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风俗小说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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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仕至千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
莫贪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
“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
便宜。说起那四字中,总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
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销魂。假如墙花路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若
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
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听我说 《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
弟做个榜样。
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父亲
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
年方九岁,别无男女,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
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学些乖巧。这孩子
虽则年小,生得: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
人人唤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
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到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店牙行,都与
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
走起的;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这些客
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
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
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
闲话休题。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
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
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途之鬼。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
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
教。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
侍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间,
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妇
作伴,也好过日。”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
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无伴,只得应允。
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
时如何来得?况且教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祥之后再议。”
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
媒人王家去说,方才依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有 《西江
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画楼结彩烛光辉,合卺花筵齐备。那羡妆奁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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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求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
唤做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
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
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驸马。
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若干官宦大户人
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
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
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
若使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
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娶过
门来,果然娇姿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姐儿加倍标致。正是:
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
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
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
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幕取乐。真个行坐不离,
梦魂作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已孝服完满。起灵除孝,
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担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
许多客账,不曾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遭。浑家初时也答应道
“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
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已非一次。
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
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
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如今这
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
“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
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
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
也挂下来。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
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
得本钱银两、账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
装叠得停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
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
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侍,不许远离。分付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
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
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下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
下了客店。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风,一
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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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
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把买卖都担阁了,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
正是:
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果
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搂。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
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这
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
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睛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
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着大街,第
二带方做卧室,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
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
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
内;若有时,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
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
个来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响的这件
东西,唤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
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
儿分付:唤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
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
了,替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
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
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本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
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
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大凡人不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但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
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
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
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俊俏后
生。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
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
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
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他下处自在城外,偶然这
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
经过。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
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象。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
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
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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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
坐地,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
儿摄上去了。回到下处,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
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
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
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
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
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
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这叫做:
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
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
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
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
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迟时,怕不相遇。”
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
还有大买卖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余都不熟惯。”陈
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
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
包,摊在卓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婆子不知
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
也放在卓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
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
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
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
的那个不贪钱钞?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
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
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纳。”说
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藏过,
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
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
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
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
家?”大郎道:“敝乡里江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
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
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儿掇近
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大
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
没奈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作人有些古怪,容易
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
何应承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陈大郎听说,慌忙双
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上,动掸不得。
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
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死。”
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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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
“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
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安出?”薛婆道:“明
白不可太早,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
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
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
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覆。”陈大郎道:“谨依尊命。”唱
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正是:
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
在个大皮匣内,唤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
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子手,讨个木凳儿坐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
只见薛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儿来了。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
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
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咶噪,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
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
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
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
陈大郎已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
“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此时邻舍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在
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
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
差得天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
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烜
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
买便罢,只管担阁人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
正是:
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
色辉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唤那婆子,借
他东西看看。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请你。”
婆子故意回道:“是谁家?”晴云道:“对门蒋家。”婆子把珍珠之类,劈
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陈大郎
道:“再添些卖了罢。”婆子道:“不卖不卖,象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
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晴云道:“我
替你老人家拿罢。”婆子道:“不消。”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陈大郎
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的,自回下处。正是:
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
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
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
“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
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
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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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
还得忒不象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
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
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
眼力,到胜十倍。”三巧儿唤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老身有件要
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 ‘买卖不成,担
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少停就来。”
说罢,便走。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
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三巧儿唤丫鬟开
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
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
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了个外孙,
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
得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
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
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
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
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
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
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
嫁得着。”说罢,恰好晴云讨茶上来,两个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
老身大胆,敢求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三巧儿道:“也
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
多钗、钿、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珠异,把
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
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过,
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卓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
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
出。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道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
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
目下凑不起价钱,只好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
这几日回了。”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
水要足纹的。”三巧儿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
唤晴云取杯见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
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
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象宅上
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
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
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
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道:
“老人家说那里话。”
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
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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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原来三
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只恨会面
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锺来,
劝了几锺,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
钱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
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
道:“明日专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正是:
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
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
些点心,又到薛婆门首打听,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
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
婆子摇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
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陈大娘见他醉了,
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唤个厨子安排停当,
装做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首。三
巧儿这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
挑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晴云已自报知主母,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
直到楼梯口边迎他上去。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
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赔钞,不当受了。”
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卓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
恁般大弄起来。”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
献。”晴云便去取配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
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
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
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
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了?”婆子道:“依老身
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婆子又道:
“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
了小女,朝欢幕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
又来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我
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
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火,就领这一半价钱。三巧儿又留他吃点心。
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
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与丫鬟们打浑,所以上下都欢喜他。
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
以一发来得勤了。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那四
种?
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
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
要扳他来往。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
至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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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
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
楼上高敞风凉。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
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
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老身惯是搢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
娘作伴,何如?”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
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
个梳匣儿过来。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
带来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大娘怕没有
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
便当。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
道:“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
说罢,检出一顶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又同吃了一会酒,方才歇息。
两个丫鬟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因有了婆子,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
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便到蒋家歇宿。时常携壶挈
楼的殷勤热闹,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象是一头
同睡。夜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待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
装醉诈风起来,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
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已知妇人心活,只
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婆子清早备下两盒
礼,与他做生。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
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
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陈
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
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几日,
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去少得与你索命。”
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
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捎,莫带累人。”陈
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欣然而去。正
是:
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婆子
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晴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
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摸,说道:“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大家寻
一寻。”哄得晴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这里婆子捉个空,招着陈大郎一溜溜
进门来,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寻了。”
晴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
消用火。”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摸上楼来。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
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
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 ‘礼轻人意重。’”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
相交送的表记?”婆子笑道:“也差不多。”当夜两个耍笑饮酒。婆子道:
“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闹轰轰,象个节夜。”三巧儿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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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分付丫鬟,拿下楼去。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
一回,各去歇息,不题。
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
算来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
年。常言道: ‘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
中娘子。”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
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活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
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
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
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儿分付关了楼门,发放他先睡。他两
个自在吃酒。
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罗说皂,道:“大娘几岁上嫁的?”三巧儿
道:“十七岁。”婆子道:“破得身迟,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
三巧儿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论起嫁,到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
说,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
应承与他偷了。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这般
么?”三巧儿只是笑。婆子又道:“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味的到好,尝过的
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三巧儿道:“想
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亏你怎生充黄花女儿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
晓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就遮过了。”三巧儿道:“你做
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节,哥哥出外,
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甚好处?”婆子走过
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了,说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
也撒得火。”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
婆子见他欲心已动,有心去挑拨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
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打熬不过,
终不然还去打汉子。”婆子道:“败花枯柳,如今那个要我了?不瞒大娘说,
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
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与你细讲说罢。”
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
“阿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
边多时了。——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
又走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了一回,复上来道:“夜
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魆魆地,
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
儿,应道:“甚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三巧
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家快睡罢。”婆子应道:“就来了。”
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㧐在三巧儿床上去。三巧儿摸着身子,道:
“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那个并不回言,钻进被里。那妇人
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
他轻薄。
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
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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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
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间,
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两
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三巧儿道:“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
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晴云、暖雪两个丫头,
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
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
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
出门去了。
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两个丫鬟被婆子把甜话
儿偎他,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
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来明去,一出
一入,都是两上丫鬟迎送,全无阻隔。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
妇一般。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替
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这
汉子约有千金之费。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送那婆子。婆子只为图
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才过十五远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陈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时生意,要得
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
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未,
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
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上丫鬟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怎肯
干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悄悄通个信儿
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
来,如何?”陈大郎就设起誓来。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
负。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意。”
陈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这一夜
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
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
“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
正用得着。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陈大郎
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鬟开了门户,
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
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
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
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少不得投主家脱货,不在话下。
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那人
非别,正是蒋兴哥。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
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
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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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
疑惑。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即席
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
膝谈心,甚是款洽。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
珍珠衫来。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此衫之美。陈大郎恃了相知,
便问道:“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到也乖巧,回
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陈
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
了一遍。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
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贵寓。”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
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当下如针刺
肚,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
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
哥,叮嘱千万寄去。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
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
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
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兴哥大怒,把书
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折做两段。一念想起道:“我
好糊涂!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便检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
开船。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
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
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
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
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勤上前扳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
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笃。昨晚我只
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已顾下轿子在门首,
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
闻说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钥匙递与丈夫,唤个婆
娘跟了,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分付他送与王
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
也自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
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
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
言。休书是实。
成化二年 月 日 手掌为记
书中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惊,
叫过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
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蒋兴歌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道:“贤
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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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明白。”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王公道:“他只
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
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
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
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
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下祖遗下珍珠衫一件,
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字体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
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
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
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
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
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
问他个明白。
王公心中纳闷,走在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
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三巧儿在房
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
沉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教我
悬梁自尽。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
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
缢死,到得干净。”说罢,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兀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
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
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中
踢番坐兀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
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
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
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王公回
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嘱付王婆用心提防。过了数日,三巧
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
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
干他人之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
只饶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
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
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
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
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
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
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多财礼,央媒议亲。
王公到也乐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临
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
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赔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
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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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休题。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
朝幕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
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
取讨。平氏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
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吵了两三日。陈大郎情
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
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
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
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
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
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 ‘珍珠衫’,原来浑
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吴进士做
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
去了。
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
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想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
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有小厮,伏侍得不耐烦。陈大郎
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往
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
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
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
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了新安县。问着陈商家里,送了家
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
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
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
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这来看视。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据这件珍
珠杉,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
“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
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
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顾个般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到得京
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进。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
了。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眼,
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
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包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已
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炒,并不言语。
过一月有余,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回。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
料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
完其好事,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
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
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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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
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猸,偷得罄尽,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
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
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
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
顾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
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
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
艘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
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
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
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
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
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
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
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
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
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张七
嫂道:“娘子若定主意时,老身现人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
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
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
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
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
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
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
两相依允。
话休烦絮。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
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
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
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
“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
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
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
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将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
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
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
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
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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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辣然。从此恩情愈笃。这
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
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
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
下便不做声。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
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定了状词,
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
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
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
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
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丈夫
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
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
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
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
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
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
主问众千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
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自家跌死,不干小人
之事。”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
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
“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俟晚堂听检。”原
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
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
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
申得上司过?”弟兄两个只是求告,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
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道:“望七之人,死
是本等。倘或不因找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
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
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
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两个道:“爷爷分
付,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
被告都叩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
原词与你销讫便了。”正是:
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
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
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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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
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
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
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
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
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县中回复,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
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
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象个
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
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傍,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
伤,我看你不象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
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
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
事,—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
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
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
箱笼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用吴知
县之厚德。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
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
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
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
(《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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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
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为活。
年过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
老,积谷防饥。’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
事,靠着何人?”说罢,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
业;况你又是单传,老天决不绝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
便是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劳而无功,枉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
“是。”方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有人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
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
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那刘顺泉双名有
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
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楠木打
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听得是他
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宋
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借件东西。”宋敦笑
道:“宝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
只这件,是宅上有余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
相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围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供奉。还愿曾装冥钞,
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原来宋敦夫妻二口,因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
装裹佛马楮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
于宋敦五年,四十六岁了。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
陈州娘娘庙于苏州阊门之外,香火甚盛,祈祷不绝。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
要驾船往枫桥接客,意欲进一柱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与宋家告借。
其时说出缘故,宋敦沉思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么?若污
坏时,一个就赔两个。”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显,
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
“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
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
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
“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阪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
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阡张定段,
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
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素食,净了口手,一时儿黄布袱
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殿前,刚刚天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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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
在赞叹,听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
驾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
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
宋敦不肯。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
桥接客去了。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
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坦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
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下忍,停眸而看。傍
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
“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
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
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
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
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问他: ‘如此受
苦,何不早去罢?’他说: ‘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
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
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
而来,做一件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
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那人引路到
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
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軿的在里面。若
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
“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
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
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
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
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
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咈然不乐道:
“客人既发了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
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
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用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
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木,倘或往枫桥
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 ‘价一不择主’,
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
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象少,
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
白湖绸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
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
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
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们地方上也
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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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
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
家。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
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
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
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
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拜谢道:“檀越命合无
子,寿数亦止于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
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
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
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
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
各长成,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
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
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
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
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
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
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了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
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
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
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
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
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
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
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
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
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
面。人们商议,不如教他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帖。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
肆为非。”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
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
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
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
身边并无财物,受饿过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伍相吹箫于吴门,韩王
寄食于漂母。
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
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
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
无昔日丰神。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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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幕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
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
紧,挪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
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
相认,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
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
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
告诉了一遍。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般上相帮,管
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当下
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
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来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
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傍,也相见了。宋
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饭便有,只是冷的。”
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妪便在
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上买卖,比不得
家里,胡乱用些罢!”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叫女儿:“手
艄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绽开。宜
春手快,就盘髻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笠去
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扫抹船只,
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
坐,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
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宋金连忙答应道:
“但凭驱使,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
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
都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簿,
客人无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伶俐。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
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为得所,
心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光阴似箭,不觉二年有余。刘翁
一日暗想:“自家年纪渐老,止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
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醺,女儿宜
春在傍,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
刘妪道:“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
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象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
也就不能勾了。”刘妪道:“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道:“妈妈说
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
妪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人之后。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
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材,又会写,又会算,招
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刘翁道:“妈妈,
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有什么不定?”刘翁道:“如此甚好。”原来
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肯。今见妈妈慨然,
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金初时也谦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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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往阴阳生家
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做一套绸绢
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虽无
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吉日已到,
请下两家亲戚,大设喜筵,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次日,诸亲作驾,一连吃
了三日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从此船上生理,日兴一
日。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宜春怀孕日满,产下一女。夫妻爱
惜如金,轮流怀抱。期岁方过,此女害了痘疮,医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宋
金痛念爱女,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了个痨瘵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
减,看看骨露肉消,行迟走慢。刘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病好,替他迎医问卜。
延至一年之外,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
到做了眼中之钉,巴不得他死了干净,却又不死。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互
相抱怨起来。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
死蛇缠在身上,摆脱不下。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得了?为今这
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两口儿
商量了多时,定下个计策。连女儿都瞒过了,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移船往
载。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个荒僻的所在,但见孤山寂寂,远水滔滔,野
岸荒崖,绝无人迹。是日小小逆风,刘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阁住,
却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迟脚慢,刘公就骂道:“痨病鬼!没气力使船时,
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省得钱买。”宋金自觉惶愧,取了砟刀,挣扎到岸
上砍柴去了。刘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撑动,拨转船头,挂起满风帆,顺流
而下。
不愁骨肉遭颠沛,且喜冤家离眼睛。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处,树木虽多,那有气力去砍伐,只得
拾些儿残柴,割些败棘,抽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
心生一计,再取一条枯藤,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长长的膝头,用手挽
之而行,如牧童牵牛之势。行了一时,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复身转去,取
了砟刀,也插入柴捆之内,缓缓的拖下岸来,到于泊舟之处,已不见了船。
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无踪影,看看红日
西沉。情知为丈人所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觉痛切于心,放声大哭。
哭得气咽喉干,闷绝于地,半晌方苏。忽见岸上一老僧,正不知从何而来,
将拄杖卓地,问道:“檀越伴侣何在?此非驻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礼,
口称姓名:“被丈人刘翁脱赚,如今孤苦无归,求老师父提挚,救取微命。”
老僧道:“贫僧茅庵不远,且同往暂住一宵,来日再做道理。”宋金感谢不
已,随着老僧而行。约莫里许,果见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汤,
把与宋金吃了,方才问道:“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愿问其详。”宋金将入
赘船上,及得病之由,备细告诉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岳乎?”
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所致,
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伤,
非药饵可治,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宋金道:“不
曾。”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道:“此乃《金刚般若经》,我佛心印。
贫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安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
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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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便能熟诵,此乃是前因不断。宋金和老僧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
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 《金刚经》
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朗说一遍。
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方知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来金向
空叩头,感谢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去,
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
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戟,遍插林间。宋金心疑不
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
遮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
取之无碍。”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
至江岸。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有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停泊于岸
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
湖广为商,道经于此,为强贼所劫。叔父被杀,我只说是跟随的小郎,久病
乞哀,暂容残喘。贼乃遣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看守货物,他又往
别处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脱身在此。幸方便载
我去。”舟人闻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见有八巨箱在庙内,皆我家财物。
庙去此不远,多央几位上岸,抬归舟巾,愿以一箱为谢,必须速往。万一贼
徒回转,不惟无及于事,且有祸患”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闻说有八箱货物,
一个个欣然愿往。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准备八副绳索杠棒,随宋金往土地
庙来。果见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将林子内
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八个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问宋金道:
“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我的船正要
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余里方歇。众人奉承陕西客
有钱,到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挂起帆来,不
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宋金另唤了一只渡船,
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去开箱
分用,不在话下。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匙钥。
打开箱看时,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宝之类。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
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
人生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绮,食用膏梁。余六箱,只拣精
华之物留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
改造厅堂园亭,制办日用家火,极其华整。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
家僮数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
钱员外,出乘舆马,入拥金资。自古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
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
之间,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儿犹然不知,只道丈夫还在
船上,煎好了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
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瓯,向江中一泼,骂道:“痨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
宜春道:“真个在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
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径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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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我宋郎来。”刘公得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
嫁人不着,一世之苦。那害痨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缘了,
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担误你春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
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
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
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
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转船上水,寻取宋郎回来,免被傍人讥谤。”
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征别处村坊乞食去了,寻之何益?况
且下水顺风,相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罢!”宜春见父
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住。宜春
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的看
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匀一半之
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
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
眼见得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
寻觅,父亲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公劝他
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
更无影响。只得哭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
人,行走不动,他把柴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
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
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见宋郎之面。”两上老人家见女儿十分
痛苦,甚不过意。叫道:“我儿,是你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干出这
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没用了。你可怜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
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
一招子,于沿江市镇各处粘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招帖,定可相逢。若过
了三个月无信,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并不吝惜。”宜
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寻婿的招帖,
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
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
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簪珥布施,为亡夫祈福。刘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
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
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
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翁对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
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
靠?”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缓的偎他。”又过了
月余,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吃醉了酒,乘
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是终身之孝,
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不许
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妪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了残
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道:
“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
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
几句,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尽三十日,除夜,
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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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闻,心中不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
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
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
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
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刘翁夫妇料道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
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
管家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雇了一只
航船,径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
金将银两贩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次日,去河口
寻着了刘家船,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
下处,向主人王公说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
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
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此薄意要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
更当厚谢。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亦不吝。”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
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刘翁大惊道:“老汉操舟之人,何劳
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
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王公道,“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
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室。愿出聘礼千金,特央小子作
伐,望勿见柜。”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非至愿。但吾儿守节甚坚,
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便欲起身。王公一
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费了,不可虚之,
事虽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员外相求,
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唬坏了,只是摇
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
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雇他的船载货往上江
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
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雇船之事,刘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
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
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
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惊
怪道:“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但向船艄说道:“我腹
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自心疑。那钱员外
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
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宜春听得,
愈加疑心。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
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宜春取毡笠付与
父亲,口中微吟四句:
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
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
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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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
毡笠。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
家痨病鬼,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
盛乎?”刘妪道:“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
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宜春满面羞惭,不
敢开口。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阿妈你体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天数。
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访问陕西钱员外,愿出千金聘礼,求我女儿
为继室。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
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刘妪道:“阿老见得是。那钱员
外来雇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刘翁道:“我自有
道理。”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刘
翁启口而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员外道:“我爱那缝补处,这
行针线,必出自妙手。”刘翁道:“此乃小女所缝,有何妙处?前日王店主
传员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钱员外故意问道:“所传何言?”刘
翁道:“他说员外丧了孺人,已将二载,未曾继娶,欲得小女为婚。”员外
道:“老翁愿也不愿?”刘翁道:“老汉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节甚坚,誓
不再嫁,所以不敢轻诺。”员外道:“令婿为何而死?”刘翁道:“小婿不
幸得了个痨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还,老汉不知,错开了船,以后曾出
招帖寻访了三个月,并无动静,多是投江而死了。”员外道:“令婿不死,
他遇了个异人,病都好了,反获大财致富。老翁若要会令婿时,可请令爱出
来。”此时宜春侧耳而听,一闻此言,便哭将起来。骂道:“薄幸钱郎,我
为你带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万苦,今日还不说实话,待怎么?”宋金也堕
泪道:“我妻!快来相见!”大妻二人抱头大哭。刘翁道:“阿妈,眼见得
不是什么钱员外了,我与你须索去谢罪。”刘翁刘妪走进舱来,施礼不迭。
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须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莫再脱赚。”两
个老人家羞惭满目。宜春便除了孝服,将灵位抛向水中。宋金便唤跟随的童
仆来与主母磕头。翁妪杀鸡置酒,管待女婿,又当接风,又是庆贺筵席。安
席已毕,刘翁叙起女儿自来不吃荤酒之意,宋金惨然下泪。亲自与浑家把盏,
劝他开荤。随对翁妪道:“据你们设心脱嫌,欲绝君命,恩断义绝,不该相
认了。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都看你女儿之面 ”宜春道:“不因这番脱嫌,
你何由发迹?况爹妈日前也有好处,今后但记恩,莫记怨。”’宋金道:“谨
依贤妻尊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园富足,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随我
到彼,同享安乐,岂不美哉!”翁妪再三称谢,是夜无话。次日,王店主闻
知此事,登拜贺,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发布取帐,自
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追荐亡亲。宗
族亲党各有厚赠。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恐怕街坊
撞见没趣,躲向乡里,有月余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乡之事,重回南京,阖
家欢喜,安享富贵,不在话下。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中皋佛诵经,
问其缘故。宋金将老僧所传《金刚经》却病延年之事,说了一遍。宜春亦起
信心,要丈夫教会了,夫妻同诵,到老不衰。后享寿各九十余,无疾而终。
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发科第者。后人评云:
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
《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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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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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落难逢夫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缪;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枉泪流。财货拐,
仆驹休,犯法洪洞狱内囚;按临骢马冤愆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说话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
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因刘瑾擅权,劾了一本,圣旨发回原籍。不敢稽留,
收拾轿马和家眷起身。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
及。况长子南京中书,次子时当大比,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那三
官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一十七岁。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读书一目
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元是个风流才子。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肉,掌上之珍。
当下王爷唤至分付道:“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
家,免得父母牵挂。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叫王定过来:“我留你与
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吾若知道,罪责非小。”王定
叩头说:“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王定与公子送别,转到北京,另寻
寓所安下。公子谨依父命,在寓读书。王定讨帐。不觉三月有余,三万银帐,
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帐扣算。分厘不欠。分付王定,选日起身。公子说:“王
定,我们事体俱已完了,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片时,来日起身。”
王定遂即锁了房门,分付主人家用心看着生口。房主说:“放心,小人知道。”
二人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但见:
人烟凑集,车马喧阗。人烟凑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车马喧阗,尽六部九卿之辈。
做买做卖,总四方土产奇珍;闲荡闲游,靠万岁太平洪福。处处胡同铺锦绣,家家杯斝醉
笙歌。
公子喜之不尽。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公子
道:“王定,好热闹去处。”王定说:“三叔,这等热闹,你还没到那热闹
去处哩!”二人前至东华门,公子睁眼观看,好锦绣景致。只见门彩金凤,
柱盘金龙。王定道:“三叔,好么?”公子说:“真个好所在!”又走前面
去,问王定:“这是那里?”王定说:“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视,只
见城内瑞气腾腾,红光闪闪。看了一会,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叹息不已。
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多时,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衣服整齐。
公子便问:“王定,此是何处?”王定道:“此是酒店。”乃与王定进到酒
楼上。公子坐下,看那楼上有五七席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个女子,坐着同
饮。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门前站的,更胜几分。公子正看中间,酒
保将酒来,公子便问:“此女是那里来的?”酒保说:“这是一秤金家丫头
翠香翠红。”三官道:“生得清气。”酒保说:“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
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
栊。”公子听说留心。叫王定还了酒钱,下楼去,说:“王定,我与你春院
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爷知道怎了!”公子说:“不妨,
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门首。果然是:
花街柳巷,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
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正疑香雾弥天霭,忽听歌声别院娇。总然道学也迷魂,任是真
僧须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乱,心内踌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正思中间,有个
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那是一秤金的门?”金哥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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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莫不是耍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错认了。”公
子说:“但求一见。”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
茶。王定见老鸨留茶,心下慌张,说:“三叔可回去罢!”老鸨听说,问道:
“这位何人?”公子说:“是小价。”鸨子道:“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去,
怎么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听他。”跟着老鸨往里就走。王定道:“三
叔不要进去,俺老爷知道,可不干我事。”在后边自言自语。公子那里听他,
竟到了里面坐下。老鸨叫丫头看茶。茶罢,老鸨便问:“客官贵姓?”公子
道:“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老鸨听说拜道:“不知贵公子,失瞻
休罪。”公子道:“不碍,休要计较。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
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百两财礼,不曾许他。”公子
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今皇上,往下也数家父。
就是家祖,也做过侍郎。”老鸨听说,心中暗喜。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
客。翠红去不多时,回话道:“三姐身子不健,辞了罢!”老鸨起身带笑说:
“小女从幼养娇了,直待老婢自去唤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说;“他不出
来就罢了,莫又去唤。”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三姐,我的儿,
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玉堂春低头不语。慌得那
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囊中广有金
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听说,
即时打扮,来见公子。临行,老鸨又说:“我儿,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
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
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雅淡
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数尽满院名妹,总输他十分春色。
玉姐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
喜。当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鸨就说:“此非贵客坐处,请到书房小叙。”公
子相让,进入书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净几,古画古炉,公子却无心细
看,一心只对着玉姐。鸨儿帮衬,教女儿捱着公子肩下坐了,分付丫环摆酒。
王定听见摆酒,一发着忙,连声催促三叔回去。老鸨丢个眼色与丫头:“请
这大哥到房里吃酒。”翠香翠红道:“姐夫请进房里,我和你吃钟喜酒。”
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红二人,拖拖拽拽扯进去坐了。甜言美语,劝了几杯酒。
初时还是勉强,以后吃得热闹,连王定也忘怀了,索情放落了心,且愉快乐。
正饮酒中间,听得传语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书房,只见杯盘罗列,本司自
有答应乐人,奏动乐器。公子开怀乐饮。王定走近身边,公子附耳低言:“你
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疋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王定道:
“三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闲管。”王定没奈何,只得
来到下处,开了皮箱,取出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再到本司院说:
“三叔有了。”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
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
用许多银子;听说只当初会之礼,吓得舌头吐出三寸。却说鸨儿一见许多东
西,就叫丫头转过一张空桌。王定将银子尺头,放在桌上,鸨儿假意谦让一
回。叫玉姐:“我儿,拜谢了公子。”又说:“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
姐夫了。”叫丫头收了礼物进去。“小女房中还备得有小酌,请公子开怀畅
饮。”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同至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摆
设完备。公子上坐,鸨儿自弹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痒,
神荡魂迷。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三官动身,连催了几次。丫头受鸨儿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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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与他传。王定又不得进房。等了一个黄昏。翠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
自回下处去了。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寝,
不在话下。明天,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叫一声:“王姐夫,可
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各赏
衣服一套,折钗银三两。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见他撒漫使钱,有不
然之色。公子暗想:“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利,索性将皮箱搬到院
里,自家便当。”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不觉住了一个多月。老鸨要生心科派,设一大席酒,搬戏演乐,专请三官玉
姐二人赴席。鸨子举杯敬公子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
长,凡家中事务,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
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若干首饰酒器,做
若干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楼一座,与玉堂春做卧房。随其科派,
件件许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无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时含糊答应,以后逼
急了,反将王定痛骂。王定没奈何,只得到求玉姐劝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
也来苦劝公子道:“‘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日红!’你一日无钱,他番了脸
来,就不认得你”。三官此时手内还有钱钞,那里信他这话。王定暗想:“心
爱的人还不听他,我劝他则甚?”又想:“老爷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
回家报与老爷知道,凭他怎么裁处,与我无干。”王定乃对三官说:“我在
北京无用,先回去罢!”三官正厌王定多管,巴不得他开身,说:“王定,
你去时,我与你十两盘费,你到家中禀老爷,只说帐未完,三叔先使我来问
安。”玉姐也送五两,鸨子也送五两。王定拜别三官而去。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说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阴似箭,不觉一年。亡八淫妇,终
日科派。莫说上头,做生,讨粉头,买丫环,连亡八的寿圹都打得到。三官
手内财空。亡八一见无钱,凡事疏淡,不照常答应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
大小作闹起来。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
王公子没钱了,还留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
甚!”玉姐听说,只当耳边之风。一日三官下楼往外去了,丫头来报与鸨子。
鸨子叫玉堂春下来:“我问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玉姐见话不投机,复
身向楼上便走。鸨子随即跟上楼来,说:“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说:“你
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
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鸨子怒发,一头撞去。高叫:“三儿
打娘哩!”亡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姐摚跌在楼
上,举鞭乱打。打得髻偏发乱,血泪交流。且说三官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
忽然面热肉颤,心下怀疑,即辞归,径走上百花楼。看见玉姐如此模样,心
如刀割,慌忙抚摩,问其缘故。玉姐睁开双眼,看见三官,强把精神挣着说:
“俺的家务事,与你无干!”三官说:“冤家,你为我受打,还说无干?明
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说:“哥哥,当初劝你回去,你却不依我。
如今孤身在此,盘缠又无,三千余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
还乡,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三官听说,闷倒在地。玉姐近前
抱住公子,说:“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楼去,看那亡八淫妇怎么样行来?”
