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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定伯
南阳宗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曰:“谁?”鬼曰:“鬼也。”鬼
曰:“卿复谁?”定伯欺之,言:“我亦鬼也。”鬼问:“欲至何所?”答
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共行数里。鬼言:“步行太
亟,可共迭相担也。”定伯言:“大善。”鬼便先担定伯数里。鬼言:“卿
太重,将非鬼也?”定伯言:“我新死,故重耳。”定伯因复担鬼,鬼略无
重。如是再三。
定伯复言:“我新死,不知鬼悉何所畏忌?”鬼曰:“唯不喜人唾。”
于是共道遇水,定伯因命鬼先渡;听之了无声。定伯自渡,漕漼作声。鬼复
言:“何以作声?”定伯曰:“新死不习渡水耳。勿怪!”行欲至宛市,定
伯便担鬼至头上,急持之。鬼大呼,声咋咋,索下。不复听之,径至宛市中。
着地化为一羊,便卖之。恐其便化,乃唾之。得钱千五百,乃去。于时言:
“定伯卖鬼,得钱千五百。”
(《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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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小女
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有
道术,玉悦之,私交信问。许为之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嘱其父母使
求婚。王怒,不与女。玉结气死,葬阊门之外。三年,重归,诘其父母,父
母曰:“王大怒,女结气死,已葬矣。”
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于墓前。玉魂从墓出,见重流涕,谓曰:“昔
尔行之后,令二亲从王相求,度必克从大愿,不图别后遭命,奈何。”玉乃
左顾宛颈而歌曰: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
意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
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
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
故现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歌毕,欷歔流涕,邀重还冢。重曰:“死生异路,惧有尤愆,不敢承命。”
玉曰:“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
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还冢。玉与之饮宴,留三日三
夜,尽夫妇之礼。临出,取径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毁其名,又绝其愿,复
何言哉!时节自爱!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诣王自说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讹言,玷秽
亡灵。此不过发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脱,至玉墓所诉之。玉
曰:“无忧!今归白王。”王妆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
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
从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
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
(《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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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凭夫妇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
妻密遗凭书。缨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
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
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凭乃自杀。
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
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
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
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
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
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
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
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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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充
卢充者,范阳人。家西三十里有崔少府墓。充年二十,先冬至一日,出
宅西猎戏。见一獐,举弓而射,中之。獐倒,复起,充因逐之,不觉远。忽
见道北一里许,高门瓦屋四周,有如府舍,不复见獐。门中一铃下唱客前。
充问:“此何府也?”答曰:“少府府也。”充问:“我衣恶那得见少府?”
即有一人提一■新衣,曰:“府君以此遗郎。”充便着讫,进见少府,展名
姓。酒炙数行,谓充日:“尊府君不以仆门鄙陋,近得书为君索小女婚,故
相迎耳。”便以书示充。充父亡时虽小,然已识父手迹。即欷歔无复辞免。
即敕内卢郎已来,可令女郎妆严。且语充云:“君可就东廊。”及至黄昏,
内白女郎妆严已毕。充既至东廊,女已下车,立席头,却共拜。时为三日,
为三日毕。崔谓充曰:“君可归矣。女有娠相,若生男,当以相还,无相疑;
生女,当留自养。”敕外严车送客。充便辞出。崔送至中门,执手涕零。出
门见一犊车,驾青衣;又见本所着衣及弓箭,故在门外。寻传教将一人提■
衣与充,相问曰:“姻援始尔,别甚怅恨。今复致衣一袭,被褥一副。”充
上车,去如电逝,须臾至家,家人相见,悲喜推问。知崔是亡人,而人其墓,
追以懊惋。
别后四年,三月三日,充临水戏,忽见水旁有二犊车,乍沉乍浮,既而
近岸,同坐皆见。而充往开车后户,见崔氏女与三岁男共载。充见之欣然,
欲捉其手。女举手指后车曰:“府君,见之。”即见少府。充往问讯,女抱
儿还充,又与金碗,并赠诗曰:
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
华艳当时显,嘉异表神奇。
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
荣耀长幽灭,世路永无施。
不悟阴阳运,哲人忽来仪。
会浅离别速,皆由灵与祗。
何以赠余亲,金碗可颐儿。
恩爱从此别,断肠伤肝脾!
充取儿、碗及诗,忽然不见二车处。充将儿还,四座谓是鬼魅,金遥唾
之,形如故。问儿“谁是汝父”,儿径就充怀。众初怪恶,传省其诗,慨然
叹死生之玄通也。
充后乘车入市卖碗,高举其价,不欲速售,冀有识者。忽有一老婢识此,
还白大家曰:“市中见一人乘车,卖崔氏女郎棺中碗。”大家即崔氏亲姨母
也。遗儿视之,果如其婢言。上车叙姓名,语充曰:“昔我姨嫁少府,生女,
未出而亡,家亲痛之,赠一金碗,著棺中。可说得碗始末。”充以其事对,
此儿亦为之悲咽,赍还白母。母即令诣充家迎儿视之。诸亲悉集。儿有崔氏
之状,又复似充貌。儿、碗俱验。姨母曰:“我外甥三月末间产,父曰:‘春
暖温也,愿休强也,即字温休’。”温休者,幽婚也,其兆先彰矣。儿遂成
令器,历郡守二千石,子孙冠盖相承至今。其后植字子干,有名天下。
(《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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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娥诉冤
汉九江何敞,为交州刺史,行部到苍梧郡高安县,暮宿鹄奔亭。夜犹未
半,有一女从楼下出,呼曰:“妾姓苏,名娥,字始珠,本居广信县,修里
人。早失父母,又无兄弟,嫁与同县施氏。薄命夫死,有杂缯帛百二十匹,
及婢一人,名致富。妾孤穷羸弱,不能自振,欲之旁县卖缯。从同县男子王
伯,赁牛车一乘,值钱万二千,载妾并缯,令致富执辔乃以前年四月十日,
到此亭外。于时日已向暮,行人断绝,不敢复进,因即留止。致富暴得腹痛,
妾之亭长舍,乞浆取火。亭长龚寿,操戈持戟,来至车旁,问妾曰:“夫人
从何而来?车上所载何物?丈夫安在?何故独行?”妾应曰:“何劳问之。”
寿因持妾臂曰:“少年爱有色,冀可乐也。”妾惧怖不从。寿即持刀刺胁下,
一创立死。又刺致富,亦死。寿掘楼下,合埋,妾在下,婢在上,取财物去。
杀牛烧车,车釭及牛骨贮亭东空井中。妾既冤死,痛感皇天,无所告诉,故
来自归于明使君。”敞曰:“今欲发出汝尸,以何为验?”女曰:“妾上下
著白衣,青丝履,犹未朽也。愿访乡里,以骸骨归死夫。”掘之果然。敞乃
驰还,遣吏捕捉,拷问具服。下广信县验问,与娥语合。寿父母兄弟,悉捕
系狱。敞表寿:“常律杀人,不至族诛。然寿为恶首,隐密数年,王法自所
不免。令鬼神诉者,千载无一。请皆斩之,以明鬼神,以助阴诛。”上报听
之。
(《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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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寄斩蛇
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隙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
围。土俗常惧。东冶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
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
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
蛇出,吞啮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
尔时预复募索,未得其女。将乐县李诞,家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
应募欲行。父母不听。寄曰:“父母无相,惟生六女,无有一男,虽有如无。
女无缇萦济父母之功,既不能供养,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卖寄
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岂不善耶?”父母慈怜,终不听去,寄自潜行,
不可禁止。
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先将数石
米糍,用蜜■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糍香气,
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创痛急,蛇因踊出,至
庭而死。寄入视穴,得九女髑髅,悉举出,咤言曰:“汝曹怯弱,为蛇所食,
甚可哀愍!”于是寄女缓步而归。
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拜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自是东冶
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
(《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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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墓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剑有雌雄。其妻
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
子是男,大,告之曰: ‘出门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即将
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
即杀之。
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为楚
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
剑在其背。’”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
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
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人山
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
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
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
“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
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嗔目大怒。客曰:“此儿头
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
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
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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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素女
晋安帝时,侯官人谢端,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
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邻人共悯念之,规为娶妇,未
得。
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
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十数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
汤火,如有人为者;端谓邻人为之惠也。数日如此,便往谢邻人。邻人曰:
“吾初不为是,何见谢也?”端又以邻人不喻其意。然数尔如此,后更实问。
邻人笑曰:“卿已自娶妇,密著室中炊爨,而言我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
不知其故。
后以鸡鸣出去,平旦潜归,于篱外窃窥其家中,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
灶下燃火。端便入门,径至瓮所视螺,但见女。乃到灶下,问之曰:“新妇
从何处来,而相为炊?”女大惶惑,欲还瓮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汉
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权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
使卿居富得妇,自然还去。而卿无故窃相窥掩,吾形已现,不能复留,当相
委去。虽然,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留此壳去,以贮米谷,
常可不乏。”端请留,终不肯。时天忽风雨,翕然而去。
端为立神座,时节祭祀。居常饶足,不致大富耳。于是乡人以女妻之。
后仕至令长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
(《搜神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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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中散
嵇中散神情高迈,任心游憩。尝行西南游,去洛数十里,有亭名华阳,
投宿。夜了无人,独在亭中。此亭由来杀人,宿者多凶;中散心神萧散,了
无惧意。至一更中操琴。先作诸弄,雅声逸奏。空中称善。
中散抚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云:“身是故人,幽没。于此数千
年矣。闻君弹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来听耳。身不幸非理就终,形体残
毁,不宜接见君子;然爱君之琴,要当相见,君勿怪恶之。君可更作数曲。”
中散复为抚琴,击节曰:“夜已久,何不来也?形骸之间,复何足计。”乃
手挈其头曰:“闻君奏琴,不觉心开神悟,恍若暂生。”遂与共论音声之趣,
辞甚清辩。
谓中散曰:“君试以琴见与。”于是中散以琴授之。既弹众曲,亦不出
常;唯广陵散声调绝伦。中散才从受之,半夕悉得。先所受引殊不及。与中
散誓,不得教人,又不得言其姓。天明,语中散:“相与虽一遇于今夕,可
以还同千载;于此长夕,能不怅然!”
(《灵鬼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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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阮入天台
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毂皮,迷不得返。经十
三日,粮食乏尽,饥馁殆死。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
永无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数枚,而饥止体充。复下山,持杯取
水,欲盥漱。见芜菁叶从山腹流出,甚鲜新,复一杯流出,有胡麻饭糁。相
谓曰:“此必去人径不远。”便共没水,逆流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
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
所失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欣喜。
问:“来何晚耶?”因邀还家。其家筒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皆
施绛罗帐,帐角悬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敕云:“刘阮二郎,经
涉山岨,向虽得琼实,犹尚虚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饭、山羊脯、牛肉,
甚甘美。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
酒酣作乐,刘阮欣怖交并。至幕,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
人忘忧。
十日后,欲求还去,女云:“君已来是,宿福所牵,何复欲还耶?”遂
停半年。气候草木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悲思,求归甚苦。女曰:“罪牵
君,当可如何?”遂呼前来女子,有三四十人,集会奏乐,共送刘阮,指示
还路。
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
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幽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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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粉儿
有人家甚富,止有一男,宠恣过常。游市,见一女子美丽,卖胡粉,爱
之,无由自达,乃托买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无所言。积渐久,女深疑
之,明日复来,问曰:“君买此粉,将欲何施?”曰:“意相爱乐,不敢自
达,然恒欲相见,故假此以观姿耳!”女怅然有感,遂相许以私,克以明旦。
其夜,安寝堂屋,以俟女来,薄暮果到,男不胜其悦,把臂曰:“宿愿始伸
于此!”欢踊遂死。女惶惧,不知所以,因循去,明还粉店。至食时,父母
怪男不起,往视已死矣。当就殡敛,发箧笥中,见百余裹胡粉,大小一积。
其母曰:“杀吾儿者,必此粉也。”入市遍买胡粉,次此女,比之,手迹如
先,遂执问女曰:“何杀我儿?”女闻呜咽,具以实陈。父母不信,遂以诉
官。女曰:“妾岂复吝死?乞一临尸尽哀!”县令许焉。径往抚之恸哭曰:
“不幸致此,若死魂而灵,复何恨哉?”男豁然更生,具说情状,遂为夫妇,
子孙繁茂。
(《幽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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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死鬼
有新死鬼,形疲瘦顿。忽见生时友人,死及二十年,肥健,相问讯,曰:
“卿那尔?”曰:“吾饥饿殆不自任,卿知诸方便,故当以请见教。”友鬼
云:“此甚易耳。但为人作怪,人必大怖,当与卿食。”
新鬼往人大墟东头,有一家奉佛精进,屋西厢有磨,鬼就捱此磨,如人
推法。此家主语子弟曰:“佛怜我家贫,令鬼推磨。”乃辇麦与之。至夕,
磨数斛,疲顿乃去。遂骂友鬼:“卿那诳我?”又曰:“但复去,自当得也。”
复从墟西头人一家,家奉道,门旁有碓,此鬼便上碓如人春状。此人曰:
“昨日鬼助某甲,今复来助吾,可辇谷与之。”又给婢簸筛。至夕,力疲甚。
不与鬼食。鬼暮归,大怒曰:“我自与卿为婚姻非他比,如何见欺?二日助
人,不得一瓯饮食。”友鬼曰:“卿自不偶耳!此二家奉佛事道,情自难动。
今去可觅百姓家作怪,则无不得。”
鬼得去,得一家,门首有竹竿。从门入,见有一群女子,窗前共食。至
庭中,有一白狗,便抱令空中行。其家见之大惊,言自来未有此怪。古云:
“有客索食,可杀狗,并甘果酒饭,于庭中祀之,可得无他。”其家如师言,
鬼果大得食。此后恒作怪,友鬼之教也。
(《幽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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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处
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迹虎,
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处杀虎斩蛟,实冀三
横唯余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沉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
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
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吴寻二陆。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
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
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何忧令名不彰耶!”处遂改励,终为忠臣
孝子。
(《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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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铁臼
宋东海徐甲,前妻许多,生一男,名铁臼,而许氏亡。甲改娶陈氏。陈
氏凶虐,志灭铁臼。陈氏产一男,生前咒之曰:“汝若不除铁臼,非吾子也。”
因名之曰铁杵,欲以杵捣铁臼也。于是捶打铁臼,备诸苦毒,饥不给食,寒
不加絮。甲性闇弱,又多不在舍。后妻恣意行其暴酷,铁臼竟以冻饿被杖而
死。时年十六。
亡后旬余,鬼忽还家,登陈床曰:“我铁臼也,实无片罪,横见残害。
我母诉怨于天,今得天曹符来取铁杵,当令铁杵疾病,与我遭苦时同。将去
自有期日,我今停此待之。”声如生时,家人宾客不见其形,皆闻其语。于
是桓在屋梁上住。
陈氏跪谢搏颊,为设祭奠。鬼云:“不须如此。饿我令死,岂是一餐所
能酬谢!”陈夜中窃语道之。鬼厉声曰:“何敢道我?我当断汝屋栋。”便
闻锯声,屑亦随落;拉然有响,如栋实崩。举家走出,柄烛照之,亦了无异。
鬼又骂铁杵曰:“汝既杀我,安坐宅上,以为快也?当烧汝屋。”即见火燃,
烟焰大猛,内外狼狈,俄尔自灭,茅茨俨然,不见亏损。日日骂詈,时复歌
云:
桃李花,严霜落奈何!桃李子,严霜落早已!
声甚伤切,似是自悼不得长成也。
于时铁杵六岁,鬼至便病,体痛腹大,上气妨食。鬼屡打之,打处青黶。
月余而死,鬼便寂然无闻。
(《冤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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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羡书生
东晋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
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
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
前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甚善。”
乃口中吐出一铜盘奁子,奁了中具诸馔肴,海陆珍羞方丈。其器皿皆铜物。
气味芳美,世所罕见。酒数行,乃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
彦曰:“甚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丽绮,容貌绝伦。
共坐宴。
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外心。向亦窃将
一男子同来,书生既眠,暂唤之,愿君勿言。”彦曰:“甚善。”女子于口
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仍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
女子口吐一锦行障。书生仍留女子共卧。
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将女人同行。今欲暂
见之,愿君勿泄言。”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二十许。
共宴酌,戏调甚久,闻书生动声,男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
还纳口中。
须臾,书生处女子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更吞向男子,独对彦
坐。书生然后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便与君别。”
还复吞此女子,诸铜器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广二尺余,与彦别曰:“无
以藉君,与君相忆也。”
后太元中,彦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汉水
平三年所作也。
(《续齐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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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秦行纪
余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间。至伊阙南道呜臬山下,将宿大安民舍。
会暮,失道,不至。更十余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闻有异香气,
因趋进行,不知近远。见火明,意谓庄家。更前驱,至一大宅。门庭若富豪
家。有黄衣阍人曰:“郎君何至?”余答曰:“僧孺,姓牛,应进士落第往
家。本往大安民舍,误道来此。直乞宿,无他。”中有小髻青衣出,责黄衣
曰:“门外谁何?”黄衣曰:“有客。”黄衣入告,少时,出曰:“请郎君
入。”余问谁氏宅。黄衣曰:“第进,无须问。”入十余门,至大殿。殿蔽
以珠廉,有朱衣紫衣人百数,立阶陛间。左右曰:“拜殿下。”帘中语曰:
“妾汉文帝母薄太后。此是庙,郎不当来。何辱至?”余曰:“臣家宛下,
将归,失道。恐死豺虎,敢托命乞宿。太后幸听受。”太后遣轴帘,避席曰:
“妾故汉文君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简敬,便上殿来见。”太后
着练衣,状貌瑰伟,不甚妆饰。劳余曰:“行役无苦乎?”召坐。食顷间,
殿内庖厨声。太后曰:“今夜风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嘉宾,不
可不成一会。”呼左右“屈两个娘子出见秀才”。良久,有女二人从中至,
从者数百。前立者一人,狭腰长面,多发不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太后
曰:“此高祖戚夫人。”余下拜,夫人亦拜。更有一人,园题柔脸稳身,貌
舒态逸,光采射远近,时时好髌,多服花绣,年低薄后。后顾指曰:“此元
帝王嫱。”余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贵人曰:
“迎杨家潘家来。”久之,空中见五色云下,闻笑语声寝近。太后曰:“杨
潘至矣。”忽车音马迹相杂,罗绮焕耀,旁视不给。有二女子从云中下,余
起立于侧,见前一人纤腰身修,容,甚闲暇,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以来。
太后顾指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谒,肃拜如臣礼。太真曰:“妾
得罪先帝。 (先帝谓肃宗也)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
不敢受。”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身小,材质洁白,齿极卑,被宽埔衣。
太后顾而指曰:“此齐潘淑妃。”余拜如王昭君,妃复拜。既而太后命进馔。
少时,馔至,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粗欲之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
其器尽宝玉。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太真谨容对曰:“三郎(天
宝中,宫人呼玄宗多曰三郎)数幸华清官,扈从不暇至。”太后又谓潘妃曰:
“子亦不来,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乃视潘妃而对曰:“潘
妃向玉奴 (太真名也)说,懊恼车昏侯疏狂,终日出猪,故不得时谒耳。”
太后问余:“今天子为谁?”余对曰:“今皇帝名适,代宗皇帝长子。”太
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太后曰:“何如主?”余对曰:“小
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无嫌,但言之。”余曰:“民间传英明圣
武。”太后首肯三四。太后命进酒加乐,乐妓皆年少女子。酒环行数周,乐
亦随辍。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以玉环,光照于手 (南京杂记云:高
祖与夫人百炼金环,照见指骨也)。引琴而鼓,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
邂逅逆旅到此,诸娘子又偶相访,今无以尽平生欢。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
诗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与笺笔,逡巡诗成。太后诗曰:“月寝花宫得
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日笙歌地,烟草几经秋又春。”王嫱诗曰:
“雪裹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长新。如今犹恨毛延寿,受把丹青错画人。”
戚夫人诗曰:“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
何曾畏木疆。”太真诗曰:“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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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散后,骊宫无复听霓裳。”潘妃诗曰:“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邺宫
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拖金缕衣。”再三趣余作诗。余不得辞,遂应
教作诗曰:“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
夕是何年。”别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吴带,貌甚美,多媚,潘妃偕来。太
后以接坐居之,时今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
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
珠拜谢,作诗曰:“此地原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绿碎花枝下,
金谷千年更不春。”诗毕,酒既至。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与伴?”
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儿长成,固不可。且不宜如此。况实为非乎?”潘
妃辞曰:“东昏以玉儿(妃名)身死国除,玉儿不似负他。”绿珠辞曰:“石
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
其他。”乃顾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累若鞮单于妇,固自
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昭君不对,低眉羞恨。俄各归休。
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会将旦,侍人告起得也。昭君泣以持别。忽闻外有太
后命,余遂出见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远。便别矣。幸无
忘向来欢。”更索酒。酒再行,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
衣人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余就大安里,问其里人。
里人云:“去此十余里有薄后庙。”余却四望庙宇,荒毁不可人。非向者所
见矣。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
(《玄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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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少尹
唐贞元中,江陵少尹裴君者,亡其名。有子十余岁,聪敏有文学,风貌
明秀,裴君深念之。后被病,旬日益甚。医药无及,裴君方求道术士,用呵
禁之,冀瘳其苦。
有叩门者,自称高氏子,以符术为业,裴即延人,令视其子。生曰:“此
子非他疾,乃妖狐所为耳,然某有术能愈之。”即谢而祈焉。生遂以符术考
召。近食顷,其子忽起曰:“某病今愈。”裴君大喜,谓高生为真术士,具
食饮,已而厚赠缗帛谢遣之。生曰:“自此当日日来候耳。”遂去。其子他
疾虽愈,而神魂不足,往往狂语,或笑哭不可禁。高生每至,裴君即以此祈
之。生曰:“此子精魂已为妖魅所击,今尚未还耳。不旬日,当间,幸无以
忧。”裴信之。
居数日,又有王生者,自言有神答,能以呵禁除去妖魅疾。来谒裴与语,
谓裴曰:“闻君爱子被病,且未瘳,愿得一见矣。”裴即使见其子。生大惊
曰:“此郎君病狐也,不速治,当加甚耳。”裴君因话高生。王笑曰:“安
知高生不为狐?”乃坐,方设席为呵禁,高生忽至,既入,大骂曰:“奈何
此子病愈,乃延一狐于室内耶?即为病者耳!”王见高来,又骂曰:“果然
妖狐,今果至,安用为他术考召哉?”二人纷然相诟辱不已。
裴氏家方大骇异,忽有一道士至门,私谓家僮曰:“闻裴公有子病狐,
吾善视鬼,汝但告请人谒。”家僮驰白,裴君出话其事。道士曰:“易与耳。”
人见二人,二人又诟曰:“此亦妖狐,安得为道士惑人?”道士亦骂之曰:
“狐当还郊野墟墓中,何为挠人乎?既而闭户相斗殴。数食顷,裴君益恐,
其家僮惶惑,计无所出。
及暮,阒然不闻声,开视,三狐皆仆地而喘,不能动矣。裴君尽鞭杀之,
其子后旬月乃愈矣。
(《宣室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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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窟
若夫积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经也。书云:“导河积石,至于龙
门。”即此山是也。仆从汧陇,奉使河源。嗟命运之迍邅,叹乡关之眇邈。
张骞古迹,十万里之波涛;伯禹遗踪,二千年之坂隥。深谷带地,凿穿崖岸
之形;高岭横天,刀削岚峦之势。烟霞子细,泉石分明,实天上之灵奇,乃
人间之妙绝。目所不见,耳所不闻。日晚途遥,马疲人乏。行至一所,险峻
非常:向上则有青壁万寻,直下则有碧潭千仞。古老相传云:“此是神仙窟
也;人迹罕及,鸟路才通。每有香果琼枝,天衣锡钵,自然浮出,不知从何
而至。”余乃端仰一心,洁齐三日。缘细葛,溯轻舟。身体若飞,精灵似梦。
须臾之间,忽至松柏岩,桃华涧,香风触地,光彩遍天。见一女子向水侧浣
衣,余乃问曰:“承闻此处有神仙之窟宅,故来祗候。山川阻隔,疲顿异常,
欲投娘子,片时停歇;赐惠交情,幸垂听许。”女子答曰:“儿家堂舍贱陋,
供给单疏,只恐不堪,终无吝惜。”余答曰:“下官是客,触事卑微,但避
风尘,则为幸甚。”遂止余于门侧草亭中,良久乃出。余问曰:“此谁家舍
也?”女子答曰:“此是崔女郎之舍耳。”余问曰:“崔女郎何人也?”女
子答曰:“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气调
如兄,崔季珪之小妹。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辉辉面
子。荏苒畏弹穿;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韩娥宋玉,见则愁生;绛树青琴,
对之羞死。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体轻身,谈之不能备尽。”须臾之
间,忽闻内里调筝之声,仆因咏曰:
自隐多姿则,欺他独自眠。故故将纤手,时时弄小弦。
耳闻犹气绝,眼见若为怜。从渠痛不肯,人更别求天。
片时,遣婢桂心传语,报余诗曰:
面非他舍面,心是自家心;
何处关天事,辛苦漫追寻!
