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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中画风月主人书

目录

第一卷唐秀才持己端正元公子自败家声

第二卷柳春荫始终存气骨商尚书慷慨认螟蛉

第三卷李天造有心托友傅文魁无意□□

第四卷村子中识破雌雄女秀才移花接木

附录

风流配

自作孽

第一卷唐秀才持己端正元公子自败家声

诗曰:

坐怀不乱古来夸,闭户辞人也不差。

试看檐前无错点,劝君休采路旁花。

话说苏州府长汀县,有一个少年秀才,姓唐名辰,字季龙。他生得双眉耸秀,两眼如星,又兼才高学富,凡做文章,定有惊人之语。家计虽贫,住的房屋,花木扶疏,大有幽野之致。结交的朋友,多是读书高人,若是富贵□躅之人,便绝迹不与往来。看他外貌,自然是个风流人物,谁知他持己端方,到是个有守的正人。除了交际,每日只是闭门读书。又因他孤高,与众不同,寻常女子,难以说亲,所以年纪二十,尚未受室。

一日,闻得虎丘菊花盛开,约了一个相知朋友,叫做王鹤,字野云,同往虎丘去看。二人因天气晴明,遂不雇船,便缓步而行。将到半塘,只见一带疏竹高梧,围绕着一个院子,院子内分花间柳,隐隐的透出一座高楼,楼中一个老妇人同着一个少年女子伏着阁窗,低头向下,不知看些甚么。唐辰忽然看见,着了一惊,再定睛细看,只见那女子生得:

白胜梨花红胜桃,黄金弱柳逊纤腰。

若非国色天仙种,安得姿容绝代娇?

唐辰看了,不觉称赞道:“好美女子!”王鹤忙止他道:“低声!恐怕有人听见。”唐辰微笑,低头而走。走了几步,王鹤笑道:“季龙兄平素老成,为何今日忽作此态?”唐辰笑道:“连我亦不自知其故。弟觉光艳触人,寸心已荡,有不容人矫持者。”王鹤道:“此女果然绝色,但不知那家姓甚?”唐辰道:“偶然动心,自是本来好色之先天,若一问姓名,便恐堕入后天,有犯圣人之戒矣!”王鹤笑道:“且请问,君子思淑女而辗转反侧,为先天乎?为后天乎?”二人相视大笑。不觉步到虎丘,果然菊开大盛,二人玩赏多时,遂相携上楼沽饮。不期上得楼来,见有一个老者在楼上独饮。那老者怎生打扮?只见:

头戴纱巾,身穿直裰,几根须如银见肉,两只耳垂珠贴脑。口角含吟,知其为能诗之子美,准头带赤,识其为好酒之刘伶。若非藏名君子,实是玩世高人。

那老者正在举杯独酌,忽见唐辰与王鹤上楼,又见唐辰年少,风流儒雅,便放下酒杯,立起身,将手一拱道:“二兄请坐!”唐辰与王鹤忙打恭道:“老先生请!”遂同坐于对面。那老者道:“二兄高姓?想因看花而来么?”唐辰道:“我二人因菊花盛开,闲步至此。偶思小饮,不疑惊动长者,殊为得罪!不曾问长者尊姓,晚生焉敢先通。”那老者道:“学生姓庄名临,别号敬庵,是湖州人,偶寄居于此。”唐辰与王鹤道:“原来是中翰老先生。”庄临道:“不敢!二兄亦乞见教。”王鹤道:“晚生姓王名鹤。”唐辰道:“晚生姓唐名辰。”庄临道:“久闻大名!”因命跟随童子,取两付钟箸,送酒同饮。饮酒中间,扳今吊古,谈山说水,彼此投机,大家破量豪饮。饮至半酣,忽见一只大酒船泊在楼下,船窗适与楼窗相对,船中一女子,时时掀起帘儿,看着唐辰微笑。唐辰也不在心,又饮了一会,遂与王鹤起身辞谢,道:“晚生俱醉矣,不堪再酌。”庄临道:“既如此,请到小寓吃茶罢。”遂叫家人算还酒钱。三人同下楼来,上了小船,摇回半塘门前上岸。王鹤辞道:“本该登堂叩谒,恐残步不恭,容改日谒诚再拜何如?”庄临笑道:“学生与二兄形骸俱已略去,何又作此俗谈?”三人俱笑起来,遂同入堂中。叙礼毕,庄临分付童子备茶到后楼上来。吃罢,因邀二人入内,穿过后堂,由曲槛书斋直登后楼。二人到得楼上一看,只见疏竹高梧围绕小院,即初来时所见美女子伫立之楼也。相顾微笑,暗以为奇。再细观楼内,上悬一匾,题着“醉陶楼”三字。再往楼下一看,紫白红黄,芬纭满院。庄临笑指道:“观于海者难为水,小院疏英殊无足览,聊以效野人之献。”唐辰道:“天下岂无菊?古今尽属陶家,花以人灵耳!今有老先生在此,觉满院之菊,皆含陶家风趣,不独虎丘减价,几令天下秋英皆失色矣!徘徊赏玩,恍置身于五柳之前,何幸如之!”庄临笑道:“承兄过誉,吾何敢当!”不一时,童子送上松茗,二人啜茗观玩。只见院子外一个少年,穿着一身华服,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只管观看楼上。唐辰与王鹤低低说道:“此人想是看见此女,故作此态。”王鹤道:“你认得此人么?”唐辰道:“我不认得。”王鹤道:“此人叫做元晏,是个呆公子。”言讫,早又是美酒佳肴,靠着楼窗,看菊小饮。饮了几杯,王鹤问道:“茗溪大郡,人文渊薮,老先生为何迁居于苏?”庄临见问,蹙着双眉道:“此事有难为言者,然承兄下询,不敢不告。学生只生一子一女,小犬虽博一领青衿,然庸腐之才,仅可以持门户。小女虽闺中弱质,高孟光风范,自顾不减。学生与老妻最为钟爱,欲得梁鸿而事之。而敝郡乡绅子弟,不肖者多,往往强求,费人唇舌,故迁居于此,以避之。”王鹤道:“原来如此!不知老先生曾为令爱选有佳偶否?”庄临笑道:“有到有了,尚不知机缘何如?”王鹤见庄临说话有因,就说道:“老先生既有其人,晚生愿执斧柯何如?”庄临道:“王兄若肯撮合,再无不谐之理。”说罢,大家默会其意,不好再言。直饮到抵暮,二人起身辞谢。庄临犹恋恋不舍,临行,又问了居止而别。王鹤一路上与唐辰说道:“观庄老有意于兄,此段姻缘可谓天付矣!”唐辰道:“楼头一见,初非有意,店中之遇,亦出无心,而不知所遇即所见,真奇事也。”二人进城各别。

次早,庄临来拜,唐辰就留在家中叙了一日。庄临见唐辰举止幽雅,事事风流,又且少年未娶,甚是欢喜。唐辰见庄临为人高逸,又且闺中有美,愈加亲厚。过了些时,王鹤揣知其意,因乘间对庄临道:“老先生久擅冰清之望,唐季龙亦可清荀倩风流,无心契合。此中大有天缘,晚生欲以一缕红丝,为两姓作赤绳之系,不识可否?”庄临笑道:“学生久有此意,今日野云兄道及,可谓深得我心矣!敬从台命。”王鹤遂与唐辰说知,唐辰大喜,即择日行聘。自聘之后,翁婿更加亲厚。正是:

姻缘分定便相亲,每向无因作有因。

处世不知多计较,老天作事胜于人。

再说唐辰、王鹤在楼上看见院子边走来走去的那个少年,姓元名晏,字子过,是个大富公子。为人虽极鄙俗,却每每强作风流。已定下花乡宦女儿为妻。他终日东游西荡,看人家妇女。这日因往虎丘,从花园边过,看见楼上美女,便着了迷,只管走来走去。不期到了下午,楼上美女不见,换了几个男人吃酒,便十分扫兴,也无心往虎丘,只在院子前后恋恋不舍。忽后门里走出一个老妇人来,他认是张媒婆,因上前迎问道:“张婆婆那里来?”张媒婆认是元公子,因答道:“我在这里卖些翠花,天晚了要进城去。”二人便同路而走。元晏问道:“这是甚么人家?”张媒婆道:“他是湖州庄家,移居在此。有个小姐,要我替他做媒,只是庄老爷难说话,我替他讲了几头亲事,都不允。今日是他小姐要买翠花,我故此送来。”元晏道:“既是他家女儿托你讲亲,你何不总承了我?”张媒婆道:“你现今聘下花小姐,目今日日催娶,你不去干正经事,却说这些戏话。”元晏道:“我实意如此,到不是戏话。”张媒婆道:“若是实意,你聘下花小姐,那个不知?他难道肯与你做小?”元晏道:“若依你话,这事成不得了,我便是死也!”张媒婆笑道:“这又奇了,你又不认得他小姐面长面短,为何要死起来?”元晏道:“我早间打从他园外楼下过,我见他小姐一貌如花,伏着楼窗,看见我过,便低着头向我含笑,着实有意于我,引得我魂飞天外,若是娶他不得,岂不要想死?”张媒婆笑道:“他小姐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你想。但他为人正气,言笑不苟,怎肯轻易向人含笑?”元晏道:“他若不向我笑,我想他笑甚么?你既在他家走动,这件事要赖在你身上了。”张媒婆道:“你的事怎赖在我身上?”元晏道:“我也不白赖在你身子,送你十两白银,烦你假借卖花,见庄小姐说我楼下窥见相思之意。他若不肯应承,我只得死心罢了;他果若有意,你能设法使我会他一会,我再谢你五十两,决不爽言。”张媒婆道:“这事难,难,难!他是宦家小姐,叫我怎生开口?”元晏道:“你不消说许多难,他小姐已百分心肯,我故此央你,你去只消微微勾挑,他自然领会,我若没有几分把柄,我肯拿银子白白耍你?”张媒婆道:“若果有意便好,倘若是无心,打也有,骂也有,还要将这好主顾送断了。既是元相公托我,待他些时,替你去走一遭。”二人说罢,进城分路,元晏道:“你明日迟些出门,我绝早还有话来与你说。”二人别了。

到次日,果然元晏拿十两银子,到张媒婆家送与他,说:“今日就要烦你去走走,我在家立候好音。”张媒婆接着十两银子,心内欢喜,因说道:“元相公面上,只得去走一遭,但不知是祸是福?”元晏道:“包你是福!”言讫就去了。

张媒婆将银收好,暗想:“这事想必有些因,故此人着魔。”捱到午后,又寻些奇巧珠花,走到庄家来。此时庄奶奶正午睡,遂走到庄小姐房里来。那庄小姐名唤玉燕。玉燕看见张媒婆来,叫他坐下。张媒婆道:“昨日的翠花不甚好,我今日寻几朵奇巧的来与小姐。”因开笼子,取了出来,道:“小姐,你看好么?”玉燕道:“果然比昨日的好些,只是劳你送来。”张媒婆道:“我一为送翠花来,二为你昨日说楼下菊花好,因老爷有客吃酒,不曾看得,今日小姐可领我去看看。”玉燕道:“这个使得。”遂领他到楼上来。张媒婆看见许多菊花,便满口称赞道:“果然好花!怪不得人人要赏。”玉燕道:“我平时也不甚上楼,每年只到菊花开,未免要上来看看。”张媒婆笑道:“菊花虽彼小姐看得好,只怕小姐又被墙外游人看得好哩!”玉燕道:“也说得是,我们下楼去罢!我明日再也不上来了。”张媒婆笑道:“我说戏耍子,小姐为何就认真起来?”玉燕道:“不是认真,你虽是戏话,想起来实是有理。我女孩儿家,倘被轻薄人看见,背后说长说短,岂不可耻?”一面说,一面转回身离了楼窗口。张媒婆道:“小姐这等谨慎!未必有人看见。我且问小姐,城中有个有名的风流元公子,昨曾打从园外楼下过,不知小姐可曾看见么?”玉燕正色道:“你这话说得没理了!我一个闺中女子,晓得甚么元公子,你忽然问我起来?”张媒婆道:“我是闲话儿问问。”玉燕道:“你虽是闲话,倘被侍儿听见,传到老爷耳朵里,大家不便。”张媒婆闻言,吐舌道:“小姐面前,原来说不得戏话,这等是老身不是了!”玉燕道:“不是我敢唐突你,我老爷与奶奶家教从来如此!”张媒婆听了,便不敢开口,遂同下楼来。吃了点心茶,就辞出来。一路想道:“我才说得一句,被他说了许多不是,若再说些不尴尬话儿,定然要打骂了。这等烈性女子,如何讲得私情?我几乎被他误了。”又想道:“事既不成,怎好受他银子?欲退还他,却又舍不得,莫若且含糊两日,再作区处。”遂走到元家,对元晏道:“老身今日到他家,见他家请内眷赏菊花,不得与小姐私语,只得回来,隔一两日再去,方有的信。”元晏道:“怎如此不凑巧?张娘娘千万留心,我望信甚急!”张媒婆道:“元相公不消着急,我自然上心。”遂辞了回来。走到自家门前,只见一个家人立着等他。见他回来,因说道:“张娘娘回来了?我家太太寻你去说话。”张媒婆道:“沈阿叔呀,可晓得花太太寻我做甚?”家人道:“我们不知,叫你就去。”张媒婆见家人催逼,只得同他来。原来这花太太的女儿,叫做花素英,就是定与元晏为妻的。张媒婆走到,见花太太道:“不知有何事呼唤老身?”花太太道:“素英小姐,我前日带他到虎丘看菊花,在船上失落了一枝珠花,如今失了对,要寻你替我配一只,你可到房中去见他。”那媒婆道:“可惜!可惜!不知是甚么样儿,等我去看看。”遂走起身,到后楼来见小姐,问他怎生把一枝珠花失落。素英道:“我也不知怎生就失落了。”张媒婆道:“是甚样儿?可拿来我看看。”素英踌躇半晌,见身边无人,因低低对张媒婆说道:“我珠花不曾不见,因有一件事要央你,假说不见珠花,方好来寻你。”张媒婆道:“不知小姐有甚事央我?”素英道:“我昨日在虎丘看菊,船泊在一个酒楼对面,见酒楼上一个少年,在那里饮酒,甚是风流。他看见我十分留意,我问船上,有人认得他是唐季龙,有名秀才。张娘娘,你是心腹人,我不瞒你,我见他甚是挂念,今央你替我寻见唐秀才,说昨日虎丘相见的就是我,约他在那里会一会,我重重谢你。”张媒婆道:“小姐,唐季龙果然好个人儿,怪不得小姐动情!”花素英道:“你原来认得他?”张媒婆道:“我怎么认不得他?他虽是少年风流,但生性有些难说话。我替他讲了几头亲事,他嫌好道歉,再不肯便应承。今小姐既分付我,我自然留心去说。但小姐须要细密,若吹个风儿到元相公耳朵里,他就恼我个死哩!”素英道:“这头亲事,爹爹原替我配错了,我闻他整日在外面不是赌,就是缠人家妇女,你提他怎么?”因在妆盒内取出二两银子,递与张媒婆道:“这银子你拿去买果子吃,央你的事,须替我留心!”张媒婆遂接了银子,道:“我自然替小姐留心,不消分付。”就辞谢出来。心中暗笑道:“他夫妻两个,男的央我偷婆娘,女的央我去养汉,正是天配就的一对好夫妻,毫厘不错,他反说配错了。”又想道:“元公子男求女,原是个难题目,自然不成;花小姐女求男,这个题目还容易做。两桩买卖做成一桩,趁他些银子也好。”主意定了,过得两日,就走到唐辰家里来。看见唐辰,因说道:“唐相公,我前日讲得几家大亲事,你皆不肯应承,我今日有一个极巧极好的小亲事,与你做个媒,你肯重重谢我么?”唐辰笑道:“这话奇了,亲事便是亲事,甚么有大亲事、小亲事?”张媒婆道:“娶来一世做夫妻,便是大亲事;一时间遇着,你贪我爱,便是小亲事。”唐辰道:“这等说来,是奸淫之事了。我唐季龙是个正人君子,岂为此禽兽之行?”张媒婆笑道:“唐相公不要假撇清,你的来踪去迹,我已知道了。”唐辰道:“我唐季龙从不曾钻穴相窥,有甚么来踪去迹?”张媒婆道:“唐相公不要嘴硬,你虎丘看菊饮酒的事发了,还要假惺惺瞒我。”唐辰道:“我前日虎丘看菊,与庄老爷楼上饮酒,乃是斯文之事,有甚么事发?”张媒婆道:“看菊饮酒,固是斯文之事,但彼时饮酒,可有一只大酒船泊在那楼下么?”唐辰想想道:“是有一只酒船泊在楼下。”张媒婆道:“船中帘下,一个美貌女子,你可曾看见么?”唐辰又想一想,道:“是有一个女子在帘下。”张媒婆道:“唐相公曾对着那女子笑么?”唐辰笑道:“这个却未曾。”张媒婆道:“你道那女子是谁家的?”唐辰道:“不知。”张媒婆道:“他是花知州的小姐。他对我说,那日看见唐相公留意于他,又对他笑。他又见唐相公人物风流,十分动情,意思要与唐相公会一会,故央我来见你。这便是你贪我爱的小亲事。”唐辰道:“美色人之所好,但我唐季龙乃是读书人,礼义为重,这样苟且之事,如何敢做?你请回去,莫要坏人名节!”张媒婆道:“唐相公又来假道学了!这样风流事儿,人生罕遇,莫要等闲错过!”唐辰道:“淫人妻女,乱人闺门,得罪圣贤,我唐季龙就一世无妻,也断断不为!”张媒婆见唐季龙说得斩钉截铁,知道难成,便转嘴道:“我自戏话,唐相公不要认真。”说罢,辞了出来。心下想道:“连日晦气,怎寻着的不是节妇,就是义夫?若是个个如此,我们做马泊六的,只好喝风罢了!花小姐送我二两银子,如今怎生回他?”

到了家中,躲避两日,不敢去见两家,当不得两家日日来寻。张媒婆想来想去,忽然想起来,欢喜道:“我有主意了!莫若将错就错,吊个绵包儿罢!”因走来见元晏道:“元相公,我为你这事,脚都走坏了,相公你说他对着你笑,他说并未曾,这事成不得了。”元晏道:“成不得,我便是死也。”张媒婆道:“这事虽成不得,却别有一巧机会在此,我总承了你罢!”元晏道:“别有甚么巧机会,千万总承我,我断不忘你!”张媒婆道:“这庄小姐现今看上了唐季龙相公,叫我替他引线。我今受元相公之托,我也不去见唐相公了,就将元相公假充唐相公,约了所在、日子,与他会一会,岂不是一个巧机会?”元晏听了,欢喜道:“甚妙!甚妙!若得一会,我许你五十两银子,一厘也不少。只要你去约个日子,在那里相会?”张媒婆道:“这个在我。”就辞了出来,心下暗喜。为得计,因又走来见花小姐道:“我为小姐,真真用尽心机。”花素英道:“你为我费心,我自然报你。但不知怎生为我?”张媒婆道:“你一个千金小姐,况受过元公子之聘,我若将你出名,与唐相公说,他若是口稳还好,倘若有些不老成,漏泄于人,异日元公子知道,不但我做牵头是个死,小姐后日夫妻间如何做人?”素英道:“你说的好,但我不出名,如何与他会面?”张媒婆笑道:“有个机会在此!唐相会如今与庄老爷相好,指望他女儿为妻。我打听得这个消息,便瞒着他不说是小姐,只说是庄小姐央我,约他会一会,他自然欢喜。彼时小姐得了风趣,就是有些败露,又不坏了小姐名头,你道亏我么?”花素英听了,欢喜道:“实实亏你!但约在那里相会便好?”张媒婆道:“那庄小姐住在城外,须是城外才好。”素英道:“城外怎生过得夜?”张媒婆道:“除非叫只船,只说城外烧香,晚间不回来。”素英道:“烧香如何得晚?”想了半晌,忽然说道:“有了!有了!枫桥陆衙,是我娘舅家。十月初七,是舅母寿旦,少不得母亲同我去拜寿,舅母必留我过夜,到晚我只推病,要叫船回家,便好路上耽延做事了。”张媒婆道:“这个甚妙!我就去约他,十月初七夜在半塘船上相会。”言讫,别了出来。

到了将近初七,张媒婆笑吟吟来见元晏道:“你许我五十两头,快拿来!”元晏道:“只要事妥,银子自有,决不失信!”张媒婆道:“已约定了。”元晏道:“约在何时?”张媒婆道:“初七日,庄老爷有事回湖州去,庄小姐说屋里人多不便,他夜间自到船在来与你相会。”元晏听了,满心欢喜。张媒婆分付道:“庄小姐只认做是唐相公,你到了快活,千万莫错说出是元相公!”元晏道:“我是在行人,为何得错?”二人约定了,方才别去。

到了初七日,花太太果带了女儿,到枫桥与舅母上寿。素英暗暗约下张媒婆,在接官厅等候自己。捱到傍晚,诈说头痛,身子不耐烦,要先回去。舅母留他不住,花太太着忙,只得叫丫环、家人雇只小船,先送回衙去。素英下船,摇到接官厅边,只见张媒婆坐在一只酒船在前边摇。素英看见,忙着人叫住道:“张娘娘,那里回来?”张媒婆道:“城内一个乡宦人家,今日相亲,那家留酒,回来晚了。他们先坐轿进城去了,因船中尚有东西,叫我押船回去。花小姐从何处来?却坐这样的小船?”花小姐道:“今日枫桥舅母四十岁,母亲同来拜寿,原打帐过夜,不期我一时头痛,不耐烦,故叫这小船先回衙。”张媒婆道:“小姐既要回衙,我们的大船正是顺路,直到你家后门口过,何不上我的大船同回去?船中尚有好茶在此请你。”素英道:“如此最好,我坐这小船已换得不自在,快些过去!”两船泊并,张媒婆扶了小姐过船,两个丫环也带了过来。花小姐分付家人道:“我进城不远,今有张娘娘作伴,你不消跟我了,可去回复太太,说我头痛好些,免得他记挂。”家人见船到吊桥,料不妨事,遂原随小船回枫桥去,不题。

却说张媒婆见小船去远,打一个暗号,船家会意,便悄悄摇到半塘湾里住下。张媒婆对素英道:“小姐,你要留心,唐相公只认是庄小姐,千万莫要说出自家姓名。”素英道:“晓得。”张媒婆就跳上岸,走到半塘桥上,只见元晏在那里张望。见了张媒婆,忙问道:“那人出来了么?”张媒婆低低说道:“船已到了,就在横头湾里,只是时候还早,不便上船,你须耐心守守。等月落了,我便在船头招你,你此时不可来张望,恐有人看见动疑。”说罢,就先走去了。元晏守到月落,天色黑暗,方走到湾里船边来。见船中没动静,不敢轻易上船,等了半个更次,方见船头上低低咳嗽,他便走上船来。张媒婆扯着衣襟,领他走入中舱,低低说道:“那人已睡了,你须轻轻上床,用些水磨上去方妙。”元晏也不答应,挨入舱房,脱去衣巾,悄悄揭开帐子,扒上床来,早有一阵兰麝之气,侵入鼻中。忙掀开被,将身钻入,喜得那人并不推拒,只是面向里床而睡。元晏用一手伸入肩窝,又用一手搂住,低低说道:“庄小姐,想杀我也!今蒙小姐垂爱,得亲玉体,实是三生有幸!”花小姐只不答应。元晏又道:“小姐不必含羞,事已至此,恩情似海,若会面无言,岂不负此良夜?”花小姐方低低答道:“既已相会,有甚可言?”元晏道:“不言也罢,只求小姐转过身来。”小姐不肯,被元晏用手一扳,方轻轻随手而转。元晏见他身子转来,不觉情兴勃勃,遂腾身而上。花小姐虽一时情动,然尚是处子,未曾破瓜,被元晏花心点刺,未免作楚楚不胜之态。支撑再四,香汗欲沾,元晏百般怜惜,万分情趣。但见:

一个是久惯浪荡子,一个是未破嫩娇娃。一个年松忽紧,一个带笑含啼。一个路入蓝桥,玉杵作玄霜之捣,一个欢逢合浦,珠胎迸火齐而间。悄声但闻骄喘,暗面只觉芳香。你贪我爱,惟愿地久天长。性急心忙,不觉雨收云散。

二人事毕,元晏道:“蒙小姐深情,得遂我平生之愿,但恨无一盏银灯,照见芙蓉娇面。”花小姐道:“陋貌不堪君见,暗中正好遮羞。但今夜草草一会,明日你东我西,相见甚难,岂不是一场春梦?”元晏道:“这实无可奈何。”因用手在花小姐身上细细摸美,忽摸到腰间,有一个小小肉疙瘩,因惊问道:“小姐为何也有此物?”花小姐道:“我生下来就有此物,日里看有头有面,像个鸟儿,父母爱我,叫他做肉鸳鸯。”元晏道:“我也有一个在腰里。”就牵花小姐的手,到他腰里一摸,果然也有一个。二人欢喜道:“这是天生一对鸳鸯,今日之会,不是无因。”一面说,一面兴动,元晏又欲再行云雨,花小姐也不推辞。这番兴趣,比前正浓。正是:

二番云雨一番浓,又到巫山二十峰。

莫怪襄王太相狎,难得相逢似梦中。

二人事毕,张媒婆在床前低低叫道:“唐相公,快起来,天将亮了。”元晏与花小姐恋恋不舍,当不得张媒婆再三催促,元晏没奈何,穿衣而起,叮咛后会之期。张媒婆道:“后会在我,不消多嘱。”遂扯了元晏出船,送到船头,看他上岸去了。张媒婆关上舱门,叫船家将船移入城,送花小姐回衙。真个人不知,鬼不觉,做了一桩偷天换日之事。

那元晏自从私会了花小姐,不知是自家妻子,只认作庄家小姐,满心欢喜。过了几日,又来寻张媒婆,要约后会之期。张媒婆乘机骗了许多银子去,便今日推有事,明日推不便,只是延捱。元晏又制了许多珠翠铋环,托张媒婆送去,张媒婆暗暗自家收下。因思:“无物回答,恐怕元宴动疑,我今买几尺素绫,求庄小姐绣一对鸳鸯,落个款,说是庄小姐回答他,不怕这呆公子不死在我手里。”就买了五尺素绫,又买了些果品,一径出城来见庄小姐。

这日,庄小姐同母亲在房中闲话,忽见张媒婆来,庄太太道:“你好些时怎不来走走?”张媒婆道:“老身连日事忙,故未曾来,今日特特寻了几个果品,来孝顺太太与小姐。”庄太太道:“多谢你了。”叫他坐下吃。又说道:“你连日不来,可知我小姐有了人家么?”张媒婆道:“是那家?”庄太太道:“就是唐季龙秀才。”张媒婆道:“唐相公果然好个人品,文才又高,小姐得配此人不错了!未知何时要做亲?”庄太太道:“约在来春就要做亲。”张媒婆道:“我媒虽不曾做得,喜酒却是要吃的。”庄太太道:“这个自然。”张媒婆道:“老身今日此来,有一件事要求小姐。”庄太太道:“何事?”张媒婆因取出绫子,说道:“城中一个宦家小姐,今年才十二三岁,极欢喜老身,他要学刺绣,遍处求寻,没有好样儿。前日,我偶然在他面前夸说,庄小姐刺的绣四郡闻名,他就赖在老身身上,要替他转求一幅。老身因时常受他恩惠,推辞不得,故大胆来求小姐绣一幅送他,不知小姐可肯作承老身么?”庄太太道:“他终日闲着,总是拈弄针指。”因对女儿说道:“你就替张娘娘绣一幅。”庄玉燕问道:“不知要绣甚么?”张媒婆道:“他女孩儿家,绣佛、绣仙他还学不得,不若绣一对鸳鸯,与他作样罢。”庄小姐道:“这不打紧,十日后就有了。”又说此闲话,辞了出来。过了半月,张媒婆来取,小姐果然替他绣得端端正正,只不曾落款。张媒婆道:“小姐若不落款,他知是谁人绣的?”庄小姐彼求不过,只得又绣了“庄玉燕制”四个小字在下面。张媒婆得了,千恩万谢,辞了出来。

原来,张媒婆要在元晏面前弄手段,先对元晏说:“庄小姐收了相公许多首饰,心内甚喜,特亲绣一幅鸳鸯回答。”今日准有,暗暗约了元晏,在半塘门前远远等候。他大模大样直从庄衙拿了出来,走到无人之处递与元晏,元晏打开一看,见一面绣着“庄玉燕制”四字,着实欢喜,以为千真万确,再不想是被奸婆作弄,每日求张媒婆要思量后会。张媒婆道:“这事如今做不得了!”元晏道:“为何做不得?”张媒婆道:“前日他二人未曾结亲,恐怕不成,故指望一会,我便乘机作承了你。如今唐相公聘已行了,只在早晚要做亲,岂肯担惊受怕,再做这事?”元晏道:“如此说来,却怎生区处?”张媒婆道:“叫我也没法,现今花太太催做亲甚急,莫若捡个日子做了亲,岂不是一样受用?”元晏道:“花家是我妻子,庄家是别人妻子,骗将来落得受用,怎说是一样?”张媒婆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你不听便罢!”元晏见张媒婆话不投机,便自家暗想道:“早知今日这等难得见面,前日他与我交欢之时何等亲爱,不如竟说出我是元公子,他自然思量嫁我,不思量嫁唐呆子。可惜不曾说明,他只认我是唐呆子,不知是我,明日嫁过去,知道错时再思量我,岂不迟了?为今之计,要图庄小姐,必先将我与他私会透个风儿在唐呆耳朵里。他是个好名之人,怕出丑惹人笑话,自然退亲。他退了,我再用机谋去求,不怕不归于我。只是这风儿怎吹得到他耳朵里?”想了一会道:“必须如此如此。”遂日日带了绣鸳鸯,走到虎丘与半塘闲撞。