三官说:“欲待回家,难见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热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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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妇只管打你。”玉姐说:“哥哥,打不打你休
管他,我与你是从小的儿女夫妻,你岂可一旦别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
中往常时丫头秉灯上来,今日火也不与了。玉姐见三官痛伤,用手扯到床上
睡了。一递一声长吁短气。三官与玉姐说:“不如我去罢!再接有钱的客官,
省你受气。”玉姐说:“哥哥,那亡八淫妇,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
哥哥在时,奴命在,你真个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来,无
人与他碗水。玉姐叫丫头:“拿钟茶来与你姐夫吃。”鸨子听见,高声大骂:
“大胆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来取。”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姐无奈,
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
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骂,待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方才吃得一口,
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三官
分明听得他话,只索隐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却说亡八恼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伤了,难教他挣钱;待不打他,
他又恋着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极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一时他寻个自
尽,倘或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无计可施。鸨
子说:“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门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唤做
‘倒房计’。”亡八说:“倒也好。”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
没有?”鸨子上楼来说:“休怪!俺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
了酒。吃酒中间,老鸨忙陪笑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禀王姐
夫,封上人情,送去与他。”玉姐当晚封下礼物。第二日清晨,老鸨说:“王
姐夫早起来,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离司院,将半里,老鸨故
意吃一惊。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鸨子
用计,回来锁门不题。且说亡八从那小巷转过来,叫:“三姐,头上吊了簪
子。哄的玉姐回头”。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三官
回院,锁了房门,忙往外赶看,不见玉姐,遇着一伙人。公子躬身便问:“列
位曾见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却是短路的。见三官衣
服齐整,心生一计,说:“才往芦苇西边去了。”三官说:“多谢列位。”
公子往芦苇里就走。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着。三官
至近,跳起来喝一声,却去扯住三官,齐下手剥去衣服帽子,拿绳子捆在地
上。三官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还只想了玉堂春,说:“姐姐,
你不知在何处去,那知我在此受苦!”——不说公子有难,且说亡八淫妇拐
着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路上
牵挂三官,泪不停滴。——再说三官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许多乡老
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就问:“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
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无衣眼,眼中吊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
南人,来此小买卖,不幸遇着歹人,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
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又与了他一顶帽子。三官谢了众人,
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见玉姐,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
顺着房檐,低着头,从早至黑,水也没得口。三官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
又没人家下他。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你如今可到总铺门
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三官径至总局铺门首,只见
一个地方来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地方便问:“你
姓甚么?”公子说:“我是王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罢!失了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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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间把更
失了。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着走。”三
官自思无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
去罢。”收拾行李,回到本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鸨子上
楼来,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
内多少王孙公子,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
我再不说你了。”说罢自去了。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
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时,也通个信息,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再
得与你相见?”不说玉姐想公子,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
有个高手王银匠,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
着他。一日往孤老院过,忽然看见公子,諕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
你怎么这等模样?”三官从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
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几日。等你老爷使人来接你。”三官听说大喜,
随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余。他媳
妇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
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
在此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着房檐往外,出来信步而行。
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跪于神关,诉以亡八鸨儿
负心之事。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
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邮鸭蛋,半分一个。”此人是谁?
是卖瓜子的金哥。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不济。当时本司院有
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瓜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自从三叔回家
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我到庙里歇歇再走。”金
哥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头。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颜见他,
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侧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上坐下。三官只道金
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三官
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
说:“我得了饭。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
看他怎么说?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
到那里看风色,他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
也来回我。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
道。”辞了三官,往院里来,在于楼外边立着。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巾
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
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边是谁?”金哥上楼来,
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吊泪。说:“金哥,
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金哥说:“三婶!你这两日怎
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
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
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
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
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象郑元和方好。”金哥听说,口中不语,
心内自思:“王三到也与郑元和相象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老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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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密
密的报与你,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諕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
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
多少远?”金哥说:“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
问:“三叔还有甚话?”金哥说:“只是少银子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
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
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
又留住了公子不题。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
他不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
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
王三的银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等我还了愿,就接别
人。”老鸨问:“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罢!”老鸨甚喜。预
先备下香烛纸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
洗脸。”玉姐也怀心,起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道饰之类,叫丫头
拿着纸马,径往关王庙里去。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
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先已看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
了纸马,“你去先,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玉姐叫了丫头转身,径来东廊
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
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
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体负奴言。”二人含
泪各别。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我儿还了愿了?”玉
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鸨子说:“我儿,你发下甚么新愿?”
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鸨子说:
“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欢天喜地不题。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王匠大喜。随即到了
市上,买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绦,真川扇,
皮箱骡马,办得齐整。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
收拾打扮停当。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
小子置一杯酒饯行。”公子说:“不劳如此,多蒙厚爱,异日须来报恩。”
三官遂上马而去。
妆成圈套入胡同,鸨子焉能不强从;
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径至春院门首。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
话。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諕了一跳。飞风报与老鸨。老鸨听说,半晌不
言:“这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
逐他出门去了。今日到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着脸走出
来见了三官,说:“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
就要行,说:“我伙计都在船中等我。”老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
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
几两银子值甚的?学生岂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内,有五万银子,还有几船
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公子
恐怕掣脱了,将机就机,进到院门坐下。鸨儿分付厨下忙摆酒席接风。三官
茶罢,就要走。故意摔出两锭银子来,都是五两头细丝。三官检起,被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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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问你,说你往东去了,寻不
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机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
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挂着玉姐,所以急急而
来。”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丫头一路笑上楼来,玉姐已知公子到了。
故意说:“奴才笑甚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姐故意唬了一跳,
说:“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楼。老鸨慌忙自来。玉姐故意回脸往里睡。鸨
子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么?”玉姐也不语,连问了四五
声,只不答应。这一时待要骂,又用着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
长吁了一声气。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
妈!今日饶我这顿打。”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
了。拿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
好心奉承。”玉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鸨子道:“我儿!发
愿只当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三
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温存。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
钟,深深万福,递与王姐夫:“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
教人笑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殷勤劝酒,
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抽身就走。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
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绝了。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
夫出去。”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就在楼下重设酒席,笙琴细乐,
又来奉承。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夫妻二人叙话。”三官玉
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
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遇故知。
二人一晚叙话,正是:
欢娱嫌夜短,寞寂恨更长。
不觉鼓打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罢!”玉姐说:“哥
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
惹闲花野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姐难
舍王公子,公子留恋玉堂春。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
我。”三官说:“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玉姐说:“你
指着圣贤爷说了誓愿。”两人双膝跪下。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
黄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
就将镜子拆开,各执一半,日后为记。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
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你拿去罢。”三官说:“亡八淫妇知道时,
你怎打发他?”玉姐说:“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备,轻轻
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
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
休惊醒他。”丫头走上楼去。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妆匣也出空了,撇在
一边。揭开帐子,床上空了半边。跑下楼,叫:“妈妈罢了!”鸨子说:“奴
才!慌甚么?惊着你姐夫。”丫头说:“还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
姐姐回脸往里睡着。”老鸨听说,大惊,看小厮骡脚都去了。连忙走上楼来,
喜得皮箱还在。打开看时,都是个砖头瓦片。鸨儿便骂:“奴才!王三那里
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
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鸨子说:“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说话,一定晓得他
去处。”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个首帕,将头扎了。口里说:“待我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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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还你。”忙下楼来,往外就走。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赶来。玉姐行
至大街上,高声叫屈,“图财杀命!”只见地方都来了。鸨子说:“奴才,
他到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你还放刁!”亡八说:“由他,咱到家里算帐。”
玉姐说:“不要说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恁
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你那里的金银器皿!万物要平个理。一个行院
人家,至轻至贱,那有甚么大头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
费了三万银子,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你昨日见他有了银子,又去哄到家
里,图谋了他行李。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列位做个证见。”说得鸨子无言
可答。亡八说:“你叫王三拐去我的东西,你反来图赖我。”玉姐舍命,就
骂:“亡八淫妇,你图财杀人,还要说嘴?见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
都拿过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谋杀了是那个?”鸨子说:“他那里有甚么银子?
都是砖头瓦片哄人。”玉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如何今日又说没
有?”两下厮闹。众人晓得三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
言劝解。玉姐说:“列位,你既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
众人说:“凭你骂罢!”玉姐骂道:“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
满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骗别人。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
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
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
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你一家万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
分。”
众人说:“玉姐,骂得勾了。”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该回去
了。”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众人说:“文书如何
写?”玉姐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那里肯
写。玉姐又叫起屈来。众人说:“买良为娟,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
实,却难招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亡八还不肯。众人说:
“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三万银子也勾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
了,舍了他罢!”众人都到酒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
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
你停当。”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
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 ”写到
“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
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用去了,难道也算?”众
人道:“只写二万罢。”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
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并与本户无干。
立此为照。”
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见人有十余人。众
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又说:“列
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
“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住。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
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掯勒短少,直待我嫁
人方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亡八又请众人吃过
酒饭方散。正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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諕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
问:“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
王定说:“俱安。”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么处?”王定不
言。长吁一口气,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
我。”王定说:“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奶
奶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他方去安身罢!”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
人相厚?央他来与我说个人情。”王定说:“无人敢说。只除是姑娘姑爹,
意思间稍题题,也不敢直说。”三官道:“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
件事。”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
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
命。”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问何上舍:“田
庄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爷又问刘斋长:“学业何如?”答说:“不
敢,连日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
才将何为本? ‘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
过。”刘斋长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
王爷笑曰:“我年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竞,预先分为两分。”
二人笑说:“三分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王爷闻
说,心中大恼:“老夫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
你始何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
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二
人双膝跪下,吊下泪来。王爷说:“没下稍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
题起了!”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
王爷说:“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打
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蓝缕,叫他姐姐救他性命。
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埋怨着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
问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日夜不安,今我与
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家中还有两
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贤婿何
故起身?”二人说:“爷撒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大
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吊下泪
来。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
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
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
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象,假充
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
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说:“二位姐
姐,开放条路与我逃命罢!”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
姐姐手指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花,那个
不牵挂!”众人哭在伤情处,王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我依着二位
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王爷摇
头。奶奶说:“凭我打罢。”王爷说:“可打多少?”众人说:“任爷爷打
多少?”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说:
“爹爹严命,不敢阻当,容你儿待替罢!”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
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替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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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打在那里?等他膘满肉肥,那时打他不迟。”王
爷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
我问你: ‘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
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问:“他那
银子还有多少?”何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王定抬过皮箱打开,
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那里偷的这东西?
快写首状,休要玷辱了门庭。”三官高叫:“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
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
金哥报信,“玉堂春私将银两赠我回乡,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
备细述了一遍。王爷听说骂道:“无耻狗畜生!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
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三官说:“儿不曾强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
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
种。”公子不言。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公子说:“这事
不是孩儿做的。”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罢!”三官说:
“儿要读书。”王爷笑曰:“你已放荡了,心猿意马,读甚么书?”公子说:
“孩儿此回笃志用心读书。”王爷说:“既知读书好,缘何这等胡为?”何
静庵立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料想要用心读书。”
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伏侍他。”即时
就叫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
与小婿共饮则可。”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纵他。”
二人道:“老爷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这一出父子相
会,分明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满架诗书,笔山砚海。叹道:“书
呵!相别日久,且是生涩。欲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玉姐言语;
欲待读书,心猿放荡,意马难书。”公子寻思一会,拿着书来读了一会。心
下只是想着玉堂春。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问书童道:“你闻这书里
甚么气?听听甚么响?”书童说:“三叔,俱没有。”公子道:“没有?呀,
原来鼻闻乃是脂粉气,耳听即是筝板声。”公子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
嘱付我,是甚么话来?叫我用心读书。我如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他不下,
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
怎么处他?”走出门来,只见大门上挂着一联对子:“‘十年受尽窗前苦,
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作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至侍郎。后来
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
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回书房,心
中回转,发志勤学。一日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王爷正坐,叫书童。书
童近前跪下。王爷便问:“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书童说:“禀老爷得知,
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
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
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
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王爷暗喜。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王爷正
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
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题目都做完了,但有余力旁观子史。”
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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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举罢!”公子说:“儿读了几
日书,敢望中举?”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
下科好中。”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竟到八月初九,进过头
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难?”到二场三场俱
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拿
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双
陆么?”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
姐眼中吊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
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
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
说:“饭干燥,吃些汤罢!”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
边是甚么响?”丫头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笙歌,俺家翠香
翠红姐都有客哩!”玉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
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諕了一跳:“如何瘦的我这模样?”
把那镜丢在床上,长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
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谯楼敲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
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住香保佑他。”
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
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
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洞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
贩马。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
打扮当作玉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下楼取火,
与玉姐烧香。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间想玉姐,今
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
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等他拜罢,趋出唱喏。玉姐大惊,问:
“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
王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
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夤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
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
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啐一口,急急
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意思自去了。
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淫妇,小
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啰唣我?”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
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
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
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
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
马。前拥后簇,去赶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做庆贺
筵席。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禀父母得知,
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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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
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余两。”王爷道:“那只勾他人
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
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
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
分付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
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
酒作别。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
着玉姐玉堂春。不则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
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
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
位活命之恩。”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
也不敢和他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浼
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
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
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
“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
是杀身难报。”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
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
便看翠红。翠红丢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红说:“常言
‘姐爱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
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要
少了!就把一千面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
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
“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
“小子悬悬而望。”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
了不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四个乃王景
隆。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确,
怕你识不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
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说大喜。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
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三叔中了。”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
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
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唬得
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说:“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
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
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
手?”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
钱卖与他罢。”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
一桌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
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
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说:“此计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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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次早,丫头报与王姐:“俺家
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丫头道:“听得妈妈说: ‘为
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从良。’”玉姐说:“是
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
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老鸨说:“三姐,你要
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正见四个
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此轿是雇的?”这人说:“正是。”老鸨
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老
鸨说:“只是五分。”那个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不
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径往西
门去了。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
子。玉姐大叫一声:“吆!想是亡八鸨子盗卖我了?”玉姐大骂:“你这些
贼狗奴,抬我往那里去?”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
买你往山西家去。”玉姐在轿中号啕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
行了一日,天色已晚。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卺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
知玉姐题着便骂,触着便打。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中之
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家中,何愁不从。”于是反将好话奉承,
并不去犯他。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
问玉堂春消息。王匠请公子坐下:“有见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
王匠就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
王匠叫:“三叔开怀,再饮三杯。”三官说:“勾了,不吃了。”王匠说:
“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公子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
玉姐不曾?”王匠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
说:“有甚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王匠只是劝酒。却说金哥
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婶近日何
如?”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三官急问说:“卖了谁?”王匠瞅金
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公
子问:“几时卖了?”王匠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
二人忙扶起来。公子问金哥:“卖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
沈洪去了。”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
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
落。”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那时叫金哥跟着,带
领家人,径到本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
“你家玉姐何在?”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
人乱打。金哥劝住。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帏,越加怒恼。把箱
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可老实说,饶你
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公子满眼落泪,说:“冤
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头说:“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听说,心
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
疼他怎的?”公子满眼流泪,正说间,忽报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
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
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
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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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事,表子是末节,那里有为表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
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
肯轻舍?”众人叫:“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
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
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
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
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来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
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
喜。正是:
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余岁,比二八少年,也还
风骚。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
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月。
近日丧偶。虽然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
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
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
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
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越昂一者贪皮
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
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不上一年,倾囊倒箧,骗得一空。初
时只推事故,暂时挪借,借去后,分毫不还。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
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越昂逃走他方。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
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
妻,岂不尽美?”皮氏点头不语。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
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
恨不绝于声。问:“如今怎么样对付他说好?”赵昂道:“一进门时,你便
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
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
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内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
定,只等沈洪入来。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
先进门,与波氏相见,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
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
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
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
淫妇的拜,不要他来。”昂然说罢,啼哭起来,拍枱拍凳。口里“千亡八,
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得。想道:“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
落得受用。等他气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
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
正是:
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
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
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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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相见,打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
床帐在厢房,安顿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
催赶,沈洪说:“我去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皮氏说:“你在此,我反
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
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
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皮氏叫小叚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
曾。沈洪平日原与小叚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
事毕,小叚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却说皮氏这一夜
等赵昂不来,小叚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番来复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
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
叫小叚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叚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
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是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
吃。”小叚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小叚名说:“请二娘
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
闹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尽。小叚名收碗去了。沈洪一时肚疼,
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看声音渐变。开门出来
看时,只见沈洪九窃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
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
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说:“那
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
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
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
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
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
正直王知县升堂,唤进问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
北京为商,用千金要这娼妇为妾,叫做玉堂春。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
面,暗将毒药放入,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
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
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
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
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你怀恨
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幼的夫
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之人,分明是他
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
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毒药
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
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
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
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并无干涉。”王知县见
他二人各说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
南牢不题。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
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
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坛内,当
酒送与王知县。知县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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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到了,当堂跪下。知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
与那皮氏无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
招。”叫皂隶:“与我拶起着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
王姐熬刑不过,说:“愿招。”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
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铐脚镣,带进
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
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鸾泣凤人。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奸,
都是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
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
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那里
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
诉来历。志仁见四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末,细说一
遍。分付:“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
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兴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
刻不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听说,
接进家小。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到也齐整,怎及得玉堂
春风趣?”当时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卺杯,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
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诰却被别人承受了。”虽然陪伴了
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
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傍。刘夫人遣人到处
祈禳,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医切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公子在任
年余,官声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选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毕,回到
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须臾马上人来报:
“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次日
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
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
其中必有跷蹊。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着我私行采访。你众
人在内,不可走漏消息。”公子时下换了素巾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
院。雇了两个骡子,往洪洞县路上来。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
客官往洪洞县有甚贵干?”公子说:“我来洪洞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
小伙说:“你又说娶小,俺县里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公子
问:“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
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
毒药把沈洪药死了。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
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若不是亏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
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小伙说:“不曾。”公子说:“我
要娶个小,你说可投着谁做媒?”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
说媒。”公子说:“你怎知道他会说媒?”小伙说:“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
牵头。”公子说:“如今下他家里罢。”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声:“干
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王婆说:“累
你,我转了钱来,谢你。”小伙自去了。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他能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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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洪家
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
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
城,到晚进了察院,不题。次早,星火发牌,按监洪洞县。各官参见过,分
付就要审录。王知县回县,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
日送审不题。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到次日清晨,王
知县坐在监门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玉姐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
到了察院门首,伺候开门。巡捕官回风已毕,解审牌出。公子先唤苏氏一起。
玉姐口称冤枉,探怀中诉状呈上。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
听事官接上状来。公子看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
玉姐说:“爷爷!我从小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公子
怕他出丑处,喝声:“住了,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玉姐说:
“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玉姐又说了
一遍。公子分付刘推官道:“闻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
尚未出巡,先到洪洞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累苏氏受屈,你与我把这事情
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
亲夫,是何意故?”玉姐说:“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
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今日小妇拚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
刘爷叫皂隶把皮氏采上来。问:“你与赵昂奸情可真么?”皮氏抵赖没有。
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刘爷又叫小叚
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小叚名说:“爷爷,我说
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小妇人送到西厅,
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
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叚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
苏氏买来的硬证。”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书吏过
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墀
内,凿几个孔儿,你执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
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分付已
毕,书吏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内。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
来再审。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
打死小的那呈招?”刘爷大怒,分付:“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奴才
着实拷问。把他放在丹墀里,连小叚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他交头接耳。”
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的四角。众人尽散。却说皮氏抬起头来,四顾无人,便
骂:“小叚名!小奴才!你如何乱讲?今日再乱讲时,到家中活敲杀你。”
小叚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这刑
杖不过,等刘爷出来,说了罢。”赵昂说:“好娘,我那些亏着你,倘捱出
官司去,我百般孝顺你,即把你做亲母。”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叫
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
段衣两套,止与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没天理,
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皮氏说:“老娘,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过
今日不招,便没事了。”柜里书吏把他说的话尽记了,写在纸上。刘爷升堂,
先叫打开柜子。书吏跑将出来,众人都諕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
要拷问,三人都不打自招。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各各画供已完,递至公
案。刘爷看了一遍,问苏氏:“你可从幼为娼,还是良家出身?”苏氏将“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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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买良为贱,先遇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老鸨一秤金赶逐,将奴赚卖
与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备细说了。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
笔定罪:
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责叚名示警。王县贪酷罢职,
追赃不恕衙门。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刘爷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监。次日亲捧招详,送解察院。公子
依拟。留刘推官后堂待茶。问:“苏氏如何发放?”刘推官答言:“发还原
籍,择夫另嫁。”公子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备述少年设誓之意:
“今日烦贤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足感足感。”刘推官领命奉
行,自不必说。却说公子行下关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苏淮一秤金依律问罪。
苏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认得是公子,还叫:“王姐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
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不勾半月,呜呼哀哉!正是:
万两黄金难买命,一朝戏粉已成灰。
再说公子一年任满,复命还京。见朝已过,便到王匠处问信。王匠说有
金哥伏侍,在顶银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顶银胡同,见了玉姐。二人放声大哭。
公子已知玉姐守节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称谢。公子说:“我
父母娶了个刘氏夫人,甚是贤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妒忌。”当夜同
饮同宿,浓如胶漆。次日,王匠金哥都来磕头贺喜。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
分付: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淮夫妇已绝,将遗下家财,
拨与王匠金哥二人管业,以报其德。上了个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
南京。到了自家门首,把门人急报老爷说:“小老爷到了。”老爷听说甚喜。
公子进到厅上,排了香案,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
了。又引玉堂春见礼已毕。玉姐进房,见了刘氏说:“奶奶坐上,受我一拜。”
刘氏说:“姐姐怎说这话?你在先,奴在后。”玉姐说:“奶奶是名门宦家
之子,奴是烟花,出身微贱。”公子喜不自胜。当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
称,一家和气。公子又叫:“王定,你当先在北京三番四复规谏我,乃是正
理,我今与老爷说将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赏之。后来王景隆官都御史,妻
妾俱有子,至今子孙繁盛。有诗叹云:
郑氏元和已著名,三官嫖院是新闻,
风流子弟知多少,夫贵妻荣有几人?
