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扁
大马扁 黄小配
《大马扁》十六回,一名《大马骗》,日本明治四十二年,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日本东京三光堂排印。只出上卷,下卷未出。作者黄小配(1872-1913年),名世仲,号棣荪,别署禺山世次郎,笔名黄帝嫡裔,又号世界一个人。广东番禺人。1901年在南洋即参与兴中会的外围组织中和堂。1903年回香港任《中国日报》记者。发表《辨康有为政见书》而名声大振。1905年年参加同盟会,被选为香港分部交际员。1907年创办《少年报》,还在香港主办过《中外小说林》。1911年武昌起义后,广东宣告独立,黄小配任民团局长。1912年被广东军阀陈炯明假手他人杀害。所作小说多部,成就卓著,计有《大马扁》、《廿载繁华梦》、《洪秀全演义》、《宦海升沉录》等。其作品积极鼓吹民主革命,主旨为暴露晚清的黑暗政治,抨击保皇复辟。
大马扁,马扁合为骗字,取大骗之意。谴责资产阶级改良派代表人物之一康有为,旨在反对立宪。此小说实为《辨康有为政见书》的延伸和形象化的描写。作者对保皇党人物深恶痛绝,写康有为“唯恐人不恶之”而取“无往不恶”、“进恶设其罪”的“集恶”写法。未免夸大片面而失实,有人身攻击之嫌。故书中的康有为已是小说人物,不再是历史人物了。小说以激进情绪对维新派人物基本上持否定态度,惟对谭嗣同持同情态度。
从文学角度看,技巧显得有些粗糙,有的情节极为牵强。
序
余友小配工小说,所为《廿载繁华梦》、《洪秀全演义》等,风行海内,大受社会之欢迎。近者,小配以新著之小说名《大马扁》者出而示余,余受而读之既竟,曰:“嗟乎!吾子过矣!子毋以康梁二人,招摇海外,借题棍骗,于马扁界中,别开一新面目,而遂为康梁罪也。吾子之意,讵不曰康梁二人害社会实甚,有心世道者诚不能为之宽假也?虽然,社会害康梁,非康梁之害社会也。康梁之棍骗,非康梁之罪,而社会之罪也。夫社会不平,金钱实为万恶之原,世界一日有金钱,即人类一日不能无罪恶。康梁不幸生不逢社会平等之日,自呱呱坠地时,即浸淫于金钱铜臭之内,迷惘既深,则诪张为幻,人情大抵皆然,况才足以济奸者乎?故吾人方言康梁之不暇,而可以棍骗为康梁罪哉?抑余闻之,康梁所以能招摇海外者,全恃《戊戌政变记》一书。盖书中极力铺张,去事实远甚,而海外侨民,蒙于祖国情势,先入为主,至于耗财破家有所不恤。夫海通以来,内地谋生既困,迫而只身越重洋,寄他人宇下,不知受如何委屈,历如何艰险,乃得区区血汗之金钱。而黠者又以术愚之,而尽劫其所有,徒希望于首领赐环之后,而分我以一杯羹,然卒以是而流离海外,客囊羞涩,终其身有不能归见父母妻子者矣。余言念及此,未尝无余痛也!然则谓此书之作,于社会无功焉,不得也。
戊申八月二十日吾庐主人梭功氏谨序于海外。
目 录
第一回 康无赖馆堂出奇丑 缪文豪京邸著新书
第二回 遇棍徒缪寄萍失书 争山长康有为丧气
第三回 热名场伪圣掇乡科 落孙山公车陈腐策
第四回 余御史割席拒狂生 黠娘儿登轮追荡子
第五回 康学究避债吟劣诗 安御史据情参伪圣
第六回 朱一新论学究渊源 陈千秋夭寿归泉壤
第七回 变宗旨遗书通革党 诈传道踏月涉荒山
第八回 谈圣道即景触风情 为金钱荣归争局董
第九回 据局戮计打康举人 谋官阶巧骗翁师傅
第十回 请举贤翁同龢中计 闻变政清太后惊心
第十一回 革礼垣天子信谗言 乱宫闱妖人陈奏折
第十二回 康长素挟仇谋国后 谭嗣同被骗入京师
第十三回 托革命当面写书函 赚举兵瞒心称密诏
第十四回 陷同党只身逃险地 救危机义士入京津
第十五回 酿党狱陷入罹死罪 赴筵会惧友泄真情
第十六回 戏雏姬失礼相臣家 索密诏逐出东洋境
诗曰:
纷纷世事似残棋,末路天涯最可悲;
保国保皇原是假,为贤为圣总相欺。
未谙货殖称商祖,也学耶稣无教师;
君死未能从地下,赐环何日更无期!
第一回 康无赖馆堂出奇丑 缪文豪京邸著新书
兄弟想你们也看过《东周列国演义》的了,那吕不韦曾问他侍妾赵氏道:“扶立一人为王,其利何如?”因当日秦王把太子王孙异人为质于赵,吕不韦见了,谓王孙异人是奇货可居,这一句话今日人人能说的。谁想今日还有人抱一个皇帝当是奇货可居的,这就奇了。而今且说出那人是谁?就是清廷当他是一个大大钦犯的,那人姓康名有为号长素,论起他的名字,尽有个原故:那有为二字是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之意,那长素二字因孔子称为素王,他就要长于素王之意。就他的名字想起来,可见姓康的人格。初时想做皇帝要改有为名字,后来量自己做皇帝不来,就要做圣人,因此称为长素。说书人且慢慢说来,看他配做圣人不配,就明白了。闲语少说。
且说康有为本广东省南海县西樵人氏。他父亲名康赞修,是个举人身分,因为出身做官,在县里因事替清廷尽忠死了,清廷就赏了康有为一个荫生。他有位族中兄长唤做康有济,那一年竟进了邑庠,就合族庆闹起来。那康有为本最好自夸的,奈这时读了十来年书籍没点长进,偏是康有济反得个生员回来,心中颇觉羞愧,便认真在八股里头做点工夫。奈应了几次童试不能获售,就是府县试也不曾前列过一次,肚子里好不抑郁!自忖天天自夸自大,若科场不得志,尽会被人识破的。就转过一点法子,说称自己是不要考小试的,将来时来运到,就不难进身了。但口中虽如此说,究竟不能令人轻信的。左思右想,明知自己工夫不大好,但口里断不能认一句不好的,便再要寻师求学,好为应试之计。因一日求科举不得,便一日心里不安。
恰那年从学的那位老师姓朱名次琦,别字子勷,在九江本籍授徒。那朱次琦本是一个进士,曾任山西襄陵知县,辞官后,已设帐课学多年。论起朱次琦那人,实是个道学先生,所以一切馆规,倒与寻常不同:凡衣服不能穿绸绉,非父兄请假不能出进,很是严肃的。那康有为是个狂荡之人,哪里受得这般管束,故初时惟买通馆童偷自出去,或夜里不在馆歇宿,就把床子放下帐子,又把鞋子放床口地上,好欺骗朱次琦。朱次琦哪里懂得他的诡秘,所以康有为就掩饰了数月,但毕竟不能自由。正要逃学而去,猛然想起那朱次琦是有名的道学,若从他三两年,尽增些名望,他日可以对人称圣称贤。因此便勉强忍耐,自己反装起道学来,改穿两件布衣,登一对布鞋,扮得十分朴素,行动也装作平正,言语也装做端方,连同学的房子也不进去谈天。又天天拿着本书,乱哦乱读,好像十分勤学一般。看官试想:康有为这些人,放荡惯了,一旦如此,不知挨了无数辛苦,志在博个虚名。恰到那年又是小试之期,同学的倒纷纷前往应试,单是康有为不去。朱次琦见得他可异。因九江离西樵不远,早知康有为因求名不遂,已悻悻不乐,今忽然不愿应试,料知他必有个原因。原来康有为自己要夸张好文学,若仍不获售,更为失羞,故不如自高自大,装造不考小试,就是这个原故。当下康有为在朱馆念了两年书,便出来到省城居住。
到了次年已是乡科,本来他是个荫监生,尽可考遗才应乡举,他却自忖,南闱由监生中举的额数很少,料自己断不能取中,不如走赴北闱应顺天乡举,还易一点。便打算筹备费用入京。唯往返及应试使用,统通算来,尽要数百金才得。他自己是不名一钱的,如何去得,惟有向亲朋借贷。又想,自己纵然要应北闱,亦不宜对人说,因防不能中举回来,为因从前夸口,不免被人耻笑。是以这回入京,总须秘密,中得时好对人说。若不能中举,就认没有赴应北闱便是。只是要个人借款,究借什么名目才好?想了想忽得了一计,分头向亲朋借贷,或三二十元或一二十元不等,只说有事应用,并不说要筹程费。果然寻着十来人借了,凑成三几百银子,不动声色,附轮往北京而来。先到南海馆住下。
这时广东赴北闱的原有千数百人,康有为要摆自己架子,不免矜奇立异,凡有向他请问名姓的,他只说一个康字,便不说不去。又有问他道:“你只说一个字,谁知得你的名字呢?”康有为道:“我提出一个康字,还不识我吗?”各人听得,都道他荒谬,就拂袖去了。因此上凡识得他是康有为的,都不屑与他说话。那康有为又因京城里许多同乡京官,自己恨不能巴结上一名举人进士,只是个荫监生,实在失色。于是逢人说话,就称自己是康布衣,并不认是荫生。又有问他:“因怎地要称布衣的?”康有为道:“我是不屑做官不屑求名的,就要自称布衣。”各人听得,暗忖他明明是到来赴应北闱,如何又称不屑求名?真是奇怪!有些忍不住的,就驳他道:“你说不屑求名,你这回因何又来赴应北闱呢?”康有为道:“我并不是来应北闱,不过是来京游玩的罢了。因我若要求名,不知中举中进士入词馆几时了,还待今日么?”各人听了,又见他言语真不入耳,自此更不与他相见了。康有为见人人鄙厌自己,便更装成独立不羁,好像广东全省的人,倒不配与他交处一样。
那日合当有事,正广东会馆祀魁之时,大小官员倒先后到了。那康有为欲乘这个机会出个惊人手段,便预早到了。先到大堂,踞了上座。凡有到来的,他却置之不理,亦不招呼,只煌然高坐。不多时,侍读学士李文田到来,突见一人在大堂踞了上位,却不认得是康有为。惟人丛中许多认得他的,倒窃窃议论。李文田以为他是别省什么佳客,急拉一人至僻处问个底细。却答道:“什么佳客!他不过是广东人新到来取应北闱的,名唤康有为便是。”李文田心中大怒,正要扯他下来,忽报吏部侍郎许应蹼来了,一切人都肃立恭迎,李文田也并出来迎接到里面。本来这个上首位正是许应蹼坐的,李文田便直向康有为道:“这个座位却不是你应坐的,快些下来,免至出丑!”康有为道:“天下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任你如何老成,我先人为国尽忠,故我也是个难(灰)荫生,又有德之人,三达尊我有其二,尽该坐这位,你不必多管!”李文田正欲答言,旁边先有一位驳他道:“你昨天才说是不屑求名的自称布衣,今天又夸自己是荫生么?”康有为已满面通红,不能答语。李文田又道:“这里是北京,是朝廷所在,朝廷莫如爵。这广东馆又是同乡聚集地,论乡党又莫如齿,你是无爵无齿之人,若果有德,待你真能辅世长民时再说罢了。”康有为更不能答,那些鄙他的便一齐扯了康有为下来,然后分坐以次行礼。
那康有为这回当场出丑,更不敢再留在广东馆。快些急步跑出来,垂头丧气回至南海馆里。闭上房门,翻身躺在床上,觉这一口气非同小可。自忖道,不过因姓许的是个侍郎,他们就巴结他,要扯自己下来,让他坐去。在大庭广众之中,如此没面目,怎好见人?因此反恨李文田不已。但究竟无可如何,整整在房子里两天也不敢出来,连饭也不敢吃,只在房子里吃些干粮充饥。才两天,连干粮也吃尽了。难道自要饿死?才勉强开门出来,仍低头俯首,不敢像从前傲气。偏那些同寓的人又说三说四,要来嘲讽他,个个把《孟子》书“朝廷莫如爵”三句当念书一般。又有些说道:“布衣耶,荫生耶?赴北闱耶,不屑求名耶?”你一言,我一语,气得康有为有气没处伸。康有为自忖如此受辱,料在这里安身不牢。且自己说过不屑求名,又不认是到来应试,将来尽要入场的,岂不是令人知见,如何是好?那时欲要回粤时,又舍不得这场科试,好歹皇天庇佑,要中名举人。若不回去,怕入场时既被人讥讽,若不幸名落孙山,那时更自难堪。想了又想,没奈何,把行李迁至朋友处,然后进场。
已非一日,已是场期,康有为便检执了考篮,进场去了。一连进了三场出来,凡所作的文字,自然心里自赞。有时向人说及场里文章,就自夸道:“可惜顺天乡试历科解元都是直隶的,若不然,我这场文字还不中解元么?但虽不得解元,亦尽中五名前的了。”这等话逢人便说。自出场后,天天望开榜,更心里形容开榜中了怎么样?簪花拜客怎么样?回籍谒祖怎么样?好似赌仔望赢彩一般。不提防到了开榜之期,那康有为就整夜不睡,听候报喜。不想自第六名起,直至榜尾,总没自己名字。朋友见的因日前他太过夸口,到时也不好意思,只得慰道:“还有经魁五名,尽有分儿的。”康有为道:“不差,我这回定然是经魁的。”及到天明,不特没康有为名字,连一个康字也没有,康有为好不大失意,忽转念犹望得一名副榜也好,谁想连副榜也不见己名,一场扫兴!虽不中也不打紧,奈自己日前夸大口,皆由望中举人之心热度过甚,到这时更自无味。正要收拾行李回去,忽忆起自己来时,在广东并不认是来赴北闱,若急切回去,怎能避得赴北闱之名?不如暂留京城也好。唯留在京里,凡是广东人都不愿与自己相交,不如结交些外省人,不识得自己底蕴的更妙。
便央人介绍,要结交外省的人。恰可那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正提倡《公羊》学的时候,因翁大学士是个上书房师傅,毓庆宫行走,故在军机里很有权的。一切京官倒趋风气,要讲《公羊》,一来望升官,二来望放差,自然要迎合翁同龢的意旨。凡在翰苑人员,什么公羊婆羊之声不绝于耳。就中最著的如王仁堪、文廷式、姜剑云、缪寄萍都在翰林院里算一时大文豪的。康有为细想王仁堪曾任广东主考,文廷式又在广东住了十来年,料不曾闻得自己名字,必瞧自己不上,不如结交姜缪二人罢了。便亲自悄悄走往琉璃厂,先买了一部《公羊》回来,不分日夜,看了两天,便携名刺往见缪寄萍。原来那缪寄萍最好结交文士,凡文士到来,无不接见的。当下接进去分坐后,先通了姓名,康有为说几句寒暄话,就赶速说到《公羊》去。那缪寄萍见康有为要说《公羊》,已见得奇异。惟康有为正新近看了《公羊》,自然说得一二,缪寄萍更大发议论说起来,康有为又随他口气来说,缪寄萍不胜之喜,便拿了一部自撰的原稿出来,面上写着是《新学伪经辨》五个字,交康有为看,随道:“这是小弟新著的,要再勘然后出版,老兄请赐一观。”康有为接着看了,觉内里大意是尊重《公羊》,以左氏为非真的。自忖道:若得此稿,自己出名字刊了行世,不患无名誉。便一头看,一头要计算赚骗缪寄萍之书。正是:
未得科名殊失志,欲谋著述博能文。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遇棍徒缪寄萍失书 争山长康有为丧气
话说缪寄萍接见康有为,即把自己新著《新学伪经辨》一书给康有为看。康有为看了,觉内里说《左氏春秋》是伪经,不过汉时刘歆所著,托诸左氏之名,且言孔子作春秋以素王改元称制。其中无论合与不合,但这等议论实是新奇。若此书当作是自己所著,出俺康某的名刊刻了,尽博得个名誉。但不知用什么计策能赚得此书?继又想道:若赚得此书,纵然中不得举人,回去仍挂起一个不屑考试的招牌,像孔子杏坛设帐一般也好。况且孔子可以改元称制,我亦尽可改元称制。那时,尽有些好奇慕异的到我处从学,就不患没个虚名。既得虚名,又不患不赚得金钱使用。当下想入非非,一头说一头要弄计赚骗缪寄萍的书。再谈一会,就说道:“足下大著,真是眼光如炬!但小弟仓卒不能详细拜读,请借回去一看,待拜读过后,当即送还便是。”那缪寄萍虽有文名,仍是有点谦虚的,就答道:“彼此知心,便互相切磋,有何不可?但此书是小弟费多少工夫著得来,总祈不可失去。”康有为道:“小弟实视大著如金科玉律,珍重不过的,哪有失去的道理?请足下放心罢。”看见缪寄萍已应允借书,便不再久坐,立即兴辞而去。
回至寓里,见人就说道:“这书是缪寄萍所著,托弟删改的。”这些话,以为缪寄萍是个有文名之人,且要托他改削,可见自己是很有学问的了。其中听得的又不知托他删改的是什么书,有信他是真,亦有知他是假。康有为却不多管,自赚得那部《新学伪经辨》,就立刻打点离京,直回广东而来。那缪寄萍自被康有为借去那书之后,一连几天不见康有为交回,心中焦灼,即着人投函康有为住址,要索回那部书。不料到康有为的寓处,都回称没有康有为那人。原来康有为往访缪寄萍时,并不说真住址。缪寄萍料知康有为是来图骗自己,这时他必已回广东去,欲寄书来广东责问他,又不知寄书哪处。气得缪寄萍七窍生烟,因此逢着广东京官,就问康有为现住广东那里?也说起他骗书一事。那些广东同乡官都道:“亏你还信康有为那人!我广东人那个不唤他做癫康?实则他诈癫扮戆,专一欺骗他人。本没点学问,又自称要做孔子,其实不过是个无赖子罢了。你自己著了一部书,怕不多时,他要出自己名字,当是自己著的,要出版行世好骗人去呢。”缪寄萍听得广东同乡官各人之言,也目定口呆,懊悔不及。后来数月,缪寄萍因病在京身故,康有为骗他的书,再没追究,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康有为回到广东,因自己不能中举,以为羞耻。所以亲朋有到来问他是否到京应试的,他倒一概不认。只说往北京游览,并没有进场。纵然有知得他的,他唯有放厚面皮,没命的说谎便了。只是日前因入京,几次亲朋借下银两,此时不免到来讨问,康有为没得偿还,就自说道:“日前与诸位借下银子,实因小弟新近著了一书,要寻本钱来出版,故出于借贷。待此书出版卖得款后,定然清楚,总求赏脸,再延几时罢了。”各债主听罢,细想他要卖了书然后还债,正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但他如此无赖,正如财到光棍手,问他亦是无用。落得强做人情,便不再讨问。康有为好不得意,一面把赚得《新学伪经辨》一书改了一字名为《新学伪经考》,即付梓出版。又忖北京里头自翁同龢以下,一切文臣都讲《公羊》学,凡翰苑中人倒趋风气,看来自己求科名一件事是紧要的。因不时要把《公羊》来看,凡与人相见,不过两三句,就提出《公羊》两字来。约一月后,那《新学伪经考》已经出版,因广东靠北京较远,且缪寄萍又已弃世,有哪个知道那书不是康有为著的?在那书本不算得合理,但当时好奇之风,一百人中有九十人以为非,尽有十人以为是,自然有些人来看康有为。那康有为此时,料知来见的中了自己计策,又自忖他们既然中计,总要自尊自大才好,令他们颠倒。因此逢着他们,自称己是康夫子,指天画地的乱说。原来康有为却有骗人手段,见着稍有聪明的,就赞叹他以为笼络之计。见着愚昧的,便出夸张手段,所以一切愚昧的,尽有惊他为神圣的了。
康有为见自己虚名渐渐出现,次日就在城里觅了一间馆地,贴起《康馆》两个字来。果然有十数人从游他,那十数人为首一名,是姓陈名千秋,字礼吉,是南海人氏,文字本不大好,却有一点口角聪明。他从前见不甚出名,就说历来从学的老师,总不认得他文字,故借从游康馆以为奇异。康有为更乘势赞奖他,自然相得。第二名姓梁,名启超,字焯如,是新会人氏,那人本有些文学,却得同邑举人谭彪指点得来,亦曾在吕拔湖、陈梅屏两举人处从学。那时已中了举,因为年少见识不定,就中了康有为的毒,要从游他。其次如林魁字伟如,徐勤字君勉等十来人,到了康馆后,康有为这时见学生太少,已郁郁不乐,唯外面还撑住架子。那日对学生道:“某今日可谓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了几句话。
看官试想:世间人本没一个不好戴高帽子的,今见康有为赞他是天下英才,都喜得手舞足蹈。康有为又忖,自己是个师长,真要装几分老成才好。便天天穿着粗衣布履,装得十分朴实,言语也不多说,行动时却步步踏正,严严肃肃。这样说来,你道可恼还是可笑呢?但有一件奇处,那康有为在馆虽如此装整,只是夜里常常不在馆歇宿,你道什么原故呢?因康有为那一种色心是很重的,每晚饭之后,也走到娼妓地方留宿,到了次日方始回馆。其中有些朋友同行的,也说道:“你天天装得这般老实,偏夜夜宿柳眠花,就不是事了。”康有为答道:“昔李续宾当咸同年间带兵,每到一处,就抢夺良家妇女到营里快活。曾有御史参他,那咸丰帝竟道是:好色乃武夫小节,绝不追究。那李续宾好不感激,后来竟在三河殉难尽忠去了。足下此言真少见多怪!”那些朋友又道:“李续宾只是以汉人淫掠汉人妇女,满人自然不怪他。且李续宾也未尝装做道学的,足下天天要做孔子,难道孔子也夜夜嫖妓不成?”这一番说话,康有为真没得可答。惟他虽经朋友挫折,究竟性还不改。初时犹瞒了学生,渐渐学生也知道了。
论起那些学生,既知道康有为是外道学内小人,本该知他不是个正派,怎奈康有为偏善笼络,没一天不赞学生好的,因为自己要做孔子,就把门下学生各改了一个贤名:改陈千秋的唤做超回,改梁启超唤做轶赐,即是言超于颜回轶于子贡之意。那些学生好不欢喜,因此又纷纷替康有为招罗学生,凡在省城读书的朋友,各自运动他去康有为处从学,那时又增多十数人。康有为一发得意,每到出堂讲书,自己说起时,也称自己是康子,故当时附近邻馆说出康馆来,不知几多笑柄。那康有为师徒总不计较,以为任他笑骂,惟将来自己一定是圣贤的。话休烦絮。
且说当时任两广总督的正是直隶南皮张之洞。那张之洞字香涛,又字孝达,本翰林及第出身。由山西巡抚调来两广,已经数年。想起从前粤督阮元创设学海堂提倡文风,也留得个名誉,在广东省里便要步他后尘,好博个名声。就创了一间广雅书院,凡系两广人,举、贡、生、监尽可考进读书。那院规较别间书院尤严,志在造育文才,实科举时代不足怪的。恰可那广雅书院的山长梁鼎芬已经满任,将行另请别人充当那席位。那康有为听得广雅书院的山长定例薪水甚优,自忖若得这一席,那些进息尽过得,年中二三千金实胜过自己授徒几倍,年中尽够挥霍。便决意要钻营这个山长席位,已托人斡旋多次,其中听得的,都以他为狂妄。因那许大的书院,那山长定须甲班翰林,方能请他。奈康有为以为自己不知有几许声价,为多谋些进款之故,不畏出丑,要觊觎这个席位。当时他托人钻营,有直辞是说不来的。又有见他奢望,故意揶揄他的,就答道:“尽可使得,因足下许大文名,张督那里若不请足下,还请谁人呢?”康有为道:“不差,因张督亦是能文的,料然最喜欢《公羊》学。试想广东省里头虽有许多进士翰林,若论《公羊》学,尽让俺康某坐第一把交椅。故若在张督跟前一说,就没有不请我的了。”那些揶揄他的听了,倒不免暗笑。惟康有为得意洋洋,以为戏他之言是真,也当广雅书院山长的席位,定到他手里。
回馆后,即大集学生说道:“我这馆位住不久了。”各学生纷问其故,康有为道:“因广雅书院山长一席,今番定须聘我的,我为教育人才起见,不得不去。”各学生听得,不免以为奇异,便问道:“闻广雅里头,非举、贡、生、监不能进去读书,那学生尚要举、贡、生、监方有进院读书的资格,恐做山长的必须翰林进士才使得呢。”康有为怒道:“你们真不懂事!今时风气还同往日么?你道我不曾中举,就不能教得举、贡、生、监么?就是现在我馆里头还有举人生员从学呢?”说着指住梁启超道:“那姓梁的轶赐不是举人么?不论什么学问,近今中国尽算我了。况且前任的山长梁鼎芬,他虽然点过翰林回来,但已革了多时,就不算是翰林了。是那梁鼎芬皮底子只像我一般,难道他做得那山长,我就做不得不成?”各学生听到这里,倒不敢造声而退。康有为回至房里,满意望所托的朋友快来回报,好打点往广雅书院上场。