这日,恰好遇见王鹤。二人拱拱手,王鹤问道:“子过兄要往那里去?”元晏道:“弟闻得虎丘有一高手裱褙,我有一幅心爱画儿,要到那里与他裱褙。”王鹤道:“甚么名笔妙墨,可借一观否?”元晏笑道:“此非名笔妙墨,却比那名笔妙墨相去天渊。本该请兄赏鉴,奈其中有许多委曲难对人言,非我吝惜一观。”王鹤道:“既是看不得,弟告别罢。”元晏道:“画虽看不得,难道朋友就疏了?我与兄久不相会,今日既遇,怎生匆匆就去?沽饮三杯,未为不可。”言讫,就拖了王鹤的手,到一个酒店中坐下,叫酒家取些酒肴,二人对饮。饮到半酣,元晏忽微微自笑,匆又长叹数声。王鹤问其何故,元晏皱着双眉道:“小弟胸中有无限之乐,又有无限之苦,可惜对兄说不得。”王鹤道:“相知朋友,肝胆可倾,有甚么说不得?”元晏道:“一来儿女私情,二来事关闺阁,三来事已不谐,说来恐兄泄漏,故不敢说耳!”王鹤道:“弟从来忍稳,兄但说不妨!”元晏道:“兄真个要说?弟断然不说,今将这幅画借兄一看,兄聪明人,便可想见矣!”王鹤道:“这个最妙!”元晏因叫家人开了拜匣,取出绣鸳鸯,递与王鹤。王鹤接来展开一看,却是一幅刺绣的鸳鸯,遂称赞道:“绣得好极!”看到下面,见“庄玉燕制”四字,心下暗惊道:“此是何说?”因假做不知,问道:“这庄玉燕是谁家女子?”元晏跌跌脚道:“说也伤心,这女子与我有万种风情,百分恩爱,只恨三生缘浅,只种得一宿邮亭,朱系百年姻眷,真苦杀人也!”王鹤道:“他与你如此相好,为何不结秦晋?”元晏道:“此乃儿女私情,父母不知,又许与别姓。他是个女子,怎好争执?所以绣这一幅鸳鸯赠我,要结来世之姻,教我怎不想杀痛杀?”王鹤道:“有此奇遇,这相思也怪不得兄要害了。”元晏道:“弟与兄相知莫逆,故吐胆相告,望兄不可漏泄一字!”王鹤道:“这个自然。”二人又吃了几杯,王鹤就别了回去。暗想:“庄玉燕分明是庄临女儿,不料有此丑行。唐季龙是个矫矫名士,若娶了他来,美则美矣,后日有人知道,岂不是一生之玷?我今既然知道,若不说明,便是欺他了。”遂来见唐辰,就将遇元晏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急得唐辰抓耳挠腮,心如火焚。呆了半晌,方说道:“他既如此,便美如西子王嫱,亦不消提起矣!但只是庄老一片好情,退亲之事,怎生出口?”王鹤道:“若说明元晏之事,伤了庄老体面,若不说明,退亲无名。”唐辰道:“姓名万万不可说出,只问他可曾绣鸳鸯赠人,他心下自然惭愧,不敢争执矣!”王鹤道:“只好是这等说。”唐辰道:“就烦兄长一行。”王鹤道:“我就去。”

二人别过,王鹤来见庄临。庄临留坐待茶,茶罢,王鹤道:“晚生今日有一句不识进退之言,不应敢告老先生否?”庄临道:“有何话不妨直说。”王鹤道:“敝友唐季龙,蒙老先生之爱,许结朱陈。不期近日,偶闻暧昧之言,以为人伦风化之始,恐招物议,以伤一生名节,故托晚生敬辞!”庄临听了,大惊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学生家教严谨,况小女秉性幽贞,今忽来此污蔑之语,定有奸人捏造!烦兄与季龙说:此事关系甚重,还须细察,岂可出此不伦之语!”王鹤道:“唐季龙也再三体察,但事有根因,故不能过为隐忍。”庄临道:“事既有因,何不细说?学生也好追求。”王鹤道:“晚生不敢多言,老先生只问令爱,可曾绣一幅鸳鸯赠人?这事之根因便见了。”庄临道:“既有证据,这不难,兄请少坐,待学生去问。”遂起身入内,问夫人道:“前日玉燕曾替人绣一幅鸳鸯否?”夫人道:“一月前,有张媒婆拿绫子来,说是城中乡宦小姐要学刺,闻知玉燕绣得好,来求他绣一幅去作样。你为何问起?”庄临就将王鹤的话说了一遍,因道:“闺中针线,怎传与外人?惹这样是非!”遂令家人立刻寻张媒婆来说话。家人去了,庄临就留王鹤小酌候信。

直到傍晚,家人才寻着张媒婆来。庄临问道:“你求我家小姐替你绣的鸳鸯,拿与何人?可实实说来,若不说明,我就要送官究治!”张媒婆道:“这是乡宦小姐要学绣,来求小姐绣与他作样的,我曾对太太说明,又不是私情暗昧,老爷只问太太便知!”庄临道:“太太我已问明了,只是你拿去与何人?”张媒婆道:“我拿去与城里乡宦小姐。”庄临道:“这是我家小姐的手制,怎肯轻易付与外人?你可取来还我,我便万事都休,若推三阻四,我定不饶你!”张媒婆道:“要我另寻一幅便难,要我取回原物容易,今日天晚不及,明早我就去拿来。老爷何须发怒?”庄临道:“既是这等,你明早快快取来,别的事不要你管!”张媒婆应诺,就去了。庄临方对王鹤说道:“这便是绣鸳鸯的始末,有何暧昧,唐季龙诧为怪事?”王鹤道:“晚生今且告退,待张媒婆取来再议。”二人别了,不题。

且说张媒婆回到家里,暗想:“这必是元公子不谨慎,将此绣被人看见,有甚闲言闲语,故庄家发急追求。明日讨得回来方好,若讨不回来,到有许多气淘哩!”捱到天亮,就去见元晏说道:“元相公,你是在行人,怎么将庄小姐的绣鸳鸯露在人眼里?有人吹到庄老爷耳朵里,庄老爷大怒,昨日叫家人寻我去,要摆布我。亏我说得巧,只说是乡宦小姐要学绣求去作样的,故此庄老爷信了,只要取回去看看,我今特特来取。”元晏听了,知为中计,满心欢喜道:“我送他许多首饰,他只送我这幅绣,如何又要来取?”张媒婆道:“这是庄老爷来取,与庄小姐无干。”元晏道:“这幅绣是我的性命,莫说庄老爷,就是皇帝要来取,。也没的还他!”张媒婆道:“相公若不还他,他明日难为我,我一口说出来,你也不得干净!”元晏道:“说出来只败坏他家闺门,我有甚不干净?我一个公子家,偷妇女是常事,况撤手不为奸,凭你说出也无大事。”张媒婆见他真不肯还,慌做一团道:“元相会,你若果如此,便是害死我了!我如今取不得绣鸳鸯回去,他将我送官,不是拶就是打,叫我老人家怎当得起?”元晏道:“他若送你到官,我替你说分上也使得,拿银子与你去用也使得。若要绣鸳鸯,你便死,我也不顾你!”张媒婆见他说得咬钉嚼铁,不肯与他,急得哭将起来道:“元相公,怎这等忍心!我为你的事弄到这个田地,你不顾我,却教谁来顾我?”元晏想一想道:“你若要我顾你,我有一个算计。”张媒婆道:“有甚算计?”元晏道:“你今快快回家,收拾了细软东西,躲在我家,有谁人敢来寻你?且等我事情妥了,那时你再出来相见,便不妨了。”张媒婆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有理。”忙走回家,将要紧物件收拾,将门锁了,躲在元衙不题。

却说庄临,到次日,等候到晚,不见张媒婆来,因叫家人再去追寻。家人寻到夜回来,说道:“张媒婆门是锁的,不知何处去了,访问邻舍人家,都说早间搬了些东西出门而去,想是走了。”庄临闻言大怒,写了一张呈子,到明日叫家人送在县里。县主准了,出牌拿人,寻访几日,并无踪迹。唐家与庄家因此事不明,都不便提起。元晏见两家亲事不成,满心欢喜,正要央个太老到庄家去钻求。不料,父亲元主事升了福建邵武知府,便道来家看看。因见元晏终日游荡,便立刻与他完亲,就择吉日通知花家,花家甚是欢喜。到了吉日,元家笙箫鼓乐迎娶回来,夫妇两人拜过堂,同送入洞房合卺。人都争看新人,不知却是两个旧相知。正是:

争言佳婿近乘龙,谁道蓝桥路久通。

不信请君今夜看,海棠枝上已无红。

元晏与花小姐在洞房同饮合卺,元晏看花小姐虽不及庄小姐十分美貌,然是宦家风范,还有五六分人才。花小姐自心有病,恐怕新郎看出,转低了头,做出许多娇羞之态。合卺已罢,丫环与伴娘请他去睡,代他解去上身衣服,内里贴身衣服,死不肯脱,竟自上床而睡。元晏见花小姐上床,也脱去衣裳,钻入被来。见小姐朝里而睡,元晏百般温存,只不肯回转身来,元晏认是女子,未曾见人,自然害羞,不好用强。况夜已深了,只得搂抱后身同睡。到次日,元知府起身上任,元晏送父亲上船,到晚方回。又备酒同新娘共饮,新娘只是低了头,不肯吃,再三苦劝,勉强饮了一口。到临睡时,元宴分付丫环伴娘,托死替他将贴身小袄脱去,下面裤子毕竟穿着上床。元晏见其怕羞如此,自解衣上床,低低说道:“你我既做了夫妻,便当如鱼得水,何必害羞?”因用手拨转他身体,才拨得转,手略放松,又侧了转去。如此三番五次,才得对面而寝。再去解他小衣,他一发推拒,元晏费了多少气力,方能扯去。及上身轻轻一触,花小姐痛楚难胜,悲啼不已。元晏爱惜之甚,不敢恣意,只得少停,直至三朝之夜,方许露滴牡丹,香分豆蔻。花小姐用手推拒,指爪几抓破元晏之肉。元晏见他痛苦,十分怜惜,不及带云尤雨,而早已雪消春水矣。忙且鲛鱼肖展拭,灯下一看,只见点点胭脂,鲜艳可爱。元晏心内更加欢畅,以为真正闺中处子,比宣淫之女大相悬绝。正是:

强将老面改羞颜,皮肉宽松假作难。

若采原红何处有,鸡冠热血染班翰。

元晏被花小姐许多做作,竟认作未破瓜的处子。到了半月后方才说话,元晏听得声音甚熟,有些疑心,到夜间上床,遍身抚摸,摸到腰间,忽摸着那个肉疙瘩,方大惊道:“你为何有肉鸳鸯?莫非庄小姐就是你?”花小姐听了,暗自惊骇道:“他如何得知?”忙用手到元晏腰间一摸,也摸着肉疙瘩,心下方明白,他是唐季龙,却不敢应承,只得勉强答道:“这是一个疮巴,甚么肉鸳鸯、庄小姐,这等大惊小怪?”元晏道:“既不知肉鸳鸯,你怎知我腰间也有,却来摸我?罢了!罢了!我费了许多心机去骗别人妇女,原来还是自家妻子,叫我怎气得过?”花小姐道:“你外面缠妇女,怎到疑心起我来?”元晏道:“你也不消强辩,这事现有肉鸳鸯为证,你也瞒不得我,我也瞒不得你,我女子也见过几个,就有些痛楚,也不似这等畏怯!原来你自家心里有病,故作此态以遮饬。一个破罐子,叫我空费了二夜气力,岂不可恼!”花小姐见瞒不过,只得撒娇大哭起来,道:“你这等冤屈我,我到不如死了罢!我家父母,自会替你要人。”便扒起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元晏见这般光景,只得叫丫环伴娘劝他睡了。

却说张媒婆,自从躲到元衙,到也得免是非。及花小姐娶过来,恐怕看破行状,十分担忧。过了三朝,并无话说,他方才放心。不期这夜在房外打探,忽听见房里如此如此,他心下是明白的。暗想道:“元公子不是好人,他没本事奈何花小姐,明日定要在我身上出气,我明日早早溜开,还是造化。”到次早,也顾不得许多东西,只将些银子,并元晏送他的首饰,带在腰里,竟自一道烟走出去了。不期天网网恢恢,被庄家那原差撞见,认得是张媒婆,便一把扯住道:“张娘娘那里去?叫我那里不寻到!”张媒婆尚不知庄衙告他,因说道:“李叔叔,你寻我作甚?”那差人道:“庄老爷有一张呈子,在大老爷处告你,故大爷差我来拿你。”张媒婆听了,魂飞天外。那差人不由分说,竟拿他到县里投到,不题。

却说元晏清晨起来,怀恨张媒婆做这圈套,思量要打他出气,便走到后面来寻。不见形影,四下寻到,并无踪迹。心下大怒道:“这虔婆如此可恶,饶他不得!”就写了一张呈子,说他拐骗许多银子并金珠首饰,送到县里去追究,不题。

却说原差,既捉了张媒婆,就报知庄临。庄临通知王鹤、唐辰,都到县里看审。到了午堂,县官升堂,差人就带张媒婆报到。庄衙抱呈家人,也就进去。县官唱了名,叫张媒婆近前问道:“你既做媒婆,就该老老实实,怎么拐骗庄衙绣鸳鸯,与何人?”张媒婆道:“小妇人为媒,从来老实,这绣鸳鸯是乡宦小姐要学绣去求庄小姐的,庄太太都知道,怎说是拐骗?”县官道:“既不是拐骗,乡宦小姐是那家?”张媒婆道:“是大乡宦人家,不好说。”县官道:“学绣好事,怎不好说?必有暧昧之情,与我拶起来!”左右一声咳喝,就要求拶。张媒婆慌了,连连磕头道:“容小妇人说,就是元乡宦家小姐。”话未毕,忽见阶下一人跪下,手拿一张状子,道:“家老爷到福建上任去了,这张媒婆巧借庄小姐私情,拐骗家公子许多金银首饰,只将一幅绣鸳鸯来抵塞。今家公子情不甘服,具呈到老爷台下追究。”县官将状接上看了,叫张媒婆道:“你这奸婆,我只道你单拐了庄衙的绣鸳鸯去骗人,谁知你就将绣鸳鸯蛊惑良家子弟,又拐了元公子许多首饰。骗人东西,坏人名节,罪不容于死,快快拶起来!”左右一齐将张媒婆拶的杀猪一般叫喊道:“老爷容小妇人细说,这事都是元公子起的祸根,不关小妇人之事。”就把元公子如何思慕庄小姐,花小姐如何思慕唐季龙,及不得已,假充二人名色在舟中相会,细细说了一遍。县官听了笑将起来,道:“将计就计,将错就错,奸婆伎俩,真令人不测!这也罢了,只是你为何骗元公子许多首饰?又骗庄小姐的绣鸳鸯?”张媒婆道:“小妇人何曾骗他首饰?是他自愿托我送与庄小姐的,但庄小姐毫不知情,怎敢送去?要退还元公子,元公子转要动疑,小妇人没奈何,暗暗替他收了。又想没有东西回答,恐怕元公子疑心,只得买了素绫,明公正气,对庄太太当面求庄小姐绣的,怎说是骗?”县官道:“既是明求,庄爷为何告你?”张媒婆道:“老爷,有个缘故。元公子不晓得庄小姐是花小姐假的,今打听庄小姐许嫁唐相公,只在早晚做亲。他急了,将这绣鸳鸯露在唐相公面前,使唐相公动疑,与庄衙退亲。今唐相公不知就里,果与庄衙退亲。庄老爷故告小妇人,要讨这绣鸳鸯。”县官道:“元公子为何也告你?”张媒婆道:“老爷,也有个缘故。元公子执这绣鸳鸯为证,指望唐庄两家退了亲,他于中取事。不期前日元老爷回来,见元公子不学好,立刻就娶花小姐过来,与他完亲。元公子与花小姐被窝中认识出前日私会不是庄小姐与唐相公,就是自家夫妻,彼此没趣。他不怪自家作事差池,转怪小妇人,故激恼到老爷台下。”县官大怒道:“你这奸婆,既勾引元公子,骗许多财物,又勾挑花小姐失节于人。庄小姐闺中贞女,被你暗损其名;唐秀才文苑名儒,被你诳言生疑。如此神奸,将人伦风化几乎败尽!”喝令:“放了拶,重打三十毛板!”元公子的金珠首饰照数追还入官,庄小姐的绣鸳鸯,令元衙家人取来,当堂发还庄衙家人领去。就提笔判道:

审看元晏已聘花氏为妻,礼宜速速完亲,乃游冶窥楼,妄投贞女之梭;花氏既纳元衙之采,法令静守女仪,乃潜行江汉,反赠伊人之管。张媒婆神奸也。既利元晏之金,又受花氏之贿,挑唐生员以淫,而唐辰闭门不纳。勾庄小姐以私,而庄氏掩耳不闻。邪谋不行,狡计百出。遂指元为唐,借庄于花。陷男女于奸淫,情无可原;伤朝廷之名教,罪不容死。宜加重惩,以警奸邪。元晏思淫人之妻,而适自淫其妻,总为人事,盖亦狐绥暧昧之呈其丑,夫复谁尤?唐辰不淫人之女,而恰娶不淫人之妻,患曰贞义天成,实光明正大之流,其芳宜加旌奖。张媒婆骗去绣鸳鸯,速宜完赵,驱来珠翠,急追入官。庶贤奸以别,贞淫各受。逐出免供,不许再扰。

县官判完,当堂读与众听。此时,庄临、王鹤、唐辰、元晏、与众朋友,俱在外看审。看见审出真情,无不称奇。独元晏满面羞愧,暗暗溜了回去。张媒婆被打三十,扒出来,众人唾骂不已。

元晏回到家中,气得目瞪口呆,长吁短叹。花小姐见他模样,反恼羞成怒道:“我一个宦家闺女,许嫁与你,以为终身之托,谁知你坏心肠,叫张媒婆移名改姓引诱我,到是天有眼,不曾失身别人,今日既为夫妻,就有些差池也该为我包涵,怎么送张媒婆到官,出我之丑?独不思出我之丑,也是出你之丑,你这样无情无义,与你做甚么夫妻?不如死罢!”遂大哭一场,取出汗巾,要去上吊。元晏慌了,只得陪罪,再三劝解,夫妇遂依然相好,不题。

却说唐辰,看见审出情由,方知庄小姐冰清玉洁,就央王鹤同到庄衙请罪。庄临见唐辰持己端方,十分欢喜,以为择婿得人,就令其选择吉日,以完姻来。后来,唐辰虽登科甲,因爱高逸,不肯做官,惟在家内与庄小姐为室家之乐,外与庄临、王鹤徜徉山水之间。庄小姐连生二子,俱能继书香。元晏夫妻设心贪淫,受人无穷指唾,岂非善恶到头终有报哉!有诗为证:

贞节从来千古名,宣淫到底败家声。

思量淫玷他人妇,岂料淫人反自淫。

第二卷柳春荫始终存气骨商尚书慷慨认螟蛉

词曰:

美玉千磨,真金百炼,英雄往往遭贫贱。凌云豪气不能伸,泼天大志无由见。拭泪花憎,舒眉柳厌,逢人难得春风面。哀哀城上,白头鸟飞,飞巷口鸟衣燕。———右调《踏莎行》

话说贵州贵阳府,有一个公子,姓柳名春荫,年方一十六岁。父亲是当国大臣,忽一日,为奸臣所诬,有旨全家抄斩,家业藉没入官。报到贵州,贵州抚按火速差兵围宅擒斩。这一日,柳春荫正在城外馆中读书,有人报知此信,他吓得魂胆俱无,不敢少停,忙将馆童一件旧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万山逃命,又不认得路径,只捡荒僻小路奔走。走到天晚,正无安身之处,忽撞见一个祖上用的相老家人,叫做刘恩,一向在外。陡然见了,着惊道:“大相公为何这等模样,独自到此?”柳春荫认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来。刘恩再三细问,方知是朝廷抄斩缘故。因说道:“既是这等,哭不得了!为今之计,须受逃得性命方好。”遂领春荫到家中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处耳目多,住不得,须逃出境外,方有生机。”遂收拾些盘缠,次日,领着柳春荫,躲躲藏藏,直走了两个多月,方到湖广地面。主仆二人见无人知觉,方才放心。喜得柳春荫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缀在上,除下来兑换与人,尚足充盘缠之用。

在湖广住了数日,柳春荫因与刘恩商量道:“柳氏一脉,想还未该绝灭,我幸亏你扶持出了虎穴,须择一个好地方,发愤读书,指望异日成名,与父母报仇,方不负男儿志气。”刘恩道:“大相公青年颖悟,心坚志牢,何患不成!但要另择一读书之处,未为不是。”柳春荫道:“我闻得浙中称人文渊薮,又兼西湖名胜,秀甲天下,若得读书其中,必有妙处,但路远恐未易到。”刘恩道:“任他远,料不在天上!”主意定了,遂搭了一只船,竟往浙中而来。又走了月余,方到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个幽僻寓处住下。终日读书,甚是快活,只可恨资斧不断,渐渐有衣食之忧,未免要搅乱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春荫闭门苦读,读到得意忘情之时,不觉高吟朗诵。忽想到柴米欠缺,只身天涯,无个至亲好友,又不禁咨嗟发叹。忽想到父母遭刑,宗祀莫继,又不禁放声大哭。哭而又读,读而又想,想读无休。早惊动一位高贤,你道这位高贤是谁?却是绍兴府会稽县的商尚书。这商尚书是绍兴有名望的人,因起官进京,打从湖上过,为爱湖上风景,就流连了半月。这夜见月明如昼,两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爱,因住船断桥,带了两个家人,沿着长堤一带步月赏玩。忽步到柳春荫门前,听见里面书声朗朗,便立住脚细听。听他读了一回,又放声痛哭,哭了又读,读了又哭。商尚书听了半晌,心下惊讶道:“我听此人如此哭,如此读,其人决非寻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因分付家人道:“你可轻轻敲开门,问是何人读书?我要见他一面。”家人领命,忙将门敲响。刘恩听见,连忙来开,看见是两个齐整家人,因问道:“你们有甚事?”家人道:“我们是绍兴商尚书老爷,偶步月到此,听见你们相公读书,有兴欲请出来会一会!”

刘恩听了,忙进去与春荫说知,春荫暗想:“此时步月,必是高人,便见一见也无妨。”因走出来,看见一个长髯老者,立于月明之下。老者见春荫青年俊秀,因举手道:“兄年正青,怎肯这等用功?”柳春荫躬身道:“晚黍卧子,资质愚鲁,不能默会潜通,以致口占哔有声,惊动高贤,殊觉可愧!”商尚书道:“读书是青年之常,但兄读得一似悲切,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带忧,有怀莫吐者,故我学生疑而动问。不知兄何处人,姓甚名谁,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为兄稍宽万一。”柳春荫见商尚书语语道着他的心事,不觉掉下泪道:“老先生在上,别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晚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下不可以告友,知我此难者,其惟天地乎!”商尚书见柳春荫话中有话,因携他手道:“此处不便讲话,可到小舟一谈。”柳春荫分付刘恩看门,就随商尚书到船上来。见许多家人并立,船中锦屏玉案,银烛辉煌,摆设得甚是富丽。柳春荫敝衣颓冠,与商尚书酬叙其中,绝无羞涩之态。商尚书看在眼里,又见他眉清目秀,知是个贵介落难之人,心甚怜爱。因分付取酒与他对饮,柳春荫也不推辞,举杯饮了数杯。商尚书道:“我学生姓商,待罪卿贰,虽不敢以贤豪自命,然亦非不堪与语之人!兄有何隐衷,何不并姓名、家世为我言之?”柳春荫道:“若姓名家世可言,则晚生之冤苦不为冤苦矣!在他人见问,则可假名托姓,权辞以对,而老先生殷殷垂爱,汲汲见怜,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再以世俗之伪言以进,是自外于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则晚生不告之告,犹告也!”商尚书听了,叹道:“闻兄之言,使我心恻!家世、姓名既不肯言,且请问尊公、尊堂无恙否?故园松菊犹存否?”柳春荫见问,不觉双泪交流,放声痛哭道:“苍天,苍天!两先人若不遭变,故乡若得可归,则晚生何冤、何苦?今晚生无父无母,累累如丧家之狗!有冤有仇,茕茕为无告之人!老先生纵有□□万物之功,亦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复庇于椿庭萱室之下矣!”说罢,涕流满面,声凄气咽。商尚书看了,再三劝解道:“古来英雄多遭坎坷,须坚忍以胜之!兄今青年,前程正远,就有冤仇,当图后报,须宽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伤生,二恐短气,三恐为奸人所窥,又开是非之门!”柳春荫听了,因拭泪谢道:“老先生金石药言,敢不铭佩!”商尚书道:“兄既两亲遭变,又无家可归,今只身于此,将欲何为?”柳春荫低头无语,固见案头笔砚,遂展开笺纸,题诗一首,送与商尚书。商尚书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

苦心如咽石,哑口似茹荼。

不敢通名姓,但愿乞为奴。

商尚书看了两遍,因说道:“兄虽遭难,然写作俱佳,异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只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轻奇!”春荫道:“晚生天涯一身,无亲无友,就使异日功名可得,试问眼前衣食却从何来?晚生安得不自轻乎?”商尚书闻言,沉吟半晌道:“我学生到有一处,不识兄肯从否?”柳春荫道:“老先生有何处法?万望见教!”商尚书道:“你既无父母,我学生年已六十余,你莫若结义我学生为父,则是无父母而有父母矣。”无姓名而有姓名矣,无家乡而有家乡矣!此虽非真,然亦舍经行权之道,不识只肯为之否?”柳春荫听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为假?但有一言,须先禀明。”商尚书道:“何言?”柳春荫道:“倘不肖异日成名,皇家有赦罪之恩,则报仇削恨,终当复姓,以慰先人于泉下。乞老先生鉴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为负心也!”商尚书道:“我已有四子,非忧乏嗣。今此之举,为兄起见耳!异日归宗,情理允合,有何不可!”柳春荫道:“既如此,请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于膝下!”商尚书遂立在上面,受春荫拜了八拜。拜毕,商尚书问道:“你今年几何?”柳春荫道:“儿今年一十七岁。”商尚书道:“我有四子,论起年来,两为汝兄,两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来,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荟,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荫何如?”柳春荫听了,厌名与旧名相同,便欢喜道:“春荫最好!”自此,柳春荫改为商春荫了。商尚书道:“你既拜我为父,可将寓中书籍移到这船中来。”春荫道:“请问大人,此来何事?”商尚书道:“我是奉召进京。”商春荫道:“今孩儿还是随大人进京,还是寄居于此?”商尚书道:“你随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难,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读书。过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时再接你进京未为迟也!”商春荫道:“大人识见深远,可谓善于保全,孩儿且回家读书,尤为美事。但念孩儿萍梗之身,为世所弃,倘回家两兄两弟视孩儿孤寒,不肯相容,奈何?”商尚书道:“我虽进京,有汝母在堂,他为人慈善,我写信嘱咐,他自能为你作主,我四子料不敢轻薄于你。况他四人,我已请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写字与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虽是举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从,便从他也好,如不可从,便另请明师也可,不必拘定。”春荫应诺,就起身回寓,与刘恩说知此事,刘恩欢喜,忙将行李、书籍收拾到船上来。次日,商尚书又讨商春荫的文章看,见他才情敏捷,不胜欢喜。在湖上与他共住了四五日,因进京钦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恳恳切切写了两封书,一封与夫人,一封与曹先生,都是叫他看管春荫之事。又分付一个老家人道:“你可拿这两封信,送三相公回去,他虽是我认义之子,但他才学甚高,后来功名不小。我托你在家用心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说话,你就禀知夫人或与先生,要他拘管。”老家人领命,同春荫拜辞尚书,回绍兴家里去。尚书方才发牌进京,不题。

且说春荫同老家人来到商府,老家人将尚书二信送与夫人并曹先生看了,夫人就叫四个儿子请春荫进内厅相见。春荫先拜了母亲,又与二兄二弟同列对拜。拜毕,夫人分付家人收拾一间书房与他宿歇,又取出许多衣服叫他更换。春荫只捡了几件素淡布衣,华丽色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馆中拜见曹先生,曹先生见他气清骨秀,又见尚书信中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个兄弟见父亲信中分付不许期负他,因心下暗想道:“他是流来之子,得与我们认做兄弟,孰轻孰重,论起情理,他该奉承我们,怎么先戒我们欺负他?终不成反让他来欺负我们!我们今看他如何,倘有不逊之处,便须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怀妒忌之心,不题。

且说春荫自到商家之后,以为栖身得地,又见有人服侍,遂打发刘恩回贵州去打探家中消息,自己在商府安心读书。曹先生初意料:“他必要拜我为师。”不期过了许多时,商春荫只是自读,并不提起。曹先生想道:“他年纪尚幼,只道书就是这等读,不知讲解、做文尚有许多难处。待我明日定一文会之期,叫他来学做,他若做不来,就好叫他拜我为师了。”到了次日,因对商春茂兄弟四人说道:“读书不可怠惰,做文要订日期,我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较优劣。”商春茂道:“谨奉老师严命。”到了初二日,大家都到大厅上来做文章。原来商府的书馆甚大,商尚书请了三个饱学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门子姓,愿读书的,都任他来读。这曹先生却是另请了教他四个儿子的。这日,曹先生到了厅上,因说道:“今日是大会之期,凡在馆中者,虽非我教,亦该传与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来同做。”春茂忙叫书童去传,就有数十人愿来同做。曹先生道:“你三弟新来,亦当通他知道。”春茂又叫书童去说,春荫便也走来。大家分位而坐,曹先生出了两个题目,众子姓名各拈毫构思。曹先生只认商春荫未必会做,时时偷眼看他。谁知他题目到手,略想一想,便提起笔,一挥而就,第一个交卷就是他。曹先生展开一看,真是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心下暗惊道:“原来此子是个异才,怪道商老先生这等殷勤相托!我必须收他做个门生方妙。”又候了多时,众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曹先生一五看完,都是庸庸腐腐,只得勉强批些勉励之语。独唤商春荫到面前说道:“你资性尽高,才情尽妙,但学力有不到处,尚欠指点,你须细细讲究,异日自成大器。切不可任自家才性,而不虚心求益。”商春荫道:“是。”遂走下来。曹先生又与众子弟论论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料商春荫定来拜他为师。等了一日,却不见动静。因又对商春茂道:“你三兄弟到是个读书的资质,只可惜无人指点,可与他说,叫他也拜在我门下,我便好尽心与他讲究。”春茂将此话与春荫说知,春荫道:“曹先生叫我拜他为师,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学力、文章可以作我之师否?”商春茂道:“他一个孝廉,难道做不得你一个童生之师?”商春荫道:“文章一道,那里是如此论的?大兄可将曹先生的文字,借几篇与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辈风气,我自然从他。”春茂道:“这个不难,他做的文字都在我处,我拿几篇与你看,你便知道了。”因取几篇来,递与春荫。春荫细细看了一遍,因笑道:“曹先生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痒,骗得一个举人,造化他了;若要中进士,须要拜我为师,怎到叫我去拜他为师?”商春茂怒道:“三弟小小年纪,怎说这狂妄之语!他文字纵然不好,已发绅科,你不过一个童生,如何叫他拜你为师?”春荫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与大兄说也徒然,久当自知。”商春茂道:“你既说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来我看,莫要这等狂言无实,坏了我商府读书体面!”商春荫道:“要我指出,这有何难?”因取笔将几篇文字细细批评、涂抹道:“此处庸腐,此处泛常,此处不该如此做。”将篇篇横一又,直一竖,都涂得花花绿绿,递与春茂道:“大兄请细细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欢他,今又见他将先生文章批坏,又见说大话,愈加不悦。因拿了文章来与曹先生看,又将他言语述了一遍,曹先生大怒道:“这厮敢如此无礼,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该计较他才是。”

