收板渎圩米来。至则带阴元米六斗,命倾之盘中;则热气蒸蒸欲烂矣!盖余收租,必用官斛,故每得佳米。而彼人见今岁米贵,虽稍收,亦属贫艰,故不觉搀水重耳。余曰:「今无奈,只得凑与汝去;但不须利。」有二人者喜曰:「是竟与我!吾视之,亦甚甘,而可以免息也。」余少四斗,则前已发过三斗矣,止缺一斗。余入内细检,得一上年藏米旧囤,粜后尚有少剩也。余悉取出。见中有空蛀及草屑,余命筛之,又簸之,并归盘中。在傍者咸笑曰:「是殆一斗有余。」暗察前佃面,忽欣欣有喜色。余命量清一斗,再量得八升。前佃急前请曰:「是宁得不借我乎?」余曰:「是畀汝。」而前领过二斗者,忽愀然曰:「吾此行,吾家所分不过数升矣!今地下有狼藉及蛀屑空头,可以施余乎?」余急命尽扫以去。彼四人者出一纸,上细开三十三家,共一百七十六丁,止分所借米共六石耳,悲哉!夫余之此法,既详且稳矣!作价以偿,防秋熟而米或贱也。加二起息,以周年计之,即加三也。既可获利,又救人性命,天下无此两便事也。吾辈要大修行积德,舍却此等时,再无此好机会也。而继余者尚鲜,何也?意皆实处于不足耳。夫下人庄四,宁有余之家乎,亦放一石。毋论一石,即一斗二斗,皆可济人。茍其出之,必有受其惠者。若自己偶乏,而转借以放,尤见至心。吾辈遇此岁年,钱粮赔累,食指繁多,自难尚有余剩。惟是平昔行谊,茍足信人,但一开口告贷,代人生息,人之与余,不待卑辞而苦口也。借来放去,仍讨来偿还,不过以一担当转换间耳!无损于己,而大有济于人,何惜此点点面情、几许筋力,任人展转垂危,而不一援手耶?因义仓社仓之不能旦夕复,而欲使出者不伤财,受者立有济,愚谓此放贷赈法之切实可行,可以人人行之,为甚便也。
高玉立曰:毋论社仓难复,似此随地为社仓,随时有社仓,不用收贮,又无侵盗,真前此未有之议,后此必传之法。其法以十家为甲,甲有长。通地为村,村有长。一图为坊,坊有正。其人必择地之公平有信行者为之。一人不能独任,再择一二人分任之。甲内饥民,甲长村长结报,邻甲乡村查核,达之坊正,坊正勘实入册。男子全给,妇女及七岁以下半给。其三岁以下,及无行之士,与从来乞丐者不与。计丁分借。其米色必论高低,会同牙行,三面作价。至冬还,亦如之。其斗斛,出入同用流图。其息加二。放米之家,借户书与借券,甲长村长作中,坊长照数入册。本坊之米,即放本坊。其本坊米少而借之邻坊者,借户书借券外,坊长村长另立收领。任与追清,务期有放必还,有米乐放。或曰:「其利不可以已乎?」曰:「此又子贡赎人不受金、子路救溺而受牛之说矣!凡立法要使久而可行,其刻待借者,所以广劝放者,而加惠贫民,实所以安富民也。」(以上辑救荒)
救济类下
黄汝楫,越人。宣和中,方腊犯境,乃尽瘗其财,将逃避。闻贼掠得二千人,闭之空室,邀金帛赎之。否则杀。黄乃悉发所瘗,直二万缗,输之贼营,以赎其命。二千人皆得归,诣黄谢。欢声如雷。夜梦金甲神从天而下,呼曰:「上帝有敕,以汝活人多,赐五子登科。」后其子开、阁、阅、闻、誾,俱登甲第。
真会该前人,真会使钱人。不然,瘗定二万缗不用,与一堆瓦砾何异?又焉知不遭人之发掘哉?甚有因而贾祸者矣!即竟可以贻之子孙,而贤者则无所事此,愚者反益其花荡。财有聚必有散,聚之愈久者,其散之必甚速。吾未见粟红贯朽之家,曾有与其子孙,岁衣日食逐渐空乏而后贫困也;还望其散得不十分出丑为佳耳。
姚若侯有云:「兵荒者,世界一劫运也,救劫者,顺天之心,逆天之运。天心好生,顺以承之;天运行杀,逆以挽之,人道之所以与天地参也。人欲一日而行千百善,一人而救千百人,舍却此等时,无处着力矣!」创论!快论!至论!足空千古。
伏湛,为平原守。更始时,仓猝兵起,天下纷扰,岁又大歉。乃谓妻子曰:「天下皆饥,奈何独饱?」乃共食粗粝,悉分俸禄以赡乡里。后官至司徒,封侯,子孙世爵。
不必论所分多少,只此一念,便堪侯封数世。
全琮,字子瑾,越人。父柔,简默冲退,好积聚。使琮赍米千余,至吴市易。值旱荒,琮皆以赈饥贫,空船而返。父责之,琮对曰:「愚以所市非急,而吴民方有倒悬之难,故因便赈给,不及启也。」父深奇之。琮仕吴,封钱塘侯。
袁了凡曰:「凡系世家,未有不由祖德深厚而科第绵延者。予旧馆于当湖陆氏,见其堂中挂一轴文字,乃其先世两代出粟赈饥而人赠之者。文中历叙古先济饥之人,子孙皆膺高位,谓他日陆氏必有显者。今自东滨公而下,三代皆为九卿,其言若为左券云。」
李谦,尝值岁歉,出粟千石以贷乡人。明年又歉,人无以偿,谦即对众焚券。明年大熟,人争偿之,一无所受。明年又大歉,复竭家财,设粥以济;死者复为瘗之。或曰:「子阴德大矣!」谦曰:「阴德犹耳鸣,己自知之,人无知者。今子已知,何足为德?」谦寿至百岁,子孙多显。
谦之施济大矣,何可复议?但遇歉而破券,诚盛德也;大熟而争偿,是亦可以受乎!受而遇歉再贷,可为乡人长备此千石粟矣;不受,便不可继,后虽竭家财,止能设粥以济耳。若其所论阴德,则发微之言也。
黄兼济,成都人。时张咏知成都,夜梦紫府真君接语未久,忽报西门黄兼济至,见幅巾道服入。真君降阶接之,列坐咏上。至旦,访得之,果梦中所见者。因问平生所行何善,以致真君礼遇如此。黄曰:「初无善事,惟黍麦熟时,以钱三百缗收籴。至明年禾黍未熟,小民艰食时粜之,价值不增,升斗如故。在我初无所损,而小民得济危急。」张公叹曰:「此宜坐吾上也。」令吏掖而拜之。黄后无疾而逝,子孙大显。
此常平仓遗意也,匹夫可以行之矣!诚欲济人,岂必势位乎?然持此三百缗岁籴岁粜,其为民辛勤也,岂易易哉?愚以为是难于不受千石粟者。
魏时举,北魏钜鹿人。值岁歉,谷价腾贵,因发廪出粜,价惟取人之半。尝语人曰:「凶岁之半价,即丰时之全价。虽少取之,而又何损?使不遇歉,将求赢乎?」生子收节,累官仆射。
绍兴丁卯大饥,流民满道。饶州富民段廿八,积谷数仓,闭不肯粜。一日,方与家人评论物价低昂间,正幸踊贵,忽天雨晦冥,火光满室,段遂为雷震死。仓所贮谷,亦为天火烧尽矣。
颜光衷曰:「惯理钱谷者,便伏此根。段其甚者耳!人不可不自勉。」
祝染,延平沙县人。遇岁饥,辄为粥以施贫者。后生一子,聪慧,应举入试。春榜将开,乡人梦黄衣使者驰报状元,手持一旗,上有「施粥之报」四字。开榜,子果状元。又倪闪,字奏夫,颖悟嗜学,用俭好施,屡试弗遇。人议之曰:「君以济贫为事,何屡屈于春官?岂造物有未知耶?」闪闻,益自励。绍定四年大饥,道殍相枕,闪以糜粥济之,活者甚众。次年赴试,人多梦竖旗于闪门,上书「饘粥阴功」四字。果大魁天下。
朱冲,多买敝衣,择市妪之善缝纫者,成衲衣数百。当大寒雪时,以给冻者。冲寿九十余,子孙多显。
崔子有言:「惠不在大,济人之急可也。敝衲之所直无几,而寒雪时冻者得之,不啻重裘之温矣!昔陈璲家本清贫,每急于行义。常戒诸子,遇贫者宜随力赈之,不必计多寡;若待富后行,恐终无济人之期。人可以财力不及自诿哉?」
薛西原先生好施,尝解绵以衣寒者。或曰:「焉得人人而济之?」先生曰:「但不负此心耳!」又曰:「天地间福禄,若不存些忧勤惕励的心,聚他不来;若不做些济人利物的事,消他不去。」至言也。
颜光衷曰:「匹夫存心济人,于人必有所济。凡救性命,所损无多。但足衣食者,不知饥寒之苦,视为可已,泛泛置之。菜色时既不留意,及有病卧危笃者,又以为不能复振,遂坐视其死。即有心人,慨叹焉耳。其它则侧目之、屏逐之矣!不知缘饿得病,病既不能得食,则愈饿愈深。此不过一二升米调护之,累日便能求趁。既能求趁,便有生意,何惜损太仓一粒,不以惠此。且均是人耳!我若托生非地,与此何殊?幸得自足,乃享丰席盛,又为子孙计长久,而眼前救人,一文不舍。亦观昔所称富豪,今存者几乎?彼其子孙不终享也。岂由前人好施而不为远图也哉?世间水火盗贼,疾病横灾,皆能令我家业顿尽。稍稍福分,亦是天庇之;宁一吝啬钱癖,能致然乎?」一旦无常,祇供子孙酒色赌荡之资,何如积德邀庇于天之为愈哉?」
杨少师荣,建宁人,先世以济渡为生。久雨溪涨,横流冲毁民居,溺者顺流而下,他舟皆捞取货物,少师曾祖及祖惟救人,而货物一无所取。乡人嗤其愚。逮少师父生,家已裕。有神人化为道者,语之曰:「汝祖父有阴功,子孙当贵显。宜葬某地,即今白兔坟。」生少师,封三代皆一品,累世贵盛。
孙三,居涞水西涯。冬月水浅舟胶,往来病涉。孙每冬用板七片渡人,二十余年。因病到冥,主者曰:「此人曾作七星桥,当延一纪。」后享寿八十,无病而卒。
杨雍,洛人也。兄弟六人,以佣卖为业。少修孝敬,达于遐迩。父母没,葬无终山。长慕追思,凄怆欲绝。乃卖田宅,徒居墓侧。山高八十里,大道峻阪,往来患渴。公晨夜辇水浆给行旅,兼补履屩,不受其直,累年不懈。天神为致白璧一双,钱百万。以娶北平徐氏女为妻,生十男,皆令德俊异,位至卿相。
张仲和,善用张仲景法疗治伤寒,活人甚多。二子相继登科。张行甫亦行医救人,贫者不取药直。子孙显宦数世。
许叔微,毗陵人。省试不利,祷于神。梦神告曰:「汝欲登科,须凭阴德。」叔微自念家贫无力,乃精意学医,久遂通妙。人无高下,皆急赴之。贫者厚与药,不受其直,所活甚多。复梦神授以诗曰:「药有阴功,陈楼间处。堂上呼卢,喝六作五。」是年以第六名登第。因上名不禄,升第五。上则陈祖言,下则楼村,方省前梦也。
医人刘太初,治薛司法妻,差误致死。后数年,白昼有绯衣妇人,蒙首,称薛司法妻,来求医。刘偶不在,家人实告。遇于路,叙前病症,数其用药之误。刘惊骇回家。入门而死。
姚若侯云:「按律,庸医杀人,有故者斩;误者以过失杀论,无死法也。太初亦误耳,而死于此妇,何也?意其人必忽于审病,轻于试药,其心几以人命为儿戏矣!阳罚可逃,冤鬼肯释之哉?窃叹医道之衰,同于贸贩。视金如命,视药如金;恃己专功,嫉妒同道;高抬体面,忽略贫穷;读书草率,切脉粗浮;药味不精不全,制度或假或减;以病试方,送生入死。皆太初类也。乃有诈轻为重,恐吓钱财。甚而故用毒虐,使之沉苦,而徐收其功,以大索其酬。多至无术挽回,遂致不救;真罪不容于死矣!」
宁崇礼,性好善,常造棺施人;贫不能葬者,又助以钱米。终身不变。寿八十余。没后,其家小奴丁贵童,梦礼与语曰:「我平生多做屋与人住,积累阴功,庆延子孙。汝说与十四郎,明年秋试必得解,嗣后登科者常不绝。」十四郎者,其子谦光也。次年果预荐,自是殆无虚榜。
李之纯,为成都转运使,专以掩骼埋胔为念。吏人徐熙,专为宣力。计其所藏,无虑万计。一日,金华街民王彬,死复苏云:「见冥官曰:『汝以误追,当还人间。阴司事虽禁泄露,然为善之效,亦欲人知。李之纯葬枯骨有功,与知成都府一任;徐熙督役有劳,与一子及第。汝宜传与世间。』」后李以直学士知成都,徐子果贵。
欲使人知者,冥官之心也;而不可泄露者,阴司之禁也。然则冥官间一使人知,亦几冒禁而为之矣!世乃以尽知,遂并可知者而亦不信,不深负冥官一片热心哉?!(以上专行一善事)
周必大,庐陵人,监临安府和剂局。局内失火,逮吏论死,未报。必大问法吏曰:「设火自官致,当得何罪?」吏曰:「除为民。」必大遂自诬服,坐失官,吏得免死。必大归,道谒妇翁。门外雪交下,童子扫于庭。妇翁前一夕梦扫雪迎宰相,及见必大,叹曰:「今扫雪,乃迎失职官也。」必大归,刻苦读书,赴博学弘词试。至京,寓一班直家。遇其携小册自外至,借观,则卤簿图也。悉录记之。入试,适命此题,遂中式。历官至宰相。先是必大梦入冥司,见一判官掠一捻胎鬼曰:「此人有阴德,当位宰相。貌陋如此,奈何?」鬼请为作宰相须。遂起摩必大颏,为之种须。及觉,犹隐隐痛。后罢相家居,一相士来谒,邂逅于门外。相者问:「相公安在?」必大进揖曰:「某前此待罪宰相。」相者曰:「何宰相貌如此,得非诳我耶?」必大气色愈和,延入上坐。相者复请见宰相,必大答如初。相者审视,起捋必大须曰:「真宰相也。」必大惊服。盖前此种须事,从未以告人也。
以一官可换一人命,平心思之,原得算也。以一小官竟换一宰相,此番交易,竟何如哉?诚共详之。
台州应太犹,习业山中。夜鬼啸集,应不惧也。一夕,闻鬼云:「某妇以夫客久不归,翁姑逼嫁之。明夜当缢于此,吾得代矣!」应急潜卖田,得银四两。乃伪作其夫书,寄银还家。其家见书,以手迹不类,疑之。既而曰:「书可假,银不可假,想儿无恙。」遂不逼妇。后其子归,夫妇相保如初。应又闻鬼语曰:「吾当得代,奈此秀士坏吾事!」一鬼曰:「尔何不祸之?」曰:「上帝以此人心好,命作阴德尚书矣,吾安得祸之?」应果登第,官至尚书。
张福州,农家子。幼时,父使持钱入山市斧柯。经行林莽,见其间有人自缢者,急扶而下。诘之,则为官逋所迫耳。尽以所赍钱赠之,其人泣谢而去。张少憩于盘石,俄有操瓢者问云:「将无渴否?」倾瓢内浆以饮之,曰:「不惟止渴,稍有益也。」归而顿觉异香遍体,精爽非常,自此绝粒。忽识字能诗,久而仙去。
农家之钱,来处甚难。其子固未尝学问也,矧在幼龄,竟能倾手以付,知其具大根器矣!竟以得仙,非幸也。
新建里长某者。丁亥大饥,甲内一贫人居窘,计无复之,乃以木桶易米数升炊饭,和以毒药,欲与妻孥共饱而死。里长因索丁粮过其家,遇饭欲噉,贫人急摇手曰:「此非君所食也。」泣告以故。里长大骇,曰:「何遽寻死?吾家尚有五斗谷,与汝负归舂食,尚可少延也。」贫人受谷而归,则五十金在焉。贫人曰:「此必里长官镪也。」急持还之。里长对以无有,贫人曰:「此殆天以报若。」遂各分二十五金,则两家稍稍饶矣!
赈谷,宜报也;还金亦宜报。均分天赐,最妥。
高邮张百户,以公事渡湖至淮。其返也,望见一舟浮沉波上。有人踞舟背,呼号求救。张心怜之,呼渔舟往救。不肯。张即解装,出银十两与之,乃行。救至,则其子也。父子抱持恸哭。问之,曰:「因有事,候父而来。遭风被溺,稍迟则葬鱼腹矣!」
正德初,徽商王志仁,年四十余无子。遇善相者曰:「数月内当有大难,不可逃矣!」王素神其术。亟往他郡敛赀归,途寓旅店。时梅雨暴涨。晚霁,散步河滨,见一少妇抱儿投水,乃急呼诸渔舟曰:「救此,与二十金。」渔舟竞出之,遂如数与金。叩妇故,则曰:「夫佣工度日。畜一豕,将鬻以偿租,昨贩豕者来,值夫他出,以价赢,逐自鬻之,不意皆假银也。夫归,必怒楚;且无以聊生,故谋死耳。」王恻然,问豕价多少,而倍周之。妇归,其夫亦至,泣告其事。夫挈妇诣王谢,已阖户就寝。夫令妇叩门,王拒之曰:「汝少妇,我孤客,昏夜岂宜相见?」夫悚然曰:「我夫妇俱在此。」王乃披衣起。方启户间,闻室中轰然。回视之,则屋墙因久雨而颓,正压碎卧榻。非此妇呼之出,则立毙矣!复遇前相者曰:「子气色迥异,是必曾救几人命者,后福未可量也。」果连生十子,九十六而终。
使当时不再遇相者,必以为相术之疏耳;谁知转移之速,有如此乎!弘治甲寅,有吕琪者,春日郊行,遇一已故府隶,出纸示曰:「我今又充东岳役夫,奉批提人,汝亦有名。我为汝熟识,安忍相逼?汝当干毕家事,俟我于各处提完,将一月,至矣!」琪归,以是故语诸子。且曰:「吾平生三事未了吾愿:某五丧未举,欲代殡未能,一也。某女二十未嫁,欲嫁未能,二也。某路经年倾圯,欲葺未能,三也。」亟出囊,命诸子毕此三事。继治后事,杜门俟死。历数月无他异,诸子悉意其妄也。后除夕,复遇前卒云:「向勾摄至中途,忽接免提牌,云汝近来有三善,加二十年寿矣!」琪后康健胜前,果越二十年方卒。祸福之变正同,然人纵有吕君等念,都泄泄不为,到得勾摄来时,欲为必无及矣!安得尽有一旧识府隶,而与之先通信一声哉?