正胡思乱想,忽门房传进一个名刺进来,康有为细视那名帖,是“朱一新”三字。原来那朱一新号鼎甫,本浙江人氏,亦由翰林出身,曾任监察御史,那时已到了广东。康有为见他来会,忆起从前是与他认识的,即接进里面。分坐后,康有为道:“足下一旦光临,有何赐教?”朱一新道:“没什么事,因贵省张督帅请小弟充当广雅书院山长,所以小弟到各朋友处一坐,说一声。就各家大馆,小弟也到过来,因贵省多才,小弟谬膺张督重聘,统望指教指教。”这些话那康有为不听犹自可,听了,登时面色变起来。因自己正希望得这个地位,一来多得些款项来应酬挥霍,二来声价也增许多。今忽闻请了朱一新,自然愤怒。且方才自己正对学生说得高兴,忽闻此语,不特扫兴,实在失羞。又想日前自己托许多人钻营,不论得与不得,因何不回覆自己?想罢,更忍耐不住,便说道:“你做广雅山长么,可是真的?”朱一新道:“哪有不真?难道这些事还不顾面要说谎么?”那几句话又打着康有为心坎。康有为又道:“你可有应允没有?”朱一新道:“推辞不得,已应允了。足下因何要大惊小怪呢?”康有为一想,道:“实在说,因小弟听得那席位,张督起意要聘小弟的,足下有什么手段移过自己来?”朱一新笑道:“足下莫错听,偌大书院的山长,哪有要用一个荫监生的道理?”康有为当下听得这话,又羞又愤,不免暴躁起来。正是:
可怜今日难争气,只恨当年未进身。
要知康有为更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热名场伪圣掇乡科 落孙山公车陈腐策
话说朱一新到康有为处,说称自己将充广雅山长,有为也大失所望。即说道:“足下之言可是真的?”朱一新道:“这等事哪里敢说谎?”康有为道:“是张督聘请足下的么?”朱一新见他问得奇异,料知他是热中这席位的,惟付之一笑,即兴辞而去。康有为送朱一新去后,想起自己曾对学生说是自己将做广雅山长,今一旦落空,心中不免羞耻。那日正出堂讲书,开口就说道:“吾道其不行矣!”学生纷问其故,康有为便说道:“张督本欲请我当广雅山长一席,满望教育人才,不负生平所学。不意为谗言所中,今已改聘他人,岂不可愤?”说罢,也流起泪来。时学生中也许多疑他因谋个山长不到手,就如此气恼,实属无谓。且区区一个监生,望做两广的山长,亦殊不自量!奈学生虽如此想,但以自己既已从他,若反说他不是,未免令人耻笑。便有的对康有为说道:“想这个山长地位尽论科甲资格的,趁今年已是乡科,就在本省赴闱取应,望一帆风顺,中举人,中进士,出身加民,便是不负所学呢。”康有为道:“哪里说,我不是要求科名的,赴闱取应却不是我的志气。”说着,各人无话。康有为回至房里,细想今日学生说的去赴乡闱,实打中自己的心坎,自己实渴望中名举人,但当学生面已说过不是要求科名的,将来到了进闱,又不好意思。
正待踌躇,忽见学生梁启超、林魁进来,笑道:“现今天见红单派出广东的正主考是姓顾名璜的,他在北京时善趋风气,是天天说《公羊》学的人,这回科场,先生不可不一走。”康有为听了,已眉飞色舞问:“真是顾璜么?”梁、林二人齐道:“哪有不真?现在阖城传遍了。”康有为道:“如此,也是造化,不可失此机会。”梁、林二人去了,康有为猛省起日前自己说过不是要科名的,今日又说不可失此机会,岂不是自相矛盾?但话已说出,实驷不及舌。原来康有为本第一个热心科举的人,惟天天说希圣希贤,故装做抱道自重的,不敢说要求名三个字。在学生何尝不知?但那些学生有举人的,有生员的,当初从游康有为一个监生,已被人嘲笑。故此时学生惟有硬着铺张康有为,任有为有什么破绽,倒不敢对人说。康有为亦知学生已受自己所愚,故更为得意,便立意以监生应考。又忖欲赴乡科,先考遗才,那监生遗才,又不易出的。若连遗才倒考不得,实于名声大碍,尽要设个法子才好。好幸每届大科之期,先弄科场的人,每有监生遗才的关节。康有为四处托友人运动,费了三百金,买得条子,果然录出监生遗才之日,已有了自己名字,好不欢喜!自此天天拿《公羊春秋》来看,到时好搬几句《公羊》出来,好取悦试官之眼。
不觉光阴似箭,已是八月初旬,进了闱后,自然是那种试官就出那种题目,恰第一场首题是“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二句,康有为就把《公羊》里头张三世正三统这几句话搬落卷里。顾主考见了,正合自己心事,没论如何,但能说《公羊》的便是佳卷,就把康有为那篇文章浓圈密点。到放榜之日,那康有为竟中了第八名举人。一时报子到来,康有为那时正在床上躺着,眼巴巴望个捷报。忽然听得报到自己中举,便跃然起来,鞋不及穿,便跑出房门外问道:“是中了第八名么?是我中了么?”报子答两声“是”,徐把报条打开一看,且看且笑道:“顾主考真是识得文章的!”说后,回转房里,才省起自己不曾穿鞋。自忖料已被人看见了,不觉面红起来,急的穿回鞋子略一坐,心里又动,要出房门与学生说话。恰到房前,已见学生衣冠前来道喜,十数人企在门外要进去。康有为就回步受贺,只听得外边一人大声道:“我不是要求科名的,贺什么喜呢?”康有为一听,觉这两句话明明是嘲笑自己,但不知是何人说的?这时喜怒交集,喜的是新近中了举人,怒的是被人嘲笑,欲要根究,又不知是何人说的。待学生道喜去后,即传了门上进来,问方才这两句话是何人所说?门上道:“是馆童说的,我已责他。”康有为道:“这奴才可恶的很!狎大人侮圣人该得何罪?快传他来,我要责他!”门上道:“我责他时,他今走出门外去了。”康有为一团怒气,觉自己前时不合说自己不要求名的话,今被一个馆童嘲笑,如何不愤?还幸众学生都受自己所愚,料不至说轻薄的说话,像馆童一般来嘲笑。
正在愤恨,只见堂叔康伟祺、堂兄康有济、亲弟康广仁也到来道喜。康有为欢喜道:“我早说过,小试我是不考的,今也由监生中举了。”兄弟间谈了一会。那时学生又相议在馆门外放喜炮诸多议论,在康有为本一场得意最好热闹的,惟自己天天骂科举误人,今一旦自己要赶科场,防被人说笑,就送了兄弟去后,即登堂对众学生说道:“我这回趁科场是不得已的,只为出身加民紧要,故图个进阶,不比寻常好作宗族交游光宠的,你们不必多事了。”各学生听得,唯唯而退。便窃议康有为明明见他闻报中举就手舞足蹈,如何又说趁科场是不得已呢?说来实在诧异。这且不说他的学生议论。
且说康有为中举之后,过了数日,就是簪花。大凡中举的人,是例要拜谒受知师的,就是荐卷同考官也要拜见。那时荐康有为那本卷的,正是知县安荫甲,本由举人出身。谁想康有为拜过主考之后,竟不拜见安荫甲。因康有为之意,以为自己是个举人,哪里还要拜一个举人做老师呢?故此瞧安荫甲不起。那安荫甲好不大怒!但他不来拜自己,自己实无可如何,只得隐忍。那康有为亦不以他为意,只打算拜客,好得些苹仪。又打算谒祖,好得些拜金,有此一项入息,尽够一回挥霍。更想到演戏一事,有许多卖戏图利之人,图借一个举人名目酬恩演戏,每一台得回三几百金。整整因中了一名举人,一场混闹,也赚得三几千银子,好不快活!自此康有为更夸张起来,那些生徒,又替他四处游说,果然又多得十来名学生,如珣州林缵统、顺德麦孟华、麦仲华兄弟两人也来从学了。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冬尽春来,康有为师徒间如梁启超、林缵统也一齐打点入京会试。康有为恐自己入京后,学生或有些散去,要想个法子留住学生才好。那日便登堂发一番议论道:“昔孔子周游列国,犹忆杏坛弟子斐然成章。你们从学诸君,纵然我进京后,仍该留心攻读,我亦如孔子一般,何时不忆及吾党狂简呢?”说了,学生各人都称愿留在馆中勤读,康有为方才安心,便起程入京去了。
恰好时正清东战役满人打败仗的时候,被日本人从水路破了旅顺,降了威海。陆路又将攻至山海关,京畿震动时候,清廷因前相李鸿章师出无功,又屡被人参劾,把他开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之缺,以王文韶继其后任。又用刘坤一、吴大¥两人做钦差大臣去与日本开仗。不想那吴大踡徒托空言,一闻炮声,就没命的逃走。那刘坤一又没些计策,只迟迟不敢出京。清廷料知是无济,就派李鸿章做个媾和大臣,要割辽东半岛及台湾,又赔款二万万两与日本讲和。那时清廷欲战不能,欲和又舍不得许多土地及赔款。时康有为在京,因会试已经落第,自觉没面目回去,尽要博个虚名才好。因此与学生梁、林二人计议,欲联合各省举人,具条陈请都察院代奏,唤做公车上书。时在京的许多举人,其中有附和的,有反对的,不能胜说。惟康有为架起个大题目,自然有些好名之徒随声附会,虽料知条陈虽上,都察院纵然代奏,清廷亦必不从,惟好名之心就签个名字也没打紧。那康有为见有几十个举人陪着自己,就由自己出了首名,上了一道条陈,都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力言割地太多,赔款太重,万万不可议和,不如留那些赔款来兴办新政这等语。但他说得好听,惟割地赔款既不可议和,至于不和又有什么法子抵挡,他却没得说了。其说到所谓新政,不过是筑铁路、开矿务、废科举、兴学堂、开议院、裁冗员等等套话,哪个不会说?果然那条陈递到都察院,那都察院又代奏了,清廷如何肯做?因筑路开矿系求财政增益的,犹自可说;若讲到开议院三个字,显然是立宪民权的国,岂不道着那“汉人强,满人亡;汉人疲,满人肥”刚毅那几句话,正是满人金科玉律,以满人得几百万人口,还肯把民权给与几万万人口的汉人么?所以清廷虽看了康有为一班人的条陈,只当是一个混帐东西说疯话的,真不留意。
惟康有为是个热心富贵的人,只望这条陈一上,清廷当自己是个奇才,立刻要重用。不想那条陈上了多时,天天眼巴巴的祈望好音,总不见消息。因前时入京取应北闱时,也拜谒翁同龢,到这时又天天在翁同龢处趋承,因翁同龢是上书房师傅,又是军机大臣,好歹清帝见了条陈,问起翁同龢,好吹嘘自己几句。在康有为是翁同龢的《公羊》学生,翁同龢那有不留意他呢?奈清廷见了条陈,总不提起,康有为一场费心,白挨了几天来写这道条陈,总没好处。正是长安虽好,不易久居,便买棹回返广东。
道经上海,也少作勾留。早知上海地面是个繁华淫靡的,康有为那时一来向好冶游。二来往应春闱,孙山名落,心中郁郁,最好借酒浇愁,寻花解闷。不免背着学生走往芳丛里讨趣,因此也结识了一个妓女唤做花小宝。奈因学生随着不便放荡,只与寓沪三几个密友往还。恰那日与友人相会,说起有位记名御史余成各现因进京,暂寓沪上某处地方。康有为想起那姓余的,既是记名御史,因已记名,就不难做御史。御史又有奏事之权,自己正好结识他,好做他日帮手:第一凭他是个言官,易于赞成新政,荐保自己。第二如有反对自己的,也易求他劾其人。便向友人问悉余成各的住址,记在心里。回寓后,以为自己是公车上书的头人,余成各料然闻得自己名,即怀了一个名刺往访余成各。在康有为这时不知自量,只道自己是个大名鼎鼎,余成各一见,必立刻欢迎。故此乘兴而来,直到余成各的寓里,先令他阍人传一个名刺进去,等了许久不见传请。康有为心上思疑,以为余成各定因穿衣迎接,故以迟久。及又等不一会,仍不见请。欲向他门丁一问,偏又不见在门房里。康有为这时已有几分愤愧,心又忖道:难道他睡了中觉,抑是有客在堂?心中捋上捋下的思疑,眼巴巴望进去,只见门丁已转出来。康有为心中大喜,以为一定请的了。不想门丁到门,大声说一个“挡”字,康有为怒极,又无可发泄,便问门丁道:“因何你大人不见我呢?”门丁道:“我哪里得知?但见我老爷看了你的名片,想一会,摇摇首,然后说挡呢。”康有为又道:“既是要挡,又为什么要等到许久呢?”那门丁听了大声道:“你自己进去问我老爷罢。”康有为就仰天叹道:“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说了便去。正是:
虚名幸给军机处,投谒难亲御史台。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余御史割席拒狂生 黠娘儿登轮追荡子
话说康有为欲谒见余成各,志在巴结他为将来利用之计。不意为余成各所拒,就说了“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二句而去。那时余成各在里面听得门丁与康有为对答许多话,便传门丁进去,问他与康有为说什么话?门下只得以直对。余成各把“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二语,细味一回,觉得张良在博浪锤秦始皇,系因韩国已亡,然后欲置秦始皇于死地为报仇之计。及后佐汉高祖灭秦,亦始终为韩报仇。今康有为以张良自命,且以张良报仇自许,纵然破产亦不为家计,试想康有为今日要报什么仇呢?想来定然是要报满洲灭明之仇,便是一个革命党人。只是他热心科名,既巴结上一名举人,又想巴结一个进士,以得做官为幸,看来又不像做革命排满的,真是鬼怪的很!大约故作惊奇之语,好为欺人之计。这人性情恍惚,休要着他的道儿。便嘱咐门丁,如康有为再来请见,总之挡驾便是。门丁说声“理会得”,下去了。不多时,又转进来,向余成各递上一封书,并道是方才交到的,那带书人并不说从哪里送来,掷下就去了。余成各见得奇异,忙拆开一看,却是康有为寄来的,那书道:
仆窃闻周公一沐而三握发,一饭而三吐哺,其爱士如此。夫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犹且不可。况足下之贤未必能及周公,而仆以诗御固负人望,乃亲叩台阶,既弗蒙纳。又复以傲慢加之,贤者固如是乎?侍御身居言路,方当折节下交。博采舆论,以验朝廷之是非,而为进言之本,何遽轻量天下士耶?谨渎片言,伏惟珍鉴。
即回了一书,即着门丁依来书住址送回康有为处。那书道:
仆诚无周公之才之美,故未尝自命为贤者。但足下又不知何故,而足令人吐哺握发也?足下以张良报韩自命,其志可嘉。仆愚鲁,愧不能附骥,愿足下勉成留侯报韩之业,幸甚!
康有为见余成各如此回复,又再致书成各,成各接着,看了书面,早认得是康有为墨迹。本待拆看,猛然想起此人前来见我,我已拒他,今频频以书来往,必欲借此与吾书信往还,为入手相识之计。且他注意与我相识,其中必有个原故,我怎好中他计?便把来书撕了,随嘱门丁道:“如此后姓康的仍有书信交来,立即发回,休要接他。”门丁自不敢违意。那康有为果见余成各这回没有回覆,觉无从入手,正要再想他法。又见留沪多天,与学生同处,实有不便。只托称日内要等候与人相会,先打发学生梁启超、林缵统回去。康有为自此独留沪上,比从前较为方便,差不多天天寻花,夜夜问柳。因中举时,拜客谒祖的入息还未用尽,尽够挥霍,便流连不止。还亏在花天酒地互相引诱,也多识了几人。
恰由朋友筵中介绍,得与广东一位富商徐义之相识。那日姓徐的因余成各将次起程入京,正摆宴请成各,藉作饯行,适又并请康有为赴席。康有为看了知单,见有余成各名字,自忻然前往。惟余成各见有康有为名字,本不欲往,惟不好却姓徐的之意,只得勉强赴席,惟立念不与康有为交谈而已。果然到时,宾客满座,余、康两人向未尝见面,本不认识。那康有为却每人倒与通过姓名,恰问到余成各,却笑道:“原来足下就是余侍御,渴望久了,今日却得相会,实出于意外。”余成各见他如此,也不多说,只顺口道一声是。康有为又道:“足下要几时进京呢?”余成各又顺答道:“未定。”康有为又道:“想是日间去了。”成各只略点首。康有为又道:“小弟也拜会足下,虽不曾谋面,只于书函中也曾领教过来。”余成各见他越说越密,就说一声:“实有简慢,对不住,对不住。”康有为又欲开言,余成各见他纠缠自己来谈,已十分厌气,即借意向徐义之周旋,明明是撇开康有为了。
那康有为却不理会,又欲起身随着成各谈天,忽座中一位朋友是曾嗣卿,却上前挽住康有为道:“弟见余侍御很大模大样,何苦与他多谈?”康有为道:“足下哪里知得?弟曾往见他,却被他怠慢了我,我今见他,正要与他多谈几句呢。”曾嗣卿道:“这又何苦呢?怕说得多时,反讨没趣,岂不更失脸面!”康有为道:“足下又来了,我本要结识他是有点子用意的。”嗣卿道:“只怕足下要识他,他却不识你,却又怎好?”康有为道:“哪里说?不是小弟夸口,我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若能与人会谈,没一个不能说转的。比如聪明的我也赞美他,愚鲁的我也教训他,就没一个不中计的。”嗣卿道:“难道足下专靠口舌做人么?”康有为道:“亏足下还不知近日世故人情。大凡人生求名博利,第一是讲文字,第二是讲口舌。不能远及的以文字动之,文字不能移动的以口舌说之,就没有不得的。”曾嗣卿听了,觉俗语说“未知心里事,但听口中言”,像康有为所言,立心实在太险了。想到此层,便不欲与他再说。
那时康有为又注意在余成各。那余成各亦知其意,故意与别的朋友谈天,不愿康有为搀入来说。康有为没奈何,就在座上对别人发起议论:一说中国积弱的原因。二说中国政体的腐败。三说欧美今如何强盛。四说时局要如何变通。不管合与不合,又不管别人听与不听,惟滔滔不绝,志在把些政治言论打动余成各来听。奈余成各视他如见肺肝,任他说得天花乱坠,总如充耳不闻。康有为几乎舌敝唇焦,连喉也涸了,余成各总是不理。在康有为之意,志在成各,如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今见成各动也不动,已自愧悔。那曾嗣卿自听康有为之语,又把来悄悄向各人遍述了,因此各人反觉康有为实在讨厌。更忖道:他只欲结识一个五品御史,就费如此苦心。可知从前说要做圣贤,及说不要求取科名的,统通是假了。当下各人这般想,已见康有为寂然无声。
不多时,各妓俱到,连康有为所昵的花小宝也来了。康有为即接着与温存一会。只见各妓纷纷应酬,康有为也忘却方才所发的议论。那全副精神又注在各妓,那个好颜色,那个好态度,评头品足,少不免要乱哦几句诗出来了。各妓有向他请道尊姓的,那康有为道:“我离家便是太原公子,归家便是南海圣人,我自姓康,你不听得康南海姓字么?”时妓中有名花凤林的笑道:“你是康南海吗?广东还有个李北海,你识得他没有?”有为道:“我哪里识得他!他只是个强盗。”凤林又道:“方今强盗还多哩。但老爷说是南海姓康的,又说太原公子,那太原便是姓王了。”康有为方欲再言,那花小宝又插口道:“古称东海有圣人,今南海亦有圣人么?”花凤林道:“南海还有洪圣大王呢!”那两妓几句诙谐话,弄得康有为无言可答。花小宝徐徐又道:“你若要做圣人,就不该自称。往时孔子也没有称自己系圣人,即子贡颂他,亦不过谓纵之将圣而已。你没来由自己称许做什么?”康有为听了,不觉满面通红。小宝、凤林也恐康有为不好意思,便略与说些别的话。少时入席,席间都是说些应酬话,那康有为亦不像方才的怪谬。只是余成各处处觑定他,遇着康有为将对着他说话时,他惟有俯首不做声,自旁观曾嗣卿等看来,倒觉可笑。
及席散之后,各自散去,康有为也随着花小宝回寓里来。那娘儿们接着唤了几声姐夫,康有为不胜之喜。娘儿们打过洗脸水,倒过茶来,康有为洗脸后,喝喝两口茶。看看那娘儿却有几分姿色,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康有为一时心痒,先犹说几句戏谑说话,随后不免动手动足。娘儿细说道:“只管说话便是,休要动手动足,姑娘瞧儿却不好看。”原来上海娼界中,凡使唤的仆妇唤做娘儿,那娘儿唤客人做姐夫,唤妓做姑娘。那康有为是惯于冶游之人,也统通知得。及闻娘儿之话,只道娘儿有意于他。不过防花小宝看见,因此口虽不言,仍不住手的戏弄。娘儿道:“老爷是个文雅的,怎地要缠人呢!”说时似无限情意,康有为便顺口吟两句道:
我是吞针老罗什,不妨醉倒碧霞杯。
吟罢,已见花小宝来对坐谈天,康有为便撇了娘儿,接着与花小宝说话。小宝装了几袋烟,康有为捻着两撇须子谈天说地,对着小宝搬着无数话来。一来说自己是个举人,二来说起自己在京如何阔绰,王公大臣如何相交,自己又有如何学问,今日时局自己应做如何大官。说得落花流水,志在博花小宝喜欢。不想那花小宝只有应,没有答,半晌,小宝才道:“自古说日出万言,必有一伤,老爷今晚说话多了,歇歇精神罢。”康有为方才无语。次早,康有为回去,娘儿要看他住址,也托称要探康有为,就随着康有为回寓到客栈里。有为只道娘儿别有心事,他来反觉欢喜。到房子谈了一会,娘儿见他举动,乘势巴结,索康有为借款。有为不好却意,竟送了二三百金给他。真是奇遇,娘儿是个晓事的,自然懂得酬应康有为,好一会才去。自此康有为既恋着花小宝,又恋着那娘儿,那里肯回广东。
不想时日易过,钱财易尽。他只凭中举时赚得三几千金,前已用去不少。那时客囊容易干净,想来沪上是不能久居的。但欠下花小宝的花酒账已是不少,这番回去又要船费,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定必向朋友借贷,料想放厚面皮,开口与友人借笔银子,尽可应手。想罢,觉此计是不得不行的,不拘张三李四,甲乙丙丁,只托称广东汇单未到,问朋友借款。跑往几处朋友,也借了五百金回来。本待结清花账,买张船票要回广东,不想色魔缠扰,忽然忆起花小宝及娘儿,又觉不忍便去。计起我还账若干,还有百余金多的。尽多留恋几天,也不打紧,便再往花小宝处。岂知挥霍容易,又竭力趋承娘儿,有求必应。不过数天,又散了二百多金。回头想来,这时花账更多,更不足支给了。且朋友借贷又可一不可再的,自悔借得银子时不及早回去。今时没法,三十六着实走为上着。便支发了店钱,问几时有船回广东呢?店主人道:“明天是广大轮船开行呢!”康有为便托了他购了船票,一面检拾好行李。又恐娘儿到来,那夜仍硬着往花小宝处,绝不提及回粤的事。到次早回来,立刻唤店伙运行李到船上。店主道:“那船是下午始开行呢,因何去这般早?”康有为道:“午后天气热呢,早去罢!”店主更不勉强,倒送他到船上去了。
谁想上海妓女,在内则与娘儿互相串弄人客,如喜欢自己,则自己赚他。如喜欢娘儿,则娘儿赚他。至于在外,又在客栈遍布耳目。凡那人是自己人客,就对客栈说知。若那客逃走时,即来自己处报告。康有为那里得知,只道落了船,便当没事。那日花小宝闻客栈伴役来说,康有为已买船票要去,小宝不料他许早落船,早饭后即使娘儿觑探他。大凡使娘儿觑探逃走的客,只托为探访他,他尽不能逃去。及那娘儿到时,知道康有为已下船去了,娘儿急的跑到船上来找康有为。那康有为心中有事,虽当作没事,亦防有人到来寻觅,自放妥行李在房子里,即在船面张望。突然见了那娘儿下来,心中大惊,恐相见没得可说,便没命的奔跑。但船上有什么地方可避?左走右走,忽然人急计生,望见船面之旁有杉板小舟吊起,便扶定船旁,跳在小舟之内。许多人看见,正不知他因甚么原故。少时,那娘儿在船中寻过不见,便登船面来。同船的见了那娘儿装束,料逃在小舟的为逃妓债起见,觉彼此同是广东之人,不好声张。旋见那娘儿觅了一会,左张右望,仍自不见,反疑他先运行李到船,自己却躲在朋友处,亦未可定。寻觅不见,便登岸回去了。康有为在小舟之内,时正六七月天气,被太阳晒得好不辛苦,又不知娘儿去了不曾,倒一直抬不起头来。后来同船的见着不忍,便大声道:“娘儿去了,小舟里头的人休再晒,快起来罢!”康有为一听,虽是娘儿去了,但自己逃避花债,被人知道,好不羞耻。正是:
枉好冶游拖妓债,转蒙羞耻惹人言。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康学究避债吟劣诗 安御史据情参伪圣
