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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齋隨筆 (宋)洪邁

  出版說明

  《容齋隨筆》,南宋洪邁(一一二三──一二0二)著,分《隨筆》、《續筆》、《三筆》、《四筆》、《五筆》,共五集七十四卷。

  洪邁字景盧,別號野處,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在地方作過知州,在朝廷歷任起居郎、中書舍人兼侍讀、直學士院等官職,監修過國史,最後官至端明殿學士。他一生涉獵書籍頗多,凡有所得,便隨筆記之,前後近四十年,乃成《容齋隨筆》五集。原計劃每集各分十六卷,但書未成即死,故《五筆》僅十卷。

  《容齋隨筆》是關於歷史、文學、哲學、藝術等方面的筆記。書中考證了宋以前的一些歷史史實、政治經濟制度;記述了不少詞章典故;對於宋代的典章制度記述尤詳;有較大的參考價值。對於某些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也間加評論。但由於洪邁所處的時代和階級的局限,因而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不可能作出恰當的評價,均有待於分析和批判。

  現據清光緒元年重校同治年間洪氏刊本標點出版,供讀者研究參考。

  本書是由上海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整理的。

  上海古籍出版社 一九七八年一月

  容齋隨筆提要(紀昀)

  宋鄱陽洪邁撰。凡十六卷,續筆、三筆、四筆,卷數亦如此。五筆未脫稿而歿,故僅十卷。自序稱作一筆,首尾十八年。四筆不費一年,遲速何若是之懸殊也。書中自經史諸子百家,以及醫卜星算之屬,靡不引證詳洽。雖晚年撰夷堅志,於是書不甚措意,未免利鈍互形。然大致則辯析精審。於宋代掌故,尤為嫻熟,非徒事掎摭者比,昔人謂南宋說部,當以此為首屈。知言哉。(此則錄於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95年第1版--發文者注)

  容齋隨筆總序

  知贛州寺簿洪公伋,以書來曰:「從祖文敏公由右史出守是邦,今四十餘年矣。伋何幸遠繼其後,官閑無事,取文敏隨筆紀錄,自一至四各十六卷,五則絕筆之書,僅有十卷,悉鋟木於郡齋,用以示邦人焉。想像抵掌風流,宛然如在,公其為我識之。」

  僕頃備數憲幕,留贛二年,至之日,文敏去才旬月,不及識也。而經行之地,筆墨飛動,人誦其書,家有其像,平易近民之政,悉能言之。有訴不平者,如訴之於其父,而謁其所欲者,如謁之於其母。後十五年,文敏為翰苑,出鎮浙東,僕適後至,濫叨朝列,相隔又旬月,竟不及識。而與其子太社木莘,其孫參軍偃,相從甚久,得其文愈多,而所謂隨筆者,僅見一二,今所有太半出於浙東歸休之後,宜其不盡見也。可以稽典故,可以廣聞見,可以證訛謬,可以膏筆端,實為儒生進學之地,何止慰贛人去後之思。僕又嘗於陳日華曄,盡得夷堅十志與支志、三志及四志之二,共三百二十卷,就摘其間詩詞、雜著、藥餌、符呪之屬,以類相從,編刻於湖陰之計臺,疏為十卷,覽者便之。僕因此搜索志中,欲取其不涉神怪,近於人事,資鑒戒而佐辯博,非夷堅所宜收者,別為一書,亦可得十卷。俟其成也,規以附刻於章貢可乎?

  寺簿方以課最就持憲節,威行溪洞,折其萌芽,民實陰受其賜。願少留於此,他日有餘力,則經紀文敏之家,子孫未振,家集大全,恐馴致散失,再為收拾實難。今盤洲、小隱二集,士夫珍藏墨本已久,獨野處未焉,寺簿推廣隨筆之用心,願有以亟圖之可也。嘉定壬申仲冬初吉,寶謨閣直學士、太中大夫、提舉隆興府玉隆萬壽宮臨川何異謹序。

  容齋隨筆舊序

  書必符乎名教,君子有所取,而讀者要非無益之言也。夫天下之事,萬有不齊,而可以憑藉者理之正,事不一而理有定在,猶百川萬折,必歸於海。否則涉於荒唐繆悠,絕類離索,以盲聵人之耳目者,在所不取。古今馳聲於墨札之場者,噓英吐華,爭相著作,浩渺連艫,策氏籍名,不可紀極,嗜博者亦必珍如拱璧,而把玩之不輟焉。

  文敏公洪景盧,博洽通儒,為宋學士。出鎮浙東,歸自越府,謝絕外事,聚天下之書而遍閱之。搜悉異聞,考核經史,捃拾典故,值言之最者必札之,遇事之奇者必摘之,雖詩詞、文翰、曆讖、卜醫,鉤纂不遺,從而評之。參訂品藻,論議雌黃,或加以辯證,或繫以讚繇,天下事為,寓以正理,殆將畢載。積廿餘年,率皆成書,名曰隨筆,謙言順筆錄之云爾。加以續筆、三筆、四筆,絕於五筆,莫非隨之之意,總若干萬言。比所作夷堅志、支志、盤洲集,踔有正趣。可勸可戒,可喜可愕,可以廣見聞,可以證訛謬,可以祛疑貳,其於世教未嘗無所裨補。

  予得而覽之,大豁襟抱,洞歸正理,如躋明堂,而胸中樓閣四通八達也。惜乎傳之未廣,不得人挾而家置。因命紋梓,播之方輿,以弘博雅之君子,而凡志於格物致知者,資之亦可以窮天下之理云。弘治戊午冬十月既望,巡按河南監察御史沁水李瀚書。

  重刻容齋隨筆紀事一

  元調少時就童子試於松江,郡將堂邑許公,通經學古人也。一語意合,或旬日再三召,恆坐列肆中,以待門啟而入。有鬻容齋隨筆者,取閱一二,則喜其聞所未聞,千錢易之。然猶未悉容齋之為何等人,隨筆之為何等書也。歸以告本師子柔先生,先生曰:「此宋文敏洪公之所著書,其考據精確,議論高簡,讀書作文之法盡是矣。」又曰:「吾向從丘子成先生見此書而不全,汝亟取以來,吾將卒業焉。」又曰:「考據議論之書,莫備於兩宋,然北則三劉、沈括,南則文敏兄弟,歐、曾輩似不及也。」元調謹受教,日夕浸灌其中,行李往來,未嘗不挾與之俱。

  壬子秋,寓長干報恩僧舍,得略識一時知名士,每集必數十人,論及古今成敗及文章得失,忿爭不決者,元調輒片言以解,此書之助為多。間以示玉繩周子,讀之盡卷,惘然曰:「古人學問如是,吾儕窮措大,縱欲留意,顧安所得書,又安所得暇日乎?雖然,吾來年將館丹陽荊氏,君遊蹤務相近,頗載所藏書借我。」已而周子入翰林為修撰,寄語:「子今不患無書可讀矣。」周子謝不敏,報書:「吾則未暇,留以待子。」蓋戲之也。自後讀隨筆漸熟,又推其意以漸讀他書,如執權度稱量萬物,爽者鮮矣。每逢同儕,必勸令讀是書,而傳本甚少,慨然欲重梓以公同好。

  去年春,明府勾章謝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應手,屢欲散去。元調實董較勘,始謀翻刻,以寓羈縻。而所蓄本未免舛訛,適丘子成先生家鬻舊書,得向不全本,考其序,乃弘治中沁水侍御李公瀚所刻。又從友人沈子誨借得殘落數卷,會之良合。然舛訛較所蓄本尤多,參伍是正,為改定千餘字,仍闕其疑,明府公遂為之序,復紀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後人。

  嗟乎!二十年之間,曩時相與讀是書者,遭逢聖明,當古平章軍國之任,元調獨窮老不遇,啜粥飲水,優游江海之濱,聊以整頓舊書為樂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奮其筆,何託落之甚也。上有稷、卨,下有巢、由,道並行而不相悖,均之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崇禎三年三月朔,嘉定馬元調書於僦居之紙窗竹屋。

  重刻容齋隨筆紀事二

  先文敏公容齋先生隨筆一書,與沈存中夢溪筆談、王伯厚困學紀聞等,後先並重於世。其書自經史典故、諸子百家之言,以及詩詞文翰、醫卜星曆之類,無不紀載,而多所辨證。昔人嘗稱其考據精確,議論高簡,如執權度而稱量萬物,不差累黍,歐、曾之徒所不及也。

  考公自浙東致政歸田里後,自謂老懶讀書不多,凡意有得,隨筆志之,初成十六卷,又續筆以至三筆、四筆、五筆共七十四卷。宋嘉定中,公從孫寺簿伋,鋟木於章貢郡齋。明宏治中,沁水御史李公瀚,又嘗序而梓之。其嘉惠來學,為讀書稽古之益者,豈為少哉!吾家舊有此書,乃嘉定婁先生子柔,俾其門人馬巽甫氏刻而行世者。又嘗補其殘缺,訂其舛訛,流傳於今,亦已七十餘年矣。從子天爵,自疁邑得此版而歸於璟,其有闕失者,一一補正完好,重為披讀,如獲重器焉,然愧學殖荒落,不能發明其萬一。而公之沾丐後人者,已歷五百年所,又世為家藏之舊,用以公諸天下博雅嗜古之儒,未必不如瑚璉、簠簋三代法物,登之宗廟,可以觀禮,與他玩好者殊異也。公父子兄弟,忠孝大節,炳在宋史,人皆知之。

  又公所著有文集、唐人萬首絕句、夷堅志等書,其題跋一種,今刻於津逮祕書中,又巽甫刻有夢溪筆談,與是書如合璧然,皆天下之公物也。璟喜是書之歸,而有光復舊物之意,因志其本末如此云。康熙三十九年春三月,族孫璟謹書。

容齋隨筆

  卷第一(二十九則)

  予老去習懶,讀書不多,意之所之,隨即紀錄,因其後先,無復詮次,故目之曰隨筆。淳熙庚子,鄱陽洪邁景盧。

  歐率更帖

  臨川石刻雜法帖一卷,載歐陽率更一帖云:「年二十餘,至鄱陽,地沃土平,飲食豐賤,衆士往往湊聚。每日賞華,恣口所須。其二張才華議論,一時俊傑;殷、薛二侯,故不可言;戴君國士,出言便是月旦;蕭中郎頗縱放誕,亦有雅致;彭君摛藻,特有自然,至如閣山神詩,先輩亦不能加。此數子遂無一在,殊使痛心。」茲蓋吾鄉故實也。

  羅處士志

  襄陽有隋處士羅君墓誌曰:「君諱靖,字禮,襄陽廣昌人。高祖長卿,齊饒州刺史。曾祖弘智,梁殿中將軍。祖養,父靖,學優不仕,有名當代。」碑字畫勁楷,類褚河南,然父子皆名靖,為不可曉。拓拔魏安同父名屈,同之長子亦名屈,祖孫同名,胡人無足言者,但羅君不應爾也。

  唐平蠻碑

  成都有唐平南蠻碑,開元十九年,劍南節度副大使張敬忠所立。時南蠻大酋長染浪州刺史楊盛顛為邊患,明皇遣內常侍高守信為南道招慰處置使以討之,拔其九城。此事新、舊唐書及野史皆不載。肅宗以魚朝恩為觀軍容處置使,憲宗用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議者譏其以中人主兵柄,不知明皇用守信蓋有以啟之也。裴光庭、蕭嵩時為相,無足責者。楊氏苗裔,至今猶連「晟」字云。

  半擇迦

  大般若經云:梵言「扇搋半擇迦」,唐言黃門,其類有五:一曰半擇迦,總名也,有男根用而不生子;二曰伊利沙半擇迦,此云妬,謂他行欲即發,不見即無,亦具男根而不生子;三曰扇搋半擇迦,謂本來男根不滿,亦不能生子;四曰博义半擇迦,謂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五曰留拏半擇迦,此云割,謂被割刑者。此五種黃門,名為人中惡趣受身處。搋音丑皆反。「博义」,館本作「搏义」。

  六十四種惡口

  大集經載六十四種惡口之業,曰:麤語,軟語,非時語,妄語,漏語,大語,高語,輕語,破語,不了語,散語,低語,仰語,錯語,惡語,畏語,吃語,諍語,語,誑語,惱語,怯語,邪語,罪語,啞語,入語,燒語,地語,獄語,虛語,慢語,不愛語,說罪咎語,失語,別離語,利害語,兩舌語,無義語,無護語,喜語,狂語,殺語,害語,繫語,閑語,縛語,打語,歌語,非法語,自讚嘆語,說他過語,說三寶語。

  八月端午

  唐玄宗以八月五日生,以其日為千秋節。張說上大衍曆序云:「謹以開元十六年八月端午赤光照室之夜獻之。」唐類表有宋璟請以八月五日為千秋節表云:「月惟仲秋,日在端午。」然則凡月之五日皆可稱端午也。

  贊公少公

  唐人呼縣令為明府,丞為贊府,尉為少府。李太白集有餞陽曲王贊公賈少公石艾尹少公序。蓋陽曲丞、尉,石艾尉也,「贊公」、「少公」之語益奇。

  郭璞葬地

  世說:「郭景純過江,居於暨陽。墓去水不盈百步,時人以為近水,景純曰:『將當為陸。』今沙漲,去墓數十里皆為桑田。」此說蓋以郭為先知也。世傳錦囊葬經為郭所著,行山卜宅兆者印為元龜。然郭能知水之為陸,獨不能卜吉以免其非命乎?廁上銜刀之見淺矣。

  黃魯直詩

  徐陵鴛鴦賦云:「山鷄映水那相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黃魯直題畫睡鴨曰:「山鷄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全用徐語點化之,末句尤精工。又有黔南十絕,盡取白樂天語,其七篇全用之,其三篇頗有改易處。樂天寄行簡詩,凡八韻,後四韻云:「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達,何以開憂顏!渴人多夢飲,饑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魯直翦為兩首,其一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其二云:「病人多夢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在鄉社!」樂天歲晚詩七韻,首句云:「霜降水返壑,風落木歸山。冉冉歲將晏,物皆復本源。」魯直改後兩句七字,作「冉冉歲華晚,昆蟲皆閉關」。

  禹治水

  禹貢敍治水,以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為次。考地理言之,豫居九州中,與兗、徐接境,何為自徐之揚,顧以豫為後乎?蓋禹順五行而治之耳。冀為帝都,既在所先,而地居北方,實於五行為水,水生木,木東方也,故次之以兗、青、徐;木生火,火南方也,故次之以揚、荊;火生土,土中央也,故次之以豫;土生金,金西方也,故終於梁、雍。所謂彝倫攸敍者此也。與鯀之汨陳五行,相去遠矣。此說予得之魏幾道。

  敕勒歌

  魯直題陽關圖詩云:「想得陽關更西路,北風低草見牛羊。」又集中有書韋深道諸帖云:「斛律明月,胡兒也,不以文章顯,老胡以重兵困敕勒川,召明月作歌以排悶。倉卒之間,語奇壯如此,蓋率意道事實耳。」予按古樂府有敕勒歌,以為齊高歡攻周玉壁而敗,恚憤疾發,使斛律金唱敕勒,歡自和之。其歌本鮮卑語,詞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魯直所題及詩中所用,蓋此也。但誤以斛律金為明月,明月名光,金之子也。歡敗於玉壁,亦非困於敕勒川。

  淺妄書

  俗間所傳淺妄之書,如所謂雲仙散錄、老杜事實、開元天寶遺事之屬,皆絕可笑。然士大夫或信之,至以老杜事實為東坡所作者,今蜀本刻杜集,遂以入注。孔傳續六帖,采摭唐事殊有功,而悉載雲仙錄中事,自穢其書。開天遺事託云王仁裕所著,仁裕五代時人,雖文章乏氣骨,恐不至此。姑析其數端以為笑。其一云:「姚元崇開元初作翰林學士,有步輦之召。」按,元崇自武后時已為宰相,及開元初三入輔矣。其二云:「郭元振少時美風姿,宰相張嘉貞欲納為婿,遂牽紅絲綫,得第三女,果隨夫貴達。」按,元振為睿宗宰相,明皇初年即貶死,後十年,嘉貞方作相。其三云:「楊國忠盛時,朝之文武,爭附之以求富貴,惟張九齡未嘗及門。」按,九齡去相位十年,國忠方得官耳。其四云:「張九齡覽蘇頲文卷,謂為文陣之雄師。」按,頲為相時,九齡元未達也。此皆顯顯可言者,固鄙淺不足攻,然頗能疑誤後生也。惟張彖指楊國忠為冰山事,資治通鑑亦取之,不知別有何據?近歲,興化軍學刊遺事,南劍州學刊散錄,皆可毀。

  五臣注文選

  東坡詆五臣注文選,以為荒陋。予觀選中謝玄暉和王融詩云:「阽危賴宗衮,微管寄明牧。」正謂謝安、謝玄。安石於玄暉為遠祖,以其為相,故曰宗衮。而李周翰注云:「宗衮謂王導,導與融同宗,言晉國臨危,賴王導而破苻堅。牧謂謝玄,亦同破堅者。」夫以宗衮為王導固可笑,然猶以和王融之故,微為有說,至以導為與謝玄同破苻堅,乃是全不知有史策,而狂妄注書,所謂小兒強解事也。唯李善注得之。

  文煩簡有當

  歐陽公進新唐書表曰:「其事則增於前,其文則省於舊。」夫文貴於達而已,繁與省各有當也。史記衞青傳:「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獲王,以千三百戶封朔為涉軹侯,以千三百戶封不虞為隨成侯,以千三百戶封戎奴為從平侯。」前漢書但云:「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封朔為涉軹侯、不虞為隨成侯、戎奴為從平侯。」比於史記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記為朴贍可喜。

  地險

  古今言地險者,以謂函秦宅關、河之勝,齊負海、岱,趙、魏據大河,晉表裏河山,蜀有劍門、瞿唐之阻,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吳長江萬里,兼五湖之固,皆足以立國。唯宋、衞之郊,四通五達,無一險可恃。然東漢之末,袁紹跨有青、冀、幽、幷四州,韓遂、馬騰輩分據關中,劉璋擅蜀,劉表居荊州,呂布盜徐,袁術包南陽、壽春,孫策取江東,天下形勝盡矣。曹操晚得兗州,倔強其間,終之夷羣雄,覆漢祚。議者尚以為操挾天子以自重,故能成功。而唐僖、昭之時,方鎮擅地,王氏有趙百年,羅洪信在魏,劉仁恭在燕,李克用在河東,王重榮在蒲,朱宣、朱瑾在兗、鄆,時溥在徐,王敬武在淄、青,楊行密在淮南,王建在蜀,天子都長安,鳳翔、邠、華三鎮鼎立為梗,李茂貞、韓建皆嘗刧遷乘輿。而朱溫區區以汴、宋、亳、潁嶻然中居,及其得志,乃與操等。以在德不在險為言,則操、溫之德又可見矣。

  史記世次

  史記所紀帝王世次,最為不可考信,且以稷、契論之,二人皆帝嚳子,同仕於唐虞。契之後為商,自契至成湯凡十三世,歷五百餘年。稷之後為周,自稷至武王凡十五世,歷千一百餘年。王季蓋與湯為兄弟,而世之相去六百年,既已可疑。則周之先十五世,須每世皆在位七八十年,又皆暮年所生嗣君,乃合此數,則其所享壽皆當過百年乃可。其為漫誕不稽,無足疑者。國語所載太子晉之言曰:「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皆不然也。

  解釋經旨

  解釋經旨,貴於簡明,惟孟子獨然。其稱公劉之詩:「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槖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而釋之之詞,但云:「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其稱烝民之詩:「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而引孔子之語以釋之,但曰:「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用兩故字,一必字,一也字,而四句之義昭然。彼訓「曰若稽古」三萬言,真可覆醬瓿也。

  坤動也剛

  坤卦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王弼云:「動之方正,不為邪也。」程伊川云:「坤道至柔,而其動則剛,動剛故應乾不違。」張橫渠云:「柔亦有剛,靜亦有動,但舉一體,則有屈伸動靜終始。」又云:「積大勢成而然。」東坡云:「夫物非剛者能剛,惟柔者能剛爾。畜而不發,及其極也,發之必決。」張葆光但以訓六二之直。陳了翁云:「至柔至靜,坤之至也。剛者道之動,方者靜之德,柔剛靜動,坤元之道之德也。」郭雍云:「坤雖以柔靜為主,苟無方剛之德,不足以含洪光大。」諸家之說,率不外此。予頃見臨安退居庵僧曇瑩云:「動者謂爻之變也,坤不動則已,動則陽剛見焉。在初為復,在二為師,在三為謙,自是以往皆剛也。」其說最為分明有理。

  樂天侍兒

  世言白樂天侍兒唯小蠻、樊素二人。予讀集中小庭亦有月一篇云:「菱角執笙簧,谷兒抹琵琶,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紅皆小臧獲名。」若然,則紅、紫二綃亦女奴也。

  白公詠史

  東坡志林云:「白樂天嘗為王涯所讒,貶江州司馬。甘露之禍,樂天有詩云:『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不知者以樂天為幸之,樂天豈幸人之禍者哉?蓋悲之也。」予讀白集有詠史一篇,注云:九年十一月作。其詞曰:「秦磨利刃斬李斯,齊燒沸鼎烹酈其,可憐黃綺入商洛,閒臥白雲歌紫芝,彼為葅醢机上盡,此作鸞凰天外飛,去者逍遙來者死,乃知禍福非天為。」正為甘露事而作,其悲之之意可見矣。

  十年為一秩

  白公詩云:「已開第七秩,飽食仍安眠。」又云:「年開第七秩,屈指幾多人。」是時年六十二,元日詩也。又一篇云:「行開第八秩,可謂盡天年。」注曰:「時俗謂七十以上為開第八秩。」蓋以十年為一秩云。司馬溫公作慶文潞公八十會致語云「歲曆行開九帙新」,亦用此也。

  裴晉公禊事

  唐開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價將禊於洛濱,前一日啟留守裴令公。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賓客蕭籍、李仍叔、劉禹錫,中書舍人鄭居中等十五人合宴於舟中,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後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觴,望之若仙,觀者如堵。裴公首賦一章,四坐繼和,樂天為十二韻以獻,見於集中。今人賦上巳,鮮有用其事者。予按裴公傳,是年起節度河東,三年以病丐還東都。文宗上巳宴羣臣曲江,度不赴,帝賜以詩,使者及門而度薨。與前事相去正一年。然樂天又有一篇,題云奉和裴令公三月上巳日游太原龍泉憶去歲禊洛之作,是開成三年詩,則度以四年三月始薨。新史以為三年,誤也。宰相表却載其三年十二月為中書令,四年三月薨。而帝紀全失書,獨舊史紀、傳為是。

  司字作入聲

  白樂天詩,好以司字作入聲讀,如云:「四十著緋軍司馬,男兒官職未蹉跎」,「一為州司馬,三見歲重陽」,是也。又以相字作入聲,如云:「為問長安月,誰教不相離」,是也。相字之下自注云:思必切。以十字作平聲讀,如云:「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綠浪東西南北路,紅欄三百九十橋」,是也。以琵字作入聲讀,如云:「四絃不似琵琶聲,亂寫真珠細撼鈴」,「忽聞水上琵琶聲」,是也。武元衡亦有句云:「唯有白鬚張司馬,不言名利尚相從。」

  樂天新居詩

  白樂天自杭州刺史分司東都,有題新居呈王尹兼簡府中三掾詩云:「弊宅須重葺,貧家乏羨財,橋憑州守造,樹倩府寮栽,朱板新猶濕,紅英暖漸開,仍期更攜酒,倚檻看花來。」乃知唐世風俗尚為可喜。今人居閒,而郡守為之造橋,府寮為之栽樹,必遭譏議,又肯形之篇詠哉!

  黃紙除書

  樂天好用「黃紙除書」字,如:「紅旗破賊非吾事,黃紙除書無我名」,「正聽山鳥向陽眠,黃紙除書落枕前」,「黃紙除書到,青宮詔命催」。

  白用杜句

  杜子美詩云:「夜足霑沙雨,春多逆水風。」白樂天詩「巫山暮足霑花雨,隴水春多逆浪風」,全用之。

  唐人重服章

  唐人重服章,故杜子美有「銀章付老翁」,「朱紱負平生」,「扶病垂朱紱」之句。白樂天詩言銀緋處最多,七言如:「大抵著緋宜老大」,「一片緋衫何足道」,「暗淡緋衫稱我身」,「酒典緋花舊賜袍」,「假著緋袍君莫笑」,「腰間紅綬繫未穩」,「朱紱仙郎白雪歌」,「腰佩銀龜朱兩輪」,「便留朱紱還鈴閤」,「映我緋衫渾不見」,「白頭俱未著緋衫」,「緋袍著了好歸田」,「銀魚金帶繞腰光」,「銀章蹔假為專城」,「新授銅符未著緋」,「徒使花袍紅似火」,「似掛緋袍衣架上」。五言如:「未換銀青綬,唯添雪白鬚」,「笑我青袍故,饒君茜綬新」,「老逼教垂白,官科遣著緋」,「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緋年」,「晚遇何足言,白髮映朱紱」。至於形容衣魚之句,如:「魚綴白金隨步躍,鵠銜紅綬繞身飛。」

  詩讖不然

  今人富貴中作不如意語,少壯時作衰病語,詩家往往以為讖。白公十八歲,病中作絕句云:「久為勞生事,不學攝生道,少年已多病,此身豈堪老?」然白公壽七十五。

  青龍寺詩

  樂天和錢員外青龍寺上方望舊山詩云:「舊峯松雪舊溪雲,悵望今朝遙屬君,共道使臣非俗吏,南山莫動北山文。」頃於乾道四年講筵開日,蒙上書此章於扇以賜,改「使臣」為「侍臣」云。

  容齋隨筆

  卷第二(二十四則)

  唐重牡丹

  歐陽公牡丹釋名云:「牡丹初不載文字,唐人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詠花,當時有一花之異者,彼必形於篇什,而寂無傳焉,唯劉夢得有詠魚朝恩宅牡丹詩,但云一叢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異也。」予按,白公集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韻,又秦中吟十篇,內買花一章,凡百言,云:「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而諷諭樂府有牡丹芳一篇,三百四十七字,絕道花之妖豔,至有「遂使王公與卿士,游花冠蓋日相望」,「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之語。又寄微之百韻詩云:「唐昌玉蕊會,崇敬牡丹期。」注:「崇敬寺牡丹花,多與微之有期。」又惜牡丹詩云:「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醉歸盩厔詩云:「數日非關王事繫,牡丹花盡始歸來。」元微之有入永壽寺看牡丹詩八韻,和樂天秋題牡丹叢三韻,酬胡三詠牡丹一絕,又有五言二絕句。許渾亦有詩云:「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徐凝云:「三條九陌花時節,萬馬千車看牡丹。」又云:「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然則元、白未嘗無詩,唐人未嘗不重此花也。

  長歌之哀

  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此語誠然。元微之在江陵,病中聞白樂天左降江州,作絕句云:「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樂天以為:「此句他人尚不可聞,况僕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悵望」,此三字既不佳,又不題為病中作,失其意矣。東坡守彭城,子由來訪之,留百餘日而去,作二小詩曰:「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秋來東閤涼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臥北窗呼不醒,風吹松竹雨凄凄。」東坡以為讀之殆不可為懷,乃和其詩以自解。至今觀之,尚能使人悽然也。

  韋蘇州

  韋蘇州集中,有逢楊開府詩云:「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蒱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兩府始收迹,南宮謬見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撫惸嫠。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味此詩,蓋應物自敍其少年事也,其不羈乃如此。李肇國史補云:「應物為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其為詩馳驟建安已還,各得風韻。」蓋記其折節後來也。唐史失其事,不為立傳。高適亦少落魄,年五十始為詩,即工。皆天分超卓,不可以常理論云。應物為三衞,正天寶間,所為如是,而吏不敢捕,又以見時政矣。

  古行宮詩

  白樂天長恨歌、上陽人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道開元間宮禁事,最為深切矣。然微之有行宮一絕句云:「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

  隔是

  樂天詩云:「江州去日聽箏夜,白髮新生不願聞。如今格是頭成雪,彈到天明亦任君。」元微之詩云:「隔是身如夢,頻來不為名,憐君近南住,時得到山行。」格與隔二字義同,格是猶言已是也。

  張良無後

  張良、陳平,皆漢祖謀臣,良之為人,非平可比也。平嘗曰:「我多陰謀,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矣,以吾多陰禍也。」平傳國至曾孫,而以罪絕,如其言。然良之爵但能至子,去其死才十年而絕,後世不復紹封,其禍更促於平,何哉?予蓋嘗考之,沛公攻嶢關,秦將欲連和,良曰:「不如因其懈怠擊之。」公引兵大破秦軍。項羽與漢王約中分天下,既解而東歸矣。良有養虎自遺患之語,勸王回軍追羽而滅之。此其事固不止於殺降也,其無後宜哉!

  周亞夫

  周亞夫距吳、楚,堅壁不出。軍中夜驚,內相攻擊擾亂,至於帳下。亞夫堅臥不起。頃之,復定。吳奔壁東南陬,亞夫使備西北。已而果奔西北,不得入。漢史書之,以為亞夫能持重。按,亞夫軍細柳時,天子先驅至,不得入。文帝稱其不可得而犯。今乃有軍中夜驚相攻之事,安在其能持重乎?

  漢輕族人

  爰盎陷鼂錯,但云:「方今計,獨有斬錯耳。」而景帝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主父偃陷齊王於死,武帝欲勿誅,公孫丞相爭之,遂族偃。郭解客殺人,吏奏解無罪,公孫大夫議,遂族解。且偃、解兩人本不死,因議者之言,殺之足矣,何遽至族乎?漢之輕於用刑如此!

  漏泄禁中語

  京房與漢元帝論幽、厲事,至於十問十答。西漢所載君臣之語,未有如是之詳盡委曲者。蓋漢法漏泄省中語為大罪,如夏侯勝出道上語,宣帝責之,故退不敢言,人亦莫能知者。房初見帝時,出為御史大夫鄭君言之,又為張博道其語,博密記之,後竟以此下獄棄市。今史所載,豈非獄辭乎?王章與成帝論王鳳之罪,亦以王音側聽聞之耳。

  田叔

  貫高謀弒漢祖,事發覺,漢詔趙王,有敢隨王罪三族,唯田叔、孟舒等自髠鉗隨王,趙王既出,上以叔等為郡守。文帝初立,召叔問曰:「公知天下長者乎?」曰:「故雲中守孟舒,長者也。」是時,舒坐虜大入雲中免。上曰:「虜入雲中,孟舒不能堅守,士卒死者數白人,長者固殺人乎?」叔叩頭曰:「夫貫高等謀反,天子下明詔,趙有敢隨張王者,罪三族。然孟舒自髠鉗,隨張王,以身死之,豈自知為雲中守哉!是乃所以為長者。」上曰:「賢哉孟舒!」復召以為雲中守。按,田叔、孟舒同隨張王,今叔指言舒事,幾於自薦矣。叔不自以為嫌,但欲直孟舒之事,文帝不以為過,一言開悟,為之復用舒,君臣之誠意相與如此。

  孟舒魏尚

  雲中守孟舒,坐虜大入雲中免。田叔對文帝曰:「匈奴來為邊寇,孟舒知士卒罷敝,不忍出言,士爭臨城死敵,如子為父,以故死者數百人。孟舒豈驅之哉!」上曰:「賢哉孟舒!」復召以為雲中守。又馮唐對文帝曰:「魏尚為雲中守,虜嘗一入,尚率車騎擊之。士卒終日力戰。上功幕府,坐首虜差六級,下吏削爵。臣以為陛下罰太重。」上赦魏尚,復以為雲中守。按,孟舒、魏尚,皆以文帝時為雲中守,皆坐匈奴入寇獲罪,皆得士死力,皆用他人言復故官,事切相類,疑其只一事云。

  秦用他國人

  七國虎爭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國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國人,如齊之田忌、田嬰、田文,韓之公仲、公叔,趙之奉陽、平原君,魏王至以太子為相。獨秦不然,其始與之謀國以開霸業者,魏人公孫鞅也。其他若樓緩趙人,張儀、魏冉、范睢皆魏人,蔡澤燕人,呂不韋韓人,李斯楚人。皆委國而聽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諸人之力也。燕昭王任郭隗、劇辛、樂毅,幾滅強齊,辛、毅皆趙人也。楚悼王任吳起為相,諸侯患楚之強,蓋衞人也。

  曹參趙括

  漢高祖疾甚,呂后問曰:「蕭相國既死,誰令代之。」上曰:「曹參可。」蕭何事惠帝,病,上問曰:「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對曰:「知臣莫若主。」帝曰:「曹參何如?」曰:「帝得之矣。」曹參相齊,聞何薨,告舍人趣治行,吾且入相。居無何,使者果召參。趙括自少時學兵法,其父奢不能難,然不謂善,謂其母曰:「趙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後廉頗與秦相持,秦應侯行千金為反間於趙,曰:「秦之所畏,獨趙括耳。」趙王以括代頗將。藺相如諫,王不聽。括母上書言括不可使,王又不聽。秦王聞括已為趙將,乃陰使白起代王齕,遂勝趙。曹參之宜為相,高祖以為可,惠帝以為可,蕭何以為可,參自以為可,故漢用之而興。趙括之不宜為將,其父以為不可,母以為不可,大臣以為不可,秦王知之,相應侯知之,將白起知之,獨趙王以為可,故用之而敗。嗚呼!將相安危所係,可不監哉!且秦以白起易王齕,而趙乃以括代廉頗,不待於戰,而勝負之形見矣。

  信近於義

  「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程明道曰:「因恭信而不失其所以親,近於禮義,故亦可宗。」伊川曰:「因不失於相近,亦可尚也。」又曰:「因其近禮義而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况於盡禮義者乎?」范純父曰:「君子所因者本,而立愛必自親始,親親必及人。故曰因不失其親。」呂與叔分為三事。謝顯道曰:「君師友三者,雖非天屬,亦可以親,捨此三者之外,吾恐不免於諂賤。惟親不失其所親,然後可為宗也。」楊中立曰:「信不失義,恭不悖禮,又因不失其親焉,是亦可宗也。」尹彥明曰:「因其近,雖未足以盡禮義之本,亦不失其所宗尚也。」予竊以謂義與禮之極,多至於不親,能至於不失其親,斯為可宗也。然未敢以為是。「可為宗」,館本作「為可宗」。

  剛毅近仁

  剛毅者,必不能令色;木訥者,必不為巧言。此近仁鮮仁之辨也。

  忠恕違道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庸曰:「忠恕違道不遠。」學者疑為不同。伊川云:「中庸恐人不喻,乃指而示之近。」又云:「忠恕固可以貫道,子思恐人難曉,故降一等言之。」又云:「中庸以曾子之言雖是如此,又恐人尚疑忠恕未可便為道。故曰違道不遠。」游定夫云:「道一而已,豈參彼此所能豫哉?此忠恕所以違道,為其未能一以貫之也。雖然,欲求入道者,莫近於此。此所以違道不遠也。」楊中立云:「忠恕固未足以盡道,然而違道不遠矣。」侯師聖云:「子思之忠恕,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此已是違道。若聖人,則不待施諸己而不願,然後勿施諸人也。」諸公之說大抵不同。予竊以為道不可名言,既麗於忠恕之名,則為有迹。故曰違道。然非忠恕二字亦無可以明道者。故曰不遠。非謂其未足以盡道也。違者違去之謂,非違畔之謂。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蘇子由解云:「道無所不在,無所不利,而水亦然。然而既已麗於形,則於道有間矣。故曰幾於道。然而可名之善,未有若此者。故曰上善。」其說與此略同。

  求為可知

  「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為之說者,皆以為當求為可知之行。唯謝顯道云:「此論猶有求位求可知之道,在至論則不然,難用而莫我知,斯我貴矣,夫復何求?」予以為君子不以無位為患,而以無所立為患;不以莫己知為患,而以求為可知為患。第四句蓋承上文言之。夫求之有道,若汲汲然求為可知,則亦無所不至矣。

  里仁

  「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孟子論函矢巫匠之術,而引此以質之,說者多以里為居,居以親仁為美。予嘗記一說云,函矢巫匠皆里中之仁也。然於仁之中有不仁存焉,則仁亦在夫擇之而已矣。嘗於鄭景望言之,景望不以為然。予以為此特謂閭巷之間所推以為仁者,固在所擇,正合孟子之意。不然,仁之為道大矣,尚安所擇而處哉?

  漢采衆議

  漢元帝時,珠厓反,連年不定。上與有司議大發軍,待詔賈捐之建議,以為不當擊。上以問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陳萬年以為當擊,丞相于定國以為捐之議是,上從之,遂罷珠厓郡。匈奴呼韓邪單于既事漢,上書願保塞上谷以西,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議,議者皆以為便,郎中侯應習邊事,以為不可許。上問狀,應對十策,有詔勿議罷邊塞事。成帝時,匈奴使者欲降,下公卿議,議者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祿大夫谷永以為不如勿受,天子從之。使者果詐也。哀帝時,單于求朝,帝欲止之,以問公卿,亦以為虛費府帑,可且勿許。單于使辭去。黃門郎揚雄上書諫,天子寤焉,召還匈奴使者,更報單于書而許之。安帝時,大將軍鄧騭欲棄涼州,幷力北邊,會公卿集議,皆以為然,郎中虞詡陳三不可,乃更集四府,皆從詡議。北匈奴復強,西域諸國既絕於漢,公卿多以為宜閉玉門關絕西域。鄧太后召軍司馬班勇問之,勇以為不可,於是從勇議。順帝時,交阯蠻叛,帝召公卿百官及四府掾屬,問以方略,皆議遣大將發兵赴之,議郎李固駁之,乞選刺史太守以往,四府悉從固議,嶺外復平。靈帝時,涼州兵亂不解,司徒崔烈以為宜棄,詔會公卿百官議之,議郎傅燮以為不可,帝從之。此八事者,所係利害甚大,一時公卿百官既同定議矣,賈捐之以下八人,皆以郎大夫之微,獨陳異說。漢元、成、哀、安、順、靈皆非明主,悉能違衆而聽之,大臣無賢愚亦不復執前說,蓋猶有公道存焉。每事皆能如是,天下其有不治乎?

  漢母后

  漢母后預政,不必臨朝及少主,雖長君亦然。文帝繫周勃,薄太后曰:「絳侯綰皇帝璽,將兵於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帝謝曰:「吏方驗而出之。」遂赦勃。吳、楚反誅,景帝欲續之,竇太后曰:「吳王老人也,宜為宗室順善,今乃首亂天下,奈何續其後!」不許吳,許立楚後。郅都害臨江王,竇太后怒,會匈奴中都以漢法。帝曰:「都忠臣。」欲釋之。后曰:「臨江王獨非忠臣乎?」於是斬都。武帝用王臧、趙綰,太皇竇太后不悅儒術,綰請毋奏事東宮,后大怒,求得二人奸利事以責上,上下綰、臧吏,殺之。竇嬰、田蚡廷辯,王太后大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且帝寧能為石人邪!」帝不直蚡,特為太后故殺嬰。韓嫣得幸於上,江都王為太后泣,請得入宿衞比嫣,后繇此銜嫣,嫣以奸聞,后使使賜嫣死。上為謝,終不能得。成帝幸張放,太后以為言,帝常涕泣而遣之。

  田千秋郅惲

  漢武帝殺戾太子,田千秋訟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當何罪?」帝大感悟曰:「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公當遂為吾輔佐。」遂拜為丞相。光武廢郭后,郅惲言曰:「夫婦之好,父不能得之於子,况臣能得之於君乎?是臣所不敢言。雖然,願陛下念其可否之計,無令天下有議社稷而已。」帝曰:「惲善恕己量主。」遂以郭氏為中山王太后,卒以壽終。此二人者,可謂善處人骨肉之間,諫不費詞,婉而能入者矣。

  戾太子

  戾太子死,武帝追悔,為之族江充家,黃門蘇文助充譖太子,至於焚殺之。李壽加兵刃於太子,亦以他事族。田千秋以一言至為丞相,又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臺。然其孤孫囚繫於郡邸,獨不能釋之,至於掖庭令養視而不問也,豈非漢法至嚴,既坐太子以反逆之罪,雖心知其寃,而有所不赦者乎?

  灌夫任安

  竇嬰為丞相,田蚡為太尉,同日免。蚡後為丞相,而嬰不用無勢,諸公稍自引而怠驁,唯灌夫獨否。衞青為大將軍,霍去病才為校尉,已而皆為大司馬。青日衰,去病日益貴。青故人門下多去事去病,唯任安不肯去。灌夫、任安,可謂賢而知義矣。然皆以他事卒不免於族誅,事不可料如此。

  單于朝漢

  漢宣帝黃龍元年正月,匈奴單于來朝,二月歸國,十二月帝崩。元帝竟寧元年正月,又來朝,五月帝崩。故哀帝時,單于願朝,時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游來厭人。自黃龍、竟寧時,中國輒有大故,上由是難之。既不許矣,俄以揚雄之言,復許之。然元壽二年正月,單于朝,六月帝崩。事之偶然符合,有如此者。

  容齋隨筆

  卷第三(二十一則)

  進士試題

  唐穆宗長慶元年,禮部侍郎錢徽知舉,放進士鄭朗等三十三人,後以段文昌言其不公,詔中書舍人王起、知制誥白居易重試,駁放盧公亮等十人,貶徽江州刺史。白公集有奏狀論此事,大略云:「伏料自欲重試進士以來論奏者甚衆。蓋以禮部試進士,例許用書策,兼得通宵,得通宵則思慮必周,用書冊則文字不錯。昨重試之日,書策不容一字,木燭只許兩條,迫促驚忙,幸皆成就,若比禮部所試事校不同。」及駁放公亮等敕文,以為孤竹管賦出於周禮正經,閱其程試之文,多是不知本末。乃知唐試進士許挾書及見燭如此。國朝淳化三年,太宗試進士,出巵言日出賦題,孫何等不知所出,相率扣殿檻乞上指示之,上為陳大義。景德二年,御試天道猶張弓賦。後禮部貢院言,近年進士惟鈔略古今文賦,懷挾入試,昨者御試以正經命題,多懵所出,則知題目不示以出處也。大中祥符元年,試禮部進士,內出清明象天賦等題,仍錄題解,摹印以示之。至景祐元年,始詔御藥院,御試日進士題目,具經史所出,摹印給之,更不許上請。

  儒人論佛書

  韓文公送文暢序,言儒人不當舉浮屠之說以告僧。其語云:「文暢浮屠也,如欲聞浮屠之說,當自就其師而問之,何故謁吾徒而來請也?」元微之作永福寺石壁記云:「佛書之妙奧,僧當為予言,予不當為僧言。」二公之語,可謂至當。

  和歸去來

  今人好和歸去來詞,予最敬晁以道所言。其答李持國書云:「足下愛淵明所賦歸去來辭,遂同東坡先生和之,僕所未喻也。建中靖國間,東坡和歸去來,初至京師,其門下賓客從而和者數人,皆自謂得意也,陶淵明紛然一日滿人目前矣。參寥忽以所和篇示予,率同賦,予謝之曰:『童子無居位,先生無並行,與吾師共推東坡一人於淵明間可也。』參寥即索其文,袖之出,吳音曰:『罪過公,悔不先與公話。』今輒以厚於參寥者為子言。」昔大宋相公謂陶公歸去來是南北文章之絕唱,五經之鼓吹。近時繪畫歸去來者,皆作大聖變,和其辭者,如即事遣興小詩,皆不得正中者也。

  四海一也

  海一而已,地之勢西北高而東南下,所謂東、北、南三海,其實一也。北至於青、滄,則云北海,南至於交、廣,則云南海,東漸吳、越,則云東海,無由有所謂西海者。詩、書、禮經所載四海,蓋引類而言之。漢西域傳所云蒲昌海,疑亦渟居一澤爾。班超遣甘英往條支,臨大海,蓋即南海之西云。

  李太白

  世俗多言李太白在當塗采石,因醉泛舟於江,見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臺。予按李陽冰作太白草堂集序云:「陽冰試弦歌於當塗,公疾亟,草稿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為序。」又李華作太白墓誌,亦云:「賦臨終歌而卒。」乃知俗傳良不足信,蓋與謂杜子美因食白酒牛炙而死者同也。

  太白雪讒

  李太白以布衣入翰林,既而不得官。唐史言高力士以脫靴為恥,摘其詩以激楊貴妃,為妃所沮止。今集中有雪讒詩一章,大率載婦人淫亂敗國,其略云:「彼婦人之猖狂,不如鵲之彊彊。彼婦人之淫昏,不如鶉之奔奔。坦蕩君子,無悅簧言。」又云:「妲己滅紂,褒女惑周。漢祖呂氏,食其在傍。秦皇太后,毐亦淫荒。螮蝀作昏,遂掩太陽。萬乘尚爾,匹夫何傷。詞殫意窮,心切理直。如或妄談,昊天是殛。」予味此詩,豈非貴妃與祿山淫亂,而白曾發其奸乎?不然,則「飛燕在昭陽」之句,何足深怨也?

  冉有問衛君

  冉有曰:「夫子為衞君乎?」子貢曰:「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說者皆評較蒯聵、輒之是非,多至數百言,惟王逢原以十字蔽之,曰:「賢兄弟讓,知惡父子爭矣。」最為簡妙。蓋夷、齊以兄弟讓國,而夫子賢之,則不與衞君以父子爭國可知矣。晁以道亦有是語,而結意不同。尹彥明之說,與逢原同。唯楊中立云:「世之說者,以謂善兄弟之讓,則惡父子之爭可知,失其旨矣。」其意為不可曉。

  商頌

  宋自微子至戴公,禮樂廢壞。正考甫得商頌十二篇於周之太師,後又亡其七,至孔子時,所存才五篇爾。宋,商王之後也,於先代之詩如是,則其他可知。夫子所謂「商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蓋有嘆於此。杞以夏后之裔,至於用夷禮,尚何有於文獻哉?郯國小於杞、宋,少昊氏遠於夏、商,而鳳鳥名官,郯子枚數不忘,曰:「吾祖也,我知之。」其亦賢矣。

  俗語有所本

  俗語謂錢一貫有畸曰千一、千二,米一石有畸曰石一、石二,長一丈有畸曰丈一、丈二之類。按考工記:「殳長尋有四尺。」注云:「八尺曰尋,殳長丈二。」史記張儀傳,尺一之檄,漢淮南王安書云,丈一之組,匈奴傳,尺一牘,後漢,尺一詔書,唐,城南去天尺五之類,然則亦有所本云。

  鄱陽學

  鄱陽學在城外東湖之北,相傳以為范文正公作郡守時所創。予考國史,范公以景祐三年乙亥歲四月知饒州,四年十二月,詔自今須藩鎮乃得立學,他州勿聽,是月,范公移潤州。余襄公集有饒州新建州學記,實起於慶曆五年乙酉歲,其郡守曰都官員外郎張君,其略云:「先是郡先聖祠宮棟宇隳剝,前守亦嘗相土,而未遑締治,於是即其基於東湖之北偏而經營之。」浮梁人金君卿郎中作郡學莊田記云:「慶曆四年春,詔郡國立學,時守都官副郎張侯譚始營之,明年學成。」與余公記合。范公在饒時,延君卿置館舍,使公有意建學,記中豈無一言及之?蓋是時公既為執政,去郡十年矣。所謂前守相土者不知為何人?

  國忌休務

  刑統載唐大和七年敕:「准令,國忌日唯禁飲酒舉樂,至於科罰人吏,都無明文。但緣其日不合釐務,官曹即不得決斷刑獄,其小小笞責,在禮律固無所妨,起今以後,縱有此類,臺府更不要舉奏。」舊唐書載此事,因御史臺奏均王傅王堪男國忌日於私第科決作人,故降此詔。蓋唐世國忌休務,正與私忌義等,故雖刑獄亦不決斷,謂之不合釐務者此也。今在京百官,唯雙忌作假,以其拜跪多,又晝漏已數刻,若單忌獨三省歸休耳,百司坐曹決獄與常日亡異,視古誼為不同。元微之詩云:「縛遣推囚名御史,狼藉囚徒滿田地,明日不推緣國忌。」又可證也。

  漢昭順二帝

  漢昭帝年十四,能察霍光之忠,知燕王上書之詐,誅桑弘羊、上官桀,後世稱其明。然和帝時,竇憲兄弟專權,太后臨朝,共圖殺害。帝陰知其謀,而與內外臣僚莫由親接,獨知中常侍鄭衆不事豪黨,遂與定議誅憲,時亦年十四,其剛決不下昭帝,但范史發明不出,故後世無稱焉。順帝時,梁商為大將軍輔政,商以小黃門曹節用事於中,遣子冀與交友,而宦官忌其寵,反欲害之。中常侍張逵、蘧政、楊定等,與左右連謀,共譖商及中常侍曹騰、孟賁,云欲議廢立,請收商等按罪。帝曰:「大將軍父子我所親,騰、賁我所愛,必無是,但汝曹共妬之耳。」逵等知言不用,遂出矯詔收縛騰、賁。帝震怒,收逵等殺之,此事尤與昭帝相類。霍光忠於國,而為子禹覆其宗,梁商忠於國,而為子冀覆其宗,又相似。但順帝復以政付冀,其明非昭帝比,故不為人所稱。

  三女后之賢

  王莽女為漢平帝后,自劉氏之廢,常稱疾不朝會。莽敬憚傷哀,欲嫁之,后不肯,及莽敗,后曰:「何面目以見漢家。」自投火中而死。楊堅女為周宣帝后,知其父有異圖,意頗不平,形於言色,及禪位,憤惋愈甚。堅內甚愧之,欲奪其志,后誓不許,乃止。李昪女為吳太子璉妃,昪既篡吳,封為永興公主,妃聞人呼公主,則流涕而辭。三女之事略同,可畏而仰,彼為其父者,安所置愧乎?

  賢父兄子弟

  宋謝晦為右衞將軍,權遇已重,自彭城還都迎家,賓客輻凑。兄瞻驚駭曰:「汝名位未多,而人歸趣乃爾,此豈門戶之福邪?」乃以籬隔門庭,曰:「吾不忍見此。」又言於宋公裕,特乞降黜,以保衰門。及晦立佐命功,瞻意憂懼,遇病,不療而卒。晦果覆其宗。顏竣於孝武有功貴重,其父延之,常語之曰:「吾平生不喜見要人,今不幸見汝。」嘗早詣竣,見賓客盈門,竣尚未起,延之怒曰:「汝出糞土之中,升雲霞之上,遽驕傲如此,其能久乎?」竣竟為孝武所誅。延之、瞻可謂賢父兄矣。

  隋高熲拜為僕射,其母戒之曰:「汝富貴已極,但有一斫頭爾!」熲由是常恐禍變,及罷免為民,歡然無恨色,後亦不免為煬帝所誅。唐潘孟陽為侍郎,年未四十,母曰:「以爾之材,而位丞郎,使吾憂之。」嚴武卒,母哭曰:「而今而後,吾知免為官婢。」三者可謂賢母矣。

  褚淵助蕭道成篡宋為齊,淵從弟炤謂淵子賁曰:「不知汝家司空將一家物與一家,亦復何謂?」及淵為司徒,炤嘆曰:「門戶不幸,乃復有今日之拜。」淵卒,世子賁恥其父失節,服除遂不仕,以爵與其弟,屏居終身。齊王晏助明帝奪國,從弟思遠曰:「兄將來何以自立?若及此引決,猶可保全門戶。」及拜驃騎將軍,集會子弟,謂思遠兄思微曰:「隆昌之末,阿戎勸吾自裁,若從其語,豈有今日?」思遠曰:「如阿戎所見,今猶未晚也。」晏嘆曰:「世乃有勸人死者!」晏果為明帝所誅。炤、賁、思遠,可謂賢子弟矣。

  蔡君謨帖

  蔡君謨一帖云:「襄昔之為諫臣,與今之為詞臣,一也,為諫臣有言責,世人自見疏,今無是焉,世人見親,襄之於人,未始異之,而人之觀故有以異也。」觀此帖,乃知昔時居臺諫者,為人所疏如此。今則反是,方為此官時,其門揮汗成雨,一徙他局,可張爵羅,風俗媮薄甚矣。又有送荔枝與昭文相公一帖云:「襄再拜,宿來伏惟台候起居萬福。閩中荔枝,唯陳家紫號為第一,輒獻左右,以伸野芹之誠,幸賜收納,謹奉手狀上聞不宣。襄上昭文相公閣下。」是時,侍從與宰相往還,其禮蓋如是,今之不情苛禮,吁可厭哉!

  親王與侍從官往還

  神宗有御筆一紙,乃為潁王時封還李受門狀者,狀云:「右諫議大夫、天章閣待制兼侍講李受起居皇子大王。」而其外封,題曰:「台銜回納。」下云:「皇子忠武軍節度使、檢校太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上柱國潁王名謹封。」名乃親書。其後受之子覆以黃,繳進,故藏於顯謨閣。先公得之於燕,始知國朝故事,親王與從官往還公禮如此。

  三傳記事

  秦穆公襲鄭,晉納邾捷菑,三傳所書略相似。左氏書秦事曰:「杞子自鄭告於秦曰:『潛師以來,國可得也。』穆公訪諸蹇叔,蹇叔曰:『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且行千里,其誰不知!』公辭焉,召孟明出師。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公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之曰:『晉人禦師必於殽,殽有二陵焉,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秦師遂東。」公羊曰:「秦伯將襲鄭,百里子與蹇叔子諫曰:『千里而襲人,未有不亡者也。』秦伯怒曰:『若爾之年者,宰上之木拱矣,爾曷知!』師出,百里子與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爾即死,必於殽嶔巖,吾將尸爾焉。』子揖師而行,百里子與蹇叔子從其子而哭之。秦伯怒曰:『爾曷為哭吾師?』對曰:『臣非敢哭君師,哭臣之子也。』」穀梁曰:「秦伯將襲鄭,百里子與蹇叔子諫曰:『千里而襲人,未有不亡者也。』秦伯曰:『子之冢木已拱矣,何知?』師行,百里子與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女死必於殽之巖唫之下,我將尸女於是。』師行,百里子與蹇叔子隨其子而哭之,秦伯怒曰:『何為哭吾師也!』二子曰:『非敢哭師也,哭吾子也,我老矣,彼不死,則我死矣。』」

  其書邾事,左氏曰:「邾文公元妃齊姜,生定公,二妃晉姬,生捷菑。文公卒,邾人立定公。捷菑奔晉,晉趙盾以諸侯之師八百乘,納之。邾人辭曰:『齊出貜且長。』宣子曰:『辭順而弗從,不祥。』乃還。」公羊曰:「晉郤缺帥師,革車八百乘,以納接菑於邾婁,力沛然若有餘而納之,邾婁人辭曰:『接菑,晉出也,貜且,齊出也。子以其指則接菑也四,貜且也六,子以大國壓之,則未知齊、晉孰有之也。貴則皆貴矣,雖然,貜且也長。』郤缺曰:『非吾力不能納也,義實不爾克也。』引師而去之。」穀梁曰:「長轂五百乘,地千里,過宋、鄭、滕、薛,敻入千乘之國,欲變人之主,至城下,然後知,何知之晚也!捷菑,晉出也,貜且,齊出也;貜且,正也,捷菑,不正也。」

  予謂秦之事,穀梁紆餘有味,邾之事,左氏語簡而切,欲為文記事者,當以是觀之。

  張嘉貞

  唐張嘉貞為幷州長史、天兵軍使,明皇欲相之,而忘其名,詔中書侍郎韋抗曰:「朕嘗記其風操,今為北方大將,張姓而複名,卿為我思之。」抗曰:「非張齊丘乎?今為朔方節度使。」帝即使作詔以為相,夜閱大臣表疏,得嘉貞所獻,遂相之。議者謂明皇欲大用人,而鹵莽若是,非得嘉貞表疏,則誤相齊丘矣。予考其事大為不然。按開元八年,嘉貞為相,而齊丘以天寶八載始為朔方節度,相去三十年,安得如上所云者?又是時明皇臨御未久,方厲精為治,不應置相而不審其名位,蓋鄭處誨所著明皇雜錄妄載其事,史家誤采之也,資治通鑑棄不取云。

  張九齡作牛公碑

  張九齡為相,明皇欲以涼州都督牛仙客為尚書,執不可,曰:「仙客河湟一使典耳,擢自胥史,目不知書,陛下必用仙客,臣實耻之。」帝不悅,因是遂罷相。觀九齡集中,有贈涇州刺史牛公碑,蓋仙客之父,譽之甚至,云:「福善莫大於有後,仙客為國之良,用商君耕戰之國,修充國羌胡之具,出言可復,所計而然,邊捍長城,主恩前席。」正稱其在涼州時,與所諫止尚書事,亦才一年,然則與仙客非有夙嫌,特為公家忠計耳。

  唐人告命

  唐人重告命,故顏魯公自書告身,今猶有存者。韋述集賢注記,記一事尤著,漫載於此:「開元二十三年七月,制加皇子榮王已下官爵,令宰相及朝官工書者,就集賢院寫告身以進,於是宰相張九齡、裴耀卿、李林甫,朝士蕭太師嵩,李尚書暠,崔少保琳、陳黃門希烈,嚴中書挺之,張兵部均,韋太常陟,褚諫議庭誨等十三人,各寫一通,裝縹進內,上大悅,賜三相絹各三百匹,餘官各二百匹。」以唐書考之,是時,十三王並授開府儀同三司,詔詣東宮、尚書省,上日百官集送,有司供帳設樂,悉拜王府官屬,而不書此事。

  典章輕廢

  典章故事,有一時廢革遂不可復者。牧守銅魚之制,新除刺史給左魚,到州取州庫右魚合契。周顯德六年,詔以特降制書,何假符契?遂廢之。唐兩省官上事宰臣,送上,四相共坐一榻,各據一隅,謂之押角。晉天福五年,敕廢之。

  容齋隨筆

  卷第四(二十三則)

  張浮休書

  張芸叟與石司理書云:「頃遊京師,求謁先達之門,每聽歐陽文忠公、司馬溫公、王荊公之論,於行義文史為多,唯歐陽公多談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請:『大凡學者之見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為欲聞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諭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時才,異日臨事,當自知之。大抵文學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貶官夷陵,方壯年,未厭學,欲求史、漢一觀,公私無有也。無以遣日,因取架閣陳年公案,反覆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以無為有,以枉為直,違法徇情,滅親害義,無所不有。且夷陵荒遠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當時仰天誓心曰:自爾遇事不敢忽也。』是時蘇明允父子亦在焉,嘗聞此語。」又有答孫子發書,多論資治通鑑,其略云:溫公嘗曰:「吾作此書,唯王勝之嘗閱之終篇,自餘君子求乞欲觀,讀未終紙,已欠伸思睡矣。書十九年方成,中間受了人多少語言陵藉」云云。此兩事,士大夫罕言之,浮休集百卷無此二篇,今豫章所刊者,附之集後。

  溫公客位榜

  司馬溫公作相日,親書榜稿揭於客位,曰:「訪及諸君,若睹朝政闕遺,庶民疾苦,欲進忠言者,請以奏牘聞於朝廷,光得與同僚商議,擇可行者進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書寵諭,終無所益。若光身有過失,欲賜規正,即以通封書簡分付吏人,令傳入,光得內自省訟,佩服改行。至於整會官職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計,幷請一面進狀,光得與朝省衆官公議施行。若在私第垂訪,不請語及。某再拜咨白。」乾道九年,公之曾孫伋出鎮廣州,道過贛,獲觀之。

  李頎詩

  歐陽公好稱誦唐嚴維詩「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及楊衡「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句,以為不可及。予絕喜李頎詩云:「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且作客涉遠,適當窮秋,暮投孤村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凄惻,而聞檐外雨聲,其為一時襟抱,不言可知,而此兩句十字中,盡其意態,海水喻愁,非過語也。

  詩中用茱萸字

  劉夢得云:「詩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細看』,王維云『插遍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學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為優。」予觀唐人七言,用此者又十餘家,漫錄於後。王昌齡「茱萸插鬢花宜壽」,戴叔倫「插鬢茱萸來未盡」,盧綸「茱萸一朵映華簪」,權德輿「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擺落茱萸房」,「茱萸色淺未經霜」,楊衡「強插茱萸隨衆人」,張諤「茱萸凡作幾年新」,耿湋「髮稀那敢插茱萸」,劉商「郵筒不解獻茱萸」,崔櫓「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賀「茱萸城裏一尊前」,比之杜句,真不侔矣。

  鬼宿渡河

  宋蒼梧王當七夕夜,令楊玉夫伺織女渡河,曰:「見,當報我;不見,當殺汝。」錢希白洞微志載:「蘇德哥為徐肇祀其先人,曰:『當夜半可已。』蓋俟鬼宿渡河之後。」翟公巽作祭儀十卷,云:「或祭於昏,或祭於旦,皆非是,當以鬼宿渡河為候,而鬼宿渡河,常在中夜,必使人仰占以俟之。」葉少蘊云:「公巽博學多聞,援證皆有據,不肯碌碌同衆,所見必過人。」予按天上經星終古不動,鬼宿隨天西行,春昏見於南,夏晨見於東,秋夜半見於東,冬昏見於東,安有所謂渡河及常在中夜之理?織女昏晨與鬼宿正相反,其理則同。蒼梧王荒悖小兒,不足笑,錢、翟、葉三公皆名儒碩學,亦不深考如此。杜詩云:「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牛女年年渡,何曾風浪生?」梁劉孝儀詩云:「欲待黃昏至,含嬌淺渡河。」唐人七夕詩皆有此說,此自是牽俗遣詞之過,故杜老又有詩云:「牽牛出河西,織女處其東。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神光竟難候,此事終蒙朧。」蓋自洞曉其實,非他人比也。

  府名軍額

  雍州,軍額曰永興,府曰京兆,而守臣以「知永興軍府事兼京兆府路安撫使」結銜。鎮州,軍額曰成德,府曰真定,而守臣以「知成德軍府事兼真定府路安撫使」結銜,政和中,始正以府額為稱。荊州,軍額曰荊南,府曰江陵,而守臣則曰「知荊南」,通判曰「通判荊南」,自餘掾幕縣官則曰「江陵府」,淳熙四年,始盡以「江陵」為稱。孟州,軍額曰河陽三城,無府額,而守臣曰「知河陽軍州事」。陝州無府額,而守臣曰「知陝州軍府事」,法令行移,亦曰「陝府」。

  馬融皇甫規

  漢順帝時,西羌叛,遣征西將軍馬賢將十萬人討之。武都太守馬融上疏曰:「賢處處留滯,必有潰叛之變。臣願請賢所不用關東兵五千,裁假部隊之號,盡力率厲,三旬之中必克破之。」不從。賢果與羌戰敗,父子皆沒,羌遂寇三輔,燒園陵。詔武都太守趙沖督河西四郡兵追擊。安定上計掾皇甫規上疏曰:「臣比年以來,數陳便宜:羌戎未動,策其將反;馬賢始出,知其必敗。願假臣屯列坐食之兵五千,出其不意,與沖共相首尾。土地山谷,臣所曉習,可不煩方寸之印,尺帛之賜,可以滌患。」帝不能用。趙沖擊羌不利,羌寇充斥,涼部震恐,沖戰死,累年然後定。按馬融、皇甫規之言曉然易見,而所請兵皆不過五千,然訖不肯從,乃知宣帝納用趙充國之冊為不易得,所謂明主可為忠言也。

  孟蜀避唐諱

  蜀本石九經皆孟昶時所刻,其書「淵世民」三字皆缺畫,蓋為唐高祖、太宗諱也。昶父知祥,嘗為莊宗、明宗臣,然於「存勖嗣源」字乃不諱。前蜀王氏已稱帝,而其所立龍興寺碑,言及唐諸帝,亦皆半闕,乃知唐之澤遠矣。

  翰苑親近

  白樂天渭村退居寄錢翰林詩,敍翰苑之親近云:「曉從朝興慶,春陪宴柏梁。分庭皆命婦,對院即儲皇。貴主冠浮動,親王轡鬧裝。金鈿相照耀,朱紫間熒煌。毬簇桃花騎,歌巡竹葉觴。窪銀中貴帶,昂黛內人妝。賜禊東城下,頒酺曲水傍。樽罍分聖酒,妓樂借仙倡。」蓋唐世宮禁與外廷不至相隔絕,故杜子美詩:「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又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御筵。」而學士獨稱內相,至於與命婦分庭,見貴主冠服、內人黛妝,假仙倡以佐酒,他司無比也。

  寧馨阿堵

  「寧馨」、「阿堵」,晉宋間人語助耳。後人但見王衍指錢云:「舉阿堵物却。」又山濤見衍曰:「何物老媼生寧馨兒?」今遂以阿堵為錢,寧馨兒為佳兒,殊不然也。前輩詩「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無阿堵物,門有寧馨兒」,其意亦如此。宋廢帝之母王太后疾篤,帝不往視,后怒謂侍者:「取刀來剖我腹,那得生寧馨兒!」觀此,豈得為佳?顧長康畫人物,不點目睛,曰:「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猶言「此處」也。劉真長譏殷淵源曰:「田舍兒,強學人作爾馨語。」又謂桓溫曰:「使君,如馨地寧可鬥戰求勝?」王導與何充語曰:「正自爾馨。」王恬撥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至今吳中人語言尚多用寧馨字為問,猶言「若何」也。劉夢得詩:「為問中華學道者,幾人雄猛得寧馨。」蓋得其義。以寧字作平聲讀。

  鳳毛

  宋孝武嗟賞謝鳳之子超宗曰:「殊有鳳毛。」今人以子為鳳毛,多謂出此。按世說,王劭風姿似其父導,桓溫曰:「大奴固自有鳳毛。」其事在前,與此不同。

  牛米

  燕慕容皝以牛假貧民,使佃苑中,稅其什之八;自有牛者,稅其七。參軍封裕諫,以為魏、晉之世,假官田牛者不過稅其什六,自有牛者中分之,不取其七八也。予觀今吾鄉之俗,募人耕田,十取其五,而用主牛者,取其六,謂之牛米,蓋晉法也。

  為文矜誇過實

  文士為文,有矜誇過實,雖韓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極道宣王之事偉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遺羲娥。陋儒編詩不收拾,二雅褊迫無委蛇。」是謂三百篇皆如星宿,獨此詩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語,尤非所宜言。今世所傳石鼓之詞尚在,豈能出吉日、車攻之右?安知非經聖人所刪乎?