自此之后,商春荫见众人才学平平,也不来同做文章,只在书房中苦读。春茂暗想:“他资性又高,文章又好,肯苦读,明日必中。我商家四个亲子不中,到让他螟蛉之子中去,何以为颜?莫若将花酒诱他,他一个穷困之人,自然要着迷。”算计定了,便时时寻几个清客,引诱他到花柳丛中去玩耍,争奈他少年老成,见了妇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他少年血气未定,那有不好色的,这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骗他到城外馆中歇宿,却叫一个绝美的娼妓假做良家妇女,到夜静更深,悄悄来缠他道:“妾乃邻家之女,因窥见郎君俊秀,不能定情,故越礼相从,不识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荫见是一个美女,因拒他道:“小娘子来差了,我商春荫虽是一个人形,却是一段稿木,绝不知人间有情趣事,空劳枉驾,勿罪,勿罪!”那妓女装出许多妖态,笑说道:“妾貌虽不敢比西子王嫱,然亦有可观,郎君为何出此不情之言也?万望郎君见纳为幸!”商春荫道:“小娘子貌虽如花似玉,奈我商春荫心如铁石何?”那妓女就捱近身旁,当不得商春荫毫不苟且,见女子只管苦缠,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没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黄鹂空好音。

谁知美人意,不动君子心。

商春茂见美人局弄他不动,心下不快。兄弟春芳道:“大哥不必不快,我闻不爱色者,定然爱财。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母亲叫我拿会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撺掇母亲叫他去了。他是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自然动心,若是拐了去,便不敢再来。明日父亲见他无行,却怪我们不得。”商春茂欢喜道:“这个妙!”因与母亲说知,果然商夫人听信春芳有病,就叫春荫拿会票去取这一千银子。春荫奉母亲之命,接了会票,带两个家人往杭州去。过了三五日,不见消息,春茂、春芳愈加欢喜。到了第十日,没些影响,春芳便来见母亲,问道:“前日是那个的主意,叫春荫去取这宗银子?”夫人道:“是你大哥说你身子懒,叫我叫他去的。你问怎的?”春芳道:“一千两银子也不少,他又不是亲儿子,一个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岂不可惜!”夫人道:“你三兄弟,你父亲既认义他为子,必然看他有些好处,难道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闻知,伤了弟兄和气!”春芳笑道:“母亲不要发怒,且看他来了,发怒未迟。”正说不了,只见商春荫忽然回来,将一千两银子一一交明与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觉没趣,只得出来,与春茂计较道:“如今说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闻得南庄瘟疫盛行,庄中男妇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没一个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见母亲,可瞒起此情,只说南庄租米久不交纳,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染了瘟疫,纵不死,也要害一场病!”春茂道:“说得有理。”到次日,果然来见夫人,说道:“南庄租粮久不来交纳,孩儿欲去催讨,又馆中离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当。到是三弟春荫做事老成,母亲可叫他替孩儿去走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夫人闻言,遂叫春荫去催讨。春荫不敢违拗,只得应诺而出。要带两个家人跟去,家人们都知南庄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辞,没一个肯去。商春茂恐怕露了风,便坐名叫一个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春荫毫不知觉,竟坐一只船,摇到南庄门口,天色已晚。上了岸,同蠢家人步行到庄上来。只见庄门半开,并无一人,春荫只得进去。到了庄内堂上,也不见一人。此时天已昏黑,又无灯火,春荫惊讶道:“庄里人都到那里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后堂来叫唤。叫了半晌,方见一个人慢慢走出来。蠢家人问道:“你们躲在内面做甚么?府内三相公来了半晌,怎不见一人?”那管庄人说道:“我一庄人俱害时疫,七死八活,那有一个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际,亏你们叫,方才扒得起来。”春荫道:“既是这等,你且不要走动。”因叫蠢家人可自去点起灯来。蠢家人寻到灶前去点火,只见各房许多男女,俱渐渐扒起来。蠢家人正没处寻火,亏一个妇人取了火刀火石,递与蠢家人,方敲出火来,点上灯,移到堂中来。商春荫因问管庄人道:“你们怎样害病?”管庄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连人事都不知道。”春荫道:“你既不省人事,为何能扒起来?”管庄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际,影影听得那些鬼说道:‘不好了,有大贵人来,我们存身不得了!’忽被你们叫唤,那些鬼一时踪迹全无,我所以得扒起来,这病都好了。他说大贵人,想就是三相公了。”说罢,只见许多男妇都已走到堂中,来见三相公。春荫问他如何能起来,众男妇都是一般说话,春荫暗暗欢喜。庄内众人一时病好,忙收拾夜饭,请商春荫吃。吃完饭就收拾内房请商春荫安寝。到次日,村内传知此事,都来请春荫去逐疫鬼,真是一贵能压百邪。凡春荫所到之处,那些疫鬼都散了,病人都好了。故这家来请,那家来请,恰似一个行时的郎中,好不热闹。按下不题。

且说那老家人,自奉商尚书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必到书房来看视一遍。这日到书房来,不见了三相公,忙问于人,方知到南庄去催租。他知南庄瘟疫之事,着了一惊,忙来禀夫人道:“南庄瘟疫盛行,缠染之人,十死八九,夫人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着惊道:“我那里知道?这是大相公误我,你可快快去请他回去!”老家人随即往南庄,将到村口,早有人传说:“村中疫鬼,亏得三相公驱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了,如今要做戏酬谢他!”老家人闻知,方才放心。到了庄上,见春荫果有驱鬼之事,知他后来定是大贵人,满心欢喜。因说夫人请他回去之意。商春荫闻之,租粮是因病未曾完纳,就要回去,争奈合村人感他驱鬼之德,要做戏请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发家人回复夫人,自家又迟了三五日,方得回来。春茂与春芳闻知此事,惊讶不已,也不敢再来谋算他。

过了年余,忽绍兴有一个乡宦,姓孟,名学,孔官拜春坊学士,因有病致仕回家。他有一位小姐,生得才貌俱全。孟学士要择一个佳婿配他,一时难得。忽想商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来一选。又闻知他馆中西席是曹先生,与己又是乡科同年,因写一书与曹先生,达知比意,约了日期,只说来拜他,便暗暗一选。曹先生得了此信,便回书约了日期,又暗传与商家子姓知道,凡是没有娶亲的,都叫他打点齐整,以待孟学士来选。到了这日,果然孟学士来拜,曹先生接入。献茶毕,遂携手到各处书房去游玩。这学生们闻知此事,俱华巾美服,打扮得齐齐整整,或逞弄风流,或卖弄波俏,或装文人面目,或作富贵行藏。孟学士看了皆不中意。忽登楼下看,只见隔墙小轩中,一个少年手持一本书,倚着一株松树观看。孟学士与曹先生在楼上笑语多时,那少年只是看书,并不抬头一观。孟学士看在眼里,因指问曹先生道:“此少年是谁?”曹先生道:“此乃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与语!”孟学士道:“此子吾赏其沉静,年兄为何反曰狂士?”曹先生道:“远观则静,近观则狂矣!”孟学士道:“我不信。年兄同我去当面一决。”曹先生道:“既要见他,不须自去,我着人去唤他来。”因分付一个家人道:“你去对三相公说,孟老爷在此,请他来拜见。”家人领命,转到轩子树下,对春荫道:“孟老爷在楼上,曹相公叫请去会一会。”春荫低头看书,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竟不答应。家人只得又说一遍,春荫方回说道:“我有事,没工夫,你去回了罢!”家人道:“孟老爷在楼上看见的,怎好回?”春荫怒道:“叫你回,就该去回了,甚么不好回?”家人道:“孟老爷官尊,又是老爷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见,恐怕惹他见怪!”春荫一发大怒道:“他官尊关我甚事?我看书要紧,谁奈顿去见他!”言讫,就走进轩子去了。家人没法,入得来回复道:“三相公不肯来。”曹先生笑道:“我原对老年翁说,此子狂士也,不足与语,何如?”孟学士笑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年兄不必在世法着眼,不妨同我去一会。”曹先生只得同他下楼,转到轩子来。二人走进轩中,商春荫尚默默看书不动,曹先生叫道:“孟老伯在此,可过来见礼!”春荫方抬头看。见孟学士丰度昂藏,是个先辈,因放下书,与他见礼。礼毕分坐,孟学士笑对曹先生道:“四书中,名实亦有不相合者!”曹先生道:“怎见得不相合?”孟学士道:“我观曾点舍瑟而对一段,是一个谦谦君子,为何反称他做狂士?”曹先生一时答不来,商春荫道:“见夫子不得不谦,遇子路与童冠辈,又不得不狂矣!岂一人有异,贤愚使然耳。”孟学士称赞道:“名言,名言!”又谈论半晌,孟学士起身辞出,悄与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道:“老年翁还须斟酌,不可一时造次。”孟学士道:“第一眼已决,不必再商,年兄须上紧为妙。”曹先生应诺,孟学士遂别回去。正是:

伯乐只一顾,已得千里驹。

丈夫遇知己,肝胆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学士再三嘱咐,只得走到轩子来,对商春荫说道:“你造化到了!”春荫道:“有甚么造化?”曹先生道:“孟学士有一千金小姐,委托我招你为婿,岂不是造化?”春荫道:“男子汉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无妻?先生以为造化,无乃见小乎?”曹先生道:“得妻不为造化,得学士之女为妻,岂非造化乎?”春荫道:“学士亦人耳,何足轻重!且春荫未当受室之年,尚在困穷之际,此事烦曹先生为晚生敬辞为感!”曹先生见他推辞,既说道:“你既不愿,我怎好强你?但孟学士明日或央别人来说,你莫要又应承了,使他怪我。”春荫道:“这断然不敢!”曹先生遂出来,写一封书回复孟学士,书内说商春荫不看他学士在眼里,不希罕他女儿为妻,许多狂妄之言,要触孟学士之怒。争奈孟学士是个真眼之人,看了此书,不以为实。”必是曹先生与彼气味有投,故曹先生自家点缀这话回我。”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设一酌,邀他来,自与他说方妥。”因发帖请曹先生与商春荫一叙,又写字与曹先生说:“姻事不谐当听之,但我爱其少年英拔,欲与晤对终日,乞年兄致之偕来为感!”曹先生没奈何,到临期,只得邀春荫同来。春荫见推辞不得,只得随曹先生来到孟家。孟学士接入,十分欢喜。相见过,叙了寒温,方才入席。孟学士与商春荫谈今论古,见春荫言词慷慨,议论雄伟,更加欢喜。到换席时,又同他到各处闲步,因携手与他说道:“商兄年少才高,学生百分爱慕。学生有一小女,虽不敢自称贤淑,若论工容,也略备一二,我学生最所钟爱,意欲结衤离贤豪,以托终身。前烦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说商兄不愿,学生不知何故,故今不惜抱惭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决。”春荫道:“小侄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乐之知!晚生虽草木为心,亦当知感!且婚姻大事,有老父在京,非晚生所敢自主,乞老伯谅之!”孟学士道:“若论娶而必告父母,学生自当致之尊翁,不消商兄虑得。但商兄愿与不愿,不妨一言。”春荫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难?但小侄苦衷,实有难于言者。古云:‘诗言志’,窃有小诗一首,献于老伯,望老伯细察,便可想小侄之苦衷矣!”孟学士道:“这个尤妙。”遂取文房四宝与他,春荫就题一律,双手献与孟学士。孟学士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许大恨无门。

九原蔓草方缄涕,百岁丝萝何忍言。

儿女风流花弄影,丈夫肝胆雪留痕。

穷途若遂阳春愿,艳李夭桃敢负恩?

孟学士看了两遍,称赞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亲,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学生起敬。然而此诗不言之言,不许之许,我学生留付小女,以为江皋之佩。”春荫深深一躬道:“谢知己矣!”曹先生见二人说话,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来坐席饮了一会,然后曹先生与商春荫起身,谢别而归。孟学士送二人去了,遂进内室,将商春荫这首诗交付与女儿,道:“商春荫虽非商家嫡派,然少年有志,异日自当显达,我将你许嫁与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应承,聊题诗见志,已默默许下。你可将此诗收好,便可做他一缕心丝之聘也!”孟小姐领父命,便终身捧诵、佩带不题。

再说商春荫在商府过了两年,适置乡试之期,宗师发牌到绍兴录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举,童生都到县报名去考,以求进学。商春荫不肯报名赴考,商春茂道:“你既不报名赴考,读书为甚?”春荫道:“考是要考,但此时尚早。”春茂道:“四弟、五弟也要去考,你大似他,反说是早?”春荫道:“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春茂微笑而去,遂单报了春荟、春蔚之名去考。不月余,县取送府,府取送道,道里双双取进了会稽县学。到送学这日,两兄弟披红挂彩,鼓乐迎送来家,亲戚朋友都来称贺,十分热闹。人都笑商春荫没志气,不思进步。过了几日,商春茂、商春芳俱有科举。忽有一个朋友来拜他弟兄,说起他能悬笔请仙,春茂兄弟就要求他请仙,问问功名。那朋友说道:“须得一洁净之处,方好请仙降坛。”春茂道:“西边佛堂甚是洁净。”遂同那朋友到佛堂来,只见佛常上面,一碗琉璃,供养许多佛像。那朋友叫备香烛、黄纸、笔砚,又取一根细绳,将一枝大判笔系了,倒悬于桌上,将一张黄纸铺在棹上,与悬笔相凑,一面书符结起坛来。众人听见悬笔请仙,都走来看,凡有科举的都拜祷求判。那朋友正书符念咒,忽大仙降坛,大风大雨,悬笔自动。那朋友拜祝道:“蒙大仙降坛,求大仙留名!”那悬笔忽写出七个字道:“我非仙也,乃神也。”那朋友道:“既系尊神,亦求留名!”悬笔又写两字道:“雷公。”众人看见,都笑起来。悬笔又写道:“诸生不必笑,吾虽非文人,今有一对与诸生对,对得来者,功名有分。”商春茂道:“尊神有对,乞求赐教!”悬笔就写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数枝香众星捧月

商春茂与众人看了,细想道:“此乃看见琉璃并炉中线香,触景之句。”大家思索半晌,再对不来。春茂又拜祝道:“弟子辈此时意在功名,无心付对,再求尊神明示功名有无。”那是笔又写出两行字道:

萧萧风,飒飒雨,诸子请我问科举。一对尚然不能对,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写一行道:“此对诸生不能对,能对人外面来矣。吾神要过江行雨,不能留于此矣!”忽霹雳一声,悬笔便不动矣。众人惊讶不已。忽商春荫听得请仙,也走来看,及到佛堂,仙已退矣。春茂看见他来,正合着雷公说“对对人外面来矣”,因将雷公之对与他看,道:“三弟能对否?”春荫道:“对此易耳!”遂提笔对一句道:

明镜中间一口气尺雾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确,同声称赞。那朋友道:“雷神写着:对得来,功名有分。三兄高发不必言矣。”春荫道:“小弟不预考,事从何而发?”那朋友道:“不在今日,定在异日,神圣岂有妄言!”春荫也付之一笑。春茂愈加嫉妒。这一科,果然商家子侄并不中一人。

却说商尚书在京中,到了秋试,料四子必不能中,只有春荫能中,及见试录,却也无名,心下疑惑。过了些时,家中人到,问起:“三相公怎么也不中?”家人道:“三相公连童生未曾出来考,乡试如何得中!”商尚书听了,暗想:“他不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话说。我原许一二年接他进京,今已二年,料来也无碍。”因写信叫一个家人去接三相公进京。家人领命,到家将信送上夫人。夫人看知来意,就叫春荫说道:“你父亲有信着人接你进京,你意何如?”春荫道:“父亲严命,安敢有违?”夫人道:“既如此,可收拾行李,择日起身。”春荫遂择了吉日,拜别夫人并四兄弟,同家人起身。到了京中,拜见商尚书。尚书见他来到,十分欢喜。就问:“前日乡试,我日日望你登科,你为何不考?”春荫道:“孩儿苦衷,原不敢泄漏,大人前又不敢隐讳。孩儿父母遭变,不能成服,然心丧三年,尚水满足,焉敢隐匿丧赴考,以欺父母,并欺朝廷乎?故宁甘非笑,以负大人之望!”商尚书听了,叹赏道:“贤者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你真孝子忠臣,可爱,可敬!还有事问你,前日孟学士有书来说,他有一女要配与你,此乃美事,你为何不允?”春荫道:“孩儿非是不允,但婚姻之事,礼应大人作主,孩儿焉敢自专?况亲丧未满,何必及此?”尚书道:“你事事依礼,诚君子也!我当写书复之,应允了他也,不负他一段美意。”春荫道:“孩儿心丧再三月满矣,求大人少缓三月复他,未为迟也!”商尚书道:“汝言是也。”因收拾一间书房与他读书。

时光易迈,又过三年,此时商春荫是二十二岁。又是乡试之期,商尚书就替他援例此监,入场赴考。那商春荫学力养到,及发榜时,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商尚书大喜。报到绍兴家里,商夫人也十分欢喜,只有曹先生与商春茂弟兄不快。过了几日,曹先生收拾进京会试。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书府中。虽不喜商春荫,但他中了,只得改做满面春风。到了会试,二人一同入场,谁知商春荫又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旧孙山之外。商尚书无限欢喜。到了殿试,商春荫又是二甲第一,选入翰林,十分荣耀。曹先生甚是没趣,心下许多不服,遂到场中,讨出落卷来看见。上面涂抹的批语,与商春荫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面分软了。就辞商尚书回到家中,将商春荫批抹他的文字,细细一看,始觉有理。再将春荫中举、中进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学正,词采炫然,不觉虚心叹服道:“才学安可论年!”因此在家苦读不题。

却说商春荫既入了翰林,就要与父亲复仇,因见对头势尚严严,只得忍耐。商尚书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学士之亲。商春荫不肯,道:“大仇未报,安忍言此!”商尚书只得听他,就先回去。

过了三年,又是会试。商春荫例应分房,曹先生依旧到京会试,商春荫因分房避嫌,不来相见。到揭榜之时,曹先生也中了一名进士,心下欢喜。细查房师,恰在商春荫房里,只得先来谒见。商春荫见中了他,也自欢喜。曹先生置椅于上,请拜见老师。春荫辞道:“我学生虽不曾执经问业,然先生于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却与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门生今日亲辱门墙,名分具在,安可紊乱?且门生实不瞒老师说,门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将老师向日涂抹门生之文,细细改悔,今日方得遭际。则老师于门生,不独为一时荣遇之恩师,实耳提面命之业师也,敢不执弟子之礼。”春荫道:“不意贤契如此虚心,殊为可敬!”因照常以师生礼相见。又亏了商春荫之力,将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选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春荫因收了许多门生,脚跟立定,因将父亲受害之由与奸臣诬谤之事,辨了一本,就求改姓归宗。喜得天子圣明,将他父亲追复原官,钦赐祭葬,藉没家产,着府县给还,诬谤奸臣,尽皆问罪,商春荫准复姓归宗。命下,商春荫仍改做柳春荫,喜不自胜。又上一本,请给假还乡茔葬,圣旨准了。曹先生与众门生都来贺喜,柳春荫辞谢去了,独留曹先生问道:“前日孟学士老伯所许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报,总不敢应承,然私心已许诺矣,此贤契所知。但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状?贤契定知其详。”曹先生惨然道:“原来老师尚不知,孟年兄已作古年余了。”柳春荫听了大惊,不觉泪下道:“苍天,苍天!何夺之速?我柳春荫又失一知己矣!”因又问道:“他令爱如今何如?”曹先生道:“孟年兄在日,贵家求娶日盈于门,孟年兄一味苦拒。不期孟年兄死后,他令爱纯孝,日夜痛哭,竟双目丧明。又兼幼子才三两岁,门庭冷落,昔日求亲者,今过门不问矣!故他令爱犹然未嫁。”柳春荫听了,欢喜道:“既是他令爱未嫁,此事须烦贤契给一假,为我先归,告知老父,申明前约,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谊。”曹先生道:“老师台命,门生焉敢辞劳!但夫妇为人伦所重,宗祀天阙,今孟小姐双目既瞽,已成废人,恐不堪为玉堂金马之配。老师还须上裁!”柳春荫道:“孟老伯识我于困穷之日,何等心眼!他令爱若非有待于我,此时已为人妇久矣,岂至丧明无偶?况孟小姐虽瞽于目,未瞽于心,有何害也?贤契须为我周全,我决不做负心之辈!”曹先生见柳春荫意决,不敢再言,只得应道:“老师高义,真古人不及也。门生明日即讨差南还,为老师执柯。”柳春荫道:“如此甚感!”

曹先生辞出,就讨了一差,先回绍兴,将此事报知商尚书。商尚书道:“孟小姐丧明久矣,曹先生就该与三小尖说知,别作权变!”曹先生道:“门晚生已经再三拦阻,但老师执意不从。”商尚书叹息道:“吾儿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辈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须往孟宅一言。”曹先生应诺,遂到孟宅来。原来,孟学士大夫人死后,只有一妾生一个三岁公子,并无弟兄子侄。自从学士死后,家产尽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小姐治家严肃,大家人俱在厅外听命,虽三尺小童,无敢入内。有甚说话,只凭一个老家人、媳妇传说。这日,曹先生来到,对家人说道:“你家老爷在日,曾将你家小姐面许与商老爷第三公子为配,一向因三公子未曾发科,又你家老爷变故,故耽搁起了。今三公子已登第为翰林侍讲,钦赐还乡,他今不忘旧好,特央我来与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爷择日要来行聘,你可禀知你家小姐,好临期预备。”家人闻言,走入后厅,禀知小姐。复出来说道:“家小姐说先老爷在日,这段姻事虽是有的,但先老爷弃世,今非昔比,况家小姐又致有疾病,这段姻亲恐不相宜,还求回复为上!”曹先生道:“此事乃商三老爷感你老爷昔日高谊,不忍负心之举。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已知道,情愿寻旧日之好,意在敦伦重义,有甚么不宜?”家人又说道:“既是商三老爷如此重义,家小姐怎敢负盟?但还有一说,说先老爷殒后,只存小主一人,今才三岁,虽是小主母所生,实赖小姐抚养,若出嫁与人,则小主无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绝了孟氏一脉,故此不敢应承!”曹先生道:“这话有理,我回去与商太老爷商量,再来回复。”言讫,就回来见商尚书,说知此事。商尚书道:“这也虑得是,除非就亲方为两便。”曹先生道:“就亲最为有理。”因再复孟小姐,孟小姐只得应承。商尚书遂择日行过聘来,绍兴城中闻知此事,皆笑商尚书是个老呆子,一个少年翰林,怕没有标致小姐为亲?却去定一个死学士的瞎小姐为妻,总是过继的儿子,不若自养的亲切,故娶瞎小姐与他!再过几日,柳春荫早已到家,先拜谢了商尚书夫妇收养之恩,又拜请了复姓之罪。然后与春茂弟兄拜见,春茂虽旧时与他做对顽,今见他官居翰苑,只得变转面孔,十分趋奉。商尚书对柳春荫说道:“孟家这头亲事,虽是你不忍负心一段义举,但孟小姐前日说兄弟小,无人看管,不欲嫁出门,我恐他必是为双目不见,到人家有许多不便,故此推托。我想娶了瞽目之妇进门,未免惹人耻笑。乘势许他着你去就样,他方才允了。”柳春荫道:“就亲固好,但孩儿为本生父母复姓,已负大人收养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儿又因藏妇之拙就亲他人之室,不更重为得罪乎?妇人从夫,当论贤愚,岂在好丑!孟学士存日,与孩儿已有盟言,今日孩儿只知娶孟学士之女,不知其瞽也,任人耻笑,孩儿自安之!孟小姐若虑兄弟幼小,满月之后,听凭回家料理可也。”商尚书见说有理,就叫曹先生将这话到孟衙来说,孟小姐知是柳春荫之意,便也允了。商尚书就择了吉日做亲。到了吉期,商府亲戚满堂,都要看这瞎女儿怎生拜堂?不多时,鼓乐喧阗,柳春荫身穿翰林大红袍服,骑马亲迎回来。到了厅上,灯灼辉煌,商尚书与夫人并立在厅上,众伴娘才扶着孟小姐拜堂。拜堂毕,伴娘揭起方巾一看,只见:

芙蓉娇面柳双娥,鬓鬓乌云盘一窝。

更有夺人魂魄处,目涵秋水欲横波。

商尚书、商夫人与众亲戚一齐看见他花容月貌,一双俊眼似两点寒星,百分波俏。众人俱大惊大喜,暗说:“新人这等一双好眼,怎传说是个瞽目?”俱踊跃称快。不多时,送入沿房,二人对饮合卺之卮。柳春荫原打算帐娶一个瞽女,到此忽然变做个一双俏眼美人,怎不欢喜?因问道:“夫人双睛无恙,为何人皆传说夫人哭父损明?”孟小姐微微应道:“妾目原未尝损,只因先父在日,与良人有盟,命妾静俟闺中。后以强娶者多,以先父之力,尚能辞拒,今先父见背,只弟甚幼,妾一孤女,如何撑答?静处以思,恐为有力者所算,因假称丧明,这些世情豪贵,果不来问。故妾得以静处闺中,以俟君子之命。”柳春荫听了,称赞道:“夫人不动声色,能消强暴之求,可谓明哲保身矣!但还有一说,我在京时,许多亲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践盟,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负。设或渝盟,夫人又将奈何?”孟小姐道:“先父选婿数年,而独属意良人,盖深知良人君子也,岂有君子而以盛衰、好丑背盟者乎?若良人背盟,是世俗之人也,妾虽遭弃,独处终身,不犹愈于世俗之人为偶乎?”柳春荫大喜道:“孟光称千古之贤,未闻有此高论,我非梁鸿,而得迂夫人,真大幸也!”孟小姐道:“良人知妾瞽目而不弃,这段高义当在古人之上,不独使妾甘心巾栉,即先父九泉亦含笑矣!”二人说得投机,彼此相敬。是夜同入鸳帏,百分得意。到了次日,柳春荫就将孟小姐假说丧明之由,对商尚书并众人说了。大家鼓掌称奇,赞叹不已!□□□合郡皆知,称颂柳春荫有情有义,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荫成亲月余因奉旨归葬,不敢久停,将孟小姐送回孟衙,照管幼弟。自家拜别商尚书,回贵州营葬。此时朝廷旨意久到,贵州柳府产业,皆清理交还。刘恩先前到家,已暗暗将先老爷并夫人与至亲骸骨俱已收敛。春荫一到家,满城官员皆来迎贺。春荫重新挂孝开吊,将父母安葬。事毕,分付刘恩掌管产业,遂进京复命。后在绍兴商家,直待商尚书谢世,服过三年丧。扶持孟小姐兄弟登了科甲,方与孟夫人回贵州。生了二子,俱继书香,自家官至尚书,扶持刘恩一子中举人。谚云: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诗曰:

世间冤苦是谁深,痛叙天涯孤子心。

劝我解眉偏有泪,向人开口却无音。

恶言似毒须当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却喜功成仇尽报,芳名留得到而今。

第三卷李天造有心托友傅文魁无意□□

词曰:

何事消磨君子心?美色与黄金。莫夸树德,谩称好义,到此难禁。任他伎俩千般秘,天道却昭临。得还他得,失终我失,试看而今。———右调《眼儿媚》

话说湖广辰州府有一个人,姓李名天造,为人朴直,自幼习了商贾之业,到三十余岁发有数千金。只恨不曾生得一个儿子。有好朋友劝他道:“儿子与钱财不同,钱财若是苦挣,还勉强得来,儿子倘或命中不该生时,你便娶三妻四妾却也无用,除非存心积德,行些善事,挽回天意,或者尚有一线之望。”李天造听了,以为有理。因此遇着好事,力量做得来,就去做,虽有所费也不吝惜。行了三四年,果然妻子熊氏生了一个儿子,眉清目秀,李天造欢喜,替他起名叫做李春荣。到了八岁送他上学。到得十四岁,母亲熊氏殁了,家中无人照管,李天造便不叫他读书,竟带在身边,出外学做生意。有人劝他续娶,他道:“晚娘多不爱惜前妻子。”因此不娶。

这年,李天造五十一岁,儿子十六岁。因生意连连遂心,又在湖南买了许多桐油,到芜湖去卖。自家顺便要回家看看,就将载货的大船,叫家人李贵押了先行,他领儿子到家。过一二日,也就雇一只船沿途赶来。不期连日俱是顺风,行得好得快,赶了十数〔日不能赶〕上。这日正是顺风,行得好好的,忽然一个阵头〔风〕起把□□□,梢公连忙落篷,寻港湾泊,费了许多气力,方才收入一条小港。

梢公泊定船,就对李天造说道:“老相公,这里是乌江项王庙,有名的去处,你可同小相公上岸去看看,等风定些好行。”李天造听了道:“有理。”因带李春荣步上岸来,走不上一箭多路,便到庙前。看见这庙虽然广大,却因年深月久无人修整,也都倒榻了,香火也甚寥寥。李天造心中也要入庙拜拜神像,因此时是二月初旬,天气不暖,又被风吹,觉道身上有些寒意,看见庙旁一间酒店,因想道:“且沽杯热酒吃吃,再进庙中去瞻仰未迟。”遂走入店,临窗坐下。店主人遂烫了一壶酒、一盘鱼,放在桌上。李天造就叫儿子坐在旁边同吃。

