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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
白猿传
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
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深入险阻,纥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
何为挈丽人经此?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纥其
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
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寤者,即已失妻
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崄,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绝无其
迹。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凌险以索之。
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筱上,得其妻绣履一只,虽为雨侵濡,犹可辨识。
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又旬余,远所
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度。绝
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絙,而陟其上,则嘉树列植,间
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有妇人数
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
来此?”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
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
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回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
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
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
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因促之去。纥亦遽退,
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
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常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
束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
指其傍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
待吾计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气以俟。
日哺,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
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
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诸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嬉
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
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
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
圣帝,必大其宗。”言绝乃死。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案几。
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色。久者
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
著帽,加白祫,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
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
其饮食无常,喜啗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歘然而逝。半
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
皆周,未尝寝寐。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然其状,即猳类也。今岁木落之初,
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前
月哉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若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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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死期至矣。”因顾诸女,汎澜者久之,且曰:“此山峻绝,未尝有人至。
上高而望,绝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纥
即取宝玉珍丽,及诸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
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
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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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玄祐
离魂记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
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
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於
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
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
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
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
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
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於船,连夜遁去。
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
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
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
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
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
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
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
廉擢第,至丞、尉。
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兟,
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兟堂叔,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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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既济
枕中记
开元十几年,道者吕翁,经邯郸道上邸舍中,设榻施席,担囊而坐。俄
有邑中少年卢生,衣短裘,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邸中,与翁接席,言笑
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弊亵,乃叹曰:“大丈夫生世不谐,而困如是乎!”
翁曰:“观子肤极腧,体胖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
“吾此苟生耳,何适之为?”翁曰:“此而不适,而何为适?”生曰:“当
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茂而家用肥,然后可以
言其适。吾志于学而游于艺,自惟当年朱紫可拾,今已过壮室,犹勤田亩,
非困而何?”言讫,目昏思寐。是时主人蒸黄粱为馔。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
曰:“子枕此,当令子荣适如志。”
其枕瓷而窍其两端。生俯首就之。寐中,见其窍大而明朗可处,举身而
入,遂至其家。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而产甚殷。由是衣裘服御,日已华
侈。明年,举进士,登甲科,解褐授校书郎。应制举,授渭南县尉,迁监察
御史,转起居舍人为制诰,三年即真,出典同州,寻转陕州。生好土功,自
陕西开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赖之,立碑颂德。迁汴州岭南道采访使,
入京为京兆尹。是时,神武皇帝方事夷狄,吐番新诺罗、龙莽布攻陷瓜沙,
节度使王君■与之战于河隍,败绩。帝思将帅之任,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陇
右节度使。大破戎虏,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防要害。北边赖之,
以石纪功焉。归朝策勋,恩礼极崇。转御史大夫吏部侍郎。物望清重,群情
翕习。大为当时宰相所忌,以飞语中之,贬端州刺史。三年征还,除户部尚
书。未几,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掌大政
十年,嘉谋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者害之,遂诬与边
将交结,所图不轨,下狱。府吏引徒至其门,追之甚急。生惶骇不测,泣谓
其妻子曰:“吾家本山东,良田数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
思复衣短裘,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刀欲自裁,其妻救之,
得免。共罪者皆死。生独有中人保护,得减死论,出授驩牧。数岁,帝知其
冤,复起为中书令,封赵国公,恩旨殊渥,备极一时。生有五子:僔、倜、
俭、位、倚。僔为考功员外,俭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季子倚最贤,年二
十四,为右补阙。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凡两窜岭表,再登台铉,
出入中外,回翔台阁。三十余年间,崇盛赫奕,一时无比。末节颇奢荡,好
逸乐,后庭声色皆第一。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后年渐老,
屡乞赅骨。不许。及病,中人候望,接踵于路,名医上药毕至焉。将终,上
疏曰:“臣本山东书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序,过蒙荣奖,特
受鸿私,出拥旄钺,入升鼎辅,周旋中外,绵历岁年。有忝恩造,无神圣化,
负乘致寇,履薄战兢。日及一日,不知老之将至。今年逾八十,位历三公,
钟漏并歇,筋骸俱弊,弥留沈困,殆将溘尽。顾无诚效,上答休明,空负深
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诏曰:“卿以俊德,作
余元辅,出雄藩垣,入赞缉熙。升平二纪,寔卿是赖。比因疾累,日谓痊除,
岂遽沉顿,良深悯默。今遣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炙,为余
自爱。燕冀无妄。期丁有喜。”其夕卒。
卢生欠伸而寤,见方偃于邸中,顾吕翁在旁,主人蒸黄粱尚未熟,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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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故。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耶?”翁笑谓曰:“人世之事,亦犹是矣。”
生然之,良久谢曰:“夫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此先
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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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既济
任氏传
任氏,女妖也。有韦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崟之外孙。少落拓,
好饮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
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天宝九年夏六月,,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
陌中,将会饮于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郑子辞有故,请间去,继至饮所。崟
乘白马而东。郑子乘驴而南,入升平之北门。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中有白
衣者,容色姝丽。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
白衣时时盼睐,意有所受。郑子戏之曰:“美艳若此,而徒行,何也?”白
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为?”郑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
步,今辄以相奉。某得步从,足矣。”相视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诱,稍已狎
暱。郑子随之东,至乐游园,已昏黑矣。见一宅,土垣车门,室宇甚严。白
衣将入,顾曰:“愿少踟蹰。”而入。女奴从者一人,留于门屏间,问其姓
第,郑子既告,亦问之。对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顷,延入。郑絷驴
于门,置帽于鞍。始见妇人年三十余,与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烛置膳,
举酒数觞。任氏更妆而出,酣饮极欢。夜久而寝,其研姿美质,歌笑态度,
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将晓,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职
属南隔,晨兴将出,不可淹留。”乃约后期而去。既行,乃里门,门扃未发。
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因与主人言。
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自此东转,有门者,谁氏之宅?”主人曰:“此隤
墉弃地,无第宅也。”郑子曰:“适过之,易以云无?”与之固争。主人适
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今子
亦遇乎?”郑子赧而隐曰:“无。”质明,复视其所,见土垣车门如故。窥
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既归,见崟。崟责以失期。郑子不泄,以他事对。
然想其艳冶,愿复一见之心,尝存之不忘。经十许日,郑子游,入西市衣肆,
瞥然见之,曩女奴从。郑子遽呼之。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郑子连
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后,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郑子曰:“虽
知之,何患?”对曰:“事可愧耻。难施面目。”郑子曰:“勤想如是,忍
相弃乎?”对曰:“安敢弃也,惧公之见恶耳。”郑子发誓,词旨益切。任
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艳丽如初,谓郑子曰:“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
识耳,无独怪也。”郑子请之与叙欢。对曰:“凡某之流,为人恶忌者,非
他,为其伤人耳。某则不然。若公未见恶,愿终己以奉巾栉。”郑子许与谋
栖止。任氏曰:“从此而东,大树出于栋间者,门巷幽静,可税以居。前时
自宣平之南,乘白马而东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
是时崟伯叔从役于四方,三院什器,皆贮藏之。郑 子如言访其舍,而诣崟假
什器。问其所用。郑子曰:“新获一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具以备用。”崟
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绝也。”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使
家僮之惠黠首,随以觇之。俄而奔走返命,气吁汗洽。崟迎问之:“有乎?”