  送孟東野序

  韓文公送孟東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則鳴。」然其文云:「在唐、虞時,咎陶、禹其善鳴者,而假之以鳴。夔假於韶以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又云:「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然則非所謂不得其平也。

  噴嚏

  今人噴嚏不止者,必噀唾祝云「有人說我」,婦人尤甚。予按終風詩:「寤言不寐,願言則嚏。」鄭氏箋云:「我其憂悼而不能寐,女思我心如是,我則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遺語也。」乃知此風自古以來有之。

  野史不可信

  野史雜說,多有得之傳聞及好事者緣飾,故類多失實,雖前輩不能免,而士大夫頗信之。姑摭真宗朝三事於左。

  魏泰東軒錄云:「真宗次澶淵,語寇萊公曰:『虜騎未退,何人可守天雄軍?』公言參知政事王欽若。退即召王於行府,諭以上意,授敕俾行。王未及有言,公遽酌大白飲之,命曰『上馬杯』,且曰:『參政勉之,回日即為同列也。』王馳騎入魏,越十一日虜退,召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或云王公數進疑詞於上前,故萊公因事出之。」予按澶淵之役乃景德元年九月,是時萊公為次相,欽若為參政;閏九月,欽若判天雄,二年四月,罷政;三年,萊公罷相,欽若復知樞密院,至天禧元年始拜相,距景德初元凡十四年。

  其二事者,沈括筆談云:「向文簡拜右僕射,真宗謂學士李昌武曰:『朕自即位以來,未嘗除僕射,敏中應甚喜。』昌武退朝,往候之,門闌悄然。明日再對,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職。』」存中自注云:「向公拜僕射,年月未曾考於國史,因見中書記,是天禧元年八月,而是年二月王欽若亦加僕射。」予按真宗朝自敏中之前拜僕射者六人:呂端、李沆、王旦皆自宰相轉,陳堯叟以罷樞密使拜,張齊賢以故相拜,王欽若自樞密使轉。及敏中轉右僕射,與欽若加左僕射同日降制,是時李昌武死四年矣。昌武者,宗諤也。

  其三事者,存中筆談又云:「時丁晉公從真宗巡幸,禮成,詔賜輔臣玉帶。時輔臣八人,行在祗候庫止有七帶,尚衣有帶,謂之『比玉』,價直數百萬,上欲以足其數。公心欲之,而位在七人之下,度必不及己,乃諭有司:『某自有小私帶可服,候還京別賜可也。』既各受賜,而晉公一帶僅如指闊,上顧近侍速易之,遂得尚衣御帶。」予按景德元年,真宗巡幸西京,大中祥符元年,巡幸泰山,四年,幸河中,丁謂皆為行在三司使,未登政府。七年,幸亳州,謂始以參知政事從。時輔臣六人,王旦、向敏中為宰相,王欽若、陳堯叟為樞密使,皆在謂上,謂之下尚有樞密副使馬知節,即不與此說合。且既為玉帶,而又名「比玉」,尤可笑。魏泰無足論,沈存中不應爾也。「越十一日」,一作「越七日」。

  謗書

  司馬遷作史記,於封禪書中述武帝神仙、鬼竈、方士之事甚備,故王允謂之謗書。國朝景德、祥符間,治安之極,王文穆、陳文忠、陳文僖、丁晉公諸人造作天書符瑞,以為固寵容悅之計。及真宗上仙,王沂公懼貽後世譏議,故請藏天書於梓宮以滅跡。而實錄之成,乃文穆監修,其載崇奉宮廟,祥雲芝鶴,唯恐不詳,遂為信史之累,蓋與太史公謗書意異而實同也。

  王文正公

  祥符以後,凡天書禮文、宮觀典冊、祭祀巡幸、祥瑞頌聲之事,王文正公旦實為參政宰相,無一不預。官自侍郎至太保,公心知得罪於清議,而固戀患失,不能决去。及其臨終,乃欲削髮僧服以斂,何所補哉?魏野贈詩,所謂「西祀東封今已了,好來相伴赤松遊」,可謂君子愛人以德,其箴戒之意深矣。歐陽公神道碑,悉隱而不書,蓋不可書也。雖持身公清,無一可議,然特張禹、孔光、胡廣之流云。

  晉文公

  晉公子重耳自狄適他國凡七,衞成公、曹共公、鄭文公皆不禮焉,齊桓公妻以女,宋襄公贈以馬,楚成王享之,秦穆公納之,卒以得國。衞、曹、鄭皆同姓,齊、宋、秦、楚皆異姓,非所謂「豈無他人,不如同姓」也。晉文公卒未葬,秦師伐鄭滅滑,無預晉事,晉先軫以為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背秦大惠,使襄公墨衰絰而伐之。雖幸勝於殽,終啟焚舟之戰,兩國交兵,不復修睦者數百年。先軫是年死於狄,至孫縠而誅滅,天也。

  南夷服諸葛

  蜀劉禪時,南中諸郡叛,諸葛亮征之,孟獲為夷漢所服,七戰七擒,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復反矣。」蜀志所載,止於一時之事。國朝淳化中,李順亂蜀,招安使雷有終遣嘉州士人辛怡顯使於南詔,至姚州,其節度使趙公美以書來迎,云:「當境有瀘水,昔諸葛武侯戒曰:『非貢獻征討,不得輒渡此水;若必欲過,須致祭,然後登舟。』今遣本部軍將賫金龍二條、金錢二千文幷設酒脯,請先祭享而渡。」乃知南夷心服,雖千年如初。嗚呼,可謂賢矣!事見怡顯所作雲南錄。

  二疏贊

  作議論文字,須考引事實無差忒,乃可傳信後世。東坡先生作二疏圖贊云:「孝宣中興,以法馭人。殺蓋、韓、楊,蓋三良臣。先生憐之,振袂脫屣。使知區區,不足驕士。」其立意超卓如此。然以其時考之,元康三年二疏去位,後二年蓋寬饒誅,又三年韓延壽誅,又三年楊惲誅。方二疏去時,三人皆亡恙。蓋先生文如傾河,不復效常人尋閱質究也。

  李宓伐南詔

  唐天寶中,南詔叛,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討之,喪士卒六萬人。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敍其戰功。時募兵擊南詔,人莫肯應募,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行者愁怨,所在哭聲振野。至十三載,劍南留後李宓將兵七萬往擊南詔。南詔誘之深入,閉壁不戰,宓糧盡,士卒瘴疫及饑死什七八,乃引還。蠻追擊之,宓被擒,全軍皆沒。國忠隱其敗,更以捷聞,益發兵討之。此通鑑所紀。舊唐書云:「李宓率兵擊蠻於西洱河,糧盡軍旋,馬足陷橋,為閤羅鳳所擒。」新唐書亦云:「宓敗死於西洱河。」予按高適集中有李宓南征蠻詩一篇,序云:「天寶十一載,有詔伐西南夷,丞相楊公兼節制之寄,乃奏前雲南太守李宓涉海自交趾擊之,往復數萬里,十二載四月,至於長安。君子是以知廟堂使能,而李公效節。予忝斯人之舊,因賦是詩。」其略曰:「肅穆廟堂上,深沉節制雄。遂令感激士,得建非常功。鼓行天海外,轉戰蠻夷中。長驅大浪破,急擊羣山空。餉道忽已遠,縣軍垂欲窮。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僰僮。收兵列亭候,拓地彌西東。瀘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歸來長安道,召見甘泉宮。」其所稱述如此,雖詩人之言未必皆實,然當時之人所賦,其事不應虛言,則宓蓋歸至長安,未嘗敗死,其年又非十三載也。味詩中掘鼠餐僮之語,則知糧盡危急,師非勝歸明甚。

  浮梁陶器

  彭器資尚書文集有送許屯田詩,曰:「浮梁巧燒,顏色比瓊玖。因官射利疾,衆喜君獨不。父老爭嘆息,此事古未有。」注云:「浮梁父老言,自來作知縣不買器者一人,君是也。作饒州不買者一人,今程少卿嗣宗是也。」惜乎不載許君之名。

  容齋隨筆

  卷第五(二十五則)

  漢唐八相

  蕭、曹、丙、魏、房、杜、姚、宋為漢、唐名相,不待誦說。然前六君子皆終於位,而姚、宋相明皇,皆不過三年。姚以二子及親吏受賂,其罷猶有說,宋但以嚴禁惡錢及疾負罪而妄訴不已者,明皇用優人戲言而罷之,二公終身不復用。宋公罷相時,年才五十八,後十七年乃薨。繼之者如張嘉貞、張說、源乾曜、王晙、宇文融、裴光庭、蕭嵩、牛仙客,其才可睹矣。唯杜暹、李元紘為賢,亦清介齪齪自守者。釋騏驥而不乘,焉皇皇而更索,可不惜哉!蕭何且死,所推賢唯曹參;魏、丙同心輔政;房喬每議事,必曰非如晦莫能籌之;姚崇避位,薦宋公自代。唯賢知賢,宜後人之莫及也。

  六卦有坎

  易乾、坤二卦之下,繼之以屯、蒙、需、訟、師、比,六者皆有坎,聖人防患備險之意深矣!

  晉之亡與秦隋異

  自堯、舜及今,天下裂而復合者四:周之末為七戰國,秦合之;漢之末分為三國,晉合之;晉之亂分為十餘國,爭戰三百年,隋合之;唐之後又分為八九國,本朝合之。然秦始皇一傳而為胡亥,晉武帝一傳而為惠帝,隋文帝一傳而為煬帝,皆破亡其社稷。獨本朝九傳百七十年,乃不幸有靖康之禍,蓋三代以下治安所無也。秦、晉、隋皆相似,然秦、隋一亡即掃地,晉之東雖曰「牛繼馬後」,終為守司馬氏之祀,亦百有餘年。蓋秦、隋毒流四海,天實誅之,晉之八王擅兵,孽后盜政,皆本於惠帝昏蒙,非得罪於民,故其亡也,與秦、隋獨異。

  上官桀

  漢上官桀為未央廄令,武帝嘗體不安,及愈,見馬,馬多瘦,上大怒:「令以我不復見馬邪?」欲下吏,桀頓首曰:「臣聞聖體不安,日夜憂懼,意誠不在馬。」言未卒,泣數行下。上以為忠,由是親近,至於受遺詔輔少主。義縱為右內史,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不治,上怒曰:「縱以我為不行此道乎?」銜之,遂坐以他事棄市。二人者其始獲罪一也,桀以一言之故超用,而縱及誅,可謂幸不幸矣。

  金日磾

  金日磾沒入宮,輸黃門養馬。武帝遊宴見馬,後宮滿側,日磾等數十人牽馬過殿下,莫不竊視,至日磾,獨不敢。日磾容貌甚嚴,馬又肥好,上奇焉,即日拜為馬監,後受遺輔政。日磾與上官桀皆因馬而受知,武帝之取人,可謂明而不遺矣。

  漢宣帝忌昌邑王

  漢廢昌邑王賀而立宣帝,賀居故國,帝心內忌之,賜山陽太守張敞璽書,戒以謹備盜賊。敞條奏賀居處,著其廢亡之效。上知賀不足忌,始封為列侯。光武廢太子彊為東海王而立顯宗,顯宗即位,待彊彌厚。宣、顯皆雜霸道,治尚剛嚴,獨此事顯優於宣多矣。

  平津侯

  公孫平津本傳稱其意忌內深,殺主父偃,徙董仲舒,皆其力。然其可稱者兩事:武帝置蒼海、朔方之郡,平津數諫,以為罷弊中國以奉無用之地,願罷之。上使朱買臣等難之,乃謝曰:「山東鄙人,不知其便若是,願罷西南夷專奉朔方。」上乃許之。卜式上書,願輸家財助邊,蓋迎合主意。上以語平津,對曰:「此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願勿許。」乃罷式。當武帝好大喜功而能如是,概之後世,足以為賢相矣!惜不以式事載本傳中。

  韓信周瑜

  世言韓信伐趙,趙廣武君請以奇兵塞井陘口,絕其糧道,成安君不聽。信使間人窺知其不用廣武君策,還報,則大喜,乃敢引兵遂下,遂勝趙。使廣武計行,信且成禽,信蓋自言之矣。周瑜拒曹公於赤壁,部將黃蓋獻火攻之策,會東南風急,悉燒操船,軍遂敗。使天無大風,黃蓋不進計,則瑜未必勝。是二說者,皆不善觀人者也。夫以韓信敵陳餘,猶以猛虎當羊豕爾。信與漢王語,請北舉燕、趙,正使井陘不得進,必有他奇策矣。其與廣武君言曰:「向使成安君聽子計,僕亦禽矣。」蓋謙以求言之詞也。方孫權問計於周瑜,瑜已言操冒行四患,將軍禽之宜在今日。劉備見瑜,恨其兵少。瑜曰:「此自足用,豫州但觀瑜破之。」正使無火攻之說,其必有以制勝矣。不然,何以為信、瑜?

  漢武賞功明白

  衞青為大將軍,霍去病始為校尉,以功封侯,青失兩將軍,亡翕侯,功不多,不益封。其後各以五萬騎深入,去病益封五千八百戶,裨校封侯益邑者六人,而青不得益封,吏卒無封者。武帝賞功,必視法如何,不以貴賤為高下,其明白如此。後世處此,必曰青久為上將,俱出塞致命,正不厚賞,亦當有以慰其心,不然,他日無以使人,蓋失之矣。

  周召房杜

  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觀此二相,則刑措四十年,頌聲作於下,不言可知。唐貞觀三年二月,房玄齡為左僕射,杜如晦為右僕射,魏徵參預朝政。觀此三相,則三百年基業之盛,概可見矣。

  三代書同文

  三代之時,天下書同文,故春秋左氏所載人名字,不以何國,大抵皆同。鄭公子歸生,魯公孫歸父,蔡公孫歸生,楚仲歸,齊析歸父,皆字子家。楚成嘉,鄭公子嘉,皆字子孔。鄭公孫段、印段,宋褚師段,皆字子石。鄭公子喜,宋樂喜,皆字子罕。楚公子黑肱,鄭公孫黑,孔子弟子狄黑,皆字子晳。魯公子翬,鄭公孫揮,皆字子羽。邾子克,楚鬭克,周王子克,宋司馬之臣克,皆字曰儀。晉籍偃,荀偃,鄭公子偃,吳言偃,皆字曰游。晉羊舌赤,魯公西赤,皆字曰華。楚公子側,魯孟之側,皆字曰反。魯冉耕,宋司馬耕,皆字曰牛。顏無繇、仲由,皆字曰路。

  周世中國地

  成周之世,中國之地最狹,以今地里考之,吳、越、楚、蜀、閩皆為蠻;淮南為羣舒;秦為戎。河北真定、中山之境,乃鮮虞、肥、鼓國。河東之境,有赤狄、甲氏、留吁、鐸辰、潞國。洛陽為王城,而有楊拒、泉臯、蠻氏、陸渾、伊雒之戎。京東有萊、牟、介、莒,皆夷也。(木巳)都雍丘,今汴之屬邑,亦用夷禮。邾近於魯,亦曰夷。其中國者,獨晉、衞、齊、魯、宋、鄭、陳、許而已,通不過數十州,蓋於天下特五分之一耳。

  李後主梁武帝

  東坡書李後主去國之詞云:「『最是蒼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以為後主失國,當慟哭於廟門之外,謝其民而後行,乃對宮娥聽樂,形於詞句。」予觀梁武帝啟侯景之禍,塗炭江左,以致覆亡,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其不知罪己亦甚矣!竇嬰救灌夫,其夫人諫止之,嬰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梁武用此言而非也。

  詩什

  詩二雅及頌前三卷題曰:「某詩之什。」陸德明釋云:「歌詩之作,非止一人,篇數既多,故以十篇編為一卷,名之為什。」今人以詩為篇什,或稱譽他人所作為佳什,非也。

  易舉正

  唐蘇州司戶郭京有周易舉正三卷,云:「曾得王輔嗣、韓康伯手寫注定傳授真本,比校今世流行本及國學、鄉貢舉人等本,或將經入注,用注作經,小象中間以下句,反居其上,爻辭注內移,後義却處於前,兼有脫遺,兩字顛倒謬誤者,並依定本舉正其訛,凡一百三節。」今略取其明白者二十處載於此:坤初六:「履霜堅冰至。象曰:履霜,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今本於象文「霜」字下誤增「堅冰」二字。屯六三象曰:「即鹿無虞何?以從禽也。」今本脫「何」字。師六五:「田有禽,利執之,無咎。」元本「之」字行書向下引脚,稍類「言」字,轉寫相仍,故誤作「言」,觀注義亦全不作言字釋也。比九五象曰:「失前禽,舍逆取順也。」今本誤倒其句。賁:「亨,不利有攸往。」今本「不」字誤作「小」字。「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注云:「剛柔交錯而成文焉,天之文也。」今本脫「剛柔交錯」一句。坎卦「習坎」上脫「坎」字。姤:「九四,包失魚。」注:「二有其魚,故失之也。」今本誤作「一尢魚」。蹇:「九三,往蹇來正。」今本作「來反」。困初六象曰:「入于幽谷,不明也。」今本「谷」字下多「幽」字。鼎彖:「聖人亨以享上帝,以養聖賢。」注云:「聖人用之,上以享上帝而下以養聖賢。」今本正文多「而大亨」三字,故注文亦誤增「大亨」二字。震彖曰:「不喪匕鬯,出可以守宗廟社稷,以為祭主也。」今本脫「不喪匕鬯」一句。漸象曰:「君子以居賢德,善風俗。」注云:「賢德以止巽則居,風俗以止巽乃善。」今本正文脫「風」字。豐九四象:「遇其夷主,吉,志行也。」今文脫「志」字。中孚彖:「豚魚吉,信及也。」今本「及」字下多「豚魚」二字。小過彖:「柔得中,是以可小事也。」今本脫「可」字,而「事」字下誤增「吉」字。六五象曰:「密雲不雨,已止也。」注:「陽已止下故也。」今本正文作「已上」,故注亦誤作「陽已上故止也」。既濟彖曰:「既濟,亨小,小者亨也。」今本脫一「小」字。繫辭:「二多譽,四多懼。」注云:「懼,近也。」今本誤以「近也」字為正文,而注中又脫「懼」字。雜卦:「蒙稚而著。」今本「稚」誤作「雜」字。予頃於福州道藏中見此書而傳之,及在後省見晁公武所進易解,多引用之,世罕有其書也。

  其惟聖人乎

  乾卦:「其惟聖人乎。」魏王肅本作「愚人」,後結句始作「聖人」,見陸德明釋文。

  易說卦

  易說卦荀爽九家集解乾「為木果」之下,更有四,曰:為龍,為車,為衣,為言。坤後有八,曰:為牝,為迷,為方,為囊,為裳,為黃,為帛,為漿。震後有三,曰:為王,為鵠,為鼓。巽後有二,曰:為楊,為鸛。坎後有八,曰:為宮,為律,為可,為棟,為叢棘,為狐,為蒺藜,為桎梏。離後有一,曰:為牝牛。艮後有三,曰:為鼻,為虎,為狐。兌後有二,曰:為常,為輔頰。注云:「常,西方神也。」陸德明以其與王弼本不同,故載於釋文。按震為龍與乾同,故虞翻、干寶本作駹。

  元二之災

  後漢鄧騭傳:「拜為大將軍,時遭元二之災,人士饑荒,死者相望,盜賊羣起,四夷侵畔。」章懷注云:「元二即元元也,古書字當再讀者,即於上字之下為小二字,言此字當兩度言之。後人不曉,遂讀為元二,或同之陽九,或附之百六,良由不悟,致斯乖舛。今岐州石鼓銘,凡重言者皆為二字,明驗也。」漢碑有楊孟文石門頌云:「中遭元二,西夷虐殘。」孔耽碑云:「遭元二轗軻,人民相食。」趙明誠金石跋云:「若讀為元元,不成文理,疑當時自有此語,漢注未必然也。」按王充論衡恢國篇云:「今上嗣位,元二之間,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四年,甘露降五縣。五年,芝復生。六年,黃龍見。」蓋章帝時事。考之本紀,所書建初三年以後諸瑞皆同,則知所謂元二者,謂建初元年、二年也。既稱嘉德布流以致祥瑞,其為非災眚之語,益可决疑。安帝永初元年、二年,先零滇羌寇叛,郡國地震、大水。鄧騭以二年十一月拜大將軍,則知所謂元二者,謂永初元年、二年也。凡漢碑重文不皆用小二字,豈有范史一部唯獨一處如此,予兄丞相作隸釋,論之甚詳。予修國史日,撰欽宗紀贊,用靖康元二之禍,實本於此。

  聖人汙

  孟子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趙岐注云:「三人之智足以識聖人。汙,下也。言三人雖小汙不平,亦不至於其所好,阿私所愛而空譽之。」詳其文意,足以識聖人是一句。汙,下也,自是一節。蓋以下字訓汙也,其義明甚。而老蘇先生乃作一句讀,故作三子知聖人汙論,謂:「三子之智,不足以及聖人高深幽絕之境,徒得其下焉耳。」此說竊謂不然,夫謂「夫子賢於堯、舜,自生民以來未有」,可謂大矣,猶以為汙下何哉?程伊川云:「有若等自能知夫子之道,假使汙下,必不為阿好而言。」其說正與趙氏合。大抵漢人釋經子,或省去語助,如鄭氏箋毛詩「奄觀銍艾」云:「奄,久。觀,多也。」蓋以久訓奄,以多訓觀。近者黃啟宗有補禮部韻略,於「淹」字下添「奄」字,注云:「久觀也。」亦是誤以箋中五字為一句。

  廿(卉之中豎通底)卌字

  今人書二十字為廿,三十字為(卉之中豎通底),四十為卌,皆說文本字也。廿音入,二十幷也。(卉之中豎通底)音先合反,三十之省便,古文也。卌音先立反,數名,今直以為四十字。按秦始皇凡刻石頌德之辭,皆四字一句。泰山辭曰:「皇帝臨位,二十有六年。」琅邪臺頌曰:「維二十六年,皇帝作始。」之罘頌曰:「維二十九年,時在中春。」東觀頌曰:「維二十九年,皇帝春遊。」會稽頌曰:「德惠修長,三十有七年。」此史記所載,每稱年者,輒五字一句。嘗得泰山辭石本,乃書為「廿有六年」,想其餘皆如是,而太史公誤易之,或後人傳寫之訛耳,其實四字句也。

  字省文

  今人作字省文,以禮為礼,以處為処,以與為与,凡章奏及程文書冊之類不敢用,然其實皆說文本字也。許叔重釋礼字云:「古文。」処字云:「止也,得几而止。或從處。」与字云:「賜予也,与與同。」然則當以省文者為正。

  劍辟咡

  曲禮記童子事曰:「負劍辟咡詔之。」鄭氏注云:「負,謂置之於背。劍,謂挾之於旁。辟咡詔之,謂傾頭與語。口旁曰咡。」歐陽公作其父瀧岡阡表云:「回顧乳者劍汝而立於旁。」正用此義。今廬陵石刻由存,衢州所刊六一集,已得其真,或者不曉,遂易劍為抱,可嘆也!

  國初人至誠

  真宗時,幷州謀帥,上謂輔臣曰:「如張齊賢、溫仲舒皆可任,但以其嘗歷樞近,或有固辭,宜召至中書詢問,願往則授之。」及召二人至,齊賢辭以恐為人所讒。仲舒曰:「非敢有辭,但在尚書班已十年,若得改官端揆,賜都部署添給,敢不承命?」輔臣以聞,上曰:「是皆不欲往也,勿強之。」王元之自翰林學士以本官刑部郎中知黃州,遣其子嘉祐獻書於中書門下,以為:「朝廷設官,進退必以禮,一失錯置,咎在廊廟。某一任翰林學士,三任制誥舍人,以國朝舊事言之,或得給事中,或得侍郎,或為諫議大夫。某獨異於斯,斥去不轉一級,與錢穀俗吏,混然無別,執政不言,人將安仰?」予謂仲舒嘗為二府,至於自求遷轉及增請給;元之一代剛正名臣,至於公移牋書,引例乞轉。唯其至誠不矯偽故也。後之人外為大言,避寵辭祿,而陰有營求,失其本真者多矣,風俗使然也。

  史館玉牒所

  國朝熙寧以前,祕書省無著作局,故置史館,設修撰、直館之職。元豐官制行,有祕書官,則其職歸於監、少及著作郎、佐矣。而紹興中復置史館修撰、檢討,是與本省為二也。宗正寺修玉牒官亦然。官制既行,其職歸於卿、丞矣。而紹興中復差侍從為修牒,又以他官兼檢討,是與本寺為二也。然則今有戶部,可別置三司,有吏、刑部,可別置審官、審刑院矣。又玉牒舊制,每十年一進,謂甲子歲進書,則甲戌、甲申歲復然。今乃從建隆以來再行補修,每及十年則一進,以故不過三二年輒一行賞,書局僭賞,此最甚焉。

  稗沙門

  寶積經說僧之無行者曰:「譬如麥田,中生稗麥,其形似麥,不可分別。爾時田夫,作如是念,謂此稗麥,盡是好麥,後見穟生,爾乃知非。如是沙門,在於衆中,似是持戒有德行者。施主見時,謂盡是沙門,而彼癡人,實非沙門,是名稗沙門。」此喻甚佳,而文士鮮曾引用,聊志於此。

  容齋隨筆

  卷第六(十九則)

  建武中元

  成都有漢蜀郡太守何君造尊楗閣碑,其末云:「建武中元二年六月。」按范史本紀,建武止三十一年,次年改為中元,直書為中元元年。觀此所刻,乃是雖別為中元,猶冠以建武,如文、景帝中元、後元之類也。又祭祀志載封禪後赦天下詔,明言云:「以建武三十二年為建武中元元年。」東夷倭國傳云:「建武中元二年,來奉貢。」援据甚明。而宋莒公作紀年通譜乃云:「紀、志所載不同,必傳寫脫誤。」學者失於精審,以意刪去,殆亦不深考耳。韓莊敏家一銅斗,銘云:「新始建國、天鳳上戊六年。」又紹興中郭金州得一鉦,銘云:「新始建國、地皇上戊二年。」按王莽始建國之後改天鳳,又改地皇,茲二器各冠以始元者,自莽之制如此,亦猶其改易郡名不常,每下詔猶繫其故名之類耳,不可用中元為比也。

  帶職人轉官

  紹興中,王浚明以右奉直大夫直祕閣,乞磨勘,吏部擬朝議大夫,時相以為既帶職,則朝議、奉直為一等,遂超轉中奉。其後曾慥踵之。紹興末,向伯奮亦用此,繼而續觱復然。後省有言,不應驀三級,自是但得朝議。予按故事,官制未行時,前行郎中遷少卿,有出身,得太常,無出身,司農。繼轉光祿,即今奉直、朝議也。自少卿遷大卿、監,有出身,得光祿卿,無出身,歷司農卿、少府監、衞尉卿,然後至光祿。若帶職,則自少農以上徑得光祿,不涉餘級,至有超五資者。然則浚明等不為過,蓋昔日職名不輕與人,故恩典亦異。又自承務郎至奉議詞人,但三轉,而帶職者乃與餘人同作六階不小異,乃有司之失也。

  上下四方

  上下四方不可窮竟,正雜莊、列、釋氏之寓言,曼衍不能說也。列子:「商湯問於夏革曰:『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朕是以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大集經:「『風住何處?』曰:『風住虛空。』又問:『虛空為何所住?』答言:『虛空住於至處。』又問:『至處復何所住?』答言:『至處何所住者,不可宣說,何以故?遠離一切諸處所故,一切處所所不攝故,非數非稱不可量故,是故至處無有住處。』」二家之說,如是而已。

  魏相蕭望之

  趙廣漢之死由魏相,韓延壽之死由蕭望之。魏、蕭賢公卿也,忍以其私陷二材臣於死地乎?楊惲坐語言怨望,而廷尉當以為大逆不道。以其時考之,乃于定國也。史稱定國為廷尉,民自以不寃,豈其然乎?宣帝治尚嚴,而三人者,又從而輔翼之,為可恨也!

  姓氏不可考

  姓氏所出,後世茫不可考,不過證以史傳,然要為難曉。自姚、虞、唐、杜、姜、田、范、劉之外,餘蓋紛然雜出。且以左傳言之:申氏出於四岳,周有申伯,然鄭又有申侯,楚有申舟,又有申公巫臣,魯有申繻、申棖,晉有申書,齊有申鮮虞。賈氏姬姓之國,以國氏,然晉有賈華,又狐射姑亦曰賈季,齊有賈舉。黃氏嬴姓之國,然金天氏之後,又有沈、姒、蓐、黃之黃,晉有黃淵。孔氏出於商,孔子其後也。然衞有孔達,宋有孔父,鄭有孔叔,陳有孔寧,齊有孔虺,而鄭子孔之孫又為孔張。高氏出於齊,然子尾之後又為高彊,鄭有高克,宋有高哀。國氏亦出於齊,然邢有國子,鄭子國之孫又為國參。晉有慶鄭,齊有慶克,陳有慶虎。衞有石碏,齊有石之紛如,鄭有石(毚下之兔作大),周有石尚,宋有石彄。晉有陽處父,楚有陽丐,魯有陽虎。孫氏出於衞,而楚有叔敖,齊有孫書,吳有孫武。郭氏出於虢,而晉有郭偃,齊有郭最,又有所謂郭公者。千載之下,遙遙世祚,將安所質究乎?

  畏無難

  聖人不畏多難而畏無難,故曰:「惟有道之主能持勝。」使秦不幷六國,二世未亡;隋不一天下服四夷,煬帝不亡;苻堅不平涼取蜀、滅燕翦代,則無肥水之役;唐莊宗不滅梁下蜀,則無嗣源之禍;李景不取閩幷楚,則無淮南之失。

  綠竹青青

  毛公解衞詩淇奧,分綠竹為二物,曰:「綠,王芻也。竹,萹竹也。」韓詩:竹字作(萍之平作毒),音徒沃反,亦以為萹筑。郭璞云:「王芻,今呼白脚莎,即菉蓐豆也。萹竹似小藜,赤莖節,好生道旁,可食。」又云:「有草似竹,高五六尺,淇水側人謂之菉竹。」按此諸說,皆北人不見竹之語耳。漢書:「下淇園之竹以為揵。」寇恂為河內太守,伐淇園竹為矢百餘萬。衞詩又有「籊籊竹竿,以釣于淇」之句,所謂綠竹,豈不明甚,若白脚莎、菉豆,安得云猗猗青青哉?

  孔子欲討齊

  陳成子弒齊簡公,孔子告於魯哀公,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左傳曰:「孔子請伐齊,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常弒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衆,加齊之半,可伐也。』」說者以為孔子豈較力之強弱,但明其義而已。能順人心而行天討,何患不克?使魯君從之,孔子其使於周,請命乎天子,正名其罪。至其所以勝齊者,孔子之餘事也。予以為魯之不能伐齊,三子之不欲伐齊,周之不能討齊,通國知之矣。孔子為此舉,豈真欲以魯之半,力敵之哉?蓋是時三子無君與陳氏等,孔子上欲悟哀公,下欲警三子。使哀公悟其意,必察三臣之擅國,思有以制之,起孔子而付以政,其正君君、臣臣之分不難也。使三子者警,必將曰:魯小於齊,齊臣弒君而欲致討,吾三臣或如是,彼齊、晉大國,肯置而不問乎?惜其君臣皆不識聖人之深旨。自是二年,孔子亡,又十一年,哀公竟偪於三子而孫於越,比之簡公,僅全其身爾。

  韓退之

  舊唐史韓退之傳,初言:「愈常以為魏、晉已還,為文者多拘偶對,而經誥之指歸,不復振起。故所為文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後學之士取為師法。當時作者甚衆,無以過之,故世稱韓文。」而又云:「時有恃才肆意,亦盭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為羅池神,而愈撰碑以實之。李賀父名晉,不應進士,而愈為賀作諱辯,令舉進士。又為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撰順宗實錄,繁簡不當,敍事拙於取捨,頗為當代所非。」裴晉公有寄李翱書曰:「昌黎韓愈,僕知之舊矣,其人信美材也。近或聞諸儕類云: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可矣乎?今之不及之者,當大為防焉爾。」舊史謂愈為紕繆,固不足責,晉公亦有是言,何哉?考公作此書時,名位猶未達,其末云:「昨弟來,欲度及時干進,度昔歲取名,不敢自高。今孤煢若此,遊宦謂何?是不能復從故人之所勉耳!但置力田園,苟過朝夕而已。」然則公出征淮西,請愈為行軍司馬,又令作碑,蓋在此累年之後,相知已深,非復前比也。

  誕節受賀

  唐穆宗即位之初年,詔曰:「七月六日,是朕載誕之辰,其日,百寮命婦宜於光順門進名參賀,朕於門內與百寮相見。」明日,又敕受賀儀宜停。先是,左丞韋綬奏行之,宰臣以古無降誕受賀之禮,奏罷之,然次年復行賀禮。誕節之制,起於明皇,令天下宴集休假三日,肅宗亦然,代、德、順三宗皆不置節名,及文宗以後,始置宴如初。則受賀一事,蓋自長慶年至今用之也。

  左氏書事

  左傳書晉惠公背秦穆公事曰:「晉侯之入也,秦穆姬屬賈君焉,且曰,盡納羣公子。晉侯烝於賈君,又不納羣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晉侯許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東盡虢略,南及華山,內及解梁城,既而不與;晉饑,秦輸之粟,秦饑,晉閉之糴。故秦伯伐晉。」觀此一節,正如獄吏治囚,蔽罪議法,而皋陶聽之,何所伏竄,不待韓原之戰,其曲直勝負之形見矣。晉厲公絕秦,數其五罪,書詞鏗訇,極文章鼓吹之妙,然其實皆誣秦。故傳又書云:「秦桓公既與晉厲公為令狐之盟,而又召狄與楚,欲道以伐晉。」杜元凱注云:「據此三事,以正秦罪。」左氏於文反復低昂,無所不究其至,觀秦、晉爭戰二事,可窺一斑矣。

  狐突言詞有味

  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以十二月出師,衣之偏衣,佩之金玦。左氏載狐突所嘆八十餘言,而詞義五轉。其一曰:「時,事之徵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其二曰:「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其衷,則佩之度。」其三曰:「今命以時卒,閟其事也。衣之尨服,遠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其四曰:「服以遠之,時以閟之。」其五曰:「尨涼,冬殺,金寒,玦離。」其宛轉有味,皆可咀嚼。國語亦多此體,有至六七轉,然大抵緩而不切。

  宣髮

  考工記:「車人之事,半矩謂之宣。」注:「頭髮顥落曰宣。易:『巽為宣髮。』宣字本或作寡。」周易:「巽為寡髮。」釋文云:「本又作宣,黑白雜為宣髮。」宣髮二字甚奇。

  邾文公楚昭王

  邾文公卜遷於繹,史曰:「利於民而不利於君。」邾子曰:「命在養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苟利矣,遷也吉莫如之。」遂遷於繹,未幾而卒。君子曰:「知命。」楚昭王之季年,有雲如衆赤鳥,夾日以飛三日。周太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於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不穀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遂弗禜。孔子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按宋景公出人君之言三,熒惑為之退舍,邾文、楚昭之言,亦是物也,而終不蒙福,天道遠而不可知如此。

  杜悰

  唐懿宗咸通二年二月,以杜悰為相,一日,兩樞密使詣中書,宣徽使楊公慶繼至,獨揖悰受宣,三相起避。公慶出書授悰,發之,乃宣宗大漸時,宦官請鄆王監國奏也,且曰:「當時宰相無名者,當以反法處之。」悰反復讀,復封以授公慶,曰:「主上欲罪宰相,當於延英面示聖旨。」公慶去,悰謂兩樞密曰:「內外之臣,事猶一體,今主上新踐阼,固當以仁愛為先,豈得遽贊成殺宰相事!若習以性成,則中尉、樞密豈得不自憂乎!」兩樞密相顧默然,徐曰:「當具以公言白至尊,非公重德,無人及此。」三相復來見悰,微請宣意,悰無言。三相惶怖,乞存家族。悰曰:「勿為他慮。」既而寂然。及延英開,上色甚悅。此資治通鑑所載也。新唐史云:宣宗世,夔王處大明宮,而鄆王居十六宅。帝大漸,遺詔立夔王,而中尉王宗貫迎鄆王立之,是為懿宗。久之,遣樞密使楊慶詣中書獨揖悰。他宰相畢諴、杜審權、蔣伸不敢進,乃授悰中人請帝監國奏,因諭悰劾大臣名不在者。悰語之如前所云,慶色沮去,帝怒亦釋。予以史考之,懿宗即位之日,宰相四人,曰令孤綯、曰蕭鄴、曰夏侯孜、曰蔣伸,至是時唯有伸在,三人者罷去矣。諴及審權乃懿宗自用者,無由有斯事。蓋野史之妄,而二書誤采之。溫公以唐事屬之范祖禹,其審取可謂詳盡,尚如此。信乎,修史之難哉!

  唐書世系表

  新唐宰相世系表皆承用逐家譜牒,故多有謬誤,內沈氏者最可笑,其略云:「沈氏出自姬姓。周文王子聃叔季,字子揖,食采於沈,今汝南平輿沈亭是也。魯成公八年,為晉所滅。沈子生逞,字修之,奔楚,遂為沈氏。生嘉,字惟良,嘉生尹戊,戊生諸梁,諸梁子尹射,字修文。其後入漢,有為齊王太傅敷德侯者,有為驃騎將軍者,有為彭城侯者。」宋書沈約自敍云:「金天氏之後,沈國在汝南平輿,定公四年,為蔡所滅。秦末有逞者,徵丞相不就。」其後頗與唐表同。按聃季所封自是一國,與沈了不相涉。春秋成公八年,晉侵沈,獲沈子揖。昭二十三年,吳敗頓、胡、沈、蔡之師於鷄父,沈子逞滅。定四年,蔡滅沈,殺沈子嘉。今表云聃季字子揖,成八年為晉所滅,是文王之子壽五百餘歲矣。逞為吳所殺,而表云奔楚,宋書云秦召為丞相。沈尹戊為楚將,戰死於柏舉,正與嘉之死同時,而以為嘉之子。尹射書於左傳,三十四年始書諸梁,乃以為其子。又春秋時人立字皆從子及伯仲,豈有修之、惟良、修文之比。漢列侯表豈有所謂敷德、彭城侯?百官表豈有所謂驃騎將軍沈達者?沈約稱一時文宗,妄譜其上世名氏官爵,固可嗤誚,又不分別兩沈國。其金天氏之裔,沈、姒、蓐、黃之沈,封於汾川,晉滅之,春秋之沈,封於汝南,蔡滅之,顧合而為一,豈不讀左氏乎?歐陽公略不筆削,為可恨也!

  魯昭公

  春秋之世,列國之君失守社稷,其國皆即日改立君,無虛位以俟者。惟魯昭公為季孫意如所逐而孫於齊,又適晉,凡八年乃沒。意如在國攝事主祭,歲具從者之衣屨而歸之於乾侯,公薨之明年,喪還故國,然後其弟公子宋始即位,他國無此比也。豈非魯秉周禮,雖不幸逐君,猶存厥位,而不敢絕之乎?其後哀公孫於越,左傳終於是年,不知悼年以何時立也。

  州縣失故名

  今之州縣,以累代移徙改割之故,往往或失其故名,或州異而縣不同者。如:建昌軍在江西,而建昌縣乃隸南康;南康軍在江東,而南康縣乃隸南安;南安軍在江西,而南安縣乃隸泉州;韶州為始興郡,而始興縣外屬贛州為南康郡,而南康縣外屬鬱林為州,而鬱林縣隸貴州;桂陽為軍,而桂陽縣隸郴州。此類不可悉數。

  嚴州當為莊

  嚴州本名睦州,宣和中以方寇之故改焉。雖以威嚴為義,然實取嚴陵灘之意也。殊不考子陵乃莊氏,東漢避顯宗諱以「莊」為「嚴」,故史家追書以為嚴光,後世當從實可也。

  容齋隨筆

  卷第七(十八則)

  孟子書百里奚

  柳子厚復杜溫夫書云:「生用助字,不當律令,所謂乎、歟、耶、哉、夫也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决辭也。今生則一之,宜考前聞人所使用,與吾言類且異,精思之則益也。」予讀孟子百里奚一章曰:「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繆公之為汙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於秦,知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味其所用助字,開闔變化,使人之意飛動,此難以為溫夫輩言也。

  韓柳為文之旨

  韓退之自言:作為文章,上規姚、姒、盤、誥、春秋、易、詩、左氏、莊、騷、太史、子雲、相如,閎其中而肆其外。柳子厚自言:每為文章,本之書、詩、禮、春秋、易,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韓、柳為文之旨,要學者宜思之。

  李習之論文

  李習之答朱載言書論文最為明白周盡,云:「六經創意造言,皆不相師。故其讀春秋也,如未嘗有詩也;其讀詩也,如未嘗有易也;其讀易也,如未嘗有書也;其讀屈原、莊周也,如未嘗有六經也。如山有岱、華、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榮,不必均也。如瀆有濟、淮、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淺深,不必均也。天下之語文章有六說焉:其尚異者曰,文章詞句,奇險而已;其好理者曰,文章敍意,苟通而已;溺於時者曰,文章必當對;病於時者曰,文章不當對;愛難者曰,宜深,不當易;愛易者曰,宜通,不當難。此皆情有所偏滯,未識文章之所主也。義不深不至於理,而辭句怪麗者有之矣,劇秦美新、王褒僮約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詞章不能工者有之矣,王氏中說、俗傳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極於工而已,不知其辭之對與否、易與難也。『憂心悄悄,慍于羣小』,非對也;『遘閔既多,受侮不少』,非不對也;『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劉』,非易也;『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非難也。六經之後,百家之言興,老聃、列、莊至於劉向、揚雄,皆自成一家之文,學者之所師歸也。故義雖深,理雖當,詞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傳也。」其論於文者如此,後學宜志之。

  魏鄭公諫語

  魏鄭公諫止唐太宗封禪,中間數語,引喻剴切,曰:「今有人十年長患,療治且愈,此人應皮骨僅存,便欲使負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為之良醫,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切有疑。」太宗不能奪。此語見於公諫錄及舊唐書,而新史不載,資治通鑑記其諫事,亦刪此一節,可惜也!

  虞世南

  虞世南卒後,太宗夜夢見之,有若平生。翌日,下制曰:「世南奄隨物化,倏移歲序。昨因夜夢,忽睹其人,追懷遺美,良增悲嘆!宜資冥助,申朕思舊之情。可於其家為設五百僧齋,幷為造天尊像一軀。」夫太宗之夢世南,蓋君臣相與之誠所致,宜恤其子孫,厚其恩典可也。齋僧、造像,豈所應作?形之制書,著在國史,惜哉,太宗而有此也!

  七發

  枚乘作七發,創意造端,麗旨腴詞,上薄騷些,蓋文章領袖,故為可喜。其後繼之者,如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駰七依、馬融七廣、曹植七啟、王粲七釋、張協七命之類,規仿太切,了無新意。傅玄又集之以為七林,使人讀未終篇,往往棄諸几格。柳子厚晉問,乃用其體,而超然別立新機杼,激越清壯,漢、晉之間,諸文士之弊,於是一洗矣。東方朔答客難,自是文中傑出,揚雄擬之為解嘲,尚有馳騁自得之妙。至於崔駰達旨、班固賓戲、張衡應閒,皆屋下架屋,章摹句寫,其病與七林同,及韓退之進學解出,於是一洗矣。毛穎傳初成,世人多笑其怪,雖裴晉公亦不以為可,惟柳子獨愛之。韓子以文為戲,本一篇耳,妄人既附以革華傳,至於近時,羅文、江瑤、葉嘉、陸吉諸傳,紛紜雜沓,皆託以為東坡,大可笑也。

  將軍官稱

  前漢書百官表:「將軍皆周末官,秦因之。」予按國語:「鄭文公以詹伯為將軍。」又:「吳夫差十旌一將軍。」左傳:「豈將軍食之而有不足。」檀弓:「衞將軍。」文子:「魯使慎子為將軍。」然則其名久矣。彭寵為奴所縛,呼其妻曰:「趣為諸將軍辦裝。」東漢書注云:「呼奴為將軍,欲其赦己也。」今吳人語猶謂小蒼頭為將軍,蓋本諸此。

  北道主人

  秦、晉圍鄭,鄭人謂秦盍舍鄭以為東道主。蓋鄭在秦之東,故云。今世稱主人為東道者,此也。東漢載北道主人,乃有三事:「常山太守鄧晨會光武於鉅鹿,請從擊邯鄲,光武曰:『偉卿以一身從我,不如以一郡為我北道主人。』」又:「光武至薊,將欲南歸,耿弇以為不可,官屬腹心皆不肯,光武指弇曰:『是我北道主人也。』」「彭寵將反,光武問朱浮,浮曰:『大王倚寵為北道主人,今既不然,所以失望。』」後人罕引用之。

  洛中盱江八賢

  司馬溫公序賻禮,書閭閻之善者五人,呂南公作不欺述,書三人,皆以卑微不見於史氏。予頃修國史,將以綴於孝行傳而不果成,聊紀之於此。溫公所書皆陝州夏縣人。曰醫劉太,居親喪,不飲酒食肉終三年,以為今世士大夫所難能。其弟永一,尤孝友廉謹。夏縣有水災,民溺死者以百數,永一執竿立門首,他人物流入門者,輒擿出之。有僧寓錢數萬於其室而死,永一詣縣自陳,請以錢歸其子弟。鄉人負債不償者,毀其券。曰周文粲,其兄嗜酒,仰弟為生,兄或時酗毆粲,鄰人不平而唁之,粲怒曰:「兄未嘗毆我,汝何離間吾兄弟也!」曰蘇慶文者,事繼母以孝聞,常語其婦曰:「汝事吾母小不謹,必逐汝!」繼母少寡而無子,由是安其室終身。曰臺亨者,善畫,朝廷修景靈宮,調天下畫工詣京師,事畢,詔選試其優者,留翰林授官祿,亨名第一。以父老固辭,歸養於田里。南公所書皆建昌南城人。曰陳策,嘗買騾,得不可被鞍者,不忍移之他人,命養於野廬,俟其自斃。其子與猾駔計,因經過官人喪馬,即磨破騾背,以衒賈之。既售矣,策聞,自追及,告以不堪。官人疑策愛也,祕之。策請試以鞍,亢亢終日不得被,始謝還焉。有人從策買銀器若羅綺者,策不與羅綺。其人曰:「向見君帑有之,今何靳?」策曰:「然,有質錢而沒者,歲月已久,絲力糜脆不任用,聞公欲以嫁女,安可以此物病公哉!」取所當與銀器投熾炭中,曰:「吾恐受質人或得銀之非真者,故為公驗之。」曰危整者,買鮑魚,其駔舞秤權陰厚整。魚人去,身留整傍,請曰:「公買止五斤,已為公密倍入之,願畀我酒。」整大驚,追魚人數里返之,酬以直。又飲駔醇酒,曰:「汝所欲酒而已,何欺寒人為?」曰曾叔卿者,買陶器欲轉易於北方,而不果行。有人從之併售者,叔卿與之,已納價,猶問曰:「今以是何之?」其人對:「欲效公前謀耳。」叔卿曰:「不可,吾緣北方新有災荒,是故不以行,今豈宜不告以誤君乎?」遂不復售。而叔卿家苦貧,妻子饑寒不恤也。嗚呼,此八人者賢乎哉!

  王導小名

  顏魯公書遠祖西平靖侯顏含碑,晉李闡之文也。云:「含為光祿大夫,馮懷欲為王導降禮,君不從,曰:『王公雖重,故是吾家阿龍。』君是王親丈人,故呼王小字。」晉書亦載此事,而不書小字。世說:「王丞相拜司空,桓廷尉嘆曰:『人言阿龍超,阿龍故自超。』」呼三公小字,晉人浮虛之習如此。

  漢書用字

  太史公陳涉世家:「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又曰:「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叠用七死字,漢書因之。漢溝洫志載賈讓治河策云:「河從河內北至黎陽為石隄,激使東抵東郡平剛;又為石隄,使西北抵黎陽、觀下;又為石隄,使東北抵東郡津北;又為石隄,使西北抵魏郡昭陽;又為石隄,激使東北。百餘里間,河再西三東。」凡五用石隄字,而不為冗複,非後人筆墨畦徑所能到也。

  姜嫄簡狄

  毛公注生民詩,姜嫄生后稷「履帝武敏歆」之句,曰:「從於高辛帝而見於天也。」玄鳥詩,「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句,曰:「春分玄鳥降,簡狄配高辛帝,帝與之祈於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其說本自明白。至鄭氏箋始云:「帝,上帝也。敏,拇也。祀郊禖時,有大人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滿,履其拇指之處,心體歆歆然如有人道感己者,遂有身,後則生子。」又謂:「鳦遺卵,簡狄吞之而生契。」其說本於史記,謂:「姜嫄出野,見巨人迹,忻然踐之,因生稷。」「簡狄行浴,見燕墮卵,取吞之,因生契。」此二端之怪妄,先賢辭而闢之多矣。歐陽公謂稷、契非高辛之子,毛公於史記不取履迹之怪,而取其訛繆之世次。按漢書毛公趙人,為河間獻王博士,然則在司馬子長之前數十年,謂為取史記世次,亦不然。蓋世次之說,皆出於世本,故荒唐特甚,其書今亡。夫適野而見巨迹,人將走避之不暇,豈復故欲踐履,以求不可知之禨祥;飛鳥墮卵,知為何物,而遽取吞之。以古揆今,人情一也,今之愚人未必爾,而謂古聖人之后妃為之,不待辨而明矣。

  羌慶同音

  王觀國彥賓、吳棫材老,有學林及叶韻補注、毛詩音二書皆云:詩、易、太玄凡用慶字,皆與陽字韻叶,蓋羌字也。引蕭該漢書音義,慶音羌。又曰:「漢書亦有作羌者,班固幽通賦『慶未得其云已』,文選作羌,而他未有明證。」予按揚雄傳所載反離騷:「慶夭顦而喪榮。」注云:「慶,辭也,讀與羌同。」最為切據。

  佐命元臣

  盛王創業,必有同德之英輔,成垂世久長之計,不如是,不足以為一代宗臣。伊尹、周公之事見於詩、書,可考也。漢蕭何佐高祖,其始入關,即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以周知天下阸塞,戶口多少,強弱處,民所疾苦。高祖失職為漢王,欲攻項羽,周勃、灌嬰、樊噲皆勸之,何獨曰:「今衆弗如,百戰百敗,願王王漢中,收用巴蜀,然後還定三秦。」王用其言。此劉氏興亡至計也。進韓信為大將,使當一面,定魏、趙、燕、齊,高祖得顓心與楚角,無北顧憂;且死,引曹參代己,而畫一之法成;約三章以蠲秦暴,拊百姓以申漢德。四百年基業,此焉肇之。唐房玄齡佐太宗,初在秦府,己獨收人物致幕下,與諸將密相申結,引杜如晦與參籌帷。及為宰相,粲然興起治功,以州縣成天下之治,以租庸調天下之財,以八百府、十六衞本天下之兵,以諫爭付王、魏,以兵事付靖、勣,御夷狄有道,用賢材有術。三百年基業,此焉肇之。其後制節度使而州縣之治壞,更二稅法而租庸之理壞,變府兵為彍騎、諸衞為神策而軍政壞,雖有名臣良輔,不能救也。趙韓王佐藝祖,監方鎮之勢,削支郡以損其強,置轉運、通判使掌錢穀以奪其富,參命京官知州事以分其黨,祿諸大功臣於環衞而不付以兵,收天下驍銳於殿岩而不使外重。建法立制,審官用人,一切施為,至於今是賴。此三君子之後,代天理物,碩大光明者,世有其人,所謂一時之相爾。蕭之孫有罪及無子,凡六絕國,漢輒紹封之。國朝褒錄韓王苗裔,未嘗或忘。唯房公之亡未十年,以其子故,奪襲爵、停配享,訖唐之世不復續,唐家亦少恩哉!

  名世英宰

  曹參為相國,日夜飲醇酒不事事,而畫一之歌興。王導輔佐三世,無日用之益,而歲計有餘,末年略不復省事,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後人當思我憒憒。」謝安石不存小察,經遠無競。唐之房、杜,傳無可載之功。趙韓王得士大夫所投利害文字,皆置二大甕,滿則焚之。李文靖以中外所陳一切報罷,云:「以此報國。」此六七君子,蓋非揚己取名,瞭然使戶曉者,真名世英宰也!豈曰不事事哉?

  檀弓誤字

  檀弓載吳侵陳事曰:「陳太宰嚭使於師,夫差謂行人儀曰:『是夫也多言,盍嘗問焉,師必有名,人之稱斯師也者,則謂之何?』太宰嚭曰:『其不謂之殺厲之師與!』」按嚭乃吳夫差之宰,陳遣使者正用行人,則儀乃陳臣也。記禮者簡策差互,故更錯其名,當云「陳行人儀使於師,夫差使太宰嚭問之」,乃善。忠宣公作春秋詩引斯事,亦嘗辯正云。

  薛能詩

  薛能者,晚唐詩人,格調不能高,而妄自尊大。其海棠詩序云:「蜀海棠有聞,而詩無聞,杜子美於斯,興象不出,沒而有懷。天之厚余,謹不敢讓,風雅盡在蜀矣,吾其庶幾。」然其語不過曰:「青苔浮落處,暮柳閒開時。帶醉游人插,連陰彼叟移。晨前清露濕,晏後惡風吹。香少傳何許,妍多畫半遺」而已。又有荔枝詩序曰:「杜工部老居西蜀,不賦是詩,豈有意而不及歟?白尚書曾有是作,興旨卑泥,與無詩同。予遂為之題,不愧不負,將來作者,以其荔枝首唱,愚其庶幾。」然其語不過曰:「顆如松子色如櫻,未識蹉跎欲半生。歲杪監州曾見樹,時新入座久聞名」而已。又有折楊柳十首,敍曰:「此曲盛傳,為詞者甚衆,文人才子,各衒其能,莫不條似舞腰,葉如眉翠,出口皆然,頗為陳熟。能專於詩律,不愛隨人,搜難抉新,誓脫常態,雖欲勿伐,知音者其舍諸?」然其詞不過曰:「華清高樹出離宮,南陌柔條帶暖風。誰見輕陰是良夜,瀑泉聲畔月明中。」「洛橋晴影覆江船,羌笛秋聲濕塞烟。閒想習池公宴罷,水蒲風絮夕陽天」而已。別有柳枝詞五首,最後一章曰:「劉、白蘇臺總近時,當初章句是誰推。纖腰舞盡春楊柳,未有儂家一首詩。」自注云:「劉、白二尚書,繼為蘇州刺史,皆賦楊柳枝詞,世多傳唱,雖有才語,但文字太僻,宮商不高耳。」能之大言如此,但稍推杜陵,視劉、白以下蔑如也。今讀其詩,正堪一笑。劉之詞曰:「城外春風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白之詞云:「紅板江橋清酒旗,館娃宮暖日斜時。可憐雨歇東風定,萬樹千條各自垂。」其風流氣概,豈能所可髣髴哉!

  漢晉太常

  漢自武帝以後,丞相無爵者乃封侯,其次雖御史大夫,亦不以爵封為閒。唯太常一卿,必以見侯居之,而職典宗廟園陵,動輒得咎,由元狩以降,以罪廢斥者二十人。意武帝陰欲損侯國,故使居是官以困之爾。表中所載:酇侯蕭壽成,坐犧牲瘦;蓼侯孔臧,坐衣冠道橋壞;鄲侯周仲居,坐不收赤側錢;繩侯周平,坐不繕園屋;睢陵侯張昌,坐乏祠;陽平侯杜相,坐擅役鄭舞人;廣阿侯任越人,坐廟酒酸;江鄒侯靳石,坐離宮道橋苦惡;戚侯李信成,坐縱丞相侵神道;俞侯欒賁,坐雍犧牲不如令;山陽侯張當居,坐擇博士弟子不以實;成安侯韓延年,坐留外國文書;新畤侯趙弟,坐鞫獄不實;牧丘侯石德,坐廟牲瘦;當塗侯魏不害,坐孝文廟風發瓦;轑陽侯江德,坐廟郎夜飲失火;蒲侯蘇昌,坐泄官書;弋陽侯任宮,坐人盜茂陵園物,建平侯杜緩,坐盜賊多。自酇侯至牧丘十四侯,皆奪國,武帝時也。自當塗至建平五侯,但免官,昭、宣時也。下及晉世,此風猶存,惠帝元康四年,大風,廟闕屋瓦有數枚傾落,免太常荀(上宀下禹)。五年,大風,蘭臺主者求索阿棟之間,得瓦小邪十五處,遂禁止太常,復興刑獄。陵上荊一枝圍七寸二分者被斫,司徒、太常奔走道路,太常禁止不解,蓋循習漢事云。

  容齋隨筆

  卷第八(十五則)

  諸葛公

  諸葛孔明千載人,其用兵行師,皆本於仁義節制,自三代以降,未之有也。蓋其操心制行,一出於誠,生於亂世,躬耕隴畝,使無徐庶之一言,玄德之三顧,則苟全性命,不求聞達必矣。其始見玄德,論曹操不可與爭鋒,孫氏可與為援而不可圖,唯荊、益可以取,言如蓍龜,終身不易。二十餘年之間,君信之,士大夫仰之,夷夏服之,敵人畏之。上有以取信於主,故玄德臨終,至云「嗣子不才,君可自取」;後主雖庸懦無立,亦舉國聽之而不疑。下有以見信於人,故廢廖立而立垂泣,廢李嚴而嚴致死。後主左右奸辟側佞,充塞於中,而無一人有心害疾者。魏盡據中州,乘操、丕積威之後,猛士如林,不敢西向發一矢以臨蜀,而公六出征之,使魏畏蜀如虎。司馬懿案行其營壘處所,嘆為天下奇才。鍾會伐蜀,使人至漢川祭其廟,禁軍士不得近墓樵採,是豈智力策慮所能致哉?魏延每隨公出,輒欲請兵萬人,與公異道會於潼關,公制而不許,又欲請兵五千,循秦嶺而東,直取長安,以為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史臣謂公以為危計不用,是不然。公真所謂義兵不用詐謀奇計,方以數十萬之衆,據正道而臨有罪,建旗鳴鼓,直指魏都,固將飛書告之,擇日合戰,豈復翳行竊步,事一旦之譎以規咸陽哉!司馬懿年長於公四歲,懿存而公死,纔五十四耳,天不祚漢,非人力也。「霸氣西南歇,雄圖歷數屯。」杜詩盡之矣。

  沐浴佩玉

  「石駘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為後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執親之喪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獨不可,曰:『孰有執親之喪若此者乎?』」似亦足以盡其事,然古意衰矣。

  談叢失實

  後山陳無己著談叢六卷,高簡有筆力,然所載國朝事,失於不考究,多爽其實,漫析數端於此。

  其一云:「呂許公惡韓、富、范三公,欲廢之而不能,及西軍罷,盡用三公及宋莒公、夏英公於二府,皆其仇也。呂既老,大事猶問,遂請出大臣行三邊,既建議,乃數出道者院宿,范公奉使陝西,宿此院,相見云云。」按呂公罷相,詔有同議大事之旨,公辭,乃慶曆三年三月,至九月致仕矣。四年七月,富、范始奉使,又三公入二府時,莒公自在外,英公拜樞密使而中輟,後二年莒方復入,安有五人同時之事?

  其二云:「杜正獻、丁文簡為河東宣撫,任布之子上書歷詆執政,至云至於臣父,亦出遭逢,謂其非德選也。杜戲丁曰:『賢郎亦要牢籠。』丁深銜之。其後二公同在政府,蘇子美進奏事作,杜避嫌不預,丁論以深文,子美坐廢為民,杜亦罷去。一言之謔,貽禍如此。」按杜公以執政使河東時,丁以學士為副,慶曆四年十一月進奏獄起,杜在相位,五年正月罷,至五月,丁公方從翰林參知政事,安有深文論子美之說?且杜公重厚,當無以人父子為謔之理,丁公長者也,肯追仇一言陷賢士大夫哉?

  其三云:「張乖崖自成都召為參知政事,既至而腦疽作,求補外,乃知杭州而疾愈。上使中人往伺之,言且將召也,丁晉公以白金賂使者,還言如故,乃不召。」按張兩知成都,其初還朝為戶部使、中丞,始知杭州,是時,丁方在侍從;其後自蜀知昇州,丁為三司使。豈有如前所書之事?

  其四云:「乖崖在陳,聞晉公逐萊公,知禍必及己,乃延三大戶與之博,出彩骰子勝其一坐,乃買田宅為歸計以自汚,晉公聞之,亦不害也。」按張公以祥符六年知陳州,八年卒,後五年當天禧四年,寇公方罷相,旋坐貶,豈有所謂乖崖自汚之事?

  茲四者所係不細,乃誕漫如此。蓋前輩不家藏國史,好事者肆意飾說為美聽,疑若可信,故誤人紀述。後山之書,必傳於後世,懼詒千載之惑,予是以辨之。

  石砮

  東坡作石砮記云:「禹貢荊州貢礪、砥、砮、丹及箘、簵、楛,梁州貢砮、磬。至春秋時,隼集于陳廷,楛矢貫之,石砮長尺有咫,問於孔子,孔子不近取之荊、梁,而遠取之肅慎,則荊、梁之不貢此久矣。顏師古曰:『楛木堪為笴,今豳以北皆用之。』以此考之,用楛為矢,至唐猶然,而用石為砮,則自春秋以來莫識矣。」按晉書挹婁傳:有石砮、楛矢,國有山出石,其利入鐵;周武王時,獻其矢、砮;魏景元末亦來貢;晉元帝中興,又貢石砮;後通貢於石虎,虎以夸李壽者也。唐書黑水靺鞨傳:其矢,石鏃長二寸。蓋楛砮遺法,然則東坡所謂春秋以來莫識,恐不考耳。予家有一砮,正長二寸,豈黑水物乎?