江西舒翁,假馆于湖广二年,偕诸乡里同舟归。登岸散步,闻一妇人哭甚哀,问之,曰:「夫负官银十三两,将鬻吾以偿。吾去,幼儿失哺必死,是以不胜悲耳。」翁曰:「舟中同载者,皆江西塾师也。每人一两,足完汝事矣。」返而告诸同行,皆不应。翁遂捐两年束修尽与之。未至家三舍,赀粮已竭,众争非之。亦有怜而招之食者,翁不敢饱。抵家,语妇云:「吾忍饥二日矣!速炊饭。」妇云:「安得米乎?」翁云:「邻家借之。」妇云:「借已频,专俟汝归偿耳。」翁告以捐金之故,妇云:「如此,则吾有寻常家饭,可觅同饱也。」遂携篮往山中,采苦菜和根煮烂,同食一饱。既就枕,闻窗外人呼云:「今宵食苦菜,明岁产状元。」亟同起,披衣向天拜谢。明年生子芬,果中状元。
邯郸张翁,家甚贫,未有子。尝以一坛积钱,十年坛方满。有邻人犯徒,拟卖其妻。妻生三子俱幼,翁虑其妻去,而子不能全活也。乃谋诸夫人,举所积钱,代完赎银。不足,夫人复拔一钗凑之。是夕,梦神人抱一佳儿送之。遂生弘轩先生,子孙相继登科。
吴都宪诚,其父济人利物,孳孳不倦。同里一百户,欠官银无措,议出妻以偿。翁闻而叹曰:「伉俪中道相背,何以为情?吾幸不至饥寒,且力尚能辗转措办,顾袖手以观人离拆乎?」为曲处代完。后数年,寻地葬亲。择一地,乃百户产也,复倍价买焉。当时尚葬高一穴,忽雷雨送下一穴。即生都宪兄弟四人,皆巍科。
王曾,字孝先。咸平中,以乡贡赴试礼部,居京师。一日,过甜水巷,闻母女二人哭甚哀,因询其邻,云:「其家因少官逋四万钱,止有一女,鬻于商人,今当远离,无复相见矣!」曾因谓其母曰:「汝女可卖与我。仕宦往来,时得一见。」遂以原价与之,令偿其客。约三日取。踰期不至。访之所馆,而曾则行矣!是年礼部廷试皆第一。
脱然竟去,省得一番感谢;辞却几许称扬,少了多少缠扰。君子施恩而不望报,行善而不居功,大宜如此!
冯商,鄂州江夏人,壮岁无子。将如京师,其妻与银数锭,调曰:「君未有子,以为买妾之赀。」至京,买一妾,立券偿价矣,问妾所自出,涕泣不言。固问之,乃曰:「父居官,因纲运欠折,鬻妾赔偿。」商恻然,不忍犯之。送还其父,不索其钱,不望其报。及归,妻问买妾安在,具告以故。妻曰:「君用心如此,何患无子!」居数月,妻有娠。里人皆梦鼓吹喧阗,迎状元至冯家。是夕生子名京,弱冠举三元。
镇江靳翁,年五十无子,训蒙于金坛。其夫人鬻钗钏,买邻女为妾。翁归,夫人置酒于房,以邻女侍。告翁曰:「吾老,不能生育。此女颇良,买为妾,或可延靳门之嗣。」翁颊赤俛首。夫人谓己在而翁赧也,出而反扃其户。翁踰窗而出,告夫人曰:「汝用意良厚,不独我感汝,我祖考亦感汝矣!但此女幼时,吾常提抱之,恒愿其嫁而得所。我老,又多病,不可以辱。」遂谒邻而还其女。踰年,夫人自产子,名贵,十七岁发解,联捷,为贤相。
此非乘人之危,及抑良为贱也。然自己一段初心,却不忍负,即此便是恻隐之至者。发念甚真,故其获报甚速。
尚霖为巫山令,邑尉李铸疾剧,霖邻之,因请所托。尉拭泪以老母少女对。及卒,霖为割俸,送其母及其函骨归河东,为嫁其女于士族。一夕,梦尉如生,泣且拜曰:「公本无子。感公之恩,为力请于帝,今得为公子矣!」是夕,霖妻果孕。诞期,复梦尉曰:「某明日当生。」翌日果然,因名曰颖。及长,敦厚笃孝,官至大理寺丞。
宣城沈少参,卜葬地。启土,乃古冢也。有志,乃先朝名公之墓;急掩之。惧复有发者,立碑识之。夜梦一官峨冠博带来谢曰:「君掩吾冢,蒙德已厚,况又立碑,无以报德,当送一大魁为公嗣。」已而少林生,弱冠及第。(以上救一患难人)
赵素,华亭人,往青浦探亲。夜行舟次,见一人立舟上。视之,则亡仆也。惊问之。曰:「见役冥司,今追取三人耳。」问三人为谁?曰:「一湖广人,一则其所探亲也。」其第三人不答。又问:「莫非赵某否?」曰:「然。」仆忽不见。至所探亲门首,则已闻室中哭声矣!赵骇甚,促棹归里。复遇仆曰:「无怖也。于路见有为君解者,以君阖门戒杀故也。及夜吾不至,则免矣!」赵后二十余年方卒。
人于众生,能遇物即慈者,上也。戒不肉食者,次也。举家戒杀,并不食四等肉(自杀、特杀、闻杀、见杀者,又其次也。乃有一等人,在外结会放生,而家中宰杀不禁;是犹见人杀人,则请释之,而自己却持刀杀人也。茍知放生,当先戒杀)。
介葛卢,朝于鲁,闻牛鸣,曰:「是生三牺,皆用之矣!其音云:问之而信。」
读此,可见禽兽之恋情爱子,何异于人。且时时以其冤情痛苦,向人告诉,人自闻之而不解耳。其就死时之声,更不知作何言语也。可为怵然!
【注】介葛卢:春秋介国之君也,能通牛语。
眉州鲜于氏,因合药,碾一蝙蝠为末。及和剂,有数枚小蝙蝠,围聚其上,面目未开,盖识母气而来也。一家为洒泪。
每阅一过,便为黯然不怡者竟日。「母气」二字,极惨极挚。心与性,又落第二义矣!先辈有云:「世界之惨,莫甚有冤而无言;世界之冤,莫甚就死而无罪。」予少时,见童子执虾蟆,以线缚两足,悬篱间,急鞭复缓,缓鞭复急。予心恻恻动,若系予足而鞭之也。长入市,见屠缚豕,刀尖从项刺其心,盘旋数四,鲜血喷尽,声乃徐绝。予更恻恻动,如刀在予腹盘旋而刺也。偶经厨下,见庖人置足于鳖腹,努出其颈,斮之。余颈不能入,而四足与俱出,仰天而颠。嗟嗟!此何景象!灵蠢虽殊,怖死无二。常思及此,一块肉其能下咽耶?凡物就死之惨,无不皆然。一经写出,便不堪竟读。
放生戒杀之报,不可枚举,而所辑止此。盖其事虽约,其理已甚备也。阅者更取二放生文而详玩之,亦可以恻然有所动于中矣!谨录于左:
盖闻世间至重者生命,天下最惨者杀伤。是故逢擒则奔,虮虱犹知避死;将雨而徙,蝼蚁尚且贪生。何以网于山,罟于渊,多方掩取;曲而钩,直而矢,百计搜罗。使其胆落魂飞,母离子散。或囚槛笼,则如处囹圄;或被刀砧,则同临剐戮。怜儿之鹿,舐创痕而寸断柔肠;畏死之猿,望弓影而双垂悲泪。恃我强而凌彼弱,理恐非宜;食他肉而补己身,心将安忍?由是天垂悯,古圣行仁,解网着于成汤,畜鱼兴于子产。圣哉流水!润枯槁以囊泉。悲矣释迦!代危亡而割肉。天台智者,凿放生之池;大树仙人,护栖身之鸟。赎鳞虫而得度,寿禅师之遗爱犹存;救龙子而传方,孙真人之慈风未泯。一活蚁也,沙弥易短命而长年,书生易卑名为上第。一放龟也,毛宝以临危而脱难,孔愉以微职而封侯。屈师纵鲤于元村,寿增一纪;隋侯济蛇于齐野,珠报千金。拯已溺之蝇,酒匠之死刑免矣!舍将烹之鳖,厨妇之笃疾瘳焉!贸死命于屠家,张提刑魂超天界;易余生于钓艇,李景文毒解丹砂。孙良嗣矰□之危,卜葬而羽虫交助;潘县令设江湖之禁,去任而水族悲号。信老免愚民之牲,祥符甘雨;曹溪守猎人之网,道播神州。雀解衔环报恩,狐能临井授术。乃至残躯得命,垂白璧以闻经;难地求生,现黄衣而入梦。施皆有报,事匪无征。载在简编,昭乎耳目。普愿随所见物,发慈悲心,捐不坚财,行方便事。或恩周多命,则大积阴功;若惠及一虫,亦何非善事!茍日增而月累,自行广而福崇。慈满人寰,名通天府。荡空冤障,多祉萃于今生;培积善根,余庆及于他世矣!(莲池大师放生文)
夫灵蠢者性,躯命奚分;贪怖者情,生死各一。凡人临疾病,罹水火,莫不号呼争命,目不瞑不休。间遭盗贼,临刀锯,筋缩股战,齿击毛竖。见主者意色稍改,辄惊辄喜;有人出一语从旁解救,即感激生悲,铭刻至死。一旦捕致生物,此情都忘。震栗惶遽,既不遑辨;哀鸣怆凄,亦复罔闻。不知四生轮转,物或为人;此施彼报,易体相噉,岂不痛哉?!所以仁人动念,智士镜机,损未用之余赀,买垂死之肌骨,使断魂残喘,续命回生。其为公德,盖可知也。然有三无常放,两不必放;有物生物,有人生放,有我生放。世人放生,多刻定时日,广购生命。射利之夫,因网罗钓弋以赴之,多致困毙。是以杀为放也。途间市上,耳目所及,随便买放,是谓放无常期。世人放生,凿池置苑。既有常处,人得伺之。方脱豫且之网,旋作校人之羹,是以放为杀也。江河林薮,地利随宜,监以善信,攸然而往,是谓放无常处。世人放生,外买生物;家中之畜,宰割不疑。语云:「经营还债,胜于布施。结会放生,何如戒杀。」以至草木斩伐,有碍生机;虮虱虫蛾,都关佛性。或坏垣而伤蛰,时覆巢而毁卵。种种伤生,道不一途,皆当避忌,豫护生全。是谓不放之放,放无常物也。若乃遭噬触网,颠坠束缚,应手而放,未必有生。更宜调养,使其平复;即不全活,因而瘗之。又有猛兽毒鱼,恶虫鸷鸟,虽困厄可悯,而吞噬成性,救彼一生,实延众毒。是当较丧全之多寡,量功过之重轻,听其自生自死,比之不见不闻。此二种者,不必放也。凡若此者,随缘随力,相机相宜。毋以杀小为无伤,毋以放小为无益。毋惮劳而阻善念,毋争价而废善缘。所谓有物生放,尽于此矣!物既有之,人亦宜然。凡柄国主家,莅官当事,或遇诖误可悯,或遇冤困莫救,或厄盗贼水火,或遭疾病阽危,或营求失利而忘生,或逋负莫偿而欲死,此能资以物力,开其生路,惠之周旋,图彼解脱,人生我放,其视物生尤为关切者也。故念我困阨望救心,自然形骸不隔;推我感恩救护心,自然功德有归。若乃我放我生,倍当吃紧。凡人未生时,面目何在?既无四大相缠,安有一切苦厄?一入凡身,骨肉为吾陷阱,躯壳为吾牢笼,络我以恩爱之网,牵我以得失之饵,供我以腥秽之豢,驱我以功名之策。无火而焦,不疾而灾。是故拘累鞭挞,匍匐劳役,便是驴驮生。牵策在途,行与死近,便是屠牛生。集膻逐臭,附势趋炎,便是蝇蛾生。争长攘臂,相啖相噬,便是鹰鹞生。毒螫害人,怨怒作孽,便是蛇蝎生。淫情炽荡,不择男女,便是鸽雀生。惊网触法,游魂汤火,便是鸡骛生。偷食顽睡,痴伏一室,便是圈豚生。光阴瞬息,转盼生死,便是蜉蝣生。又有疾病水火之虞,重以饥馑盗贼之苦。前魂未安,后肠复断;人祸未已,天刑洊至。甚者宿怨今业,难解难分,阱上加阱,缚更添缚,沈沦展转,化为异物。真是众生,真待人放矣!倘能六时打磨,一切透悟;断世谛之网,撤尘劳之锢。一条洒洒,不系去来;无迫无拘,逍遥自在。则非人非物,打出四生之中;不德不功,永超福报之上矣!(陈荐夫「广放生论」。以上辑爱物。)
交财类
刘大夏,自户部侍郎予各归,构草堂傍先垄,读书其中。不通请托,薄田仅供衣食。常言:「财货须务农服贾,凡力得者获用。其余易致之物,终非己有。子孙视之,亦不甚惜。况官货悖入者乎!」
深明天理,尤历谙世故。
裴璞,韦元方外兄也。卒后,元方客陇右,道逢武吏跃马来,视之,乃璞也。惊喜拜曰:「兄去人间,任何武职耶?」璞曰:「吾职山川掠剩使,专主世间财之盈缩。世间农勤得谷,商勤得财,士勤得禄,只得本分所有,不增本分所无。不勤,则并本分失之。子之逢吾,亦是前定,合得白金二斤;过此遗子,又当复掠,故不敢厚。」
勤得本分所有,不勤并失本分,可以消经营者之妄心,又非怠纵者可借口,天命人事,两得其平。陆象山教家,每晨揖,三挝鼓,子弟一人唱云:「听、听、听!劳我以生天理定。若还懒惰必饥寒,莫到饥寒方怨命。」又唱云:「听、听、听!衣食生身天付定。酒肉贪多折人寿,经营太甚违天命。」二训相参,真治生不易之理。陈几亭云:「俗子治生,精明之处多是刻,宽厚之处多是昏。若能琐屑不较,而不失精明,泾渭了然,而务从宽厚,虽曰治生,抑亦通于学矣!」又云:「贫者多高,富者多劣,亦为古高隐而概言之也。其实,家业日落,未必贤;产殖渐滋,未必不肖。如公子荆日增一日,勤俭所致,无损于品。若汰侈成性,入不供出,堕尽祖宗之业,弥彰其不肖耳。岂得自附于洒落,以不问家人生产为高致耶?」愚按凡所贵于有财者,为其能用财也,毋庸视财太重,亦毋庸视财太轻。视太重者,必欲藏之朽蠹,是为守财;视财太轻者,一径荡费浪用,是为弃财。然凡彼荡费浪用者,一使之济人利物,却又不胜吝惜也。以此自负轻财,其惑不益甚乎?
四川资县张御吏,语其亲邓给事继曾曰:「予按云南日,丙夜独坐,有绯衣人至前,曰:『某为公守钱神,待公久矣!』予问金何在,神指坐下示之,果见白金布地,数当千两。因语神曰:『御史岂得携此,尔能送我家否?』神曰:『不难,但要乡贯帖耳。』遂写焚之,神即隐。比复命,有同年某,托荐一官,强纳二百两。归而夜祷前事,神复至,获八百两。问何以减二百?神曰:『某同年金,是也。』悚然愧谢。」
姚若侯曰:「嗟乎!人之好利无厌者,为贪多耳。奈何明增暗减,如江畔沙洲,东长西塌哉!凡为官者,前世必有功德,今世乃有福禄。脚跟所到,皆必有守钱神以供之。然而不闻丙夜相见者,何也?盖人多性急手痒,遇财即攫。其同年之金,不待纳于复命之后;且所纳者,又不止二百金,以及千金已也。则守钱神,亦安事以赤手空言,相见于灯烛之下哉?昔李景让之母,早寡而贫。尝掘地,得金数斛。拜祷曰:『天盖以先君余庆,怜氏母子贫苦,故赐此。若然,则愿诸孤学问有成,此金不愿取也。』遽揜之。已而景让兄弟皆贵。又范文正公亦极贫,尝得地埋金,而不取也。已而为相归。有求施造寺者,欲出前埋金付之,则无有矣。只有契细书历仕禄入,如其金数!然则贪廉所得,均不越应分中。而顺者迟收之,逆者捷得之。所得原同,而罪福则若霄壤焉。人宜何从哉?!」
徐孝祥,吴江人。隐居好学,布衣草履,泊如也。一夕,散步后园,见树根一坎坷,谛视,有石甃。启之,皆白金也。亟掩之,一毫弗取。后二十余年,岁大饥,民不聊生。乃曰:「是物当出世耶!」启穴,日取数锭,收籴散贫,全活甚众。时有女出嫁,惟荆布遣之,于藏中物,锱铢无犯。子纯夫,发解,官翰林承旨。
收籴散贫,较不取者更进一筹矣!又其日取而无犯最难,真有坐怀不乱手段。
兵部员外李约,尝舟行,与一商舟相次。商忽病革,邀约相见,以一夜光珠遗之,因以二女为托,二女皆绝色。明日商死,财宝数万,一舟之人莫不窥觊。约乃悉籍其数,寄之于官,二女立为择配。当殓之时,复以所得夜光含之,人无见者。后商属来理财,约请发视,夜光在焉。咸为称叹。
太师杨公博,蒲州人也。其父服贾淮扬,众商服其行谊。推为盐祭酒。有关中盐商,急于还乡,将橐中千金寄公处,二年不返。公取埋花盆中,上值时卉。遣人于关中物色之,则商已谢世矣!止有一子,不知有金寄公处。公邀之至,指花盆谓曰:「此若翁所寄千金也。」其子愕然不敢取。公曰:「系尔家物,何必辞?」其子叩谢携金而去。后生太师,历官吏部尚书。孙俊民,户部尚书。
如二公,真可以死者复生,生者不愧矣!骨肉亲故间,能由斯道者,曾有几人?奚论泛泛哉!