余读诗讫,举头门中,忽见十娘半面,余即咏曰:
敛笑偷残靥,含羞露半唇;
一眉犹叵耐,双眼定伤人。
又遣婢桂心报余诗曰:
好是他家好,人非着意人;
何须漫相弄,几许费精神。
于是夜久更深,沉吟不睡,彷徨徒倚,无便披陈。彼诚既有来意,此间何能
不答!遂申怀抱,因以赠书曰:“余以少娱声色,早慕佳期,历访风流,遍
游天下。弹鹤琴于蜀郡,饱见文君;吹风管于秦楼,熟看弄玉。虽复赠兰解
珮,未甚关怀;合卺横陈。何曾惬意!昔日双眠,恒嫌夜短;今宵独卧,实
怨更长。一种天公,两般时节。遥闻香气,独伤韩寿之心;近听琴声,似对
文君之面。向来见桂心谈说十娘,天上无双,人间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
支;焰焰横波,翻成眼尾。才舒两颊,执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
失月。能使西施掩面,百遍烧妆;南国伤心,千回扑镜。洛川回雪,只堪使
叠衣裳;巫峡仙云,未敢为擎靴履。忿秋胡之眼拙,枉费黄金;念交甫之心
狂,虚当白玉。下官寓游胜境,旅泊亲亭,忽遇神仙,不胜迷乱。芙蓉生于
涧底,莲子实深;木栖出于山头,相思日远。未曾饮炭,肠热如烧;不忆吞
刃,腹穿似割。无情明月,故故临窗;多事春风,时时动帐。愁人对此,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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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自堪!空悬欲断之肠,请救临终之命。元来不见,他自寻常;无故相逢,
却交烦恼。敢陈心素,幸愿照知!若得见其光仪,岂敢论其万一!”书达之
后。十娘敛色谓桂心曰:“向来剧戏相弄,真成欲逼人。”余更又赠诗一首,
其词曰:
今朝忽见渠姿首,不觉殷勤着心口;令人频作许叮咛,渠家太剧难求守。端坐剩心
惊,愁来益不平,看时未必相看死,难时那许太难生。沉吟坐幽室,相思转成疾。自恨往
还疏,谁肯交游密!夜夜空知心失眼,朝朝无便投胶漆。袁里华开不避人,闺中面子翻羞
出。如今寸步阻天津,伊处留心更觅新。莫言长有千金面,终归变作一抄尘。生前有日但
为乐,死后无春更著人。只可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
少时,坐睡,则梦见十娘;惊觉搅之,忽然空手。心中怅怏,复何可论!余
因乃咏曰:
梦中疑是实,觉后忽非真。
诚知肠欲断,穷鬼故调人。
十娘见诗,并不肯读,即欲烧却。余即咏曰:
未必由诗得,将诗故表怜。
闻渠掷入火,定是欲相燃。
十娘读诗,悚息而起。匣中取镜,箱裹拈衣。袨服靓妆,当阶正履。余
又为诗曰:
薰香四面合,光色两边披。锦障划然卷,罗帷垂半敧。红颜杂绿黛,无处不相宜。
艳色浮妆粉,含香乱口脂。鬓欺蝉鬓非成鬓,眉笑峨眉不是眉。见许实娉婷,何处不轻盈!
可怜娇里面,可爱语中声。婀娜腰支细细许,赚■眼子长长馨。巧儿旧来镌未得,画匠迎
生摸不成。相看未相识,倾城复倾国。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口上珊瑚耐拾
取,颊里芙蓉堪摘得,闻名腹肚已猖狂,见面精神更迷惑。心肝恰欲摧,踊跃不能裁。徐
行步步香风散,欲语时时媚子开。靥疑织女留星去,眉似姮娥送月来。含娇窈窕迎前出,
忍笑■嫇返却回。
余遂止之曰:“既有好意,何须却人!”然后逶迤回面,娅姹向前。十娘敛
手而再拜向下官,下官亦低头尽礼而言曰:“向见称扬,谓言虚假,谁知对
面,恰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十娘曰:“向见诗篇,谓非凡俗,今逢玉
貌,更胜文章。此是文章窟也。”仆因问曰:“主人姓望何处?夫主何在?”
十娘答曰:“儿是清河崔公之末孙,适弘农杨府君之长子。就成大礼,随父
住于河西。蜀生狡猾,屡侵边境。兄及夫主,弃笔从戎,身死寇场,茕魂莫
返。儿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兄即清河崔公之第五息,
嫂即太原公之第三女。别宅于此,积有岁年。室宇荒凉,家途翦弊。不知上
客从何而至?”仆敛容而答曰:“下官望属南阳,住居西鄂。得黄石之灵术,
控白水之余波。在汉则七叶貂蝉,居韩则五重卿相。鸣钟食鼎,积代衣缨;
长戟高门,因循礼乐。下官堂构不绍,家业沦胥。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孙。广
武将军巨鹿侯之子。不能免俗,沉迹下寮。非隐非遁,逍遥鹏鷃之间;非吏
非俗,出入是非之境。暂因驱使,至于此间。卒尔乾烦,实为倾仰。”十娘
问曰:“上客见任何官?”下官答曰:“幸属太平,耻居贫贱。前被宾贡,
已入甲科;后属搜扬,又蒙高第。奉■授关内道寮,不遑宁外。”十娘曰:
“少府不因行使,岂肯相顾?”下官答曰:“比不相知,阙为参展,今日之
后,不敢差违。”十娘遂回头唤桂心曰:“料理中堂,将少府安置。”下官
逡巡而谢曰:“远客卑微,此间幸甚。才非贾谊,岂敢升堂!”十娘答曰:
“向者承闻,谓言凡客;拙为礼贶,深觉面惭。儿意相当,事须引接。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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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陋,未免风尘。入室不合推辞,升堂何须进退!”遂引入中堂。于时金台
银阙,蔽日干云。或似铜雀之新开,乍如灵光之且敞。梅梁桂栋,疑饮涧之
长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矫凤。水精浮柱,的■含星;云母饰窗,玲珑映
日。长廊四注,争施玳瑁之椽;高阁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银为壁,照曜
于鱼鳞;碧玉缘阶,参差于雁齿。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惊;见傥阆之门庭,
看看眼碜。遂引少府升阶。下官答曰:“客主之间,岂无先后?”十娘曰:
“男女之礼,自有尊卑。”下官迁延而退曰:“向来有罪过,忘不通五嫂。”
十娘曰:“五嫂亦应自来,少府遣通,亦是周匝。”则遣桂心通,暂参屈五
嫂。十娘共少府语话,须臾之间,五嫂则至。罗绮缤纷,丹青■晔。裙前麝
散,髻后龙盘。珠绳络翠衫,金薄涂丹履。余乃咏曰:
奇异妍雅,貌特惊新。眉间月出疑争夜,颊上华开似斗春。细腰偏爱转,笑脸特宜
嚬。真成物外奇稀物,实是人间断绝人。自然能举止,可念无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
使王孙千回死。黑云栽两鬓,白雪分双齿。织成锦袖麒麟儿,刺绣裙腰鹦鹉子。触处尽开
怀,何曾有不佳!机关太雅妙,行步绝娃■。傍人一一丹罗袜,侍婢三三绿线鞋。黄龙透
入黄金钏,白燕飞来白玉钗。
相见既毕,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行途届此,不及伤神。”
下官答曰:“黾勉王事,岂敢辞劳!”五嫂回头笑向十娘曰:“朝闻鸟鹊语,
真成好客来。”下官曰:“昨夜眼皮瞤,今朝见好人。”即相随上堂。珠玉
惊心,金银曜眼。五彩龙须席,银绣绿边毡;八尺象牙床,绯绫帖荐褥。车
渠等宝,俱映优昙之花;玛瑙真珠,并贯颇梨之线。文柏榻子,俱写豹头;
兰草灯心,并烧鱼脑。管弦寥亮,分张北户之间;杯盏交横,列坐南窗之下。
各自相让,俱不肯先坐。仆曰:“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请主人先坐。”五
嫂为人饶剧。掩口而笑曰:“娘子既是主人母,少府须作主人公。”下官曰:
“仆是何人,敢当此事!”十娘曰:“五嫂向来戏语,少府何须漫怕!”下
官答曰:“必其不免,只须身当。”五嫂笑曰:“只恐张郎不能禁此事。”
众人皆大笑。一时俱坐。即唤香儿取酒。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
来,金钗铜钚;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瘿蝎唇;九曲酒池,十
盛饮器;觞则兕觥犀角,尫尫然置于座中,杓则鹅项鸭头,泛泛焉浮于酒上。
遣小婢细辛酌酒,并不肯先提。五嫂曰:“张郎门下贱客,必不肯先提。娘
子径须把取。”十娘则斜眼佯嗔曰:“少府初到此间,五嫂会些频频相弄!”
五嫂曰:“娘子把酒莫嗔,新妇更亦不敢。”酒巡到下官,饮乃不尽。五嫂
曰:“胡为不尽?”下官答曰:“性饮不多,恐为颠沛。”五嫂骂曰:“何
由叵耐!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文;终须倾使尽,莫漫造众诸!”十娘谓五
嫂曰:“向来正首病发耶?”五嫂起谢曰:“新妇错大罪过。”因回头熟视
下官曰:“新妇细见大多矣,无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
下官起谢曰:“昔卓王之女,闻琴识相如之器量;山涛之妻,凿壁知阮籍为
贤人,诚如所言,不敢望德。”十娘曰:“遣绿竹取琵琶弹,儿与少府公送
酒。”琵琶入手,未弹中间,仆乃咏曰:“心虚不可测,眼细强关情;回身
已入抱,不见有娇声。”十娘应声即咏曰:
怜肠忽欲断,忆眼已先开;
渠未相撩拨,娇从何处来?
下官当见此诗,心胆俱碎。下床起谢曰:“向来唯睹十娘面,如今始见
十娘心;足使班婕好扶轮,曹大家阁笔,岂可同年而语,共代而论哉!”请
索笔砚,抄写置于怀袖。抄诗讫,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词句妙绝,亦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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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书;笔似青鸾,人同白鹤。”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实能吟咏;谁知
玉貌,恰有金声。”十娘曰:“儿近来患嗽,声音不彻。”下官答曰:“仆
近来患手,笔墨未调。”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夸,张郎复能应答。”十
娘来语五嫂曰:“向来纯当漫剧,元来无次第,请五嫂当作酒章。”五嫂答
曰:“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断章取意,唯须得情,若不惬
当,罪有科罚。”十娘即遵命曰:“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
好逑。”次,下官曰:“南有樛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五
嫂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又次,五嫂曰: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及见复关,载笑载言。”次,十娘曰:“女也不爽。
十二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次,下官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余不信,有如暾日。”五嫂笑曰:“张郎心专,赋诗大有道理。俗谚曰:
‘心欲专,凿石穿。’诚能思之,何远之有!”其时,绿竹弹筝。五嫂咏筝
曰:
天生素面能留客,发意并情关在渠;
莫怪向者频声战,良由得伴乍心虚。
十娘曰:“五嫂咏筝,儿咏尺八:
眼多本自令渠爱,口少元来每被侵;
无事风声彻他耳,教人气满自填心。
下官又谢曰:“尽善尽美,无处不佳;此是下愚,预闻高唱。”少时,桂心
将下酒物来:东海鲻条,西山凤脯;鹿尾鹿舌,乾鱼炙鱼;雁醢荇葅,鹑鹌
桂糁;熊掌兔髀,雉臎豺唇;百味王辛,谈之不能尽,说之不能穷。十娘曰:
“少府亦应太饥。”唤桂心盛饭。下官曰:“向来眼饱,不觉身饥。”十娘
笑曰:“莫相弄!且取双六局来,共少府公赌酒。”仆答曰:“下官不能赌
酒,共娘子赌宿。”十娘问曰:“若为赌宿?”余答曰:“十娘输筹,则共
下官卧一宿;下官输筹,则共十娘卧一宿。”十娘笑曰:“汉骑驴则胡步行,
胡步行则汉骑驴;总悉输他便黠。儿递换作,少府公太能生。”五嫂曰:“新
妇报娘子:不须赌来赌去,今夜定知娘子不免。”十娘曰:“五嫂时时漫语:
浪与少府作消息。”下官起谢曰:“元来知剧,未敢承望。”局至。十娘引
手向前,眼子盱䁖,手子腽瞃;一双臂腕,切我肝肠;十个指头,刺人心髓。
下官因咏局曰:
眼似星初转,眉如月欲消。
行须捺后脚,然后勒前腰。
十娘则咏曰:
勒腰须巧快,捺脚更风流。
但令细眼合,人自分输筹。
须臾之间,有一婢名琴心,亦有姿首,到下官处,时复偷眼看;十娘欲
似不快。五嫂大语嗔曰:“知足不辱,人生有好。娘子欲似皱眉,张郎不须
斜眼。”十娘佯作色嗔曰:“少府关儿何事,五嫂频频相恼!”五嫂曰:“娘
子向来频盼少府,若非情想有所交通,何因眼脉朝来顿引?”十娘曰:“五
嫂自隐心偏,儿复何曾眼引!”五嫂曰:“娘子不能,新妇自取。”十娘答
曰:“自问少府,儿亦不知。”五嫂遂咏曰:
新花发两树,分香遍一林;
迎风转细影,向日动轻阴。
戏蜂时隐见,飞蝶远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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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闻欲采摘,若个动君心?
下官谓:“为性贪多,欲两花俱采。”五嫂答曰:“暂游双树下,遥见
两枝芳;向日俱翻影,迎风并散香。戏蝶扶丹萼,游蜂入紫房;人今总摘取,
各著一边厢。”五嫂曰:“张郎太贪生,一箭射两朵。”十娘则谓曰:“遮
三不得一,觅两都卢失。”五嫂曰:“娘子莫分疏,兔入狗突里,知复欲何
如!”下官即起谢曰:“乞浆得酒,旧来伸口,打兔得鹿,非意所望。”十
娘曰:“五嫂如许大人,专似调合此事。少府谓言儿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
处,谈道儿一钱不直。”下官答曰:“向来承颜色,神气顿尽:又见清谈,
心胆俱碎。岂敢在外谈说,妄事加诸?忝预人流,宁容如此!伏愿欢乐尽情,
死无所恨。”少时,饮食俱到。薰香满室,赤白兼前:穷海陆之珍羞;备川
原之果菜;肉则龙肝凤髓;酒则玉醴琼浆;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蝉鸣之稻;
鸡■雉臛;鳖醢鹑羹;椹下肥肫;荷间细鲤;鹅子鸭卵,照曜于银盘;麟脯
豹胎,纷纶于玉叠;熊腥纯白;蟹酱纯黄;鲜鲙共红缕争辉;冷肝与青丝乱
色;蒲桃甘蔗;栗枣石榴;河东紫盐;岭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
太谷张公之梨;房陵朱仲之李;东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南燕牛乳之
椒;北赵鸡心之枣;千名万种,不可具论。下官起谢曰:“予与夫人娘子,
本不相识,暂缘公使,邂逅相遇。玉馔珍奇,非常厚重,粉身灰骨,不能酬
谢。”五嫂曰:“亲则不谢,谢则不亲。幸愿张郎,莫为形迹。”下官答曰:
“既奉恩命,不敢辞逊。”当此之时,气便欲绝,不觉转眼,时复偷看十娘。
十娘曰:“少府莫看儿!”五嫂曰:“还相弄!”下官咏曰:
忽然心里爱,不觉眼中怜。
未关双眼曲,直是寸心偏。
十娘咏曰:
眼心非一处,心眼旧分离;
直令渠眼见,谁遣报心知!
下官咏曰:
旧来心使眼,心思眼即传;
由心使眼见,眼亦共心怜。
十娘咏曰:
眼心俱忆念,心眼共追寻;
谁家解事眼,副著可怜心?
于时五嫂遂向果子上作机警曰:“但问意如何,相知不在枣。”十娘曰:
“儿今正意密,不忍即分梨。”下官曰:“勿遇深恩,一生有杏。”五嫂曰:
“当此之时,谁能忍耐。”十娘曰:“暂借少府刀子割梨。”下官咏刀子曰:
自怜胶漆重,相思意不穷,
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
十娘咏鞘曰:
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
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
五嫂曰:“向来渐渐入深也。”即索棋局,共少府赌酒。下官得胜。五嫂曰:
“围棋出于智慧,张郎亦复太能。”下官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
千虑,亦有一得。且休却。”五嫂曰:“何为即休?”下官咏曰:
向来知道径,生平不忍欺,
但令守行迹,何用数围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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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嫂咏曰:
娘子为性好围棋,逢人剧戏不寻思;
气欲断绝先挑眼,既得速罢即须迟。
十娘见五嫂频弄,佯嗔不笑。余咏曰:
千金此处有,一笑待渠为;
不望全露齿,请为暂颦眉。
十娘咏曰:
双眉碎客胆,两眼判君心,
谁能用一笑,贱价买千金。
当时有一破铜熨斗在于床侧,十娘忽咏曰:
旧来心肚热,无端强熨他,
即今形势冷,谁肯重相磨!
下官咏曰:
若冷头面在,生平不熨空,
即今虽冷恶,人自觅残铜。
众人皆笑。十娘唤香儿为少府设乐,金石并奏,箫管间响:苏合弹琵琶,绿
竹吹筚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鹤俯而听琴,白鱼跃而应节。清音叨啕,
片时则梁上尘飞,雅韵铿锵,卒尔则天边雪落;一时忘味,孔丘留滞不虚,
三日绕梁,韩娥余音是实。十娘曰:“少府稀来,岂不尽乐,五嫂大能作舞,
且劝作一曲。”亦不辞惮。遂即逶迤而起,婀娜徐行。虫蛆面子,妬杀阳城,
蚕贼容仪,迷伤下蔡。举手顿足,雅合宫商,顾后窥前,深知曲节。欲似蟠
龙宛转,野鹄低昂。回面则日照莲花,翻身则风吹弱柳。斜眉盗盼,异种■
姑,缓步急行,穷奇造凿。罗衣熠妖,似彩凤之翔云;锦袖纷披,若青鸾之
映水。千娇眼子,天上失其流星,一搦腰支,洛浦愧其回雪。光前艳后,难
遇难逢;进退去来,希闻希见。两人俱起舞,共劝下官。下官遂作而谢曰:
“沧海之中难为水,霹雳之后难为雷;不敢推辞,定为丑拙。”遂起作舞。
桂心咥咥然低头而笑。十娘问曰:“笑何事?”桂心曰:“笑儿等能作音声。”
十娘曰:“何处有能?”答曰:“若其不能,何因百兽率舞?”下官笑曰:
“不是百兽率舞,乃是凤凰来仪。”一时大笑。五嫂谓桂心曰:“莫令曲误!
张郎频顾。”桂心曰:“不辞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下官曰:“路逢西施,
何必须识!”遂舞,著词曰:
从来巡远四边,忽逢两个神仙;
眉上冬天出柳,颊中旱地生莲;
千看千处妩媚,万看万处■妍;
今宵若其不得,剩命过与黄泉。
又一时大笑。舞毕,因谢曰:“仆实庸才,得陪清赏,赐垂音乐,惭荷不胜。”
十娘咏曰:
得意似鸳鸯,情乖若胡越。
不向君边尽,更知何处歇!
十娘曰:“儿等并无可收采,少府公去:‘冬天出柳,旱地生莲’,总是相
弄也。”下官答曰:“十娘面上非春,翻生柳叶。”十娘应声曰:“少府头
中有水,那不生莲花?”下官笑曰:“十娘机警,异同著便。”十娘答曰:
“得便不能与,明年知有何处。”于时砚在床头,下官因咏笔砚曰:
摧毛任便点,爱色转须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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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研难竟,良由水太多。
十娘忽见鸭头铛子,因咏曰:
嘴长非为嗍,项曲不由攀。
但令脚直上,他自眼双翻。
五嫂曰:“向来大大不逊,渐渐深入也。”于时乃有双燕子,梁间相逐飞。
仆因咏曰:
双燕子,联翩几万回。
强知人是客,方便恼他来。
十娘咏曰:
双燕子,可可事事风流。
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酒巡到十娘,下官咏酒杓子曰:
尾动惟须急,头低则不平。
渠今合把爵,深浅任君情。
十娘咏盏曰:
发初先向口,欲竟渐伸头;
从君中道歇,到底即须休。
下官翕然而起谢曰:“十娘词句,事尽入神;乃是天生,不关人学。”五嫂
曰:“张郎新到,无可散情,且游后园,暂适怀抱。”其时园内:杂果万株,
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激石鸣泉,疏岩凿磴。无冬无夏,娇莺乱
于锦枝;非古非今,花鲂跃于银池。婀娜蓊茸,清冷■■;鹅鸭分飞,芙蓉
间出;大竹小竹,夸渭南之千亩;花合花开,笑河阳之一县;青青岸柳,丝
条拂于武昌;赫赫山杨,箭于稠于董泽。余乃咏花曰:
风吹遍树紫,日照满池丹。
若为交暂折,擎就掌中看。
十娘咏曰:
映水俱知笑,成蹊竟不言。
即今无自在,高下任渠攀。
下官即起谢曰:“君子不出游言,意言不胜再;娘子恩深,请五嫂等各制一
篇。”下官咏曰:
昔时过小苑,今朝戏后园。
两岁梅花匝,三春柳色繁;
水明鱼影静,林翠鸟歌喧;
何须杏树岭,即是桃花源。
十娘咏曰:
梅蹊命道士,桃涧宁神仙。
旧鱼成大剑,新龟类小钱;
水湄唯见柳,池曲且生莲;
欲知赏心处,桃花落眼前。
五嫂咏曰:
极目游芳苑,相将对花林。
露净山光出,池鲜树影沉;
落花时泛酒,歌鸟惑鸣琴;
是时日将夕,携樽就树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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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树上忽有一李子落下官怀中。下官咏曰:
问李树:如何意不同?
应来主手里,翻入客怀中?
五嫂即报诗曰:
李树子,元来不是偏。
巧知娘子意,掷果到渠边。
于时,忽有一蜂子飞上十娘面上。十娘咏曰:
问蜂子:蜂子太无情,
飞来蹈人面,欲似意相轻?