(《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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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自古烟缘天定,不繇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仙境桃花出水,
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这首《西江月》词,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强。
今日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唤做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故事出
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
秉义,是个医家出身。妈妈谈氏,生得一对儿女。儿子唤做刘璞,年当弱冠,
一表非俗,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攻书,学业已就。到
十六岁上,刘秉义欲令他弃了书本,习学医业。刘璞立志大就,不肯改业,
不在话下。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岁,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九老家之
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饶,非常标致。怎见得?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体态轻盈,汉家飞燕同称;
性格风流,吴国西施并美。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嫦娥临下界。
不题慧娘貌美。且说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妈妈商议,要与他完姻。方待
教媒人到孙家去说,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公对媒人道:
“多多上覆裴亲家,小女年纪尚幼,一些妆奁未备,须再过几时,待小儿完
姻过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覆裴家。
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一般,恨不能风吹得大,早些儿与他毕
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见刘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刘家说道:“令
爱今年一十五岁,也不算做小了。到我家来时,即如女儿一般看待,决不难
为。就是妆奁厚薄,但凭亲家,并不计论。万望亲家曲允则个。”刘公立意
先要与儿子完姻,然后嫁女。媒人往了几次,终是不允。裴九老无奈,只得
忍耐。当时若是刘公允了,却不省好些事件。止因执意不从,到后生出一段
新闻,传说至今。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俱是空。
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原来孙寡
妇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自十六岁做亲,十六岁就生下
一个女儿,唤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
儿女,方在襁褓中,孙恒就亡过了。亏孙寡妇有些节气,同着养娘,守着这
两个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唤他是孙寡妇。光阴迅速,两个儿女,渐渐
长成。珠姨便许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那珠姨、
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团就一般。加添资性聪明,男善
读书,女工针指。还有一件,不但才貌双全,且又孝悌兼全。闲话休题。
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孙寡妇母子
相依,满意欲要再停几时。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承,对张六嫂
道:“上覆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甚大妆奁嫁送,不过随常粗布衣
裳。凡事不要见责。”张六嫂覆了刘公。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
孙家。孙寡妇受了吉期,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
离,终日啼啼哭哭。谁想刘璞因冒风之后,出汗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
十分危笃。吃的药就如泼在石上,一毫没用。求神问卜,俱说无救。吓得刘
公夫妻魂魄都丧,守在床边,吞声对泣。刘公与妈妈商议道:“孩儿病势恁
样沉重,料必做亲不得。不如旦回了孙家,等待病痊,再择日罢。”刘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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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老官儿,你许多年纪了,这样事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势凶,得喜
事一冲就好了。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如今现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
刘公道:“我看孩儿病体,凶多吉少。若娶来家冲得好时,此是万千之喜,
不必讲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个晚嫁的名头。”刘妈妈道:
“老官,你但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
谁知孩儿命薄,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今若回了孙家,孩儿无事,不消说
起。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还了一半,也算是他们忠厚了。
却不是人财两失!”刘公道:“依你便怎样?”刘妈妈道:“依着我,分付
了张六嫂.不要题起孩儿有病,竟娶来家,就如养媳妇一般。若孩儿病好,另
择日结亲。倘然不起,媳妇转嫁时,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了,
放他出门,却不是个万全之策。”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
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白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刘公便瞒着孙家,
那知他紧间壁的邻家姓李名荣,曾在人家管过解库,人都叫做李都管,为人
极是刁钻,专一打听人家的细事,喜谈乐道。因他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
财,手中有钱,所居与刘家基址相连,意欲强买刘公房子,刘公不肯,为此
两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刘家有些事故,幸灾乐祸。晓得刘璞有病危急,满
心欢喜,连忙去报知孙家。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凶,恐防误了女儿,即使养娘
去叫张六嫂来问。张六嫂欲待不说,恐怕刘璞有变,孙寡妇后来埋怨。欲要
说了,又怕刘家见怪。事在两难,欲言不上。孙寡妇见他半吞半吐,越发盘
问得急了。张六嫂隐瞒不过,乃说:“偶然伤风,原不是十分大病。将息到
做亲时,料必也好了。”孙寡妇道:“闻得他病势十分沉重,你怎说得这般
轻易?这事不是当耍的。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珍宝一
般。你若含糊赚了我女儿时,少不得和你性命相搏,那时不要见怪。”又道:
“你去到刘家说: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择日子。总是儿女年纪尚幼,
何必恁般忙迫。问明白了,快来回报一声。”张六嫂领了言语,方欲出门,
孙寡妇又叫转道:“我晓你决无实话回我的。我令养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
的。”张六嫂见说教养娘同去,心中着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误大娘之家。”
孙寡妇那里肯听,教了养娘些言语,跟张大嫂同去。张六嫂摆脱不得,只得
同到刘家。恰好刘公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便道:“小娘子少待,
等我问句话来。”急走上前,拉刘公到一边,将孙寡妇适来言语细说。又道:
“他因放心不下,特教养娘同来讨个实信。却怎的回答?”刘公听见养娘来
看,手足无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挡住了?却与他同来!”张六嫂道:“再
三拦阻,如何肯听,教我也没奈何。如今且留他进去坐了,你们再去从长计
较回他,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说还未毕,养娘已走过来。张六嫂就道:
“此间便是刘老爹。”养娘深深道个万福。刘公还了礼道:“小娘子请里面
坐。”一齐进了大门,到客厅内。刘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待我
教老荆出来。”张六嫂道:“老爹自便。”刘公急急走到里面,一五一十,
学于妈妈。又说:“如今养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进来探看孩儿,却又如
何掩饰?不如改了日子罢。”妈妈道:“你真是个死货!他受了我家的聘,
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着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儿慧娘:“你
去将新房中收拾整齐,留孙家妇女吃点心。”慧娘答应自去。刘妈妈即走向
外边,与养娘相见毕,问道:“小娘子下顾,不知亲母有甚话说?”养娘道:
“俺大娘闻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来问候。二来上覆老爹大娘:
若大官人病体初痊,恐未可做亲。不如再停几时,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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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罢。”刘妈妈道:“多承亲母过念,大官人虽是身子有些不快,却是偶然
伤风,原非大病。若要另择日子,这断不能勾的。我们小人家的买卖,千难
万难,方才支持得这样。如错过了,却不又费一番手脚。况且有病的人,巴
不得喜事来冲,他病也易好。常见人家要省事时,趁着这病来见喜。何况我
家吉期送已多日,亲戚都下了帖儿请吃喜筵,如今忽地换了日子,他们不道
你们不肯,必认做我们讨媳妇不起。传说开去,却不被人笑耻,坏了我家名
头?烦小娘子回去覆亲母,不必担忧。我家干系大哩!”养娘道:“大娘话
虽说得是。请问大官人睡在何处?待男女候问一声,好家去回报大娘,也教
他放心。”刘妈妈道:“适来服了发散的药,止好睡在那里。我与小娘子代
言罢。事体总在刚才所说了,更无别说。”张六嫂道:“我原说偶然伤风,
不是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如今方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
养娘道:“既如此,告辞罢。”便要起身。刘妈妈道:“那有此理!说话忙
了,茶也还没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里边,又道:“我房里腌腌臜臜,
到在新房里坐罢。”引入房中,养娘举目看时,摆设得十分齐整。刘妈妈又
道:“你看我家诸事齐备,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亲,大官人到还要留
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后同房哩。”养娘见他整备得停当,信以
为实。当下刘妈妈教丫环将出点心茶来摆上,又教慧娘同来相陪。养娘心中
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谁想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别
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付张六艘:“是必来覆我一声。”
养娘同着张大嫂回到家中,将上项事说与主母。孙寡妇听了,心中到没
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
将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误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对张六嫂道:
“大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来取回信罢。”张六嫂道:“正是,大娘从容
计较计较,老身明早来也。”说罢自去。且说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这
事怎生计较?”玉郎道:“看起来还是病重,故不要养娘相见。如今必要回
他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但是空费他这番东西,见得我家没
有情义。倘后来病好相见之间,觉道没趣。若依了他们时,又恐果然有变,
那时进退两难,懊悔却便迟了。依着孩儿,有个两全之策在此,不知母亲可
听?”孙寡妇道:“你且说是甚两全之策?”玉郎道:“明早教张六嫂去说,
日子便依着他家,妆奁一毫不带。见喜过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
连妆奁送去。是恁样,纵有变故,也不受他们笼络,这却不是两全其美。”
孙寡妇道:“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过了三朝,下
肯放回,却怎么处?”玉郎道:“如此怎好?”孙寡妇又想了一想道:“除
非明日张六嫂依此去说,临期教姐姐闪过一边,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内原
带一副道袍鞋袜。预防到三朝,容你回来,不消说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
里,看个下落。倘有三长两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个扯得你住!”
玉郎道:“别事便可,这事却使不得!后来被人晓得,教孩儿怎生做人?”
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道:“纵别人晓得,不过是耍笑之事,有甚大
害!”玉郎平昔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道:“待孩儿去便了。只不会梳头,
却怎么好?”孙寡妇道:“我教养娘伏侍你去便了。”计较已定,次早张六
嫂来讨回音,孙寡妇与他说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过去。依不
得,便另择日罢。张六嫂覆了刘家,—一如命。你道他为何就肯了?只因刘
璞病势愈重,恐防不妥,单要哄媳妇到了家里,便是买卖了。故此将错就错,
更不争长竞短。那知孙寡妇已先参透机关,将个假货送来。刘妈妈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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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休烦絮。到了吉期,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与女儿无二,连自
己也认不出真假。又教习些妇人礼数。诸色好了,只有两件难以遮掩,恐怕
露出事来。那两件?第一件是足与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凤头一对,
露在湘裙之下,莲步轻移,如花枝招飐一般。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比女
子的有三四只大。虽然把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终是有些蹊跷。这
也还在下边,无人来揭起裙儿观看,还隐藏得过。第二件是耳上环儿。此乃
女子平常日地所戴,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那极贫小户人家,没
有金的银的,就是铜锡的,也要买对儿戴着。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
若耳上没有环儿,可成模样么?他左耳还有个环眼,乃是幼时恐防难养穿过
的。那右耳却没眼儿,怎生戴得?孙寡妇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你道
是甚计策?他教养娘讨个小小膏药,贴在右耳。若问时,只说环眼生着疳疮,
戴不得环子。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打点停当,将珠姨藏过一间房里,专候
迎亲人来。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到门首。张六嫂先
入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如花神一般,好不欢喜。眼前不见玉郎,问道:“小
官人怎地不见?”孙寡妇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来不
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来再问。孙寡妇将酒饭犒赏了来人,傧相念起诗
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兜上方巾,向母亲作别。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门来。
上了轿子,教养娘跟着,随身只有一只皮箱,更无一毫妆奁。孙寡妇又叮嘱
张六嫂道:“与你说过,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道:
“这个自然!”
不题孙寡妇。且说迎亲的,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首,
傧相进来说道:“新人将已出轿,没新郎迎接,难道教他独自拜堂不成?”
刘公道:“这却怎好?不要拜罢!”刘妈妈道:“我自有道理。教女儿陪拜
便了。”即令慧娘出来相迎。傧相念了阑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
张六嫂两边扶着。慧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新戚,双双
即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都相见过了,然后姑嫂对拜。
刘妈妈道:“如今到房中去与孩儿冲喜。”乐人吹打,引新人进房,来至卧
床边,刘妈妈揭起帐子,叫道:“我的儿,今日娶你媳妇来家冲喜,你须挣
扎精神则个。”连叫三四次,并不则声。刘公将灯照时,只见头儿歪在半边,
昏迷去了。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鼓乐一震,故此迷昏。当下老夫妻手
忙脚乱,掐住人中,即教取过热汤,灌了几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苏醒。
刘妈妈教刘公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进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时,美
丽如画。亲戚无不喝采。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他想:“媳妇恁般美貌,
与儿子正是一对儿。若得双双奉侍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谁想他
没福,临做亲却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两误,媳妇少不
得归于别人,岂不目前空喜!”
不题刘妈妈心中之事。且说玉郎也举目看时,许多亲戚中,只有姑娘生
得风流标致。想道:“好个女子,我孙润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
出色,一定要求他为妇。”这里玉郎方在赞羡,谁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
向张六嫂说他标致,我还未信,不想话不虚传。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今夜
教他孤眠独宿。若我丈夫象得他这样美貌,便称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够哩!”
不题二人彼此欣羡。刘妈妈请众亲戚赴过花红筵席,各自分头歇息。傧相乐
人,俱已打发去了。张六嫂没有睡处,也自归家。玉郎在房,养娘与他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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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饰,秉烛而坐,不敢便寝。刘妈妈与刘公商议道:“媳妇初到,如何教他
独宿。可教女儿去陪伴。”刘公道:“只怕不稳便,繇他自睡罢。”刘妈妈
不听,对慧娘道:“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静。”慧娘
正在爱着嫂嫂,见说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刘妈妈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
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来同睡。”玉郎恐露出马脚,
回道:“奴家自来最怕生人,到不消得伴罢。”刘妈妈道:“呀!你们姑嫂
年纪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处,怕怎的?你若嫌不稳时,各自盖着条
被儿,便不妨了。”对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窝过来。”慧娘答应而去。
玉郎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不想天与其便,刘妈妈令
来陪卧,这事便有几分了。惊的是恐他不允,一时叫喊起来,反坏了自己之
事。又想道:“此番挫过,后会难逢!看这姑娘年纪已在当时,情窦料也开
了。须用工缓缓撩拨热了,不怕不上我钓。”心中正想,慧娘教丫环拿了被
儿同进房来,放在床上。刘妈妈起身,同丫环自去。慧娘将房门闭上,走到
玉郎身边,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适来见你一些东酉不吃,莫不饿了?”
玉郎道:“到还未饿。”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东西,可对奴家说知,
自去拿来,不要害羞不说。”玉郎见他意儿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谢
姑娘美情!”慧娘见灯上结着一个大大花儿,笑道:“嫂嫂,好个灯花儿,
正对着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还是在姑娘的喜
信。”慧娘道:“嫂嫂话儿到会耍人。”两个闲话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请睡罢。”玉郎道:“姑娘先请。”慧娘道:
“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这个房中还是姑娘是客。”
慧娘笑道:“恁般占先了。”便解衣先睡。养娘见两下取笑,觉道玉郎不怀
好意,低低说道:“官人,你须要斟酌,此事不是当耍的。倘大娘知了,连
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嘱咐,我自晓得。你自去睡。”养娘便去旁边
打个铺儿睡下。玉郎起身携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照看,只见慧娘卷
着被儿,睡在里床,见玉郎将灯来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罢了,照怎
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头,方好来睡。”把灯放在床前一
只小棹儿上,解衣入帐。对慧娘道:“姑娘,我与你一头睡了,好讲话耍子。”
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钻下被里,卸了上身衣服,下体小衣却穿着,
问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岁。”又问:“姑娘许的
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信。玉郎把头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与
你一般是女儿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开生药铺的裴家。”又
问道:“可见说佳期还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来说。
爹道奴家年纪尚小,回他们再缓几时。”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
不气恼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来,道:“你不是个好人!哄了我
的话,便来耍人。我若气恼时,今夜你心里不知怎地恼着哩。”玉郎依旧又
捱到枕上道:“你且说我有甚恼?”慧娘道:“今夜做亲没有个对儿,怎地
不恼?”玉郎道:“有姑娘在此,这却便是个对儿了,又有甚恼!”慧娘笑
道:“恁样说,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纪长似你,丈夫还是我。”
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还该是我。”玉郎道:“大
家不要争,只做个女夫妻罢。”两个说风话耍子,愈加亲热。
且说养娘恐怕玉郎弄出事来,卧在旁边铺上,眼也不合。听着他们初时
还说话笑耍,次后只听得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次早起来,慧娘自向
母亲房中梳洗。养娘替玉郎梳妆,低低说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说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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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口不应心,做下那事!倘被他们晓得,却怎处?”玉郎道:“又下是我去
寻他,他自送上门来,教我怎生推却!”养娘道:“你须拿住主意便好。”
玉郎道:“你想恁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叫
我如何忍耐得过!你若不泄漏时,更有何人晓得。”妆扮已毕,来刘妈妈房
里相见。刘妈妈道:“儿,环子忘戴了?”养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
环眼生了疳疮,戴不得,还贴着膏药哩。”刘妈妈道:“原来如此。”玉郎
依旧来至房中坐下。亲戚女眷来相见。张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罢,也到房中,
彼此相视而笑。是日刘公请内外亲戚吃庆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饮到晚,各
自辞别回家。慧娘依旧来伴玉郎。这一夜颠鸾倒凤,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
爱。看看过了三朝,二人行坐不离。到是养娘捏着两汗,催玉郎道:“如今
已过三朝,可对刘大娘说,回去罢。”玉郎与慧娘正火一般热,那想回去,
假意道:“我怎好启齿说要回去,须是母亲叫张六嫂来说便好。”养娘道:
“也说得是。”即便回家。
却说孙寡妇虽将儿子假妆嫁去,心中却怀着鬼胎。急切不见张六嫂来回
覆,眼巴巴望到第四日,养娘回家,连忙来问。养娘将女婿病凶,姑娘陪拜,
夜间同睡相好之事,细细说知。孙寡妇跌足叫苦道:“这事必然做出来也!
你快去寻张六嫂来。”养娘去不多时,同张六嫂来家。孙寡妇道:“六嫂,
前日讲定约三朝便送回来,今已过了,劳你去说,快些送我女儿回来。”张
六嫂得了言语,同养娘来至刘家。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张六嫂将孙
家要接新人的话说知。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到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
谁想刘妈妈真个说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难道恁样事还不晓得?从来
可有三朝媳妇便归去的理么?前日他不肯嫁来,这也没奈何。今既到我家,
便是我家的人了,还让得他意!我千难万难,娶得个媳妇,到三朝便要回去,
说也不当人子。既如此不舍得,何不当初莫许人家。他也有儿子,少不也要
娶媳妇。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闻得亲母是个知礼之人,亏他怎样说了出
来?”一番言语,说得张六嫂哑口无言,不敢回覆孙家。那养娘恐怕有人闯
进房里,冲破二人之事,到紧紧守着房门,也不敢回家。
且说刘璞自从结亲这夜,惊出那身冷汗来,渐渐痊可,晓得妻子已娶来
家,人物十分标致,心中欢喜,这病愈觉好得快了。过了数日,挣扎起来,
半眠半坐,日渐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来看浑家。刘妈妈恐他初愈,不
耐行动,叫丫环扶着,自己也随在后,慢腾腾的走到新房门口。养娘正坐在
门槛之上,丫环道:“让大官人进去。”养娘立起身来,高声叫道:“大官
人进来了。”玉郎正搂着慧娘调笑,听得有人进来,连忙走开。刘溪掀开门
帘跨进房来。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还不宜劳动。”刘噗道:
“不打紧!我也暂时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转身,道了
个万福。刘妈妈道:“我的儿,你且慢作揖么I”又见玉郎背立,便道:“娘
子,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来见你,怎么到背转身子!”走向前,
扯近儿子身边,道:“我的儿,与你恰好正是个对儿。”刘噗见妻子美貌非
常,甚是快乐。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几分。刘妈妈道:“儿
去睡了罢,不要难为身子。”原叫丫环扶着,慧娘也同进去。玉郎见刘噗虽
然是个病容,却也人材齐整,暗想道:“姐姐着配此人,也不辱没了。”又
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来同卧,这事便要决撒。快些回去罢。”到
晚上对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须住身不得。你可据掇母亲送我回家,
换姐姐过来,这事便隐过了。若再住时,事必败露。”慧娘道:“你要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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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易事。我的终身,却怎么处?”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万想。但你已
许人,我已聘妇,没甚计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无计娶我,
誓以魂魄相随。决然无颜更事他人!”说罢,呜呜咽咽哭将起来。玉郎与他
拭了眼泪道:“你且勿烦恼,容我再想。”自此两相留恋,把回家之事到阁
起一边。一日,午饭已过,养娘向后边去了,二人将房门闭上,商议那事,
长算短算,没个计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说刘妈妈自从媳妇到家之后,女儿终日行坐不离。刚到晚,便闭上房
门去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刘妈妈好生不乐。初时认做姑嫂相爱,
不在其意。已后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还道是后生家贪眠憎憎,几遍
要说。因想媳妇初来,尚未与儿子同床,还是个娇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
合当有事。偶在新房前走过,忽听得里边有哭泣之声。向莫缝中张时,只见
媳妇共女儿互相搂抱,低低而哭。刘妈妈见如此做作,料道这事有些西跷。
欲待发作,又想儿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气恼,权且耐住。便掀门帘进来,
门去闭着。叫道:“快些开门!”二人听见是妈妈声音,拭干眼泪,忙来开
门。刘妈妈走将地去)便道:“为甚青天白日,把门闭上,在内搂抱啼哭?”
二人被问,惊得满面通红,无言对答。刘妈妈见二人无言,一发是了,气得
手足麻木。一手扯着慧娘道:“做得好事!且进来和你说话。”扯到后边一
间空屋中来。丫环看见,不知为甚,闪在一边。刘妈妈扯进了屋里,将门闩
上.丫环伏在门上张时,见妈妈寻了一根木棒,骂道:“贱人!快说实话,便
饶你打骂。若一句含糊,打下你这下半截来2”慧娘初时抵赖。妈妈道:“贱
人!我且问你:他来得几时,有甚恩爱割舍不得,闭着房门,搂抱啼哭?”
慧娘对答不来。妈妈拿起棒于要打,心中却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隐瞒不过,
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说个明白,求爹妈辞了裴家,配与玉郎。若不允时,
拚个自尽便了。”乃道:“前日孙家晓得哥哥有病,恐误了女儿,要看下落,
叫爹妈另自择日。因爹妈执意不从,故把儿子玉郎假妆嫁来。不想母亲叫孩
儿陪伴,遂成了夫妇。恩深义重,誓必图百年偕老。今见哥哥病好,玉郎恐
怕事露,要回去换姐姐过来。孩儿思想,一女无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寻门路
娶我为妻。因无良策,又不忍分离,故此啼哭。不想被母亲看见。只此便是
实话。”刘妈妈听罢,怒气填胸,把棒撇在一边,双足乱跳,骂道:“原来
这老乞婆恁般欺心,将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儿,
须与他干休不得Zte这老性命结识这小杀才罢!”开了门,便赶出来。慧娘
见母亲去打玉郎,心中着忙,不顾羞耻,上前扯住。被妈妈将手一推,跌在
地上。爬起时,妈妈已赶向外边去了。慧娘随后也赶将来,丫环亦跟在后边。
且说玉郎见刘妈妈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着急。只见养娘进来道:
“官人.不好了!弄出事来也!适在后边来,听得空屋中乱闹。张看时,见刘
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问这事哩。”玉郎听说打着慧娘,心如刀割,眼
中落下泪来,没了主意。养娘道:“今若不走,少顷便祸到了。”玉郎即忙
除下管钱,挽起一个角儿,皮箱内开出道袍鞋袜穿起,走出房来,将门带上。
离了刘家,带跌奔回家里。正是:
拆破主赛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蚊龙。
孙寡女见儿子回来,恁般慌急,又惊又喜,便道:“如何这般模样?”
养娘将上项事说知。孙寡妇埋怨道:“我叫你去,不过权宜之计,如何却做
这般没天理事体!你若三朝便回,隐恶扬善,也不见得事败。可恨张六嫂这
老虔婆,自从那日去了,竟不来覆我。养娘,你也不回家走遭,叫我日夜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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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今日弄出事来,害这姑娘,却怎么处?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亲
嗅责,惊愧无地。养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刘大娘不肯。我因恐
他们做出事来,日日守着房门,不敢回家。今日暂走到后边,便被刘大娘捡
破。幸喜得急奔回来,还不曾吃亏。如今且叫小官人躲过两日。他家没甚话
说,便是万千之喜了。”孙寡妇真个叫玉郎闪过,等候他家消息。
且说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见门闭着,只道玉郎还在里面,在外驾道:
“天杀的贼贱才!你把老娘当做什么样人,敢来弄空头,坏我的女儿!今日
与你性命相搏,方见老娘手段。快些走出来!若不开时,我就打进来了!”