舟师,姓吴,余干人。与其子载商至瑞洪,商遗金一袋于舟而去。吴理船舱得金,惧子见之,乃收置灶灰中。子欲发舟去,吴故迟延半日。商反觅金,吴举以还。商请均分,吴坚不听。商吁天拜谢而去。其子恚曰:「横财入手不能享,乃举以还人!」吴笑曰:「吾父子终日棹舟,尚不能饱暖,横财岂易享耶?」命发舟去。其子不用命,吴自运舟。舟旋转不动,如有物碍其舵。吴乃入水验之,得一皮箱,内盛二百余两。遂成富室。
秣陵旱西门回子哈九,开饭店。有一江浦人,假火于哈,遗银一袋而去。哈九见之,自思此人失银,未必能记在此,遂追至江干还之。其人大喜过望。随渡江至江浦,见大风覆一舟,可二十余人。其人自思:「譬如哈九不还我银,何不将来做些好事?」遂呼渔舟,救得一人者,谢银五两。渔舟争捞,止救得一人。问之,则哈九之子也。」
其还处,更真而切;其报处,尤大而奇。
还遗之报,自裴晋公而下,旧录有廿余条,不胜载也。且其人多士人君子,读书明理,无足深异;今录舟师饭店,下及僮仆,而凡人可以知所自处矣!」
袁尚宝,家居时,有友蓄一童子,甚韶秀,且机警。尚宝相之,以为不利于主,使逐焉。友虽素神其术,然意不忍也。数言,乃遣之。童无所归,往来寄食宿古庙中。一夕,见有墙角破衲裹银百两。欲取之,忽自叹曰:「我惟命薄,故为主逐;今更掩有此物,天益不容矣!」逐守之以待失主。旦见妇人掩涕而来,四顾傍徨。问之,答曰:「吾夫,军也。犯罪当死,某指挥治之。妾卖产并借贷,得银若干,将以献彼。过庙少憩,不觉失下,吾夫死矣!」童历问皆合,遂付还之。妇人欲分谢,不受。携去,夫得脱。念童子之德,遍以告人。某指挥闻而异焉,访致之,育于家。悦其美慧,年老无子,遂子之。数年袭职,归拜故主。主叹曰:「袁君之术,乃疏如此乎!」留之。俟袁至,乃使素服捧茶。袁一见,惊起曰:「此故某人耶?何以致此!」主谬云:「逐出无依,今又来矣!」袁笑曰:「君毋戏我,今非君仆矣!三品一武官也。形神顿异,岂尝有善事以至此乎?」此子备述前故,其友益叹袁术之神云。
此童草草数语,竟通身讲出一个知命畏天,说来恒似极浅道理,守定便是绝大学问。
罗伦,永丰人。成化丙戌,赴试礼闱。仆于途中,拾一金钏。行已五日,伦偶忧路费不给。仆曰:「向于山东某檐下,拾一金钏,可质为费。」伦大怒,欲亲赍付还。仆屈指曰:「如此往返,会试无及矣!」伦曰:「此物必婢仆失遗,万一主人考讯致死,是谁之咎?吾宁不会试,毋令人死非命也。」竟返至其家。果系一婢泼洗面水,钏在水中,误投于地。主母疑婢所匿,鞭笞流血,几次寻死。夫复疑妻私授,根求谇骂,忿欲投缳。伦出钏还之,遂全两命。当时见者,即咸以鼎元期之。急复趋京,已三月初四矣。仓皇投卷,竟得中式。廷试果状元及第。
此亦还遗耳,似无足为罗公异者,仰思罗公之心何心乎?舍己功名,忧人性命,岂尚区区钏上起见哉?且他之还遗,往往揆之天命,多出于不敢;此之还遗,念念发之至诚,实出于不忍。不敢不忍之间,安勉之别?亦仁与义之分也。
闽中春元林某,万历间,会试过杭州,谒房师理刑某。有一窝主在狱,愿以千金释罪。理刑属意林,林曰:「纵虎伤人,于心何忍?誓弗敢为。」理刑甚重之,更许言一事。乃富家妻以孕亡,而内翁诬以人命,令出二百金为贽。林访知其诬,慨然曰:「伸冤理枉,正吾辈事,何必计谢!」即言于理刑,释之。夜梦神语曰:「君却非义之财,救无辜之命,上帝已赐汝第矣!」是科果登第。
迩来游客为害地方,安得尽以林君之风,耳提面命之?
定远狄令。有富翁死,而其妻掌家,所遗数万金,叔欲之。不与,告县。使人密嘱曰:「追得若干,愿与中分。」狄立拘其嫂,严刑考讯,悉追出之;狄果得其半焉。其妇积恨而死。后狄罢归,一日昼寝,忽见前妇持一小团鱼,挂于床上,倏然不见。未几,遍身生疽,如团鱼状。以手按之,头足俱动,痛彻骨髓。昼夜号呼,踰年而死。凡五子七孙,皆生此疽,相继而亡。止一孙仅免,无立锥之地矣。
姚若侯曰:「嗟乎!病死者,世所谓考终命也。乃有如此患病,痛楚号呼,钻心澈骨,经年累月,求死不能。病之惨,固有惨于刀锯鼎镬者矣!乃其子讣状,不过曰『某月某日,终于正寝』而已。愚者横者遂曰:『某某且得善终,天道何知哉?』死者如哑人受杖,无处说苦;生者如盲人傍听,但闻杖响,不闻号声。直臆曰『官刑不痛』而已矣!」
锦衣卫王佐,其知友陆松亦掌卫篆。后松子某袭居松职,势焰甚张,而佐子不肖。有一别墅,极雄丽,不欲得之,不可,乃陷以罪,捕及其母。其母膝行前,诉其子罪过甚详。其子恚甚,呼母曰:「儿顷刻死矣!忍助彼为虐乎?」母叱之曰:「死即死,何说?」指陆坐而顾曰:「汝父坐此非一日矣,作此等事亦非一,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复奚为?」陆颊赤汗下,趣遣之出。事遂寝。世徒见宦家子为势要所鱼肉,莫不恨彼而悯此;而不知宦家子被人鱼肉,原是宦家之报。然今日鱼肉人者,他日又必有人鱼肉之,所谓后人复哀后人也。悲夫!
绍兴府一布政,巧于贪饕,积财至数十万。及败官归,买良田千顷,富甲一郡。其祖父屡见梦,言冥谴将及。弗信。有一子一孙,纵欲嫖赌,殀死。布政公寻染瘫痪。子媳孙妇,颇着丑声。利其有者,趋之若骛,公犹目及见之;垂死,家已罄矣。临危。忽张目大呼曰:「官至布政不小,田至十万不少,我手中置,我手中了。」说毕而死。
陈探塘曰:「前辈樊知县毅、王司训辅,予少时聆其言。樊曰:『吾归,囊赀仅五千耳,金绘不及一千。』王曰:『勿谓学官贫,吾积俸并诸生馈遗,亦有六百金。』樊意恨六千为少,而王且喜六百为多。迨其后也,樊三子不兼容,分异。六千金买田筑室,悉与三子。子疑父有私藏,辄不顾养。樊取田数亩,自衣食焉。未谷而粜,未丝而卖,门无五尺童。客至,老婢供茶,恒戚戚焉愁。比卒,葬不成礼。今诸孙皆凌替不振。王四子,伯仲治生,叔季居庠,同居养父甚欢,暮年惟花竹为乐。客至,留饮尽欢乃已,无日不开口笑也。今诸孙且岐嶷济楚,家声骎骎未艾。夫樊财十倍于王,而王受用顾十倍于樊;子孙贤不肖又不啻十倍。然则居官者经营宦橐,身且未必能享,况能谋子孙乎?静言思之,可以一悟。」
苏掖,仕至监司,家富而。每营产,必减其直,争一文至失色。尤喜乘人窘急,以微赀取之。尝置一别墅,与售者反复甚苦。其子在傍曰:「大人可增少金,儿曹他日卖之,亦得善价也。」掖愕然,自此少悟。
贫富无定势,田产无定主。买产之家,当知此理。上元有姚三老者,赀甲闾右。尝买一别墅,池馆甚盛。一日,邀王大痴游酌池上。酒酣,大痴曰:「翁费直几何?」曰:「千金。」大痴曰:「二十年前曾觞咏于此,主人告我,费且万金。翁何得之易耶?」三老曰:「我谋之久矣!其子孙无奈,只得贱售。」大痴曰:「翁当效赞皇公,刻石平泉,垂戒子孙,异时无奈,不宜贱售。」其旨与此正同。
马氏家训曰:「人之卖产,或缺食,或负债,或疾病死亡,或嫁娶争讼,故至于此。为富不仁之人,知其欲用之急,则阳拒阴之,以重扼其价。既成其契,则姑予以直之半,迟延累日。或以些少,或以米谷他物高价补偿。而卖产之家,所得零星,随即耗散;向之准拟以办此事者,今不复能办矣!而又往来催取,跋涉之费,出乎其中。富家方自喜以为善谋,不知天道好还,其子孙自能为之破坏,以与他人复。谚云:『富家更替迭相报。』讵不信夫?!」
东海钱翁,以小家致富,欲卜居城中。或言某房者,众已偿价七百金,将售矣。翁阅房,竟酬以千金。子弟以为言,翁曰:「非尔所知也。吾侪小人,彼违众而售我,不稍溢,何以塞众口?且欲未餍者,争端未息。吾以千金获七百之产,彼之望已盈,而他人亦无利于吾屋,从此为钱氏世业无患矣。」已而他居多以亏价求贴,或转赎,往往成讼,惟钱氏帖然。
凡宽厚者不占便宜,占便宜者不宽厚,所行殊路,宜毕世而不相谋矣。此则步步为己便宜地也,而其法只是用一宽厚。知宽厚之为占便宜,斯善占便宜;知占便宜之在宽厚,亦可不疑于宽厚矣。
弘治时,有淮民陆氏,富而奸,计夺其邻郑氏之产。撤其居以为园,所余惟嘉树一本。晚得子而哑。一日,忽指树而言曰:「树乎!汝犹在耶!」家人大惊。问之,则哑如故也。及长,荒淫赌荡,家罄乃死;盖郑氏后身也。至今里人尚能征之。
陆氏家本富,而夺郑氏之产。除郑氏之产外,其家所固有;及他所营趁者,正尚多也。郑氏转身来索,亦应偿其所夺之旧耳。乃直至家罄方死,还先所夺,竟不知几倍矣!人间未必有此重利息也。且陆氏百计图维,持之何其艰;郑氏口都不开,安坐淫赌,用之何其逸也哉?!
陇右水门村有刘钥匙者,以举债为业。善规取人赀财,如执钥匙开人箱箧不异也,故以此得名。邻家有借其债者,积年不问。忽一日执券而算之,即积累数倍,并其赀财物产皆尽。后钥匙死,邻家生一犊,有其姓名在赚肋之间。
方通判乳媪周氏,性朴直,不虑人欺。有蔡翁者负其钱,每督取,率托以他故。经数年,媪呼责之,妄答云:「欲偿婆钱,辄为官事所荡,愿宽今岁。如背约,当为八乳牝狗以报。」未几蔡死,而方家得一犬八乳。媪尝戏呼曰:「汝是蔡翁耶?」即掉尾而前,十年乃死。
如此业报,只是开口一愿耳!不愿将如何?曰:「童安玗、解奉先、竹永通之设誓变牛,固已。他如宜春姥、王稍同一变牛,王珍变羊,高瑀家之马,皆以负债变偿,均未尝设愿也。且蔡翁口中既不说变狗,心中能不说负债乎?负债必须要偿,心所自知处,便见真报应。既与设愿无涉,亦不待问之转轮王也。
李玉,广陵人。少随父贩籴,父老,玉继之。人与籴者,授以升斗自量,不计贵贱,每升只取两文,利以养父母。岁月既深,衣食自足。父异之,曰:「吾辈之业,每用升斗,出轻入重,虽官府治之,莫绝其弊。吾早悟,用一升斗出入,自谓无偏。汝更任之自量,吾不及也。然衣食丰给,岂非神明之助乎?」八十余,不改其业。值宰相李玉节制江南,乃避讳,改名宽。李相梦入洞府,见彩云瑞霭,琼楼玉宇,石壁上有金书「李玉」字,甚喜。俄二仙童出曰:「此姓名非相公,乃广陵部民也。」寤而访之,得宽旧名玉,遂舆入府。因请平生何修?宽辞无有。固问之,具以贩籴对。后年百余岁,尸解而去。
高忠宪公有言:「善须自积。今日积,明日积,积小便大。升斗自量,所惠有几?而守此不变,竟证仙果。谁谓贩籴中,便无修仙之路哉?」陈几亭云:「贫士不执一业,无以为生。即为工商贾,何害?言必信,行必公,操市井之事,绝市井之心,工商贾真士品矣!若夫避市井之名,而奇赢诡诈特甚,则一工商贾而已,而又加贱焉。」
宋时南城陈策,有人从买银器及罗绮者,策不与罗绮。其人曰:「向见帑有之,何靳耶?」策曰:「然,有质钱而没者。岁月久,丝力靡脆,恐不堪用。闻公欲以嫁女,安可以此物病公哉?」取银器投炽炭中,曰:「吾恐受质人或得非真者,故为公验之。」危整,亦南城人。买鲍鱼,其驵舞秤权,阴厚整。渔人去,驵请留,曰:「公买止五斤,已为公密倍之,愿畀我酒。」整大惊,追渔人数里而返之,酬以直。又饮驵酒曰:「尔所欲,酒而已。何欺穷人为?」吕南宫作不欺书,述其事。
瞿嗣兴,常熟人,仁慈笃厚。岁歉,有贫人籴栗,受其钱五百,佯忘曰:「汝钱十百耶?」倍与之。凡负贩者,必多偿其直。家人怪问之,曰:「彼胼手胝足,求升合利,吾忍与较耶?」自少至老,为善之念未尝少怠。寿九十八,二子一孙同登科。
世间负贩一流,诚为可怜。盖其乏商贾之资,鲜农夫之力,无百工之功,而耻为贫丐之行。借本营趁,冀觅锱铢。一条扁挑上,举家父母妻子衣食在焉。间尝设身代处一番,每思瞿公之言,深为有理云。凡吾所辑交财者,谓非己有而不茍取云尔,此则微近于能与矣!然不常存此能与一念,则事事定要公平,究竟已稍伤刻薄矣!公平为本,宽厚行之,取与之大致也。
周妇,信州人,贤德能干。翁才美,将以家政付之。谕以斗斛秤尺各二样,并出纳轻重便宜。妇不悦,拜辞翁姑,不愿为妇。恐他日生子败家,以为妾之所出,枉负其辜。才美愕然曰:「何遽如是?」妇曰:「翁所为,有逆天道,妾心有愧,居之不安。」才美曰:「汝言诚是,当悉除毁。」妇曰:「未可。」问其所用年数,曰:「约二十载。」妇曰:「必欲妾留侍奉,若许以小斗量入,大斗量出;小秤短尺买物,大秤长尺卖物。二十余年,以酬前日欺瞒之数,妾即愿留。」才美感悟,欣然许诺。妇生二子,皆少年登第。
二十余年轻出重入,亦二十余年轻入重出,前后只合得公平耳;而后来便宜已特甚。但世人偏只要目下小便宜耳。人人皆要便宜,而彼苍视之,莫有此肯吃亏者,二十年秤头斗头,换得进士两个。便宜乎?吃亏耶?
俞翱者,专造钻铅假银。正德戊戌,至晋陵贸易。经卖羊处,欲以银一两三钱买四羊。主人求益,弗许而去。明日主人他出,复来,增价一两八钱买去。夫归,怪其增价太多。视之,乃假银也。怒骂其妻,妻忿经(注)死。夫痛其妻,亦经死。不数日,翱被迅雷击死,陈于湖滨,所存假银在手,远近称快。
【注】经:上吊也。~出版者~
姚若侯曰:「嗟乎!俞翱所知者,用一两八钱之假银耳,岂知毕其夫妻二人之命哉?乃夫死妻死而翱亦震矣!每人一命,约止值假银六钱也。悲夫!世之贪官污吏,横绅士豪,虐取人财以快己欲。或虚声恫吓,或设计罗网,未必即有杀人之心也。然而被害之家,财命相连,有以惊怖死者矣,忧愤死者矣,饥寒死者矣。杀人者岂必尽以梃与刃哉?阴律甚重,概从抵偿,不拘阳间真命致死之例也。请以俞翱为前车。」
奢俭类
范文正公尝曰:「吾每夜就寝,必计一日奉养之费,及所为之事。若相称,则熟寐;不然,终夜不能安枕,明日必求以称之者。」勋名德业,卓越古今。
嗟乎!尽如公所云,吾人盏粥亦岂能消也耶?天下农工商贾之子,无不自食其力,而我辈泛泛一编,饱食终日,劳心劳力,两无所居。外既不能有益于时,内断不可有歉于己,端修清操,质之衾影而无惭,庶几亦是一种消食方法。先辈格言云:「受享知惭愧。」能知惭愧者,差可受享矣,自不敢厚享矣!
又公在杭州,子弟知其有退志,乘间请治第洛阳,树园圃,为逸老计。公曰:「人茍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居室哉!吾今年踰六十,乃谋治第,顾何时而居乎?且西都士大夫园林相望,为主人者莫得常游,而谁独障吾游者?岂有诸己而后为乐耶?」
人俱以有诸己为乐,应只乐有诸己耳,未必能实享其乐也。白乐天诗云:「多少朱门锁空宅,主人到老未曾归。」公言:「为主人者莫得常游,谁障吾游者。」正笑尽此辈;而公之园林,直无边无界矣!本分俭啬中,煞甚潇洒快活也。赵普将营西第,遣人于秦陇市良材数万。及第成,普时为西京留守,已病矣。诏诣阙,将行,乘小车一游第中,不再来矣!陈升之治宅润州,极宏壮。宅成,疾甚,惟肩舆一登西楼而已。极力经营,何用哉?