又问:“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崟姻族厂茂,且夙
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伦也!”崟遍比
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
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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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伦也。”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
而往。既至,郑子适出。崟入门,见小僮拥篲方扫,有一女奴在其门,他无
所见。征于小僮。小僮笑曰:“无之。”崟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迫
而察焉,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崟引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崟爱之
发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
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
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任氏
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谓?”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
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
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馀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
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
当至是。”崟豪俊有义烈,闻其言,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俄而
郑子至,与崟相视咍乐。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皆崟给焉。任氏时有经
过,出入或车马■步,不常所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暱,无所不至,
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恡惜,一食一饮,未尝忘焉。任氏知
其爱己,言以谢曰:“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
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
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悉与之通。或有姝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
矣。愿持此以报德。”崟曰:“幸甚!”■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肌
体凝结,崟常悦之。因问任氏识之乎。对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
旬馀,果致之,数月厌罢。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绝之
难谋者,试言之,愿得尽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与二三子游于千福
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娇姿艳绝。
当识之乎?”任氏曰:“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求之可也。“崟
拜于席下。任氏许之,乃出入刁家。月馀,崟促问其计。任氏愿得双缣以为
赂。崟依给焉。后二日,任氏与崟方食,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任氏
闻召,笑谓悺曰:“谐矣。”初,任氏加宠奴以病,针饵莫减。其母与缅忧
之方甚,将征诸巫。任氏密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从就为吉。及视疾,巫
曰:“不利在家,宜出居东南某所,以取生气。”缅与其母详其地,则任氏
之第在焉。缅遂请居。任氏谬辞以偪狭,勤请而后许。乃辇服玩,并其母偕
送于任氏。至,则疾愈,未数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经月乃孕。其母惧,
遽归以就缅,由是遂绝。他日,任氏谓郑子曰:“公能致钱五六千乎?将为
谋利。”郑子曰:“可。”遂假求于人,获钱六千。任氏曰:“鬻马于市者,
马之股有疵,可买入居之。”郑子如市,果见一人牵马求售者,眚在左股。
郑子买归。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弃物也。买将何为?”无何,任氏曰:
“马可鬻矣,当获三万。”郑子乃卖之。有酬二万,郑子不与。一市尽曰:
“彼何苦而贵卖,此何爱而不鬻?”郑子乘之以归;买者随至其门,累增其
估,至二万五千也。不与,曰:“非三万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诟之。郑子
不获已,遂卖,卒不登三万。既而密伺买者,征其由,乃昭应县之御马疵股
者,死三岁矣,斯吏不时除籍。官征其估,计钱六万。设其以半买之,所获
尚多矣。若有马以备数,则三年刍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偿盖寡,是以买
耳。任氏又以衣服故弊,乞衣于崟。崟将买全彩与之。任氏不欲,曰:“愿
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张大为买之,使见任氏,问所欲。张大见之,惊谓崟
曰:“此必天人贵戚,为郎所窃。且非人间所宜有者,愿速归之,无及于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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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竟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不晓其意。后岁余,郑
子武调,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县。时郑子方有妻室,虽昼游于外,而夜
寝于内,多恨不得专其夕。将之官,邀与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
月同行,不足以为欢。请计给粮饩,端居以迟归。”郑子恳请,任氏愈不可。
郑子乃求崟资助。崟与更劝勉,且诘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
岁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郑子甚惑也,不思其他,与崟大笑曰:“明智若
此,而为妖惑,何哉!”固请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征,徒为公死,何
益?”二子曰:“岂有斯理乎?”恳请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马借
之,出祖于临皋,挥袂别去。信宿,至马嵬。任氏乘马居其前,郑子乘驴居
其后;女奴别乘,又在其后。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已旬日矣。适值
于道,苍犬腾出于草间。郑子见任氏歘然坠于地,复本形而南驰。苍犬逐之。
郑子随走叫呼,不能止。里余,为犬所获。郑子衔涕出囊中钱,赎以瘗之,
削木为记。回睹其马,啮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镫间,若
蝉蜕然。唯首饰坠地,馀无所见。女奴亦逝矣。旬馀,郑子还城。崟见之喜,
迎问曰:“任子无恙乎?”郑子泫然对曰:“殁矣。”崟闻之亦恸,相持于
室,尽哀。徐问疾故。答曰:“为犬所害。”崟曰:“犬虽猛,安能害人?”
答曰:“非人。”崟骇曰:“非人,何者?”郑子方述本末。崟惊讶叹息不
能已。明日,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发瘗视之,长恸而归。追思前事,唯衣
不自制,与人颇异焉。其后郑子为总监使,家甚富,有枥马十余匹。年六十
五,卒。大历中,沈既济居钟陵,尝与崟游,屡言其事,故最详悉。后崟为
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送殁而不返。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遇暴不失
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
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
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吴。将
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适居东南,自秦徂吴,
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颖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
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沈
既济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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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尧佐
柳氏传
天宝中,昌黎韩翊,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有/TITLE>李生者,
与翊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姬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
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翊为宴歌之地。而馆翊于其侧。翊素知名,其所候问,
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遂属
意焉。李生素重翊,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请翊饮。酒酣,李生曰:
“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翊惊栗,
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
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
佐翊之费。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明年,礼
部侍郎杨度擢翊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
宜以濯浣之贱,稽采蓝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翊于是省
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柳
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卢节度
淄青,素藉翊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间行求柳氏,
以练囊盛麸金,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
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
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无何,有蕃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
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
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驳牛驾辎軿,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
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
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
遂永诀,愿真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
失于惊尘。翊不大胜情。
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
有虞侯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翊不得已,
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鞋,从一骑,
径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
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
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
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
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
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
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远,遐迩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
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
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
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归翊,翊后累迁至中书舍
人。
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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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
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
所遇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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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亮
李章武传
李章武,字飞卿,其先中山人。生而敏博,遇事便了。工文学,皆得极
至。虽弘道自高,恶为洁饰,而容貌闲美,即之温然。与清河崔信友善。信
亦雅士,多聚古物。以章武精敏,每访辨论,皆洞达玄微,研究原本,时人
比之张华。
贞元三年,崔信任华州别驾,章武自长安诣之。数日,出行,于市北街
见一妇人,甚美。因绐信云:“须州外与亲故知闻。”遂赁舍于美人之家。
主人姓王,此则其子妇也。乃悦而私焉。居月余日,所计用直三万余,子妇
所供费倍之。既而两心克谐,情好弥切。无何,章武系事,告归长安,殷勤
叙别。章武留交须鸳鸯绮一端,仍赠诗曰:
鸳鸯绮,知结几千丝。
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
子妇答白玉指环一,又赠诗曰:
捻指环相思,见环重想忆。
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章武有仆杨果者,子妇赍钱一千,以奖其敬事之勤。
既别,积八九年。章武家长安,亦无从与之相闻。至贞元十一年。因友
人张元宗寓居下邽县,章武又自京师与元会。忽思曩好,乃回车涉渭而访之。
日瞑,达华州,将舍于王氏之室。至其门,则阒无行迹,但外有宾榻而已。
章武以为下里;或废业即农,暂居郊野;或亲宾邀聚,未始归复。但休止其
门,将别适他舍,见东邻之妇,就而访之。乃云:“王氏之长老,皆舍业而
出游;其子妇殁已再周矣。”又详与之谈,即云:“某姓杨,第六,为东邻
妻。”复访:“郎何姓?”章武具语之。又云:“曩曾有傔姓杨名果乎?”
曰:“有之。”因泣告曰:“某为里中妇五年,与王氏相善。尝云:‘我夫
室犹如传舍,阅人多矣。其于往来见调者,皆殚财穷产,甘辞厚誓,未尝动
心。顷岁有李十八郎,曾舍于我家。我初见之,不觉自失。后送私侍枕席,
实蒙欢爱。今与之别累年矣。思慕之心,或竟日不食,终夜无寝。我家人故
不可托。复被彼夫东四,不时会遇。脱有至者,愿以物色名氏求之。如不参
差,相托祗奉,并语深意。但有仆夫杨果,即是。’不二三年,子妇寝疾。
临终,复见托曰: ‘我本寒微,曾辱君子厚顾,心常感念。久以成疾,自料
不治。曩所奉托,万一至此,愿申九泉衔恨,千古睽离之叹。仍乞留止此,
冀神会于仿佛之中。’”章武乃求邻妇为开门,命从者市薪刍食物。方将具
絪席,忽有一妇人,持帚,出房扫地。邻妇亦不之识。章武因访所从者,云
是舍中人。又逼而诘之,即徐曰:“王家亡妇感郎恩情深,将见会。恐生怪
怖,故使相闻。”章武许诺,云:“章武所由来者,正为此也。虽显晦殊途,
人皆忌惮,而思念情至,实所不疑。”言毕,执帚人欣然而去,逡巡映门,
即不复见。
乃具饮馔,呼祭。自食饮毕,安寝。至二更许,灯在床之东南,忽尔稍
暗,如此再三。章武心知有变,因命移烛背墙,置室东南隅。旋闻室北角悉
窣有声;如有人形,冉冉而至。五六步,即可辨其状。视衣服,乃主人子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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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与昔见不异,但举止浮急,音调轻清耳。章武下床,迎拥携手。款若平
生之欢。自云:“在冥录以来,都忘亲戚;但思君子之心,如平昔耳。”章
武倍与狎昵,亦无他异。但数请令人视明星,若出,当须还,不可久住。每
交欢之暇,即恳托在邻妇杨氏,云:“非此人,谁达幽恨?”至五更,有人
告可还。子妇泣下床,与章武连臂出门,仰望天汉,遂呜咽悲怨,却入室,
自于裙带上解锦囊,囊中取一物以赠之。其色绀碧,质又坚密,似玉而冷,
犹如小叶。章武不之识也。子妇曰:“此所谓‘靺鞨宝’,出昆仑玄圃中。
彼亦不可得。妾近于西岳与玉京夫人戏,见此物在众宝珰上,爱而访之。夫
人遂假以相授云:“洞天群仙,每得此一宝,皆为光荣。‘以郎奉玄道,有
精识,故以投献。常愿宝之,此非人间之有。”遂赠诗曰:
河汉已倾斜,神魂欲超越。
愿郎更回抱,终天从此诀!