下官代蜂子答曰:
触处寻芳树,都卢少物华。
试从香处觅,正值可怜花。
众人皆拊掌而笑。其时,园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应弦而倒。五嫂
笑曰:“张郎才器,乃是曹植天然,今见武功,又复子南夫也。今共娘子相
配,天下惟有两人耳。”十娘因见射雉,咏曰:
大夫巡麦陇,处子习桑间;
若非由一箭,谁能为解颜。
仆答曰:“心绪恰相当,谁能护短长;一床无两好,半丑亦何妨。”五嫂曰:
“张郎射长垛如何?”仆答曰:“且得不阙事而已。”遂射之,三发皆绕遮
齐,众人称好。十娘咏弓曰:
平生好须弩,得挽则低头。
闻君把提快,再乞五三筹。
下官答曰:
缩干全不到,抬头则大过。
若令脐下入,百放故筹多。
于时,日落西渊,月临东渚。五嫂曰:“向来调谑,无处不佳,时既曛黄,
且还房室,庶张郎共娘子安置。”十娘曰:“人生相见,且论杯酒,房中小
小,何暇忽忽。”遂引少府向十娘卧处:屏风十二扇,昼鄣五三张,两头安
彩幔,四角垂香囊;槟榔豆蔻子,苏合绿沉香,织文安枕席,乱彩叠衣箱;
相随入房里,纵横照罗绮,莲花起镜台,翡翠生金履;帐口银虺装,床头玉
狮子,十重蛩駏毡,八叠鸳鸯被,数个袍袴,异种妖娆;姿质天生有,风流
本性饶,红衫窄裹小撷臂,绿袂帖乱细缠腰;时将帛子拂,还投和香烧;妍
华天性足,由来能装束;剑笑正金钗,含娇累绣缛;梁家妄称梳发缓,京兆
何曾昼眉曲。十娘因在后,沉吟久不来。余问五嫂曰:“十娘何处去,应有
别人邀?”五嫂曰:“女人羞自嫁,方便待渠招。”言语未毕,十娘则到。
仆问曰:“旦来披雾,香处寻花,忽遇狂风,莲中失藉;十娘何处漫行来?”
十娘回头笑曰:“星留织女,遂处人间;月待姮娥,暂归天上。少府何须苦
相怪!”于时两人对坐,未敢相触,夜深情急,透死忘生。仆乃咏曰:
千看千意密,一见一怜深。
但当把手子,寸斩亦甘心。
十娘敛色却行。五嫂咏曰:
他家解事在,未肯辄相嗔,
径须刚捉著,遮莫造精神。
余时把著手子,忍心不得。又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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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思千肠热,一念一心焦;
若为求守得,暂借可怜腰。
十娘又不肯,余捉手挽,两人争力,五嫂咏曰:
巧将衣障口,能用被遮身;
定知心肯在,方便故邀人。
十娘失声成笑,婉转入怀中。当时腹里颠狂,心中沸乱。又咏曰:
腰支一遇勒,心中百处伤。
但若得口子,余事不承望。
十娘嗔咏曰:
手子从君把,腰支亦任回。
人家不中物,渐渐逼他来。
十娘曰:“虽作拒张,又不免输他口子。”口子郁郁,鼻似薰穿;舌子芬芳,
颊疑钻破。五嫂咏曰:
自隐风流到,人前法用多。
计时应拒得,佯作不禁他。
十娘曰:“昔日曾经自弄他,今朝并悉从人弄。”下官起,咨请曰:“十娘
有一思事,亦拟申论,犹自不敢即道,请五嫂处分。”五嫂曰:“但道!不
须避讳。”余因咏曰:
药草俱尝遍,并悉不相宜。
惟须一个物,不道自应知。
十娘答咏曰:
素手曾经捉,纤腰又被将。
即今输口子,余事可平章。
下官敛手而答曰:“向来惶惑,实畏参差;十娘怜愍客人,存其死命,可谓
白骨再肉,枯树重花。伏地叩头,殷勤死罪。”五嫂因起谢曰:“新妇曾闻:
线因针而达,不因针而■;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亲。新妇向来专心为勾当,
以后之事,不敢预知;娘子安稳,新妇向房卧去也。”于时夜久更深,情急
意蜜,鱼灯四面照,蜡烛两边明。十娘即唤桂心,并呼芍药,与少府脱■履,
叠袍衣,阁幞头,挂腰带。然后自与十娘施绫帔,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
花容满目,香风袭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褌,交脚翠被。两
唇对口,一臂枕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吃一意快,一勒一伤心,
鼻里酸痹,心中结缭;少时眼花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
俄顷中间,数回相接。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遂
则披衣对坐,泣泪相看。下官拭泪而言曰:“所恨别易会难,去留乖隔,王
事有限,不敢稽停;每一寻思,痛深骨髓。”十娘曰:“儿与少府,平生未
展,邂逅新交,未尽欢娱,忽嗟别离,人生聚散,知复如何!”因咏曰:
元来不相识,判自断知闻。
天公强我事,今遣若为分。
仆乃咏曰:
积愁肠已断,悬望眼应穿;
今宵莫闭户,梦里向渠边。
少时,天晓已后,两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胜。侍婢数人,并绵虚欷,
不能仰视。五嫂曰:“有同必异。自昔攸然,乐尽哀生,古来常事。愿娘子
稍自割舍。”下官乃将衣袖与娘子拭泪。十娘乃作别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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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时终是别,春心不值春。
羞见孤鸾影,悲看一骑尘;
翠柳开眉色,红桃乱脸新。
此时君不在,娇莺弄杀人。
五嫂咏曰:
此时经一去,谁知隔几年!
双凫伤别绪,独鹤惨离弦;
怨起移醒后,愁生落醉前;
若使人心密,莫惜马蹄穿。
下官咏曰:
忽然闻道别,愁来不自禁;
眼下千行泪,肠悬一寸心;
两剑俄分匣,双凫忽异林,
殷勤惜玉体,勿使外人侵。
下官因咏曰:
卞和山未断,羊雍地不耕;
自怜无玉子,何日见琼英?
十娘小名“琼英”,下官因咏曰:
卞和山未断,羊雍地不耕。
自怜无玉子,何日见琼英?
十娘应声咏曰:
凤锦行须赠,龙梭久绝声;
自恨无机杼,何日见文成?
下官瞿然,破愁成笑。遂唤奴曲琴,取“相思枕”留与十娘,以为记念。因
咏曰:
南国传椰子,东家赋石榴;
聊将代左腕,长夜枕渠头。
十娘报以双履,报诗曰:
双凫乍失伴,两燕还相属。
聊以当儿心,竟日承君足。
下官又遣曲琴取“扬州青铜镜”,留与十娘。并赠诗曰:
仙人好负局,隐士屡潜观。
映水菱光散,临风竹影寒;
月下时惊鹊,池边独舞鸾。
若道人心变,从渠照胆看。
十娘又赠手中扇,咏曰:
合欢游璧水,同心侍华阙,
飒飒似朝风,团团如夜月。
鸾姿侵雾起,鹤影排空发。
希君掌中握,勿使恩情歇。
下官辞谢乞,因遣左右取“益州新样锦”一疋,直奉五嫂,因赠诗曰:
今留片子信,可以赠佳期。
栽为八幅被,时复一相思。
五嫂遂抽金钗送张郎,因报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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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今赠君别,情知后会难。
莫言钗意小,可以挂渠冠。
更取“滑州小绫子”一疋,留与桂心香儿数人共分。桂心以下,或脱银钗,
落金钏,解帛子,施罗巾,皆自送张郎曰:“好去。若因行李,时复相过。”
香儿因咏曰:
大夫存行迹,殷勤为数来;
莫作浮萍草,逐浪不知回!
下官拭泪而言曰:“犬马何识,尚解伤离,鸟兽无情,由知怨别;心非木石,
岂忘深恩!”十娘报诗曰:
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
愁来百处痛,死去一时休。
又咏曰:
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
日夜悬心忆,知隔几年秋。
下官咏曰:
人去悠悠隔两天,未番迢迢度几年?
纵使身游万里外,终归意在十娘边。
十娘咏曰:
天崖地角知何处,玉体红颜难再遇!
但令翅羽为人生,会些高飞共君去。
下官不忍相看,忽把十娘手子而别。行至二三里,回头看数人,犹在旧处立。
余时渐渐去远,声沉影灭,顾瞻不见,恻怆而去。行到山口,浮舟而过,夜
耿耿而不寐,心茕茕而靡托,既怅恨于啼猿,又凄伤于别鹄。饮气吞声,天
道人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来宵一何长!比目绝对,双凫
失伴。日日衣宽,朝朝带缓。口上唇裂,胸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
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
望神仙兮不可见,普天地兮知余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觅十娘兮断知闻。欲
闻此兮肠亦乱,更见此兮恼余心。
(《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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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榭传
唐王榭,金陵人,家巨富,祖以航海为业。一日,榭具大舶,欲之大食
国。行逾月,海风大作,惊涛际天,阴云如墨,巨浪走山。鲸鳌出没,鱼龙
隐现,吹波鼓浪,莫知其数。然风势益壮,巨浪一来,身若上于九天;大浪
既回,舟若坠于海底。举舟之人,兴而复颠,颠而又仆。不久,舟破,独榭
一板之附,又为风涛飘荡。开目则鱼怪出其左,海兽浮其右,张目呀口,欲
相吞噬,榭闭目待死而已。
三 日,抵一洲,舍板登岸。行及百步,见一翁媪,皆皂衣服,年七十余,
喜曰:“此吾主人郎也!何由到此?”榭以实对,乃引到其家。坐未久,曰:
“主人远来,必甚馁。”进食,肴皆水族。月余,榭方平复,饮食如故。翁
曰:“至吾国者,必先见君。向以郎倦,未可往,今可矣。”榭诺,翁乃引
行三里,过闤闠民居,亦甚烦会。又过一长桥,方见宫室台榭,连延相接,
若王公大人之居。至大殿门,阍者入报。不久一妇人出,服颇美丽,传言曰:
“王召君入见。”王坐大殿, 左右皆女人立。王衣皂袍乌冠。榭即殿阶。
王曰:“君北渡人也,礼无统制,无拜也。”榭曰:“既至其国,岂有不拜
乎?”王亦折躬劳谢。王喜,召榭上殿,赐坐,曰:“卑远之国,贤者何由
及此?”榭以风涛破舟,不意及此,惟祈王见矜,曰:“君舍何处?”榭曰:
“见居翁家。”王令急召来,翁至,曰:“此木乡主人也,凡百无令其不如
意。”王曰:“有所须但论。”乃引去,复寓翁家。翁有一女,甚美色。或
进茶饵,帝牖间偷视私顾,亦无避忌。翁一日召榭饮,半酣,白翁曰:“某
身居异地,赖翁母存活。旅况如不失家,为德甚厚。然万里一身,怜悯孤苦,
寝不成寐,食不成甘,使人郁郁。但恐成疾伏枕,以累翁也。”翁曰:“方
欲发言,又恐轻冒。家有小女,年十七,此主人家所生也。欲以结好,少适
旅怀,如何?”榭答:“甚善。”乃择日备礼,王亦遗酒肴彩礼,助结婚好。
成亲,榭细视女,俊目狭腰,杏脸绀鬓,体轻欲飞,妖姿多态。榭询其国名。
曰:“乌衣国也。”榭曰:“翁常目我为主人郎,我亦不识者,所不役使,
何主人云也?”女曰:“君久即自知也。”后常饮燕衽席之间,女多泪眼畏
人,愁眉蹙黛。榭曰:“何故?”女曰:“恐不久睽别。”榭曰:“吾虽萍
寄,得子亦忘归,子何言离意?”女曰:“事由阴数不由人也。”王召榭宴
于宝墨殿,器皿陈设俱黑,亭下之乐亦然。杯行乐作,亦甚清婉,但不晓其
典耳。王命玄玉杯劝酒曰:“至吾国者,古今止两人:汉有梅成,今有足下。
愿得一篇,为异日佳话。”给笺,榭为诗曰:
基业祖来兴大舶,万里梯航惯为客。
今年岁运顿衰零,中道偶然罹此厄。
巨风迅急若追兵,千叠云阴如墨色。
鱼龙吹浪泣血腥,全舟灵葬鱼龙宅。
阴火连空紫焰飞,直疑浪与天相拍。
鲸目光连半海红,鳌头波涌掀天白。
桅樯倒折海底开,声若雷霆以分别。
随我神助不沈沧,一板漂来此岸侧。
君恩虽重赐宴频,无奈旅人自凄恻。
引领乡原常涕零,恨不此身生羽翼。
王览诗欣然曰:“君诗甚好!无苦怀家,不久令归。虽不能羽翼,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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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跨烟雾。”宴回,各人作诗。女曰:“末句何相识也?”榭亦不晓。
不久,海上风和日暖,女泣曰:“君归有日矣!”王遣人谓曰:“君某
日当回,宜与家人叙别。”女置酒,但悲泣,不能发言,雨洗娇花,露沾弱
柳,绿惨红愁,香消腻瘦。榭亦悲感。女作别诗曰:
从来欢会惟忧少,自古恩情到底稀。
此夕孤帏千载恨,梦魂应逐北风飞。
又曰:“我自此不复北渡矣。使君见我非今形容,且将憎恶之,何暇怜
爱。我见君亦有嫉妒之情,今不复北渡,愿老死于故乡。此中所有之物,郎
俱不可持去,非所惜也。”令侍中取丸灵丹来曰:“此丹可以召人之神魂,
死未逾月者,皆可使之更生。其法用一明镜,致死者胸上,以丹安于项。以
东南艾枝作柱炙之,立活。此丹海神秘惜,若不以昆仑玉盒盛之,即不可逾
海。”适有玉盒,并付以击榭左臂。大恸而别。王曰:“吾国无以为赠。”
取笺诗曰:
昔向南溟浮大舶,漂流偶作吾乡客。
从兹相见不复期,万里风烟云水隔。
榭辞拜。王命取“飞云轩”来。既至,乃一鸟毡兜子耳。命榭入其中,
复命取化羽池水,洒之共毡乘。又召翁妪,扶持榭回。王戒榭曰:“当闭目,
少息即至君家。不尔,即堕大海矣。”榭合目,但闻风声怒涛。既久开目,
已至其家坐堂上。四顾无人,惟梁上有双燕呢喃。榭仰视,乃知所止之国,
燕子国也。须臾,家人出向劳问,俱曰:“闻为风涛破舟,死矣!何故遽归?”
榭曰:“独我附板而生。”亦不告所居之国。榭惟椎一子,去时方三岁。不
见,乃问家人。曰:“死已半月矣!”榭感泣,因思灵丹之言,命开棺取尸,
如法炙之,果生。至秋,二燕将去,悲鸣庭户之间。榭招之,飞集于臂,乃
取纸细书一绝,系于尾云:
误到华胥国里来,玉人终日重怜才。
云轩飘去无消息,泪洒临风几百回。
来春,燕来,径泊榭臂,尾一小柬,取视,乃诗也。有一绝云:
昔日相逢真数合,而今睽隔是生离。
来春纵有相思字,三月天南无燕飞。
榭深自恨。明年,亦不来。其事流传众人口,因目榭所居处为乌衣巷。
刘禹锡金陵五咏,有乌衣巷诗云: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即知王榭之事非虚矣。
(《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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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福地志
元自实,山东人也。生而质钝,不通诗书。家颇丰殖,以田庄为业。同
里有缪君者,除得闽中一官,缺少路费,于自实处假银二百两。自实以乡党
相处之厚,不问其文券,如数贷之。至正末,山东大乱,自实为群盗所劫,
家计一空。时陈有定据守福建,七闽颇安。自实乃挈妻子由海道趋福州,将
访缪君而投托焉。至则缪君果在有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隆重,门户赫奕。
自实大喜。然而患难之余,跋涉道途,衣裳蓝缕,容貌憔悴,未敢遽见也。
乃于城中僦屋安顿其妻孥,整饰其冠服,卜日而往。适值缪君之出,拜于马
首。初似不相识。乃叙乡井,通姓名,方始惊谢。即延之入室,待以宾主之
礼。良久,啜茶而罢。明日,再往,酒果三杯而已。落落无顾念之意。亦不
言银两之事。自实还家,旅寓荒凉,妻孥怨詈曰:“汝万里投人,所干何事?
今为三杯薄酒所卖,即便不出一言,吾等何所望也!”自实不得已,又明日
再往访焉。则似已厌之矣。自实方欲启口,缪君遽曰:“向者承借路费,铭
心不忘。但一宦萧条,俸入微薄,故人远至,岂敢辜恩。望以文券付还,则
当如数陆续酬纳也。”自实悚然曰:“与君共同乡里,自少交契深密,承命
周急,素无文券,今日何以出此言也?”缪君正色曰:“文券诚有之,但恐
兵火之后君失之耳。然券之有无,某亦不较。惟望宽其程限,使得致力焉。”
自实唯唯而出。怪其言辞矫妄,负德若此,羝羊触藩,进退维谷。半月之后,
再登其门,惟以温言接之,终无一钱之惠。展转推托,遂及半年。市中有一
小庵,自实往缪君之居,适当其中路。每于门下憩息。庵主轩辕翁者,有道
之士也。见其往来颇久,与之叙话,因而情熟。时值季冬,已迫新岁,自实
穷居无聊,诣缪君之居,拜且泣曰:“新正在尔,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
无储粟。向者银两,今不敢求。但愿捐斗水而活涸辙之枯,下壶飧而求翳桑
之饿,此则故人之赐也。伏望怜之悯之,哀之恤之!”遂匍匐于地,缪君扶
之起,屈指计日之数,而告之曰:“更及一旬,当是除夕。君可于家专待。
吾分禄米二石及钱二定,令人驰送于宅,以为过岁之资。幸勿以少为怪。”
且又再三丁宁,毋用他出以候之。自实感谢而退。归以缪君之言慰其妻子。
至日,举家悬望。自实端坐于床,令稚子于里门觇之。须臾奔入曰:“有人
负米至矣。”急出俟焉,则越其庐而不顾。自实犹谓来人不识其家,趋往问
之,则曰:“张员外之馈馆宾者也。”默然而返。顷之,稚子又入告曰:“有
人携钱来矣。”急出迓焉,则过其门而不入。再往扣之,则曰:“李县令之
赆游客者也。”怃然而惭。如是者凡数度。至晚,竟绝影响。明日,岁旦矣,
反为所误,粒米束薪俱不及办。妻子相向而哭,自实不胜其愤,阴砺白刃,
坐以待旦。鸡鸣鼓绝,径投缪君之门,将俟其出而刺之。是时,震方未启,
道无行人,惟小庵中轩辕翁方明烛转经,当门而坐。见自实前行,有奇形异
状之鬼数十辈从之,或握刀剑,或执椎凿,披头露体,势甚凶恶,一饭之顷,
则自实复回,有金冠玉佩之士百余人随之,或击幢盖,或举旌幡;和容婉色,
意甚安闲。轩辕翁叵测,谓其已死矣。诵经已罢,急往访之,则自实固无恙。
坐定,轩辕翁问曰:“今日之晨,子将奚适?何其去之匆匆,而回之缓缓也?