胡九韶,金溪人,造诣洁修。家甚贫,课儿力耕,仅给衣食。每日晡时,焚香九顿首,谢天赐一日清福。妻笑曰:「一日三餐菜粥,何名清福?」九韶曰:「吾幸生太平之世,无兵祸。又幸一家骨肉不至饥寒。三幸榻无病人,狱无囚人。非清福而何?」
邵尧夫先生云:「无疾之安,无灾之福,举天下人不为之足。」至哉言也。布衣粝食,妻子相保,则恨不富贵。一旦祸患及身,骨肉离散,回想布衣粝食、妻子相保时,天上矣!聪明强健,则恨欲不称心。一朝疾病淹缠,呻吟痛苦,回想聪明强健时,天上矣!语云:「上方不足,下方有余。」谚曰:「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量百不如;回头只一看,又有赤脚汉!」人能常作如是观,则无入而不自得矣!
李文靖公沆为相,治第于封邱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祀厅事已宽矣!」张文节公为相,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宜少从众。」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常人之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
司马君实曰:「鸣呼!大贤之深谋远虑,岂庸人所及哉?御孙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从俭来也。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罪丰家。故曰:『俭,德之共也。』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是以居官必贿,居乡必盗。故曰:『侈,恶之大也。』」
黄鲁直在宜州,尝为人书卷云:「余所僦城南民舍,上雨旁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间庐舍如是,又不可堪其忧耶?夫方贵而思爵禄之去时,既贵而追思农桑之往时,虽欲不俭,不可得也。」
高景逸曰:「治生之道,只守俭之一字。每事辄思曰:『此亦可已也。』便斩然已之。凡宫室饮食,衣服器用,受用得有数。朴素些,简淡些,有何不好?人心但纵欲如流,往而不返耳。转念之间,每日当省不省者甚多。日减一日,岂不安静快活?!不但治生,即是寡欲清心之要;力持此法,更加以一勤,终身不取一毫非分之财,泰然自得,衾影无惭,不胜贪秽之富千万倍耶?」
张乖崖为令时,尝坐城门外,见有负菜归者,问:「安得此?」曰:「买之市。」公怒曰:「汝居田里,不自种而食,何惰耶?」笞而遣之。
颜氏家训有云:「生民之本,要当稼穑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甘,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埘圈之所生。爰及栋宇器械,樵苏脂烛,莫非种植之物也。能守其业者,闭门而为生之具已足;但家无盐井耳。夫如此为生,尽可称丰赡逸乐矣!而尽人勤俭可自致,人生何必求多余,又何尝有不足耶!?」
昔太学生二人,同年月日时生,又同年发解。过省,二人约相近差遣,庶彼此得知祸福。故一人授鄂州教授,一人授黄州教授。未几,授黄州者死。鄂州为治其后事,祝柩前曰:「我与公年月日时同,出处又同。公先我去;使我今即死,又后七日矣!若有灵,宜梦以告。」其夜果梦告云:「我生于富贵,享用过了,故死。公生寒微,未曾享用,故生。」以此知人之享用,须留有余。后鄂州教授历官至典郡。岂非闻此儆悟修省而然耶?
崇修录曰:「人生衣食财禄,皆有定数。若俭约不贪,可得延寿;奢侈过求,受尽则终。譬如有钱一千,日用一百,则可十日,日用五十;便可二十日。若纵恣奢侈,一千之数,一日用尽矣!或难之曰:『世亦有廉俭而命促,贪侈而寿长者,何故?』曰『贪侈而寿,当生之数多也。若更廉俭,必愈寿矣!廉俭而促,当生之寿少也。若更贪侈,必愈促矣!』」
苏东坡谪齐安,日用不过百五十。曰:「口腹之欲何穷?每加节俭,亦惜福延寿之道。」其在杭州,尝书云:「自今以往,早晚食不过一爵一肉。又尊客至,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以此告之:一日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广德守赵次山公崇贤,方崖公大佑之大父也。方崖髫年夜读,怀炭少许,欲为烘足之用。次山见之,叱曰:「汝少年读书,当习勤苦,乃尔不能耐寒耶?如霜天雪夜,朝臣待漏,亦不免于寒苦耳。人生未老而享既老之福,则终不老;未贵而享已贵之福,则终不贵。」方崖谨佩斯训,官至大司寇。
怀炭夜读,今缙绅家之良子弟也,而赵公乃斥其过享,前辈之家法如此!祝氏训子书云:「忆昔吾兄弟当尔兄弟之年,方且戴斗笠,向赤日中采山灌圃,形容黧黑。吾十九岁始受书,尔叔受书更后。吾两人夏无葛,冬无炉,朝夕不辍,以有今日。而尔兄弟乃得垂髫就傅,把旧书向北窗下披风而哦,免于樵圃之苦。是尔兄弟受享,过我兄弟远甚。而或勤劬少避,可不可乎!警吾言,勿等于过耳蚋也。」是且以得读书为受享矣!然吾辈寒素之子,衣食分心,奔走旷业,负笈无行李之费,求师鲜束修之资,楮笔艰难,膏火缺乏,种种苦楚,不可殚述。以此而观,得如祝氏子者,谓之受享,诚宜也。
雪峰、岩头、钦山,至吴山下,濯足涧侧。钦山见菜叶而喜,指谓二人曰:「此山必有道人,可沿流寻之。」雪峰恚曰:「汝智眼太浊,他日如何辨人?彼不惜福如此,住山何为哉!」入山,果无名衲。
杨襄毅公父瞻之言曰:「现在之福,积自祖宗者,不可不惜;将来之福,贻于子孙者,不可不培。现在之福不惜,如灯之焰,愈焰愈易竭;将来之福能培,如添炷油,愈添则愈久。」知言哉!
唐干符初,有朝士谓门僧圣刚曰:「凡以炭炊饭,先令烧熟,谓之炼炭。不然,犹有烟气,难飧。」及被寇乱,昆仲数人与僧同窜。饿伏山莽中,得脱粟升许,手折生柴炊之。甫半熟,争以杓就锅而食,以为至味。僧笑曰:「此非炼炭所为。」朝士惭悔。
原评云:「岂口腹先贵而后贱哉?彼拣择精好?皆矫奢使然耳。」愚谓矫廉矫俭多矣,「矫奢」二字独奇。然如此奢法,真奢之不近人情者也。争靡斗侈,无可翻新,只于一饭,又生出如许骄贵。寇乱之来,皆自此种暴殄有以致之;而究使斯世亦同被其毒,悲夫!
楝塘陈良谟曰:「正德三年,州中大旱,各乡无收;吾乡赖堰水大收。明年又大水,吾乡颇高阜,又独收。两次州官概申灾,俱得免粮。因得买各乡所鬻田产及器皿诸物,价廉而所值三倍。于是诸家奢侈相高,旧时朴素之风尽变。予告叔兄曰:『吾村当有奇祸。』问:『何也?』予曰:『无福消受耳。吾家与都与张,根基稍厚,犹或小可。彼俞费芮李四小姓,恐不免也。』叔兄不谓然。未几,村大疫。四姓男妇,几无孑遗。叔兄稍动念,曰:『吾三家毕竟何如?』予曰:『虽无彼四家之甚,耗损恐终有之。』果陆续俱遭回禄。」
姚若候曰:「嗟呼!奢侈之为祸若此。雪窦大师每云:『人无寿夭,禄尽则死。独尽为灾,众尽为劫。天以其所甚惜之福与人,人不知惜而天自为惜,则兵、荒、疫三劫生焉。有父于此,以其明月之珠、夜光之璧授之于子,子不知惜而抵掷之泥秽之中。其父见之,必夺珠收璧而去,加以楚挞乃已。兵荒疫三者,亦天夺珠收璧之法哉?』」
无福消受,斯不可享用。然则将为守钱儿乎?曰:积德以益福而已矣!盖格之所云俭者,非鄙啬之谓也。鄙啬之极,必生奢男。固有祖宗锱铢积之,而子孙泥沙用之者矣。大凡人生而有些钱财,亦是前生种下些福分,不可不自惜,而又不可不自用。其半菽不舍,非惜也;矫奢暴殄,非用也。窦禹钧家无金玉之饰、衣帛之妾,而赖以全活者不可胜数,斯真为善惜!斯真为善用!前辈有诗云:「忽闻贫者乞声哀,风雨更深去复来。多少豪家方夜饮,欢娱未许暂停杯。」嗟乎!岂特欢娱也。甚而腹胀膨脝,呕吐秽藉,思得少减涓滴而不能也。故有富人一盘飧,足供贫人七日饱者矣;一席宴,足供贫人终岁食者矣!究之一人之下箸,曾无几何,而谐狎之饕餐,婢仆之狼藉,总折算其一人之禄食也;何如少存节省,多作几年享受,旋行施济,以留与子孙领用乎?昔甘矮梅先生通五经,从学甚众,其徒有为御史者谒之,留之馔,惟葱汤麦饭而已。因口畀一诗云:「葱汤麦饭暖丹田,麦饭葱汤也可怜。试向城头高处望,人家几处未炊烟。」噫,意深矣!
性行类
赵清献抃,贞介绝伦,钜细不茍。昼之所为,夜必焚香以告于天。其不敢告者,不敢行也。始终一节,如青天白日,百世可师。
纵不以告于天,天无不知之也。而人恒若以为不知也。故必以告,为持身制行之至诀。
按公帅蜀时,有妓戴杏花。公偶戏曰:「髻上杏花真有幸。」妓应声曰:「枝头梅子岂无媒。」逼晚,公使老兵呼妓。几二鼓不至,令人速之。公周行室中,忽高声呼曰:「赵抃不得无礼!」旋令止之。老兵自幕后出曰:「某度相公不过一时辰,此念便息;实未尝往也。」可见公之端方,信及厮役,而其得力于克己者诚深矣!
司马温公尝自言:「吾生平无他过人,但未尝有一事不可对人言者。」刘安世尝学于公,求尽心行己之要。公教之以诚,且令自不妄语始。
妄语一事,极不可解。人于有关系处说谎,还是有意欺人;乃寻常说话,最没要紧事,亦偏带几分虚头。想来甚是无谓,却不觉口中道出,自非实曾用力,诚未易免也。
范忠宣公纯仁,每戒其子曰:「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人但常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到圣贤地位。」有友请教于公,公曰:「惟俭可以养廉,惟恕可以成德。」
邝子元曰:「恕之一字,固为求仁之要;量之一字,又为行恕之要。学量之功何先?曰:穷理。穷理则明,明则宽,宽则恕,恕则仁矣乎!」
韩忠献公尝言:「君子小人之际,皆当诚以待之。知其小人,但浅与之接耳。」凡人于小人欺己处,必露其明以破之。公独不然;明足以照小人之奸,然每受之,未尝形于色。
此种局量,非大学问不能。然全身远怨之道,无出于此。
尚书云:「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济。」一毫之拂,即勃然怒;一事之违,即愤然发,是无涵养之力,薄福之人也。故曰:觉人之诈,不形于言,有无限余味。
李文靖公沆为相,有狂生叩马献书,历诋其短。公逊谢曰:「俟归详览。」生怒,遽詈之曰:「居大位而不能康济天下,又不引退以让人,久妨贤路,能无愧乎?」公于马上踧踖再三,曰:「某屡求退,奈上未允,不敢去也。」终无忤意。
薛文清公有云:「辱之一字,最为难忍,自古豪杰之士多由此败。」尝考王昶戒子云:「人或毁己,当退而求之于身。若己有可毁之行,则彼言当矣!若己无可毁之行,则彼言妄矣!当则无害于彼,妄则无害于身,又何反报焉?则其道在反己也。」陆文定公云:「或非意相加,度其人贤于己者,则我当顺受,待其自悟。其同于己者,大则理遣,小则情恕。(卫洗马曰: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至不如己者,则以不足较置之。是其道在审人也。」昔贤云:「逆我者,只消宁省片时,便到顺境,方寸寥廓矣!」故少陵诗云:「忍过事堪喜,斯忍逆之方也。」郑孟发云:「有以横逆加我者,譬如行草莽中,荆棘在衣,徐行缓解而已。」云游斋录云:「凡有横逆之来,先思我所以取之之故,随思我所以处之之法,潜不动气,而静以守之,则患消而祸远矣!斯处横逆之道也。」合数言,而可无难于涉世矣!
夏忠靖公少时,有人触犯,未尝不怒。初忍于色,中忍于心,久之不觉俱化。故知量亦从学问来。
唐一庵尝语弟子曰:「人知颜子『不校』难及,不知一『犯』字学他不来。」弟子曰:「何谓?」先生曰:「颜子持己应物,决不得罪于人。故有不是加他,方说得是犯。若我辈,人有不是加来,必是自取,何曾是犯?我辈未须学『不校』,且先学到『犯』字。」
高景逸曰:「见过所以求福,反己所以免祸。常见已过,常向吉中行矣!自认不是,人不好再开口矣!非是为横逆之来,姑且自认不是。其实人非圣人,岂能尽善?人来加我,多是自取,但宜反求,道理自见。如此,则吾心愈细密,临事愈精详。一番经历,一番进益,省了多少气力,长了多少识见。小人所以为小人者,只是别人不是而已。」
陶侃为广州刺史,在州无事,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游,恐不堪事,故自劳耳。」常语人曰:「民生在勤。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凡俗,当惜分阴,岂可但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真自弃也。」
受横受谤,所以降伏火性,为反求诸己地耳。若一径淡漠置之,便易流于悠悠任放;故须竖起脊梁,着实奋励一番,方是君子为己之学。程伊川自省云:「农人祁寒暑雨,深耕易耨,吾得而食之,百工技艺,作为器物,吾得而用之。介冑之士,披坚执锐以守土宇,吾得而安之。无功泽及人,而浪度岁月,宴然为天地间一蠹。」古人云:「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乐则淫,淫则恶心生。」孟子以饱食暖衣,逸居无教,为近于禽兽。然马牛尚能引重致远,直豢豕而已矣!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古人叹善难而恶易也。朱子云:「要做好人,则上面煞有等级。做不好人,则立地便至。只在把住放行之间耳。」攀跻,分寸不得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学者可不畏哉?
武林张恭懿公,名瀚。释褐,观政都察院。其时廷相王公为台长,一见即器重公。延坐,语之曰:「昨雨后出街衢,一舆人蹑新履,自灰厂历长安街,皆择地而蹈,兢兢恐污其履。转入贳城,渐为泥泞,偶一沾濡,更不复顾惜。居身之道,亦犹是尔;倘一失足,无所不至矣!」公佩其言,终身弗忘。
苏叔党过,读南史。东坡因语之曰:「王僧虔居建业中马粪巷,子孙笃实谦和。时人称马粪诸王为长者。东汉赞论李固云:『观胡广赵戒如粪土。』粪之秽也,一经僧虔,便为佳号;而比胡赵,则粪有时而不幸。汝可不知乎?」与王公此喻,同一真切微婉,得风人之遗。
张九成初年贫寒,衣衾不备。有送袭衣者。却不受,曰:「士当贫苦,正是做功夫持节。若不痛自砥砺,则贪欲心生,廉耻丧矣,功夫何在?」
伊庵权禅师用功甚锐,在昼若未尝与人作一方便,至晚必流涕曰:「今日又只恁么空过!」
西域有胁尊者,年八十出家,少年诮之。尊者闻而誓曰:「我若不通三藏,不断三界欲、得六神通、具八解脱,终不以胁至席。」乃昼则研穷教理,夜则静虑凝神,三年悉证所誓。时人敬仰,号为胁尊者。
莲池师云:「世间即一技一艺,其始学不胜其难,似万不可成者;若置而不学,则终无成矣。故最初贵有决定不疑之心。虽能决定,而优游迟缓,则亦不成;故其次贵有精进勇猛之心。虽能精进,然或得少而足,或时久而疲,或遇顺境而迷,或逢逆境而堕,则亦不成;故其次贵有贞常永固不退转之心。诚能如此存心,何事不办哉?」
周孝侯讳处,阳羡人。少不修行检,常出游。遇父老,问曰:「今时和年丰,而人不乐,何也?」父老曰:「三害未除,何乐之有?」侯问:「何为三害?」父老曰:「南山白额虎、长桥下蛟,与子而三矣!」侯曰:「若是,吾能除之。」乃射虎斩蛟,折节好修,就机云学问。基年,州郡交辟。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乃大贤矣!然如此之决捷勇猛者,实罕其俦。顾泾阳云:「李延平,初间是豪迈人,后来琢磨得与田夫野老一般;这便是一个善涵养气质的样子。吕东莱,少褊急。一日,诵论语『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平时悁忿,涣然冰释;这便是一个善变化气质的样子。」近闻一朝士,生平善怒,其母与一戒板戒之。怒发,便持此戒板击人。大堪发哂!
李文正昉,丁太夫人忧,起复充职。窦俨责之曰:「鱼袋之设,取夙夜匪懈之义。以金为饰者,亦身之华也。子居忧,虽恩诏抑夺,不当有金玉之饰。」文正遽谢不敏,且志于心曰:「为人子者,丧礼固非预习,然茍不中礼,非惟有亏名教,亦何面目处缙绅之列乎?固知窦兄真长者也。」
【注】鱼袋之制始于唐,盖以为符契也。其始曰鱼符,左一右一,左者进内,右者随身,刻官姓名,出入合之,因盛以袋,故曰鱼袋。宋因其制,以金银饰为鱼形,公服则系于带而垂于后,以明贵贱,非复如唐之符契也。~出版者注~
徐存斋阶,由翰林督学浙中,年未三十。一士子文中,用颜苦孔之卓。徐批云:杜撰,置四等。此生将领责,执卷请曰:「苦孔之卓,出扬子法言,实非生员杜撰也。」徐起立曰:「本道侥幸太早,未尝学问,今承教多矣!」改置一等。人服其雅量。
【注】颜苦孔之卓:颜回苦孔子之卓然不可及也。扬子法言学行:「颜不孔虽得天下,不足以为乐。然亦有苦乎?曰:颜苦孔卓之至也。」
凡用古书,须使不觉其为古书方妙。且古书亦自有疵累处。苦孔之卓,入之制义,断乎不妥。但「杜撰」二字,批得欠确耳。徐公之改等。多只悔己少学,若以能用古即佳。窃未之许也。
陈白沙访庄定山,庄携舟送之。中有士人滑稽,肆谈无忌,定山怒不能忍。白沙则当谈时若不闻其声;及既去,若不记其人。定山大服。
邵尧夫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杯,微醺即已。兴至,成诗自咏,就事欢然。出游城中,则乘小车,惟意所适。士大夫家识其车音,争相迎候;童稚皆驩,相谓曰:「安乐先生至也。」或留信宿,乃去。
君子以太和元气为主。止庵子每教人去杀机,甔甔子每教人养喜神。大圣人之申申夭夭与兢兢业业,初非二义。乃有无事而忧,对景而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岂非便是一座活地狱?昔人言:「景物何常,惟人所处耳。」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原是极凄凉物事,一经点破,便作佳境。彼郁郁牢愁,出门有碍者,即春花秋月,未尝一伸眉头也。
程明道、伊川,各从群弟子同游僧舍。明道与伊川自寺门分道,会于法堂;弟子不觉皆随明道。伊川谓人曰:「此是某不如家兄处。」
杨翥,字仲举。笃行不欺,仁厚绝俗,善处人所不堪。邻人作室,檐溜落其家,家人不能平。翥曰:「晴日多,雨日少也。」邻人产子,恐所乘驴鸣惊之,即郁驴步行。墓碑为田家儿推仆,墓丁奔告。公曰:「儿伤乎?」曰:「无之。」曰:「幸矣!」语田家:「善护儿,勿惧也。」又或侵其址,有「溥天之下皆王土,再过来些也不妨」之句。尝夜梦食人二李。既觉,深自咎曰:「吾必旦昼义利心不明,故至此。」不餐者三日。
刘宽,字文饶。性仁恕,虽仓猝,未尝疾言遽色。有人失牛,就宽车认之。宽无所言,下驾步归。有顷,认者得牛,送还谢罪。宽曰:「物有相类,事容错误。幸劳见归,何为谢之?」一日,当朝会,严装讫,婢奉肉羹,误污朝衣。宽神色不异,徐言曰:「羹烂汝手乎?」官侍中,封逯乡侯。
凡宽以待人,而使人惭愧至无可容身,其不宽孰甚焉!此独替他开解得甚是平常,全然不觉有人之不是,所以为佳。宋元丰六年冬祀,群臣导驾,即进辇。辇中忘设衾褥,遽取未至。上觉之,乃指顾问他事。少选,褥至,遂升辇。以故官吏无罪。其有意无意,俱不可得而名也。则又浑然无宽之迹矣!