章式取白玉宝簪一以酬之,并答诗曰:
分从幽显隔,岂谓有佳期。
宁辞重重别,所叹去何之。
因相持泣,良久。子妇又赠诗曰:
昔辞怀后会,今别便终天。
新悲与旧恨,千古闭穷泉。
章武答曰:
后期杳无约,前恨已相寻。
别路无行信,何因得寄心。
款曲叙别讫,遂却赴西北隅。行数步,犹回顾拭泪云:“李郎无舍,念
此泉下人。”复哽咽伫立,视天欲明,急趋至角,即不复见。但空室窅然,
寒灯半灭而已。
章武乃促装,却自下邽归长安武定堡,下邽郡官与张元宗携酒宴饮,既
酣,章武怀念,因即事赋诗曰:
水不西归月暂圆,令人惆怅古城边。
萧条明早分歧路,知更相逢何岁年。
吟毕,与郡官别。独行数里,又自讽诵。忽闻空中有叹赏,音调凄恻。
更审听之,乃王氏子妇也。自云:“冥中各有地分。今于此别,无日交会。
知郎思眷,故冒阴司之责,远来奉送。千万自爱!”章武愈惑之。及至长安,
与道友陇西李助话,亦感其诚而赋曰:
石沉辽海阔,剑别楚天长。
会合知无日,离心满夕阳。
章武既事东平丞相府,因闲,召玉工视所得靺鞨宝,工不知,不敢雕刻。
后奉使大梁,又召玉工,粗能辨,乃因其形,雕作槲叶象。奉使上京,每以
此物贮怀中。至市东街,偶见一胡僧,忽近马叩头云:“君有宝玉在怀,乞
一见尔。”乃引于静处开视。僧捧玩移时,云:“此天上至物,非人间有也。”
章武后往来华州,访遗杨六娘,至今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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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威
柳毅传
唐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
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
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
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
“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
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
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
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欷歔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滋,相远不
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
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
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
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
恳愿。子有何术,可道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
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
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
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
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
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
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岂宰杀乎?”女曰:“非
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
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
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
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
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
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
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
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
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
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
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
“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
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
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
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言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
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
“然。”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
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
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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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 ‘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
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
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
罹抅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
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
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
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
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
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
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
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
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
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
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
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
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
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
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
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
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
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
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
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
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
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
“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
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
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
是。”钱塘复再拜。
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
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
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粟,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
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
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
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
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
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
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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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
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
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
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
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
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
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
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
伤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
哀冤果雪兮,还外其休。
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
欲将辞去兮悲绸缪。
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
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
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
辞起,复宿于凝光殿。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
“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
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
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
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
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歘然而笑曰:“城不
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
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
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
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
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
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
躯,焊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
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射
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狂妄,唐突高明。退自循顾,戾
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
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
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
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
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
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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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
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
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
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
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
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
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
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经岁余,有一
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
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非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既洞庭君
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
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
以明无意。虽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
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
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
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
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爱子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
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
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
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
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
其心者,达君之冤,馀无及也。又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
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
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贞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
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
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
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
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
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
曰:“吾不知国容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
不可具纪。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
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
不惊异。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
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
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
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
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
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
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
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
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
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陇西李朝威叙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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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口:五虫之长,必以灵著,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
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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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防
霍小玉传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
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
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
未谐。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
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当受生诚托厚
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
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
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
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
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
─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
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
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
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
门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即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
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
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
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
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
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入来,即语曰:“有
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
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
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仪容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
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
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
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閤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
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即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
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
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
“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
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瞑,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
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
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
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
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
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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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
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
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
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
在云路也。
如此二岁,日夜相从。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
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
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
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
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
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
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独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
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子偕老,独
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
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
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
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
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
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
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遗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
怀忧抱恨,周岁有余。赢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
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
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
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
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
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
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
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
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光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
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
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允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其长
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
于玉。玉常以薪萏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
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
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
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
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
薄行。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
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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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
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
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纻衫,挟弓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
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辑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
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
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
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
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
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
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
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
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
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全。‘脱’者,‘解’也。既合而解,
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妆梳。
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黾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
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歘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
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赢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
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
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坐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之所
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
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
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
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
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繐帷之中,容貌妍丽,宛
若平生。着石榴裙,紫■■,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
“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
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
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怅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
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
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
曲相劝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
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
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
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
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
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
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
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
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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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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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佐
南柯太守传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
曾以武艺补淮南车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
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
大饮其下。
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
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
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
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
四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
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
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
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
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
前导而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
茵褥,帘帏淆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
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
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驱,岂敢是望。”右
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铖,布列左右,军吏数百,
辟易导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
右相引生升之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
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
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
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
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殁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通,而致兹事。心甚
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
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
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凰冠,衣金霞帔,采碧金钿,目
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
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
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
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
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
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
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 ‘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
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
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有三
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附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
“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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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
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
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
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
有仙姬数十,奏诸异音,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
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
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
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
揖让升降,一如人间。
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
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
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
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生因他日,启王曰:
“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
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觐。”王遽谓曰:“亲家
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
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
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乘远,风烟阻绝。词
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命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女相见。”生捧
书悲咽,情不自堪。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
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
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借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
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
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
“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今
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
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
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
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
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
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
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
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
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
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
“南柯郡城”。──见朱轩棨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
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
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
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娉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
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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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
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
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
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
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
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
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
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
恐。都邑迁徙,宗设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
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
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
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
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卿。”生曰:
“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惛睡,
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
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
心甚叹异。
生上车,行至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
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
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
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其阶,已身卧于堂
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
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
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
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之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
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
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
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
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
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
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窞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
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亮,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
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网之墓也。
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
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
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罗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
有占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
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
大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
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
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
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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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儿楚,询访
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
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戎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
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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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简
李娃传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
简为传述。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
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
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赋秀才举,将行,乃
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
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
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
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
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
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
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
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
前与之通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
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
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
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
偻,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
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延生于迟宾之馆,
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
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
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之,日暮,
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
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
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
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童,持双
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
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
俄徙坐西堂,帷幕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
品味甚盛。彻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
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
“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
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
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
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
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
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
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
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
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
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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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
果见一车门。窥其际,其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适
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
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逆访之曰:“何久疏绝?”
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葱茜,
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
甚珍奇。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
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命返乘,便与郎偕来。”
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
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齐祭之用。
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往觇之,某当继至。”生遂
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
税此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处,曰:
“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
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质明,乃
策蹇而去。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
访之:“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
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
未暮去矣。”
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
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
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繐帷,
获其直以自给。
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
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初,二肆之
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
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
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
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
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
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
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
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 《白马》之词。恃其夙
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
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
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
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
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坐愕眙,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
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老竖,即生乳母婿也,见
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
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
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
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徐,迫而察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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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
载以归。
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
徒行出,至曲江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
弃之而去。
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赍苇席瘗焉。至,
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
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
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
裘有百结,褴褛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
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闻见者莫不凄恻。
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
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
不忍听。娃自閤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
见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
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
“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
娃曰:“某郎。”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不
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
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
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
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佑,无自贻其殃也。
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资,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
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
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
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
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
愈如初。
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
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
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
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
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
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
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女之而不可得。
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
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
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
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
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
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
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
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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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
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
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
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
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
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
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
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尚。后数岁,
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
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
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
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
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
哉!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
贞元中,予与陇西李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
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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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鸿
长恨歌传
开元中,泰阶平,四海无事。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政无大小,
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先是,元献皇后、武惠妃皆有宠,
相次即世。宫中虽良家子千数,无可悦目者。上心忽忽不乐。时每岁十月,
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熠耀景从,浴日余波,赐以汤沐,春风灵液,澹荡
其间,上必油然若有所遇,顾左右前后,粉色如土。
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既笄矣,鬓发腻理,纤秾
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
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进见之日,奏 《霓裳羽衣
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摇,垂会珰。明年,
册为贵妃,半后服用。繇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
焉。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行同辇,止同室,
宴专席,寝专房。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
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非徒殊艳尤态致是,
盖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爵
为通侯。姊妹封国夫人。富埒王宫,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而恩泽势
力,则又过之,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当时谣咏有云:“生
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其为人心羡慕如此。
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及安禄山引兵向阙,以讨杨氏为
词。潼关不守,翠华南幸。出感阳,道次马嵬亭,六军徘徊,持戟不进。从
官郎吏伏上马前,请诛晁错以谢天下。国忠奉牦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
意未快。上问之。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
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仓皇展转,竟就死于尺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肃宗受禅灵武。明年,大凶归元,大驾还都。尊玄宗
为太上皇,就养南宫。自南宫迁于西内。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
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琯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
则天颜不怡,左右歔欷。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求之梦魂,杳不能得。
适有道士自蜀来,知上皇心念杨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
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没地府以
求之,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天海,跨蓬壶。见最高仙山,上多楼阙,
西厢下有洞户,东向,阖其门,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扣扉,有
双鬟童女,出应其门。方士造次未及言,而双鬟复入。俄有碧衣侍女又至,
诘其所从。方士因称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寝,请少待
之。”于时云海沉沉,洞天日晓,琼户重阖,悄然无声。方士屏息敛足,拱
手门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见一人冠金莲,披紫绡,
佩红玉,曳凤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
十四载已还事。言讫,悯然。指碧衣取金钗钿合,各析其半,受使者曰:“为
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方士受辞与信,将行,色有不足。玉
妃固征其意。复前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为他人闻者,验于太上皇,不
然,恐钿合金钗,负新垣平之诈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
“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于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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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 ‘乞巧’。宫掖间尤尚之。
时夜殆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
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
“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
见,好合如旧。”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安,无自苦耳。”使
者还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宫晏驾。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琊王质夫家
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
“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
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
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
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
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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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
莺莺传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
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
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
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
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
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
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
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
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
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
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
“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易。弱子幼女,犹
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
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
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
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
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
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
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
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
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
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
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
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
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
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
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
题其篇曰 《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
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
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授可逾。既望之夕,
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上,因惊之。红娘
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
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
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
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
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
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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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
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
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
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
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
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
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
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
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
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
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
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
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
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下。
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
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
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
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
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
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
声,徐谓强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
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
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
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
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
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赠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
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
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
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
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
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
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
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
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
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
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
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
虽死之日,犹生之所。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
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
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
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
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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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
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臣源好属词,因为赋《崔
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
萧娘一纸书。河南元稹亦续生 《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莹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
华光犹苒苒,旭日渐曈曈。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倘残红。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箫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微其词。
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
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
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
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
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
一章,词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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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
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
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
公垂以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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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调
无双传
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震
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
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
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其
婚宦。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
我,瞑目无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其姊竟
不痊。仙客护丧,归葬襄邓,服阕,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
广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旧约耶?”于是饰装抵京
师
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奕,冠盖填塞。仙客既觐,置于学舍,弟子
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
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唯恐姻亲之事不谐也。遂鬻囊橐,得钱
数百万。舅父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
内,皆得人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犀
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
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曰:“是我所愿也。
即当议其事。”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阿
郎云: ‘向前亦未许也。’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仙客闻之,心气俱丧,
达旦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锁却大
门,锁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径原兵士反,姚令
言领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
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我嫁与尔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
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隙店安下。
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绕城续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
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秉烛绕城至启夏门。门亦
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棓,或立,或坐。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
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
一人重戴,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
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矣。”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
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搜
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村居三年。后知克夏,京师重整,海
内无事,乃入京,访舅氏消息。
至新昌南街,立马彷徨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
鸿也。──鸿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
曰:“阿舅舅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
去。鸿曰:“某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今日已夜,郎君且
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
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受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入掖庭
矣。”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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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唯无双所使婢采蘋者,今
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蘋,死亦足矣。”
由是乃刺谒,以从侄礼见遂中,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蘋。遂中深见相
知,感其事而许之。
仙客税屋,与鸿、蘋居。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
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遂中荐见机客于京兆尹李齐
运。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知长乐驿。
累月,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
子十乘下讫,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我恐无
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便及无双。”仙客曰:
“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假为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
约曰:“坚守茗具,无暂舍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宫
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
至夜深,群动皆息。塞鸿涤器抅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塞鸿,
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
驿。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
于东北舍閤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便去。忽闻帘下极闹,云:
“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
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
车子立。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
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塞鸿于閤子中褥下
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览之,茹
恨涕下。自此永诀矣。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
今能求之否?”