正骂时,慧娘已到。便去扯母亲进去。刘妈妈骂道:“贱人,亏你羞也不羞,
还来劝我!”尽力一摔,不想用力猛了,将门靠开。母子两个都跌进去,挺
做一团。刘妈妈骂道:“好天杀的贼贱才,到放老娘这一交!”即忙爬起寻
时,那里见个影儿。那婆子寻不见玉郎,乃道:“天杀的好见识!走得好!
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来。”对着慧娘道:“如今做下这等丑事,
倘被裴家晓得,却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儿一时不是,做差这事。
但求母亲怜念孩儿,劝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着玉郎.犹可挽回前失。倘若不
允,有死而已。”说罢,哭倒在地。刘妈妈道:“你说得好自在话儿!他家
下财纳聘,定着媳妇,今R平白地要休这样事,谁个肯么?倘然问因甚事故
要休这亲,叫你爹怎生对答!难道说我女儿自寻了一个汉子不成?”企娘被
母亲说得满面羞惭,将抽掩着痛哭。刘妈妈终是禽犊之爱,见女儿恁般啼哭,
却又恐哭伤了身子,便道:“我的儿,这也不于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设这没
天理的诡计,将那杀才乔妆嫁来。我一时不知,叫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
今总是无人知得。把来闯过一边,全你体面,这才是个长策。若说要休了裴
家,嫁那杀才,这是断然不能。”慧娘见母亲不允,愈加啼哭。刘妈妈又怜
又恼,到没了主意。
正闹间,刘公正在人家看病回来,打房门口经过,听得房中啼哭,是女
儿的声音,又听得妈妈话响,正不知为着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开
门帘,问道:“你们为甚恁般模样?”刘妈妈将前项事,—一细说。气得刘
公半晌说不出活来。想了一想,到把妈妈埋怨道:“都是你这老乞婆害了女
儿!起初儿子病重时,我原要另择日子。你便说长道短,生出许多话来.执意
要那一日。次后孙家叫养娘来说,我也罢了,又是你开嘴弄舌,哄着他家。
及至娶来家中,我说待他自医罢,你又偏生推女儿伴他。如今伴得好么!”
刘妈妈因玉郎走了,又不舍得女儿,难为一肚子气,正没发脱,见老公倒前
倒后,数说埋怨,急得暴躁如雷,骂道:“老忘八!依你说起来,我的孩儿
应该与这杀才骗的!”一头撞个满怀。刘公也在气恼之时,揪过来便打。慧
娘便来解劝。三个搅做一团,滚做一块,分拆不开。丫环着了忙,奔到房中
报与刘珍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爷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刘美在榻上
爬起来,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夫妻见儿子来劝,因借他病体初愈,恐劳
碌了他,方才罢手。犹兀自老忘八老乞婆相骂。刘噗把父亲劝出外边,乃问:
“妹子为甚在这房中厮闹,娘子怎又不见?”慧娘被问,心下惶愧,掩面而
哭,不敢则声。刘庚焦躁道:“且说为着甚的?”刘婆方把那事细说,将刘
噗气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扬。倘若传到外边,被人
耻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区处。”刘妈妈方才住口,走出房来。慧娘挣住不
行。刘妈妈一手扯着便走,取巨锁将门锁上。来至房里,慧娘自觉无颜,坐
在一个壁的边哭泣。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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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君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李都管听得刘家喧嚷,伏在壁上打听。虽然晓得些风声,却不知其
中细底。次早,刘家丫环走出门来,李都管招到家中问他。那丫环初时不肯
说。李都管取了四五十钱来与他道:“你若说了,送这钱与你买东西吃。”
丫环见了铜钱,心中动火。接过来藏在身边,便从头至尾,尽与李都管说知。
李都管暗喜道:“我把这丑事报与裴家,择掇来闹吵一场,他定无颜在此居
住,这房子可不归于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家,一五一十报知,又添些言语,
激恼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亲不允,心中正恼着刘家。今日听见媳
妇做下丑事,如何不气!一径赶到刘家,唤出刘公来发话道:“当初我央媒
来说要娶亲时,千推万阻,道:女儿年纪尚小,不肯应承。护在家中.私养汉
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见得做出事来。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决不要这样败坏
门风的好东西。快还了我昔年聘礼,另自去对亲,不要误我孩儿的大事。”
将刘公嚷得面上一回红,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晓
得了?这也怪异!”又不好承认,只得赖道:“亲家,这是那里说起,造恁
般言语污辱我家?倘被外人听得,只道真有这事.你我体面何在!”裴九老便
骂道:“打脊贱才!真个是老忘八。女儿现做着恁般丑事,那个不晓的!亏
你还长着鸟嘴,在我面前遮掩。”赶近前把手向刘公脸上一批道:“老忘八!
羞也不羞!待我送个鬼脸儿与你戴了见人。”刘公被他羞辱不过,骂道:“老
杀才,今日为甚赶上门来欺我?”便一头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两下相
打起来。里边刘妈妈与刘珍听得外面喧嚷,出来看时,却是裴九老与刘公厮
打,急向前拆开。裴九老指着骂道:“老忘八打的好!我与你到府里去说话。”
一路骂出门去了。刘噗便问父亲:“裴九因甚清早来厮闹?”刘公把他言语
学了一遍。刘噗道:“他如何便晓了?此甚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扬,
却怎么处?”刘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耻辱,心中转恼,顿足道:“都是孙家
老乞婆,害我家坏了门户,受这样恶气!若不告他,怎出得这气?”刘璞劝
解不住。刘公央人写了状词,望着府前奔来。正值乔太守早堂放告。这乔太
守虽则关西人,又正直,又聪明,怜才爱民,断狱如神,府中都称为乔青天。
却说刘公刚到府前,劈面又遇着裴九老。九老见刘公手执状词,认做告
他,便骂道:“老忘八,你女儿做了丑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见太爷。”
上前一把扯住,两下又打将起来。两张状子,都打失了。二人结做一团,扭
至堂上。乔太守看见,喝叫各跪一边。问道:“你二人叫甚名字?为何结扭
相打?”二人一齐乱嚷。乔太守道:“不许搀越!那老儿先上来说。”裴老
跪上去诉道:“小人叫裴九,有个儿子裴政,从幼聘下边刘秉义的女儿慧娘
为妻。今年都已十五岁了。小人因是年老爱子,要早与他完姻。几次央媒去
说,要娶媳妇,那刘秉义只推女儿年纪尚小,勒掯不许。谁想他纵女卖奸,
恋着孙润,暗招在家,要图赖亲事。今早到他家里说,反把小人殴辱。情极
了,来爷爷台下投告,他又赶来扭打。求爷爷作主,救小人则个!”乔太守
听了,道:“且下去。”唤刘秉义上去问道:“你怎么说?”刘公道:“小
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刘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妇,女儿便许裴九的儿子。
向日裴九要娶时,一来女儿尚幼,未曾整备妆奁,二来正与儿子完姻,故此
不允。不想儿子临婚时,忽地患起病来。不敢叫与媳妇同房,令女儿陪伴嫂
子。那知孙寡妇欺心,藏过女儿,却将儿子孙润假妆过来,到强奸了小人女
儿。正要告官。裴九知得了,登门打骂。小人气忿不过,与他争嚷。实不是
图赖他的婚姻。”乔太守见说男扮为女,甚以为奇,乃道:“男扮女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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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同,难道你认他不出?”刘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
理,却去辨他真假?况孙润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见了,已是万分欢喜,
有甚疑惑。”乔太守道:“孙家既以女许你为媳,因甚却又把儿子假妆?其
中必有缘故。”又道:“孙润还在你家么?”刘公道:“已逃回去了。”乔
太守即差人去拿孙寡妇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唤刘璞、慧娘兄妹俱来听审。不
多时,都已拿到。
乔太守举目看时,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庞无二。刘璞却也人物
俊秀,慧娘艳丽非常。暗暗欣羡道:“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成全之
意。乃问孙寡妇:“因甚将男作女,哄骗刘家,害他女儿?”孙寡妇乃将女
婿病重,刘秉义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误了女儿终身,故把儿子妆去冲喜,三
朝便回。是一时权宜之策。不想刘秉义却教女儿陪卧,做出这事!乔太守道:
“原来如此!”问刘公道:“当初你儿子既是病重,自然该另换吉期。你执
意不肯,却主何意?假若此时依了孙家,那见得女儿有此丑事?这都是你自
起衅端,连累女儿。”刘公道:“小人一时不合听了妻子说话,如今悔之无
及。”乔太守道:“胡说!你是一家之主,却听妇人言语。”又唤玉郎、慧
娘上去说:“孙润,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该。却又奸骗处女,当得何罪?”
玉郎叩头道:“小人虽然有罪,但非设意谋求,乃是刘亲母自遣其女陪伴小
人。”乔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来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
推却?”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辞,怎奈坚执不从。”乔太守道:“论起法
来,本该打一顿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纪幼小,又系两家父母酿成,权且饶恕。”
玉郎叩头泣谢。乔太守又问慧娘:“你事已做错,不必说起。如今还是要归
裴氏?要归孙润?实说上来。”慧娘哭道:“贱妾无媒苟合,节行已亏,岂
可更事他人。况与孙润恩义已深,誓不再嫁。若爷爷必欲判离,贱妾即当自
尽。决无颜苟活,贻笑他人。”说罢,放声大哭。乔太守见他情词真恳,甚
是怜惜,且喝过一边。唤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该断归你家。但已失身孙
润,节行已亏。你若娶回去,反伤门风,被人耻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
相安。今判与孙润为妻,全其体面。令孙润还你昔年聘礼。你儿子另自聘妇
罢。”裴九老道:“媳妇已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孙润破坏我家婚姻,
今原归于他,反周全了奸夫淫妇,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
爷断媳妇另嫁别人,小人这口气也还消得一半。”乔太守道:“你既已不愿
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刘公亦禀道:“爷爷,孙润已有妻子,小人女儿
岂可与他为妾?”乔太守初时只道孙润尚无妻子,故此斡旋。见刘公说已有
妻,乃道:“这却怎么处?”对孙润道:“你既有妻子,一发不该害人闺女
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敢答应。乔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
家?可曾过门么?”孙润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儿,尚未过门。”乔太守
道:“这等易处了。”叫道:“裴九,孙润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
妇,我将他妻子断偿你的儿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爷明断,小人
怎敢违逆?便恐徐雅不肯。”乔太守道:“我作了主,谁敢不肯!你快回家
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裴九老忙即归去,将儿
子袭政领到府中。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乔太守看时,两家男女却也相貌
端正,是个对儿。乃对徐雅道:“孙润因诱了刘秉义女儿,今已判为夫妇。
我今作主,将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如有不
伏者,定行重治。”徐雅见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乔太守援笔判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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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代姊嫁,姑伴嫂眠。爱女爱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变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
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孙氏子因姊而得归,搂处子不用逾墙;刘氏女因嫂
而得夫,怀吉士初非衒玉。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事可权宜。使徐雅别婿裴九
之儿,许裴政改娶孙郎之配。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息风波。独乐不若与人乐,
三对夫妻,各谐鱼水。人虽兑换,十六两原只一斤;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以爱及
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
乔太守写毕,叫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
谢。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叫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
花花轿儿,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随轿而出。此事闹动杭州府,
都说好个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诵德,个个称贤。自此各家完婚之后,都无话
说。李都管本欲唆孙寡妇、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讲嘴,鹬蚌相持,自己渔人
得利。不期太守不予处分,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缘。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
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甚是不乐。未及一年,乔太守又取刘璞、孙润都做
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知惭愧,安身不牢,反躲避乡居。后来刘璞、
孙润同榜登科,俱任京职,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职。一门亲眷,富
贵非常。刘璞官直至龙图阁学士,连李都管家宅反归于刘氏。刁钻小人,亦
何益哉!后人有诗,单道李都管为人不善以为后戒。诗云:
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
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金只为买乡邻。
又有一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甚好:
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
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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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风俗小说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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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秀逃生救父
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饱三飡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爷爷圣武神
文,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内中单表江西南昌进贤县,有一
人姓张名权,其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那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
把房产陆续弄完。传到张权父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脱。间壁是
个徽州小木匠店。张权幼年间终日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
也是一时戏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
意。后来父母亡过,那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
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遂娶了个浑家陈氏。夫妻二人将就过日。怎奈里役
还不时缠扰。张权浑家商议,离了故土,搬至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了个
店儿。自起了个别号,去那白粉墙上写两行大字,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
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
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
送到邻家有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取名文秀。这学堂共有十来
个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把经书读的烂熟。看看廷秀长成一
十三岁,文秀长成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做
文字,却就知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
书,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作了个旱荒,寸草不留。大户人
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了小户人家,若老若幼,饿死无数。官府看
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白白的与吏胥做了人家。又
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米粒。还
有把糠秕本屑搅些在内,凡吃的俱备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
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
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性
聪明,那消几日,就学会了。且又做得精细。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喜得张
权满面添花。只是本匠便会了,做下家火摆在店中,绝无人买。不勾几日,
将平日积下些小本钱,看看用尽,连衣服都解当来吃在肚里。张权心下着忙,
与浑家陈氏商议,要寻个所在趁工几时,度过荒年,再作区处。出去走了几
日,无个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门口店里作活,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一日,
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十以上,穿着一身细绢,旁边跟着小厮,在街上
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门首摆着许多家火,做得十分精致,就停住脚观
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
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道:“尽是小
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比别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愿
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张
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
在专诸巷内天库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妆。本料尽多,只要
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桌椅书橱等类。你若肯做时,再拣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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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便叫作天赐其便。乃答道:“多
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起工?”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
张权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大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传
到他手里,却又开了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
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到也做人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
十,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
了个女婿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曾许字,生的人物聪明,
姿容端正。王员外夫妻钟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
其父是通家相好。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入为婿。又与
他纳粟入监,指望读书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
本撇开,穿着一套阔服,终日在街上摇摆。为人且又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
有子嗣,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家私恰像本榜刻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无人统
核的了。遇着个浑家却又是一个不贤都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爱妹
子,恐怕也招个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赘婿诗》道的好:
人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绍本支?
二老未曾沾孝养,一心只想夺家私。
愁深只为防甥舅,积恨兼之妒小姨。
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桩大生意,心中好生欢喜。
到次日起来,备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浑家照看门户,同了两个儿子,带了斧
凿家火,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见一大玉器铺子。张权约谅是王家了。立
住脚正要问人时,只见王员外从里边走将出来。张权即忙上前相见。王员外
问道:“有几个副手?”张权道:“止有两个在此。”便教儿子过来见了王
员外。弟兄两个将家火递与父亲,向前深深作揖。王员外还了个半礼。见是
两个小童,便道:“我因要做好家火,故此请你,为何教这小童来做?”张
权正要开言,廷秀上前道:“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纪虽小,手段却不
小了。且试做了看,不要轻忽了人。”王员外看见二子人品清秀,又且能言
快语,乃问道:“这两个小童是你甚么人?”张权道:“是小子的儿子。”
王员外道:“你到生的这两个好儿子!”张权道:“不敢,只愁没饭吃。”
王员外道:“有了恁样儿子,愁甚没饭吃!随我到里边来。”当下父子三人
一齐跟进大厅。王员外唤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交与张权,分
付了样式。父子三人量画定了,动起斧锯,手忙脚乱,直做到晚。吃了夜饭,
又要个灯油,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连做了五日,成了几件家火,请王员
外来看。王员外逐件仔细一看,连声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
看了一回,又看张权儿子一回。见他弟兄两个,只顾做生活,头也不抬,不
觉触动无子之念,嘿然伤感。走入里边,坐在房中一个墙角里,两个眉头蹙
做一堆,骨嘟了嘴,口也不开。浑家徐氏看见恁般模样,连问几声也不答应。
急走到外边来,问员外方才与谁惹气。都说才看了新做的家火进来,并不曾
与甚人惹气。徐氏问明白了,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如此闷坐,乃上前道:
“员外,家中吃的尽有,穿的尽有,虽没有万贯家财,也算做是个财主。况
今年纪五十以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岁也不上三十年了。着甚要紧,恁般
烦恼?”王员外道:“妈妈,正为后头日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半
世,挣了这些少家私,却又不曾生得个儿子,传授与他,接绍香烟。就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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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儿,纵养他一百来岁,终是别人家媳妇,与我毫没相干。譬如瑞姐,
自与他做亲之后,一心只向着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脑后,何尝记挂父母,着
些痛疼!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到生得两个
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且又聪明勤谨,父子恩恩爱爱,不教
而善。适才完下几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积年老手段,也做他不过。只可
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就请个先生教他读书,怕
不是联科及第,光耀祖宗。”徐氏见丈夫烦恼,便解慰道:“员外,这却不
难!常言道: ‘有意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张木匠儿子恁般聪
明俊秀,何不与他说,承继一个,岂不是无子而有子。王员外闻言,心中欢
喜道:“妈妈所见极是!但不知他可肯哩?”当夜无话。
到次日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道:“员外,小子今晚要回
去看看家里,相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明日蚤来。”员
外道:“这个易处!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国道:“不知员外有甚分付?”
王员外道:“你令郎那个几岁?叫甚名字?”张权道:“大的名廷秀,年十
四岁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岁了。”王员外又道:“可识字么?”张权道:
“也曾读过几年书。只为读书不起,就住了,也到识的字。”员外说道:“我
意欲承继大令郎为子,做个亲家往来,你可肯么?”张权道:“员外休得取
笑!小子乃手艺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小儿也未必有恁样福分。”王员外道:
“何出此言!贫富那个是骨里带来的。你若肯时,就择个吉日过门。我便请
个先生教他。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张权见王员外认真要过继他儿
子,满面堆着笑,道:“既承员外提拔小儿,小子怎敢固辞。今晚且同回去,
与敝房说知。待员外择日过门。”王员外道:“说得有理。”进来回复了徐
氏,取出一两银子工钱,付与张权。到晚上领了二子,作别回家。陈氏接着,
张权把王员外过继他儿子一事,与浑家说知。夫妻欢天喜地。就是廷秀见说
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甚欲得。
话休絮烦。王员外拣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来穿着。张权将廷秀打
扮起来,真个人是衣妆,佛是金妆,廷秀穿了一身华丽衣服,比前愈加丰采,
全不象贫家之子。当下廷秀拜别母亲,作辞兄弟。陈氏又将言训诲,教他孝
顺亲热,谦恭下气。廷秀唯唯。虽然不是长别,母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
到王家。只见厅上大排着筵席,亲朋满座。见说到了,尽来迎接。到厅与众
亲戚作揖过了,先引到拜过家庙,然后请王员外夫妇到厅上坐了,廷秀上前
四跪八拜,又与赵昂夫妇对拜。又到里边与玉姐相见了。其余内外男女亲戚,
一一拜见已毕,入席饮酒。就改名王廷秀。与玉姐两下同年,因小两个月,
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谦恭揖让,礼数甚周。亲友无不称赞。内中止有赵昂
夫妇心中不悦。当日大吹大擂,鼓乐喧天,直到更余而散。次日,张权同着
次子来谢过了王员外,依旧到大厅上去做生活。王员外数日内便聘了个先生
到家,又对张权说道:“令郎这样青年美质,岂可将他埋没,何不教他同廷
秀一齐读书,就在这里吃现成茶饭?”张权道:“只是在贵府相扰,小子心
上不安。”王员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读
书。张权另叫副手相帮,不题。且说文秀弟兄弃书原不多时,都还记得。那
先生见二子聪明,尽心指教。一年之内,三场俱通。此时王员外家火已是做
完,张权趁了若干工银。王员外分外又资助些银两,依旧在家开店过日。虽
然将上不足,也还比下有余。
且说王员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岁,未曾许定。做媒的络绎不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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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外因是爱女,要拣个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说过多少人家,再没有中意的。
看见廷秀勤谨读书,到有心就要把他为婿。还恐不能成就,私下询问先生,
先生极口称赞二子文章,必然是个大器。王员外见先生赞扬太过,只道是面
谀之词,反放心不下。即讨几篇文字,送与相识老学观看。所言与先生相合。
心下喜欢,来对浑家商议。徐氏也爱他人材出众,又肯读书,一力撺掇。王
员外的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为媒,去说合。王三叔得了言语,一径来到
张家,把王员外要赘廷秀为婿的话,说与张权。张权推托门户不当,不肯应
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爱令郎才貌,异日定有些好处,故此情愿。又
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张权方才依允。王三叔回覆了王员外,便去择选
吉日行聘。不题。单表赵昂夫妇初时见王员外承继张廷秀为子,又请先生教
他读书,心中已是不乐;只不好来阻当。今日见说要将玉姐赘他为婿,愈加
忌妒。夫妻两个商议了一番,要来拦阻这事。当下赵昂先走入来见王员外道:
“有句话儿,本不当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间,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恐
说时,反要招怪。不敢启齿。”王员外道:“我有甚差误处,得你点拨,乃
是正理,怎么怪你!”赵昂道:“但是小姨的亲事,向日有多少名门巨族求
亲,岳父都不应承。如何却要配与三官?我想他是个小户出身,岳父承继在
家,不过是个养子,原不算十分正经,无人议论。今若赘做女婿,岂不被人
笑话!”王员外笑道:“贤婿,这事不劳你过忧。我自有主见在此。常言道:
‘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我为这亲事,不知拣过多少子弟,并没有
一个入的眼。他虽是小家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众,且又肯读书,做
的文字人人都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放着恁般目知眼见的到不嫁,难道
到在那些酒包饭袋里搜觅?若拣个好的,也还有指望。倘一时没眼色,配着
一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蠢物,岂不误了终身!如今纵有人笑话,不过是一
时。倘后来有些好处,方见我有先见之明。”赵昂听说,呵呵的笑道:“若
论他相貌,也还有两分可听。若说他会做文字,人人称扬,这便差了。且不
要论别外,只这苏州城内有无数高才饱学,朝吟暮咏,受尽了灯窗之苦,尚
不能勾飞黄腾达。他才开荒田,读的年把书,就要想中举人进士,岳父,你
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如何把来看
的恁般容易?这些称赞文字的,皆欺你不晓的其中道理。见你这般认真,不
好败兴把凑趣的话儿哄你。如何便信以为实?”王员外正要开言,傍边转出
瑞姐道:“爹爹,凭着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
来做亲,却与这木匠的儿子为妻?岂不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
这斧头据子,便是他的本等,晓得文字怎么样做!我的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
有甚好处!后来怎么与他往来?”王员外见说,心中大怒,道:“他既做了
我的子婿,传授这些家私。纵然读书不成,就坐吃到老,也还有余。那见得
原做木匠,与你不好相往!我看起来,他目下虽穷,后来只怕你还跟他脚跟
不上哩。那个要你管这样闲事。好不扯淡么!”一头说,便望里边而走。羞
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道:“干我甚事!只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
相劝,何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的今日说话便迟了!”王员外
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甚事气的恁般模样?”