罗循,号双泉,吉水人。会试时,亡其罽褐。同舍生不自安,物色其窃去者,同循访之。比入座,故探其囊,出褐示循。循趋而出,谓其人曰:「物偶相类,彼醉语耳。」归语生曰:「我失褐,初无所损;彼得恶声,尚得为士人耶?」生始谢不及。循是年登第。子即洪先,状元。
郑晓为文选时,里中士宦有馈金首饰者,承筐以将,而上覆以茗;公直谓茗也,受之。入夫人手,拨茗知之,击柝语公。公不动声色,第整理其茗,覆筐如初。出召其人,谓曰:「吾初以家适乏茗,故拜君惠。顷入内询,家尚有余茗,心谢尊意矣!」授之,令持归。
清者极易刻,廉者多好名。既无二者之病,而又出之从容谦婉,反觉杨伯起四知,直而寡趣。
庆历间,有李京者为小官,吴鼎臣在侍从,二人相与通家。京荐其友于鼎臣,鼎臣即缴其书奏之。京坐贬官,将行。京妻谒鼎臣妻取别,鼎臣妻惭,不敢出。京妻召吴仆语曰:「我来,为往还之久,欲求一别。且乃公尝有数帖与吾夫祷私事,恐汝家终以为疑。」索火焚之而去。
江阴徐晞,由县吏起家,为兵部侍郎。时同官一主事,少年甲科,每向胥曹,辄骂狗吏,意以辱晞。晞坦如也。未几,主事没,为棺殓送归。人愈服其长者,历仕至大司马。
人自薄,我自厚,自处地步甚高。韩宣子之适楚也,楚人弗逆。公子弃疾及晋境,晋侯亦将弗逆,叔向曰:「楚僻我衷,若何效僻?」同是此种学问。
杨大年,弱冠,与周翰、朱昂同在禁掖。二公时已皤然,杨每论事,侮之曰:「二老翁以为何如?」翰大不堪,正色谓曰:「君莫欺我老,老亦终留与君。」昂从旁摇手曰:「莫与!莫与!免为人侮。」厥后,杨不及五旬卒,求为老翁何可得也!
巢道卿为浙漕,以母老求养罢。长子经,从临江来修谒。方入客次,闻众宾聚首言:「道卿被罪去位。」经问:「得报耶?」曰:「传闻耳。」曰:「道卿乃某家君。以祖母老求便,实无过。」众宾负赧,无可容身。信知稠人中,不可妄谈是非也。
宋肃王与沉元用,同使北地,馆于燕山愍忠寺。见一唐碑,辞甚骈丽,凡三千余言。元用素强记,即朗诵一再。肃王且听且行,若不经意。元用归馆,欲矜其能,取笔追书。不能记者阙之,凡阙十四字。肃王视之,即取笔尽补所阙,又改元用谬误四五处。置笔他语,略无矜色。元用骇服。语云:「休夸我能胜人,胜如我者更多。」信不诬也。
陈几亭曰:「君子有二耻:矜所能,耻也。饰所不能,耻也。能则谦以居之,不能则学以充之。君子有二恶:嫉人所能,恶也。形人所不能,恶也。能则若己有之,不能则舍之。」
萧颖士恃才傲物,尝携壶逐胜,憩于逆旅。风雨暴至,有紫衣翁领二童子避雨于此。颖士颇轻侮之。雨止,驺从入,翁上马呵殿而去,始知为吏部待侍王丘也。明日造门谢罪,引至庑下,坐而责之。复曰:「子负名傲物,其止于一第乎?」果终于杨州工曹。
江阴张畏岩,积学能文,有声艺林。万历甲午,乡试无名,大骂试官。有一道者在旁,微哂曰:「相公之文必不佳。」张怒叱曰:「汝乌知之?」道者曰:「闻作文贵心平气和;心气如此,文安得工?」张不觉屈服请教。道者曰:「文字固要佳,若命不该中,文虽工,无益也。须要自己做个转变,始得。」张曰:「命已不中,如何转变?」道者曰:「造命者天,立命者我。力行善事,广积阴功,而又加意谦谨,以承休命,何福不可求哉?」张曰:「我贫士也,安得钱来行善事、积阴功乎?」曰:「善事阴功,皆由心造。常存此心,功德无量。且如谦虚一节,并不费钱;如何不自反而骂试官乎?」张自此感悟,折节好修,丁酉果中式。
袁了凡曰: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由我。须使我存心制行,毫不得罪于天地鬼神;而虚心屈己,使天地鬼神时时怜我,方有受福之基。俗云:「有志者事竟成。」盖人之有志,如树之有根,立定此志,须念念谦虚,处处方便,自然感动天地鬼神而造福由我。今之求登第者,初未尝有真志,不过一时兴到耳!兴到则求,兴阑则止。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予于举业亦云。
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故谦之一卦,六爻皆吉。王文成公示子正宪曰:「今人病痛,大段是傲。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象之不仁,丹朱之不肖,皆只是一『傲』字,便结果了一生。汝曹为学,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进。傲字,反为谦,『谦』字便是对症之药。非但是外貌卑逊;须是中心恭敬,撙节退让,常见自己不足,真能虚以受人。尧舜之圣,只是谦到至诚处,便是允恭克让、温恭允塞也。汝曹勉之!」其毋若伯鲁之简哉!
弘治辛酉,山西和顺县一粮户,上粮讫,去布政司取通关。夜梦县尹至省城南门,撤仪从,止一青衣控马,谓粮户曰:「尔且跟我入会议府。」因随之。一省府县官皆在:太原、平阳、大同三知府上坐,泽、潞、汾、沁、辽五知州前席,其余州县以次列坐。茶毕,俄有符使赍文书至案,曰:「山西新举人榜也。」一官开而唱名曰:「第一名李翰臣,大同府学生。」大同府县皆起,应曰:「其人孝友,多为人方便。」至第六名陈桂,和顺县应曰:「其人遵父命,事继母能孝。」至三十四名,县官应曰:「其人放重利私债,逼死二人命。」中坐者遂打一叉。至四十一名,县官曰:「其人不孝,且逐其弟为人佣。」中坐者又打一叉。至五十九名,县官曰:「其人捏写呈词,好唆人讼,害者凡几家,死者凡几人。」中坐者打一大叉。唱名毕,中坐者命众各举所知。众举凡二十五人,中坐者择九人。命写本者写讫,复谓符使曰:「月内进场,快去,不可误事。」粮户醒而记之。次日领文回,路遇陈桂,曰:「公今年中第六名矣!」为述其事,揭榜果然。
姚若侯曰:嗟乎!天榜已定之后,县官得以纠举而除其名,众官各举所知而补其数,是阳间所中者文章,而阴间所中者德行矣!自隋唐以文章取士,而周汉以来乡举里选之法,阳间不用而阴间用之。盖幽明二教,彼此相成,佐其不逮,如车两轮,如鸟双翼,可偏废哉?且和顺县城隍,阴间岂少衙役,而必借阳世一粮户,跟入会议府哉?亦是城隍一片婆心,指引读书人一条取功名正路,特托粮户口中说出,即是现身说法活城隍也。此城隍何等苦心,何等真切,而世人只泄泄不信,奈之何哉!
李登,年十八,为乡贡首。后年五十不第,诣叶靖法师,乞入冥勘之。师为叩梓潼帝君,恍见一吏持籍示曰:「李登初生时,上帝赐以玉印。十八岁魁乡荐,十九作状元,五十三位至右相。缘得举后,窥邻女张燕娘;系其父澄于狱。以此罪,展十年,降第二甲。嗣后侵夺兄李丰屋基,至形于讼;以此又展十年,降第三甲。长安邸淫良人妇郑氏,成其夫白元之罪;又展十年,降第四甲。复盗邻居室女王庆娘,为恶不悛,已削其籍矣!」师以语登,登愧恨死。
颜光衷曰:「使李生不乞冥勘,则少年乡举,骄淫横佚,自以为福分止此耳!旁观者方且曰:『如此骄淫横佚,且得少年乡举也。』不反谓天道不足信哉?」
林茂先,少领邻荐,家贫,闭户读书。邻家巨富,妇厌其夫不学,慕茂先才名,夜奔之。茂先呵之曰:「男女有别,礼法不容,天地鬼神罗列森布,何得以此污我?」妇惭而退。茂先次年登第。
男女之防,人易蔑之。鬼神在旁,吾能不畏之哉?凛凛数言,可为闇室箴铭。
性行之类多端,所堪举一以例其余耳。中惟淫最重,稍广采以谨法戒云。高忠宪公曰:世间惟色最迷惑人、败坏人。故自妻妾而外,皆为非已之色。淫人妻女,妻女淫人,皆有明验显报。少年当竭力保守,视身如白玉,一失脚即成粉碎,视此事如鸩毒,入口即死。须臾坚忍,终身受用;一念之差,万劫莫赎。可畏哉!可畏哉!
余干陈生善医,有贫人病怯几危,陈治之痊,不责其报。后陈薄暮过之,因留之宿。其姑与妇议,令伴宿以报恩。妇唯唯,夜就陈曰:「君生妾夫,此姑意也。」陈见妇少而美,亦心动。随力制之曰:「不可!」妇强之,陈连曰:「不可!不可!」取笔连书「不可」二字于桌。最后几不能自持,又连呼曰:「『不可』二字最难。」迄明乃去。后陈子入试,考官弃其文,忽闻呼曰:「不可!」挑灯复阅,再弃之,又闻呼曰:「不可!不可!」因又阅,决意去之,忽闻大声呼曰:「『不可』二字最难。」连声不已,因录之。榜后,房师问其子,子不知也。归语其父,因忆为不淫之报云。
姚若侯曰:嗟乎!「不可」二字最难,诚难矣哉!旅客卧帷帐之间,美人灯月之下,漏长烛短,境冷情温,难矣哉!无他,忍而已矣!坚忍而已矣!狠忍而已矣!饥不乞虎餐,渴不饮酖酒。陈生之初曰「不可」也,忍之说也。两斗夺刀,血流不解;败军夺路,中箭不回。陈生之连曰「不可、不可」也,坚忍之说也。蝮蛇螫手,状士断腕;毒矢着身,英雄刮骨。陈生之大呼「不可二字最难」也,狠忍之说也。经云:「视老如母,视长如姊,视少如妹,视幼如女。」奸人妻者,得绝嗣报;奸人室女者,得子女淫佚报。嗟乎!敢不忍乎哉?敢不终忍乎哉?
太仓陆公容,美丰仪。天顺三年,应试南京。馆人有女,善吹箫,夜奔公寝。公绐以疾,与期后夜。女退,遂作诗云:「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迟明托故去。是秋中式。先期其父梦郡守送旗扁,扁上题「月白风清」四字,以为月宫之兆,作书贻公。公益悚然。后成进士,仕至参政。
陈生连呼不可,以勇胜。此绐疾改期,以智胜;较陈生殊省力矣!然此时再一些不得,宁以吾之不可,学柳下之可焉。
王海日公华,阳明先生父也。尝馆一富翁家,翁婢妾众而无子。一夕,一妾就王,王峻却之。妾出一纸曰:「此主人意也。」上书云:欲求人间子。王即摇笔书其旁曰:恐惊天上神。终不纳。后主人修醮,法师拜章,伏地久不起。主人讶问。法师曰:「适遇天上迎状元榜,久乃得达。」因问状元为谁。曰:「不敢言。但马前有一联云:欲求人间子,恐惊天上神。」主人疑王薄德,故泄前语;而王果状元及第。
此事诸家所记同辞,而公本传不载。意文成公辈体公盛德,特隐之也。将以奖劝后学,须仍表出之。
姚三韭,博学善诗文,馆于怀氏。有女常窥之,姚岸然不顾。一日,晒履于庭,女乃作书纳其中。姚得之,即托以他事辞归。袁怡杏作诗咏之,有「一点贞心坚匪石,春风桃李莫相猜」之句。姚不受诗,且答书自辩其无此事。怡杏缄其书而题云:德至厚矣!生子谌,及孙锡,皆登进士。
浙指挥使延师训子。师病寒,欲发汗,令其子取被。将母卧被以来,误卷母鞋一只。病已,还被,而鞋堕床下,师徒皆不及知。使来视疾,见鞋,疑妻与通。夜讯妻,不服。令婢诡以妻命邀之,己持刀伺其后,俟门启,两杀之。师闻叩门,问何事。婢告以主母命,师怒曰:「是何言与!明晨告尔主人,将治尔罪。」使复强其妻亲往,师固拒之曰:「某家东翁延居西塾,敢以冥冥堕行哉?请速回步。」门终不启。明日,师辞去。使始释然,为述昨宵事始末,谢其误。师随登第。
使当时略启门,即已见杀;在事则诚枉,而论心已非枉矣!此处念头容不得少差。
应天某生赴京试日,旅邸对门,某指挥使第也。有女年及笄,窥门见生而属意焉。使婢授意于生,言父已他往,期以是夜相会。生惧累阴德,不敢领略。同寓一友窃知之,伪为生赴约。婢暗莫辨,引之入。女与就寝,欢洽熟睡。适挥使归,见之大怒,拔剑俱杀之。明日榜出,此生首列。因告人曰:「使吾若往,已在鬼录矣!」
生所惧尚远在阴德耳,岂知现报竟在目前乎?鬼录、登科录,只争些子,可畏哉!
豫章有双生者,其母坐蓐时,骈肩而下,遂莫分孰兄孰弟。相貌笑啼如一,父母亦莫能辨。及能言,因各命名以别之。至就塾,颖悟文墨又如一。甫弱冠,同补博士弟子。覆试日,主司亦讶其莫辨,遂分之以庠。笑谓之曰:「庠者,序也。府庠为兄,县庠为弟。」嗣后遂定某兄某弟。暨完娶,父母恐二媳莫辨,命各以衣履别之。踰年又同月生子,再试又同时补饩。里人咸曰:「命同相同,宜其事事同矣!」至三十一岁,又同取科举,赴省试。寓邻有丽妇少孀者,私挑其兄。兄正色拒之;恐复挑其弟,乃以妇情语弟,复戒之曰:「尔我貌同,既挑我,必复挑尔。尔慎毋惑,作损德事。」弟面是之,后竟与妇通焉。妇初不知其为兄弟二人也。彼此情稔,因与妇矢曰:「我得中,必娶尔。」及榜放,兄入彀,弟被黜。复诳妇曰:「我今虽中,行赴春闱,待发甲娶尔,尤荣贵。」且以乏资斧为言。妇因以所积尽付之。明春,兄又发甲。妇又以为所私者联捷,朝夕望其迎娶;而杳不通问,郁郁成疾。阴以书贻,遂殂矣!所贻书竟达兄手。兄惊诘弟,弟不能讳。次年,弟有爱子,即与兄同举者,暴殇。痛哭不已,双目顿盲,未几亦殂。其兄享福禄,多子孙,称全祉焉。
命同相同,而心便忽然不同,可见祸福皆人自造,而非天之生是使殊也。(与奢俭类所载二太学生事并参,益知祸福非由天定。)
敬圣类
张九成,字子韶。年四十,游郡庠。常闭阁终日,比舍生潜穴隙窥之,则俨然敛膝危坐,对大编,若与神明为伍。后举进士第一,为名臣大儒。
姚若侯曰:若子韶先生者,可谓畏圣人之言者矣!窃怪古人于圣贤书,则肃然敬畏,若与神明为伍;及至觌面见鬼神殊形异相,对之俨然无畏怖心。今人二者皆反是,何也?盖人必有所畏也,然后能无所畏。能不畏敌者,畏将者也;能不畏刑者,畏法者也;能不畏鬼神者,畏圣贤者也。虽然;畏圣贤者,非不畏鬼神也,不畏之于其殊形异相之时也。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者,鬼神之德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者,鬼神之法也。今人见鬼神形、闻鬼神语,无不畏者;而闲居则一无所畏,反疑报应为荒唐,诬神灵为虚诞。问其故,则曰:「我不见也,不闻也。夫不可见、不可闻者,鬼神之常也;其可见可闻者,鬼神之变也。君子所畏者,不见不闻之鬼神也。故显则畏之于骏奔对越之间,幽则畏之于尔室屋漏之际。庸愚所畏者,可见可闻之鬼神也。故往往畏之于衰败之候、笃疾之中。然见而后畏,畏而后信焉,晚矣!昔有鬻徐夫人药匕首者,曰:「以之刺人,血濡缕,立死。」愚人不信也。久乃窃而试之,急呼人曰:「果然!」声绝而气亦绝矣。世之待见鬼神而后信者,何以异此?