话说康有为因娘儿走到轮船中找寻自己,急跑到船面,跳在杉板小舟之内。正值是一轮热日当中,晒得康有为发昏章第九。好一会那娘儿去了,在轮船上的搭客看见那娘儿的装束,料知是青楼里头要来找寻人客的,倒觉好笑。及见娘儿去了,就有些好事的大声呼道:“那人去了,你起来罢,还晒不透么?”那康有为在小舟上听得,自忖这会被人看见,实在羞耻。但挨不得这般晒的苦,势不能不起来,惟有老着面皮带笑遮羞而已。便坐将起来,只见人立在船面的如排队一般,立在一处,来看自己。康有为眼望着各人,带着笑口占一首七绝诗,那诗道:
避债无台幸有舟,是真名士自风流。
娘儿不解其中意,犹自登轮苦索搜。
吟罢起来,故把满面笑脸堆下来,摇摇摆摆回至房子里。时船中人虽不识他的姓名,倒知道是一个无行的荡子。后船中侍役说将出来,才知道他就是康有为。都笑道:“他本来是要做圣人的,因何干这般勾当?”自然互相传说。凡船中搭客都知道康有为逃避妓债的事,有议论的,有讪笑的,康有为也听得这些,究竟良心难昧,羞于见人,却不敢出房门一步。回到粤省后,直到城里万木草堂馆内。各学生知道康有为回来了,倒出来迎接,先生前先生后的问候一回。因他公车不第,自然相慰,不是说阻迟一科,就是说文运偶蹇。康有为听了,觉学生之言尽似知道自己专为科名的。
因见学生齐集,就立刻登上大堂,都令各学生上堂如听书一般。康有为就发论道:“吾道其不行矣!昔孔子周流列国,齐欲待以季孟之间,而沮于晏婴。楚欲封以书社,而沮于子西。今又见于吾矣!”时各学生多不知他用意,就答道:“先生文章诗赋,素为吾辈所钦仰,不过目下文运未通,将来实不难中进士点翰林的。偶然蹇滞,何必如此愤懑?”康有为见学生苦苦说出自己为着科名,心上也不大喜欢。因自己虽然求名紧要,毕竟外面要撑个门面,要为圣为贤的。今偏偏被学生说破,势不能不掩饰。便又说道:“我岂为区区科名起见?不过欲借此释褐登朝,谋个兼善天下而已。是故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学生林魁先说道:“天生德于先生,将为世用,不过道大莫容,以至于此,先生权且待时可也。”康有为道:“吾非自夸,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中国乎!今道已不行,何德之衰!昔孔子欲居九夷,吾亦将乘桴浮于海矣。”梁启超道:“圣人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先生今日惟行邦无道则隐之义可矣。”康有为道:“轶赐,汝是何言也!吾何止独善其身,今已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矣。”说罢,见各学生皆无异言,心中已自窃喜。徐看看各人,见陈千秋伏案不语,各人亦见奇异,康有为乘势道:“超回殆真知我也,实相赏于不言之中矣!”说到这里,乘机退回房里,各学生亦退。康有为细想今日各学生在堂上,初时犹纷纷以科名相慰藉,实打中自己心坎,幸林魁先、梁启超等深会自己意思,将来尽能帮自己运动各事。尤幸自己把一番说话笼络住各人,但此后自己总要随处小心,装个认真道学才好。
自此,康有为凡在大庭广众之中,说话也句句老实,行动也步步方正。虽然拘束得十分辛苦,只为自己要做圣贤,不得不如此。因此许多学生有迷信他的,有明知他是假作假为的。但为虚名要紧,他自称为圣人,自然称学生做贤者。学生虽知他是笼络自己,却望可以饰智惊愚,将来或得世人崇拜。所以学生们不特安心,且替康有为游扬,好招罗门生。果然又多了十余人。就中一位林子重,本是琼州一个绅士,只为横行乡曲,逞刁好讼,被官府拿得紧急,逃在省城。那时听得康有为名字,只道他在省中各衙门很有交通,正待从游康馆,好望于自己构讼未完之件,或得他助力,故此来到康有为处受业。康有为就欢喜道:“昔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足下远自琼州到来,可见吾道虽不行于上,犹能行之于下,又见得圣道自有传人,毕竟是老天未丧斯文呢!”说了,又向林子重道:“足下方颐广额,实将来国家公辅之器,正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大人物。足下不要自弃。”林子重道:“量门生没什么学问,不算得是济世之才,怎敢当老师过奖。”康有为道:“古语说,学然后知不足,你若在这里多学三两年,不患无学问,那时治国平天下就不难了。”林子重好不欢喜。因凡人没有一个不好人赞扬自己的,康有为专把这个法门笼络人,林子重自然入彀。自此逢人夸张,倒说康有为赞颂自己。
但那林子重到了省城,本为经营本籍的讼事,故每天必寻乡亲商议。往来既多,自不免在花天酒地行动。况向在琼州本籍那僻陋地方,见闻较陋。今来到粤城,但见秦楼楚馆,华丽非常。车马如云,笙歌盈耳,已是眼界一新。且看楼中妓女,都装得冶艳妖娆,在琼州时何曾见过。故一到其间,便不免心迷目眩。不论昼夜,都流连花丛里,时常不在馆中。同学的自然要疑他,未免把言相试,那林子重更不忌讳,自直说出来。不是说某妓唱得好腔喉,就是说某妓生得好容貌,说时更手舞足蹈。同学中听了,因他进馆时康有为赞奖他太过,便心怀不满,即把林子重好寻花问柳的事对康有为说知。康有为犹道“他初到时我曾劝他,不要自弃,他那敢违我训诲,想他未必有此事。”后更有几个学生指证他,反说他自己已经直认,康有为料知此事属实,且他又常常不在馆里,本不必思疑。但省中大馆积习,凡出馆读书的,于嫖赌两字,本当做平常,可惜自己是要做圣人的,天天说自己的万木草堂和古来孔子的杏坛一样,若是流连花酒,那里做得圣人之徒呢?想罢,就当众人面前,把林子重骂了一顿,并道:“子重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各学生退出后,觑着林子重回来,就斥骂他。你一言,我一语,都骂他有碍馆里声名,纷纷吵闹。林子重却不敢计较。早被康有为听得,恐林子重真个去了,即令门房传林子重进来,说道:“英雄如韩世忠,风流如杜牧之,且放荡形骸,你饮花酒一事,原不算什么,但自己须要检点,勿使人知道才好。俗语说,宁使人知,莫使人见,你又不是愚蠢,反要对人乱说,可就不能掩饰了!你须知我这间馆与别处不同,尽要装好外局是紧要的。”林子重听了,唯唯而出。康有为恐各学生更有说话,令子重不好意思,便写了一纸贴在堂上,道是:“过而能改,便是君子,经传责林子重,他已唯唯服罪,自称痛改,所谓君子之过昭于日月者,实堪嘉尚。”这等话各学生看了,自然无词。唯林子重自忖道:自己并不曾服罪,又不曾自称痛改,今老师如此说,实是奇怪。又忖:方才先生传责自己时,只劝自己装好外局,且以韩世忠、杜牧之相比引,看来不是责我嫖妓,只责我不能秘密,我此后嫖饮,只不向人直认,秘密前往便是。
自此色胆更大,饮兴更豪,每晚膳后外出,就托称有什么事往朋友处,依旧在花丛中流连不倦。恰那夜到城外迤西一带陈塘的地方,正是青楼荟萃之处。约摸到三更时分,正从酒馆出来往娼院去,从后看见一人,早认得是康有为。林子重便亦步亦趋随着他,要看他往那处去。不想事有凑巧,那康有为正进娼院去,那娼院又正是林子重在那里昵一妓的。林子重见先生且如此,自己更不必畏忌,便快步前跑,趋过康有为之前。回头一望,正与康有为打个照面。到这时,师弟很不好意思,实不得不招呼,康有为已满面羞惭。在林子重之意,因自己已眷昵一妓,正自打得火热,不如识破康有为,见是大家都是同道,免他再责自己。果然康有为见了,只点头回礼,那里敢作声。
到了次日回馆,恰上堂讲书,讲到“如好好色”这一节。康有为就发议道:“好色乃英雄小节。昔日咸、同年间,巡抚李续宾最好抢掠良家妇女,且常邀土妓到营中陪宿。后来被御史参他,那咸丰帝知他最能以汉攻汉的,又骁勇好战,正在乐得而用。就批出道:‘好色乃武夫小节,现在军事方殷,李续宾战事尚算得手,该御史乃欲以区区小节参革能臣,着毋庸议。’这等说。自那道谕旨发出后,莫不惊异,倒道咸丰帝善于笼络。那李续宾更自感激,后来在安徽三河镇被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杀得大败。那李续宾困在重围,不能得脱,就与曾国华一同尽忠殉难。皆由咸丰帝好色乃武夫小节那一句,他就感恩图报,可见好色自是无伤。且孟子也说得好,知好色,则慕少艾,倒由真情至性发出来,若把这点真情至性干大事业,就没有做不到的。即古来英雄失志,往往借酒色糊涂废事,故宋朝忠臣名将如韩世忠,也眷爱梁红玉,后来竟做了一个名臣。就是近来曾国藩,他未达时,也眷爱一个土妓,唤做春燕。曾把一联赠他,联内用唐句暗藏春燕二字,道是‘报道一声春去也,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件故事哪个不知?又如彭玉麟做诸生时,亦眷昵一少妇,唤做梅花的,因之苦心学写梅花,作终身纪念。这二人本是自残同种,虽不足数,究竟他的功名官位,岂不令我们钦羡么?”说罢,各学生听得他说起那几件故事,本是离题万里,但林子重听了,就知因昨夜在青楼上撞着他,因此说东说西,为自己遮脸之计,心里已自暗笑。
及说完书之后,回至房里,仍恐林子重听了这会书,怕把昨夜在娼院相遇的事说将出来。尽被学生知出自己外作圣贤,内实荡子,传将出去,自己面目还好见人么?就立即再邀林子重进房里说道:“我们大道不行,立功无地,问柳寻花,藉排忧国之闷,原不足怪。但世上达人还少,故我两人昨夜相遇,总宜秘密。若他人知道,就声名扫地了。”林子重已会其意,即矢誓不再宣泄。自此林子重已拿得康有为痛脚,益复无忌。不特常常到花丛里,且向来自己好讼的本性,更明目张胆。凡穿插衙门,有时更与康有为商议。康有为亦知林子重已知自己真相,更不敢装腔。
那日正在书房坐着,只见林子重进来,面色青黄不定,康有为料知有事。正待问时,林子重早先说道:“北京里头有御史参老师呢!”康有为道:“是哪个御史?参我则甚?”林子重道:“是御史安维峻,就是老师中举时房师安荫甲的昆仲。他参老师性情诡僻,行为荒谬,如明朝魏阉一般。以孔子自待,别号长素,犹言长于素王。门下生徒,又有超回、轶赐之称,犹言超于颜渊,轶于子贡,自是妄自尊大,以邪说惑人这等语。所参还有一件紧要的,现在正派粤督查办呢!”康有为听了,面色已是一变。正是:
枉骗同门称伪圣,顿教言路劾狂生。
要知林子重所说一件紧要的是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朱一新论学究渊源 陈千秋夭寿归泉壤
话说林子重因御史安维峻参劾康有为,即对康有为说知。还说有一件是最紧要的,已交粤督查办。康有为听了,觉林子重所说安御史参自己各情,如以孔子自比及妄自尊大以邪说惑人等事,心知参的不错,故一听得交粤督查办,面色已登时变起来。便问道:“还有一件是参我什么事呢?”林子重道:“他说老师所著《新学伪经考》一书,称孔子改元称制,不特厚诬孔子,且实是心谋不轨。并道这书于学术人心大有关系,须毁去书板,重重把老师惩办,才能正人心、端学术:这等说。老师试想平生所说,如黜周王鲁呢,张三世呢,正三统呢,于学术人心有什么妨碍,如此参劾,还近人情么?”康有为听罢,默然半晌,暗忖自己所著《新学伪经考》一书,只在北京时赚骗四川缪寄萍的著作得来,初时本欲窃些声名,故把缪氏原著署作已名,忖梓发行。今因此书被人参劾,倘若是查办了,要惩办自己,就悔不如不窃骗他人著作较好呢。想罢,便道:“你从那里听得来?”林子重道:“弟为有些讼事,得与督幕里头一位老夫子相识,他却秘密告小弟知的。”康有为道:“现在粤督之意,究竟怎样?”林子重道:“这却未知。但小弟因乡间讼事,因与邻绅争承赌具及争官书院常业两案,曾与那位老夫子有过付,小弟尽易向他关说。故他对弟说时,弟已请他关照,他亦已一力担承,想断不致有碍的。”康有为道:“你如何不早说?你但说我被安御史弹参,又不把与督幕老夫子关说的事先行告我,若没胆子的,好不吓死!”林子重道:“说话尽要次叙,若不说明参案,怎能说下去呢?”康有为道:“自今不必多说,总在督幕里头的老夫子竭力说情罢了。”林子重领诺而出。后来费尽许多人事,尽力斡旋,才把安御史的参案,什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糊涂奏复了。康有为经这一场造化,到那时方才心定。
那日方从友人处回来,听得安御史这会参他,原因康有为中举时,房师安荫甲一场苦心,存起康有为那本卷,不料康有为中举后,拜过两位主考,并不曾拜过荐卷官。安荫甲就心怀不服,就查悉康有为的痛脚,函请安御史参他的。康有为听得,回馆后即对众学生说知,并说道:“我三场文字皆应入选,且所考的是朝廷科举,中的应中,说什么受知师?我原不必拜他。且他有何学问,却要我投拜他门下。我不拜他时,他便见怪,就要怂恿他的兄弟来劾我,还近情理么?”各人听了无语,单是林子重答道:“中的应中,既无所谓受知,况安荫甲又怎能当得老师叩拜,老师也说得是。唯当初不拜荐卷官,不如连两位主考也不应往拜。但老师独拜两位主考,究是何意?”当下林子重这一问,原属有理,只是康有为实不愿闻,却亦没得可答,早已面红耳热,半晌才强答道:“我却蒙两位主考簪花,实不得不拜的。”林子重又道:“据老师说来,中的只是朝廷科举,簪花亦是主考应做的事,似亦不必往拜,想老师于两位主考太过谦虚罢了。”康有为这时实嫌林子重顶撞自己,但子重向知自己的内事,却不敢责成他,就势道:“这般小人,动因私意报复,就怂恿言官参劾当今大贤,岂不可恨!然天生德于余,安荫甲其如余何?只可惜道大莫能容,动为世人所忌,欲行其道,岂不甚难?此后惟有如杏坛讲学,长此终老而已。”说罢,不胜叹息。
各学生齐道:“老师尚未及强仕之年,何便灰心如此。三年一科,以老师文字,寻个上进,是不难的。”康有为怒道:“我已屡说自己不是好求科举的人,偏苦苦把括帖功名来安慰我,实是小觑我了。”各学生又道:“我们不是小觑先生,不过欲出身加民,须由这条路进身。即日前先生进京,亦想是此意,叵耐文运未通,就阻迟了时候罢了。”康有为道:“我们不仅区区求做官,只怀一个达则兼善天下的念头而已。若但谋科举,实非吾志。且即做官,岂必尽由科举?”说到这里,各学生又道:“难道先生要由捐班出身不成?”康有为道:“这一发不是话了。科举我且不愿,何况捐班?”各学生道:“然则先生要从那里出身呢?”康有为道:“昔成汤聘莘野,刘备顾草庐,一旦得时,不患朝廷不来征聘。”各学生听得,那愚拙的就信康有为抱道自重,稍有知识的就知他把一派梦话来欺人了。
正谈论间,忽门房报称有人来见,康有为就退下堂来回屋里,着门房请那人来见。却是前任御史浙江翰林朱一新,到来相会。康有为让他坐后,即问道:“足下光临,有何赐教?”朱一新道:“闻前者足下被御史所参,今幸没事,特来问候。”康有为道:“自来君子每为小人所排击,也不足怪,何劳老兄费心!”朱一新见他开口就以君子自命,已觉可笑,只随口答一声“是”。康有为道:“老兄近来看什么新书?”朱一新道:“圣经贤传,看个不尽,新书二字,就是足下与小弟倒怕不曾梦见。”康有为这时好生不悦,即道:“足下何由知我不看新书?如足下所说圣贤经传,我反不瞧在眼内呢!”朱一新道:“我正有一事要向足下请教。足下所称《左氏春秋》为伪经,究竟从那里见得?”康有为道:“足下还不知么?左氏一经,不过汉时刘歆所著,只托于左氏之名,书中语气全是刘歆的。”朱一新道:“此不过逆臆之言。刘歆若经年累月著就一经,何苦要借重左氏之名?且刘歆即不欲自己署名,彼孔门许多弟子,何以不托名他人,必要托名左氏?老兄得四川缪氏绪余,何苦误信如此。”康有为此时深怒朱一新提出四川缪氏,即答道:“这见地实是小弟读书得来,并非得诸四川缪氏,足下此言实属无理。”朱一新道:“无论此见解为四川缪氏的,抑为足下的,但据理而言,这等见解实是不通,只可欺愚民,安能欺得有识之士?”康有为道:“你这见解是小弟逆臆之言,试问足下又有何据,谓《左氏春秋》非刘歆所著?”朱一新道:“自然有据。司马迁自叙一篇,已言有《左氏春秋》,论司马迁本在刘歆之前,可见左氏一经,不是刘歆所著,想老兄或不曾读过《史记》耳。”康有为见朱一新谓他不曾读过《史记》,更火上加油,怒道:“小弟实是烂熟《史记》的,腐迁说《左氏春秋》一语,只是后来刘韵所改耳。”朱一新道:“这话更是无稽,司马迁《史记》谁见刘歆改来?足下遁词,抑何可笑!”康有为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足下实为古人所欺。即如世说焚书坑儒,难道真有其事么?”朱一新道:“我亦信真有其事。”康有为笑道:“天下许多书,始皇那能搜罗净尽而焚之?即天下许多儒者,岂亦尽任始皇坑死吗?足下信以为真,又有何考据呢?朱一新道:“鉴史曾说得来,道是聚天下书籍于咸阳而燔之,又捕儒士四百五十人悉数坑之,此便是证据。且只言焚书,不是言焚尽天下之书;只言坑儒,也不是说坑尽天下之儒。足下谓为不真,试问又有何据,谓始皇无焚书坑儒之事呢?”康有为道:“世称始皇焚书,而后有漆书壁经之书,但漆书壁经一说,不载于鲁恭王传中,可知是假。《纲鉴》多后儒伪造,以讹传讹,足下信之,又为古人所欺了。”朱一新道:“你且勿信鲁恭王传,我且勿说《纲鉴》,但当时诗书偶语者,且要弃市,可知焚书坑儒的事是确有的了。”康有为听罢,不觉满面通红,无言可答。朱一新见他如此荒谬,故略折驳他一二,今见他哑口无言,亦恐他不好意思,只得讲些别话,支使开了,再谈一会而别。康有为深恨朱一新不已,又恐方才被他驳倒,不知学生有听得没有;若被学生听着,必谓自己学问不足,实在朱一新之下。便传门丁进来问道:“方才我与来友谈论,可有学生在房门外窃听没有?”门丁道:“朋友往来谈天,学生们哪有这般闲心要来窃听呢!”康有为方始放心。便一连数天,尽翻书籍,看有什么考据,可与朱一新再行辩驳。谁想翻查自己所有的书籍,究竟是朱一新说的有理,自己实不及他,惟有哑忍而已。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康有为在万木草堂把好言笼络一班学生,各学生又替他招罗受业的人,渐至生徒已有数百之多。其中惟陈千秋改号超回,与梁启超改号轶赐,就算是康馆天字第一号的门生。那康有为自试过南宫不售回粤后,又被朱一新驳倒,已郁郁不乐,虽日中以孔子自命,好欺饰庸愚,但恐自己日前夸张太过,自被朱一新驳倒之后,终恐被人知道,无以见人,便拟出游别省,托称如孔子周游列邦,暂时躲开广东亦好。适又接朱一新寄来一函,康有为一看,只看那函道:
长素足下:日前踵门,得领大教,两相论学,想足下胸中仍有欲发挥者,弟亦甚乐闻教。然仆与足下,皆非新学中人,故谈及新学,皆如门外汉。若谈旧学,则弟读书廿年,生平所学,正欲质诸足下。或以函札讨论或对坐研究,弟不敢不勉。想足下自以为是,弟亦岂敢自以为非,他日将两人见解刊发成书,以待世人评议,亦雅事也。
康有为看了,见朱一新自从驳倒自己,反来纠缠自己。更称要将两人辩论的见解刊发成书,这样无论世人见了,及自己学生见了,皆失自己体面,故三十六着以避为上着。是以托称周游各省之意,当要即行,便把朱一新来书按下不复。又想孔子当日周游,也带同门弟子前去,想这会如超回、轶赐等,自应一并同行。偏事有凑巧,那陈千秋正因有病,恰才回乡去了。康有为便问学生:“陈超回几时回来?”各学生都道:“不知”。康有为道:“他究竟是什么病呢?”各学生道:“他但午后潮热,同学中多疑他是夹色呢!”康有为听了怒道:“超回家眷不在城里,他又不回乡已久,哪有此症?除是宿娼得来。但回也好学,断没有此事,你们休要乱说!”众学生便不敢多言。不想过了两天,陈千秋家乡已使人到城搬取千秋的衣物,道是陈千秋已死。死时自舌头至指甲统通瘀黑,活是夹色死的。康有为一听,也恸哭道:“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亡之命矣乎!”徐徐又道:“天丧余,天丧余!”放声哭了一会。各学生也来劝慰,康有为道:“昔孔子谓颜回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吾之超回亦不幸短命,前后一辙,甚矣吾衰也!”说罢,复捶胸大恸。正是:
论学偏逢高手辈,及门又丧得心人。
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变宗旨遗书通革党 诈传道踏月涉荒山
话说陈千秋身故之后,唇舌指甲统通瘀黑,康有为也学孔子哀冉伯牛之语,把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哭说了两句。又想起颜渊死,孔子哭之恸,自己改陈千秋的别号,唤做超回,因亦捶胸大恸。且见他有点聪明,又是自己心腹,一旦殁了,将来尽少一个帮手。加以同门感情,自然是要哭。当下各学生劝慰了一会,康有为徐徐拭泪对学生道:“可惜贤人天不予以寿。”徐又叹道:“昔者颜回好学,不幸短命而死,今吾之超回亦不幸短命死矣,古今一辙,安得不令人发叹!”各学生再劝慰一会而散。康有为即洗过脸手,拿京潮烟袋抽了几口,细想学生去者不追,来者不拒,纵然死了,外面若没有分毫怜惜之情,哪里能感动同门?天幸来得一副急泪,好见得自己爱贤之心。到了次日,即学皇帝祭悼大臣一般,赐祭一坛,令各学生备礼物前往陈千秋原籍致祭,不在话下。
且说康有为自被御史安维峻参劾之后,时粤督见他只是一个狂妄书生,料不能干出什么大事,故反说安御史小题大做,即糊涂复了,不啻替康有为洗刷了。那时康有为方始安心。自此,对着学生,也称自己道大莫能容,为世人所沮。但独坐无卿之际,又想起自己本来要做个中国圣人,五洲教主,奈学生天天出外标榜自己,凡外人仍是讥诮的多,信从自己的少。凑着中了一名举人,又不曾上进。因此满胸抑郁,终不免宗旨不定。见异思迁,是个自然的道理。偏事有凑巧,那时正是孙文、杨衢云等谋在广州起事。被汉奸泄漏了机密,致所事不成。被拿了朱、邱、陆、程四人,流血去了。康有为在万木草堂中听得此事,知道孙文是久读西书,是个英国医学士,杨衢云亦是久读西书的,那两人均是熟悉西国文明政治的人,一旦同谋起义,其志不小。又打听孙、杨二人发起一个兴中会,会里头的宗旨是因中国被满洲人占据了二百五十余年,因要兴复中国,这等题目,原是彼党宗旨。又闻得孙、杨二人的主义,是要将中国行个民主立宪政体的。究竟什么民主立宪,自己本不大知得。但这个名目尽觉新奇,横竖数年以来做圣做贤不大得人信服,不如从他那条路走走也好。不觉一想一击节,拍案道:“是了!这念头端的不错,不如派两个学生寻他,好与他同谋举事。”继又想自己原是要做道学的,现在风气不大开,种族不大辨,多管当这条路是个犯上作乱的,人再不信自己是个道学的,却又怎好?便是这回派学生前去,怎么造词才好?