王员外把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
中不忿,务要与他争气。到把行聘的事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匣盛了,
教个心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
业,另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恁般慷慨,千恩万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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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尽。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间壁一个大
布店,情愿连店连房出脱与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现成,忍贵顶了
这店,开张起来。又讨一房家人与一个养娘。家中置备的十分次第。然后王
员外选日行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是廷秀行聘,却又不回家去。止有
赵昂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到是王
员外送聘,张权回礼。诸色丰盛,邻里无不喝采。自此之后,张权店中日盛
一日,挨挤不开。又聘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
把张木匠三字不提,都称为张仰亭。正是:
运退黄金无色,时来铁也光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日被王员外抢白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爷子身
上。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
解之仇。思量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并王员外家私。只是有不便之处,乃与
老婆商议。那老婆道:“不难!我有个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难分,死在狱底。”
赵昂满心欢喜,请问他良策。那老婆道:“谁不晚得张权是穷木匠。今骤然
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外人如何
得知,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限日到京。乘他起身去生,拚几
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
料必实说: ‘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富’。合了强盗的言语。这个死罪
如何逃得过去!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时老厌物已不在家,他又是异
乡之人,又无亲戚,谁人去照管。这条性命,决无活理!等张本匠死了,慢
慢用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掇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策,做成圈套,装在
玉姐名下,只说与人有奸。老厌物是直性的人,听得了恁样话,自然逼他上
路。去了这个祸根,还有甚人来分得我家的东西!”赵昂见说,连连称妙。
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
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
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
大凡人结交富家,就有许多的礼数。象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
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
自不必说。到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商议,
怎好?骤然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现今充当捕人。且去投他。
但不知在那里住。”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
老婆娘要了五十两银子,打作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
只见做公的,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见一
个年老公差,举一举手道:“老者可晓的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
“可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方才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
道:“承教了。”飞向总捕厅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赵昂上前拱手
道:“有一件事儿,特来相求。屈兄行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
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
个酒店中,拣一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将酒果嘎饭摆来。两
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
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便摸出银子来,放
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成之后,再送五十两。
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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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
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
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
“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
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
还是黄毛小厮。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的。”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
刚拿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
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的性命,易如反掌。”
那赵昂深深的作揖道:“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
“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恁样客话!”把银子袖子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
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
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
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
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
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
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
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
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
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
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一
人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
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
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
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
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
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
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
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事等了头上起,被我痛骂
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意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说道:“这
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
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
难处!明日解审时,当堂招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
他又是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
他使用。”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象真
的。”众人俱各欢喜,道:“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
又分付莫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
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
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
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府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府快解了强盗
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
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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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县丞的真脏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
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
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橐甚多,俱被劫去,如何
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
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
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
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
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
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
本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侯
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
同去擒拿张权起赃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探听。看见
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
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
主顾,打发不开。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
张权叫声:“阿呀!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
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
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
边去了。杨洪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藏过,忙将张权锁好,又取出铁杻上了,也
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
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輭,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
衣饰,各自溜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
头大哭,叫喊连天:“这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开,
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
如何中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原来
却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好
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众人那里肯信。
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
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
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个强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
“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
空陷害,望爷爷超拔!”侯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
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强盗道:“我从不
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众强盗道:“我们本不欲招你出来,
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的受那刑苦!”张权高声叫屈道:
“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张权,
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地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俱放
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
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能搬向隐
僻所在去了,岂敢还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
人平素。”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
盗隐匿,陷害平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
猎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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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
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
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辩,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便是侯爷
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
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
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
已毕,上了脚镣手杻,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
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兄弟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
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
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
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禀。
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子,那个出头去辨冤?”二
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
人驱逐出外边。少顷,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
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
方才睁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吩咐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
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前,交与禁子,开了监门,扶将进去。廷
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
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无益。
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道:“列位大叔在上,
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禁子道:“小官人,
常言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
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
然看顾十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
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即来相恳。”禁子道:“既恁
样,放心情回,我们自理会得。”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
一径出阊门,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
皮,交叉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
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
光景,也不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
暂住,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口,延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
相见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
廷秀母子,将前项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
暗中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
徐氏解劝不止。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
许了禁子东西。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
便去取出十两银子,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
你父亲回家,就易处了。”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再报!今日又
来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
话!亲翁在患难之际,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
当下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带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禁
子。禁子嫌少,又增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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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来到后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之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杻,
紧紧锁牢,奄奄止存一息。二子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
叫声:“爹爹,孩儿在此!”把他扶将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
的哭道:“儿,莫不是与你梦中相会么?”廷秀说:“爹爹,那里说起!降
着这场横祸!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张权抚着二子道:“我的儿,做爹的
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恶报,死于狱底。我死也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
恩,未曾报得,不能瞑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
秀道:“爹爹,且宽心将养身子,待孩儿拚命往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
出去。”张权摇着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何
人诬陷,去告谁好?况侯同知见任在此。就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不自
翻招,反受一场苦楚。况你年纪幼小,有甚力量,于此大事?我受刑已重,
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吩咐,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服侍,即如与我一样。
用心去读书,倘有好日,与爹争口气罢。”说罢,父子又哭。
冤情说到伤心处,铁石人闻也断肠。
旁边有一人名唤种义,昔年因路见不平,打死人命,问绞在监。见他父
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过意。便道:“你们父子且勿悲啼。我种义平生热肠
仗义,故此遭了人命。昨日见你进来,只道真是强盗,不在心上。谁想有此
冤枉!我种义岂忍坐视!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读书。今后令尊早晚酒食,我
自支持,不必送来。棒疮目下虽凶,料必不至伤身。其余监中一应使用,有
我在此,量他决不敢来要你银子。等待新按院按临,那时去伸冤,必然有个
生路。”延秀弟兄听说,连忙叩拜道:“多蒙义士厚意。老父倘有出头之日,
决不忘报!”种义扶起道:“不要拜谢!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
便去搀张权起来。张权腿上疼痛,二子年幼力弱,那里挣扎得起。种义忍不
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步捱到前边种义房中。就教他睡在
自己床铺上。取出棒疮膏,与张权贴好。廷秀见有倚靠,略略心宽。取出一
两银子,送与种义,为盘缠之费。种义初时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恳,方
才受了。父子留恋不忍分离。怎奈天色渐晚,禁子催促,只得含泪而别。出
了监门,寻着先生,取路回家。廷秀弟兄一路商议:“母亲住在王家,终不
稳便。不若就司狱司左近赁间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亲,却又便当。”计议
已定,到家与母亲说知。次日将余下的银两,赁下两间房屋,置办几件日用
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说:“母亲自要去住。”徐氏与玉姐苦留不住,只得
差人相送。又赠些银米礼物。陈氏同二子,领着养娘,进了新房。自到牢中
看了丈夫。相见之间,哀苦自不必说。弟兄二人住过三四日,依原来到王家
读书。终是挂念父亲,不时出入,把学业都荒疏了。
不说廷秀,且说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与妻子计较,要拈廷秀出门。
那婆娘道:“要他出门,也甚容易。止要多费几两银子。”赵昂道:“有甚
好计?你且说来。便费几两银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
除非将家中大小男女都把银子买嘱停当。等父亲回时,七张八嘴,都说廷秀
偷东西在外嫖赌。他见众人说话相同,自然肯信生疑。那时我与你再把冷话
去激他,必定赶他出门。待廷秀去后,且再算计玉姐。”赵昂依着老婆,把
银子买嘱家中婢仆。这些小人,那知礼义,见了银子,谁不依允。不则一日,
王宪京中解粮回家。合家大小都来相见;惟有廷秀因母亲有病,归家探看,
不在眼前。那时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亲,不在话下。王员外便问:“三
官如何不见?”众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过口来,把张权被人陷害前后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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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亲去了。”王员外闻言,心中惊讶。少顷,
廷秀归来相见。王员外又细询他父亲之事。廷秀哭诉一番,哀求搭救。王员
外道:“你自去读书。待我心定了,与你计较这事。”廷秀拜谢,自归书房。
到次日早上,记挂母亲,也不与先生说知,又回去候问。不想王员外一起身,
便来拜望先生,又不见了廷秀。问先生时,说清早出外去了。王员外心中便
有几分不喜。与先生叙了些间阔之情。查点廷秀功课,却又稀少。先生怕主
人见怪,便道:“令郎自从令亲家被陷之后,不时往来看觑,学业也荒疏了。”
王员外见说废了功课,愈加不乐。别了先生,走到外边。见书童进来,便问
道:“可晓得三官那里去了?”那书童已得过赵昂银子,一见家主问时,便
答道:“三官这一向不时在外嫖赌,整几夜不回。”王员外似信不信,喝退
书童,心中疑惑。又去访问家中童仆,都是一般言语。古语道得好:“众口
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日极是爱惜廷秀,被众人谗言一说,即信以为
真,暗暗懊悔道:“当初指望他读书成人,做了这事。不想张权问罪在牢,
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学长俊,问罪兼全,后来岂不误了女儿终身?昔年赵
昂和瑞姐曾来劝谏,只为一时之惑,反将他来嗔责。如今却应了他们口嘴,
如何是好!”委曲不下,在厅中团团走转。那时这些奴仆,都将家中访问之
事,报与赵昂。赵昂大喜,已知计中八九,到外边来打探。恰好遇着丈人,
不等王员外开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话要说。只恐岳父又要见怪,
不好说得。”王员外道:“往事休题!你说,如今有甚事情?”赵昂道:“从
岳父去后,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时,还只道是被人诬陷。
据他邻里说来,却真有这事。况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逐以看父为由,
留恋嫖赌。亲邻晓得的,无不议论岳父:‘扳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家女婿。’
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若听了小婿之言,决无有今日之事。”起初三员外
已有八九分不悦,又被赵昂这班言语一说,凑成一十二分,气得哑口无言。
沉吟半晌,方才道:“起初是我一时见不到,错怪了人,成就这事。如今懊
悔无及!”赵昂便道:“依小婿之见,尚有挽回。”王员外忙问道:“你且
说怎的可以挽回?”赵昂道:“若是毕姻过了,这便无可奈何。如今幸喜未
曾成亲。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责骂一场,驱逐出门,一面就央媒妁寻个门
当户对人家,将玉姐嫁去。他年纪又小,又无亲族,何人与他理论这事,设
或告到官司,见已婚配,必无断与之理。况且是强盗之子,官府自然又当别
论。是恁般,还不被人笑话。若不听小婿之言,后来使玉姐身无所倚,出乖
露丑,玷辱门风,那时懊悔,却不迟了?”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还该往
别处访问个的实,也不做了有始无终薄幸之人。只因他是个直性汉子,不曾
转这念头,遂听信了赵昂言语,点头道:“是。”晓得浑家平昔喜欢廷秀,
恐怕拦阻,也不到后来与他说知。同赵昂坐在厅中,专等廷秀回来不题。
且说廷秀至家,见过母亲,也恐丈人寻问,急急就回家。到厅前见丈人
与赵昂坐着说话,便上前作揖。王宪也不还礼,变了脸问道:“你不在学中
读书,却到何处去游荡?”廷秀看见词色不善,心中惊骇,答道:“因母亲
有病,回去探看。”王员外道:“这也罢了。且问你:自我去后,做有多少
功课?可将来看。”廷秀道:“只为爹爹被陷,终日奔走,不曾十分读书,
功课甚少。”王员外怒道:“当初指望你读书有些好处,故此不计贫富,养
你为子。又聘你为婿。那知你家是个不良之人,做下这般勾当,玷辱我家。
你这畜生,又不学好,乘我出外,终日游荡嫖赌,被人耻笑!我的女儿从小
娇养起来,若嫁你恁样无籍,有甚出头日子!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快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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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饶你一顿孤拐。若再迟延,我就要打了。”那些童仆,看见家主盘问这
事,恐怕叫来对证,都四散走开。廷秀见丈人忽地心变,心中苦楚,哭倒在
地道:“孩儿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悬望爹爹归家
救援。不知何人嗔怪孩儿,搬斗是非,离间我父子。孩儿倘有不到之处,但
凭责罚,死而无怨。若要孩儿出门,这是断然不去!”一头说,一头哭,好
不凄惨。赵昂恐丈人回心转来,便衬道:“三官,只是你不该这样没正经。
如今哭也迟了。”廷秀道:“我何尝干这勾当,却从空生造!”赵昂道:“这
话一发差了。那个与你有仇,造言谤你?况岳父又不是肯听是非的。必定做
下一遭两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晓的实,方才着恼,怎么反归怨别人?”
廷秀道:“有那个看见的,须叫他来对证。”王员外骂道:“畜生!若要不
知,除非不为。你在外胡行,那个不晓得,尚要抵赖。”便抢过一根棒子,
劈头就打道:“畜生,还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
死也决不去的。”赵昂急忙扯开道:“三官,岳父是这样执性的,你且依他
暂去,待气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时却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气恼
上,你便哭死,料必不听。”廷秀见丈人声势凶狠,赵昂又从旁尖言冷语帮
扶,心中明白是他撺掇,料道安身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谢了母亲
去罢。”王员外那里肯容,连先生也不许他见。赵昂推着廷秀背上,往外而
去,道:“三官,你怎么恁样不识气,又要岳母做甚?”将他推出大门而去,
正是:
人情若象初相识,到痛终无怨恨心。
且说徐氏在里面听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员外打小厮们,那里想到廷
秀身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们也没一个露些声息。到午后闻得先生也打发
去了,心中有些疑惑。问众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员外进房,询问其故,
方晓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赶逐去了。徐氏再三与他分解,劝员外原收留回来。
怎奈王员外被谗言蛊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护短。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
敢在爹妈面前明言,只好背地里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几遍私自差人去请他
来见。那些童仆与赵昂通是一路,只推寻访不着。
按下徐氏母子,且说廷秀离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恼。不顾高低,乱撞回
来。只见文秀正在门首,问道:“哥哥如何又走转来?”廷秀气塞咽喉,那
里答得出半个字儿。文秀道:“哥哥因甚气得这般模样?”廷秀停了一回,
方将上项事,说与兄弟。文秀道:“世态炎凉,自来如此,不足为异。只是
王员外平昔待我父子何等破格,今才到家,蓦地生起事端。赵昂又在旁帮扶。
必然都是他的缘故。如今且莫与母亲说知,恐晓得了,愈加烦恼。”廷秀道:
“贤弟之言甚是。”次日,来到牢中,看觑父亲。那时张权亏了种义,棒疮
已好,身体如旧。廷秀也将其事哭诉。张权闻得,嗟叹王员外有始无终。种
义便道:“恁般说起来,莫不你的事情,想是赵昂所为?”张权道:“我与
他素无仇隙,恐没这事!”廷秀道:“只有定亲时,闻得他夫妻说我家是木
匠,阻当岳父不要赘我。岳父不听,反受了一场抢白。或者这个缘故上起的。
种义道:“这样说,自然是他了。如今且不要管是与不是。目下新按院将到
镇江,小官人可央人写张状子去告。只说赵昂将银买嘱捕人强盗,故此扳害。
待他们自去分辨。若果然是他陷害,动起刑具,少不得内中有人招称出来。
若不是时,也没甚大害。”张权父子连声道是。廷秀作别出监。兄弟商议停
当,央人写下状词,要往镇江去告状。常言道:“机不密,祸先招”。这样
事体,只宜悄然商议。那张权是个老实头,不曾经历事体的;种义又是粗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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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说话全不照管,早被一个禁子听见。这禁子与杨洪乃是姑舅弟兄,闻
此消息,飞风便去报知。杨洪听得,吃了一吓,连忙来寻赵昂商议。走到王
员外门首,不敢直入。见个小厮进去央他传报说:“有一个姓杨的,要寻赵
相公说话。”赵昂料是杨洪,即便出来相见,问道:“杨兄在甚话说?”杨
洪扯到一个僻静所在,说:“张廷秀已晓得你我害他,即日要往按院去告状。
倘若准了,到审问时,用起刑具,一时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转来,却不
自害自身!幸喜表弟闻得来报,故此特来商议。”赵昂听了,惊得半晌说不
出话来。良久道:“此便怎么好?”杨洪道:“一不做,二不休,相公便多
用几两银于,我便拌折些工夫,连这两个小厮一并结果了,方才斩草除根。”
赵昂道:“银于是小事,只没有个妙策。”杨洪道:“不省着他们是个穷鬼,
料道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便装起捕盗船来,教我兄弟同两个副手,
泊在阊门。更令表弟去,打听了起身日子,暗随他出城,招揽下船。我便先
到镇江伺候。孩子家那知路径。载他径到江中,撺入水里,可不干净?”赵
昂大喜。教杨洪少待,便去取出三十两银子,送与杨洪道:“烦兄用心,务
除其根!事成之日,再当重谢。”杨洪收了银子,作别而去。
且说廷秀打听得按院已到,央人写了状词,要往镇江去告。那时陈氏病
体痊愈,已知王员外赶逐回来,也只索无奈。见说要去告状,对廷秀道:“你
从未出路,独自个去,我如何放心。须是弟兄同行,路上还有些商量。”廷
秀道:“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母亲在家,无人伏侍。”陈氏道:“来往不
过数日。况且养娘在家陪伴,不消牵挂。”廷秀依着母亲,收拾盘缠,来到
监中,别过父亲,背上行李,径出阊门来搭船。刚走到渡僧桥,只听得背后
有人叫道:“二位小官人往那里去?”廷秀道:“往镇江去。”那人道:“到
镇江有便船在此。又快当,又安稳。”廷秀听说有便船,便立住脚,与文秀
说道:“若是便船,到强如在航船上挨挤。”文秀道:“任凭哥哥主张。”
廷秀对船家说道:“你船在那里?可就开么?”船家道:“我们是本府脚头
关提来差往公子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买酒吃。若没人也就罢了,有甚
担阁。”廷秀道:“既如此,带了我们去。”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艄上。
少顷,只见一人背着行李而来,艄公接着上船。那人便问:“这两个孩子是
何人?”艄公道:“这两个小官人,也要往镇江的,容小人们带他去,趁几
文钱,路上买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这两个,便容了你。多便使
不得。”艄公道:“只此两人,也是偶然遇着,岂敢多搭。”说罢,连忙开
船。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就是杨洪兄弟杨江。艄公便是副手。当下杨江问
道:“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处?到镇江去何干?”廷秀说了姓名居处,
又说父亲被人陷害缘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状。杨江道:“原来是好人家儿女,
可怜,可怜!你住在艄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廷秀道:“如此多谢了!”
弟兄搬到舱中住下。杨江一路殷勤,到买酒肉相请,又许他到衙门上看顾。
弟兄二人,感激不尽。那船乃是捕盗的快船,趁着顺风,连夜而走。次日傍
晚就到了镇江。船家与廷秀讨了船钞,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便要
起身。杨江道:“你这船家,忒煞不行方便!这两位小官人,从不曾出路的。
此时天色已晚,教他那里去寻宿处?”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
舟中住了,明早同上岸去,寻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听按院几时按临,
却不又省了今夜房钱?”廷秀弟兄只认做好人,连声称谢,依原把包裹放下。
杨江取出钱钞,教艄公买办些酒肉,吩咐移船到稳处安歇。艄公答应,将船
直撑出西门闸外,沿江阔处停泊。艄公安排鱼肉,送入舱里。那时,杨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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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在此等候。艄公口中唿哨一声,便跳下船。即忙解缆开船,悄悄的摇出
江口,沿溜而下。过了焦山,到一宽处,取出索子,将他弟兄捆绑起来,恰
好两只馄钝相似。二子身上疼痛,从醉梦中惊醒,挣扎不动。却待喊叫,被
杨洪、杨江扛起,向江中扑通的撺将下去。眼见得二子性命休了。
可怜世上聪明子,化作江中浪宕魂。
你想长江中是何等样水!那水众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流冲将下来,
浑如滚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随流
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入江中,却反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道奇
怪。拨传船头赶上,各提起篙子,照着头上便射。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
身,不上一尺,早被三四个大浪,把二子直涌开去,连船险些儿掀翻。那篙
子便不能伤。杨江料道必无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开船,回到苏州,
回复了赵昂。赵昂心中大喜,又找了三十两银子。杨洪兀自嫌少,两下面红
颈赤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河南府有一人唤做褚卫,年纪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
着一口长斋。并无儿女,专在江南贩布营生。一日正装着一大船布匹,出了
镇江,望河南进发。行不上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风逆浪大,只得随帮停泊
江中。睡到半夜,听得船旁像有物撞响。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
人推醒一般,那船旁撞得越响了,隐隐又有人声。心中奇怪,爬起来,开了
篷窗。打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人,口内微微有声。褚卫慌忙叫起水手,
捞救上船。打起火来看时,却是十五六岁一个小厮,生得眉清目秀,浑身绑
缚,微微止有一息。与他下了索子,烧起热汤灌了几口,那孩子渐渐醒转,
呕出许多清水。褚卫将干衣与他换了,询其缘故。小厮哭诉道:“小人名唤
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秀,来镇江按院告状,趁了个便
船,说是苏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殷勤照顾。昨夜到了镇江,又留住在船,将
酒灌醉我弟兄,双双绑入水中。正不晓得他是何人,害我等性命!今幸得遇
恩人救我。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这里是何处?离镇江多少路了?怎地送得
小人归家,决不忘恩!”褚卫本是好善之人,见他说得苦楚,心下十分可怜。
初时到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镇江到此乃是逆水,怎么反淌了上来?
莫非此子后来有些好处,暗中自有鬼神护佑么?我今尚无子嗣,何不留他回
去做个螟蛉之子,却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卫,贩布回去。这
里离镇江已远,有一千余里,怎能送你回去?况昨夜谋你的必是对头,是差
来心腹,故此下这样毒手。今依旧回家,必然又寻别事害你。我今又无儿子。
若不弃嫌,认做父子,随我归家去。明年带你下来,访出昨夜之人,然后去
告理,救你父亲,可不好么?”文秀虽然记挂父母,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依
允。就拜褚卫为父,改名褚嗣茂,带上河南不题。
且说张廷秀被杨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
一个沙洲边芦苇之旁。到了天明,只见船只甚多,俱在江中往来,叫喊不闻。
至午后,有一只船旁洲而来,廷秀连叫救命。那船拢到洲边,捞上船去,割
断绳索,放将起来,且喜得毫无伤损。廷秀举目看船中时,却是两个中年汉
子,十来个小厮,约莫今年十六七岁。你道是何等样人?原来是浙江绍兴府
孙尚书府中戏子。那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箱的家人,领
着行头往南京去做戏,在此经过。恰好救了廷秀。取几件干衣与他换了,问
其缘故。廷秀把父亲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谋害之事,哭诉一遍。又
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回家,定然厚报。”那潘忠因班中装生的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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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喉咙,正要寻个顶替。见廷秀人物标致,声音响亮,却又年纪相仿,心下
暗喜道:“若教此人起来,到好个生脚。”心下怀了这个私念,就是顺路往
苏州去,谅道也还不肯放他转身,莫说如今却是逆路。当下潘忠道:“我们
乃绍兴孙尚书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那有工夫转去,送你回家?我如
今到京已近,不如随我们去住下,慢慢觅便人带你归家。你若不肯时,我们
也不管闲帐,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别人便船来带回去罢。”廷秀听得说出这
话,连忙道:“既然不是顺路,情愿随列位到京。”潘忠道:“这便使得。”
廷秀自己虽然得了性命,却又想着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泪。那日乃是顺
风,晚间便到南京。次早入城,寻寓的所安下。那池府戏子,原是有名的。
一到京中,便有人去叫去扮演。廷秀也随着行走行走。却说潘忠对廷秀道:
“众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钱回去养家的,谁肯白白养你!纵然有便带你回
家,那盘费从何而来?不如暂学些本事,吃些活饭,那时回去,却也容易。”
廷秀思量:“亏他们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差,过意不去。”又听了
潘忠这班说话,愈觉羞惭。暗道:“我只指望图个出身的日子,显祖扬宗,
那知霹空降下这场没影儿祸,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至此!若学了
这等下贱之事,还有甚么长俊。如不依他,定难存住。”却又想道:“昔日
箕子为奴,伍员乞食,他们都是大豪杰,在患难之际,也只得从权应变。到
此等地位,也顾不得羞耻了。且暂度几日,再做区处。”遂应承了潘忠,就
学个生脚。他资性本来聪慧,教来曲子,那消几遍,却就会了。不勾数日,
便能登场。扮来的戏,出人意表,贤愚共赏,无一日空闲。在京半年有余,
积趱了此银两。想道:“如今盘缠已有,好回家了。”谁想潘忠先揣知其意,
悄悄溜过了他的银子。廷秀依旧一双空手,不能归去。潘忠还恐他私下去了,
行坐不离。廷秀脱身不得,只得住下。
话分两头。却说陈氏自从打发儿子去后,只愁年幼,上司衙门利害,恐
怕言语中差错。再不想到有人谋害。已到十日之外,风吹草动,也认做儿子
回来,急到门观看。渐渐过了半月二十日,一发专坐在门首盼望。那时还道
按院未曾到任,在彼等候。后来闻得按院镇江行事已完,又按临别处。得了
这个消息,急得如煎盘上蚂蚁,没奔一头处。急到监中对丈夫说知,央人遍
贴招帖,上处寻访,并无踪迹。正不知何处去了。夫妻痛哭懊悔道:“早知
如此,不教他去也罢!如今冤屈未伸,到先送了两个孩儿。后来倚靠谁?”
转思转痛,愈想愈悲。初时还痴心妄想有归家日子。过了年余,不见回来,
料想已是死了。招魂设祭,日夜啼啼哭哭。一个养娘却又患病死了。止留得
孤身孤影,越发凄惨。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且说王员外自那日听了赵昂言语,将廷秀逐出,意欲就要把玉姐另配人
家。一来恐廷秀有言,二来怕人诽议,未敢便行。次后闻得廷弟兄往镇江按
院告状,只道他告赖亲这节,老大着忙。口虽不言,暗自差人打听。渐渐知
得二子去了,不知死活存亡。有了这个消耗,不胜欢喜,即央媒寻亲。媒人
得了这句口风,互相传说开去。那些人家只贪王员外是无子富翁,那管曾经
招过养婿?数日间就有几十家来相求。玉姐初时见逐出廷秀,已是无限烦恼,
还指望父亲原收留回来,纵然不留回家,少不得嫁去成亲。后来微闻得有不
好的信息,也还半信半疑。今番见父亲流水选择人家改嫁,料想廷秀死是实
了。也怕不得羞耻,放声哭上楼去。原来王员外的房屋,却是一间楼子,下
边老夫妻睡处,楼上乃玉姐卧室。当下玉姐在楼上啼哭,送来茶饭也不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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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道:“我今虽未成亲,却也从幼夫妻。他总无禄夭亡,我岂可偷生改节!