管宁自辽东浮海而归。风起,将覆舟,舟中人皆呼天忏罪。至管宁,云:「尝一朝科头,三晨晏起,一次不冠如厕。过必在此耳!」时同行诸舟尽没,独宁舟有灯导而前,获济。
以此为过,则其平日谨身之道宜何如!盖圣贤学问,莫先于敬。敬之一字,原彻内彻外、可精可粗之言。内而在心,则主一无适;外而容貌,则整肃庄严。精之至尧舜之钦明温恭,粗之及小学之唯诺拜跪。夫唯诺拜跪,未便能敬,而可以习敬。即君子之整肃庄严,亦岂便是敬?而程子云:「致敬须自此入。」张南轩亦云:「俨若思,虽非敬之道,而于此时可以礼敬。」程子又云:「未有箕踞而心不慢者。」一反观,益可见。
元珪禅师,唐永淳间,结庐嵩岳之庞坞。忽有异人蛾冠裤褶而至,曰:「我岳神也。知师有广大智辩,乞受正戒。」师曰:「付汝五戒。若能奉持,即应曰『能』,不能曰『否』。能不淫乎?」神曰:「亦娶也。」曰:「非此谓也,言无纵欲也。」神曰:「能。」曰:「能不盗乎?」神曰:「我正直,焉有盗乎?」曰:「非此谓也。言享而福淫,不供而祸善也。」神曰:「能。」曰:「能不杀乎?」神曰:「实司其柄,焉得不杀?」曰:「非此谓也,言有滥误疑混也。」神曰:「能。」曰:「能不妄乎?」神曰:「我正直,焉有妄哉?」曰:「非此谓也,言先后不合天心也。」神曰:「能。」曰:「能不饮乎?」神曰:「我受祭奠,焉得不饮?」曰:「非此谓也,言不乱性也。」神曰:「能。」师曰:「此佛五戒也。」神曰:「谨受教。」
如此说戒,谁人不可受,谁人可不受?其事似于僧戒少宽,其理于僧戒较精矣!司马温公有云:「忿怒如烈火,利欲如锋铦;终朝长戚戚,是名阿鼻狱。颜子安陋巷,孟子养浩然;富贵如浮云,是名极乐国。孝弟通神明,忠信行蛮貊;积善来百祥,是名作因果。仁,人之安宅;义,人之正路。行之诚且久,是名光明藏。道德修一身,功泽被万物,为圣为大贤,是名佛菩萨。言为百世师,行为天下法;久久不可掩,是名不坏身。」善言佛理哉!
蜀太子宾客李郸,年七十余,享祖考犹亲涤器。人或代之,不从,谓无以达追慕之意。温公着之家范曰:「可谓祭则致其严矣!」
叶氏问祭礼于朱子:「古今事体不同,行之多窒碍,何如?」先生曰:「有何难行?但以诚敬为主。其它仪物,随家丰约,如一羹一饭,皆可自尽其诚。」愚按若此,则贫民之盂饭炷香,直可与古圣王之合万国欢心以祀其先,同一孝矣!然决不可能丰而不丰,曰:「吾自可尽吾敬也。」能丰而不丰,又何有于敬乎?
王沂公曾,其父见字纸遗坠,必掇拾,以香汤洗而烧之。一夕,梦至圣拊其背曰:「汝何敬重吾字纸之勤耶!恨汝老矣,无可成就,当令曾参来生汝家,显大门户。」果生沂公,因名曾。状元名相。
此事,文昌惜字文特引劝谕。中复载泸州杨百行,坐经文而举家害癞;昌郡鲜于坤,残孟子而全家灭亡;杨全善,埋字纸而五世登科;李子林,葬字纸而一身显官。虽不及细详事实,大略皆昭昭果报云。
宋淳佑中,南昌先圣庙倾圮。知县李纯仁作新庙于县南,往移夫子圣像,十余人举之不动。一士子在旁戏曰:「是之谓重泥。」李令正色责之,其士惶恐而退。至夜,忽被阴司追至一官府,曰:「汝何敢慢侮先圣,决杖二十。」及觉,如痴人,自是便不识一字。
姚若侯曰:谨按嘉靖间,张永嘉以塑像非古,始奏易木主。今之主,古之像也。二氏之徒,每庵每观皆各奉有圣像;儒者独专奉之学宫,则儒之所以报本反始者,舍此公共数椽而外,别无勺水之将、瓣香之敬矣!乃此数椽,又往往颓败倾圮,议同筑舍;而喜舍乐施,每数数于玉清绀宇、鹿苑招提也。殊为失本末云。
江阴观音寺,旧有沉香像甚灵。正德中,胥隶咸为观音会。邑令王某召之不至,大怒,取像焚之。已而王令入觐,中途忽患心痛,迎一戒僧忏悔其事。僧曰:「大士普照十方,幻驱犹舍,岂为一像生恨?但护法诸神,欲彰现前之报,知不免矣!」果不起。
翟林尝送程伊川先生西迁,道宿僧舍,坐处偶背圣像。先生曰:「转椅,勿背。」林曰:「岂以其徒敬之,亦当敬耶?」先生曰:「诸凡具人形貌,皆不当慢。」夫先生非佛者,而其敬谨之心自如此;世之谤佛以立异者,亦可不必矣!
或问:亵渎神明,必有罪矣;祭赛神明,必有福乎?曰:常祀则不可废。牲牢恶愿,格之所深禁也。凡聪明正直之谓神,其福善祸淫之心,岂移于牲楮酒食之私哉?惟所谓修善缘者,则有之矣。然经之所载,皆修身养性之言;忏之为名,乃悔罪省愆之旨。是诵经礼忏,原不越「为善改过」四字也。又必须斋戒至诚,便是洗心涤虑关头。释迦、老祖,固宜从而歆之也。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又曰:「丘之祷,久矣!」鸣呼,尽之矣!
存心类
赵康靖公概,尝置瓶豆于几案间,每一念起,必随善恶,以豆别之。善则投一白豆于瓶,恶则投一黑豆于瓶。初则黑豆绝多,既而渐少。久则善恶二念俱忘,瓶豆二物,亦弃而不用。
治心之法,先儒有省察、克治二义。赵公以黑白豆分别善恶,似专属省察一边;然既省,则自思克矣。初则黑豆绝多,既而渐少,克治之效也。中庸以诚意必先致知;古哲云:「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同旨哉!人非上哲,必须有所借以自检。固当与赵阅道焚香告帝,同奉为克己楷模。
金陵有数十人渡江,中流风骤,忽闻空中语曰:「黑额者!」黑额者自思:空中既指我,何为累众人?遂跳入水。舟随覆。黑额者附一漂木至岸,不死。人异而问其素行,曰:「生平亦无善可纪。每思人生坏一「贪」字;「贪」字纔起念,便以「恕」字压之,不敢作便宜事耳。」
平常道理,精细学问。
卫仲达初为馆职,被摄至冥司,官命具呈善恶二录。比至,则恶录盈庭,善录仅如箸小。官色变,索秤称之,则小轴乃能压起恶录。官善曰:「君可出矣!」仲达曰:「某年未四十,安得过恶如是之多?」官曰:「不然。但一念不正,此即书之,不待其犯也。」曰:「然则小轴中所书何事?」曰:「朝廷尝大兴工役,修三山石桥,君上疏谏止之;此谏稿也。」曰:「某虽言之,朝廷不从,于事何益,而能有如是之力?」官曰:「朝廷虽不从,然念之在君者已是。向使听从,则君善力何止如是,将乘此而获度世矣,尚得而摄君乎?奈恶念过多,力已减半,不可复望大拜。」后果止于吏部尚书。
此君使由此而更行善焉,成就又何可量;若由此而一为恶焉,吏部尚书其复可得乎?善恶之报,节节增减,当无一定之局也。阅者须作如是观。
孙叔敖,楚人。儿时出游还,告其母曰:「人言见两头蛇者死;儿今见之,死无日矣!」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见,已杀而埋之矣!」母曰:「汝不死矣!吾闻有阴德者,必有阳报;德胜百殃,仁除百祸。」及长,为楚令尹。
方遇蛇时,正忧死之不暇也,而遽为后人计若此,其用心何如!岂止相位,相业所自来矣!
庾亮乘马有的卢,相马经所云妨主者也。或语令卖去,庾曰:「卖之,必有买者。宁有己之不安,而可移之人哉?昔孙叔敖埋蛇以免后人,古之美谈;效之,不亦达乎?」卒留之,不害其为将军元舅也。
【注】的卢:凶马。相马经:「马白额入口齿者,名曰『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凶马也。」(出版者)
叔敖,诚心自发者也。元规思效之,未免心着于善矣!然其事亦自可传,茍能为善,不嫌袭迹也。
吴次鲁,年五十余。有一子名国彦,已受室,自念孱弱,欲其父更举子为宗祧计,请于母。母语次鲁。鲁曰:「贫家有子足矣,安用多为?」母子乃私罄衣饰余赢,置一妾。比入门,则赢然病妇也。医云不治;但亟卖,犹可得值。母子乃令元媒改遣。议已成,次鲁知之,曰:「我既为人误,安可复误他人?且此妾在吾家,犹可望生;一出吾门,万无生理。所得不过十金,安忍弃之?」具实以告买者,还其值而去。妾自是病日愈。忽有身,踰年,产一子。
颜光衷曰:「转卖亦是常情;一指点出,便觉无限残忍。」
钟离仙,初授丹于吕纯阳,点铁为金,可以济世。纯阳问终变否?曰:「五百年后,当复本质。」纯阳曰:「如此则害五百年后人矣,吾不愿为也。」钟离曰:「修仙要积三千功行。此一言,三千功行俱满矣!」
钟离之丹,本以济世也,尚不忍以五百年后之人而易现在之人;若思得之以利身肥家者,造物岂容之哉?而世且万无其术也。江北有监司某者,谢事悬车。尝苦宦囊不足,延一丹士,信如钟吕。其夫人颇知书,戏问曰:「丹成,何以谢方士?」监司曰:「渠自能点化,不须谢。」夫人曰:「不须谢,何故以丹法传君?」监司曰:「渠谓我有仙风道骨耳。」夫人曰:「君垂涎点化,志在得金;岂蓬莱仙岛有贪财神仙耶?」既而其垿来谒,夫人曰:「垿贫,丹成可分之。」监司有难色。夫人曰:「君不肯以丹分垿;君非方士垿,独肯相私耶?」监司终不悟。一日,方士挚丹鼎夜遁。夫人戏之曰:「夜来方士赴蟠桃会,未知乘黄鹤去否?」监司默然长吁曰:「勿言勿言,吴命应贫耳!」展阅至此,真可冁然一笑。尚有惑而不悟者,何哉?
朱文公尝忠足疾,有道人为针熨,旋觉轻便。公喜,赠以诗曰:「几载相扶藉瘦笻,一针还觉有奇功。出门放杖儿童笑,不似从前勃窣翁。」数日后,足疾大作,追寻道人,莫知所往。公叹曰:「非欲罪彼;但索前诗,恐持此误人耳!」是夜梦神曰:「公一念动天矣!」足疾旋瘳。
林观,莆田人。遇异人授一佳地,谓曰:「此地甚佳,但未知汝福可堪此否耳?」观曰:「吾德薄,将此地与宗人共之,其间或有一有福者。」异人曰:「即此一念,福德甚厚。」观遂取族二十余柩,与亲偕葬之。生子元美,成进士。孙翰,曾孙廷昂、廷机,玄孙廉,三代四尚书。
异人只说「福」,林便言「德」,异人乃兼言「福德」。勘得「福德」二字合离之义,思过半矣!
元自实于缪材有恩,而缪材深负之。自实不能平,夜往欲杀之。道经一庵,庵主轩辕翁,有道士也。见自实前往,有奇形鬼物数十随之,少顷回,则金冠玉佩百十从焉。翁甚异之,天明,往询焉。自实曰:「某恨缪材负心,往将杀之。及到门,思彼虽负我,其妻子何尤?且有老母,杀之何依?遂隐忍而返。」翁为述所见之异,且曰:「子一念之恶,而凶鬼随之;一念之善,而福神随之。子之事,已知于神明;将有厚福矣!」后自实为卢山令,而材废绝。
僧某者,焚修关圣祠中,行甚精洁。时土贼窃发。一夕,梦神告曰:「汝明日合死。有贼乘白马者,名为朱二,乃汝宿世怨,不可避也。」僧梦中哀求曰:「念某今生颇修善事,愿垂救护。」神曰:「我不能救汝也,救则惟汝自救耳。」天明,果有贼入山。执僧,问以财帛妇女所在,胁之引导。视其所乘,果白马也。僧忽自念曰:我业已合死,若更导之掠财物、淫妇女,是业上加业矣!因大声谓贼曰:「我不导汝也。汝非朱二乎?我合与汝杀,只杀我可也。」贼大惊曰:「汝何由得知我名?定是神僧!」僧具以梦告。贼投杖太息曰:「怨怨相报,将何穷已?神言不救汝,所以救汝也;汝不导我行,即汝自救也。我汝俱解怨,有何不可?」乃向神前再拜而去。
镇江军范某妻,病劳瘵濒死。有医者云:「用雀百头,制药末饵之,至三十七日,服其脑,当痊。一雀不可减也。」范依言笼雀。妻闻之,恚曰:「以吾一命,残物百命;宁死,决不为也。」开笼放之。未几,病自痊。且怀生男,两臂上各有黑斑如雀形。
放生之类伙矣,然多不忍以生命殉口腹耳;此则几愿以性命殉生命矣!故其事虽小,其仁实莫大也。陶隐居功行圆满,已证仙位。以所着本草,参用蛭等物,而久稽上升。凡处方治病而用生物者,亦乌可不慎哉?
李正,松陵人,业渔,居一港甚僻。一夕得鱼,沽酒独酌。俄有一人立门外,正曰:「子何来?」曰:「予鬼也,丧此水中数年矣。见翁独酌,欲觅一杯耳。」正曰:「子欲饮,可入坐。」鬼遂入对酌,后因常至。越半月,鬼谓曰:「明日代我者至矣!」问何人?曰:「驾船者。」明日伺之,果一人驾船来,略无少碍。晚,鬼至。正曰:「何不代去?」曰:「此人少年丧父母,养一幼弟。吾害之,彼弟亦不能生。故释之。」又半月,鬼入曰:「明日代我者至。」次日,果一人来岸,徘徊数转而去。鬼至,复问:「何以不代?」鬼曰:「此人有老母无依,故释之。」正曰:「子有此心,必不久堕泉下。」又数日,鬼曰:「明日一妇代我,特来拜别。」次日伺之。晚,有妇人临岸,意欲下水,复登岸去,鬼又至,正曰:「何以舍此妇?」曰:「此妇怀孕在身,若损之,是二命也。予为男子,没水滨数年,尚无生路;况此孕妇,何日超生?故又舍之。任予魂消魄散于水中,誓不敢损二命也。」潸然泪下。别数日,前鬼绯袍冠带,侍从甚众,来辞正曰:「上帝以吾仁德好生,敕为本处土地。」言讫不见。
颜光衷曰:「宁自忍而不忍人,一而至三,此心不变,善根定矣!堕鬼道者犹能格天,况生人哉!」
燕相薛瑗,持重权,立心褊仄。见人有得,如己有失;见人有失,如己有得。人有才能声誉,疾之如雠。生子皆盲聋喑哑、伛偻颠覆。后遇公明子皋,教以洗心涤虑。尽易前非,幸存一子。
先辈有云:「见人得意事,便当生忻喜心;见人有失意事,便当生怜悯心。皆自己真实受用处。忌成乐败,何与人事?徒自怀心术耳!」愚谓凡损人而利己,不可为也。至损人而于己无利,则为之甚无谓矣!欲人损而人损,犹有所用其恶也;奈欲人损而人决不因其欲而损,空用此恶心肠,何为哉?
闽将吴某,将向晋安,新铸一剑甚利。濒行,祷于梨山庙曰:「某愿以此剑手杀千人。」其夕,梦神谓曰:「人不可发恶愿!吾佑汝,使汝不死于人手。」寻败绩,以此剑自刎。
其以自尽真幸矣!神言非滑稽也。
李生,闽人。善读书为文。赴试,过衢州旅店。店主梦土地言:「明日有李秀才,科甲人也,宜善待之。」次早,李至,款待甚厚。李问故,店主以神语告。李生大喜,夜思登第作官,但贫陋时妻,不堪作夫人,当易之。去后,店主复梦神曰:「此士用心不善,功名未遂,便欲弃妻。今失举矣!」竟不第而回。店主复以告生,大惊,愧恨而去。
安福邹子尹,平生勤行善果。凡救人患难、成人好事,不可枚举。万历己卯病故,至阎君殿前,心中不服,命吏开簿示之。开簿即有「名利」两大字,凡子尹一生所做好事,戴于「名」字下犹少,载于「利」字下居多。子尹愧服。复苏,有一僧在旁,子尹语之曰:「汝为我遍告亲友之为善者,宜净扫心地也。」越五日而终。
唐诗原评云:「予详知子尹之为人,好名或所不免;至于利,则子尹轻财仗义人也,何以有此?必其居间请托,初念为善,比及财物到手,偶有挪用之弊。或始曰『吾暂借之』,后遂久假不归耳。」愚谓若此,则子尹直一巧于干没人矣!是且难以瞒世人,况敢欲以质阎君乎?盖无为而为,是义;有为而为,即是利。小人喻于利,何尝尽贪货财;尽是一件好事,他一段私心,只专为有益于己耳!乃子尹勤劳一生,仅博得此两字,可见隐微委曲之处,阴司分析,甚精甚明,为善者不可不谨也。
浮梁县令黄木,疑本县庙神为妖,祭之以酒。醉而执之,果一老猿。将戮于市,猿俄醒曰:「某死固其分,然数年所积,可以备县中之缺。」木纔问处,则猿已跃身而去矣。后百计踪迹,竟不可得。
俗传吴中有一灵鬼,善淫人妇女。昆山正仪民女将被污,女曰:「泾西某氏女甚美,何不往彼而来此?」鬼曰:「彼女心正,吾不敢近。」女怒曰:「我心独不正耶?」鬼遂去,不复至。陆象山先生有云:「人惟一心,发为念虑。念虑之正不正,只在顷刻之间。若一念之不正,顷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之正者,顷刻而失之,即是不正。此皆在人一心自审。」书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千古圣贤,不过察诸一念之微;天地鬼神,多于此勘人善恶。张令一动于欲,而老猿已得行其妖,村女一激为贞,而邪魅遂不能犯其节。殆以是夫!