想了想,打算定了,即唤学生林魁、梁启超进来。分坐后,林、梁二人先说道:“先生唤我们到来有什么指示?”康有为故作叹道:“你们瞧瞧中国里道头这十来年间,可成个什么样儿?甲申年被法人打破了福州,还亏补了几百万讲和。后到甲午年间,又被日人打得大败去了,亏那李鸿章几年精神,成了北洋水师,也降的降,没的没,那百来兆的海军资本统打掉黄海渤海间去了。陆路的什么淮军、毅军、湘军,更没得可说,整整又赔了二百兆银两银子才了得事。你道中国几多钱财,能够年年充做赔款呢?再者,如旅顺、大连湾、广州湾、威海卫、胶州湾,统通被外国人抢了去,你道中国又有几多口岸?弄得外国人天天说瓜分,可还了得!若不把中国另行制造过来,斯民身家性命就不用要了。”梁启超道:“先生也说得是,只若是另行制造中国,究要什么法子呢?”康有为道:“我们志向本要保国安民,叵耐大道不行,反要把我们参劾,还有情理么?虽则安命听天,是我们志在圣贤的分内事,但是国家紧要。因我们中国被满洲人占去多时了,却被满人把持,没些变动,将来尽被外人分的分,灭的灭,是说不定的。不如索性把满人驱逐去了,复回完全的中国,像日前孙文的所为,却是不错。”
梁启超听了,也点头没有答腔。林魁听得,已伸出舌头,几乎缩不进去,半晌才道:“这样看来就要做革命党了,怕我们实使不得呢!”康有为便问其故,林魁道:“昔者孔子亦是道大莫容的,也宁愿乘桴浮海与欲居九夷,也不愿做这等事。且我们在这里,哪个不知是要做圣做贤的,今一旦如此,好不令人议论。”康有为道:“你忒呆了。你道孔子不赞成革命的么?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这两句话就是孔老头儿说的。不过孔子力做不到,又见周德未衰,故不能干这顺天应人之事。然而《春秋》改元称制,其志可见。今时局如此,比孔子当时却又不同,就不好错过了。那姓孙的说的什么民主立宪,我们却不懂得,只此事若干得来,为头的就做个皇帝,玉食万方,其次也做个开国功臣,食邑万户,倒像为圣为贤的一样儿流芳千古了。你道好否?”林魁道:“这样果然是不错,但目下究要怎样做法?”康有为道:“俗语说万事起头难,今孙文等日前谋起于广州,想已预备多时,党羽自不少了,我们尽可交通他,说道与他同谋,他们在外打点,我们在内照应,行事较易。想他志在成事,料没有不允的。”梁启超道:“我们向不曾与他相识,怎能与他交通?”康有为道:“他们既谋大事,正须多人相助,何患交通下来。我探得他现寓澳门,就写一封信给你们前往,且看如何。但此事比不同别的,总要慎密慎密才使得。”林、梁二人自不敢违抗,即领了书信,托称有事要往澳门,即起程去了。
林、梁二人一路忖度,觉好好的求做个圣人,还自安稳,且纵使他人不认我是圣人,惟我自己当做圣人有何不可。今偏偏讨事做,又改转念头要做皇帝,可就奇了。况且自己可以自称为圣人,若皇帝做不来,就断没可以自称做皇帝的,这想头就差得远了。慢表林、梁二人且行且想。原来孙文、杨衢云是当时革命党的大首领,宗旨主张要恢复中华,做个民主立宪国的。自从那年谋在广州起义,被人泄了机密,因至失败,其后居于澳门,正寻机会以图再举。及见林魁、梁启超领了康有为的书信到来,交通自己。见彼此都是中国人,今肯来相助同谋,本没有不喜欢的。只素知康有为那人是宗旨无定,妄自尊大的,且天天外面要做圣贤,肚子里却热心科举。又性情乖僻,凡粤人听得他名字的,哪个不唤他做癫康,这样就不是个肯流血救国的人了。故眼前见他通信到来,口称要同谋举事,虽不好拒绝,只不过淡淡应酬而已。
林、梁二人见此情景,只得回省城去了。把情形覆过,康有为听了默然无语。自忖自己已是一个举人身分,满望一封书交到他们,一定欢迎。今却如此冷淡,难道他们小觑自己是不能干事的?想一会才道:“你们料孙、杨二人意见怎地?”林魁道:“想忌我们本领压住他是真。”梁启超道:“这却未必。大凡读西书的人,更识得外情的,每诮我们读汉文的是个书呆。他满意我们只合求科举、说官阶。抑或有点事识破我们,就瞧我们不在眼内。况见我们是向政府求功名的,更疑我们是去侦探他们的行动,自然要思疑了。”康有为道:“轶赐的话还自有理,但我有什么歹事被他看破?总而言之,吾道不行,就所如辄阻也罢了。你们且退。难道自己就干不来,要依附他人不成?”说了,林、梁二人退出。
康有为再想孙文如此见外,料觑破自己不是实心与他同志,故以如此。但两学生前去亲见,他人不赏脸,自己面上实过不去。他日稍有微力,无论如何尽要阻碍孙文,才出得今日这口气。想罢,心中更自愤闷。又忖这回欲助同孙、杨行革命的事,只有林、梁两学生知情,若传将出去,恐又被人说自己见异思迁了。况林魁为人不甚懂得机关,容易胡乱说了出来,因此要靠林魁秘密,更竭力笼络林魁。常说林魁性情酷似曾参,质虽愚而勤于学,将来得吾道者必魁了。林魁听了,见先生说自己可以继承道统,好不欢喜,便又竭力趋承康有为,一举一动也留心不过。恰那日是八月中旬,适逢佳节,夜后家家笙管,处处弦歌。同门学生或唤花舫游河,或到酒楼赏月,更有些告假回乡趁节的。十分热闹的时候,哪个不出门游逛?所以万木草堂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林魁因屡次蒙先生赞他勤学可以传道的,更在康有为面前卖光儿,虽什么热闹的时候,也没有出门。只着使唤人买了些果饼回来,拣张桌子来在大堂上,又拿过张椅子来坐着,手拿了一盏清茶对月而饮。只见一轮明月当空,星稀云净,那月色倒照庭阶,越发精彩可爱。
时不过初更以后,康有为本欲出门赴友人饮局,忽见那姓林的如此孤零坐着,反不要及时行乐,毕竟劝学的自是不同,连自己也不好出去。忽即遄返房子里,又觉如此良宵怎好辜负,因此脚步还未起行,那三魂七魄不知飞往哪处繁华闹热场里去了。故几次蹀躞房中。林魁见了,又不知康有为要作何事。怕忌自己独坐此间,看着不好,亦急的遄回房子里躺在床上。忽听得隔壁嗷嗷嘈嘈,有品箫弄笛的,有猜拳行令的,动得自己心痒。觉他人如此热闹,自己何苦博个勤学的名,挨的寂寥,旋又起来向门外一张,见康有为在房中亦像行坐不安,口语喁喁,脚步忽出忽进。林魁正看得出神,忽听得康有为房门一响,就疑他要出门去了。猛不防康有为拿了一杖行出来,向自己房门一击道:“魁乎!”林魁急的应了两声“唯唯”,即披衣出了房外,果然见康有为,即随着他直出了馆门去了。沿街上行来,亦步亦趋,正不知先生要唤自己何事,又不好多问。心里盘算间,已听得谯楼上已响了二更三点。想如此深夜,趁着馆中无人,独唤自己出门,想必是要给自己传授道统。因先生亦说过将来可承他道统的只自己一人,今更幸各人出门寻快活去,实是我应得道统的机会,可无疑了。
且行且想,但见康有为没句说话,自己便肃然庄重。不觉已近三更,行人渐少。只有月色照得街道如同白昼,一路踏着月色而行。已不知经过几多街巷,渐行得乏了。又想虽要传授道统,怎要行这般远?怪得古人说任重而道远,自己应不必畏行路之难。再过几条街巷,已见一座高山,早认得是观音山的去处。脚步越觉疲软,行一步歪一步,已挨得到山脚。向上一望,尚有百数步石级,也见康有为亦行得气喘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林魁正要请他大家坐一会儿歇歇,又恐以畏难被先生见责,便一句劳苦话也不敢提了。在康有为自己,亦觉行的太苦,但林魁且不提及,自己要把道统传人的,如何敢说?惟有竭力扑跌上前,口里像吹气的一样,呼呼的吁响。及行到了一座观音堂前,正要歇歇足儿。就借观景为名,在石磴上抖了抖。林魁肃然坐着,精神注在康有为身上,看他如何传授,一手、一足、一耳、一目,无处不留心。时康有为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四围张望。觉月色虽好,但那地恰在树阴之下,正当秋风初起,树枝摇动。初时行路也不觉得,到这里见树断迷离,竹声沥沥。适有只鸟鹊在树上,惊霜怯月,飞的扑扑有声。二人不知是何鬼物,不觉毛发悚然,吓得一跳。康有为觉此地坐得不安,便起步望山顶再行。林魁见他未曾传授,也不敢怠慢,惟再起步跟随。直至山巅之上,但见正中一轮明月,照耀得银世界一般。俯瞰鹅潭,月映江心,万象汪洋,澄清一色。正是月白风清,天空地静,真觉烦心顿释,万虑齐除。拣一片草地上坐下,林魁也陪着肃然坐着,默听传道。正是:
不畏长途登峻岭,只称传道骗同门。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谈圣道即景触风情 为金钱荣归争局董
话说康有为拣一块草地坐下,林魁也陪着坐了,正静听他如何传道。康有为先举首望天,随又低头望下地去。林魁忙点头,当这个情景,是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之意。康有为正待说下去,突然向前远地一望,但见各家庆贺中秋的旗帜高扬,或纸或布,五光十色。凡羊角灯、走马灯、风筝灯,纸尾扎成批皮橙样,似攒珠串儿挂起,家家斗丽,户户争妍。瓦面上灯笼的灯光烛天照地,与月色争映。在那最高的所在看下海面去,没些遮蔽。水光涌着月色,如玉宇银涛,一点尘障儿也没有。那些买棹临流赏月的大大的画舫,细看去只像一叶的小扁舟。其余小艇总看不着,只见得万点灯光,在海面随波上下。又见一处更为闹热,一派灯火之光直冲霄汉。灯光之中,略认得横旗直帜,全用花绉剪成。灯光之下,隐隐无数花楼画舫,较别的船艇尤为繁华大观。康有为也料是谷埠花丛的去处,怪不得这样奢华。又朝西一望,觉灯光照耀,旗色飘扬,差不多像谷埠里一般,又料是陈塘的去处。自忖那两处地方,自己也到的多了,什么美金、银美、牡丹、玫瑰,倒是自己心坎儿相许的可人,可惜今日佳节良宵,碍着林学生在馆中,赴不得友人的饮局,也不曾到那意中人处探节,是一缺憾的事。明儿相见,定然要怪自己是个当着时节躲避开的了,怎么好呢?正胡思乱想,险些儿忘却传道的一件事。急转念来向林魁正欲有言,忽然近地笙歌弦管之声,随风送到耳边,音韵悠扬。又可惜美景良宵,偏到这荒山上无聊的坐着,不觉诵唐诗一句道是“谁家玉笛暗飞声”,说了,看林魁肃然对坐,不免反悔孟浪。急的定一会神,干那传道的事业,就举起手上所携的杖,向草地上画上一回,即说道:
魁乎!吾道一以贯之而已矣。虽吾也道大莫能容,然天地之未丧斯文也,幸生德于余,又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故吾党之小子斐然成章者,大有人焉。惟魁也,智足以知圣,学足以致道。五百年必有贤者兴,薪尽火传,当在吾党。魁也勉之,尔毋多让焉!
林魁听罢,又连应了两声“唯唯”,康有为即点头不语。林魁觉乘夜穿街过巷,跋涉到这处高山,仅听得几句四书陈腐的语气,可是这般就算传道?悔不如早上出街游玩一回,还畅得心神。即或不然,就在馆中早早睡觉,还能养养神,胜过劳苦来到这里,因此也甚悔此行。忽又想起当时孔子传道于曾子,亦只得一句,或者自己将来真能继承道统,也未可定。当下自言自语好一会。康有为亦料林魁必有些悔意,正待起行回馆,猛不防听得丁冬丁冬,谯楼上已响了四鼓,想这时各街道中多管关了闸子,怎能回去?若沿途叫闸,明天若被人知道了,怕满城都要弄出笑话来了,因起了身时,仍复坐下。林魁初犹未省,满望快些回去,眼巴巴望得康有为起身。待要起行,忽又见他坐下,不知何故,自己亦惟有再坐。康有为道:“想不久就天亮的了。”林魁那时方知要待天明方能回去,定因街闸未开之故,但挨足一夜,好不辛苦。
因坐了多时,两条腿也麻了。欲就在草地上睡下,又因这回是到来传道,不可露出疲倦的状态。且又不恭,断使不得,惟有撑起精神兀坐。究竟来时已行的苦,又寂坐了多时,容易疲倦。先是打了几个呵欠,随又打盹儿,身上似撑持不定,东摇西歪。康有为看了,心上兀不自在,惟诈作不见。而且自己亦疲惫得慌,欲开言大家同睡在草地上歇歇。但觉金风飒飒,玉露零零,草已沾湿如雨后一般,随抚自己衣裳,已是湿透了。不特难睡,且亦不能久坐,但自己究不敢做声。林魁已忍不住,即道:“不如跑回观音堂那里,待天亮时才返也好。”康有为亦以为然,即起身一步步走回观音堂里。行时犹恐庙门未开,须在门外待旦。凑巧观音堂的司祝因年老不大浓睡,却起来开了庙门乘凉,且看月色,忽见两个人影闪闪匿匿前来,肚子里满腹思疑,觉如此深夜,有什么人到此,正不知是人是鬼。纵然是人,想亦是盗贼一流,还幸庙里没甚东西可盗,便闪在一边,看他两人行动。及行近时,却见他两人是个书呆模样,整衣长袖,摇摇摆摆,司祝大为诧异。二人却向司祝把头一点,即进庙里。司祝即问道:“你两位是什么人?深夜来到这里干什么事?”林魁也不能答。康有为道:“是来赏月的。”司祝道:“奇了,偌大热闹城市,繁华的水面,难道没一处可以赏月的,偏要这荒山才好?”康有为道:“热闹的不好,究竟这等地方还雅静呢!”司祝笑道:“雅静的却好,只太自苦了。”林魁听了,觉这司祝若做着自己,还不着他道儿,不知我怎地愚蠢到这样。那康有为却道:“你不闻古人踏雪寻梅么?我们便算登山赏月呢!”司祝道:“只好好说目前的事,怎地又说起古人来?”康有为又道:“你老人家怎地要这般早起?”那司祝道:“你看才是五鼓,我哪便起来?还要睡呢!”康有为道:“我们行得乏了,想借地方歇歇。你老人家只管睡,我们权坐这里少时便去。”那司祝道:“你是要赏月的,出门外也好。”康有为道:“想你老人家不愿留我在庙里了,但圣人于人无所不容,又何苦如何呢?”那司祝道:“什么是胜人输人,我不懂得。我定要睡,休缠我。”康有为道:“谁缠你?我们又不是强盗,何必多疑。”说了,那司祝仍不肯,只喃喃说道:“平时又不相识,知人脸面不知心,况夜行的有什么好人,怎敢便留宿?”林魁心中且愤且悔,早走出庙门外,康有为也随着出来,无可奈何,只在观音堂外等到更残而后,方起行回馆。
当来时因要传道,方一团勇气乘兴而来,还不大苦。及回时已挨了一夜不曾歇过眼儿,且心中带几分悔恨,行的更苦。及回到馆时,已日出东方,各学生正讶他的康先生和林魁二人不知哪里去,问问门房,才知他两人于昨夜将近二更相将出门。都忖道:昨夜众方出外游行,单是林魁不往,先生独与他同出,定有些秘传,故乘众不在方干去。正议论间,只见康有为手拿一杖,与林魁同回,无精打采。林魁更垂低头脑,直回房里。各人正欲问时,已见林魁快把房门闭上。躺在床中,倒头便睡。旋又见康有为着门房传出,今早不讲书了,亦闭上房门便睡。可怜他两人一夜挨得苦,疲倦到极。整整睡到夕阳西下,方自起来。那林魁更睡出病来了,连服了两剂茶,发了表,方才好了。因昨夜的事,心里自知其愚,初时也不敢对人说,后来许多同学探问才略露些。谁想各学生也不胜钦羡,谓他独得继承道统,可见各学生倒被康有为笼络上了。只有林魁身受的,自知其愚,差幸各人反歆羡起来。觉自己已经被欺了,不妨乘势欺人,便说得天花乱坠。自此各人也越发敬重林魁,不在话下。
且说康有为原籍西樵地方,有一条基围,唤做桑园。那基围包围许多田亩相连,十三乡倒靠那桑园围防御水患。以前因西流水涨时,每致基围溃决,因此连年须大费修理。先是动支公款,但连年如是,公款也支销多了。附近绅士就借修理基围之名,借端开赌。这赌具唤做围票,凡是各村士绅都有陋规均派。且那基围相连南、顺两邑交界,更积有修围常款,曾为争揽私利起见,两邑绅士已经缠讼多年。偏又增多一笔围票款项,如何不争?单是各绅,既有陋规均派,都死力帮讼,单瞧康有为不在眼内,故陋规没有康有为的分儿。康有为眼睛仍是黑的,心中实爱财如命,见陋规单不派到自己,心上已怒不可遏。但自己向来称贤称圣,故虽没有陋规派到,口里却不敢说什么。各绅士亦见得他有癫康之名,由他称做圣人,估量他奈不得什么何。藉藉众口,谓他是个圣人,断没有收受陋规的,自不好派往他处,免讨没趣。康有为听得,见各绅士不把陋规送来倒还罢了,还把圣人贤人的话来讥笑,如何忍得?叵耐十三乡中,许多翰林士绅,自己只是一个举人,也没法子。因当时做局绅的是张乔芬,本是一个进士主事,因他科分进身在前,故许多翰林都让他总理局务。康有为既恨张乔芬,满望点得一名翰林回来,要代他掌局。纵不然,亦须慢慢寻个法子好来对待他。
怀了这个念头,已非一日,因此想出一条计。一面说称要整顿地方,一面在乡间又使人游说绅耆,荐举自己充当局董,至于向来有与张乔芬不睦的,也帮同助力。于是有欲扶引康有为的,有欲摧倒张乔芬的,不一而足。康有为满心满意这名局总拿到手上,只各乡大绅一来见康有为科分太新,二来见他少年轻薄,三来见他康姓族小人稀,总瞧康有为不上。康有为只妄自尊大,那里得知?但见些乡人受自己嘱托,列名来举自己,只假意推辞了一次,随后再来请充局长,当即允了。正待择日进局,又恐学生知自己贪做局绅,即饰说道:“我本待要出身加民,奈却不得乡人敦请,且要整顿地方,也没奈何了。”谁想正任局绅张乔芬不曾理会,拿定局戮不肯交出,康有为大怒,即到县里控张乔芬把持局务,据戮抗众。张乔芬又控康有为武断乡闾,要谋据局款。县令见两造情词各执,只放下慢慢查核。康有为焦躁不过,只怂恿乡人往索局戮。时适翰林院侍读学士潘衍桐因眼疾居家,他是南海西樵天字第一号的大绅,原与张乔芬有点交情,却又最鄙康有为向来狂妄的。听得张乔芬来说,康有为要谋充局长,恐他一进局中,不知如何颠倒,便嘱乔芬道:“如他亲到索取局戮时,只推说来这里交待,如此如此,管教他一场出丑。”张乔芬即依计而行。果然三五乡人来索局戮时,只推待康有为亲到索交。及康有为到时,又推往潘学士处交待。那康有为希冀一名局绅,已失了魂魄,犹当张乔芬之言是真,要到潘学士处接受,不想反丢一场架子回来。正是:
堪笑贪资谋进局,顿教出丑在当堂。
要知潘、张二人弄什么计来,令康有为出丑,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据局戳计打康举人 谋官阶巧骗翁师傅
话说康有为因与张乔芬争充局董,有为先自串通几个乡中绅耆,帮助自己。张乔芬料然争他不过,即请教潘学士。那潘学士是最嫉康有为的,因他行止声名不大好,断不肯令他充十三乡局绅,当下即暗嘱张乔芬如此如此。乔芬领了潘学士密计,因为康有为要逼自己交出局戳,就挥了一函与康有为,说称局戳已交至潘学士处,请康有为到潘学士处领取。康有为信以为真,见了张乔芬那封书之后,即欢喜对人道:“今番局戳到潘手了。”便独自一人乘了一顶轿子,跑到潘太史第来。先自把个名刺传进去,少时见阍人传出一个请字。即时下轿,转令轿夫等候,独进门里去。由阍人引至厅上坐下。等了半天,不见潘学士出来相会,心中大为诧异。正待向阍人问个原故,只见有两个人从后堂转出,向康有为招呼。那康有为当自己是个新任局绅,摆出个大架子,任那两人恭恭敬敬招呼他,他却不起身。只大模大样,略把头一点。那两人已怒他荒谬,明知他是康有为,却诈作不知,故问他尊姓。康有为只答一个“康”字,亦不还向那两人问讯。那两人怒极说道:“你就是康有为么?”康有为点首道:“不差,想我是新充十三乡局绅的康夫子,你们知道了……”说犹未了,只见那两人发狠道:“你就是康有为,该打,该打!”说着,只见后面几个人跑出来,康有为听得一个“打”字,已自心惊。又见几个人一齐跑出,慌得面色也青了,鞋不及穿,向门外就走。早被那几人轻轻赏了几拳,故意把他纵了。
原来这个摆布,都是潘学士授计与张乔芬,引康有为到来,为他谋充局绅,要他当堂出丑的。自康有为走后,潘学士与张乔芬方从里面出来。问得情形,自然见得好笑。潘学士笑道:“那癫康天天说文明,我才把野蛮手段来对付他呢!”张乔芬等听了鼓掌而笑。潘学士即谓乔芬道:“你在这里权住几天,避他寻仇,然后拿回局戳,你只管办你事罢。待我禀知南海令,由你照旧办理局务便是。”张乔芬自然感激不提。
且说康有为走了出来,大声唤那轿夫时。轿夫见他身上仍穿长衣,足下仍穿了白袜,偏没有登鞋子。额上的汗如雨点下,面色青黄不定。这个情景,已自偷笑。即抬他回至寓里,领了轿钱便去。那康有为见了寓里的人,那时面上又由青黄转了黑色。愤然怒道:“好大个翰林!好大个主事!尽有日俺康子点了及第回来,教那老盲贼看。”一头骂,一头进里面去了。各人听了,却窃忖道:“他方才是很高兴出门去的,如何这个样子回来呢?一定是被人打走了。又一人道:“他出门时是说拜会潘学士的,并说去领局戳,想未必有打架的事。”又一人道:“是了,是了,他方才不是骂什么翰林主事,又骂什么老盲贼么?潘学士是个翰林出身,因眼疾自请回籍的,那主事想就是张乔芬了。一定为讨局戳出了丑回来了,若是不然,那有如此气恼呢!”各人都道:“是了,是了。”你一言,我一语,康有为也听得一二,料知是议论自己。细思潘、张二人如此轻视自己,罢了,罢了,若不谋个及第回来,怎能吐得气呢?