莫说生前的人唾骂,就是死后亦有何颜见彼!与其忍耻苟活,何不从容就死。
一则与丈夫争气,二则见我这点真心。只有母亲放他不下!事到如今,也说
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渐渐哭得前声不接后气。那徐氏把他当做掌上
之珠,见哭得恁般模样,急得无法可治。口中连连的劝他:“莫要哭,且说
为甚缘故?”自己却又鼻涕眼泪流下淌出来。玉姐只得从实说出。徐氏劝道:
“儿,不要睬那老没志气!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打听三官下落。
设或他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将家业分一半与你守节。若老没志气执意要把你
改节,我拼得与他性命相搏。”又对丫环道:“快去叫员外来,说个明白。”
又吩咐:“倘有人在彼,莫说别话。”丫环急忙忙的来请。谁想王员外因有
个媒人说:一个新进学小秀才来求亲。闻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门旧族,十分
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浓酾,饮得高兴。丫环说声院君相请,只听耳
边风,如何肯走起身。丫环站勾腿酸脚麻,只得进去回覆。徐氏百般苦劝,
刚刚略止,又加个赵昂老婆闯上楼来,重新哭起。你道却是为何?那赵昂摆
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玉姐,独吞家业。因无机会,未曾下
手。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满怀不乐。又没个计策阻挡。在房与老婆商议。
这时听得玉姐不愿,在楼上哭,却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来,故意说道:
“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之子,玷辱
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比了。如何反恁地哭
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到胜似有名称人家不成?”玉姐听这
几句话,羞得满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是不悦。瑞姐还不达时
务,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母亲,莫不妹子与那小杀才背地里做下
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阳火星直爆,把瑞
姐壁面一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怀好
念。我方劝得他住,却走来说得重复啼哭,还要放恁般冷屁!由他是强盗媳
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乱语!”瑞姐被娘这场抢白,羞得满地,
连忙下楼,一头走一头说道:“护短得好!只怕走尽天下,也没见人家有这
样无耻闺女。且是不曾做亲,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个要同死
合棺材哩。亏他到挣得一副好老脸皮,全没一毫羞耻。”夹七夹八一路嚷去,
明明要气玉姐上路。徐氏怕得淘气,由他自说,只做不听见。玉姐正哭得头
昏眼暗,全不觉得。看看到晚,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扶进来,自去睡了,
竟不知女儿这些缘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余,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
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儿,不消烦恼,总在明早与你个决断。夜深了,去
睡罢。”推至床上,除簪钗和衣衾在被里,下了帐幔。又吩咐丫环们照管火
烛。大凡人家使女,极是贪眠懒做,几个里边,难得一个长俊。徐氏房中只
有七八个丫环,有三个贴身伏侍玉姐的,就在楼上睡卧。那晚守到这时候,
一个个拗腰凸肚,巴不能睡卧。见徐氏劝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火,专等
徐氏下楼,关上楼门,尽去睡了。徐氏下得楼来,看王员外醉卧正酣,也不
去惊动他。将个灯火四面检点一遍,解衣就寝不题。
且说玉姐睡在床上,转思转苦,又想道:“母亲虽这般说,未必爹爹念
头若何。纵是依了母亲,到后终无结果。”又想起:“母亲忽地将姐姐抢白,
必定有甚恶话伤我,故此这般发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耻!不
如死了,到得干净!”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环们都齁齁睡熟,楼下也无一
些声息。遂抽身起来,一头哭,一头检起一条汗巾,起到中间,掇个杌子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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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把汗巾搭在粱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呜呼哀哉!正是:
难将幽恨和人说,应向泉台诉丈夫。
也是玉姐命不该绝。刚上得吊,不想一个丫环,因日间玉姐不要吃饭,
瞒着那两个丫环,私自收去,尽情饱啖。到晚上,夜饭亦是如此。睡到夜半,
心胸涨满,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边却摸不着净桶。那恭又十分紧急,叫
苦连连。原来起初性急时要睡,忘记担得,心下想着,精赤条条,跑去寻那
净桶。因睡得眼目昏迷,灯又半明半灭,又看见玉姐吊在梁间,心慌意急,
扑的撞着,连杌子都倒楼板上。一声响亮,楼下徐氏和丫环们,都从梦中惊
觉。王员外是个醉汉,也吓醒了。忙问:“楼上什么响?”那丫环这一交跌
倒杌子,磕着了小腹,大小便齐流,撒做一地,污了一身。低头仔细看时,
吓得叫声:“不好了!玉姐吊死!”王员外闻言,惊得一滴酒也无了,直跳
起身。一面寻衣服,一面问道:“这是为何?”徐氏一声儿,一声肉,哭道:
“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他!还问恁的?”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的寻衣
服,只在手边混过,那时寻得出个头脚。偶扯着徐氏一个袄子,不管三七二
十一,披在身上。又寻不见鞋子,赤着脚赶上楼去。徐氏止摸了一条裙子,
却不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条单被,披在身上,到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
一步一跌,也哭上来。那老儿着了急,走到楼梯中间,一脚踏错,谷碌碌滚
下去。又撞着徐氏,两个直跌到底,绞做一团。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
望上又跑。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发擂般乱打。楼上楼下丫环,一齐起
身。也有寻着裙子不见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见裤子的,也有两只脚穿在
一个裤管里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着袖子的。东扯西拽,你夺我争,纷纷
乱嚷。那撒粪的丫环也自相抹身子,寻觅衣服,竟不开门。王员外打得急了,
三个丫环,都是提着衣服来开。老夫妻二人推门进去,望见女儿这个模样,
心肠迸裂,放声大哭。到底男子汉有些见识,王员外忍住了哭泣,赶向前将
手在身上一摸,遍体火热,喉间厮垠垠痰响,叫道:“妈妈莫要哭,还可救
得!”便双手抱住,叫丫环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扇些滚汤来。徐氏
闻说还可救得,真个收了眼泪,点个灯来照着。那丫环扶起杌子,捏着一手
腌臜,向鼻边一闻,臭气难当。急道:“杌上怎有许多污秽?”恰好徐氏将
灯来照,看见一地尿屎。王员外踏在中间,还不知得。徐氏只认是女儿撒的,
将火望下一撇,“这个东西也出了,还有甚救!”又哭起来。原来缢死的人,
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当下王员外道:“莫管他!且放下来看。”丫环带着
一手腌臜,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软,如何解得开。王员外不耐烦.叫丫环寻把
刀来,将汗巾割断,抱向床上,轻轻放开喉间死结。叫徐氏嘴对嘴打气,连
连打了十数口气,只见回喉气转,手足展施。又灌了几口滚汤,渐渐苏醒,
还呜呜而哭。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怎样说了,如何又生此短见?”玉姐哭
道:“儿如此薄命,纵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员外方问徐氏道:
“适来说我害了他,你且说个明白。”徐氏将女儿不肯改节的事说出。王员
外道:“你怎地恁般执迷!向日我一时见不到,赚了你终身。如今畜生无了
下落,别配高门,乃我的好意为你,反做出这等事来,险些把我吓死!”玉
姐也不答应,一味哭泣。徐氏嚷道:“老无知!你当初称赞廷秀许多好处,
方过继为子,又招赘为婿。都是自己主张,没有人撺掇。后来好端端在家,
也不见有甚不长俊,又不知听了那个横死贼的说话,刚来家,便赶逐出去,
致此无个下落。纵或真个死了,也隔一年半载,看女儿志向,然后酌量而行。
何况目今未知生死,便瞒着我闹轰轰寻媒说亲,教他如何不气!早是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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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倘若完了帐,却怎地处?如今你快休了这念头,差人同去寻访。若还
无恙,不消说起。设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与他守节。如若不听我
言语,逼迫女儿一差两讹,与你干休不得!”王员外见女儿这般执性,只得
含糊答应,下楼去了。徐氏又对玉姐道:“我已说明了,不怕他不听。不要
哭罢!且脱去腌臜衣服睡一觉,将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乱把衣带
解开。玉姐被娘逼不过,只得脱衣睡卧。乱到天明,看衣服上毫无污秽。那
丫环隐瞒不过,方才实说。众丫环笑个呆。自此之后,玉姐住在楼上,如修
行一般,全不下楼。王员外虽不差人寻觅廷秀,将亲事也只得阁过一边。徐
氏恐女儿又弄这个把戏,自己伴他睡卧,寸步不离。见丈夫不急寻问,私自
赏了家人银子,差他缉访。又叫去与陈氏讨个消耗。正是:
但愿应时还得见,须知胜似岳阳金。
且说赵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抢白下楼,一路恶言恶语,直嚷到自己房中,
说向丈夫。又道:“如今总是抓破脸了。待我朝一句,夕一句,送这丫头上
路。”到次早,闻得王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来安慰,背地里只在
王员外面前冷言酸语挑拨。又悄悄地将钱钞买嘱玉姐身边丫环,吩咐如再上
吊,由他自死,不要声张。又打听得徐氏差人寻访廷秀,也多将银两买定,
只说无由寻觅。赵昂见了丈人,马前健假殷勤,随风倒舵,掇臀捧屁,取他
的欢心。王员外又为玉姐要守着廷秀,触恼了性子,到爱着赵昂夫妇小心热
闹,每事言听计从。赵昂诸色趁意,自不必说,只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搅。
你道是甚的事?乃是杨洪的这场事。杨洪因与他干了两桩大事,不时来需索。
赵昂初时打发了几次。后来颇觉厌烦,只是难好推托。及至送与,却又争多
嚷寡。落后回了两三遍,杨洪心中怀恨,口出怨言。赵昂恐走漏了消息,被
丈人知得,忍着气依原馈送。杨洪见他害怕,一发来得勤了。赵昂无可奈何,
想要出去躲避几时。恰好王员外又点着白粮解户。趁这个机会与丈人商议,
要往京中选官,愿代去解粮,一举两得。王员外闻女婿要去选官,乃是美事,
又替了这番劳苦,如何不肯。又与丈人要了千金,为干缺之用。亲朋饯行已
毕,临期又去安放了杨洪,方才上路。
话分两头。再说张廷秀在南京做戏,将近一年,不得归家。一日,有礼
部一位官长唤去承应。那官长姓邵,名承恩,进士出身,官为礼部主事,本
贯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氏。夫人朱氏,生育数胎,止留得一个子儿,年方一
十九岁,工容贤德俱全。那日却是邵爷六十诞辰,同僚称贺,开筵款待。廷
秀当场扮演,却如真的一般,满座称赞。那邵爷深通相法,见廷秀相貌堂堂,
后来必有必好处;又恐看错了,到半本时,唤廷秀近前仔细一观,果是个未
发迹的公卿,可惜惯落于下贱。问了姓名,暗自留意。到酒阑人散,吩咐众
戏子都去,止留正生在此,承应夫人,明日差人送来。潘忠恐廷秀脱身去了,
满怀不欲。怎奈官府吩咐,可敢不依!连声答应。引着一班子弟自去。廷秀
随着邵爷直到后堂。只见堂中灯烛辉煌,摆着桌榼,夫人同小姐向前相迎。
众家人各自远远站立。廷秀也立在半边。堂中伏侍,俱是丫环之辈。先是小
姐拜寿,然后夫人把盏称庆。邵爷回敬过了,方才就坐。唤廷秀叩见夫人,
在旁唱曲。廷秀唱了一会。邵爷问道:“张廷秀,我看你相貌魁梧,决非下
流之人。你且实说:是何处人氏?今年几岁了?为甚习此下贱之事?细细说
来,我自有处。”廷秀见问,向前细诉前后始末根由。又道:“小的年纪十
八,如今扮戏,实出无奈,非是甘心为此。”邵爷闻言,嗟叹良久。乃道:
“原来你抱此大冤。今若流为戏子,那有出头之日!既曾读书,必能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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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作一首来,看是何如。”即令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放在旁边一只桌上。
廷秀拈起笔来,不假思索,顷刻而成,呈上。邵爷举目观看,乃是一首寿词,
词名《千秋岁》,词云:
琼台琪草,玄鹤翔云表,华筵上笙歌绕。玉京瑶岛,
客笑傲乾坤小。齐拍手唱道:长春人不老。
北阙龙章耀,南极祥光照,海屋内筹添了。青鸟衔笺至,传报群仙到,同嵩祝:万
年称寿考。
邵爷看了这词,不胜之喜,连声称好。乃道:“夫人,此子才貌兼美,
定有公卿之分。意欲螟蛉为子,夫人以为何如?”夫人道:“此乃美事,有
何不可!”邵爷与廷秀道:“我今年已六十,尚无子嗣,你若肯时,便请个
先生教你,也强如当场献丑。”廷秀道:“若得老爷提拔,便是再生之恩。
但小人出身微贱,恐为父子,玷辱老爷。”邵爷道:“何出此言!”当下四
双八拜,认了父母。又与小姐拜为姐妹。就把椅子坐在旁边。改名邵翼明。
吩咐家人都称大相公;如有违慢,定行重责。不在话下。且说潘忠那晚眼也
不合,清早便来伺候。等到午上,不见出来。只得央门上人禀知。邵爷唤进
去说道:“张廷秀本是良家之子,被人谋害,亏你们救了,暂为戏子。如今
我已收留了。你们另自合人罢。”教家人取五两银子赏他。潘忠听见邵爷留
了廷秀,开了口半晌还合不下。无可奈何,只得叩头作谢而去。邵爷即日就
请个先生,收拾书房读书。廷秀虽然荒废多时,恰喜得专工勤学,埋头两个
多月,做来文字,浑如锦绣一般。邵爷好不快活。那年正值乡试之期,即便
援例入监。到秋间应试,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爷眼花没缝。廷秀谢过主
司,来禀邵爷,要到苏州救父。邵爷道:“你且慢着!不如先去会试。若得
连科,谋选彼处地方,查访仇人正法,岂不痛快!倘或不中,也先差人访出
仇家,然后我同你去,与地方官说知,拿来问罪。如今若去,便是打草惊蛇,
必被躲过,可不劳而无功,却又错了会试?”廷秀见说得有理,只得依允。
那时邵爷满意欲将小姐配他。因先继为子,恐人谈论,自不好启齿,倩媒略
露其意。廷秀一则为父冤未泄,二则未知玉姐志向何如,不肯先作负心之人。
与邵爷说明,止住此事,收拾上京会试。正是:
未行雪耻酬凶事,先作攀花折桂人。
话分两头。且说张文秀自到河南,已改名褚嗣茂。褚长者夫妻珍重如宝,
延师读书。文秀因日夜思念父母兄长,身子虽居河南,那肝肠还挂在苏州,
那有心情看到书上。眼巴巴望着褚长者往下路去贩布,跟他回家。谁知褚长
者年纪老迈,家道已富,褚妈妈劝他弃了这行生意,只在家中营运。文秀闻
得这个消息,一发忧郁成病。褚长者请医调治,再三解劝。约莫住了一年光
景,正值宗师考取童生。文秀带病去赴试,便得入泮。常言道:“福至心灵。”
文秀入泮之后,到将归家念头撇过一边,想道:“我如今进身有路了。且赶
一名遗才入场。倘得侥幸连科及第,那时救父报仇,岂不易如翻掌!”有了
这般志气,少不得天随人愿,纵然有了科举,三场已毕,名标榜上。赴过鹿
鸣宴,回到家中拜见父母。喜得褚长者老夫妻天花乱坠。那时亲邻庆贺,宾
客填门,把文秀好不奉承。多少富室豪门,情愿送千金礼物聘他为婿。文秀
一心在父亲身上,那里肯要。忙忙的约了两个同年,收抬行李,带领仆从起
身会试。褚长者老夫妻直送到十里外,方才分别。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
到了京都。觅个寓所安下。也是天使其然,廷秀,文秀兄弟恰好作寓在一处。
左右间壁,时常会面。此时居移气,养移体,已非旧日枯槁之容了。然骨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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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存,不免睹影思形。只是一个是浙江邵冀明贵介公子,一个是河南褚嗣茂
富室之儿,做梦也不想到亲弟兄头上。不一日,三场已毕,同寓举人候榜,
拉去行院中游串,作东戏耍。只有邵褚二人,坚执不行。褚嗣茂遂不于寓中
治帖,邀请邵翼明闲讲,以遣寂寞。两下坐谈,愈觉情热。嗣茂先问:“邵
兄何以不往院中行走?莫非尊大人台训严切?”翼明潸然下泪道:“小弟有
伤心之事难言。今日会试,亦非得已,况于闲串,那有心情!只是尊兄为何
也不去行走?如此少年老成,实是难得。”嗣茂凄然长叹道:“若说起小弟
心事,比仁兄加倍不堪。还候仁兄高发,替小弟做个报仇泄恨之人。”翼明
见话头有些相近,便道:“你我虽则隔省同年,今日天涯相聚,便如骨肉一
般。兄之仇,即吾仇也。何不明言,与小弟知之?”嗣茂沉吟未答。连连被
逼,只得叙出真情。才说得几句,不待词毕,翼明便道:“原来你就是文秀
兄弟。则我就是你哥哥张廷秀!”两下抱头大哭,各叙冒姓来历。且喜都中
乡科,京都相会。一则以悲,一则以喜。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莫问洞房花烛夜,且看金榜挂名时。
春榜既发,邵翼明、褚嗣茂俱中在百名之内。到得殿试,弟兄俱在二甲。
观政已过,翼明选南直隶常州推官,嗣茂考选了庶吉士,入在翰林。救父心
急,遂告个给假,与翼明同回苏州。一面寓书打发家人归河南,迎褚长者夫
妻至苏州相会,然后入京,不题。弟兄二人离了京师,由陆路而回。到了南
京,廷秀先来拜见邵爷,老夫妻不胜欢喜。廷秀禀道:“兄弟文秀得河南褚
长者救捞,改名褚嗣茂,亦中同榜进士,考选庶吉士,与儿同回,要见爹爹。”
邵爷大惊道:“天下有此奇事!快请相见!”家人连忙请进。文秀到了厅上,
扯把椅儿正中放个,请邵爷上坐,行拜见之礼。邵爷那里肯要,说道:“岂
有此理!足下乃是尊客,老夫安敢僭妄?”文秀道:“家兄蒙老伯收录为子,
某即犹子也。理合拜见。”两下谦让一回。邵爷只得受了一礼。文秀又请老
夫人出来拜见。邵爷备起庆喜筵席,直饮至更余方止。次日,本衙门同僚知
得,尽来拜方。弟兄二人以次答拜。是日午间小饮,邵爷问文秀道:“尊夫
人还是向日聘在苏州?还是在河南娶的?”文秀道:“小侄因遭家难,尚未
曾聘得。”邵爷道:“原来贤侄还没有姻事。老夫不揣,止有一女,年十九
岁了。虽无容德,颇晓女织。贤侄倘不弃嫌,情愿奉侍箕帚。”文秀道:“多
感老伯俯就,岂敢有违!但未得父母之命,不敢擅专。”廷秀道:“爹爹既
有这段美情,俟至苏州,禀过父母,然后行聘便了。”邵爷道:“这也有理。”
正话间,只听得外边喧嚷。教人问时,却是报邵爷升任福建提学佥事。邵爷
不觉喜溢于面。即吩咐家人犒劳报事的去了。廷秀弟兄起身把盏称贺。邵爷
道:“如今总是一路。再过几日同行何如?”廷秀道:“待儿辈先行,在苏
州相候罢。”邵爷依允。次日,即雇了船只,作别邵爷,带领仆从,离了南
京。顺流而至,只一日已抵镇江。吩咐船家,路上不许泄漏是常州理刑,舟
人那敢怠惰。过了镇江、丹阳,风水顺溜,两日已到苏州。把船泊在胥门马
头上。弟兄二人只做平人打扮,带了些银两,也不教仆从跟随,悄悄的来到
司狱司前。望见自家门头,便觉凄然泪下。走入门来,见母亲正坐在矮凳上,
一头绩麻,一边流泪。上前叫道:“母亲,孩儿回来了!”哭拜于地。陈氏
打磨泪眼,观看道:“我的亲儿,你们一向在那里不回?险些想杀了我!”
相抱大哭。二子各将被害得救之故,细说一遍。又低低说道:“孩儿如今俱
得中进土,选常州府推官,兄弟考选庶吉士。只因记挂爹妈,未去赴任,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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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观看母亲。但不知爹爹身子安否?”陈氏听见儿子都已做官,喜从天降,
把一天愁绪撇开,便道:“你爹全亏了种义,一向到也安乐。如今恤刑坐于
常熟,解审去了。只在明后日回来。你既做了官,怎的救得出狱?”廷秀道:
“出狱是个易事。但没处查那害我父子的仇人,出这口恶气。”文秀道:“且
救出我爹爹,再作区处。”廷秀又问道:“向来王员外可曾有人来询问?媳
妇还是守节在家,还是另嫁人了?”陈氏道:“自你去后,从无个小使来走
遭。我又且日夜啼哭,也没心肠去问的。到是王三叔在门首经过说起,方晓
得王员外要将媳妇改配,不从,上了吊救醒的。如今又隔年余,不知可能依
旧守节?我几遍要去,一则养娘又死,无人同去;二则想他既已断绝我家,
去也甘受怠慢,故此却又中止。你只记他好处,休记他歹处。纵使媳妇已改
嫁,明日也该去报谢。”延秀听了这话,又增一番凄惨,齐答道:“母亲之
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又不在此,且去寻一乘轿子来,请母亲到
船上去罢。”文秀即去雇下。陈氏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粗重家火,尽皆弃
下。上了轿子,直至河口下船。可怜母子数年隔别,死里逃生;今日衣锦还
乡,方得相会。这才:
兄弟同榜,锦上添花;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轿,来到府中。太爷还未升堂,先来拜
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东人氏,父亲朱布政与邵爷却是同年。相见之间,
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缘何馆驿中通不来报?”廷秀道:
“学生乃小舟来的,不曾干涉驿递,故尔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
一门?”廷秀道;“舟已打发去了,在专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道:
“选在何日上任?”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苏,还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
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爷屏退左右,将昔年
父亲被陷前后情节,细细说出。朱四府惊骇道:“原来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
却又罹此冤事!待张老先生常熟解审回时,即当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
罪。”弟兄一齐称谢。别了朱四府,又来拜太守,也将情事细说。俗语道:
“官官相为。”见放着弟兄两个进士,莫说果然冤枉,就是真正强盗,少不
得也要周旋。当下太守说话,也与朱四府相同。廷秀弟兄作谢相别,回到船
里。对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贫人模样,先到专诸巷打探,看王员外如何光
景。你便慢慢随后衣冠而来。”商议停当,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个帽子,
一径奔到王员外家来。且说赵昂二年前解粮进京,选了山西平阳府洪洞县县
丞。这个县丞,乃是数一数二的美缺,顶针捱住。赵昂用了若干银子,方才
谋得。在家守得年余,前官方满,择吉起身。这是在家作别亲友,设戏酒饯
待,恰好廷秀来打探。听得里边锣鼓声喧,想道:“不知为甚恁般热闹?莫
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闯进去看是何如?”
望着里边直闯,劈面遇见王进。廷秀叫声:“王进那里去?”王进认得是廷
秀,吃了一惊,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见?”廷秀道:“在远处顽耍,
昨日方回。我且问你,今日为何如此热闹?可是玉姐新招了女夫么?”王进
在急忙间,不觉真心露吐,乃道:“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险些送了性命,
怎说这话!”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进去后,竟
望里面而来。到了厅前,只见宾客满座,童仆纷坛。分开众人,上前先看一
看,那赵昂在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却是王十朋《荆钗记》。心中想道:
“当日丈人赶逐我时,赵昂在旁冷言挑拨,他今日正在兴头上,我且羞他一
羞。”便捱入厅中,举着手团团一转道:“列位高亲请了!”廷秀昔年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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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曾冠。今且身材长大,又戴着帽子,众亲眷便不认得是谁。廷秀覆身向
王员外道:“爹爹拜揖!”终须是旦夕相见的眼熟,王员外举目观看,便认
得是廷秀,也吃一惊。想道:“闻得他已死了,且又还在。”又见满身褴楼,
不成模样。便道:“你向来在何处?今日到此怎么?”廷秀道:“孩儿向在
四方做戏,今日知赵姨夫荣任,特来分一曲奉贺。”王员外因女儿作变,不
肯改节,初时员外到有个相留之念,故此好言问他。今听说在外做戏,恼得
登时气紫了面皮,气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谁是你的父亲?还不快走!”
廷秀道:“既不要我为父子称呼,叫声岳丈何如?”王员外又怒道:“谁是
你的岳丈?”廷秀道:“父亲虽则假的,岳父却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
赵昂一见廷秀,已是吓勾,面如土色。暗道:“这小杀才,已绑在江里死了,
怎生的全然无盖?莫非杨洪得了银子放他走了,却来哄我?”又听得称他是
姨夫,也喝道:“张廷秀,那个是你的姨夫来,胡言乱语?若不走,教人打
你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便做得这个蚂蚁
官儿,就是这等轻薄。我好意要做曲戏儿贺你,反恁般无礼!”赵昂见叫了
他的名字,一发大怒,连叫家人快锁这花子起来。那时王三叔也在座间,说
道:“你们不要乱嚷。是亲不亲,另日再说。既是他会做戏,好情来贺你,
只当做戏子一般,演几曲戏顽顽,有何不可,却这般着恼!”推着廷秀背道:
“你自去扮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齐拍手道:“还是三叔说得有理!”