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则居于村墅。仙客造
谒,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赠,不可胜纪,一年未开口。
秩满,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
君于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
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
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
得见,岂敢以迟晚为限耶。”半岁无消息。
一日,扣门,乃古生送书。书云:“茅山使者回。且来此。”仙客奔马
去。见古生,生乃无一言,又启使者。复云:“杀却也。且吃茶。”夜深,
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蘋对。仙客立取而至。古
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
后累日,忽传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心甚异之。令
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
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己。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
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
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抱入閤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
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
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
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
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蘋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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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
篼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君,亦自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檐子一
十人、马五匹、绢二百匹。五更,挈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
举刀。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盖覆讫。
未明发,历四蜀下峡,寓居于渚宫。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挈家归襄邓别
业,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
噫!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斯之比。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
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艰难
走窜后,得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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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
板桥三娘子
唐汴州西有板桥店,店娃三娘子者,不知何从来。寡居,年三十余,无
男女,亦无亲属。有舍数间,以鬻餐为业,然而家甚富厚,多有驴畜。往来
公私车乘,有不逮者,辄贱其估以济之。人皆谓之有道,故远近行旅多归之。
元和中,许州客赵季和,将诣东都,过是宿焉。客有先至者六七人,皆据便
榻。季和后至,最得深处一榻,榻邻比主人房壁。既而三娘子供给诸客甚厚,
夜深致酒,与诸客会饮极欢。季和素不饮酒,亦预言笑。至二更许,请客醉
倦,各就寝。三娘子归室,闭关息烛。人皆熟睡,独季和展转不寐。隔壁闻
三娘子悉窣,若动物之声。偶然隙中窥之,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
之。后于巾箱中,取一副耒耜,并一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
前,舍水噀之,二物便行走。木人则牵牛驾耒■,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
出。又于箱中取出一裹荞麦子,授于木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木人
收割持践,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碨成面讫,却收木人子于箱中。即
取面作烧饼数枚。有顷鸡鸣,请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
床上,与诸客点心。季和心动遽辞,开门而去,即潜于户外窥之。乃见诸客
围床,食烧饼未尽,忽一时踣地作驴鸣,须臾皆变驴矣。三娘子尽驱入店后,
而尽没其货财。季和亦不告于人,私有慕其术者。后月余日,季和自东都回,
将至板桥店,预作荞麦烧饼,大小如前。既至,复寓宿焉。三娘子欢悦如初。
其夕更无他客,主人供待愈厚。夜深,殷勤问所欲。季和曰:“明晨发,请
随事点心。”三娘子曰:“此事无疑,但请稳便。”半夜后,季和窥见之,
一依前所为。天明,三娘子具盘食,果实烧饼数枚于盘中讫,更取他物。季
和乘间走下,以先有者易其一枚,彼不知觉也。季和将发,就食,谓三限子
曰:“适会某自有烧饼,请撤去主人者,留待他宾。”即取己者食之。方饮
次,三娘子送茶出来。季和曰:“请主人尝客一片烧饼。”乃拣所易者与啖
之。才入口,三娘子据地作驴声,即立变为驴,甚壮健。季和即乘之发,兼
尽收木人、木牛子等。然不得其术,试之不成。季和乘策所变驴,周游他处,
未尝阻失,日行百里。后四年,乘入关,至华岳庙东五六里。路旁忽见一老
人,拍手大笑曰:“板桥三娘子,何得作此形骸?”因捉驴谓季和曰:“彼
虽有过,然遭君亦甚矣,可怜许,请从此放之。”老人乃从驴口鼻边,以两
手擘开。三娘子自皮中跳出,宛复旧身,向老人拜讫,走去,更不知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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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庭
虬髯客传
隋炀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
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
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
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
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
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
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
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
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
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
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馀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
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
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
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访
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行次灵石旅舍,既设
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
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
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
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
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
夕多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
“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
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
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
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
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
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
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
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
“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
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
“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
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
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李郎明
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
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
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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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
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
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
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
我于马行东酒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
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
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巨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一妹毕。某日
复会我于汾阳桥。”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竭文静。时方弈棋,
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
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郎,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
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
弈而请去。
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
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
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
却也。”言毕,吁嗟而去。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乃一小贩
门子,叩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
门愈壮。婢四十人,罗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
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
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
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四
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若从天降,非人间之风。食毕,行酒。
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
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于此世界求
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
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
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所盛轩裳。非一妹不能
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
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
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
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
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贞观十年,公
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般,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
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
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
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
髯所传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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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复言
尼妙寂
尼妙寂,姓叶氏,江州浔阳人也。初嫁任华,浔阳之贾也。父升,与华
往复长沙、广陵间。贞元十一年春,之潭州,不复。过期数月,妙寂忽梦父
被发裸形,流血满身,泣曰:“吾与汝夫湖中遇盗。皆已死矣。以汝心似有
志者,天许复雠,但幽冥之意,不欲显言,故吾隐语报汝,诚能思而复之,
吾亦何恨。”妙寂曰:“隐语云何?”升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
俄而见其夫形状若父,泣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妙寂抚膺而哭,
遂为女弟所呼觉,泣告其母,阖门大骇。念其隐语,杳不可知。访于邻叟及
乡闾之有知者,皆不能解。秋,诣上元县,舟檝之所交处,四方士大夫多往
憩焉。而又邑有瓦棺寺,寺上有阁,倚山瞰江,万里在目,亦江湖之极境。
游人弭棹,莫不登眺。妙寂曰:“吾将缁服其间伺可问者,必有醒吾惑者。”
于是褐衣上元,舍身瓦棺寺。日持箕帚,洒扫阁下,闲则徙椅栏槛,以伺识
乾。见高冠博带,吟啸而来者,必拜而问。居数年,无能辨者。十七年,岁
在辛巳,有李公佐者,罢岭南从事而来。揽衣登阁,神彩隽逸,颇异常伦。
妙寂前拜泣,且以前事问之。公佐曰:“吾平生好为人解疑,况子之冤恳,
而神告如此,当为子思之。”默行数步。喜招妙寂曰:“吾得之矣,杀汝父
者申兰,杀汝夫者申春耳。”妙寂悲喜呜咽,拜问其说。公佐曰:“夫猴,
申生也。车去两头而言猴,故申字耳。草而门,门而东,非兰(蘭)字耶?
禾中走者,穿田过也,此亦申字也。一日又加夫,盖春字耳。鬼神欲惑人,
故交错其言。”妙寂悲喜,若不自胜,久而掩涕拜谢曰:“贼名既彰,雪冤
有路,苟或释惑,誓报深恩。妇人无他,唯洁诚奉佛,祈增福海。”乃再拜
而去。
元和初,泗州普光王寺,有梵氏戒坛,人之为僧者必由之。四方辐辏,
僧尼繁会,观者如市焉。公佐自楚之秦,维舟而往观之。有一尼,眉目朗秀,
若旧识者,每过必凝视公佐,若有意而未言者。久之,公佐将去,其尼遽呼
曰:“侍御贞元中不为南海从事乎?”公佐曰:“然。”“然则记小师乎?”