  陶淵明

  陶淵明高簡閒靖,為晉、宋第一輩人。語其飢則簞瓢屢空,缾無儲粟;其寒則裋褐穿結,絺綌冬陳;其居則環堵蕭然,風日不蔽。窮困之狀,可謂至矣。讀其與子儼等疏云:「恨室無萊婦,抱茲苦心。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管仲、鮑叔,分財無猜,他人尚爾,况同父之人哉!」然則猶有庶子也。責子詩云:「雍、端年十三。」此兩人必異母爾。淵明在彭澤,悉令公田種秫,曰:「吾常得醉於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秔,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秔。其自叙亦云:「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猶望一稔而逝,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餘日,即自免去職。所謂秫秔,蓋未嘗得顆粒到口也,悲夫!

  東晉將相

  西晉南渡,國勢至弱,元帝為中興主,已有雄武不足之譏,餘皆童幼相承,無足稱算。然其享國百年,五胡雲擾,竟不能窺江、漢,苻堅以百萬之衆,至於送死淝水,後以強臣擅政,鼎命乃移,其於江左之勢,固自若也,是果何術哉?嘗考之矣,以國事付一相,而不貳其任,以外寄付方伯,而不輕其權,文武二柄,既得其道,餘皆可概見矣。百年之間,會稽王昱、道子、元顯以宗室,王敦、二桓以逆取,姑置勿言,卞壼、陸玩、郗鑒、陸曄、王彪之坦之不任事,其真託國者,王導、庾亮、何充、庾冰、蔡謨、殷浩、謝安、劉裕八人而已。方伯之任,莫重於荊、徐,荊州為國西門,刺史常都督七八州事,力雄強,分天下半,自渡江訖於太元,八十餘年,荷閫寄者,王敦、陶侃、庾氏之亮翼、桓氏之溫豁沖石民八人而已,非終於其軍不輒易,將士服習於下,敵人畏敬於外,非忽去忽來,兵不適將,將不適兵之比也。頃嘗為主上論此,蒙欣然領納,特時有不同,不能行爾。

  賞魚袋

  衡山有唐開元二十年所建南岳真君碑,衡州司馬趙頤貞撰,荊府兵曹蕭誠書,末云,別駕賞魚袋、上柱國光大晊。賞魚袋之名不可曉,他處未之見也。

  浯溪留題

  永州浯溪,唐人留題頗多,其一云:「太僕卿分司東都韋瓘,太中二年過此。余大和中以中書舍人謫宦康州,逮今十六年。去冬罷楚州刺史,今年二月有桂林之命,纔經數月,又蒙除替,行次靈川,聞改此官,分司優閒,誠為忝幸。」按新唐書:「瓘仕累中書舍人,與李德裕善,李宗閔惡之,德裕罷相,貶為明州長史,終桂管觀察使。」以題名證之,乃自中書謫康州,又不終於桂,史之誤如此。瓘所稱十六年前,正當大和七年,是時,德裕方在相位,八年十一月始罷,然則瓘之去國,果不知坐何事也。

  皇甫湜詩

  皇甫湜、李翱,雖為韓門弟子,而皆不能詩,浯溪石間有湜一詩,為元結而作,其詞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長於指叙,約潔多餘態。心語適相應,出句多分外。於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中行雖富劇,粹美君可蓋。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與千年對。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於一氣間,為物莫與大。先王路不荒,豈不仰吾輩。石屏立衙衙,溪口揚素瀨。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待。」味此詩乃論唐人文章耳,風格殊無可采也。

  人物以義為名

  人物以義為名者,其別最多。仗正道曰義,義師、義戰是也。衆所尊戴者曰義,義帝是也。與衆共之曰義,義倉、義社、義田、義學、義役、義井之類是也。至行過人曰義,義士、義俠、義姑、義夫、義婦之類是也。自外入而非正者曰義,義父、義兒、義兄弟、義服之類是也。衣裳器物亦然。在首曰義髻,在衣曰義襴、義領,合中小合子曰義子之類是也。合衆物為之,則有義漿、義墨、義酒。禽畜之賢,則有義犬、義烏、義鷹、義鶻。

  人君壽考

  三代以前,人君壽考有過百年者。自漢、晉、唐、三國,南北下及五季,凡百三十六君,唯漢武帝、吳大帝、唐高祖至七十一,玄宗七十八,梁武帝八十三,自餘至五六十者亦鮮。即此五君而論之。梁武召侯景之禍,幽辱告終,旋以亡國;玄宗身致大亂,播遷失意,飲恨而沒。享祚久長,翻以為害,固已不足言。漢武末年,巫蠱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皇孫皆不得其死,悲傷愁沮,羣臣上壽,拒不舉觴,以天下付之八歲兒。吳大帝廢太子和,殺愛子魯王霸。唐高祖以秦王之故,兩子十孫同日併命,不得已而禪位,其方寸為如何?然則五君者雖有崇高之位,享耆耋之壽,竟何益哉!若光堯太上皇帝之福,真可於天人中求之。

  韓文公佚事

  韓文公自御史貶陽山,新舊二唐史,皆以為坐論宮市事。按公赴江陵途中詩,自叙此事甚詳,云:「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有司恤經費,未免煩誅求。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拜疏移閤門,為忠寧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絕其喉。下言畿甸內,根本理宜優。積雪驗豐熟,幸寬待蠶麰。天子惻然感,司空嘆綢繆。謂言即施設,乃反遷炎洲!」皇甫湜作公神道碑云:「關中旱饑,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恩,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請寬民徭而免田租,專政者惡之,遂貶。」然則不因論宮市明甚。碑又書三事云:「公為河南令,魏、鄆、幽、鎮各為留邸,貯潛卒以槖罪亡,公將擿其禁,斷民署吏,俟旦發,留守尹大恐,遽止之,是後鄆邸果謀反,將屠東都,以應淮、蔡。及從討元濟,請於裴度,須精兵千人,間道以入,必擒賊。未及行,李愬自文城夜入,得元濟。三軍之士,為公恨。復謂度曰:今借聲勢,王承宗可以辭取,不煩兵矣。得柏耆,口授其詞,使耆執筆書之,持以入鎮州,承宗遂割德、棣二州以獻。」李翱作公行狀,所載略同。而唐書並逸其事,且以鎮州之功,專歸柏耆,豈非未嘗見湜文集乎?資治通鑑亦僅言耆以策干愈,愈為白度,為書遣之耳。

  論韓公文

  劉夢得、李習之、皇甫持正、李漢,皆稱誦韓公之文,各極其摯。劉之語云:「高山無窮,太華削成。人文無窮,夫子挺生。鸞鳳一鳴,蜩螗革音。手持文柄,高視寰海。權衡低昂,瞻我所在。三十餘年,聲名塞天。」習之云:「建武以還,文卑質喪。氣萎體敗,剽剝不讓。撥去其華,得其本根。包劉越嬴,幷武同殷。六經之風,絕而復新。學者有歸,大變於文。」又云:「公每以為自揚雄之後,作者不出,其所為文,未嘗效前人之言而固與之幷,後進之士有志於古文者,莫不視以為法。」皇甫云:「先生之作,無圓無方,主是歸工,抉經之心,執聖之權,尚友作者,跂邪觝異,以扶孔子,存皇之極。茹古涵今,無有端涯。鯨鏗春麗,驚耀天下,栗密窈眇,章妥句適,精能之至,鬼入神出,姬氏以來,一人而已。」又云:「屬文意語天出,業孔子、孟軻而侈其文,焯焯烈烈,為唐之章。」又云:「如長江秋注,千里一道,然施於灌激,或爽於用。」此論似為不知公者。漢之語云:「詭然而蛟龍翔,蔚然而虎鳳躍,鏘然而韶鈞鳴,日光玉潔,周情孔思,千態萬貌,卒澤於道德仁義,炳如也。」是四人者,所以推高韓公,可謂盡矣。及東坡之碑一出,而後衆說盡廢。其略云:「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歷唐貞觀開元而不能救,獨公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豈非參天地而獨存者乎?」騎龍白雲之詩,蹈厲發越,直到雅、頌,所謂若捕龍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

  治生從宦

  韓詩曰:「居閒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兩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然治生從宦,自是兩塗,未嘗有兼得者。張釋之以貲為郎,十年不得調,曰:「久宦減兄仲之產,不遂。」欲免歸。司馬相如亦以貲為郎,因病免,家貧無以自業,至從故人於臨邛,及歸成都,家徒四壁立而已。

  真宗末年

  真宗末年屬疾,每視朝不多語言,命令間或不能周審,前輩雜傳記多以為權臣矯制,而非也。錢文僖在翰林,有天禧四年筆錄,紀逐日瑣細家事,及一時奏對,幷他所聞之語,今略載於此。寇萊公罷相之夕,錢公當制,上問:「與何官得?」錢奏云:「王欽若近出,除太子太保。」上曰:「近上是甚?」云:「太子太傅。」上曰:「與太子太傅。」又云:「更與一優禮。」錢奏但請封國公而已。時樞密有五員,而中書只參政李迪一人,後月餘,召學士楊大年,宣云:「馮拯與吏書,李迪與吏侍。」更無他言。楊奏:「若只轉官,合中書命詞,唯樞密使、平章事,却學士院降制。」上云:「與樞密使、平章事。」楊亦憂慮,而不復審,退而草制,以迪為吏部侍郎、集賢相,拯為樞密相。又四日,召知制誥晏殊,殊退,乃召錢。上問:「馮拯如何商量?」錢奏:「外論甚美,只為密院却有三員正使,三員副使,中書依舊一員,以此外人疑訝。」上云:「如何安排?」錢奏:「若却令拯入中書,即是彰昨來錯誤,但於曹利用、丁謂中選一人過中書,即幷不妨事。」上曰:「誰得?」錢奏:「丁謂是文官,合入中書。」上云:「入中書。」遂奏授同平章事。又奏兼玉清宮使,又奏兼昭文國史。又乞加曹利用平章事。上云:「與平章事。」

  按此際大除拜,本真宗啟其端,至於移改曲折,則其柄乃係詞臣,可以舞文容奸,不之覺也。寇公免相四十日,周懷政之事方作,溫公記聞,蘇子由龍川志,范蜀公東齋記事,皆誤以為因懷政而罷,非也。予嘗以錢錄示李燾,燾采取之,又誤以召晏公為寇罷之夕,亦非也。

  容齋隨筆

  卷第九(二十八則)

  霍光賞功

  漢武帝外事四夷,出爵勸賞,凡將士有軍功,無問貴賤,未有不封侯者。及昭帝時,大鴻臚田廣明平益州夷,斬首捕虜三萬,但賜爵關內侯。蓋霍光為政,務與民休息,故不欲求邊功,益州之師,不得已耳,與唐宋璟抑郝靈佺斬默啜之意同。然數年之後,以范明友擊烏桓,傅介子刺樓蘭,皆即侯之,則為非是,蓋明友,光女婿也。

  尺棰取半

  莊子載惠子之語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雖為寓言,然此理固具。蓋但取其半,正碎為微塵,餘半猶存,雖至於無窮可也。特所謂卵有毛、鷄三足、犬可以為羊、馬有卵、火不熱、龜長於蛇、飛鳥之景未嘗動,如是之類,非詞說所能了也。

  漢文失材

  漢文帝見李廣曰:「惜廣不逢時,令當高祖世,萬戶侯豈足道哉!」賈山上書言治亂之道,借秦為喻,其言忠正明白,不下賈誼,曾不得一官,史臣猶贊美文帝,以為山言多激切,終不加罰,所以廣諫爭之路。觀此二事,失材多矣。吳、楚反時,李廣以都尉戰昌邑下顯名,以梁王授廣將軍印,故賞不行。武帝時,五為將軍擊匈奴,無尺寸功,至不得其死。三朝不遇,命也夫!

  陳軫之說疎

  戰國權謀之士,游說從橫,皆趨一時之利,殊不顧義理曲直所在。張儀欺楚懷王,使之絕齊而獻商於之地。陳軫諫曰:「張儀必負王,商於不可得而齊、秦合,是北絕齊交,西生秦患。」其言可謂善矣。然至云:「不若陰合而陽絕於齊,使人隨張儀,苟與吾地,絕齊未晚。」是軫不深計齊之可絕與否,但以得地為意耳。及秦負約,楚王欲攻之。軫又勸曰:「不如因賂之以一名都,與之幷兵而攻齊,是我亡地於秦,取償於齊也。」此策尤乖謬不義。且秦加亡道於我,乃欲賂以地,齊本與國,楚無故而絕之,宜割地致幣,卑詞謝罪,復求其援,而反欲攻之,軫之說於是疎矣。乃知魯仲連、虞卿為豪傑之士,非軫輩所能企及也。

  顏率兒童之見

  秦興師臨周而求九鼎,周君患之。顏率請借救於齊。乃詣齊王許以鼎,齊為發兵救周,而秦兵罷。齊將求鼎,周君又患之。顏率復詣齊曰:「願獻九鼎,不識何塗之從而致之齊?」齊王將寄徑於梁、於楚,率皆以為不可,齊乃止。戰國策首載此事,蓋以為奇謀。予謂此特兒童之見爾!爭戰雖急,要當有信。今一紿齊可也,獨不計後日諸侯來伐,誰復肯救我乎?疑必無是事,好事者飾之爾。故史記、通鑑皆不取。

  皇甫湜正閏論

  晉魏以來,正閏之說紛紛,前人論之多矣。蓋以宋繼晉,則至陳而無所終,由隋而推之,為周為魏,則上無所起。故司馬公於通鑑取南朝承晉訖於陳亡,然後係之隋開皇九年,姑藉其年以紀事,無所抑揚也。唯皇甫湜之論不然,曰:「晉之南遷,與平王避戎之事同,而元魏種實匈奴,自為中國之位號。謂之滅耶,晉實未改;謂之禪耶,已無所傳。而往之著書者有帝元,今之為錄者皆閏晉,失之遠矣。晉為宋,宋為齊,齊為梁,江陵之滅,則為周矣。陳氏自樹而奪,無容於言。故自唐推而上,唐受之隋,隋得之周,周取之梁,推梁而上以至於堯、舜,為得天下統。則陳僭於南,元閏於北,其不昭昭乎?」此說亦有理。然予復考之,滅梁江陵者,魏文帝也,時歲在甲戌。又三年丁丑,周乃代魏。不得云江陵之滅,則為周也。

  簡師之賢

  皇甫持正集有送簡師序,云:「韓侍郎貶潮州,浮圖之士,歡快以抃,師獨憤起訪余求序行,資適潮,不顧蛇山鱷水萬里之嶮毒,若將朝得進拜而夕死者。師雖佛其名,而儒其行;雖夷狄其衣服,而人其知。不猶愈於冠儒冠,服朝服,惑溺於經怪之說以斁彝倫邪?」予讀其文,想見簡師之賢,而惜其名無傳於後世,故表而出之。

  老人推恩

  唐世赦宥,推恩於老人絕優。開元二十三年,耕籍田。侍老百歲以上,版授上州刺史;九十以上,中州刺史;八十以上,上州司馬。二十七年,赦。百歲以上,下州刺史,婦人郡君;九十以上,上州司馬,婦人縣君;八十以上,縣令,婦人鄉君。天寶七載,京城七十以上本縣令,六十以上縣丞,天下侍老除官與開元等。國朝之制,百歲者始得初品官封,比唐不侔矣。淳熙三年,以太上皇帝慶壽之故,推恩稍優,遂有增年詭籍以冒榮命者。使如唐日,將如何哉!

  唐三傑

  漢高祖以蕭何、張良、韓信為人傑,此三人者真足以當之也。唐明皇同日拜宋璟、張說、源乾曜三故相官,帝賦三傑詩,自寫以賜。其意蓋以比蕭、張等也。說與乾曜豈璟比哉!明皇可謂不知臣矣。

  忠義出天資

  忠義守節之士,出於天資,非關居位貴賤,受恩深淺也。王莽移漢祚,劉歆以宗室之雋、導之為逆,孔光以宰相輔成其事。而龔勝以故大夫守誼以死。郭欽、蔣詡以刺史、郡守,栗融、禽慶、曹竟、蘇章以儒生,皆去官不仕。陳咸之家,至不用王氏臘。蕭道成宋,褚淵、王儉,奕世達宦,身為帝甥、主壻,所以縱臾滅劉,唯恐不速。而死節者乃王蘊、卜伯興、黃回、任候伯之輩耳。安祿山、朱泚之變,陳希烈、張均、張垍、喬琳、李忠臣,皆以宰相世臣,為之丞弼。而甄濟、權皋、劉海賓、段秀實,或以幕府小吏,或以廢斥列卿,捐身立節,名震海內。人之賢不肖,相去何止天冠地屨乎!

  劉歆不孝

  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是以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劉歆事父,雖不載不孝之迹,然其議論每與向異同。故向拳拳於國家,欲抑王氏以崇劉氏,而歆乃力贊王莽,倡其凶逆,至為之國師公,又改名秀以應圖讖,竟亦不免為莽所誅,子棻、女愔皆以戮死。使天道每如是,不善者其知懼乎!

  漢法惡誕謾

  李廣以私忿殺霸陵尉,上書自陳謝罪。武帝報之曰:「報忿除害,朕之所圖於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請罪,豈朕之指哉!」張敞殺絮舜,上書曰:「臣待罪京兆,絮舜本臣素所厚吏,以臣有章劾當免,受記考事,謂臣『五日京兆』,背恩忘義。臣竊以舜無狀,枉法以誅之。臣賊殺不辜,鞫獄故不直,死無所恨。」宣帝引拜為刺史。漢世法令,最惡誕謾罔上。廣、敞雖妄殺人,一語陳情,則赦之不問,所以開臣下不敢為欺之路也。武帝待張湯非不厚,及問魯謁居事,謂其懷詐面欺,殺之不貸,真得御臣之法。

  漢官名

  漢官名有不書於百官表,而因事乃見者。如行冤獄使者,因張敞殺絮舜而見;美俗使者,因何並代嚴詡而見;河隄使者,因王延世塞決河而見;直指使者,因暴勝之而見。豈非因事置官,事已即罷乎?

  五胡亂華

  劉聰乘晉之衰,盜竊中土,身死而嗣滅,男女無少長皆戕於靳準。劉曜承其後,不能十年,身為人禽。石勒嘗盛矣,子奪於虎。虎盡有秦、魏、燕、齊、韓、趙之地,死不一年,而後嗣屠戮,無一遺種。慕容雋乘石氏之亂,跨據河山,亦僅終其身,至子而滅。苻堅之興,又非劉、石比,然不能自免,社稷為墟。慕容垂乘苻氏之亂,盡復燕祚,死未期年,基業傾覆。此七人者,皆夷狄亂華之巨擘也,而不能久如此。今之金虜,為國八十年,傳數酋矣,未亡何邪?

  石宣為彗

  石虎將殺其子宣,佛圖澄諫曰:「陛下若加慈恕,福祚猶長,若必誅之,宣當為彗星下掃鄴宮。」虎不從。明年,虎死。二年,國亡。晉史書之以為澄言之驗。予謂此乃石氏窮凶極虐,為天所棄。豈一逆子便能上干玄象,起彗孛乎?宣殺其弟韜,又欲行冒頓之事,寧有不問之理?澄言既妄,史氏誤信而載之,資治通鑑亦失於不刪也。

  三公改他官

  國初以來,宰相帶三公官居位,及罷去,多有改他官者。范質自司徒、侍中改太子太傅,王溥自司空改太子太保,呂蒙正自司空改太子太師是也。天禧以前唯趙普、王旦乃依舊公師,仍復遷秩。天聖而後,恩典始隆,張士遜致仕,至以兵部尚書得太傅云。

  帶職致仕

  熙寧以前,待制學士致仕者,率遷官而解其職。若有疾就閒者,亦換為集賢院學士。蓋不以近職處散地也。帶職致仕,方自熙寧中王素始。後改集賢學士為修撰,政和中又改為右文云。

  朋友之義

  朋友之義甚重。天下之達道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婦而至朋友之交。故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天下俗薄,而朋友道絕。」見於詩。「不信乎朋友,弗獲乎上。」見於中庸、孟子。「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車馬衣裘,與朋友共」,子路之志也;「與朋友交而信」,曾子之志也。周禮六行,五曰任,謂信於友也。漢、唐以來,猶有范張、陳雷、元白、劉柳之徒,始終相與,不以死生貴賤易其心。本朝百年間,此風尚存。嗚呼,今亡矣!

  高科得人

  國朝自太平興國以來,以科舉羅天下士,士之策名前列者,或不十年而至公輔。呂文穆公蒙正、張文定公齊賢之徒是也。及嘉祐以前,亦指日在清顯。東坡送章子平序,以謂仁宗一朝十有三榜,數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不至於公卿者,五人而已。蓋為士者知其身必達,故自愛重而不肯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貴期之,故相與愛惜成就,以待其用。至嘉祐四年之制,前三名始不為通判,第一人才得評事、簽判,代還升通判,又任滿,始除館職。王安石為政,又殺其法,恩數既削,得人亦衰矣。觀天聖初榜,宋鄭公郊、葉清臣、鄭文肅公戩、高文莊公若訥、曾魯公公亮五人連名,二宰相、二執政、一三司使。第二榜,王文忠公堯臣、韓魏公琦、趙康靖公槩連名。第三榜,王宣徽拱辰,劉相沆、孫文懿公抃連名。楊寘榜,寘不幸即死,王岐公珪、韓康公絳、王荊公安石連名。劉煇榜,煇不顯,胡右丞宗愈、安門下燾、劉忠肅公摯、章申公惇連名。其盛如此。治平以後,第一人作侍從,蓋可數矣。

  辛慶忌

  漢成帝將立趙飛燕為皇后,怒劉輔直諫,囚之掖廷獄,左將軍辛慶忌等上書救輔,遂得減死。朱雲請斬張禹,上怒,將殺之,慶忌免冠解印綬,叩頭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臣敢以死爭。」叩頭流血。上意解,然後得已。慶忌此兩事,可與汲黯、王章同科。班史不書於本傳,但言其為國虎臣,匈奴、西域敬其威信而已。方爭朱雲時,公卿在前,曾無一人助之以請,為可羞也。

  楚懷王

  秦楚之際,楚懷王以牧羊小兒,為項氏所立,首尾才三年。以事考之,東坡所謂天下之賢主也。項梁之死,王幷呂臣、項羽軍,自將之,羽不敢爭。見宋義論兵事,即以為上將軍,而羽乃為次將。擇諸將入關,羽怨秦,奮勢願與沛公西,王以羽慓悍禍賊,不許,獨遣沛公,羽不敢違。及秦既亡,羽使人還報王,王曰:「如約。」令沛公王關中。此數者,皆能自制命,非碌碌孱主受令於強臣者,故終不能全於項氏。然遣將救趙滅秦,至於有天下,皆出其手。太史公作史記,當為之立本紀,繼於秦後,迨其亡,則次以漢高祖可也。而乃立項羽本紀,義帝之事特附見焉,是直以羽為代秦也,其失多矣。高祖嘗下詔,以秦皇帝、楚隱王亡後,為置守冢,幷及魏、齊、趙三王,而義帝乃高祖故君,獨缺不問,豈簡策脫佚乎?

  范增非人傑

  世謂范增為人傑,予以為不然。夷考平生,蓋出戰國從橫之餘,見利而不知義者也。始勸項氏立懷王,及羽奪王之地,遷王於郴,已而弒之,增不能引君臣大誼,爭之以死。懷王與諸將約,先入關中者王之,沛公既先定關中,則當如約,增乃勸羽殺之,又徙之蜀漢。羽之伐趙,殺上將宋義,增為末將,坐而視之。坑秦降卒,殺秦降王,燒秦宮室,增皆親見之,未嘗聞一言也。至於滎陽之役,身遭反間,然後發怒而去。嗚呼,疏矣哉!東坡公論此事偉甚,猶未盡也。

  翰苑故事

  翰苑故事,今廢棄無餘。唯學士入朝,猶有朱衣院吏雙引至朝堂而止,及景靈宮行香,則引至立班處。公文至三省不用申狀,但尺紙直書其事,右語云:「諮報尚書省伏候裁旨,月日押。」謂之諮報。此兩事僅存。

  唐揚州之盛

  唐世鹽鐵轉運使在揚州,盡斡利權,判官多至數十人,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為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風十里珠簾」之句,張祜詩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詩云:「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徐凝詩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其盛可知矣。自畢師鐸、孫儒之亂,蕩為丘墟。楊行密復葺之,稍成壯藩,又燬於顯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

  張祜詩

  唐開元、天寶之盛,見於傳記、歌詩多矣,而張祜所詠尤多,皆他詩人所未嘗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燈云:「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三百內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上巳樂云:「猩猩血染繫頭標,天上齊聲舉畫橈。却是內人爭意切,六宮紅袖一時招。」春鶯囀云:「興慶池南柳未開,太真先把一枝梅。內人已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又有大酺樂、邠王小管、李謨笛、寧哥來、邠娘羯鼓、退宮人、耍娘歌、悖拏兒舞、阿保鳥湯、雨霖鈴、香囊子等詩,皆可補開、天遺事,絃之樂府也。

  古人無忌諱

  古人無忌諱。如季武子成寢,杜氏之葬在西階之下,請合葬焉,許之,入宮而不敢哭,武子命之哭。曾子與客立於門側,其徒有父死,將出哭於巷者,曾子曰:「反哭於爾次。」北面而吊焉。伯高死於衞,赴於孔子,孔子曰:「夫由賜也見我,吾哭諸賜氏。」遂哭於子貢寢門之外,命子貢為之主,曰:「為爾哭也來者,拜之。」夫以國卿之寢階,許外人入哭而葬,己所居室,而令門弟子哭其親,朋友之喪,而受哭於寢門之外,今人必不然者也。聖賢所行,固為盡禮,季孫宿亦能如是。以古方今,相去何直千萬也。

  宰我不詐

  宰我以三年之喪為久,夫子以食稻衣錦問之曰:「於女安乎?」曰:「安。」後人以是譏宰我,謂孔門高第乃如是。殊不知其由衷之言,不為詐隱,所以為孔門高第也。魯悼公之喪,孟敬子曰:「食粥,天下之達禮也,吾三臣者之不能居公室也,四方莫不聞矣,勉而為瘠,毋乃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哉!我則食食。」樂正子春之母死,五日而不食,曰:「吾悔之,自吾母而不得吾情,吾惡乎用吾情!」謂勉強過禮也。夫不情之惡,賢者所深戒,雖孟敬子之不臣,寧廢禮食食,不肯不情而為瘠。蓋先王之澤未遠,故不肖者亦能及之。

  李益盧綸詩

  李益、盧綸,皆唐大曆十才子之傑者。綸於益為內兄,嘗秋夜同宿,益贈綸詩曰:「世故中年別,餘生此會同。却將愁與病,獨對朗陵翁。」綸和曰:「戚戚一西東,十年今始同。可憐風雨夜,相問兩衰翁。」二詩雖絕句,讀之使人悽然,皆奇作也。

  容齋隨筆

  卷第十(二十則)

  楊彪陳羣

  魏文帝受禪,欲以楊彪為太尉,彪辭曰:「彪備漢三公,耄年被病,豈可贊惟新之朝?」乃授光祿大夫。相國華歆以形色忤旨,徙為司徒而不進爵。帝久不懌,以問尚書令陳羣曰:「我應天受禪,相國及公獨不怡,何也?」羣對曰:「臣與相國,曾臣漢朝,心雖悅喜,猶義形於色。」夫曹氏漢,忠臣義士之所宜痛心疾首,縱力不能討,忍復仕其朝為公卿乎?歆、羣為一世之賢,所立不過如是。彪遜辭以免禍,亦不敢一言及曹氏之所以得。蓋自黨錮禍起,天下賢士大夫如李膺、范滂之徒,屠戮殆盡,故所存者如是而已。士風不競,悲夫!章惇、蔡京為政,欲殄滅元祐善類,正士禁錮者三十年,以致靖康之禍,其不為歆、羣者幾希矣!

  袁盎溫嶠

  趙談常害袁盎,盎兄子種曰:「君與鬥,廷辱之,使其毀不用。」文帝出,談參乘,盎前曰:「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陛下奈何與刀鋸餘人載?」上笑下談,談泣下車。溫嶠將去王敦,而懼錢鳳為之奸謀,因敦餞別,嶠起行酒,至鳳,擊鳳幘墜,作色曰:「錢鳳何人,溫太真行酒而敢不飲!」及發後,鳳入說敦曰:「嶠於朝廷甚密,未必可信。」敦曰:「太真昨醉,小加聲色,豈得以此便相讒貳。」由是鳳謀不行。二者之智如此。

  日飲亡何

  漢書爰盎傳:「南方卑濕,君能日飲亡何。」顏師古注云:「無何,言更無餘事。」而史記盎傳作「日飲毋苛」,蓋言南方不宜多飲耳。今人多用「亡何」字。

  爰盎小人

  爰盎真小人,每事皆借公言而報私怨,初非盡忠一意為君上者也。嘗為呂祿舍人,故怨周勃。文帝禮下勃,何豫盎事,乃有「非社稷臣」之語,謂勃不能爭呂氏之事,適會成功耳。致文帝有輕勃心,既免使就國,遂有廷尉之難。嘗謁丞相申屠嘉,嘉弗為禮,則之丞相舍折困之。為趙談所害,故沮止其參乘。素不好鼂錯,故因吳反事請誅之。蓋盎本安陵羣盜,宜其忮心忍戾如此,死於刺客,非不幸也。

  唐書判

  唐銓選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謂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日判,文理優長。凡試判登科謂之入等,甚拙者謂之藍縷,選未滿而試文三篇謂之宏辭,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中者即授官。既以書為藝,故唐人無不工楷法,以判為貴,故無不習熟。而判語必駢儷,今所傳龍筋鳳髓判及白樂天集甲乙判是也。自朝廷至縣邑,莫不皆然,非讀書善文不可也。宰臣每啟擬一事,亦必偶數十語,今鄭畋敕語、堂判猶存。世俗喜道瑣細遺事,參以滑稽,目為花判,其實乃如此,非若今人握筆據案,只署一字亦可。國初尚有唐餘波,久而革去之。但體貌豐偉,用以取人,未為至論。

  古彝器

  三代彝器,其存至今者,人皆寶為奇玩。然自春秋以來,固重之矣。經傳所記,取郜大鼎於宋,魯以吳壽夢之鼎賄荀偃,晉賜子產莒之二方鼎,齊賂晉以紀甗、玉磬,徐賂齊以甲父之鼎,鄭賂晉以襄鐘,衞欲以文之舒鼎、定之鞶鑑納魯侯,樂毅為燕破齊,祭器設於寧臺,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乎磨室是已。

  玉蘂杜鵑

  物以希見為珍,不必異種也。長安唐昌觀玉蘂,乃今瑒花,又名米囊,黃魯直易為山礬者。潤州鶴林寺杜鵑,乃今映山紅,又名紅躑躅者。二花在江東彌山亙野,殆與榛莽相似。而唐昌所產,至於神女下遊,折花而去,以踐玉峯之期,鶴林之花,至以為外國僧鉢盂中所移,上玄命三女下司之,已逾百年,終歸閬苑。是不特土俗罕見,雖神仙亦不識也。王建宮詞云:「太儀前日暖房來,囑向昭陽乞藥栽。敕賜一窠紅躑躅,謝恩未了奏花開。」其重如此,蓋宮禁中亦鮮云。

  禮寺失職

  唐開元中,封孔子為文宣王,顏子為兗公,閔子至子夏為侯,羣弟子為伯。本朝祥符中,進封公為國公,侯為郡公,伯為侯。紹興二十五年,太上皇帝御製贊七十五首,而有司但具唐爵,故宸翰所標,皆用開元國邑,其失於考據如此,今當請而正之可也。紹興末,胡馬飲江,既而自斃,詔加封馬當、采石、金山三水府。太常寺按籍,係四字王,當加至六字。及降告命至其處,廟令以舊告來,則已八字矣。逐郡為繳回新命,而別易二美名以寵之。禮寺之失職類此。方完顏亮據淮上,予從樞密行府於建康,嘗致禱大江,能令虜不得渡者,當奏冊為帝。洎事定,朝廷許如約。朱丞相漢章曰:「四瀆當一體,獨帝江神,禮乎?」予曰:「懲勸之道,人神一也。彼洪河長淮,受國家祭祀血食,不為不久,當胡騎之來,如行枕席,唯大江滔滔天險,坐遏巨敵之衝,使其百萬束手倒戈而退,此其靈德陰功,於河、淮何如?自五岳進冊之後,今蔣廟、陳果仁祠亦稱之,江神之帝,於是為不忝矣。」朱公終以為不可,亦僅改兩字。吁,可惜哉!

  徐凝詩

  徐凝以「瀑布界破青山」之句,東坡指為惡詩,故不為詩人所稱說。予家有凝集,觀其餘篇,亦自有佳處,今漫紀數絕於此。漢宮曲云:「水色簾前流玉霜,趙家飛燕侍昭陽。掌中舞罷簫聲絕,三十六宮秋夜長。」憶揚州云:「蕭娘臉下難勝淚,桃葉眉頭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相思林云:「遠客遠遊新過嶺,每逢芳樹問芳名。長林遍是相思樹,爭遣愁人獨自行。」玩花云:「一樹梨花春向暮,雪枝殘處怨風來。明朝漸校無多去,看到黃昏不欲回。」將歸江外辭韓侍郎云:「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無人重布衣。欲別朱門淚先盡,白頭遊子白身歸。」皆有情致,宜其見知於微之、樂天也。但俗子妄作樂天詩,繆為賞激,以起東坡之誚耳。

  梅花橫參

  今人梅花詩詞,多用參橫字,蓋出柳子厚龍城錄所載趙師雄事,然此實妄書,或以為劉無言所作也。其語云:「東方已白,月落參橫。」且以冬半視之,黃昏時參已見,至丁夜則西沒矣,安得將旦而橫乎?秦少游詩:「月落參橫畫角哀,暗香消盡令人老。」承此誤也。唯東坡云:「紛紛初疑月挂樹,耿耿獨與參橫昏。」乃為精當。老杜有「城擁朝來客,天橫醉後參」之句,以全篇考之,蓋初秋所作也。

  致仕之失

  大夫七十而致事,謂之得謝,美名也。漢韋賢、薛廣德、疏廣、疏受,或縣安車以示子孫,賣黃金以侈君賜,為榮多矣。至於龔勝、鄭弘輩,亦詔策褒表,郡縣力問,合於三代敬老之義。本朝尤重之,大臣告老,必寵以東宮師傅、侍從。耆艾若晁迥、孫奭、李柬之亦然。宣和以前,蓋未有既死而方乞致仕者,南渡之後,故實散亡,於是朝奉、武翼郎以上,不以內外高卑,率為此舉。其最甚而無理者,雖宰相輔臣,考終於位,其家發哀即服,降旨聲鍾給賻,既已閱日,方且為之告廷出命,綸書之中,不免有親醫藥、介壽康之語。如秦太師、万俟丞相、陳魯公、沈必先、王時亨、鄭仲益是已。其在外者,非易簀屬纊,不復有請,間千百人中有一二焉,則知與不知,駭惜其死,子弟游宦遠地,往往飲泣不寧,謁急奔命,故及無事日,不敢為之。紹興二十九年,予為吏部郎,因輪對,奏言:「乞令吏部立法,自今日以往,當得致仕恩澤之人物故者,即以告所在州,州上省部,然後夷考其平生,非有贓私過惡於式有累者,輒官其後人。若真能陳義引年,或辭榮知止者,乞厚其節禮,以厲風俗,賢於率天下為偽也。」太上覽奏欣納曰:「朕記得此事之廢,方四十年,當如卿語。」既下三省,諸公多以為是,而首相湯岐公獨難之,其議遂寢,今不復可正云。

  南班宗室

  南班宗室,自來只以本官奉朝請。自隆興以後,始帶宮觀使及提舉。今嗣濮王、永陽、恩平、安定王以下皆然,非制也。

  省郎稱謂

  除省郎者,初降旨揮,但云:「除某部郎官。」蓋以知州資序者,當為郎中,不及者為員外郎。及吏部擬告身細銜,則始直書之。其兼權者,初云「權某部郎官」,洎入銜及文書,皆曰「權員外郎」,已是他部郎中,則曰「權郎中」。至紹興末,馮方以館職攝吏部,欲為異,則繫銜曰:「兼權尚書吏部郎官。」予嘗叩其說,馮曰:「所被省劄只言『權郎官』,故不敢耳。」予曰:「省劄中豈有『尚書』二字乎?」馮無以對,然訖不肯改。自後相承效之,至今告命及符牒所書,亦云「權郎官」,固已甚野,至於尚左、侍右之名,遂入除目,皆小吏不諳熟故事,馴以致然,書之記注,為不美耳。

  水衡都尉二事

  龔遂為渤海太守,宣帝召之,議曹王生願從,遂不忍逆。及引入宮,王生隨後呼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渤海,宜曰:『皆聖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遂受其言。上果問以治狀,遂對如王生言。天子悅其有讓,笑曰:「君安得長者之言而稱之?」遂曰:「乃臣議曹教戒臣也。」上拜遂水衡都尉,以王生為丞。予謂遂之治郡,功效著明,宣帝不以為賞,而顧悅其佞詞乎!宜其起王成膠東之偽也。褚先生於史記中又載武帝時,召北海太守,有文學卒史王先生自請與太守俱。太守入宮,王先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北海令無盜賊,君對曰何哉?」守曰:「選擇賢材,各任之以其能,賞異等,罰不肖。」王先生曰:「是自譽自伐功,不可也。願君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所變化也。』」太守如其言。武帝大笑,曰:「安得長者之言而稱之,安所受之?」對曰:「受之文學卒史。」於是以太守為水衡都尉,王先生為丞。二事不應相類如此,疑即龔遂,而褚誤書也。

  程嬰杵臼

  春秋於魯成公八年書晉殺趙同、趙括,於十年書晉景公卒。相去二年。而史記乃有屠岸賈欲滅趙氏,程嬰、公孫杵臼共匿趙孤,十五年景公復立趙武之說。以年世考之,則自同、括死後,景公又卒,厲公立八年而弒,悼公立又五年矣,其乖妄如是。嬰、杵臼之事,乃戰國俠士刺客所為,春秋時風俗無此也。元豐中,吳處厚以皇嗣未立,上書乞立二人廟,訪求其墓,優加封爵。敕令河東路訪尋遺跡,得其冢於絳州太平縣。詔封嬰為成信侯,杵臼為忠智侯,廟食於絳。後又以為韓厥存趙,追封為公。三人皆以春秋祠於祚德廟。且自晉景公至元豐,千六百五十年矣,古先聖帝、明王之墓,尚不可考,區區二士,豈復有兆域所在乎?絳郡以朝命所訪,姑指他丘壟為之詞以塞責耳。此事之必不然者也。處厚之書進御,即除將作丞,狃於出位陳言以得寵祿,遂有訐蔡新州十詩之事,所獲幾何,貽笑無極,哀哉!

  戰國自取亡

  秦以關中之地,日夜東獵六國,百有餘年,悉禽滅之。雖云得地利,善為兵,故百戰百勝,以予考之,實六國自有以致之也。韓、燕弱小,置不足論。彼四國者,魏以惠王而衰,齊以閔王而衰,楚以懷王而衰,趙以孝成王而衰,皆本於好兵貪地之故。魏承文侯、武侯之後,表裏山河,大於三晉,諸侯莫能與之爭。而惠王數伐韓、趙,志吞邯鄲,挫敗於齊,軍覆子死,卒之為秦所困,國日以蹙,失河西七百里,去安邑而都大梁,數世不振,訖於殄國。閔王承威、宣之後,山東之建國莫強焉。而狃於伐宋之利,南侵楚,西侵三晉,欲幷二周為天子,遂為燕所屠。雖賴田單之力,得復亡城,子孫沮氣,孑孑自保,終墮秦計,束手為虜。懷王貪商於六百里,受詐張儀,失其名都,喪其甲士,不能取償,身遭囚辱以死。趙以上黨之地,代韓受兵,利令智昏,輕用民死,同日坑於長平者過四十萬,幾於社稷為墟,幸不即亡,終以不免。此四國之君,苟為保境睦鄰,畏天自守,秦雖強大,豈能加我哉!

  臨敵易將

  臨敵易將,固兵家之所忌,然事當審其是非,當易而不易,亦非也。秦以白起易王齕而勝趙,以王翦易李信而滅楚,魏公子無忌易晉鄙而勝秦,將豈不可易乎?燕以騎劫易樂毅而敗,趙以趙括易廉頗而敗,以趙蔥易李牧而滅,魏使人代信陵君將,亦滅,將豈可易乎?

  司空表聖詩

  東坡稱司空表聖詩文高雅,有承平之遺風,蓋嘗自列其詩之有得於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時不識其妙。又云:「表聖論其詩,以為得味外味,如『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此句最善。又『棋聲花院閉,幡影石壇高』,吾嘗獨入白鶴觀,松陰滿地,不見一人,惟聞棋聲,然後知此句之工,但恨其寒儉有僧態。」予讀表聖一鳴集,有與李生論詩一書,乃正坡公所言者,其餘五言句云,「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雨微吟足思,花落夢無憀」,「坡暖冬生筍,松涼夏健人」,「川明虹照雨,樹密鳥衝人」,「夜短猿悲減,風和鵲喜靈」,「馬色經寒慘,鵰聲帶晚饑」,「客來當意愜,花發遇歌成」。七言句云,「孤嶼池痕春漲滿,小欄花韻午晴初」,「五更惆悵迴孤枕,由自殘燈照落花」。皆可稱也。

  漢丞相

  漢丞相或終於位,或免就國,或免為庶人,或致仕,或以罪死,其復召用者,但為光祿大夫或特進,優游散秩,未嘗有除他官者也。御史大夫則間為九卿、將軍。至東漢則大不然。始於光武時,王梁罷大司空而為中郎將,其後三公去位,輒復為大夫、列卿。如崔烈歷司徒、太尉之後,乃為城門校尉,其體貌大臣之禮亦衰矣!

  冊禮不講

  唐封拜后妃王公及贈官,皆行冊禮。文宗大和四年,以裴度守司徒平章重事,度上表辭冊命,其言云:「臣此官已三度受冊,有靦面目。」從之。然則唐世以為常儀,辭者蓋鮮。唯國朝以此禮為重,自皇后、太子之外,雖王公之貴,率一章乞免即止,典禮益以不講,良為可惜!

  容齋隨筆

  卷第十一(十六則)

  將帥貪功

  以功名為心,貪軍旅之寄,此自將帥習氣,雖古來賢卿大夫,未有能知止自斂者也。廉頗既老,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可用,致困郭開之口,終不得召。漢武帝大擊匈奴,李廣數自請行,上以為老,不許,良久,乃許之,卒有東道失軍之罪。宣帝時,先零羌反,趙充國年七十餘,上老之,使丙吉問誰可將,曰:「亡逾於老臣者矣。」即馳至金城,圖上方略,雖全師制勝,而禍及其子卬。光武時,五溪蠻夷畔,馬援請行,帝愍其老,未許。援自請曰:「臣尚能被甲上馬。」帝令試之,援據鞍顧盼,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鑠哉是翁也!」遂用為將,果有壺頭之厄。李靖為相,以足疾就第,會吐谷渾寇邊,即往見房喬曰:「吾雖老,尚堪一行。」既平其國,而有高甑生誣罔之事,幾於不免。太宗將伐遼,召入謂曰:「高麗未服,公亦有意乎?」對曰:「今疾雖衰,陛下誠不棄,病且瘳矣。」帝憫其老,不許。郭子儀年八十餘,猶為關內副元帥、朔方河中節度,不求退身,竟為德宗冊罷。此諸公皆人傑也,猶不免此,况其下者乎!

  漢二帝治盜

  漢武帝末年,盜賊滋起,大羣至數千人,小羣以百數。上使使者衣繡衣,持節虎符,發兵以興擊,斬首大部或至萬餘級。於是作「沈命法」,曰:「羣盜起不發覺,覺而弗捕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後小吏畏誅,雖有盜,弗敢發,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不言。故盜賊寖多,上下相為匿,以避文法焉。光武時,羣盜處處並起。遣使者下郡國,聽羣盜自相糾擿,五人共斬一人者除其罪。吏雖逗留回避故縱者,皆勿問,聽以禽討為效。其牧守令長坐界內有盜賊而不收捕者,及以畏愞捐城委守者,皆不以為負,但取獲賊多少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於是更相追捕,賊並解散。此二事均為治盜,而武帝之嚴,不若光武之寬,其效可睹也。

  漢唐封禪

  漢光武建武三十年,車駕東巡,羣臣上言,即位三十年,宜封禪泰山。詔曰:「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何事汙七十二代之編錄!若郡縣遠遣吏上壽,盛稱虛美,必髠令屯田。」從此羣臣不敢復言。後二年,上齋,夜讀河圖會昌符,曰「赤劉之九,會命岱宗」。感此文,乃詔梁松等按索河雒讖文言九世封禪事者,遂奏三十六事,於是求武帝元封故事,以三月行封禪禮。唐太宗貞觀五年,羣臣以四夷咸服,表請封禪。詔不許。六年,復請。上曰:「卿輩皆以封禪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給人足,雖不封禪,庸何傷乎?昔秦始皇封禪,而漢文帝不封禪,後世豈以文帝之賢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掃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顛,封數尺之土,然後可以展其誠敬乎?」已而欲從其請,魏鄭公獨以為不可,發六難以爭之,至以謂崇虛名而受實害,會河南、北大水,遂寢。十年,復使房喬裁定其禮,將以十六年二月,有事於泰山,會星孛太微而罷。予謂二帝皆不世出盛德之主,灼知封禪之非,形諸詔告,可謂著明。然不能幾時,自為翻覆,光武惑於讖記,太宗好大喜名,以今觀之,蓋所以累善政耳。

  漢封禪記

  應劭漢官儀載馬第伯封禪儀記,正紀建武東封事,每稱天子為國家,其敍山勢峭嶮,登陟勞困之狀極工,予喜誦之。其略云:「是朝上山,騎行,往往道峻峭,下騎步,牽馬,乍步乍騎且相半。至中觀,留馬,仰望天關,如從谷底仰觀抗峯。其為高也,如視浮雲,其峻也,石壁窅窱,如無道徑。遙望其人,端如行朽兀,或為白石,或雪,久之,白者移過樹,乃知是人也。殊不可上,四布僵臥石上,亦賴齎酒脯,處處有泉水,復勉強相將行,到天關,自以已至也,問道中人,言尚十餘里。其道旁山脅,仰視巖石松樹,鬱鬱蒼蒼,若在雲中。俯視溪谷,碌碌不可見丈尺。直上七里,賴其羊腸逶迤,名曰環道,往往有絙索,可得而登也。兩從者扶挾,前人相牽,後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後人頂,如畫。初上此道,行十餘步一休,稍疲,咽唇燋,五六步一休,牒牒據頓地,不避暗溼,前有燥地,目視而兩脚不隨。」又云:「封畢,詔百官以次下,國家隨後,道迫小,步從匍匐邪上,起近炬火,止亦駱驛,步從觸擊大石,石聲正讙,但讙石無相應和者。腸不能已,口不能默。明日,太醫令問起居,國家云:『昨上下山,欲行迫前人,欲休則後人所蹈,道峻危險。國家不勞。』」又云:「東山名曰日觀,鷄一鳴時,見日始欲出,長三丈所。秦觀者望見長安,吳觀者望見會稽,周觀者望見齊。」凡記文之工悉如此,而未嘗見稱於昔賢,秦、吳、周三觀,亦無曾用之者。今應劭書脫略,唯劉昭補注東漢志僅有之,亦非全篇也。

  楊虞卿

  劉禹錫有寄毘陵楊給事詩云:「曾主魚書輕刺史,今朝自請左魚來。青雲直上無多地,却要斜飛取勢回。」以其時考之,蓋楊虞卿也。按唐文宗大和七年,以李德裕為相,與之論朋黨事。時給事中楊虞卿蕭澣、中書舍人張元夫依附權要,上干執政,下撓有司,上聞而惡之,於是出虞卿為常州刺史,澣為鄭州刺史,元夫為汝州刺史。皆李宗閔客也。他日,上復言及朋黨,宗閔曰:「臣素知之,故虞卿輩,臣皆不與美官。」德裕曰:「給事中、中書舍人非美官而何?」宗閔失色。然則虞卿之刺毘陵,乃為朝廷所逐耳,禹錫猶以為自請,詩人之言,渠可信哉!

  屯蒙二卦

  屯、蒙二卦,皆二陽而四陰。屯以六二乘初九之剛,蒙以六三乘九二之剛。而屯之爻曰「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蒙之爻曰「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其正邪不同如此者。蓋屯二居中得正,不為初剛所誘,而上從九五,所以為貞。蒙三不中不正,見九二之陽,悅而下從之,而舍上九之正應,所以勿用。士之守身居世,而擇所從所處,尚監茲哉!

  漢誹謗法

  漢宣帝詔羣臣議武帝廟樂,夏侯勝曰:「武帝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赤地數千里,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樂。」於是丞相、御史劾奏勝非議詔書,毀先帝,不道。遂下獄,繫再更冬,會赦,乃得免。章帝時,孔僖、崔駰遊太學,相與論武帝始為天子,崇信聖道,及後恣己,忘其前善。為鄰房生告其誹謗先帝,刺譏當世,下吏受訊,僖以書自訟,乃勿問。元帝時,賈捐之論珠厓事曰:「武帝籍兵厲馬,攘服夷狄,天下斷獄萬數,寇賊並起,軍旅數發,父戰死於前,子鬥傷於後,女子乘亭障,孤兒號於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考三人所指武帝之失,捐之言最切,而三帝或罪或否,豈非夏侯非議詔書,僖、駰誹謗,皆漢法所禁,如捐之直指其事,則在所不問乎?

  誼向觸諱

  賈誼上疏文帝曰:「生為明帝,沒為明神。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又云:「萬年之後,傳之老母弱子。」此既於生時談死事,至云「傳之老母」,則是言其當終於太后之前,又目其嗣為「愚幼不肖」,可謂指斥。而帝不以為過,誼不以為疑。劉向上書成帝諫王氏事曰:「王氏與劉氏,且不並立,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於外親,降為皂隸,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又云:「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此乃於國存時說亡語,而帝不以為過,向不以為疑,至乞援近宗室,幾於自售,亦不以為嫌也。兩人皆出於忠精至誠,故盡言觸忌諱而不自覺。文帝以寬待下,聖德固爾,而成帝亦能容之,後世難及也。

  小貞大貞

  人君居尊位,倒持太阿,政令有所不行,德澤有所不下,身為寄坐,受人指麾,危亡之形,且立至矣。故易有「屯其膏,小貞,吉;大貞,凶」之戒,謂當以漸而正之。說者多引魯昭公、高貴鄉公為比,予謂此自係一時國家之隆替,君身之禍福,蓋有剛决而得志,隱忍而危亡者,不可一概論也。漢宣帝之誅霍禹,和帝之誅竇憲,桓宗之誅梁冀,魏孝莊之誅爾朱榮,剛決而得志者也。魯昭公之討季氏,齊簡公之謀田常,高貴鄉公之討司馬昭,晉元帝之征王敦,唐文宗之謀宦者,潞王之徙石敬瑭,漢隱帝之殺郭威,剛决而失者也。若齊鬱林王知鸞之異志,欲取之而不能,漢獻帝知曹操之不臣,欲圖之而不果,唐昭宗知朱溫之必,欲殺之而不克,皆翻以及亡,雖欲小正之,豈可得也?

  唐詩戲語

  士人於棋酒間,好稱引戲語,以助譚笑,大抵皆唐人詩,後生多不知所從出,漫識所記憶者於此。「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杜牧送隱者詩也。「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李涉詩也。「只恐為僧僧不了,為僧得了盡輸僧」,「啼得血流無歇處,不如緘口過殘春」,杜荀鶴詩也。「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鄭谷詩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勸君不用分明語,語得分明出轉難」,「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明年更有新條在,撓亂春風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羅隱詩也。高駢在西川,築城禦蠻,朝廷疑之,徙鎮荊南,作風箏詩以見意曰:「昨夜箏聲響碧空,宮商信任往來風。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吹將別調中。」今人亦好引此句也。

  何進高叡

  東漢末,何進將誅宦官,白皇太后悉罷中常侍、小黃門,使還里舍。張讓子婦,太后之妹也。讓向子婦叩頭曰:「老臣得罪,當與新婦俱歸私門,唯受恩累世,今當遠離宮殿,願復一入直,得暫奉望太后顏色,死不恨矣。」子婦為言之,乃詔諸常侍皆復入直。不數日,進乃為讓所殺,董卓隨以兵至,讓等雖死,漢室亦亡。北齊和士開在武成帝世,奸蠧敗國。及後主嗣立,宰相高叡與婁定遠白胡太后,出士開為兗州刺史。后欲留士開過百日,叡守之以死,苦言之。士開載美女珠簾賂定遠曰:「蒙王力,用為方伯,今當遠出,願得一辭覲二宮。」定遠許之,士開由是得見太后及帝,進說曰:「臣出之後,必有大變,今已得入,復何所慮。」於是出定遠為青州而殺叡。後二年,士開雖死,齊室亦亡。嗚呼!奸佞之難去久矣!何進、高叡,不惜隕身破家,為漢、齊社稷計,而張讓、士開以談笑一言,變如反掌,忠良受禍,宗廟為墟。乃知背脅瘭疽,决之不可不速;虎狼在穽,養之則自貽害。可不戒哉!

  南鄉掾史

  金石刻有晉南鄉太守司馬整碑,其陰刻掾史以下姓名,合三百五十一。議曹祭酒十一人,掾二十九人,諸曹掾、史、書佐、循行、幹百三十一人,從掾位者九十六人,從史位者三十一人,部曲督將三十六人,其冗如此。以晉史考之,南鄉本南陽西界,魏武平荊州,始分為郡。至晉泰始中,所管八縣,才二萬戶耳,而掾史若是之多!掾史既然,吏士又可知矣。民力安得不困哉!整乃宗室安平王孚之孫也。

  漢景帝忍殺

  漢景帝恭儉愛民,上繼文帝,故亦稱為賢君。考其天資,則刻戾忍殺之人耳。自在東宮時,因博戲殺吳太子,以起老濞之怨。即位之後,不思罪己,一旦於三郡中而削其二,以速兵端。正信用鼂錯,付以國事,及爰盎之說行,但請斬錯而已,帝令有司劾錯以大逆,遂父母妻子同產皆棄市。七國之役,下詔以深入多殺為功,比三百石以上皆殺,無有所置,敢有議詔及不如詔者,皆要斬。周亞夫以功為丞相,坐爭封匈奴降將事病免,心惡之,賜食不置箸,叱之使起,昧於敬禮大臣之義,卒以非罪置之死,悲哉!光武遣馮異征赤眉,敕之曰:「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諸將非不健鬥,然好虜掠。卿本能御吏士,念自修敕,無為郡縣所苦。」光武此言,視景帝詔書,為不侔矣。

  燕昭漢光武之明

  樂毅為燕破齊,或讒之昭王曰:「齊不下者兩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欲久仗兵威以服齊人,南面而王耳。」昭王斬言者,遣使立毅為齊王。毅惶恐不受,以死自誓。馮異定關中,自以久在外,不自安。人有章言異威權至重,百姓歸心,號為「咸陽王」,光武以章示異。異上書謝,詔報曰:「將軍之於國家,恩猶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懼意?」及異破隗囂,諸將欲分其功,璽書誚大司馬以下,稱異功若丘山。今人咸知毅、異之為名將,然非二君之明,必困讒口矣。田單復齊國,信陵君敗秦兵,陳湯誅郅支,盧植破黃巾,鄧艾平蜀,王濬平吳,謝安却苻堅,慕容垂挫桓溫,史萬歲破突厥,李靖滅吐谷渾,郭子儀、李光弼中興唐室,李晟復京師,皆有大功於社稷,率為譖人所惎,或至殺身。區區庸主不足責,唐太宗亦未能免。營營青蠅,亦可畏哉!

  周南召南

  毛詩序曰:「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繫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繫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據文義,「周公」、「召公」二「公」字,皆合為「南」字,則與上下文相應,蓋簡策誤耳。「王者之風」,恐不當繫之周公,而「先王之所以教」,又與召公自不相涉也。

  易中爻

  易繫辭云:「雜物撰德,辨是與非,則非其中爻不備。」中爻者,謂二三四及三四五也。如坤坎為師,而六五之爻曰「長子帥師」,以正應九二而言,蓋指二至四為震也。坤艮為謙,而初六之爻曰「用涉大川」,蓋自是而上,則六二、九三、六四為坎也。歸妹之六五曰「帝乙歸妹」,以下配九二而言,蓋指震也。而泰之六五亦曰「帝乙歸妹」,固亦下配九二,而九三、六四、六五,蓋震體云。他皆類此。

  容齋隨筆

  卷第十二(十八則)

  利涉大川

  易卦辭稱「利涉大川」者七,「不利涉」者一。爻辭稱「利涉」者二,「用涉」者一,「不可涉」者一。需、訟、未濟,指坎體而言。益、中孚,指巽體而言。渙指坎、巽而言。蓋坎為水,有大川之象。而巽為木,木可為舟楫以濟川。故益之彖曰「木道乃行」,中孚之彖曰「乘木舟虛」,渙之彖曰「乘木有功」。又舟楫之利,實取諸渙,正合二體以取象也。謙、蠱則中爻有坎,同人、大畜則中爻有巽。頤之反,對大過,方有巽體,五去之遠,所以言「不可涉」,上則變而之對卦,故「利涉」云。

  光武棄馮衍

  漢室中興,固皆光武之功,然更始既即天子位,光武受其爵秩,北面為臣矣,及平王郎,定河北,詔令罷兵,辭不受召,於是始貳焉。更始方困於赤眉,而光武殺其將謝躬、苗曾,取洛陽,下河東,翻為腹心之疾。後世以成敗論人,故不復議。予謂光武知更始不材,必敗大業,逆取順守,尚為有辭。彼鮑永、馮衍,始堅守幷州,不肯降下,聞更始已亡,乃罷兵來歸,曰:「誠慚以其衆幸富貴。」其忠義之節,凜然可稱。光武不能顯而用之,聞其言而不悅。永後以他立功見用,而衍終身擯斥,羣臣亦無為之言者,吁可嘆哉!

  恭顯議蕭望之

  弘恭、石顯議置蕭望之於牢獄,漢元帝知其不肯就吏,而訖可其奏,望之果自殺,帝召顯等責問以議不詳,皆免冠謝,乃已。王氏五侯奢僭,成帝內銜之,一旦赫怒,詔尚書奏誅薄昭故事,然特欲恐之,實無意誅也。竇憲恃宮掖聲勢,奪公主園,章帝切責,有孤雛腐鼠之比,然竟不繩其罪。三君之失政,前史固深譏之矣。司馬公謂元帝始疑望之不肯就獄,恭、顯以為必無憂,其欺既明,終不能治,可謂易欺而難寤也。予謂師傅大臣進退罪否,人主當決之於心,何為謀及宦者?且望之先時已嘗下廷尉矣,使其甘於再辱,忍恥對吏,將遂以恭、顯之議為是耶!望之死與不死,不必論也。成帝委政外家,先漢顛覆,章帝仁柔無斷,後漢遂衰,皆無足責。

  鼂錯張湯

  鼂錯為內史,言事輒聽,幸傾九卿,及為御史大夫,權任出丞相右。張湯為御史,每朝奏事,國家用日旰,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決湯。蕭望之為御史,意輕丞相,遇之無禮。三人者,賢否雖不同,然均為非誼,各以他事至死,抑有以致之邪!

  逸詩書

  逸書、逸詩,雖篇名或存,既亡其辭,則其義不復可考。而孔安國注尚書,杜預注左傳,必欲強為之說。書「汨作」注云,「言其治民之功」;「咎單作明居」注云,「咎單,主土地之官。作明居,民法」。左傳「國子賦轡之柔矣」注云,「義取寬政以安諸侯,若柔轡之御剛馬」。如此之類。予頃教授福州日,林之奇少穎為書學諭,講「帝釐下土」數語,曰:「知之為知之,堯典、舜典之所以可言也;不知為不知,九共、槀飫,略之可也。」其說最純明可嘉,林君有書解行於世,而不載此語,故為表出之。

  刑罰四卦

  易六十四卦,而以刑罰之事著於大象者凡四焉。噬嗑曰「先王以明罰敕法」,豐曰「君子以折獄致刑」,賁曰「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旅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噬嗑、旅上卦為離,豐、賁下卦為離。離,明也。聖人知刑獄為人司命,故設卦觀象,必以文明為主,而後世付之文法俗吏,何邪?