却说项王庙中一个老道士,看见有人在庙前走动,定道要进庙来烧香,忙忙烹茶,拿出一个缘簿伺候。过了一歇,不见动静,只得走出庙来,东西一望,只见在隔壁酒店中吃酒。暗想:“这个人不先进庙拜神,到先去吃酒,定是个好嘴不敬神佛的了。吃醉时一发难与他说话。”遂拿缘簿,走到店中来,对李天造父子打一恭道:“老居士,贫道稽首了。”李天造慌忙答礼道:“师爷请坐。”老道士道:“贫道是隔壁项王庙中,为因庙宇倾颓,募缘修整,今幸老居士至此,要求随心乐助,奏成胜事。”李天造道:“我闻项王庙甚是威灵,怎么就这等倒塌了。”老道士道:“若说起项王昔日威灵,真个怕人,祭祀他的,安然无事;不祭祀他的,登时覆没。声叫声应。往来客商,杀猪宰羊,亲来祭献,故此庙貌十分齐整。后来一个举子题了一首诗在壁上。说道:

君不君兮臣不臣,作威作福在江滨。

平分天下还嫌少,一陌黄钱值几文。

自此之后,神道的度量不知为甚就带了许多。祭祀他也罢,不祭祀他也罢。所以数年以来祭祀日少、庙宇日颓,神像俱不巍肃。贫道看不过,只得在神前祷祝,求他显灵如旧,就好募化。这大王真也灵感,前月托一梦与贫道说:“人心不古,不威不畏,不灵不惧,从今之后尺得又要显灵了。”老居士若不信,可到庙中一拜,有求必应,方知贫道不可谬言。”李天造说道:“神明感通,理固有之,那里就如老师这等说的活现?老师请回,我吃完了酒就要到庙中瞻仰一回,助修多寡随缘,缘簿也到庙中来写罢。”老道士听了,就说道:“难得老居士善心,贫道回庙煮茶拱候。”说罢就去了。

李天造又饮两杯,只见梢公来叫道:“老相公,风又好了,日已平西,快下船去,还要赶宿头哩。”李天造听了,忙算还酒钱。因对船家道:“你可先同小相公下船,我到庙中一拜就来。”梢公发急道:“这等大顺风不走路,又要拜甚么?”李天造道:“不是要拜甚么,我方才已许了写缘簿,怕他等我。”船家道:“如今写缘簿也是虚的,等明日脱了货回来,布施他就是了。前去还有六十里路,大风大水,过一会赶不及莫要怪我。”李天造想一想道:“也说得是。”父子遂跟梢公上船。

梢公拽起篷来,那船随着顺风而行。行不上二里,江面忽涌起一片黑云,初起时只好一片芦席大,顷刻间散满一天,把上个江面罩得乌暗。梢公看见忙叫道:“不好了!快快落篷!”忽一阵旋风,豁喇喇将桅杆刮作三段,那只船在江面乱转。李天造惊得魂胆俱失,抱着儿子放声大哭道:“我死也罢,怎能够救得你?”李春荣也抱着父亲不放,哭道:“我与爹爹一处死罢。”忽被一个大浪把船打翻,二人如何把持得定?只得撒手,各自冲开。喜得李天造一浪打在半截破篷上,又一浪将破篷卷转,遂将李天造夹在篷中。此时风大水急,那半截破篷夹着李天造,霎时流下四五十里。恰恰李贵的大船在前而行,忽见一片篷席从船旁擦过,梢公看见,忙用钩子搭着道:“捞起来晒干了,当柴烧也好。”不想一钩子搭去半边,却露出半截人来。忙将钩子放起道:“原来是个死人。”李贵看见露出酱色道袍,与主人的一样,陡然心惊,忙叫梢公捞起来看。后面船家也跑将来,七手八脚连篷连人拖上船来。李贵掀开篷一看,认得是主人,吓得魂不附体。忙叫众人,“快救!快救!”梢公一齐扶起,把胸口一挪,吐出许多水来。然后微微噎气。李贵见还是活的,连忙扶入船中,脱去浑身湿衣,用棉被拥在他身上,又用热手在腹上抚摩。李天造得了温暖之气,渐渐醒来。开眼一看,忽见李贵在旁,问道:“你为何在此?我春荣儿子死得好苦嗄!”李贵问道:“小相公莫非也遭难么?”李天造大哭道:“船覆同我一齐入水,我幸遇你们救了,我儿那得有命?”李贵也哭劝道:“老相公不须痛哭,小相公或者有人捞救也未可知,但这样顺风顺水,怎得坏船?”李天造道:“这事甚奇。”遂将项王庙的事说了一遍,道:“神道灵应异常,你可叫船家住了船,另雇一只小船沿江找寻上去。就到项王庙中许个愿:若是小相公有人捞救,便重修庙宇、再整金身却也情愿。若是没命,捞得尸首埋葬,也可完我十六年父子之情。”李贵听了,叫船家寻港泊船。另雇一只小船沿江找寻,直寻到项王庙,莫说生的并无踪迹,就是死的也不见影儿。李贵无法奈何,只得在项王庙中许了个愿,回来回复主人。李天造知已绝望,哭个不住。李贵百般劝解,遂开船望芜湖而来不题。

却说李春荣自落水中,幸抱着一面断桅,不致沉没。说也奇怪,江中大风大水,他竟不随风水往下流,却转逆流而上。顷刻间,流去二百余里,到了武昌府白杨湾地方,遇一伙打渔船看见,将李春荣救起。救活了,都想他身上有甚财物,你也来搜,我也来寻,却不料是一个光身子,并无财物。大家失望,又是一个孩子,只有十五、六岁,欲要再推他入江,又无此理。欲救他上岸,又无着落。正在思想,忽江岸上一个中年妇人来洗衣服,众渔人看见,认(得)是季寡妇,都叫道:“季奶奶来得好,江中救起一个小学生,无处安顿,愿送与奶奶。”那季寡妇看一眼道:“既是这等,天气冷,莫要冻坏,可便扶到我家去。”众渔人叫一个后生,将李春荣背上来。

原来这季寡妇最肯行善,住居离江不远,转一个弯就是。那渔人将李春荣背到堂中放下,季寡妇忙取几件衣服与他更换,放他睡下。又取三百钱与那渔人买酒吃,那渔人欢喜而去。李春荣得了暖气回转过来,看见季寡妇指点汤茶在旁看视,忙扒起来,跪下叩谢道:“恩母救援大德,何以为报?”季寡妇就搀起道:“小官人不消谢!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因何落水?”李春荣道:“小子姓李,名唤春荣,是辰州人氏。母亲亡过,随父为商,不期在项王庙遇了风潮,忽然坏船,与父亲双双落水。我今幸亏恩母救了,不知父亲此时骸骨何存?”说罢,泪如涌泉。季寡妇劝道:“且莫悲伤,待你养好了再去找寻父亲。”李春荣含泪应诺。季寡妇打点被卧与他安歇。

原来这季寡妇娘家姓张,一十九岁就死了丈夫,守寡九年,今年是二十八岁。家产田地也有三四百金,只恨不曾生得儿子,欲要过继一个,族中又没人,外姓又没一个看得入眼。今见李春荣眉清目秀,就有过继为子之心。到次日,李春荣精神复旧,再三致谢。季寡妇因说道:“你父母俱遭变故,我又夫死无子,你今权且过继与我为子,相依作伴,后来倘或你父亲不死,那时再归宗也不迟。不知你意中何如?”李春荣道:“我今生欲与我父相逢,是万万不能了,若得恩母收留,便是重生父母了!”季寡妇见他肯了,满心欢喜,就择吉日备酒,请亲戚宴会,认他为子。春荣向季寡妇拜了八拜,叫他为母。季寡妇又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又令人代他沿江找寻父尸,并无踪迹,只得罢了,按下不题。

再说李天造船至芜湖起货,不行也不思想发卖,终日啼哭,再没个欢喜的时节。朋友再三劝解,终难释然。守了些时,桐油没行情,李贵劝李天造留一半在芜湖候价,发一半到苏州去卖。“苏州是繁华地方,主人到彼游赏、散闷也好。”李天造依允,果然发一半桐油到苏州。不料苏州也没价钱,依然堆起。一日,李天造偶从县口经过,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相打,围着许多人看。一个少年骂道:“没廉耻狗贼,如何偷我银子!”一个老成人道:“你不见银子,与我何干,却冤我做贼?”少年道:“我与你同房,门又不开,银子不见,不是你偷,却是谁偷?”那老成人道:“你的银子谁人看见?知道有的无的,却不白冤人?”那少年道:“昨日买货的五两银子,主人家都晓得,怎说没有?”便赶向前道:“与你大爷堂上去讲。”看的人也有说该赔的,也有说不该赔的,议论不一。李天造道:“这事糊涂,也难怪一个。依我说,莫若两人各认晦气,大家赔一半罢。”那少年道:“他偷我银子是实,告到官还要枷号问罪,如何只赔我一半?”那老者道:“冤平人做贼,到官怕不打断你的狗筋?要我赔你银子,只好做你的春梦。”众人道:“这位老相公所言,各赔一半极公,若到官,你二人就有大不便处。”那少年见众人齐说,便不敢开口。那老者道:“我是折本客人,莫说二两半,就是赔你二钱半我也没有。”李天造道:“听老丈说话,像是湖广,与我同乡,既是没有,我就代乡亲赔了罢。”因叫李贵称了二两五钱银子,递与那少年道:“请收了,不要再说。”众人道:“难得这位老相公仗义,免了许多是非,大家再不许开口了。”那老者上前作揖谢道:“在下无辜受屈,怎累及老先生?”李天造道:“些须小事,何足言谢?”遂别了回来。到次日早间,那老者访问李天造姓名住处,即来拜谢。李天造接到客房中坐下,因问姓名,那老者道:“在下姓傅,名星,字友魁,湖广武昌人氏。少年时也有些本钱,出外为商,但时运不济,不上几年,把些本钱都消折尽了。这数十年不曾出来。旧冬,因欠了一个乡宦几两银子,那乡宦使势,竟将小女抢去,以为质当。在下无颜居乡,只得勉强出来,不料昨日遭此无妄之冤,若不是老乡亲解纷,还要受他大辱。”李天造道:“老丈寓中有谁人作伴?”傅星道:“一个小犬不幸死了,只在下只身。”李天造听了这话,打动自己心事,不觉泪下。傅星忙问为何坠泪,李天造道:“学生一个小儿也不幸死了。适闻老丈之言,不觉伤心,故此泪落。”傅星道:“令郎因何身故?”李天造遂将覆船之事细说一遍。傅星道:“我看老乡亲这等厚德,老天自然保佑,断非绝嗣之人,或者令郎有人救起,也未可知。”因各问年纪,大家都是五十一岁。李天造道:“我与老丈俱是半百以外之人,前途有限,后嗣乏人,我今万事灰冷,不知老丈尚欲何为?”傅星道:“老乡亲大才大用,若再娶妻生子,也还可望。至于在下,暮年只身,流落异乡,今日到此田地,除衣食之外,别无他想。李天造见傅星说话慷慨,便留他吃饭。又说道:“老丈既乏资斧,我又无人作伴,何不移了行李来同住?朝夕讲讲,也可消旅邸寂寞。”傅星闻言大喜,遂将行李取来同住。二人早晚间吃些酒儿,讲些闲话,甚是相得。

过了年余,忽然苏州桐油长了,他六百两银子桐油,就卖了一千两有余,又思量要到芜湖载那一半来卖。不期李贵忽然生病去不得,欲要自去,又怕往返跋涉,因与傅星商量道:“怎得一个人去载来方好?”傅星乘机说道:“弟蒙长兄厚爱,意欲代劳一往,但恐相信不深,未敢当此重托。”李天造大喜道:“兄若肯去最妙,大丈夫千金一诺,有甚相信不深?”傅星道:“长兄既肯见托,可写信,弟明日即行!”李天造欣然写信。行主人闻知此事,因悄悄对李天造说道:“我闻知傅客人与老相公不过是一面之交,怎么便以千金相托?莫若老相公写个信,我行中差的当人去罢。”李天造道:“钱财儿女都是命中带来,就托他去,料也无妨。”行主人见他主意定了,不敢再言。次日,李天造将书信付与傅星,又取十两银子赠做盘缠。傅星接来,别了天造,一径到芜湖主人家,将书信付与。就说知苏州桐油长了,前日载去一半卖了一千两,如今要载这一半去之意。行主人道:“近日我这里桐油也长了。这一半,虽卖不到一千两,九百两却是有的。虽比苏州少些,却也省了路上担干系,并雇船纳税之费。”傅星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若有九百两就卖了也罢。”行主人得了言语,不两三日,果然卖了九百两银子。交与傅星道:“何如?岂不强似到苏州去卖?”傅星把银子一封一封兑明包好,收入房中搭裢内。

你想一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都在他手里,怎不动心?这夜事在心头,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心下想道:“我一生从未曾见这些银子,今日既到我手,却又交还别人,几时再得他来?况我女儿又当在别人家受苦,若拿这银子回去,赎了女儿,招个女婿,教他做个生意,养我下半世,岂不是晚年之福?若##然执了小信,回去交还他,他不过称我一声好人。难道肯将这银子分些与我不成?”又想道:“只是李老爱我一片美情,我如何负他?若欲负他的银,恐天理难容。”又想一想道:“天下之财,养天下之人,那有定属?前日在他,便是他的,今日在我,便是我的。若定然该是他的,他就不该托我,今既托我,自是他误。我既到手,再要还他,岂非又是我误?况且李老尚有千金在手,还是个财主,不至穷苦,假如他桐油不长,两处只卖得千金,他也罢了。我这财主是落得做的。”又想道:“是便是这等,只是日后怎好相见?”又想道:“人世如大海一般,你东我西,那里还得相见?”算计定了,天亮起来,对主人说要回苏州,却悄悄取行李,搭了上江船,回武昌故乡而去不题。

却说李春荣在季寡妇家固想父亲,恹恹成病,亏季寡妇尽心调理,方觉好些。李春荣因想道:“我记得父亲入水之时,抱着我说:‘他死罢了,留得我在便好。’此无过要存李氏一脉。莫如硬着心肠,忍死挣个人家,以慰父亲九泉之望,岂不是好。”主意一定,身子渐渐好了。遂安心读书,读了年余,胸中通透。

这年适值宗师考武昌,他与母亲说知,就在县里报名要去考童生。原来白杨湾到武昌县里,尚有三十里远,他雇船出门迟了,直至黄昏方到,不便寻宿店,就在船中宿了。此时是念三天气,一觉醒来,将有四更,残月初起。忽听得岸上有人啼哭将来,李春荣惊讶道:“如何此时有人啼哭?”忙坐起来,侧耳细听。觉道,哭声娇细,是个女子,渐渐近来。暗想:“奇怪。”忙披上衣服,开了船门,跳到船头来。看见一个女子,约有十五、六岁,身穿青衣,一径望水边啼哭而来。李春荣看见光景是要投水,忙上前拦阻,那女子向水中一跳,急得李春荣连声叫道:“不好了,有人投水!船家快些来救!”等不得船家起来,先自跳入水中。幸得河边水浅,只淹得尺余,尚可文脚。李春荣扯住不放,又扯他不起。二人正在水中扯曳,幸喜船家听见,也赶来跳入水中,方将那女子扶上船来。李春荣就叫那女子和湿衣拥入被中,又叫船家点起灯来,自己换了湿衣。因问女子道:“姐姐为何投水?”那女子一时说不出,呜呜咽咽,只是哭。李春荣再三劝解。忽岸上两三个人,灯笼火把赶来。听见船中哭声,遂跳上船,钻入舱中,看见女子坐在铺上,便叫道:“好了,人在这里了。”又见李春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官人,便放刁说道:“我只道是这丫头私自逃出,却原来是这厮拐带。”李春荣听见大怒道:“你这人好没分晓,这女子来投水,我们偶泊船在此看见,一片好心救他起来。怎么说是我拐带?”众家人道:“既是投水,就该在河里,为何在你铺上?”李春荣道:“投水自在河中,捞救起来,终不然还在河里?”众家人道:“若是好心捞救,就该送还我们衙里,怎么窝藏在你船中?明明拐带,还要强嘴!”就着一人先去报信。李春荣道:“方才救起,尚未曾问明白,叫我送到那里去?”众家人道:“我们万乡宦衙里,那个不晓得?”说不了,那报信的家人,拿了两条麻绳来说道:“老爷分付,既捉住拐带贼人,可都带回去,明早送县。”遂将一条绳套在李春荣项下缚住,又一条绳也将那女子缚住,急得李春荣大叫道:“有这等冤屈事,我好心救人,到被人陷害!”众人那管他曲直,横拖倒拽,李春荣只得跟他上岸。那女子上岸大哭,又要投水,众家人那个容他?不多时扯到万衙。

此时尚未天亮,等一会,天大亮了。拿一个名帖,将二人扯到县里来。李春荣就如羊落虎口,无法奈河。那女子看着李春荣哭道:“都是奴家带累官人,官人不要着忙,奴家就拚一死,到官也要说个明白!”李春荣道:“总是我年灾月厄,与姐姐何干?”

直等到辰牌时候,县官方坐早堂。万衙家人候投文毕,便拿主人名帖,带了二人进去,跪下禀道:“家爷拜上老爷。”因指着那女子道:“这丫头是家爷房中使唤的。”又指着李春荣道:“昨夜四更被这不知姓名男子引诱拐带,幸本衙知觉,急急追寻到水口船上拿获。今带在此,求老爷正法。”知县听说,遂将二人一看,见李春荣少年俊秀,不像个拐子。那女子虽穿青衣,而骨格端正,并不是丫头模样。因叫李春荣到案前问道:“你是何处人,叫甚名字,为何拐万衙使婢?”李春荣忙磕头道:“小的是本县人,叫做李春荣,自幼读书习文,指望上进。昨因老爷有明示考试,小的特来赴考,不期昨日黄昏,船才到水口。就在船上歇宿。到四更时分,忽听有人啼哭,忙起来看,却是这个女子投水。小的一时不忍,就叫起船家,同跳入水,救这女子上船,问他详细,以便天明送还。不料这些恶仆,倚势赶上船来,不问原由将小的钻打,说是拐带。有此冤屈,求老爷电察作主!”知县听了,又叫那女子上去问道:“你是万衙丫环?叫甚名字?还是被李春荣拐带出来,还是有甚冤苦,自去投水?须直直说来,免我动刑!”那女子道:“奴家傅氏,父亲傅星。自是良民,怎说是万衙丫环?只因父亲借万衙十两银子,因生意折本,一时没得还他,他就使势将父亲毒打,把奴家抢去作丫环使用。经今二载,百般凌辱,苦不可言。今又要强奸奴家,奴家思良家女子,怎肯受此污辱,情愿投水身死,以表清白。幸遇这位官人捞救,反赖他拐带,真是冤屈无伸。望老爷明镜救拔无辜!”知县道:“你父亲如今在那里?”傅氏哭诉道:“父亲自遭万衙毒手,逃往他乡,杳无音信,不知生死。”万衙家人忙禀道:“这丫头巧说,老爷不要听他!他父亲卖了他,自往江湖去做生意去,怎说是毒打逃走?我们乡宦人家讨了他来,不作丫环,难道讨他来做小姐不成?他既投水,怎生投在后生船上?这后生明明是拐子无疑,假称童生赴考,求老爷尽法!”知县又叫李春荣道:“你既是童生要来赴考,必晓得做文章。我今无暇考文,且出一对与你对,若对不来,假冒童生,这拐带之事是真了。”李春荣道:“童生愿求老爷出对。”知县取过纸写出一句道:

“礼别嫌疑遇色而动君子乎?”

知县写毕叫堂吏连笔墨递与李春荣看。李春荣看了,忽然有触,遂对了一句,呈与知县看,道:

“道存拯济见溺不援豺狼也!”

知县看了欢喜,就有怜才周全之意。因叫万衙家人说道:“我看这事投水是真,拐带是虚。但投水未死,拐带无发,俱不深究了。这傅氏既是你老爷买来使用,你可领回去罢。”家人道:“这丫头现在这男人船上提获,众人眼见,真正拐带,何必更要证见?”知县道:“若真正拐子,这女子既上了船,自应登时逃去,安肯住在水口等你们来找寻?况且这女子下衣尽湿,投水无疑。若要追求,便有许多不雅!莫若领回去为妙。”万衙家人被知县说了几句,开口不得。到是傅氏听见叫领他回去,便哭起来道:“奴家出来投水,原为受他凌辱不过,若依旧跟他回去,奴家也不消出来投水了!情愿死在老爷台下,决不愿到万衙去!”知县道:“你父亲少了万衙银子,你不去却教谁人收留?”傅氏道:“奴家父亲只少他十两银,怎便准折人家子女?”知县道:“准折他固不该,然少他银子,也没个白白断回之理。”因对李春荣道:“你捞救这傅氏自是一点仁心,但他虽离鱼腹,却未脱火坑。你何不代他纳了十两债银,便是始终之德了。”李春荣道:“小的捞救这女子,是一时恻隐,出于无心。今若代还债银,领回女子,是明明拐带了。小的既业诗书,怎敢为此不明不白之事?”知县听了,道:“这也说得是。”因对傅氏道:“这却没法奈何,你且到万衙栖身,等待父亲回日,自来赎你。”就叫万衙家人速速领去,万衙家人看见不是风势,便起身来领。傅氏见来领他,即放声大哭道:“我是良家女子,怎受这般污辱?今日左右是死,决不到万衙受罪了!”就涌身往丹墀下一头触去,幸得衙役人多,遂一齐救住。知县忙叫拖回案前,分付:“不必性急,我自有处。”忽县门外鼓声乱响,一个老人家跑到二门,跑着叫喊道:“老爷,冤屈!救命!”门上皂隶将那人往外乱推乱扯,那人死命叫喊,声音我尚。终是傅氏女子耳尖,听了大惊道:“老爷这叫屈声音,好似小妇人父亲一般。”知县道:“这又奇了。”遂叫进来,左右带至丹墀下。傅氏望见,禀道:“正是小妇人的父亲。”知县大喜,就叫至案前问道:“你是甚么人?有何冤屈?”那老人禀道:“小的叫做傅星,就是本县子民,只因欠了万衙十两银子,二年前,被他叫一班恶奴将小的女儿抢去,又将小的毒打。小的一个穷民,无处申冤,只得逃避江湖,吃尽辛苦,今幸凑得十两银子,回来赎女。不期今早赶到,四下访问,方知他将小的女儿百般凌辱,小的女儿义不受辱,昨夜拚死投水,幸有人救起,今又假捏拐带逃走,诬诳老爷。小的赶来哭诉,求老爷救拔!”因回头看着女儿哭道:“我那儿,苦了你了!”知县又问道:“你还他十两银子在那里?”傅星就在腰下取出呈上。知县叫万衙家人分付道:“傅星欠你老爷银十两,今已交纳在此,可拿文书来取去。这女子断与他父亲领回。”家人道:“这丫头是家老爷要用的,求老爷发与小的领去,就是傅星要赎,也要到家老爷处去算明方好。”知县道:“是非曲直,既在公堂断明,岂有复到私衙再论之理?况这女子性如烈火,倘有疏虞,就是你家老爷也甚不便,莫若与父亲领去。”遂举笔判道:

审得傅星欠债陷女,贫寒所使;傅氏受辱投河,烈性使然。李春荣仁心援溺,几遭不白之冤,本县深念,开笼作垂青之地。幸傅星遄归,以夙逋十两,追原票给还原主,事俱销释。傅氏随父归宗,并无葛藤。李春荣无辜受谤,情实可矜,候考案作养,逐出免供。

知县判毕,读与众人听,众人叩头感谢。惟万衙家人扫尽高兴,只得回去取原约来领银子。

傅星领女儿出县,迎着李春荣拜谢道:“多蒙李官人好心捞救,感谢不尽!又带累官人跪官跪府,心更不安。本该请官人到寒舍拜谢,奈离乡日久,旧宅俱属他人,今日只得暂屈官人到酒肆中一叙,聊表微情!”李春荣答道:“令爱投水,偶然捞救,此亦人情之常,何足言谢?况老丈初回,尊居未定,父女重逢,万千之喜,正宜速速安置,不必以学生为念。”遂回身要走。傅星道:“李官人匆匆要行,也不敢相强。请问住居何处,以便后日好来拜谢。”李春荣道:“学生住居叫做白杨湾,渡江过去只有三十里。”说罢将手一拱,竟回去了。傅星只得领女儿到寄放行李一个旧乡邻人家来借住。父女诉说从前之事,又悲又喜。傅星又将囊中将有千金之事对女儿说知,傅氏大喜。傅星要买一所房屋居住,又想:“我年老无子,今女儿长大,莫若捡选一个女婿依傍终身,到是美事,且待选定女婿,再买住居不迟。”因此就送了乡邻些房租,权且暂住。访问数日,并无一个可意女婿。想起前日救女儿的李官人,人才聪俊,到是一个佳婿。但未知他有亲事否,因又想道:“我前日原许到他家去拜谢,莫若备一副礼,只说谢他,就去看看机会缘法。”主意定了,与女儿说知,备了四色礼物,叫了一只小船到白杨湾。叫船家担了盒子,访到李家来。

原来李春荣得了知县之力高荐上府,府中有了名字,送与道考,提学考过,回家候案。因见傅星来谢,满心欢喜。慌忙迎入,彼此到谢。李春荣收了礼物,因与母亲说知,备饭相留。饭罢,傅星就请季安人拜见。季寡妇乡民人家,又是中年,竟出来相见。见毕,傅星道:“我学生今日一来拜谢,二来有一事奉恳。”季寡妇就问:“何事?”傅星道:“我学生不幸有子早亡,只存一女,为因贫困陷身宦室,前日投水幸遇令郎援救,感德无涯,今学生欲择一佳婿,倚托终身。因见令郎青年高才,立心仁厚,后来必定大发,意欲以小女仰结丝萝,也不负一番援救之情。不知老安人尊意何如?”季寡妇道:“小儿偶然相遇,原出无心,怎敢当尊亲盛意?”傅星道:“学生来意甚诚,老安人不必推辞!”季寡妇就叫儿子进去,商议道:“今日傅老这头亲事甚好,不知你意下何如?”原来李春荣自见了傅氏美貌,虽口里不敢妄言,却也有几分动心。今听见要与他结亲,正合他意,因说道:“这是听凭母亲做主,何必问我?”季寡妇见他肯了,忙走出来对傅星说道:“尊亲厚爱令爱贤淑,岂不愿结丝萝!但恨家业凋零,聘财凉薄,怎好仰攀?”傅星道:“老安人不必如此说,俗语云:‘爱亲做亲’,聘金不必论,我学生也无甚妆奁,我在江湖上数年辛苦,只挣有数百金资本,尽付令郎营运。学生老矣,就在府上吃碗现成饭,以待天年罢了。”季寡妇听了欢喜道:“亲家既以至亲相托,小儿定当供养,决不敢忘!”说未完,忽见学里斋夫来报,李春荣进了武昌县学。大家欢喜不尽,一面收拾酒饭、喜钱,打发斋夫去了,一面就留傅星住下,议定亲事。

到次日,傅星辞回。季寡妇就央一个近邻为媒,到傅家来求亲。傅星依允,就择了一日行过聘来,又择了一个吉日结亲。不期宗师发下牌来,仰县也是这个日子送学。季寡妇就打发李春荣带了迎亲的鼓乐轿马,并迎入学的彩旗等项。到了这日,李春荣同一班新进的,到文庙谒圣,又到县间谢过县尊。李春荣就分付轿夫、吹手,到傅家来亲迎。傅星因波江路远,日午就打发女儿上轿,自家也坐一乘轿子,就自送来。一路上笙箫鼓乐,吹打到家,季寡妇迎入。一对夫妻双双拜堂,拜罢,迎入洞房。真是大登科、小登科并在一日,大家欢喜。又收拾后面一间房,与傅星居住,李春荣与傅氏因有救溺一事,愈加恩爱。到了满月,傅星就请亲母与女婿、女儿同在面前,将拐李天造的九百两银子,交付与李春荣,道:“我老朽连年江湖所积,尽在于此,贤婿可收了,或买田地,或别营运,听凭贤婿主张。我老朽前途有限,只望不饥不寒,以终天年足矣。”李春荣道:“供养岳父,乃小婿分内之事,何敢当岳父重赐?岳父还莫若留下别用。”傅星道:“我年老,江湖上也懒得走了,留在身边也无用,贤婿可收入。”李春荣还要推辞,到是傅氏说道:“这是父亲的实意,不必辞了。”李春荣方才谢了傅星,收入房中。一家欢喜。

过了半载有余,李春荣忽然想起:“父亲溺死四年,骸骨无存。李贵押着许多桐油,不知何处?家中尚有许多产业,一向要去查访,只因恩母独居,不忍出门。今有媳妇侍奉,出门便不妨了。”又想道:“若说明为寻父亲骸骨,事又久远,必然不肯。昨闻得县尊行取入京,莫若借送他为名,出了门,再写信回来,便不妨了。”算计已定,就与母亲、妻了说知。叫一个家人服侍,带了行李、盘缠,辞别母亲、妻子、岳父,渡过江来。送了县官起身,就雇一只船,顺流往下江来找寻。这一日,江上平风静浪,船家摇将下来,到晚湾泊,又是乌江项王庙前。李春荣认得,想念父亲在此遭溺,就上岸买了纸钱,来到庙中项王座前,烧香拜祷,道:“窃闻彰善瘅恶,明神之职也。尊神以正直、威灵坐镇江千,自应培复良善,岂可因一时微礼便妥作威福,致人非命?痛父李天造,真心为善,刻意修身,尊神聪明,岂不照鉴?奈何于四年前,过神庙前,只因不曾入庙叩拜,便陡起风波,以致覆没。至今骸骨无存。使我为子的抱终天之恨,今望尊神鉴李春荣乌鸟之情,大发威灵,指示踪迹,使李春荣得获父亲遗骸归葬,便当重修庙宇,以彰大王威灵不爽也。”祷罢又拜,哭泣一会,方下船安歇不题。