公佐曰:“不记也。”妙寂曰:“昔瓦棺寺阁求解车中猴者也。”公佐悟曰:
“竟获贼否?”对曰:“自悟梦言,乃男服,易名士寂,泛佣于江湖之间。
数年,闻蕲、黄之间有申村,因往焉。流转周星,乃闻其村西北隅有名兰者,
默往求佣,辄贱其价。兰喜召之。俄又闻其从父弟有名春者。于是勤恭执事,
昼夜不离,见其可为者,不顾轻重而为之,未尝待命。家器之。昼与群佣苦
作,夜寝他席,无知其非丈夫者,逾年,益自勤干,兰逾敬念,视士寂,即
自视其子不若也。兰或农或商,或畜货于武昌,关鏁启闭,悉委焉。因验其
柜中,半是己物,亦见其父及夫常所服者,垂涕而记之。而兰、春,叔出季
处,未尝偕出,虑其擒一而惊逸其一也。衔之数年。永贞年重阳,二盗饮既
醉,士寂奔告于州,乘醉而获。一问而辞伏,就法。得其所丧以归,尽奉母,
而请从释教。师洪州天宫寺尼洞微,即昔时受教者也。妙寂,一女子也,血
诚复雠,天亦不夺,遂以梦寐之言,获悟于君子,与其雠者,得不同天。碎
此微躯,岂酬明哲。梵宇无他,唯虔诚法象以报效耳。”公佐大异之,遂为
作传。太和庚戌岁。陇西李复言游巴南,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田因话奇事,
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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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肃
苏无名
天后时,尝赐太平公主细器宝物两食盒,所直黄金千镒,公主纳之藏中。
岁余取之,尽为盗所将矣。公主言之,天后大怒,召洛州长史谓曰:“三日
不得盗,罪! ‘长史惧,谓两县主盗官曰:“两日不得贼,死!”尉谓吏卒
游徼曰:“一日必擒之,擒不得,先死!”吏卒游徼惧,计无所出。衢中遇
湖州别驾苏无名,相与请之至县。游徼白尉:“得盗物者来矣。”无名遽进
至阶,尉迎问故。无名曰:“吾湖州别驾也,入计在兹。”尉呼吏卒:“何
诬辱别驾?”无名笑曰:“君无怒吏卒,抑有由也。无名历官所在,擒奸摘
伏有名,每偷至无名前,无得过者。此辈应先闻,故将来,庶解围耳。”尉
喜请其方。无名曰:“与君王府,君可先入白之。”尉白其故,长史大悦,
降阶执其手曰:“今日遇公,却赐吾命,请遂其由。”无名曰:“请与君求
见对玉阶,乃言之。”于是天后召之,谓曰:“卿得贼乎?”无名曰:“若
委臣取贼,无拘日月,且宽府县,令不追求,仍以两县擒盗吏卒,尽以付臣,
臣为陛下取之,亦不出数十日耳。”天后许之。无名戒吏卒,缓则相闻。月
余,值寒食,无名尽召吏卒,约曰:“十人五人为侣,于东门北门伺之,见
有胡人与党十余,皆衣缞绖,相随出赴北邙者,可踵之而报:“吏卒伺之,
果得,驰白无名,往视之。问伺者,诸胡何若。伺者曰:“胡至一新冢,设
奠,哭而不哀,亦撤奠,即巡行冢旁,相视而笑。”无名喜曰:“得之矣。”
因使吏卒尽执诸胡,而发其冢。冢开,割棺视之,棺中尽宝物也。奏之。天
后问无名:“卿何才智过人,而得此盗?”对曰:“臣非有他计,但识盗耳。
当臣到都之日,即此胡出葬之时,臣亦见,即知足偷,但不知其葬物处。今
寒节拜扫,计必出城,寻其所之,足知其墓。贼既设奠,而哭不哀,明所葬
非人也。奠而哭毕,巡冢相视而笑,喜墓无损伤也。向若陛下迫促府县捕贼,
计急必取之而逃。今者更不追求,自然意缓,故未将出。”天后曰:“善。”
赐金帛,加秩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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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用弱
贾人妻
唐余干县尉王立调选,佣居大宁里。文书有误,为主司驳放。资财荡尽,
仆马丧失,穷悴颇甚,每丐食于佛祠,徒行晚归。偶与美妇人同路,或前或
后依随,因诚意与言,气甚相得。立因邀至其居,情款甚洽。翌日,谓立曰:
“公之生涯,何其困哉?妾居崇仁里,资用稍备,傥能从居乎?”立既悦其
人,又幸其给,即曰:“仆之厄塞,阽于沟渎。如此勤勤,所不敢望焉。子
又何以营生?”对曰:“妾素贾人之妻也,夫亡十年。旗亭之内,尚有旧业,
朝肆暮家,日赢钱三百,则可支矣。公授官之期尚未,出游之资且无,脱不
见鄙,但同处以须冬集可矣。”立遂就焉。阅其家,丰俭得所,至于扃鏁之
具,悉以付立。每出,则必先营办立之一日馔焉。及归,则又携米肉钱帛以
付立,日未尝阙。立悯其勤劳,因令佣买仆隶,妇托以他事拒之,立不强也。
周岁,产一子,唯日中再归为乳耳。凡与立居二载。忽一日夜归,意态遑遑,
谓立曰:“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深矣。伺便复仇,今乃得志,便须离
京。公其努力。此居处,五百缗自置,契书在屏风中。室内资储,一以相奉。
婴儿不能将去,亦公之子也,公其念之。”言讫,收泪而别。立不可留止,
则视其所携皮囊,乃人首耳。立甚惊愕。其人笑曰:“无多疑虑,事不相萦。”
遂挈囊逾垣而去,身如飞鸟。立开门出送,则已不及矣。方徘徊于庭,遽闻
却至。立迎门接俟,则曰:“更乳婴儿,以豁离恨。”就抚子,俄而复去,
挥手而已。立回灯褰帐,小儿身首已离矣。立惶骇,达旦不寐,则以财帛买
仆乘,游抵近邑,以伺其事。久之,竟无所闻。其年立得官,即货鬻所居归
任。尔后终莫知其音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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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郊
红线
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善弹阮,又通经史,嵩遣掌笺表,号曰:
“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调颇悲,其击者必有事
也。”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
不敢乞假。”嵩遽遣放归。
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釜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
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
节度使令狐彰女;三镇互为姻娅,人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热毒风,遇
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
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
良日,将迁潞州。
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
策庭除,唯红线从行。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
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虽贱品,亦有解主
忧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
即数百年勋业尽矣。”红线曰:“易尔,不足劳主忧。乞放某一到魏郡,看
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兼具寒暄书,
其他即俟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
反速其祸,奈何?”红线曰:“某之行,无不济者。”乃入闺房,饰其行具。
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屦。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
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然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
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问曰:“事谐
否?”曰:“不敢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床
头金合为信耳。”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及寝
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其
发其左扉,抵其寝帐。见田亲家翁正于帐内,鼓跌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
彀,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
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扬威玉帐,但其心豁於生前;同梦兰堂,不觉命悬於
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人四布,兵器森
罗。或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其襦
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
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於行役;感
知酬德,聊副於心期。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
减主忧,敢言其苦。”
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头边获一金合。
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搜捕金合,一军忧疑。使者
以马挝扣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怛绝倒。遂
驻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赉缯帛三万匹、名马二百
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
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役当奉毂后车,来则挥鞭前马。所置纪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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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号为外宅男者,本防它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
而今欲安往?又方赖汝,岂可议行?”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历江湖间,
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之下,妇人
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隐司见诛,降为女子,使身居贱隶,而
气禀贼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
荣亦至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往魏郡,
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某一妇
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
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
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
以歌送红线,请座客冷朝阳为词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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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铏
昆仑奴
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
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
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
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
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
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
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
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
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
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
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
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解释。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
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
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三
掌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
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曰:
“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
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
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
至三更,携链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
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
绣户不扃,金釭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
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深谷鸳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
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
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
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
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
遂召人,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
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
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
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
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
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
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
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载,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
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
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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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
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
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
方止。
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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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铏
聂隐娘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
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
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
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
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歘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
念咒,馀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
曰:“但真说之。”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
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
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
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
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
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
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 ‘为我刺其首
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
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
又曰: ‘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
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
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
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 ‘吾为汝开脑后,藏
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
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
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
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馀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
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
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
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
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
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
“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
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
异。愿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
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
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
见二纸卫,一黑一白。后月馀,白刘曰:“彼未知往,必使人继至。今宵请
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
“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
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
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
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
“后当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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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
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
其馀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
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
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
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
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
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
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
“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
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
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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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史
绿珠传
绿珠者,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合
浦县地。唐武德初,削平萧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
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
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
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
别庐在河南金谷涧,涧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川阜置园馆。
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明君者,汉妃也。汉元帝时,匈奴单于
入朝,诏王嫱配之,即昭君也。及将去入辞,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难改
更,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我本良
家子,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流涕别,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伫于穹庐,加我阏