  巽為魚

  易卦所言魚,皆指巽也。姤卦巽下乾上,故九二有魚,九四無魚。井內卦為巽,故二有射鮒之象。中孚外卦為巽,故曰「豚魚吉」。剝卦五陰而一陽。方一陰自下生,變乾為姤,其下三爻,乃巽體也。二陰生而為遯,則六二、九三、九四乃巽體。三陰生而為否,則六三、九四、九五乃巽體。四陰生而為觀,則上三爻乃巽體。至五陰為剝,則巽始亡。故六五之爻辭曰「貫魚」,蓋指下四爻皆從巽來,如魚駢頭而貫也。或曰:「說卦不言『巽為魚』,今何以知之?」曰:「以類而知之,說卦所不該者多矣。如『長子』、『長女』、『中女』、『少女』見於震、巽、離、兌中,而坎、艮之下,不言『為中男』、『為少男』之類,他可推也。」

  三省長官

  中書、尚書令在西漢時為少府官屬,與太官、湯官、上林諸令品秩略等,侍中但為加官,在東漢亦屬少府,而秩稍增,尚書令為千石,然銅印墨綬,雖居幾要,而去公卿甚遠,至或出為縣令。魏、晉以來,浸以華重,唐初遂為三省長官,居真宰相之任,猶列三品。大曆中乃升正二品。入國朝,其位益尊,敍班至在太師之上,然只以為親王及使相兼官,無單拜者。見任宰相帶侍中者才五人:范魯公質、趙韓王普、丁晉公謂、馮魏公拯、韓魏王琦。尚書令又最貴,除宗王外,不以假人。趙韓王、韓魏王始贈真令,韓公官止司徒,及贈尚書令,乃詔自今更不加增,蓋不欲以三師之官,贅其稱也。政和初,蔡京改侍中、中書令為左輔、右弼,而不置尚書令,以為太宗皇帝曾任此官。殊不知乃唐之太宗為之,故郭子儀不敢拜,非本朝也。

  王珪李靖

  杜子美送重表姪王評事詩云:「我之曾老姑,爾之高祖母。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隋朝大業末,房杜俱交友。長者來在門,荒年自餬口。家貧無供給,客位但箕帚。俄頃羞頗珍,寂寥人散後。」云云。「上云天下亂,宜與英俊厚。向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風雲合,龍虎一吟吼。願展丈夫雄,得辭兒女醜。秦王時在坐,真氣驚戶牖。及乎貞觀初,尚書踐台斗。夫人常肩輿,上殿稱萬壽。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觀此詩,疑指王珪。珪相唐太宗,贈禮部尚書。然細考其事,大不與史合。蔡絛詩話引唐書列女傳云:「珪母盧氏,識房、杜必貴。」質之此詩,則珪母乃杜氏也。桐江詩話云:「不特不姓盧,乃珪之妻,非母也。」予按唐列女傳元無此事,珪傳末只云:「始隱居時,與房玄齡、杜如晦善,二人過其家,母李窺之,知其必貴。」蔡說妄云有傳,又誤以李為盧,皆不足辨。但唐高祖在位日,太子建成與秦王不睦,以權相傾。珪為太子中允,說建成曰:「秦王功蓋天下,中外歸心,殿下但以長年,位居東宮,無大功以鎮服海內,今劉黑闥散亡之餘,宜自擊之,以取功名。」建成乃請行。其後楊文幹之事起,高祖責以兄弟不睦,歸罪珪等而流之。太宗即位,乃召還任用。久之,宴近臣於丹霄殿,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徵,昔為仇讎,不謂今日得同此宴。」上曰:「珪、徵盡心所事,我故用之。」然則珪與太宗,非素交明矣。唐書載李氏事,亦采之小說,恐未必然,而杜公稱其祖姑事,不應不實。且太宗時宰相,別無姓王者,真不可曉也。

  又有杜光庭虬鬚客傳云,隋煬帝幸江都,命楊素留守西京,李靖以布衣往謁,竊其一妓,道遇異人,與俱至太原,因劉文靜以見州將之子,言其真英主,傾家資與靖,使助創業之舉,即太宗也。按史載唐公擊突厥,靖察有非常志,自囚上急變。後高祖定京師,將斬之而止,必無先識太宗之事。且煬帝在江都時,楊素死已十餘年矣。此一傳,大抵皆妄云。

  虎夔藩

  黃魯直宿舒州太湖觀音院詩云:「汲烹寒泉窟,伐燭古松根。相戒莫浪出,月黑虎夔藩。」夔字甚新,其意蓋言抵觸之義,而莫究所出。惟杜工部課伐木詩序云:「課隸人入谷斬陰木,晨征暮返,我有藩籬,是闕是補,旅次於小安。山有虎,知禁。若恃爪牙之利,必昏黑摚突。夔人屋壁,列樹白桃,鏝焉牆,實以竹,示式遏。為與虎近,混淪乎無良賓客。」其詩句有云:「藉汝跨小籬,乳獸待人肉。虎穴連里閭,久客懼所觸。」乃知魯直用此序中語。然杜公在夔府所作詩,所謂「夔人」者,述其土俗耳,本無抵觸之義,魯直蓋誤用之。

  又寺齋睡起絕句云:「人言九事八為律,儻有江船吾欲東。」按主父偃傳,「上書言九事,其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謂八事為律令而言,則為字當作去聲讀,今魯直似以為平聲,恐亦誤也。

  曹操用人

  曹操為漢鬼蜮,君子所不道,然知人善任使,實後世之所難及。荀彧、荀攸、郭嘉皆腹心謀臣,共濟大事,無待贊說。其餘智效一官,權分一郡,無小無大,卓然皆稱其職。恐關中諸將為害,則屬司隸校尉鍾繇以西事,而馬騰、韓遂遣子入侍。當天下亂離,諸軍乏食,則以棗祗、任峻建立屯田,而軍國饒裕,遂芟羣雄。欲復鹽官之利,則使衞覬鎮撫關中,而諸將服。河東未定,以杜畿為太守,而衞固、范先束手禽戮。幷州初平,以梁習為刺史,而邊境肅清。揚州陷於孫權,獨有九江一郡,付之劉馥而恩化大行。馮翊困於鄜盜,付之鄭渾而民安寇滅。代郡三單于,恃力驕恣,裴潛單車之郡,而單于讋服。方得漢中,命杜襲督留事,而百姓自樂,出徙於洛、鄴者,至八萬口。方得馬超之兵,聞當發徙,驚駭欲變,命趙儼為護軍,而相率還降,致於東方者亦二萬口。凡此十者,其為利豈不大哉!張遼走孫權於合肥,郭淮拒蜀軍於陽平,徐晃却關羽於樊,皆以少制衆,分方面憂。操無敵於建安之時,非幸也。

  漢士擇所從

  漢自中平黃巾之亂,天下震擾,士大夫莫不擇所從,以為全身遠害之計,然非豪傑不能也。荀彧少時,以潁川四戰之地,勸父老亟避之,鄉人多懷土不能去,彧獨率宗族往冀州,袁紹待以上賓之禮,彧度紹終不能定大業,去而從曹操,其鄉人留者,多為賊所殺。袁紹遣使迎汝南士大夫,和洽獨往荊州,劉表以上客待之,洽曰:「所以不從本初,避爭地也。昏世之主,不可黷近,久而不去,讒慝將興。」遂南之武陵,其留者多為表所害。曹操牧兗州,陳留太守張邈與之親友。郡士高柔獨以為邈必乘間為變,率鄉人欲避之,衆皆以曹、張相親,不然其言。柔舉家適河北,邈果叛操。郭嘉初見袁紹,謂其謀臣辛評等曰:「智者審於量主,袁公多端寡要,好謀無決,難與共濟大難,吾將更舉以求主,子盍去乎?」評等曰:「袁氏今最強,去將何之?」嘉不復言,遂去依曹操。操召見,與論天下事。出曰:「真吾主也。」杜襲、趙儼、繁欽避亂荊州,欽數見奇於表,襲曰:「所以俱來者,欲全身以待時耳。子若見能不已,非吾徒也。」及天子都許,儼曰:「曹鎮東必能濟華夏,吾知歸矣,遂詣操。」河間邢顒在無終,聞操定冀州,謂田疇曰:「聞曹公法令嚴,民厭亂矣,亂極則平,請以身先。」遂裝還鄉里。疇曰:「顒,天民之先覺者也。」孫策定丹陽,呂範請暫領都督,策曰:「子衡已有大衆,豈宜復屈小職!」範曰:「今捨本土而託將軍者,欲濟世務也,譬猶同舟涉海,一事不牢,即俱受其敗,此亦範計,非但將軍也。」策從之。周瑜聞策聲問,便推結分好,及策卒權立,瑜謂權可與共成大業,遂委心服事焉。諸葛亮在襄陽,劉表不能起,一見劉備,事之不疑。此諸人識見如是,安得困於亂世哉!

  劉公榮

  王戎詣阮籍,時兗州刺史劉昶字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焉。」二人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杯,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或有問之者,阮曰:「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此事見戎傳,而世說為詳。又一事云,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榮者,亦不可不與飲,是公榮輩者,又不可不與飲,故終日共飲而醉。」二者稍不同。公榮待客如是,費酒多矣,顧不蒙一杯於人乎?東坡詩云:「未許低頭拜東野,徒言共飲勝公榮。」蓋用前事也。

  元豐官制

  元豐官制初成,欲以司馬公為御史大夫,又將俟建儲時,以公及呂申公為保傅。元祐初,起文潞公於既老,議處以侍中、中書令,為言者所攻,乃改平章軍國重事。自後習以為制,不復除此等官,以謂前無故事,其實不然也。紹興二十五年十月,中批右正言張扶除太常卿,執政言自來太常不置卿,遂改宗正,復言之,乃以為國子祭酒。近歲除莫濟祕書監,濟辭避累日,然後就職。已而李燾、陳騤、鄭丙皆為之,均曰:「職事官,何不可除之有?」

  耳餘袁劉

  張耳、陳餘少時為刎頸交,其後爭權,相與致死地而不厭,蓋勢利之極,其究必然。韓馥舉冀州以迎袁紹,而終以懼死。劉璋開門延劉備,坐失益州。翟讓提兵授李密,而舉族不免。爾朱兆以六鎮之衆付高歡而卒斃於歡手。紹、密、歡忘其所自,不足深責。孰謂玄德之長者而忍為此邪!

  周漢存國

  周之初,諸侯千八百國,至王赧之亡,所存者才八國耳,七戰國與衞也。然趙、韓、魏分晉而立,齊田氏代姜而興,其有土各不及二百年,俱非舊邦。秦始皇乃呂氏子,楚幽王乃黃氏子,所謂嬴、羋之先,當不歆非類。然則惟燕、衞二姬姓存,而衞至胡亥世乃絕,若以為召公、康叔之德,則周公豈不及乎!

  漢列侯八百餘人,及光武而存者,平陽、建平、富平三侯耳。建平以先降梁王,永奪國。平陽為曹參之後,富平為張安世之後,參猶有創業之功,若安世則湯子也,史稱其推賢揚善,固宜有後,然輕重其心,殺人亦多矣,獨無餘殃乎!漢侯之在王莽朝,皆不奪國,光武乃但許宗室復故,餘皆除之,雖酇侯亦不紹封,不知曹、張兩侯,何以能獨全也?

  曹操殺楊脩

  曹操殺楊脩之後,見其父彪,問曰:「公何瘦之甚?」對曰:「愧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舌氐)犢之愛。」操為之改容。古文苑載操與彪書,數脩之罪,以為恃豪父之勢,每不與吾同懷,將延足下尊門大累,便令刑之。且贈彪錦裘二領,八節角桃杖一枝,青牸牛二頭,八百里驊騮馬一匹,四望通幰七香車一乘,驅使二人。又遺其妻裘、鞾、有心青衣二人,錢絹甚厚。卞夫人亦與袁夫人書云:「賢郎有蓋世文才,闔門欽敬,明公性急,輒行軍法。」以衣服、文絹、房子官錦、香車送之。彪及袁夫人皆答書引愆致謝。是時漢室將亡,政在曹氏,袁公四世宰相,為漢宗臣,固操之所忌,彪之不死其手,幸矣。嗚呼危哉!

  古人重國體

  古人為邦,以國體為急,初無小大強弱之異也。其所以自待,及以之待人,亦莫不然。故執言修辭,非賢大夫不能盡。楚申舟不假道於宋而聘齊,宋華元止之,曰:「過我而不假道,鄙我也。鄙我,亡也。殺其使者,必伐我。伐我,亦亡也。亡,一也。」乃殺之。及楚子圍宋既急,猶曰:「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從也。」鄭三卿為盜所殺,餘盜在宋,鄭人納賂以請之。師慧曰:「以千乘之相,易淫樂之矇,宋無人焉故也。」子罕聞之,固請而歸其賂。晉韓宣子有環在鄭商,謁諸鄭伯,子產弗與,曰:「大國之求,無禮以斥之,何饜之有?吾且為鄙邑,則失位矣。若大國令而共無藝,鄭鄙邑也,亦弗為也。」晉合諸侯於平丘,子產爭貢賦之次,子大叔咎之。子產曰:「國不競亦陵,何國之為!」鄭駟偃娶於晉,偃卒,鄭人舍其子而立其弟,晉人來問,子產對客曰:「若寡君之二三臣,其即世者,晉大夫而專制其位,是晉之縣鄙也,何國之為!」楚囚鄭印堇父,獻於秦,鄭以貨請之。子產曰:「不獲。受楚之功,而取貨於鄭,不可謂國,秦不其然。若曰鄭國微君之惠,楚師其猶在敝邑之城下。」弗從,秦人不予。更幣,從子產而後獲之。讀此數事,知春秋列國各數百年,其必有道矣。

  容齋隨筆

  卷第十三(十八則)

  諫說之難

  韓非作說難,而死於說難,蓋諫說之難,自古以然。至於知其所欲說,迎而拒之,然卒至於言聽而計行者,又為難而可喜者也。秦穆公執晉侯,晉陰飴甥往會盟,其為晉游說無可疑者。秦伯曰:「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小人曰必報仇,君子曰必報德。」秦伯曰:「國謂君何?」曰:「小人謂之不免,君子以為必歸;以德為怨,秦不其然。」秦遂歸晉侯。秦伐趙,趙求救於齊,齊欲長安君為質。太后不肯,曰:「復言者老婦必唾其面。」左師觸龍願見,后盛氣而揖之入,知其必用此事來也。左師徐坐,問后體所苦,繼乞以少子補黑衣之缺。后曰:「丈夫亦愛憐少子乎?」曰:「甚於婦人。」然後及其女燕后,乃極論趙王三世之子孫無功而為侯者,禍及其身。后既寤,則言:「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於是后曰:「恣君之所使。」長安遂出質。范雎見疏於秦,蔡澤入秦,使人宣言感怒雎,曰:「燕客蔡澤天下辯士也。彼一見秦王,必奪君位。」雎曰:「百家之說,吾既知之,衆口之辯,吾皆摧之,是惡能奪我位乎?」使人召澤,謂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有之乎?」對曰:「然。」即引商君、吳起、大夫種之事。雎知澤欲困己以說,謬曰:「殺身成名,何為不可?」澤以身名俱全之說誘之,極之以閎夭、周公之忠聖。今秦王不倍功臣,不若秦孝公、楚越王,雎之功不若三子,勸其歸相印以讓賢。雎竦然失其宿怒,忘其故辯,敬受命,延入為上客。卒之代為秦相者澤也。秦始皇遷其母,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諫者殺之。」死者二十七人矣。茅焦請諫,王召鑊將亨之。焦數以桀、紂狂悖之行,言未絕口,王母子如初。呂甥之言出於義,左師之計伸於愛,蔡澤之說激於理,若茅焦者真所謂劘虎牙者矣。范雎親困穰侯而奪其位,何遽不如澤哉!彼此一時也。

  韓馥劉璋

  韓馥以冀州迎袁紹,其僚耿武、閔純、李歷、趙浮、程渙等諫止之,馥不聽。紹既至,數人皆見殺。劉璋迎劉備,主簿黃權王累、名將楊懷高沛止之,璋逐權,不納其言,二將後為備所殺。王浚受石勒之詐,督護孫緯及將佐皆欲拒勒,浚怒欲斬之,果為勒所殺。武、純、懷、沛諸人謂之忠於所事可矣,若云擇君,則未也。嗚呼!生於亂世,至死不變,可不謂賢矣乎?

  蕭房知人

  漢祖至南鄭,韓信亡去,蕭何自追之。上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至如信,國士亡雙,必欲爭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乃拜信大將,遂成漢業。唐太宗為秦王時,府屬多外遷,王患之。房喬曰:「去者雖多不足吝,杜如晦王佐才也,王必欲經營四方,捨如晦無共功者。」乃表留幕府,遂為名相。二人之去留,係興替治亂如此,蕭、房之知人,所以為莫及也。樊噲從高祖起豐、沛,勸霸上之還,解鴻門之厄,功亦不細矣,而韓信羞與為伍。唐儉贊太宗建大策,發蒲津之謀,定突厥之計,非庸臣也,而李靖以為不足惜。蓋以信、靖而視噲、儉,猶熊羆之與狸狌耳。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必待將如韓信,相如杜公,而後用之,不亦難乎!惟能置蕭、房於帷幄中,拔茅彙進,則珠玉無脛而至矣。

  兪似詩

  英州之北三十里有金山寺,予嘗至其處,見法堂後壁題兩絕句。僧云:「廣州鈐轄兪似之妻趙夫人所書。」詩句洒落不凡,而字畫徑四寸,遒健類薛稷,極可喜。數年後又過之,僧空無人,壁亦隳圮,猶能追憶其語,為紀於此,其一云:「莫遣韝鷹飽一呼,將軍誰志滅匈奴?年來萬事灰人意,只有看山眼不枯。」其二云:「傳食膠膠擾擾間,林泉高步未容攀。興來尚有平生屐,管領東南到處山。」蓋似所作也。

  吳激小詞

  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張總侍御家集。出侍兒佐酒,中有一人,意狀摧抑可憐,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宮姬也。坐客翰林直學士吳激賦長短句紀之,聞者揮涕。其詞曰:「南朝千古傷心地,還唱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恍然相遇,仙姿勝雪,宮髻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濕淚,同是天涯。」激字彥高,米元章壻也。

  君子為國

  傳曰:「不有君子,其能國乎?」古之為國,言辭抑揚,率以有人無人占輕重。晉以詐取士會於秦,繞朝曰:「子無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也。」楚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宋受鄭賂,鄭師慧曰:「宋必無人。」魯盟臧紇之罪,紇曰:「國有人焉。」賈誼論匈奴之嫚侮,曰:「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謂國有人乎?」後之人不能及此,然知敵之不可犯,猶曰彼有人焉,未可圖也。一士重於九鼎,豈不信然?

  兌為羊

  兌為羊,易之稱羊者凡三卦。夬之九四曰「牽羊悔亡」,歸妹之上六曰「士刲羊,無血」,皆兌也。大壯內外卦為震與乾,而三爻皆稱羊者,自復之一陽推而上之,至二為臨,則兌體已見,故九三曰「羝羊觸藩,羸其角」,言三陽為泰而消兌也。自是而陽上進,至於乾而後已。六五「喪羊於易」,謂九三、九四、六五為兌也,上六復「觸藩不能退」,蓋陽方夬決,豈容上兌儼然乎?九四中爻亦本兌,而云「不羸」者,賴震陽之壯耳。

  晏子揚雄

  齊莊公之難,晏子不死不亡,而曰:「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及崔杼、慶封盟國人曰:「所不與崔、慶者。」晏子嘆曰:「嬰所不唯忠於君,利社稷者是與,有如上帝!」晏子此意正與豫子所言衆人遇我之義同,特不以身殉莊公耳。至於毅然據正以社稷為辭,非豫子可比也。揚雄仕漢,親蹈王莽之變,退託其身於列大夫中,不與高位者同其死,抱道沒齒,與晏子同科。世儒或以劇秦美新貶之;是不然,此雄不得已而作也。夫誦述新莽之德,止能美於暴秦,其深意固可知矣。序所言配五帝冠三王,開闢以來未之聞,直以戲莽爾。使雄善為諛佞,撰符命,稱功德,以邀爵位,當與國師公同列,豈固窮如是哉?

  一以貫之

  「一以貫之」之語,聖賢心學也,夫子以告曾子、子貢,而學者猶以為不同。尹彥明曰:「子貢之於學,不及曾子也如此。孔子於曾子,不待其問而告之,曾子復深喻之曰『唯』。至於子貢,則不足以知之矣,故先發『多學而識之』之問,果不能知之以為然也,又復疑其不然而請焉,方告之曰『予一以貫之』。雖聞其言,猶不能如曾子之唯也。」范淳父亦曰:「先攻子貢之失,而後語以至要。」予竊以為二子皆孔門高第也,其聞言而唯,與夫聞而不復問,皆已默識於言意之表矣。世儒所以卑子貢者,為其先然「多學而識之」之旨也,是殆不然。方聞聖言如是,遽應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師之道也,故對曰「然」,而即繼以「非與」之問,豈為不能知乎?或者至以為孔子擇而告參、賜,蓋非餘人所得聞,是又不然。顏氏之子,冉氏之孫,豈不足以語此乎?曾子於一「唯」之後,適門人有問,故發其「忠恕」之言。使子貢是時亦有從而問者,其必有以詔之矣。

  裴潛陸俟

  曹操以裴潛為代郡太守,服烏丸三單于之亂。後召潛還,美其治代之功,潛曰:「潛於百姓雖寬,於諸胡為峻。今繼者必以潛為治過嚴,而事加寬惠;彼素驕恣,過寬必弛,既弛又將攝之以法,此怨叛所由生也。以勢料之,代必復叛。」於是操深悔還潛之速。後數十日,單于反問果至。元魏以陸俟為懷荒鎮將,高車諸莫弗訟俟嚴急無恩,復請前鎮將郎孤。魏使孤代俟,俟既至,言曰:「不過期年,郎孤必敗,高車必叛。」世祖切責之。明年,諸莫弗果殺孤而叛。帝召俟問曰:「何以知其然?」俟曰:「高車不知上下之禮,故臣制之以法,使知分限,而諸莫弗訟臣無恩,稱孤之美。孤獲還鎮,悅其稱譽,專用寬恕待之,無禮之人,易生驕慢,孤必將復以法裁之,衆心怨懟,必生禍亂矣!」帝然之。裴潛、陸俟,可謂知為治之道矣。鄭子產戒子大叔曰:「惟有德者能以寬服人,其次莫如猛。」大叔不忍猛而寬,是以致萑苻之盜,故孔子有寬猛相濟之說。烏丸、高車,不知禮法,裴、陸先之以威,使其久而服化,必漸施之以寬政矣。後之人讀紙上語,專以鷹擊毛摯為治,而不思救弊之術,無問華夷,吾見其敗也。

  拔亡為存

  燕樂毅伐齊,下七十餘城,所存者唯莒、即墨兩城耳,賴田單之力,齊復為齊,尺寸之土無所失。曹操牧兗州,州叛迎呂布,郡縣八十城皆應之,唯鄄城、范、東阿不動,賴荀彧、程昱之力,卒全三城以待操,州境復安。古之人拔亡為存,轉禍為福,如此多矣。靖康、建炎間,國家不競,秦、魏、齊、韓之地,名都大邑數百,翦而為戎,越五十年矣,以今準古,豈曰無人乎哉?

  孫吳四英將

  孫吳奄有江左,亢衡中州,固本於策、權之雄略,然一時英傑,如周瑜、魯肅、呂蒙、陸遜四人者,真所謂社稷心膂,與國為存亡之臣也。自古將帥,未嘗不矜能自賢,疾勝己者,此諸賢則不然。孫權初掌事,肅欲北還,瑜止之,而薦之於權曰:「肅才宜佐時,當廣求其比,以成功業。」後瑜臨終與權牋曰:「魯肅忠烈,臨事不苟,若以代瑜,死不朽矣!」肅遂代瑜典兵。呂蒙為尋陽令,肅見之曰:「卿今者才略非復吳下阿蒙。」遂拜蒙母,結友而別。蒙遂亦代肅。蒙在陸口,稱疾還,權問:「誰可代者?」蒙曰:「陸遜意思深長,才堪負重,觀其規慮,終可大任,無復是過也。」遜遂代蒙。四人相繼,居西邊三四十年,為威名將,曹操、劉備、關羽皆為所挫,雖更相汲引,而孫權委心聽之,吳之所以為吳,非偶然也。

  東坡羅浮詩

  東坡遊羅浮山,作詩示叔黨,其末云:「負書從我盍歸去,羣仙正草新宮銘。汝應奴隸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坡自注曰:「唐有夢書新宮銘者,云紫陽真人山玄卿撰。其略曰:『良常西麓,原澤東泄。新宮宏宏,崇軒(車獻)(車獻)。』又有蔡少霞者,夢人遣書碑銘曰:『公昔乘魚車,今履瑞雲,躅空仰塗,綺輅輪囷。』其末題云,五雲書閣吏蔡少霞書。」予按唐小說薛用弱集異記,載蔡少霞夢人召去,令書碑,題云:蒼龍溪新宮銘,紫陽真人山玄卿撰。其詞三十八句,不聞有五雲閣吏之說。魚車瑞雲之語,乃逸史所載陳幼霞事,云蒼龍溪主歐陽某撰。蓋坡公誤以幼霞為少霞耳。玄卿之文,嚴整高妙,非神仙中人嵇叔夜、李太白之流不能作,今紀於此,云:「良常西麓,源澤東泄。新宮宏宏,崇軒(車獻)(車獻)。雕珉盤礎,鏤檀竦楶。碧瓦鱗差,瑤階肪截。閣凝瑞霧,樓橫祥霓。騶虞巡徼,昌明捧闑。珠樹規連,玉泉矩洩。靈飆遐集,聖日俯哳。太上游儲,無極便闕。百神守護,諸真班列。仙翁鵠立,道師冰潔。飲玉成漿,饌瓊為屑。桂旗不動,蘭幄互設。妙樂競奏,流鈴間發。天籟虛徐,風簫泠澈。鳳歌諧律,鶴舞會節。三變玄雲,九成絳雪。易遷徒語,童初詎說。如毀乾坤,自有日月。清寧二百三十一年四月十二日建。」予頃作廣州三清殿碑,仿其體為銘詩曰:「天池北阯,越領東鹿。銀宮旟旟,瑤殿矗矗。陛納九齒,閶披四目。楯角儲清,檐牙袤縟。雕牖(谷甘)閜,鏤楹熠煜。元尊端拱,泰上秉籙。繡黼周張,神光睟穆。寶帳流黃,溫幈結綠。翠鳳於旗,紫霓溜褥。星伯振鷺,仙翁立鵠。昌明侍几,眉連捧纛。月節下墮,曦輪旁燭。凍雨清塵,矞雲散縠。鈞籟虛徐,流鈴祿續。童初渟瀯,勾漏蓄縮。嶽君有衡,海帝維儵。中邊何護,時節朝宿。颶母淪威,瘧妃謝毒。丹厓罷徼,赤子纍福。億齡聖壽,萬世宋籙。」凡四十句,讀者或許之,然終不近也。

  魏明帝容諫

  魏明帝時,少府楊阜上疏,欲省宮人諸不見幸者,乃召御府吏問後宮人數。吏守舊令,對曰:「禁密,不得宣露。」阜怒,杖吏一百,數之曰:「國家不與九卿為密,反與小吏為密乎?」帝愈嚴憚之。房玄齡、高士廉問少府少監竇德素北門近有何營造,德素以聞。太宗大怒,謂玄齡等曰:「君但知南牙耳,北門小小營造,何預君事耶?」玄齡等拜謝。夫太宗之與明帝,不待比擬,觀所以責玄齡之語,與夫嚴憚楊阜之事,不迨遠矣;賢君一話一言,為後世法。惜哉!魏史以謂「羣臣直諫之言,帝雖不能盡用,然皆優容之,雖非誼主,亦可謂有君人之量矣。」

  漢世謀於衆

  兩漢之世,事無小大,必謀之於衆人,予前論之矣,然亦有持以藉口掩衆議者。霍光薨後,宣帝出其親屬補吏,張敞言:「朝臣宜有明言霍氏顓制,請罷三侯就第。明詔以恩不聽,羣臣以義固爭而後許之。今明詔自親其文,非策之得者也。」哀帝欲封董賢等,王嘉言:「宜延問公卿、大夫、博士、議郎,明正其義,然後乃加爵土;不然,恐大失衆心。暴平其事,必有言當封者,在陛下所從;天下雖不說,咎有所分,不獨在陛下。前成帝初封淳于長,其事亦議。谷永以長當封,衆人歸咎於永,先帝不獨蒙其譏。」哀帝乃止。是知委曲遷就,使恩出君上,過歸於下,漢代多如此也。

  國朝會要

  國朝會要,自元豐三百卷之後,至崇寧、政和間,復置局修纂。宣和初,王黼秉政,罷修書五十八所。時會要已進一百十卷,餘四百卷亦成,但局中欲節次覬賞,故未及上。既有是命,局官以謂若朝廷許立限了畢,不過三兩月可以投進。而黼務悉矯蔡京所為,故一切罷之,官吏既散,文書皆為棄物矣。建炎三年,外舅張淵道為太常博士,時禮寺典籍散佚亡幾,而京師未陷,公為宰相言:「宜遣官往訪故府,取見存圖籍,悉輦而來,以備掌故。」此若緩而甚急者也。宰相不能用,其後逆豫竊據,鞠為煨燼。吁,可惜哉!

  孫臏減竈

  孫臏勝龐涓之事,兵家以為奇謀,予獨有疑焉,云:「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竈,明日為五萬竈,又明日為二萬竈。」方師行逐利,每夕而興此役,不知以幾何人給之,又必人人各一竈乎?龐涓行三日而大喜曰:「齊士卒亡者過半。」則是所過之處必使人枚數之矣,是豈救急赴敵之師乎?又云:「度其暮當至馬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於此樹之下。』遂伏萬弩,期日暮見火舉而俱發。涓果夜至斫木下,見白書,鑽火燭之。讀未畢,萬弩俱發。」夫軍行遲速,既非他人所料,安能必其以暮至,不差晷刻乎?古人坐於車中,既云暮矣,安知樹間之有白書?且必舉火讀之乎?齊弩尚能俱發,而涓讀八字未畢。皆深不可信。殆好事者為之,而不精考耳。

  蟲鳥之智

  竹鷄之性,遇其儔必鬥。捕之者掃落葉為城,置媒其中,而隱身於後操罔焉。激媒使之鳴,聞者,隨聲必至,閉目飛入城,直前欲鬥,而罔已起,無得脫者,蓋目既閉則不復見人。鷓鴣性好潔,獵人於茂林間淨掃地,稍散穀於上,禽往來行遊,且步且啄,則以(米离)竿取之。麂行草莽中,畏人見其跡,但循一徑,無問遠近也。村民結繩為繯,置其所行處,麂足一絓,則倒懸於枝上,乃生獲之。江南多土蜂,人不能識其穴,往往以長紙帶黏於肉,蜂見之必銜入穴,乃躡尋得之,熏取其子。蟲鳥之智,自謂周身矣,如人之不仁何?

  容齋隨筆

  卷第十四(十七則)

  張文潛論詩

  前輩議論,有出於率然不致思而於理近礙者,張文潛云:「詩三百篇,雖云婦人女子小夫賤隸所為,要之非深於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牀下』,於七月已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於文章者能為之邪?」予謂三百篇固有所謂女婦小賤所為,若周公、召康公穆公、衞武公、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蘇公、宋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奚斯,姓氏明見於大序,可一概論之乎?且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本自言農民出入之時耳,鄭康成始幷入下句,皆指為蟋蟀,正已不然,今直稱此五句為深於文章者,豈其餘不能過此乎?以是論詩,隘矣。

  漢祖三詐

  漢高祖用韓信為大將,而三以詐臨之:信既定趙,高祖自成皋度河,晨自稱漢使馳入信壁,信未起,即其臥,奪其印符,麾召諸將易置之;項羽死,則又襲奪其軍;卒之偽遊雲夢而縛信。夫以豁達大度開基之主,所行乃如是,信之終於謀逆,蓋有以啟之矣。

  有心避禍

  有心於避禍,不若無心於任運,然有不可一概論者。董卓盜執國柄,築塢於郿,積穀為三十年儲,自云:「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殊不知一敗則掃地,豈容老於塢耶?公孫瓚據幽州,築京於易地,以鐵為門,樓櫓千重,積穀三百萬斛,以為足以待天下之變,殊不知梯衝舞於樓上,城豈可保耶?曹爽為司馬懿所奏,桓範勸使舉兵,爽不從,曰:「我不失作富家翁。」不知誅滅在旦暮耳,富可復得耶?張華相晉,當賈后之難不能退,少子以中台星坼,勸其遜位,華不從,曰:「天道玄遠,不如靜以待之。」竟為趙王倫所害。方事勢不容髮,而欲以靜待,又可嗤也。他人無足言,華博物有識,亦闇於幾事如此哉!

  蹇解之險

  蹇卦艮下坎上,見險而止,故諸爻皆有蹇難之辭。獨六二重言蹇蹇,說者以為六二與九五為正應,如臣之事君,當以身任國家之責,雖蹇之又蹇,亦匪躬以濟之,此解釋文義之旨也。若尋繹爻畫,則有說焉,蓋外卦一坎,諸爻所同,而自六二推之,上承九三、六四,又為坎體,是一卦之中已有二坎也,故重言之。解卦坎下震上,動而免乎險矣。六三將出險,乃有負乘致寇之咎,豈非上承九四、六五又為坎乎?坎為輿為盜,既獲出險而復蹈焉,宜其可醜而致戎也,是皆中爻之義云。

  士之處世

  士之處世,視富貴利祿,當如優伶之為參軍,方其據几正坐,噫嗚訶箠,羣優拱而聽命,戲罷則亦已矣。見紛華盛麗,當如老人之撫節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壯盛,晝夜出遊,若恐不暇,燈收花暮,輒悵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則不然,未嘗置欣戚於胸中也。覩金珠珍玩,當如小兒之弄戲劇,方雜然前陳,疑若可悅,即委之以去,了無戀想。遭橫逆機穽,當如醉人之受罵辱,耳無所聞,目無所見,酒醒之後,所以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損哉?

  張全義治洛

  唐洛陽經黃巢之亂,城無居人,縣邑荒圮,僅能築三小城,又遭李罕之爭奪,但遺餘堵而已。張全義招懷理葺,復為壯藩,五代史於全義傳書之甚略,資治通鑑雖稍詳,亦不能盡。輒采張文定公所著搢紳舊聞記,芟取其要而載於此,曰:「今荊襄淮沔創痍之餘,綿地數千里,長民之官,用守邊保障之勞,超階擢職,不知幾何人?其真能髣髴全義所為者,吾未見其人也,豈局於文法譏議,有所制而不得騁乎?全義始至洛,於麾下百人中,選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將,人給一旗一牓。於舊十八縣中,令招農戶自耕種,流民漸歸。又選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副,民之來者綏撫之,除殺人者死,餘但加杖,無重刑,無租稅,歸者漸衆。又選諳書計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判官,不一二年,每屯戶至數千。於農隙時,選丁夫,教以弓矢槍劍,為坐作進退之法。行之一二年,得丁夫二萬餘人,有盜賊即時擒捕。關市之賦,迨於無籍,刑寬事簡,遠近趨之如市,五年之內,號為富庶,於是奏每縣除令簿主之。喜民力耕織者,知某家蠶麥善,必至其家,悉召老幼親慰勞之,賜以酒食茶果,遺之布衫裙袴,喜動顏色。見稼田中無草者,必下馬觀之,召田主賜衣服,若禾下有草,耕地不熟,則集衆決責之。或訴以闕牛,則召責其鄰伍曰:『此少牛,如何不衆助?』自是民以耕桑為務,家家有蓄積,水旱無饑人,在任四十餘年,至今廟食。」嗚呼!今之君子,其亦肯以全義之心施諸人乎?

  博古圖

  政和、宣和間,朝廷置書局以數十計,其荒陋而可笑者莫若博古圖。予比得漢匜,因取一冊讀之,發書捧腹之餘,聊識數事於此。父癸匜之銘曰「爵方父癸」。則為之說曰:「周之君臣,其有癸號者,惟齊之四世有癸公,癸公之子曰哀公,然則作是器也,其在哀公之時歟?故銘曰『父癸』者此也。」夫以十干為號,及稱父甲、父丁、父癸之類,夏、商皆然,編圖者固知之矣,獨於此器表為周物,且以為癸公之子稱其父,其可笑一也。周義母匜之銘曰「仲姞義母作」。則為之說曰:「晉文公杜祁讓偪姞而己次之,趙孟云『母義子貴』,正謂杜祁,則所謂仲姞者自名也,義母者襄公謂杜祁也。」夫周世姞姓女多矣,安知此為偪姞,杜祁但讓之在上,豈可便為母哉?既言仲姞自名,又以為襄公為杜祁所作,然則為誰之物哉?其可笑二也。漢注水匜之銘曰「始建國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則為之說曰:「漢初始元年十二月改為建國,此言元年正月者,當是明年也。」按漢書王莽以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日,竊即真位,遂以其日為始建國元年正月,安有明年却稱元年之理?其可笑三也。楚姬盤之銘曰「齊侯作楚姬寶盤」。則為之說曰:「楚與齊從親,在齊湣王之時,所謂齊侯,則湣王也。周末諸侯自王,而稱侯以銘器,尚知止乎禮義也。」夫齊、楚之為國,各數百年,豈必當湣王時從親乎?且湣王在齊諸王中最為驕暴,嘗稱東帝,豈有肯自稱侯之理?其可笑四也。漢梁山鋗之銘曰「梁山銅造」。則為之說曰:「梁山銅者,紀其所貢之地,梁孝王依山鼓鑄,為國之富,則銅有自來矣。」夫即山鑄錢,乃吳王濞耳,梁山自是山名,屬馮翊夏陽縣,於梁國何預焉?其可笑五也。觀此數說,他可知矣。

  士大夫論利害

  士大夫論利害,固當先陳其所以利之實,然於利之中而有小害存焉,亦當科別其故,使人主擇而處之,乃合毋隱勿欺之義。趙充國征先零,欲罷騎兵而屯田,宣帝恐虜聞兵罷,且攻擾田者。充國曰:「虜小寇盜,時殺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誠令兵出而虜絕不為寇,則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釋坐勝之道,非所以視蠻夷也。」班勇乞復置西域校尉,議者難曰:「班將能保北虜不為邊害乎?」勇曰:「今置州牧以禁盜賊,若州牧能保盜賊不起者,臣亦願以要斬保匈奴之不為邊害也。今通西域,則虜勢必弱,為患微矣。若勢歸北虜,則中國之費不止十億。置之誠便。」此二人論事,可謂極盡利害之要,足以為法也。

  舒元輿文

  舒元輿,唐中葉文士也,今其遺文所存者才二十四篇。既以甘露之禍死,文宗因觀牡丹,摘其賦中桀句曰:「向者如迓,背者如訣。拆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怨,仰者如悅。」為之泣下。予最愛其玉筯篆志論李斯、李陽冰之書,其詞曰:「斯去千年,冰生唐時,冰復去矣,後來者誰!後千年有人,誰能待之?後千年無人,篆止於斯!嗚呼主人,為吾寶之!」此銘有不可名言之妙,而世或鮮知之。

  絕唱不可和

  韋應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作詩曰:「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煑白石。欲持一樽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迹?」其為高妙超詣,固不容夸說,而結尾兩句,非復語言思索可到。東坡在惠州,依其韻作詩寄羅浮鄧道士曰:「一杯羅浮春,遠餉采薇客。遙知獨酌罷,醉臥松下石。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聊戲菴中人,空飛本無迹。」劉夢得「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白樂天以為後之詩人,無復措詞。坡公仿之曰:「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坡公天才,出語驚世,如追和陶詩,真與之齊驅,獨此二者,比之韋、劉為不侔,豈非絕唱寡和,理自應爾邪。

  贈典輕重

  國朝未改官制以前,從官丞、郎、直學士以降,身沒大抵無贈典,唯尚書、學士有之,然亦甚薄,余襄公、王素自工書得刑書,蔡君謨自端明、禮侍得吏侍耳。元豐以後,待制以上皆有四官之恩,後遂以為常典,而致仕又遷一秩。梁揚祖終寶文學士、宣奉大夫,既以致仕轉光祿,遂贈特進、龍圖學士,蓋以為銀青、金紫、特進只三官,故增其職,是從左丞得僕射也。節度使舊制贈侍中或太尉,官制行,多贈開府。秦檜創立檢校少保之例,以贈王德、葉夢得、張澄,近歲王彥遂用之,實無所益也。元祐中,王巖叟終於朝奉郎、端明殿學士,以嘗簽書樞密院,故超贈正議大夫。楊愿終於朝奉郎、資政殿學士,但贈朝請大夫,以執政而贈郎秩,輕重為不侔,皆掌故之失也。

  揚之水

  左傳所載列國人語言書訊,其辭旨如出一手。說者遂以為皆左氏所作,予疑其不必然,乃若潤色整齊,則有之矣,試以詩證之:揚之水三篇,一周詩,一鄭詩,一晉詩,其二篇皆曰「不流束薪」,「不流束楚」。邶之谷風曰「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雅之谷風曰「習習谷風,維風及雨」。「在南山之陽」,「在南山之下」,「在南山之側」;「在浚之郊」,「在浚之都」,「在浚之城」;「在河之滸」,「在河之漘」,「在河之涘」;「山有樞,隰有榆」,「山有苞櫟,隰有六駮」,「山有蕨薇,隰有(木巳)桋」;「言秣其馬」,「言采其虻」,「言觀其旂」,「言韔其弓」。皆雜出於諸詩,而興致一也。蓋先王之澤未遠,天下書同文,師無異道,人無異習,出口成言,皆止乎禮義,是以不謀而同爾。

  李陵詩

  文選編李陵、蘇武詩,凡七篇,人多疑「俯觀江、漢流」之語,以為蘇武在長安所作,何為乃及江、漢?東坡云「皆後人所擬也」。予觀李詩云「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盈字正惠帝諱,漢法觸諱者有罪,不應陵敢用之,益知坡公之言為可信也。

  大曲伊涼

  今樂府所傳大曲,皆出於唐,而以州名者五,伊、涼、熙、石、渭也。涼州今轉為梁州,唐人已多誤用,其實從西涼府來也。凡此諸曲,唯伊、涼最著,唐詩詞稱之極多,聊紀十數聯,以資談助。如:「老去將何散旅愁?新教小玉唱伊州」,「求守管絃聲款逐,側商調裏唱伊州」,「鈿蟬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萬行」,「公子邀歡月滿樓,雙成揭調唱伊州」,「賺殺唱歌樓上女,伊州誤作石州聲」,「胡部笙歌西部頭,梨園弟子和涼州」,「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空數米嘉榮」,「霓裳奏罷唱梁州,紅袖斜翻翠黛愁」,「行人夜上西城宿,聽唱涼州雙管逐」,「丞相新裁別離曲,聲聲飛出舊梁州」,「只愁拍盡涼州杖,畫出風雷是撥聲」,「一曲涼州今不清,邊風蕭颯動江城」,「滿眼由來是舊人,那堪更奏梁州曲」,「昨夜蕃軍報國仇,沙州都護破梁州」,「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皆王建、張祜、劉禹錫、王昌齡、高駢、溫庭筠、張籍諸人詩也。

  元次山元子

  元次山有文編十卷,李商隱作序,今九江所刻是也。又有元子十卷,李紓作序,予家有之,凡一百五篇,其十四篇已見於文編,餘者大抵澶漫矯亢。而第八卷中所載(上宀下昏)方國二十國事,最為譎誕,其略云:「方國之(亻嘼),盡身皆方,其俗惡圓。設有問者,曰『汝心圓』,則兩手破胸露心,曰『此心圓耶?』圓國則反之。言國之(亻嘼),三口三舌。相乳國之(亻嘼),口以下直為一竅。無手國足便於手。無足國膚行如風。」其說頗近山海經,固已不韙,至云:「惡國之(亻嘼),男長大則殺父,女長大則殺母。忍國之(亻嘼),父母見子,如臣見君。無鼻之國,兄弟相逢則相害。觸國之(亻嘼),子孫長大則殺之。」如此之類,皆悖理害教,於事無補。次山中興頌與日月爭光,若此書,不作可也,惜哉!

  次山謝表

  元次山為道州刺史,作舂陵行,其序云:「州舊四萬餘戶,經賊以來,不滿四千,大半不勝賦稅。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徵求符牒二百餘封,皆曰『失期限者罪至貶削』。於戲!若悉應其命,則州縣破亂,刺史欲焉逃罪?若不應命,又即獲罪戾。吾將靜以安人,待罪而已。」其辭甚苦,大略云:「州小經亂亡,遺人實困疲。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出言氣欲絕,意速行步遲。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郵亭傳急符,來往跡相追。更無寬大恩,但有迫催期。欲令鬻兒女,言發恐亂隨。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安人天子命,符節我所持。逋緩違詔令,蒙責固所宜。」又賊退示官吏一篇,言賊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蓋蒙其傷憐而已,諸使何為忍苦征斂。其詩云:「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二詩憂民慘切如此。故杜老以為:「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公,落落參錯天下為邦伯,天下少安,立可待矣。」遂有「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之句。今次山集中,載其謝上表兩通,其一云:「今日刺史,若無武略,以制暴亂;若無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變通,以救時須,則亂將作矣。臣料今日州縣堪征稅者無幾,已破敗者實多,百姓戀墳墓者蓋少,思流亡者乃衆,則刺史宜精選謹擇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貨賄出之權門者也。」其二云:「今四方兵革未寧,賦斂未息,百姓流亡轉甚,官吏侵刻日多,實不合使凶庸貪猥之徒,凡弱下愚之類,以貨賂權勢,而為州縣長官。」觀次山表語,但因謝上而能極論民窮吏惡,勸天子以精擇長吏,有謝表以來,未之見也。世人以杜老褒激之故,或稍誦其詩,以中興頌故誦其文,不聞有稱其表者,予是以備錄之,以風後之君子。次山臨道州,歲在癸卯,唐代宗初元廣德也。

  光武仁君

  漢光武雖以征伐定天下,而其心未嘗不以仁恩招懷為本。隗囂受官爵而復叛,賜詔告之曰:「若束手自詣,保無他也。」公孫述據蜀,大軍征之垂滅矣,猶下詔諭之曰:「勿以來歙、岑彭受害自疑,今以時自詣,則家族全,詔書手記不可數得,朕不食言。」遣馮異西征,戒以平定安集為急。怒吳漢殺降,責以失斬將吊民之義,可謂仁君矣。蕭銑舉荊楚降唐,而高祖怒其逐鹿之對,誅之於市,其隘如此,新史猶以高祖為聖,豈理也哉?

  容齋隨筆

  卷第十五(十九則)

  張文潛哦蘇杜詩

  「溪迴松風長,蒼鼠竄古瓦。不知何王殿,遺締絕壁下。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萬籟真笙竽,秋色正蕭灑。美人為黃土,况乃粉黛假。當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此老杜玉華宮詩也。張文潛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謁之,凡三日,見其吟哦此詩不絕口,大圭請其故。曰:「此章乃風、雅鼓吹,未易為子言。」大圭曰:「先生所賦,何必減此?」曰:「平生極力模寫,僅有一篇稍似之,然未可同日語。」遂誦其離黃州詩,偶同此韻,曰:「扁舟發孤城,揮手謝送者。山回地勢卷,天豁江面瀉。中流望赤壁,石脚插水下。昏昏烟霧嶺,歷歷漁樵舍。居夷實三載,鄰里通借假。別之豈無情,老淚為一洒。篙工起鳴鼓,輕櫓健於馬。聊為過江宿,寂寂樊山夜。」此其音響節奏,固似之矣,讀之可默喻也。又好誦東坡梨花絕句,所謂「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者,每吟一過,必擊節賞嘆不能已,文潛蓋有省於此云。

  任安田仁

  任安、田仁,皆漢武帝時能臣也,而漢史載其事甚略,褚先生曰:「兩人俱為衞將軍舍人,家監使養惡齧馬。仁曰:『不知人哉家監也!』安曰:『將軍尚不知人,何乃家監也!』後有詔募擇衞將軍舍人以為郎。會賢大夫趙禹來,悉召舍人百餘人,以次問之,得田仁、任安,曰:『獨此兩人可耳,餘無可用者。』將軍上籍以聞。詔召此二人,帝遂用之。仁刺舉三河,時河南、河內太守皆杜周子弟,河東太守石丞相子孫,仁已刺三河,皆下吏誅死。」觀此事,可見武帝求才不遺微賤,得人之盛,誠非後世所及。然班史言:「霍去病既貴,衞青故人門下多去事之,唯任安不肯去。」又言:「衞將軍進言仁為郎中。」與褚先生所書為不同。杜周傳云:「兩子夾河為郡守,治皆酷暴。」亦不書其所終,皆闕文也。

  杜延年杜欽

  前漢書稱:杜延年本大將軍霍光吏,光持刑罰嚴,延年輔之以寬,論議持平,合和朝廷;杜欽在王鳳幕府,救解馮野王、王尊之罪過,當世善政,多出於欽。予謂光以侯史吳之事,一朝殺九卿三人,延年不能諫。王章言王鳳之過,天子感寤,欲退鳳,欽令鳳上疏謝罪。上不忍廢鳳,鳳欲遂退,欽說之而止。章死,衆庶冤之,欽復說鳳,以為:「天下不知章實有罪,而以為坐言事,宜因章事舉直言極諫,使天下咸知主上聖明,不以言罪下。若此,則流言消釋矣。」鳳白行其策。夫新莽盜國,權輿於鳳,鳳且退而復止,皆欽之謀。若欽者,蓋漢之賊也,而謂當世善政出其手,豈不繆哉?

  范曄作史

  范曄在獄中,與諸甥侄書曰:「吾既造後漢,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唯志可推耳。博贍可不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曄之高自夸詡如此。至以謂過班固,固豈可過哉?曄所著序論,了無可取,列傳如鄧禹、竇融、馬援、班超、郭泰諸篇者,蓋亦有數也,人苦不自知,可發千載一笑。

  唐詩人有名不顯者

  溫公詩話云:「唐之中葉,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沒不傳於世者甚衆,如:河中府鶴雀樓有王之奐、暢諸二詩。二人皆當時所不數,而後人擅詩名者,豈能及之哉!」予觀少陵集中所載韋迢、郭受詩,少陵酬答,至有「新詩錦不如」,「自得隨珠覺夜明」之語,則二人詩名可知矣,然非編之杜集,幾於無傳焉。又有嚴惲惜花一絕云:「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花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前人多不知誰作,乃見於皮、陸唱和集中。大率唐人多工詩,雖小說戲劇,鬼物假託,莫不宛轉有思致,不必顓門名家而後可稱也。奐、暢諸,館本作渙、暢當。

  蘇子由詩

  蘇子由南窗詩云:「京城三日雪,雪盡泥方深。閉門謝還往,不聞車馬音。西齋書帙亂,南窗朝日升。展轉守牀榻,欲起復不能。開戶失瓊玉,滿階松竹陰。故人遠方來,疑我何苦心。疏拙自當爾,有酒聊共斟。」此其少年時所作也。東坡好書之,以為人間當有數百本,蓋閑淡簡遠得味外之味云。

  呼君為爾汝

  東坡云:「凡人相與號呼者,貴之則曰公,賢之則曰君,自其下則爾汝之。雖王公之貴,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則進而君公,退而爾汝者多矣。」予謂此論特後世之俗如是爾,古之人心口一致,事從其真,雖君臣父子之間,出口而言,不復顧忌,觀詩、書所載可知矣。箕子陳洪範,對武王而汝之。金縢策祝,周公所以告大王、王季、文王三世祖考也,而呼之曰爾三王,自稱曰予。至云:「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殆近乎相質責而邀索也。天保報上之詩,曰「天保定爾,俾爾戩穀」,閟宮頌君之詩,曰「俾爾熾而昌」,「俾爾昌而熾」,及節南山、正月、板蕩、卷阿、既醉、瞻卬諸詩,皆呼王為爾。大明曰「上帝臨女」,指武王也。民勞曰「王欲玉女」,指厲王也。至或稱為小子,雖幽、厲之君,亦受之而不怒。嗚呼!三代之風俗,可復見乎?晉武公請命乎天子,其大夫賦無衣,所謂「不如子之衣」,亦指周王也。

  世事不可料

  秦始皇幷六國,一天下,東遊會稽,度浙江,撊然謂子孫帝王萬世之固,不知項籍已縱觀其旁,劉季起喟然之嘆於咸陽矣。曹操芟夷羣雄,遂定海內,身為漢相,日夜窺伺龜鼎,不知司馬懿已入幕府矣。梁武帝殺東昏侯,覆齊祚,而侯景以是年生於漠北。唐太宗殺建成、元吉,遂登天位,而武后已生於幷州。宣宗之世,無故而復河、隴,戎狄既衰,藩鎮順命,而朱溫生矣。是豈智力謀慮所可為哉?

  蔡君謨帖語

  韓獻肅公守成都時,蔡君謨與之書曰:「襄啟:歲行甫新,魯鈍之資,日益衰老。雖勉就職務,其於精力不堪勞苦。念君之生,相距旬日,如聞年來補治有方,當愈強健,果如何哉?襄於京居,尚留少時,佇君還軫,伸眉一笑,傾懷之極。今因樊都官西行,奉書問動靜,不一一。襄上子華端明閣下。」此帖語簡而情厚,初無寒溫之問,寢食之祝,講德之佞也。今風俗日以媮薄,士大夫之獧浮者,於尺牘之間,益出新巧,習貫自然,雖有先達篤實之賢,亦不敢自拔以速嘲罵。每詒書多至十數紙,必繫銜,相與之際,悉忘其真,言語不情,誠意掃地。相呼不以字,而云某丈,僭紊官稱,無復差等,觀此其少愧乎!憶二紀之前,予在館中,見曾監吉甫與人書,獨不作劄子,且以字呼同舍,同舍因相約云:「曾公前輩可尊,是宜曰丈,餘人自今各以字行,其過誤者罰一直。」行之幾月,從官郎省,欣然皆欲一變,而有欲敗此議者,載酒飲同舍,乞仍舊。於是從約皆解,遂不可復革,可為一嘆。

  孔氏野史

  世傳孔毅甫野史一卷,凡四十事,予得其書於清江劉靖之所,載趙清獻為青城宰,挈散樂妓以歸,為邑尉追還,大慟且怒,又因與妻忿爭,由此惑志。文潞公守太原,辟司馬溫公為通判,夫人生日,溫公獻小詞,為都漕唐子方峻責。歐陽永叔、謝希深、田元均、尹師魯在河南,攜官妓遊龍門,半月不返,留守錢思公作簡招之,亦不答。范文正與京東人石曼卿、劉潛之類相結以取名,服中上萬言書,甚非言不文之義。蘇子瞻被命作儲祥宮記,大貂陳衍幹當宮事,得旨置酒與蘇高會,蘇陰使人發,御史董敦逸即有章疏,遂墮計中。又云子瞻四六表章不成文字。其他如潞公、范忠宣、呂汲公、吳冲卿、傅獻簡諸公,皆不免譏議。予謂決非毅甫所作,蓋魏泰碧雲騢之流耳。溫公自用龐潁公辟,不與潞公、子方同時,其謬妄不待攻也。靖之乃原甫曾孫,佳士也,而跋是書云:「孔氏兄弟曾大父行也,思其人欲聞其言久矣,故錄而藏之。」汪聖錫亦書其後,但記上官彥衡一事,豈弗深考云。

  有若

  史記有若傳云:「孔子沒,弟子以若狀似孔子,立以為師。他日,進問曰:『昔夫子當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問何以知之,夫子曰,詩不云乎?月離於畢,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畢乎?他日,月宿畢,竟不雨。商瞿年長無子,孔子曰瞿年四十後當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問何以知此?』有若無以應。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予謂此兩事殆近於星曆卜祝之學,何足以為聖人,而謂孔子言之乎?有若不能知,何所加損,而弟子遽以是斥退之乎?孟子稱「子夏、子張、子游,以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曾子不可」,但言「江、漢秋陽不可尚」而已,未嘗深詆也。論語記諸善言,以有子之言為第二章,在曾子之前;使有避坐之事,弟子肯如是哉?檀弓載有子聞曾子「喪欲速貧,死欲速朽」兩語,以為「非君子之言」,又以為「夫子有為言之」。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則其為門弟子所敬久矣,太史公之書,於是為失矣。且門人所傳者道也,豈應以狀貌之似而師之邪?世所圖七十二賢畫像,其畫有若遂與孔子略等,此又可笑也。

  張天覺為人

  張天覺為人賢否,士大夫或不詳知。方大觀、政和間,時名甚著,多以忠直許之。蓋其作相適承蔡京之後,京弄國為奸,天下共疾,小變其政,便足以致譽,飢者易為食,故蒙賢者之名,靖康初政,遂與司馬公、范文正同被褒典。予以其實考之,彼直奸人之雄爾。其外孫何麒作家傳云:「為熙寧御史,則逐於熙寧;為元祐廷臣,則逐於元祐;為紹聖諫官,則逐於紹聖;為崇寧大臣,則逐於崇寧;為大觀宰相,則逐於政和。」其跡是矣,而實不然。為御史時,以斷獄失當,為密院所治,遂摭博州事以報之,三樞密皆乞去,故坐貶。為諫官時,首攻內侍陳衍以搖宣仁,至比之於呂、武;乞追奪司馬公、呂申公贈謚,仆碑毀樓;論文潞公背負國恩,呂汲公動搖先烈;辯呂惠卿、蔡確無罪。後以交通潁昌富民蓋漸故,又貶。元符末,除中書舍人,謝表歷詆元祐諸賢,云:「當元祐之八九年,擢黨人之二十輩。」及在相位,乃以與郭天信交結而去耳。平生言行如此,而得美譽,則以蔡京不相能之故。然皆章子厚門下客,其始非不同也。京拜相之詞,天覺所作,是以得執政云。

  為文論事

  為文論事,當反復致志,救首救尾,則事詞章著,覽者可以立決。陳湯斬郅支而功未錄,劉向上疏論之,首言:「周方叔、吉甫誅獫狁。」次言:「齊桓公有滅項之罪,君子以功覆過。李廣利靡億萬之費,捐五萬之師,厪獲宛王之首,孝武不錄其過,封為列侯。」末言:「常惠隨欲擊之烏孫,鄭吉迎自來之日逐,皆裂土受爵。」然後極言:「今康居國強於大宛,郅支之號,重於宛王,殺使者罪甚於留馬,而不煩漢士,不費斗糧,比於貳師,功德百之。」又曰:「言威武勤勞則大於方叔、吉甫,列功覆過則優於齊桓、貳師,近事之功則高於安遠、長羅,而大功未著,小惡數布,臣竊痛之!」於是天子乃下詔議封。蓋其一疏抑揚援證,明白如此,故以丞相匡衡、中書石顯,出力沮害,竟不能奪。不然,衡、顯之議,豈區區一故九卿所能亢哉?

  連昌宮詞

  元微之、白樂天,在唐元和、長慶間齊名。其賦詠天寶時事,連昌宮詞、長恨歌皆膾炙人口,使讀之者情性蕩搖,如身生其時,親見其事,殆未易以優劣論也。然長恨歌不過述明皇追愴貴妃始末,無他激揚,不若連昌詞有監戒規諷之意,如云:「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長官清貧太守好,揀選皆言由相至。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祿山宮裏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作瘡痏。」其末章及官軍討淮西,乞「廟謨休用兵」之語,蓋元和十一、二年間所作,殊得風人之旨,非長恨比云。

  二士共談

  維摩詰經言,文殊從佛所將詣維摩丈室問疾,菩薩隨之者以萬億計,曰:「二士共談,必說妙法。」予觀杜少陵寄李太白詩云:「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使二公真踐此言,時得洒掃撰杖屨於其側,所謂不二法門,不傳之妙,啟聰擊蒙,出膚寸之澤以潤千里者,可勝道哉!

  張子韶祭文

  先公自嶺外徙宜春,沒於保昌,道出南安,時猶未聞檜相之死。張子韶先生來致祭,其文但云:「維某年月日具官某,謹以清酌之奠昭告於某官之靈,嗚呼哀哉,伏惟尚饗!」其情旨哀愴,乃過於詞,前人未有此格也。

  京師老吏

  京師盛時,諸司老吏,類多識事體,習典故。翰苑有孔目吏,每學士制草出,必據案細讀,疑誤輒告。劉嗣明嘗作皇子剃胎髮文,用克長克君之語,吏持以請,嗣明曰:「此言堪為長堪為君,真善頌也。」吏拱手曰:「內中讀文書不如是,最以語忌為嫌,既剋長又剋君,殆不可用也。」嗣明悚然亟易之。靖康歲都城受圍,禦敵器甲刓弊。或言太常寺有舊祭服數十,閒無所用,可以藉甲。少卿劉珏即具藁欲獻於朝,以付書史。史作字楷而敏,平常無錯誤,珏將上馬,立俟之,既至,而結銜脫兩字。趣使更寫,至於三,其誤如初。珏怒責之,逡巡謝曰:「非敢誤也,某小人竊妄有管見,在禮,『祭服敝則焚之』。今國家迫急,誠不宜以常日論,然容臺之職,唯當秉禮。少卿固體國,不若俟朝廷來索則納之,賢於先自背禮而有獻也。」珏愧嘆而止,後每為人言,嘉賞其意。今之胥徒,雖公府右職,省寺掌故,但能鼓扇獧浮,顧賕謝為業,簿書期會之間,乃漫不之曉,求如彼二人,豈可得哉!

  曹操唐莊宗

  曹操在兗州,引兵東擊陶謙於徐,而陳宮潛迎呂布為兗牧,郡縣皆叛,賴程昱、荀彧之力,全東阿、鄄、范三城以待操。操還,執昱手曰:「微子之力,吾無所歸矣。」表為東平相。唐莊宗與梁人相持於河上,梁將王檀乘虛襲晉陽。城中無備,幾陷者數四,賴安金全帥子弟擊却之於內,石君立引昭義兵破之於外,晉陽獲全。而莊宗以策非己出,金全等賞皆不行。操終有天下,莊宗雖能滅梁,旋踵覆亡,考其行事,概可睹矣。

  雲中守魏尚

  史記、漢書所記馮唐救魏尚事,其始云:「魏尚為雲中守,與匈奴戰,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臣以為陛下賞太輕,罰太重。」而又申言之云:「且雲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重言雲中守及姓名,而文勢益遒健有力,今人無此筆也。

  容齋隨筆

  卷第十六(十九則)

  文章小伎

  「文章一小伎,於道未為尊。」雖杜子美有激而云,然要為失言,不可以訓。文章豈小事哉!易賁之彖言:「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子稱帝堯煥乎有文章。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詩美衞武公,亦云有文章。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聖賢,桀、紂、幽、厲之昏亂,非詩書以文章載之,何以傳?伏羲畫八卦,文王重之,非孔子以文章翼之,何以傳?孔子至言要道,託孝經、論語之文而傳。曾子、子思、孟子傳聖人心學,使無中庸及七篇之書,後人何所窺門戶?老、莊絕滅禮學,忘言去為,而五千言與內、外篇極其文藻。釋氏之為禪者,謂語言為累,不知大乘諸經可廢乎?然則詆為小伎,其理謬矣!彼後世為詞章者,逐其末而忘其本,玩其華而落其實,流宕自遠,非文章過也。杜老所云「文章千古事」,「已似愛文章」,「文章日自負」,「文章實致身」,「文章開宎奧」,「文章憎命達」,「名豈文章著」,「枚乘文章老」,「文章敢自誣」,「海內文章伯」,「文章曹植波瀾闊」,「庾信文章老更成」,「豈有文章驚海內」,「每語見許文章伯」,「文章有神交有道」,如此之類,多指詩而言,所見狹矣!

  三長月

  釋氏以正、五、九月為「三長月」,故奉佛者皆茹素。其說云:天帝釋以大寶鏡,輪照四天下,寅、午、戌月,正臨南贍部洲,故當食素以徼福。官司謂之「斷月」,故受驛券有所謂羊肉者,則不支。俗謂之「惡月」,士大夫赴官者,輒避之。或人以謂唐日藩鎮蒞事,必大享軍,屠殺羊豕至多,故不欲以其月上事,今之他官,不當爾也。然此說亦無所經見。予讀晉書禮志,穆帝納后,欲用九月,九月是「忌月」。北齊書云高洋謀魏,其臣宋景業言:「宜以仲夏受禪。」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終於其位。」景業曰:「王為天子,無復下期,豈得不終於其位乎?」乃知此忌相承,由來已久,竟不能曉其義及出何經典也。

  兄弟直西垣

  秦少游集中,有與鮮于子駿書云:「今中書舍人皆以伯仲繼直西垣,前世以來未有其事,誠國家之美,非特衣冠之盛也。除書始下,中外欣然,舉酒相屬。」予以其時考之,蓋元祐二年,謂蘇子由、曾子開、劉貢甫也。子由之兄子瞻,子開之兄子固、子宣,貢甫之兄原甫,皆經是職,故少游有此語云。紹興二十九年,予仲兄始入西省,至隆興二年,伯兄繼之,乾道三年,予又繼之,相距首尾九歲。予作謝表云:「父子相承,四上鑾坡之直;弟兄在望,三陪鳳閣之游。」比之前賢,實為遭際,固為門戶榮事,然亦以此自愧也。

  續樹萱錄

  頃在祕閣抄書,得續樹萱錄一卷,其中載隱君子元撰夜見吳王夫差,與唐諸詩人吟詠事。李翰林詩曰:「芙蓉露濃紅壓枝,幽禽感秋花畔啼,玉人一去未回馬,梁間燕子三見歸。」張司業曰:「綠頭鴨兒咂萍藻,采蓮女郎笑花老。」杜舍人曰:「鼓鼙夜戰北窗風,霜葉沿階貼亂紅。」三人皆全篇。杜工部曰:「紫領寬袍漉酒巾,江頭蕭散作閒人。」白少傅曰:「不因霜葉辭林去,的當山翁未覺秋。」李賀曰:「魚鱗甃空排嫩碧,露桂梢寒挂團璧。」三人皆未終篇。細味其體格語句,往往逼真。後閱秦少游集,有秋興九首,皆擬唐人,前所載咸在焉。關子東為秦集序云「擬古數篇,曲盡唐人之體」,正謂是也。何子楚云:「續萱錄乃王性之所作,而託名他人。」今其書才有三事,其一曰賈博喻,一曰全若虛,一曰元撰,詳命名之義,蓋取諸子虛、亡是公云。

  館職名存

  國朝館閣之選,皆天下英俊,然必試而後命。一經此職,遂為名流。其高者,曰集賢殿修撰、史館修撰、直龍圖閣、直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祕閣。次曰集賢、祕閣校理。官卑者,曰館閣校勘、史館檢討,均謂之館職。記注官缺,必於此取之,非經修注,未有直除知制誥者。官至員外郎則任子,中外皆稱為學士。及元豐官制行,凡帶職者,皆遷一官而罷之,而置祕書省官,大抵與職事官等,反為留滯。政和以後,增修撰直閣貼職為九等,於是材能治辦之吏、貴游乳臭之子,車載斗量,其名益輕。南渡以來,初除校書正字,往往召試,雖曰館職不輕畀,然其遷敍,反不若寺監之徑捷。至推排為郎,即失其故步,混然無別矣。

  南宮适

  南宮适問羿、奡不得其死,禹、稷有天下,言力可賤而德可貴。其義已盡,無所可答,故夫子俟其出而嘆其為君子,奬其尚德,至於再言之,聖人之意斯可見矣。然明道先生云:「以禹、稷比孔子,故不答。」范淳父以為禹、稷有天下,故夫子不敢答,弗敢當也。楊龜山云:「禹、稷之有天下,不止於躬稼而已,孔子未盡然其言,故不答。然而不正之者,不責備於其言,以沮其尚德之志也,與所謂『雍之言然』則異矣。」予竊謂南宮之問,初無以禹、稷比孔子之意,不知二先生何為有是言?若龜山之語,淺之已甚!獨謝顯道云:「南宮适知以躬行為事,是以謂之君子。知言之要,非尚德者不能,在當時發問間,必有目擊而道存,首肯之意,非直不答也。」其說最為切當。

  吳王殿

  漢高祖五年,以長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吳芮為長沙王。十二年,以三郡封吳王濞,而豫章亦在其中。又趙佗先有南海,後擊幷桂林、象郡。則芮所有,但長沙一郡耳。按芮本為秦番陽令,故曰番君。項羽已封為衡山王,都邾。邾,今之黃州也。復侵奪其地。故高祖徙之長沙而都臨湘,一年薨,則其去番也久矣。今吾邦猶指郡正廳為吳王殿,以謂芮為王時所居。牛僧孺玄怪錄載,唐元和中,饒州刺史齊推女,因止州宅誕育,為神人擊死,後有仙官治其事,云:「是西漢鄱陽王吳芮。今刺史宅,是芮昔時所居。」皆非也。

  王衛尉

  漢高祖怒蕭何,謂王衞尉曰:「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予,今相國請吾苑以自媚於民,故繫治之。」衞尉曰:「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唐太宗疑三品以上輕魏王,責之曰:「我見隋家諸王,一品以下皆不免其躓頓,我自不許兒子縱橫耳。」魏鄭公曰:「隋高祖不知禮義,寵縱諸子,使行非禮,尋皆罪黜,不可以為法,亦何足道。」觀高祖、太宗一時失言,二臣能因其所言隨即規正,語意既直,於激切中有婉順體,可謂得諫爭之大義。雖微二帝,其孰不降心以聽乎!