长洲庠生某,赴友家会文。作「知者乐水」一节题,文极得意,同辈称赏。因醉归,作妄想:「我得第后,当取邻女阿庚为妾。为阿庚构造曲房,织成绮丽衣饰。」妄想奢侈,三鼓忘睡。其妻促之;生含茶噀其面,戏骂:「醋瓮!醋瓮!」有一佣书人,被土地摄去写册。见生册有朱批云:「想虽逐妄,境实因人。着于正月十七,到松陵驿冻饿一日。」佣书者醒,识于壁。是日到生家访之。生方拭衣整履,赴姻家之召,将看梅西山。舟过通津桥,触巡江使者舟,舟人皆被执。生以青衿免缚,拘于船头。带至吴江,停舟驿前,始释之。饥冻几死。
王氏传习录云:「有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这一知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大慧禅师云:「学道之人,茍或照顾不着,偶萌恶念,便当急着精彩,拽转头来。若随他相续不断,则障道结业,神嗔鬼责矣!」先生、大师之言,要为初学制私者,下手吃紧切实要诀。若夫性体空明,本来无妄,君子诚养得未发之中,则发时只须略一照顾。功夫到得省察,已不老大费力。高景逸先生云:「真体既显,则妄念自除。」予顷受先生静功之学于吾友汤世调,觉至人寂然不动光景,实皆吾儒本分内事。而精神一向外驰,苦难收拾。白首闻道,仍复置之。逝者攸攸,每一抚躬,殊深颜汗。此生见色动心,已犯太上明诫,而醒入梦境,历时滋多,心之放佚如是,乌得无冥谴哉?
欧阳修见老僧诵法华经端坐不动,问曰:「每见古人临终;有坐脱立亡者,何法所致?」僧答曰:「古人念念定静,临终安得有散乱?今人念念散乱,临终安得有定静?」公闻此语,不觉其膝之屈也。
昨非纂曰:「眉睫纔交,梦里便不能主张;眼光落地,死去又安得分明?」故学道之法无多,只在一心不乱。
古仙云:「大道教人先止念,念头不住亦徒然。」起信论云:「心若驰散,即便摄来,令住正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惟在于此。
程明道先生在澶州日,修桥,少一长梁,曾博求之民间。后因出入见林木之佳者,必起计度之心,因语以戒学者,心不可有一事。
王阳明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中着不得些子沙尘。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也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干屑,眼亦开不得了。」
附录一
三破.七辩
明.颜茂猷(光衷)
一破安不善者之习心习见
读李登案(见性行门):课士以十年,其概也,科甲成否之大较也。使登不闻神言,则少年乡举,骄淫横佚,自以为福分止此耳。而旁观者亦莫窥其微,遂疑天道。不知有根器的人,高才绝智,实天付之以救济斯民也。其人能用之善,自然大富贵、大寿考;一造恶业,所减便多。世尚见其些小福泽,善者不如,便谓无报;岂识其生前带来分数实饶乎?薄福者之勉强为善亦然。如本应冻馁,而报以温饱;本应乏嗣,而报以单丁。夫温饱单丁,岂觉受报;讵知其生前带来分数实薄乎?惟大力量、大功德,则自有转旋手段,不落寻常格式中矣!
读喻妇案(见孝顺门):课众以三十年,其概也,人生祸福之大限也。而前业今受,随受随脱,变幻不可知如此,何怪世人之难悟乎!况人生大善恶,必自十五岁以上始造之;如是又三十年,则四十五矣。世徒见四十五年内之人,善未必福,恶未必祸,已啧啧不信果报,及其天之既定,则或不及见也。即及见之,其寻常顺逆,既谓寻常事不之察。其大迪吉、大逆凶,真耸动人者,是可信矣;又援他事不尽者以自眩自疑,犹豫不反。就使阅历既久,觉悟或生,而其人已老,习已成矣!少年后起者,豪气正炽,又复不信。此世所以多迷途也!
读冥责案:近世病危者亦谈冥报,梦魂中或受神谴,且以诫其至亲,闻之众人;而众习不解,何也?曰:此自有说。盖其过绝浩大,报绝惊心者,既不肯言;即父子兄弟闻之,亦不忍泄。间有一二人备知其详,转传数人,即有诘之者曰:「汝自听见否?」便把这话头搪塞。鸣呼!冥报安得人人而显之哉?就其信者,新犹儆省;数日之后,精神稍懈,物诱复浓,且渐放下矣!譬如士人畏考黜、爱科第,当要时如何愤发,久且忘之。又如淫妇招刑、偷盗被责、色风中病,岂不千辛万苦,羞惭刻责;数时之后,犹不禁也。故往往有显报,习久而忘之,畏谈而置之,瞒心而姑犯之,此地狱所以无虚,而济恶所以不悟也。
一破阻善者之习心习见
读公善奖善案:善何大乎?与人同最大。今世修善之士,有见一事,则攘臂争先者。然或用人而成,或用我而败,彼不解也。有逢一缘,则喋喋恐后者。然或共诱而劝,或私说而疑,彼不察也,有见人喜名,则求其忘名;见人修福,则求其忘福。而不知鼓舞之根,或随之而塞。有自入世,则厌出世法;自出世,则厌入世法。而不知接引之机,或乘之外隘。又有自家所不屑做的事,便嗤人做。彼实鄙其小也,不知见大见小随人分量,但有纤毫善根,祇可引,不可沮。又有自家所不能为的事,便破人做。不知人做我做,同归一善,我若欢欣赞叹,便是助彼为善,不关财用事也。又有善从我倡者即乐,从人倡者即不乐。此益大错!总之起于有我;有我之善,不能成大善矣!如此者,皆知为之为,而不知不为之为也。
读救济案:有泄泄为善,而驾其词曰:「善在心而已,奚论事?」不知悯人之死而不救,与救之者,孰是?若使如天好生,不以仁政,能平治乎?人有一妻一妾者,夫偕妻眠。妻恨之曰:「子身虽在此,心却在彼。」夫曰:「然则吾身在妾边,心来汝处,如何?」此可为心善不用施济者作一笑柄!又有谓「小惠未遍,焉得人人济之。」者夫限我以不得为,既谢不为矣!乃若财分得为,损我锱铢,救人当厄者,尚可曰:「吾不能遍及也,姑已之乎?」又曰:「后来值此,将难继也。」夫我之衣食奢淫等项,据现设施,不尽虑前顾后;至于救济,直计较久远,以不能继为解,是终无行善时也。又有谓「善在无心无意,偶触为之,纔作意,便不是」者,此又大错!孟子尝云:「孳孳为善矣!」武王尝言:「吉人为善,惟日不足矣!」夫子尝言:「善不积,不足以成名矣!」今使有饿者于此,一人偶尔施之,过念即忘;一人用意照顾,日夕不倦。二者孰得?此最现前易晓者也。如是者,借口不为之为,而不知为之为也。
读口业是非案:有一等人,遇善辄沮。见人放生,则曰「人为重」;见人助丧,则曰「生者要食为重」;见人施济,则曰「穷亲戚赈之为重」。果尔,则亲亲、仁民、爱物,必一件完,而后可做一事耶?亦无时可做矣!夫施或因其当厄,时或就其易举,心或触其偏到,随在可行,随行可满。必以此难人者,其人必非实心周急可知也。又一等人,遇善事,辄求全;见做一事,必更援一事以难之曰:「这件事既做,那件事如何不做?」夫古称尧舜,不云犹病耶?又遇善人,必求疵。或做某事,必举其不足者比拟之曰:「莫那事便佳,何必尔尔?」夫人非圣人,岂能尽善?其美者自美、恶者自恶,瑕瑜各不相掩,而必以是沮其上进乎?然则必无过而后可以行善耶?又有一等人,专谓世人薄恶,不可以善化他。遇人为善,不曰:「姑息柔软,养成人恶。」则曰:「是斋公一流语。」否则又曰:「忠厚是无用表德。」彼将神圣好生处都抹过,刑杀处即取来借口,而不知其心之已化为嗜杀也。若此者,已不为而又禁人之为者也。
一破饰善、小善、善恶两挂、善恶双遗者习心习见
有一等人,明知善之当为,自家亦尽去做;及论果报,则恐人以祸福目之,抵死不肯认。此等人为名根所护,知自利而不知利他。有一等人,专习持斋施经、造像度人,而于自家德行、本来心术,殊不照管。此等人为福德所动,知利他而不知自利。又一等人,以天地为大戏场,视人世无真面目,遇方与方,遇圆与圆,徇众所趋,甘言泉涌,以自托于宛转灵妙。此等人善恶虽无定向,然总之成就一个恶德。又有一等人,张设自是,旁若无人;救人救到底,杀人杀见血,酒色财气,明翻无理之案;是非毁誉,时骋一偏之辩。此等人,名为物小我大,左袒恶业。又有等人,居高位而施乞丐,作奸宄而活虫鱼;己自煦煦,而假手杀人者不悟;善亦累累,而末流种毒者不知。此之谓顾指失头,杀牛放蚁。又有等人,懈忽超荡,专谈名理;以有为为迹,以德行为粗,以不思善恶为奇;恐慈悲之缚我,则戒行精进,不甚着力;觉玩好之亲人,则喜怒游戏,驾言自在。此之谓菩萨口、波旬心,梦游清都极乐,而自却在厕池上打盹也。
七辩(迪吉录节录)
或曰:「业报足信乎?恐皆偶然耳。孰为记忆?孰为分疏之者?」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人不可掩,而况鬼神乎!举心即觉,而况见之行事乎!响应声,影随形,惟人自召,何烦记忆?何烦分疏?且行善必自慊,造恶必不安,亦自为记忆,自为分疏。语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秫之不为黍也,稗之不为稻也。此必然,非偶然也。」
或曰:吾见世人淑慝自分,而死生不异;修士或多坎坷,凶顽或终考命。是有不报之善恶,而且有差报之善恶矣!曰:世无数百年之人,而造物有未即结之案。纯善纯恶之人既少,而可善可恶之机最圆。故有种善未熟而死者矣,有积恶未稔而毙者矣;有阴德阴过,独甚独真,冥司核之,世人不解者矣。其善恶也,非人耳目前之善恶也,则以为不报也;其报也,非人耳目前之报也,则又以为不报也。栾黡之报德在书,栾盈之报汰在黡。颠之倒之,其变多矣,则以为不报也。前生后生,犹之一人;人诛鬼诛,同是一痛。而世不之知也,则又以为不报也。
或曰:王者彰善瘅恶,岂贵因循;天道亦尔,曷为不即施行,使人警惧乎?曰:王者不忍,必与矜全。天心至仁,每容悔祸。若情真理当,必不相宽。譬如贷券于人,责偿在后,其所限之岁月有异焉耳,报迟则息必倍焉。且以人视之久远。天视之旦暮耳!
或曰:子罕言利;兹之谈报,近于利矣!曰:报必有施,是由本而生,非从贪而得也。且不求利而求害,必非人情矣。盖甘穷饿以没世者,君子闇修之素心;降福禄而寖昌者,上天因材之至理。人生所享,自有分际,不能为谋。所堪自种自收者,独此方寸地耳。舍而不芸,而空言不耕获、不菑畬,宁不同卤莽灭裂之报哉?
或曰:报诚有之,然积德而至于动天,如导引而至于长生,皆非常人所能。曰:长生不死,非常也;若百岁内之寿,则常矣!大德受命,非常也;若履顺迪吉,富贵福泽,则常矣!大圣贤、大豪杰可以致非常,实修实践,独不可收庶常乎?今夫大富贵之家,其所从出,多贩佣侧陋,隐德不耀,而子孙忽食其报。非必尽圣贤也,胥靡登高,剑侠凌璧,神各有所极;当其极时,即圣人且多让焉。患心之不坚,无患报也。
或曰:然则无为而善,与有为而善,孰佳?曰:无为者佳矣!虽然;恐借言无为,而行善反不力,空言甚高,而实行不至,君子惧焉!且引人为善,不妨示以所获,勉强学问,则德日进。夫所恶于有意者,为其觊报也。觊报而不至,怠将及焉。若时时刻刻主善为师,退托不生,倦勤不作,则与行法俟命者岂异?何恶于意哉?
附录二
立命说
明.袁黄(了凡)
余童年丧父,老母命弃儒而学医。谓可以养生,可以济人,且习一艺以成名,尔父夙心也。后余在慈云寺,遇一老,修髯伟貌,飘飘若仙。语余曰:「子仕路中人也,明年即进学矣,何不读书?」予告以故。曰:「吾姓孔,云南人也。得邵子皇极正传,数该传汝。」余引之归家,试其数,纤悉皆验。予遂起读书之念,礼郁海谷为师。孔为余起数:县考童生当十四名,府考七十一名,提学考第九名。明年赴考,名数皆合。复为卜终身休咎,言:某年考第几名,某年当补廪,某年当贡。贡后,某年当选四川一大尹。在任三年半,即宜告归。五十三岁八月十四日丑时终,惜无子。予备录而谨识之。自后凡遇考较,其名次前后,皆不出孔公所悬定者。独算予食廪米九十一石五斗,当出贡。及食米七十余石,屠宗师即批准补贡;予窃疑之。后果为署印杨公所驳。直至丁卯年始准贡;连前食米计之,适九十一石五斗也。予因此益信进退有命,迟速有时,澹然无求矣!贡入燕都一年,终日静坐,不阅文字。归游南雍,即访云谷禅师于栖霞山。对坐一室,凡三昼夜不瞑目。云谷问曰:「凡人所以不得作圣者,只为妄想相缠耳。汝坐三日,不见起一妄念;何也?」予曰:「吾为孔先生算定,荣辱死生,皆有定数,即要妄想,亦无可妄想。」云谷笑曰:「吾待汝为豪杰,原来只是凡夫!」予问其故。曰:「人未能无心,终为阴阳所缚,安得无数?但惟凡人有数。极善之人,数固拘他不定;极恶之人,数亦拘他不定。汝二十年来被他算定,不曾转动一毫,岂不是凡夫?」予问曰:「然则数可逃乎?」曰:「命由我作,福自已求。诗书所称,的为明训。我教典中说:求功名得功名,求富贵得富贵,求男女得男女,求长寿得长寿。夫妄语乃释家大戒,诸佛菩萨,岂诳语欺人?」予进曰:「孟子言:『求则得之。』求在我者也。道德仁义,可以力求;功名富贵,如何求得?」云谷曰:「孟子之言不错,汝自错解了。汝不见六祖说:『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求在我,不独得道德仁义,亦得功名富贵。内外双得,是求有益于得也。若不反躬内省,而徒向外驰求,则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内外双失,故无益耳。」因问:「孔公算汝终身若何?」予以实告。复问曰:「汝自揣应得科第否?应生子否?」予追省良久,曰:「不应也。科第中人,类有福相。予福薄,又不能积功累行,以基厚福;兼不耐繁剧,不能容人;时或以才智盖人,且轻信妄谈,皆薄福相也。又好洁,善怒,多言耗气,喜饮烁精,好彻夜长坐,而不知葆元毓神,皆宜无子。其余过恶,不能悉数。」云谷曰:「岂惟科第哉!世间享千金之产者,定是千金人物;享百金之产者,定是百金人物;饿死者,定是应饿死人物。天不过因材而笃,几曾加纤毫意思?即如生子,有百世之德者,定有百世子孙保之;有十世之德者,定有十世子孙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有三世二世子孙保之。其斩焉无后者,德至薄也。汝今既知非,应将向来不登科、不生子之相,尽情改刷。务要积德,务要包荒,务要和爱,务要惜精养神。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此义理再生之身也。夫血肉之身,尚然有数;义理之身,岂不能格天?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如孔先生算汝不登科第、不生子者,此天作之孽也,犹可得而违也。汝今克广德性,力行善事,多积阴德,此自已能作之福也,安得而不受享乎?易为君子谋趋吉避凶;若言天命有常,吉何可趋,凶何可避,开章第一义便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汝信得真否?」予信其言,拜而受教。因将往日之罪,在佛前尽情发露。为疏一通,先求登科,誓行善事三千条,以报天地祖宗之德。云谷出功过格示予,令将所行之事,逐日札记。善则记数,恶则退除。且教持准提咒以期必验。语予曰:「符箓家有云:『不会书符,被鬼神笑。』此有秘传,只是不动念也。凡祈天立命,都要从无思无虑处感格。孟子论立命之道,而先曰:『夭寿不贰。』夫夭与寿,至贰者也。当其不动念时,孰为夭?孰为寿?细分之,丰歉不贰,然后可以立贫富之命;穷通不贰,然后可以立贵贱之命;夭寿不贰,然后可以立生死之命。人生世间,惟死生最重。曰夭寿,则一切顺逆皆该之矣!至修身以俟之,乃积德祈天之事。曰『修』,则身有过恶,皆当治而去之;曰『俟』,则一毫觊觎,一毫将迎,皆当斩绝之矣。汝未能无心;但持准提咒,无记无数,不令间断,持得纯熟,于持中不持,于不持中持,到得念头不动,则灵验矣!」予初号学海,是日改号了凡。盖悟立命之说,而欲不落凡夫窠臼也。从此而后,终日兢兢,便觉与前不同。前日只是攸攸放任,到此自有战兢惕厉景象。在暗室屋漏之中,常恐得罪天地鬼神;遇人憎我毁我,自能恬然容受。到明年礼部考科举,孔先生算该第三,忽考第一,其言不验;而秋闱中式矣!然行义未纯,检身多误。或见义而行之不勇,或救人而心常自疑;或身勉为善,而口有过言;或醒时操持,而醉后放逸。以过折功,日常虚度。自己巳岁发愿,至己卯岁,历十余年,而三千善行始完。遂起求子愿,亦许行三千善事。辛巳,生汝天启(后改名俨,天启乙丑进士。)。予行一事,随以笔记。汝母不能书,每行一事,用鹅毛管印一朱圈于历日之上,一日有多至至十余圈者。至癸未八月,三千之数已满。九月十三日,复起求中进士愿,许行善事一万条。丙戌登第,授宝坻知县。予置空格一册,名曰:「治心编」。所行善恶,纤毫必记。夜则设桌于庭,效赵阅道焚香告帝。汝母见所行不多,辄颦蹙曰:「我前在家相助行善,故三千之数得完。今许一万,衙中无事可行,何时得圆满乎?」夜间梦见一神人,予言善事难完之故。神曰:「只减粮一节,万行俱完矣!」盖宝坻之田,每亩二分三厘七毫,予为区处,减至一分四厘六毫。委有此事,心颇惊疑。适幻余禅师自五台来,予即以梦告之,并问此事宜信否?禅师曰:「善心真切,即一行可当万善;况合邑减粮,万民受福乎!」孔公算予五十三岁有厄,予未尝祈寿,是岁竟无恙。今六十九岁矣!书言:「天难谌,命靡常。」又言:「惟命不于常。」皆非诳语。吾于是而知:凡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乃圣贤之言;若谓「祸福惟天所命」,则世俗之论矣!汝之命未知若何?即命当荣显,常作落寞想;即命当顺利,常作拂逆想;即现颇足食,常作贫寠想;即人相爱敬,常作恐惧想;即学问颇优,常作浅陋想。外思济人之急,内思闲己之邪。务要日日知非,日日改过。一日不知非,即一日安于自是;一日无过可改,即一日无步可进。天下聪明俊秀不少,所以德不加修、业不加广者,只为「因循」二字,便担阁一生。云谷禅师所授立命之说,乃至精至粹、至真至正之理,其熟玩而勉行之,毋自旷也。