恰那年正是会试之期,即打点行李上京会试。只是朝里头自从甲午年间与日本开仗,被日人打得大败,又赔了二百兆两银子。及割了台湾方能了事,因此官场也知得外人强盛,己国衰弱了。康有为到京后,正乘此时显个名声,纵不能点得及第,也望得个高官,也好回乡与张乔芬算账。就联合了一班举人,上了一折,请都御史代奏,唤做“公车上书”。内中所言,不外是筑铁路、开矿务、裁冗员、设邮政、废科举、兴学堂等套话。惟就当时官场中人,个个都不通外情的,见了康有为等这本折子,差不多当他是天人了。惟朝家究竟不能见用,康有为好生抑郁,官瘾越加发作起来。猛然想起当时京中大员,都是讲《公羊》学的,就没命看了几回《公羊春秋》,揣摩了几篇时墨,那次会试竟侥幸中了第五名进士,点得一名工部主事。因为不能点得翰林,仍是失意。惟当时有几位大官执政的,见康有为能说什么公羊婆羊。前者公车上书又能谈得新学,倒欢喜他,以为他不知有多大本领。
就中一位是状元及第出身,正任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姓翁名同龢,号叔平,是江苏常熟人氏。又有一位是李端芬,号芯园,乃贵州人氏,方任礼部侍郎。那李侍郎是他门生梁启超的相亲,因梁启超中举,正是李端芬充广东大主考———取中梁启超的。他见启超少年中举,就把侄女嫁与启超为妻。康有为凭这条路夤缘起来。李侍郎亦欲得一条升官捷径,正好借变法之名,望清廷重用,因此乐得与康有为结交,故要替康、梁二人保荐。原来康有为有许多瘾癖的:第一是做圣人的瘾,像明末魏阉一般,要学孔子。第二是做教主的瘾,像欧洲前时的耶稣,今时的罗马教皇。第三就是做大官的瘾了。既自中了进士,得几个红顶白须赏识,那官瘾更自发兴,便与梁启超商议,看有何进身之计。想来想去,自然要先靠李端芬,就与梁启超天天在李端芬那里走动。李端芬既有意推荐,就介绍他多识几个京官,如学士张伯熙、徐致靖,也往来渐熟了。康有为这回觉渐已得势,但自忖御史有奏事之权,总要结交三五位御史都老爷,自是紧要的。偏又事有凑巧,有一位御史唤做杨深秀,与李端芬是有个师生情分的,所以康有为先结识了他。又由杨御史介绍,如尚书徐会澧、御史宋伯鲁,都成了知己。
这时京官之中,已有多人吹嘘康有为,故当时尚书衔总署大臣张侍郎荫桓也有来往。那张荫桓号樵野,亦是广东南海人氏,与康有为只是邻乡,自然逐渐亲密。时荫桓屡使外国回来,知得外国文明政体,今见有个乡亲康有为好谈西法,如何不欢喜?况荫桓以吏员出身,自己见半生来不能巴结上一名举人进士,故平日见了同乡的读书人,是最欢喜接见的。且康有为能说西法,因此款接之间,动要讨论政治。那康有为本有点子聪明,虽于西国政治不大通晓,惟看过几部《泰西新史揽要》的译本,加以口若悬河,自能对答得来,荫桓不及细查,即赞道:“足下如此通达时务,将来实不难发迹,不特我们广东里头将来多个大员,且朝廷若要变政,也得多一个帮手。”康有为听了,暗忖自己方要做个先进,今张侍郎只说他得个帮手,已好生不悦,但正要靠荫桓的势力,自不敢冲撞荫桓。因张荫桓那时正当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身佩七个银印,正是红极的时候,有为如何不靠他呢?因此就信口答道:“此事全靠乡大人提拔,门生就感激了。”张荫桓道:“际会自有其时,现朝中同心的尚少,变政两字是目下不易办到的,足下尽安心听听机会也罢了。”康有为听到这里,因自己那种切望升官的念头已是禁压不住,今张侍郎还要听候机会,好不耐烦,便答道:“国势危极了,这会若不速行变政,还待得几时?只怕列强瓜分中国的大祸也不久出现了,门生位卑不合言高,求乡大人力对皇上奏请施行才是。”张侍郎道:“变法两字是小弟最欢喜的,但那些宗室人员和那一班旧学的大吏,大半是反对的,目下如何干得?弟非为怕事,只利害时机不可不审,足下总要想透才好。”康有为道:“大人这还有见不到处,因朝中大员赞成的已不少了。”张侍郎听了,便问:“赞成者究有何人?”康有为道:“太傅爵相李鸿章是最谈洋务的,他料然不反对。至现在军机大臣协办翁同龢,也令小弟呈上条呈。其余李端芬侍郎、徐会浓尚书、张百熙阁学、徐至靖学士、孙家鼐尚书,多半是赞成的。至于大学士徐相、尚书许应蹼、怀塔布,虽或反对,然他们是个畏事的人,纵不赞成,哪里敢来抗阻?故就小弟愚见看来,这机会是断不可失的。”荫桓听了,觉翁同龢是咸安宫总裁、上书房总师傅,是个言听计从的人,在军机里头颇有势力,若他赞成变法,料可干得来。原来张侍郎是最服翁同龢的,因此就中了康有为之计。
这时反觉康有为说得有理,想罢,不觉点头,随又说道:“怕那宗室满人于此事不大喜欢,因他们多是顽固到极的,此事终不宜造次。”康有为道:“小弟总打算定了,若真个变起法来,或不幸有些变动,势不得不靠些兵力。现小弟已想得一人,正合用着他呢。”张侍郎便问何人,康有为细细说道:“现袁世凯正充练兵大臣,统练新建陆军,部下有六千人马之多,不怕不能干事。”张荫桓听到要用兵力,吓得一跳,便说道:“如此就大难了。尔好好地说变法,因何又说起要用兵来!这举动岂不是自相矛盾么?”康有为听了,此时觉得自己说错了,即转口道:“小弟还没有说完。因我们中国若能变法,必能自强,是外国人最忌的,怕他要来干涉,还有袁公一支兵力尽可使得。”张侍郎道:“这越发差了。我们自己变法,外人那里便来干预?纵然是干预起来,量袁氏这六千新建陆军,又如何抵挡各国?尔休说得太易!”康有为此时又觉说错,再转口道:“纵不靠他防御外人,便是顽固的一班儿有什么反对暴动,就靠他六千兵来弹压,却也不错。”张荫桓觉他越说越支离,暗忖袁世凯那人,是专听大学士荣禄指挥的,如何肯听他调用?如此必要弄坏了。奈康有为还是说得落花流水,觉得不好与他多辩,只得糊涂答应去了。康有为便去。
自此,康有为天天到张侍郎那里谈天,都是怂恿张侍郎,请他奏请速行变法,及运动他保荐自己。又常常把书信送给张荫桓,张荫桓不胜其扰,早知他如此变法,必要弄出事来。但张荫桓是赞成变法的,又见翁同龢且如此赞成,自己纵不相助,尽该在旁观看,便不理康有为,只静中看他如何做法。惟康有为并不知张荫桓心事,只当张荫桓是被自己笼络上手,因此那点雄心更发作了。又念欲行大志,总要自己党人多些居高位,较为有力,一来设法使他们升官,变法之事由他们做起,有功时自然数典不忘祖,要归功于己。若有过时,就由他们抵挡,岂不甚好。天天打算要先荐自己党羽出身。因康有为未中进士以前,当甲午战败之际,在京时曾结了一个保国会,这保国二字是很阔大的,不知是保中国还是保清国。惟对着满人就说是保清国,若对汉人就说是保中国不保大清这等宗旨,正像俗语说的两骑牛。所以当时北京风气初开,都闻得保国会三字来相从附,整整有几十人之多。过半是候补马差人员,未有官职,满肚牢骚的,如岑炳元、林旭、谭嗣同、唐才常、刘光第、杨锐,与门生梁启超、亲弟康广仁,统通是保国会人物。那时节康有为因为谋大官,要先荐同党,故官瘾更大,把从前称圣称贤的念头抛到爪哇国去了。
但左右思量,欲援引自己党羽,总无门路。便往请见翁同龢,求他设法,翁同龢道:“足下举动,每每为人不喜欢,因何自己太过不敛迹?就是把你保荐出来,怕今天老夫上了保章,明天就有递折来参劾你的,这样如何是好?”康有为道:“弟思量得一计,恩相不如先奏一本,请皇上谕令各大臣保举贤才,方今国势危弱,待才而用。这一本奏折不怕皇上不准的,若然有谕旨准奏,然后保举小弟一班人,自然有所建白,必不负恩相抬举。”翁同龢听了,觉此计甚好,连称“妙极”,也一一领诺。康有为去后,过两日,翁同龢由军机处入值上书房,就亲自递了一本奏折,内里都是说国势式微,由于人才乏绝,不如令内外三品以上大臣举保贤良这等语。当时清帝见了,觉此折所说未尝不是,就面谕翁同龢道:“此策甚好,可以收揽人才,为转弱为强之计。”便批出准奏,谕令各大臣保荐。翁同龢更奏道:“往时诏举贤才,只是循行故事,今番总要认真。若所举确系贤才,就宜立刻破格录用。”清帝亦当面允奏,翁同龢好不欢喜。退值后,即与三五知己商妥,或保荐一人或二人,统把康有为的党羽来保举。可怜翁同龢做了几十年大员,一旦被康有为愚弄,就保出那一班怪异,弄出大大的风潮出来。正是:
休云老相能谋国,竟把奇魔当得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请举贤翁同龢中计 闻变政清太后惊心
话说当时清帝允准,令各大臣自三品以上的,一律保举人才。那时康有为已分遣一班人,四面运动,都下了种子。真是天降妖魔,一时出现,纷纷把康有为及梁启超师徒两人保举。其余他的党羽如杨锐、林旭、杨深秀、刘光等及康有为的亲弟名广仁的,已都在大员保举之中。其中分名保他的,就算翁同龢、李端芬、徐致靖等最为着力。单是张荫桓见康有为举动,不像个办事之人,也未列名保举。那日康有为就亲访张荫桓,问他何以不列折保人?张荫桓见他如此诘问,如直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便托故说道:“我意中欲保的,只有足下一人,奈兄弟与足下是同省同县同里的乡亲,保将出来,不免嫌疑。且我料足下定必有人保举的,故不必多此一折。”康有为听了,只道张荫桓说的是真心,这一项高帽子,自然欢喜戴得安稳,便答道:“小弟诚非自负,这回能进身做官,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好给人看,断不负那些出名保举小弟的。”说了便即辞去。张荫桓自忖康有为如此自负,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怕反要弄出乌天暗地的事来,只在旁观看看他罢了。因此康有为一班人任如何举动,他总不置议。闲话休提。
且说康有为自得人保举,正要商定自己党羽,以用何人居何职为好。自忖若单系自己办事,倘有不测,祸先及身。不如多引几人同干事,若天幸有功,自然归功自己。若是有过,则冀可免罪。立有这个念头,就请翁同龢设法位置。这时翁同龢就像纸扎的偶像,由得康有为舞弄。即把林旭、杨锐、刘光第等保了军机章京。康有为做总理衙门章京。令梁启超办理上海译书局。这几人是新进的,都由清帝召见过一次,其时对奏,都是废科举、办学、开矿、筑路等事,清帝自没有说不好的。又请清帝开议院,这真是做梦一般。曾不度清帝力量可否做到,又不度满人意向有反对自己没有,就乱说出来。但说出这话,行不行倒没紧要,谁想康有为更说出请清帝尽废绿营兵额,尽裁旗丁口粮。又说什么君民平权呢,满汉平权呢,那时光绪一听,心上已吃惊起来。因向来各国最贤的君主,还没有肯自弃君权,反畀民权的道理。凡立宪民权,自然是要国民流几多血,弃几多头颅,才争得转来。今康有为看过几本译本西书,就乱搬出来。你道清帝惊不惊呢?况且满人向来最仇汉人的,又是向来坐食口粮,要吸汉人膏血的。若要裁旗营,废绿营,哪里做得?所以当时清帝听了,只付之不闻而已。
当下那几人召见过之后,即有许多满员大臣,面见清太后,说康有为那厮显然是造反的。他说裁撤我们绿营,真是要除去满蒙汉军的人马,另使汉人当兵,好下手造反。皇上年轻,恐一时不察,着他道儿,我们朝廷还得安静么?清太后听得,觉此说真有道理。但当时是清帝亲政,清太后觉似不便即行阻止。惟有留心再看,看他们如何举动,才作计较。谁想清太后怀了这个念头,康有为依然不知。只因保举得个总署章京小小差使,就像做了拜相一般,满心欢喜。正是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已伺其后。自得清帝召见之后,以为见过皇帝,已用他们办新政,好生了得!不提防次日清帝竟有一道谕旨,派孙家鼐为办理新政大臣。所有康有为等条陈新政,都要禀明孙家鼐,然后转奏裁决施行这等语。康有为见有这道谕旨,真像平地起了一个霹雳飞雷,吃了一惊。因为得清帝委任了之后,以为办理新政大权,尽在自己手上。不想派了那位吏部尚书孙家鼐出来,凡事要禀明过他,已是碍手碍脚。且又要转奏裁决,可见凡事从不从、行不行尚属未定的。
原来清帝自康有为说到民权议院及裁绿营、撤旗营的话,已有几分疑心。故派一位大臣,好来限制他们,使不得放肆。康有为哪里得知,只道有人阻挠于他,就立刻会齐同党商议。时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等一班人俱到,康有为先说道:“前天皇上召见我们,可不是叫我们认真改办新政么?这样方是有权办事。今怎地忽变起卦来,究是何故呢?”杨锐道:“料是有些顽固之徒从中阻挠的,趁此多人保举自己,及皇上见用的时候,先弹参三五大臣,把些权势给他们看,日后才好做事。”各人都以为然。有为便往见翁同龢,告知派孙家鼐做新政大臣,恐各项条陈或有阻抑,实在不便。翁同龢道:“你们只是一个章京,不过六品的差使,另派大臣管理,是自然要的。待老夫明天奏请饬下各衙门,无论什么条陈,都要代奏,不得阻抑便是。”康有为拜谢而去。那时康有为几人都在南海馆做巢穴,虽然他一班人或在军机,或在总署任章京,但新政两字说的易,行的难。天天会议,究从哪一处下手,实在没什么把柄。果然一二日自翁同龢入奏后,又发出一道谕旨:着各衙门凡有什么条陈,都要接收代奏,不得阻挠。康有为自然欢喜。惟是会议办法,那一人说要从那一处下手,这一说又要从这一处下手,究未得定。时中西人士无论在京内外的,都张着眼看康有为行动。就有那些驻京各国公使,议议论论,有些说道:“军机内阁许多人都不用,偏用那章京,那章京究竟是多大官衔呢?”有些知道的,就答道:“他是主事,不过六品官儿;那章京只是一个差使,干得什么事?”又有说道:“那康有为要行西法,难道他是精于西学的么?”有些知道的,又答道:“不是,不是,那康有为是未曾读过西书的,哪里懂得西学!想是看过几部翻译的新书,他就要做特别政治家罢了。”因此上各人倒见得奇异,惟康有为也不计较,只闭埋双眼,乱行乱走。
那一日,各人会议停妥,康有为拿定主意就要先裁汰冗员是第一要事。座中大半是遇风随风,遇水随水的,都道:“是极,是极,国家虚糜俸禄,自然是先要裁汰冗员的。”惟诸人之中,毕竟林旭有些主意。那林旭本是福建人氏,他祖父名林则徐,由翰林出身,做过陕、甘、两广、云、贵总督的。他自幼能读父书,又娶了前任两江总督沈葆桢的女儿为妻,夫妻们倒略懂得事的。听得裁汰冗员一事,即答道:“冗员自然要裁的,但官场中人十居其九是有了官瘾的。若把他现任的官员白白地裁去了,他们自然是要怀恨,恐不免百般运动,作我们阻力,实不可不防。”各人此时见林旭说得有理,单是康有为听得以为有人违自己意思,大不以为是,即说道:“现在皇上是认真深信我们的,任是谁人阻力,哪里阻得来!凡事全凭胆子做去,若畏首畏尾,还办得事么?”各人此时又觉此言有理。林旭又道:“现在是新办事的,皇上主意究未拿得定,倒是要避人所忌的为高。”康有为见林旭苦苦致辩,不从自己之计,如生气又恐众人不服,即想一条计,假说道:“我实在说,昨夜皇上乘夜密行召见小弟,使内监密引至内宫商议大政,谕令我放胆做去,皇上并说道:‘今日国势,不变法断不能致强,若有人阻挠,只管奏上来,立刻惩办……’等语。诸君试想,有这般圣明之主,小弟得君又如此其专,又畏忌什么呢?”林旭听罢,初不知康有为是说谎的,觉清帝既如此深信,无论如何下手,却亦不妨,因此更不多辩。
康有为大喜。次日即具条陈呈到孙家鼐处,看看那条陈,是外省督抚同城的,要裁去巡抚,尊重总督之权,使办事不致阻窒;又京内闲员如通政司、大理、太常、太仆、光禄、鸿胪等寺,几如虚设,便要裁去,免糜廉俸。这两项官员,孙家鼐自念某巡抚与自己有年谊,某寺卿与自己是师生,实不忍裁去,奈清帝屡说条陈不能阻挠,自不敢不奏,遂即将原条陈奏知清帝。果然那些官员确如虚设,断不能留的,就批出“着照所请依议办去”。列位试想,立宪之国,那有君主独批独断的,今康有为说变法立宪,乃仍是皇帝个人主意行止,岂不是闻所未闻么?自冗员裁撤之后,林旭即来说道:“现在冗员已裁,冗兵亦宜撤,如旗营、绿营,年中耗去饷额不少,留此项冗费另练新军,方是长策。”康有为一听,觉此言虽是,但恐满人尽要妒忌,便答道:“此事实要缓办,今若如此,旗满及蒙古人必然变动,要为我们阻碍,如何是好?”林旭道:“足下前天曾说皇上深夜密召,既许以重权,又何必畏惧?”康有为觉林旭之言实是当面拿自己后脚,心中大是不悦,只是同事中人究不宜遽兴水火,便顺答道:“且待商量,再行定议。”说了,林旭便去。
谁想自说过裁撤旗绿营之后,不知如何传出,旗满人都愤怒起来。因见几位巡抚及十余寺卿真已裁了,这裁旗绿营一事,定然是实行的。因此互相传说,莫不愤怒。实则康有为虽言过满汉平等,究为自保官位起见,不敢认真损满人利益的。奈满人信以为真,所以汉军及满缺大员又会齐往见太后,具说皇上信从康有为,要把我们宗族的衣食也撇干净了。试想入关之初,旗绿各营或是宗室之英,或是从龙之彦,几多汗马功劳,方有今日。若把口粮统通失去,岂不是要我宗族冻馁而死么?清太后听了,心中颇动,但究竟细看些时才好发作,便谕令各满缺大臣暂退,并慰他不必忧虑。到次日,各满缺大员仍见清太后无甚动静,反疑清太后也与清帝是一般主意的,急联同二三亲贵王公往见醇王妃,请他往太后处阻止裁撤旗粮一事。原来醇王妃就是清帝生身之母,与清太后是个姊妹行,故对于清太后,实以醇王妃最有势力。当下醇王妃听得,正不知清帝听从康有为那一班人如何搅法,立即往见清太后,请他先要阻止裁撤旗丁口粮一事。清太后这时虽然归政,究竟有权,今见清帝之母且不喜欢,更易责成清帝。那日便唤清帝的爱妃名唤珍妃的过来,责道:“你好去对皇上说知,若要跟康有为那一班儿走动时,尽要仔细仔细才好。”珍妃连忙叩头,说一声“不敢违令”,即回转来,把清太后的言语对清帝说知。
清帝心中颇惧,自忖裁了寺卿巡抚之后,昨见太后也没甚么说话,如何一旦有这般责成,难道是有什么谣言弄出来不成?那日便即到军机衙门,见了林旭,即谕道:“你们须致语康有为,办事须仔细仔细,毋得操切,勿负朕心,以伤太后之意才好。”林旭听了,觉清帝之言料有来历,连忙叩首,即遵谕往寻康有为,具述清帝之语。康有为心中一跳,半晌无语,暗忖皇上委任自己,实无什么大权,自己不过一时说谎,好骗同人壮胆办事。今皇上此言,料是太后有些不喜欢,若不除了太后,断不能行自己之意。想罢,觉事属可危,但目下总要瞒住同党的人才好,即答道:“此不过是皇上小心,你们不必忧惧。但你们在军机里见皇上较易于我,须随时周旋便是。”林旭便怏怏而去。康有为自林旭去后,不知死活,要想个除去反对的大臣及除去太后的法子,因为见识不足,又不审时势,自然要弄出事来。正是:
立志未能求审慎,到头尽要惹灾殃。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革礼垣天子信谗言 乱宫闱妖人陈奏折
话说康有为因恐自己行动或有阻碍,却欲除去反对之人及太后才得心安,便密与门生梁启超及亲弟康广仁商议,看有何妙策。梁启超道:“同事的人虽有几位,但多是本领平常,且胆子又不大壮。常言道,若要富,险中求,我们若要贵,该从险中求才做得,故除去反对之人是不可迟的。”广仁道:“凡事须以渐而进,现在皇上虽有几分信任我们,究竟是新进,且仍势力不足。一来要引出多几位同志,好帮同办事。然后除去三五反对的,试试皇上心事,是否认真信任我们。他果若真信任的,就乘势除去太后,有何不可?”当下康广仁把迂腐之见说得天花乱坠,康、梁都以为然。康有为想了更想,说道:“若要除去太后,须设些法子,先离间太后及皇上才好。”康广仁鼓掌笑道:“妙极,妙极,这一条计尽可使得,宜速行之。”梁启超道:“此事实是冒险,我们宜自打算,倘有不测,就先自逃出便是。”康有为点头称是。