  前代為監

  人臣引古規戒,當近取前代,則事勢相接,言之者有證,聽之者足以監。詩曰:「殷監不遠,在夏后之世。」周書曰:「今惟殷墜厥命,我其可不大監!」又曰:「我不可不監於有殷。」又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周公作無逸,稱商三宗。漢祖命羣臣言吾所以有天下,項氏所以失天下,命陸賈著秦所以失天下。張釋之為文帝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漢所以興。賈山借秦為喻。賈誼請人主引商、周、秦事而觀之。魏鄭公上書於太宗云:「方隋之未亂,自謂必無亂;方隋之未亡,自謂必無亡。臣願當今動靜以隋為監。」馬周云:「煬帝笑齊、魏之失國,今之視煬帝,亦猶煬帝之視齊、魏也。」張玄素諫太宗治洛陽宮曰:「乾陽畢功,隋人解體,恐陛下之過,甚於煬帝。若此役不息,同歸於亂耳!」考詩、書所載及漢、唐諸名臣之論,有國者之龜鏡也,議論之臣,宜以為法。

  治盜法不同

  唐崔安潛為西川節度使,到官不詰盜。曰:「盜非所由通容,則不能為。」乃出庫錢置三市,置榜其上,曰:「告捕一盜,賞錢五百緡。侶者告捕,釋其罪,賞同平人。」未幾,有捕盜而至者。盜不服,曰:「汝與我同為盜十七年,贓皆平分,汝安能捕我?」安潛曰:「汝既知吾有榜,何不捕彼以來?則彼應死,汝受賞矣。汝既為所先,死復何辭?」立命給捕者錢,使盜視之,然後殺盜於市。於是諸盜與其侶互相疑,無地容足,夜不及旦,散逃出境,境內遂無一人為盜。予每讀此事,以為策之上者。及得李公擇治齊州事,則又不然。齊素多盜,公擇痛治之,殊不止。他日得黠盜,察其可用,刺為兵,使直事鈴下。間問以盜發輒得而不衰止之故。曰:「此繇富家為之囊。使盜自相推為甲乙,官吏巡捕及門,擒一人以首,則免矣。」公擇曰:「吾得之矣。」乃令凡得藏盜之家,皆發屋破柱,盜賊遂清。予乃知治世間事,不可泥紙上陳迹。如安潛之法可謂善矣,而齊盜反恃此以為沈命之計,則變而通之,可不存乎其人哉!

  和詩當和意

  古人酬和詩,必答其來意,非若今人為次韻所局也。觀文選所編何劭、張華、盧諶、劉琨、二陸、三謝諸人贈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載。姑取杜集數篇,略紀於此。高適寄杜公云:「媿爾東西南北人。」杜則云:「東西南北更堪論。」高又有詩云:「草玄今已畢,此外更何言?」杜則云:「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嚴武寄杜云:「興發會能馳駿馬,終須重到使君灘。」杜則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無逕欲教鋤。」杜公寄嚴詩云:「何路出巴山」,「重巖細菊斑,遙知簇鞍馬,回首白雲間。」嚴答云:「臥向巴山落月時」,「籬外黃花菊對誰,跂馬望君非一度。」杜送韋迢云:「洞庭無過雁,書疏莫相忘。」迢云:「相憶無南雁,何時有報章?」杜又云:「雖無南去雁,看取北來魚。」郭受寄杜云:「春興不知凡幾首?」杜答云:「藥裹關心詩總廢。」皆如鐘磬在簴,叩之則應,往來反復,於是乎有餘味矣。

  稷有天下

  「稷躬稼而有天下」、「泰伯三以天下讓」、「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皆以子孫之事追言之。是時,稷始封於邰,古公方邑於梁山之下,文王才有岐周之地,未得云天下也。禹未嘗躬稼,因稷而稱之。

  一世人材

  一世人材,自可給一世之用。苟有以致之,無問其取士之門如何也。今之議者,多以科舉經義、詩賦為言,以為詩賦浮華無根柢,不能致實學,故其說常右經而左賦。是不然。成周之時,下及列國,皆官人以世。周之劉、單、召、甘,晉之韓、趙、荀、魏,齊之高、國、陳、鮑,衞之孫、甯、孔、石,宋之華、向、皇、樂,鄭之罕、駟、國、游,魯之季、孟、臧、展,楚之鬭、蒍、申、屈,皆世不乏賢,與國終畢。漢以經術及察舉,魏、晉以州鄉中正,東晉、宋、齊以門第,唐及本朝以進士,而參之以任子,皆足以盡一時之才。則所謂科目,特借以為梯階耳!經義、詩賦,不問可也。

  王逢原

  王逢原以學術,邢居實以文采,有盛名於嘉祐、元豐間。然所為詩文,多怨抑沈憤,哀傷涕泣,若辛苦憔悴不得其平者,故皆不克壽,逢原年二十八,居實纔二十。天畀其才而嗇其壽,吁,可惜哉!

  吏文可笑

  吏文行移,只用定本,故有絕可笑者。如文官批書印紙,雖宮、觀、嶽、廟,亦必云不曾請假;或已登科級,見官臺省清要,必云不曾應舉若試刑法。予在西掖時,漢州申顯惠侯神,頃係宣撫司便宜加封昭應公,乞換給制書。禮、寺看詳,謂不依元降指揮於一年限內自陳,欲符下漢州,告示本神知委。予白丞相別令勘當,乃得改命。淳熙六年,予以大禮恩澤改奏一歲兒,吏部下饒州,必欲保官狀內聲說被奏人曾與不曾犯決笞,有無翦刺,及曾與不曾先經補官因罪犯停廢,別行改奏;又令供與予係是何服屬。父之於子而問何服屬,一歲嬰兒而問曾與不曾入仕坐罪,豈不大可笑哉!

  靖康時事

  鄧艾伐蜀,劉禪既降,又敕姜維使降於鍾會,將士咸怒,拔刀斫石。魏圍燕於中山既久,城中將士皆思出戰,至數千人,相率請於燕主,慕容隆言之尤力,為慕容麟沮之而罷。契丹伐晉連年,晉拒之,每戰必勝。其後,杜重威陰謀欲降,命將士出陳於外,士皆踴躍,以為出戰,既令解甲,士皆慟哭,聲振原野。予頃修靖康實錄,竊痛一時之禍,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數十萬,曾不能北向發一矢、獲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斃!虎旅雲屯,不聞有如蜀、燕、晉之憤哭者。近讀朱新仲詩集,有記昔行一篇,正敍此時事。其中云:「老种憤死不得戰,汝霖疽發何由痊?」乃知忠義之士,世未嘗無之,特時運使然耳。

  幷韶

  梁武帝時,有交趾人幷韶者,富於詞藻,詣選求官,而吏部尚書蔡撙以幷姓無前賢,除廣陽門郎。韶耻之,遂還鄉里謀作亂。夫用門地族望為選舉低昂,乃晉、宋以來弊法,蔡撙賢者也,不能免俗,何哉?

  讖緯之學

  圖讖星緯之學,豈不或中,然要為誤人,聖賢所不道也。眭孟睹公孫病己之文,勸漢昭帝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不知宣帝實應之,孟以此誅。孔熙先知宋文帝禍起骨肉,江州當出天子,故謀立江州刺史彭城王,而不知孝武實應之,熙先以此誅。當塗高之讖,漢光武以詰公孫述,袁術、王浚皆自以姓名或父字應之,以取滅亡,而其兆為曹操之魏。兩角犢子之讖,周子諒以劾牛仙客,李德裕以議牛僧孺,而其兆為朱溫。隋煬帝謂李氏當有天下,遂誅李金才之族,而唐高祖乃代隋。唐太宗知女武將竊國命,遂濫五娘子之誅,而阿武婆幾易姓。武后謂代武者劉,劉無強姓,殆流人也,遂遣六道使悉殺之,而劉幽求佐臨淄王平內難,韋、武二族皆殄滅。晉張華、郭璞,魏崔伯深,皆精於天文卜筮,言事如神,而不能免於身誅家族,况其下者乎!

  真假皆妄

江山登臨之美,泉石賞玩之勝,世間佳境也,觀者必曰如畫。故有「江山如畫」,「天開圖畫即江山」,「身在畫圖中」之語。至於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嘆之不足者,則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間又見真乘黃」,「時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須九重真龍出」,「憑軒忽若無丹青」,「高堂見生鶻」,「直訝杉松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為假,以假為真,均之為妄境耳。人生萬事如是,何特此耶?

容斋随笔 (宋)洪迈

  出版说明

  《容斋随笔》,南宋洪迈(一一二三──一二0二)著,分《随笔》、《续笔》、《三笔》、《四笔》、《五笔》,共五集七十四卷。

  洪迈字景卢,别号野处,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在地方作过知州,在朝廷历任起居郎、中书舍人兼侍读、直学士院等官职,监修过国史,最后官至端明殿学士。他一生涉猎书籍颇多,凡有所得,便随笔记之,前后近四十年,乃成《容斋随笔》五集。原计划每集各分十六卷,但书未成即死,故《五笔》仅十卷。

  《容斋随笔》是关于历史、文学、哲学、艺术等方面的笔记。书中考证了宋以前的一些历史史实、政治经济制度;记述了不少词章典故;对于宋代的典章制度记述尤详;有较大的参考价值。对于某些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也间加评论。但由于洪迈所处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因而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不可能作出恰当的评价,均有待于分析和批判。

  现据清光绪元年重校同治年间洪氏刊本标点出版,供读者研究参考。

  本书是由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整理的。

  上海古籍出版社 一九七八年一月

  容斋随笔提要(纪昀)

  宋鄱阳洪迈撰。凡十六卷,续笔、三笔、四笔,卷数亦如此。五笔未脱稿而殁,故仅十卷。自序称作一笔,首尾十八年。四笔不费一年,迟速何若是之悬殊也。书中自经史诸子百家,以及医卜星算之属,靡不引证详洽。虽晚年撰夷坚志,于是书不甚措意,未免利钝互形。然大致则辩析精审。于宋代掌故,尤为娴熟,非徒事掎摭者比,昔人谓南宋说部,当以此为首屈。知言哉。(此则录于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95年第1版--发文者注)

  容斋随笔总序

  知赣州寺簿洪公伋,以书来曰:「从祖文敏公由右史出守是邦,今四十余年矣。伋何幸远继其后,官闲无事,取文敏随笔纪录,自一至四各十六卷,五则绝笔之书,仅有十卷,悉锓木于郡斋,用以示邦人焉。想象抵掌风流,宛然如在,公其为我识之。」

  仆顷备数宪幕,留赣二年,至之日,文敏去才旬月,不及识也。而经行之地,笔墨飞动,人诵其书,家有其像,平易近民之政,悉能言之。有诉不平者,如诉之于其父,而谒其所欲者,如谒之于其母。后十五年,文敏为翰苑,出镇浙东,仆适后至,滥叨朝列,相隔又旬月,竟不及识。而与其子太社木莘,其孙参军偃,相从甚久,得其文愈多,而所谓随笔者,仅见一二,今所有太半出于浙东归休之后,宜其不尽见也。可以稽典故,可以广闻见,可以证讹谬,可以膏笔端,实为儒生进学之地,何止慰赣人去后之思。仆又尝于陈日华晔,尽得夷坚十志与支志、三志及四志之二,共三百二十卷,就摘其间诗词、杂著、药饵、符呪之属,以类相从,编刻于湖阴之计台,疏为十卷,览者便之。仆因此搜索志中,欲取其不涉神怪,近于人事,资鉴戒而佐辩博,非夷坚所宜收者,别为一书,亦可得十卷。俟其成也,规以附刻于章贡可乎?

  寺簿方以课最就持宪节,威行溪洞,折其萌芽,民实阴受其赐。愿少留于此,他日有余力,则经纪文敏之家,子孙未振,家集大全,恐驯致散失,再为收拾实难。今盘洲、小隐二集,士夫珍藏墨本已久,独野处未焉,寺簿推广随笔之用心,愿有以亟图之可也。嘉定壬申仲冬初吉,宝谟阁直学士、太中大夫、提举隆兴府玉隆万寿宫临川何异谨序。

  容斋随笔旧序

  书必符乎名教,君子有所取,而读者要非无益之言也。夫天下之事,万有不齐,而可以凭借者理之正,事不一而理有定在,犹百川万折,必归于海。否则涉于荒唐缪悠,绝类离索,以盲聩人之耳目者,在所不取。古今驰声于墨札之场者,嘘英吐华,争相著作,浩渺连舻,策氏籍名,不可纪极,嗜博者亦必珍如拱璧,而把玩之不辍焉。

  文敏公洪景卢,博洽通儒,为宋学士。出镇浙东,归自越府,谢绝外事,聚天下之书而遍阅之。搜悉异闻,考核经史,捃拾典故,值言之最者必札之,遇事之奇者必摘之,虽诗词、文翰、历谶、卜医,钩纂不遗,从而评之。参订品藻,论议雌黄,或加以辩证,或系以赞繇,天下事为,寓以正理,殆将毕载。积廿余年,率皆成书,名曰随笔,谦言顺笔录之云尔。加以续笔、三笔、四笔,绝于五笔,莫非随之之意,总若干万言。比所作夷坚志、支志、盘洲集,踔有正趣。可劝可戒,可喜可愕,可以广见闻,可以证讹谬,可以祛疑贰,其于世教未尝无所裨补。

  予得而览之,大豁襟抱,洞归正理,如跻明堂,而胸中楼阁四通八达也。惜乎传之未广,不得人挟而家置。因命纹梓,播之方舆,以弘博雅之君子,而凡志于格物致知者,资之亦可以穷天下之理云。弘治戊午冬十月既望,巡按河南监察御史沁水李瀚书。

  重刻容斋随笔纪事一

  元调少时就童子试于松江,郡将堂邑许公,通经学古人也。一语意合,或旬日再三召,恒坐列肆中,以待门启而入。有鬻容斋随笔者,取阅一二,则喜其闻所未闻,千钱易之。然犹未悉容斋之为何等人,随笔之为何等书也。归以告本师子柔先生,先生曰:「此宋文敏洪公之所著书,其考据精确,议论高简,读书作文之法尽是矣。」又曰:「吾向从丘子成先生见此书而不全,汝亟取以来,吾将卒业焉。」又曰:「考据议论之书,莫备于两宋,然北则三刘、沈括,南则文敏兄弟,欧、曾辈似不及也。」元调谨受教,日夕浸灌其中,行李往来,未尝不挟与之俱。

  壬子秋,寓长干报恩僧舍,得略识一时知名士,每集必数十人,论及古今成败及文章得失,忿争不决者,元调辄片言以解,此书之助为多。间以示玉绳周子,读之尽卷,惘然曰:「古人学问如是,吾侪穷措大,纵欲留意,顾安所得书,又安所得暇日乎?虽然,吾来年将馆丹阳荆氏,君游踪务相近,颇载所藏书借我。」已而周子入翰林为修撰,寄语:「子今不患无书可读矣。」周子谢不敏,报书:「吾则未暇,留以待子。」盖戏之也。自后读随笔渐熟,又推其意以渐读他书,如执权度称量万物,爽者鲜矣。每逢同侪,必劝令读是书,而传本甚少,慨然欲重梓以公同好。

  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较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而所蓄本未免舛讹,适丘子成先生家鬻旧书,得向不全本,考其序,乃弘治中沁水侍御李公瀚所刻。又从友人沈子诲借得残落数卷,会之良合。然舛讹较所蓄本尤多,参伍是正,为改定千余字,仍阙其疑,明府公遂为之序,复纪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后人。

  嗟乎!二十年之间,曩时相与读是书者,遭逢圣明,当古平章军国之任,元调独穷老不遇,啜粥饮水,优游江海之滨,聊以整顿旧书为乐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奋其笔,何托落之甚也。上有稷、卨,下有巢、由,道并行而不相悖,均之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

  重刻容斋随笔纪事二

  先文敏公容斋先生随笔一书,与沉存中梦溪笔谈、王伯厚困学纪闻等,后先并重于世。其书自经史典故、诸子百家之言,以及诗词文翰、医卜星历之类,无不纪载,而多所辨证。昔人尝称其考据精确,议论高简,如执权度而称量万物,不差累黍,欧、曾之徒所不及也。

  考公自浙东致政归田里后,自谓老懒读书不多,凡意有得,随笔志之,初成十六卷,又续笔以至三笔、四笔、五笔共七十四卷。宋嘉定中,公从孙寺簿伋,锓木于章贡郡斋。明宏治中,沁水御史李公瀚,又尝序而梓之。其嘉惠来学,为读书稽古之益者,岂为少哉!吾家旧有此书,乃嘉定娄先生子柔,俾其门人马巽甫氏刻而行世者。又尝补其残缺,订其舛讹,流传于今,亦已七十余年矣。从子天爵,自疁邑得此版而归于璟,其有阙失者,一一补正完好,重为披读,如获重器焉,然愧学殖荒落,不能发明其万一。而公之沾丐后人者,已历五百年所,又世为家藏之旧,用以公诸天下博雅嗜古之儒,未必不如瑚琏、簠簋三代法物,登之宗庙,可以观礼,与他玩好者殊异也。公父子兄弟,忠孝大节,炳在宋史,人皆知之。

  又公所著有文集、唐人万首绝句、夷坚志等书,其题跋一种,今刻于津逮秘书中,又巽甫刻有梦溪笔谈,与是书如合璧然,皆天下之公物也。璟喜是书之归,而有光复旧物之意,因志其本末如此云。康熙三十九年春三月,族孙璟谨书。

容斋随笔

  卷第一(二十九则)

  予老去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纪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淳熙庚子,鄱阳洪迈景卢。

  欧率更帖

  临川石刻杂法帖一卷,载欧阳率更一帖云:「年二十余,至鄱阳,地沃土平,饮食丰贱,众士往往凑聚。每日赏华,恣口所须。其二张才华议论,一时俊杰;殷、薛二侯,故不可言;戴君国士,出言便是月旦;萧中郎颇纵放诞,亦有雅致;彭君摛藻,特有自然,至如阁山神诗,先辈亦不能加。此数子遂无一在,殊使痛心。」兹盖吾乡故实也。

  罗处士志

  襄阳有隋处士罗君墓志曰:「君讳靖,字礼,襄阳广昌人。高祖长卿,齐饶州刺史。曾祖弘智,梁殿中将军。祖养,父靖,学优不仕,有名当代。」碑字画劲楷,类褚河南,然父子皆名靖,为不可晓。拓拔魏安同父名屈,同之长子亦名屈,祖孙同名,胡人无足言者,但罗君不应尔也。

  唐平蛮碑

  成都有唐平南蛮碑,开元十九年,剑南节度副大使张敬忠所立。时南蛮大酋长染浪州刺史杨盛颠为边患,明皇遣内常侍高守信为南道招慰处置使以讨之,拔其九城。此事新、旧唐书及野史皆不载。肃宗以鱼朝恩为观军容处置使,宪宗用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议者讥其以中人主兵柄,不知明皇用守信盖有以启之也。裴光庭、萧嵩时为相,无足责者。杨氏苗裔,至今犹连「晟」字云。

  半择迦

  大般若经云:梵言「扇搋半择迦」,唐言黄门,其类有五:一曰半择迦,总名也,有男根用而不生子;二曰伊利沙半择迦,此云妬,谓他行欲即发,不见即无,亦具男根而不生子;三曰扇搋半择迦,谓本来男根不满,亦不能生子;四曰博义半择迦,谓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五曰留拏半择迦,此云割,谓被割刑者。此五种黄门,名为人中恶趣受身处。搋音丑皆反。「博义」,馆本作「搏义」。

  六十四种恶口

  大集经载六十四种恶口之业,曰:麤语,软语,非时语,妄语,漏语,大语,高语,轻语,破语,不了语,散语,低语,仰语,错语,恶语,畏语,吃语,诤语,语,诳语,恼语,怯语,邪语,罪语,哑语,入语,烧语,地语,狱语,虚语,慢语,不爱语,说罪咎语,失语,别离语,利害语,两舌语,无义语,无护语,喜语,狂语,杀语,害语,系语,闲语,缚语,打语,歌语,非法语,自赞叹语,说他过语,说三宝语。

  八月端午

  唐玄宗以八月五日生,以其日为千秋节。张说上大衍历序云:「谨以开元十六年八月端午赤光照室之夜献之。」唐类表有宋璟请以八月五日为千秋节表云:「月惟仲秋,日在端午。」然则凡月之五日皆可称端午也。

  赞公少公

  唐人呼县令为明府,丞为赞府,尉为少府。李太白集有饯阳曲王赞公贾少公石艾尹少公序。盖阳曲丞、尉,石艾尉也,「赞公」、「少公」之语益奇。

  郭璞葬地

  世说:「郭景纯过江,居于暨阳。墓去水不盈百步,时人以为近水,景纯曰:『将当为陆。』今沙涨,去墓数十里皆为桑田。」此说盖以郭为先知也。世传锦囊葬经为郭所著,行山卜宅兆者印为元龟。然郭能知水之为陆,独不能卜吉以免其非命乎?厕上衔刀之见浅矣。

  黄鲁直诗

  徐陵鸳鸯赋云:「山鸡映水那相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会合,无胜比翼两鸳鸯。」黄鲁直题画睡鸭曰:「山鸡照影空自爱,孤鸾舞镜不作双。天下真成长会合,两凫相倚睡秋江。」全用徐语点化之,末句尤精工。又有黔南十绝,尽取白乐天语,其七篇全用之,其三篇颇有改易处。乐天寄行简诗,凡八韵,后四韵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鲁直翦为两首,其一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其二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乐天岁晚诗七韵,首句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晏,物皆复本源。」鲁直改后两句七字,作「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

  禹治水

  禹贡叙治水,以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为次。考地理言之,豫居九州中,与兖、徐接境,何为自徐之扬,顾以豫为后乎?盖禹顺五行而治之耳。冀为帝都,既在所先,而地居北方,实于五行为水,水生木,木东方也,故次之以兖、青、徐;木生火,火南方也,故次之以扬、荆;火生土,土中央也,故次之以豫;土生金,金西方也,故终于梁、雍。所谓彝伦攸叙者此也。与鲧之汨陈五行,相去远矣。此说予得之魏几道。

  敕勒歌

  鲁直题阳关图诗云:「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又集中有书韦深道诸帖云:「斛律明月,胡儿也,不以文章显,老胡以重兵困敕勒川,召明月作歌以排闷。仓卒之间,语奇壮如此,盖率意道事实耳。」予按古乐府有敕勒歌,以为齐高欢攻周玉壁而败,恚愤疾发,使斛律金唱敕勒,欢自和之。其歌本鲜卑语,词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鲁直所题及诗中所用,盖此也。但误以斛律金为明月,明月名光,金之子也。欢败于玉壁,亦非困于敕勒川。

  浅妄书

  俗间所传浅妄之书,如所谓云仙散录、老杜事实、开元天宝遗事之属,皆绝可笑。然士大夫或信之,至以老杜事实为东坡所作者,今蜀本刻杜集,遂以入注。孔传续六帖,采摭唐事殊有功,而悉载云仙录中事,自秽其书。开天遗事托云王仁裕所著,仁裕五代时人,虽文章乏气骨,恐不至此。姑析其数端以为笑。其一云:「姚元崇开元初作翰林学士,有步辇之召。」按,元崇自武后时已为宰相,及开元初三入辅矣。其二云:「郭元振少时美风姿,宰相张嘉贞欲纳为婿,遂牵红丝线,得第三女,果随夫贵达。」按,元振为睿宗宰相,明皇初年即贬死,后十年,嘉贞方作相。其三云:「杨国忠盛时,朝之文武,争附之以求富贵,惟张九龄未尝及门。」按,九龄去相位十年,国忠方得官耳。其四云:「张九龄览苏颋文卷,谓为文阵之雄师。」按,颋为相时,九龄元未达也。此皆显显可言者,固鄙浅不足攻,然颇能疑误后生也。惟张彖指杨国忠为冰山事,资治通鉴亦取之,不知别有何据?近岁,兴化军学刊遗事,南剑州学刊散录,皆可毁。

  五臣注文选

  东坡诋五臣注文选,以为荒陋。予观选中谢玄晖和王融诗云:「阽危赖宗衮,微管寄明牧。」正谓谢安、谢玄。安石于玄晖为远祖,以其为相,故曰宗衮。而李周翰注云:「宗衮谓王导,导与融同宗,言晋国临危,赖王导而破苻坚。牧谓谢玄,亦同破坚者。」夫以宗衮为王导固可笑,然犹以和王融之故,微为有说,至以导为与谢玄同破苻坚,乃是全不知有史策,而狂妄注书,所谓小儿强解事也。唯李善注得之。

  文烦简有当

  欧阳公进新唐书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前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为朴赡可喜。

  地险

  古今言地险者,以谓函秦宅关、河之胜,齐负海、岱,赵、魏据大河,晋表里河山,蜀有剑门、瞿唐之阻,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吴长江万里,兼五湖之固,皆足以立国。唯宋、卫之郊,四通五达,无一险可恃。然东汉之末,袁绍跨有青、冀、幽、幷四州,韩遂、马腾辈分据关中,刘璋擅蜀,刘表居荆州,吕布盗徐,袁术包南阳、寿春,孙策取江东,天下形胜尽矣。曹操晚得兖州,倔强其间,终之夷羣雄,覆汉祚。议者尚以为操挟天子以自重,故能成功。而唐僖、昭之时,方镇擅地,王氏有赵百年,罗洪信在魏,刘仁恭在燕,李克用在河东,王重荣在蒲,朱宣、朱瑾在兖、郓,时溥在徐,王敬武在淄、青,杨行密在淮南,王建在蜀,天子都长安,凤翔、邠、华三镇鼎立为梗,李茂贞、韩建皆尝刧迁乘舆。而朱温区区以汴、宋、亳、颍嶻然中居,及其得志,乃与操等。以在德不在险为言,则操、温之德又可见矣。

  史记世次

  史记所纪帝王世次,最为不可考信,且以稷、契论之,二人皆帝喾子,同仕于唐虞。契之后为商,自契至成汤凡十三世,历五百余年。稷之后为周,自稷至武王凡十五世,历千一百余年。王季盖与汤为兄弟,而世之相去六百年,既已可疑。则周之先十五世,须每世皆在位七八十年,又皆暮年所生嗣君,乃合此数,则其所享寿皆当过百年乃可。其为漫诞不稽,无足疑者。国语所载太子晋之言曰:「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皆不然也。

  解释经旨

  解释经旨,贵于简明,惟孟子独然。其称公刘之诗:「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槖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而释之之词,但云:「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其称烝民之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而引孔子之语以释之,但曰:「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用两故字,一必字,一也字,而四句之义昭然。彼训「曰若稽古」三万言,真可覆酱瓿也。

  坤动也刚

  坤卦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王弼云:「动之方正,不为邪也。」程伊川云:「坤道至柔,而其动则刚,动刚故应干不违。」张横渠云:「柔亦有刚,静亦有动,但举一体,则有屈伸动静终始。」又云:「积大势成而然。」东坡云:「夫物非刚者能刚,惟柔者能刚尔。畜而不发,及其极也,发之必决。」张葆光但以训六二之直。陈了翁云:「至柔至静,坤之至也。刚者道之动,方者静之德,柔刚静动,坤元之道之德也。」郭雍云:「坤虽以柔静为主,苟无方刚之德,不足以含洪光大。」诸家之说,率不外此。予顷见临安退居庵僧昙莹云:「动者谓爻之变也,坤不动则已,动则阳刚见焉。在初为复,在二为师,在三为谦,自是以往皆刚也。」其说最为分明有理。

  乐天侍儿

  世言白乐天侍儿唯小蛮、樊素二人。予读集中小庭亦有月一篇云:「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红皆小臧获名。」若然,则红、紫二绡亦女奴也。

  白公咏史

  东坡志林云:「白乐天尝为王涯所谗,贬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乐天为幸之,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盖悲之也。」予读白集有咏史一篇,注云:九年十一月作。其词曰:「秦磨利刃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葅醢机上尽,此作鸾凰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正为甘露事而作,其悲之之意可见矣。

  十年为一秩

  白公诗云:「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又云:「年开第七秩,屈指几多人。」是时年六十二,元日诗也。又一篇云:「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注曰:「时俗谓七十以上为开第八秩。」盖以十年为一秩云。司马温公作庆文潞公八十会致语云「岁历行开九帙新」,亦用此也。

  裴晋公禊事

  唐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李仍叔、刘禹锡,中书舍人郑居中等十五人合宴于舟中,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裴公首赋一章,四坐继和,乐天为十二韵以献,见于集中。今人赋上巳,鲜有用其事者。予按裴公传,是年起节度河东,三年以病丐还东都。文宗上巳宴羣臣曲江,度不赴,帝赐以诗,使者及门而度薨。与前事相去正一年。然乐天又有一篇,题云奉和裴令公三月上巳日游太原龙泉忆去岁禊洛之作,是开成三年诗,则度以四年三月始薨。新史以为三年,误也。宰相表却载其三年十二月为中书令,四年三月薨。而帝纪全失书,独旧史纪、传为是。

  司字作入声

  白乐天诗,好以司字作入声读,如云:「四十着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一为州司马,三见岁重阳」,是也。又以相字作入声,如云:「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是也。相字之下自注云:思必切。以十字作平声读,如云:「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绿浪东西南北路,红栏三百九十桥」,是也。以琵字作入声读,如云:「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忽闻水上琵琶声」,是也。武元衡亦有句云:「唯有白须张司马,不言名利尚相从。」

  乐天新居诗

  白乐天自杭州刺史分司东都,有题新居呈王尹兼简府中三掾诗云:「弊宅须重葺,贫家乏羡财,桥凭州守造,树倩府寮栽,朱板新犹湿,红英暖渐开,仍期更携酒,倚槛看花来。」乃知唐世风俗尚为可喜。今人居闲,而郡守为之造桥,府寮为之栽树,必遭讥议,又肯形之篇咏哉!

  黄纸除书

  乐天好用「黄纸除书」字,如:「红旗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黄纸除书到,青宫诏命催」。

  白用杜句

  杜子美诗云:「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白乐天诗「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全用之。

  唐人重服章

  唐人重服章,故杜子美有「银章付老翁」,「朱绂负平生」,「扶病垂朱绂」之句。白乐天诗言银绯处最多,七言如:「大抵着绯宜老大」,「一片绯衫何足道」,「暗淡绯衫称我身」,「酒典绯花旧赐袍」,「假着绯袍君莫笑」,「腰间红绶系未稳」,「朱绂仙郎白雪歌」,「腰佩银龟朱两轮」,「便留朱绂还铃合」,「映我绯衫浑不见」,「白头俱未着绯衫」,「绯袍着了好归田」,「银鱼金带绕腰光」,「银章蹔假为专城」,「新授铜符未着绯」,「徒使花袍红似火」,「似挂绯袍衣架上」。五言如:「未换银青绶,唯添雪白须」,「笑我青袍故,饶君茜绶新」,「老逼教垂白,官科遣着绯」,「那知垂白日,始是着绯年」,「晚遇何足言,白发映朱绂」。至于形容衣鱼之句,如:「鱼缀白金随步跃,鹄衔红绶绕身飞。」

  诗谶不然

  今人富贵中作不如意语,少壮时作衰病语,诗家往往以为谶。白公十八岁,病中作绝句云:「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然白公寿七十五。

  青龙寺诗

  乐天和钱员外青龙寺上方望旧山诗云:「旧峯松雪旧溪云,怅望今朝遥属君,共道使臣非俗吏,南山莫动北山文。」顷于干道四年讲筵开日,蒙上书此章于扇以赐,改「使臣」为「侍臣」云。

  容斋随笔

  卷第二(二十四则)

  唐重牡丹

  欧阳公牡丹释名云:「牡丹初不载文字,唐人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当时有一花之异者,彼必形于篇什,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丛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予按,白公集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韵,又秦中吟十篇,内买花一章,凡百言,云:「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而讽谕乐府有牡丹芳一篇,三百四十七字,绝道花之妖艳,至有「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之语。又寄微之百韵诗云:「唐昌玉蕊会,崇敬牡丹期。」注:「崇敬寺牡丹花,多与微之有期。」又惜牡丹诗云:「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醉归盩厔诗云:「数日非关王事系,牡丹花尽始归来。」元微之有入永寿寺看牡丹诗八韵,和乐天秋题牡丹丛三韵,酬胡三咏牡丹一绝,又有五言二绝句。许浑亦有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徐凝云:「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又云:「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然则元、白未尝无诗,唐人未尝不重此花也。

  长歌之哀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此语诚然。元微之在江陵,病中闻白乐天左降江州,作绝句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起坐,暗风吹雨入寒窗。」乐天以为:「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怅望」,此三字既不佳,又不题为病中作,失其意矣。东坡守彭城,子由来访之,留百余日而去,作二小诗曰:「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秋来东合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东坡以为读之殆不可为怀,乃和其诗以自解。至今观之,尚能使人凄然也。

  韦苏州

  韦苏州集中,有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蒱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惸嫠。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味此诗,盖应物自叙其少年事也,其不羁乃如此。李肇国史补云:「应物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其为诗驰骤建安已还,各得风韵。」盖记其折节后来也。唐史失其事,不为立传。高适亦少落魄,年五十始为诗,即工。皆天分超卓,不可以常理论云。应物为三卫,正天宝间,所为如是,而吏不敢捕,又以见时政矣。

  古行宫诗

  白乐天长恨歌、上阳人歌,元微之连昌宫词,道开元间宫禁事,最为深切矣。然微之有行宫一绝句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隔是

  乐天诗云:「江州去日听筝夜,白发新生不愿闻。如今格是头成雪,弹到天明亦任君。」元微之诗云:「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怜君近南住,时得到山行。」格与隔二字义同,格是犹言已是也。

  张良无后

  张良、陈平,皆汉祖谋臣,良之为人,非平可比也。平尝曰:「我多阴谋,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矣,以吾多阴祸也。」平传国至曾孙,而以罪绝,如其言。然良之爵但能至子,去其死才十年而绝,后世不复绍封,其祸更促于平,何哉?予盖尝考之,沛公攻峣关,秦将欲连和,良曰:「不如因其懈怠击之。」公引兵大破秦军。项羽与汉王约中分天下,既解而东归矣。良有养虎自遗患之语,劝王回军追羽而灭之。此其事固不止于杀降也,其无后宜哉!

  周亚夫

  周亚夫距吴、楚,坚壁不出。军中夜惊,内相攻击扰乱,至于帐下。亚夫坚卧不起。顷之,复定。吴奔壁东南陬,亚夫使备西北。已而果奔西北,不得入。汉史书之,以为亚夫能持重。按,亚夫军细柳时,天子先驱至,不得入。文帝称其不可得而犯。今乃有军中夜惊相攻之事,安在其能持重乎?

  汉轻族人

  爰盎陷鼌错,但云:「方今计,独有斩错耳。」而景帝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主父偃陷齐王于死,武帝欲勿诛,公孙丞相争之,遂族偃。郭解客杀人,吏奏解无罪,公孙大夫议,遂族解。且偃、解两人本不死,因议者之言,杀之足矣,何遽至族乎?汉之轻于用刑如此!

  漏泄禁中语

  京房与汉元帝论幽、厉事,至于十问十答。西汉所载君臣之语,未有如是之详尽委曲者。盖汉法漏泄省中语为大罪,如夏侯胜出道上语,宣帝责之,故退不敢言,人亦莫能知者。房初见帝时,出为御史大夫郑君言之,又为张博道其语,博密记之,后竟以此下狱弃市。今史所载,岂非狱辞乎?王章与成帝论王凤之罪,亦以王音侧听闻之耳。

  田叔

  贯高谋弒汉祖,事发觉,汉诏赵王,有敢随王罪三族,唯田叔、孟舒等自髠钳随王,赵王既出,上以叔等为郡守。文帝初立,召叔问曰:「公知天下长者乎?」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是时,舒坐虏大入云中免。上曰:「虏入云中,孟舒不能坚守,士卒死者数白人,长者固杀人乎?」叔叩头曰:「夫贯高等谋反,天子下明诏,赵有敢随张王者,罪三族。然孟舒自髠钳,随张王,以身死之,岂自知为云中守哉!是乃所以为长者。」上曰:「贤哉孟舒!」复召以为云中守。按,田叔、孟舒同随张王,今叔指言舒事,几于自荐矣。叔不自以为嫌,但欲直孟舒之事,文帝不以为过,一言开悟,为之复用舒,君臣之诚意相与如此。

  孟舒魏尚

  云中守孟舒,坐虏大入云中免。田叔对文帝曰:「匈奴来为边寇,孟舒知士卒罢敝,不忍出言,士争临城死敌,如子为父,以故死者数百人。孟舒岂驱之哉!」上曰:「贤哉孟舒!」复召以为云中守。又冯唐对文帝曰:「魏尚为云中守,虏尝一入,尚率车骑击之。士卒终日力战。上功幕府,坐首虏差六级,下吏削爵。臣以为陛下罚太重。」上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按,孟舒、魏尚,皆以文帝时为云中守,皆坐匈奴入寇获罪,皆得士死力,皆用他人言复故官,事切相类,疑其只一事云。

  秦用他国人

  七国虎争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国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国人,如齐之田忌、田婴、田文,韩之公仲、公叔,赵之奉阳、平原君,魏王至以太子为相。独秦不然,其始与之谋国以开霸业者,魏人公孙鞅也。其它若楼缓赵人,张仪、魏冉、范睢皆魏人,蔡泽燕人,吕不韦韩人,李斯楚人。皆委国而听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诸人之力也。燕昭王任郭隗、剧辛、乐毅,几灭强齐,辛、毅皆赵人也。楚悼王任吴起为相,诸侯患楚之强,盖卫人也。

  曹参赵括

  汉高祖疾甚,吕后问曰:「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上曰:「曹参可。」萧何事惠帝,病,上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对曰:「知臣莫若主。」帝曰:「曹参何如?」曰:「帝得之矣。」曹参相齐,闻何薨,告舍人趣治行,吾且入相。居无何,使者果召参。赵括自少时学兵法,其父奢不能难,然不谓善,谓其母曰:「赵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后廉颇与秦相持,秦应侯行千金为反间于赵,曰:「秦之所畏,独赵括耳。」赵王以括代颇将。蔺相如谏,王不听。括母上书言括不可使,王又不听。秦王闻括已为赵将,乃阴使白起代王龁,遂胜赵。曹参之宜为相,高祖以为可,惠帝以为可,萧何以为可,参自以为可,故汉用之而兴。赵括之不宜为将,其父以为不可,母以为不可,大臣以为不可,秦王知之,相应侯知之,将白起知之,独赵王以为可,故用之而败。呜呼!将相安危所系,可不监哉!且秦以白起易王龁,而赵乃以括代廉颇,不待于战,而胜负之形见矣。

  信近于义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程明道曰:「因恭信而不失其所以亲,近于礼义,故亦可宗。」伊川曰:「因不失于相近,亦可尚也。」又曰:「因其近礼义而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况于尽礼义者乎?」范纯父曰:「君子所因者本,而立爱必自亲始,亲亲必及人。故曰因不失其亲。」吕与叔分为三事。谢显道曰:「君师友三者,虽非天属,亦可以亲,舍此三者之外,吾恐不免于谄贱。惟亲不失其所亲,然后可为宗也。」杨中立曰:「信不失义,恭不悖礼,又因不失其亲焉,是亦可宗也。」尹彦明曰:「因其近,虽未足以尽礼义之本,亦不失其所宗尚也。」予窃以谓义与礼之极,多至于不亲,能至于不失其亲,斯为可宗也。然未敢以为是。「可为宗」,馆本作「为可宗」。

  刚毅近仁

  刚毅者,必不能令色;木讷者,必不为巧言。此近仁鲜仁之辨也。

  忠恕违道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学者疑为不同。伊川云:「中庸恐人不喻,乃指而示之近。」又云:「忠恕固可以贯道,子思恐人难晓,故降一等言之。」又云:「中庸以曾子之言虽是如此,又恐人尚疑忠恕未可便为道。故曰违道不远。」游定夫云:「道一而已,岂参彼此所能豫哉?此忠恕所以违道,为其未能一以贯之也。虽然,欲求入道者,莫近于此。此所以违道不远也。」杨中立云:「忠恕固未足以尽道,然而违道不远矣。」侯师圣云:「子思之忠恕,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已是违道。若圣人,则不待施诸己而不愿,然后勿施诸人也。」诸公之说大抵不同。予窃以为道不可名言,既丽于忠恕之名,则为有迹。故曰违道。然非忠恕二字亦无可以明道者。故曰不远。非谓其未足以尽道也。违者违去之谓,非违畔之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苏子由解云:「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利,而水亦然。然而既已丽于形,则于道有间矣。故曰几于道。然而可名之善,未有若此者。故曰上善。」其说与此略同。

  求为可知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为之说者,皆以为当求为可知之行。唯谢显道云:「此论犹有求位求可知之道,在至论则不然,难用而莫我知,斯我贵矣,夫复何求?」予以为君子不以无位为患,而以无所立为患;不以莫己知为患,而以求为可知为患。第四句盖承上文言之。夫求之有道,若汲汲然求为可知,则亦无所不至矣。

  里仁

  「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孟子论函矢巫匠之术,而引此以质之,说者多以里为居,居以亲仁为美。予尝记一说云,函矢巫匠皆里中之仁也。然于仁之中有不仁存焉,则仁亦在夫择之而已矣。尝于郑景望言之,景望不以为然。予以为此特谓闾巷之间所推以为仁者,固在所择,正合孟子之意。不然,仁之为道大矣,尚安所择而处哉?

  汉采众议

  汉元帝时,珠厓反,连年不定。上与有司议大发军,待诏贾捐之建议,以为不当击。上以问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陈万年以为当击,丞相于定国以为捐之议是,上从之,遂罢珠厓郡。匈奴呼韩邪单于既事汉,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议,议者皆以为便,郎中侯应习边事,以为不可许。上问状,应对十策,有诏勿议罢边塞事。成帝时,匈奴使者欲降,下公卿议,议者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禄大夫谷永以为不如勿受,天子从之。使者果诈也。哀帝时,单于求朝,帝欲止之,以问公卿,亦以为虚费府帑,可且勿许。单于使辞去。黄门郎扬雄上书谏,天子寤焉,召还匈奴使者,更报单于书而许之。安帝时,大将军邓骘欲弃凉州,幷力北边,会公卿集议,皆以为然,郎中虞诩陈三不可,乃更集四府,皆从诩议。北匈奴复强,西域诸国既绝于汉,公卿多以为宜闭玉门关绝西域。邓太后召军司马班勇问之,勇以为不可,于是从勇议。顺帝时,交址蛮叛,帝召公卿百官及四府掾属,问以方略,皆议遣大将发兵赴之,议郎李固驳之,乞选刺史太守以往,四府悉从固议,岭外复平。灵帝时,凉州兵乱不解,司徒崔烈以为宜弃,诏会公卿百官议之,议郎傅燮以为不可,帝从之。此八事者,所系利害甚大,一时公卿百官既同定议矣,贾捐之以下八人,皆以郎大夫之微,独陈异说。汉元、成、哀、安、顺、灵皆非明主,悉能违众而听之,大臣无贤愚亦不复执前说,盖犹有公道存焉。每事皆能如是,天下其有不治乎?

  汉母后

  汉母后预政,不必临朝及少主,虽长君亦然。文帝系周勃,薄太后曰:「绛侯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帝谢曰:「吏方验而出之。」遂赦勃。吴、楚反诛,景帝欲续之,窦太后曰:「吴王老人也,宜为宗室顺善,今乃首乱天下,奈何续其后!」不许吴,许立楚后。郅都害临江王,窦太后怒,会匈奴中都以汉法。帝曰:「都忠臣。」欲释之。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乎?」于是斩都。武帝用王臧、赵绾,太皇窦太后不悦儒术,绾请毋奏事东宫,后大怒,求得二人奸利事以责上,上下绾、臧吏,杀之。窦婴、田蚡廷辩,王太后大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且帝宁能为石人邪!」帝不直蚡,特为太后故杀婴。韩嫣得幸于上,江都王为太后泣,请得入宿卫比嫣,后繇此衔嫣,嫣以奸闻,后使使赐嫣死。上为谢,终不能得。成帝幸张放,太后以为言,帝常涕泣而遣之。

  田千秋郅恽

  汉武帝杀戾太子,田千秋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当何罪?」帝大感悟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公当遂为吾辅佐。」遂拜为丞相。光武废郭后,郅恽言曰:「夫妇之好,父不能得之于子,况臣能得之于君乎?是臣所不敢言。虽然,愿陛下念其可否之计,无令天下有议社稷而已。」帝曰:「恽善恕己量主。」遂以郭氏为中山王太后,卒以寿终。此二人者,可谓善处人骨肉之间,谏不费词,婉而能入者矣。

  戾太子

  戾太子死,武帝追悔,为之族江充家,黄门苏文助充谮太子,至于焚杀之。李寿加兵刃于太子,亦以他事族。田千秋以一言至为丞相,又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然其孤孙囚系于郡邸,独不能释之,至于掖庭令养视而不问也,岂非汉法至严,既坐太子以反逆之罪,虽心知其寃,而有所不赦者乎?

  灌夫任安

  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同日免。蚡后为丞相,而婴不用无势,诸公稍自引而怠骜,唯灌夫独否。卫青为大将军,霍去病才为校尉,已而皆为大司马。青日衰,去病日益贵。青故人门下多去事去病,唯任安不肯去。灌夫、任安,可谓贤而知义矣。然皆以他事卒不免于族诛,事不可料如此。

  单于朝汉

  汉宣帝黄龙元年正月,匈奴单于来朝,二月归国,十二月帝崩。元帝竟宁元年正月,又来朝,五月帝崩。故哀帝时,单于愿朝,时帝被疾,或言匈奴从上游来厌人。自黄龙、竟宁时,中国辄有大故,上由是难之。既不许矣,俄以扬雄之言,复许之。然元寿二年正月,单于朝,六月帝崩。事之偶然符合,有如此者。

  容斋随笔

  卷第三(二十一则)

  进士试题

  唐穆宗长庆元年,礼部侍郎钱徽知举,放进士郑朗等三十三人,后以段文昌言其不公,诏中书舍人王起、知制诰白居易重试,驳放卢公亮等十人,贬徽江州刺史。白公集有奏状论此事,大略云:「伏料自欲重试进士以来论奏者甚众。盖以礼部试进士,例许用书策,兼得通宵,得通宵则思虑必周,用书册则文字不错。昨重试之日,书策不容一字,木烛只许两条,迫促惊忙,幸皆成就,若比礼部所试事校不同。」及驳放公亮等敕文,以为孤竹管赋出于周礼正经,阅其程试之文,多是不知本末。乃知唐试进士许挟书及见烛如此。国朝淳化三年,太宗试进士,出巵言日出赋题,孙何等不知所出,相率扣殿槛乞上指示之,上为陈大义。景德二年,御试天道犹张弓赋。后礼部贡院言,近年进士惟钞略古今文赋,怀挟入试,昨者御试以正经命题,多懵所出,则知题目不示以出处也。大中祥符元年,试礼部进士,内出清明象天赋等题,仍录题解,摹印以示之。至景佑元年,始诏御药院,御试日进士题目,具经史所出,摹印给之,更不许上请。

  儒人论佛书

  韩文公送文畅序,言儒人不当举浮屠之说以告僧。其语云:「文畅浮屠也,如欲闻浮屠之说,当自就其师而问之,何故谒吾徒而来请也?」元微之作永福寺石壁记云:「佛书之妙奥,僧当为予言,予不当为僧言。」二公之语,可谓至当。

  和归去来

  今人好和归去来词,予最敬晁以道所言。其答李持国书云:「足下爱渊明所赋归去来辞,遂同东坡先生和之,仆所未喻也。建中靖国间,东坡和归去来,初至京师,其门下宾客从而和者数人,皆自谓得意也,陶渊明纷然一日满人目前矣。参寥忽以所和篇示予,率同赋,予谢之曰:『童子无居位,先生无并行,与吾师共推东坡一人于渊明间可也。』参寥即索其文,袖之出,吴音曰:『罪过公,悔不先与公话。』今辄以厚于参寥者为子言。」昔大宋相公谓陶公归去来是南北文章之绝唱,五经之鼓吹。近时绘画归去来者,皆作大圣变,和其辞者,如即事遣兴小诗,皆不得正中者也。

  四海一也

  海一而已,地之势西北高而东南下,所谓东、北、南三海,其实一也。北至于青、沧,则云北海,南至于交、广,则云南海,东渐吴、越,则云东海,无由有所谓西海者。诗、书、礼经所载四海,盖引类而言之。汉西域传所云蒲昌海,疑亦渟居一泽尔。班超遣甘英往条支,临大海,盖即南海之西云。

  李太白

  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予按李阳冰作太白草堂集序云:「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公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为序。」又李华作太白墓志,亦云:「赋临终歌而卒。」乃知俗传良不足信,盖与谓杜子美因食白酒牛炙而死者同也。

  太白雪谗

  李太白以布衣入翰林,既而不得官。唐史言高力士以脱靴为耻,摘其诗以激杨贵妃,为妃所沮止。今集中有雪谗诗一章,大率载妇人淫乱败国,其略云:「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坦荡君子,无悦簧言。」又云:「妲己灭纣,褒女惑周。汉祖吕氏,食其在傍。秦皇太后,毐亦淫荒。螮蝀作昏,遂掩太阳。万乘尚尔,匹夫何伤。词殚意穷,心切理直。如或妄谈,昊天是殛。」予味此诗,岂非贵妃与禄山淫乱,而白曾发其奸乎?不然,则「飞燕在昭阳」之句,何足深怨也?

  冉有问卫君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说者皆评较蒯聩、辄之是非,多至数百言,惟王逢原以十字蔽之,曰:「贤兄弟让,知恶父子争矣。」最为简妙。盖夷、齐以兄弟让国,而夫子贤之,则不与卫君以父子争国可知矣。晁以道亦有是语,而结意不同。尹彦明之说,与逢原同。唯杨中立云:「世之说者,以谓善兄弟之让,则恶父子之争可知,失其旨矣。」其意为不可晓。

  商颂

  宋自微子至戴公,礼乐废坏。正考甫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师,后又亡其七,至孔子时,所存才五篇尔。宋,商王之后也,于先代之诗如是,则其它可知。夫子所谓「商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盖有叹于此。杞以夏后之裔,至于用夷礼,尚何有于文献哉?郯国小于杞、宋,少昊氏远于夏、商,而凤鸟名官,郯子枚数不忘,曰:「吾祖也,我知之。」其亦贤矣。

  俗语有所本

  俗语谓钱一贯有畸曰千一、千二,米一石有畸曰石一、石二,长一丈有畸曰丈一、丈二之类。按考工记:「殳长寻有四尺。」注云:「八尺曰寻,殳长丈二。」史记张仪传,尺一之檄,汉淮南王安书云,丈一之组,匈奴传,尺一牍,后汉,尺一诏书,唐,城南去天尺五之类,然则亦有所本云。

  鄱阳学

  鄱阳学在城外东湖之北,相传以为范文正公作郡守时所创。予考国史,范公以景佑三年乙亥岁四月知饶州,四年十二月,诏自今须藩镇乃得立学,他州勿听,是月,范公移润州。余襄公集有饶州新建州学记,实起于庆历五年乙酉岁,其郡守曰都官员外郎张君,其略云:「先是郡先圣祠宫栋宇隳剥,前守亦尝相土,而未遑缔治,于是即其基于东湖之北偏而经营之。」浮梁人金君卿郎中作郡学庄田记云:「庆历四年春,诏郡国立学,时守都官副郎张侯谭始营之,明年学成。」与余公记合。范公在饶时,延君卿置馆舍,使公有意建学,记中岂无一言及之?盖是时公既为执政,去郡十年矣。所谓前守相土者不知为何人?

  国忌休务

  刑统载唐大和七年敕:「准令,国忌日唯禁饮酒举乐,至于科罚人吏,都无明文。但缘其日不合厘务,官曹即不得决断刑狱,其小小笞责,在礼律固无所妨,起今以后,纵有此类,台府更不要举奏。」旧唐书载此事,因御史台奏均王傅王堪男国忌日于私第科决作人,故降此诏。盖唐世国忌休务,正与私忌义等,故虽刑狱亦不决断,谓之不合厘务者此也。今在京百官,唯双忌作假,以其拜跪多,又昼漏已数刻,若单忌独三省归休耳,百司坐曹决狱与常日亡异,视古谊为不同。元微之诗云:「缚遣推囚名御史,狼藉囚徒满田地,明日不推缘国忌。」又可证也。

  汉昭顺二帝

  汉昭帝年十四,能察霍光之忠,知燕王上书之诈,诛桑弘羊、上官桀,后世称其明。然和帝时,窦宪兄弟专权,太后临朝,共图杀害。帝阴知其谋,而与内外臣僚莫由亲接,独知中常侍郑众不事豪党,遂与定议诛宪,时亦年十四,其刚决不下昭帝,但范史发明不出,故后世无称焉。顺帝时,梁商为大将军辅政,商以小黄门曹节用事于中,遣子冀与交友,而宦官忌其宠,反欲害之。中常侍张逵、蘧政、杨定等,与左右连谋,共谮商及中常侍曹腾、孟贲,云欲议废立,请收商等按罪。帝曰:「大将军父子我所亲,腾、贲我所爱,必无是,但汝曹共妬之耳。」逵等知言不用,遂出矫诏收缚腾、贲。帝震怒,收逵等杀之,此事尤与昭帝相类。霍光忠于国,而为子禹覆其宗,梁商忠于国,而为子冀覆其宗,又相似。但顺帝复以政付冀,其明非昭帝比,故不为人所称。

  三女后之贤

  王莽女为汉平帝后,自刘氏之废,常称疾不朝会。莽敬惮伤哀,欲嫁之,后不肯,及莽败,后曰:「何面目以见汉家。」自投火中而死。杨坚女为周宣帝后,知其父有异图,意颇不平,形于言色,及禅位,愤惋愈甚。坚内甚愧之,欲夺其志,后誓不许,乃止。李昪女为吴太子琏妃,昪既篡吴,封为永兴公主,妃闻人呼公主,则流涕而辞。三女之事略同,可畏而仰,彼为其父者,安所置愧乎?

  贤父兄子弟

  宋谢晦为右卫将军,权遇已重,自彭城还都迎家,宾客辐凑。兄瞻惊骇曰:「汝名位未多,而人归趣乃尔,此岂门户之福邪?」乃以篱隔门庭,曰:「吾不忍见此。」又言于宋公裕,特乞降黜,以保衰门。及晦立佐命功,瞻意忧惧,遇病,不疗而卒。晦果覆其宗。颜竣于孝武有功贵重,其父延之,常语之曰:「吾平生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尝早诣竣,见宾客盈门,竣尚未起,延之怒曰:「汝出粪土之中,升云霞之上,遽骄傲如此,其能久乎?」竣竟为孝武所诛。延之、瞻可谓贤父兄矣。

  隋高颎拜为仆射,其母戒之曰:「汝富贵已极,但有一斫头尔!」颎由是常恐祸变,及罢免为民,欢然无恨色,后亦不免为炀帝所诛。唐潘孟阳为侍郎,年未四十,母曰:「以尔之材,而位丞郎,使吾忧之。」严武卒,母哭曰:「而今而后,吾知免为官婢。」三者可谓贤母矣。

  褚渊助萧道成篡宋为齐,渊从弟照谓渊子贲曰:「不知汝家司空将一家物与一家,亦复何谓?」及渊为司徒,照叹曰:「门户不幸,乃复有今日之拜。」渊卒,世子贲耻其父失节,服除遂不仕,以爵与其弟,屏居终身。齐王晏助明帝夺国,从弟思远曰:「兄将来何以自立?若及此引决,犹可保全门户。」及拜骠骑将军,集会子弟,谓思远兄思微曰:「隆昌之末,阿戎劝吾自裁,若从其语,岂有今日?」思远曰:「如阿戎所见,今犹未晚也。」晏叹曰:「世乃有劝人死者!」晏果为明帝所诛。照、贲、思远,可谓贤子弟矣。

  蔡君谟帖

  蔡君谟一帖云:「襄昔之为谏臣,与今之为词臣,一也,为谏臣有言责,世人自见疏,今无是焉,世人见亲,襄之于人,未始异之,而人之观故有以异也。」观此帖,乃知昔时居台谏者,为人所疏如此。今则反是,方为此官时,其门挥汗成雨,一徙他局,可张爵罗,风俗偷薄甚矣。又有送荔枝与昭文相公一帖云:「襄再拜,宿来伏惟台候起居万福。闽中荔枝,唯陈家紫号为第一,辄献左右,以伸野芹之诚,幸赐收纳,谨奉手状上闻不宣。襄上昭文相公阁下。」是时,侍从与宰相往还,其礼盖如是,今之不情苛礼,吁可厌哉!