却说李天造自托傅星到芜湖去载桐油,过了一月并无消息,行主人道:“傅客人去久不来,这事有些古怪。”李天造心下疑惑,此时李贵病好,遂打发李贵到芜湖来访问。李贵去了回来,方知:一到两三日就卖了九百两银子,交付与傅客人来了。行主人跌脚道:“我前日对相公说:这姓傅的不可托他,你不肯听我,今日如何?”李天造听了,叹一口气道:“总是我命中少欠他的。”心下不快活了几日,也就丢开。只是想着儿子,没心没肠,不把买卖在意。李贵见主人如此模样,因劝道:“老相公既为大相公以伤心,不思营运,在此也无干,莫若回乡去,家中尚有许多产业,或过继一个儿子,以娱老相公晚景,强似在异乡流荡。”李天造闻言。遂收拾行李,也不买货,竟将资本藏好,辞别主人,雇一只船往上江而来。恰恰这一日也湾泊在乌江项王庙前。李天造想起昔日父子在此遭溺,不胜悲伤。又想起:“项王庙不曾写得缘簿,以致如此!”遂上岸买了香烛,进庙来哭诉道:“弟子李天造,为善半世,只生一子,前日过庙时,不曾叩谒,其罪甚小,大王为何就显威灵,以致吾儿死于非命,使弟子孑然一身,竟无所归?大王最有仁心,何独于我这等惨刻?况当日匆匆开船,皆李天造之罪,与幼子何干?大王到反宽我之死,而夺幼子之生?若是我李天造前生作恶,今该绝嗣,大王何不再显威灵,登时覆没江中,使我骸骨得与亡儿同埋鱼腹,也强如在人世受此孤独之苦!”说罢,放声大哭。庙中道士忙来劝解道:“老居士不是这等祷告,大王最有灵感,老居士只须许个大愿,包你父子还有重逢之日。”李天造道:“许愿何难?若说父子重逢,今生万万不能了。”道士道:“神明之事,岂人所能测度?你发心许个大愿,写了缘簿,看是何如?”李天造道:“这有何难?师父就拿缘簿来我写。”道士听了,连忙取过缘簿、笔砚来。李天造道:“若说父子重逢,这也无望了,如果大王有灵,指示孩儿李春荣骸骨所在,得能归葬,便是神圣可怜。弟子情愿以三百金助修庙宇。”遂提起笔来,写在缘簿上,写罢,再拜四拜而起。道士看了满心欢喜,就留李天造入去吃茶。原来,李春荣去后,李天造才来。天色已晚,只吃一杯茶就下船去了。

此时七月下旬,五更时残月甚明,船家认做天亮,又见风浪不生,李天造往南,李春荣往北,两处一齐开船。行不上一里,忽一阵旋风,乌云陡暗,对面不见。两个船家慌忙叫了,李天造听见,忙披了衣服走来到船头来看。李春荣也被船家叫喊惊醒,也扒到船头来。见满江乌暗,辨不出东西南北,船家只是驾着乱荡。真是神圣有灵,忽两个船头一撞,船家叫喊连天。李天造与李春荣立脚不牢,被大浪一冲,两个人就像有人推他一般,坠落江中去了。说也作怪,自二人一落水,就风平浪静,云散月明。李天造与李春荣虽然落水,却喜得都在浅滩之上,又有芦苇,只得抓着芦苇,你搀我,我搀你,步步扒上岸来。李天造叹气不歇,李春荣只是号啕痛哭。此时,月色虽明,却是西山残影,照人不甚分明,又兼满身沙泥,如何认得?捱了一会,天色渐亮,二人对面一看,俱各大惊,再细细一看,认得分明。李天造忙扯着李春荣道:“你到像我孩儿李春荣耶?”李春荣大喜道:“孩儿正是李春荣!这等说,你真是我爹爹了!”二人相认,满心欢喜,各说出遇救缘由。李天造道:“我只道与你今生万万不能相见,谁知却有今日。真乃神灵护佑之力。如今我船中资本覆没,我也不恨了。”李春荣道:“今日父子相逢,便是人生大幸,这些资本不消论得。况孩儿蒙恩收留,新进了学,娶了一房媳妇,又蒙岳父赠了八、九百金妆资,尽可过日。父亲万勿愁贫!”李天造听了大喜。正说不了,只见李贵雇了二、三只小船,沿江找寻将来。李春荣看见,认得李贵,忙跑到岸边来叫道:“李贵,这里来,这里来!”李贵听见芦苇中有人呼唤,忙叫船荡近岸来,仔细一看,着了一惊道:“你可是大相公么?”李春荣道:“正是,老相公也在这里!”李贵听说,又惊又喜,只见李天造也走到岸边来,问道:“大船坏了,你身边还有盘缠么?”李贵道:“大船不曾坏,现在项王庙前。三人大喜,同下小船,荡到项王庙前来。不但李天造原船无恙,连李春荣原船也安然无恙。只见带来的家人,在江边张望,看见李春荣回来,十分欢喜。连船家也欢喜不了。庙中道士听见说外面坏了船,又都收回来,忙出来观看,见是昨晚施主,又听见说父子重逢,他也欢喜不尽,就走到船边贺喜。李天造接入船中,作揖致谢道:“多感老师指教,大王真正显灵。”道士道:“小道昨晚要老居士许愿,包你父子重逢,老居士不信,你不知这大王神通如响之应声,如今方见小道之言不谬。但老居士的愿心,也当速完为妙。”李天造道:“这个自然。”因叫李贵称五两银子,递与道士道:“这五两银子,烦老师代学生买副猪羊并香灼祭献之物,学生完了此愿,方敢回去。”道士接了银子,满心欢喜,就忙上岸买了物件齐备。到了中午,道士来请入庙拈香,李天造就取了三百两银子,同儿子进庙来拜祭道:“向日弟子愚蠢,过庙时匆匆开船,不曾拜谒大王,蒙大王谴罪,以致父子分离,今投诚大王台下,又蒙大王神力,使我父子重逢,弟子原许三百金重修庙宇,今不敢负心,仅如数献上,伏乞大王昭鉴!”因将三百两银子,送在神案之上。又同李春荣拜了四拜,就叫道士收好。又说道:“此银不可花费,就要动工收拾,待工完,我再来祭献。那时另有谢仪酬老师父之劳。”道士道:“老居士作福,我小道怎敢造罪?况大王威灵怕人,决不负老居士诚心!”就留李天造父子入内散福。饮了一回,方才作别下船。又遇顺风,平平安安一日就到家。李春荣先报知母亲、妻子,说道:“项王庙中父子重逢,如今现同回来。”季寡妇与傅氏听了大喜,忙出来相见。先是李天造与季寡妇对拜,李天造深谢收留抚养之恩;季氏就谢蒙令郎随奉之事。二人拜罢,春荣与傅氏拜见公公。李天造见儿子进了学,又娶了媳妇前来拜见。心下好不快活!李春荣叫人搬取行李上岸,打发船家回去。遂分付治酒贺喜,又走到后房与岳父说知,请出来相见。傅星听见说女婿父子重逢,也不暇问甚名号,便欢欢喜喜走出来相见。到于堂中,两个亲家对面一看,你认得是我,我认得是你,仓促中容不得委曲,只叫得一声:“啊呀,原来就是你!”李天造正要周旋,傅星早羞得满面通红,立脚不定,往里就走,连连叫道:“羞死我也,羞死我也!”李天造忙忙来赶道:“既做了亲,便是至亲了,何必如此!”傅星早已躲入房中,不肯出来。李春荣与傅氏俱不知为甚缘由,惊讶问故。李天造在堂上不好明说,因同儿子到里面将前情说了一遍。李春荣又对母亲、妻子说了。大家方知赔家的九百两银子原是自家的。李春荣与妻子同到后房来安慰傅星道:“岳父何必着急?此事乃小婿与令爱婚姻有分,故幻出一段机缘,岳父若不如此,何能凑合?此虽人事,实天意也!况这些资本已蒙岳父见赠,与交还家父一般。况如今已做了亲戚,就有些差错,也不妨,岳父何必愧悔?”傅星道:“说便是这等说,只觉有些没嘴脸见人!”傅氏道:“爹爹有甚不是,见公公谢一个罪便了。如今是一家人那里躲得,须早出去相见!”说不了,李天造已走进来,说道:“亲翁何固执如此?我与你昔为好友,今为至亲,何必以这些钱财介意?”傅星道:“钱财固不足论,但觉负了亲翁一番相托,心实不安!”李天造道:“亲翁虽负于我,然培植小儿一段高谊也可相偿了。”就扯到堂中对拜四拜,方才坐下。傅星谢罪道:“末亲从不负人,前日因小女陷身宦室,一时儿女关心,忙忙回来。初意还打帐完了小女之事,另置货物,以报亲翁之命。不期遇令郎救援小女,一段高情殷殷不舍,结此婚盟,以致不能如愿。虽弟负心,实实如鬼使神差一般!”李天造道:“亲翁不必如此说,人生离合悲欢,都有定数。就如弟与小儿,四年前在项王庙遭风失散,谁知今日又在项王庙遭风相会?小儿无心捞救令爱,谁知与令爱结为夫妇?弟与亲翁不过道路偶逢,谁知做了至戚?细细看来,天无私、神有灵,一毫由人不得。傅星点头道是。正是:

临财母苟劝君休,一念差池恩变仇。

假饶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当时乡邻、亲友听见李春荣寻家亲回来,都来贺喜。李春荣已备下酒席与父亲、岳父会亲,见众人来贺喜,就留下同饮。因说许多会合奇事,众人称快!傅星因说道:“末亲尚有一段奇缘要与亲翁撮合,凑成一门之奇。”众人道:“更有何奇?”傅星道:“小婿夫妻会合,一奇也;亲翁父子重逢,又一喜也。只是亲翁鳏居,亲母寡处,无意中同居一室,岂可使小女有不合卺之公、姑,又岂可使小婿有不同床之父母?这段奇缘末亲欲躬执斧柯,成全伦好,不知众亲邻以为何如?”众人听了,大笑道:“傅亲翁高伦,又近人情,又合天理,妙不容言!”满座皆大笑,欢饮半日方散。到次日果然都来说合,李天造江湖久鳏,又感季氏收留儿子,有甚不肯。季氏虽说守寡,然尚在中年,又见儿子、媳妇都已认真,却叫父母虚担其名,殊觉不便。况众亲又来撺掇,便也不尽推辞。众人见二人心允,就叫李春荣替父亲行礼,又叫媳妇替婆婆出嫁。大家欢喜,盛治酒筵,请李天造与季氏结亲。自此之后,一家和顺。

过了数月,李天造又到辰州,将旧家产业俱收拾到白杨湾来。又感项王有灵,年年祭献。后来李家成了一个大族,子孙绵绵不绝。傅星暖衣饱食,安享下半世。此虽天理不差,神灵有准,大都皆是李天造信心积德,故能散而复聚,离而复合,篇成一段佳话。傅星只道拐了银子,天南地北再无相见之期,谁知狭路相逢,弄出一场羞耻?有诗一首为证:

奸谋诡计不须夸,权柄牢牢造化拿。

我命有时终属我,他财无分必还他。

心肠坏尽成何用,德行修来自不差。

试看物皆归故主,又赔一个女如花。

第四卷村子中识破雌雄女秀才移花接木

诗曰:

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这四句诗,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皋做西川节度使时,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故人多称为薛校书。所往来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儿名流,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名曰:“薛涛笺。”词人墨客得了此笺,犹如拱璧,真正名重一时,芳流百世。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画琴棋之类,无不通晓。学中诸生,日与嬉游,爱同骨肉。

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暑,盘费难处,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张氏送了馆约,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至期,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连百禄也自送去。张家主人曾为运使,家道饶裕。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甚为喜欢,开筵相待,酒罢各散,孟沂就在馆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归省父母,主人送他节仪二两,孟沂藏在袖子里了,步行回去。偶然一个去处,望见桃花盛开,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里喜欢,伫立少顷,观玩景致。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晓得是良人家,不敢顾盼,径自走过,未免带些卖俏身子,拖下袖来,袖中之银不觉落地。美人看见,便叫随侍的丫环拾将起来,送还孟沂。孟沂笑受,致谢而别。明日,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只见美人与丫环仍立在门首。孟沂望着门前走去,丫环指道:“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美人略略敛身,避入门内。孟沂见了丫环,叙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还遗金。今日特来造谢。”美人听得,叫丫环请入内厅相见。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门内而进。美人已迎着至厅上相见。礼毕,美人先开口道:“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孟沂道:“然也。昨日因馆中回家,道经于此,偶遗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还,实为感激!”美人道:“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我西宾,还金小事,何足为谢?”孟沂道:“欲问夫人高门姓氏,与敝东何亲?”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旧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与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于此,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娅,郎君即是通家了。”孟沂见说是孀居,不敢久留。两杯茶罢,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即分付:“快办酒馔!”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多带些谑浪话头。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痒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闻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虽不敏,颇解吟咏,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郎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郎君不以为鄙,妾之幸也。”遂叫丫环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孟沂从头细阅,多是唐人真迹、手翰诗词。惟元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爱惜,不忍释手,道:“此稀世之宝也!夫人情种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美人谦谢。两个谈话有味,不觉夜已二鼓。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郎君高雅,不能无情,愿门奉陪。”孟沂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两个解衣就枕,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道:“慎勿轻言,若贤东知道,彼此名节丧尽了!”次日,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送至门外道:“无事就来走走,勿学薄幸人!”孟沂道:“这个何劳分付!”孟沂到馆,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归家宿歇。小生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晚归家里便了。”主人信以为实,道:“任从尊便。”

自此,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整有半年,并无一个人知道。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单》,斗巧争妍,真成敌手。诗句太多,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曰一遍。美人诗道: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春)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心清泉夏月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夏)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秋)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冬)

这首诗怎么叫做回文?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最难得,这样浑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挥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

黄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春)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

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园。(夏)

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秋)

风卷雪蓬寒罢钓,月辉霜析冷敲城。

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冬)

孟沂和罢,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乐不可言。却是好物不坚牢,自有散场时节。一日,张运使偶过学中,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令郎每夜归家,不胜奔走之劳,何不仍留寒舍住宿,岂不为便?”百禄道:“自开馆后,一向只在公家。正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数日。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怎么如此说?”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恐碍着孟沂,不敢尽言而别。

是晚,孟沂告归,张运使不说破他,只叫馆仆尾着他,云:到得半路忽然不见。馆仆赶去,追寻竟无下落,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馆仆道:“这条路上,何曾有甚么妓馆?”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馆仆道:“天色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运使道:“就在他家宿了,明日早晨来回我不妨。”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正疑怪间,孟沂恰到。运使问道:“先生昨当宿于何处?”孟沂道:“家间。”运使道:“岂有此理!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孟沂道:“半路上偶到一个朋友处讲话,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问不着。”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来的。田老爷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孟沂晓得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况亲中也无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孟沂口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数尽了!”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欢情。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从此永别矣!”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为纪念。”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道:“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遂步至学中,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来。

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正踌躇间,父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到不读!夜夜在那里游荡?”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拄杖,劈头打去,道:“还不实告?”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二件拿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五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又揭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二人遂同出城来,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间是了。”进前一看,孟沂惊道:“怎生屋宇俱无了?”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荆棘之中,有冢垒然。张运使点头道:“是了,是了,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后人因郑谷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所遇,必是薛涛也。”百禄道:“怎见得?”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且笔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涛死已久,其精灵犹如此。此事不必穷究了。”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要着迷,打发他回归广东。

后来,孟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玉物为证。虽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唐人诗有云:

锦江腻骨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诚为千古佳话。至于黄崇嘏,女扮为男,做了相府贯属。今世传有《女状元》,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见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与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考试进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咤,最是好听。

从来女子守闺房,几见裙钗入学堂。

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家中富厚,赋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弹、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满三周。有一个女儿,年十七岁,名曰蜚娥。丰姿绝世,却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真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他起初因见父亲是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说是个武弁人家。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出入,方能结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长大不得,听以一向妆做男子,到学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方还女扮。如此数年,果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遇着宗师到来,他就改名胜杰,表字俊卿。取胜过豪杰、男人之意。一般随行逐队去考童生。且喜文星照命,县、府、道高高前列。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认做闻参将的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贺喜,府县迎送到家。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欢喜开宴。因武官人家,秀才是极难得的。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有好些气色。那内外大小却像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要蜚娥支持。他同学有两个好友,一个姓魏,名造,字撰之。一个姓杜,名亿,字子中。两人多是出群才学,英锐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方年十九,长俊卿两岁。杜子中却与俊卿同年,只小得两个月。三人就如亲生弟兄一般,极是契厚。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二人无心,只认做同窗好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二人之中,拣一个嫁他。将二人比并起来,又觉得杜子中是同庚生,凡事仿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说得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好,常对他道:“我与兄两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我必当娶兄。”魏撰之听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闻俊卿正色道:“我辈俱是孔门弟子,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若想着淫昵,把面目放在何处?况堂堂男子,肯效玩童所为乎?该罚魏兄东道才是。”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故尔取笑。若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谁叫你独小,自然该吃些亏。”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暗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不宜,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毕竟只在二人之内了。虽然杜生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身上?”好生委决不下。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心中有事,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向百步外一株高树上停翅踏枝,对着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时耐这业畜叫得可厌,且教他吃我一箭则个。”随下楼到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道:“不要误我!”嗖的一响,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这边望见中箭,急急下楼,仍旧改了男妆,往学中看那枝箭的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朴的一响掉下来。走去看时,鸦头上中了一箭,贯睛而死。子中拔出箭来,道:“谁有此神手?恰恰贯着他头脑。”仔细看那箭干上有两行细字道:

“矢不虚发,发必应弦。”

子中念罢,笑道:“那人好夸口!”魏撰之听得,急出来叫道:“拿与我看!”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正同看时,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细看时,八个字下边还有“蜚娥记”三小字,想道:“蜚娥乃女人之号,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这也诧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二个字,若见时必然还要称奇了。”沉吟间,早有闻俊卿走将来,看见魏撰之捻着这枝箭,立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兄拾了么?”撰之道:“箭自何来的,兄却如此盘问?”俊卿道:“箭上有字的么?”撰之道:“因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么?”撰之道:“有‘蜚娥记’三字。蜚娥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假言道:“不敢欺兄,蜚娥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艺,曾许聘那家了?”俊卿道:“尚未。”撰之道:“模样如何?”俊卿道:“与小弟有此厮像。”撰之道:“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俗语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还未有室,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言,无有不依。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处也仗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无推拒。”俊卿道:“小弟谨记在心。”撰之喜道:“得兄应承,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便把那枝箭藏于书箱中,又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权答此箭作个信物。”俊卿接来,束在腰间。撰之道:“小弟聊诌俚言,道意于令姊何如?”俊卿道:“愿闻。”撰之吟道:

闻得罗敷未有夫,支讥肯与问津无。

他年得射如乐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诗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谦了些。”撰之笑道:“小弟虽非贾大夫之丑,若与令姊相并,定是不及。”俊卿含笑而别。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阿姊,貌美技精,要得为妻,有了这个念头,并不与杜子中说知。因为箭是他所拾,恐怕说明这段缘由,起子中争娶之念。故此半字不题。谁想,这枚箭原有来历。俊卿学射时节,便怀着择配之心。竹干上刻那两句固是夸着,发矢必中,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谜。他射那乌鸦之时,明知在书斋树上,射去这枝箭,心里暗卜一卦:有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即是百年姻眷。为此急急来寻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任魏撰之手里。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以为姻缘有定,故假意说是姊姊,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恁他捣鬼,只道的真有个姊姊。俊卿却又错认魏撰之,乃天定良缘,已是心口相许。但为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抛撇不下,叹口气道:“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他日别寻件事端,补其夙昔美情。”明日来对魏撰之道:“老父与家姊面前,小弟十分撺掇,已有允意,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待兄高捷,方议此事。”魏撰之道:“就迟到今冬也无妨。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好。”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不胜之喜,连忙作揖道:“多谢吾兄壬盟,异日当图厚报。”

话休烦絮,时值秋闱,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起送乡试。两人拉俊卿同去,俊卿与父参将计较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遂托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日,两生多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捷,也自欢喜。打点等魏撰之到家时,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值军令考察。开下若于款数,递个揭帖到按院处,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藏巨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此报一至,闻家合门慌做了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唣。过不多时,兵道行牌到府,说是奉旨:犯人不宜疏纵,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就求保候父亲。太守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聊央着同窗两个新中举人,去见太守。太守说碍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无计。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会试再处。”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人同心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心下如割,却是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白此冤。”子中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门路,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自叮嘱道:“令姊之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俊卿道:“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亏得:官无三日急,到有七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去在半边,做一件未结公案。参将与女儿计较道:“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意要修下一个辩本做成一个备细揭帖,到京中诉冤,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心下踌躇未定。闻俊卿道:“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前日,魏、杜两兄临别时,也教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参将道:“幸得你是个女中丈夫,若亲自到京,毕竟停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称缇萦救父,以为美谈,他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妆已久,游痒已过,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虽是路途遥远,孩儿弓矢可以防身,倘有人肋问,凭着胸中见识,也支持得过,不足为虑。只是单带着男人随去,便有好些不便。孩儿想得有个道理。家丁闻龙夫妻,本是苗种,多善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扮做男人带着他两个,连孩儿共是三人同走。既有妇女服侍,又有男仆跟随,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道:“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便了。”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人多中了。”俊卿不胜之喜,来对父亲说道:“有他两人在京做主,此去一发不难办事。”就拣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学中动一纸游学呈词,批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路经省下,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你道闻小姐怎生打扮?

飘飘巾帜,覆着两鬓青丝。窄窄靴鞋,套着一双玉笋。上马衣栽成短后,蛮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玉靶弓,想开时舒臂、扭腰,多体态。插几枝雁翎箭,着放处,猿啼雕落。逞高强,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妆的乔秀才!

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一所洁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下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装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饮。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正饮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不走开。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美貌女子。”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些风流家数,两下眉头眼角,弄出无限情景来了。只因闻俊卿自己也是个火身,那里放在心上。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去衙门前打干正事。到得去了半日,傍晚回店,刚坐得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女子又在窗边来瞧看。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儿,见了俊卿放下盒子,道个万福。对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俊卿道:“小生偶经于此,与娘子非戚、非亲,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舍人这等丰标,必定是贵家出身。’及至问人,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未嫁人。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极兴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来处?进益甚广,只有这里幽静些,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他也敢主张,把外甥许人,恐怕错了对头,后来怨怅。常对小娘子道:‘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再不曾说那一个好。方才见了舍人,便十分称赞。敢是与舍人是夙世姻缘,天遣到此成就!”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老姥道:“好说,好说!老媳妇且去着。”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觉失笑道:“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枉费春心?”吟诗一首,聊寄其意。诗云:

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却惭未是求凰容,寂寞囊中绿绮琴。

次日早起,老姥又来。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壶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请点心。”俊卿道:“多谢妈妈盛情!”老姥道:“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分付了老身,支持来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诗奉谢,烦妈妈与我带去。”俊卿就把昨夜之诗,写在一幅桃花笺上,封好了,付与妈妈。诗中分明是推却之意,妈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见他以相如自比,反认做有意于文君。后边二句,不过是谦让的说话。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韵。诗曰:

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

知音己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吟罢,也写在乌丝酌纸上,教老姥送将来。俊卿看罢,笑道:“原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俊青见他来缠得紧,生一个计较,对老姥道:“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野心妄想。上复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他牵肠挂肚,空想坏了。”老姥去后,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体,央求宽缓日期。诸色停当,到了天晚,才回下处。是夜无词。来日天早,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今人小小年纪,到会掉谎!花一般的娘子,滚到身边,推着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过娘子。小娘子喜欢不胜,已对员外说过。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好反要成事了。”俊卿听罢,呆了半晌,道:“这冤家帐那里说起?只索收拾行李起来,趁早去了罢。”分付闻龙与店家会了钞,急待起身。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说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堂中。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想就是闻舍人了么?”老姥还在店内,也跟将来,说道:“正是这位。”富员外把手一拱道:“请过来相见。”闻俊卿见过了礼,整了客座坐下。富员外道:“老汉无事不敢冒叩新客。老汉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许着人家。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他意中自择。昨日对老汉说,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亲事。老汉今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精通文墨,实是一对佳偶。足下不可错过!”闻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过蒙令甥谬爱,岂敢自外?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小生是武弁门风,恐怕攀高不着;二来老爷在难中,小生正要入京辩冤。此事既不曾告过,又不好为此耽搁,所以应承不得。”员外道:“舍人是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宫名士,指日飞腾。岂分甚么文、武门楣?若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时禀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误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闻俊卿无计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十分过却,打破心事。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闪下了他。一向有个主意,要想骨肉女伴中,别寻一段姻缘,以见我之情。而今既有此事,不若权且应承,定下此女。他日作成了杜子中,岂不为妙?那时,晓得我是女身,须怪不得我。说来万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交了。不像而今碍手。”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令甥如此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说罢,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五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富员外千欢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员外就叫店中整起酒来,与闻舍人饯行。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罢。相别富员外,起身上路。少不得风餐水宿,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问着了杜子中的寓所。原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接到下处。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父之事,前日别时,承两兄分付入京图便,切切在心。后闻两兄高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不想魏撰之已归,幸得吾兄尚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脱了。”俊卿道:“老父有个木橐,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名自辨,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激怒,弄坏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俊卿道:“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异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劳叮咛?”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多时,他说有件心事,要归来与仁兄商量。问其何事,又不肯说。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不进京来。他说,这是不可欺的。况且事体要在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而归。正不知仁兄去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是为婚姻之事,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没甚么,为何恁地等不得?”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分付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不必另寻寓所,只在此间同寓。这寓所起先原是两人同住的,今去了魏撰之,房舍尽有。就安下闻俊卿主仆三人。还绰绰有余。

当下,子中又分付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俊卿看见,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日与他们同学,不过是日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同卧一室之中,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亦且终日相处,这些细微举动,水火不便的所在,那里遮掩得许多?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子中是个聪明人,有甚不省得?觉道有些诧异,愈加留心闲觑,越看越发跷蹊。这日俊卿出去,忘锁了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内有一幅草橐,写着道:

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谨疏。

子中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我枉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今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莫不许过了人家,怎么处?”心里狂荡不禁,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入房中。坐下看着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洒之甚?”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来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道:“委实没有。”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怎么还说不瞒?”俊卿见说着心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俊卿一时低头不语。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天遂人愿也!”俊卿急站起身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慕兄之心非不有之,争奈姻事已属于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况且撰之又不在此,何反舍近而求远,这是何说?”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见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姊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俊卿道:“怎么说?”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才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接去观看。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回去,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不曾取得。何尝是撰之拾取?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撰之他日可问,须混赖不得!”俊卿道:“既是曾见箭上之字,可还记得否?”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也还记得,‘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杜造不出。”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说道:“果是如此,乃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日后知道甚么意思?”子中道:“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原该是我的。就拥了俊卿求欢道:“相好弟兄,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间无此乐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帏帐之内,一任子中所为。有一首“调《山坡羊》单道其事:

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帷忽现了本相。本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金兰契,只觉得肉味馨香;笔砚交果,然是有笔如枪。皱眉头,思着疼,受的是受。明针砭,趁胸怀,揉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用一番切切!!来也。哎呀分明是,远方来,乐意洋洋。思量一粜、一籴,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还错认了龙阳。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抵,道:“有处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处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客店内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道归时完娶。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泠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头姻缘。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题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岂不两全其美!况且当时只说是姐姐,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惊讶道:“原来小姐在途中又有这段奇事,今若说合与撰之,不惟见小姐在友谊上始终全美,就是我与小姐配合,与撰之也无嫌矣。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不必说了,但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所以途中好服侍走动,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人,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看,郎君在心则个!”