计算已定,便要设法引荐多人帮手。梁启超道:“弟曾结识湖南有一位姓谭,唤做嗣同,字复生,他父亲即是裁缺湖北巡抚谭继洵。此人很有学问,凡事尤有见地,若得此人同事,不忧大事不成。”康有为道:“谭嗣同此人,我也闻得,但此人是主张革命的,与我们宗旨不同。且我们所以能笼络人者,只说是可奏保他人出身,把官给他人做而已。惟此人是不能以官位笼络的,哪里能唤他来呢?”康广仁道:“何不就称我们志在革命,诱谭嗣同来京,然后再作计较。况且除了太后之后,看看情景,若真能把革命两字做得来,这时节就拿个皇帝位来坐坐,却亦不错。”康有为答一声“是”,即令康广仁代挥了一封书,说称自己要图大事,专请谭嗣同到来这等说。广仁正写信时,梁启超又道:“湖南还有一位姓唐名才常的,字佛尘,有乐毅之才,性情也与谭嗣同相近,他现时仍与谭嗣同同在上海,一并请他到来也好。”康有为道:“是极,是极,我怎地就忘却此人呢?此人曾办一间《湘学报》,议论惊人。他才学确是不可多得的,就一并请也罢。”说罢,康广仁立刻又挥了书信,即由康、梁署名邮寄去了。
随即计算,先要援引些京中人物,好就便帮手。这时康有为只因是一个进士,得清帝召见过一次,特别用他一班人来办新政。所有京中在各衙门当差的,倒当他不知有何神术。那康有为又是个没命要说谎的,镇日只说自己得清帝如何器重,如何赏识。差不多说到言听计从,不日就要做到拜相一样。那些听得的,多是不如其底细,就有些信以为真。不免来巴结康有为,冀他援引自己。这时就有一位姓王名照的,号小航,是一个主事,在礼部当差。只因他当差多年,没有升擢,心早痒了。那日便要往谒康有为,要与他相识,又忖:这回与康有为相见,尽要投其所好才好。主意既定,即往南海馆而来。是时康有为听得有人来见自己,自然欢喜,即接进里面,通过姓名之后,王照道:“国势现在积弱,东西列强声声说要把中国来瓜分,若不是急行变法,哪有复强之日?故这回足下举动,小弟吗,实不胜佩服。”康有为见王照只称足下,并不称自己是老师,本有几分不悦,只因用人之际,也不计较,即答道:“足下有此见地,真是相见恨晚。”王照道:“休要过奖。但足下这回变法,如有用弟之处,小弟直是水火不惧,愿早晚听教。”王照这时把一顶高帽子送给康有为,那康有为又加倍欢喜,便道:“足下如有此志,请先上一道条陈,显显足下学问,小弟自然从中助力,进身是不难的了。”王照大喜,便又说道:“先上条陈自然是好,但小弟在礼部当差,那礼部里头两位尚书堂官,汉缺是许应蹼,满缺是怀塔布,是最不喜欢说变政的。纵上条陈,尽被他两人阻挡,哪里递得到皇上看呢?”康有为听了,厉声答道:“王君,你疯了吗?那许应蹼和怀塔布哪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来阻挠足下的条陈?你不曾看日前的谕旨么?道是自后不论大小官员,凡有条陈新政,所有各该衙门大臣必须代奏,不能阻压这等语。他若不与足下代递,显然是违抗谕旨,这样怕他两人的头颅还保不稳呢!”王照道:“是呀,非足下言及,小弟几乎忘却了!但欲上条陈,究怎么样立论才好?”康有为道:“废科举呢,兴学堂呢,裁冗员呢,节糜费呢,开矿务呢,筑铁路呢,开议院呢,是必要说的。余外最好皇上游历日本,开开眼界,这时我谈新政的更易办事。”王照听了,以为得了奇遇,旋即辞去。
次日即缮就一张条陈,呈上怀、许两尚书。原来凡司员呈请代奏之件,如不是封章,该部堂官本有阅看之权,看其合例否。恰可王照这道条陈并不是封章,怀塔布与许应蹼便先阅了一遍,觉里头多有些不合。便对王照道:“你这本条陈实不能代递,因里头也有许多违式的。且请皇上游历日本,好不骇人闻听,还须再拟过也好。”便把这一句不合,那一句违式,指示一番。王照这时,一来当康有为有万钧势力,二来又持日前所降的谕旨,便怒道:“两位大人不见日前的谕旨么?道是属下一切司员有呈请代奏的折件,概不能阻挡这等说,难道你们要违抗谕旨,不与我来代奏么?”许应蹼此时犹自忍得过,惟怀塔布听了,早气得顶门火起,把他条陈掷在地上,才骂道:“亏你只是个六品主事,还敢在堂官跟前大肆咆哮,若是做到尚、侍地位,可不是要当人骂皇上么?我便不与你代奏,奈我怎么何?”说罢,悻悻退转后面去。这时许应蹼亦见不好意,即向王照说道:“你也不必生气,只回去缮过也罢。你的条陈若是封章,我们尽不理会。今是没有黏封的,我们例应看过。倘有不合格式的,皇上自然要责我们,因此不能不对足下说。足下便作我们阻挡你的条陈,可就错疑了。”
当下王照一团怒火,更不理会许应蹼说什么话,连自己的条陈也不要,三步跑回下处,即寻康有为告道:“我把条陈递上塔、许两尚书,不想他把来掷在地下,不与我代奏,如何是好?”康有为一听,怒道:“他恃是个尚书,就看你不在眼内。便是皇上看奏折,纵不喜欢,亦不敢把来抛掷。他们直如此无礼,尽教他碰碰钉子。”说着,便往寻林旭及杨锐商议革去礼部堂官之计,杨锐道:“老兄不知他们当日情形,似不可造次。”康有为道:“王照兄是不惯说谎的,况许应蹼、怀塔布两人是阻挠新政的罪魁,不把他革了,哪里能办事?两位尽可对皇上说说。”林旭道:“许应蹼不打紧,只那怀塔布是前任文华殿大学士瑞麟的儿子,那瑞麟是当今太后的契父,看来那怀塔布与太后有个契兄妹的情分,恐怕移动他不易。”康有为道:“现今变法,全是太后阻力,若投鼠忌器,哪里能办得事来?”杨锐听了这话,不知时运当衰,还是被妖魔迷惑,竟以康有为之言为是,便即商量计策,由杨锐乘便向清帝说知此事。又另由御史杨深秀先参了许应蹼一本,道他什么守旧拘迂,阻挠新政。
折到军机里头,林旭立刻递到清帝处,清帝也念许应蹼是个老臣了,即下谕令应!明白回覆去后。忽那日清帝到军机里,杨锐即奏称礼部堂官阻挡王照条陈,不与代奏,还把那条陈掷在地上这等说。清帝听了大怒,立即令拟旨把礼部堂官革职。时康有为自对杨锐、林旭说知王照之事,即寻王照告道:“礼部几个堂官不日要革职。”并把托杨锐奏知清帝,反称系自己亲见清帝奏参礼臣,以张自己面目。王照犹未深信,忽见一道谕旨,竟把礼部两位尚书、四位左右侍郎统通革了,责他违抗谕旨,阻挠条陈,反称王照敢抗堂官,胆识堪嘉,即由主事赏给一个四品卿衔,准其单衔奏事。王照好不欢喜,更信康有为是随时可见清帝,又是言听计从的,这会升官,当是康有为所赐,实不知系杨锐、林旭之力。果然怀塔布、许应蹼已革,更有一位署礼部侍郎的曾广汉,到衙不过数天,也连革了去。时各王大臣都知礼部六位堂官大是冤抑,但清帝当日如风头火势,哪里敢替他说情;就是清太后已太不满意,但怀塔布与自己是有瓜葛的,若因此事与清帝争执,似乎为自己党羽起见,只暂且隐忍不提。
那时康有为等好不扬扬得意,以为陟黜惟己所欲,此后还有谁人敢道一个不字。那一班人都因许应蹼是曾经奏参康有为的,这回反革了他,更自忻慰,即在南海馆置酒与康有为庆贺。单是翁相听得,为王照一道条陈革了礼部六位大臣,心中见他们如此操切,料知不是个好结果。因自己是曾出名保荐他们的,将来须连累自己,即挥函劝谏康有为,凡事要谨慎些,不可太过与大臣结怨。奈康有为正在得势,总置之不闻。翁相欲自行检举,又见清帝高兴时候,哪里敢做声。亦恐出尔反尔,反被人议论,直是哑子食黄连,自己苦自己知而已。
且说康有为自见革了礼部堂官,仍见清太后没什么动静,也见得奇异。即请林旭设法将李端芬补了礼部尚书,更加上些势力,即在南海馆里商量除太后之事。到馆时,早见一位广西人名唤岑炳元的在座,也想起他是保国会的同人,又是当时云贵总督太子少保岑玉成的儿子,由举人赏给郎中的。康有为即与招呼,徐道:“近来我们会友倒算得志,只因事数纷纷,忘却足下,不曾升擢,有愧有愧。待明天对皇上说,立刻放缺便是。”岑炳元听了大喜,深谢康有为。讵知康有为并不是常能对清帝说话的。不过清帝最信林旭、杨锐两人,那林、杨二人又最信康有为。故康有为有言必使林、杨两人出头,就当是自己对清帝说的。自从见过革礼臣,升王照,多有信康有为之言是真,故岑炳元哪有不欢喜?这时在座的,就是刘光第、杨深秀、梁启超、康广仁、王照之辈,连岑炳元共是七人。有为先道:“现在变政很有进步,只可惜太后屡次要梗阻,如何是好?”康广仁道:“他若不理会便罢,若不然,要与我们为难,尽要把些利害给太后看。”康有为道:“此言甚是,不知计将安出?”广仁道:“现在权在皇上,不如先奏一本,道太后有废立之心,学吕后及武则天故事,今见皇上有我们作羽翼,就疑忌恐不能行其意,要推翻新政这等语,不怕皇上不信。”
各人听了,都道:“好计,好计!”惟康有为一想,觉自己不能亲对清帝说话,必要托林旭、杨锐两人,恐林、杨不敢奏说这话,亦是枉然,便心生一计,先对诸人说道:“很是,我明天就对皇上说便是。”说着,大家散去。康有为即密拟一篇短短的奏折,封固好了,即往寻林旭,说称有密折要呈上皇上,托林旭转递。林旭接着,见是封章,不敢拆看。又见康有为是同事的人,料他所说必与自己无碍,只循例问问折里是陈说何事的,康有为也支吾答过了。林旭更不思疑,与康有为呈递去了。正是:
同党代他陈奏折,两宫从此起嫌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康长素挟仇谋国后 谭嗣同被骗入京师
话说康有为因恐清太后有碍自己,谋使清帝离去清太后,就缮写一道封章,请林旭代递。林旭竟不思疑,即行代奏上去。原来那折里是真言太后有吕、武之志,怀废立之心的。清帝一看,心中大愤,但目下虽政权在自己手上,毕竟太后的党羽还多,自不好擅行乱动。又忖起向来办事,太后也与自己商议,自从变政之后,太后总不过问,料然是不大喜欢。况太后向来用人,凡军机大权俱委自己心腹,看来康有为之语当是不虚。且当时新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统领兵权的正是荣禄,那荣禄又是太后的内侄子。那清帝又是年轻识浅的,看了康有为奏折及想起清太后举动,安得不疑?那日至军机处,见了林旭,即谕道:“康有为昨日上的奏折,朕已知道了,倘太后真有废立之事,你们尽该设法,但目下万勿妄动才好。”林旭一听,方知康有为的折子是说太后谋废立的,不觉登时面色变了。暗想这会办理新政,正防太后阻挠,如何康有为不懂事,偏搅出这段风潮出来?林旭此时真不知如何对答。因与康有为同事,自不能说康某是妄言,又不好说康某之言是实,半晌方对道:“此不过是传言,恐未必是实。若果有此事,臣等当以死报。”清帝听罢,转回上书房,恰翁同龢当值,清帝又把康有为折语对翁同龢说知。翁同龢大惊道:“康某究听谁人说得来?只怕是误传的。何故遽行入奏?”清帝道:“朕亦在半疑半信之间,但已谕林旭等叫他目下不必妄动了。”翁同龢无语而出。寻思康有为此举,关系非轻,直是欲煽动宫闱,欲借清帝除去太后。但太后族党众多,根深蒂固,如何动摇得来?恐不至召祸不止,且要累自己。今康某正自得志,料劝阻不来,惟自悔当时孟浪荐他而已。
且说林旭听了清帝之言,即往寻康有为,问道:“你昨天奏的是言太后要废立么?”康有为答一声“是”。林旭道:“你究从那里听得来?现今惧太后梗阻新政,你反拨草寻蛇,撩起太后那边,好不误事!”康有为道:“我正要乘皇上信任我们时,除去太后,才得心安呢。”林旭道:“足下真疯了!太后如此势力,皇上犹惧他九分,哪里除得来?怕太后除你们还易如反掌。”康有为道:“纵不能除他,使皇上疑忌,不听太后之言,亦未尝不妙。”林旭道:“现太后并无分毫干涉,若办得好好,皇上又何苦听他?你既与我同志,所言的又不对我实说,你休陷了我罢!”康有为道:“足下如此惧祸,安能干事?我自有法儿,你不必慌罢。”林旭道:“我哪有惧祸?便是死也不怕。只事不该如此做去。”说罢,惟摇首叹息。即回至军机衙门,遇着杨锐,把上项事说了一遍,杨锐道:“康某如此,某料其必有异谋,我们尽要仔细防范才好。他事事由我两人出头,其中必不怀好意。”林旭道:“事已至此,亦无得可说,悔当初误与他同事耳,今日断不能反唇参他。大丈夫宁置生死于度外,勉力干自己的事便是。”杨锐听罢,亦然摇首嗟叹。
只是时康有为亦见林旭言语颇有不满自己之意,即与梁启超、康广仁商议,要实行除太后之策。梁启超道:“日前连发两函,请唐才常及谭嗣同来京,于今未到。若得此二人到来,可诸事无忧矣。”康广仁道:“现在光景,第一怕翁同龢及林旭、杨锐三人先行检举,反参我们,自是万无生理。但他们既同事在当初,料不为出尔反尔之事。今日惟有更扩充同党的势力,是最紧要的。”康有为道:“岑炳元这人颇有气魄,不如设计引他,其余就结联袁世凯,得一枝兵力,更为安稳。但欲荐岑炳元,究用何人出名为好?”梁启超道:“请刘光第、杨深秀等荐他何如?”康有为以为然,即请刘、杨二人,并寻林旭力荐岑炳元,以增势力。林旭此时亦以骑虎难下,多一人也有一人之力,遂在清帝面前力保,竟以四品京堂补用,先任大理寺少卿,不久又转升太常寺卿。那时依附康梁的,得林旭、杨锐之力,真是升官不难了。
岑炳元既得三品京堂实缺,自然感激康有为,便亲往拜谢康有为,即与商量运动袁世凯之法。岑炳元道:“某与袁氏也有一面,就介绍足下等识他。至如何运动,当由足下等行之便是。”康有为大喜道:“向袁公下说词,不劳老兄费心,小弟自有法子,但得足下为介绍,自万无不妥。”岑炳元道:“只作介绍,有何难处!”便带同康有为立往袁世凯处来拜会。那袁世凯与康有为本不相认识,这回见他有名刺来拜见,又想他是个办理新政的人,讲到新政两字,那袁世凯又是曾经出过外洋的,自然赞成变法。故一见康有为到来拜见,便即接进里面。分坐后,即说道:“中国几千年来自王安石之后,没有一个说过变法的,今足下所为,兄弟很喜欢,但不知将来究竟如何耳?”康有为说道:“终是太后从中阻挠,恐还没有什么效果。”袁世凯道:“变法以来,太后究没有说话,哪里便知他阻挠呢?”康有为道:“太后见革了怀塔布,已是不大满意,故知他是必要阻挠的。”袁世凯听了康有为之言颇来得奇怪,如何开口便咬到太后,其中必有个原故,便答道:“怀塔布几人被革,据兄弟所闻,似有此冤抑,就是太后不喜欢,倒是意中之事。”康有为见袁世凯如此说,大不以为然,便道:“他们是违抗谕旨,阻挡条陈,革了他们还有什么冤抑?大人此言差了。”袁世凯道:“既是没有冤抑,便是太后真要阻挠,你们又怎么办法?”康有为道:“正为此事要与大人商酌。因为太后虽已归政皇上,究竟大权仍在太后处,若他要阻挡,实是一个大患,故尽要设法对待太后是第一件要紧的。”袁世凯听罢,知康有为另有意见,便不再说,顺口答了两声“是是”,即举茶送客。
康有为两人去后,袁世凯犹是付之一笑,觉他们举动都不必理他,不如袖手旁观,看他们办理罢了。惟是康有为心里,见说到对待太后一语,袁世凯连答了两声是,就以为袁世凯应允帮手,不胜之喜。回寓后,与梁启超、康广仁两人说得落花流水,以为有了袁军一枝兵力,便没有做不到的。只可惜谭嗣同及唐才常还未进京,究未便即行发作,只得又催两函与谭、唐二人,更言袁世凯是个练兵大臣,统领新建陆军六千人,有如此兵力,现已肯助我们行事,请勿疑忌,更不宜失此机会这等语。函去后,时谭嗣同及唐才常都在上海,连接康有为之信,尚半信半疑,因见他只是一个总理衙门章京,干得什么大事,因此狐疑不定。
原来谭嗣同及唐才常平日宗旨,是主张革命排满,谭嗣同著有《仁学》一书,没一句不是革命的,为见康、梁天天运动升官,自然不敢深信。及接得第二函,见说到有袁军帮助这等语,暗忖变政何靠与兵力,今云借助袁军,难道康、梁真与自己宗旨相同不成?便与唐才常商议去留之计。唐才常道:“去就不可不慎,机会亦不可多得,不如我两人先以一人入京,先看情景,倘办得来的,就回函来,两人俱去。若见办不来的,即行回沪,你道何如?”谭嗣同道:“兄言甚是。因据来函所说,是一个好机会,但康某为人,言过其实,恐靠不住。今若以一人先去,自是稳着。但两人究以谁人先去为好?”唐才常道:“弟无所不可,任由尊意便是。”谭嗣同道:“冒险实行我不如兄;察事观情,兄不如我,就请由小弟先行便是。”唐才常大喜,即准备行费。次日即打发谭嗣同起程,离了申江,航海至天津,取道入京而去。
那时康有为几人在京里,以为袁世凯应允帮手,就天天望谭、唐两人到京好行举事。定计先围颐和园,拿住太后。如有风波,即由袁军杀入京城,自没有敢阻挡的。到这时再看情景,如大势可图,即登其大位。如不可为,就奉回光绪帝,有何不可?想到这里,真是想入非非,差不多像穷人望大富,不禁想得手舞足蹈。那日几人正在南海馆谈论,忽报谭嗣同到来,好不欢喜,即大家出门接进里面。先问一回舟车之苦,谭嗣同又略问了变法的近情。好一会,康有为自然说到清帝如何欢喜自己,如何言听计从,如何援引同党,滔滔不绝。谭嗣同听了,觉他所言未必是真,纵是真的,他只得清帝重用他,就如此得意,看与自己宗旨料是不同的。但已经到来,倒看他三五天再作计算。即先自复过唐才常,叫他不必入京,须待自己有信来请,方可起程。因此唐才常便不作进京之想。
且说谭嗣同因康有为说有袁军相助一语,那日便问康有为道:“足下说有袁世凯相助,究竟是袁公起意来寻你们的,抑是你们起意才运动袁公的?乞请明言。”康有为想了想,觉自己若直言是自己运动袁公,他必然疑忌,便硬说道:“是袁公起意的。他来寻我们,然后与之说妥,借清君侧之名,围颐和园,拿住太后,便没事不了。”谭嗣同道:“京畿有步统领衙门,尚有绿旗营兵万余人,恐袁公的六千人不易济事。”康有为道:“足下哪里说?袁公的是新练洋操军队,那些腐败绿营便是十万人,哪里能抵挡得住?足下不必思疑。”谭嗣同道:“既是袁公允肯,他必有主意,但小弟这回进京,袁公可有知道没有?”康有为道:“哪有不知!袁公早闻得足下大名,这回听得足下到来,实大为忻喜,可见足下大名是远近皆知的。”谭嗣同道:“不必过奖,小弟是不好人奉承的。惟袁公既如是不弃,就介绍小弟得与袁公一晤何如?”此时谭嗣同之意,实决与袁世凯肯助与否,欲自己一见袁世凯,看袁意何如,然后定夺。惟康有为实因袁、谭相见,因明知系自己运动袁世凯的,那袁世凯又并未知有个谭嗣同进京。不过自己一时说谎,是断不能令袁、谭两人相晤。即勉强答道:“如此甚好,但袁公之意是很要秘密的,待弟先晤袁公,告以足下欲与他相见,定个相会的时期,然后引足下进去便是。”谭嗣同听得,亦觉此言有理,便由康有为再往见袁世凯。时康有为亦欲向袁氏订实办法,即行往谒袁氏。谭嗣同与有为起行时,密嘱道:“俗语说,千虚不如一实,果若是足下运动袁公的,恐不大可靠。因袁公倚靠荣禄甚深,荣禄又是太后的内侄,倘袁氏有不测之心,大祸立见。若前时未有说过的,这回再不必对袁公说了。”康有为道:“哪有说谎?是小弟亲与袁公商酌的。”谭嗣同无语。
康有为便去见了袁世凯,即实说:“太后真要阻挠新政,不除太后必不能变法,若除去太后尽靠兵力,请大人即率所部入京为后援。事关国家大计,请勿推辞,亦不可泄漏。”袁世凯一听,心上早发了惊,诚不料康、梁书生之见,说得这般容易。但此事不宜当面推他,亦只含糊答应。康有为便出。以为袁世凯实实应允。实则在袁世凯面前并没有提过谭嗣同三个字,返回寓后,竟对谭嗣同道:“我也对袁公说,足下已来京了,但袁公连日皆有公事,要迟两天方能相见。”谭嗣同此时不胜疑惑,见康有为如此说,亦只略答一声“是”。但忖袁世凯身上料不愿为此事的,因见康有为全没准备,只靠一个袁世凯,究竟难行。一来袁氏必然熟审情形,方肯行事,他自念即拿得太后,那荣禄必然要杀他。若拿不得太后,那太后亦必要杀他。是袁氏没一点好处,断不如是之愚,应允相助。纵袁氏有意革命,尽可自行,何必依附康、梁呢?所以越想越觉可异。正是:
欲谋太后无奇策,空向同人撒假谎。
要知谭嗣同毕竟受其所愚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托革命当面写书函 赚举兵瞒心称密诏
话说谭嗣同因康有为不能引自己往见袁世凯,心中不免疑惑。因袁世凯纵有意自行革命,准可自为,何必依附康、梁两书生!此事看来倒是凶多吉少。但自己初到京里,也不曾出露头角。无论如何,自己没有同他干事,将来祸福尽与自己无干。想到此层,虽稍放下愁眉,但不远千里到来,倒看他如何做作,然后出京不迟。偏这时康有为见谭嗣同种种盘诘,似不大为自己所用。且他料袁世凯的心事,其见识颇高自己一层。此人自不能使他出头,免盖在自己之上。想罢,又想谭嗣同如此仔细,自己不可放过他。将来自己有功,自然不能分功于彼。即有罪时,亦不能使他独能脱身。因此凡与官场相会,都称谭嗣同是帮手办事的。那时节便引出许多人来,要与谭嗣同相见。因官场中向不曾见过康有为赞人的,今独赞谭嗣同,正不知他有如何本领,哪个不来相见?惟谭嗣同虽应接不暇,究未尝有点思疑。一来以那些人到来相见,都是康有为的同党。殊料那些人只道康有为真能天天见清帝的,故来巴结,要谋升官,反当康有为许多羽翼。心中更疑道:“想康有为有许多人帮助,若能认真办事,不怕办不来,但康某举动真觉奇怪。那日便问康有为道:“足下原有许多人助力的,但那些人究知足下的宗旨否呢?”康有为道:“有知的,有不知的,也有能尽情纵说,或不知自己宗旨,到时弄出了事,不啻缚住了他,还逃得哪里去?”谭嗣同一听,真觉不知所答,暗忖未观其心,先听其言。这样立心,实是险极,便决意打算出京。