  亲王与侍从官往还

  神宗有御笔一纸,乃为颍王时封还李受门状者,状云:「右谏议大夫、天章阁待制兼侍讲李受起居皇子大王。」而其外封,题曰:「台衔回纳。」下云:「皇子忠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柱国颍王名谨封。」名乃亲书。其后受之子覆以黄,缴进,故藏于显谟阁。先公得之于燕,始知国朝故事,亲王与从官往还公礼如此。

  三传记事

  秦穆公袭郑,晋纳邾捷菑,三传所书略相似。左氏书秦事曰:「杞子自郑告于秦曰:『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出师。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殽有二陵焉,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秦师遂东。」公羊曰:「秦伯将袭郑,百里子与蹇叔子谏曰:『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秦伯怒曰:『若尔之年者,宰上之木拱矣,尔曷知!』师出,百里子与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尔即死,必于殽嵚岩,吾将尸尔焉。』子揖师而行,百里子与蹇叔子从其子而哭之。秦伯怒曰:『尔曷为哭吾师?』对曰:『臣非敢哭君师,哭臣之子也。』」谷梁曰:「秦伯将袭郑,百里子与蹇叔子谏曰:『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秦伯曰:『子之冢木已拱矣,何知?』师行,百里子与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女死必于殽之岩唫之下,我将尸女于是。』师行,百里子与蹇叔子随其子而哭之,秦伯怒曰:『何为哭吾师也!』二子曰:『非敢哭师也,哭吾子也,我老矣,彼不死,则我死矣。』」

  其书邾事,左氏曰:「邾文公元妃齐姜,生定公,二妃晋姬,生捷菑。文公卒,邾人立定公。捷菑奔晋,晋赵盾以诸侯之师八百乘,纳之。邾人辞曰:『齐出貜且长。』宣子曰:『辞顺而弗从,不祥。』乃还。」公羊曰:「晋郄缺帅师,革车八百乘,以纳接菑于邾娄,力沛然若有余而纳之,邾娄人辞曰:『接菑,晋出也,貜且,齐出也。子以其指则接菑也四,貜且也六,子以大国压之,则未知齐、晋孰有之也。贵则皆贵矣,虽然,貜且也长。』郄缺曰:『非吾力不能纳也,义实不尔克也。』引师而去之。」谷梁曰:「长毂五百乘,地千里,过宋、郑、滕、薛,敻入千乘之国,欲变人之主,至城下,然后知,何知之晚也!捷菑,晋出也,貜且,齐出也;貜且,正也,捷菑,不正也。」

  予谓秦之事,谷梁纡余有味,邾之事,左氏语简而切,欲为文记事者,当以是观之。

  张嘉贞

  唐张嘉贞为幷州长史、天兵军使,明皇欲相之,而忘其名,诏中书侍郎韦抗曰:「朕尝记其风操,今为北方大将,张姓而复名,卿为我思之。」抗曰:「非张齐丘乎?今为朔方节度使。」帝即使作诏以为相,夜阅大臣表疏,得嘉贞所献,遂相之。议者谓明皇欲大用人,而卤莽若是,非得嘉贞表疏,则误相齐丘矣。予考其事大为不然。按开元八年,嘉贞为相,而齐丘以天宝八载始为朔方节度,相去三十年,安得如上所云者?又是时明皇临御未久,方厉精为治,不应置相而不审其名位,盖郑处诲所著明皇杂录妄载其事,史家误采之也,资治通鉴弃不取云。

  张九龄作牛公碑

  张九龄为相,明皇欲以凉州都督牛仙客为尚书,执不可,曰:「仙客河湟一使典耳,擢自胥史,目不知书,陛下必用仙客,臣实耻之。」帝不悦,因是遂罢相。观九龄集中,有赠泾州刺史牛公碑,盖仙客之父,誉之甚至,云:「福善莫大于有后,仙客为国之良,用商君耕战之国,修充国羌胡之具,出言可复,所计而然,边捍长城,主恩前席。」正称其在凉州时,与所谏止尚书事,亦才一年,然则与仙客非有夙嫌,特为公家忠计耳。

  唐人告命

  唐人重告命,故颜鲁公自书告身,今犹有存者。韦述集贤注记,记一事尤著,漫载于此:「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制加皇子荣王已下官爵,令宰相及朝官工书者,就集贤院写告身以进,于是宰相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朝士萧太师嵩,李尚书暠,崔少保琳、陈黄门希烈,严中书挺之,张兵部均,韦太常陟,褚谏议庭诲等十三人,各写一通,装缥进内,上大悦,赐三相绢各三百匹,余官各二百匹。」以唐书考之,是时,十三王并授开府仪同三司,诏诣东宫、尚书省,上日百官集送,有司供帐设乐,悉拜王府官属,而不书此事。

  典章轻废

  典章故事,有一时废革遂不可复者。牧守铜鱼之制,新除刺史给左鱼,到州取州库右鱼合契。周显德六年,诏以特降制书,何假符契?遂废之。唐两省官上事宰臣,送上,四相共坐一榻,各据一隅,谓之押角。晋天福五年,敕废之。

  容斋随笔

  卷第四(二十三则)

  张浮休书

  张芸叟与石司理书云:「顷游京师,求谒先达之门,每听欧阳文忠公、司马温公、王荆公之论,于行义文史为多,唯欧阳公多谈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请:『大凡学者之见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为欲闻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谕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时才,异日临事,当自知之。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贬官夷陵,方壮年,未厌学,欲求史、汉一观,公私无有也。无以遣日,因取架阁陈年公案,反复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以无为有,以枉为直,违法徇情,灭亲害义,无所不有。且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当时仰天誓心曰:自尔遇事不敢忽也。』是时苏明允父子亦在焉,尝闻此语。」又有答孙子发书,多论资治通鉴,其略云:温公尝曰:「吾作此书,唯王胜之尝阅之终篇,自余君子求乞欲观,读未终纸,已欠伸思睡矣。书十九年方成,中间受了人多少语言陵藉」云云。此两事,士大夫罕言之,浮休集百卷无此二篇,今豫章所刊者,附之集后。

  温公客位榜

  司马温公作相日,亲书榜稿揭于客位,曰:「访及诸君,若睹朝政阙遗,庶民疾苦,欲进忠言者,请以奏牍闻于朝廷,光得与同僚商议,择可行者进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书宠谕,终无所益。若光身有过失,欲赐规正,即以通封书简分付吏人,令传入,光得内自省讼,佩服改行。至于整会官职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计,幷请一面进状,光得与朝省众官公议施行。若在私第垂访,不请语及。某再拜咨白。」干道九年,公之曾孙伋出镇广州,道过赣,获观之。

  李颀诗

  欧阳公好称诵唐严维诗「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及杨衡「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句,以为不可及。予绝喜李颀诗云:「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且作客涉远,适当穷秋,暮投孤村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凄恻,而闻檐外雨声,其为一时襟抱,不言可知,而此两句十字中,尽其意态,海水喻愁,非过语也。

  诗中用茱萸字

  刘梦得云:「诗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细看』,王维云『插遍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为优。」予观唐人七言,用此者又十余家,漫录于后。王昌龄「茱萸插鬓花宜寿」,戴叔伦「插鬓茱萸来未尽」,卢纶「茱萸一朵映华簪」,权德舆「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摆落茱萸房」,「茱萸色浅未经霜」,杨衡「强插茱萸随众人」,张谔「茱萸凡作几年新」,耿湋「发稀那敢插茱萸」,刘商「邮筒不解献茱萸」,崔橹「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贺「茱萸城里一尊前」,比之杜句,真不侔矣。

  鬼宿渡河

  宋苍梧王当七夕夜,令杨玉夫伺织女渡河,曰:「见,当报我;不见,当杀汝。」钱希白洞微志载:「苏德哥为徐肇祀其先人,曰:『当夜半可已。』盖俟鬼宿渡河之后。」翟公巽作祭仪十卷,云:「或祭于昏,或祭于旦,皆非是,当以鬼宿渡河为候,而鬼宿渡河,常在中夜,必使人仰占以俟之。」叶少蕴云:「公巽博学多闻,援证皆有据,不肯碌碌同众,所见必过人。」予按天上经星终古不动,鬼宿随天西行,春昏见于南,夏晨见于东,秋夜半见于东,冬昏见于东,安有所谓渡河及常在中夜之理?织女昏晨与鬼宿正相反,其理则同。苍梧王荒悖小儿,不足笑,钱、翟、叶三公皆名儒硕学,亦不深考如此。杜诗云:「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牛女年年渡,何曾风浪生?」梁刘孝仪诗云:「欲待黄昏至,含娇浅渡河。」唐人七夕诗皆有此说,此自是牵俗遣词之过,故杜老又有诗云:「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竟难候,此事终蒙胧。」盖自洞晓其实,非他人比也。

  府名军额

  雍州,军额曰永兴,府曰京兆,而守臣以「知永兴军府事兼京兆府路安抚使」结衔。镇州,军额曰成德,府曰真定,而守臣以「知成德军府事兼真定府路安抚使」结衔,政和中,始正以府额为称。荆州,军额曰荆南,府曰江陵,而守臣则曰「知荆南」,通判曰「通判荆南」,自余掾幕县官则曰「江陵府」,淳熙四年,始尽以「江陵」为称。孟州,军额曰河阳三城,无府额,而守臣曰「知河阳军州事」。陕州无府额,而守臣曰「知陕州军府事」,法令行移,亦曰「陕府」。

  马融皇甫规

  汉顺帝时,西羌叛,遣征西将军马贤将十万人讨之。武都太守马融上疏曰:「贤处处留滞,必有溃叛之变。臣愿请贤所不用关东兵五千,裁假部队之号,尽力率厉,三旬之中必克破之。」不从。贤果与羌战败,父子皆没,羌遂寇三辅,烧园陵。诏武都太守赵冲督河西四郡兵追击。安定上计掾皇甫规上疏曰:「臣比年以来,数陈便宜:羌戎未动,策其将反;马贤始出,知其必败。愿假臣屯列坐食之兵五千,出其不意,与冲共相首尾。土地山谷,臣所晓习,可不烦方寸之印,尺帛之赐,可以涤患。」帝不能用。赵冲击羌不利,羌寇充斥,凉部震恐,冲战死,累年然后定。按马融、皇甫规之言晓然易见,而所请兵皆不过五千,然讫不肯从,乃知宣帝纳用赵充国之册为不易得,所谓明主可为忠言也。

  孟蜀避唐讳

  蜀本石九经皆孟昶时所刻,其书「渊世民」三字皆缺画,盖为唐高祖、太宗讳也。昶父知祥,尝为庄宗、明宗臣,然于「存勖嗣源」字乃不讳。前蜀王氏已称帝,而其所立龙兴寺碑,言及唐诸帝,亦皆半阙,乃知唐之泽远矣。

  翰苑亲近

  白乐天渭村退居寄钱翰林诗,叙翰苑之亲近云:「晓从朝兴庆,春陪宴柏梁。分庭皆命妇,对院即储皇。贵主冠浮动,亲王辔闹装。金钿相照耀,朱紫间荧煌。球簇桃花骑,歌巡竹叶觞。洼银中贵带,昂黛内人妆。赐禊东城下,颁酺曲水傍。樽罍分圣酒,妓乐借仙倡。」盖唐世宫禁与外廷不至相隔绝,故杜子美诗:「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又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而学士独称内相,至于与命妇分庭,见贵主冠服、内人黛妆,假仙倡以佐酒,他司无比也。

  宁馨阿堵

  「宁馨」、「阿堵」,晋宋间人语助耳。后人但见王衍指钱云:「举阿堵物却。」又山涛见衍曰:「何物老媪生宁馨儿?」今遂以阿堵为钱,宁馨儿为佳儿,殊不然也。前辈诗「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其意亦如此。宋废帝之母王太后疾笃,帝不往视,后怒谓侍者:「取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宁馨儿!」观此,岂得为佳?顾长康画人物,不点目睛,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犹言「此处」也。刘真长讥殷渊源曰:「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又谓桓温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王导与何充语曰:「正自尔馨。」王恬拨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至今吴中人语言尚多用宁馨字为问,犹言「若何」也。刘梦得诗:「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盖得其义。以宁字作平声读。

  凤毛

  宋孝武嗟赏谢凤之子超宗曰:「殊有凤毛。」今人以子为凤毛,多谓出此。按世说,王劭风姿似其父导,桓温曰:「大奴固自有凤毛。」其事在前,与此不同。

  牛米

  燕慕容皝以牛假贫民,使佃苑中,税其什之八;自有牛者,税其七。参军封裕谏,以为魏、晋之世,假官田牛者不过税其什六,自有牛者中分之,不取其七八也。予观今吾乡之俗,募人耕田,十取其五,而用主牛者,取其六,谓之牛米,盖晋法也。

  为文矜夸过实

  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语,尤非所宜言。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

  送孟东野序

  韩文公送孟东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则鸣。」然其文云:「在唐、虞时,咎陶、禹其善鸣者,而假之以鸣。夔假于韶以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又云:「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然则非所谓不得其平也。

  喷嚏

  今人喷嚏不止者,必噀唾祝云「有人说我」,妇人尤甚。予按终风诗:「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郑氏笺云:「我其忧悼而不能寐,女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乃知此风自古以来有之。

  野史不可信

  野史杂说,多有得之传闻及好事者缘饰,故类多失实,虽前辈不能免,而士大夫颇信之。姑摭真宗朝三事于左。

  魏泰东轩录云:「真宗次澶渊,语寇莱公曰:『虏骑未退,何人可守天雄军?』公言参知政事王钦若。退即召王于行府,谕以上意,授敕俾行。王未及有言,公遽酌大白饮之,命曰『上马杯』,且曰:『参政勉之,回日即为同列也。』王驰骑入魏,越十一日虏退,召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云王公数进疑词于上前,故莱公因事出之。」予按澶渊之役乃景德元年九月,是时莱公为次相,钦若为参政;闰九月,钦若判天雄,二年四月,罢政;三年,莱公罢相,钦若复知枢密院,至天禧元年始拜相,距景德初元凡十四年。

  其二事者,沉括笔谈云:「向文简拜右仆射,真宗谓学士李昌武曰:『朕自即位以来,未尝除仆射,敏中应甚喜。』昌武退朝,往候之,门阑悄然。明日再对,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职。』」存中自注云:「向公拜仆射,年月未曾考于国史,因见中书记,是天禧元年八月,而是年二月王钦若亦加仆射。」予按真宗朝自敏中之前拜仆射者六人:吕端、李沆、王旦皆自宰相转,陈尧叟以罢枢密使拜,张齐贤以故相拜,王钦若自枢密使转。及敏中转右仆射,与钦若加左仆射同日降制,是时李昌武死四年矣。昌武者,宗谔也。

  其三事者,存中笔谈又云:「时丁晋公从真宗巡幸,礼成,诏赐辅臣玉带。时辅臣八人,行在祗候库止有七带,尚衣有带,谓之『比玉』,价直数百万,上欲以足其数。公心欲之,而位在七人之下,度必不及己,乃谕有司:『某自有小私带可服,候还京别赐可也。』既各受赐,而晋公一带仅如指阔,上顾近侍速易之,遂得尚衣御带。」予按景德元年,真宗巡幸西京,大中祥符元年,巡幸泰山,四年,幸河中,丁谓皆为行在三司使,未登政府。七年,幸亳州,谓始以参知政事从。时辅臣六人,王旦、向敏中为宰相,王钦若、陈尧叟为枢密使,皆在谓上,谓之下尚有枢密副使马知节,即不与此说合。且既为玉带,而又名「比玉」,尤可笑。魏泰无足论,沉存中不应尔也。「越十一日」,一作「越七日」。

  谤书

  司马迁作史记,于封禅书中述武帝神仙、鬼灶、方士之事甚备,故王允谓之谤书。国朝景德、祥符间,治安之极,王文穆、陈文忠、陈文僖、丁晋公诸人造作天书符瑞,以为固宠容悦之计。及真宗上仙,王沂公惧贻后世讥议,故请藏天书于梓宫以灭迹。而实录之成,乃文穆监修,其载崇奉宫庙,祥云芝鹤,唯恐不详,遂为信史之累,盖与太史公谤书意异而实同也。

  王文正公

  祥符以后,凡天书礼文、宫观典册、祭祀巡幸、祥瑞颂声之事,王文正公旦实为参政宰相,无一不预。官自侍郎至太保,公心知得罪于清议,而固恋患失,不能决去。及其临终,乃欲削发僧服以敛,何所补哉?魏野赠诗,所谓「西祀东封今已了,好来相伴赤松游」,可谓君子爱人以德,其箴戒之意深矣。欧阳公神道碑,悉隐而不书,盖不可书也。虽持身公清,无一可议,然特张禹、孔光、胡广之流云。

  晋文公

  晋公子重耳自狄适他国凡七,卫成公、曹共公、郑文公皆不礼焉,齐桓公妻以女,宋襄公赠以马,楚成王享之,秦穆公纳之,卒以得国。卫、曹、郑皆同姓,齐、宋、秦、楚皆异姓,非所谓「岂无他人,不如同姓」也。晋文公卒未葬,秦师伐郑灭滑,无预晋事,晋先轸以为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背秦大惠,使襄公墨衰绖而伐之。虽幸胜于殽,终启焚舟之战,两国交兵,不复修睦者数百年。先轸是年死于狄,至孙縠而诛灭,天也。

  南夷服诸葛

  蜀刘禅时,南中诸郡叛,诸葛亮征之,孟获为夷汉所服,七战七擒,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蜀志所载,止于一时之事。国朝淳化中,李顺乱蜀,招安使雷有终遣嘉州士人辛怡显使于南诏,至姚州,其节度使赵公美以书来迎,云:「当境有泸水,昔诸葛武侯戒曰:『非贡献征讨,不得辄渡此水;若必欲过,须致祭,然后登舟。』今遣本部军将赍金龙二条、金钱二千文幷设酒脯,请先祭享而渡。」乃知南夷心服,虽千年如初。呜呼,可谓贤矣!事见怡显所作云南录。

  二疏赞

  作议论文字,须考引事实无差忒,乃可传信后世。东坡先生作二疏图赞云:「孝宣中兴,以法驭人。杀盖、韩、杨,盖三良臣。先生怜之,振袂脱屣。使知区区,不足骄士。」其立意超卓如此。然以其时考之,元康三年二疏去位,后二年盖宽饶诛,又三年韩延寿诛,又三年杨恽诛。方二疏去时,三人皆亡恙。盖先生文如倾河,不复效常人寻阅质究也。

  李宓伐南诏

  唐天宝中,南诏叛,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之,丧士卒六万人。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时募兵击南诏,人莫肯应募,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行者愁怨,所在哭声振野。至十三载,剑南留后李宓将兵七万往击南诏。南诏诱之深入,闭壁不战,宓粮尽,士卒瘴疫及饥死什七八,乃引还。蛮追击之,宓被擒,全军皆没。国忠隐其败,更以捷闻,益发兵讨之。此通鉴所纪。旧唐书云:「李宓率兵击蛮于西洱河,粮尽军旋,马足陷桥,为合罗凤所擒。」新唐书亦云:「宓败死于西洱河。」予按高适集中有李宓南征蛮诗一篇,序云:「天宝十一载,有诏伐西南夷,丞相杨公兼节制之寄,乃奏前云南太守李宓涉海自交趾击之,往复数万里,十二载四月,至于长安。君子是以知庙堂使能,而李公效节。予忝斯人之旧,因赋是诗。」其略曰:「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遂令感激士,得建非常功。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长驱大浪破,急击羣山空。饷道忽已远,县军垂欲穷。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僰僮。收兵列亭候,拓地弥西东。泸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其所称述如此,虽诗人之言未必皆实,然当时之人所赋,其事不应虚言,则宓盖归至长安,未尝败死,其年又非十三载也。味诗中掘鼠餐僮之语,则知粮尽危急,师非胜归明甚。

  浮梁陶器

  彭器资尚书文集有送许屯田诗,曰:「浮梁巧烧,颜色比琼玖。因官射利疾,众喜君独不。父老争叹息,此事古未有。」注云:「浮梁父老言,自来作知县不买器者一人,君是也。作饶州不买者一人,今程少卿嗣宗是也。」惜乎不载许君之名。

  容斋随笔

  卷第五(二十五则)

  汉唐八相

  萧、曹、丙、魏、房、杜、姚、宋为汉、唐名相,不待诵说。然前六君子皆终于位,而姚、宋相明皇,皆不过三年。姚以二子及亲吏受赂,其罢犹有说,宋但以严禁恶钱及疾负罪而妄诉不已者,明皇用优人戏言而罢之,二公终身不复用。宋公罢相时,年才五十八,后十七年乃薨。继之者如张嘉贞、张说、源干曜、王晙、宇文融、裴光庭、萧嵩、牛仙客,其才可睹矣。唯杜暹、李元纮为贤,亦清介龊龊自守者。释骐骥而不乘,焉皇皇而更索,可不惜哉!萧何且死,所推贤唯曹参;魏、丙同心辅政;房乔每议事,必曰非如晦莫能筹之;姚崇避位,荐宋公自代。唯贤知贤,宜后人之莫及也。

  六卦有坎

  易干、坤二卦之下,继之以屯、蒙、需、讼、师、比,六者皆有坎,圣人防患备险之意深矣!

  晋之亡与秦隋异

  自尧、舜及今,天下裂而复合者四:周之末为七战国,秦合之;汉之末分为三国,晋合之;晋之乱分为十余国,争战三百年,隋合之;唐之后又分为八九国,本朝合之。然秦始皇一传而为胡亥,晋武帝一传而为惠帝,隋文帝一传而为炀帝,皆破亡其社稷。独本朝九传百七十年,乃不幸有靖康之祸,盖三代以下治安所无也。秦、晋、隋皆相似,然秦、隋一亡即扫地,晋之东虽曰「牛继马后」,终为守司马氏之祀,亦百有余年。盖秦、隋毒流四海,天实诛之,晋之八王擅兵,孽后盗政,皆本于惠帝昏蒙,非得罪于民,故其亡也,与秦、隋独异。

  上官桀

  汉上官桀为未央厩令,武帝尝体不安,及愈,见马,马多瘦,上大怒:「令以我不复见马邪?」欲下吏,桀顿首曰:「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上以为忠,由是亲近,至于受遗诏辅少主。义纵为右内史,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行此道乎?」衔之,遂坐以他事弃市。二人者其始获罪一也,桀以一言之故超用,而纵及诛,可谓幸不幸矣。

  金日磾

  金日磾没入宫,输黄门养马。武帝游宴见马,后宫满侧,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窃视,至日磾,独不敢。日磾容貌甚严,马又肥好,上奇焉,即日拜为马监,后受遗辅政。日磾与上官桀皆因马而受知,武帝之取人,可谓明而不遗矣。

  汉宣帝忌昌邑王

  汉废昌邑王贺而立宣帝,贺居故国,帝心内忌之,赐山阳太守张敞玺书,戒以谨备盗贼。敞条奏贺居处,著其废亡之效。上知贺不足忌,始封为列侯。光武废太子强为东海王而立显宗,显宗即位,待强弥厚。宣、显皆杂霸道,治尚刚严,独此事显优于宣多矣。

  平津侯

  公孙平津本传称其意忌内深,杀主父偃,徙董仲舒,皆其力。然其可称者两事:武帝置苍海、朔方之郡,平津数谏,以为罢弊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上使朱买臣等难之,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专奉朔方。」上乃许之。卜式上书,愿输家财助边,盖迎合主意。上以语平津,对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勿许。」乃罢式。当武帝好大喜功而能如是,概之后世,足以为贤相矣!惜不以式事载本传中。

  韩信周瑜

  世言韩信伐赵,赵广武君请以奇兵塞井陉口,绝其粮道,成安君不听。信使间人窥知其不用广武君策,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遂胜赵。使广武计行,信且成禽,信盖自言之矣。周瑜拒曹公于赤壁,部将黄盖献火攻之策,会东南风急,悉烧操船,军遂败。使天无大风,黄盖不进计,则瑜未必胜。是二说者,皆不善观人者也。夫以韩信敌陈余,犹以猛虎当羊豕尔。信与汉王语,请北举燕、赵,正使井陉不得进,必有他奇策矣。其与广武君言曰:「向使成安君听子计,仆亦禽矣。」盖谦以求言之词也。方孙权问计于周瑜,瑜已言操冒行四患,将军禽之宜在今日。刘备见瑜,恨其兵少。瑜曰:「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正使无火攻之说,其必有以制胜矣。不然,何以为信、瑜?

  汉武赏功明白

  卫青为大将军,霍去病始为校尉,以功封侯,青失两将军,亡翕侯,功不多,不益封。其后各以五万骑深入,去病益封五千八百户,裨校封侯益邑者六人,而青不得益封,吏卒无封者。武帝赏功,必视法如何,不以贵贱为高下,其明白如此。后世处此,必曰青久为上将,俱出塞致命,正不厚赏,亦当有以慰其心,不然,他日无以使人,盖失之矣。

  周召房杜

  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观此二相,则刑措四十年,颂声作于下,不言可知。唐贞观三年二月,房玄龄为左仆射,杜如晦为右仆射,魏征参预朝政。观此三相,则三百年基业之盛,概可见矣。

  三代书同文

  三代之时,天下书同文,故春秋左氏所载人名字,不以何国,大抵皆同。郑公子归生,鲁公孙归父,蔡公孙归生,楚仲归,齐析归父,皆字子家。楚成嘉,郑公子嘉,皆字子孔。郑公孙段、印段,宋褚师段,皆字子石。郑公子喜,宋乐喜,皆字子罕。楚公子黑肱,郑公孙黑,孔子弟子狄黑,皆字子晳。鲁公子翚,郑公孙挥,皆字子羽。邾子克,楚斗克,周王子克,宋司马之臣克,皆字曰仪。晋籍偃,荀偃,郑公子偃,吴言偃,皆字曰游。晋羊舌赤,鲁公西赤,皆字曰华。楚公子侧,鲁孟之侧,皆字曰反。鲁冉耕,宋司马耕,皆字曰牛。颜无繇、仲由,皆字曰路。

  周世中国地

  成周之世,中国之地最狭,以今地里考之,吴、越、楚、蜀、闽皆为蛮;淮南为羣舒;秦为戎。河北真定、中山之境,乃鲜虞、肥、鼓国。河东之境,有赤狄、甲氏、留吁、铎辰、潞国。洛阳为王城,而有杨拒、泉皋、蛮氏、陆浑、伊雒之戎。京东有莱、牟、介、莒,皆夷也。(木巳)都雍丘,今汴之属邑,亦用夷礼。邾近于鲁,亦曰夷。其中国者,独晋、卫、齐、鲁、宋、郑、陈、许而已,通不过数十州,盖于天下特五分之一耳。

  李后主梁武帝

  东坡书李后主去国之词云:「『最是苍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以为后主失国,当恸哭于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后行,乃对宫娥听乐,形于词句。」予观梁武帝启侯景之祸,涂炭江左,以致覆亡,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其不知罪己亦甚矣!窦婴救灌夫,其夫人谏止之,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梁武用此言而非也。

  诗什

  诗二雅及颂前三卷题曰:「某诗之什。」陆德明释云:「歌诗之作,非止一人,篇数既多,故以十篇编为一卷,名之为什。」今人以诗为篇什,或称誉他人所作为佳什,非也。

  易举正

  唐苏州司户郭京有周易举正三卷,云:「曾得王辅嗣、韩康伯手写注定传授真本,比校今世流行本及国学、乡贡举人等本,或将经入注,用注作经,小象中间以下句,反居其上,爻辞注内移,后义却处于前,兼有脱遗,两字颠倒谬误者,并依定本举正其讹,凡一百三节。」今略取其明白者二十处载于此:坤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今本于象文「霜」字下误增「坚冰」二字。屯六三象曰:「即鹿无虞何?以从禽也。」今本脱「何」字。师六五:「田有禽,利执之,无咎。」元本「之」字行书向下引脚,稍类「言」字,转写相仍,故误作「言」,观注义亦全不作言字释也。比九五象曰:「失前禽,舍逆取顺也。」今本误倒其句。贲:「亨,不利有攸往。」今本「不」字误作「小」字。「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注云:「刚柔交错而成文焉,天之文也。」今本脱「刚柔交错」一句。坎卦「习坎」上脱「坎」字。姤:「九四,包失鱼。」注:「二有其鱼,故失之也。」今本误作「一尢鱼」。蹇:「九三,往蹇来正。」今本作「来反」。困初六象曰:「入于幽谷,不明也。」今本「谷」字下多「幽」字。鼎彖:「圣人亨以享上帝,以养圣贤。」注云:「圣人用之,上以享上帝而下以养圣贤。」今本正文多「而大亨」三字,故注文亦误增「大亨」二字。震彖曰:「不丧匕鬯,出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今本脱「不丧匕鬯」一句。渐象曰:「君子以居贤德,善风俗。」注云:「贤德以止巽则居,风俗以止巽乃善。」今本正文脱「风」字。丰九四象:「遇其夷主,吉,志行也。」今文脱「志」字。中孚彖:「豚鱼吉,信及也。」今本「及」字下多「豚鱼」二字。小过彖:「柔得中,是以可小事也。」今本脱「可」字,而「事」字下误增「吉」字。六五象曰:「密云不雨,已止也。」注:「阳已止下故也。」今本正文作「已上」,故注亦误作「阳已上故止也」。既济彖曰:「既济,亨小,小者亨也。」今本脱一「小」字。系辞:「二多誉,四多惧。」注云:「惧,近也。」今本误以「近也」字为正文,而注中又脱「惧」字。杂卦:「蒙稚而著。」今本「稚」误作「杂」字。予顷于福州道藏中见此书而传之,及在后省见晁公武所进易解,多引用之,世罕有其书也。

  其惟圣人乎

  干卦:「其惟圣人乎。」魏王肃本作「愚人」,后结句始作「圣人」,见陆德明释文。

  易说卦

  易说卦荀爽九家集解干「为木果」之下,更有四,曰:为龙,为车,为衣,为言。坤后有八,曰:为牝,为迷,为方,为囊,为裳,为黄,为帛,为浆。震后有三,曰:为王,为鹄,为鼓。巽后有二,曰:为杨,为鹳。坎后有八,曰:为宫,为律,为可,为栋,为丛棘,为狐,为蒺藜,为桎梏。离后有一,曰:为牝牛。艮后有三,曰:为鼻,为虎,为狐。兑后有二,曰:为常,为辅颊。注云:「常,西方神也。」陆德明以其与王弼本不同,故载于释文。按震为龙与干同,故虞翻、干宝本作駹。

  元二之灾

  后汉邓骘传:「拜为大将军,时遭元二之灾,人士饥荒,死者相望,盗贼羣起,四夷侵畔。」章怀注云:「元二即元元也,古书字当再读者,即于上字之下为小二字,言此字当两度言之。后人不晓,遂读为元二,或同之阳九,或附之百六,良由不悟,致斯乖舛。今岐州石鼓铭,凡重言者皆为二字,明验也。」汉碑有杨孟文石门颂云:「中遭元二,西夷虐残。」孔耽碑云:「遭元二轗轲,人民相食。」赵明诚金石跋云:「若读为元元,不成文理,疑当时自有此语,汉注未必然也。」按王充论衡恢国篇云:「今上嗣位,元二之间,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四年,甘露降五县。五年,芝复生。六年,黄龙见。」盖章帝时事。考之本纪,所书建初三年以后诸瑞皆同,则知所谓元二者,谓建初元年、二年也。既称嘉德布流以致祥瑞,其为非灾眚之语,益可决疑。安帝永初元年、二年,先零滇羌寇叛,郡国地震、大水。邓骘以二年十一月拜大将军,则知所谓元二者,谓永初元年、二年也。凡汉碑重文不皆用小二字,岂有范史一部唯独一处如此,予兄丞相作隶释,论之甚详。予修国史日,撰钦宗纪赞,用靖康元二之祸,实本于此。

  圣人污

  孟子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赵岐注云:「三人之智足以识圣人。污,下也。言三人虽小污不平,亦不至于其所好,阿私所爱而空誉之。」详其文意,足以识圣人是一句。污,下也,自是一节。盖以下字训污也,其义明甚。而老苏先生乃作一句读,故作三子知圣人污论,谓:「三子之智,不足以及圣人高深幽绝之境,徒得其下焉耳。」此说窃谓不然,夫谓「夫子贤于尧、舜,自生民以来未有」,可谓大矣,犹以为污下何哉?程伊川云:「有若等自能知夫子之道,假使污下,必不为阿好而言。」其说正与赵氏合。大抵汉人释经子,或省去语助,如郑氏笺毛诗「奄观铚艾」云:「奄,久。观,多也。」盖以久训奄,以多训观。近者黄启宗有补礼部韵略,于「淹」字下添「奄」字,注云:「久观也。」亦是误以笺中五字为一句。

  廿(卉之中竖通底)卌字

  今人书二十字为廿,三十字为(卉之中竖通底),四十为卌,皆说文本字也。廿音入,二十幷也。(卉之中竖通底)音先合反,三十之省便,古文也。卌音先立反,数名,今直以为四十字。按秦始皇凡刻石颂德之辞,皆四字一句。泰山辞曰:「皇帝临位,二十有六年。」琅邪台颂曰:「维二十六年,皇帝作始。」之罘颂曰:「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东观颂曰:「维二十九年,皇帝春游。」会稽颂曰:「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此史记所载,每称年者,辄五字一句。尝得泰山辞石本,乃书为「廿有六年」,想其余皆如是,而太史公误易之,或后人传写之讹耳,其实四字句也。

  字省文

  今人作字省文,以礼为礼,以处为处,以与为与,凡章奏及程文书册之类不敢用,然其实皆说文本字也。许叔重释礼字云:「古文。」处字云:「止也,得几而止。或从处。」与字云:「赐予也,与与同。」然则当以省文者为正。

  剑辟咡

  曲礼记童子事曰:「负剑辟咡诏之。」郑氏注云:「负,谓置之于背。剑,谓挟之于旁。辟咡诏之,谓倾头与语。口旁曰咡。」欧阳公作其父泷冈阡表云:「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正用此义。今庐陵石刻由存,衢州所刊六一集,已得其真,或者不晓,遂易剑为抱,可叹也!

  国初人至诚

  真宗时,幷州谋帅,上谓辅臣曰:「如张齐贤、温仲舒皆可任,但以其尝历枢近,或有固辞,宜召至中书询问,愿往则授之。」及召二人至,齐贤辞以恐为人所谗。仲舒曰:「非敢有辞,但在尚书班已十年,若得改官端揆,赐都部署添给,敢不承命?」辅臣以闻,上曰:「是皆不欲往也,勿强之。」王元之自翰林学士以本官刑部郎中知黄州,遣其子嘉佑献书于中书门下,以为:「朝廷设官,进退必以礼,一失错置,咎在廊庙。某一任翰林学士,三任制诰舍人,以国朝旧事言之,或得给事中,或得侍郎,或为谏议大夫。某独异于斯,斥去不转一级,与钱谷俗吏,混然无别,执政不言,人将安仰?」予谓仲舒尝为二府,至于自求迁转及增请给;元之一代刚正名臣,至于公移笺书,引例乞转。唯其至诚不矫伪故也。后之人外为大言,避宠辞禄,而阴有营求,失其本真者多矣,风俗使然也。

  史馆玉牒所

  国朝熙宁以前,秘书省无著作局,故置史馆,设修撰、直馆之职。元丰官制行,有秘书官,则其职归于监、少及著作郎、佐矣。而绍兴中复置史馆修撰、检讨,是与本省为二也。宗正寺修玉牒官亦然。官制既行,其职归于卿、丞矣。而绍兴中复差侍从为修牒,又以他官兼检讨,是与本寺为二也。然则今有户部,可别置三司,有吏、刑部,可别置审官、审刑院矣。又玉牒旧制,每十年一进,谓甲子岁进书,则甲戌、甲申岁复然。今乃从建隆以来再行补修,每及十年则一进,以故不过三二年辄一行赏,书局僭赏,此最甚焉。

  稗沙门

  宝积经说僧之无行者曰:「譬如麦田,中生稗麦,其形似麦,不可分别。尔时田夫,作如是念,谓此稗麦,尽是好麦,后见穟生,尔乃知非。如是沙门,在于众中,似是持戒有德行者。施主见时,谓尽是沙门,而彼痴人,实非沙门,是名稗沙门。」此喻甚佳,而文士鲜曾引用,聊志于此。

  容斋随笔

  卷第六(十九则)

  建武中元

  成都有汉蜀郡太守何君造尊楗阁碑,其末云:「建武中元二年六月。」按范史本纪,建武止三十一年,次年改为中元,直书为中元元年。观此所刻,乃是虽别为中元,犹冠以建武,如文、景帝中元、后元之类也。又祭祀志载封禅后赦天下诏,明言云:「以建武三十二年为建武中元元年。」东夷倭国传云:「建武中元二年,来奉贡。」援据甚明。而宋莒公作纪年通谱乃云:「纪、志所载不同,必传写脱误。」学者失于精审,以意删去,殆亦不深考耳。韩庄敏家一铜斗,铭云:「新始建国、天凤上戊六年。」又绍兴中郭金州得一钲,铭云:「新始建国、地皇上戊二年。」按王莽始建国之后改天凤,又改地皇,兹二器各冠以始元者,自莽之制如此,亦犹其改易郡名不常,每下诏犹系其故名之类耳,不可用中元为比也。

  带职人转官

  绍兴中,王浚明以右奉直大夫直秘阁,乞磨勘,吏部拟朝议大夫,时相以为既带职,则朝议、奉直为一等,遂超转中奉。其后曾慥踵之。绍兴末,向伯奋亦用此,继而续觱复然。后省有言,不应蓦三级,自是但得朝议。予按故事,官制未行时,前行郎中迁少卿,有出身,得太常,无出身,司农。继转光禄,即今奉直、朝议也。自少卿迁大卿、监,有出身,得光禄卿,无出身,历司农卿、少府监、卫尉卿,然后至光禄。若带职,则自少农以上径得光禄,不涉余级,至有超五资者。然则浚明等不为过,盖昔日职名不轻与人,故恩典亦异。又自承务郎至奉议词人,但三转,而带职者乃与余人同作六阶不小异,乃有司之失也。

  上下四方

  上下四方不可穷竟,正杂庄、列、释氏之寓言,曼衍不能说也。列子:「商汤问于夏革曰:『上下八方有极尽乎?』革曰:『不知也。』汤固问,革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朕何以知之?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朕是以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大集经:「『风住何处?』曰:『风住虚空。』又问:『虚空为何所住?』答言:『虚空住于至处。』又问:『至处复何所住?』答言:『至处何所住者,不可宣说,何以故?远离一切诸处所故,一切处所所不摄故,非数非称不可量故,是故至处无有住处。』」二家之说,如是而已。

  魏相萧望之

  赵广汉之死由魏相,韩延寿之死由萧望之。魏、萧贤公卿也,忍以其私陷二材臣于死地乎?杨恽坐语言怨望,而廷尉当以为大逆不道。以其时考之,乃于定国也。史称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不寃,岂其然乎?宣帝治尚严,而三人者,又从而辅翼之,为可恨也!

  姓氏不可考

  姓氏所出,后世茫不可考,不过证以史传,然要为难晓。自姚、虞、唐、杜、姜、田、范、刘之外,余盖纷然杂出。且以左传言之:申氏出于四岳,周有申伯,然郑又有申侯,楚有申舟,又有申公巫臣,鲁有申繻、申枨,晋有申书,齐有申鲜虞。贾氏姬姓之国,以国氏,然晋有贾华,又狐射姑亦曰贾季,齐有贾举。黄氏嬴姓之国,然金天氏之后,又有沉、姒、蓐、黄之黄,晋有黄渊。孔氏出于商,孔子其后也。然卫有孔达,宋有孔父,郑有孔叔,陈有孔宁,齐有孔虺,而郑子孔之孙又为孔张。高氏出于齐,然子尾之后又为高强,郑有高克,宋有高哀。国氏亦出于齐,然邢有国子,郑子国之孙又为国参。晋有庆郑,齐有庆克,陈有庆虎。卫有石碏,齐有石之纷如,郑有石(毚下之兔作大),周有石尚,宋有石彄。晋有阳处父,楚有阳丐,鲁有阳虎。孙氏出于卫,而楚有叔敖,齐有孙书,吴有孙武。郭氏出于虢,而晋有郭偃,齐有郭最,又有所谓郭公者。千载之下,遥遥世祚,将安所质究乎?

  畏无难

  圣人不畏多难而畏无难,故曰:「惟有道之主能持胜。」使秦不幷六国,二世未亡;隋不一天下服四夷,炀帝不亡;苻坚不平凉取蜀、灭燕翦代,则无肥水之役;唐庄宗不灭梁下蜀,则无嗣源之祸;李景不取闽幷楚,则无淮南之失。

  绿竹青青

  毛公解卫诗淇奥,分绿竹为二物,曰:「绿,王刍也。竹,萹竹也。」韩诗:竹字作(萍之平作毒),音徒沃反,亦以为萹筑。郭璞云:「王刍,今呼白脚莎,即菉蓐豆也。萹竹似小藜,赤茎节,好生道旁,可食。」又云:「有草似竹,高五六尺,淇水侧人谓之菉竹。」按此诸说,皆北人不见竹之语耳。汉书:「下淇园之竹以为揵。」寇恂为河内太守,伐淇园竹为矢百余万。卫诗又有「籊籊竹竿,以钓于淇」之句,所谓绿竹,岂不明甚,若白脚莎、菉豆,安得云猗猗青青哉?

  孔子欲讨齐

  陈成子弒齐简公,孔子告于鲁哀公,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左传曰:「孔子请伐齐,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常弒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伐也。』」说者以为孔子岂较力之强弱,但明其义而已。能顺人心而行天讨,何患不克?使鲁君从之,孔子其使于周,请命乎天子,正名其罪。至其所以胜齐者,孔子之余事也。予以为鲁之不能伐齐,三子之不欲伐齐,周之不能讨齐,通国知之矣。孔子为此举,岂真欲以鲁之半,力敌之哉?盖是时三子无君与陈氏等,孔子上欲悟哀公,下欲警三子。使哀公悟其意,必察三臣之擅国,思有以制之,起孔子而付以政,其正君君、臣臣之分不难也。使三子者警,必将曰:鲁小于齐,齐臣弒君而欲致讨,吾三臣或如是,彼齐、晋大国,肯置而不问乎?惜其君臣皆不识圣人之深旨。自是二年,孔子亡,又十一年,哀公竟偪于三子而孙于越,比之简公,仅全其身尔。

  韩退之

  旧唐史韩退之传,初言:「愈常以为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不复振起。故所为文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当时作者甚众,无以过之,故世称韩文。」而又云:「时有恃才肆意,亦盭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为罗池神,而愈撰碑以实之。李贺父名晋,不应进士,而愈为贺作讳辩,令举进士。又为毛颖传,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裴晋公有寄李翱书曰:「昌黎韩愈,仆知之旧矣,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今之不及之者,当大为防焉尔。」旧史谓愈为纰缪,固不足责,晋公亦有是言,何哉?考公作此书时,名位犹未达,其末云:「昨弟来,欲度及时干进,度昔岁取名,不敢自高。今孤茕若此,游宦谓何?是不能复从故人之所勉耳!但置力田园,苟过朝夕而已。」然则公出征淮西,请愈为行军司马,又令作碑,盖在此累年之后,相知已深,非复前比也。

  诞节受贺

  唐穆宗即位之初年,诏曰:「七月六日,是朕载诞之辰,其日,百寮命妇宜于光顺门进名参贺,朕于门内与百寮相见。」明日,又敕受贺仪宜停。先是,左丞韦绶奏行之,宰臣以古无降诞受贺之礼,奏罢之,然次年复行贺礼。诞节之制,起于明皇,令天下宴集休假三日,肃宗亦然,代、德、顺三宗皆不置节名,及文宗以后,始置宴如初。则受贺一事,盖自长庆年至今用之也。

  左氏书事

  左传书晋惠公背秦穆公事曰:「晋侯之入也,秦穆姬属贾君焉,且曰,尽纳羣公子。晋侯烝于贾君,又不纳羣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晋侯许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既而不与;晋饥,秦输之粟,秦饥,晋闭之籴。故秦伯伐晋。」观此一节,正如狱吏治囚,蔽罪议法,而皋陶听之,何所伏窜,不待韩原之战,其曲直胜负之形见矣。晋厉公绝秦,数其五罪,书词铿訇,极文章鼓吹之妙,然其实皆诬秦。故传又书云:「秦桓公既与晋厉公为令狐之盟,而又召狄与楚,欲道以伐晋。」杜元凯注云:「据此三事,以正秦罪。」左氏于文反复低昂,无所不究其至,观秦、晋争战二事,可窥一斑矣。

  狐突言词有味

  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以十二月出师,衣之偏衣,佩之金玦。左氏载狐突所叹八十余言,而词义五转。其一曰:「时,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其二曰:「敬其事,则命以始。服其身,则衣之纯。用其衷,则佩之度。」其三曰:「今命以时卒,閟其事也。衣之尨服,远其躬也。佩以金玦,弃其衷也。」其四曰:「服以远之,时以閟之。」其五曰:「尨凉,冬杀,金寒,玦离。」其宛转有味,皆可咀嚼。国语亦多此体,有至六七转,然大抵缓而不切。

  宣发

  考工记:「车人之事,半矩谓之宣。」注:「头发颢落曰宣。易:『巽为宣发。』宣字本或作寡。」周易:「巽为寡发。」释文云:「本又作宣,黑白杂为宣发。」宣发二字甚奇。

  邾文公楚昭王

  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绎,未几而卒。君子曰:「知命。」楚昭王之季年,有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三日。周太史曰:「其当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诸股肱,何益?不谷不有大过,天其夭诸?有罪受罚,又焉移之?」遂弗禜。孔子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按宋景公出人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邾文、楚昭之言,亦是物也,而终不蒙福,天道远而不可知如此。

  杜悰

  唐懿宗咸通二年二月,以杜悰为相,一日,两枢密使诣中书,宣徽使杨公庆继至,独揖悰受宣,三相起避。公庆出书授悰,发之,乃宣宗大渐时,宦官请郓王监国奏也,且曰:「当时宰相无名者,当以反法处之。」悰反复读,复封以授公庆,曰:「主上欲罪宰相,当于延英面示圣旨。」公庆去,悰谓两枢密曰:「内外之臣,事犹一体,今主上新践阼,固当以仁爱为先,岂得遽赞成杀宰相事!若习以性成,则中尉、枢密岂得不自忧乎!」两枢密相顾默然,徐曰:「当具以公言白至尊,非公重德,无人及此。」三相复来见悰,微请宣意,悰无言。三相惶怖,乞存家族。悰曰:「勿为他虑。」既而寂然。及延英开,上色甚悦。此资治通鉴所载也。新唐史云:宣宗世,夔王处大明宫,而郓王居十六宅。帝大渐,遗诏立夔王,而中尉王宗贯迎郓王立之,是为懿宗。久之,遣枢密使杨庆诣中书独揖悰。他宰相毕諴、杜审权、蒋伸不敢进,乃授悰中人请帝监国奏,因谕悰劾大臣名不在者。悰语之如前所云,庆色沮去,帝怒亦释。予以史考之,懿宗即位之日,宰相四人,曰令孤绹、曰萧邺、曰夏侯孜、曰蒋伸,至是时唯有伸在,三人者罢去矣。諴及审权乃懿宗自用者,无由有斯事。盖野史之妄,而二书误采之。温公以唐事属之范祖禹,其审取可谓详尽,尚如此。信乎,修史之难哉!

  唐书世系表

  新唐宰相世系表皆承用逐家谱牒,故多有谬误,内沉氏者最可笑,其略云:「沈氏出自姬姓。周文王子聃叔季,字子揖,食采于沉,今汝南平舆沉亭是也。鲁成公八年,为晋所灭。沈子生逞,字修之,奔楚,遂为沉氏。生嘉,字惟良,嘉生尹戊,戊生诸梁,诸梁子尹射,字修文。其后入汉,有为齐王太傅敷德侯者,有为骠骑将军者,有为彭城侯者。」宋书沉约自叙云:「金天氏之后,沉国在汝南平舆,定公四年,为蔡所灭。秦末有逞者,征丞相不就。」其后颇与唐表同。按聃季所封自是一国,与沉了不相涉。春秋成公八年,晋侵沈,获沉子揖。昭二十三年,吴败顿、胡、沈、蔡之师于鸡父,沈子逞灭。定四年,蔡灭沈,杀沉子嘉。今表云聃季字子揖,成八年为晋所灭,是文王之子寿五百余岁矣。逞为吴所杀,而表云奔楚,宋书云秦召为丞相。沈尹戊为楚将,战死于柏举,正与嘉之死同时,而以为嘉之子。尹射书于左传,三十四年始书诸梁,乃以为其子。又春秋时人立字皆从子及伯仲,岂有修之、惟良、修文之比。汉列侯表岂有所谓敷德、彭城侯?百官表岂有所谓骠骑将军沈达者?沈约称一时文宗,妄谱其上世名氏官爵,固可嗤诮,又不分别两沉国。其金天氏之裔,沉、姒、蓐、黄之沈,封于汾川,晋灭之,春秋之沈,封于汝南,蔡灭之,顾合而为一,岂不读左氏乎?欧阳公略不笔削,为可恨也!

  鲁昭公

  春秋之世,列国之君失守社稷,其国皆即日改立君,无虚位以俟者。惟鲁昭公为季孙意如所逐而孙于齐,又适晋,凡八年乃没。意如在国摄事主祭,岁具从者之衣屦而归之于干侯,公薨之明年,丧还故国,然后其弟公子宋始即位,他国无此比也。岂非鲁秉周礼,虽不幸逐君,犹存厥位,而不敢绝之乎?其后哀公孙于越,左传终于是年,不知悼年以何时立也。

  州县失故名

  今之州县,以累代移徙改割之故,往往或失其故名,或州异而县不同者。如:建昌军在江西,而建昌县乃隶南康;南康军在江东,而南康县乃隶南安;南安军在江西,而南安县乃隶泉州;韶州为始兴郡,而始兴县外属赣州为南康郡,而南康县外属郁林为州,而郁林县隶贵州;桂阳为军,而桂阳县隶郴州。此类不可悉数。

  严州当为庄

  严州本名睦州,宣和中以方寇之故改焉。虽以威严为义,然实取严陵滩之意也。殊不考子陵乃庄氏,东汉避显宗讳以「庄」为「严」,故史家追书以为严光,后世当从实可也。

  容斋随笔

  卷第七(十八则)

  孟子书百里奚

  柳子厚复杜温夫书云:「生用助字,不当律令,所谓乎、欤、耶、哉、夫也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精思之则益也。」予读孟子百里奚一章曰:「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缪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味其所用助字,开阖变化,使人之意飞动,此难以为温夫辈言也。

  韩柳为文之旨

  韩退之自言:作为文章,上规姚、姒、盘、诰、春秋、易、诗、左氏、庄、骚、太史、子云、相如,闳其中而肆其外。柳子厚自言:每为文章,本之书、诗、礼、春秋、易,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韩、柳为文之旨,要学者宜思之。

  李习之论文

  李习之答朱载言书论文最为明白周尽,云:「六经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如山有岱、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济、淮、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不必均也。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曰,文章词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溺于时者曰,文章必当对;病于时者曰,文章不当对;爱难者曰,宜深,不当易;爱易者曰,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而辞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辞之对与否、易与难也。『忧心悄悄,愠于羣小』,非对也;『遘闵既多,受侮不少』,非不对也;『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非易也;『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非难也。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庄至于刘向、扬雄,皆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其论于文者如此,后学宜志之。

  魏郑公谏语

  魏郑公谏止唐太宗封禅,中间数语,引喻剀切,曰:「今有人十年长患,疗治且愈,此人应皮骨仅存,便欲使负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乱,非止十年,陛下为之良医,疾苦虽已乂安,未甚充实。告成天地,臣切有疑。」太宗不能夺。此语见于公谏录及旧唐书,而新史不载,资治通鉴记其谏事,亦删此一节,可惜也!

  虞世南

  虞世南卒后,太宗夜梦见之,有若平生。翌日,下制曰:「世南奄随物化,倏移岁序。昨因夜梦,忽睹其人,追怀遗美,良增悲叹!宜资冥助,申朕思旧之情。可于其家为设五百僧斋,幷为造天尊像一躯。」夫太宗之梦世南,盖君臣相与之诚所致,宜恤其子孙,厚其恩典可也。斋僧、造像,岂所应作?形之制书,著在国史,惜哉,太宗而有此也!

  七发

  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旨腴词,上薄骚些,盖文章领袖,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诸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新机杼,激越清壮,汉、晋之间,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闲,皆屋下架屋,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毛颖传初成,世人多笑其怪,虽裴晋公亦不以为可,惟柳子独爱之。韩子以文为戏,本一篇耳,妄人既附以革华传,至于近时,罗文、江瑶、叶嘉、陆吉诸传,纷纭杂沓,皆托以为东坡,大可笑也。

  将军官称

  前汉书百官表:「将军皆周末官,秦因之。」予按国语:「郑文公以詹伯为将军。」又:「吴夫差十旌一将军。」左传:「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檀弓:「卫将军。」文子:「鲁使慎子为将军。」然则其名久矣。彭宠为奴所缚,呼其妻曰:「趣为诸将军办装。」东汉书注云:「呼奴为将军,欲其赦己也。」今吴人语犹谓小苍头为将军,盖本诸此。

  北道主人

  秦、晋围郑,郑人谓秦盍舍郑以为东道主。盖郑在秦之东,故云。今世称主人为东道者,此也。东汉载北道主人,乃有三事:「常山太守邓晨会光武于钜鹿,请从击邯郸,光武曰:『伟卿以一身从我,不如以一郡为我北道主人。』」又:「光武至蓟,将欲南归,耿弇以为不可,官属腹心皆不肯,光武指弇曰:『是我北道主人也。』」「彭宠将反,光武问朱浮,浮曰:『大王倚宠为北道主人,今既不然,所以失望。』」后人罕引用之。

  洛中盱江八贤

  司马温公序赙礼,书闾阎之善者五人,吕南公作不欺述,书三人,皆以卑微不见于史氏。予顷修国史,将以缀于孝行传而不果成,聊纪之于此。温公所书皆陕州夏县人。曰医刘太,居亲丧,不饮酒食肉终三年,以为今世士大夫所难能。其弟永一,尤孝友廉谨。夏县有水灾,民溺死者以百数,永一执竿立门首,他人物流入门者,辄擿出之。有僧寓钱数万于其室而死,永一诣县自陈,请以钱归其子弟。乡人负债不偿者,毁其券。曰周文粲,其兄嗜酒,仰弟为生,兄或时酗殴粲,邻人不平而唁之,粲怒曰:「兄未尝殴我,汝何离间吾兄弟也!」曰苏庆文者,事继母以孝闻,常语其妇曰:「汝事吾母小不谨,必逐汝!」继母少寡而无子,由是安其室终身。曰台亨者,善画,朝廷修景灵宫,调天下画工诣京师,事毕,诏选试其优者,留翰林授官禄,亨名第一。以父老固辞,归养于田里。南公所书皆建昌南城人。曰陈策,尝买骡,得不可被鞍者,不忍移之他人,命养于野庐,俟其自毙。其子与猾驵计,因经过官人丧马,即磨破骡背,以衒贾之。既售矣,策闻,自追及,告以不堪。官人疑策爱也,秘之。策请试以鞍,亢亢终日不得被,始谢还焉。有人从策买银器若罗绮者,策不与罗绮。其人曰:「向见君帑有之,今何靳?」策曰:「然,有质钱而没者,岁月已久,丝力糜脆不任用,闻公欲以嫁女,安可以此物病公哉!」取所当与银器投炽炭中,曰:「吾恐受质人或得银之非真者,故为公验之。」曰危整者,买鲍鱼,其驵舞秤权阴厚整。鱼人去,身留整傍,请曰:「公买止五斤,已为公密倍入之,愿畀我酒。」整大惊,追鱼人数里返之,酬以直。又饮驵醇酒,曰:「汝所欲酒而已,何欺寒人为?」曰曾叔卿者,买陶器欲转易于北方,而不果行。有人从之并售者,叔卿与之,已纳价,犹问曰:「今以是何之?」其人对:「欲效公前谋耳。」叔卿曰:「不可,吾缘北方新有灾荒,是故不以行,今岂宜不告以误君乎?」遂不复售。而叔卿家苦贫,妻子饥寒不恤也。呜呼,此八人者贤乎哉!

  王导小名

  颜鲁公书远祖西平靖侯颜含碑,晋李阐之文也。云:「含为光禄大夫,冯怀欲为王导降礼,君不从,曰:『王公虽重,故是吾家阿龙。』君是王亲丈人,故呼王小字。」晋书亦载此事,而不书小字。世说:「王丞相拜司空,桓廷尉叹曰:『人言阿龙超,阿龙故自超。』」呼三公小字,晋人浮虚之习如此。

  汉书用字

  太史公陈涉世家:「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又曰:「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迭用七死字,汉书因之。汉沟洫志载贾让治河策云:「河从河内北至黎阳为石堤,激使东抵东郡平刚;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黎阳、观下;又为石堤,使东北抵东郡津北;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阳;又为石堤,激使东北。百余里间,河再西三东。」凡五用石堤字,而不为冗复,非后人笔墨畦径所能到也。

  姜嫄简狄

  毛公注生民诗,姜嫄生后稷「履帝武敏歆」之句,曰:「从于高辛帝而见于天也。」玄鸟诗,「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句,曰:「春分玄鸟降,简狄配高辛帝,帝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其说本自明白。至郑氏笺始云:「帝,上帝也。敏,拇也。祀郊禖时,有大人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如有人道感己者,遂有身,后则生子。」又谓:「鳦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其说本于史记,谓:「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简狄行浴,见燕堕卵,取吞之,因生契。」此二端之怪妄,先贤辞而辟之多矣。欧阳公谓稷、契非高辛之子,毛公于史记不取履迹之怪,而取其讹缪之世次。按汉书毛公赵人,为河间献王博士,然则在司马子长之前数十年,谓为取史记世次,亦不然。盖世次之说,皆出于世本,故荒唐特甚,其书今亡。夫适野而见巨迹,人将走避之不暇,岂复故欲践履,以求不可知之禨祥;飞鸟堕卵,知为何物,而遽取吞之。以古揆今,人情一也,今之愚人未必尔,而谓古圣人之后妃为之,不待辨而明矣。

  羌庆同音

  王观国彦宾、吴棫材老,有学林及叶韵补注、毛诗音二书皆云:诗、易、太玄凡用庆字,皆与阳字韵叶,盖羌字也。引萧该汉书音义,庆音羌。又曰:「汉书亦有作羌者,班固幽通赋『庆未得其云已』,文选作羌,而他未有明证。」予按扬雄传所载反离骚:「庆夭顦而丧荣。」注云:「庆,辞也,读与羌同。」最为切据。

  佐命元臣

  盛王创业,必有同德之英辅,成垂世久长之计,不如是,不足以为一代宗臣。伊尹、周公之事见于诗、书,可考也。汉萧何佐高祖,其始入关,即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以周知天下阸塞,户口多少,强弱处,民所疾苦。高祖失职为汉王,欲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何独曰:「今众弗如,百战百败,愿王王汉中,收用巴蜀,然后还定三秦。」王用其言。此刘氏兴亡至计也。进韩信为大将,使当一面,定魏、赵、燕、齐,高祖得颛心与楚角,无北顾忧;且死,引曹参代己,而画一之法成;约三章以蠲秦暴,拊百姓以申汉德。四百年基业,此焉肇之。唐房玄龄佐太宗,初在秦府,己独收人物致幕下,与诸将密相申结,引杜如晦与参筹帷。及为宰相,粲然兴起治功,以州县成天下之治,以租庸调天下之财,以八百府、十六卫本天下之兵,以谏争付王、魏,以兵事付靖、绩,御夷狄有道,用贤材有术。三百年基业,此焉肇之。其后制节度使而州县之治坏,更二税法而租庸之理坏,变府兵为彍骑、诸卫为神策而军政坏,虽有名臣良辅,不能救也。赵韩王佐艺祖,监方镇之势,削支郡以损其强,置转运、通判使掌钱谷以夺其富,参命京官知州事以分其党,禄诸大功臣于环卫而不付以兵,收天下骁锐于殿岩而不使外重。建法立制,审官用人,一切施为,至于今是赖。此三君子之后,代天理物,硕大光明者,世有其人,所谓一时之相尔。萧之孙有罪及无子,凡六绝国,汉辄绍封之。国朝褒录韩王苗裔,未尝或忘。唯房公之亡未十年,以其子故,夺袭爵、停配享,讫唐之世不复续,唐家亦少恩哉!

  名世英宰

  曹参为相国,日夜饮醇酒不事事,而画一之歌兴。王导辅佐三世,无日用之益,而岁计有余,末年略不复省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我愦愦。」谢安石不存小察,经远无竞。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赵韩王得士大夫所投利害文字,皆置二大瓮,满则焚之。李文靖以中外所陈一切报罢,云:「以此报国。」此六七君子,盖非扬己取名,了然使户晓者,真名世英宰也!岂曰不事事哉?

  檀弓误字

  檀弓载吴侵陈事曰:「陈太宰嚭使于师,夫差谓行人仪曰:『是夫也多言,盍尝问焉,师必有名,人之称斯师也者,则谓之何?』太宰嚭曰:『其不谓之杀厉之师与!』」按嚭乃吴夫差之宰,陈遣使者正用行人,则仪乃陈臣也。记礼者简策差互,故更错其名,当云「陈行人仪使于师,夫差使太宰嚭问之」,乃善。忠宣公作春秋诗引斯事,亦尝辩正云。

  薛能诗

  薛能者,晚唐诗人,格调不能高,而妄自尊大。其海棠诗序云:「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不出,没而有怀。天之厚余,谨不敢让,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然其语不过曰:「青苔浮落处,暮柳闲开时。带醉游人插,连阴彼叟移。晨前清露湿,晏后恶风吹。香少传何许,妍多画半遗」而已。又有荔枝诗序曰:「杜工部老居西蜀,不赋是诗,岂有意而不及欤?白尚书曾有是作,兴旨卑泥,与无诗同。予遂为之题,不愧不负,将来作者,以其荔枝首唱,愚其庶几。」然其语不过曰:「颗如松子色如樱,未识蹉跎欲半生。岁杪监州曾见树,时新入座久闻名」而已。又有折杨柳十首,叙曰:「此曲盛传,为词者甚众,文人才子,各衒其能,莫不条似舞腰,叶如眉翠,出口皆然,颇为陈熟。能专于诗律,不爱随人,搜难抉新,誓脱常态,虽欲勿伐,知音者其舍诸?」然其词不过曰:「华清高树出离宫,南陌柔条带暖风。谁见轻阴是良夜,瀑泉声畔月明中。」「洛桥晴影覆江船,羌笛秋声湿塞烟。闲想习池公宴罢,水蒲风絮夕阳天」而已。别有柳枝词五首,最后一章曰:「刘、白苏台总近时,当初章句是谁推。纤腰舞尽春杨柳,未有侬家一首诗。」自注云:「刘、白二尚书,继为苏州刺史,皆赋杨柳枝词,世多传唱,虽有才语,但文字太僻,宫商不高耳。」能之大言如此,但稍推杜陵,视刘、白以下蔑如也。今读其诗,正堪一笑。刘之词曰:「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白之词云:「红板江桥清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可怜雨歇东风定,万树千条各自垂。」其风流气概,岂能所可髣髴哉!

  汉晋太常

  汉自武帝以后,丞相无爵者乃封侯,其次虽御史大夫,亦不以爵封为闲。唯太常一卿,必以见侯居之,而职典宗庙园陵,动辄得咎,由元狩以降,以罪废斥者二十人。意武帝阴欲损侯国,故使居是官以困之尔。表中所载:酇侯萧寿成,坐牺牲瘦;蓼侯孔臧,坐衣冠道桥坏;郸侯周仲居,坐不收赤侧钱;绳侯周平,坐不缮园屋;睢陵侯张昌,坐乏祠;阳平侯杜相,坐擅役郑舞人;广阿侯任越人,坐庙酒酸;江邹侯靳石,坐离宫道桥苦恶;戚侯李信成,坐纵丞相侵神道;俞侯栾贲,坐雍牺牲不如令;山阳侯张当居,坐择博士弟子不以实;成安侯韩延年,坐留外国文书;新畤侯赵弟,坐鞫狱不实;牧丘侯石德,坐庙牲瘦;当涂侯魏不害,坐孝文庙风发瓦;轑阳侯江德,坐庙郎夜饮失火;蒲侯苏昌,坐泄官书;弋阳侯任宫,坐人盗茂陵园物,建平侯杜缓,坐盗贼多。自酇侯至牧丘十四侯,皆夺国,武帝时也。自当涂至建平五侯,但免官,昭、宣时也。下及晋世,此风犹存,惠帝元康四年,大风,庙阙屋瓦有数枚倾落,免太常荀(上宀下禹)。五年,大风,兰台主者求索阿栋之间,得瓦小邪十五处,遂禁止太常,复兴刑狱。陵上荆一枝围七寸二分者被斫,司徒、太常奔走道路,太常禁止不解,盖循习汉事云。

  容斋随笔

  卷第八(十五则)

  诸葛公

  诸葛孔明千载人,其用兵行师,皆本于仁义节制,自三代以降,未之有也。盖其操心制行,一出于诚,生于乱世,躬耕陇亩,使无徐庶之一言,玄德之三顾,则苟全性命,不求闻达必矣。其始见玄德,论曹操不可与争锋,孙氏可与为援而不可图,唯荆、益可以取,言如蓍龟,终身不易。二十余年之间,君信之,士大夫仰之,夷夏服之,敌人畏之。上有以取信于主,故玄德临终,至云「嗣子不才,君可自取」;后主虽庸懦无立,亦举国听之而不疑。下有以见信于人,故废廖立而立垂泣,废李严而严致死。后主左右奸辟侧佞,充塞于中,而无一人有心害疾者。魏尽据中州,乘操、丕积威之后,猛士如林,不敢西向发一矢以临蜀,而公六出征之,使魏畏蜀如虎。司马懿案行其营垒处所,叹为天下奇才。钟会伐蜀,使人至汉川祭其庙,禁军士不得近墓樵采,是岂智力策虑所能致哉?魏延每随公出,辄欲请兵万人,与公异道会于潼关,公制而不许,又欲请兵五千,循秦岭而东,直取长安,以为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史臣谓公以为危计不用,是不然。公真所谓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方以数十万之众,据正道而临有罪,建旗鸣鼓,直指魏都,固将飞书告之,择日合战,岂复翳行窃步,事一旦之谲以规咸阳哉!司马懿年长于公四岁,懿存而公死,纔五十四耳,天不祚汉,非人力也。「霸气西南歇,雄图历数屯。」杜诗尽之矣。

  沐浴佩玉

  「石骀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独不可,曰:『孰有执亲之丧若此者乎?』」似亦足以尽其事,然古意衰矣。

  谈丛失实

  后山陈无己著谈丛六卷,高简有笔力,然所载国朝事,失于不考究,多爽其实,漫析数端于此。

  其一云:「吕许公恶韩、富、范三公,欲废之而不能,及西军罢,尽用三公及宋莒公、夏英公于二府,皆其仇也。吕既老,大事犹问,遂请出大臣行三边,既建议,乃数出道者院宿,范公奉使陕西,宿此院,相见云云。」按吕公罢相,诏有同议大事之旨,公辞,乃庆历三年三月,至九月致仕矣。四年七月,富、范始奉使,又三公入二府时,莒公自在外,英公拜枢密使而中辍,后二年莒方复入,安有五人同时之事?

  其二云:「杜正献、丁文简为河东宣抚,任布之子上书历诋执政,至云至于臣父,亦出遭逢,谓其非德选也。杜戏丁曰:『贤郎亦要牢笼。』丁深衔之。其后二公同在政府,苏子美进奏事作,杜避嫌不预,丁论以深文,子美坐废为民,杜亦罢去。一言之谑,贻祸如此。」按杜公以执政使河东时,丁以学士为副,庆历四年十一月进奏狱起,杜在相位,五年正月罢,至五月,丁公方从翰林参知政事,安有深文论子美之说?且杜公重厚,当无以人父子为谑之理,丁公长者也,肯追仇一言陷贤士大夫哉?

  其三云:「张乖崖自成都召为参知政事,既至而脑疽作,求补外,乃知杭州而疾愈。上使中人往伺之,言且将召也,丁晋公以白金赂使者,还言如故,乃不召。」按张两知成都,其初还朝为户部使、中丞,始知杭州,是时,丁方在侍从;其后自蜀知升州,丁为三司使。岂有如前所书之事?

  其四云:「乖崖在陈,闻晋公逐莱公,知祸必及己,乃延三大户与之博,出彩骰子胜其一坐,乃买田宅为归计以自污,晋公闻之,亦不害也。」按张公以祥符六年知陈州,八年卒,后五年当天禧四年,寇公方罢相,旋坐贬,岂有所谓乖崖自污之事?

  兹四者所系不细,乃诞漫如此。盖前辈不家藏国史,好事者肆意饰说为美听,疑若可信,故误人纪述。后山之书,必传于后世,惧诒千载之惑,予是以辨之。

  石砮

  东坡作石砮记云:「禹贡荆州贡砺、砥、砮、丹及箘、簵、楛,梁州贡砮、磬。至春秋时,隼集于陈廷,楛矢贯之,石砮长尺有咫,问于孔子,孔子不近取之荆、梁,而远取之肃慎,则荆、梁之不贡此久矣。颜师古曰:『楛木堪为笴,今豳以北皆用之。』以此考之,用楛为矢,至唐犹然,而用石为砮,则自春秋以来莫识矣。」按晋书挹娄传:有石砮、楛矢,国有山出石,其利入铁;周武王时,献其矢、砮;魏景元末亦来贡;晋元帝中兴,又贡石砮;后通贡于石虎,虎以夸李寿者也。唐书黑水靺鞨传:其矢,石镞长二寸。盖楛砮遗法,然则东坡所谓春秋以来莫识,恐不考耳。予家有一砮,正长二寸,岂黑水物乎?