愿得一闻。”自实不敢隐,具言缪君之不义,“令我狼狈!今早实砺霜刃于
怀,将往杀之以快意。及至其门,忽自思曰:彼实得罪于吾,妻子何尤焉。
且又有老母在堂。今若杀之,其家何所依!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也。遂隐忍而
归耳。”轩辕翁闻之,稽首而贺曰:“吾子将有后禄。神明已知之矣。”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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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问其故。翁曰:“子一念之恶,而凶鬼至,一念之善,而福神临。如影之
随形,如声之应响。固知暗室之内,造次之间,不可萌心而为恶,不可造罪
而损德也。”因具言其所见而慰抚之。且以钱米少许周其急。然而自实终郁
郁不乐。至晚,自投于三神山下八角井中。其水忽然开辟,两岸皆石壁如削,
中有狭径,仅通行履。自实扪壁而行。将数百步,壁尽路穷,出一弄口,则
天地明朗,日月照临,俨然别一世界也。见大宫殿金书其榜曰:三山福地。
自实瞻仰而入。长廊昼静,古殿烟消,徘徊四顾,阒无人踪。惟闻钟磬之声,
隐隐于外。饥馁颇甚,行不能前。困卧石坛之侧。忽一道士曳青霞之裾,振
明月之佩,至前呼起之,笑而问曰:“翰林识旅游滋味乎?”自实拱而对曰:
“旅游滋味则尽足矣。翰林之称,一何误乎?”道士曰:“子不忆草西蕃诏
于兴盛殿乎?”自实曰:“某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岁四士,目不知书,
平生未尝游览京国,何有草诏之说乎?”道士曰:“子应为饥火所恼,不暇
记前事耳。”乃于袖中出梨枣数枚令食之。曰:“此谓交梨火枣也,食之当
知过去未来事。”自实食讫,惺然明悟。因记为学士时,草西蕃诏于大都兴
圣殿侧,如昨日焉。遂请于道士曰:“某前世造何罪而今受此报耶?”道士
曰:“子亦无罪。但在职之时,以文学自高,不肯汲引后进,故今世令君愚
懵而不识字;以爵位自尊,不肯接纳游士,故今世令君漂泊而无所依耳。”
自实因指当世达官而问之曰:“某人为丞相而贪饕不止,贿赂公行,异日当
受何报?”道士曰:“彼此乃无厌鬼王,地下有十炉以铸其横财。今亦福满
矣,当受幽囚之祸。”又问曰:“某人为平章而不蕺军士,杀害良民,异日
当受何报?”道士曰:“彼乃多杀鬼王,有阴兵三百皆铜头铁额辅之以助其
虐。今亦命衰矣。当受割截之殃。”又问某人为监司,而刑罚不振;某人为
郡守,而赋役不均;某人为宣慰,不闻所宣之何事;某人为经略,不闻所略
之何方。然则,当受何报也?”道士曰:“此等皆已杻械加其身,缧绁系其
预,腐肉秽骨,待戮余魂,何足算也!”自实因举缪君负债之事。道士曰:
“彼乃王将军之库子,财物岂得妄动耶?”道士因言:“不出三年,世运变
革,大祸将至,其可畏也。汝宜择地而居。否则恐预池鱼之殃。”自实乞指
避兵之地。道士曰:“福清可矣。”又曰:“不若福宁。”言讫,谓自实曰:
“汝到此久,家人悬望。今可归矣。”自实告以无路。道士指一径令其去。
遂再拜而别。行二里许,于山后得一穴出。到家则已半月矣。急携妻子径往
福宁村中,垦田治圃而居。挥镢之际,铮然作声,获瘗银四锭。家遂稍康。
其后张氏夺印,达丞相被拘,大军临城,陈平章遭掳。其余官吏,多不保其
首领。而缪君为王将军者所杀,家资皆归之焉。以岁月记之,仅及三载,而
道士之言悉验矣。
(《剪灯新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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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衣人传
天水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祐间,游学至于钱塘,侨居西湖葛
岭之上,其侧即宋贾秋壑旧宅也。源独居无聊,尝日晚徒倚门外,见一女子,
从东来,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装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
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戏问之曰:“家居何处,暮暮
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耳。”源试挑之,女欣然
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明旦,辞去,夜则复来。如此凡月余,情爱甚
至。源问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妇而已,何用强知。”问之不已,
则曰:“儿常衣绿,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为
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闻,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宠念转密。
一夕,源被酒,戏指其衣曰:“此真可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者也。”
女有惭色,数夕不至。及再来,源叩之。乃曰:“本欲相与偕老,奈何以婢
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矣,今不复隐,
请得备言之。儿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问其故,
女惨然曰:“得无相难乎?儿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冥数当然,
夙缘未尽耳。”源大惊曰:“愿闻其详。”女曰:“儿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
也。本临安良家子,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回朝,宴坐半
闲堂,必召儿侍弈,备见宠爱。是时君为其家苍头,职主煎茶,每因供进茶
瓯,得至后堂。君时年少,美姿容,儿见而慕之,尝以绣罗钱箧,乘暗投君。
君亦以玳瑁指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辈
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
鬼箓,得非命欤?”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之动容。久之,乃曰:“审若
是,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
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复更去。源素不善弈,教之弈,尽传其妙,凡平日
以棋称者,皆不能敌也。每说秋壑旧事,其所目击者,历历甚详。尝言:秋
壑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
“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
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启视之,则姬之首也。
诸姬皆战栗而退。又尝贩盐数百艘至都市货之,太学有诗曰:
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
虽然要做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秋壑闻之,遂以士人付狱,论以诽谤罪。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
苦。或题诗于路左云:
襄阳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秋壑见之,捕得,遭远窜。又尝斋云水千人,其数已足,末有一道士,
衣裾蓝缕,至门求斋,主者以数足,不肯引入,道士坚求不去,不得已,于
门侧斋焉。斋罢,复其钵于案而去,众悉力举之,不动。启于秋壑,自往举
之,乃有诗二句云:
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
始知真仙降临而不识也。然终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棉庵
之厄也。又尝有梢人泊舟苏堤,时方盛暑,卧于舟尾,终夜不寐,见三人长
不盈尺,集于沙际,一曰:“张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贾平章非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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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决不相恕!”一曰:“我则已矣,公等将见其败也!”相与哭入水中。
次日,渔者张公获一鳖,经二尺余,纳之府第,不三年,而祸作。盖物亦先
知,数而不可逃也。
源曰:“吾今日与汝相遇,抑岂非数乎?”女曰:“是诚不妄矣!”源
曰:“汝之精气,能久存于世耶?”女曰:“数至则散矣。”源曰:“然则
何时?”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及期,卧病不起。源为之迎医,
女不欲,曰:“曩固已与君言矣,因缘之契,夫妇之情,尽于此矣。”即以
手握源臂,而与之诀曰:“儿以幽阴之质,得事君子,荷蒙不弃,周旋许时。
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
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志愿已足,请从此辞,毋更以为
念也!”言讫,面壁而卧,呼之不应矣。源大伤恸,为治棺榇而殓之。将葬,
怪其棺甚轻,启而视之,惟衣衾钗珥在耳。乃虚葬至北山之麓。源感其情,
不复再娶,投灵隐寺出家为僧,终其身云。
(《剪灯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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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钗记
大德中所州富人吴防御居春风楼侧,与宦族崔君为邻,交契甚厚。崔有
子曰兴哥,防御有女曰兴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防御许之,
以金凤钗一只为约。既而崔君游宦远方,凡一十五载,并无一字相闻。女处
闺闱,年十九矣。其母谓防御曰:“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载,不通音耗。兴娘
长成矣。不可执守前言,令其挫失时节也。”防御曰:“吾已许吾故人矣。
况成约已定,吾岂食言者也。”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绵枕席,半岁
而终。父母哭之恸。临殓,母持金钗抚尸而泣曰:“此汝夫家物也。今汝已
矣,吾留此安用!”遽簪于其髻而殡焉。
殡之两月,而崔生至。防御延接之,访问其故,则曰:“父为宜德府理
官而卒。母亦先逝数年矣。今已服除,故不远千里而至此。”防御下泪曰:
“兴娘薄命,为念君故,得疾,于两月前饮恨而终。今已殡之矣。”因引生
入室,至其灵几前,焚楮钱以告之。举家号恸。防御谓生曰:“郎君父母既
殁,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于吾家宿食。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兴
娘殁故,自同外人。”即令搬挈行李于门侧小斋安泊。将及半月,时值清明。
防御以女新殁之故,举家上冢。兴娘有妹曰庆娘,年十七矣。是日亦同往。
惟留生在家看守。至暮而归。天已曛黑,生于门左迎接。有轿二乘,前轿已
入,后桥至生前,似有物堕地,铿然有声。生俟其过,急往拾之,乃金凤钗
一只也。欲纳还于内,则中门已阖,不可得而入矣。遂还小斋。明烛独坐,
自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迹人门,亦非久计。长叹数声,方欲就枕。忽
闻剥啄扣门声。问之不答。斯须复扣。如是者三度。起视之,一美妹立于门
外。见户开,遽搴裙而入。生大惊。女低容敛气,向生细语曰:“郎不识妾
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向者投钗轿下,郎拾得否?”即挽生就寝。生以
其父待之厚,辞曰:“不敢。”拒之甚确,至于再三。女忽頩尔怒曰:“吾
父以子侄之礼待汝,置汝门下,汝乃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将诉之
于父,讼汝于官,必不舍汝矣。”生惧,不得已而从焉。至晓,乃去。自是
暮隐而人,朝隐而出,往来于门侧小斋,凡及一月有半。一夕,谓生曰:“妾
处深闺,君居外馆。今日之事,幸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
一旦声迹彰露,视庭罪责,闭笼而锁鹦鹉,打鸭而惊鸯鸳,在妾固所甘心,
于君诚恐累德。莫若失事而发,怀璧而逃。或晦迹深村,或藏踪异郡。庶得
优游偕老,不致睽离也。”生颇然其计。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
因自念零丁孤苦,素乏亲知。虽欲逃亡,竟将焉往?尝闻父言:有旧仆金荣
者,信义人也。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今往投之,庶不我拒。
至明夜五鼓,与女轻装而出,买船过瓜州,奔丹阳。访于村氓,果有金
荣者,家甚殷富。见为本村保正。生大喜,直造其门,至则初不相识也。生
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记认,则设位而哭其主,捧生而拜于座,曰:
“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虚正堂而处之,事之如事旧主。衣食之
需,供给甚勤,生处荣家,将及一年。女告生曰:“始也惧父母之责,故与
君为卓氏之逃。盖出于不得已也。今则旧谷既没,新谷既登,岁月如流,已
及期矣。且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今而自归,喜于再见,必不我罪。况父母
生之,恩莫大焉,岂有终绝之理。盍往见之乎?”生从其言,与之流江入城。
将及其家,谓生曰:“妾逃窜一年,今遽与君同往,或恐逢彼之怒。君宜先
往觇之。妾舣舟于此以俟。”临行,复呼生回,以金凤钗授之,曰:“如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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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拒,当出此以示之,可也。”
生至门,防御闻之,欣然出见。反致谢曰:“日昨顾待不 周,致君不
安其所,而有他适,老夫之罪也。幸勿见怪。”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但
称死罪,口不绝声。防御曰:“有何罪过,遽出此言!愿赐开陈,释我疑虑。”
生乃作而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不
告而娶,穷负而逃,窜伏村墟,迁延岁月,音容久阻,书问莫传。情虽笃于
夫妻,恩敢忘于父母!今则谨携令爱,则此归宁,伏望察其深情,恕其重罪,
始得终能偕老,永随于飞。大人有溺爱之恩,小子有宜家之乐。是所望也,
惟冀悯焉。”防御闻之,惊曰:“吾女卧病在床,今及一岁。饘粥不进,转
侧需人,岂有是事耶?”生谓其恐为门户之辱,故饰词以拒之,乃曰:“目
今庆娘在于舟中,可令人舁取之来。”防御虽不信,然且令家僮驰往视之。
至则无所见。方诘怒崔生,责其妖妄。生于袖中,出金凤钗以进。防御见,
始大惊曰:“此吾亡女兴娘殉葬之物也,胡为而至此哉?”疑惑之际,庆娘
忽于床上歘然而起,直至堂前,拜其父曰:“兴娘不幸,早辞严侍,远弃荒
郭。然与崔家郎缘分未断。今之来此,意亦无他,特欲以爱妹庆娘,续其婚
耳。如所请肯从,则病患当即痊除。不用妾言,命尽此矣。”举家惊骇。视
其身则庆娘,而言词举止则兴娘也。父诘之曰:“汝既死矣,安得复于人世
为此乱惑也?”对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无罪,不复拘禁,得隶后土夫
人帐下,掌传笺奏。妾以世缘未尽,故特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因缘
尔。”父闻其语切,乃许之。即敛容拜谢。又与崔生执手歔欷为别。且曰:
“父母许我矣!汝好作娇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讫,恸哭而仆于
地。视之,死矣。急以汤药灌之,移时乃苏。疾病已去,行动如常。问其前
事,并不知之。殆如梦觉。遂涓吉续崔生之婚。生感兴娘之情,以钗货于市,
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币,赍诣琼花观,命道士醮三昼夜,以报之。复见
梦于生曰:“蒙君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柔和,宜善
视之。”生惊悼而觉。从此遂绝。呜呼异哉!
(《剪灯新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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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阳洞记
陇西李生,名德逢,年二十五,善骑射,驰骋弓马,以胆勇称,然而不
事生产,为乡党贱弃。天历间,父友有任桂州监郡者,因往投焉。至则其人
已殁,流落不能归。郡多名山,日以猎射为事,出没其间,未尝休息,自以
为得所乐。有大姓钱翁者,以资产雄于郡,止有一女。年及十七,甚所钟爱,
未尝窥门,虽姻亲邻里,亦罕见之。一夕,风雨晦冥,失女所在,门窗户闼,
扃鐍如故,莫知所从往。闻于官,祷于神,访于四境,悄无踪迹。翁念女切
至,设誓曰:“有能知女所在者,愿以家财一半给之,并以女事焉。”虽求
寻之意甚切,而荏苒将及半载,竟绝音响。
生一日挟镞持弧出城,遇一麞,逐之不舍,遂越冈峦,深人涧谷,终莫
能及。日已曛黑,又迷来路,彷徨于垅坂之侧,莫知所适。已而烟昏云瞑,
虎啸猿啼,远所黯然,若一更之后,遥望山顶,见一古庙,委身投之。至则
尘埃堆积,墙壁倾颓,兽蹄鸟迹,交杂于中,生虽甚怖,然无可奈何,少憩
庑下,将以待旦。未及瞑目,忽闻传导之声,自远而至。生念深山静夜,安
得有此?疑其为鬼神,又恐为盗劫,乃攀缘槛楯,伏于梁间,以窥其所为。
须臾,及门,有二红灯前导,为首者顶三山冠,绛帕首,被淡黄袍,束玉带,
径据神案而坐。从者十余辈,各执器仗,罗列阶下。仪卫虽甚整肃,而状貌
则皆猳■之类也。生知为邪魅,取腰间箭,持满一发,正中坐者之臂,失声
而走,群党一时溃散,莫知所之。久之,寂然,乃假寐待旦。则见神座边鲜
血点点,从大门而出,沿路不绝,循山而南,将及五里,得一大穴,血踪由
此而入。生往来穴口,顾盼之际,草根柔滑,不觉失足而坠。乃深坑万仞,
仰不见天,自分必死。旁边微觉有路,寻路而行,转入幽邃,咫尺不辨。更
前百步,豁然开郎,见一石室,榜曰:“申阳之洞。”守门者数人,装束如
昨夕庙中所睹。见生,惊曰:“子为何人,而遽至此?”生磬折作礼而答曰:
“下界凡氓,久居城府,以医为业。因乏药材,入山采拾,贪多务得,进不
知止。不觉失足,误坠于斯。触冒尊灵,乞垂宽宥。”守门者闻言,似有喜
色,问之曰:“汝既业医,能为人治疗乎?”生曰:“此分内事也。”守门
者大喜,以手加额曰:“天也!”生请其故。曰:“吾君申阳侯,昨因出游,
为流矢所中,卧病在床:而汝惠然来斯,是天以神医见贶也。”乃邀生坐于
下,踉跄趋入,以告于内。顷之,出而传其主之命曰:“仆不善摄生,自贻
伊戚,祸及股肱,毒流骨髓,厄运莫逃,残生待尽。今而幸值神医,获赐良
剂,是受病者有再生之乐,而治病者有全生之恩也,敢不忍死以待!”生遂
摄衣而入,度重门,及曲房,帷幄衾褥,极其华丽。见一老猕猴,偃卧石榻
之上,呻吟之声不绝。美人侍侧者三,皆绝色也。生诊其脉,抚其疮,诡曰:
“无伤也,予有仙药,非徒治病,兼可度世,服之则能后天不老,而凋三光
矣。今之相遇,盖亦有缘耳。”遂倾囊出药,令其服之。群妖闻度世之说,
喜得长生,皆罗拜于前曰:“尊官信是神人,今幸相遇!吾君既获仙丹永命,
吾等独不得沾刀圭之赐乎?”生遂罄其所赍,遍赐之,皆踊跃争夺,惟恐不
预。其药盖毒之尤者,用以淬箭镞而射鸷兽,无不应弦而倒。有顷,群妖一
时仆地,昏眩无知矣。生顾宝剑悬于石壁,取而悉斩之,凡戮猴大小三十六
头。
疑三女为妖,欲并除之。皆泣而言曰:“妾等皆人,非魅也。不幸为妖
猴所摄,沉陷坑阱,求死不得。今君能为妾除害,即妾再生之主也,敢不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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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是听!”问其姓名居址。其一即钱翁之女,其二亦皆近邑良家也。生虽能
除去群妖,然无计以出,愤闷之际,忽有老父数人,不知自何来,皆身被褐
裘,长须乌喙,推一白衣者居前,向生列拜曰:“吾等虚星之精,久有此土,
近为妖猴所据,力弗能敌,屏避他方,俟其便而图之。不意君能为我扫除仇
怨,荡涤凶邪,敢不致谢!”各于袖中出金珠之属,置于生前。生曰:“若
等既具神通,何乃见欺于彼,自伏孱劣耶?”白衣者曰:“吾寿止五百岁,
彼已八百岁,是以不敌。然吾等居此,与人无害也。功成行满,当得飞游诸
天,出入自在耳。非若彼之贪淫肆暴、害人祸物。今其稔恶不已、举族夷灭,
盖亦获咎于天,假手于君耳。不然,彼之凶邪,岂君所能制耶?”生曰:“洞
名申阳,其义安在?”曰:“猴乃申属,故假之以美名,非吾士之旧号也。”
生曰:“此地既为若等故居,予乃世人,误陷于此,但得指引归途,谢物不
用也。”曰:“果如是,亦何难哉!但请闭目半晌,即得遂愿。”生如其言,
耳畔惟闻疾风暴雨之声。声止,开目,见一大白鼠在前,群鼠如豕者数辈从
之,旁穿一穴,达于路口。生挈三女以出,径叩钱翁之门而归焉。翁大惊喜,
即纳为婿;其二女之家,亦愿从焉。生一娶三女,富贵赫然,复至其处,求
访路口,则丰草乔林,元近如一,元复旧踪焉。
(《剪灯新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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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司法传
冯大异,名奇,吴、楚之狂士也。恃才傲物,不信鬼神,凡依草附木之
妖,惊世而骇俗者,必攘臂当之,至则凌慢毁辱而后已,或火其祠,或沉其
像,勇往不顾,以是人亦以胆气许之。
至元丁丑,侨居上蔡之东门。有故之近村,时兵燹之后,荡无人居,黄
沙白骨,一望极目。未至而斜日西沉,愁云四起,既无旅店,何以安泊。道
旁有一古柏林,即投身而入,倚树少憩。鸺鹠鸣其前,豺狐嗥其后。顷之,
有群鸦接翅而下,或跂一足而啼,或鼓双翼而舞,叫噪怪恶,循环作阵。复
有八九死尸,僵卧左右,阴风飒飒,飞雨骤至,疾雷一声,群尸环起,见大
异在树下,踊跃趋附。大异急攀缘上树以避之,群尸绕其下,或啸或詈,或
坐或立,相与大言曰:“今夜必取此人!不然,吾属将有咎!”已而云收雨
止,月光穿漏,见一夜叉自远而至,头有二角,举体青色,大呼阔步,径至
林下,以手撮死尸,摘其头而食之,如啖瓜之状;食讫,饱卧,鼾睡之声动
地。大异度不可久留,乘其熟寐,下树迸逸,行不百步,则夜叉已在后矣,
舍命而拜,几为所及。遇一废寺,急入投之,东西廊皆倾倒,惟殿上有佛像
一躯,其状甚伟。见佛背一穴,大异计穷,窜身入穴,潜于腹中,自谓得所
托,可无虞矣。忽闻佛像鼓腹而笑曰:“彼求之而不得,吾不求而自至,今
夜好顿点心,不用食斋也!”即振迅而起,其行甚重,将十步许,为门限所
碍,蹶然仆地,土木狼藉,胎骨糜碎矣。大异得出,犹大言曰:“胡鬼弄汝
公,反自掇其祸!”即出寺而行。遥望野中,灯烛荧煌,诸人揖让而坐。喜
甚,弛往赴之。乃至,则皆无头者也,有头者则无一臂,或缺一足。大异不
顾而走。诸鬼怒曰:“吾辈方此酣畅,此人大胆,敢来冲窜!正当执之以为
脯胾耳。”即踉跄哮吼,或抟牛粪而掷,或攫人骨而投,无头者则提头以趁
之。前阻一水,大异乱流而渡,诸鬼至水,则不敢越。蓦及半里,大异回顾,
犹闻喧哗之声,靡靡不已。
须臾,月堕,不辨蹊径,失足坠一坑中,其深无底,乃鬼谷也。寒沙眯
目,阴气彻骨,群鬼萃焉。有赤发而双角者,绿毛而两翼者,鸟喙而獠牙者,
牛头而兽面者,皆身如蓝靛,口吐火焰,见大异至,相贺曰:“仇人至矣!”
即以铁钮系其颈,皮繂拴其腰,驱至鬼王之座下,告曰:“此即在世不信鬼
神,凌辱吾徒之狂士也。”鬼王怒责之曰:“汝具五体而有知识,岂不闻鬼
神之德其盛矣乎?孔子圣人也,犹曰敬而远之。大《易》所谓‘载鬼一车’,
《小雅》所谓‘为鬼为蜮’。他如《左传》所纪,晋景之梦,伯有之事,皆
是物也。汝为何人,独言其无?吾受汝侮久矣!今幸相遇,吾乌得而甘心焉。”
即命众鬼卸其冠裳,加以棰楚,流血淋漓,求死不得,鬼王乃谓之曰:“汝
欲调泥成酱乎?汝欲身长三丈乎?”大异念泥岂可为酱,因愿身长三丈。众
鬼即捽之于石床之上,如搓粉之状,众手反复而按摩之,不觉渐长,已而扶
起,果三丈矣,袅袅如竹竿焉。众笑辱之,呼为“长竿怪”。王又谓之曰:
“汝欲煮石成汁乎?汝欲身矮一尺乎?”大异方苦其长,不能自立,即愿身
矮一尺。众鬼又驱至石床上,如按面之状,极力一捺,骨节磔磔有声,乃拥
之起,果一尺矣,团苽如巨蟹焉。众又笑辱之,呼为蟛蜞怪。大异蹒跚于地,
不胜其苦。旁有一老鬼,抚掌大笑曰:“足下平日不信鬼怪,今日何故作此
形骸?”乃请于众曰:“彼虽无礼,然遭辱亦甚矣,可怜许,请宥之!”即
以两手提挈大异而抖擞之,须臾复故。大异求还,诸鬼曰:“汝既到此,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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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徒返,吾等各有一物相赠,所贵人间知有我辈耳。”老鬼曰:“然则,以
何物赠之?”一鬼曰:“吾赠以拨云之角。”即以两角置于大异之额,岌然
相向。一鬼曰:“吾赠以啸风之嘴。”即以一铁嘴加于其唇,尖锐如鸟喙焉。
一鬼曰:“吾赠以朱华之发。”即以赤水染其发,皆鬅鬙而上指,其色如火。
一鬼曰:“吾赠以碧光之睛。”即以二青珠嵌于其目,湛湛而碧色矣。老鬼
遂送之出坑曰:“善自珍重,向者群小溷渎,幸勿记怀也。”
大异虽得出,然而顶拨云之角,戴啸风之嘴,被朱华之发,含碧光之睛,
俨然成一奇鬼。到家,妻孥不敢认;出市,众共聚观,以为怪物;小儿则惊
啼而逃避。遂闭户不食,愤懑而死。临死,谓其家曰:“我为诸鬼所困,今
其死矣!可多以纸笔置柩中,我将讼之于天。数日之内,蔡州有一奇事,是
我得理之时也,可沥酒而贺我矣。”言讫而逝。过三日,白昼风雨大作,云
雾四塞,雷霆霹雳,声震寰宇,屋瓦皆飞,大木尽拔,经宿始霁。则所堕之
坑,陷为一巨泽,弥漫数里,其水皆赤。忽闻柩中作语曰:“讼已得理!诸
鬼皆夷灭无遗!天府以吾正直,命为太虚殿司法,职任隆重,不复再来人世
矣。”其家祭而葬之,肸蚃之间,如有灵焉。
(《剪灯新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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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夜行录
洪武初,汤公铭之与文公原吉,俱以老成练达、学问渊源,政事文章推
重当代。未几而秦邸之国汤公拜右辅,文公拜左辅,随从以行。时天下太平,
人物繁庶,关中又汉唐故都,遗迹俱在,二公导翊之暇,惟从容于诗酒中,
临眺于山川,访古寻幽,未尝相舍。
一日,文公谓汤公曰:“汉代诸陵,尽在于此。吾徒幸无案牍之劳,且
有休退之日,登高能赋,此其时乎?”府僚洛阳巫马斯仁对曰:“长陵、安
陵、阳陵、平陵,皆在渭北咸阳原上,高十二丈,百二十七步。惟茂陵在兴
平县东北十里,高十四丈,百四十步,其形方正,状类复斗;陵东为卫将军
青墓;又稍东为霍去病墓,所谓象祁连山者;西北为公孙弘墓,西一里为李
夫人墓;山川雄秀,与他处异。公若欲游,宜先于是。且兴平去此十八里,
一日可到。”二公然之,翌日遂往,期仁从焉,时九月二十日也。
暨归,至半途,期仁马乏,追公不及,因缓辔徐行,不觉瞑矣。路遥天
黑,将近二更,禽鸟飞鸣,狐兔冲斥,心甚恐,且畏且行。俄而望中隐隐有
火光,意谓人家不远,策马以进,至则果民舍也,双户洞开,灯犹未灭。期
仁下马,拴于庭树之上,入坐客次,良久寂然,不敢叩门,惟屡謦咳使其家
知之。少顷,苍头自便户出,问客何来,期人以实告,苍头唯唯而去。未几,
主人出,乃一少年,韦布翛然,状貌温粹,揖客与语,言辞简当,问劳而已。
茶罢,延入中堂,规制幽雅可爱,花卉芬芳,几席雅洁。坐定,少年呼其妻
出拜,视之,国色也,年二十余,靓妆常服,不屑朱铅,,往来于香烟烛影
中,绰约若仙妹神女。期仁私念彼寻常人,而妻美若此,必怪也,亦不敢问,
逡巡,设酒馔,杯豆罗列,虽不甚丰腆,而奇美精致,迨非人间饮食,少年
相劝,意甚殷勤。
酒半,夫妻俱起拜曰:“公,贵人,前程远大。某有少恳,欲托公以白
于世。”期仁曰:“子夫妇为谁?所恳者何事?”少年曰:“公无恐,当以
诚告。某唐人,处此已七百余年,未尝有至此者。今公临降,殆天意欤?某
白于世,必矣。”期仁曰:“愿卒闻之。”少年羞赧低回,欲说复止。其妻
曰:“何害!我则言之。妾夫开元间长安鬻饼师也,让皇帝为宁王时,建第
兴庆坊,吾家适近王邸,妾夫故儒者,知有安、史之祸,隐于饼以自晦:妾
亦躬操井臼,涤器当垆,不敢以为耻也。王过,见而悦之,妾夫不能庇其伉
俪,遂为所夺,从入邸中,妾即以死自誓。终日不食,竟日不言。王使人开
谕百端,莫之顾也。一夕,召妾,托以程姬之疾,获免,如此者月余,王无
奈何,叱遣归家。当时史官既失妾夫妇姓名,不复登载,惟《本事集》云:
‘唐宁王宅畔,有卖饼者妻美,王取之经岁,问曰:“颇忆饼师否?”召之
使见,泪下如雨,王悯而还之。’殊不知妾入王宫中,首尾只一月,而谓经
岁,妾求死而得出,而谓召之使见;王实未尝问妾,亦未尝召妾夫至也。厚
诬若此,何以堪之?而世之骚人墨客有赋《饼师妇吟》,咏妾事者,亦皆逞
其才思,过于形容,至有句云: ‘当时夫婿轻一诺,金屋茆檐两迢递。’呜
呼!回思尔时,事出迫夺,薰天之势,妾夫尚敢喘息耶?今以轻一诺为妾夫
罪,岂不冤哉?所谓有恳托公者,此也。”期仁曰:“若尔守义,实为可嘉,
正须直笔,以励风欲,而使之昧昧无闻,安得不饮恨于九原,抱痛于百世哉?