忽那一夜,康有为走来道:“弟在广东授徒时,曾遣门生林、陈二人到澳门与孙文相会,约定各行方针,各图革命。今弟宜先发信付日本交孙文处,约他预备军火,另订期暗运至天津上陆,好来接应我们。以袁军在京中行事,又有孙某在津沽间同声相应,必能牵制北洋各军,不能调京,不忧大事不成。”谭嗣同道:“如此不如请姓孙的选三五能事之人,同到京中举事较好,因他们曾经办事的,较为熟手。”康有为也答声“是”,便当谭嗣同前面立行挥信,并嘱人付寄了。原来康有为之意,要写书付往日本,不过恐将来失事或要逃至日本,究多一处藏身之地,更为他日交通,并不是实心请孙文同事。因自听得谭嗣同说恐袁世凯靠不住,嘱自己勿对袁氏说心腹话,故自己不免疑虑起来。奈自己已向姓袁的说过许多话,诚恐事败,故先打通日本这一条路,又故意在谭嗣同前面写信,以安谭嗣同之心。那谭嗣同又素知孙文是主张革命排满的,见与他同谋,更坦然不疑,竟把出京之心又放下了。
今且说康有为一班儿,自从领旨改行新政诸事,要上条陈到孙家鼐处,自从裁了滇、鄂、粤三省与总督同城的巡抚,又裁了几个寺卿,其余都是条陈废八股、兴学、筑路、办矿等事,余外总无什么举动。那日林旭来说道:“现在只裁了几个冗员,余外如路矿学堂等事,其效尚在日后,目下究没什么功效给朝廷看,不如先裁旗绿各营,省糜费以练兵,是为要着。”康有为道:“哪有不知!但我们举动,凡是宗室人员,多不大喜欢。所以寺卿虽裁,惟像上驷、奉宸等院,实且冗闲之极。且如有宗人府里头什么宗正、宗令许多闲员,都是要裁的,只为惧满人反对,与我们为难,实大大不了,故不敢动他。若概将旗绿营统通裁了,怕旗满人知道,还了得么?”林旭道:“这又奇了,足下天天说要不避权贵,力主把礼部六位尚侍革了,今一旦又说要怕旗人,岂不是自相矛盾?”康有为见林旭冲撞自己,实满心不悦,便勉强答道:“彼一时,此一时,从前没有人反对,故须革三五大员给他们看,好知道利害,今也比不像从前了。”林旭见他如此说,更不欲与他辩论,只又说道:“既是如此,倒不如先设议院,足下以为何如?”康有为道:“这越发难了。太后是最怕汉人有权的,若设议院,便算有民权,怕他要硬出头来阻止,却又怎好?那时若不缩手,怕有性命交关。若收手时,又被天下人耻笑了。”林旭道:“据老兄说来,真是一事不能办的了。”康有为道:“种种阻挠,那些顽固党只恃一个太后作护符,若无太后,哪一人敢道一个不字。俗语说,擒贼须擒王,总须除了太后才使得。”林旭听了,吐出舌头,好半天缩不得进去,暗忖从前已知康有为怀了此意,今竟直说出来,想了想才道:“老兄欲除太后,究有什么把握?”康有为道:“已预备妥了。”林旭再问如何预备,康有为便把运动袁世凯一事,细细对林旭说知。康有为道:“事须秘密,任是至亲,都不可泄漏。”
林旭听罢,再不多说,便即辞去,拟访杨深秀,打探他曾否知康有为举动。恰可杨深秀正从都察院回来,相见间,杨深秀先说道:“今我们天天说变政,只不过裁了几个冗员,余外真正立宪的政体,一件也未举行,实在令人耻笑。不知近日长素兄要做何办法?”林旭道:“他只说欲行新政,宜先平满汉,但怕损了满人分毫权利,满人必要闹出风潮,所以不敢遽发。他又说,顽固的满人,恃着太后要来阻挠我们呢!”杨深秀道:“是呀!自从革了礼部六堂官,那满尚书怀塔布很不甘服,弟闻他天天在老佛爷跟前诉苦,并力言我们不怀好意,不过要削满人权力,要做革命的。恐将来太后信他说话,如何是好?”林旭道:“不差。长素兄道,欲行新政,要去满人权力;欲除满人,就要……”说到这里,往下又不敢说。杨深秀道:“欲除满人权力,究要怎么样呢?”林旭这时被深秀苦问,不得不说,即道:“欲除满人,就要先除太后。”这等说,杨深秀惊道:“可是长素亲说得来的?”林旭道:“前儿他上密折,是先离间帝后的,这会对弟实说出已预备此事,看来尽有些来历。”杨深秀道:“这样是没事讨事做,太后究不曾有什么举动,何苦除他?又不知他怎地预备,若除不来,这事还了得么?不如我们先把此事出首罢。”林旭道:“这却使不得。便是死了,断不宜自相矛盾。待看他怎地做法,再作打算。”杨深秀道:“长素此举,实不怀好意,因与我们同事,他做这些行险事,也不对我们说。且我在军机里头,倘有什么高低,哪里走得动?”说罢,不胜惆怅。林旭道:“他既能对弟说出此事,待弟再往他处,问他干事的日期。他不对人说,或对弟说也未可定。若知道他干事日期,我们预先避开亦好。”杨深秀以为然。
林旭出门去,忽转至锡拉胡同,正遇谭嗣同迎面而来。林旭上前接着,问嗣同何往,谭嗣同道:“刘光第约弟前往,现在往访他。”说了,更约林旭同往,齐至刘光第处。分坐后,刘光第先说道:“现这几天,新政之机又阻窒了,因知老兄高才,特邀来请教。”谭嗣同笑道:“弟不明老兄等之意,若说变政二字,若不能实行立宪,就不变也罢了。你们想想,那一国立宪是君主肯把民权赏给国人的?况英国立宪,先去贵族之权。法国革命。先杀僧侣之势,试问你们有什么法子能除了满汉不平的界限?任什么变法,只不过把口舌来空说罢了!即如朝廷用你们变政,只能上几张条陈,既派一个管政大臣管束你们,又要奏知朝廷,种种阻碍,究办得什么事呢?”这一席话,说得刘光第、林旭两人哑口无言。谭嗣同只是冷笑。林旭道:“据老兄看来,怎样才好?”谭嗣同道:“实在说,像你们这聪明才力,何苦天天讨那顽固党的脸面?纵是真能变法强盛起来,究竟是一个亡国之人,有何益处?小弟惟心所安,但断不做异族奴隶的。”林旭道:“老兄近日有见长素没有?”谭嗣同道:“天天也见他,他亦有所谋,想你们也知道了。”刘光第道:“所谋何事?弟等一概不知。”谭嗣同听了,觉得奇异,暗忖康有为此举,真是三五人就行这事不成?想罢便不再说,即兴辞而去。
林旭也随着出来,一路上林旭谓嗣同道:“老兄说康兄所谋,想是谋先除太后一事,老兄以为可行否?”谭嗣同道:“老兄何由得知?”林旭道:“是康兄亲对弟说来的。”谭嗣同道:“除太后以行革命则可,除太后以图变政则不可。”林旭道:“足下高见,但此事恐难以做来。”谭嗣同道:“革命之权在己,变政之权在人,若能实心做去,何必畏难?弟见足下少年英锐,故说腹心话。惟康兄言颇恍惚,前说是袁世凯运动他,后又说他运动袁世凯,弟十分思疑。惟昨天曾致函日本,欲与孙文合谋,若得袁军行于内,孙党应于外,似有可为。但当静观机会,休便对人说。”林旭道:“自闻高论,顿开茅塞,但康兄如此举动,老兄观之,能否有济?”谭嗣同道:“此最难说。但康某非办事之人,但机会似有可乘耳。”林旭点头称“是”。说罢,各自别去。自此林旭也拜服谭嗣同不已。
谭嗣同别了林旭,回到南海馆,恰康有为自外回来,嗣同问他何往?康有为道:“适往访袁公回来。”谭嗣同道:“袁公究有何说?”康有为道:“欲与他约个办事之期耳。”谭嗣同道:“实在说,是足下运动袁公,抑袁公欲用足下?总要分清。若足下运动袁公的,此后实不可再提,免至弄巧反拙。果足下要行革命,就约同孙某多派员入京。足下等现为朝廷所用,未必惹人思疑,然后相机行事便是。”那时康有为因从前听得谭嗣同之语,已满肚思疑,此时真不知所答。谭嗣同知不是头路,这时又复打算出京。到次日,康有为直进军机处,见了林旭,劝他力对皇上说太后要废清帝。林旭问是何意?康有为道:“前儿对足下说预备妥了,尽要这样办法,才得皇上力助,我们方易行事。”林旭此时因听过谭嗣同言论之后,已赞成此意,便应与康有为代奏。
恰康有为去后,清帝适到军机处,林旭便奏道:“臣本不敢奏,亦不得不奏。”清帝便问何事?林旭道:“皇上圣明,能力图变法自强,臣等方誓死图报,不想遂中太后之忌,要谋害皇上。臣既有知,昧死不得不说。”说罢,不知从何得这副急泪,竟流涕不止。清帝即为所动,深以为然,遂不怿退回宫里,即发出一道手谕与林旭。那林旭一看,只得八个字,道是“善保朕躬,毋伤慈意”。林旭看了,即飞奔往见康有为,把清帝手谕给康有为看,康有为不胜欢喜,即索来一看,便说道:“既有此谕,请暂存弟处,好对袁公说立即行事。”说罢,又把与袁世凯同谋的事,对林旭说知。
林旭此时方知日前谭嗣同说康有为现有所谋的事,就是与袁世凯同谋的事,将那手谕存康有为处。自此,康有为也逢人说得有清帝密诏,要除太后这等说。即往袁世凯处,自称得有皇上密旨,因太后要杀清帝,速宜保护,事不宜迟,就请举兵。袁世凯听了,大为疑惑,随道:“密旨现在何处?某愿一看。”康有为道:“是发给弟与林旭的,断不能给人看。如足下不信,可到军机处查问。”袁世凯略点头,含糊答道:“待弟预备,到时再行通报。”康有为去后,袁世凯暗忖并不曾听说太后要害皇上,今既有密诏,岂不甚奇?但此事艰难,自己若从康有为办去,做得来便除去太后,那荣禄是太后侄子,必然杀自己。若做不来,那太后更杀自己,实没一点好处,是断不能做的。即隐忍不言,日后总难清白。想了,往寻荣禄说知此事。正是:
欲借军权行狡计,为存身命泄奸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陷同党只身逃险地 救危机义士入京津
话说袁世凯听了康有为之语,惧遭祸及,即往求见荣禄。原来荣禄与清太后本有姑侄情分,那时正由兵部尚书调任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兼协办大学士。又因当时清东战后,清国已为日本所大败,故在北洋练了几万洋操陆军,所以兵权又在荣禄之手。且正在掌执政权,势焰薰天,那袁世凯安得不惧?因此叩见荣禄。那时已是入夜,荣禄听得袁世凯有紧要机密来报,便不敢怠慢。即延至内里,让袁世凯坐下,即问有何要事?袁世凯道:“事关社稷大计,及两宫安危,卑职本该早日来报,不过恐事有疑误,故迟至今夜,望中堂恕罪。”荣禄道:“倘所报属实,有何罪过?速请明说。”袁世凯道:“康有为托名变政,惟屡次请求卑职预备兵力,卑职正不知其意,及第二次他说是太后阻挠新政,谋不利于皇上,请卑职合力除去太后,方能保全皇上,及使新政有成这等说。那时卑职犹道他只能言及,未必能实行,卑职便不忍遽发其覆,致伤皇上勤求新政之心。及今天来说,竟称奉有皇上密旨,着卑职领本部兵入围颐和园,谋劫太后。卑职听他所言,不觉手足慌张,不知所对。忖思卑职虽不为他所用,但康有为一班儿心怀狡诈,不知有另行唆使别营没有?又不知有否勾通外人?他并说准明天行事,因此卑职恐有迟误,故夤夜求见。现事情急了,还请中堂定夺。”当下荣禄听得,好似头上响了一个霹雳,胆子几乎吓破,半响才道:“此事可是你亲听他说来的?”袁世凯道:“正是卑职亲听他说来的。”荣禄不禁大怒道:“竖儒安敢如此!明天当面奏太后,看他逃哪里去?”袁世凯道:“不知他还有唆使别营没有?明天想赶不及了。”荣禄听罢,点头称是,想了想,即把直督关防交袁世凯暂摄,并嘱道:“倘有要事,祈代行一天,某当乘夜,单车入京,叩见太后,首告祸事。”袁世凯领诺,荣禄却自携了北洋大臣的关防,微服乘了单车,直进京城而来。
一来那些守城将弁没一个不认得是荣禄,且荣禄又携带紧急报告机密的凭证,因此并无阻挡。那轻车又行得快,便乘夜已到了颐和园。口称有机密求见太后,那些守门官监认得是北洋大臣荣禄,要来报告机密,更不敢怠慢,即报知清太后。这时清太后已经解衣就寝,听得荣禄由直督本任夜抵京门,奏告大事,定知有大大的原故,立即起来传荣禄至里面,问以何事?荣禄便把袁世凯之言说了一遍,只有加多,并无减少。清太后大怒,急令荣禄道:“康贼还不知另有别谋否?北洋重地,不能轻托他人,你快回任罢,这里我自有主意。”荣禄谢过太后,即便出来,乘夜回署去了。
且说康有为那日自最后一次见过袁世凯之后,即回南海馆,洋洋得意,只道袁世凯已为自己所用。恰可前一天已令梁启超往了上海,因梁启超是得个六品小衔头,饬往上海办译书局的,故已令他起程去了。康有为心中犹自懊悔,以为若未遣去梁启超,尽多一个帮手,今惟有高坐听袁世凯消息。恰至夜分,只见谭嗣同扶病到来,分坐后,谭嗣同先问他见了袁世凯有何话说?康有为以为举事在即,不妨实说,便把袁世凯应允明天围颐和园的事说知。谭嗣同一听,面色已青一回,黑一回,骂道:“你好不知死活,你曾写信往日本,怎地不候孙某回信,直如此妄动?我也曾对你说来,道此事若未对袁氏说的,此后且不可妄言。你却事事瞒我。你试想,袁世凯因何要替你做这等事?你好没想像,把天大祸事乱对政界人说来。你无才无学,这等愚昧,死不足惜,今番却陷了我了,更陷同志了!”康有为听了这一席说话,目定口呆,直说不得。这时谭嗣同适身子有恙,及听了康有为言语,正是病中生怒火,更加大病起来。却行坐不得,就躺在南海馆床子里。康有为是个没头脑的混帐东西,听那谭嗣同说后,连自己也觉此事很险,便托称有事,出门去了。直往李端芬衙门来歇宿,更不敢回南海馆去。他意本欲告知各人躲避,又恐此事惊扬出来,实是不好。自念自己最密切的只有门生梁启超及亲弟康广仁。此时梁启超已往上海,欲寻广仁,适又已往相公处闹花酒去了,故单身往寻李端芬。时谭嗣同久知不是头路,满意出京,偏又染疾头晕,不能步履,加以抑屈忧虑,更成咯血,因此卧病南海馆中,只是愤恨康有为。奈有为先避到李端芬那里,因康广仁既往饮花酒,难以通知,因此对着人更不敢说出惊疑两字,惟仍欲静听袁世凯消息。
到次日不见动静,早听人说道:“闻荣禄昨夜乘单车入京,不知报告何事?闻说是报机密的。”这风声别人听了犹自可,康有为听得,自然料袁世凯必泄露了事情了,急打一张电报往上海,报知梁启超,着他逃走。正欲通康广仁,忽又报称要拿变政的,康有为到此时把亲弟及同志的人就统通陷了,也不暇通报,即独自走出京门去了。原来荣禄报告了清太后之后,次早清太后即传光绪帝责道:“你亲政没多时,干得好事,要来杀我。”光绪帝惊得手足无措,自称并无此事。清太后道:“你把密旨给康有为,要谋围颐和园劫我,你还说不知?”光绪帝道:“哪有此事?不知太后从哪里听得来?”当下清太后不便说是荣禄报告的。只说:“多人说得来,你若没有密旨给他,你肯拿康有为不肯?”光绪帝道:“他若有罪,哪有不肯?”清太后道:“他谋围颐和园,力请袁世凯举兵,若不是袁世凯首告,我丧在他手了。”光绪帝这时才知道是袁世凯说将来的,便道:“既有此事,定当急切拿他。”说罢,清太后怒犹未息。急密令步军统领衙门先捉拿康有为、梁启超、杨锐、林旭、杨深秀等。更电令即停火车,并闭城门搜拿。步军统领衙门得令,即起兵分头拿捕。先往围南海馆,早拿住了谭嗣同、康广仁及杨深秀、刘光第。继又分头拿着林旭、杨锐到来。单不见了康有为、梁启超、王照、宋伯鲁诸人。清太后大怒,疑是清帝先通消息,别责问清帝,清帝道:“我并未知有袁世凯首告之事,从哪里通消息于他?他胡说承朕密诏。还陷了朕躬,朕若见他,当生吃他肉,哪肯把消息报他呢?”清帝说罢,大怒,立挥了一道谕旨,要拿康有为的,那谕旨道:
前因工部主事康有为好谈时事,特令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行走,并其徒举人梁启超赏给六品衔,办理上海译书局事务。乃忘恩负国,首倡邪说,诬世惑民。更包藏祸心,图谋不轨。日前竟欲谋围颐和园,谋劫太后及朕躬等事。似此罪大恶极,实神人所共愤,断不能稍事姑容。现康有为、梁启超在逃,着各省督抚饬关卡严密查拿,就地正法,毋任漏网,以肃纲纪而正人心。
这道谕旨一出,京里凡与康、梁一面的,无不惊惶。时户部侍郎张荫桓本与康有为有书信来往,那时自然虑到株连自己,还亏他侄子机警,早把他与康有为来往的书信统通焚烧去了。只有翁同龢、李端芬、徐致靖是专函奏保康有为的,都因滥保匪人,先行革职。徐致靖更听候查办。更一面构办王照、宋伯鲁等,整整京城闹了一日一夜,方开城门。那时直隶总督荣禄更搜办得紧,那些属下文武官员更不敢怠慢,几于沿街挨户查搜,弄得风声鹤唳。惟康有为自走出了京城,回忖道:“若早听谭嗣同之言,当不至有今日,因此且行且慌,且慌且悔。慢说康有为自己悔恨。且说康有为自当嗣同面前通信孙文之后,孙文接了他的函,这时不免以他为真有意革命,但天天看日本报纸,见康某如此行动,就料他必要取祸。因当时北京里头官员没一个是开通的,闻得新政两字,早已反对,况康有为又如此操切,那有不取祸的道理?继想他既认自己是同志气的,若因此取祸,损了性命,不免可惜。
想到这里,自然要设法救他,就唤了一位同志的日本人来,打发他入京,好为康某救应。你道孙某打发入京的是谁人?原来那人唤做宫崎寅藏,是日本的一个侠士。他向来本有些家当,只因性情豪侠,若有亲朋戚友向他借贷,没有不应手的。他平日宗旨,最好开通社会,故他虽是一个上流之人,凡有什么新闻,就印成传单沿街走派,故凡在日本的人,没有一个不识他的。还有一宗奇性,最望我中国复兴,他尝说道:“中国土地许多,人民许众,原没有不兴的。惟那些满人盘踞中国,无知无识,只知道压制人民,若谈实行革命,哪里使得?”所以他怀了这个宗旨,就结识了孙文。那孙文又素知他性情豪直,志气高尚,在日本上中下社会都能交结,又精剑术,有中国战国时侠士之风,故孙文更敬重他。这会唤他到来,与商议预备救出康某之事,宫崎寅藏道:“那康某正拿变法两个字,与北京官场趁得打火般热,你救他则甚?”孙文道:“老兄有所不知,他虽然现入官场,但他向来曾与我们相通,这回又有信来约我行事,只是弟见他如此行动,恐致取祸,就可惜了。”宫崎寅藏道:“原来如此。先生所使,弟断不敢辞,但如何救法,亦须打算。”孙文道:“你先到京津寻地方歇下了,即把住址告知他。弟素知足下与贵国领事相识,倘有紧急,即带他到领事署暂避,然后见机行事,引他出关便是。”宫崎听了,一一允诺。孙文便替他打算定了费用,宫崎即束装起程,离了日本,直望天津而来。
到时托称是个游历员,直到日领事署住下。那领事官又是宫崎平日相得的,自然款接。当下宫崎甫卸下行李,即依孙文吩咐,先把住址函北京南海馆,说明倘有紧急,即来领事署相见,又说明是得孙某君之意而来。康有为接得了消息,先记在心里,恰先时祸未发作,康某先已出京到日领事馆会过宫崎。那宫崎把孙文恐他取祸的见地先告诉了他。时康某心上正捋上捋下,听得宫崎言语,呆了半响,心里已服孙文先见,唯口里仍硬说道:“料弟身上必无他故,但得老兄如此义气,小弟倘有不妥,定来相投。”说了便去。恰那日祸事发作,并不通报同志各人,先自走了出京。觉这回已闭京门,更停火车,欲搭船回上海,是断不能的,欲投宫崎,又忆起从前自己说过,道自己身上必无他故,今番若投他,怎好相见?想了又觉这一条生命是很紧要的,若不投他,还走哪里去?便直走日领事署来寻着宫崎。这时宫崎听得清廷闭城停车,要捉拿首犯康有为,风声已十分紧要,今忽然见康某逃出来,反觉心安,就先将康有为收留了。继忖捉拿康某如此紧急,虽然收留了,究难救他出关。若出门去被人拿着了,不特千山万水到来救他,固已前功尽废,反连自己也有些不便。左思右想,计不如告知领事官,商量个善法。便即进见日领事,说道:“现清国康有为是弟旧交,今他逃难投到弟处,弟见他所犯不是私罪,又念昔日之情,自当以义救他,总望老兄赐教一个善法。”日领事听得他收留了康某在自己署内,早大惊起来。正是:
为爱朋友须救死,闻留钦犯已胆惊。
要知康有为如何逃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酿党狱陷入罹死罪 赴筵会惧友泄真情
话说康有为得宫崎寅藏带至日本领事署收藏,并请日领为之设法救护,日领事听得自然惊谎。因康有为虽可称为国事犯,唯清廷搜索既急,自己若收留他,转碍两国交情。但此时亦没得可说,因宫崎已带了他来,又一力牵撮自己,自不能推托。日领事便答道:“足下之言虽是,但弟为领事,于此等事本不应干涉。若助他出去时,被人拿着,这时反弄出交涉来了。不知足下之意,有何妙法救出他?”宫崎道:“在天津耳目颇众,若直行带康氏逃出,断乎不可。不如用一木箱把康有为藏在那里,作为货物渡他落船便了。幸明天即有我国兵轮由津起行,取道烟台,遄回日本。就救他到这兵轮上,往我国去罢了。”日领事此时自忖若不应允,那宫崎寅藏必不肯干休,没奈何只得允了。就依法令康有为伏在箱里,先在箱底通孔出气,然后打成装货一样。康有为此时以性命要紧,自不敢不从,即在日署中依法送至日本兵轮。一来那箱是由领事署扛出的,自没人跟问。二来是白昼间明明白白送出,人亦不思疑,因此救得康有为出了天津。宫崎寅藏也忖搭该轮同往,一程到了烟台。