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
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
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崇又制 《懊恼曲》以赠绿珠。崇之美艳者千余
人,择数十人,妆饰一等,使同视之,不相分别。刻玉为倒龙佩,萦金以凤
凰钗,结袖绕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佩声轻
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
赵王伦乱常,贼类孙秀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
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百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披罗縠。曰:“任所择。”
使者曰:“君侯服御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
所爱,不可得也。秀因是谮伦族之。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
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于是坠楼而死。崇弃东市。
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庚里,近狄泉。狄泉在王城东。绿珠有弟子宋
祎,有国色,善吹笛。后入晋明帝宫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合
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滩、昭君村、昭君场;吴有西施谷、
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
井饮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闾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尔后
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异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
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曰:“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
灼成痕瘢。”又以不完具而惜焉。
牛僧儒《周秦行纪》云:“夜宿薄太后庙,见戚夫人、王嫱、太真妃、
潘淑妃,各赋诗言志。别有善笛女子,短鬓窄衫长带,貌甚美,与潘氏偕来。
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 ‘识此否?石家绿
珠也。潘妃养作妹。’太后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曰:‘此
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
后曰:‘牛秀才远来,今日谁人与伴?’绿珠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
不可及乱。’”然事虽诡怪,聊以解颐。
噫,石崇之败,虽自绿珠始,亦其来有渐矣。崇常刺荆州,劫夺远使,
沉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加以每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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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访
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气色,
已斩三人。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
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绿珠之坠楼,侍
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也。进贤,
晋愍太子妃。洛阳乱,石勒掠进贤渡孟津,欲妻之。进贤哭曰:“我皇太子
妇,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
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时乔知之宠婢也。盛有姿色,特
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时武承嗣骄贵,内宴酒酣,迫知
之将金玉赌窈娘。知之不胜,便使人就家强载以归。知之怨悔,作《绿珠篇》
以叙其怨。词曰:“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复比,
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
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
红颜为君尽。”知之私属承嗣家阉奴传诗于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
承嗣令汲出,于衣中得诗,鞭杀阉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至杀焉。悲夫,二
子以爱姬示人,掇丧身之祸。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
诲盗,冶容诲淫。”其此之谓乎。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庾
肩吾曰:“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李
元操云:“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江总云:
“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
绿珠之没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婢子,不知书,
而能感主恩,愤不顾身,其志烈懔懔,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
盗高位,亡仁义之性,怀反复之情,暮四朝三,惟利是务,节操反不若一妇
人,岂不愧哉。今为此传,非徒述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
季伦死后十日,赵王伦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
之。伦囚金墉城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而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
卒。皆夷家族。南阳生曰:此乃天假之报怨。不然,何枭夷之立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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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
李师师外传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
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
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
“此何地,尔乃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
“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师师方四
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倡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
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帝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
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
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苑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
石,搜采殆遍。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
思微行,为狎邪游。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
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翼日,
命迪出内府紫茸二匹,霞氎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甘镒,诡云大贾赵乙,
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喜诺。
暮夜,帝易服杂内寺四十余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
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
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婆,而鲜枣大如
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拜,帝
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棐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
篁,参差弄影。帝翛然兀坐,意兴闲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
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脍、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
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
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湢室中
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常,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
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寨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
之,为倚徙几榻间。又良久,见姥拥一姬珊珊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
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倔,不为礼。
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
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坐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
静坐,唐突勿罪。”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
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 《平沙落雁》之曲。轻扰慢捻,流韵淡远。帝
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亟披帷出。姥闻,亦起,为
进杏酥饮、枣糕、■■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
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姥私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师师怒曰:“彼贾
奴耳。我何为者?”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也。”而长安人言籍
籍,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日夕惟涕泣。泣语师师曰:“洵是,夷吾
族矣。”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
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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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尊,此则死有余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
必不至此,可无虑也。”
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跗琴。蛇跗琴者,琴古而漆黦,则有纹如蛇
之跗,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
三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
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忽华敞,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
改造杰阁,画栋朱阑,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
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
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
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三字赐之。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
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跗琴,为弄《梅花三叠》。帝衔杯饮听,
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
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
显著。遂不终席,驾返。
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试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
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暖雪灯、
芳苡灯、火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盏、镂金偏提各十事;
月闭、凤团、蒙顶等茶百斤;■饦、寒具、银■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
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
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帝颔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
赐,未尝绝也。
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
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竟出耶?”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环,
舞鸾青镜,金虬香鼎。次日,又赐师师端溪凤咮砚,李延珪墨,玉管宣毫笔,
剡溪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
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
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殊便。”帝
曰:“汝图之。”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捐赀若干,
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
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
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
鳞文蓐叶之席,湘竹绮帘,五彩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
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一箧,
毳锦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赍州郡,加
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
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
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
帝尝于官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
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
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
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姥曰:“然则奈何?”师师
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时金人方启衅,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
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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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
未几,金人破汴。主帅闼懒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
乃索之累日不得。张邦昌等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
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
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蛰耶?”
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
犹不自禁其涕泣之汍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
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
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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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齐贤
白万州遇剑客
万州白太保,名廷诲,即致政中令讳文珂之长子也。任庄宅使时,权五
司兼水北巡检。五司者,庄宅、皇城、内园、洛苑、宫苑也。平蜀有功,就
除万州刺史。受代归,殁于荆南。白性好奇,重道士之术。从兄廷让,为亲
事都将,不履行检,屡游行于廛市中。忽有客谓廷让曰:“剑客尝闻之乎?”
廷让曰:“闻。”“曾见之乎?”曰:“未尝见。”客曰:“在前通利坊逆
旅中,呼为处士,即剑客也。可同往见之。”廷让如其言。明日同诣逆旅中,
见五六人席地环坐。中有一人,深目丰眉,紫墨色,黄须。廷让至,黄须独
不起。客曰:“可拜!”延让拜。黄须倨受,徐曰:“谁氏子至?”客曰:
“白令公侄,与某同来,专起居处士。”黄须笑曰:“尔同来,可坐共饮。”
须臾,将一木盆至,取酒数瓶,满其盆各置一瓷碗在面前。舁一案,驴肉置
其侧。中一人鼓刀切肉,作大脔。用杓酌酒于碗中,每人前设一肉器。廷让
视之有难色。黄须者一举而尽,数辈亦然。且引手取肉啖之。顾廷让,扬眉
摄目,若怒色。廷让强饮半碗许,咀嚼少肉而巳。酒食罢,散去。廷让熟视,
皆狗屠角抵辈。廷让与同来客,独住款曲。客语黄须曰:“白公志士也。处
士幸勿形迹。”黄须于床上取一短剑出匣,以手簸弄讫,以指弹剑,铿然有
声。延让视之,意谓剑客尔,复起再三拜之,曰:“幸睹处土,他日终愿乞
为弟子。”黄须曰:“此剑凡杀五七十人,皆恡财轻侮人者。取首级煮食之,
味如猪羊头尔。”廷让闻之,若芒刺满身,恐悚而退。归,具以事语弟廷诲。
贵家子闻异人奇士,素所尚,且曰:“某如何得一见之,可谋于客。”遂告
之。客曰:“但备酒馔俟之。”明日辰巳间,客果与俱来。白兄弟迎接之,
延入,白俱投拜。黄须悉倨受之。饮食讫,谓白曰:“君家有好剑否?”对
曰:“有。”因取数十口置于前。黄须一一阅之,曰:“皆凡铁也。”廷让
曰:“某房中有两口剑,试取观之。”黄须置一于地,亦曰:“凡剑尔。”
再取一,云:“此可。”乃令工磨之。黄须命取火箸至,引剑断之,刃无复
缺。黄须曰:“果稍堪尔。”以手掷,若剑舞状,久之告去。廷诲奇而留之,
命止厅侧,待之甚厚。黄须大率少语,但应唯而已。忽一日,借一骏蹄暂出
数日,徒步而来,曰:“马惊逸,不知所之。”旬日,有人送马至。又月余,
黄须谓廷让曰:“于尔弟处,借银十锭,皮箧一,好马一匹,仆二人,暂至
华阳。回日,银与马却奉还。”白兄潜思之;欲不与,闻其多杀恡财者;欲
与,虑其不返。犹豫未决。黄须果怒,告去,不可留。白昆弟逊谢之,曰:
“十锭银、一马,暂借小事尔。却是选人力,恐不称处士指顾。”悉依借与
之。黄须不辞,上马而去。白之昆仲,亦不之测。数日,一仆至曰:“处士
至土壕,怒行迟,遣回。”又旬日,一仆至曰:“到陕州,处士怒,遣回。”
白之昆仲,谓剑客不敢窃议,恐知而及祸。逾年不至。有贾客所借马过门者,
白之左右皆识之,闻于白。诘之曰:“于华州八十千买之。”契券分明,卖
马姓名易之矣。方知其诈。三数年后,有人陕州见之,盖素善锻者也。白为
人平常厚貌深衷,未易轻信。黄须假剑术以惑人,宜乎白之可欺也。书之者,
亦铸鼎备物之象,使人入山林逢之,不敢尔思,亦自古欺诈之尤者也。君子
志之,抑铸鼎之类也。诫之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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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大经
老卒
张循王之兄保,尝怨循王不相援引。循王曰:“今以钱十万缗、卒五千
付兄,要使钱与人流转不息,兄能之乎?”保默然久之,曰:“不能。”循
王曰:“宜弟之不敢轻相援引也。”王尝春日游后圃,见一老卒卧日中。王
蹴之曰:“何慵眠如是!”卒起,声喏对曰:“无事可做,只得慵眠。”王
曰:“汝会做甚事?”对曰:“诸事薄晓,如回易之类,亦粗能之。”王曰:
“汝能回易,吾以万缗付汝何如?”对曰:“不足为也。”王曰:“付汝五
万。”对曰:“亦不足为也。”王曰:“汝需几何?”对曰:“不能百万,
亦五十万乃可耳。”王壮之,予五十万,恣其所为。其人乃造巨舰,极其华
丽。市美女能歌舞音乐者百余人。广收绫锦奇玩,珍羞佳果,及黄白之器。
募紫衣吏轩昂闲雅,若书司、客将者十数辈,卒徒百人。乐饮逾月,忽飘然
浮海去。逾岁而归,珠犀香药之外,且得骏马,获利数十倍。时诸将皆缺马,
惟循王得此马,军容独壮,大喜。问其可以致此,曰:“到海外诸国,称大
宋回易使,谒戎王,■以绫锦奇玩;为招其贵近,珍羞毕陈,女乐迭奏。其
君臣大悦,以名马易美女,且为治舟载马;以犀珠香药,易绫锦等物。■遗
甚厚,是以获利如此。”王咨嗟褒赏,赐予优厚。问:“能再往乎?”对曰:
“此戏也,再往则败矣,愿仍为退卒老园中。”
呜呼,观循王之兄,与浮海之卒,其智愚相去,奚翅三十里哉!彼卒者,
颓然甘寝苔■花影之下,而其胸中之智,圆转恢奇,■如此,则等而上之若
伊、吕、管、葛者,世亦岂尽无也哉!特莫能识其人,无由试其蕴耳。以一
敝衣老卒,循王慨然捐五十万缗畀之,不问其出入,此其意度之恢弘,固亦
足以使之从容展布,以尽其能矣。勾践以四封之内外付种、蠡;汉高皇捐黄
金四十万斤于陈平。由此其推也,盖不知其人而轻任之,与知其人而不能专
任,皆不足以有功。观其一往之后,辞不复再,又几于知进退存亡者,异哉!