期仁不敏,滥以文辞称,当为子表而出之。但恐相传已久,胶于见闻,一旦
厘正,不免入疑,愿得子姓字,以补史氏之缺,可乎?”少年愀然不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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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显余姓名人间,则负愧无尽矣,非所愿也。”期仁曰:“然则如之何?”
少年曰:“乞以前所去者,辩正足矣。”期仁复问曰:“史称宁王明炳机先,
因让储副,号称宗英,乃亦为是不道耶?”少年曰:“此是其常态,尚足怪
乎?然在当时诸王中,最为读书好学,虽其负恃恩宠,昧于自见,然见余拙
妇以礼自持,终不忍犯,其他宗室所为,犹不足道。若岐王进膳,不设几案,
令诸妓各捧一器,品尝之;申王遇冷不向火,置两手于妓怀中,须臾间易数
人:薛王则刻木为美人,衣之青衣,夜宴则设以执烛,女乐纷纭,歌舞杂遝,
其烛又特异,客欲作狂,辄暗如漆,事 毕复明,不知其何术也?如此之类,
难以悉举,无非穷极奢淫,灭弃礼法,设若堕其手中,宁复得出?则王之贤
又不可不知也。”
酒罢,夫妇各赠一诗。其夫诗云:
少年十五十六时,隐身下混屠贩儿,
乍可无营坐晦迹,不说有学行求知。
四时活计看垆鏊,八节欢情对酒卮,
紫糖旋泻光滴乳,白面新和软截脂,
大堪纳吉团遮筥,小可弃盘圆叠棋。
火中幻出不亏缺,素手纤纤擎日月;
汉贤逃难亲曾卖,今我和光还自匿;
室中菜妇知同调,窗下儒仲敦高节。
自从结发共糟糠,长能举案共薇蕨。
怡怡伉俪真难保,布服荆钗有人悦。
乐昌明镜一朝分,奉倩寸肠中夜绝。
内家非是少明眸,外舍寒微岂好述?
宝位鸿图既云让,柳姿蒲质底须留?
贫贱只知操井臼,凡庸未解事王侯。
去剑俄然得再合,复流信矣可重收。
愿挥董笔祛疑惑,聊为陈人洗愧羞。
其妻诗曰:
妾家阀阈本寻常,茆屋衡门环堵墙,
辛勤未暇事妆饰,婉娩惟知佩礼章。
前年嫁得东邻子,博学多才贯经史。
致身不愿取功名,翯饼宁甘溷闾里。
朝朝日出肆门开,童子高僧杂遝来,
得钱即已随闭户,促席相看同举杯。
何期忽作韩凭别,赴水坠楼心已决。
红莲到处诘难汙,白璧归来完不缺。
当代豪华久已亡,贞魂万古抱悲伤。
烦公一扫荒唐论,为传梁鸿与孟光。
期仁玩之再四,收拾囊中,少年即命苍头导客东厅就榻。斯须,远寺钟敲,
近村鸡唱,曙色熹徽,晨光晻霭。开目视之,但见身沾露以犹湿,马吃草而
未休,四顾阗然,咸无所睹。乃以诗呈二公,皆加赏异,以为真得唐体,命
刻之郡东,以永其传。期仁果以文学升至翰苑,八十九而终,遂符远大之说,
汤公后守吉安,屡为人道其详如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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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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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尾草记
洪武中,有龙生者本建康人。远祖仕宋为京官,从隆祐孟太后南迁,留
家江右,子孙蕃衍,世守诗书。生行第八,六七岁时,长者教以诗,辄能成
诵;九龄晓属对,作五、七 言绝句诗皆可观,众以聪明许之。生有姑适祖
氏者,特爱生 生往来姑家甚熟。祖有异母兄弟,同居各爨。兄殁,惟嫂练 氏
及二子三女存。长女,次女皆适人,惟幼女经室,绝能姿容,长生三岁。生
虽少年,颖敏而驯谨,不好玩弄,且善伺人意,故祖氏一家闻生来,莫不欢
喜,女亦视生如弟兄,不复回避。女母闻生姑称生长进好学,深欲婿生,女
亦眷眷属目。祖中庭植凤尾一株,已百年,生吟啸其侧,女窥无人,出就生
凤尾下,谓生曰:“老母闻令姑说子聪明,欲以我结好,我亦愿为子妻,托
令姑主张,第未审子父母之意然否?傥姻缘会合,得为夫妇,虽死无憾!不
然,我之嫁人,非商家郎,则耕家子,纵金玉满堂,田连阡陌,不愿也。”
生应曰:“得子为配,足慰平生。”因指凤尾誓之曰:“若余事成,开花结
子;事若不成,根枯叶死。”誓毕散去。生盘桓祖氏,大小悦之,女尤敬慕
焉,尝亲捧茶与生。生取茶回,女戏曰:“茶已吃矣,不患不成。”家人闻
之,亦不问也。会生姑与练妯娌参商,阳为怂恿,阴实沮之,故生父母犹豫,
女未知也。生以告女曰:“子既未便开亲,我亦不即纳聘,当与老母谋,必
得子为妇,然后已。”女家贫,未有缯纩之饰,粉黛之施,而荆钗布裙,略
无垢污,下至足缠,亦洁白如雪,兼之赋性和柔,婉娩特甚,机杼之精,剪
制之巧,为一族冠;二嫂酷妒之,女不较也。生重其为人,愈有伉俪意。然
难得良媒,姑又不力赞,两下迁延,迟迟岁月。生既冠,去事举子业,女家
踪迹稀矣。然女念生,未尝去怀,惟母知其情,喻之曰:“吾又遣人往彼,
谈汝姻事,早晚当有定议,汝勿煎熬,徒损容貌。”逾时生至,虽住姑家,
而意在于女。留数日,二嫂俱归宁,女独纺小楼上。楼下一深巷通后园,巷
半砖砌磴道以登,生从园中还,闻女车声,径奔女所。女见生来,喜气溢面,
辍纺叙礼,与生对坐,且纺且谈。因以己年庚告生,使生推算,卜其谐否。
又与生话家世甚悉。生感其意,口占一诗赠之。诗曰:
曲阑深处一枝花,浓艳何曾识露华?
素质白攒千瓣玉,香肌红映六铢纱。
金铃有意频相护,绣幄无情若见遮;
凭仗东皇须著力,向人开处莫教差。
女不甚读书,识字而已,语生曰:“子宜解说,俾我闻之。”生一一敷
绎其义。女笑曰:“他日得侍房帷,子必教我,我虽愚暗,久当能之。”生
曰:“妇人女子,偏是聪明,以子慧心,学之易易。”因代为答诗曰:
深谢韶光染色浓,吹开准拟倩东风;
生愁夕露凝珠泪,最怕春寒损玉容。
嫩蕊折时飘蝶粉,芳心破处点猩红;
金盘华屋如堪荐,早入雕阑十二重。
生复缕缕,为详诗意。女曰:“常闻子才调敏捷,今观信然,使我倾仰
弥切!”因目生久之,曰:“子精神意气,决非庸人,后当贵显,我欲以蒲
柳之质为托者,非有他也。以父早亡,母年渐老,长兄书写公门,次兄陷身
吏役,二嫂悍恶,子所深知。但得远离凶犷,获托丝萝,子纵无官,不为命
妇,亦不失为士人之妻。万一流落俗子手中,有死而已,惟子念之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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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自初悦其貌,不料其淑懿有识若此,自是拳拳婚议,惟恐蹉跎。俄而女兄
果以吏败,家事亦落。生父母无意缔盟,谢而辞之,遂觖望矣。生私作长歌
一篇寄焉,歌曰:
我昔正髫年, 笑骑竹马君床边;
手持青梅共君戏,君身似玉颜如莲。
爱我聪明耽笔砚,鸑鸑文章紫骝健。
风鬟雾鬓绯染唇,凤尾丛边几回见。
层楼窈窕洞房深,春纤缕缕抽冰线;
蹇修不来奈若何?罗带同心竟乖愿;
绣襦甲帐隔天涯,未解离魂学张倩;
君知许嫁谁人家!我行射策黄金殿。
回首清河梦寐中,目断巫山泪如霰。
一日,女母留姻戚家,二嫂寻衅,与女大闹。女深处闺阁,性复善良,
莫敢出言,又不能骂,然不胜愤。兼之晋约秦盟,遽然断绝,凄凉憔悴,踽
踽无聊,是夕竟缢死楼上。母归,哭之恸!手自洗殓,于胸前得一绣囊,密
贮杏笺一幅,视之乃生所寄之诗也。母不违其意,仍置棺中。生闻女死,托
以省姑,走串焉。至则珠沉璧碎,玉损花飞,将入木矣。生涕泪如雨,悲不
能堪,送归葬所,掩圹成坟而归。后数年,生果高科要职,烜赫于时,虽别
娶妻妾,意不忘女。常与天师无为张真人论鬼神,偶及女事。真人见生切切,
为飞章拔之。载数日,生梦女曰:“妾从辞世,二十余年,阴府查籍,以妾
当生三子,寿至六十,数未克终,卒于非命,俾再为女人,了其夙业。而昨
蒙真人道力,天符急下,今往河南府洛阳县城胡氏家为男子矣。感君深爱,
生死不忘,但恨无以奉报耳。然君方当富贵,位极人臣,福寿丰隆,子孙昌
盛。”言讫,拜谢而去,行数步,复回顾云:“郎善自珍,妾永逝矣。”倏
然而灭。生既觉,殆无以为怀,遣人往女家视凤尾,枯死已数年矣。生遂作
《哀凤尾歌》传于世云:
有草有草名凤尾,仙人种在丹山里;
世间百卉避芳菲,珊瑚宝树差堪比。
鬖髿绝似凤凰翎,号以佳名同凤称;
海上行迟珠露湿,洞箫品彻彩云停。
娟娟旎旎犹贞静,琉璃刻叶琅玕柄;
九苞健翮时下来,五色奇文烂相映。
日影照耀晴筛金,盛夏翛翛风满林;
艳阳不作桃李态,晚岁实坚松柏心。
华堂清处摇新翠,曾与飞琼翠阴会;
倚丛未许暂偷香,指树惟期终作配。
那知万事总非真!幽芳淑质俱成尘;
绮槛灵根凋百岁,绣房丽色殒三春;
凤兮偶昨来过此,弄玉台倾凤尾死;
鸳鸯瓦落野棠青,孔雀屏欹土花紫。
感时抚旧恨悠悠,碧羽琼蕤万古休;
败砌颓垣蛩弔月,荒烟老树鸟归秋。
花草重栽春又绽,镜破钗离永分散;
因歌凤尾寓深衷,留与多情后人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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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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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颈,
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且如父
子天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儒、释、道,三教虽殊,总
抹不得孝弟二字。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
得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
若论到夫妇,虽说是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合。常
言又说得好:
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
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倒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之情。
他溺的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
事来。这断不是高明之辈。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
只要人辩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
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咏诗四句,大有见解。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语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
漆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伯阳生而白发,
人都呼为老子。庄生常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
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
子座间讲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却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
指出夙世因由,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
荣花茂,那白蝴蝶采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
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住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
托生于世,做了庄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
教。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
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
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庄生嘿嘿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从
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他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
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过被出;如今说
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庄生游于齐国。田宗重其人品,以女
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庄生不是
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楚戚王闻庄生之贤,遣使持黄金
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庄生叹道:“牺牛身被文绣,口食
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不
可得也。”遂却之不受。挈妻归宋,隐于曹州之南华山。一日,庄生出游山
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无辩,贤愚同所归。’人归冢中,冢中岂
能复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乾。一年少妇
人,浑身缟素,坐与此冢之傍,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庄生怪而问
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妇人并不起身,
运扇如故。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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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
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上乾了,方才可嫁。妾思
新筑之土,如何得就乾。因此举扇扇之。”庄生含笑,想到:“这妇人好性
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
新土乾燥极易。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一臂之劳。”那
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
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扇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乾。妇人笑容可掬,
谢道:“有劳官人用力。”将纤手向鬓傍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庄生,
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纨扇。妇人欣然而去。庄子心下不平。回到
家中,坐与草堂,看了纨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 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 索把生前思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
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
妇人扇冢,要土乾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士之物。因我助力,以此
相赠。”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
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
体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此语,
将天下妇道家看做一例?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过!”庄生道:
“莫要弹空说嘴。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捱得
过三年五载?”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
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境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
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
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
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
一马,倒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
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
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生道:
“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
扇坟!”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
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
我庄某死亦瞑目。”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
制备衣衾棺椁殡殓。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
庄生生前恩爱,发痴如醉,寝食俱废。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
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闹。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年少秀士,
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
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
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
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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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
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
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了
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
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
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
谊,久住何妨。”当下治饭相款。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
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草堂中间占了灵位。
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
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己。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倒有十分,所喜者
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
以启齿。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
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
苍头道:“未曾婚配。”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
老苍头带醉道:“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你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
婆娘道:“果有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
谎?”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
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
惹人议论。”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
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
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嘱付道:“若是说得
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
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俏俊生后脚扯将
人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
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
取灯火来照,原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
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捱更捱点,又过了一夜。次日,见老苍头
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复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问其前事。老
苍头道:“不成不成!”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豁
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
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婆
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摆着凶器,我却与
娘子行吉礼,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
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三来我家行李尚在
后边未到,空手到此,聘礼宴席之费,一无所惜。为此三件,所以不成。”
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
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
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
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扇
坟,待坟土乾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扇土,将把
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
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地相
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娉请宴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
礼!宴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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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
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老苍头回复了婆娘。那婆娘当时
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衣,叫苍头
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柩,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做合婚
宴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
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
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
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
心爱王孙,顾不得新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摸,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
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
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
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太医传一奇方,
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
名死囚来,缚而杀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
“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太医说,
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乾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方死二
十余日,何不断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
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朽之骨乎?即命
老苍头扶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屋中,
将灯檠放于棺盖之上,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
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殓。桐棺三寸,一斧
就劈去了一块木头。再一斧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推
开棺盖,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
斧头不觉坠地。庄生叫:“娘子扶我起来。”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
棺。庄生携灯,婆娘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
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比及到房中看时,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
阒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却也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
“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
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天谢地,果然重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
生道:“多谢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
又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
“罢了!还有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
婆娘无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暖酒来饮。庄生放开大
量,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达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捱着酒壶,
撒桥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庄生饮得酒大醉,索纸笔写出四
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斧劈天灵盖。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乾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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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指,婆娘回头而
看,只见楚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婆娘吃了一惊。转身不见了庄生;再回
头时,连楚王孙主仆都不见了。——那里有什么楚王孙,老苍头,此皆庄生
分身隐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解腰间绣带,悬梁自缢,
呜呼哀哉!这倒是真死了。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
了他,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
终兮,有合有离。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兮拣择去取,伊
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
发兮伊可知!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歌罢,又吟诗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
灰烬。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检取,传流至今。庄生
遨游四方,终身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已得大道成仙
矣。”诗云:
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
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
(《警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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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
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
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苑外,
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余年,足迹不出园门。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
玄微日夕徜徉其间。
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
一青衣,冉冉而来。玄微惊讶道:“这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中虽
然怪异,又想道:“且看他到何处去。”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
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到
此?”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我家与处士相近。今与女伴
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玄微见来得奇异,欣然
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与
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深或
淡,妆束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
相见毕,玄微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道:“请问诸位女郎姓氏。
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园?”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杨氏。”指一穿白
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
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
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与姊妹
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士爱重,妾等顺便相谢。”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
道:“封家姨至。”众皆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边观看。众女子相见毕,说
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见同心。”各向前致礼。
十八姨道:“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乘闲至此。”众女道:“如
此良宵,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问道:“此
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
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近其傍,
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八姨
居于上席。众女挨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
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昧醇浓,
其甘如饴,俱非世人所有。此时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座芳香,
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
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其音更觉惨切。
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
“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予,殊为慢客。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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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罚以大觥。当另歌之。”遂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
起,不想袖在箸上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
恰恰里尽泼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娇貌美,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
绯衣。那红衣最忌的是酒,才沾点滴,其色便败。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
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尔!”
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衣而
起。众女子留之不住,齐劝道:“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
率来请罪。”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向东而去。众女子与玄微作别,向花丛
中四散行走。
玄微欲观其踪迹,随后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
女子俱不见了。心中想道:“是梦,却又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
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倏然无影?”胡猜乱想,惊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
依然摆设,杯盆一毫已无,惟觉余馨满堂。虽异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阿措怒
道:“何必更恳此老媪!有事只求处士足矣。”众皆喜道:“妹言甚善。”
齐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
十八姨相庇护。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借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
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诸女?”阿措道:“但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
上图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二
十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玄微道:“此乃易事,
敢不如命。”齐声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其行甚
疾,玄微随之不及。忽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
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起来,果然东风微
拂。急将幡竖立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树,
惟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悟诸女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
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到次晚,众女各裹桃李花数斗来谢道:“承处士脱某
等大难,无以为报。饵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致长
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
证:
洛中处士爱栽花,历历朱幡绘采茶。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
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
有多多少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
也包藏不得许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
且阁过一边。只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列位若
不信时,还有一段《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
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
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
府东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有二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
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
那秋公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弃撇了,专于其事。倘偶觅得种异
花,就是拾得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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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笑脸,捱进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
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或虽有,已开过
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
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
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癖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又有那破落户
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
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日积月累,遂成了一个大园。
那园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蘼、木香、刺梅、木槿、棣棠、
金雀;篱边撒下蜀葵、凤仙、鸡冠、秋藓、莺粟等种;更有那金萱、百合、
剪春罗、前秋罗、满地娇、十样锦、美人蕉、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
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不可枚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尽
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
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间草堂。房虽草覆,却高爽宽敞,窗槅明
亮。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桌凳之类,色色洁净。打扫得
地下无纤毫尘垢。堂后精舍数间,卧室在内。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
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是: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
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
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腊梅花磬口方香。
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
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
西通震泽,南接庞山湖。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秋先于岸旁堆土作堤,
广植桃柳。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如西湖胜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种五
色莲花。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
遇斜风微起,偎船竞渡,纵横如飞。柳下渔人,舣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
网的,醉卧船头的,泅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绝。那赏莲游人,画船箫管鳞
集。至黄昏回棹,灯火万点,间以星影萤光,错落难辨。深秋时,霜风初起,
枫叶渐染黄赭。野岸衰柳芙蓉,杂间白苹红蓼,掩映水际。芦草中鸿雁群集,
嘹呖干云,哀声动人。隆冬天气,彤云密布,六花飞舞,上下一色。那四时
景致,言之不尽。有诗为证:
朝天湖畔水连天,不唱渔歌即采莲。
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
按下散言。且说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
晚上又浇一番。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
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千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
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旁。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
离。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狂
风暴雨,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
来巡看几次。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坠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
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
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
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洗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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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有一段议论,道:“凡花一年止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
时中又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看他随风而
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
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况就此数日间,先犹含蕊,后复零残,盛开之时,
更无多了。又有蝶攒蜂采,鸟啄虫钻,日炙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护惜
他,却反恣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说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强者为干,
弱者为枝,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何
不美,定要折他?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
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花若能言,敢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
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
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
树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
岁,玩之无穷乎?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减枝头,与人之童夭
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
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
恨?”
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园上,他
心爱着那一种儿,宁可终日看玩。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
连称“罪过”,决然不要,若有旁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他若
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
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
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
损,他来见了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为这件上,所
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有亲戚邻友来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
才放进去。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亲近。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
了一花一蕊,那老儿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打骂了,也不容进去
看了。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如单食果
实,倒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
向禽鸟祈祝。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转娇啼,
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食一个花实。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每
熟时秋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余下的方鬻。一
年倒有若干利息。
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余年,略无倦怠。筋骨愈觉强
健。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得赢余,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
敬仰,又呼为“秋公”。他自称为“灌园叟”。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狡诡
诈,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时,风波立至。
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般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
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
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
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着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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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不远。
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
上花枝鲜媚,四周树木繁茂,齐道:“这所在倒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
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
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进去看看?”家
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
我也是这般?快去敲门。”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
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砰砰敲
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秋公料
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张委道:“你
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
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
不过是桃李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
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
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拳。
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涌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
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众人看
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
品。那五种:
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
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名色,一
本价值五千。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淫乱
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
四句诏来,道:
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花。次日驾幸后
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
要一根叶儿也没有。则天大怒,遂将牡丹花贬于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
下。有一只《玉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花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洗。玉人尽日
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乍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围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木架子,上复布幔遮
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
夺目。众人齐赞:“好花!”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极怪的是这
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
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
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计较就够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
了花,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
嗅。
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
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分付家人快去取。秋
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衙内止看看
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张委指着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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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
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
得意。只有秋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意,思想要吞占他的。斜着醉眼,
向秋公道:“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倒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酒?”秋
公那有好气答他,气忿忿地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衙内自请。”张委又
道:“你这园可卖么?”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
老汉的性命,如何舍得卖!”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
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本,可不好
么?”众人齐道:“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来谢恩!”