  陶渊明

  陶渊明高简闲靖,为晋、宋第一辈人。语其饥则箪瓢屡空,缾无储粟;其寒则裋褐穿结,絺绤冬陈;其居则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穷困之状,可谓至矣。读其与子俨等疏云:「恨室无莱妇,抱兹苦心。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管仲、鲍叔,分财无猜,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然则犹有庶子也。责子诗云:「雍、端年十三。」此两人必异母尔。渊明在彭泽,悉令公田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其自叙亦云:「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犹望一稔而逝,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职。所谓秫秔,盖未尝得颗粒到口也,悲夫!

  东晋将相

  西晋南渡,国势至弱,元帝为中兴主,已有雄武不足之讥,余皆童幼相承,无足称算。然其享国百年,五胡云扰,竟不能窥江、汉,苻坚以百万之众,至于送死淝水,后以强臣擅政,鼎命乃移,其于江左之势,固自若也,是果何术哉?尝考之矣,以国事付一相,而不贰其任,以外寄付方伯,而不轻其权,文武二柄,既得其道,余皆可概见矣。百年之间,会稽王昱、道子、元显以宗室,王敦、二桓以逆取,姑置勿言,卞壸、陆玩、郗鉴、陆晔、王彪之坦之不任事,其真托国者,王导、庾亮、何充、庾冰、蔡谟、殷浩、谢安、刘裕八人而已。方伯之任,莫重于荆、徐,荆州为国西门,刺史常都督七八州事,力雄强,分天下半,自渡江讫于太元,八十余年,荷阃寄者,王敦、陶侃、庾氏之亮翼、桓氏之温豁冲石民八人而已,非终于其军不辄易,将士服习于下,敌人畏敬于外,非忽去忽来,兵不适将,将不适兵之比也。顷尝为主上论此,蒙欣然领纳,特时有不同,不能行尔。

  赏鱼袋

  衡山有唐开元二十年所建南岳真君碑,衡州司马赵颐贞撰,荆府兵曹萧诚书,末云,别驾赏鱼袋、上柱国光大晊。赏鱼袋之名不可晓,他处未之见也。

  浯溪留题

  永州浯溪,唐人留题颇多,其一云:「太仆卿分司东都韦瓘,太中二年过此。余大和中以中书舍人谪宦康州,逮今十六年。去冬罢楚州刺史,今年二月有桂林之命,纔经数月,又蒙除替,行次灵川,闻改此官,分司优闲,诚为忝幸。」按新唐书:「瓘仕累中书舍人,与李德裕善,李宗闵恶之,德裕罢相,贬为明州长史,终桂管观察使。」以题名证之,乃自中书谪康州,又不终于桂,史之误如此。瓘所称十六年前,正当大和七年,是时,德裕方在相位,八年十一月始罢,然则瓘之去国,果不知坐何事也。

  皇甫湜诗

  皇甫湜、李翱,虽为韩门弟子,而皆不能诗,浯溪石间有湜一诗,为元结而作,其词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长于指叙,约洁多余态。心语适相应,出句多分外。于诸作者间,拔戟成一队。中行虽富剧,粹美君可盖。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与千年对。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先王路不荒,岂不仰吾辈。石屏立衙衙,溪口扬素濑。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待。」味此诗乃论唐人文章耳,风格殊无可采也。

  人物以义为名

  人物以义为名者,其别最多。仗正道曰义,义师、义战是也。众所尊戴者曰义,义帝是也。与众共之曰义,义仓、义社、义田、义学、义役、义井之类是也。至行过人曰义,义士、义侠、义姑、义夫、义妇之类是也。自外入而非正者曰义,义父、义儿、义兄弟、义服之类是也。衣裳器物亦然。在首曰义髻,在衣曰义襕、义领,合中小合子曰义子之类是也。合众物为之,则有义浆、义墨、义酒。禽畜之贤,则有义犬、义乌、义鹰、义鹘。

  人君寿考

  三代以前,人君寿考有过百年者。自汉、晋、唐、三国,南北下及五季,凡百三十六君,唯汉武帝、吴大帝、唐高祖至七十一,玄宗七十八,梁武帝八十三,自余至五六十者亦鲜。即此五君而论之。梁武召侯景之祸,幽辱告终,旋以亡国;玄宗身致大乱,播迁失意,饮恨而没。享祚久长,翻以为害,固已不足言。汉武末年,巫蛊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皇孙皆不得其死,悲伤愁沮,羣臣上寿,拒不举觞,以天下付之八岁儿。吴大帝废太子和,杀爱子鲁王霸。唐高祖以秦王之故,两子十孙同日并命,不得已而禅位,其方寸为如何?然则五君者虽有崇高之位,享耆耋之寿,竟何益哉!若光尧太上皇帝之福,真可于天人中求之。

  韩文公佚事

  韩文公自御史贬阳山,新旧二唐史,皆以为坐论宫市事。按公赴江陵途中诗,自叙此事甚详,云:「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有司恤经费,未免烦诛求。传闻闾里间,赤子弃渠沟。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移合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蚕麰。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反迁炎洲!」皇甫湜作公神道碑云:「关中旱饥,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恩,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请宽民徭而免田租,专政者恶之,遂贬。」然则不因论宫市明甚。碑又书三事云:「公为河南令,魏、郓、幽、镇各为留邸,贮潜卒以槖罪亡,公将擿其禁,断民署吏,俟旦发,留守尹大恐,遽止之,是后郓邸果谋反,将屠东都,以应淮、蔡。及从讨元济,请于裴度,须精兵千人,间道以入,必擒贼。未及行,李愬自文城夜入,得元济。三军之士,为公恨。复谓度曰:今借声势,王承宗可以辞取,不烦兵矣。得柏耆,口授其词,使耆执笔书之,持以入镇州,承宗遂割德、棣二州以献。」李翱作公行状,所载略同。而唐书并逸其事,且以镇州之功,专归柏耆,岂非未尝见湜文集乎?资治通鉴亦仅言耆以策干愈,愈为白度,为书遣之耳。

  论韩公文

  刘梦得、李习之、皇甫持正、李汉,皆称诵韩公之文,各极其挚。刘之语云:「高山无穷,太华削成。人文无穷,夫子挺生。鸾凤一鸣,蜩螗革音。手持文柄,高视寰海。权衡低昂,瞻我所在。三十余年,声名塞天。」习之云:「建武以还,文卑质丧。气萎体败,剽剥不让。拨去其华,得其本根。包刘越嬴,幷武同殷。六经之风,绝而复新。学者有归,大变于文。」又云:「公每以为自扬雄之后,作者不出,其所为文,未尝效前人之言而固与之幷,后进之士有志于古文者,莫不视以为法。」皇甫云:「先生之作,无圆无方,主是归工,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尚友作者,跂邪抵异,以扶孔子,存皇之极。茹古涵今,无有端涯。鲸铿春丽,惊耀天下,栗密窈眇,章妥句适,精能之至,鬼入神出,姬氏以来,一人而已。」又云:「属文意语天出,业孔子、孟轲而侈其文,焯焯烈烈,为唐之章。」又云:「如长江秋注,千里一道,然施于灌激,或爽于用。」此论似为不知公者。汉之语云:「诡然而蛟龙翔,蔚然而虎凤跃,锵然而韶钧鸣,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是四人者,所以推高韩公,可谓尽矣。及东坡之碑一出,而后众说尽废。其略云:「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历唐贞观开元而不能救,独公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岂非参天地而独存者乎?」骑龙白云之诗,蹈厉发越,直到雅、颂,所谓若捕龙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

  治生从宦

  韩诗曰:「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然治生从宦,自是两涂,未尝有兼得者。张释之以赀为郎,十年不得调,曰:「久宦减兄仲之产,不遂。」欲免归。司马相如亦以赀为郎,因病免,家贫无以自业,至从故人于临邛,及归成都,家徒四壁立而已。

  真宗末年

  真宗末年属疾,每视朝不多语言,命令间或不能周审,前辈杂传记多以为权臣矫制,而非也。钱文僖在翰林,有天禧四年笔录,纪逐日琐细家事,及一时奏对,幷他所闻之语,今略载于此。寇莱公罢相之夕,钱公当制,上问:「与何官得?」钱奏云:「王钦若近出,除太子太保。」上曰:「近上是甚?」云:「太子太傅。」上曰:「与太子太傅。」又云:「更与一优礼。」钱奏但请封国公而已。时枢密有五员,而中书只参政李迪一人,后月余,召学士杨大年,宣云:「冯拯与吏书,李迪与吏侍。」更无他言。杨奏:「若只转官,合中书命词,唯枢密使、平章事,却学士院降制。」上云:「与枢密使、平章事。」杨亦忧虑,而不复审,退而草制,以迪为吏部侍郎、集贤相,拯为枢密相。又四日,召知制诰晏殊,殊退,乃召钱。上问:「冯拯如何商量?」钱奏:「外论甚美,只为密院却有三员正使,三员副使,中书依旧一员,以此外人疑讶。」上云:「如何安排?」钱奏:「若却令拯入中书,即是彰昨来错误,但于曹利用、丁谓中选一人过中书,即幷不妨事。」上曰:「谁得?」钱奏:「丁谓是文官,合入中书。」上云:「入中书。」遂奏授同平章事。又奏兼玉清宫使,又奏兼昭文国史。又乞加曹利用平章事。上云:「与平章事。」

  按此际大除拜,本真宗启其端,至于移改曲折,则其柄乃系词臣,可以舞文容奸,不之觉也。寇公免相四十日,周怀政之事方作,温公记闻,苏子由龙川志,范蜀公东斋记事,皆误以为因怀政而罢,非也。予尝以钱录示李焘,焘采取之,又误以召晏公为寇罢之夕,亦非也。

  容斋随笔

  卷第九(二十八则)

  霍光赏功

  汉武帝外事四夷,出爵劝赏,凡将士有军功,无问贵贱,未有不封侯者。及昭帝时,大鸿胪田广明平益州夷,斩首捕虏三万,但赐爵关内侯。盖霍光为政,务与民休息,故不欲求边功,益州之师,不得已耳,与唐宋璟抑郝灵佺斩默啜之意同。然数年之后,以范明友击乌桓,傅介子刺楼兰,皆即侯之,则为非是,盖明友,光女婿也。

  尺棰取半

  庄子载惠子之语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虽为寓言,然此理固具。盖但取其半,正碎为微尘,余半犹存,虽至于无穷可也。特所谓卵有毛、鸡三足、犬可以为羊、马有卵、火不热、龟长于蛇、飞鸟之景未尝动,如是之类,非词说所能了也。

  汉文失材

  汉文帝见李广曰:「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贾山上书言治乱之道,借秦为喻,其言忠正明白,不下贾谊,曾不得一官,史臣犹赞美文帝,以为山言多激切,终不加罚,所以广谏争之路。观此二事,失材多矣。吴、楚反时,李广以都尉战昌邑下显名,以梁王授广将军印,故赏不行。武帝时,五为将军击匈奴,无尺寸功,至不得其死。三朝不遇,命也夫!

  陈轸之说疎

  战国权谋之士,游说从横,皆趋一时之利,殊不顾义理曲直所在。张仪欺楚怀王,使之绝齐而献商于之地。陈轸谏曰:「张仪必负王,商于不可得而齐、秦合,是北绝齐交,西生秦患。」其言可谓善矣。然至云:「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是轸不深计齐之可绝与否,但以得地为意耳。及秦负约,楚王欲攻之。轸又劝曰:「不如因赂之以一名都,与之幷兵而攻齐,是我亡地于秦,取偿于齐也。」此策尤乖谬不义。且秦加亡道于我,乃欲赂以地,齐本与国,楚无故而绝之,宜割地致币,卑词谢罪,复求其援,而反欲攻之,轸之说于是疎矣。乃知鲁仲连、虞卿为豪杰之士,非轸辈所能企及也。

  颜率儿童之见

  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周君患之。颜率请借救于齐。乃诣齐王许以鼎,齐为发兵救周,而秦兵罢。齐将求鼎,周君又患之。颜率复诣齐曰:「愿献九鼎,不识何涂之从而致之齐?」齐王将寄径于梁、于楚,率皆以为不可,齐乃止。战国策首载此事,盖以为奇谋。予谓此特儿童之见尔!争战虽急,要当有信。今一绐齐可也,独不计后日诸侯来伐,谁复肯救我乎?疑必无是事,好事者饰之尔。故史记、通鉴皆不取。

  皇甫湜正闰论

  晋魏以来,正闰之说纷纷,前人论之多矣。盖以宋继晋,则至陈而无所终,由隋而推之,为周为魏,则上无所起。故司马公于通鉴取南朝承晋讫于陈亡,然后系之隋开皇九年,姑藉其年以纪事,无所抑扬也。唯皇甫湜之论不然,曰:「晋之南迁,与平王避戎之事同,而元魏种实匈奴,自为中国之位号。谓之灭耶,晋实未改;谓之禅耶,已无所传。而往之著书者有帝元,今之为录者皆闰晋,失之远矣。晋为宋,宋为齐,齐为梁,江陵之灭,则为周矣。陈氏自树而夺,无容于言。故自唐推而上,唐受之隋,隋得之周,周取之梁,推梁而上以至于尧、舜,为得天下统。则陈僭于南,元闰于北,其不昭昭乎?」此说亦有理。然予复考之,灭梁江陵者,魏文帝也,时岁在甲戌。又三年丁丑,周乃代魏。不得云江陵之灭,则为周也。

  简师之贤

  皇甫持正集有送简师序,云:「韩侍郎贬潮州,浮图之士,欢快以抃,师独愤起访余求序行,资适潮,不顾蛇山鳄水万里之崄毒,若将朝得进拜而夕死者。师虽佛其名,而儒其行;虽夷狄其衣服,而人其知。不犹愈于冠儒冠,服朝服,惑溺于经怪之说以斁彝伦邪?」予读其文,想见简师之贤,而惜其名无传于后世,故表而出之。

  老人推恩

  唐世赦宥,推恩于老人绝优。开元二十三年,耕籍田。侍老百岁以上,版授上州刺史;九十以上,中州刺史;八十以上,上州司马。二十七年,赦。百岁以上,下州刺史,妇人郡君;九十以上,上州司马,妇人县君;八十以上,县令,妇人乡君。天宝七载,京城七十以上本县令,六十以上县丞,天下侍老除官与开元等。国朝之制,百岁者始得初品官封,比唐不侔矣。淳熙三年,以太上皇帝庆寿之故,推恩稍优,遂有增年诡籍以冒荣命者。使如唐日,将如何哉!

  唐三杰

  汉高祖以萧何、张良、韩信为人杰,此三人者真足以当之也。唐明皇同日拜宋璟、张说、源干曜三故相官,帝赋三杰诗,自写以赐。其意盖以比萧、张等也。说与干曜岂璟比哉!明皇可谓不知臣矣。

  忠义出天资

  忠义守节之士,出于天资,非关居位贵贱,受恩深浅也。王莽移汉祚,刘歆以宗室之隽、导之为逆,孔光以宰相辅成其事。而龚胜以故大夫守谊以死。郭钦、蒋诩以刺史、郡守,栗融、禽庆、曹竟、苏章以儒生,皆去官不仕。陈咸之家,至不用王氏腊。萧道成宋,褚渊、王俭,奕世达宦,身为帝甥、主壻,所以纵臾灭刘,唯恐不速。而死节者乃王蕴、卜伯兴、黄回、任候伯之辈耳。安禄山、朱泚之变,陈希烈、张均、张垍、乔琳、李忠臣,皆以宰相世臣,为之丞弼。而甄济、权皋、刘海宾、段秀实,或以幕府小吏,或以废斥列卿,捐身立节,名震海内。人之贤不肖,相去何止天冠地屦乎!

  刘歆不孝

  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刘歆事父,虽不载不孝之迹,然其议论每与向异同。故向拳拳于国家,欲抑王氏以崇刘氏,而歆乃力赞王莽,倡其凶逆,至为之国师公,又改名秀以应图谶,竟亦不免为莽所诛,子棻、女愔皆以戮死。使天道每如是,不善者其知惧乎!

  汉法恶诞谩

  李广以私忿杀霸陵尉,上书自陈谢罪。武帝报之曰:「报忿除害,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张敞杀絮舜,上书曰:「臣待罪京兆,絮舜本臣素所厚吏,以臣有章劾当免,受记考事,谓臣『五日京兆』,背恩忘义。臣窃以舜无状,枉法以诛之。臣贼杀不辜,鞫狱故不直,死无所恨。」宣帝引拜为刺史。汉世法令,最恶诞谩罔上。广、敞虽妄杀人,一语陈情,则赦之不问,所以开臣下不敢为欺之路也。武帝待张汤非不厚,及问鲁谒居事,谓其怀诈面欺,杀之不贷,真得御臣之法。

  汉官名

  汉官名有不书于百官表,而因事乃见者。如行冤狱使者,因张敞杀絮舜而见;美俗使者,因何并代严诩而见;河堤使者,因王延世塞决河而见;直指使者,因暴胜之而见。岂非因事置官,事已即罢乎?

  五胡乱华

  刘聪乘晋之衰,盗窃中土,身死而嗣灭,男女无少长皆戕于靳准。刘曜承其后,不能十年,身为人禽。石勒尝盛矣,子夺于虎。虎尽有秦、魏、燕、齐、韩、赵之地,死不一年,而后嗣屠戮,无一遗种。慕容隽乘石氏之乱,跨据河山,亦仅终其身,至子而灭。苻坚之兴,又非刘、石比,然不能自免,社稷为墟。慕容垂乘苻氏之乱,尽复燕祚,死未期年,基业倾覆。此七人者,皆夷狄乱华之巨擘也,而不能久如此。今之金虏,为国八十年,传数酋矣,未亡何邪?

  石宣为彗

  石虎将杀其子宣,佛图澄谏曰:「陛下若加慈恕,福祚犹长,若必诛之,宣当为彗星下扫邺宫。」虎不从。明年,虎死。二年,国亡。晋史书之以为澄言之验。予谓此乃石氏穷凶极虐,为天所弃。岂一逆子便能上干玄象,起彗孛乎?宣杀其弟韬,又欲行冒顿之事,宁有不问之理?澄言既妄,史氏误信而载之,资治通鉴亦失于不删也。

  三公改他官

  国初以来,宰相带三公官居位,及罢去,多有改他官者。范质自司徒、侍中改太子太傅,王溥自司空改太子太保,吕蒙正自司空改太子太师是也。天禧以前唯赵普、王旦乃依旧公师,仍复迁秩。天圣而后,恩典始隆,张士逊致仕,至以兵部尚书得太傅云。

  带职致仕

  熙宁以前,待制学士致仕者,率迁官而解其职。若有疾就闲者,亦换为集贤院学士。盖不以近职处散地也。带职致仕,方自熙宁中王素始。后改集贤学士为修撰,政和中又改为右文云。

  朋友之义

  朋友之义甚重。天下之达道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妇而至朋友之交。故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天下俗薄,而朋友道绝。」见于诗。「不信乎朋友,弗获乎上。」见于中庸、孟子。「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车马衣裘,与朋友共」,子路之志也;「与朋友交而信」,曾子之志也。周礼六行,五曰任,谓信于友也。汉、唐以来,犹有范张、陈雷、元白、刘柳之徒,始终相与,不以死生贵贱易其心。本朝百年间,此风尚存。呜呼,今亡矣!

  高科得人

  国朝自太平兴国以来,以科举罗天下士,士之策名前列者,或不十年而至公辅。吕文穆公蒙正、张文定公齐贤之徒是也。及嘉佑以前,亦指日在清显。东坡送章子平序,以谓仁宗一朝十有三榜,数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盖为士者知其身必达,故自爱重而不肯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贵期之,故相与爱惜成就,以待其用。至嘉佑四年之制,前三名始不为通判,第一人才得评事、签判,代还升通判,又任满,始除馆职。王安石为政,又杀其法,恩数既削,得人亦衰矣。观天圣初榜,宋郑公郊、叶清臣、郑文肃公戬、高文庄公若讷、曾鲁公公亮五人连名,二宰相、二执政、一三司使。第二榜,王文忠公尧臣、韩魏公琦、赵康靖公槩连名。第三榜,王宣徽拱辰,刘相沆、孙文懿公抃连名。杨寘榜,寘不幸即死,王岐公珪、韩康公绛、王荆公安石连名。刘辉榜,辉不显,胡右丞宗愈、安门下焘、刘忠肃公挚、章申公惇连名。其盛如此。治平以后,第一人作侍从,盖可数矣。

  辛庆忌

  汉成帝将立赵飞燕为皇后,怒刘辅直谏,囚之掖廷狱,左将军辛庆忌等上书救辅,遂得减死。朱云请斩张禹,上怒,将杀之,庆忌免冠解印绶,叩头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臣敢以死争。」叩头流血。上意解,然后得已。庆忌此两事,可与汲黯、王章同科。班史不书于本传,但言其为国虎臣,匈奴、西域敬其威信而已。方争朱云时,公卿在前,曾无一人助之以请,为可羞也。

  楚怀王

  秦楚之际,楚怀王以牧羊小儿,为项氏所立,首尾才三年。以事考之,东坡所谓天下之贤主也。项梁之死,王幷吕臣、项羽军,自将之,羽不敢争。见宋义论兵事,即以为上将军,而羽乃为次将。择诸将入关,羽怨秦,奋势愿与沛公西,王以羽慓悍祸贼,不许,独遣沛公,羽不敢违。及秦既亡,羽使人还报王,王曰:「如约。」令沛公王关中。此数者,皆能自制命,非碌碌孱主受令于强臣者,故终不能全于项氏。然遣将救赵灭秦,至于有天下,皆出其手。太史公作史记,当为之立本纪,继于秦后,迨其亡,则次以汉高祖可也。而乃立项羽本纪,义帝之事特附见焉,是直以羽为代秦也,其失多矣。高祖尝下诏,以秦皇帝、楚隐王亡后,为置守冢,幷及魏、齐、赵三王,而义帝乃高祖故君,独缺不问,岂简策脱佚乎?

  范增非人杰

  世谓范增为人杰,予以为不然。夷考平生,盖出战国从横之余,见利而不知义者也。始劝项氏立怀王,及羽夺王之地,迁王于郴,已而弒之,增不能引君臣大谊,争之以死。怀王与诸将约,先入关中者王之,沛公既先定关中,则当如约,增乃劝羽杀之,又徙之蜀汉。羽之伐赵,杀上将宋义,增为末将,坐而视之。坑秦降卒,杀秦降王,烧秦宫室,增皆亲见之,未尝闻一言也。至于荥阳之役,身遭反间,然后发怒而去。呜呼,疏矣哉!东坡公论此事伟甚,犹未尽也。

  翰苑故事

  翰苑故事,今废弃无余。唯学士入朝,犹有朱衣院吏双引至朝堂而止,及景灵宫行香,则引至立班处。公文至三省不用申状,但尺纸直书其事,右语云:「谘报尚书省伏候裁旨,月日押。」谓之谘报。此两事仅存。

  唐扬州之盛

  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风十里珠帘」之句,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其盛可知矣。自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丘墟。杨行密复葺之,稍成壮藩,又毁于显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

  张祜诗

  唐开元、天宝之盛,见于传记、歌诗多矣,而张祜所咏尤多,皆他诗人所未尝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灯云:「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上巳乐云:「猩猩血染系头标,天上齐声举画桡。却是内人争意切,六宫红袖一时招。」春莺啭云:「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又有大酺乐、邠王小管、李谟笛、宁哥来、邠娘羯鼓、退宫人、耍娘歌、悖拏儿舞、阿保鸟汤、雨霖铃、香囊子等诗,皆可补开、天遗事,弦之乐府也。

  古人无忌讳

  古人无忌讳。如季武子成寝,杜氏之葬在西阶之下,请合葬焉,许之,入宫而不敢哭,武子命之哭。曾子与客立于门侧,其徒有父死,将出哭于巷者,曾子曰:「反哭于尔次。」北面而吊焉。伯高死于卫,赴于孔子,孔子曰:「夫由赐也见我,吾哭诸赐氏。」遂哭于子贡寝门之外,命子贡为之主,曰:「为尔哭也来者,拜之。」夫以国卿之寝阶,许外人入哭而葬,己所居室,而令门弟子哭其亲,朋友之丧,而受哭于寝门之外,今人必不然者也。圣贤所行,固为尽礼,季孙宿亦能如是。以古方今,相去何直千万也。

  宰我不诈

  宰我以三年之丧为久,夫子以食稻衣锦问之曰:「于女安乎?」曰:「安。」后人以是讥宰我,谓孔门高第乃如是。殊不知其由衷之言,不为诈隐,所以为孔门高第也。鲁悼公之丧,孟敬子曰:「食粥,天下之达礼也,吾三臣者之不能居公室也,四方莫不闻矣,勉而为瘠,毋乃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哉!我则食食。」乐正子春之母死,五日而不食,曰:「吾悔之,自吾母而不得吾情,吾恶乎用吾情!」谓勉强过礼也。夫不情之恶,贤者所深戒,虽孟敬子之不臣,宁废礼食食,不肯不情而为瘠。盖先王之泽未远,故不肖者亦能及之。

  李益卢纶诗

  李益、卢纶,皆唐大历十才子之杰者。纶于益为内兄,尝秋夜同宿,益赠纶诗曰:「世故中年别,余生此会同。却将愁与病,独对朗陵翁。」纶和曰:「戚戚一西东,十年今始同。可怜风雨夜,相问两衰翁。」二诗虽绝句,读之使人凄然,皆奇作也。

  容斋随笔

  卷第十(二十则)

  杨彪陈羣

  魏文帝受禅,欲以杨彪为太尉,彪辞曰:「彪备汉三公,耄年被病,岂可赞惟新之朝?」乃授光禄大夫。相国华歆以形色忤旨,徙为司徒而不进爵。帝久不怿,以问尚书令陈羣曰:「我应天受禅,相国及公独不怡,何也?」羣对曰:「臣与相国,曾臣汉朝,心虽悦喜,犹义形于色。」夫曹氏汉,忠臣义士之所宜痛心疾首,纵力不能讨,忍复仕其朝为公卿乎?歆、羣为一世之贤,所立不过如是。彪逊辞以免祸,亦不敢一言及曹氏之所以得。盖自党锢祸起,天下贤士大夫如李膺、范滂之徒,屠戮殆尽,故所存者如是而已。士风不竞,悲夫!章惇、蔡京为政,欲殄灭元佑善类,正士禁锢者三十年,以致靖康之祸,其不为歆、羣者几希矣!

  袁盎温峤

  赵谈常害袁盎,盎兄子种曰:「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文帝出,谈参乘,盎前曰:「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陛下奈何与刀锯余人载?」上笑下谈,谈泣下车。温峤将去王敦,而惧钱凤为之奸谋,因敦饯别,峤起行酒,至凤,击凤帻坠,作色曰:「钱凤何人,温太真行酒而敢不饮!」及发后,凤入说敦曰:「峤于朝廷甚密,未必可信。」敦曰:「太真昨醉,小加声色,岂得以此便相谗贰。」由是凤谋不行。二者之智如此。

  日饮亡何

  汉书爰盎传:「南方卑湿,君能日饮亡何。」颜师古注云:「无何,言更无余事。」而史记盎传作「日饮毋苛」,盖言南方不宜多饮耳。今人多用「亡何」字。

  爰盎小人

  爰盎真小人,每事皆借公言而报私怨,初非尽忠一意为君上者也。尝为吕禄舍人,故怨周勃。文帝礼下勃,何豫盎事,乃有「非社稷臣」之语,谓勃不能争吕氏之事,适会成功耳。致文帝有轻勃心,既免使就国,遂有廷尉之难。尝谒丞相申屠嘉,嘉弗为礼,则之丞相舍折困之。为赵谈所害,故沮止其参乘。素不好鼌错,故因吴反事请诛之。盖盎本安陵羣盗,宜其忮心忍戾如此,死于刺客,非不幸也。

  唐书判

  唐铨选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谓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日判,文理优长。凡试判登科谓之入等,甚拙者谓之蓝缕,选未满而试文三篇谓之宏辞,试判三条谓之拔萃。中者即授官。既以书为艺,故唐人无不工楷法,以判为贵,故无不习熟。而判语必骈俪,今所传龙筋凤髓判及白乐天集甲乙判是也。自朝廷至县邑,莫不皆然,非读书善文不可也。宰臣每启拟一事,亦必偶数十语,今郑畋敕语、堂判犹存。世俗喜道琐细遗事,参以滑稽,目为花判,其实乃如此,非若今人握笔据案,只署一字亦可。国初尚有唐余波,久而革去之。但体貌丰伟,用以取人,未为至论。

  古彝器

  三代彝器,其存至今者,人皆宝为奇玩。然自春秋以来,固重之矣。经传所记,取郜大鼎于宋,鲁以吴寿梦之鼎贿荀偃,晋赐子产莒之二方鼎,齐赂晋以纪甗、玉磬,徐赂齐以甲父之鼎,郑赂晋以襄钟,卫欲以文之舒鼎、定之鞶鉴纳鲁侯,乐毅为燕破齐,祭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磨室是已。

  玉蘂杜鹃

  物以希见为珍,不必异种也。长安唐昌观玉蘂,乃今玚花,又名米囊,黄鲁直易为山矾者。润州鹤林寺杜鹃,乃今映山红,又名红踯躅者。二花在江东弥山亘野,殆与榛莽相似。而唐昌所产,至于神女下游,折花而去,以践玉峯之期,鹤林之花,至以为外国僧钵盂中所移,上玄命三女下司之,已逾百年,终归阆苑。是不特土俗罕见,虽神仙亦不识也。王建宫词云:「太仪前日暖房来,嘱向昭阳乞药栽。敕赐一窠红踯躅,谢恩未了奏花开。」其重如此,盖宫禁中亦鲜云。

  礼寺失职

  唐开元中,封孔子为文宣王,颜子为兖公,闵子至子夏为侯,羣弟子为伯。本朝祥符中,进封公为国公,侯为郡公,伯为侯。绍兴二十五年,太上皇帝御制赞七十五首,而有司但具唐爵,故宸翰所标,皆用开元国邑,其失于考据如此,今当请而正之可也。绍兴末,胡马饮江,既而自毙,诏加封马当、采石、金山三水府。太常寺按籍,系四字王,当加至六字。及降告命至其处,庙令以旧告来,则已八字矣。逐郡为缴回新命,而别易二美名以宠之。礼寺之失职类此。方完颜亮据淮上,予从枢密行府于建康,尝致祷大江,能令虏不得渡者,当奏册为帝。洎事定,朝廷许如约。朱丞相汉章曰:「四渎当一体,独帝江神,礼乎?」予曰:「惩劝之道,人神一也。彼洪河长淮,受国家祭祀血食,不为不久,当胡骑之来,如行枕席,唯大江滔滔天险,坐遏巨敌之冲,使其百万束手倒戈而退,此其灵德阴功,于河、淮何如?自五岳进册之后,今蒋庙、陈果仁祠亦称之,江神之帝,于是为不忝矣。」朱公终以为不可,亦仅改两字。吁,可惜哉!

  徐凝诗

  徐凝以「瀑布界破青山」之句,东坡指为恶诗,故不为诗人所称说。予家有凝集,观其余篇,亦自有佳处,今漫纪数绝于此。汉宫曲云:「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忆扬州云:「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相思林云:「远客远游新过岭,每逢芳树问芳名。长林遍是相思树,争遣愁人独自行。」玩花云:「一树梨花春向暮,雪枝残处怨风来。明朝渐校无多去,看到黄昏不欲回。」将归江外辞韩侍郎云:「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皆有情致,宜其见知于微之、乐天也。但俗子妄作乐天诗,缪为赏激,以起东坡之诮耳。

  梅花横参

  今人梅花诗词,多用参横字,盖出柳子厚龙城录所载赵师雄事,然此实妄书,或以为刘无言所作也。其语云:「东方已白,月落参横。」且以冬半视之,黄昏时参已见,至丁夜则西没矣,安得将旦而横乎?秦少游诗:「月落参横画角哀,暗香消尽令人老。」承此误也。唯东坡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乃为精当。老杜有「城拥朝来客,天横醉后参」之句,以全篇考之,盖初秋所作也。

  致仕之失

  大夫七十而致事,谓之得谢,美名也。汉韦贤、薛广德、疏广、疏受,或县安车以示子孙,卖黄金以侈君赐,为荣多矣。至于龚胜、郑弘辈,亦诏策褒表,郡县力问,合于三代敬老之义。本朝尤重之,大臣告老,必宠以东宫师傅、侍从。耆艾若晁迥、孙奭、李柬之亦然。宣和以前,盖未有既死而方乞致仕者,南渡之后,故实散亡,于是朝奉、武翼郎以上,不以内外高卑,率为此举。其最甚而无理者,虽宰相辅臣,考终于位,其家发哀即服,降旨声钟给赙,既已阅日,方且为之告廷出命,纶书之中,不免有亲医药、介寿康之语。如秦太师、万俟丞相、陈鲁公、沉必先、王时亨、郑仲益是已。其在外者,非易箦属纩,不复有请,间千百人中有一二焉,则知与不知,骇惜其死,子弟游宦远地,往往饮泣不宁,谒急奔命,故及无事日,不敢为之。绍兴二十九年,予为吏部郎,因轮对,奏言:「乞令吏部立法,自今日以往,当得致仕恩泽之人物故者,即以告所在州,州上省部,然后夷考其平生,非有赃私过恶于式有累者,辄官其后人。若真能陈义引年,或辞荣知止者,乞厚其节礼,以厉风俗,贤于率天下为伪也。」太上览奏欣纳曰:「朕记得此事之废,方四十年,当如卿语。」既下三省,诸公多以为是,而首相汤岐公独难之,其议遂寝,今不复可正云。

  南班宗室

  南班宗室,自来只以本官奉朝请。自隆兴以后,始带宫观使及提举。今嗣濮王、永阳、恩平、安定王以下皆然,非制也。

  省郎称谓

  除省郎者,初降旨挥,但云:「除某部郎官。」盖以知州资序者,当为郎中,不及者为员外郎。及吏部拟告身细衔,则始直书之。其兼权者,初云「权某部郎官」,洎入衔及文书,皆曰「权员外郎」,已是他部郎中,则曰「权郎中」。至绍兴末,冯方以馆职摄吏部,欲为异,则系衔曰:「兼权尚书吏部郎官。」予尝叩其说,冯曰:「所被省札只言『权郎官』,故不敢耳。」予曰:「省札中岂有『尚书』二字乎?」冯无以对,然讫不肯改。自后相承效之,至今告命及符牒所书,亦云「权郎官」,固已甚野,至于尚左、侍右之名,遂入除目,皆小吏不谙熟故事,驯以致然,书之记注,为不美耳。

  水衡都尉二事

  龚遂为渤海太守,宣帝召之,议曹王生愿从,遂不忍逆。及引入宫,王生随后呼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渤海,宜曰:『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遂受其言。上果问以治状,遂对如王生言。天子悦其有让,笑曰:「君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遂曰:「乃臣议曹教戒臣也。」上拜遂水衡都尉,以王生为丞。予谓遂之治郡,功效著明,宣帝不以为赏,而顾悦其佞词乎!宜其起王成胶东之伪也。褚先生于史记中又载武帝时,召北海太守,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自请与太守俱。太守入宫,王先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守曰:「选择贤材,各任之以其能,赏异等,罚不肖。」王先生曰:「是自誉自伐功,不可也。愿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如其言。武帝大笑,曰:「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安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于是以太守为水衡都尉,王先生为丞。二事不应相类如此,疑即龚遂,而褚误书也。

  程婴杵臼

  春秋于鲁成公八年书晋杀赵同、赵括,于十年书晋景公卒。相去二年。而史记乃有屠岸贾欲灭赵氏,程婴、公孙杵臼共匿赵孤,十五年景公复立赵武之说。以年世考之,则自同、括死后,景公又卒,厉公立八年而弒,悼公立又五年矣,其乖妄如是。婴、杵臼之事,乃战国侠士刺客所为,春秋时风俗无此也。元丰中,吴处厚以皇嗣未立,上书乞立二人庙,访求其墓,优加封爵。敕令河东路访寻遗迹,得其冢于绛州太平县。诏封婴为成信侯,杵臼为忠智侯,庙食于绛。后又以为韩厥存赵,追封为公。三人皆以春秋祠于祚德庙。且自晋景公至元丰,千六百五十年矣,古先圣帝、明王之墓,尚不可考,区区二士,岂复有兆域所在乎?绛郡以朝命所访,姑指他丘垄为之词以塞责耳。此事之必不然者也。处厚之书进御,即除将作丞,狃于出位陈言以得宠禄,遂有讦蔡新州十诗之事,所获几何,贻笑无极,哀哉!

  战国自取亡

  秦以关中之地,日夜东猎六国,百有余年,悉禽灭之。虽云得地利,善为兵,故百战百胜,以予考之,实六国自有以致之也。韩、燕弱小,置不足论。彼四国者,魏以惠王而衰,齐以闵王而衰,楚以怀王而衰,赵以孝成王而衰,皆本于好兵贪地之故。魏承文侯、武侯之后,表里山河,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而惠王数伐韩、赵,志吞邯郸,挫败于齐,军覆子死,卒之为秦所困,国日以蹙,失河西七百里,去安邑而都大梁,数世不振,讫于殄国。闵王承威、宣之后,山东之建国莫强焉。而狃于伐宋之利,南侵楚,西侵三晋,欲幷二周为天子,遂为燕所屠。虽赖田单之力,得复亡城,子孙沮气,孑孑自保,终堕秦计,束手为虏。怀王贪商于六百里,受诈张仪,失其名都,丧其甲士,不能取偿,身遭囚辱以死。赵以上党之地,代韩受兵,利令智昏,轻用民死,同日坑于长平者过四十万,几于社稷为墟,幸不即亡,终以不免。此四国之君,苟为保境睦邻,畏天自守,秦虽强大,岂能加我哉!

  临敌易将

  临敌易将,固兵家之所忌,然事当审其是非,当易而不易,亦非也。秦以白起易王龁而胜赵,以王翦易李信而灭楚,魏公子无忌易晋鄙而胜秦,将岂不可易乎?燕以骑劫易乐毅而败,赵以赵括易廉颇而败,以赵葱易李牧而灭,魏使人代信陵君将,亦灭,将岂可易乎?

  司空表圣诗

  东坡称司空表圣诗文高雅,有承平之遗风,盖尝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又云:「表圣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如『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吾尝独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但恨其寒俭有僧态。」予读表圣一鸣集,有与李生论诗一书,乃正坡公所言者,其余五言句云,「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马色经寒惨,鵰声带晚饥」,「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七言句云,「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五更惆怅回孤枕,由自残灯照落花」。皆可称也。

  汉丞相

  汉丞相或终于位,或免就国,或免为庶人,或致仕,或以罪死,其复召用者,但为光禄大夫或特进,优游散秩,未尝有除他官者也。御史大夫则间为九卿、将军。至东汉则大不然。始于光武时,王梁罢大司空而为中郎将,其后三公去位,辄复为大夫、列卿。如崔烈历司徒、太尉之后,乃为城门校尉,其体貌大臣之礼亦衰矣!

  册礼不讲

  唐封拜后妃王公及赠官,皆行册礼。文宗大和四年,以裴度守司徒平章重事,度上表辞册命,其言云:「臣此官已三度受册,有腼面目。」从之。然则唐世以为常仪,辞者盖鲜。唯国朝以此礼为重,自皇后、太子之外,虽王公之贵,率一章乞免即止,典礼益以不讲,良为可惜!

  容斋随笔

  卷第十一(十六则)

  将帅贪功

  以功名为心,贪军旅之寄,此自将帅习气,虽古来贤卿大夫,未有能知止自敛者也。廉颇既老,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致困郭开之口,终不得召。汉武帝大击匈奴,李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卒有东道失军之罪。宣帝时,先零羌反,赵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曰:「亡逾于老臣者矣。」即驰至金城,图上方略,虽全师制胜,而祸及其子卬。光武时,五溪蛮夷畔,马援请行,帝愍其老,未许。援自请曰:「臣尚能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盼,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铄哉是翁也!」遂用为将,果有壶头之厄。李靖为相,以足疾就第,会吐谷浑寇边,即往见房乔曰:「吾虽老,尚堪一行。」既平其国,而有高甑生诬罔之事,几于不免。太宗将伐辽,召入谓曰:「高丽未服,公亦有意乎?」对曰:「今疾虽衰,陛下诚不弃,病且瘳矣。」帝悯其老,不许。郭子仪年八十余,犹为关内副元帅、朔方河中节度,不求退身,竟为德宗册罢。此诸公皆人杰也,犹不免此,况其下者乎!

  汉二帝治盗

  汉武帝末年,盗贼滋起,大羣至数千人,小羣以百数。上使使者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于是作「沉命法」,曰:「羣盗起不发觉,觉而弗捕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弗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不言。故盗贼寖多,上下相为匿,以避文法焉。光武时,羣盗处处并起。遣使者下郡国,听羣盗自相纠擿,五人共斩一人者除其罪。吏虽逗留回避故纵者,皆勿问,听以禽讨为效。其牧守令长坐界内有盗贼而不收捕者,及以畏愞捐城委守者,皆不以为负,但取获贼多少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于是更相追捕,贼并解散。此二事均为治盗,而武帝之严,不若光武之宽,其效可睹也。

  汉唐封禅

  汉光武建武三十年,车驾东巡,羣臣上言,即位三十年,宜封禅泰山。诏曰:「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何事污七十二代之编录!若郡县远遣吏上寿,盛称虚美,必髠令屯田。」从此羣臣不敢复言。后二年,上斋,夜读河图会昌符,曰「赤刘之九,会命岱宗」。感此文,乃诏梁松等按索河雒谶文言九世封禅事者,遂奏三十六事,于是求武帝元封故事,以三月行封禅礼。唐太宗贞观五年,羣臣以四夷咸服,表请封禅。诏不许。六年,复请。上曰:「卿辈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昔秦始皇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岂以文帝之贤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扫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颠,封数尺之土,然后可以展其诚敬乎?」已而欲从其请,魏郑公独以为不可,发六难以争之,至以谓崇虚名而受实害,会河南、北大水,遂寝。十年,复使房乔裁定其礼,将以十六年二月,有事于泰山,会星孛太微而罢。予谓二帝皆不世出盛德之主,灼知封禅之非,形诸诏告,可谓著明。然不能几时,自为翻覆,光武惑于谶记,太宗好大喜名,以今观之,盖所以累善政耳。

  汉封禅记

  应劭汉官仪载马第伯封禅仪记,正纪建武东封事,每称天子为国家,其叙山势峭崄,登陟劳困之状极工,予喜诵之。其略云:「是朝上山,骑行,往往道峻峭,下骑步,牵马,乍步乍骑且相半。至中观,留马,仰望天关,如从谷底仰观抗峯。其为高也,如视浮云,其峻也,石壁窅窱,如无道径。遥望其人,端如行朽兀,或为白石,或雪,久之,白者移过树,乃知是人也。殊不可上,四布僵卧石上,亦赖赍酒脯,处处有泉水,复勉强相将行,到天关,自以已至也,问道中人,言尚十余里。其道旁山胁,仰视岩石松树,郁郁苍苍,若在云中。俯视溪谷,碌碌不可见丈尺。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絙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挟,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初上此道,行十余步一休,稍疲,咽唇燋,五六步一休,牒牒据顿地,不避暗湿,前有燥地,目视而两脚不随。」又云:「封毕,诏百官以次下,国家随后,道迫小,步从匍匐邪上,起近炬火,止亦骆驿,步从触击大石,石声正讙,但讙石无相应和者。肠不能已,口不能默。明日,太医令问起居,国家云:『昨上下山,欲行迫前人,欲休则后人所蹈,道峻危险。国家不劳。』」又云:「东山名曰日观,鸡一鸣时,见日始欲出,长三丈所。秦观者望见长安,吴观者望见会稽,周观者望见齐。」凡记文之工悉如此,而未尝见称于昔贤,秦、吴、周三观,亦无曾用之者。今应劭书脱略,唯刘昭补注东汉志仅有之,亦非全篇也。

  杨虞卿

  刘禹锡有寄毘陵杨给事诗云:「曾主鱼书轻刺史,今朝自请左鱼来。青云直上无多地,却要斜飞取势回。」以其时考之,盖杨虞卿也。按唐文宗大和七年,以李德裕为相,与之论朋党事。时给事中杨虞卿萧澣、中书舍人张元夫依附权要,上干执政,下挠有司,上闻而恶之,于是出虞卿为常州刺史,澣为郑州刺史,元夫为汝州刺史。皆李宗闵客也。他日,上复言及朋党,宗闵曰:「臣素知之,故虞卿辈,臣皆不与美官。」德裕曰:「给事中、中书舍人非美官而何?」宗闵失色。然则虞卿之刺毘陵,乃为朝廷所逐耳,禹锡犹以为自请,诗人之言,渠可信哉!

  屯蒙二卦

  屯、蒙二卦,皆二阳而四阴。屯以六二乘初九之刚,蒙以六三乘九二之刚。而屯之爻曰「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蒙之爻曰「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其正邪不同如此者。盖屯二居中得正,不为初刚所诱,而上从九五,所以为贞。蒙三不中不正,见九二之阳,悦而下从之,而舍上九之正应,所以勿用。士之守身居世,而择所从所处,尚监兹哉!

  汉诽谤法

  汉宣帝诏羣臣议武帝庙乐,夏侯胜曰:「武帝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赤地数千里,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于是丞相、御史劾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遂下狱,系再更冬,会赦,乃得免。章帝时,孔僖、崔骃游太学,相与论武帝始为天子,崇信圣道,及后恣己,忘其前善。为邻房生告其诽谤先帝,刺讥当世,下吏受讯,僖以书自讼,乃勿问。元帝时,贾捐之论珠厓事曰:「武帝籍兵厉马,攘服夷狄,天下断狱万数,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考三人所指武帝之失,捐之言最切,而三帝或罪或否,岂非夏侯非议诏书,僖、骃诽谤,皆汉法所禁,如捐之直指其事,则在所不问乎?

  谊向触讳

  贾谊上疏文帝曰:「生为明帝,没为明神。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又云:「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此既于生时谈死事,至云「传之老母」,则是言其当终于太后之前,又目其嗣为「愚幼不肖」,可谓指斥。而帝不以为过,谊不以为疑。刘向上书成帝谏王氏事曰:「王氏与刘氏,且不并立,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于外亲,降为皂隶,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又云:「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此乃于国存时说亡语,而帝不以为过,向不以为疑,至乞援近宗室,几于自售,亦不以为嫌也。两人皆出于忠精至诚,故尽言触忌讳而不自觉。文帝以宽待下,圣德固尔,而成帝亦能容之,后世难及也。

  小贞大贞

  人君居尊位,倒持太阿,政令有所不行,德泽有所不下,身为寄坐,受人指麾,危亡之形,且立至矣。故易有「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之戒,谓当以渐而正之。说者多引鲁昭公、高贵乡公为比,予谓此自系一时国家之隆替,君身之祸福,盖有刚决而得志,隐忍而危亡者,不可一概论也。汉宣帝之诛霍禹,和帝之诛窦宪,桓宗之诛梁冀,魏孝庄之诛尔朱荣,刚决而得志者也。鲁昭公之讨季氏,齐简公之谋田常,高贵乡公之讨司马昭,晋元帝之征王敦,唐文宗之谋宦者,潞王之徙石敬瑭,汉隐帝之杀郭威,刚决而失者也。若齐郁林王知鸾之异志,欲取之而不能,汉献帝知曹操之不臣,欲图之而不果,唐昭宗知朱温之必,欲杀之而不克,皆翻以及亡,虽欲小正之,岂可得也?

  唐诗戏语

  士人于棋酒间,好称引戏语,以助谭笑,大抵皆唐人诗,后生多不知所从出,漫识所记忆者于此。「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杜牧送隐者诗也。「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诗也。「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啼得血流无歇处,不如缄口过残春」,杜荀鹤诗也。「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郑谷诗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罗隐诗也。高骈在西川,筑城御蛮,朝廷疑之,徙镇荆南,作风筝诗以见意曰:「昨夜筝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吹将别调中。」今人亦好引此句也。

  何进高叡

  东汉末,何进将诛宦官,白皇太后悉罢中常侍、小黄门,使还里舍。张让子妇,太后之妹也。让向子妇叩头曰:「老臣得罪,当与新妇俱归私门,唯受恩累世,今当远离宫殿,愿复一入直,得暂奉望太后颜色,死不恨矣。」子妇为言之,乃诏诸常侍皆复入直。不数日,进乃为让所杀,董卓随以兵至,让等虽死,汉室亦亡。北齐和士开在武成帝世,奸蠧败国。及后主嗣立,宰相高叡与娄定远白胡太后,出士开为兖州刺史。后欲留士开过百日,叡守之以死,苦言之。士开载美女珠帘赂定远曰:「蒙王力,用为方伯,今当远出,愿得一辞觐二宫。」定远许之,士开由是得见太后及帝,进说曰:「臣出之后,必有大变,今已得入,复何所虑。」于是出定远为青州而杀叡。后二年,士开虽死,齐室亦亡。呜呼!奸佞之难去久矣!何进、高叡,不惜陨身破家,为汉、齐社稷计,而张让、士开以谈笑一言,变如反掌,忠良受祸,宗庙为墟。乃知背胁瘭疽,决之不可不速;虎狼在穽,养之则自贻害。可不戒哉!

  南乡掾史

  金石刻有晋南乡太守司马整碑,其阴刻掾史以下姓名,合三百五十一。议曹祭酒十一人,掾二十九人,诸曹掾、史、书佐、循行、干百三十一人,从掾位者九十六人,从史位者三十一人,部曲督将三十六人,其冗如此。以晋史考之,南乡本南阳西界,魏武平荆州,始分为郡。至晋泰始中,所管八县,才二万户耳,而掾史若是之多!掾史既然,吏士又可知矣。民力安得不困哉!整乃宗室安平王孚之孙也。

  汉景帝忍杀

  汉景帝恭俭爱民,上继文帝,故亦称为贤君。考其天资,则刻戾忍杀之人耳。自在东宫时,因博戏杀吴太子,以起老濞之怨。即位之后,不思罪己,一旦于三郡中而削其二,以速兵端。正信用鼌错,付以国事,及爰盎之说行,但请斩错而已,帝令有司劾错以大逆,遂父母妻子同产皆弃市。七国之役,下诏以深入多杀为功,比三百石以上皆杀,无有所置,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要斩。周亚夫以功为丞相,坐争封匈奴降将事病免,心恶之,赐食不置箸,叱之使起,昧于敬礼大臣之义,卒以非罪置之死,悲哉!光武遣冯异征赤眉,敕之曰:「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诸将非不健斗,然好虏掠。卿本能御吏士,念自修敕,无为郡县所苦。」光武此言,视景帝诏书,为不侔矣。

  燕昭汉光武之明

  乐毅为燕破齐,或谗之昭王曰:「齐不下者两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欲久仗兵威以服齐人,南面而王耳。」昭王斩言者,遣使立毅为齐王。毅惶恐不受,以死自誓。冯异定关中,自以久在外,不自安。人有章言异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咸阳王」,光武以章示异。异上书谢,诏报曰:「将军之于国家,恩犹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惧意?」及异破隗嚣,诸将欲分其功,玺书诮大司马以下,称异功若丘山。今人咸知毅、异之为名将,然非二君之明,必困谗口矣。田单复齐国,信陵君败秦兵,陈汤诛郅支,卢植破黄巾,邓艾平蜀,王浚平吴,谢安却苻坚,慕容垂挫桓温,史万岁破突厥,李靖灭吐谷浑,郭子仪、李光弼中兴唐室,李晟复京师,皆有大功于社稷,率为谮人所惎,或至杀身。区区庸主不足责,唐太宗亦未能免。营营青蝇,亦可畏哉!

  周南召南

  毛诗序曰:「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据文义,「周公」、「召公」二「公」字,皆合为「南」字,则与上下文相应,盖简策误耳。「王者之风」,恐不当系之周公,而「先王之所以教」,又与召公自不相涉也。

  易中爻

  易系辞云:「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中爻者,谓二三四及三四五也。如坤坎为师,而六五之爻曰「长子帅师」,以正应九二而言,盖指二至四为震也。坤艮为谦,而初六之爻曰「用涉大川」,盖自是而上,则六二、九三、六四为坎也。归妹之六五曰「帝乙归妹」,以下配九二而言,盖指震也。而泰之六五亦曰「帝乙归妹」,固亦下配九二,而九三、六四、六五,盖震体云。他皆类此。

  容斋随笔

  卷第十二(十八则)

  利涉大川

  易卦辞称「利涉大川」者七,「不利涉」者一。爻辞称「利涉」者二,「用涉」者一,「不可涉」者一。需、讼、未济,指坎体而言。益、中孚,指巽体而言。涣指坎、巽而言。盖坎为水,有大川之象。而巽为木,木可为舟楫以济川。故益之彖曰「木道乃行」,中孚之彖曰「乘木舟虚」,涣之彖曰「乘木有功」。又舟楫之利,实取诸涣,正合二体以取象也。谦、蛊则中爻有坎,同人、大畜则中爻有巽。颐之反,对大过,方有巽体,五去之远,所以言「不可涉」,上则变而之对卦,故「利涉」云。

  光武弃冯衍

  汉室中兴,固皆光武之功,然更始既即天子位,光武受其爵秩,北面为臣矣,及平王郎,定河北,诏令罢兵,辞不受召,于是始贰焉。更始方困于赤眉,而光武杀其将谢躬、苗曾,取洛阳,下河东,翻为腹心之疾。后世以成败论人,故不复议。予谓光武知更始不材,必败大业,逆取顺守,尚为有辞。彼鲍永、冯衍,始坚守幷州,不肯降下,闻更始已亡,乃罢兵来归,曰:「诚惭以其众幸富贵。」其忠义之节,凛然可称。光武不能显而用之,闻其言而不悦。永后以他立功见用,而衍终身摈斥,羣臣亦无为之言者,吁可叹哉!

  恭显议萧望之

  弘恭、石显议置萧望之于牢狱,汉元帝知其不肯就吏,而讫可其奏,望之果自杀,帝召显等责问以议不详,皆免冠谢,乃已。王氏五侯奢僭,成帝内衔之,一旦赫怒,诏尚书奏诛薄昭故事,然特欲恐之,实无意诛也。窦宪恃宫掖声势,夺公主园,章帝切责,有孤雏腐鼠之比,然竟不绳其罪。三君之失政,前史固深讥之矣。司马公谓元帝始疑望之不肯就狱,恭、显以为必无忧,其欺既明,终不能治,可谓易欺而难寤也。予谓师傅大臣进退罪否,人主当决之于心,何为谋及宦者?且望之先时已尝下廷尉矣,使其甘于再辱,忍耻对吏,将遂以恭、显之议为是耶!望之死与不死,不必论也。成帝委政外家,先汉颠覆,章帝仁柔无断,后汉遂衰,皆无足责。

  鼌错张汤

  鼌错为内史,言事辄听,幸倾九卿,及为御史大夫,权任出丞相右。张汤为御史,每朝奏事,国家用日旰,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汤。萧望之为御史,意轻丞相,遇之无礼。三人者,贤否虽不同,然均为非谊,各以他事至死,抑有以致之邪!

  逸诗书

  逸书、逸诗,虽篇名或存,既亡其辞,则其义不复可考。而孔安国注尚书,杜预注左传,必欲强为之说。书「汨作」注云,「言其治民之功」;「咎单作明居」注云,「咎单,主土地之官。作明居,民法」。左传「国子赋辔之柔矣」注云,「义取宽政以安诸侯,若柔辔之御刚马」。如此之类。予顷教授福州日,林之奇少颖为书学谕,讲「帝厘下土」数语,曰:「知之为知之,尧典、舜典之所以可言也;不知为不知,九共、槀饫,略之可也。」其说最纯明可嘉,林君有书解行于世,而不载此语,故为表出之。

  刑罚四卦

  易六十四卦,而以刑罚之事著于大象者凡四焉。噬嗑曰「先王以明罚敕法」,丰曰「君子以折狱致刑」,贲曰「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旅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噬嗑、旅上卦为离,丰、贲下卦为离。离,明也。圣人知刑狱为人司命,故设卦观象,必以文明为主,而后世付之文法俗吏,何邪?

  巽为鱼

  易卦所言鱼,皆指巽也。姤卦巽下干上,故九二有鱼,九四无鱼。井内卦为巽,故二有射鲋之象。中孚外卦为巽,故曰「豚鱼吉」。剥卦五阴而一阳。方一阴自下生,变干为姤,其下三爻,乃巽体也。二阴生而为遯,则六二、九三、九四乃巽体。三阴生而为否,则六三、九四、九五乃巽体。四阴生而为观,则上三爻乃巽体。至五阴为剥,则巽始亡。故六五之爻辞曰「贯鱼」,盖指下四爻皆从巽来,如鱼骈头而贯也。或曰:「说卦不言『巽为鱼』,今何以知之?」曰:「以类而知之,说卦所不该者多矣。如『长子』、『长女』、『中女』、『少女』见于震、巽、离、兑中,而坎、艮之下,不言『为中男』、『为少男』之类,他可推也。」

  三省长官

  中书、尚书令在西汉时为少府官属,与太官、汤官、上林诸令品秩略等,侍中但为加官,在东汉亦属少府,而秩稍增,尚书令为千石,然铜印墨绶,虽居几要,而去公卿甚远,至或出为县令。魏、晋以来,浸以华重,唐初遂为三省长官,居真宰相之任,犹列三品。大历中乃升正二品。入国朝,其位益尊,叙班至在太师之上,然只以为亲王及使相兼官,无单拜者。见任宰相带侍中者才五人:范鲁公质、赵韩王普、丁晋公谓、冯魏公拯、韩魏王琦。尚书令又最贵,除宗王外,不以假人。赵韩王、韩魏王始赠真令,韩公官止司徒,及赠尚书令,乃诏自今更不加增,盖不欲以三师之官,赘其称也。政和初,蔡京改侍中、中书令为左辅、右弼,而不置尚书令,以为太宗皇帝曾任此官。殊不知乃唐之太宗为之,故郭子仪不敢拜,非本朝也。

  王珪李靖

  杜子美送重表侄王评事诗云:「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长者来在门,荒年自餬口。家贫无供给,客位但箕帚。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后。」云云。「上云天下乱,宜与英俊厚。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辞儿女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常肩舆,上殿称万寿。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观此诗,疑指王珪。珪相唐太宗,赠礼部尚书。然细考其事,大不与史合。蔡绦诗话引唐书列女传云:「珪母卢氏,识房、杜必贵。」质之此诗,则珪母乃杜氏也。桐江诗话云:「不特不姓卢,乃珪之妻,非母也。」予按唐列女传元无此事,珪传末只云:「始隐居时,与房玄龄、杜如晦善,二人过其家,母李窥之,知其必贵。」蔡说妄云有传,又误以李为卢,皆不足辨。但唐高祖在位日,太子建成与秦王不睦,以权相倾。珪为太子中允,说建成曰:「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殿下但以长年,位居东宫,无大功以镇服海内,今刘黑闼散亡之余,宜自击之,以取功名。」建成乃请行。其后杨文干之事起,高祖责以兄弟不睦,归罪珪等而流之。太宗即位,乃召还任用。久之,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征,昔为仇雠,不谓今日得同此宴。」上曰:「珪、征尽心所事,我故用之。」然则珪与太宗,非素交明矣。唐书载李氏事,亦采之小说,恐未必然,而杜公称其祖姑事,不应不实。且太宗时宰相,别无姓王者,真不可晓也。

  又有杜光庭虬须客传云,隋炀帝幸江都,命杨素留守西京,李靖以布衣往谒,窃其一妓,道遇异人,与俱至太原,因刘文静以见州将之子,言其真英主,倾家资与靖,使助创业之举,即太宗也。按史载唐公击突厥,靖察有非常志,自囚上急变。后高祖定京师,将斩之而止,必无先识太宗之事。且炀帝在江都时,杨素死已十余年矣。此一传,大抵皆妄云。

  虎夔藩

  黄鲁直宿舒州太湖观音院诗云:「汲烹寒泉窟,伐烛古松根。相戒莫浪出,月黑虎夔藩。」夔字甚新,其意盖言抵触之义,而莫究所出。惟杜工部课伐木诗序云:「课隶人入谷斩阴木,晨征暮返,我有藩篱,是阙是补,旅次于小安。山有虎,知禁。若恃爪牙之利,必昏黑摚突。夔人屋壁,列树白桃,镘焉墙,实以竹,示式遏。为与虎近,混沦乎无良宾客。」其诗句有云:「藉汝跨小篱,乳兽待人肉。虎穴连里闾,久客惧所触。」乃知鲁直用此序中语。然杜公在夔府所作诗,所谓「夔人」者,述其土俗耳,本无抵触之义,鲁直盖误用之。

  又寺斋睡起绝句云:「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按主父偃传,「上书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谓八事为律令而言,则为字当作去声读,今鲁直似以为平声,恐亦误也。

  曹操用人

  曹操为汉鬼蜮,君子所不道,然知人善任使,实后世之所难及。荀彧、荀攸、郭嘉皆腹心谋臣,共济大事,无待赞说。其余智效一官,权分一郡,无小无大,卓然皆称其职。恐关中诸将为害,则属司隶校尉钟繇以西事,而马腾、韩遂遣子入侍。当天下乱离,诸军乏食,则以枣祗、任峻建立屯田,而军国饶裕,遂芟羣雄。欲复盐官之利,则使卫觊镇抚关中,而诸将服。河东未定,以杜畿为太守,而卫固、范先束手禽戮。幷州初平,以梁习为刺史,而边境肃清。扬州陷于孙权,独有九江一郡,付之刘馥而恩化大行。冯翊困于鄜盗,付之郑浑而民安寇灭。代郡三单于,恃力骄恣,裴潜单车之郡,而单于詟服。方得汉中,命杜袭督留事,而百姓自乐,出徙于洛、邺者,至八万口。方得马超之兵,闻当发徙,惊骇欲变,命赵俨为护军,而相率还降,致于东方者亦二万口。凡此十者,其为利岂不大哉!张辽走孙权于合肥,郭淮拒蜀军于阳平,徐晃却关羽于樊,皆以少制众,分方面忧。操无敌于建安之时,非幸也。

  汉士择所从

  汉自中平黄巾之乱,天下震扰,士大夫莫不择所从,以为全身远害之计,然非豪杰不能也。荀彧少时,以颍川四战之地,劝父老亟避之,乡人多怀土不能去,彧独率宗族往冀州,袁绍待以上宾之礼,彧度绍终不能定大业,去而从曹操,其乡人留者,多为贼所杀。袁绍遣使迎汝南士大夫,和洽独往荆州,刘表以上客待之,洽曰:「所以不从本初,避争地也。昏世之主,不可黩近,久而不去,谗慝将兴。」遂南之武陵,其留者多为表所害。曹操牧兖州,陈留太守张邈与之亲友。郡士高柔独以为邈必乘间为变,率乡人欲避之,众皆以曹、张相亲,不然其言。柔举家适河北,邈果叛操。郭嘉初见袁绍,谓其谋臣辛评等曰:「智者审于量主,袁公多端寡要,好谋无决,难与共济大难,吾将更举以求主,子盍去乎?」评等曰:「袁氏今最强,去将何之?」嘉不复言,遂去依曹操。操召见,与论天下事。出曰:「真吾主也。」杜袭、赵俨、繁钦避乱荆州,钦数见奇于表,袭曰:「所以俱来者,欲全身以待时耳。子若见能不已,非吾徒也。」及天子都许,俨曰:「曹镇东必能济华夏,吾知归矣,遂诣操。」河间邢颙在无终,闻操定冀州,谓田畴曰:「闻曹公法令严,民厌乱矣,乱极则平,请以身先。」遂装还乡里。畴曰:「颙,天民之先觉者也。」孙策定丹阳,吕范请暂领都督,策曰:「子衡已有大众,岂宜复屈小职!」范曰:「今舍本土而托将军者,欲济世务也,譬犹同舟涉海,一事不牢,即俱受其败,此亦范计,非但将军也。」策从之。周瑜闻策声问,便推结分好,及策卒权立,瑜谓权可与共成大业,遂委心服事焉。诸葛亮在襄阳,刘表不能起,一见刘备,事之不疑。此诸人识见如是,安得困于乱世哉!