洪迈
侠妇人
董国庆,字元卿,饶州德兴人,宣和六年登进士第,调莱州胶水县主簿。
会北边动兵,留家于乡,独处官下,中原陷不得归,弃官走村落。颇与逆旅
主人相往来,怜其羁穷,为买一妾,不知何许人也,性慧解,有姿色。见董
贫,则以治生为己任。罄家所有,买磨驴七八头,麦数十斛,每得面,自骑
驴入城鬻之,至晚负钱以归。率数日一出,如是三年,获利愈益多,有田宅
矣。董与母、妻隔阔滋久,消息杳不通,居闲戚戚,意绪终不聊赖。妾数问
故,董嬖爱已甚,不复隐,为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处乡里,身独漂泊,
茫无还期,每一深念,几心折欲死。”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有兄,
喜为人谋事,旦夕且至,请为君筹之。”旬日,果有估客,长身而虬髯,骑
大马,驱车十余乘过门,妾曰:“吾兄也。”出迎拜,使董相见,叙姻连,
留饮至夜,妾始言前日事以属客。是时虏下令:宋官亡命许自言,匿不自言
而被首者死。董业已漏泄,又疑两人欲图己,大悔惧,乃抵曰:“无之。”
客奋髯怒且笑曰:“以女弟托质数年,相与如骨肉,故冒禁欲致君南归,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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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疑若此。脱中道有变,且累我。当取君告身与我以为信。不然,天明缚君
告官矣。”董益惧,自分必死,探囊中文悉与之,终夕涕泣,一听客。客去,
明日控一马来,曰:“行矣。”董呼妾与俱,妾曰:“适有故,须少留明年
当相寻。吾手制袖袍以赠君,君谨服之。惟吾兄马首所向。若反国,兄或举
数十万钱为馈,宜勿取;如不可却,则举袍示之。彼尝受我恩,今送君归,
未足以报德,当复护我去。万一受其献,则彼责塞,无复顾我矣。善守此袍,
毋失去也。”董愕然,怪其语不伦,且虑邻里觉,即挥涕上马。疾驰到海上,
有大舟临解维,客麾董使登,揖而别。舟遽南行,略无资粮道路之备,茫不
知所为,而舟中人奉视甚谨,具食食之,特不相问讯。才达南岸,客已先在
水滨,邀诣旗亭上相劳苦,出黄金二十两,曰:“以是为太夫人寿。”董忆
妾别时语,力拒之。客曰:“赤手还国,欲与妻子饿死耶?”强留金而出。
董追及,示以袍。客骇笑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未了,明年当挚君丽
人来。”径去不反顾。
董至家,母、妻与二子俱无恙,取袍示家人,俾缝绽处,黄色隐然,拆
视之,满中皆箔金也。既诣阙自理,得添差宜兴尉。逾年,客果以妾至。秦
丞相与董有同陷虏之旧,为追叙向来岁月,改京秩,于办诸军审计,才数月,
卒。秦令其母汪氏,哀诉于朝,自宣教郎特赠朝奉郎,而官其子仲堪者。时
绍兴十年三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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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士俊
汪十四传
汪十四者,新安人也,不详其名字;性慷慨激烈,善骑射,有燕赵之风。
时游西蜀,蜀中山川险阻,多相聚为盗,凡经商往来于兹者,辄被劫掠;闻
汪十四名,咸罗拜马前,愿作护身符。汪许之,遂与数百人俱,拥骑而行。
闻山上嚆矢声,汪即弯弓相向,与箭锋相触,空中堕折。以故绿林甚畏之,
秋毫不敢犯,商贾尽得数倍利。而白梃之徒,日益贫困,心忮之,而莫可谁
何也。
无几时,汪慨然曰:“吾老矣!不思归计,徒挟一弓一矢之勇,跋履山
川,向猿猱豺虎之地,以博名高,非丈夫之所贵也!”因决计归,归则以田
园自娱,绝不问户外事。而曩时往来川中者,尽被剽掠,山径不通,乃踉跄
走新安,罗拜于门外曰:“原乞壮士重过西川,使我辈弱者可强,贫者可富,
俾啸聚之徒大不得志于我旅人也,壮士其许之乎?”是时汪十四雄心不死,
遂许之曰:“诺。”大笑出门,挟弓矢连骑而去。于是重山叠岭之间,复有
汪之马迹焉。
绿林闻之,咸惊悸,谋所以胜汪者,告诸山川雷雨之神,当以汪十四之
头陈列鼎俎。乃选骁骑数人,如商客装,杂于诸商之队而行。近贼巢,箭声
飒沓来。汪正弯弓发矢,而后有一人,持利刃向弦际一挥,弦断矢落,汪忙
迫无计,遂就擒。擒入山寨中,见贼党咸持金称贺,然犹意在往劫汪之护行
者,暂置汪于空室,絷其手足,不得动。俟日晡,取汪十四头,陈之鼎佾,
以酬山川雷雨之神。汪忽瞪目,见一美人向汪笑曰:“汝诚豪杰,何就缚至
此?”汪且愤且怜曰:“毋多言!汝能救我,则救之,娘子军不足为也!”
美人曰:“我意如斯,但恐救汝之后,汝则如饥鹰怒龙,夭矫天外,而我凄
然一身,徒婉转娇啼,作帐下之鬼,为之奈何?”汪曰:“不然!救其一,
失其一,亦无策甚矣。吾行百万军中,空空如下天状,况区区贼奴,何足当
吾前锋哉!”因相对慷慨激烈,美人即以佩刀断其缚而出之。汪不遑起谢,
见舍旁有刀剑弓矢,悉挟以行。左挈美人,右持器械,间行数百步,遇一骑
甚骏,遂并坐其上。贼人闻之,疾驱而前。汪厉声曰:“来,来,吾射汝!”
应弦而倒。连发数十矢,应弦倒者凡数十人。贼人终已无可奈何,纵之去。
汪从马上问美人姓名,美人泣曰:“吾宦女也,父为兰省给事中,现居
京国,今年携眷属至京,被劫,妾之老母及诸婢子尽杀,独留妾一人,凌逼
蹂践,不堪言状。妾之所以不死者,必欲一见严君,可以无恨。又私念世间
或有大豪杰,能拔人虎穴者,故踌躇至今。今遇明公,得一拜严君,妾乃知
死所矣。”汪曰:“某之重生,皆卿所赐,京华虽辽远,当担簦杖策,卫汝
以行。”于是陆行从车,水行从舟,奔走数千里,同起居饮食者非一日,略
无相狎之意,竟以女归其尊人,即从京国返新安终老焉。
老且死,里人壮其生平奇节,立庙以祀,称为汪十四相公庙。有祷輙应,
春秋歌舞以乐之,血食至今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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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
秦淮健儿传
嘉靖中,秦淮民间有一儿,貌魁梧,色黝异,生数月便不乳,与大人同
饮啜。周岁怙恃交失,鞠于外氏。长有膂力,善拳击,尝以一掌毙一犬,人
遂呼为“健儿”。
健儿与群儿斗,莫不辟易。群儿结数十辈攻之,健儿纵拳四挥,或啼或
号,各抱头归,诉其父兄。父兄来叱曰:“谁家豚犬!敢与老子相触耶?”
健儿曰:“焉敢相触,为长者服步武之劳,则可耳。”乃至父兄前,以两手
擎父兄,两胫去地二尺许,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颠
仆,莫敢如何,但咭咭笑,乡人哄焉。健儿性善动,不喜读书。外氏命就外
傅,不率教,师夏楚之,则夺朴裂眦曰:“功名应赤手致,焉用琐琐章句为!”