立命之学,发自孟子;经云谷禅师洗发,而剖析无余蕴矣!然妙在迎头一喝曰:「吾待汝为豪杰,原来只是凡夫!」使人陡地一惊。然后将积德累功,以致富贵福泽之理,逐一还他根据,若可计日得,若可操券取,虽欲不为好人而不得矣!至后论修身以俟,直说到无觊觎,无将迎,只此便是至圣至仁。人诚到此地位,更何处用着富贵福泽?然则禅师之意,是借富贵福泽,以使人积德累功;非借积德累功,以使人富贵福泽也。必若是然后为真立命也。故时而为尧舜,天子寿考可;时而为孔颜,不遇早夭可。富贵福泽,于彼何加,天亦不必定以寻常富贵福泽加之也。若夫未能及是而但积德累功,其志只在富贵福泽者,天亦只仅以富贵福泽报之。此如释家所谓得正果、得福报之殊矣!即了凡先生所自述,亦还只认定第二层做。然诚做到极精纯处,虽圣贤亦岂外是,所谓「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也。至若稍稍修持,便思应验;应验不至,而遂谓「修持无益」者。此则原未尝修持,不可谓无应验也。辛丑夏四月,宜兴史洁珵玉涵氏识。
圣贤不许人求富贵福泽,今人只须人求富贵福泽。盖求富贵福泽之念果坚,则积德累功之事必力矣!天下添一人积德累功,于天下必有所济。天岂有不以富贵福泽报之,以劝人之积德累功者乎?玉涵又记。
附录三
净意说
明.罗桢
江西俞公,讳都,字良臣,嘉靖时人也。多才博学,十八岁为诸生,每试必高等。年及壮,家贫授徒。与同庠生十余人,结文昌社,惜字放生,戒淫、杀、口过,行之有年。前后应乡试七科,皆不中。生五子,四子病夭。其第三子甚聪秀,左足底有双痣,夫妇宝爱之。六岁戏于里中,失去,不知所之。生四女,仅存其一。妻以哭儿女故,两目皆盲。公潦倒终年,贫窘益甚。自反无大过,惨膺天罚。年四十外,每岁腊月终,写疏祷于灶神,求其上达。如是数年,亦无报应。至四十七岁时,除夕与瞽妻一女夜坐,举室萧然,凄凉相吊。忽闻叩门声。公秉烛视之,见一角巾皂服之士,须发半苍。长揖就座。自云姓张,自远路归,闻君举家愁叹,特来相慰。公心异其人,执礼甚恭。因言生平读书积行,至今功名不遂,妻子不全,衣食不继。且以历焚灶疏,为张诵之。张曰:「予知君家事久矣!君意恶太重,专务虚名。满纸怨尤,渎陈上帝,恐受罚不止此也。」公大惊,曰:「闻冥冥之中,忏善必录。予与同社诸生,誓行善事、恪奉规条久矣,岂尽属虚名乎?」张曰:「即如君规条中『惜字』一款,君之生徒与知交辈,多用书文旧册糊房裹物,甚至以之拭桌;且借口曰勿污,而旋焚之。君日日亲见,略不戒谕一语,但遇途间一二字纸,拾归付火,有何益哉?社中每月放生,君随班奔逐,因人成事;倘诸人不举,君亦浮沉而已,其实慈悲之念并未动于中也。且君家,虾蟹之类亦登于庖;彼独非生命耶?若口过一节,君语言敏妙,谈者常倾倒于君。君彼时出口,心亦自知伤厚,但于朋谈圆熟中,随风讪笑,不能禁止。舌锋所及,怒触鬼神,阴恶之注,不知凡几;乃犹以简厚自居。吾谁欺,欺天乎?邪淫虽无实迹,君见人家美子女,必熟视之,心即摇摇不能遣,但无邪缘相凑耳!君自反身当其境,能如鲁男子乎?遂谓终身无邪色,可对天地鬼神;真妄也。此君之规条誓行者,尚然如此,何况其余!君连岁所焚之疏,悉陈于天;上帝命日游使者察君善恶,数年无一实善可记。但于私居独处中,见君之贪念、淫念、嫉妒念,褊急念,高已卑人念、忆往期来念、恩仇报复念,憧憧于胸,不可纪极。此诸种种恶意,固结于中,神注已多,天罚日甚,君逃祸不暇,何犹祈福哉?」公惊愕惶悚,伏地流涕曰:「君既通幽事,定系尊神,愿垂救度!」张曰:「君读书明理,亦知慕善为乐。当其闻一善言时,不胜激劝;见一善事时,不胜鼓舞。但旋过旋忘。信根原自不深,恒性是以不固;故平生善言善行,都是敷衍浮沉,何尝有一事箸实?且满腔意恶,起伏缠绵,犹欲责天美报;如种遍地荆棘,痴痴然望收嘉禾,岂不谬哉?君从今后,凡有贪、淫、客气、妄想诸杂念,先具猛力,一切屏除。收拾干干净净一个念头,只理会善一边去。若有力量能行的善事,不图报、不务名、不论大小难易,实实落落,耐心行去。若力量不能行的,亦要勤勤恳恳,使此善意圆满。第一要忍耐心,第二要永远心,切不可自惰,切不可自欺,久久行之,自有不测效验。君家事我,甚见虔洁,特以此意报之。速速勉持,可回天意。」言毕,进入内室;公即起随之。至灶下,忽不见,方悟为司命之神。因焚香叩谢。即于次日元旦,拜祷天地,誓改前非,力行善事,自别其号曰净意道人,志除诸妄也。初行之日,杂念纷乘,非疑则惰,忽忽时日,依旧浮沉。因于家堂所供观音大士前,叩头流血,发誓愿善念真纯、善力精进,倘有丝毫自宽,永堕地狱。每日清晨,虔诵大慈大悲圣号百声,以祈阴相。从此一言一动、一念一时,皆如鬼神在旁,不敢欺肆。凡一切有利于人、有济于物者,不论事之巨细、身之忙闲、人之知不知、力之继不继,皆欢喜行持、委曲成就而后止。随缘方便,广植阴功。且以敦伦勤学、守谦忍辱,与夫因果报应之言,逢人化导,惟日不足。持之既熟,动则万善相随,静则一念不起。如是三年,年五十岁,乃万历二年,首辅张江陵居正为子择师,人交口荐公,遂聘赴京师。公挈眷以行。张敬公德品,为援例入国学。万历四年丙子,赴京应试,遂登科;次年中进士。一日,谒内监杨公。杨令养子五人出拜,内一子,年十六,公若熟其貌,问其籍。曰:「江右人。小时误入粮船,犹依稀记姓氏闾里。」公甚讶之;命脱左足,则双痣宛然。公大呼曰:「是我儿也!」杨亦惊愕,即送其子随公还寓。公奔告夫人。夫人抚子大恸,血泪迸流。子亦啼,捧母之面而舐其目。双瞽复明!公悲喜交集,遂不愿为官,辞江陵回籍。张高其义,厚赠而还。公居乡,为善益力。其子娶妇,连生七子皆育,悉嗣书香焉。公手书遇灶神并实行改过事,以训子孙。身享康寿八十八岁。人皆以为实行善事,回天之报云。同里后学罗祯记。
篇中云:「收拾干干净净一个念头,只理会善一边去。」此未能无妄,而得除妄之法也。盖惟至人为能无思无虑,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若学者,定不能无思;思不善用,遂游移浮动,触处牵惹,而发之为妄想。欲屏浮游,必须使心先有归着。归着便是定,定即生静。只理会善一边去,正归着处也。今学者遽欲返之于静而使无,不若且实之于动而使有。无则摇摇荡荡,极难把捉。这妄拒住,那妄复乘。有心不思,即此便是思;纵强得来,亦是一个枯寂。有则专意致志,要做好人,要行善事,真切圆满,何等实落!到得念念皆善,自然一念不起矣。然则学者亦止有求诚法耳,岂别有除妄法哉?宜兴史洁珵识。
附录四
功过格
费鹅湖云:「功过格甚精微,男女贫富皆可行之。且修事修意,直接上根。受此格者,每日自记功过于历日上。一功记Θ,十功记⊕,百功记㊣;一过记×,十过记﹡,百过记※。将功补过,算所余者为定,朔望焚香告天,至满善愿而回向之。勤修不已,积至百㊣,圣贤可成,神明钦敬,有愿必得,无福不臻。前辈范文正、苏眉山、张魏公,俱受此格,敬信奉行。余尊人得之于会稽陶家,藏室夜光,宝而行之。尝梦此格化为金字,遂生宏状元;又梦此格化为银字,生弟寀进士。惟贱兄弟深惧不类,朝夕虔奉,用特公之同志云。」
一日定有十余功可修,积至半月,则于本等功外加记十功;贵纯善也。中间若有一二事不合格,则不得另记。劝亲善,以一大事为十功;外人祇当一功者,重亲善、崇孝弟也。一日十功,半月又得增记,则一月可三百二十功,一年可四千功也。积之甚易,获报甚速。然须严自刻责,微过必录,不得详功恕过也。所积功皆日用常行,不用钱财,故贫人妇女俱可行之。凡大悖、恶逆、杀人、偷盗、败伦,及妇人横淫撒泼,虐杀异生,妒忌绝嗣,俱罪重恶极,不在过限。格内俱家居常事,凡大忠大孝、大节大义,及居官重惠及民,一行可当万善者,亦不在功限。
孝顺格(以化亲于道为第一。非生母能孝,功德尤倍。)
一日间,事父母公姑,服劳承欢,亲常喜悦。一功 赞成诸善。解怒舒忧。各一事一功 孝顺十五日,精进不倦。劝亲改过迁善一大事。各十功 化亲行仁成德。百功 亲伦理有暌,劝化之至和乐。一事百功
劳而怨。骄而惰。致亲怒。各一过 为利欺亲。忤逆争竞。教善不从。致亲惊忧。各十过 阻亲善。唆亲恶。致亲危辱。久淹亲柩。各百过
和睦格(以化妇女友爱行善为第一。妇女能自和好行善,功尤倍。)
一日间,兄弟夫妻妯娌姑妗,相爱、任劳、推逸。赞成一善事。各一功 和睦十五日不倦。劝一人改过迁善一大事。各十功 化一人行仁成德。诸亲伦理有暌,劝化之至和睦。各百功
不和悦。一过 争竞谗谤。顺妻子,废孝弟。一事十过 阻善。赞恶。终身不睦。丈夫私宠弃妻,妻凌制夫。俱百过
慈教格(自幼教使交游善人为第一。非所生者能之,功尤倍。)
每日训子孙甥侄,仁慈一体,不怒不纵。有大事,教导见从。各一功 慈教十五日不倦,见其长进。求得贤师友,化以善。各十功 化一人至成德。百功
各占己子。一过 教打骂人,占便宜。赞成其恶。俱十过 酷虐非己生。纵子孙成恶习惯。俱百过
宽下格(正身以教为第一。妇能使妾媵生育,功尤倍。)
一日间,宽婢仆,和侍妾,体恤艰苦。可怒不怒,善教之。各一功 宽教十五日不倦。十功 同室养仆,一体训化见从。一事十功 化至忠信慈仁,可仗以救济。一人百功
咒骂。冤打。各一过 饥寒不恤。酷刑虐使。纵豪奴。占奴婢,怨尊长。各十过 妒虐侍妾。锢奴婢,不嫁娶。残其肢体。占用良家流落子女,奸淫仆婢。占婢作妾。各百过
劝化格(不言之化,及求贤,为第一。化豪杰权贵,功尤倍。)
一日皆隐恶扬善,常说果报劝人。一功 劝人善见从。每事一功 印施经教,及保益性命经法。每费百钱一功劝化十五日不倦。得一善人,同心共化。解息词讼。各十功 化人伦理亲戚间和好。化一人至仁孝。劝恶人改行。化荡子成家。力阻一大害人事。刊纂极妙善事。俱百功
扬过恶。讦阴私。欺诳一无识。见人恶,不谏阻。好谈淫赌佳趣。各一过 赞恶。唆讼。诬善人。诱荡子。演淫戏。变是非。各十过 刊纂一伤化词传。诱善人为恶。破一人戒行。离间人骨肉。诬人闺阃。为师训弟子,不尽心力。岁饥,撺掇抬价勒捐。各百过
救济格〔以救未然,(若到将然,必有不及救者矣。况已然乎?故未然二字妙。德愈隐而功愈大矣!)及仁术救众,(力之所及,虽累百千,终有限量。惟仁术所救无穷,居官治民,尤宜加意。)为第一。善医、善泅,富商、远游,(远游则多所遇,富商斯有其资。此种人极须发心,获报无量。)皆可救人。(善泅,浮行水上也。)〕
一日间遇物辄救。求借不吝。医药急赴。方术疗一轻病。留无归人一宿。各一功 济饥寒乏绝。一事一功 助造桥、修路,设渡、掘井,建立义冢、凉亭,施棺、施茶、施药。各百钱一功 赈济灾厄。扶持危病。方术活一重病。疗一客路人病。收养一无依。救免一人流离。瘗一无主骸骨。施地同除民一害。白一人冤。救一有力报人牲畜生命。各十功 十五日汲汲救放大命一走兽及大鱼鸟,如无,以中小命折之。 中命百、小鱼鸟小命千,虫虾螺属全者。十功 拯饥死。救缢、溺、服毒。劝人不溺子女、堕胎,见从。设法救养弃儿。完一妇女节。建设义仓、义学。倡修紧要桥梁、险道。俱百功 兴一事,利及无穷。为无量功
遇一患告救,能救不救。见冤得白不白。杀虫。虐畜。妇人私施僧道。各一过 破一人一婚。拋弃一人骸。淫一原失节妇女。教渔猎。倡杀生。疑病妄药。各十过 致一人夫妇分散。迫人流离失所。失一妇女节。溺杀子女。教人溺子女、堕胎。见诸濒死,可救不救。私烹牛犬。偷杀畜物。各百过 兴一事,害及无穷。为无量过
交财格(以绝私利便宜根为第一。贫者不贪尤为功。)
一日间,交关卖买,俱从宽厚。早完官税。各一功 放债、出当、佃田,济人危急,不论利息。一事一功 还遗。百钱一功 十五日利物不倦。赦贫债。率乡里平衡度斗斛。俱十功 赦债免人典妻卖子,及关性命者。拾重宝还人。各百功
克剥利息。滥取非分,不问取一针一草。各一过 乘急多取。因公恃势乞索。巧伪取财。背众受利。侈用他钱。匿遗。俱百钱准一过 急迫穷债。亏心负财。两样秤斗。搀杂假伪。各十过 侥灭重债。阴谋破人产业。设局诱人赌荡。造假银,及知而行使者。俱百过 借名募化自肥。千钱百过
奢俭格(以俭己能施为第一。富贵不淫,及妇女不争华饰,功尤倍。)
一日间,饮食衣服,甘淡惜福,行施济。贫者安心作业,不怨不贪。各一功 十五日绝烹杀,忍嗜欲,男业女工,不虚度衣食。化一人勿奢淫。一家俭仆好施。各十功
享用过丰。觊图非分。各一过 暴殄天物。百钱一过 婚嫁仪饰过盛。越礼犯分。烹杀多品。各十过 破产荡业。恃财淫人妻女戏妓俊仆在家,致启淫邪。各百过
性行格(以受亏辱变气质为第一。当时时进步改过。)
一日间,敬老慈幼,亲爱同辈,忍辱受劳,贵贱平等,报恩解冤。听逆耳言。受一横不嗔。受一谤不辩。各一功 十五日不倦。变化一件气质。大事难忍而忍。各十功 火气不生,在在欢喜,在在感化。百功
傲慢经侮。谑笑尖巧。恶口咀咒。造一人诨名。捏造歌谣。两舌离间人。负一约。窃人之美。视事大小,大者其过十倍。 虚言市恩。妇人好佚游。多言、秽骂。各一过 好谈闺阃。侵弱欺愚。用机阴图。造谤污陷一人。毁坏人成功。俱十过 尝习斗讼侵侮,魔魅巫蛊,设心伤人。妇人魔制丈夫。俱百过
敬圣格(以常对越效法为第一。)
一日间,敬事神明祖先,或祈亲福,求善缘,斋戒至诚。一功 修置梵宇、圣像,供佛、斋僧。百钱一功 拾字纸焚化。百字一功 时存想圣贤仙佛,庄严在心,至十五日。十功 至寤寐灵通,时时光明宝相流转肺腑,若游天宫、闻神语。阐发贤圣经教。俱百功
亵渎经典。作秽字纸。泄唾不忌三光。祈福禳灾,不修善事,而许牲牢恶愿。妇人好入庙院。各一过 戏侮诽谤圣贤。怠慢祖先各十过 打骂神明。秽坏梵宇。倡说叛圣。俱百过
存心格(以忘善无我为第一。)
一日间,言行俱善,存心施济天下,化导众庶。一功 善与人同。改过日新,至十五日。十功 私念不形寡思息梦,生意愈悃,至一月。百功 常常如此,恻怛自然,存虚圆应。为无量功
淫念、贪念、恶念、嫉妒念、媚世念,展转不除。一过 邪念展转数日,形之动作。十过
颂曰:「不出门,救万命。」虫蚁随在扶持,教成子孙济世。是谓「不出门,救万命。」「不费财,行万功。」孝友方便,立地可做,忍辱存心,功德无量。是谓「不费财,行万功。」「不假法,度万人。」赞扬善人,欢喜善事;刊刻善书,兴起善念。是谓「不假法,度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