将廷秀推入戏房中,把纱帽员领穿起,就顶王十朋 《祭江》这一折。廷秀想
着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与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折戏上,浑如王
十朋当日亲临。众亲戚眼泪都看出来,连声喝采不迭。只有王员外、赵昂又
羞又气。正做之间,忽见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院
褚爷。慌得众宾客并戏子就存坐不住,戏了歇了。王员外、赵昂急奔出外边,
对赍帖的道:“并没甚邵爷、褚爷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爷今早亲
口说寓在你家,如何没有?”将帖子放下道:“你们自去回覆。”竟自去了。
王员外和赵昂慌得手足无措,便道:“怎得个会说话的才好?”廷秀又说道:
“爷爷,待我与你回罢。”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是好了。
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还戴
道纱帽,穿着员领,又道:“既如此,快去换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
般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
“不干你们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员外道:“你莫不风了?”廷
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干你们事。”只听得铺兵锣响,太
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急,撇下廷秀,躲进去了。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
守不轿。两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时,作
别而去。有诗为证:
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玉姐日夕母子为伴,足迹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老公选了官,在
他面前卖弄,他也全然不理。这王员外已开筵做戏,瑞姐来请看戏,玉姐不
肯。连徐氏因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少顷,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闹吵,
心下也是骇异。又看见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道:“好了,好了!你日夜
思想妹夫,如今已是来了。见在外边扮戏。”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
上飞红,也不答应。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睬他。瑞姐见他们冷淡,又笑道:
“再去看妹夫做戏。”即便下楼。不一时,丫环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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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
位?”瑞姐道:“母亲,可是我说谎么?”徐氏总不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
儿。玉姐一方不发,腮边珠泪乱落。徐氏劝道:“女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
妻快活过日。”劝了一回,恐王员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复走出观看,
只见赵昂和瑞姐望里边乱跑,随后王员外也跑进来。你道为何?原来王员外、
赵昂,太守到时,与众宾客躲入里边。忽见家人报道:“三官陪着太守,已
是说话。”众人通不肯信。齐至通常后张看,果然两下一递一答说话。王员
外暗道:“原来这冤家已做官了,却乔妆来哄我?懊悔昔时错听了谗言,将
他逐出。幸喜得女儿存心正,不肯改嫁,还好解释。不然,却怎生处?只是
适来又说了他几句言语,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引头。”因此乱跑。自古
道:“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上,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
俱无。报知妻子,同回里面,打点收拾,明日起身,躲避这个冤家,连酒席
也不想终了。正是: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且说王员外跑来看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来了。”徐氏道:
“回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消说起,适来如此如此。
我因无颜见他,特请你做个解冤释结的。”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
乃道:“有这等事!”教丫环上楼报知玉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
了太守进来。众亲眷多来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
再无处寻访。”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王员外以手扶住道:
“贤婿,老夫得罪多时,岂敢又要劳拜!”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
丈之意,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廷秀道:“赵姨
夫如何不见?快请来相见。”童仆连忙进来。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
反使他疑心,勉强的来相见,说道:“适言语冲撞,望勿记怀!”廷秀笑道:
“是我不达,自取其辱,怎敢怪姨夫?”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冷言
冷语,乃道:“贤婿,当初误听谗言,一时错怪了你,如今莫计较罢。”徐
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至做
官前后话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故。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乃道:
“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晓的么?”廷秀道:“若是晓的,却便好了。”
那时廷秀这般样说,赵昂在旁边上一回红,一回白,好不心慌。直听到“不
晓的”这句,方才放下心肠。王三叔道:“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待我借
花献佛,奉敬一杯贺喜。”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
逊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
这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回楼上,不在话下。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元来捕人拿了强盗,每至
审录,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脱他不得。那杨洪临
起解时,先来与赵昂要银若干盘缠,与兄弟杨洪一齐同行。及至转来,将张
权送入狱中,弟兄二人假来回复赵昂,又要索诈他的东西。到了专诸巷内,
一路听得人说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杨洪弟兄疑惑道:“赵昂是个监生官,
如何太爷去拜他?且又不是属下。”到了王家门首,只听得里边便闹热做戏,
门首悄悄的不见一人,却又不敢进去,坐在门前石上,等个人出来问个信。
刚刚坐了,忽见一乘四人轿抬到门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他二人连忙
站起。那官员是谁?便是庶吉士张文秀。他跨入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到吃
一惊。认得一个是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元来是他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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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坐在此间?”且不说破,竟望里面而去。杨洪已不认得,向兄弟说:
“赵昂多大官儿,却有大官府来拜!”你道杨洪如何便认不得了?文秀当初
谋他命时,还是一个小童,如今顶冠束带,又是一番气象,如何便认得出。
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经眼,即便认得。且说文秀走入里面,
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话犹未了,文秀已到
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只单撇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
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站起身说
道:“你来了。”文秀说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文
秀道:“莫要笑!有要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杨
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
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上冠带,换了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
去擒拿。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脱下行头。且说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
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
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正在乱时,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
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兄弟出来相迎,接在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
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怪事!谋害愚兄弟的强盗,今日自来送死,已
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
“你二人可认得我了?”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文秀道:“难
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已知是张
廷秀弟兄。吓的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
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冤仇,如何生此歹心?”二人料
然性命难保。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爽利,怎生放的他过!便道:“不
干小人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廷
秀弟兄闻言失惊道:“元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甚冤仇,害我父子?”朱四
府道:“赵昂是何人?住在那里?”廷秀道:“是个粟监,就住在此间。”
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那时惊
得一家儿啼女哭,不知为甚。亲眷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般沸乱,也自各
散去了。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已知事露,并无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同到府
中,差人到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
用其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抬出两个摇船帮手,顷刻间也拿到来。赵
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
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备文申抚按,会同题请,不在
话下。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到里边,易下了公服。那时王员外方知
先来那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说
出真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间,丫环
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
人,故此走了这条径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无苦楚。一
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王员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陈氏。
一时间家人报道:“朱爷差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去
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见,相抱而哭。正是:
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聚会,千载令人笑起昂。
张权道:“我只道今生永无好期了,不料今日复能父子相逢!”一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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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
前后设谋陷害情由,细细诉说。说到伤心处,父子大哭。不想哭兴了,竟忘
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同家人们来禀了,廷秀方写谢帖,赏差人三钱银
子去。当下徐氏与陈氏自归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娘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
筵宴已完,内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
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
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明父母。备下聘礼,一到便行。半月之后,邵爷方
至。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那时王员外门庭好
不热闹。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为媒,先行礼聘了邵小姐,然后选了吉日,
弟兄一齐成亲。到了这日,王员外要夸炫亲戚,大开筵席,广请亲朋,笙萧
招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气象。恰好两对新
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
四姓亲家皆富贵,两双夫妇倍欢娱;
枕边忽诉伤心话,泪珠犹然洒绣帻。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妇随廷秀
常州上任,褚长者与文秀自往京中。邵爷自住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
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不则一日,圣旨颁下,依拟将赵昂、杨洪、杨江处
斩。按院就委廷秀监斩。出决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赵昂自作之孽,
亲戚中无有怜之者。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劝君莫把欺心传,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
细询,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大。行取至京,升为主事。文秀以
散馆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土,恢复旧业,建第居
住。后来邵爷与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
后,方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了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
爷之后,以后当年结义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就将次子继了褚长者香火。
张权夫妻寿至九旬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共享遐龄。廷秀弟兄俱官至
八座之位。至今子孙科甲不绝。诗曰:
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
凡事但存天理在,安心自有福来临。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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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
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所
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
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
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
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
收拾行囊,上京应取。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蚤蚤回来,
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宇,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
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降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
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
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
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拾书程,一径到家,见了夫了,称
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
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有人便道:“小人在
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便知分晓,不得优虑!”
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
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
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
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
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
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
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
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
说道:“这是没理的事!因是小弟戏滤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
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
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
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
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处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
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
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
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
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
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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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
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
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
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
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
时,定时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
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
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遭。”刘官人便
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
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
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
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
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
夫,你须不是这等算计。 ‘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
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
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 ‘上山
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看顾我的!只索守
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
你们不过,今日赍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赚得些利息来过日子,
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了午饭,丈
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
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
老当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
钱一径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
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
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
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刘官人
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
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最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
“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
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抱回,
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
《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
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
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
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那移
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
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
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
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另利赎你回来。若明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
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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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
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
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
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
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
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
不觉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
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
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
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
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
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
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
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题。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卓上灯犹未灭,小
娘子不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
人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
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
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
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摸
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
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
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
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
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径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
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计生,
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眼见得
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
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
裹得停当,拽扎得爽俐,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题。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
失晓了。”里面没人答应。捱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
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日家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
免不得声张起来。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
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
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
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众
人都道:“说得是。”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老员外与女儿哭起
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
何便恁的被人杀了?”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
归时,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
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
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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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
人了,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计议,
一面来报大娘子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
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
遭,与刘官人执命。”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
做一步,赶入城中,不题。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
疼走不动,坐在路傍。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
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
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眸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
媚,好生动人。正是:
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
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
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
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
“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
可知是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
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
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服拽开。连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却有话说
知。”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蹊跷,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跟前,见
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
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
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
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
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
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
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
里地方也不得清静。”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
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
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
“却又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途上有甚皂丝麻线,
要勒掯我同去?”朱三老道:“他家有了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
对头官司!”当下怎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
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
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四个人只得厮挽
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
地死了,床上十五贯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
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
众人都和闹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攧走回家来,
见女婿尸身,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
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
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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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
与爹娘说知,故此趁夜深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
到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我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
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儿,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
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与他驮来作本,
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
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
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
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众人齐声道:
“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
杀亲夫?却暗是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
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小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
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的,却独自一个行
走。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众人那
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
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
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
哄都入临安府中来。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堂。便叫一干人犯,逐
一从头说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
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娶了陈氏为
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
接取女儿女婿一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
把十五贯钱与小婿作本,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
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
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
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
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二姐告道:
“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个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却
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
女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
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小妇人慌了,连
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对丈夫说,
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妈家里来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
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
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的没
巴臂的说话了。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
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那小娘子
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他家
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们见他丈夫杀
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
来。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
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
再三问那小娘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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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谋杀?赃证分明,
却如何赖得过?”府尹听他言言有理,就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怎
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他亲夫?今日
同往何处?从实招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
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
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信有这等
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
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他
同行共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
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右人等,口口声声,
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
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
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
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勾哩。府尹叠
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
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
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
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
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
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
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骘,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
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
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
员外劝他转身,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父
亲应允自去。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
过,但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
转了身去罢。”大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
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
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
猪羊走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走入林子里去,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
人住脚,须把买路钱与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
人来:
头带乾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
手执一把朴刀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剪径的毛团!我须
是认得你,做这老性命着与你兑了罢。”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老人家用
力猛了,扑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
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
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圆怪眼,喝道:
“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虚心假气的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
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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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
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那人
回嗔作喜,收拾了刀仗,将老王尸首撺入涧中。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
来,甚是委曲。只见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
来开门。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两口儿且是说得
着。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
丰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
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勾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
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
做个小小经纪,也得过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
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
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赴斋。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我虽
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
将来过日子。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不大顺溜,今已改行从善。闲来追思既往,
正会枉杀了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晨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们,
一向不曾对你说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那大王道;
“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来撞我,我却杀了他。他须是
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
娘子道:“不恁地时,我却那得与你厮守?这也是往事,休题了!”又问:
“杀那一个,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来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
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并无一文,
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里面并
无一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他几贯。
正待要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
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饿死。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是我一时见
他不是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急计生,绰起斧来,喝
一声道:‘不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
后来打听得他,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做崔宁,冤枉了他
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
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那大娘子听说,暗暗
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受
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做弄他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
不过。”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说。明日捉个空,便一径到临安府前,
叫起屈来。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
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
的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
命。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是他亲口招
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昭雪前冤。”说罢又哭。府尹见他情词可悯,即着
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死罪,
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
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
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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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
身。”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
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
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终。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
劝君出话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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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词云: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
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
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
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
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最是那痴呆懵
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
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得黄
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
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
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
微利,算来着甚奔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
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话的,依你
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灭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
也只消天挣与家园,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
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
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宋朝汴京人,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
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
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
若是二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
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
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
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
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
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择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
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
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
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
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
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
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
我等与诸郎君,原无前缘,故此前来,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
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下床,不及穿
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
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
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
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到是别人家?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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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下路则个。”一夜不睡,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
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
“老人家欢喜中说话有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
造此鬼话,也未见昨。”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
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
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
主人王老儿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
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
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 ‘移床即好。’昨寒刑病中,恍惚见余个白衣
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
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
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
酬谢。金老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
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
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
王老道:“容易。”笑嘻嘻的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
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
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
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
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
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
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
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
掉了。却原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袖有断
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
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
两,也得不去。该是他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无的到
有了,并不由人计较。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
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稀
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
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
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
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
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
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但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
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
拓了几笔,便直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
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
无字面,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
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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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
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元来北京历诊,却在七八月。
更加目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
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止
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
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作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
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倒运汉”。又数年,把个家事乾圆洁净了,连妻子也
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
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顽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
口,不是做家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
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高不凑,低不
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
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
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想道:“一身落魄,
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
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
原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
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
意——与他说了。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
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
一件,我们多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
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
“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
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
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
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
意?要甚么赍助?就赍助得来,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
帐。”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
‘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你’,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
軿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口食之类,
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
要开船了。”若虚道:“我不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
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
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树;
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兄”,此“福”亦云“具体”。
原来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软土肥,与闽广无异,所以广橘福橘,
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时,
味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
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
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并行李挑了下船。
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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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
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
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
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
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原来是来过的
所在,名曰吉零国。原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
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
死走这条路。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
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正闷坐间,
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冲坏了?
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看时,
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舶板上面,也是合该发
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
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不答应,看
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
道:“原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文若
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
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
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攧攧看,约有两把重。
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
拣个大些的,红得可近的,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
“好东西呀!”扑地就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
声采。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瓤,一块塞
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
又伸手在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就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
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人的,
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
原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
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
买橘的,都一样水草文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
只是要小便宜心肠,与中国人一样。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
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拿一个班
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
颗。口中哓哓说:“悔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
每还要实个,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
兀自不卖了。”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
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
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奉克汗哩。”看的人听见这话,便
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自瞧科在眼里,晓
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
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
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
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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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做的来道:“这样的
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
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
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就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文
若虚数了有五十二个,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个连竹篓都
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买
了,一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
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
里了。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
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漂洋的,
带去多是绫罗缎疋,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
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
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价钱,分量也只得如此,
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受分两,所以
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
换他低钱,岂不有利?反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
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过海,
等得希烂。即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
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
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
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
这些银钱在此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
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虎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
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
公挚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
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再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
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化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
不可?”文若虚道:“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
只是带了这些银钱回去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
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
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
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行了数日,忽然间
天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
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饭锅。
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
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宝岛。但
见: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
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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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人把船后抛铁锚,将橹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安
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
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燥。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
望则个。”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看看何碍。”
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都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搜
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千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
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
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妨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那
岛也苦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
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里道:“想我如此聪明,
一生命蹇。家来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
内,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群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
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抬头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
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船上人那里
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带了
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
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多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
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走至船边,船
上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来?”文若虚道:“好
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一看,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
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
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
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是
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
管有用没有,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
一抬抬下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
船,也着不得这样狼犺东西。
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到家时,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个大的乌
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
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
己钱包行李都揌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了。自笑道:
“兀的不眼前的就有用处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
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当夜无词,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起。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
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
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船上众人拣一个一
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店中坐定。里
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整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
然后踱将出来。
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
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
熟客,只是文若虚不认得。抬眼看时,原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服言
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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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
多完备了,且是摆得齐楚。原来旧规,海舡一到主人家,先领过这一番款待,
然后发货讲价。主人家手执着一付珐琅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将货单
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是何意?原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
上万者,就送在首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
向做下的规矩。舡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
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
“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道:“这
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到不曾置货。今日没奈何,
只是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
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
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嘿嘿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
他们劝,置些货物来的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
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
自忖,无心发兴吃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
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
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主人撤了酒席,收
拾睡了。
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
那舱里狼狼犺犺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
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
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
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
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人
客道:“且慢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
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赶了上来到店中,
看是如何。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
位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心中镬铎,忖道:
“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
主人走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早又摆下几桌酒。
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主人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
一席。你每枉自一船的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众人看见,又
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
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
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
然肯卖,但凭分付价钱,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
不在行;讨多了,怕吃笑。忖了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
向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
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
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
先生手势,敢象要五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
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直了身来,扯文
若虚去商议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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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
道:“不要不老气!”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
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
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
是无心卖他,奚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
同了海外顽耍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他
也习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
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纸料,折了
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契,好成交易。”
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
磨得墨浓,展好氏,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至波斯玛宝哈店,
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
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
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
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
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的,从后头写起。写到了乘运道:“我们
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写毕,
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佣钱,还有说话。”众人
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是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
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客罢。”众人起初吃酒写合同时,大
家撺哄鸟乱,心下还有信有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佣钱,
方知是实。
文若虚恰象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的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
佣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
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见在里面阁儿
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
兑一兑为准,其余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
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
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样?”主人道:“依着愚见,
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有个缎疋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
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
把本店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
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
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
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
纪,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原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
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话,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园来,有何不
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物房屋
价钱,未必有五千,总究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万全之算,
小弟无不从命。”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来看,
其余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进去。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
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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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也上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未见得。”有的道:“这是天大的福气,
撞将来的,如何强得?”
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绪二客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
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上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存着。适间进去看
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又五个小桶,每桶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
兄的封皮记,封好了,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来道:“房屋
文书缎疋账目,俱已在此,凑足五千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一拥都到
海船来。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众人
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佣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
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
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分付道:“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
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
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到岸
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张了一张,捞了一捞,面面
相觑道:“好处在那里?”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
“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个处,正是
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屋!门前正中是个铺子,傍有一弄,走进转个湾,是
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开井,上面一所大厅堂,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
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疋,以后内房,楼房
甚多。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缎铺营
生,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各人罢了。还思想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
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这
个不难,都在小弟身上。”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道:
“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铺中住下。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
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
此壳有何好处?价值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正是,
正是。”主人笑道:“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列位岂不闻
说,龙有九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
鼓。鼍龙万年,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气,每
助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有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蜕不得壳。也有生
捉得他来,只好将皮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
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
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到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
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脱下?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
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得之无心耳。”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
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
“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
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余亮处。众
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收不进去。主人回身转来,对众客逐个
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我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
其余多是尊惠。”众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
人有些变色,取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
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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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每人送一串道:“轻鲜,轻鲜。备送一茶罢
了。”文若虚外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疋,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
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伙计
后生们,都来相见。主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
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扛了
好些杠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
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人道:“多承列位挈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
感谢不尽。”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
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
谢意。”
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
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道:“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
一个,聊当一茶。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
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佣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文
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到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
散与船上众人,余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各得一股。
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
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回,文先生
还该多要他些。”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
的,造化到来,平安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取。我们若非
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众
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大家千恩万谢,
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船上发货。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取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
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旧相识故旧去了。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
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初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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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偷寄兴一枝梅
诗曰:
剧贼从来有贼智,其间玄巧亦无穷。
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场不立功?
自古说孟尝君养食客三千,鸡鸣狗盗的,多收拾在门下。后来被秦王拘
留,无计得脱。秦王有个爱姬传语道:“闻得孟尝君有领狐白裘,价值千金。
若将来送了我,我替他讨个人情,放他归去。”孟尝君当时只有一领狐白裘,
已送上秦王收藏内库,那得再有?其时狗盗的便献计道:“臣善狗偷,往内
库去偷将出来便是。”你道何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
墙越壁,快捷如飞,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送与秦宫爱姬,才得善言放脱。
连夜行到函谷关,孟尝君恐怕秦王有悔,后面追来,急要出关。当得关上直
等鸡鸣才开。孟尝君着了急,那时食客道:“臣善鸡鸣,此时正用得着。”
就曳起声音,学作鸡啼起来,果然与真无二。啼得两三声,四下君鸡皆啼,
关吏听得把关开了,孟尝君才得脱去。孟尝君平时养了许多客,今脱秦难,
却得此两小人之力。可见天下寸长尺技,俱有用处。而今世上只重着科目,
非此出身,纵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谋之人,没处设施,多赶去
做了为非作歹的勾当;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将来,随宜酌用,未必不得他
气力,自省得他流在盗贼里头去了。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叫做“我来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是他到
人家偷盗了物事,一些踪影不露出来,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我来也”三
个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见了字,方才简点家中,晓得失了贼。若无此字,竟
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煞好手段!临安中受他蒿恼不过,纷纷告状。府尹责着
缉捕使臣,严行挨查,要获着真正写“我来也”三字的贼人。却是没个姓名,
知是张三李四,拿着那个才肯计帐?使臣人等受那比较不过,只得用心体访。
原来随你巧贼,须瞒不过公人,占风望气,定然知道的。只因拿得甚紧,毕
竟不知怎的缉着了他的真身,解到临安府里来。府尹升堂,使臣禀说缉着了
真正“我来也”,虽不晓得姓名,却正是写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见得?”
使臣道:“小人们体访甚真,一些不差。”那个人道:“小人是良民,并不
是甚么 ‘我来也’,公人们比较不过,拿小人来冒充的。”使臣道:“的是
真正的贼口,听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使臣们禀道:“小人们费了多少
心机,才访得着。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后来小人们再没处拿了。”府
尹欲待要放,见使臣们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去了,难以寻他,再不
好比较缉捕的了。只得权发下监中收监。
那人一到监中,便好言对狱卒道:“时监的旧例,该有使费,我身边之
物,尽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银两,在岳庙里神座破砖之下,送与哥哥做
拜见钱。哥哥只做去烧香取了来。”狱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
得了一包东西,约有二十余两。狱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渐加亲密。
一日那人又对狱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无可报效,
还有一主东西,在某处桥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见小人一点敬意。”狱卒
道:“这个所在,是往来之所,人眼极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
将个筐篮盛着衣服,到那河里去洗,摸来放在篮中,就把衣服盖好,却不拿
将来了?”狱卒依言,如法取了来,没人知觉。简简物事,约有百金之外,
狱卒一发喜谢不尽,爱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间买酒请他,酒中那人对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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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里去看一看,五更即来。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
狱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许多东西,他要出去,做难不得。万一不来了,怎
么处?”那人见狱卒迟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我
来也’,送在此间,既无真名,又无实迹,须问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
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请哥哥放心,只消两个更次,小人仍旧在此了。”
狱卒见他说得有理,想道:“一个不曾问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没甚大事。
他现与了我许多银两,拚得与他使用些,好歹糊涂得过,况他未必不来的。”
就依允放了他。那人不繇狱门,竟在屋檐上跳了去,屋瓦无声,早已不见。
到得天未大明,狱卒宿酒未醒,尚在蒙眬,那人已从檐跳下,摇起狱卒道:
“来了,来了。”狱卒惊醒,看了一看道:“有这等信人!”那人道:“小
人怎敢不来,有累哥哥,多谢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谢意,留在哥哥家里,
哥哥快去收拾了来。小人就要别了哥哥,当官出监去了。”狱卒不解其意,
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说:“有件事,正要你回来得知。昨夜更楼尽时,不
知梁上甚么响,忽地掉下一个包来,解开看时,尽是金银器物,敢是天赐我
们的?”狱卒情知是那人的缘故,急摇手道:“不要露声!快收拾好了,慢
慢受用。”狱卒急转到监中,又谢了那人。须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只见
纷纷来告盗情事,共有六七纸,多是昨夜失了盗,墙壁上俱写得有“我来也”
三字,恳求着落缉捕。府尹道:“我原疑心前日监的,未必是真‘我来也’,
果然另有这个人在那里,那监的岂不冤枉!”即叫狱卒分付快把前日监的那
人放了。另行责着缉捕使臣,定要访个真正“我来也”解官,立限比较。岂
知真的却在眼前放去了?只有狱卒心里明白,伏他神机妙用,受过重贿,再
也不敢说破。看官,你道如此贼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去处么?这是
旧话不必说话,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苏州有个神偷懒龙,事迹颇多,虽是个
贼,煞是有义气,兼带着戏耍,说来有许多好笑好听处。有诗为证:
谁道偷无道?神偷事每奇。
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儿。
话说苏州亚字城东玄妙观前第一巷有一个人,不晓得他的姓名。后来他
自号懒龙,人只称呼他是懒龙。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着天雨,走到一所
枯庙中避着,却是草鞵三郎庙。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梦见神道
与他交感,归来有妊。满了十月,生下这个懒龙来。懒龙生得身材小巧,胆
气壮猛,心机灵变,度量慷慨。且说他的身体行径:
柔若无骨,轻若御风。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摸壁。随机应变,看景生情。撮口
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作箫鼓弦索之弄。饮啄有方,律吕相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
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果然天下无双手,真是人间第一偷。
懒龙不但伎俩巧妙,又有几件希奇本事,咤异性格:自小就会着了靴在
壁上走;又会说十三省乡谈,夜间可以连宵不睡,日间可以连睡几日,不茶
不饭,象陈抟一般;有时放量一吃,酒数斗饭数升,不彀一饱;有时不吃起
来,便动几日不饿;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步绝无声响;与人相扑,掉臂
往来,倏忽如风,想来 《剑侠传》中白猿公,《水浒传》中鼓上蚤,其矫捷
不过如此。自古道性之所近,懒龙既有这一番“奢遮”,便自藏埋不往,好
与少年无赖的人往来,习成偷儿行径。一时偷儿中高手,有:
芦茄茄骨瘦如青芦枝,探丸白打最胜。
刺毛鹰见人辄隐伏,形如虿■,能宿梁壁上。
白搭膊以素练为腰缠,角上挂大铁钧,以钧向上抛掷,遇罥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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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樊缘腰缠上升,欲下亦藉钩力,梯其腰缠,翩然而落。
这数个,多是吴中高手。见了懒龙手段,尽皆心伏,自以为不及。懒龙
原没甚家缘家计,今一发弃了,到处为家,人都不晓得他歇在那一个所在。
白日行都市中,或闪入人家,但见其影,不见其形。暗夜便窃入大户朱门寻
宿入,玳瑁梁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画阁这中,缩做刺猥一团,没一处
不是他睡场,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终日会睡,变幻不测如龙,所以人叫他
懒龙。所到之处,但得了手,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处将粉写白字,在
粉墙将煤写黑字,再不空过,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两山出蛟,太湖边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冢,朱漆棺宝手
无数,尽被人盗去无遗。有人传说到城,懒龙偶同亲友泛湖,因到其处,看
见藤蔓缠棺,已被斩断开发。棺中惟枯骸一具,冢傍有断碑模糊。懒龙道是
古来王公之墓,不觉恻然,就与他掩蔽了。即时出些银两,顾本处土人,聚
土埋藏好了,把酒浇奠。奠毕将行,懒龙见草中一物碍脚,俯首取起,乃是
古铜镜一面,急藏袜中,不与人见。及到城中,将往僻处刷净泥滓,细看那
镜小小只有四五寸,面上精光闪烁,背上鼻钮四傍,隐起穷奇饕餮鱼龙波浪
之形,满身青绿,尽蚀朱砂水银之色。试敲一下,其声冷然,晓得是件宝贝,
将来佩带身边。到得晚间将来一照,暗处皆明,雪白如昼。懒龙得了此镜,
出入不离,夜行更不用火,一发添了一助。别人怕黑时节,他竟同日里行走,
偷法愈便。却是懒龙虽是偷儿行径,却有几件好处:不肯淫人家妇女;不入
良善与患难之家;与人说了话再不失信;亦且仗义疏财,偷来东西,随手散
与贫穷负极之人;最要蓐恼那悭吝财主,无义富人,逢场作戏,做出笑话。
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队来皈依他,义声赫然。懒龙笑道:“吾
无父母妻子可养,借这些世间余财,聊救贫人。正所谓损有余补不足,天道
当然,非关吾的好义也。”
一日,有人传说一个大商下千金在织人周甲家,懒龙要去取他的。酒后
错认了所在,误入了一个人家,其家乃是个贫人,房内止有一张大几,四下
一看,别无长物。既已进了房中,一时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几下,看见贫家
夫妻对食,盘餐萧瑟。夫满面愁容,对妻道:“欠了客债要紧,别无头脑可
还,我不如死了罢。”妻子道:“怎便寻死?不如把我卖了,还好将钱营生。”
说罢,夫妻泪如雨下。懒龙忽然跳将出来,夫妻慌怕。懒龙道:“你两个不
必怕我,我乃懒龙也。偶听人言,来寻一个商客,错走至此。今见你每生计
可怜,我当送二百金与你,助你经营,快不可别寻道路,如此苦楚!”夫妻
素闻其名,拜道:“若得义士如此厚恩,吾夫妻死里得生了。”懒龙出了门
去,一个更次,门内铿然一响,夫妻走起看时,果然一个布囊,有银二百两
在内,乃是懒龙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跃非常,写个懒龙牌位,奉事终
身。有一贫儿,少时与懒龙游狎,后来消乏,与懒龙途中相遇,身上褴褛,
自觉羞惭,引扇掩面而过。懒龙掣住其衣,问道:“你不是某舍么?”贫儿
局蹐道:“惶恐,惶恐。”懒龙道:“你一贫至此,明日当同你到一大家,
取些来付你,勿得妄言!”贫儿晓得懒龙手段,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来寻
懒龙。懒龙与他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馆,但见:
暮鸦撩乱,碧树蒙茏。
万籁凄清,四隅寂静。
懒龙分付贫儿,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树,逾垣而入,许久不出。贫儿屏气
吞声,蹲踞墙外,又被群犬嚎吠,赶来咋啮。贫儿绕墙走避,微听得墙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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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倏有一物如没水鸬鹚,从林影中堕地,仔细看看,却是懒龙,浑身沾湿,
状甚狼狈。对贫儿道:“吾为你几乎送了性命。里面黄多无数,可以斗量。
我已取到了手,因为外边犬吠得紧,惊醒里面的人,追将出来,只得丢弃道
傍,轻身走脱,此乃子之命也。”贫儿道:“老龙平日手到拿来,今日如此,
是我命薄!”叹息不胜。懒龙道:“不必烦恼,改日别作道理。”贫儿怏怏
而去。过了一个多月,懒龙路上又遇着他,哀告道:“我穷得不耐烦了。今
日去卜问一卦,遇着上上大吉,财爻发动。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富贵,是别
人作成的。我想不是老龙,还那里指望?”懒龙笑道:“吾几乎忘了。前日
那家金银一箱,已到手了。若竟把来与你,恐那家发觉,你藏不过,做出事
来,所以权放在那家水池内,再看动静。今已个月期程,不见声息,想那家
不思量追访了,可以取之无碍,晚间当再去走遭。”贫儿等到薄暮,来约懒
龙同往。懒龙一到彼处,但见:
度柳穿花,捷若飞鸟;
驰波溅沫,矫似游龙。
须臾之间,背负一箱而出。急到僻处开看,将着身带宝镜一照,里头尽是金
银。懒龙分文不取,也不问多少,尽数与了贫儿。分付道:“这些财物,可
勾你一世了,好好将去用度。不要学我懒龙,混帐半生,不做人家。”贫儿
感激谢教,将着做本钱,后来竟成富家。懒龙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说话的,懒龙固然手段高强,难道只这等游行无碍,再没有失手时节?