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数日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子中来回复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个差与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间已是布置抚按,轻拟上来,无不停当。”小姐愈加感激,转增恩爱。子中讨差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籍。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几日,将过郑州旷野之事,一枝响箭擦着官轿射来。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分付轿头:“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他。”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取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跑来,小姐扯开弓,喝声道:“着!”那响马不曾防备,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挣扎。小姐疾鞭坐马,赶上了轿子,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也,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赞称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便在外。小姐进见,备说京中事体,及杜子中营为调去兵道之事。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与,共他同归的事说出。参将也自喜欢,道:“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妆起,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罢。”小姐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着。”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至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因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你而今要会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原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下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打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见说闻舍人已回,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姊之说如何?小弟特为此给假赶回。”小姐道:“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撰之道:“伊兄这等说,不像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他人。”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白错过了!”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姊,原未尝属意他自身,这个不必追悔。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难道当真还有个阿姊?”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而今想起来,这其间就有个定数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原来有许多委曲。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打点就是今日迎娶,少不得还借重一个媒妁,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见,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易了冠带,竟到闻家。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来相接,只闻参将出迎。到堂中坐下,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闻参将已打点本日送女儿过门成亲,诸色整备停当。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鼓乐喧天,杜子中乌纱帽,大红袍,四人轿抬至门首。下轿步入,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迎至家中,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桩事完了。只有魏撰之有些眼热,心内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个成双。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妇,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只是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来回报。”撰之道:“多感厚情。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但未知官人果是如何?”子中走进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颗望。”俱大笑而别。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闻小姐道:“他盼望久矣,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这事。”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认着前日饭店寓下了。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员外见说是新进士来拜,不知是甚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迎接进去,坐下问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喘贱地?”子中道:“学生在此经过,闻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有一敝友,也中过甲第了,欲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员外道:“老汉是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去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大人见教迟了。”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以敢来作伐。”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女,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学生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令甥。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沉吟道:“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不信其言,逼他应承的。原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儿说,甚是不快,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果然负心,是必等他亲见一面,还了他玉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说,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是当日埋伏机关,非今日无因至前也。”员外道:“大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服,必得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来,有拙荆在此,可以一会令甥。等他与令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员外道:“既尊夫人在此,正好与舍甥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消、递息。”就叫前日老姥来接取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羞。只是改妆过了,一时想不出。一路想着,只管迟疑,接过间壁里边,景小姐出来相迎,各叫了万福,闻小姐对景小姐笑道:“认得闻舍人否?”景小姐见模样斯像,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答道:“夫人与闻舍人何亲?”闻小姐道:“小姐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前日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即妾身是也。”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景小姐道:“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闻小姐道:“老父有难,进京辨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日过蒙见爱,再三不肯应承者,只为此也。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以待后来说明。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年纪也与小姐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小姐了此一段姻亲,报答前日厚情耳。”景小姐见说,半晌做声不得。老姥在旁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闻小姐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肉,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甚么不喜欢。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员外见说是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复了闻小姐,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内里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两个小姐说得甚是投机,尽欢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聘,拣个吉日,迎娶回家。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因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原是我的。”景小姐问:“如何却在他手里?”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说了一遍。一一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明日魏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小姐道:“如今只该还他了。”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

既归玉环,返卿竹箭。两段姻缘,各从其便。一笑,一笑。

写罢,将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与闻小姐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娥记”三字,问道:“蜚娥,怎么解?”闻小姐道:“此妾闺中之名也。”子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二

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闻小姐道:“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子中点头道:“是也。”戏题一柬,答道:

环为旧物,箭亦归宗。两具错认,各不落空。一笑,一笑。

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两个甲科,合力与闻参将辨白前事,世间情面,那里有不让缙绅的。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处得他革任回卫。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

后边魏、杜两人俱为显官。闻、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交不绝。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若论卓文君成都当炉;黄崇嘏相府掌尽,却又平平了。诗曰:

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

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贾沽。

附录

风流配

第一回司马玄感义气赠功名吕翰林报恩私窃柯斧

诗曰:

一男一女便成俦,那得人间有好逑。

虞舜英皇方燕婉,香山蛮素始风流。

莫夸夜月芙蓉帐,羞煞春风燕子楼。

美不愧才才敌美,一番佳话自千秋。

话说四川成都府有个秀才,复姓司马,名玄,表字子苍,生得骨秀神清,皎然如玉,赋性聪明,一览百悟,十八岁就中了四川解元。父母要与他议亲,他想道:“蜀中一隅之地,那有绝色,古称燕赵佳人,且等会试过,细访一遍有无,再议不迟。”父母强他不过,只得听他入京。一路上,遇着朋友见他少年未娶,都诱他到花街去玩耍,谁知他年纪虽幼,眼睛却高,看得这些妓女就如粪土一般,全不动念。到了京师,寻个寓所住下,场期逼迫,无暇他求。

二月初八日,随众入场坐在号房中,题目到手,做了七篇文字,就如锦绣一般,十分得意。一时身子困倦起来,心中想道:“此时尚早,且略睡片时,再誊真未迟。”因榻伏在板上,昏昏睡去。及一觉醒来,早有一更天气,正待誊写,只听得隔壁号房长吁短叹。司马玄听了,惊讶道:“这是为何?”便立起身走出号房来,觑那隔壁号房中,一个举人拿着卷子,像有万分愁苦之状。司马玄看不过,因问道:“场中风檐寸晷,功名得失所关,老兄何事心伤,这等嗟叹?”那举人见司马玄问他,便立起身道:“小弟之苦,一言难尽!”司马玄道:“愿闻大意。”那举子道:“小弟姓吕名柯,就是本府宛平县人,做了二十年孝廉,入场六次,今年是四十二岁了。三年前,因家贫亲老,不得已就教在山东汶上县。到任后,不幸先妻就亡了,喜得本地一个王司马,见小弟为人耿直,将他一女儿许我续弦,虽未行聘,已有媒约谆谆言之。不料去冬,新到县尊是浙江人,尚未娶妻,他倚着少年进士,欺负小弟老举人万不能中,就央媒说合,定要夺小弟这头亲事,小弟一个穷教官,无处与他分辩。幸得王司马意尚两持,前日送小弟起身,临别时节说道:‘兄若高中,这段姻缘自在。若有差池,就难奉命了!’我小弟入场来,也指望做两篇好文字,以图侥幸。不期心愈急,文思愈枯,到此时尚未完草,眼见得功名又无望了!功名得失,丈夫原不当介意,只可恨已成的亲事,止争此一着,便被得志小人夺去,未免为终身之玷。所以咄咄为不平之鸣,惊动长兄,殊为有罪!”司马玄听了忿然道:“夫妇为人伦之首,怎一个进士便欺负举人,要思量夺去?说来令人发指!也罢,我小弟弃着三年工夫,成就了兄罢。”吕柯道:“时光有限,兄如何成就得小弟?”司马玄道:“小弟七草俱完,虽不足观,断不出五名之外,送了兄,好与老嫂去完此一段姻缘。”吕柯道:“岂有此理?”司马玄道:“小弟年尚有待,便候下科也未为迟。况小弟不瞒兄说,久闻燕赵多佳人,尚要在此盘桓些时,寻一头好亲事,兄中后做个地主,为小弟周旋,未为不可。”吕柯道:“长兄高姓?”司马玄道:“小弟蜀人司马玄。”吕柯道:“原来就是四川榜首,久仰,久仰!长兄之言虽感意气而发,但数千里而来,岂可功名到手,舍己从人?”司马玄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因回号房取了卷子来,递与吕柯道:“吾兄许多不平,藉此可平。小弟不过费得三年工夫,兄再不必介意,小弟别了,异日当得再会。”吕柯还要推辞,司马玄已早推病出场去了。吕柯展开一看,虽然篇篇锦绣,满心欢喜,便先誊了七真,然后再誊七草,誊完再看,殊觉得意。出了场,即寻到司马玄寓所来拜谢,就要接司马玄回家去住。司马玄道:“兄宝眷又在任所,府上料也无人,莫若等兄发后,宝眷回时,到府相扰未迟。”吕柯道:“寒舍果然无人,承兄见谅!”不数日,三场已毕,写出策论来看,司马玄看了道:“果然单薄,也还不出十名。”到了揭晓看榜,果然中在十名之上,大家欢喜不尽。到了三月殿试,吕柯亏座师华岳是礼部侍郎,甚有力量,将他殿试在二甲,又考庶吉士,选入翰林。一时荣耀,着人接取家小,王司马的女儿已亲送至京,与吕柯做亲。汶上县知县央人来谢罪。吕柯平地登天,感司马玄不尽,接到家中就如父母一般看待。

司马玄住在京中毫无事体,每日只捡名胜的所在去游览,就各处要寻访个绝世佳人。寻了年余,毫无影响,因想道:“古来传说多才妇女,如咏雪的谢道韫,作《白头咏》的卓文君,以我今日看来,皆是以讹传讹之虚语也。若是古人有此等才美妇人,为何今日遍寻,眼中再撞不见一个?”又想:“我辈男子终年读书,三年一次科举,尚求不出几个真才来,况闺中女子,又无师友,孤闻寡见,那得能诗能文?古来所传,大都皆是好奇好事者为之耳,如何认真去寻求?”由此,司马玄求才女之心就灰冷了。

一日,吕柯的座师华岳六十岁,众门生俱制锦屏、寿文来祝。华岳设酒款待,吃了一日酒,众客散去,又留几个得意门生到书房中小饮,吕柯亦在其内。到了书房中一看,只见琴书满座,触目琳琅。众门生又饮了一回,各各起身闲玩,四壁都是名公大老的题咏。吕柯忽见一张小几上放着一柄金扇,制度甚精,展开一看,只见写着数行小字,笔法秀娟,有如美女簪花之态,吕柯爱之不舍,再读那字,却是一首五言律,上道:

忧国今元老,忘家旧散仙。

琴书香孔席,雨露满尧天。

鹤发白水白,桃年千复千。

欲窥新耳顺,低祝膝之前。不肖女峰莲百拜祝椿龄六十

吕柯看过一遍,心中惊喜不定道:“这明明是女儿祝父亲的寿诗,我到不知华老有这等一个才女,须留心访问的确,好与子苍作媒,也可完我一件报德之事。”因细将这诗默记在心。

众门生又吃了一会酒,到晚散了。吕柯等不得进门,就忙忙走到书房中来,寻着司马玄说道:“兄终日叹息天下没有才女,小弟今日访着了一个,读他的佳制,真令薛涛无色、易安减价。”司马玄忙问道:“是真么?兄莫要戏我!”吕柯道:“小弟怎敢戏兄!”司马玄道:“若不相戏,却是何人?”吕柯就将华老祝寿、留饮书房、看见金扇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因取纸笔将前诗默出,递与司马玄看,道:“这不是他女儿做的,却是何人?”司马玄看了,赞不绝口道:“明明写着‘不肖女峰莲’,自然是他女儿无疑,但不信他女儿时闺弱质,如何有此秀美之才?只怕其中还有代替之故,若果是真,这一番真令我司马玄想杀也!”说罢,再拿起诗来颠倒细看,“前六句化腐为奇,藏巧若拙,已非近代人才所能。至于末二句,耳顺切六十,又以低祝关合耳顺,又以膝前缴出低祝,一段儿女爱慕父母情态,字字逗出。真匡夷所思,非灵心独露,谁能辨此?兄须为小弟细访!”吕柯因叫心腹家人到华衙去暗暗访问。家人访了回来复道:“华老爷家这位小姐才一十六岁,生得如花似玉,兼且知书识字,做的诗文,华老爷也不能比他。华老爷爱如珍宝,恐有人求亲,故不在人前露说一字,所以人都不知。”司马玄听了,喜得心花俱开,因说道:“我司马玄千古相思,今日方有着落,纵然无缘,想死也不算虚死了!”吕柯道:“华老师官已尊矣,兄虽解元,若只如此求亲,也还不在他眼里。我想才人必定爱才,待小弟几时借个因由,请他与兄一会,酒席间,将兄大才逞露与他一看,他属意与兄,那时为兄作伐方有机会。”司马玄道:“兄言最为有理!”

过了几日,吕柯果然独自又借补寿名色,备了一席盛酒,单请华岳一人。华岳因爱吕柯,却不得情,只得来赴席,席中并无他人,只有司马玄相陪。相见叙了姓名,方才坐席饮酒。原来华岳虽绝口不向人言,然心下却也暗暗择婿。席间,看见司马玄少年发解,人物秀美,也十分注意。又见吕柯不住称赞其才,要求老师面试,华岳心下想道:“就考他一考也不妨。”到换了席,大家散步,华岳因说道:“诗文虽曰小道,要求全美者也甚难。前日学生贱辰,承诸公见祝,长篇短章不为不多,然半属套语,半属陈言,求一首清新俊逸、赏心悦目者迥不可得。今日蒙近思美情,祝之又祝,又幸会司马兄少年美才,倘不吝珠玉,赐教一律,以志不朽,则学生六十之龄不为虚度矣!”吕柯听了欢喜道:“门生敬祝之心,苦无可伸,子苍兄大才,正好应老师之命,亦可为小弟借光。”因命取文房四宝。司马玄逊道:“满长安公卿尚难颂老太师盛德之万一,况西蜀小子陋学之才,焉敢班门取罪?”说不了,家人已抬过一张书案在面前,笔砚摆得端端正正,又是一幅红绫铺下,浓磨好墨,只候司马玄动笔。司马玄原要以才自荐,又虚谦一两句,遂提起笔来,便大着胆,依他女儿韵脚,竟和了一首道:

尽道周公圣,谁知曼倩仙。

道开三百辈,功著九重天。

北阙心常一,南山寿已升。

远人都愿祝,难得到樽前。西蜀后学司马玄顿首拜祝华老太师六十遐龄

司马玄写完,叫人用针悬挂于厅壁之上,请华岳观看。华岳看了又看,十分欢喜,因回身举手称谢道:“司马兄高才,敏捷如此,我学生得此荣幸多矣!”因问道:“前日闱中佳卷,落在那一房,学生为何失亲于兄?”吕柯忙答道:“司马兄因有贵恙,不曾终场,所以见屈。”华岳道:“原来如此,只还可免学生五色迷目之诮。司马兄异日定当大魁天下!”司马玄逊谢:“不敢!”吕柯又请入席,大家复饮了半晌,方才起身。叫人收了红绫诗卷,殷殷致谢而别。正是:

一首诗惊座,令人刮目前。

漫言仙路远,才子到非难。

漫言仙路远,才子到非难。吕柯与司马玄送了华岳起身回来,吕柯看着司马玄又惊又喜,商议道:“兄这一首诗十分妙了,只不该用他令爱的原韵,恐怕老师动疑。”司马玄道:“兴之所至,一时信笔,只指望借韵脚之灵打动小姐,却不思量到华老动疑,为之奈何?”吕柯道:“他今将诗已携去,且看缘法如何。”

却说华岳回到家中,将诗细细展玩,十分爱赏道:“不意蜀中到有此异才。只是前日女儿的寿诗正是这四个韵脚,此生如何得知?况我府中严密,谅无人透露,若有人透露,他也不敢在我面前酬和。若说偶然相同,却怎一字不差?此中莫非有天意耶?”因叫书童到书房中取了小姐的诗扇来,细将两诗较看,真是一个绣龙雕虎,一个锦心绣口,不相上下。看了又看,暗暗欢喜道:“此二人真可谓天生一对,况此生青年发解,前程甚远,明日招他为婿,也是快事。但不知女儿心下何如?”沉吟多时,就叫侍儿将红绫诗卷传与小姐去看。原来这小姐年虽十六,却聪敏异常,诗书过目不忘,文章落笔便妙。父母爱惜就如掌上之珠,凡事任他性儿,半点不肯违拗,却天生纯孝,依依膝下,更生父母之怜。华岳留心要与他择一个佳婿,却怕人缠扰,每每戒家人不许浪传,故京师中无人知道。

这日,小姐晚妆初罢,正焚香独坐。忽侍儿传送诗卷。小姐展开一看,见也是一首寿诗,句句都依他韵脚,而争奇竞险,大有并驱中原之意。小姐看了半晌,心下暗想道:“我这一首寿诗,自谓压倒长安这些腐朽相公,不料西蜀小儒到能出此隽思,明明步韵与我争衡,真可怪也!又真可爱也!”看了半晌想道:“这韵脚他外人如何得知?想是父亲与他说的了,父亲许多寿诗不拿与我,今独拿这首诗与我看,必有深意。不是为我择婿,便是怪我恃才,以此销我矜心,叫我怎生回对?若十分赞好,未免怜才着相,父亲道我有心;若只微词相许,未免烧琴煮鹤,父亲又道我无目不肯服善。”想了半晌道:“我自有主意。”叫侍儿取笔砚花笺,又题和一首道:

涂抹原儿女,风流自谪仙。

骏驰春草路,芳袭晚春天。

颠倒言惟五,寻思倾欲千。

漫言三百远,还在二南前。

峰莲题完,原叫侍儿送与老爷,华岳接来一看,满心欢喜道:“我儿诗才日胜一日,真是闺中异宝,若不配个佳婿,岂不辜负!细看我儿此诗,则司马玄之诗已看得入眼,未引二南意已有在,但不知司马玄曾娶否?须问吕柯方知。”

过两日,就发帖请吕柯、司马玄小饮,二人见请,欢喜不胜。到了正日,一邀就来。华岳在大厅迎入,各叙寒温,便入座饮酒。饮完正席,又到书房小饮,只见四壁图书珠辉玉映,吕柯与司马玄细细观看。看到一张小揭窗前,只见峰莲和韵的诗也粘在那里,二人看见,彼此相顾惊喜。华岳见二人看诗光景,便微笑道:“二兄看此诗若何?”司马玄道:“此诗性情入慧,体气欲仙,妙处不可言喻。但不知何人所作?却又用晚生前日之韵。”华岳道:“这事说来也奇,学生前日贱辰,小女涂鸦,正是此四韵,不期昨承大教,无意中恰也用此四韵,诧以为异。因小女玩赏,小女小巫见了大巫,不胜气索,故又复为此诗,以表服膺。”遂叫书童将小姐原扇送看,吕柯佯惊道:“门生立门许久,并不知老师有如此掌珠,古称谢庭道韫,由此观之,不足数也。但不知青春几许?”华岳道:“今年二八,学生怕长安这些纨裤不谅,故讳而不言。”司马玄看了原扇,又细观新词,再三逊谢道:“学生一时呈丑,暗获步韵之罪,又明抱形秽之羞,而反辱佳章谆谆垂誉,真不啻百朋三锡。童蒙小子何敢当此?欲报无琼,窃欲再献一言,以申感激之私,不识可否?”华兵听了道:“佳章恨少,但草草不敢多请,肯蒙赐教,喜出望外!”因叫取笔砚金笺,司马玄又依前韵和了一首道:

文章男子事,一但属闺仙。

恭读惭无地,荣嘘感自天。

眉年才八八,雪句已千千。

漫说葭难倚,明珠不敢前。

司马玄题毕,双手呈与华岳。华岳看了,赏爱不已道:“幽思逸致,愈出愈奇,虽杜李复生,不能逾此。但小女闺姓识字,怎敢当兄谬誊?”司马玄道:“蓬茅浅眼,岂识台阶闺阁之盛?不过就声影之间聊志景仰耳!”吕柯道:“师妹佳章,非于古名媛中相求,固不可易得;而司马玄美才迥出时流,亦自不减!老师一置掌中,一收门下,可谓双美矣!”大家欢然入席又饮,直饮得尽兴方散。

到次早,吕柯单来谢酒。谢毕,就正色说道:“门生有一言上告。”华岳道:“何事?”吕柯道:“令爱小姐以老师德位之尊,自有公侯求偶。但师妹奇才,若失身纨裤,岂不负了老师一番教养?敝友司马玄虽新进小生,其人其才尚不可量。老师台鉴甚明,若坦之东床,才美双全,异日自能致获甥室之荣。不知老师台意何如?”华岳道:“老夫两番索和,愚意实与贤契相合。但小女尚幼,何不守候下科,待司马兄高占魁名,那时宫花结彩,更为全美。”吕柯道:“老师高论最妙,但恐成言未定,或遇高才捷足,中有变更,为之奈何?”华岳笑道:“此事贤契勿忧,男如司马,女如小女,当今必无两个。况老夫非失信之人,司马亦多情之士,再有斧柯,如贤契居其间,料无他虑。只要司马兄亦期上达耳。”吕柯道:“老师九鼎一言,即纳吉问名不逾。于此门生传示司马,使他静守甥舍,以待乘龙可也。”说罢,辞出回家,就对司马玄细细说知,司马玄听说允了,满心欢喜道:“我只怕访尽天下没有个奇才女子,便虚我一生之想!今既有华小姐这等绝代佳人,又许了我,只要我少候二年,带顶纱帽去做亲,此事犹如探囊取物,有何难哉!”便兴勃勃的东游西荡,或题诗酒馆,或作赋僧房,十分得意。一日游到棋盘街上,只见一个老儿挑了一担花卖,司马玄看见他五色满肩、群芳压担,甚觉可爱,便步上前来观看。只因这一看,有分教:

百花担上再得佳人,四句诗中又逢才女。

不知又遇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长安街花担上遇良缘红菟村诗扇中得佳偶

词曰:

春光足,春光到处花如簇。花如簇,一枝儿红,一枝儿绿。夭桃喜已藏金屋,芳兰忽又香空谷,香空谷,莫叹无才,只愁无福。

却说司马玄在长安街游玩,忽见一个老者挑担花卖,白白红红,甚是可爱,因上前观看。此时是三月天气,日色暄暖,那老儿挑得热了,歇下担,就取出一把扇子来扇。司马玄看见那扇子上字写得龙蛇飞动,不像个村汉手中之物,他且不看花,先用手来拿他的扇子。那老者看见司马玄衣冠齐整,跟着家人,知道他是个贵人,不敢违拗,只得将扇子递了与他。司马玄接来一看,却是一首诗:

桃李随肩获厚赀,幽兰空谷有谁知?

越溪不作春风遇,还是苎萝村女儿。红菟村尹氏荇烟有感题

司马玄初意看诗,只道是甚才人题咏,及自读完,芳韵袭人,字字是美人幽恨,又见写着:“尹氏荇烟”,心下大惊道:“终不成又有个才女?”因问老儿道:“这首诗是谁人写的?”老儿笑嘻嘻答道:“桃花也有,杏花也有,莫有栀子。”司马玄道:“我问你扇头。”老儿道:“兰花方有箭头。”司马玄见他耳聋,只得用手指着扇子大声说道:“这字是谁人写的?”老儿方听见,道:“相公问这字是那个写的么?”司马玄道:“正是!”老儿笑嘻嘻的道:“我不说。”司马玄道:“为何不说?”老儿道:“这扇子是隔壁尹家姑娘的,我借来扇,我若说了,他要怪我。”司马玄道:“扇子固是他的,这扇子上诗句是他写的么?”老儿又笑道:“相公好不聪明!他的扇子不是他写,难道我老汉会写?”司马玄笑道:“这尹家姑娘今年几多年纪,便晓得作诗写字?”老儿又笑嘻嘻道:“我不说。相公买花么?照顾我买些,若不买,还我扇子,我别处去卖。”司马玄道:“不买花,扇卖与我罢。”老儿摇头道:“扇子是借来的,不卖。”司马玄道:“我多与你些银子,卖了罢。”老儿道:“相公与我多少银子?”司马玄就在家人银包内取了一锭,递与老儿道:“我与你,你肯卖么?”老儿看见一锭纹银有二、三两重,连忙送还司马玄道:“相公请收好了,不要取笑!”司马玄道:“我当真要买,谁与你取笑?”老儿心下疑疑惑惑,又不好收,看着司马玄只是笑。司马玄道:“你不要笑,你收了银子,我还有话问你。”老儿见口气是实,便满心欢喜,将银子塞在腰里道:“相公果然买我这扇子,我连这担花也送了相公罢!”司马玄道:“花到不要你送,你只对我说,那尹家姑娘今年几岁了,生得人物何如?这作诗写字怎生会得?”老儿想了道:“如今只得要对相公说了。只是说起来话长,这里站着说话不便。”司马玄道:“此处到吕衙不远了,你可挑了跟我到吕衙来,我叫吕老爷连花都替你买了。”老儿欢喜,果挑花跟到吕衙。

司马玄叫家人将花送入吕衙内里,却自己带了老儿到书房中,叫他也坐了,细细盘问。老儿道:“我们住的那地方叫做红菟村,出城南去有十七、八里,那里山清水秀,十分有趣。旧时有个李阁老老爷,为知为甚事,皇帝恼他,叫他住在城外,整整的住了七、八年。他闲居无事,因爱这红菟村好景致,便日日来游赏,有时住在妙香庵,几个月不回去。那时这尹姑娘才八、九岁,头发披肩,生得弯弯眉儿、俏俏身儿,眼睛就如一汪水儿,面颊就似一团雪儿,点点一双脚儿,尖尖两只手儿,走到人前就如水洗的一般,也时常到庵中玩耍。李老爷看见,爱他生得清秀,因叫他认几个字儿。谁知他聪明得紧,一过目就认得不忘。李老爷欢喜,便教他读书、做诗文。不期这尹姑娘天生成伶俐,学着就会,又写得一笔好字。李老爷对人说:‘这个女儿好文才,若是做个男子,定要中举、中进士、做官,可惜生在乡间,恐怕无人知道,埋没了他的才学!’李老爷临起身回去,还再三对尹老官人说:‘你莫要轻看了你女儿,他是一个女中才子,异日定有高人来访求。若误嫁了村夫人俗子,便令山川秀气无灵了!’故此尹姑娘今年一十七岁,尚未曾许与人家。李老爷起身时,又将带不去的许多书籍、文章、古董、玩器都与了尹姑娘。他如今那里像个田家女儿,每日只是烧香、看书、作诗、写字,就像个不出门的秀才一般。尹老官儿也不敢去管他。今早我来卖花,因怕天气暖,问他借了这把扇子来,许说回去就还他。如今卖与相公,回去只说调个谎,说失落了,只怕他还要怪哩!”司马玄听了这番言语,不觉身子俱飘飘不定。因又问道:“这尹姑娘写的诗稿与扇子多么?”老儿道:“他终日不住手的写,怎么不多?”司马玄道:“若是多,不论诗笺也罢,斗方也罢,你再拿些来卖与我。”老儿道:“相公说定了,若真要买,我求也求他些来。”司马玄道:“我真要买,你只管拿来!”说罢,老儿要去,司马玄又叫家人到吕衙里讨了三钱银子,还他花钱。老儿欢喜不胜,挑着空担一路上想道:“今日是那里造化,撞见这位呆相公?一把白纸扇子就与我一锭银子。我回去问尹姑娘求他十把扇子,明日卖与他,可不又有十锭银子?到是一场富贵了!”

老儿到家已是下午,走到园中放担。只见尹荇烟在无梦阁上凭栏看花,忽见老儿回来,因叫道:“张伯伯,今日花都卖完了么?”张老儿听见,忙走近阁下,笑嘻嘻说道:“今日造化!撞见一位少年相公,疯疯颠颠、又肯出钱,都替我买了。”尹荇烟道:“这等说,是得利了?”张老儿道:“利虽得些,却有件事不好说,乱乱的将姑娘借我的扇子失落了,却如何处?”尹荇烟道:“扇子失落不值甚的,只是有我写的诗句在上面,恐被俗人拿去,便明珠暗投,许多不妙。”说罢,老儿因肚饥,就去吃饭。因取出那锭银子称称,足有二两六、七钱,连卖花的三钱放在一起差不多三两,满心欢喜,就取一块碎的买了壶酒来吃在肚里,不觉醺醺醉了。又想着还要尹荇烟的诗扇,又走到阁下来,不期尹荇烟已下阁去,只得从后园门转了过来。

原来尹荇烟这住居甚是幽雅,门前一带深河,树木交映,李廷机替他题了一个匾额在门前,叫做“小河洲”。尹荇烟又在卧房之外收拾了一间轩子,藏贮这些经书子史与古玩之物,自家在内时时娱弄。因想:“当日西施以浣纱著名,我岂浣纱之妇,西施浣纱,我实浣古。”遂自写一匾叫做:“浣古轩”。

此时尹荇烟正下阁来,在轩子里闲坐。忽见张老醉醺醺来道:“我还要进城去卖花,天气热,明日姑娘若有多的扇子,再借我三、五把去扇扇。”荇烟笑道:“张伯伯,不要取笑!就是大热,也只消一把足矣。为何就要三、五把?”张老儿道:“越多越好,替换着扇,便省得扇坏姑娘的扇子。”尹荇烟因他是父亲一辈的老人家,不好回他,就在案头取了一把白纸无字的与他,道:“张伯伯,拿去将就用罢。”张老儿接在手中,看见没字,便道:“这个不好,须是姑娘写几个字在上面方好。”尹荇烟见张老儿说话有因,便回说道:“写诗没有了。”张老道:“若没诗扇,便是写下的花笺,或是斗方,可借我几张去遮遮日头罢!”尹荇烟心下想道:“他要诗笺何用?定是有人叫他来求。”因笑说道:“诗扇、斗方都有,张伯伯须是老实说,是谁央你来求?”我就多送你几张。”张老儿见说着心病,便笑道:“我不说,我说了姑娘要怪!”尹荇烟道:“张伯伯实说,我不怪!”张老儿道:“就是方才说的那位少年相公,原要买花,因看见了扇子,连花都不买,拿着扇子读来读去,就像疯了的一般,定要与我买。我不卖,他急了,就拿出一锭银子与我,我看见有些利钱,只得瞒着姑娘卖了与他。他叫我再拿些去卖,因此又来求姑娘。你若肯扶持我,我登时就是一个小财主了!”尹荇烟听了,心下想道:“此等名利世界,肯出价买我扇上诗句,必是个真正才子方能如此。若论诗文好合,要算做一个知己了。只怕还是见了女子名字,一时猛浪,强作解事耳。”又想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对张老儿说道:“诗扇卖与他也罢,只是卖贱了,你明日须要去与他找价。他若肯出五十两银子便罢,若不肯,退还原银,讨了扇子回来。”张老儿笑道:“姑娘耍我,他如何肯出许多?”尹荇烟道:“我不耍你,你只管去找,包管他肯。”张老儿道:“姑娘,既如此说,我明日便去与他找。但我看见姑娘往日写得十分容易,何不送我一张?等我顺路去卖,倘或他不肯找,我好将这张多少卖些,也不空了。”尹荇烟道:“你找了价来,我再多与你几幅也不打紧,如今没有。”张老没奈何,只得回去睡了。

到次早,又挑了一担花进城,便不到市上去卖,一直挑到吕衙来,把担歇在所傍阶下,竟自走到书房里。此时司马玄正拿着尹荇烟的诗扇,在那里吟诵。忽见老儿走来,便迎出来道:“你又有甚诗、字来么?”张老儿道:“诗字虽多,却未曾拿来。”司马玄道:“为甚不拿来?”张老儿道:“昨日卖了那把扇子与相公,回去受了尹姑娘一肚皮气。”司马玄道:“为甚受气?”张老儿道:“他说我卖贱了,十分怪我。叫我来找价,若是相公肯找价便罢,若是不肯找,将原银送还相公,讨回原扇。”司马玄道:“他要多少银子?”张老儿道:“他要五十两银子,少一厘也成不得!”司马玄心下暗想道:“故索高价,自是美人作用。我莫若借此通个消息。”因说道:“五十两银子不为多,只是这把扇子旧了,我不要,原退与你。有别的诗文拿来,便是五十两也罢。”张老儿听了,着惊道:“相公退回原物,定要原银了?”司马玄道:“扇还你,原银就送你买酒吃,我也不要了。只是别样诗文定要拿来。”张老儿听见不要原银,满心欢喜道:“一定拿来,相公可将原扇还我罢!”司马玄道:“你在门前等着,我就拿出来。”张老儿出去,司马玄忙取一柄白纸扇,与原扇差不多,就依韵题了一首诗在上面。拿出来递与张老儿道:“你拿去罢。”张老儿村人,那里认得真假?接了扇,挑起花担就走,走到各处忙忙卖花。回去先不归家,就将扇子送还尹荇烟道:“我说他不肯找,原扇退还,放在桌上!”便不多言,就走了家去。

尹荇烟心下想道:“我就说是个猛浪之人,见索高价,便支撑不来,愈见真正才人难得!”叹了口气,再拿起扇子来看,乃是和韵一首诗,却不是原诗扇,只见写得风流可爱。遂读道:

女可指涂郎可赀,一人只愿一人知。

花枝漫向珠帘泣,已露春情与燕儿。蜀人司马玄步韵奉和求斧正

尹荇烟看了,又惊又喜道:“吐词香艳,用意深婉。如此看来,到是个慧心才子!”将诗看了又看,十分爱慕。心下暗想道:“我尹荇烟天生才美,从不让人。但恨生不得地,绝没人知。况父母乡人,丝萝无托,今幸遇此生,若再不行权,便终身埋没。”因又取一柄白纸扇,再题一首道:

一缕红丝非重赀,花开花合要春知。

高才莫向琴心逗,常怪相如轻薄儿。尹荇烟漫题和

尹荇烟写完,自看自爱道:“只怕此生不真心爱才,若真心爱才,见了我这首诗,便是公卿之女招他,他必定舍彼就此。”因走上无梦阁来叫道:“张伯伯,你今日这把扇子拿错了,不是我的原扇。明日进城,须要与我换来!”张老儿道:“这个秀才也不是个好人,怎么就掉绵包儿?”心下暗想道:“我说为何不要我的原银?原来抵换了。”“尹姑娘,不妨事,我明日与你换来。还要说他哩!”尹荇烟遂从阁上将这把新写的扇子丢下来道:“明日你千万要换来!”张老儿收了。

果然次早挑花进城,就先走到吕衙来,恰好门前撞见司马玄,因说道:“相公原来不老实!怎么将假扇来骗我?又叫我受了尹姑娘一肚皮气。”就将带来的扇子,递在他手里道:“快快换与我去。”司马玄接扇一看,见又是新题,满心欢喜。便也不看,收入袖中道:“昨日果然是我一时差了,你等我取了来还你。”因回书房细细展玩,不胜心醉道:“此女不但才高,而词意甚正,要我明公正气去求亲,不要私相挑引。这段姻缘又是侥天之幸!”因取一把白扇再题一首道:

敢将微词作聘赀,关关相应两相知。

夭桃既作投桃赠,月老改为花老儿。司马玄漫和

司马玄写完,正要拿与张老儿,忽吕柯走到书房来撞见。拿他扇子一看,笑道:“看兄这首佳作,何处又有丝巾莫之牵?”司马玄道:“此事正要与兄商议,兄略坐一坐,等我打发他去了来。”忙拿了扇子,走到门前递与张老道:“这是他原扇,你拿去罢。”张老儿道:“相公不要又错了!”司马玄道:“不错,不错。”张老儿收了扇子,挑着花担而去不题。

却说司马玄回到书房,将尹荇烟两把扇子都递与吕柯看,又细细将买花情由说了一遍。吕柯道:“看此二诗风旨韵趣,怪不得兄又要着魔了。”司马玄道:“我自蜀至京,不远数千里,一路寻访,并无一个可人。今居京师连获二美,古称燕赵多佳人,信不诬矣!兄看后一首诗,已明明心许,我司马玄四海求凰,今有美在前,弃而不顾,在此理也。此事还要烦兄作伐!”吕柯道:“此事作伐不难,但华老师之事又将若何?”司马玄道:“且等兄为我订下,待明年饶幸再看机会,倘或叨兄福庇,得能两全,便不虚我司马玄为人一世也!”品柯笑道:“兄何贪心不已?倘再有一个又将何如?”司马玄也笑道:“决然不能再有,若再有也不值钱了!兄须为我作伐。”吕柯道:“此女住居何处?”司马玄道:“在城南红菟村。”吕柯听了道:“原来就是此女。”司马玄道:“兄为何晓得?”吕柯道:“小弟做孝廉时,曾在城南柳塘读书,离红菟村不远。有人传说李九我罢相时,常称红菟村有个小才女,今兄所遇,竟然是他,可谓名不虚传矣!自然要为兄作伐。”司马玄道:“须早为之。”吕柯道:“这不难,他乡下人家,只消备些聘礼,叫家人去。他知兄一个解元,又说是小弟作伐,再无不允之理。”司马玄道:“这个断然使不得!况不见此女诗意甚是持正。若叫人去,他定道是轻薄他,这段姻缘断断不成。仁兄若肯周旋小弟,须卑词屈礼,亲为一行,这亲事才妥,聘金厚薄不论。”吕柯笑道:“仁兄这等着急,小弟焉敢不往?”