师出,即与同塾诸儿斗,诸儿无完肤。又时盗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饮。
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于外,为人牧羊。每窃羊换饮,诈言多歧亡。
主人怒,复见摈。
时已弱冠矣,闻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时也!”即去海上从军,
从小校擢功至神将。与僚友饮,酒酣,斗,力毙之,罪当死;遂弃官,逃之
泗,易姓名,隐于庖丁。民家有犊,丙夜往盗之。牵出,必剧呼曰:“君家
牛我骑去矣!”呼竟,倒骑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如风,追之莫
及。次日,亡牛者适市物色之。健儿曰:“昨过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后
取,道也,奚其盗?”索之,牛已脯矣,无可凭。市中恶少,推为盟主。昼
纵六博,夜游狎斜,自恃日甚。尝叹曰:“世人皆不足敌,但恨生千载后,
不得与拔山举鼎之雄一较胜负耳。”
邑使者禁屠牛,健儿无所事事,取向所屠牛皮及骨角,往瓜、扬间售之,
得三十金。将归,饮旅馆中,解金置案头。酒家翁见之,谓曰:“前途多豪
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儿掷杯砍案曰:“吾纵横天下三十年,未逢敌手,
有能取得腰间物者,当叩首降之。”时有少年数人,醵于左席,闻之错愕,
起问姓名里居。健儿曰:“某姓名不传,向尝坚功于边陲,今挂冠微服,牛
耳于泗上诸英雄。”少年问:“能敌几何辈?”健儿曰:“遇万万敌,遇千
千敌;计人而敌,斯下矣。”诸少年益错愕。健儿饮毕,束装上马,不二三
里,一骑追之,甚讯。健儿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则一后生,
健儿遂不介意。后生问:“何之?”健儿曰:“归泗。”后生曰:“予小子
亦泗人,归途迷失,望长者指南之。”于是,健儿前驱,马上谈笑颇相得。
健儿谓后生曰:“子服弓矢,善决拾乎?”后生曰:“习矣,而未闲。”健
儿援弓试之,力尽而弓不及彀,弃之,曰:“此物无用,佩之奚为?”后生
曰:“物自有用,用物者无用耳!”乃引自试。时,有骛唳空,后生一发饮
羽,鹜坠马前。健儿异之。后生曰:“君腰短刀,必善击刺?”健儿曰:“然。
我所长不在彼,在此。”脱以相示。后生视而剧曰:“此割鸡屠狗物,将焉
用之?”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儿失色,筹
腰间物非复我有虽与偕行,而股栗之状,渐不自持。后生转以温言慰之。复
前数里,四顾无人,后生纵声一喝,健儿坠马。后生先斩其马,曰:“今日
之事,有不唯吾命者,如此焉!”健儿匍伏请所欲。后生曰:“无用物!盍
解腰缠来献。”健儿解囊输之,顿首乞命。后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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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醉;子犹草莱,何足诛锄?”拨马寻故道去。健儿神气沮丧,足循循不
前。自思:“三十金非长物,但半世英雄,败于乳臭儿之手,何颜复见诸兄
弟?”遂不归泗,向一村墅,结庐卖酒聊生。每思往事,则恧恧欲死。
一日,春风淡荡,有数少年索饮,裘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气豪纵,
又似长安游侠儿。击案狂歌,旁若无人。且曰:“涤器翁似不俗,当偕之。”
遂拉健儿入座。健儿视九人皆弱冠,唯一总角者,貌白皙若处子,等闲不发
一言,一言则九人倾听;坐则右之,饮则先之。健儿不解其故。而末坐一冠
者,似尝谋面。睇视之,则向斩马劫财之人也。谓健儿曰:“东君尚识故人
耶?”健儿不敢应。后生曰:“畴昔途中,解腰缠赠我者,非子而谁?我侪
岂攘攫者流?特于邮旁肆中,闻子大言恐世,故来与子雌雄,不意竟输我一
筹,今来归赵璧耳。”遂出左袖三十金置案头,曰:“此母也。于今一年,
子当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儿不敢受。旁一后生拔剑努
目曰:“物为人攫而不能复,还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为!”健儿惧,急
内袖中。乃治鸡黍为欢。诸后生不肯留。归金者曰:“翁亦可怜矣,峻拒之
则难堪。”众乃止。时爨下薪穷,健儿欲乞诸邻。后生指屋旁枯株谓之曰:
“盍载斧斤?”健儿曰:“正苦无斧斤耳。”后生踌躇久之曰:“此事须让
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总角者以两手抱株,左右数挠,株已卧矣。遂拔
剑砍旁柯燃之。酒至无算,乃辞去。竟不知何许人。
健儿自是绝不与人较力,人殴之,则袖手不报。或曰:“子曩日英雄安
在?”健儿则以衰朽谢之。后得以天年终,不“可谓非后生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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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次云
圆圆传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
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
怏也,而吴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
歌之,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氛大炽,怀宗宵旰忧之,废寝食。妃谋所以解帝忧者于父,
畹进圆圆。圆圆扫眉而入,冀邀一顾。帝穆然也,旋命之归畹第。时闯师将
迫畿辅矣,帝急召三桂对平台,锡蟒玉,赐上方,托重寄,命守山海关。三
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贞自许也。而寇深矣,长安富贵家胥皇皇。畹忧甚,语
圆圆。圆圆曰:“当世乱而公无所依,祸必至,曷不缔交于吴将军,庶缓急
有藉乎?”畹曰:“斯何时,吾欲与之缱绻,不暇也。”圆圆曰:“吴慕公
家歌舞有时矣,公鉴於石尉,不借人看。设玉石焚时,能坚闭金谷耶?盍以
此请,当必来,无却顾。”畹然之,遂躬迓吴观家乐。吴欲之而故却也,强
而可。至则戎服临筵,俨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陈列益盛,礼益恭。酒甫行,
吴即欲去。畹屡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
美而先众音,情艳意娇。三桂不觉其神移心荡也,遽命解戎服,易轻裘,顾
谓畹曰:“此非所谓圆圆耶,洵足倾人城矣!公宁勿畏而拥此耶?”畹不知
所答,命圆圆行酒。圆圆至席,吴语曰:“卿乐甚。”圆圆小语曰:“红拂
尚不乐越公,矧不迨越公者耶?”吴颔之。酣饮间,警报踵至,吴似不欲行
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设寇至,将奈何?”吴遽曰:“能以圆圆见
赠,吾当保公家,先於保国也。”畹勉许之,吴即命圆圆拜辞畹,择细马驮
之去。畹爽然,无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关,三桂父督理御营名骧者,恐帝闻其子载圆圆事,留府第,
勿令往。三桂去,而闯贼旋拔城矣。怀宗死社稷,李自成据宫掖,宫人死者
半,逸者半。自成询内监曰:“上苑三千,何无一国色耶?”内监曰:“先
帝屏声色,鲜佳丽。有一圆圆者,绝世所希,田畹进帝,而帝却之。今闻畹
赠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吴骧第中矣。”是时骧方降闯,闯即向骧索圆圆,且
籍其家,而命其作书以招子也。骧俱从命,进圆圆。自成惊且喜,遽命歌,
奏 《吴歈》。自成蹙额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
调,操阮筝、琥珀,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热耳酸心,顾圆圆曰:“此
乐何如!”圆圆曰:“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
之,随遣使以银四万两犒三桂军。
三桂得父书,欣然受命矣,而一侦者至,询之曰:“吾家无恙耶?”曰:
“为闯籍矣。”曰:“吾至当自还也。”又一侦者至,曰:“吾父无恙耶?”
曰:“为闯拘絷矣。”曰:“吾至当即释也。”又一侦者至,曰:“陈夫人
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三桂拔剑砍案曰:“果有是,吾从若耶!”
因作书答父,略曰:“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当扑灭。
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眦裂。犹意吾父奋椎一击,
誓不俱生,不则刎颈以殉国难。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
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决,不
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随效秦庭之泣,乞王师以剿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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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先败之於一片石。
自成怒,戮吴骧,并其家人三十余口。欲杀圆圆,圆圆曰:“闻吴将军
卷甲来归矣,徒以妾故,又复兴兵。杀妾何足惜,恐其为王死敌不利也。”
自成欲挈圆圆去,圆圆曰:“妾既事大王矣,岂不欲从大王行,恐吴将军以
妾故而穷追不已也。王图之,度能敌彼,妾即褰裳跨征骑。”自成乃凝思。
圆圆曰:“妾为大王计,宜留妾缓敌,当说彼不追,以报王之恩遇也。”自
成然之。於是弃圆圆,载辎重,狼狈西行。是时也,闯胆已落,一鼓可灭。
三桂复京师,急觅圆圆,既得,相与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圆圆为闯致说,
自以为法戒追穷,听其纵逸而不复问矣。
旋受王封,建苏台、营邬於滇南,而时命圆圆歌。圆圆每歌《大风》之
章以媚之。吴酒酣,恒拔剑起舞,作发扬蹈厉之容。圆圆即捧觞为寿,以为
其神武不可一世也。吴益爱之,故专房之宠,数十年如一日。其蓄异志,作
廉恭,阴结天下士,相传曰多出於同梦之谋。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学申
胥,以复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师之故,盖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后
尊荣南面,三十余年,又复浪沸潢池,致劳挞伐,跋扈艳妻,同归歼灭,何
足以偿不子不臣之罪也哉!陆次云曰:“语云:‘无徵不信。’圆圆之说,
有徵乎?”曰:“有。徵诸吴梅村祭酒伟业之诗矣。梅村效《琵琶》、《长
恨》体,作 《圆圆曲》以刺三桂,曰:‘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实录也。三
桂赍重币,求去此诗,吴勿许。当其盛时,祭酒能显斥其非,却其赂遗而不
顾,於甲寅之乱,似早有以见其微者。呜呼,梅村非诗史之董狐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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