看官听说,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窘迫,却会得逢急智生,脱身溜撒。曾有
一日走到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向里头藏身,要取橱中衣眼。不匡这家子临
上床时,将衣橱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懒龙出来不得,心
生一计,把橱内衣饰紧缠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橱门。口里就做鼠
咬衣裳之声,主人听得,叫起老妪来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可不咬
坏了衣服!快开了橱赶了出来。”老妪取火开橱,才开得门,那挨着门口包
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那时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
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老妪吃惊,大叫一声。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
了那个包,随将老妪要处一拨,扑的跌倒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
地上踏着老妪,只说是贼,拳脚乱下。老妪喊叫连天,房外人听得房里嚷乱,
尽奔将来,点起火一照,见是自家人厮打,方喊得住,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
了。
有一织纺人家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若干,其家夫妻收银箱内,放在床
里边,夫妻同寝在床,夜夜小心谨守。懒龙知道,要取他的,闪进房去,一
脚踏了床沿,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妇人惊醒,觉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
晓得是只人脚,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来,吾捉住贼脚在这
里了。”懒龙即将其夫之脚,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负痛,忙喊道:“是我的
脚,是我的脚。”妇人认是错拿了夫脚,即时把手放开。懒龙便掇了箱子,
如飞出房。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
夫道:“现今我脚掐得生疼,那里是贼脚?”妻道:“你脚在里床,我拿的
在外床。况且吾不曾掐住。”夫道:“这等是贼掐我的脚,你只不要放那只
脚便是。”妻道:“我听你喊将起来,慌忙之中,认是错了,不觉把手放松,
他便抽将去了,着了他贼见识,定是不好了。”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见,
夫妻两个,我道你错,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寻着他衣库,正要拣好的卷。他黑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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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却把身边宝镜来照。又道是:
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
谁想隔邻人家,有人在楼上做房。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如闪电
一般,情知有些尴尬,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隔壁仔细!家中敢有小人了?”
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听得在先,看见庭中有只大酱缸,上盖
篷罩。懒龙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复反手盖好。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
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道:“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今
后头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又思:“身上衣已染
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便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把脚踪印
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把门开了。自己翻身进来,仍入衣库中藏着。那
家人后头寻了一转又将火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有一套衣服
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又见地下脚迹,自缸边
直到门边,门已洞开。尽皆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里面,我们后边
去寻时,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
住。”店主人家道:“赶得他去也罢了,关好了门歇息罢。”一家尽道贼去
无事,又历碌了一会,放倒了头,大家酣睡,讵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
在锦绣丛中,把上好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又把
细软好物,装在一条布被里面,打做个包儿。弄了大半夜,寂寂负了,从屋
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人知觉。跳到街上,正走时,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
早行的人,前来撞着。见懒龙独自一个负着重囊,侵早行走,疑他来路不正
气,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里来?说个明白,方放你走。”懒龙口不
答应,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团■如毬,抛在地下就走。那几个人多来抢看,
见上面牢卷密扎,道他必是好物,争先来解。解了一层又有一层,就象剥笋
壳一般,且是层层捆得紧,剥了一尺多,里头还不尽,剩有拳头大一块,疑
道不知裹着甚么。众人不肯住手,还要夺来解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
絮,零零落落,堆得满地。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来道:“你们偷了
我家铺里衣服,在此分赃么?”不繇分说,拿起器械蛮打将来。众人呼喝不
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天色黯黑之中,也不来认
面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老儿口里乱叫乱喊道:“不要打,不要打,
你们错了。”众人多是兴头上人,住马不住,那里听他。看看天色大明,店
主人仔细一看,乃是自家亲家翁,在乡里住的。连忙喝住众人,已此打得头
虚面肿。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请罪。因说失贼之事,老头儿方诉出来道:
“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行走,
正拦住盘问,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多来夺看,他乘闹走了。谁想一层一层
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这番
把同伴人惊散,便宜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众人听见这话,大
家惊悔。领里闻知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原来那个毬,就是
懒龙在衣橱里,把闲工结成,带在身边,防人尾追,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
这多是他临危急智,脱身巧妙之处。有诗为证:
巧技承蜩与弄丸,当前卖弄许多般。
虽然贼态何堪述,也要临时猝智难。
懒龙神偷之名,四处布闻。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叫巡军拿去。指挥见
了问道:“这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道:“小人不曾做贼,怎说是贼的头
儿?小人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扳及小人,小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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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有些小智巧,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间或有之。爷爷不要见罪小人,或者
有时用得小人着,水里火里,小人不辞。”指挥见他身材小,语言爽快,想
道无赃无证,难以罪他;又见说肯出力,思量这样人有用处,便没有难为的
意思。正说话间,有个阊门陆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指挥。指挥教
把锁镫挂在檐下,笑对懒龙道:“闻你手段通神,你虽说戏耍无赃,偷人的
必不少;今且权恕你罪,我只要看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明
日送来还我,凡事不计较你了。”懒龙道:“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早
送来。”懒龙叩头而出,指挥当下分付两个守夜军人:“小心看守架上鹦哥,
倘有疏失,重加责治。”两个军人听命,守宿在檐下,一步不敢走离,虽是
眼皮压将下来,只得勉强支持。一阵盹睡,闻声惊醒,甚是苦楚。夜已五鼓,
懒龙走在指挥书房屋脊上,挖开椽子,溜将下来。只见衣架上有一件沉重色
潞绸披风,几上有一顶华阳巾,壁上拄一盏小行灯,上写着“苏州卫堂”四
字。懒龙心思有计,登时把衣巾来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种,吹起烛煤,点了
行灯,提在手里,装着老张指挥声音步履,仪容气度,无一不象。走到中堂
壁门边,把门■然开了,远远放住行灯,踱出廊檐下来。此时月色朦胧,天
光昏惨,两个军人大盹小盹,方在困倦之际,懒龙轻轻剔他一下道:“天色
渐明,不必守了,出去罢。”一头说,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望中门里
面摇摆了进去。两个军人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发放,犹如九重天上的
赦书来了,那里还管甚么好歹,一道烟去了。须臾天明,张指挥走将出来,
鹦哥不见在檐下,急唤军人问。他两个多不在了,忙教拿来。军人还是残梦
未醒。指挥喝道:“叫你们看守鹦哥,鹦哥在那里?你们到在外边来。”军
人道:“五更时,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哥进去,发放小人们归去的,怎么
反问小人要鹦哥?”指挥道:“胡说,我何曾出来?你们见鬼了!”军人道:
“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我们两个人同在那里,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指
挥情知尴尬,走到书房,仰见屋椽有孔道,想必在这里着手去了。正持疑问,
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指挥含笑出来,问他:“何繇偷得出去?”懒
龙把昨夜着及戴巾,假装主人取进鹦哥之事,说了一遍。指挥惊喜,大加亲
幸。懒龙也时常有些小孝顺,指挥一发心腹相托,懒龙一发安然无事。普天
下巡捕官偏会养贼,从来如此。有诗为证:
猫鼠当一处眠?总因有味要垂涎。
繇来捕盗皆为盗,贼党安能不炽然?
虽如此说,懒龙果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
背负千钱回家,路上撞见懒龙。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我今夜把此钱放在
枕头底下,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输东道,若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懒龙
笑道:“使得,使得。”博徒归到家中对妻子说:“今日得了采,把钱藏在
枕下了。”妻子心里欢喜,杀一只鸡,烫酒共吃。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
收拾在厨中。上床同睡,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觉些
个。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下,一一听得。见他夫妇惺惚,难以下手,心生一
计,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放在口中,嚼得腷膊有声,竟似猫儿吃鸡之状。
妇人惊起道:“还有老大半只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抱了去。”
连忙走下床来,去开厨来看。懒龙闪入天井中,将一块石头抛下井,“洞”
的一声响,博徒听得惊道:“不要为这点小小口腹,失脚落在井中了,不是
耍处。”急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房,在枕下挖钱去了。夫妇两人黑暗
里叫唤相应,方知无事,挽手归房。到得床里,只见枕头移开,摸那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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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不见。夫妻互相怨怅道:“清清白白,两个人又不曾睡着,却被他当面
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懒龙将钱来还了,来索东道。博徒大笑,
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与懒龙前到酒店中,买酒请他。两个饮酒中间,细说
昨日光景,拍掌大笑,酒家翁听见来问其故,与他说了。酒家翁道:“一向
闻知手段高强,果然如此。”指着桌上锡酒壶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
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懒龙笑道:“这也不难。”酒家翁道:“我不许你
毁门坏户,只在此桌上,凭你如何取去。”懒龙道:“使得,使得。”起身
相别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关门户,自家把灯四处照了,料道进来不得。
想道:“我停灯在桌上了,拚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那里下手?”酒家翁果
然坐至夜分,绝无影响。意思有些不耐烦了,倦怠起来。瞌睡到了,起初还
着实勉强,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
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开屋瓦,将一猪脬紧扎在细竹管上,竹管是打通中节
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酒店里的壶,多是肚宽颈窄的,懒龙在上边
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将起来,已满壶中,懒龙就掐住
竹管上眼,便把酒壶提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酒家翁一觉醒来,
桌上灯还未灭,酒壶已失。急起四下看时,窗户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甚
么神通摄得去了。
又一日,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令
从人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锦绣灿烂,观者无不啧啧。内中有一条被,乃是
西洋异锦,更为奇特。众人见他如此炫耀,戏道:“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
以博一笑才好。”尽推懒龙道:“此时懒龙不逞技俩,更待何时?”懒龙笑
道:“今夜让我弄了他来,明日大家送还他,要他赏钱,同诸公取醉。”懒
龙说罢,先到混堂把身子洗得洁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守到更点二声,
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潦倒模糊,打一个混同铺,吹灭了灯,一齐藉地而寝。
懒龙倏忽闪烁.已杂入众客铺内,挨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中挨来
挤去。众客睡不象意,口里和罗埋怨。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
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
走出泻溺,径跳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及到天明,船中不见锦被,
满舱闹嚷,公子甚是叹惜。与众客商量,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
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寻踪迹。懒龙同了昨日一干人下船中,对公子道:
“船上所失锦被,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公子发出赏钱,与我们弟兄买酒吃,
包管寻来奉还。”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待被到手即发。懒龙道:“可
叫管家随我们去取。”公子分付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当内,认着
锦被,正是元物。亲随便问道:“这是我船上东西,为何在此?”当内道:
“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我们看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当
钱与他。那个人道: ‘你每若放不下时,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秤银子去就
是。’我们说:‘这个使得。”那人一去竟不来了。我元道必是来历不明的,
既是尊舟之手,拿出去便了。等那个人来取时,小当还要捉住了他,送到船
上来。”众人将了锦被去还了公子,就说当中说话。公子道:“我们客边的
人,但得元物不失罢了,还要寻那贼人怎的?”就将出千钱,送与懒龙等一
伙报事的人,众人收受,俱到酒店里破除了。元来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央
出来,把锦被卸脱在那里,好来请赏的。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正是:
胪传能发冢,穿窬何足薄?
若托大儒言,是名善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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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龙固然好戏,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连真带耍,必要扰他。有一伙
小偷,置酒邀懒龙游虎丘。船经山塘,暂停米店门口河下,穿出店中买柴沽
酒。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搅扰,厉声推逐,不许系缆。众偷不平争嚷。
懒龙丢个眼色道:“此间不容借走,我们移船下去些,别寻好上岸处罢了,
何必动气!”遂教把船放开,众人还忿忿。懒龙道:“不须角口,今夜我自
有处置他所在。”众人请问,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今夜留一樽
酒、一个榼及暖酒家火、薪炭之类,多安放船中,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
明,你们明日便知,眼下不要说破。”是夜虎丘席罢,众人散去。懒龙约他
明日早会,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来
经过米店河头,店中已扃闭得严密。其时河中赏月归舟,吹唱过往的甚多。
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日间看在眼里,有米一囤,
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懒龙袖出小刀,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
木节囫囵的落了出来,板上老大一孔。懒龙腰间摸了竹管一个,两头削如藕
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
来,就如注水一般。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
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管中
没得泻下,想来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
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掌大笑。懒龙拱手道:“聊
奉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
已空,再不晓是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
道士,多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
丘,已叫下酒船。有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
常合伴打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
不想纱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
兴。懒龙应允,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
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
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
得繇他。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
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
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
腰头摸出取去的的那几顶板巾,放在其处。行到斟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
已望岸上跳半去了。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帽不见,但有常戴的
纱罗板巾,压折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众道大嚷道:“怪哉!怪哉!我
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船不漏针,
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
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道:
“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
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儿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
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
看,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
船家各各告诉一番。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
责众道道:“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
么百柱帽?分明是诬作船家了。”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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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有那地方游后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
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
在船里摇手止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们去了罢。”那人忙跳上
岸。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幌
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你道跳下船来
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攘之际,特
来证实道士本相,扫他这一场。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人将
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覆道:“已后做东道要晒■那帽子时,千万通知一
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
往,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道:“无
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
懒龙听在肚里,即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
贵,但见:
连箱锦绮,累架珍奇。元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
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几多骨肉;
更兼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觍着面目认民之父母。
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
取。”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沈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心里想道:
“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摸出笔来,在他箱
架边墙上,画着一枝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檐下,望衙后出去了。过了两三
日,知县简点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
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傍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县
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
此不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
看贼迹。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覆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
却是拿不得的。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
主家为认号。其人非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
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
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
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
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内,不拿来见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知县
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
要拿那懒龙到官。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
在门口,应捕把他肩胛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东西罢了,卖弄
甚么手段,画着梅花?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
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且到店中坐坐细讲。”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问到
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懒龙道:“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
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标,
不敢问两位要我何如?”应捕道:“这个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
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必要为你受亏了。”懒龙道:
“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应捕道:“在那里了?”懒龙道:“当
下就与两位分了。”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懒
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两位到宅上了一看便见。”扯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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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晓得他手段,忖道:“万
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
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怎么分付?”懒龙道:“两位请先到家,我当
随至。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腰间摸出一包金子,约
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两
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
是本县之物,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两下别过,懒龙连夜起身,早到无锡。
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独
自在帐中,懒龙揭起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顶上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
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将来撬开,把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与
他在好了。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脱走。次日,小孺人
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将手一摸,顶髻俱无,大叫起来,合衙惊
怪,多跑将来问缘故。小孺人哭道:“谁人使促掐,把我的头发剪去了。”
忙报知县来看,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不知那里作怪起。想着平日绿云
委地,好不可爱!今却如此模样,心里又痛又惊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
严提未到,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别件犹可,县印要紧。”亟取印箱来看,
看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随即开来看时,印章在上格不动,心里略放宽些。
又见有头发缠绕,掇起上格,底下一堆发髻,散在箱时,再简点别件,不动
分毫。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连前凑做一对了。知县吓得目睁口呆道:
“原来又是前番这人,见我追得急了,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剪去头
发,分明说可以割得头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这贼直如此
利害!前日应捕们劝我不要惹他。原来果是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
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几个富户不着,便好补填了,不要追究的是。”连忙掣
签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捕来锁牌。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来
到家中,依他说话,各自家里屋瓦中寻,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写着日月封
记,正是有日县间失贼的日子,不知懒龙几时送来藏下的。应捕老大心惊,
噙着指头道:“早是不拿他来见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赃去,浑身口洗不清。
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叫了伙计,正自是商量踌躇,忽见县里差签
来到,只道是拿违限的,心里慌张,谁知却是来叫销牌的。应捕问其缘故,
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道:“官人此时好不惊怕,还敢拿人?”应捕方
知懒龙果不失信,已到这里弄了神通了,委实好手段。
嘉靖末年,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心术狡狠。忽差心腹公人,赍了
聘礼到苏城,求访懒龙,要他到县相见。懒龙应聘而来,见了知县禀道:“不
知相公呼唤小人,那厢使用?”知县道:“一向闻得你名,有一机密事要你
做去。”懒龙道:“小人是市井无赖,既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
不避。”知屏退左右,密与懒龙商量道:“尀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只管来
寻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里,偷了他印信出来,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
我心!你成了事,我与你百金之赏。”懒龙道:“管取手到拿来,不负台旨。”
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颗察院印信,弄将出来,双手递与知县。知县大喜道:
“果然妙手,虽红线盗金盒,不过如此神通罢了。”急取百金赏了懒龙,分
付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懒龙道:“多谢相公厚赐,只是相公
要此印怎么?”知县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懒龙道:
“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说。”知县道:“怎么?”懒龙道:“小人
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极当。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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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相公明日不知竟将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获,贼
已逃去。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却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
县令道:“还了他的,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
要管我!”懒龙不敢再言,潜踪去了。
却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用,只剩得空匣,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
不见踪迹。察院心里道:“再没处去,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象意他,此间
是他地方,奸细必多,叫人来设法过了,我自有处。”分付众人,不得把这
事漏泄出去。仍把印匣封锁如常,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移,权发
巡捕官收贮。一连几日,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暗暗笑着,却不得不去
问安。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即开小门请进,直请到内衙床前,欢然谈笑。
说着民风、土俗、钱粮、政务,无一不剖胆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
是一茶。知县见察院如此肚鬲相待,反觉局蹐,不晓是甚么缘故。正絮话间,
忽报厨房发火,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只叫:“烧将来了!爷爷快走!”
察院变色,急走起来,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县道:“烦贤令与我护持
了出去,收在县库,就拨人夫快来救火。”知县慌忙失措,又不好推得,只
得抱了空匣出来。此时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灭,只烧得厨房两间,公廨无
事,察院分付把门关了。这个计较,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分付下的。知
县回去思量道:“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旧如此送还,他开来不见印信,
我这干系,须推不去。”展转无计,只得润开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
匣中,封锁如旧。明日升堂,抱匣送还。察院就留住知县,当堂开验印信,
印了许多前日示发放的公文。就于是日发牌起马,离却吴江,却把此话告诉
了巡抚都堂。两个会同把这知县不法之事,参奏一本,论了他去。知县临去
时,对衙门人道:“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于此。”正
是:
枉使心机,自作之孽。
无梁不成,反输一帖。
懒龙名既流传太广,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时时有些株连着
身上。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元宝十来锭,做公的私自议论道:“这失去得没影
响,莫非是懒龙?”懒龙却其实不曾偷,见人错疑了他,反要打听明白此事。
他心疑是库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处,走到库吏房中静听。忽听库吏对其
妻道:“吾取了库银,外人多疑心懒龙,我落得造化了。却是懒龙怎肯应承?
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的事迹,纂成一本,送与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
懒龙听见,心里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与我无干,今库吏自盗,他要
卸罪,官面前暗栽着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没一点黑迹的,怎辨得明白?
不如逃去了为上着,免受无端的拷打。”连夜起身,竟走南京。诈妆了双盲
的,在街上卖卦。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
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道:“这盲子来得蹊跷?”仔细一相,认得是懒龙诈
发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静处道:“你偷了库中元宝,官府正在追捕。你却
遁来这里,妆此模样躲开么?你怎生瞒得我这双眼过?”懒龙挽了小舍的手
道:“你是晓得我的,该替我分剖这件事,怎么也如此说?那库里银子是库
吏自盗了,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甚是的确。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
暗在官府处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处,把此
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赏钱,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当有薄意孝敬你。今不
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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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龙,走回苏州出首。果然在库吏处,一追便见,与懒龙并无干涉。张小舍
首盗得实,受了官赏。过了几时,又到南京擅见懒龙,仍妆着盲子在街行走。
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苏州事已明,前日说话的,怎么忘了?”懒龙道:
“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晓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
龙自来不掉谎的。”别了回去,到得家里,便到灰中一寻,果然一包金银,
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缠
他,故虽把东西谢我,却又把刀来吓我。不知几时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
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回他苏州事明,晓得无碍
了。恐怕终久有人算他,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试用。实实卖卜度日,栖迟
长干寺中数年,竟得善终。虽然做了一世剧贼,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至今
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似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反
比那里是背非,临财苟得,见利忘义,一班峨冠博带的不同。况兼这番神技,
若用去偷营劫寨,为间作谍,那里不干些事业!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时,
只好小用伎俩,供人话柄而已。正是:
世上于今半是君,犹然说得未均匀。
懒龙事迹从头看,岂必穿窬是小人!
(《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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