遂捡了一个吉日,备了聘礼,叫家人带了吉服,起个早,竟坐四轿出城,望红菟村而来。才出城,行不上半里路,忽撞见常在他门下走动的一个门生,姓刘名言,是个名色秀才,也抬着一乘轿子对面而来。看见吕柯,慌忙跳下轿来道:“吕老师,大清晨往何处去?”吕柯也停住轿,答道:“往柳塘,有些小事。刘兄何往?”刘言道:“贵同年王老师托门生到贵座师华相公处,有些事故。”因在路上,说不得几句话,就别了。吕柯簇拥而去。刘言下了轿,就步行几步,只见吕家家人都披着红,扛抬许多礼物随后走来。刘言心下想道:“这是聘礼,难道吕老师娶妾不成?”因这些家人都是熟的,便走上前,拱拱手道:“好兴头耶!”众人认得,便立住脚道:“刘相公那里来?”刘言也不回答,便取礼帖一看,方知是为司马玄定亲的,也就笑笑,别了众人,上轿而去不题。

却说吕柯一径到了红菟村,问尹家住在何处?原来尹家因尹荇烟才美出名,人人都知。一问便有人指引道:“前面一带树木傍着溪河,就是他家。”吕柯便住了轿,叫一个家人先去说知。尹老官忽听得吕老爷来拜,要替司马解元定亲,慌做一团,忙忙走来与女儿说知道:“这是那里说起?吕翰林老爷到我家,却怎生区处?”尹荇烟听了,心下已知是诗扇的来头,因对父亲道:“吕翰林便吕翰林罢了,你慌些甚么?”尹老官道:“你到说得容易,他一个大官府,那个去见他?”尹荇烟道:“他来拜你,你就去陪他。”尹老官道:“陪他还是作揖,还是磕头?还是坐着,还是站着?”尹荇烟道:“宾主自然作揖,那有磕头之理?”尹老官道:“他是纱帽圆领,我却穿甚么衣服?”尹荇烟道:“野人便是野服随身,何必更穿?”说不了,外面已闹嚷嚷摆了许多礼物,乐人吹吹打打,吕翰林已是圆领纱帽,齐齐整整立在草堂之中。此时惊动了合村男女,都拥了来看。尹老官尚谘谘跙跙不好出来,亏了张老儿是见过吕翰林的,叫道:“尹老官,快出来见吕老爷,不妨的!”尹老官出便出来,还只在板壁边,局局促促的不敢上前。到是吕翰林先满面笑着道:“尹亲翁,请过来作揖。”尹老官见吕翰林叫他,方大着胆走到面前,铳头铳脑的唱了一个大喏道:“吕老爷,小人无礼了!”就端了一张椅子,放在上面道:“老爷请坐!”吕翰林回了一揖,也就坐了。因叫家人放了一张椅子在下面,说道:“请坐!”尹老官道:“小人怎敢?”吕柯道:“有话说,坐了。”尹老官只得屁股尖儿搁在椅边上,一半算坐,一半算站,引得看的人无一个不掩口而笑。吕翰林道:“我此来不为别事,闻知令爱才美天生,今已长成,我有个敝友是四川解元,名唤司马玄,少年未娶,正好与令爱为配。我学生特来为媒,乞亲翁慨允!”尹老官道:“老爷说的就是。”吕翰林叫家人将礼帖送上来道:“既是亲翁允了,这聘礼可收拾明白。”尹老官接了礼帖,又认不得,只是痴痴立着。吕翰林道:“亲翁只消进去,与令爱查点便是了。”尹老官连连点头道:“有理。”遂将礼帖拿进去与女儿看。女儿看见聘礼不薄,又见吕翰林亲自到门,心下暗想道:“此生因我前日诗有‘轻薄’二字,他故过此恭敬,可谓深知我心!便嫁他也不相负了。”因对父亲说道:“父亲既允了他,可将礼物搬了进来。吕翰林远来,须留一饭。”尹老官听了,一面叫田上人将礼物搬进去,一面就杀鸡烹鱼,收拾酒饭。吕翰林因受司马玄之托,便脱下吉服,换了便衣,耐心等他饭吃,就四下观看,见李九我题的“小河洲”匾额,因叹道:“前辈鉴赏,自然不同!”尹荇烟又备了香茶在“浣古轩”,叫父亲请吕爷到轩子里去坐。吕翰林见轩子里诗书满座,古玩盈前,不胜羡道:“珠藏川媚,玉韫山辉,只消在此盘桓半响,而淑人之才美已可想见八九!”坐不多时,又请他到“无梦阁”上去吃饭,阁上诗文满壁,更觉风流,与尘世迥别。先在轩里吃茶,后到阁上吃饭,饭已吃完,拿着酒杯东看看,西念念,竟舍不得起身。日已过午,家人催促,只得谢别主人而回。正是:

色不虚传才有神,怜才好色不无人。

莫言身入温柔地,只望帘栊也损神。

不知吕翰林回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华峰莲为怜才乔催妆尹荇烟误于归题合卺

词曰:

误、误、误,美爱美兮何故?不是怜才应是妒,甜杀酸如醋。一纸催妆曾赋,合卺半篇无负。方识惺惺相爱慕,超出寻常数。

话说吕翰林在尹家定了亲,回到家与司马玄贺喜道“兄真好福分!莫要说那人才美,小弟只在他‘浣古轩’与‘无梦阁’两处坐了半日,便举体飘飘欲仙。”司马玄道:“不过清洁而已。”吕翰林道:“岂独清洁,就是一匾、一联皆有深意,令人玩赏不尽!”司马玄听了,满心欢喜、快畅不题。

却说那刘言,你道为何要见华岳?原来一个王翰林,也是华岳的门生,才二十七岁。因前妻死了,闻知华岳女儿生得标致,心下要他续弦。因刘言在华岳门下走动,故托他求亲。这日刘言到华府,适值华岳在家,便叫人请进相见。刘言先说些闲话,坐了一会方说道:“贵门生王翰林新断了弦,闻知老太师令爱年已及笄,意欲借门墙一脉,引入东床,故托晚生来求,不识老太师台意允否?”华岳道:“这事最好,但小女去岁吕近思作伐,已许了蜀中司马玄。”刘言道:“可就是四川榜首,现寓在吕翰林家住的么?”华岳道:“正是他。”刘言笑道:“若说是他,这就是老太师不允,假此推托。”华岳道:“实情,何为推托?”刘言道:“司马玄,晚生今见他已托人为媒,别定亲了。”若果占老太师门楣,岂有别定之理?”华岳笑道:“只怕兄打听差了,那有别定之理?”刘言道:“是晚生亲眼看见,怎敢在老太师面前说谎。”华岳变色道:“兄可知定的是那家么?”刘言道:“这却不知晚生今日也是无心中看见,不曾问的。”华岳道:“托谁人为媒,也该晓得?”刘言道:“为媒不是别人,就是吕老师。”华岳想一想道:“难道他两处撮合?”刘言道:“这不难,晚生方才在城南撞见,他说往柳塘去,此时尚恐未回。老太师只消差人在城门前一访便知。”华岳道:“既如此,兄且回去,等我访明白再议。”刘言应诺出来不题。

华岳就叫的当家人去打听。只打听到晚,方回来复道:“吕爷果然与司马相公到甚么红菟村尹家去定亲,值等到此时,方定了回来。”华岳问道:“这尹家是乡宦么?”家人道:“不是乡宦,说是种田的人家。”华岳心下想道:“这事甚奇,我堂堂相府,难道不如一个田家?我千金小姐,到不如一个村姑?他为何撇甜桃而寻苦李?若说司马小子颠狂,难道吕近思也不知事体?”又吩咐家人道:“你明日可悄悄到红菟村细访,尹家女儿有甚好处,几时做亲?速来报我。”家人领命到红菟村访了一日。回来报知华岳道:“这尹家老子实实种田。这个女子才十七岁,一村人个个都道标致无比,还不打紧,说他的才美聪明,随你甚人也敌他不过。故此吕爷替司马相公定了,做亲还没日子,不曾说起。”华岳道:“一个乡村女子,谁人教他,便这等多才?”家人道:“他乡里传说,是当初李阁下老爷教的。”华岳想道:“李阁下定是李九我了,他数年前曾在城南俟命许久,这话不为无据,这女子定有可观。但我女儿下笔有神、挥毫入圣,我自为当今无二,怎么又有此女?”因发放家人出去,就走到小姐房中来,将前事细细与小姐说了一遍,道:“吕柯与司马玄这等可恶,怎么不与我说明,竟去定亲?”小姐道:“此女果然十分才美,便紧他不得。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怎能得接他一见,与他较一较才学,若果才高,孩儿便甘心了!倘是虚名,又当别论。”华岳道:“如何好去接他?就是去接,他如何肯来?除非借些事端,叫地方官拿来。”小姐道:“儿女较才,风雅之事,若以势加,便堕恶道。”华岳思想了半晌,忽然有悟,自笑道:“孩儿不须心焦。”就低对小姐道:“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游戏一场,使他认真不得,认假不得。”说罢,就走出来,叫几个心腹家人,另择一个吉日,假充吕衙与司马家人,备一幅厚礼送到尹家,约定某日准要做亲。尹老官老实人,那里看得出真假?满口应承。

到了正日,绝早就打发花轿、鼓乐、灯笼、火把去迎娶。若说是小人家假充乡宦,便%%促促要露出马脚,一个宰相家行事,比翰林更冠冕齐整,无一人疑心是假。尹老官老夫妇看见闹闹热热,满心欢喜,只待黄昏,就要打女儿上轿。尹荇烟终是有心女子,便问道:“吕老爷来了么?”有人回说道:“吕老爷朝中有事,不得工夫来。”尹荇烟又问道:“司马相公来了么?”又有人回说道:“司马相公也不曾来。”尹荇烟道:“吕老爷媒人,既朝中公务,不来也还罢得,亲迎自是古礼,怎么他也不来?”叫父亲又问家人,回道:“司马相公说,他四川风俗不行亲迎之礼,故只在衙中恭候。”尹老官回复女儿,尹荇烟又对父亲道:“你可快与他说,亲迎之礼,他四川不行,我京师必要行的。如新郎不来亲迎,我断断不肯上轿!”尹老官又与家人说知,家人道:“要相公自来也是小事,但路远日子短,往回三、四十里,再着人回去,赶来岂不误了良时?莫若从便些罢。”尹老官又与女儿说,尹荇烟定然不肯。家人无法,只得叫人飞马进城报知华岳。华岳想了半晌,无计可施,只得进内与女儿商议道:“事已九分妥了,只少一人亲迎。此女又坚执要行此事,急忙中又无一人可代,为之奈何?”小姐也沉吟道:“除非孩儿改了男妆,假充司马玄坐在轿中不出来,他如何得知?”华岳听了笑道:“这也妙,索性游戏一场,到也是千古韵事。你快改换,我打点轿子伺候。”不多时,小姐果然头巾圆领,扮做书生模样,又披红插花,十分风流。华岳看了欢喜,将轿抬入府中上了,吩咐家人拥护而去。急急赶到红菟村,日已平西。村中人问知新郎来了,都围着轿子争看,看见新郎年少清俊,便乱纷纷传说新郎标致,就如美人一般,与尹家姑娘真是天生一对。家人见新郎来了,恐怕漏泄风声,忙催新人上轿。尹老官见家人等了一日,不过意,催女儿上轿。尹荇烟道:“且慢,新朗才子催妆,不可无诗。”就叫取笔砚锦笺,到轿中去索。尹老官也没奈何,只得将笔砚锦笺叫家人传去。小姐在轿中暗笑道:“早是我来,若叫他人,却不又要出丑?”因提笔写道:

菟村不是浣溪头,箫鼓喧喧认好逑。

无梦阁中今夜梦,鸳鸯飞上小河洲。

小姐题罢,传与家人传去。尹荇烟看了,贴在壁上,十分醉心道:“新郎才美如此,我尹荇烟得所了。”便拜别父母,欣然上轿。一路鼓乐喧天,好不热闹。村中亲眷要送,都伸手缩脚不敢来,尽说道:“待做亲后,再慢慢去探望罢。”

却说华岳恐怕娶到府中,人知不便,就在城外借个大宅子,便带了许多侍女收拾卧房、备酒,自家也到宅中等候。只说路远,恐怕城门早关误了良辰,故移在此。果然路远,喜轿到时已是起更时候了,迎到堂中同拜天地。因是客寓,公姑在家,无堂可拜,只对拜了,就送入洞房。华岳躲在后堂,打发散了众执事人役,就叫侍女们送酒到后房中合卺。侍女摆下酒,即将新人方巾揭去,请新郎与他对面而坐。华小姐仔细一看,见他眉似远山、眼横秋水,宛然仙子临凡,心下早有百分亲爱。尹荇烟将新郎仔细一看,见他芙蓉两脸、柳叶双眉,满身光艳,飞舞不定,心下暗想道:“我道他才人纵美,不过英挺风流,谁知柔媚芳香转胜于我,叫我何以为颜?”众侍女送上酒来,二人微饮了数杯。华小姐心下想道:“外才美矣,内才不知何如?此时不考他一考,更待何时?”又饮了一二杯,便带笑说道:“催妆小咏,不惜抱惭,今邀天之幸,既已百辆迎来,而鼓锺在御,琴瑟高张,新人才美,久著香闺,岂可不留佳句以为合卺之荣?”便叫侍儿将笔砚花笺送在新人席上。尹荇烟不好回答,惟低头作欲将欲迎之态。华小姐见他含羞,因又说道:“娇羞虽闺秀之常,而才女往往略之。今夕何夕?幸欢然赐教!”尹荇烟心下想道:“女子以颜色为胜,我今色未必胜他,他殷殷索咏,我再不应承,便为他所轻了!”因展开花笺,取笔题诗一首道:

花也新兮烛也新,如何合卺索诗频?

自怜村女非才子,喜嫁郎尹似美人。

尹荇烟写罢,便放下笔,也不出一语,只默默低头而坐。华小姐看见他不假思索,心已先动,及诗完,起身拿来一看,见字字香艳,不觉满心舒服。又见无意中道破他的行藏,不禁失笑道:“姐姐美如斯,才又如斯。我小妹从不服人,今拜下风矣!”尹荇烟听见称呼“姐姐、妹妹”,惊讶不知何意,不住偷睛将华小姐细看。华小姐见他偷看,一发笑道:“姐姐不消看得,你认我是何人?”尹荇烟愈加惊讶,因低低问侍儿道:“难道不是司马?”侍儿含笑不答。华小姐道:“姐姐认我做司马,谁知我不是司马,到还是文君。”因立起身叫侍儿将巾衣脱去,仍露出红颜绿裙道:“我被这行头苦了一日!”尹荇烟见新郎是个女子,心下大惊,想道:“他既不是司马玄,我此来堕人术中矣,必无好意!”心中如此想,不觉颜色变异。华小姐看见,知他心慌,因笑说道:“姐姐不须着忙。小妹久慕姐姐才高,故相接一会,并无恶意。”尹荇烟犹沉吟不语。华小姐道:“姐姐不必过疑,你看我一个柔弱女子,岂可有祸于人者?”尹荇烟想道:“他若是个男子,便须防他,他一个女子,怕他怎的?”方才定了心,改容说道:“小妹乡野裙衩,不知姐姐为何诱我到此呢?”华小姐道:“姐姐认小妹是谁?”尹荇烟道:“如何认得?”华小姐道:“小妹实说了罢,小妹姓华,家父现任春卿,办事东阁。”尹荇烟道:“这等,是华小姐了!以太师贵女,无端 而忽及贱妾,犹所未解?”华小姐道:“有个缘故。”尹荇烟道:“有甚缘故?乞小姐说明,免我心下狐疑!”华小姐道:“不瞒姐姐说,我小妹在闺中略识几字,家父过于溺爱,以为当今无二,不肯轻字与人。去岁因司马玄二首寿诗相合,家父道他有才,又因他谆谆来求,就许了他。只待春闱得意,便可结亲。不期前日有人传说,司马玄爱慕姐姐才美,又定了姐姐。家父不信天下更有多才女子胜如小妹者,心下尤忿,故作此游戏,迎请姐姐到此,叫小妹细细领教。倘是虚名,便可致讥司马。不想姐姐冰心玉骨,而聪慧敏捷,非我小妹尘凡下质所能几万分之一。司马玄之姻甘让姐姐,不敢再生痴想矣!”尹荇烟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如此!我就疑司马男子焉有如此美貌,使人抱愧多时。小姐既非司马,为何催妆佳咏又擅司马之长?我再不料紫阁娇生、金闺痴养,又有仙才有如小姐者。我尹荇烟虽长蓬茅,实实心空一世,目无王侯,今见小姐,方知山川秀气不独钟于一人。自悔枋榆之妄,今日君子有人,淑女有日,况贵贵亲亲,自可弘关雎之雅化。贱妾村芳,自当退守田家荆布。小姐到如此反说!”华小姐道:“姐姐不必虚谦,妹子是真心服善!”尹荇烟道:“贱妾蒙小姐推诚,怎敢浮言?”华小姐道:“惟美爱美,惟才怜才!姐姐与小妹谅有同心,今虽游戏,天实作缘,何不借此花烛结为姊妹?异日相逐于飞,岂非英皇再见耶?”尹荇烟道:“小姐高论殊足快心,但恐贱妾琐琐,不堪追随。”

华小姐见话已投机,满心欢喜。就在灯下重梳云鬓,再整闺妆,与尹荇烟并坐,真是一双仙子。华小姐又叫点起明烛、焚起好香,要与尹荇烟结盟。各问年纪,俱是十七岁,华小姐只大半月,叙定为姐。二人对拜了四拜起来,个个欢喜。华小姐道:“我们既为姊妹,父亲应该请见。”遂自来见父亲,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又将合卺诗送与父亲看,道:“这尹荇烟才美俱在孩儿之上,实实轻他不得。孩儿已与他结为姊妹,父亲不妨一见。”华岳遂将合卺诗细看,看到尾一句,大笑道:“他就疑你是美人。此女不独才高,这双眼亦可谓俊慧矣!你与他结为姊妹不差。”因同女儿走进房来。尹荇烟请华岳上坐,端端拜了四拜。华岳灯下又见尹荇烟娉婷如玉,举止端祥,绝不似小家行径,十分欢喜,正好与孩儿作对。华小姐道:“妹妹既已迎来,决无送回之理,还是通知父母,还是交付新郎?”华岳道:“只此交付新郎与觉容易,通知父母定漏泄风声,莫若且藏隐府中,待他寻觅慌张,也可泄我娶而不告之气!况春闱在迩,倘得志龙门,那时我自有处。”大家都笑,以为有理。到次日,悄悄搬回府中。华岳吩咐家人隐瞒,不许多嘴,故无一人知道。

且不说两小姐回府,日日较诗论文,亲爱玩耍。却说尹老官自送了女儿出门,到了三朝七日,要买礼来看看,却又自愧菲薄,怕羞不敢来。央及张老儿道:“你只作卖花,可替我到吕衙看看我女儿好么?倘遇巧,你说我要买几个盒儿来看看不妨么?”张老儿道:“使得,使得!我明日就替你去。”

到次日,果挑了一担花儿,竟到吕衙来卖。刚刚撞着司马玄送客出来。客去了,司马玄看见张老儿就点点头,叫他到面前说道:“你前日隔壁那写扇子的尹姑娘则我定他为亲了,你可知道么?”张老儿笑嘻嘻说道:“相公原来不老实,这段姻缘虽说是吕老爷为媒,还是我花老儿说起的。相公今日已娶了来家,不叫我吃喜酒,到还要说这反关门的话儿来哄我。”司马玄道:“亏是亏你,喜酒自然相请!那曾娶来?不要取笑!且问你,尹姑娘近日在家好么?”张老儿道:“相公不要瞒我,我不是来讨酒吃,我是尹老官央我来看看姑娘。他说前日三朝七日要买礼来,恐怕乡下人没甚好东西送来,恐惹吕老爷笑话,故叫我今日只作卖花,来探问一声。”司马玄见张老儿说话像个真的,因着惊道:“这话是真么?”张老儿道:“灯笼、火把、鼓乐、人夫在村中闹了一日,那个不知道?相公亲自抬轿来娶的,反问我真也不真?”司马玄道:“是几时?”张老儿道:“前月十三日娶来的。”司马玄听见说得言言有据,惊了一身冷汗,忙扯了花老儿到厅上来,就叫人请吕老爷出来。吕柯出来道:“吾兄何事这等惊慌?”司马玄道:“不好了!……”指着花老儿道:“他说尹荇烟前月十三我们娶来了。”吕柯道:“那有此事!莫非尹家别有缘故,将女儿藏过,故说此话?”张老儿看见二人惊讶,方知真不曾娶,也着起忙来道:“那日几百人娶进城来,瞒得那一个?难道吕老爷与司马相公就没有一个人看见?”那吕柯道:“这日怎么不待我媒人来,就轻易嫁女出门?”张老道:“说老爷朝中有事。老爷虽不曾来,司马相公却是来的。”司马玄道:“这话我只是不信,我须亲到红菟村一访便知。”张老儿道:“相公若不信,就同我去。”吕柯道:“今日迟了,明日去罢。”司马玄那里等得?立叫家人辔马,连饭也不吃,就上马要行。张老儿还要卖花,司马玄催得慌,就将花担儿寄在吕衙,空身跟着司马玄走。

回来先到尹家报知此事,慌得两个老夫妇只是哭。随后司马玄下马,四下访问,众口一词,司马玄见是真,便软做一团,半步也走不动。不一时,村中知道此事,以为奇闻,都到尹家来看。尹老官请司马玄到家,说道:“相公前日亲自坐在轿中,怎生赖得?”司马玄道:“我何曾来?定被他人假了。”尹老官道:“相公既不曾来,这首催妆诗,明明相公坐在轿中写的,难道也是假的?”司马玄道:“催妆诗在那里?”尹老官道:“现贴在壁上哩!”司马玄道:“可拿来我看!”尹老官道:“女儿总是相公娶去,就进去看也无妨。”遂领了司马玄到“浣古轩”来,只见那催妆诗果贴在壁上。司马玄读了一遍,心下慌道:“这段姻缘无望了!此事若是纨裤奸人盗娶,或者尹荇烟才女不肯相从,必定透露消息,还好追寻。你看催妆之诗,俊雅风流胜我百倍,且百两相迎,自然贵介,尹荇烟岂不遂心?怎肯复为我书生动念?这段姻缘当付之春梦矣!”就起身要回来,因出门迟,到此留恋,天色晚了,尹老官就留他过夜。司马玄黄昏无事,在“浣古轩”中与“无梦阁”上细寻他遗踪去迹,就是一花一草,片纸只字,无不香艳幽俏、荡人心魂、动人想象。司马玄此时意乱,那能就枕?欲知必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太师公善戏谑难乘龙探花郎苦推求欢跨凤

词曰:

芙蓉绣褥鸳鸯枕,前程一片佳如锦。无计得乘龙,相看还梦中。徘徊空反侧,一室愁琴瑟。到得两宜家,方添锦上花。

却说司马玄相思了一夜,到次早辞别了尹老夫妻。回衙与吕柯商议,要出纸笔各处追求。吕柯道:“此人既有这等作用盗娶而去,自是富贵人家,岂无金屋隐藏;那能漏泄?若出纸笔,不但无用,反昭人耳,自传与华老知道。只怕已失者不可复得,而将得者反又失矣!吾兄不可不思!”司马玄想了一会,默然无语。吕柯道:“以小弟愚见,春闱近矣,莫若待兄看花之后,先成了华老师之姻,再细细搜求,亦未为迟。”司马玄无可奈何,只得依允。

过了些时,春闱御笔亲点探花,十分荣耀。吕柯见他中了,方才放下一桩心事。司马玄也不等公务稍暇,就央吕柯与华岳说亲。吕柯笑道:“这不消仁兄吩咐,想也再迟不得了。”因捡个好日子,穿了吉服,用大红名帖恭恭敬敬来见华岳。华岳接见道:“贤契为何今日如此郑重?”吕柯道:“非为别事,就是敝友司马玄向日蒙老师许结丝萝,原约春闱得意便可乘龙。司马玄今幸探花仙府,不负老师鉴拔,特浼门生敬报斧柯,以完前议。故门生薰沐以请,敢求老师金喏!”华岳道:“此言前固有之,但怪司马玄负盟,已婚尹氏。老夫几欲要言,因贤契作伐,不好多言。今以一第之荣,又烦贤契,莫非要以小星之义奚落小女么?”吕柯见说出尹氏,打着心病。又见华老词色严厉,急得满脸通红,坐立不安,连连离席打恭道:“尹氏之说,系一时讹传,并无实迹。司马玄自从老师有约,至今尚在门生处独自下榻,可问而知。若中馈有人,而再作此罔想,则不独司马玄有罪,门生亦不得谢过矣!”华岳道:“此事既无实迹,老夫也不苦苦追究。但有此一番讹传,则老夫信此讹传,将小女又许他人,这也怪不得老夫失信了!”吕柯道:“老师台鼎门楣,岂患无人攀仰?但以师妹仙才,无非欲选奇才以谐佳偶。况司马玄之才已蒙青眼,今又走马春风,恐一时无两。老师奈何以一言之误,而舍长就短,无乃过伤于激耶?”华岳笑道:“以天地之大,岂独生司马一才?贤契何见之小也!”吕柯道:“据老师台谕,则新选东床过于司马矣?”华岳道:“虽未必过,亦未必不及。贤契异日自当知之,老夫焉能谬夸?”吕柯不敢再言,只得诺诺而退。

回到衙中,细细说与司马玄,不胜悔恨道:“尹家之事,我向日就不愿仁兄为之。兄执意却行,小弟又不敢违拗,今日两美俱失,为之奈何?”司马玄道:“此虽小弟妄动,但以荇烟之才,而两番唱和,弟虽木石,焉能恝然?再不料华老之盟又有此变!”二人默对半晌。司马玄又说道:“姻缘不成,这也罢了,但所选之人,其才何等奇拔?私心尚有不服。”吕柯道:“这不难,我明日请与一较,看他如何?”司马玄道:“如此便好!”吕柯到次日,果又来见华岳,说道:“敝友司马玄蒙老师理谕,自应避舍,但闻新婿高才,愿一领教,不识老师肯赐一见否?”华岳笑道:“想是司马兄疑我为虚言,实无其人。若不一会,便道我峻拒不情。也罢,就会一会也不妨!但须讲过,此生禀赋素弱,懒于言语,应酬只可一揖,就要垂帘分坐。”吕柯道:“只求一面,至于各席,自从其便,悉听老师之命!”华岳道:“既是这等说,不须迟延,就明日书房草酌,屈贤契与司马兄早临。”吕柯欢喜,应喏辞出。回衙与司马玄说知,大家等候不题。

却说华岳进内与二小姐商议道:“司马玄被我在吕柯面前说道另有佳婿,奚落了几句,他忿忿不服,今日又央吕柯来,要与新婿较才。我待说明就理,择了吉日,将你二人同嫁与他,完了一桩美事。但他新中探花,恃才矜美,旁若无人,莫若再叫荇烟扮作新婿,再游戏一场,使他心折,那时才不敢轻视我宰相门楣。”华小姐笑道:“才人风流韵事无所不可,但妹妹娇柔女子,虽扮男妆,亦不好与他二人相对盘桓。”华岳道:“我已言过,只一揖就分帘隔坐。”二小姐同应道:“如此方好。”华岳一面吩咐明日备酒,又吩咐前窗一席,后窗垂帘,又设一席。

到次日,华岳发帖请吕翰林、司马探花二人午刻一叙。二人闻请,到午欣然而来。华岳迎入书房,叙坐已定,司马玄便请新婿相见,华岳道:“昨已告过,此生畏饮,兼且不耐烦剧,容杯戽少伸,当令拜谒。”须臾三人就座,酣饮多时,司马玄告止。华岳一面令人撤去,一面叫请新婿出来。不多时,许多家人、侍妾拥着一位少年书生,翩翩而来,司马玄与吕柯定睛一看,正是:

望去一泓秋水,行来两袖青烟,雪肤琼貌宛然仙。莫言花见笑,燕子也争怜。

那新婿走进书房,让吕柯、司马玄居左,只躬身一揖,也不出半言,即退入后窗帘内而坐。司马玄看见新婿风流年少,楚楚可人,将他初来诣考一片骄矜不服之气,先消了八九。暗想道:“有此佳婿,何能及我?”因目视吕柯,欲起身辞出。华岳留下道:“既蒙光临,还要求教。”说不了,早已两副笔砚诗笺,俟候的端端正正,一副送在司马玄席前,一副送入帘内。华岳对吕翰林说道:“论起来,小婿后生小子,怎好与翰苑名公争衡文墨?但援引后进,实是词场美事,故令他面见颜请教,老夫与近思亦可乐观其盛。”吕柯道:“艺苑争驱,古今盛事,老师有命于苍兄,不妨捉笔。但不知还是何人命题?”司马玄此时已心折气短,不欲作巨鹿之想,然既已到此,只得拈笔说道:“晚生过时梅蕊,焉敢与桃李争春?既承台命,勉强写意,以博一笑,也不消命题了!”因写道:

今日朝天佛御烟,昨霄归院撤金莲。

如何咫尺天台路,一片云横不许前?