  刘公荣

  王戎诣阮籍,时兖州刺史刘昶字公荣在坐,阮谓王曰:「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者无预焉。」二人交觞酬酢,公荣遂不得一杯,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或有问之者,阮曰:「胜公荣者,不得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唯公荣可不与饮酒。」此事见戎传,而世说为详。又一事云,公荣与人饮酒,杂秽非类,人或讥之,答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是公荣辈者,又不可不与饮,故终日共饮而醉。」二者稍不同。公荣待客如是,费酒多矣,顾不蒙一杯于人乎?东坡诗云:「未许低头拜东野,徒言共饮胜公荣。」盖用前事也。

  元丰官制

  元丰官制初成,欲以司马公为御史大夫,又将俟建储时,以公及吕申公为保傅。元佑初,起文潞公于既老,议处以侍中、中书令,为言者所攻,乃改平章军国重事。自后习以为制,不复除此等官,以谓前无故事,其实不然也。绍兴二十五年十月,中批右正言张扶除太常卿,执政言自来太常不置卿,遂改宗正,复言之,乃以为国子祭酒。近岁除莫济秘书监,济辞避累日,然后就职。已而李焘、陈骙、郑丙皆为之,均曰:「职事官,何不可除之有?」

  耳余袁刘

  张耳、陈余少时为刎颈交,其后争权,相与致死地而不厌,盖势利之极,其究必然。韩馥举冀州以迎袁绍,而终以惧死。刘璋开门延刘备,坐失益州。翟让提兵授李密,而举族不免。尔朱兆以六镇之众付高欢而卒毙于欢手。绍、密、欢忘其所自,不足深责。孰谓玄德之长者而忍为此邪!

  周汉存国

  周之初,诸侯千八百国,至王赧之亡,所存者才八国耳,七战国与卫也。然赵、韩、魏分晋而立,齐田氏代姜而兴,其有土各不及二百年,俱非旧邦。秦始皇乃吕氏子,楚幽王乃黄氏子,所谓嬴、芈之先,当不歆非类。然则惟燕、卫二姬姓存,而卫至胡亥世乃绝,若以为召公、康叔之德,则周公岂不及乎!

  汉列侯八百余人,及光武而存者,平阳、建平、富平三侯耳。建平以先降梁王,永夺国。平阳为曹参之后,富平为张安世之后,参犹有创业之功,若安世则汤子也,史称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然轻重其心,杀人亦多矣,独无余殃乎!汉侯之在王莽朝,皆不夺国,光武乃但许宗室复故,余皆除之,虽酇侯亦不绍封,不知曹、张两侯,何以能独全也?

  曹操杀杨修

  曹操杀杨修之后,见其父彪,问曰:「公何瘦之甚?」对曰:「愧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舌氐)犊之爱。」操为之改容。古文苑载操与彪书,数修之罪,以为恃豪父之势,每不与吾同怀,将延足下尊门大累,便令刑之。且赠彪锦裘二领,八节角桃杖一枝,青牸牛二头,八百里骅骝马一匹,四望通幰七香车一乘,驱使二人。又遗其妻裘、鞾、有心青衣二人,钱绢甚厚。卞夫人亦与袁夫人书云:「贤郎有盖世文才,阖门钦敬,明公性急,辄行军法。」以衣服、文绢、房子官锦、香车送之。彪及袁夫人皆答书引愆致谢。是时汉室将亡,政在曹氏,袁公四世宰相,为汉宗臣,固操之所忌,彪之不死其手,幸矣。呜呼危哉!

  古人重国体

  古人为邦,以国体为急,初无小大强弱之异也。其所以自待,及以之待人,亦莫不然。故执言修辞,非贤大夫不能尽。楚申舟不假道于宋而聘齐,宋华元止之,曰:「过我而不假道,鄙我也。鄙我,亡也。杀其使者,必伐我。伐我,亦亡也。亡,一也。」乃杀之。及楚子围宋既急,犹曰:「城下之盟,有以国毙,不能从也。」郑三卿为盗所杀,余盗在宋,郑人纳赂以请之。师慧曰:「以千乘之相,易淫乐之蒙,宋无人焉故也。」子罕闻之,固请而归其赂。晋韩宣子有环在郑商,谒诸郑伯,子产弗与,曰:「大国之求,无礼以斥之,何餍之有?吾且为鄙邑,则失位矣。若大国令而共无艺,郑鄙邑也,亦弗为也。」晋合诸侯于平丘,子产争贡赋之次,子大叔咎之。子产曰:「国不竞亦陵,何国之为!」郑驷偃娶于晋,偃卒,郑人舍其子而立其弟,晋人来问,子产对客曰:「若寡君之二三臣,其即世者,晋大夫而专制其位,是晋之县鄙也,何国之为!」楚囚郑印堇父,献于秦,郑以货请之。子产曰:「不获。受楚之功,而取货于郑,不可谓国,秦不其然。若曰郑国微君之惠,楚师其犹在敝邑之城下。」弗从,秦人不予。更币,从子产而后获之。读此数事,知春秋列国各数百年,其必有道矣。

  容斋随笔

  卷第十三(十八则)

  谏说之难

  韩非作说难,而死于说难,盖谏说之难,自古以然。至于知其所欲说,迎而拒之,然卒至于言听而计行者,又为难而可喜者也。秦穆公执晋侯,晋阴饴甥往会盟,其为晋游说无可疑者。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曰必报仇,君子曰必报德。」秦伯曰:「国谓君何?」曰:「小人谓之不免,君子以为必归;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遂归晋侯。秦伐赵,赵求救于齐,齐欲长安君为质。太后不肯,曰:「复言者老妇必唾其面。」左师触龙愿见,后盛气而揖之入,知其必用此事来也。左师徐坐,问后体所苦,继乞以少子补黑衣之缺。后曰:「丈夫亦爱怜少子乎?」曰:「甚于妇人。」然后及其女燕后,乃极论赵王三世之子孙无功而为侯者,祸及其身。后既寤,则言:「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于是后曰:「恣君之所使。」长安遂出质。范雎见疏于秦,蔡泽入秦,使人宣言感怒雎,曰:「燕客蔡泽天下辩士也。彼一见秦王,必夺君位。」雎曰:「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夺我位乎?」使人召泽,谓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有之乎?」对曰:「然。」即引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事。雎知泽欲困己以说,谬曰:「杀身成名,何为不可?」泽以身名俱全之说诱之,极之以闳夭、周公之忠圣。今秦王不倍功臣,不若秦孝公、楚越王,雎之功不若三子,劝其归相印以让贤。雎竦然失其宿怒,忘其故辩,敬受命,延入为上客。卒之代为秦相者泽也。秦始皇迁其母,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杀之。」死者二十七人矣。茅焦请谏,王召镬将亨之。焦数以桀、纣狂悖之行,言未绝口,王母子如初。吕甥之言出于义,左师之计伸于爱,蔡泽之说激于理,若茅焦者真所谓劘虎牙者矣。范雎亲困穰侯而夺其位,何遽不如泽哉!彼此一时也。

  韩馥刘璋

  韩馥以冀州迎袁绍,其僚耿武、闵纯、李历、赵浮、程涣等谏止之,馥不听。绍既至,数人皆见杀。刘璋迎刘备,主簿黄权王累、名将杨怀高沛止之,璋逐权,不纳其言,二将后为备所杀。王浚受石勒之诈,督护孙纬及将佐皆欲拒勒,浚怒欲斩之,果为勒所杀。武、纯、怀、沛诸人谓之忠于所事可矣,若云择君,则未也。呜呼!生于乱世,至死不变,可不谓贤矣乎?

  萧房知人

  汉祖至南郑,韩信亡去,萧何自追之。上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亡双,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乃拜信大将,遂成汉业。唐太宗为秦王时,府属多外迁,王患之。房乔曰:「去者虽多不足吝,杜如晦王佐才也,王必欲经营四方,舍如晦无共功者。」乃表留幕府,遂为名相。二人之去留,系兴替治乱如此,萧、房之知人,所以为莫及也。樊哙从高祖起丰、沛,劝霸上之还,解鸿门之厄,功亦不细矣,而韩信羞与为伍。唐俭赞太宗建大策,发蒲津之谋,定突厥之计,非庸臣也,而李靖以为不足惜。盖以信、靖而视哙、俭,犹熊罴之与狸狌耳。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必待将如韩信,相如杜公,而后用之,不亦难乎!惟能置萧、房于帷幄中,拔茅汇进,则珠玉无胫而至矣。

  兪似诗

  英州之北三十里有金山寺,予尝至其处,见法堂后壁题两绝句。僧云:「广州钤辖兪似之妻赵夫人所书。」诗句洒落不凡,而字画径四寸,遒健类薛稷,极可喜。数年后又过之,僧空无人,壁亦隳圮,犹能追忆其语,为纪于此,其一云:「莫遣鞴鹰饱一呼,将军谁志灭匈奴?年来万事灰人意,只有看山眼不枯。」其二云:「传食胶胶扰扰间,林泉高步未容攀。兴来尚有平生屐,管领东南到处山。」盖似所作也。

  吴激小词

  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其词曰:「南朝千古伤心地,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相遇,仙姿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湿泪,同是天涯。」激字彦高,米元章壻也。

  君子为国

  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古之为国,言辞抑扬,率以有人无人占轻重。晋以诈取士会于秦,绕朝曰:「子无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也。」楚子反曰:「以区区之宋,犹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宋受郑赂,郑师慧曰:「宋必无人。」鲁盟臧纥之罪,纥曰:「国有人焉。」贾谊论匈奴之嫚侮,曰:「倒悬如此,莫之能解,犹谓国有人乎?」后之人不能及此,然知敌之不可犯,犹曰彼有人焉,未可图也。一士重于九鼎,岂不信然?

  兑为羊

  兑为羊,易之称羊者凡三卦。夬之九四曰「牵羊悔亡」,归妹之上六曰「士刲羊,无血」,皆兑也。大壮内外卦为震与干,而三爻皆称羊者,自复之一阳推而上之,至二为临,则兑体已见,故九三曰「羝羊触藩,羸其角」,言三阳为泰而消兑也。自是而阳上进,至于干而后已。六五「丧羊于易」,谓九三、九四、六五为兑也,上六复「触藩不能退」,盖阳方夬决,岂容上兑俨然乎?九四中爻亦本兑,而云「不羸」者,赖震阳之壮耳。

  晏子扬雄

  齐庄公之难,晏子不死不亡,而曰:「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及崔杼、庆封盟国人曰:「所不与崔、庆者。」晏子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晏子此意正与豫子所言众人遇我之义同,特不以身殉庄公耳。至于毅然据正以社稷为辞,非豫子可比也。扬雄仕汉,亲蹈王莽之变,退托其身于列大夫中,不与高位者同其死,抱道没齿,与晏子同科。世儒或以剧秦美新贬之;是不然,此雄不得已而作也。夫诵述新莽之德,止能美于暴秦,其深意固可知矣。序所言配五帝冠三王,开辟以来未之闻,直以戏莽尔。使雄善为谀佞,撰符命,称功德,以邀爵位,当与国师公同列,岂固穷如是哉?

  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之语,圣贤心学也,夫子以告曾子、子贡,而学者犹以为不同。尹彦明曰:「子贡之于学,不及曾子也如此。孔子于曾子,不待其问而告之,曾子复深喻之曰『唯』。至于子贡,则不足以知之矣,故先发『多学而识之』之问,果不能知之以为然也,又复疑其不然而请焉,方告之曰『予一以贯之』。虽闻其言,犹不能如曾子之唯也。」范淳父亦曰:「先攻子贡之失,而后语以至要。」予窃以为二子皆孔门高第也,其闻言而唯,与夫闻而不复问,皆已默识于言意之表矣。世儒所以卑子贡者,为其先然「多学而识之」之旨也,是殆不然。方闻圣言如是,遽应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师之道也,故对曰「然」,而即继以「非与」之问,岂为不能知乎?或者至以为孔子择而告参、赐,盖非余人所得闻,是又不然。颜氏之子,冉氏之孙,岂不足以语此乎?曾子于一「唯」之后,适门人有问,故发其「忠恕」之言。使子贡是时亦有从而问者,其必有以诏之矣。

  裴潜陆俟

  曹操以裴潜为代郡太守,服乌丸三单于之乱。后召潜还,美其治代之功,潜曰:「潜于百姓虽宽,于诸胡为峻。今继者必以潜为治过严,而事加宽惠;彼素骄恣,过宽必弛,既弛又将摄之以法,此怨叛所由生也。以势料之,代必复叛。」于是操深悔还潜之速。后数十日,单于反问果至。元魏以陆俟为怀荒镇将,高车诸莫弗讼俟严急无恩,复请前镇将郎孤。魏使孤代俟,俟既至,言曰:「不过期年,郎孤必败,高车必叛。」世祖切责之。明年,诸莫弗果杀孤而叛。帝召俟问曰:「何以知其然?」俟曰:「高车不知上下之礼,故臣制之以法,使知分限,而诸莫弗讼臣无恩,称孤之美。孤获还镇,悦其称誉,专用宽恕待之,无礼之人,易生骄慢,孤必将复以法裁之,众心怨怼,必生祸乱矣!」帝然之。裴潜、陆俟,可谓知为治之道矣。郑子产戒子大叔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人,其次莫如猛。」大叔不忍猛而宽,是以致萑苻之盗,故孔子有宽猛相济之说。乌丸、高车,不知礼法,裴、陆先之以威,使其久而服化,必渐施之以宽政矣。后之人读纸上语,专以鹰击毛挚为治,而不思救弊之术,无问华夷,吾见其败也。

  拔亡为存

  燕乐毅伐齐,下七十余城,所存者唯莒、即墨两城耳,赖田单之力,齐复为齐,尺寸之土无所失。曹操牧兖州,州叛迎吕布,郡县八十城皆应之,唯鄄城、范、东阿不动,赖荀彧、程昱之力,卒全三城以待操,州境复安。古之人拔亡为存,转祸为福,如此多矣。靖康、建炎间,国家不竞,秦、魏、齐、韩之地,名都大邑数百,翦而为戎,越五十年矣,以今准古,岂曰无人乎哉?

  孙吴四英将

  孙吴奄有江左,亢衡中州,固本于策、权之雄略,然一时英杰,如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四人者,真所谓社稷心膂,与国为存亡之臣也。自古将帅,未尝不矜能自贤,疾胜己者,此诸贤则不然。孙权初掌事,肃欲北还,瑜止之,而荐之于权曰:「肃才宜佐时,当广求其比,以成功业。」后瑜临终与权笺曰:「鲁肃忠烈,临事不苟,若以代瑜,死不朽矣!」肃遂代瑜典兵。吕蒙为寻阳令,肃见之曰:「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遂拜蒙母,结友而别。蒙遂亦代肃。蒙在陆口,称疾还,权问:「谁可代者?」蒙曰:「陆逊意思深长,才堪负重,观其规虑,终可大任,无复是过也。」逊遂代蒙。四人相继,居西边三四十年,为威名将,曹操、刘备、关羽皆为所挫,虽更相汲引,而孙权委心听之,吴之所以为吴,非偶然也。

  东坡罗浮诗

  东坡游罗浮山,作诗示叔党,其末云:「负书从我盍归去,羣仙正草新宫铭。汝应奴隶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坡自注曰:「唐有梦书新宫铭者,云紫阳真人山玄卿撰。其略曰:『良常西麓,原泽东泄。新宫宏宏,崇轩(车献)(车献)。』又有蔡少霞者,梦人遣书碑铭曰:『公昔乘鱼车,今履瑞云,躅空仰涂,绮辂轮囷。』其末题云,五云书阁吏蔡少霞书。」予按唐小说薛用弱集异记,载蔡少霞梦人召去,令书碑,题云:苍龙溪新宫铭,紫阳真人山玄卿撰。其词三十八句,不闻有五云阁吏之说。鱼车瑞云之语,乃逸史所载陈幼霞事,云苍龙溪主欧阳某撰。盖坡公误以幼霞为少霞耳。玄卿之文,严整高妙,非神仙中人嵇叔夜、李太白之流不能作,今纪于此,云:「良常西麓,源泽东泄。新宫宏宏,崇轩(车献)(车献)。雕珉盘础,镂檀竦楶。碧瓦鳞差,瑶阶肪截。阁凝瑞雾,楼横祥霓。驺虞巡徼,昌明捧闑。珠树规连,玉泉矩泄。灵飙遐集,圣日俯哳。太上游储,无极便阙。百神守护,诸真班列。仙翁鹄立,道师冰洁。饮玉成浆,馔琼为屑。桂旗不动,兰幄互设。妙乐竞奏,流铃间发。天籁虚徐,风箫泠澈。凤歌谐律,鹤舞会节。三变玄云,九成绛雪。易迁徒语,童初讵说。如毁乾坤,自有日月。清宁二百三十一年四月十二日建。」予顷作广州三清殿碑,仿其体为铭诗曰:「天池北址,越领东鹿。银宫旟旟,瑶殿矗矗。陛纳九齿,阊披四目。楯角储清,檐牙袤缛。雕牖(谷甘)閜,镂楹熠煜。元尊端拱,泰上秉箓。绣黼周张,神光睟穆。宝帐流黄,温幈结绿。翠凤于旗,紫霓溜褥。星伯振鹭,仙翁立鹄。昌明侍几,眉连捧纛。月节下堕,曦轮旁烛。冻雨清尘,矞云散縠。钧籁虚徐,流铃禄续。童初渟瀯,勾漏蓄缩。岳君有衡,海帝维儵。中边何护,时节朝宿。飓母沦威,疟妃谢毒。丹厓罢徼,赤子累福。亿龄圣寿,万世宋箓。」凡四十句,读者或许之,然终不近也。

  魏明帝容谏

  魏明帝时,少府杨阜上疏,欲省宫人诸不见幸者,乃召御府吏问后宫人数。吏守旧令,对曰:「禁密,不得宣露。」阜怒,杖吏一百,数之曰:「国家不与九卿为密,反与小吏为密乎?」帝愈严惮之。房玄龄、高士廉问少府少监窦德素北门近有何营造,德素以闻。太宗大怒,谓玄龄等曰:「君但知南牙耳,北门小小营造,何预君事耶?」玄龄等拜谢。夫太宗之与明帝,不待比拟,观所以责玄龄之语,与夫严惮杨阜之事,不迨远矣;贤君一话一言,为后世法。惜哉!魏史以谓「羣臣直谏之言,帝虽不能尽用,然皆优容之,虽非谊主,亦可谓有君人之量矣。」

  汉世谋于众

  两汉之世,事无小大,必谋之于众人,予前论之矣,然亦有持以借口掩众议者。霍光薨后,宣帝出其亲属补吏,张敞言:「朝臣宜有明言霍氏颛制,请罢三侯就第。明诏以恩不听,羣臣以义固争而后许之。今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也。」哀帝欲封董贤等,王嘉言:「宜延问公卿、大夫、博士、议郎,明正其义,然后乃加爵土;不然,恐大失众心。暴平其事,必有言当封者,在陛下所从;天下虽不说,咎有所分,不独在陛下。前成帝初封淳于长,其事亦议。谷永以长当封,众人归咎于永,先帝不独蒙其讥。」哀帝乃止。是知委曲迁就,使恩出君上,过归于下,汉代多如此也。

  国朝会要

  国朝会要,自元丰三百卷之后,至崇宁、政和间,复置局修纂。宣和初,王黼秉政,罢修书五十八所。时会要已进一百十卷,余四百卷亦成,但局中欲节次觊赏,故未及上。既有是命,局官以谓若朝廷许立限了毕,不过三两月可以投进。而黼务悉矫蔡京所为,故一切罢之,官吏既散,文书皆为弃物矣。建炎三年,外舅张渊道为太常博士,时礼寺典籍散佚亡几,而京师未陷,公为宰相言:「宜遣官往访故府,取见存图籍,悉辇而来,以备掌故。」此若缓而甚急者也。宰相不能用,其后逆豫窃据,鞠为煨烬。吁,可惜哉!

  孙膑减灶

  孙膑胜庞涓之事,兵家以为奇谋,予独有疑焉,云:「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二万灶。」方师行逐利,每夕而兴此役,不知以几何人给之,又必人人各一灶乎?庞涓行三日而大喜曰:「齐士卒亡者过半。」则是所过之处必使人枚数之矣,是岂救急赴敌之师乎?又云:「度其暮当至马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遂伏万弩,期日暮见火举而俱发。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钻火烛之。读未毕,万弩俱发。」夫军行迟速,既非他人所料,安能必其以暮至,不差晷刻乎?古人坐于车中,既云暮矣,安知树间之有白书?且必举火读之乎?齐弩尚能俱发,而涓读八字未毕。皆深不可信。殆好事者为之,而不精考耳。

  虫鸟之智

  竹鸡之性,遇其俦必斗。捕之者扫落叶为城,置媒其中,而隐身于后操罔焉。激媒使之鸣,闻者,随声必至,闭目飞入城,直前欲斗,而罔已起,无得脱者,盖目既闭则不复见人。鹧鸪性好洁,猎人于茂林间净扫地,稍散谷于上,禽往来行游,且步且啄,则以(米离)竿取之。麂行草莽中,畏人见其迹,但循一径,无问远近也。村民结绳为缳,置其所行处,麂足一絓,则倒悬于枝上,乃生获之。江南多土蜂,人不能识其穴,往往以长纸带黏于肉,蜂见之必衔入穴,乃蹑寻得之,熏取其子。虫鸟之智,自谓周身矣,如人之不仁何?

  容斋随笔

  卷第十四(十七则)

  张文潜论诗

  前辈议论,有出于率然不致思而于理近碍者,张文潜云:「诗三百篇,虽云妇人女子小夫贱隶所为,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于七月已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为之邪?」予谓三百篇固有所谓女妇小贱所为,若周公、召康公穆公、卫武公、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苏公、宋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奚斯,姓氏明见于大序,可一概论之乎?且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本自言农民出入之时耳,郑康成始幷入下句,皆指为蟋蟀,正已不然,今直称此五句为深于文章者,岂其余不能过此乎?以是论诗,隘矣。

  汉祖三诈

  汉高祖用韩信为大将,而三以诈临之:信既定赵,高祖自成皋度河,晨自称汉使驰入信壁,信未起,即其卧,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项羽死,则又袭夺其军;卒之伪游云梦而缚信。夫以豁达大度开基之主,所行乃如是,信之终于谋逆,盖有以启之矣。

  有心避祸

  有心于避祸,不若无心于任运,然有不可一概论者。董卓盗执国柄,筑坞于郿,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殊不知一败则扫地,岂容老于坞耶?公孙瓒据幽州,筑京于易地,以铁为门,楼橹千重,积谷三百万斛,以为足以待天下之变,殊不知梯冲舞于楼上,城岂可保耶?曹爽为司马懿所奏,桓范劝使举兵,爽不从,曰:「我不失作富家翁。」不知诛灭在旦暮耳,富可复得耶?张华相晋,当贾后之难不能退,少子以中台星坼,劝其逊位,华不从,曰:「天道玄远,不如静以待之。」竟为赵王伦所害。方事势不容发,而欲以静待,又可嗤也。他人无足言,华博物有识,亦闇于几事如此哉!

  蹇解之险

  蹇卦艮下坎上,见险而止,故诸爻皆有蹇难之辞。独六二重言蹇蹇,说者以为六二与九五为正应,如臣之事君,当以身任国家之责,虽蹇之又蹇,亦匪躬以济之,此解释文义之旨也。若寻绎爻画,则有说焉,盖外卦一坎,诸爻所同,而自六二推之,上承九三、六四,又为坎体,是一卦之中已有二坎也,故重言之。解卦坎下震上,动而免乎险矣。六三将出险,乃有负乘致寇之咎,岂非上承九四、六五又为坎乎?坎为舆为盗,既获出险而复蹈焉,宜其可丑而致戎也,是皆中爻之义云。

  士之处世

  士之处世,视富贵利禄,当如优伶之为参军,方其据几正坐,噫呜诃棰,羣优拱而听命,戏罢则亦已矣。见纷华盛丽,当如老人之抚节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壮盛,昼夜出游,若恐不暇,灯收花暮,辄怅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则不然,未尝置欣戚于胸中也。覩金珠珍玩,当如小儿之弄戏剧,方杂然前陈,疑若可悦,即委之以去,了无恋想。遭横逆机穽,当如醉人之受骂辱,耳无所闻,目无所见,酒醒之后,所以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损哉?

  张全义治洛

  唐洛阳经黄巢之乱,城无居人,县邑荒圮,仅能筑三小城,又遭李罕之争夺,但遗余堵而已。张全义招怀理葺,复为壮藩,五代史于全义传书之甚略,资治通鉴虽稍详,亦不能尽。辄采张文定公所著搢绅旧闻记,芟取其要而载于此,曰:「今荆襄淮沔创痍之余,绵地数千里,长民之官,用守边保障之劳,超阶擢职,不知几何人?其真能髣髴全义所为者,吾未见其人也,岂局于文法讥议,有所制而不得骋乎?全义始至洛,于麾下百人中,选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将,人给一旗一牓。于旧十八县中,令招农户自耕种,流民渐归。又选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副,民之来者绥抚之,除杀人者死,余但加杖,无重刑,无租税,归者渐众。又选谙书计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判官,不一二年,每屯户至数千。于农隙时,选丁夫,教以弓矢枪剑,为坐作进退之法。行之一二年,得丁夫二万余人,有盗贼实时擒捕。关市之赋,迨于无籍,刑宽事简,远近趋之如市,五年之内,号为富庶,于是奏每县除令簿主之。喜民力耕织者,知某家蚕麦善,必至其家,悉召老幼亲慰劳之,赐以酒食茶果,遗之布衫裙袴,喜动颜色。见稼田中无草者,必下马观之,召田主赐衣服,若禾下有草,耕地不熟,则集众决责之。或诉以阙牛,则召责其邻伍曰:『此少牛,如何不众助?』自是民以耕桑为务,家家有蓄积,水旱无饥人,在任四十余年,至今庙食。」呜呼!今之君子,其亦肯以全义之心施诸人乎?

  博古图

  政和、宣和间,朝廷置书局以数十计,其荒陋而可笑者莫若博古图。予比得汉匜,因取一册读之,发书捧腹之余,聊识数事于此。父癸匜之铭曰「爵方父癸」。则为之说曰:「周之君臣,其有癸号者,惟齐之四世有癸公,癸公之子曰哀公,然则作是器也,其在哀公之时欤?故铭曰『父癸』者此也。」夫以十干为号,及称父甲、父丁、父癸之类,夏、商皆然,编图者固知之矣,独于此器表为周物,且以为癸公之子称其父,其可笑一也。周义母匜之铭曰「仲姞义母作」。则为之说曰:「晋文公杜祁让偪姞而己次之,赵孟云『母义子贵』,正谓杜祁,则所谓仲姞者自名也,义母者襄公谓杜祁也。」夫周世姞姓女多矣,安知此为偪姞,杜祁但让之在上,岂可便为母哉?既言仲姞自名,又以为襄公为杜祁所作,然则为谁之物哉?其可笑二也。汉注水匜之铭曰「始建国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则为之说曰:「汉初始元年十二月改为建国,此言元年正月者,当是明年也。」按汉书王莽以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日,窃即真位,遂以其日为始建国元年正月,安有明年却称元年之理?其可笑三也。楚姬盘之铭曰「齐侯作楚姬宝盘」。则为之说曰:「楚与齐从亲,在齐愍王之时,所谓齐侯,则愍王也。周末诸侯自王,而称侯以铭器,尚知止乎礼义也。」夫齐、楚之为国,各数百年,岂必当愍王时从亲乎?且愍王在齐诸王中最为骄暴,尝称东帝,岂有肯自称侯之理?其可笑四也。汉梁山鋗之铭曰「梁山铜造」。则为之说曰:「梁山铜者,纪其所贡之地,梁孝王依山鼓铸,为国之富,则铜有自来矣。」夫即山铸钱,乃吴王濞耳,梁山自是山名,属冯翊夏阳县,于梁国何预焉?其可笑五也。观此数说,他可知矣。

  士大夫论利害

  士大夫论利害,固当先陈其所以利之实,然于利之中而有小害存焉,亦当科别其故,使人主择而处之,乃合毋隐勿欺之义。赵充国征先零,欲罢骑兵而屯田,宣帝恐虏闻兵罢,且攻扰田者。充国曰:「虏小寇盗,时杀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诚令兵出而虏绝不为寇,则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释坐胜之道,非所以视蛮夷也。」班勇乞复置西域校尉,议者难曰:「班将能保北虏不为边害乎?」勇曰:「今置州牧以禁盗贼,若州牧能保盗贼不起者,臣亦愿以要斩保匈奴之不为边害也。今通西域,则虏势必弱,为患微矣。若势归北虏,则中国之费不止十亿。置之诚便。」此二人论事,可谓极尽利害之要,足以为法也。

  舒元舆文

  舒元舆,唐中叶文士也,今其遗文所存者才二十四篇。既以甘露之祸死,文宗因观牡丹,摘其赋中桀句曰:「向者如迓,背者如诀。拆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怨,仰者如悦。」为之泣下。予最爱其玉筯篆志论李斯、李阳冰之书,其词曰:「斯去千年,冰生唐时,冰复去矣,后来者谁!后千年有人,谁能待之?后千年无人,篆止于斯!呜呼主人,为吾宝之!」此铭有不可名言之妙,而世或鲜知之。

  绝唱不可和

  韦应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作诗曰:「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煑白石。欲持一樽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其为高妙超诣,固不容夸说,而结尾两句,非复语言思索可到。东坡在惠州,依其韵作诗寄罗浮邓道士曰:「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刘梦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白乐天以为后之诗人,无复措词。坡公仿之曰:「山围故国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坡公天才,出语惊世,如追和陶诗,真与之齐驱,独此二者,比之韦、刘为不侔,岂非绝唱寡和,理自应尔邪。

  赠典轻重

  国朝未改官制以前,从官丞、郎、直学士以降,身没大抵无赠典,唯尚书、学士有之,然亦甚薄,余襄公、王素自工书得刑书,蔡君谟自端明、礼侍得吏侍耳。元丰以后,待制以上皆有四官之恩,后遂以为常典,而致仕又迁一秩。梁扬祖终宝文学士、宣奉大夫,既以致仕转光禄,遂赠特进、龙图学士,盖以为银青、金紫、特进只三官,故增其职,是从左丞得仆射也。节度使旧制赠侍中或太尉,官制行,多赠开府。秦桧创立检校少保之例,以赠王德、叶梦得、张澄,近岁王彦遂用之,实无所益也。元佑中,王岩叟终于朝奉郎、端明殿学士,以尝签书枢密院,故超赠正议大夫。杨愿终于朝奉郎、资政殿学士,但赠朝请大夫,以执政而赠郎秩,轻重为不侔,皆掌故之失也。

  扬之水

  左传所载列国人语言书讯,其辞旨如出一手。说者遂以为皆左氏所作,予疑其不必然,乃若润色整齐,则有之矣,试以诗证之:扬之水三篇,一周诗,一郑诗,一晋诗,其二篇皆曰「不流束薪」,「不流束楚」。邶之谷风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雅之谷风曰「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在南山之阳」,「在南山之下」,「在南山之侧」;「在浚之郊」,「在浚之都」,「在浚之城」;「在河之浒」,「在河之漘」,「在河之涘」;「山有枢,隰有榆」,「山有苞栎,隰有六驳」,「山有蕨薇,隰有(木巳)桋」;「言秣其马」,「言采其虻」,「言观其旗」,「言韔其弓」。皆杂出于诸诗,而兴致一也。盖先王之泽未远,天下书同文,师无异道,人无异习,出口成言,皆止乎礼义,是以不谋而同尔。

  李陵诗

  文选编李陵、苏武诗,凡七篇,人多疑「俯观江、汉流」之语,以为苏武在长安所作,何为乃及江、汉?东坡云「皆后人所拟也」。予观李诗云「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盈字正惠帝讳,汉法触讳者有罪,不应陵敢用之,益知坡公之言为可信也。

  大曲伊凉

  今乐府所传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凉、熙、石、渭也。凉州今转为梁州,唐人已多误用,其实从西凉府来也。凡此诸曲,唯伊、凉最著,唐诗词称之极多,聊纪十数联,以资谈助。如:「老去将何散旅愁?新教小玉唱伊州」,「求守管弦声款逐,侧商调里唱伊州」,「钿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赚杀唱歌楼上女,伊州误作石州声」,「胡部笙歌西部头,梨园弟子和凉州」,「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空数米嘉荣」,「霓裳奏罢唱梁州,红袖斜翻翠黛愁」,「行人夜上西城宿,听唱凉州双管逐」,「丞相新裁别离曲,声声飞出旧梁州」,「只愁拍尽凉州杖,画出风雷是拨声」,「一曲凉州今不清,边风萧飒动江城」,「满眼由来是旧人,那堪更奏梁州曲」,「昨夜蕃军报国仇,沙州都护破梁州」,「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皆王建、张祜、刘禹锡、王昌龄、高骈、温庭筠、张籍诸人诗也。

  元次山元子

  元次山有文编十卷,李商隐作序,今九江所刻是也。又有元子十卷,李纾作序,予家有之,凡一百五篇,其十四篇已见于文编,余者大抵澶漫矫亢。而第八卷中所载(上宀下昏)方国二十国事,最为谲诞,其略云:「方国之(亻嘼),尽身皆方,其俗恶圆。设有问者,曰『汝心圆』,则两手破胸露心,曰『此心圆耶?』圆国则反之。言国之(亻嘼),三口三舌。相乳国之(亻嘼),口以下直为一窍。无手国足便于手。无足国肤行如风。」其说颇近山海经,固已不韪,至云:「恶国之(亻嘼),男长大则杀父,女长大则杀母。忍国之(亻嘼),父母见子,如臣见君。无鼻之国,兄弟相逢则相害。触国之(亻嘼),子孙长大则杀之。」如此之类,皆悖理害教,于事无补。次山中兴颂与日月争光,若此书,不作可也,惜哉!

  次山谢表

  元次山为道州刺史,作舂陵行,其序云:「州旧四万余户,经贼以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期限者罪至贬削』。于戏!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应命,又即获罪戾。吾将静以安人,待罪而已。」其辞甚苦,大略云:「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催期。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逋缓违诏令,蒙责固所宜。」又贼退示官吏一篇,言贼攻永破邵,不犯此州,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其诗云:「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二诗忧民惨切如此。故杜老以为:「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参错天下为邦伯,天下少安,立可待矣。」遂有「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之句。今次山集中,载其谢上表两通,其一云:「今日刺史,若无武略,以制暴乱;若无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变通,以救时须,则乱将作矣。臣料今日州县堪征税者无几,已破败者实多,百姓恋坟墓者盖少,思流亡者乃众,则刺史宜精选谨择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货贿出之权门者也。」其二云:「今四方兵革未宁,赋敛未息,百姓流亡转甚,官吏侵刻日多,实不合使凶庸贪猥之徒,凡弱下愚之类,以货赂权势,而为州县长官。」观次山表语,但因谢上而能极论民穷吏恶,劝天子以精择长吏,有谢表以来,未之见也。世人以杜老褒激之故,或稍诵其诗,以中兴颂故诵其文,不闻有称其表者,予是以备录之,以风后之君子。次山临道州,岁在癸卯,唐代宗初元广德也。

  光武仁君

  汉光武虽以征伐定天下,而其心未尝不以仁恩招怀为本。隗嚣受官爵而复叛,赐诏告之曰:「若束手自诣,保无他也。」公孙述据蜀,大军征之垂灭矣,犹下诏谕之曰:「勿以来歙、岑彭受害自疑,今以时自诣,则家族全,诏书手记不可数得,朕不食言。」遣冯异西征,戒以平定安集为急。怒吴汉杀降,责以失斩将吊民之义,可谓仁君矣。萧铣举荆楚降唐,而高祖怒其逐鹿之对,诛之于市,其隘如此,新史犹以高祖为圣,岂理也哉?

  容斋随笔

  卷第十五(十九则)

  张文潜哦苏杜诗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不知何王殿,遗缔绝壁下。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万籁真笙竽,秋色正萧洒。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此老杜玉华宫诗也。张文潜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谒之,凡三日,见其吟哦此诗不绝口,大圭请其故。曰:「此章乃风、雅鼓吹,未易为子言。」大圭曰:「先生所赋,何必减此?」曰:「平生极力模写,仅有一篇稍似之,然未可同日语。」遂诵其离黄州诗,偶同此韵,曰:「扁舟发孤城,挥手谢送者。山回地势卷,天豁江面泻。中流望赤壁,石脚插水下。昏昏烟雾岭,历历渔樵舍。居夷实三载,邻里通借假。别之岂无情,老泪为一洒。篙工起鸣鼓,轻橹健于马。聊为过江宿,寂寂樊山夜。」此其音响节奏,固似之矣,读之可默喻也。又好诵东坡梨花绝句,所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者,每吟一过,必击节赏叹不能已,文潜盖有省于此云。

  任安田仁

  任安、田仁,皆汉武帝时能臣也,而汉史载其事甚略,褚先生曰:「两人俱为卫将军舍人,家监使养恶啮马。仁曰:『不知人哉家监也!』安曰:『将军尚不知人,何乃家监也!』后有诏募择卫将军舍人以为郎。会贤大夫赵禹来,悉召舍人百余人,以次问之,得田仁、任安,曰:『独此两人可耳,余无可用者。』将军上籍以闻。诏召此二人,帝遂用之。仁刺举三河,时河南、河内太守皆杜周子弟,河东太守石丞相子孙,仁已刺三河,皆下吏诛死。」观此事,可见武帝求才不遗微贱,得人之盛,诚非后世所及。然班史言:「霍去病既贵,卫青故人门下多去事之,唯任安不肯去。」又言:「卫将军进言仁为郎中。」与褚先生所书为不同。杜周传云:「两子夹河为郡守,治皆酷暴。」亦不书其所终,皆阙文也。

  杜延年杜钦

  前汉书称:杜延年本大将军霍光吏,光持刑罚严,延年辅之以宽,论议持平,合和朝廷;杜钦在王凤幕府,救解冯野王、王尊之罪过,当世善政,多出于钦。予谓光以侯史吴之事,一朝杀九卿三人,延年不能谏。王章言王凤之过,天子感寤,欲退凤,钦令凤上疏谢罪。上不忍废凤,凤欲遂退,钦说之而止。章死,众庶冤之,钦复说凤,以为:「天下不知章实有罪,而以为坐言事,宜因章事举直言极谏,使天下咸知主上圣明,不以言罪下。若此,则流言消释矣。」凤白行其策。夫新莽盗国,权舆于凤,凤且退而复止,皆钦之谋。若钦者,盖汉之贼也,而谓当世善政出其手,岂不缪哉?

  范晔作史

  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曰:「吾既造后汉,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唯志可推耳。博赡可不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晔之高自夸诩如此。至以谓过班固,固岂可过哉?晔所著序论,了无可取,列传如邓禹、窦融、马援、班超、郭泰诸篇者,盖亦有数也,人苦不自知,可发千载一笑。

  唐诗人有名不显者

  温公诗话云:「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鹤雀楼有王之奂、畅诸二诗。二人皆当时所不数,而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予观少陵集中所载韦迢、郭受诗,少陵酬答,至有「新诗锦不如」,「自得随珠觉夜明」之语,则二人诗名可知矣,然非编之杜集,几于无传焉。又有严恽惜花一绝云:「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前人多不知谁作,乃见于皮、陆唱和集中。大率唐人多任务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奂、畅诸,馆本作涣、畅当。

  苏子由诗

  苏子由南窗诗云:「京城三日雪,雪尽泥方深。闭门谢还往,不闻车马音。西斋书帙乱,南窗朝日升。展转守床榻,欲起复不能。开户失琼玉,满阶松竹阴。故人远方来,疑我何苦心。疏拙自当尔,有酒聊共斟。」此其少年时所作也。东坡好书之,以为人间当有数百本,盖闲淡简远得味外之味云。

  呼君为尔汝

  东坡云:「凡人相与号呼者,贵之则曰公,贤之则曰君,自其下则尔汝之。虽王公之贵,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则进而君公,退而尔汝者多矣。」予谓此论特后世之俗如是尔,古之人心口一致,事从其真,虽君臣父子之间,出口而言,不复顾忌,观诗、书所载可知矣。箕子陈洪范,对武王而汝之。金縢策祝,周公所以告大王、王季、文王三世祖考也,而呼之曰尔三王,自称曰予。至云:「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殆近乎相质责而邀索也。天保报上之诗,曰「天保定尔,俾尔戬谷」,閟宫颂君之诗,曰「俾尔炽而昌」,「俾尔昌而炽」,及节南山、正月、板荡、卷阿、既醉、瞻卬诸诗,皆呼王为尔。大明曰「上帝临女」,指武王也。民劳曰「王欲玉女」,指厉王也。至或称为小子,虽幽、厉之君,亦受之而不怒。呜呼!三代之风俗,可复见乎?晋武公请命乎天子,其大夫赋无衣,所谓「不如子之衣」,亦指周王也。

  世事不可料

  秦始皇幷六国,一天下,东游会稽,度浙江,撊然谓子孙帝王万世之固,不知项籍已纵观其旁,刘季起喟然之叹于咸阳矣。曹操芟夷羣雄,遂定海内,身为汉相,日夜窥伺龟鼎,不知司马懿已入幕府矣。梁武帝杀东昏侯,覆齐祚,而侯景以是年生于漠北。唐太宗杀建成、元吉,遂登天位,而武后已生于幷州。宣宗之世,无故而复河、陇,戎狄既衰,藩镇顺命,而朱温生矣。是岂智力谋虑所可为哉?

  蔡君谟帖语

  韩献肃公守成都时,蔡君谟与之书曰:「襄启:岁行甫新,鲁钝之资,日益衰老。虽勉就职务,其于精力不堪劳苦。念君之生,相距旬日,如闻年来补治有方,当愈强健,果如何哉?襄于京居,尚留少时,伫君还轸,伸眉一笑,倾怀之极。今因樊都官西行,奉书问动静,不一一。襄上子华端明阁下。」此帖语简而情厚,初无寒温之问,寝食之祝,讲德之佞也。今风俗日以偷薄,士大夫之獧浮者,于尺牍之间,益出新巧,习贯自然,虽有先达笃实之贤,亦不敢自拔以速嘲骂。每诒书多至十数纸,必系衔,相与之际,悉忘其真,言语不情,诚意扫地。相呼不以字,而云某丈,僭紊官称,无复差等,观此其少愧乎!忆二纪之前,予在馆中,见曾监吉甫与人书,独不作札子,且以字呼同舍,同舍因相约云:「曾公前辈可尊,是宜曰丈,余人自今各以字行,其过误者罚一直。」行之几月,从官郎省,欣然皆欲一变,而有欲败此议者,载酒饮同舍,乞仍旧。于是从约皆解,遂不可复革,可为一叹。

  孔氏野史

  世传孔毅甫野史一卷,凡四十事,予得其书于清江刘靖之所,载赵清献为青城宰,挈散乐妓以归,为邑尉追还,大恸且怒,又因与妻忿争,由此惑志。文潞公守太原,辟司马温公为通判,夫人生日,温公献小词,为都漕唐子方峻责。欧阳永叔、谢希深、田元均、尹师鲁在河南,携官妓游龙门,半月不返,留守钱思公作简招之,亦不答。范文正与京东人石曼卿、刘潜之类相结以取名,服中上万言书,甚非言不文之义。苏子瞻被命作储祥宫记,大貂陈衍干当宫事,得旨置酒与苏高会,苏阴使人发,御史董敦逸即有章疏,遂堕计中。又云子瞻四六表章不成文字。其它如潞公、范忠宣、吕汲公、吴冲卿、傅献简诸公,皆不免讥议。予谓决非毅甫所作,盖魏泰碧云騢之流耳。温公自用庞颍公辟,不与潞公、子方同时,其谬妄不待攻也。靖之乃原甫曾孙,佳士也,而跋是书云:「孔氏兄弟曾大父行也,思其人欲闻其言久矣,故录而藏之。」汪圣锡亦书其后,但记上官彦衡一事,岂弗深考云。

  有若

  史记有若传云:「孔子没,弟子以若状似孔子,立以为师。他日,进问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孔子曰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问何以知此?』有若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予谓此两事殆近于星历卜祝之学,何足以为圣人,而谓孔子言之乎?有若不能知,何所加损,而弟子遽以是斥退之乎?孟子称「子夏、子张、子游,以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曾子不可」,但言「江、汉秋阳不可尚」而已,未尝深诋也。论语记诸善言,以有子之言为第二章,在曾子之前;使有避坐之事,弟子肯如是哉?檀弓载有子闻曾子「丧欲速贫,死欲速朽」两语,以为「非君子之言」,又以为「夫子有为言之」。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则其为门弟子所敬久矣,太史公之书,于是为失矣。且门人所传者道也,岂应以状貌之似而师之邪?世所图七十二贤画像,其画有若遂与孔子略等,此又可笑也。

  张天觉为人

  张天觉为人贤否,士大夫或不详知。方大观、政和间,时名甚著,多以忠直许之。盖其作相适承蔡京之后,京弄国为奸,天下共疾,小变其政,便足以致誉,饥者易为食,故蒙贤者之名,靖康初政,遂与司马公、范文正同被褒典。予以其实考之,彼直奸人之雄尔。其外孙何麒作家传云:「为熙宁御史,则逐于熙宁;为元佑廷臣,则逐于元佑;为绍圣谏官,则逐于绍圣;为崇宁大臣,则逐于崇宁;为大观宰相,则逐于政和。」其迹是矣,而实不然。为御史时,以断狱失当,为密院所治,遂摭博州事以报之,三枢密皆乞去,故坐贬。为谏官时,首攻内侍陈衍以摇宣仁,至比之于吕、武;乞追夺司马公、吕申公赠谥,仆碑毁楼;论文潞公背负国恩,吕汲公动摇先烈;辩吕惠卿、蔡确无罪。后以交通颍昌富民盖渐故,又贬。元符末,除中书舍人,谢表历诋元佑诸贤,云:「当元佑之八九年,擢党人之二十辈。」及在相位,乃以与郭天信交结而去耳。平生言行如此,而得美誉,则以蔡京不相能之故。然皆章子厚门下客,其始非不同也。京拜相之词,天觉所作,是以得执政云。

  为文论事

  为文论事,当反复致志,救首救尾,则事词章著,览者可以立决。陈汤斩郅支而功未录,刘向上疏论之,首言:「周方叔、吉甫诛猃狁。」次言:「齐桓公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李广利靡亿万之费,捐五万之师,厪获宛王之首,孝武不录其过,封为列侯。」末言:「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皆裂土受爵。」然后极言:「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又曰:「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于是天子乃下诏议封。盖其一疏抑扬援证,明白如此,故以丞相匡衡、中书石显,出力沮害,竟不能夺。不然,衡、显之议,岂区区一故九卿所能亢哉?

  连昌宫词

  元微之、白乐天,在唐元和、长庆间齐名。其赋咏天宝时事,连昌宫词、长恨歌皆脍炙人口,使读之者情性荡摇,如身生其时,亲见其事,殆未易以优劣论也。然长恨歌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不若连昌词有监戒规讽之意,如云:「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长官清贫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至。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其末章及官军讨淮西,乞「庙谟休用兵」之语,盖元和十一、二年间所作,殊得风人之旨,非长恨比云。

  二士共谈

  维摩诘经言,文殊从佛所将诣维摩丈室问疾,菩萨随之者以万亿计,曰:「二士共谈,必说妙法。」予观杜少陵寄李太白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使二公真践此言,时得洒扫撰杖屦于其侧,所谓不二法门,不传之妙,启聪击蒙,出肤寸之泽以润千里者,可胜道哉!

  张子韶祭文

  先公自岭外徙宜春,没于保昌,道出南安,时犹未闻桧相之死。张子韶先生来致祭,其文但云:「维某年月日具官某,谨以清酌之奠昭告于某官之灵,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其情旨哀怆,乃过于词,前人未有此格也。

  京师老吏

  京师盛时,诸司老吏,类多识事体,习典故。翰苑有孔目吏,每学士制草出,必据案细读,疑误辄告。刘嗣明尝作皇子剃胎发文,用克长克君之语,吏持以请,嗣明曰:「此言堪为长堪为君,真善颂也。」吏拱手曰:「内中读文书不如是,最以语忌为嫌,既克长又克君,殆不可用也。」嗣明悚然亟易之。靖康岁都城受围,御敌器甲刓弊。或言太常寺有旧祭服数十,闲无所用,可以藉甲。少卿刘珏即具藁欲献于朝,以付书史。史作字楷而敏,平常无错误,珏将上马,立俟之,既至,而结衔脱两字。趣使更写,至于三,其误如初。珏怒责之,逡巡谢曰:「非敢误也,某小人窃妄有管见,在礼,『祭服敝则焚之』。今国家迫急,诚不宜以常日论,然容台之职,唯当秉礼。少卿固体国,不若俟朝廷来索则纳之,贤于先自背礼而有献也。」珏愧叹而止,后每为人言,嘉赏其意。今之胥徒,虽公府右职,省寺掌故,但能鼓扇獧浮,顾赇谢为业,簿书期会之间,乃漫不之晓,求如彼二人,岂可得哉!

  曹操唐庄宗

  曹操在兖州,引兵东击陶谦于徐,而陈宫潜迎吕布为兖牧,郡县皆叛,赖程昱、荀彧之力,全东阿、鄄、范三城以待操。操还,执昱手曰:「微子之力,吾无所归矣。」表为东平相。唐庄宗与梁人相持于河上,梁将王檀乘虚袭晋阳。城中无备,几陷者数四,赖安金全帅子弟击却之于内,石君立引昭义兵破之于外,晋阳获全。而庄宗以策非己出,金全等赏皆不行。操终有天下,庄宗虽能灭梁,旋踵覆亡,考其行事,概可睹矣。

  云中守魏尚

  史记、汉书所记冯唐救魏尚事,其始云:「魏尚为云中守,与匈奴战,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臣以为陛下赏太轻,罚太重。」而又申言之云:「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重言云中守及姓名,而文势益遒健有力,今人无此笔也。

  容斋随笔

  卷第十六(十九则)

  文章小伎

  「文章一小伎,于道未为尊。」虽杜子美有激而云,然要为失言,不可以训。文章岂小事哉!易贲之彖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子称帝尧焕乎有文章。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诗美卫武公,亦云有文章。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圣贤,桀、纣、幽、厉之昏乱,非诗书以文章载之,何以传?伏羲画八卦,文王重之,非孔子以文章翼之,何以传?孔子至言要道,托孝经、论语之文而传。曾子、子思、孟子传圣人心学,使无中庸及七篇之书,后人何所窥门户?老、庄绝灭礼学,忘言去为,而五千言与内、外篇极其文藻。释氏之为禅者,谓语言为累,不知大乘诸经可废乎?然则诋为小伎,其理谬矣!彼后世为词章者,逐其末而忘其本,玩其华而落其实,流宕自远,非文章过也。杜老所云「文章千古事」,「已似爱文章」,「文章日自负」,「文章实致身」,「文章开宎奥」,「文章憎命达」,「名岂文章著」,「枚乘文章老」,「文章敢自诬」,「海内文章伯」,「文章曹植波澜阔」,「庾信文章老更成」,「岂有文章惊海内」,「每语见许文章伯」,「文章有神交有道」,如此之类,多指诗而言,所见狭矣!

  三长月

  释氏以正、五、九月为「三长月」,故奉佛者皆茹素。其说云:天帝释以大宝镜,轮照四天下,寅、午、戌月,正临南赡部洲,故当食素以徼福。官司谓之「断月」,故受驿券有所谓羊肉者,则不支。俗谓之「恶月」,士大夫赴官者,辄避之。或人以谓唐日藩镇莅事,必大享军,屠杀羊豕至多,故不欲以其月上事,今之他官,不当尔也。然此说亦无所经见。予读晋书礼志,穆帝纳后,欲用九月,九月是「忌月」。北齐书云高洋谋魏,其臣宋景业言:「宜以仲夏受禅。」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终于其位。」景业曰:「王为天子,无复下期,岂得不终于其位乎?」乃知此忌相承,由来已久,竟不能晓其义及出何经典也。

  兄弟直西垣

  秦少游集中,有与鲜于子骏书云:「今中书舍人皆以伯仲继直西垣,前世以来未有其事,诚国家之美,非特衣冠之盛也。除书始下,中外欣然,举酒相属。」予以其时考之,盖元佑二年,谓苏子由、曾子开、刘贡甫也。子由之兄子瞻,子开之兄子固、子宣,贡甫之兄原甫,皆经是职,故少游有此语云。绍兴二十九年,予仲兄始入西省,至隆兴二年,伯兄继之,干道三年,予又继之,相距首尾九岁。予作谢表云:「父子相承,四上銮坡之直;弟兄在望,三陪凤阁之游。」比之前贤,实为遭际,固为门户荣事,然亦以此自愧也。

  续树萱录

  顷在秘阁抄书,得续树萱录一卷,其中载隐君子元撰夜见吴王夫差,与唐诸诗人吟咏事。李翰林诗曰:「芙蓉露浓红压枝,幽禽感秋花畔啼,玉人一去未回马,梁间燕子三见归。」张司业曰:「绿头鸭儿咂萍藻,采莲女郎笑花老。」杜舍人曰:「鼓鼙夜战北窗风,霜叶沿阶贴乱红。」三人皆全篇。杜工部曰:「紫领宽袍漉酒巾,江头萧散作闲人。」白少傅曰:「不因霜叶辞林去,的当山翁未觉秋。」李贺曰:「鱼鳞甃空排嫩碧,露桂梢寒挂团璧。」三人皆未终篇。细味其体格语句,往往逼真。后阅秦少游集,有秋兴九首,皆拟唐人,前所载咸在焉。关子东为秦集序云「拟古数篇,曲尽唐人之体」,正谓是也。何子楚云:「续萱录乃王性之所作,而托名他人。」今其书才有三事,其一曰贾博喻,一曰全若虚,一曰元撰,详命名之义,盖取诸子虚、亡是公云。

  馆职名存

  国朝馆阁之选,皆天下英俊,然必试而后命。一经此职,遂为名流。其高者,曰集贤殿修撰、史馆修撰、直龙图阁、直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秘阁。次曰集贤、秘阁校理。官卑者,曰馆阁校勘、史馆检讨,均谓之馆职。记注官缺,必于此取之,非经修注,未有直除知制诰者。官至员外郎则任子,中外皆称为学士。及元丰官制行,凡带职者,皆迁一官而罢之,而置秘书省官,大抵与职事官等,反为留滞。政和以后,增修撰直阁贴职为九等,于是材能治办之吏、贵游乳臭之子,车载斗量,其名益轻。南渡以来,初除校书正字,往往召试,虽曰馆职不轻畀,然其迁叙,反不若寺监之径捷。至推排为郎,即失其故步,混然无别矣。

  南宫适

  南宫适问羿、奡不得其死,禹、稷有天下,言力可贱而德可贵。其义已尽,无所可答,故夫子俟其出而叹其为君子,奬其尚德,至于再言之,圣人之意斯可见矣。然明道先生云:「以禹、稷比孔子,故不答。」范淳父以为禹、稷有天下,故夫子不敢答,弗敢当也。杨龟山云:「禹、稷之有天下,不止于躬稼而已,孔子未尽然其言,故不答。然而不正之者,不责备于其言,以沮其尚德之志也,与所谓『雍之言然』则异矣。」予窃谓南宫之问,初无以禹、稷比孔子之意,不知二先生何为有是言?若龟山之语,浅之已甚!独谢显道云:「南宫适知以躬行为事,是以谓之君子。知言之要,非尚德者不能,在当时发问间,必有目击而道存,首肯之意,非直不答也。」其说最为切当。

  吴王殿

  汉高祖五年,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十二年,以三郡封吴王濞,而豫章亦在其中。又赵佗先有南海,后击幷桂林、象郡。则芮所有,但长沙一郡耳。按芮本为秦番阳令,故曰番君。项羽已封为衡山王,都邾。邾,今之黄州也。复侵夺其地。故高祖徙之长沙而都临湘,一年薨,则其去番也久矣。今吾邦犹指郡正厅为吴王殿,以谓芮为王时所居。牛僧孺玄怪录载,唐元和中,饶州刺史齐推女,因止州宅诞育,为神人击死,后有仙官治其事,云:「是西汉鄱阳王吴芮。今刺史宅,是芮昔时所居。」皆非也。

  王卫尉

  汉高祖怒萧何,谓王卫尉曰:「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予,今相国请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卫尉曰:「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唐太宗疑三品以上轻魏王,责之曰:「我见隋家诸王,一品以下皆不免其踬顿,我自不许儿子纵横耳。」魏郑公曰:「隋高祖不知礼义,宠纵诸子,使行非礼,寻皆罪黜,不可以为法,亦何足道。」观高祖、太宗一时失言,二臣能因其所言随即规正,语意既直,于激切中有婉顺体,可谓得谏争之大义。虽微二帝,其孰不降心以听乎!

  前代为监

  人臣引古规戒,当近取前代,则事势相接,言之者有证,听之者足以监。诗曰:「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周书曰:「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又曰:「我不可不监于有殷。」又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周公作无逸,称商三宗。汉祖命羣臣言吾所以有天下,项氏所以失天下,命陆贾著秦所以失天下。张释之为文帝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汉所以兴。贾山借秦为喻。贾谊请人主引商、周、秦事而观之。魏郑公上书于太宗云:「方隋之未乱,自谓必无乱;方隋之未亡,自谓必无亡。臣愿当今动静以隋为监。」马周云:「炀帝笑齐、魏之失国,今之视炀帝,亦犹炀帝之视齐、魏也。」张玄素谏太宗治洛阳宫曰:「干阳毕功,隋人解体,恐陛下之过,甚于炀帝。若此役不息,同归于乱耳!」考诗、书所载及汉、唐诸名臣之论,有国者之龟镜也,议论之臣,宜以为法。

  治盗法不同

  唐崔安潜为西川节度使,到官不诘盗。曰:「盗非所由通容,则不能为。」乃出库钱置三市,置榜其上,曰:「告捕一盗,赏钱五百缗。侣者告捕,释其罪,赏同平人。」未几,有捕盗而至者。盗不服,曰:「汝与我同为盗十七年,赃皆平分,汝安能捕我?」安潜曰:「汝既知吾有榜,何不捕彼以来?则彼应死,汝受赏矣。汝既为所先,死复何辞?」立命给捕者钱,使盗视之,然后杀盗于市。于是诸盗与其侣互相疑,无地容足,夜不及旦,散逃出境,境内遂无一人为盗。予每读此事,以为策之上者。及得李公择治齐州事,则又不然。齐素多盗,公择痛治之,殊不止。他日得黠盗,察其可用,刺为兵,使直事铃下。间问以盗发辄得而不衰止之故。曰:「此繇富家为之囊。使盗自相推为甲乙,官吏巡捕及门,擒一人以首,则免矣。」公择曰:「吾得之矣。」乃令凡得藏盗之家,皆发屋破柱,盗贼遂清。予乃知治世间事,不可泥纸上陈迹。如安潜之法可谓善矣,而齐盗反恃此以为沉命之计,则变而通之,可不存乎其人哉!

  和诗当和意

  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观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载。姑取杜集数篇,略纪于此。高适寄杜公云:「媿尔东西南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高又有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更何言?」杜则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严武寄杜云:「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杜则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杜公寄严诗云:「何路出巴山」,「重岩细菊斑,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严答云:「卧向巴山落月时」,「篱外黄花菊对谁,跂马望君非一度。」杜送韦迢云:「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迢云:「相忆无南雁,何时有报章?」杜又云:「虽无南去雁,看取北来鱼。」郭受寄杜云:「春兴不知凡几首?」杜答云:「药裹关心诗总废。」皆如钟磬在簴,叩之则应,往来反复,于是乎有余味矣。

  稷有天下

  「稷躬稼而有天下」、「泰伯三以天下让」、「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皆以子孙之事追言之。是时,稷始封于邰,古公方邑于梁山之下,文王才有岐周之地,未得云天下也。禹未尝躬稼,因稷而称之。

  一世人材

  一世人材,自可给一世之用。苟有以致之,无问其取士之门如何也。今之议者,多以科举经义、诗赋为言,以为诗赋浮华无根柢,不能致实学,故其说常右经而左赋。是不然。成周之时,下及列国,皆官人以世。周之刘、单、召、甘,晋之韩、赵、荀、魏,齐之高、国、陈、鲍,卫之孙、宁、孔、石,宋之华、向、皇、乐,郑之罕、驷、国、游,鲁之季、孟、臧、展,楚之斗、蒍、申、屈,皆世不乏贤,与国终毕。汉以经术及察举,魏、晋以州乡中正,东晋、宋、齐以门第,唐及本朝以进士,而参之以任子,皆足以尽一时之才。则所谓科目,特借以为梯阶耳!经义、诗赋,不问可也。

  王逢原

  王逢原以学术,邢居实以文采,有盛名于嘉佑、元丰间。然所为诗文,多怨抑沉愤,哀伤涕泣,若辛苦憔悴不得其平者,故皆不克寿,逢原年二十八,居实纔二十。天畀其才而啬其寿,吁,可惜哉!

  吏文可笑

  吏文行移,只用定本,故有绝可笑者。如文官批书印纸,虽宫、观、岳、庙,亦必云不曾请假;或已登科级,见官台省清要,必云不曾应举若试刑法。予在西掖时,汉州申显惠侯神,顷系宣抚司便宜加封昭应公,乞换给制书。礼、寺看详,谓不依元降指挥于一年限内自陈,欲符下汉州,告示本神知委。予白丞相别令勘当,乃得改命。淳熙六年,予以大礼恩泽改奏一岁儿,吏部下饶州,必欲保官状内声说被奏人曾与不曾犯决笞,有无翦刺,及曾与不曾先经补官因罪犯停废,别行改奏;又令供与予系是何服属。父之于子而问何服属,一岁婴儿而问曾与不曾入仕坐罪,岂不大可笑哉!

  靖康时事

  邓艾伐蜀,刘禅既降,又敕姜维使降于钟会,将士咸怒,拔刀斫石。魏围燕于中山既久,城中将士皆思出战,至数千人,相率请于燕主,慕容隆言之尤力,为慕容麟沮之而罢。契丹伐晋连年,晋拒之,每战必胜。其后,杜重威阴谋欲降,命将士出陈于外,士皆踊跃,以为出战,既令解甲,士皆恸哭,声振原野。予顷修靖康实录,窃痛一时之祸,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数十万,曾不能北向发一矢、获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毙!虎旅云屯,不闻有如蜀、燕、晋之愤哭者。近读朱新仲诗集,有记昔行一篇,正叙此时事。其中云:「老种愤死不得战,汝霖疽发何由痊?」乃知忠义之士,世未尝无之,特时运使然耳。

  幷韶

  梁武帝时,有交趾人幷韶者,富于词藻,诣选求官,而吏部尚书蔡撙以幷姓无前贤,除广阳门郎。韶耻之,遂还乡里谋作乱。夫用门地族望为选举低昂,乃晋、宋以来弊法,蔡撙贤者也,不能免俗,何哉?

  谶纬之学

  图谶星纬之学,岂不或中,然要为误人,圣贤所不道也。眭孟睹公孙病己之文,劝汉昭帝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不知宣帝实应之,孟以此诛。孔熙先知宋文帝祸起骨肉,江州当出天子,故谋立江州刺史彭城王,而不知孝武实应之,熙先以此诛。当涂高之谶,汉光武以诘公孙述,袁术、王浚皆自以姓名或父字应之,以取灭亡,而其兆为曹操之魏。两角犊子之谶,周子谅以劾牛仙客,李德裕以议牛僧孺,而其兆为朱温。隋炀帝谓李氏当有天下,遂诛李金才之族,而唐高祖乃代隋。唐太宗知女武将窃国命,遂滥五娘子之诛,而阿武婆几易姓。武后谓代武者刘,刘无强姓,殆流人也,遂遣六道使悉杀之,而刘幽求佐临淄王平内难,韦、武二族皆殄灭。晋张华、郭璞,魏崔伯深,皆精于天文卜筮,言事如神,而不能免于身诛家族,况其下者乎!

  真假皆妄

  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故有「江山如画」,「天开图画即江山」,「身在画图中」之语。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杉松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人生万事如是,何特此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