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软,也不去睬他。张委道:“这老
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
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贴儿送到县里去!”秋公气不过,
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
识?且哄了去再处。”忍着气答道:“衙内纵要买,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
时急骤的事?”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就在明日罢。”
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火先去。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
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内,
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费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
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罪过?”张委喝道:“胡
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把手
去推开。秋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
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取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
难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
拚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了许多。
秋公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吾欺负,要这性
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个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脚
不住,翻斤半斗倒。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了!”齐将花撇下,便
赶过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
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这交,羞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
撒作遍地,意犹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抢地呼天,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
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吃一惊,上前劝住。问知
其故。内中倒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
篱门。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
字,须教他仔细着!”恨恨而去。
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复身转来,将秋公扶起,坐
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
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
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叫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内中又有直道的道:
“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
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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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
踏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阿!我一生爱护,从不
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
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头看
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
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居在左近。
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秋公提起“牡丹”二
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将张委
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
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之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
个 ‘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
个有这法术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
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
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中又转道:“如何有这
样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
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
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
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有诗为证: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还在花丛
中,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乃道:“这小娘子如何
就去了?”又想道:“必定还在门口,须上去求他传了这个法儿。”一径赶
至门边,那门却又掩着。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近邻家,—
—一个唤做虞公,一个叫做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见秋公出来,齐
立起身拱手道:“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我们恰在田头,没有来问得。”秋
公道:“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的呕气。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个妙
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她一声,径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
二老闻言,惊讶道:“花坏了有甚法儿救得?这女子去几时了?”秋公道:
“刚才出来。”二老道:“我们坐在此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那见什么女
子!”秋公听说,心下恍悟道:“恁般说,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
二老问道:“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秋公将女子之事叙了一遍。二老道:
“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看了。连声
称异道:“这定然是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
叩谢。二老道:“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倒
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
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二老道:“这话也有理。”
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
而别。二老回去一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谁知
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
存想。想至张委这事,忽地开悟道:“这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
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
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但分付道:“任凭列位观看,切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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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便了。”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按下此处。且说张委至次早,对众人道:“昨日反被那老贼撞了一交;
难道轻恕不成!如今再去要他这园。不肯时,多教些人从,将花木尽打个稀
烂,方出这气!”众人道:“这园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只是不该把花
都打坏,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张委道:“这也罢了,少不得来年又
发。我们快去,莫要使他停留长智。”
众人一齐起身,出得庄来,就有人说秋公园上神仙下降,打下的花,原
都上了枝头,却又变做五色。张委不信道:“这老贼有何好处,能感神仙下
降?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
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
不摆布他。”众人道:“衙内之言极是。”
顷刻到了园门口,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
话。众人道:“原来真有这等事!”张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见坐着,
这园少不得要的!”湾湾曲曲,转到草堂前看时,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
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采倍生,如对人笑一般。
张委心中虽十分惊讶,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个
恶念,对众人道:“我们且去!”齐出了园门。众人问道:“衙内如何不与
他要园?”张委道:“我想得个好计在此,不消与他说得,这园明日就归于
我!”众人道:“衙内有何妙策?”张委道:“见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
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普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本府见出三千贯赏
钱,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
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少
不得让与我。还有三千贯赏钱哩!”众人道:“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
打点起来。”当时即进城写下首状。次早,教张霸到平江府出首。这张霸是
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门情熟,故此用他。
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见的,不由不信。即差缉捕
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张委将银布置停当,让张
霸与缉捕使臣先行,自己与众子弟随后也来。缉捕使臣一径到秋公园上。那
老儿还道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这
一吓不小。问道:“老汉有何罪犯?望列位说个明白。”众人口口声声骂做
妖人反贼,不由分说拥出门来。邻里看见,无不失惊,齐上前询问。缉捕使
臣道:“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上人都有分哩!”那
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尽皆洋洋走开,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单
老,同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弟子来锁园门;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
遍,将门锁上。随后赶至府前。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见旁
边又跪着一人,却不认得是谁。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
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有几多
党羽?从实招来!”秋公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
禀道:“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大
尹道:“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
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女下
降之事,细诉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
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即来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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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定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这样话哄那个!不消说得,定
然是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
秋公,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自
觉头目森森,坐身不住。分付上了枷杻,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
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
怨,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
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有这等冤
枉的事!不打紧,明日同合村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公哭道:“但
愿得如此便好!”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
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
竟接来自去受用。到夜间将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
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
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
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
先则个!”仙女笑道:“当欲脱离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杻纷纷自
落。秋先爬起来,向前叩头道:“请问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瑶池王
母座下司花女,怜汝惜花至诚,故令诸花返本。不意反资奸人谗口。然亦汝
命中合有此灾。明日当脱。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夺其算。助恶
党羽,俱降大灾。当宜笃志修行。数年之后,吾当度汝。”秋先又叩首道:
“请问上仙修行之道。”仙子道:“修仙径路甚多,须认本源。汝原以惜花
有功,今亦当以花成道。汝但饵百花,自能身轻飞举。”遂教其服食之法。
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
道:“汝亦上来,随我出去,随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回,还只到
得半墙,甚觉吃力。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喊道:“妖人走了!
快拿下!”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然惊觉,元在囚床之上。
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正是
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
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众人都道:“前日还
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言
之有理。”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
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
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
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
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个子弟
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我们。”张委道:“他便弄这
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
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
一阵大风。那风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
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
已长大,一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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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余年,
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
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易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
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
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
叫“有鬼!”撇下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
有被树枝抓翻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
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
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捡得性命一般,抱
头鼠窜而去。家人们喘息定了,唤几个生力庄客,点起火把复身去找寻。直
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
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园走了一遍,但见
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
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伙,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子又不多大,
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
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
单老,闻知众人遇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找寻,不知是真是假,
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讶不已。
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找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
一回,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
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
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
两边人待要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脚下,叫道:“大爷有了!”众
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
道:“即有了巾帻,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
也!”
原来东角转弯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
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
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
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准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下。其夜张霸破头伤
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
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
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
事。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
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
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
于狱中吊出秋公,当堂释放。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侵损
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邻里作谢,一路同了虞单二老,开了园门,
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繁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
又答席。一连吃了数日酒席。
闲话休题。自此以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
所鬻果实之资,悉皆布施。不数年间,鬓发更黑,颜色转如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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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正值八月十五日,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
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
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幡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看见,
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奏闻上帝,有旨封汝为
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
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云。草堂花木,
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
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惜
花村”。云:
园公一片惜花心,得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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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志怿小说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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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
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
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曰:“能之。”其门人甚
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
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
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
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赍诸徒,且嘱尽醉。
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竟饮先酹,惟恐樽尽;而往
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
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到地,遂与
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
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
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
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
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燃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
壁上月,纸园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
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
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
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
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
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
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乎曰:“入之!”
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
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
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
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
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仆。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
惭愤,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
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
给之曰: ‘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
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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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狼
白翁,直隶人。长子甲,筮仕南服,二年无耗。适有瓜葛丁姓造谒,翁
款之。丁素走无常,谈次,翁辄问以冥事。丁对语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
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城阙。移时,
丁指一门曰:“此间君家甥也。”时翁有姐子为晋令。讶曰:“乌在此?”
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见甥,蝉冠豸绣,坐堂上,戟幢行
列无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翁诺。
少间,至一第,丁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
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公子甲方自内出,
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
“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
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勿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愕
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扑地化为虎,牙齿■■。
一人出利剑,敛枭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
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
乃知其梦。心异之。遣人招丁,丁辞不至。
翁乃志其梦,使次子指甲,函戒哀切。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而问之,
则醉中坠马所折。考其时,则父梦之日也。益骇,出父书。甲读之色变,为
间曰:“此幻想梦之适符耳。何足怪!”时方赂当路者,得首荐,故不以妖
梦为意。弟居数日,见其蠹役满堂,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流涕谏止之。
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涉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
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求能令上台喜也?”弟知不可劝止,遂归,
悉以告翁。翁闻之大哭,无可如何。惟损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逆子之报,
不累妻孥。次年,报甲以荐举做吏部,贺者盈门。翁惟唏嘘,伏枕托疾不出。
未几,闻子归途遇寇,主仆殒命。翁乃起,谓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
佑我家者不可谓不厚也。”因焚香而报谢之。慰藉翁者,咸以为道路之讹。
惟翁则深信不疑,刻日为之营兆,而甲固未死。
先是,四月间,甲解任甫离境,即遇寇。甲倾装以献之。诸寇曰:“我
等之来,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宁专为此哉!”遂决其首。又问家人:“有
司大成者谁是?”司故甲之腹心,助桀为虐者。家人共指之,贼亦决之。更
有蠹役四人,甲聚敛臣也,将携入都,并搜决讫,始分资入囊,骛驰而去。
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前驱者曰:“某县白知县也。”
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宜续其头。”即有一人掇头
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颔可也。”遂去。移时复苏。妻子往
收其尸,见有余息,载之以行。从容灌之,亦受饮。但寄旅邸,贫不能归。
半年许,翁始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甲虽复生,而且能自顾其背,不复
齿人数矣。
翁姐子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悉符所梦。
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
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
教微矣哉!”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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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隙,羊先死;
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
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
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泣,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入城。其父
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涕流。便谓:
“狱吏悉受贿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
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
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忿气
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至半月,始得质
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覆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
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
冥王立拘质对。二官窑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
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
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
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
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耶!”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
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
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
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
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又问:“讼何词?”席
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
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直
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云:“必讼!”
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
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
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
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
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
仆。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
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状。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
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来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
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
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意冥王益怒,
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
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
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
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反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
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返见王。
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
行数步,辄憩路侧。鬼怒不敢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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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开,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
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
口。约奔数十里,忽闻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
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
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
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
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
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九王
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
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粟,状若伏
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
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 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
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斤■,妇子之皮骨皆空;
鱼食鲸吞,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
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尺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
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
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
令胎生。隶役者,既有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
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
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
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
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赏席生之孝。
即押赴东岳施行。
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因使两人送
之归里。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
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乃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日益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
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
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归席。席父九十余岁而
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
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
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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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
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
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
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
“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
女喜,从之。生代携■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
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
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
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
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
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
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
垝垣,则室门亦闭。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
皮于榻上,执采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
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
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办不忍伤其生。”
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
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
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
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
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
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
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
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
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
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
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
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
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
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
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
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
“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
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见乞人癫歌道上,鼻涕
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
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
于我,我阎罗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
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
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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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
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亡夫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
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
声嘶,顿欲呕,觉膈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
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
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袭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
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
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
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无往不
复,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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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宏阔。后凌夷,楼舍边亘,半旷废之,因生怪
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
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
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
明灭,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拔蓬蒿,曲
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
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
许。右一女郎,才及笄耳。酒胾满案,围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
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人闺闼?”生曰:“此
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曰:“非
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
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
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
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
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
“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
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
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
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
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
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慧,
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
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
主,拍案曰:“得妇如此,西南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惧起,
遽搴帏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
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
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砚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
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砰然。生急起窥觇,则扉半启。
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
阖双扉。生长跪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
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吾叔闺训严,
不敢奉命。”生因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
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
“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
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
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
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
“贱婢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
之,呵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
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斧钺,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静,生乃归寝。自
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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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值。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
适,而未尝须臾忘青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惶急道上,
望见生,依依哀啼,塌耳戢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襟,提抱以归。闭
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遭此大厄。脱
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
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
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居之。
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
“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
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
倘携有猎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
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
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
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
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
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
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仆从甚赫。
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
乞得补缀。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
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
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
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
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宴。生嫡出
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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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
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
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
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妓,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
用之。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
导去,见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现宫殿,见一人
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如霁,曰:“阿
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
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
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黄■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
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
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
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
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
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
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岁,振
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襟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
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
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
龙窝君嘉其慧悟,赐五文裤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
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
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
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
已,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
端,故遗珊瑚钗,端急纳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
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迫,且为奈何!”薄暮,
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
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
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
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
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
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障蔽;
又匀铺莲瓣而藉之,欣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
亦妹愈。由此两人日一会于莲亩。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
诸都悉还,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惘若失。
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
日,宫禁森严,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
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
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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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蹙,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
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间,
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
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趑趄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
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晚霞也。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
悲疑惊喜,万状具作矣。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
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浮
沉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行院
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
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婉妙,颇爱悦之;第虑
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
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
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会端至,女喜不自己。媪亦疑儿不死,
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
母勿得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
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
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则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
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
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淮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
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
女以龟尿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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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士秀
汪士秀,庐州人。刚勇有力,能举石春。父子善蹴鞠。父四十余,过钱
塘溺焉。
积八九年,汪以故诣湖南,夜泊洞庭。时望月东升,澄江如练。方眺瞩
间,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携大席,平铺水面,略可半亩。纷陈酒馔,馔器磨
触作响,然声温厚,不类陶瓦。已而三人践席坐,二人侍饮。坐者一衣黄,
二衣白;头上巾皆皂色,峨峨然下连肩背,制绝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
哳。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但闻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
足供快饮。”白衣者曰:“此夕风景,大似广利王宴梨花岛时。”三人互劝,
引爵浮白。但语略小,即不可闻。舟人隐伏,不敢动息。汪细审侍者叟,酷
类父;而听其言,又非父声。二漏将残,忽一人曰:“趁此月明,宜一击球
为乐。”即见僮没水中,取一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
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轰然远起,
飞堕舟中。汪技痒,仍力踏去,觉异常轻软。踏猛似破,腾寻丈;中有漏光,
下射如虹;■然疾落,又如经天之彗,直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席中
共怒曰:“何物生人,败我清兴!”叟笑曰:“不恶不恶,此吾家流星拐也。”
白衣人嗔其语戏,怒曰:“都方厌恼,老奴何得作欢?便同小乌皮捉得狂子
来;不然,胫股当有椎吃也!”汪计无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倏见
僮叟操兵来。汪注视,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儿在此。”叟大骇,相顾
凄然。僮即返身去。叟曰:“儿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
登舟。面皆漆黑,睛大于榴。攫叟出。汪力与夺,摇舟断缆。汪以刀力截其
臂落,黄衣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颅,堕水有声,哄然俱没。方谋
夜渡,旋见巨喙出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响。俄一喷涌,则
浪接星头,万舟簸荡。湖人大怒。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举一以投,
激水雷鸣,浪渐消;又投其一,风波悉乎。汪疑父为鬼。叟曰:“我固未尝
死也。溺江中者十之九人,皆为妖物所食;我以踏圆得全。物得罪于钱塘君,
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鱼精;所蹴,鱼胞也。”父子聚喜,中夜击棹而去。
天明,见舟中有鱼翅,径四五尺许,乃悟是夜间所断臂也。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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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
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
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
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
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
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快快遂返。至家,藏花枕底,
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
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
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划。吴笑曰:“君
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
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贿,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
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
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
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虽内
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
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咐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凋落,凝思把玩,
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简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欢。母
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
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
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
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
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犹繁,
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
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
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捻花而入。
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生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
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
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
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
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
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
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
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
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
入舍,粉壁光明 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茵藉几榻,罔不洁泽。
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声而
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
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
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
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蘸,遗我鞠养,
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未几,婢子具饭,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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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
外隐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
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
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
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
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才如婴儿。”生曰:“小
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
“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耶?婴
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暇他瞬。
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
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补被,
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
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
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
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
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
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
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
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
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
“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曰:“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耳。”
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
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
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
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啁嗻乃尔?”女曰:
“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
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
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
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
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
于西南山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
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
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
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
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
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
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
诈也。我未有姐,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
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姐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
复存?”因细诘面庞痣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
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
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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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
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
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
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
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
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垄湮没,莫可
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
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
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
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
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
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
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
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
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邻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邻子谓女
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
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仆。细视,非女,则
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间,呻而不言。妻来,
始以实告。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
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
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归。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
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糊涂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
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
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
今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
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侍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
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
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
夫妻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
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
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
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果饵相
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至寒食,夫妻登秦墓,
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
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 ‘笑
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值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
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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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刹海市
马骏,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
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痒,即知名。父衰
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
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
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
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
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
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
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
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焉。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
祖父言: ‘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
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
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
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
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
鸣而兴,引与俱去。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
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
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
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
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
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缙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
人邀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
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
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
突出,须卷如猾。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
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伏卧林下,十余年不践
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
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
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
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翌日,趋
朝,荐诸国王。王欣然下诏。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
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
主人以为美,曰:“请君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
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国强之,马乃诺。主人设
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
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
倾倒。
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族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
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
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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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
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
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
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
珍玩,以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珍宝;
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
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
“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重。
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
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
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
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
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眼,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
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
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
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
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
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
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
笔赋 ‘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
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
光水国多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灸数行,龙君执爵向客曰:“寡
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
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佩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
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烛,导生入副宫。女浓
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软。天
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趁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
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
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调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
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梢
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
状类簷卜。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
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侧人肺腑。生每闻之,辄念故上。
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
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
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
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促装,可乎?”生谢曰:“逆
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
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
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
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
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裳衣,似有佳朕,
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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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
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
数世吃著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
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
不可复见。
生乃归。自浮海去,家人无不谓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诧异。幸翁媪无
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
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
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
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
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
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
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
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
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
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
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嫠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
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
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
‘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
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泣啼,
呕哑言归。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悼,怅
然遂归。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逾岁,媪果亡。灵
舆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
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
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瞑,龙女忽入,止之曰:
“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贴、明珠百颗、八
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
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
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
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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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黄粱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宫时,与二三同年,遨游郭外。偶闻毗卢禅院寓一
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入室而坐。星者见其意气扬扬,稍佞谀之。曾摇箑
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
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偃
蹇不为礼。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指同游曰:
“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
把,于愿足矣。”一坐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召曾太
师决国计。曾得意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
即赐蟒玉名马。曾被服稽首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
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捻须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
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展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
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袅袅、仙仙,二人尤蒙宠
顾。科头休沐,日事声歌,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
云,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荐为谏议,即奉谕旨,立行擢
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弹
章交至,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
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
无何而袅袅、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
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
顷,藤舆舁至,则较昔之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之者。然各为立仗马。曾亦高情盛气,不
以置怀抱间。有龙图学士包上疏,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
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糜顶,以报
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
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
仰息望尘,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
编氓。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
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诊
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
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
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
怙宠无悔。召对方承于阙下,萋斐辄进于君前;委蛇才退于自公,声歌已起
于后苑。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
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臣夙夜祗
惧,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
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云云。
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继而
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奉旨籍
家,充云南军。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
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资于庭,
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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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舄,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
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俄而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
者牵挽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可得。十
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余里,已亦困惫。歘见高
山,直插霄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
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足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
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
跳梁而前。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告曰:“孤身远谪,橐中无长物,”哀
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
曾怒叱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
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行逾数刻,
入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曾前,葡伏请命。
王者阅郑,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
声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
觳觫,哀啼,窜迹无路。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
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
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出,复置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
“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捽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
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
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
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躯
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肢蠖屈。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
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狞须人持筹握算,曰:“三百二十一
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
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
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
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其
大不知几百由旬,焰生五采,火耿云霄。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
足转,似觉倾坠,遍体生凉,开眸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
则悬鹑败絮。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腹辘辘
不得一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
而冢室悍甚,日以鞭箠从事,辄用赤铁烙胸乳。幸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
东邻恶少年,忽逾垣来逼与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
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恶少年始窜去。居无何,秀才宿诸其室,
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
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作声。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惊,相
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因以状白刺史。刺史严鞫,竟以酷刑定罪案,
依律凌迟处死,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
黑暗也。
正悲号间,闻同游者呼曰:“兄梦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
上。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
“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
莲也。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台阁之想,由此淡焉。
入山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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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史氏曰:“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欢然于中者,必非喜其
鞠躬尽瘁可知矣。是时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
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
之后。”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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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渐
张鸿渐,永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
有范生被杖毙,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张许
之。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
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
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反复,急难者谁也!”张服其言,悔之。乃婉谢诸
生,但为创词而去。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
收。又追捉刀人。张惧,亡者。
至凤翔界,资斧断绝。日既暮,踟蹰旷野,无所归宿。歘睹小村,趋之。
老媪方出阖扉,见生,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食床榻,此都小事;
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张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
狼足矣。”妪乃令入,闭门,授以草荐。瞩曰:“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
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妪去,张倚壁假寐。忽有笼
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许丽人也。及门,见
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匪人!”即问:“其
人焉往?”张惧,出伏阶下。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
妨相留。然老奴竟不关白,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命妪引客入舍,俄
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于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妪曰:
“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适所见,长姑舜华也。”妪既
去。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
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上抚生曰:“无须,无须!”因近榻坐,觍然曰:
“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弃。否?”张
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敢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
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言已,欲去。张探身挽
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赠张,曰:“君持作临眺之资。向暮,宜晚
来,恐为傍人所窥。”张如其言,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
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间,忽闻媪云:
“来何早也!”一转盼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出,
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宿缘。如必见怪,请
即别。”张恋其美,亦安之。夜谓女曰:“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小生
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女似不悦,曰:“琴瑟之情,
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
出此言?谚云: ‘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而念卿,亦犹今日之念彼
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
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归,此复何难,君家固咫尺耳。”遂把袂出门,
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时,曰:“至矣。君归,妾且去。”
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垝垣入,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两指弹扉。内问
为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儿卧
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夫妇依倚,恍如梦寐。
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方
纵体入怀,曰:“君有佳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张曰:“不念,
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
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儿,一竹夫人耳。大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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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语。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矣,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
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疾情怜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
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
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方将叮嘱,女去已渺。
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
叩户,宛若前伏。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
见,涕不可仰。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卧一儿,一如昨夕,因笑曰:
“竹夫人又携入耶?”方氏不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
甫能相见,全无悲恋之情,何以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唏嘘,具言
其详。问讼案所结,并如舜华言。方相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盖
里中有恶少,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垣去,谓必赴淫约者,
尾之而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也?”
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执奸耳。”方不得已,以实告。
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词益
狎逼。张忿火中烧,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仆,犹号;又连剁之,遂死。
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张曰:“丈夫死则
死耳,焉能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目即暝矣。”
天明,赴县自首。赵以钦案中人,姑薄惩之。
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遇女子跨马过,一老妪捉鞚,盖舜华也。
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女返辔,手启障纱,讶曰:“表兄也,何至此?”
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
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
入,令妪启舍延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
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
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
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飞。少时,促下,曰:
“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
会何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
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
访知捕亡浸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
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
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
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
妇耳。”问。“儿安在?”曰:“赴都大比未归。”张涕下曰:“流离数年,
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未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
列满几。张喜慰过望。居数日,隐匿房榻,惟恐人知。
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人言曰:“有
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
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
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遂入乡村,意将
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上,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
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貌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
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
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云是永平张姓,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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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
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指名
曰:“张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
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致各宪台,父子乃同归。
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
骇如天降。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
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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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
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
者笼养之,昂其值,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
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
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
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
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
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仗至百,两股
间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
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
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
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视之,非
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
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逼似。乃强
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
于蒿莱中,侧后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
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
根。遽捕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
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
壁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
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
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
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
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槀葬,近
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
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这曙,目不交睫。
东羲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
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才举,则又超忽而跃。
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
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徬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
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
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
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值,亦无售者。
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
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拚
搏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
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
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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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
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卒莫知所救,顿
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
笼中。
翌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
靡,又试之以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
细疏其能。即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
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
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
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复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
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赍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
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
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
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
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
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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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英
马才子,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
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
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归至中途,迂
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
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
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马
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
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
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
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
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
与共纫绩。
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
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以
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
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
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
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
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贫,欲与绝;而
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
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
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室,出席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
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
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何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
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
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
君不以谋生,焉用此?”
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
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
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厦屋。
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
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
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
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
客自东粤来,寄陶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妻死之日;
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
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黄英
既适马,于壁间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
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
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
曰:“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鸩工庀料,土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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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亘,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
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
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视富,我但
祝穷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
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
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
亦良丑。”黄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
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
“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
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马
邀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
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
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值,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
姊已陈舍,床榻桫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
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
择婚,辞不愿。姊遣两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饮素豪,从不见
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
相得恨晚,自辰以讫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
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
于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甚此!”覆以衣,
邀马俱去,戒勿视。既明日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爱
敬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目折简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来造访,
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瓻续
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
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
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
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
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
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清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借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
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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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
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去。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
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
为侍御。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
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
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仪聘金。曰:“是从我
糠覈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餍膏梁,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
也,而索值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
翁姑,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
“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
夫人亦爱乐之。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
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
始息。
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
憎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园,踏蹴为笑。着小皮靴,
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轰然
来,直中尔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
伏而啼。王以状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惟俯首微笑,以手刓床。既退,憨
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诟骂。女倚几弄
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
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
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欣。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
己乃艳服,束细腰,扮虞美人,婆婆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铮铮
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
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
河南道篆,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
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
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以鞭挞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
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
迎,方知为子归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
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
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人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
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
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昨夜相公至君家耶?”公
疑其相讥,惭颜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
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夫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
往假万金,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
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兖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笑而
抚之,脱其服冕,■之而去。公急出,则客去已远。闻其故,惊颜如土,大
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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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
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
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
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
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
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王由是
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
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
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
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
不粲然。夫人呵后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
谕使姑待。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裤,与婢扶入之。公子觉蒸闷,
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
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
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
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
浸淫,沾浃裀褥。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
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
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
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
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诖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
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
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
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
深受尔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
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
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
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钗,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赢悴。公大忧,
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象,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经墙外过,闻笑语声,
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以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
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
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耶?”