宫崎请康有为登岸游览,那康有为哪里敢登岸?只是宫崎所请,若然不去,又恐被人笑自己没胆子,因此也勉强登岸一行。惟这时康有为一案,京内外也传遍了,就是烟台人士,哪个不知道?也拿作一般谈柄。恰可那日本兵轮里头的船伴,亦有登岸的,见人说起康有为名字,不免答声道:“可笑京城里还乱查乱搜,不知姓康的已逃出多时了。”说着,那些听得的,自然问及从哪里逃的?船伴不免说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这点消息就飞到官场里面,定然想要拿捉他了。一来购拿康有为的已出了花红,二来朝家既要捉他,若拿住时不患没升赏。正是升官发财的好路,哪里肯放过?正议发人往日轮搜捕,忽听得那日轮已开行了。官场恐迟更不及,恰可有一号鱼雷唤做飞鹰的泊在烟台,就立刻令燃煤起碇,赶速开行追赶。论起飞鹰那号鱼雷,本行得二十海里,较那日轮行驶较速。惟那日轮开行已久,枉费一场工夫,追赶不上。那康有为就得宫崎寅藏九牛万象之力,救往日本去,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京中自闹出这一件大案,凡被康有为拖累的也不知凡几。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已同时被捉。最无辜的是谭嗣同,被康、梁赚到京城,经屡次谏阻康有为不宜如此,奈康有为自作聪明,既已不从,又瞒住谭嗣同,致他被祸。那谭嗣同几次本欲出京城,到末一次欲起行,偏又遇病。到被捉之时,又在南海馆,是康有为的巢穴,更没得分辩。至于康广仁本是康有为胞弟,有为本欲告他同走,只康广仁天天流连在相公那里,正不知死活。及听得事变,就匿在向来狎昵的相公处,不敢逃出。惟那相公已见风声日紧,若把广仁搜着出来,实于自己不便,如何敢收藏他?自然要下逐客之令。康广仁初亦苦苦求情,且跪且哭,哀求不已。那相公道:“念在相交,由得你快些逃去罢了,休牵累了我。你若不去时,我便出首,你休要怪我。”康广仁没奈何,即逃了出来,面色七青八黑,更带上十分惊惶之象,已见得形迹可疑,即被人拘住了。广仁早失了魂魄。当下一并解到刑部里来,只见林旭等俱在,已是面面相觑,互相埋怨。林旭先道:“我们全被康贼陷了。”杨锐道:“那腐儒无知,所有举动瞒着同人,事发时又先自走了,并不通告我们。我们便是死了,也作厉鬼来索他偿命。”广仁道:“我是他亲弟,还不及告我,这不过是大家不幸罢了,还埋怨谁来?”刘光第、杨深秀齐向广仁骂道:“你天天在相公处快活死了,康有为那厮哪里能寻你来告知?你们兄弟暗里勾当,眼见是陷了我们,还有得说么?”当时你一言,我一语,都向康广仁咒骂。
惟谭嗣同不发一言,仰天大笑。林旭等问道:“先生究笑甚么呢?”谭嗣同道:“我笑公等耳。”林旭道:“先生此言究是何解?”嗣同道:“像足下少年英锐,若要做官,尽多日子,怎地要依附康有为?你们试想,与康有为处了多时,尽识得他。他没学问,没心肝,初时即不知道,后来又不见机,自怪不得有今日了。若小弟向未与姓康的谋面,他函致小弟,说称合力来做光复工夫,故小弟着他道儿。后来小弟欲自出京,偏又遇病,以致于此。至于足下等正是自取,就不必多说了。”这几句话说得林旭几人哑口无言。少时刑部狱官把他几人押在一处,正待一并捉了康有为,然后斩决。谁想搜来搜去,总没有康有为的影儿。那王照、宋伯鲁一班儿也先后逃去了。梁启超亦由上海逃往日本。朝家见拿康、梁二人不着,好不大怒,正要把林旭几人严讯,看康、梁逃往哪处,忽荣禄递了一道封奏,说称为恶的只康、梁几人,若过事推求,恐株连太多,请除了康、梁及被拿几人之外,都不必查究等语。因当时京官初见康有为张大其词,天天说面见清帝,只道他势力很大,故许多人都曾与康有为周旋的。后见有为事败,反人心惶惶,恐株连自己,及见荣禄此奏,颇自心安。
惟是御史中有嫉视康、梁的,到这时又纷纷参劾,说称某人与康有为至交,某人与康有为来往,不一其说。单是尚书衔户部左侍郎张荫桓,因与康有为同省同县,平日又来往多的,所以参劾张荫桓更为紧要,还说康有为每夜必到荫桓处密谋,并自携卧具到荫桓处寄宿,明目张胆,人人皆知。这奏既入,朝家就派大臣查办,更令搜张荫桓住宅,看有无与康有为来往的踪迹。那时张荫桓正自忧心,还亏荫桓的侄子名唤张乃诚的,为人机警。一闻康有为事败,即把荫桓平日与康有为来往的书函统通焚化了,没些形迹。且张荫桓在当时又算是外交能手,用人之际,不免有些大员要开脱他。荫桓又是最喜巴结的人,朝大臣知交不少。故搜围张宅之后,就称委无凭据,或者传闻失实。更替荫桓说开几句,道他向来自爱,必无滥交匪人的道理。那荫桓又费一番打点,才把那万丈风涛寝息没事,因此朝家再不追究。惟查过荫桓之后,细查保举康有为的为首是翁同龢,想起翁同龢父为宰相,子为总督,子孙又许多及第翰林。可谓世受国恩,乃滥保匪徒,本应从重惩办。但念他服官数十年,没什么失职,只把来革了就已了事。至若礼部尚书李端芬,既保匪徒康、梁,又把侄女嫁与梁启超为妻,定然一并革职。若学士徐致靖,与康有为周旋更密,也将他监禁了。有位文廷式,亦是康有为唱和之人,他本榜眼及第,教习珍、瑾二妃,清帝本甚爱他,到此时亦不得不革。单是岑炳元,已由太常卿放了广东布政。论起这个原故,因当时已裁撤了广东巡抚,粤督谭钟麟又屡次被人参劾,康有为一班人便播弄起来,要放姓岑的做了粤藩,望革了谭钟麟,好反把姓岑的骤然升署粤督,然后自己一班人更得羽翼,故岑炳元遂得放此缺。那时本一并要治他之罪,惟有些京官说称岑炳元之父岑毓英是个功臣,岑炳元也是个勋裔,姑念前功,免其置议。又以此次党人实粤人为首,恐岑炳元在粤又与他们交通,岂不误事,因此把岑炳元调往甘肃去了。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朝家自拿了林旭等六人与先后革了各官,除诏令各省缉拿康有为、梁启超、王照、宋伯鲁等之外,即须将林旭等六人讯明办理。奈京城连日风声鹤唳,各大臣亦恐再酿他变,其余曾与康、梁一面的也虑连及自己,即纷纷奏道:“已拿之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谭嗣同、康广仁等六名,已情真罪确,自无冤枉。若仍事审讯,恐乱次供扳,反事株连,请即行正法。”光绪帝此时极恨康、梁离间两宫,陷害自己,即谕令不必再讯,立由刑部部官押那六人到菜市口,一刀一个就处决去了。可怜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一时无知,听从无学识、无心肝的康、梁乱作乱动,反被康有为陷了。那谭嗣同更由康有为赚了进京,白地断送了性命,实为可惜。至于异族专制朝家,杀汉人如同草芥,并未讯明情由,即加刑戮,亦可愤矣。时人有诗赞道:
欲扶异族残同种,标榜虚名噪一时。
头角未成锋已露,皮毛初窃策非宜。
君庸岂配谈新政,党祸何堪读旧碑?
人自衔冤他自乐,逍遥海外富家儿。
自此京中人心渐渐定了,惟是清太后的心里还自余愤未息,一连下了几道谕旨,都拿康有为不着,便迁怒清帝。想起前者因清帝年纪已长,清太后才把政权归还他。不想清帝是个少不更事的,以数年前被日本打败,赔了巨款,割了地方。以为日本因变法乃有今日强盛,那康有为窥出清帝此意可以愚弄的,就发出变法的梦话来。清帝竟中他计,险些被他围住颐和园,送了母子性命。清太后想到这里,觉若仍任清帝掌执政权,怕又闹出别的事,便立出谕旨,要再行听政。把清帝迁在瀛台里头,不准再理政事。随撤了管理新政大臣的名目,把日前所行的什么裁巡抚、撤寺卿、废科举的所谓新政,一概取消了,即派回广东、湖北、云南三省巡抚。又想从前由康有为等所参被革的,准要开复。第一是有位御史文悌,曾参过康有为被降的,也开复了,升做给事中。正要令军机拟旨,只见前任礼部尚书怀塔布进来,也触起礼部几位堂官,前者革了不免可惜,但当时各部官缺已定,礼部满缺尚书又不能无故更换,即以怀塔布暂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把许应蹼升任闽浙总督,余外几位礼部侍郎也一并用回。又因袁世凯首告,即传旨嘉奖,后来做了山东巡抚,京里就没事可表,只诏拿在逃的康、梁而已。
闲话不表。再说康有为自骗了几位同党陷于死罪,单自逃走出来,得日人宫崎寅藏救往日本,虽然好友亲弟被杀,本莫大之仇,惟自己今已安乐,倒不挂虑。只当时日本人士及旅日的华侨,却不大知道当日变政的真情。只道康有为有什么本领,更道他有什么冤抑,自不免怜惜他,备舍招待。不久梁启超亦到,也同一块儿居住。至于康有为平日的生徒,亦听得康有为已到日本,不知有什么机会,也纷纷东渡。如门生林魁、麦孟莘、徐勤及门婿麦仲华等,也先后到了。先生前先生后的慰问了一会。更向旅日华商运动,好优待他们的康先生。果然互相标榜,那康有为到日本的事,早传到日本官场里面,又得宫崎寅藏吹嘘,自没有不知的。自然有些愿见见康有为,好问问情由,看他在京时究是什么做作。
就中一位日本大员唤做犬养毅,是日本进步党的首领,曾任过文部丞相,却是一个有名的政党人物。那犬养毅为人,本最好结交中国人士,且又最赞成中国改革的,故听得康有为到了,不免要见他,那日就具柬邀请康有为到他府里用膳。那康有为听得犬养氏请他,好不欢喜。即与梁启超等商量前往,好预备到时对答。梁启超道:“料犬养相见时,必问起谋围颐和园的事是真是假,但此事似不可自认,只言是西太后诬捏的便是。”康有为道:“这却不妨。因皇上是有密诏给我们的,就说明太后要谋杀皇上,因此皇上给衣带诏与我们,着救他性命便是。”梁启超道:“若他索衣带诏看时,却又怎好?”康有为道:“我只说逃难时中途失了,有何不可?”梁启超点头称是。正议定间,忽报王照已逃来了,康有为大惊道:“王照在京最知我们真情的,他到来如何是好?”说罢,面色变了。正是:
欲把谎言欺外国,又逢同志到东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戏雏姬失礼相臣家 索密诏逐出东洋境
话说进步党首领、前任文部丞相犬养毅,欲请康有为赴宴。康有为听得,正预备对答言语,忽闻王照来了,心上吓得一跳。因王照是与自己同事,今番陷了他,他必然记恨自己,正要谋个掩饰,怕被他把内事和盘托出,如何是好?梁启超道:“任是王照到来,哪便畏他?今我党人到日渐多,彼以亡命相投,若为我用犹自可,若不然节制在我,何必多惧?”康有为以为然,即令梁启超招接王照,劝令王照休便外出,托称耳目众多,于彼不便。那王照本不明外国保护国事犯的例,只道自己是有罪的人,不敢见客,任由康、梁安置。自己在密室里,凡有宾客到来,都令他回避,朋友来往书信及所发家书,俱要康、梁过目,然后发付。王照到这时,才知康、梁之意,系恐自己泄漏真情,要如此防范。王照到了日本后,康、梁皆轮班使人监视,真与囚徒无异。王照心中大愤,但自己到来仍靠他们,自不好发作,惟有隐忍而已。
且说康有为既得犬养毅请膳,次日便往。那犬养向未与康有为谋面,犹当康有为是个政治家,不免起恭起敬。当下接进里面,犬养先说道:“贵国此举,若能真个变政,想不难自强,可惜阁下一场心力,就付之流水。”这些话,本是朋友见面时应酬的话,那康有为听得,就以为犬养赞颂自己,也喜得手舞足蹈。即答道:“足下究竟明见。不是小弟夸口,若多行几月,实不难百废具举的了。”犬养听了,觉此人如此夸张,但三月以来,不过裁了几个冗员,说得什么新政?想此人是好虚言难实践的一辈子,便又说道:“足下既有这个机会,本该实在行个立宪政体也好。”康有为道:“正要下手,偏被太后阻挠,却动不得。”犬养道:“奇了!贵国皇帝已自亲政,早有大权在手,故能起用足下,那太后哪里能阻挠得来?”康有为道:“足下远隔东洋,毕竟不知得清楚。因敝国皇帝虽然亲政,只大权究在太后手上,皇帝一举一动,实不能自如的。”犬养道:“贵国皇帝究有点错处,因既靠足下变法,本该重用足下,给个大大官儿,那些顽固党才得畏服。今仅做了章京差使,朝中大老尽轻视足下。若足下真正有权,自然不致就生出事来了。”那康有为听了,满心不悦。因自己正要把章京说得像丞相一般大,今犬养先说自己官小,不足镇压,自然不喜欢。奈这些话又是实情,实无可辩,便点头略答一声是。
犬养又道:“好端端说变政,怎地又谋围起颐和园来呢?”康有为道:“足下还不知么?”犬养道:“弟何由得知?正惟不知,因此请教。”康有为道:“那没心肝的太后,不特阻挠新政,还要谋杀皇上呢!”犬养道:“然则足下因太后谋杀皇上,故先发制人,就要围颐和园,先谋杀太后吗?”康有为道:“哪里说?因为敝国皇帝有衣带密诏给小弟,着小弟同人救护他,小弟自想,若不除了太后,哪里救得皇帝?实则小弟虽有此想,并未围过颐和园,不过太后逼令敝国皇帝出此等谕旨也罢了。”犬养道:“贵国太后要杀皇上,皇上着足下救他,究有什么凭据?”康有为道:“小弟也曾说了,是有衣带密诏给小弟的,难道足下还听不着不成?”犬养道:“今足下到来敝国,意欲何为?”康有为道:“敝国与贵国是同洲同文同种,本是唇齿相依,恤邻救患,亦义不容辞。总望贵国起兵救护敝国皇帝,就感激的了。”犬养听了,觉此等言语实不易轻说的,今康有为竟说了出来,实不知所对,半晌乃道:“这话想不易遽说。但足下说变法,究竟是变学西法否呢?”康有为答声“是”。犬养道:“足下有读过西书没有?”康有为听到这里,也满面通红,觉犬养此言,直以自己未读西书,便不知西法了,即答道:“小弟于西书本未曾读过,但西译本却看过来,即如足下未读过敝国书籍,唯敝国政体,料亦知道了。”犬养笑道:“足下不必生气。弟虽知道贵国政体,但使弟学行贵国政法,纵学得皮毛,必不能做到精意,就是敝国改革时,那些革政人员,也是游欧学生毕业回来的。”康有为这时也没得答,又惟有说了两声“是是”。犬养又道:“足下今欲敝国起兵救护贵国皇帝,须有证据,才敢信贵国太后有谋杀贵国皇帝之事。”康有为道:“我也说了两次,是有衣带密诏了。”
犬养道:“那张衣带诏今在哪里,可给小弟一看否?”康有为觉那张密诏不过给林旭的,说是“善保朕躬,毋伤慈意”这八个字,是断不能给人看读,便改说道:“那张密诏,是弟在京逃难时在中途遗失去了。”犬养道:“足下此言,恐未足取信,因那密诏是何等物件,没有不仔细收藏的。一来有那密诏可以表示于人,二来更得各国体谅,今若没了那道密诏,怕人责足下是说谎,恐足下亦难自解。”康有为道:“怎么说?是明明有密诏在中途失却的,弟到烟台时,登岸采买石子,还放在衣袋里的,不知怎的就失去了,并无分毫说谎。”犬养道:“更奇了!足下到烟台,既然尚采买石子,是何等优游,那密诏更不应失去。且这件是紧要之物,该藏在贴身,除非失了足下,那密诏才失得去,不然哪便失了?”康有为此时惟哑口无言,犬养亦觉不好意思,急说些别的话,并又说道:“方才说的不过彼此谈论,倘冲撞,请勿见怪。”康有为对答过了,随即入席。饮了一会,康有为有了酒意,偏又生出一件奇事。因日本人宴客多用雏女伺候,那些雏女与中国女子装束不同,因我们中国的未婚闺女及雏婢,俱缝帛束胸,虽于卫生有碍,却以此为身体遮羞。日本女子却是不然,只是长衣阔袖,若在夏天时候,差不多连身体也看见了。当下犬养与康有为同席,也有几个雏女在筵前陪候。酒至半酣,犬养适有事告离席去了。
康有为乘着酒意,回首见几个雏女立在身后,很有姿色,不觉色心发作起来,禁按不住,就举手戏弄那几个女童。那一班雏女心中本已愤甚,但他是主人特请的佳客,尽要留些体面给他,故不免隐忍。康有为见他犯而不较,且没半点怒容,反以那些雏女有意爱自己,自忖道:“昔闻人说日本女子是不大爱名节的,今这样,是的确无疑了;抑难道自己是有名声的人,所以那些女子也心爱自己。想到这里,也喜得不亦乐乎,那色胆更大起来,动手动足,不提防犬养氏已回席来,康有为仍不自觉。及至犬养回座才省起来,自然面红耳热,见犬养也有些怒色,自己欲向犬养说两句好话,只不知从何说起。又见那几个女子叽哩咕噜向犬养说话,想入席后从未见那些女子说话的,今一旦向犬养陈说,料然是把自己狂荡戏弄他们的事对犬养说知了,这时更%蹐不安。好一会子,只听犬养说道:“这班女子来伺候饮酒,与贵国的侍酒妓女却自不同,休错认了。”康有为好不失羞,连忙打拱,又说了几声“是是”。犬养亦无心再陪,随即散席。
次日,凡日员中有知道犬养昨夜款待康有为的,问及康有为是如何人物?犬养道:“那姓康的实有三件本领。”人问哪三件?犬养道:“第一是酒,第二是色,第三是说谎,其余我却不知道。”自此日本中也鄙康有为,却绝少与他往来。且说康有为那夜离了犬养府上,回至寓里,先把被犬养诘问及戏弄女童失礼的事,隐过不提。只说称犬养如何优待,如何仰慕便了。随见了王照,即说道:“你们也不宜常常出进,因昨夜犬养君对弟说道,日本恐收留我同党的,被清国怪责,故只好招待小弟与梁启超,余外都不必令他到日本等语,因此上足下等实不宜外出了。”王照听得,明知康有为之言是假,但初到日本,正靠康、梁,不好驳他。那康有为自此凡有说谎,讲到日本的事,只说犬养说的,直把犬养二字作口头禅一般了。但日本大员虽没与康有为来往,惟有些日本人不知康有为真相的,欲知北京变政的情形,亦不免往访康有为,好问问当日情事。那康有为说得天花乱坠,说到太后,又说得更甚于吕氏及武则天。
那日有位日人名平川的到探,问起总署章京是什么官缺?康有为即道:“你们如何不知?那军机章京只是小差使,若总理衙门章京,却是大大的官阶呢!”平川道:“同是章京,因何你做的章京独自尊崇的么?”康有为道:“你又来了!那总署章京是新设的,即是小拜相一样,也像汉末的太守、唐末的节度一般权势。”平川道:“我闻中国古来的太守、节度是个外官,却比不得。”康有为道:“你又来了!我不是说章京即是节度,不过那些权势品级都像一样罢了。”平川听得,觉这话很不入耳,便又问道:“弟闻京卿王照君也到了敝国,他现在哪里?弟甚欲与之相见。”康有为一想道:“王君现在抱病,不能见客,改日相会罢。”平川又问起他逃走时的情形,康有为要显自己本领,更不说是宫崎寅藏,只说得自己神出鬼没,为北京官场侦探不到而已。平川隐忍不过,即直说道:“闻足下逃时,曾逃在敝国领事署,究竟足下从前认识敝国领事么?”康有为一听,却踌躇了,继答道:“是早上认识的。”平川听罢,一言不再说,即兴辞而去。
原来平川那人是宫崎寅藏的好友,早知宫崎氏入京救他,却可以不认,可想见平日是没一句真话的。就寻宫崎说道:“枉你千辛万苦,救了康有为,他却直认自己是认识日领事。此人好夸大,且忘恩负义,你要仔细识他才好。”宫崎道:“谁听他说来的?”平川道:“是弟访他,亲听他说的。”便把见康有为时的对答述了一遍。宫崎听了,心中甚愤,即往见孙文,告知康某如此如此。孙文道:“你休多怪,连小弟也错识他了,不知他还弄出一件怪事。”宫崎急问何事?孙文即将他在犬养府里时的情形尽说了出来,宫崎越听越愤。孙文道:“看他到日本来,没有寻我们相见,可见那不是念情的。”宫崎道:“怕他还要摆个腔子,要待人拜谒他不成?”孙文听了笑了一会,宫崎即去了。谁想康有为天天说谎,也被日本官场尽知,也不愿留他在境里。
那一日,政府竟示意州警厅,遣他出境,警长即传康有为到来,问道:“现在敝国政府甚欲得足下所领的衣带密诏一看,你可能交出否?”康有为道:“我说过是失去了。”警长道:“此话难信。因此事真否,只有清帝与足下知道,其余实没人知见了。足下试想,你说太后谋害清帝及清帝给密诏与你,是没有人知见的。只是你谋围颐和园已有上谕可征,但亦不必计较。总之,足下若不能交出密诏来看,却把口来乱说,实在招摇,敝国却留你不得,就请离埠罢。”康有为道:“我尽要听候船期,方能回香港去。”警长道:“明天也有船开行了。”康有为又道:“我还要候广东汇款来使用呢。”警长道:“你不必多候,若没使用船费时,这里尽能替你打算,但求早早离去便好了。”正是:
乍闻逐客来颁令,应悔逢人便说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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