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
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
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瘦骨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
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
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
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
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可。
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
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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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象质之,
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今日美
则美,然较昔则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人,
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
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姑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
实不能产育,恐误君宗嗣。请娶归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来于两间,亦
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钟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
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
亭,则女已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
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
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孤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
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
流俗也!”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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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
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
舍,双扉虚掩,唯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
池,野藕已花。意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
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
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蒿代床,支板
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
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
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
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排,插蓬沓,鲐背龙钟,
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
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
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妇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正谈
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
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
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
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
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
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
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
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
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
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亦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
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
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
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
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
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固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
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
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
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
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
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至。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
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
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忽翻窥箧褛,违之,两俱不利。”
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
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
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歘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
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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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魁,直
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见:
“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
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
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
迨营谋既就,促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
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受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
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
凭舟而归。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
居,歌哭相闻,庶不见凌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
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
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
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
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毋言,恐所惊骇。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
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
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
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
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
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
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户,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
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意去。达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
生呼之,女曰:“室中剑气畏人,向道途之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
草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
否?妾少诵《椤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
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
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容颦蹙而欲啼,足亻匡
懹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
旦朝母,棒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
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
如已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饮食,半年,
渐啜稀■。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阴
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膈。
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
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其无恶,但惧不能延
宗嗣。女曰:“子女唯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
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
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
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悟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
故缄置他所。”曰:“妾受主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
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
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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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
对烛坐,约宁勿寝。歘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
叉状,电目血口,睒闪攫拏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
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
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
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
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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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
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
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
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
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窥之,见女。
怒,唤生出,骂曰:“畜生!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
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亦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
“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复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
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两人缘分尽矣。”生曰:
“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生乃洒涕。女止
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
偶,可聘也。”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
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女,年十八矣,高
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父。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
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
生呼出外,与间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
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
焉。生入拜媪。居室偪侧,女依母自障。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
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
生与订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
送女至。妇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
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扇
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
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
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划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
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
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呻吟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
之,扶置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
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
伸。每思邀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
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
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伦!”生察其异,跑而挽
之曰:“诚恐宋人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
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桁臼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
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疱焉。”生闻,
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
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
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
宋家具状告官,官在骇。宋家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
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迹得之,系缧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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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曰:“何杀人?”生曰:
“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
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辩,乃收诸狱。生曰:“我死无足惜,孤
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
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
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
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
免,竟释生。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饮食,苟且自度。
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
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
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既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
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
妇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
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胯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
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
大惊,泣曰:“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
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已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
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
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
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篲,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能自给。
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
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荦罗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
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
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云:“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耳。”女笑
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
是科遂邻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飘去,
而操作类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
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人侠,狐亦侠也。遇
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尺许哉?使
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 ‘惜乎!击之不中!’”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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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村
太仓蒋生,弱冠能文。从贾人泛海,飘至一处,山列如屏,川澄若画,
四围绝无城郭,有桃树数万株,环若郡治。时值仲春,香风飘拂,数万株含
苞吐蕊,仿佛锦围绣幄,排列左右。蒋大喜,偕贾人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
忽见小绣车数十队,蜂拥而来,粗钗俊粉,媸妍不一。中有一女子,凹
面挛耳,齞唇历齿,而珠围翠裹,类富贵家女,抹巾障袖,强作媚态。生与
马皆失笑。末有一车,上坐韶龄女郎,荆钗压鬓,布衣饰体,而一种天姿,
玉蕊琼英,未能方喻。生异之,与马尾缀其后。轮轴喧阗,风驰电发,至一
公署,纷纷下车而入。生殊不解。询之士人,曰:“此名桃夭村,每当仲春
男女婚嫁之时,官兹土者,先录民间女子,以面目定其高下,再录民间男子,
试其文艺优劣,定为次序。然后合男女两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
男才,相当相对。今日女科场,明日即男闱矣。先生倘无室,何不一随喜。”
生唯唯,与马赁屋而居。
因思车中女郎,其面貌当居第一;自念文才卓荦,亦岂做第二人想。倘
得天缘有在,真不负四海求凰之意。而马亦注念女郎,欲赴闱就试。商诸生,
生笑曰:“君素不谙此。何必插标卖钱帐簿耶?”马执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场扃试,生文不加点,顷刻而成,马草草涂鸦而已。试毕归寓,即
有一人传主试命索青蚨三百贯,许冠一军。生怒曰:“无论客囊羞涩,不足
以餍老饕,即使黄金满屋,岂肯借钱神力令文章短气哉!”其人羞惭而退。
马蹑其后,出囊中金子之。案发,马竟冠军,而生忝然居殿。生叹曰:“文
字无权,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获丑妇奈何?”
亡何,主试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赘生于家。生意必前所见凹面挛
耳、齞唇历齿者,及揭巾视之,黛色凝香,容光闪烛,即韶龄女郎也。生细
诘之。曰:“妾家贫,卖珠补屋,日且不遑,而主试者索妾重赂,许做案元,
被妾叱之使去,因此获嫌,缀名案尾。”生笑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使予以三百贯钱,列名高等,安得今夕与玉人相对耶?”女亦笑曰:“是非
颠倒,世态尽然!惟守其素者,终能邀福耳。”生大叹服。翌日,就马称贺。
马形神沮丧,不作一词。盖所娶冠军之女,即前所见抹巾障袖、强作媚态者
也。笑鞠其故,此女以千金献主试,列名第一,而马亦夤缘案首,故适得此
宝。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实,此君自取,夫何尤?”马郁郁不得意,居
半载,浮海而归;生笃于伉俪,竟家于海外,不复反矣。
锋曰:钱神弄人,是非颠倒;岂知造化弄人,更有颠倒钱神之柄哉!然
此女出千金装不吝,意气故自不凡,即谓之嘉耦亦可。
(《谐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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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奴
茜泾景生,客闽三载,后航海而归,见沙岸上一人僵卧,碧眼蜷须,黑
身似鬼,呼而问之。对曰:“仆鲛人也。为水晶宫琼华三姑子织紫绡嫁衣,
误断其九龙双脊梭,是以见放。今飘泊无依,倘蒙收录,恩衔没齿。”生正
苦无仆,挈之归里。其人无所好,亦无所能,饭后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
不言不笑。生以其穷海孤身,亦不忍时加驱遣。洛佛日,生随喜昙花讲寺,
见老妇引韶龄女子,拜祷慈云座下,白莲合掌,细柳低腰,弄影流光,皎若
轻云吐月。拜罢,随老妇竟去。迹之,入于隘巷,访诸邻右,知女吴人,姓
陶氏,小字万珠,幼失父,为里党所欺。三年前,随母僦居于此,生以孀贫
可啖,登门求聘,许以多金,卒不允。生曰:“阿母居奇不售,将使令千金,
以丫角老耶?”妇笑曰:“蓝田双璧,索聘何嫌?且女名万珠,必得万颗明
珠,方能应命;否则千丝结网,亦笑越客徒劳耳。”生失望而回,私念明珠
万颗,纵倾家破产,亦势难猝办。日则书空,夜则感梦,忽忽经旬,伏床不
起。延医诊视,皆曰:“杂证可医,相思疾未可药也。”瘦骨支床,恹恹待
毙。
鲛人入而问疾,生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但汝海角相依,迄
今半载,设一旦予先朝露,汝安适归?”鲛人闻其言,抚床大哭,泪流满地。
俯视之,晶光跳掷,粒粒盘中如意珠也。生蹶然而起,曰:“愈矣!”鲛人
讶其故,生曰:“予所以病且殆者,为少汝一副急泪珠耳。”遂备陈颠末,
鲛人喜。拾而数之,未满其额。转叹曰:“主人亦寒乞相,得宝骤作喜色,
何不少缓须臾,为君尽情一哭也。”生曰:“再试可乎?”鲛人曰:“我辈
笑啼,由中而发,不似世途上机械者流,动以假面向人。无已,明日携樽酒,
登望海楼,为主人筹之。”生如其言,侵晨,挈鲛人登楼望海,见烟波汩没,
浮天无岸。鲛人引杯取醉,作旋波宫鱼龙曼衍之舞,南眺朱岸,北顾天墟,
之罘碣石,尽在沧波明灭中。喟然曰:“满目苍凉,故家何在?”奋袖激昂,
慨然作思归之想,抚膺一恸,泪珠迸落。生取玉盘盛之,曰“可矣。”鲛人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放声一号,泪尽乃止。生大喜,邀之同归。鲛人忽东
指笑曰:“赤城霞起矣!蜃楼十二座,近跨鼍梁。琼华三姑子今夕下嫁珊瑚
岛钓鳌仙史,仆限已满,请从此逝!”耸身一跃,赴海而没。生怅然独反。
越日,出明珠,登堂纳聘。老妇笑曰:“君真痴于情者,我不过以此相试,
岂真卖闺中女,腼颜求活计哉?”却其珠,以女归生。后诞一子,名梦鲛,
志不忘作合之缘也。
铎曰:“借穷途之哭,为寒士之媒,鲛人之术奇矣。吾更奇乎阿母始索
其聘,继却其珠,使绝代娇姿,闺房吐气;否则,量石家一斛珠,虽高抬声
价,亦何异卖菜求益者乎?”
(《谐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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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姬
内姑丈陈公永斋,己丑大魁天下,给假南至。归田水铺,旁有小村落,
绿树阴浓,野棠花妥,顾而乐之。逐步屧独行,忘路远近。村尽处,见竹篱
半架,左有双黑扉,一女郎倚扉斜立,捉风中絮,搓掌上,嗤嗤憨笑。陈睨
之,魂飞色夺,因兜搭与语。女郎不怒亦不答。但呼阿母来。亡何,一驼背
媪出,问女何为。女曰:“不知何处来一莽汉,烦絮煞人!”陈意窘,诡以
乞浆告。媪曰:“斗室难容客坐,小慧取一盏凉水来!”女噭声而进。陈曰:
“令爱年几何矣?”媪曰:“但记其生年属虎,不知今当几何岁矣。”问婿
家为谁。媪曰:“老身残废,止此一女,留伴膝下,不欲遣事他人。”陈曰:
“女生有家,膝下非常策也。”适女取凉水至,闻余语,大声谓媪曰:“是
客不怀好意,毋多谈!”媪笑曰:“可听则听,是诚在我,婢子何必琐琐。”
陈乃夸状元以歆动之。媪俯思良久曰:“状元是何物?”曰:“读书成进士,
名魁金榜,入词垣掌制诰,以文章华国,为天下第一人,是名状元。”媪曰:
“不知第一人,几年一出?”曰:“三年。”女从旁微哂曰:“吾谓状元是
千古第一人。原来只三年一个!此等角色也向人喋喋不休,大是怪中!”媪
叱曰:“小妖婢嚣薄咀,动辄翘人短处!女曰:“干依甚事,痴儿自取病耳。”
一笑意去。陈惘然失之,继而谓媪曰:“如不弃嫌,敬留薄聘。”脱囊中双
南金予之。媪手摩再四,曰:“嗅之不馨,握之则冰,是何物哉?”陈曰:
“此名黄金。汝辈得之,寒可作衣,饥可作食,真世宝也。”媪曰:“吾家
有桑百株,有田半顷,颇不忧冻馁。是物恐此间无用处,还留状元郎作用度。”
掷之地曰:“可惜风魔儿,全无一点大雅相,徒以财势恐吓人耳!”言毕,
阖扉而进。陈痴立半晌,嗟叹而返。
铎曰:“黄口金多,乌纱势横,古今多少男子,缘此摧磨傲骨。不谓闺
阁中有此诙谐人也。石榴裙底,当叩首三千下矣。”
(《谐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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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九
京都花户子谭九,奉父母命探亲于烟郊。策卫出门,日已向夕。道遇一
媪,衣悬鹑,而跨白颠马,鞍辔华美,左右相追随。问小郎何往,谭以所之
告。媪曰:“此去烟郊尚数十里,路多积潦,颇不易行,小郎不闻乎?风度
蒲牢,都城漏下矣。荒野寂寥,保无有暴客相值?茅舍在迩,盍留一宿?翌
日早行,得从容也。”谭正恇怯,闻言深荷其谊,媪策马先导,循僻径约二
里许,隐隐见林际灯光,媪以鞭指示曰:“至矣。”纵辔即之,则矮屋两椽,
土垣及肩,媪弃骑启扃,延客入室。室中空无所有,唯篝灯悬壁。一少妇卧
炕头哺儿,媪呼曰:“有客来!媳妇可速起!”妇徐起掠鬓,儿呱呱啼,媪
探袖出胡饼一枚,付之,啼始止。谭视妇,年可二十,泪睫惨黛,殊少欢容。
媪曰:“汝起烧茶,老身送马便回。”言讫,出户牵马去。
妇折穄引火于灯,着红布短袄,绿布裤,蓝布短袜,跋高底破红鞋,皆
敝甚,露一肘一腓,并两踵焉。谭年少口讷,不能致诘,但阴怜之。俄而,
媪还曰:“为还代步,致郎寂坐。渠宅上闻有客至,亦欲延款,老身辞以太
晚,嘱为致意。”谭唯唯。媪曰:“奔驰半日,想客亦苦饥矣。媳妇备饭来!
老身且出喂驴。”谭曰:“相扰何安!刍豆之费,临行当厚偿。”媪摇手曰:
“莫漫作客套语,所值几何哉!”既而,饲驴已,妇陈列酒淆,瓦器绝粗,
折稊为箸,以盆代壶,而淆皆鱼肉,但冷不中啖。媪移灯劝谭饮,谭辞不能
酹,乃进饭,饭又冰冷,勉进一盛。
妇敛具去,相与坐话。妇就灯为儿捉虱。谭曰:“听姥言,似非京师人,
娘子则又旗妆,敢问邦族?”媪曰:“诚如郎说,身本凤阳侯氏,因岁荒流
离入京,为人缝纫补缀,谋衣食,再醮此间村民郝四,近三十年,今成翁矣。
生一女一子,女已适人,子为圬者,居城中,翁以衰耄佣于野肆中,为人提
壶涤器。小郎明日当过其处,见鸡皮白髭,耳后有瘤如卵大者,即是也。媳
妇余氏,实宅上婢子,其主人为巴参领,久退闲,幼主袭职矣,适借马处也。”
谭曰:“视姥家亦甚清苦,何苦盛设待客?”媪笑曰:“仓卒客值,茅舍主
人岂能咄嗟办此淆饍,亦缘中元节,例分得宅上馂余,方愧亵渎,敢云盛设?”
谭坐久颇倦,又不便偃息,乃出具就灯吸烟。妇频唆,有欲烟之色。媪察知
其意,亟拊掌曰:“媳妇垂涎吃烟矣,小郎肯见赐否?”谭以烟囊付之。媪
日:“近以窘迫,不有此物已半年矣,那得有烟具。”谭乃并具奉之。妇吸
之甚适,眉颦顿舒。媪视之,点首曰:“老身在世六十余年,不识此味,诚
不解嗜痂者,何故好之如此?”谭曰:“亦事不解,第不会则已,学会辄一
刻不能离,宁可食无饭,不可吸无烟也。”媪大笑。谭曰:“娘子嗜此,予
迟日当市具与烟来,作野人芹敬。”媪颔之。谭出溲,见银河西耽,斜月在
林,约略四更。媪扬声于室曰:“客不时欠伸,当使寝息。”谭应曰:“尚
可稍坐。”媪曰:“勿太勉强,明日尚有路行,更有所恳,望留意。”谭问
何事,媪惘然曰:“明日过肆,苟见我家老翁,烦为致声,促其急送数缗钱
来,但言家中吃着都尽矣。”谭曰:“无不尽心。”媪又赧然曰:“以贫故,
并无被■,一夜屈郎甚矣。”谭曰:“假一席地,得一夕安,已承厚贶,敢
过望耶?”因各就枕谭疲极,着枕便熟睡。既而梦回,觉草虫鸣于耳畔,萤
火耀于目前,矍然惊起,则身卧松柏间,秋露湿衣,清寒砭骨,系驴树根上,
龁草不休,茅舍乌有,媪与妇并失所在。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蒿莱枳棘之
中而已。不禁毛发森竖,急捉驴乘之,得得而驱。行三五里,天已向曙,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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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心定。抵烟郊事毕,复遵故道,小憩旗亭,有涤器老人,酷肖侯媪所述。
询之,果郝四也,愈异之。引至僻处,告以前处所遇。郝泫然曰:“据郎所
见,真先妻与亡媳并夭孙也。先妻下世二年,亡媳去岁以难产母子一夜皆死,
讵意尚聚首地下哉?”谭亦恻然,又问:“巴参领为何如人?”郝曰:“某
旗某佐领之父也,死已十余年矣,直北乔木处,即其墓道。亡媳,其家婢也。
老朽夫妇,故其守墓人,往岁零雨,屋舍倾圮,佐领无力缮葺,老朽无容身
处,故佣工于此,聊以自活。前日中元节,佐领展墓,犹焚船马数事。第不
知亡妻借马,何事何之耳。”谭感叹久之,乃解囊赠以青蚨,五百,俾具冥
资,勿致魂馁。郝泣谢。谭归后,不欲食言于鬼,亟备纸烟具二枚,烟一封,
重至其墓,祝而焚之。更访巴参领墓,果在直北数十武外,松柏森郁,有新
碑可扪云。
(《夜谈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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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衣国
陇蜀故多鹦鹉,土人恒罗之以为玩具。成都人蒋十三,畜一佳者,驯养
数年矣。一日,有鸜鹆来止于树杪,呼鹦鹉为“能言公”,隔笼与之语。询
之曰:“君不游翠衣国几年矣?”答曰:“丙年离乡,丁年罹罗,今居樊中,
岁又三稔,通其首尾计之,已五易春秋矣。”鸜鹆又曰:“颇亦思归否?”
答曰:“胡不思归?君不知我,我非生而羽者也。犹忆昔年为商贩于湖湘间,
贾尝三倍,且颇善言语,恒为人解纷,人无有难之者。某岁春仲,与同伴航
海,将谋重利。行至一岛,碧嶂插天,蔚蓝无际,偶拉客伙数人,登眺其上,
愈入则其境愈佳,涉历既深,顿忘归路。岛中无一人,惟有公辈飞鸣上下,
不知几千万亿,予等病不能兴,又无戈获之具,可仿罗雀之风,遂饿死于岩
下。他人我不能知,予则渺渺然游行至一国,见宫殿巍峨,城郭富丽,其人
无贵贱,皆衣翡翠裘,予询之,人曰: ‘此海中第七岛,翠衣国也。’予因
谒见其王,欲图归计。王年可五旬,亦衣翠服,能识义理,通阴阳。其国中,
上大夫必能诗,中大夫皆能曲,下大夫亦能言,以捷给为才,从无有不鸣者。
遂馆予为客卿,后以贵主下降。主貌娇好,亦娴歌咏,与予伉俪甚欢。明年,
为予制此阴之,遂能举。飞时,与主翱翔于茂树,倡随无间。不意为近侍所
诱,将欲归视故乡。行至山中,下而取食,为人所获,羁絏于兹不能返,每
思主爱,如割寸心。君今去,能为我致一口音,则幸矣。”鸜鹆曰:“愿为
驿使,虽远无辞。”鹦鹉乃低吟一绝曰:
双飞何日向晴皋,每为卿卿惜羽毛;
最是舌尖消瘦尽,绕笼犹自语叨叨。
诗成,俯首拳足,若不胜情。鸜鹆即振翼而飞,回翔而语曰:“必不辱君命,
匆过伤。”遂飞去,时蒋卧小窗下,陈宇无人,闻其语,甚为惨然。乃起辟
其笼而纵之,且嘱曰:“翠衣国路远,子宜自爱,慎勿再罹网罗之灾。”语
竟,鹦鹉啁嗻作谢,飘然高举,渐入云汉间,不转瞬而逝。蒋以此事语其家
人,多不之信。且疑其故纵。蒋竟无以自明。
逾年,蒋患疾疫,病垂毙。迷惘中,见有人皂衣而鸟喙,直前启曰:“君
家之囚,已言于翠衣国主矣。命仆奉延,请即税驾。”蒋正昏馈,莫知所措,
竟毅然随之行。其人奋臂一呼,早有绿衣人十数辈,驾一肩舆,舁之前往。
须臾,至海上,波如山立,心甚惴惴。视其舆,轻犹一叶,去水仅寻余,毫
无沾湿,行且如飞。既至,有绝境,都如鹦鹉所言,即有人迎于郊外,俯伏
路旁,引吭而谢曰:“主君体好生之德,罢悦耳之具,网开三面,德并二天,
使折翼之禽,无难旋里;嫌笼之鸟,竟得生还。不独乐昌之镜重圆,抑且若
敖之鬼不馁。感恩涕泣,深愧衔环。拥篲郊迎,聊酬翼卵。”言讫,伏地哀
鸣,一若感激不胜者。蒋自舆中窥之,驺从甚盛,冠盖甚都,其人年二十许,
翠衣翩跹,疑即昔日所纵者。乃降舆慰劳,并驾而进。入其国,人皆衣碧,
语言俱带鸟音。将至路门,国王躬亲迎迓,揖而言曰:“寡人愚昧,国禁废
驰,致令金闺爱婿,辱于弋人。微先生释之归里,则弱女无与并栖,即不谷
亦无与共治矣。”语甚谦。蒋目之,貌古神清,被服赫奕。因逊谢。国主
揖蒋入,延至殿廷,纳之上座,将下拜,蒋辞让至三,然后以宾主礼相见。
既坐,国主又言曰:“儿女辈赖君完聚,时铭五中,无由申报。时闻病在床
蓐,故遣剪舌侯奉邀,幸辱惠临,当令叩谢。”因命传语后庭,使白贵主。
旋铺红毹于地,俄有小环十余。自屏后捧一丽人出。齿甚稚,衣翠羽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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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声璆然。夫妇并肩,皆北面再拜。蒋不获辞,却而后受。主即退。国主命
设宴于望祢亭,与蒋欢饮。且告曰:“此寡人跂望正平之地也。异世知心,
今与君为二矣。”于是飞觞痛饮。诸大夫皆在坐,有献诗者,有歌曲者,纷
纷而前。蒋亦不甚记忆。国主知蒋有恙,命取海中神露,和酒饮之,恍若沃
以冰雪,病遂除。宴毕,国主谢曰:“敝路褊小,土产绝稀,不腆敝赋,未
足以敝大恩。聊供君之玩好,幸勿挥斥。”乃进明珠十粒,紫玉一双,约值
数千缗。小鬟又传夫人命,致水心镜一围,珊瑚树盈尺,曰:“敬以报钗合
镜圆之德。”贵主夫妇,又私自赠遗。国主命寄于近海市肆,以券付蒋,令
其自取。乃命皂衣人送之还。国主冰玉亲饯于郊,握手流连。蒋思归念切,
登舆而返。
比至家,举室号啕,将殓尸于榇,死已二日矣。蒋推衾而起,家人大惊,
询之,始得其故。出视庭柯,有鸜鹆爰止未去。爰悟所谓剪舌侯者,即此是
也。乃设食饲之,三嗅而作。蒋疾大愈,欲诣海肆合其券,家人以为妄,力
止之,遂不果行。至今蜀人呼鹦鹉为“能言公”,其遗意云。
(《莹窗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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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吉了
剑南巨家,蓄一婢,貌美而黠。主人颇宠之,不使与群婢伍。时某太守,
将致仕。以一秦吉了相赠,绝巧慧,能作人言。主因命婢司其饮啄,此外无
余事也。一日,婢饲鸟。鸟忽言曰:“姊哺我,当得一好姊夫。”婢羞,扑
之以扇。鸟亦不惊。自是鸟有所语,婢或戏而答之,或笑而詈之,习以为常。
婢亦不甚介意。盖婢独居一室,鸟即悬其闼,喁喁小窗,俨然伴侣。人亦莫
得问焉。
又一日,婢浴于室。忽闻鸟语曰:“姊故好身体!”婢大恚,白身往扑
之。适鸟亦新浴,因驯,未闭其笼,竟振羽而出,绕屋周匝,婢捉之倍亟。
鸟忽洞穿窗纸,翱翔而去。婢遂仓皇无措,深惧主责,顿生狡狯。著衣后,
即移宠于檐下,径诣主前泣诉曰:“婢子偶不谨,闭户澡身,不意为人所中
伤,竟放鸟去,情甘罪责,死无怨。”主人素怜婢,且悉众有妒心,果不究
典守,而反究他人。其计亦谲矣。既而莫得其主名,亦姑置之。
旬日后,婢奉主母命,往省同邑梁孺人。其子名绪,犹未婚,方昼读于
斋中,俄有鸟飞集其案,作人语曰:“为君觅一佳配,盍往视诸。”绪惊而
谛观,则一秦吉了,因释卷而逐之。鸟飞甚缓,甫出院门,见有二八妖环,
青衣红裙,冉冉自外入。鸟忽失所在。绪睨女貌,美丽不群,乃托故,尾之
以行。直入室内,与母絮絮话言,始悉为某巨家婢,而姿容态度,娴雅动人。
婢见少年郎,亦时时顾之,两情颇眷恋,但不能通片语。
良久,婢自归。既覆主命,言旋其室。空笼故在床侧,瞥见前鸟,暝目
拳足憩息其上。大喜,如获拱璧。将执之,复置诸樊。鸟大噪曰:“予为姊
奔波几殆,幸得好姻缘,何犹欲以此困我耶?”婢奇其言,诘之。鸟一一缅
述。婢顿悟,遽敛其手。鸟亦不飞,止于榻上,谓婢曰:“予虽不能如昆仑,
出姊于重垣之外,然姊之心事,非予莫与之传,姊果有意乎?”婢缅腆不答,
鸟作笑声曰:“女儿之态,固如是。虑有人来,予且去。”言已,振翮而飞,
旋不见。婢因慕绪之丰采,且耻为画屏姬,反侧中宵,不能自主。
明日,鸟瞷无人,又复爰止,婢招之即下。因言曰:“主人甚爱予,必
不忍以珠弹雀,况梁生青年才俊,纵慕少艾,讵屑以婢妾充好逑!费子苦心,
恐事不谐,可奈何?”鸟解所言,两翼旋作,至夕始还。乘昏覆婢曰:“梁
生之情,见乎词矣!”因诵其所吟曰:“不妨团扇白,祗喜玉颜红;倘遂乘
鸾愿,终应跨凤同,”婢闻而心喜,遂以意授鸟。侵晨,复纵之去。乃绪在
萧斋,日夜注念于婢。朝起仰视翔禽,颇似畴昔之鸟,因戏曰:“卿能语我
可人乎?当为汝立传。俾与苏武之雁并传。”语未已,鸟忽垂翅而下。集于
粉垣,与绪对语,致婢相思之意,并所虑之深。绪大悦,因诘:“婢知书否?”
鸟答曰:“颇识之。”绪即立草数行,备叙渴衷,兼矢永好。缄封而置之地,
鸟即下而衔之。径飞去。绪益骇,叹其奇。
乃自此数日,不再见鸟,而婢之音耗顿绝。正怅望间,忽传巨家有婢死,
既已稿葬。绪心动,疑而询之,果即意中所属者,大恸几失声,而亦莫解其
故。殊不知鸟衔笺去,婢见之,愧不能书,乃撤玉瑱一事,畀鸟覆之,并告
以父母所在,浼去物色之,啖以重金,则蛾眉不难续,鸾俦可立效矣。鸟唯
唯,衔之高飞,至中途,突遭恶少,试以弹丸,中其颊,鸟遂殒越,身命俱
捐。居无何,而婢之祸作。初,巨家以色宠婢,将以列之小星。婢颇不愿,
退有后言。迨婢以失鸟之故,嫁祸于人,虽未遭箠楚之威,而同列者,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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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目,且虑其专房恃宠,行将长舌为灾,遂群起而攻。闻其在室与鸟言,夜
半不辍,乃诬与人有私,播之主耳。主闻之,甚怀醋意,搜诸室内,得绪书,
益为勃然,毒加考讯,婢以事涉荒唐,无能自明,遍体疮痍,奄奄待毙。主
亦不待其死,生纳诸棺,命仆瘗之野。
此婢之绝命本末,在绪亦未深知。惟有怆怀埋玉,坐而伤神,不禁隐几
而卧。忽梦一女子,羽衣蹁跹,直前敛衽,曰:“妾即秦吉了也,与某家姊
本同类,渠以善行,得以转轮为人。妾与之邂逅复聚,虑其辱于庸夫,敬以
先容于君子,不意妾半途折翼,致姊竟遭烁金,负屈重泉,良堪扼腕。虽然,
幸有生机,非君孰与援手?”绪梦中大喜,起而询之。女子戟手一指,曰:
“郊行百步,薛涛坟固不远也。”顿扑地化为孤鹤,凌空而上。
绪惊寤,即命仆马,访诸邑外。偶忆北堡村名,似合隐语,径诣之。果
得婢之葬处,而未敢遽开。假村中一席地,至夜,以利啖仆,同往启之。所
瘗故不甚深,及棺静伺,似闻呼吸之声。亟破之,婢果复活。绪遂惊喜如狂。
左近在尼庵,卑礼叩之,缅陈其故。尼亦乐于为善,慨然许之,相与扶婢出
穴。绪亲负之以行,寄养阉中,资以薪水,然后归。
月余,婢竟光彩如初。绪乃浼尼为撮合山,托言贫家之女,力白于其母。
母往视之,虽一面之识,颇能记忆。婢因泣诉其情。母素爱子,不违其意’
径为之迎娶于家;且因婢故,不与巨家通。巨家亦以婢故,杜绝往来。婢之
踪迹因以秘。惟绪念秦吉了之德,遇有捕获者,必市而纵之。人咸疑讶,至
巨家中落,尼乃泄其春光。说者遂得梗概如右。
(《莹窗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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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眉
皮工竺十八,邑之鄙人也。年仅弱冠,貌姣好如女子。虽居市■,里之
美少年,莫之能掩,以故有俊俏之号。其室曰青眉,色尤殊丽,见者疑为画
图。初,诘其所自,坚讳不言。后乃稍稍露之,则实北山之狐也。
盖竺少佣于乡,始学裁皮,年甫十六耳。师嗜酒,夜出恒不归。肆中惟
竺一人缝纫,至中宵然后就寝,率以为常。一夕,师又出,竺方夜作,闻弹
指声,意为比邻取履者。隔扉询之,则答曰:“侬。”其音绝娇细,竺大骇。
且虑为市中恶少侦其师不在,来寻断袖欢,心益惴惴。乃给之曰:“已卧矣,
客请明日来。”外又曰:“侬非暴客,实邻女也。曷开我,与若一言。”竺
不得已,从板缺觇之,果似女人垂鬓立于檐下,因启之,女径掩笑入。竺视
其貌,容光照映斗室,虽少小,心亦不能无动,遂腼然诘所自来。答曰:“家
居距此咫尺,缘夜绩,烛为风灭,特来乞取新火,非有他也。”竺素醇谨,
慨然与之,不敢交一言,女亦持炬径去。竺虽未通情话,而心颇爱好,冀其
复来。乃师归,女竟不再至。日夕坐肆中伺之。亦杳无其迹。无何,师又他
往,女则又来乞火。两情渐稔,欣然延入与坐谈。女以年岁询竺。答曰:“一
十有六矣。”女微笑曰:“阿侬适与君同庚。”竺亦询女之居址。答曰:“久
当自悉。”絮语移时,犹无去志。竺亦贪其貌,眷亦勿舍。四目痴凝,将不
可解。女忽回顾衽席,谓竺曰:“此即君之卧榻耶?恐逼仄不足以容二人。”
竺会其意,乃答曰:“卿试先卧,看能容否?”女笑而起曰:“来夕当试之。”
又复去。竺终腼腆,弗能挽留,然已心志蛊惑矣。晨起,无心操作,惟冀其
师不归,得以成此佳会。而师果为麴蘖所羁,向晦不复。心益悦,及昏,明
灯兀坐,形状类痴,亦不再捆履。漏下二鼓,女果来。启户款入,则靓妆艳
服,迥异昨之朴素。询之,笑而不答,径登竺榻而壁卧。竺知其惧羞,乃熄
火就枕。及寤,而东方已白。竺尚流连,女早揽衣先起曰:“乐正未央,不
可使他人窥见底里。”乃去。竺起而师返。
女绝不来,竺亦不以为讶。阅数夕,乘师之出,又复欢会,款洽且倍于
初,起谓竺曰:“侬自见君,顿为情系。以故不以自坚,致有前宵之事。今
幸两相欢爱,生死勿渝。君能不弃,即以妾为糟糠妇乎?”竺嗫嚅良久,始
答曰:“阿谁不愿。但予幼失怙恃,育于兄嫂,今从师习此末艺,将来尚未
知若何,谁有余资为余纳妇耶?且年齿尚卑,尤未敢漫然启口。”女曰:“然
以侬计之,君能辞师出游,妾自能相君方业,奚为仰人眉睫,使我燕尔不安。”
竺恍然,乃诘之曰;“若言有家在,岂无父母而可自主耶?”女笑曰:“妾
初给君,今乃悟乎?侬字青眉,居北山,实狐也。羡君玉貌,故假邻女以相
就,岂真有高堂为予缚束者。”竺年幼,且贪新欢,茫不知惧。唯曰:“闻
狐恒为人害,信然否?”女曰:“亦信有之。而妾非其伦也。妾不爱君,亦
不屑至此。爰之而复杀之。宁能见容于天地乎?”因侃侃鸣誓。竺亦相信不
疑。临去,授竺以策。竺如其教,启于师曰:“昨闻里人言,予嫂病且甚危
殆,予少受其抚育,请给假一归省视。”言已泣下。师亦微闻其嫂病,见其
悱恻,心甚悯焉,乃自营肆务,遣之行。竺出肆,未及里许,女早迎于道周,
问之曰:“君将奚适?”竺曰:“将归予家。”女大笑曰:“君误矣,若往
汝家,有兄嫂在,其何能从之。”竺曰:“为之奈何?”女曰:“侬视之,
君业虽未能游刃有余,而尚可以进乎技;妾幸有薄资,请与君游于外郡,自
主生计,必有以愈于为人佣。君以为如何?”竺本漫无主裁,欣然从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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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白金一锭,觅舟南行。竺与女倡随其乐,亦不念及乡族。
舟抵常熟,女犹欲前进,竺不愿,乃僦居邑之北门,女又以金半笏,为
营肆具,遂开设于市中,其后为居室。女以竺齿尚稚,不令合人生理。凡竺
所不能制者,女皆代疱为之。式甚新奇,名乃大噪,邑中之履咸归焉。女亲
操井臼,治饔餐,暇则织履相夫子,怡怡然无怨色。竺益心德之,明年,竺
已十七,家小裕,志遂少荒,数从无赖游。女禁之,小听。适常熟有富家子,
性佻达,尤好龙阳君。时来肆中市履,见竺之色,深悦之。会竺与无赖交,
乃以重金啖倩无赖。值望后,月色甚明,置酒于邑中慈觉寺,邀竺为长夜饮。
竺以他故给女,遂从无赖行,至则富家子亦在坐,极致款曲。竺素限于量,
饮未半,已不胜酒力。众引之别室,俾其小憩,实则以计嬲之也。竺方转侧
欲眠,忽闻人小语曰:“舍妾孤栖,君乃在此高卧耶?”竺亟张目视,则青
眉立于榻侧,因诘其何以至此。女曰:“君之危若履虎尾,犹问乎?请即从
妾归。”竺内惭,因诈以醉辞。女以气噀竺面,冷若觱栗之风,酒顿醒,强
起随之行。女顿以纤腕相握曰:“去!去!”遂悄然出走,恍若梦寐,而身
早在室中矣。既归,女延之坐,长跽且数之曰:“妾携君远离故里,虽不敢
望君大成,亦宜自爱。今君数作游荡,几以丈夫之躯,陷入妾妇之队。使狡
谋果遂,不独妾羞为弥子之妻,君又有何面目,归向桑梓乎?”语甚悲咽,
泣下数行。竺愧悔无以自容,颜色沮丧,莫措一词。女恐其过惭,乃起以温
言慰藉,曰:“后无复然,过贵于能改也。”遂仍欢好,不再言。乃富家子
疑竺为妖,与众共首于县。时巴陵苏荩臣,以进士宰常熟,素稔富家人有邪
行,不欲究其事。然因马朝柱一案,逮捕妖术甚亟,爰命役拘竺。竺至,公
见其少小,且事涉暖昧,略加研诘,竟笑遣之。
竺归肆,女忽谓之曰:“是地不可复居,将有祸至。”遂货其器具,束
装北行。徒家于瓜步间,爰卜山阳之南郭而居之。女以竺少不更事,前因多
资,至荡其心,遂不复设肆,日令竺荷担入肆,所得者仅足糊口。己乃茅屋
数椽,纺绩相助,此外别无赢余。竺渐不能堪。每出,窃与市儿赌。始以获
采,少助杖头,遂欣欣以为得意。故女知而不问。一日,女出汲,突遇同巷
某。瞥见之,惊以为神仙中人。盖某业赌博,以得罪于势豪,方切忧惧。见
女,居为奇货,顿思假此以为释憾之计,献媚于豪。因乘间以言饫竺曰:“子
业此欲赡两口,势必有所不能。且男子远离乡井,当思奋身立业,始可归见
里族,若仅日觅蝇头,竟同株守,不第不能归,归亦何颜也。”竺闻言,适
中所患。乃咨嗟曰:“君言良是。但无处措赀。业何由立?”某又佯为踌躇,
徐曰:“此事亦非大难,某同辈中某某,均以搏起家,获资巨万,闻子采兴
其高,战无不利,盍为此不母而子之策?白手可致素封,犹愈于坐操会计多
多矣。”竺本以此自负,又不禁歆羡之私,遽攘臂曰:“君能货我数缗,我
当试一为之。看花骨子,非我如意珠耶?”某慨然许诺,暮又偕一人来曰:
“予适小匮乏,货于此兄,幸如数。请即署券。”竺素不能书,女虽能,又
不敢以告,即倩某捉刀。其名实即某豪,竺不及知也。其一人得券,即以资
付竺,匆遽而去。竺亦未及致诘,径携资就某家赌。其始小胜,后乃大亏,
比及鸡鸣,早已万钱立罄。众哄然散去,竺亦垂首而归。抵家倦卧,女故悉
其所为,亦不致诘。又明日,竺诣某处,与商背城之策,数往皆不遇。瞬息
月余,某忽偕数人至,衣帽甚都,前人亦在内。某谓竺曰:“积欠猝未能清,
其子可偿也。”竺为此故已私蓄千钱,毅然曰:“息几何矣?”答曰:“五
十缗耳。”竺骇曰:“其母仅十千,其子何反数倍耶?”众曰:“语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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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亟出券令竺自阅,则已千缗实书其上矣。竺不觉颈赤,与某力争。某
亦不相下,手口交加。众咸怒曰:“逋欠者亦敢肆虐耶?”遂群殴之,几毙
而后去。邻人有怜竺者,扶掖入室。女为之抚摩疮痍,毫无诟谇,人益贤之。
诘朝,豪仆又来取索,旦风示其指曰:“能以妇偿,百缗尚可得。”竺
大詈之。其人即返,又引前数人来,挝门秽辱,比邻俱掩耳恶闻。女背竺出,
亟止之曰:“若勿尔尔,若之意,在人不在资,侬已知之。但竺为侬夫,今
甚狼狈,伉俪之情,不忍遽绝。归与若主言: ‘果相悦,俟竺愈径来相迎,
侬固不惜此一身。’”豪仆闻之皆喜,敬诺而去。里中聆其言者,俱以女为
缓攻计,即竺亦不疑其有去心。浃旬,竺已复初,惟忧豪家来索逋。已而果
至,女出与之约,竺亦不能尽知。晚间,女置酒室中为竺庆。少酣,女起,
满斟而语之曰:“妾为君妇,三载于兹,不克有所裨益。既致君离其乡里,
骨肉不通笑言;今又以蒲柳之庸姿,辱君于狂奴之毒手,心实柞焉。刻下积
逋无偿,进退维谷,君将何以处之?”竺默然,既而叹曰:“予诚不肖重负
吾卿。豪家之事,情甘与之涉讼,他复何言?”女泫然曰:“君奚固执若此?
君以异乡之身,与豪右相较,危可翘足而待。若整装急旋故土,上可广先人
之祀,下可酬兄嫂之恩。计诚莫逾于此。”竺已喻其恉,因曰:“我归,子
将若何?”女曰:“豪之所图者色也。妾以色事君,即以色事豪,渠必不追
吾夫矣。”竺艴然色异曰:“是何言也!予宁死,不以妻抵债!”女遂不再
言。及寝,又以利害说之,竺方首肯。女即起为之治装,促之行,曰:“不
可缓,迟则祸至矣。”竺尚留连,女强之出门,以手麾之。竺遂不能自由,
大奔若狂。直至百里外,始复其故步。暮投旋店,计去山阳已二日程。
竺终以女为念,止不复前,将以探其耗。阅五日,果有自淮上来者,且
其熟识也。见竺,即尤之曰:“子诚负心,捐妻子而远遁,令其死于强暴,
情何以堪?”竺故预料有此,乃大恸。诘其颠末,人曰:“尊阃至豪家,涕
泣不食,夜出缢于其门,尸重不能举。官知之,检其怀中,得血状具诉其冤。
官将逮子,莫知所往,因置豪于法,并诱子者亦得罪。邻里咸称快。予来时,
狱将具矣。”竺心又少慰,乃市楮镪祭之野,痛哭至呕血。卧病传舍,时时
饮泣,旋复迷惘。沉顿间,女忽欻然入,就榻抚视,且笑曰:“妾已得生,
君何为欲死耶?”竺愕然曰:“闻卿已殉节,今至此,得毋学桂英来索王魁
命乎?予诚负心,殁亦无憾。”女又笑曰:“年已如许大,何犹菽麦不辨,
呱呱作小儿啼哉?妾本狐仙,宁无自全之策?向之殁者,特江间一片石,岂
侬亦效痴妇人,做投缳鬼哉?”竺夙知其灵异,欣喜不胜。而病已甚惫,女
投之以药,遂霍然。女又谓竺曰:“妾不可露形于此,致人疑怪。当仍往前
途候君,君亦无久滞。”乃先行。竺至次日亦就道。至夕,与女重圆于旅次。
行谋他适。女不可,曰:“前因一时孟浪,屡踬于他乡。今而知安乐莫如故
土也。请即偕归,不再与君作汗漫游矣。”于是,出金为竺制衣履并己之妆
饰,遂返本邑。
初,竺之兄不见弟,欲讼其师。乡人有见竺远行者,力止之。而兄嫂恒
思忆不置。一旦见竺携艳妻复其邦族,咸惊喜。竺诡言娶于它邑,人亦不疑。
女以资授竺,使仍设肆于市,而迎其嫂与兄奉养于家,曰:“为我约束狂郎,
妇虽智,究难箝制夫也。”自此,竺与女力作,家日以裕。余初见青眉,深
异其非人。因再三诘,竺甫肯缅陈其概。更谓予曰:“微君之文,予妻将湮
没毕世矣。”余亦喜其相夫之智,持节之坚,遂援笔而为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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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窗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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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鬼
吾师马佩琛先生,数从南来。道经某地,失其名,御者辄迂道而过之,
亦未暇诘其故。己亥仲春,自粤东罗定回辙,将赴京,复由其处,御夫则扬
鞭径过,不再趋避。先生因微叩之。笑曰:“旧传斯地有女鬼,颇能为祟,
故避之。比年已嫁去,径行固无害。”先生益怪而询之。御者指路侧一古冢,
答曰:
“鬼居此中。衣色绯,被发吐舌,面颜无血色;每遇行旅一二人,辄出
现,人恒弃其辎重而奔。如是者数年,殊不知其何怪。
“客岁有某者,未稔里居,中岁无妻孥,因赴淮北访所亲,少润囊橐而
返,踽踽焉独行道中,顿忘是地有此异。比至,始忆之,遂股票不能前;既
而侥幸其匆匆疾驰勿顾,盖乘鬼不及知也。俄闻冢中有声,啾啾长啸,心益
惴惴。视之,一鬼自墓出,状如人所传,乃大怖欲窜。鬼行如风雨,呜呜然
相逼而来。其人即欲弃所荷脱然而走;转念奔波千里,甫得此蝇头,一旦掷
之,殊为扼腕;且鬼不过祟吾身,岂利吾有?因逡巡不能舍。鬼且咫尺,吼
啸倍急,更呜咽作啼,致其人毛发胥竖,而终莫割所爱,踉跄思遁。鬼亦仅
迫之,无敢前。其人急计顿生,思以老拳尝之,宁为鬼死,不甘财亡。爰出
鬼之不意,直前搏之,随手而仆,一若荏弱不胜者,益得志,扬臂奋击,鬼
早娇啼乞命矣。其人讶甚,谛观焉:红笺数寸,飘扬绿莎,饰状如异鬼。
“其人不禁大骇,乃停腕诘之。则泣告人曰:‘某家距此里许,身实女
也。徒以老母在堂,终鲜兄弟,无已,腼颜而为此,以备甘旨之需。今已小
康,但此身孑然未偶,曾默祝曰:有能识吾迹者,吾即夫之,不再作此腼态。
幸所君遘,其命也夫。’其人闻言惊喜,意犹未信,遽捋其襟而验之,鸡头
半垂,宛然闺质。益大喜,释之令起。女腼然整衣,导以同往。
“须臾,抵其家,茅屋低矮,篱落洒然,隐有殷实之象。初入,见一妪,
龙钟残疾。女告之故。冁然曰: ‘固阻儿勿再出,今竟何如耶?虽然,郎君
之胆,亦较升斗为巨矣。’因谓其人曰:‘老妇孤孀已久,藉此女得以存活。
向因无以养生,适古冢留一巨穴,渠遂作此狡狯。今且十稔,待缘未嫁。君
若琴瑟尚虚,盍赘此为吾婿?小妮子亦无颜业此矣。’其人敬诺。是夕,即
结为伉俪。女家颇裕,某亦心安。旬余遂移去,不知所往。”御言次,犹遥
识其处,庐舍俨然。先生至都,每举以告人,靡不惊异。
外史氏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自仓皇,鬼何能为祟哉!而世之
狡者,又故借幽冥劣相,以吓嗤嗤之氓,吾不知真鬼闻之,其亦揶揄否耶?
犹忆京师某巷有鬼,夜深辄出,宵行者遭之,每遗弃衣物,与此事颇类。巷
中逻卒王某,醉中见之,其首如栲栳,纸条飞鸣,周身皆白毫,约寸许,朱
其目,赤其口,形状可怖。王已沉酣莫惧,反嫚骂曰: ‘若鬼耶?应避人。
汝反逐人耶!’鬼闻之,折身却走如辟易。王察其有异,疾趋而前,捽之以
力。鬼亦仆。王审知为人,剥其面,褫其革,径抱以归。烛下视之,则羊裘
一袭,乱毛如猬,面具乃以汲水器为之,涂以朱墨,则楮乱粘而已。明日传
视,见者俱大笑。王至今犹衣其裘,但未稔其人雌雄。”
(《萤窗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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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学究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
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
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
营,性灵汨没。惟睡时一念不生,无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
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
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
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
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
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
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
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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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皮许南金
南皮许南金先生,最有胆。在僧寺读书,与一友共榻。夜半,见北壁燃
双炬。谛视,乃一人面出壁中,大如箕,双炬乃目光也。友股栗欲死;先生
披衣徐起,曰:“正欲读书,苦烛尽,君来甚善!”乃携一册,背之坐,诵
声琅琅。未数页,目光渐隐。拊壁呼之,不出矣。又一夕,如厕,一小童持
烛随。此面突自地涌出,对之而笑。童掷烛仆地;先生即拾置怪顶,曰:“烛
正无台,君来又甚善。”怪仰视不动。先生曰:“君何处不可往,乃在此间?
海上有逐臭之夫,君其是乎?不可辜君来意。”即以秽纸拭其口。怪大呕吐,
狂吼救声,灭烛而没。自是不复见。先生尝曰:“鬼魅皆真有之,亦时或见
之;惟检点生平,无不可对鬼魅者,则此心自不动耳。”
(《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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