后写“司马玄有感漫题索和”。写完送与华岳道:“偶尔感怀,词多过激,老太师勿罪!”华岳看了,称赞不已。心下想道:“我一时高兴,倚着荇烟有才,指望和一妙诗压倒司马玄,谁知司马玄才高若此,却教荇烟如何又能出奇?倘和韵不佳,未免倒自取其笑。”然事已到此,无能改言。赏玩毕,只得叫人送入帘内,诗虽送入,心下只是鹘鹘突突。还未半盏茶时候,早已送出诗来,放在席上,大家相争而看。只见上写道:

河洲荇菜已无烟,又想华峰顶上莲。

玉蕊琼姿应不少,安能尽到探花前?后写“伊无人有感漫题奉和”。

华岳看见诗意字字敲打司马,喜出望外,又不好自赞,只是捻着几根白须欣欣而笑。吕柯初看见司马之诗满心快畅,以为定不能属和,及见了和诗,惊得哑口无言,只是点头咂嘴。司马玄在案上看了,又拿在手中细看,竟看得呆了,如木人一般,半晌无语。华岳见司马玄如此光景,不觉失笑道:“探花看诗沉吟,莫非嫌他诗太唐突么?”司马玄见问,方敛容笑道:“晚生怎敢?”华岳道:“既不兼唐突,为何沉吟不语?”司马玄道:“令婿佳章词微意婉,字字中晚生之隐,读之有触,故不禁默默感伤耳!”华岳道:“原来如此!吾闻诗可以兴、可以怨,此诗既能感动探花,则此子之才亦有可观,学生不为过夸矣!”因吩咐家人道:“新相公不耐久坐,可请便罢。”家人传语,那新人早从帘内走出一拱,竟随着许多家人、侍妾入内去了。司马玄看见少年美貌、写作风流,已自满心气苦,今又珠围翠绕,已为入幕之宾,更觉万分难堪,又不敢现于词色,只是痴痴默坐。

须臾换席,又送上酒来,司马玄勉强而饮,只是不欢。华岳道:“探花极高怀,今为何作此不乐之态?胸中想应有故,不妨明言。学生或可为探花解忧。”司马玄道:“事已不谐,晚生不妨直说。晚生才虽谫劣,而性笃闺伦,指望博一桃夭之子以乐关雎。故只身入京,作四海求凰之想。幸以一言之合,蒙老太师许以好逑,可谓平生之愿遂矣。不忆反侧三年,而雀巢鸠夺,能无怏怏?”华岳道:“此乃学生得罪,且不必言。只说长安之大,岂再无一人以当探花之意?”司马玄道:“晚生实不相瞒,此事想老太师亦已风闻,晚生实曾因买花访得一才女,姓尹名荇烟,其人未见,其才实仿佛老太师闺中之秀。晚生既蒙老太师许盟,本不该他求。因想才难,自古叹之,况闺秀之才,又难之难者,恐扌票梅有咏,失身村野,故越礼行权,先为聘定。”华岳道:“既聘了,为何不娶?”司马玄道:“旷不可待而不待,故曰行权;娶而可待而不待,则为越礼。晚生指望春闱侥幸,先完老太师之盟,而次第及之,庶几两全。谁知变生不测,荇烟已为大力强暴负之而去,如明月芦花矣;及晚生望到而今甫能一第,而老太师又惑于闻风,以为晚生薄幸,而赤绳他系。使晚生进不能吹秦台之箫,退又不能载浣纱之伴,两美俱失,而只身如故。¥徨自失,非敢于大人前作不乐态也!适观伊兄佳韵,所谓‘荇无烟’‘峰顶莲’,字字实伤我心故耳!”说罢,词色凄然,几于下泪。华岳道:“探花所说聘而不娶,欲先待小女完姻,这是探花一片好心,而学生误认之罪也!学生之罪,容当再请。且说尹荇烟,探花曾知踪迹否?”司马玄道:“若大长安,朱门无限,何处去寻消问息?”华岳道:“探花虽未曾访,我学生到替探花访得些消息在此,小女既失奉巾栉,我学生追求尹荇烟以谢过,不识探花之意以为何如?”司马玄道:“此固老太师天地之垂仁,但晚生既已两致其情,定当两全其约,得则双得,失则双失。若失一不悲,得一则喜,则前为负心,后为苟合矣!况晚生赋命凉薄,似与婚好无缘,行将请告以归,倘佯山水,再不徒向朱门觅句矣!”

华岳听了,因对吕柯说道:“探花说‘得则双得,失则双失’,若小女不谐,并荇烟亦不复望,则是为小女一人,到误了探花终身了。这等看起来,探花事事皆有情有义,到是我学生多疑,有始无终了,却怎么处?近思有甚计较么?”吕柯道:“事在两难,门生亦无计较,还望老师用情!”华岳笑道:“要我用情,除非原将小女嫁与探花方妙。”吕柯道:“如此固妙,但老师置新婿于何地?”华岳笑道:“这也不难,就将新婿改换女妆,充做荇烟,同嫁与探花,你道何如?”说罢,哈哈大笑。吕柯与司马玄听了,俱各大惊大喜道:“老太师深心妙用,游戏出入,门生辈愚蒙,何能仰测?尚望老太师明明见教!”华岳道:“要学生明说也不难,探花与近思须要开怀痛饮,饮得半酣,方好作游戏之客,谈游戏之事。若半杯不饮,愁眉相对,我学生说也无兴。”此时司马玄见说话有因,不觉神情喜发,伏席恳请道:“晚生此际寸肠如裂,虽玉液不能下咽,老太师倘有一线机缘,见教分明,则晚生愿以此身作漏卮可也!”华岳笑道:“既是这等,探花与近思试猜一猜,你道尹荇烟是谁人娶了?”司马玄道:“如何猜得着?”华岳道:“就是小女娶了。”司马玄笑道:“老太师取笑!怎么令爱娶他?”华岳道:“探花不要笑,且说小女许与何人?”司马玄道:“自然是方才相会的伊兄了!”华岳道:“那里甚么伊兄,小女许的就是尹荇烟!”司马玄与吕柯同说道:“老太师游戏入于三昧,一时难解,使人求教之心愈急。”华岳笑道:“学生这等说,探花又不解;学生那等说,近思又不解。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实说了。学生待罪春卿,礼义自我而出,小女既许嫁探花,焉有负盟之事?只因探花纳聘荇烟,学生因与小女商量,以为探花爱才甚切,探花既聘荇烟,则荇烟之才必有过于小女者。小女初心不服,意欲与之一较,而不能致之以来,故万不得已而行权,将小女改扮男妆,假充探花娶之以归,岂非荇烟是小女娶了?”司马玄与吕柯听了,不觉大笑道:“老太师与令爱小姐这等游戏,真是文人韵事俱占尽矣!且请问尹荇烟取来,与令爱小姐相得否?”华岳道:“小女催妆一诗,荇烟心醉;荇烟合卺一诗,小女心服。二女彼此怜才,已结为姊妹,以待探花。”吕柯道:“老师与师妹既有此一段盛意,老师为何又有新婿之选?”华岳道:“学生只道探花既聘荇烟,定忘小女,故称小女别字,盖故以此留难探花,消其不告而娶之罪耳!”吕柯道:“这等看来,都是老师作用。但不知老师于何处觅此少年才郎假充新婿?其才其美真可与子苍并驱!”华岳笑道:“因无处可觅,只得就教荇烟改扮男妆,假充新婿,学生所以说小女许的就是尹荇烟。”司马玄与吕柯听了详细,不觉手舞足蹈,欢笑不已。司马玄因想道:“原来就是荇烟,我说天地间那有这等少年才美书生?”因对吕柯说道:“不是小弟在仁兄面前夸口,就是杏苑英雄三百,我司马玄视若无人,尚自洋洋得意。今日在老太师门楣之下,为此金屋二娇比美,美不如;较才,才不及,短尽我司马玄之气,低尽我司马玄之眉矣!”吕柯笑道:“仁兄莫怪小弟犯讳,小弟代仁兄再续一语,异日铜雀春深、二乔相并,只怕还要享尽司马玄之福!”大家鼓掌称快,欢饮多时,方才谢别。

次日,吕柯重申盟约,择日行聘,又择日成婚。此时司马玄已迁新第,于后庭两边设两间卧房。到了正日,一边是探花娶亲,一边是宰相嫁女,又是翰林为媒,来往其间,莫非是百两盈门,说不尽那笙箫鼓乐之盛。娶了过来,司马玄见华峰莲、尹荇烟二小姐如王嫱、西子,二小姐见司马玄风流年少,如子建、潘安,彼此爱慕。到了花朝月夕,闺中韵事无所不为,不减河洲之雎鸟。此皆司马玄一念之仁,舍自己之功名,成就吕柯之夫妇,故天即假吕柯之手,窃华小姐之诗,作尹荇烟之代,宛转以成其夫妇,岂非苍天报施不爽也!

后来华岳翁婿无间,吕柯朋友有终,尹老、花老俱沾其惠。在京为官数年,方携二美还乡,与父母完聚。可谓千古佳人才子风流配合矣!故题曰:《风流配》。有诗为证:

七篇文字赠他人,完得他人夫妇伦。

谁道天心不相负,巧联二美结姻亲。

自作孽

第一回汪天隐贵负恩终须不吉黄遵行穷好义到底成名

诗曰:

恩将恩报只寻常,忘却人恩已不良。

若再将恩以仇报,此人定是兽心肠。

又曰:

有心行善莫言穷,偏是穷人善有功。

体怪眼前无报应,岁寒耐尽自春风。

话说万历年间,徽州府祁门县有一个老秀才,姓黄名舆,表字遵行,为人甚是慈善,兼且素性端方,言行不苟,居于乡里,闲人都称是个淳厚长者。家产要算不足,才学也只平平,喜得十八岁进学后,就考了一等第二,补了担廪。自此之后,每每遇考,高也只在二等,低也不出三等,到也无荣无辱。吃了三十年粮,论起来贡也该贡得他着,只是不喜钻谋,任人长短,故后面的往往先贡了去。他明知是学里先生期负他忠厚,他在人前却从不曾说一句不平的言语。

一日,宗师岁考。徽州各县童生俱要廪生保结,方许赴考。原来徽州富家多,凡事银子上前,廪生、府县、道三处保结,穷煞也要几两。祁门县一个童生,叫做汪费,字天隐,家计甚贫,四下求人,人见他银子少,没一个肯保。考期将近,他急得无法,有人指点他道:“官井头黄舆秀才为人淳厚,不甚论利,他处你去求,或者还好说话。”汪费听了满心欢喜,忙忙写了个门生帖子来拜黄舆,黄舆留坐道:“汪兄下顾,想是为考事要学生出保结了?”汪费道:“门生实实为此事而来,但只是些须薄礼,不足充纸笔之敬,要求老师念门生赤贫,用情宽恕!”黄舆道:“斯文一脉,成就人才是好事,礼之厚薄那里论得!但凭汪兄赐教罢了。”汪费道:“门生不瞒老师说,家中只有薄田二亩,以为家母养膳之资。门生欲售一亩奉献老师,因考期甚迫,急切里没有售主,今不得已,只得将田契托舍亲押得酒资少许,乞老师笑纳,勿以凉薄为罪!”随将银封送上。黄舆接看是一两银子,便低头只管踌躇。汪费见黄舆踌躇,只道他嫌少,连连打恭恳道:“门生非敢吝惜,实是无处挪措,老师若嫌轻微,待府县取了,容门生将田卖了再补何如?”黄舆道:“学生踌躇不是嫌轻,因闻得汪兄说此银是田契抵来,虽是兄功名心急,倘此田费了,却将何物供养令堂?学生心下有所不安耳!三处保结,我自与你出。此银兄原拿去,速速取回田契,莫要因此小前程,失了人子之孝!”因将银递还汪费。汪费道:“此固老师云天高义,但白白出结,恐无此理!”黄舆道:“兄只去料理考事,我既许兄出结,断不改口。”汪费听了,忙拜下去道:“蒙老师盛意,感铭五内,倘有寸进,自当犬马图报!遂收了原银回去。

到了考期,黄舆果然县、府、院三处都与他出结。争奈汪费才学未充,候到发案,却无名姓。这一番汪费虽不曾进得,却与黄舆认了师生,到时常往来。黄舆讨汪费的文字看,因说道:“兄的天资最高,笔性甚慧,到是文场利器,可中之才。只是内中尚有不到之处。”汪费道:“门生后学,又因家贫无明师良友,今幸老师垂爱,不到之处,望老师指点,异日决不忘恩!”黄舆因指点他道:“某句不切题,某字不合法,所以前日宗师不取。”汪费一一受教,凡有病痛处,都细细改过。黄舆见他虚心,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汪费朝夕琢磨,大得其力。汪费初时还日日说要寻些东西来孝敬先生,虽然没有,却还好听。过到后来,家中少柴没米,日日愁苦、嗟叹。黄舆看不过,到往往有此赀助。

过了年余,宗师又发牌科考。前番黄舆出保结,还要汪费来求,这番两人已成了莫逆师生,寻常柴米还要周济,岂有保结又问他要银子之理?莫说黄舆不要,就是汪费也不打点了。到了考期,有了保结,县取送府,府取送院。这番汪费得了黄舆讲究之功,学问充足,学院发案,高高取在第二,就送观场。黄舆录科,喜得也是二等有科举。师生二人欢欢喜喜,同往南京乡试。一路盘缠,到有八九分是黄舆使用。到了南京,寻了寓所,黄舆又与汪费讲论后场。汪费一个穷童生,得能进学,便如登天,今日不但进学,而又有了科举,十分得意,不觉足高气扬,走路都摇摇摆摆。黄舆看不过,因戒他道:“我们儒者前程万里,须举止安祥,方是个远大之器,若以一领青衿,便骄矜见于颜面,则是有才无德,不足取重于人了。”汪费若在旧时,未免敛容受教,今日虽不说些甚么,但只笑笑就罢了。

候到临场,二人同赴,喜得三场俱能完毕。黄舆连科不中惯了,规矩出场就要回家。汪费道:“既入场,便都有分中,不中也须候过揭晓回去。”黄舆道:“揭晓还有半月,那有许多盘缠?”汪费道:“且设法挪借些用用,倘侥幸中了,便是陡然富贵,不怕没盘缠了。”黄舆道:“我与你读书一场,同在圣贤门下,立身行己,当以道义为主,就是中了,当取者取之,不当取者也要商量,怎说个陡然富贵?”汪费听了,也只做不知。黄舆见汪费要候揭晓,便不好先去,只得住下。

不期到了揭晓,黄舆依旧不中,汪费到低低搭了一名举人,在一百二十名。报到下处,黄舆自不中到不在心,见汪费中了,到以为奇事,替他欢喜。汪费闻中是真,喜得骨头都酥。不多时,同乡亲友在京中居住的俱来贺喜,热闹做一堆。又不多时,便有人役来迎,请他去吃鹿鸣宴。宴罢,鼓乐迎回,十分荣耀。主人家备酒替他贺酒,黄舆同房,未免请来同坐。主人簪花递酒,只奉承新贵,独独一席,请他上坐,其余列坐。论起他与黄舆师生称呼,也该逊让。他一时得意,便欣欣然竟自上坐,全不推让。黄舆以为新中,假借一日也无妨。到次日,同乡或亲或友便日日有酒,黄舆是祁门县一个老秀才,谁不相识,怎好不请?到得坐席,皆尊汪费居首,汪费初时心下还觉有些不安,自坐过一次,见黄舆不开口,便以为礼之当然,竟自坐了,宏议阔论,全不像有黄舆在坐。黄舆看不过,又见他终日拜房师、座师,忙做一团,全无一刻工夫闲叙旧情。黄舆只得辞说道:“天隐京中事冗,只怕还要耽搁,我学生无事,要先回去了。”汪费道:“我还要会同年,送座师,正早哩!老师怎么等得我?到是先行为便。”原来徽州财主最喜奉承,阔老见汪费中了,少年的认作家兄,老成的说是舍侄,要银子三十、五十只管送来。此时汪费手中有余,且莫说黄舆为他许多好情,只说与他同来一番,听见要回去,也该送些盘缠才是,却像不关他事一般,全不提起。喜得黄舆身边尚可支持,竟自去了。正是:

穷时受惠喜孜孜,到得身荣便不思。

只认高竿长上去,谁知还有下来时?

不说汪费在京中得意胡行,且说黄舆回去,一路上思量汪费,痛惜道:“看他一个好姿致,明日进士也还可中,怎么才得进步,便气满志盈,轻浮如此?后来不但不能大成,只怕还有奇祸。”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无人可说。回到家中,也就丢开一边。争奈他家产原薄,又不在世务上苟取,遇着为善好义之事,转要费用些去,由此家道愈觉萧条。科场走了三、五次,又不能中,所望者贡了,选个官做做,或者还有俸禄之望。连年被人钻去,这年该挨到他,学中再没得说了。此时已是五十四岁,若在秀才中算,要算做老了,若在挨贡中算,又要算做少年的了。不期下首一个拔贡,原是有名的老秀才,年纪比他又大十四、五年,还是他父亲的朋友。因年老,早晚不测,指望贡了,带顶纱帽盖棺,荣耀荣耀,再三央亲友与黄舆说情,求他义让。黄舆见他是个前辈,又却不过情面,只得出文书又让与他。因在家无聊,只得寻个馆坐,不题。

却说汪费京中事毕回来,祁门县只中他一个举人,谁不奉承?终日拜府县官、拜乡宦、富翁,忙个不了。将有个月,因往黄舆门前过,不好意思,方投个名帖,也不下轿,得回声:“不在家,便抬过去了。又买了一所大房子,又靠了两房家人,又与乡宦攀亲,家中许多请酒设席,并无一次请到黄舆。有朋友知道的,劝他道:“黄遵行先生与你也有师生之分,在你面上情谊也算好的,家中有喜酒,也该就便请他一请。”汪费道:“他与我有甚师生?不过旧时为小考,要他出保结,挂个虚名儿,怎么说起真来?”那朋友道“闻得你的文章亏他指点,又亏他替你讲究后场,方能进学中举。”汪费听了哈哈大笑道:“兄们不读书,不知此中滋味,莫说我笑他。他一个迂腐老秀才,晓得甚么文章?若说我中举亏他指点,他何不先自家中了?”那朋友道:“先生不中,学生中了也是常事,还闻得兄旧时也曾受他些恩惠,不妨小小用些情儿。”汪费道:“两次保结所值几何?借贷些少也只有数,怎也要算做恩惠,就思量人报?像今日房师、座师中我做个举人何等恩惠?我明日还要去打他的抽丰哩!他一个老学究,得我新举人与他背后夸嘴,认作门生荣耀荣耀,寻个好馆坐坐也就够了,怎么还想我的东西?”那朋友道:“兄莫发这等话,天下最不可轻量的是读书人!闻他也是个廪生拔贡,有个发迹时,也好相见。”汪费道:“不是我夸口说,举人入京会试,拿定来春就是个进士。他老也老了,还发个甚迹?纵挨贡考选,不过一个教职罢了,这就是他万分造化了。假若日后官场中相会,亦不过在我属下,还要藉我光宠,有甚不好相会之处?”那朋友见汪费这番说话,知他是个负义忘恩的人,也就丢开不讲了。

且说汪费过了些时,攒聚盘缠、料理行李,带了两个家人,兴兴头头,雇了头口,到北京赴会试,一路上好不奢遮,按下不题。

再说黄舆终日守分处馆,除课童之暇,日在经书内作工夫。瞬息又过一年,学院到府岁试,而汪费赴京未中,没兴来家。此时黄舆又该贡着,争奈下首是个财主,百般钻谋要夺他的。学官、县官有了分上,假说好话道:“兄这等高才,年尚未老,下科断然高发,何苦小就?”定要他让。黄舆明知是学官、县官有了分上,却与他争执不来,也要寻个分上在两处说说,却又无力。有人劝他道:“你门生汪举人当初得你之力,今日央他说个人情也不为过!”黄舆心下本不喜下气求他。到此田地,没奈何只得来拜他,将前情说了,央他县学两处去讲。汪费满口应承道:“这个使得!”谁知他不就去讲,到先通个线索与下首财主,那财主得知,也送了他一分厚礼。他再去见官、学官,到不替黄舆讲,反与那财主说得隐隐的了。回来见黄舆,只推县官不允。黄舆没奈何,只得又捱了一年。到五十六岁,直吃了三十八年粮,方才贡出学门。喜得学院爱他文才好,替他出文书,先送入北监,乡试考不中,便可就选。黄舆领了文书,只得设处盘缠进京。一个贡生名头,初入北监,又恰遇着乡试之年,再没个不候过乡试就去选官之理,只得又等了数月,方才乡试。乡试过,依然不中他,进京来选官是他本念,原不望中。故乡试过了,就求监里出文书,送到吏部来考选。谁知监里文书还容易出,到了吏部,一个贡生候考,就像大海中一粒芝麻,那里数得他着?上下有人用事,还有些捞摸,若上下无人,莫说等他头白,便老死京中也无人管。他黄舆初到吏部候考,还兴勃勃动呈子去求他。争奈递呈子的多,一百张也准不得一两张。及自准了,堂发司查,司发吏行,便又丢入大海了。黄舆动了几遍呈子,见毫无用处,把一团高兴都消磨尽了,无可奈何,只得听天由命,将书丢在一边,每日只是东西闲游。

一日,闲步到城南一个寺中,只见大殿中摆着几席酒,有人看守,不便随喜,便从廊下走入方丈中来。只见个白头老者坐在里面,边旁一个童子跟随。黄舆认做也是游玩之人,便与他拱拱手,也就坐下。那老者见黄舆也是个老人家,因问道:“兄贵处、高姓?”黄舆答道:“学生姓黄名舆,新安人。”那老人道:“既是徽州,兄知道许相公近日好么?”黄舆道:“许相公居乡大有品望,府县闲事一毫不管,终年杜年养高,近已七旬,步履不衰,时往来黄山白岳之间。”那老人道:“闻得贵处黄山,也要算一个名胜?”黄舆道:“黄山有天都、莲花、云门、剪刀三十六峰,又有前海、后海,温泉、汤泉之奇,虽不敢与五岳争衡,实可称东南一大观也。”那老者又问些闲事,见黄舆对答如流,因叫送过一杯茶来,又问道:“兄到此贵干?”黄舆初说些闲事,欣欣而谈。见问道自家身世,不觉感动于内,蹙了双眉道:“老先生,学生之苦,一言难尽。”那老者道:“有何苦衷?不妨见教。”黄舆满腔苦楚,正没处告诉,见老者问他,便将历年不贡,今幸贡了,乡场不中,吏部候考及动呈子之无用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如今盘缠用尽,候考又无日,归去又不能,进退两难,故终日在此东西流荡,明日尚不知死所,老先生,你道苦不苦?”那老者道:“一个贡生考选多大事儿,吏部便如此作难?深为可恶!兄不消着急,明日自有公道。”说不了,外面喝道声响,有甚官府来了。黄舆就与老者拱拱手,别了出来。刚走到廊下,那位官长已劈面冲来,衙役吆喝,黄舆没处躲避,只得侧身立在一傍。让他过去,问人方知是吏部尚书,心中想道:“早知是他,方才扯住了,将苦情哭诉一番,就得罪处死,也还做一个明目张胆之人,强如不瞅不睬,这等忧闷吃苦!”见天色将晚,只得回寓安歇。

次日清晨,因无事,睡尚未起,忽听得外面有人乱乱的寻黄舆相公,只得起身穿衣,那人已到房门外,说道:“老爷立请黄相公去考。”黄舆道:“你老爷是谁?”那人道:“是吏部文选司周老爷。”黄舆听了惊讶道:“前日动呈子那样苦求,只是不理,为何今日忽有此高情?”因说道:“只怕你们差了?不是我。”那人道:“现有牌位在此,怎得差?”因将牌递与黄舆看。黄舆接了一看,只见牌上写着:

仰役立唤徽州府祁门县准贡监生黄舆,即刻赴本司听考,毋误。

黄舆看见是真,满心欢喜道:“不知是甚缘故?”只得梳洗,穿了公服,取了笔、砚、卷子,跟了原差,竟到文选司私衙里来。传一声梆道:“黄贡生已唤到,就请入衙相见。”原来这文选司姓周名兼,是河南有名进士。一相见了,黄舆忙下礼庭前,周文选用手搀起道:“私衙相契,不必如此!”就叫看坐,黄舆再三不敢,周文选苦让,黄舆只得在旁坐下。

周文选先开口说道:“本司因衙门事冗,竟不知黄兄到此,今早敝堂翁承贵相知王相公吩咐,方知黄兄候考已久。本司才力苦短,彼书吏蒙蔽,多有得罪!”黄舆听了,摸不着头路,只得含糊应道:“贡生循序候考,自是常规,今蒙老恩台破格收考,恩出望外,感激不尽!”就取出卷子、笔、砚来,打一恭道:“求老恩台命题!”周文选道:“黄兄既来到就是,也不消考了。明日与黄兄取入知县行头,以谢久羁之罪何如?”黄舆道:“蒙老恩台培植,固莫大之恩!但贡生愚鲁,示考以为考,于心有所不安。况朝廷明器,不敢滥叼,还望老恩台赐题,容贡生竭驽马之才,于篇章之末,求老恩台公阅,或堪百里,或堪佐二,悉听老恩台裁酌。如过蒙额外之施,倘小才大受,异日得罪民社,不独失贡生求荣之本念,未免伤老恩台鉴别之明矣!”周文选听了,肃然改容道:“原来黄兄君子人也,到是本司失敬了!”因叫衙役旁设一座,出题就是:“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二句。

黄舆领题就座,周文选即退入私衙。直待黄舆做完文字,方又出来。黄舆呈上卷子,周文选看了大惊道:“原来黄兄不独其人君子,其才亦君子也!”因取笔将卷子大批道:“字字阐发性道,言言理会圣贤,异日立朝,当步武朱、程,宜留为鹿鸣嘉宾,琼林上士,以辅佐天子,为圣世羽仪可也!若长才短驭,本司为失职矣!不准考选。”

黄舆初时看见许多好批头,甚是欢喜。及看到后面,见“不准考选”四字,便心下着忙,连连打恭道:“贡生许选,原系朝廷怜念老儒不能上进,特赐一命之荣,以崇好学,从无考而不选之例。贡生既已到部,又蒙赐考,惟恳老恩台开恩赐选,他非所望矣!”周文选道:“本司不是吝惜一知县,不与黄兄选去,因见黄兄高才,非贡途中人,故不忍轻掷耳!”黄舆道:“贡生蒙老恩台作养,岂不自知?但贡生今为老马,岂能复作千里之想?只求老恩台慨惜一枝为鹪鹩地,则衔恩不浅矣!”周文选道:“黄兄方才若是不考,竟选一官这到罢了,贤否本司可以无愧,既领佳章,明明美玉而作□□之用,则是本司无目,为朝廷失贤,呜呼可也?黄兄不要以从前失利而馁其气,文章一道本司颇颇自负,若是黄兄下科不联捷飞腾,则本司剜目以谢,再不敢论文矣!”黄舆道:“老恩台垂爱至此,真不啻天地父母!贡生虽驽骀,亦不敢负伯乐之顾!但有苦衷,不瞒老恩台说,贡生久客长安,资斧罄矣,衣食已不能充。若再候三年,将索我枯鱼肆矣,尚何飞腾发达之有?”周文选道:“本司既为朝廷爱才,自当为朝廷养士。黄兄廪给,本司自有设处,不必介意!”

黄舆见周文选好意勤勤劝勉,无法奈何,只得依允。周文选就叫留饭。饭罢,说道:“今日之考,实贵相知与敝堂翁见教,然考过这番劝勉,却是本司与黄兄文字相知,莫要也认作王相公之力。”黄舆又打一恭道:“文字相知,古今快事,贡生虽非其人,而蒙老恩师知遇,真所谓有一知己死不恨矣!至于夤缘关说,非但力不能为,即力能为之,而姜桂之性于进身之阶,亦不愿为也!老恩台所论王相公,非亲非旧,实与贡生无识,决不敢因一时之误传,而假冒以为荣!”周文选惊讶道:“这又奇了,今早敝堂翁明明对本司说:‘昨日在郊外送行,会着王相公亲口讲的。’若黄兄不相知,他如何得知,又如何肯讲?”黄舆方惊惊喜喜道:“原来他就是王相公!”周文选道:“黄兄想起来了么?”黄舆道:“门生昨日无聊,城南闲步,偶入寺中,见方丈中一白须老者闲坐,门生以为游赏之人,偶尔接谈。问及门生行藏,门生因胸中气苦,不觉将情实告,实不知他是当朝元老,且暗为提挈也!”周文选道:“原来如此!今日若不讲明,本司只认做情面,不但失此老一段高义,并不知黄兄贫而有守。”黄舆再三致谢辞出。正是:

夤缘无路莫言痴,君子常逢君子知。

漫道人生都是幻,老天作事每多奇。

黄舆回到寓所,心下暗想道:“谁知无意中遇了这个大相知,暗里吹嘘,可谓一时侥幸。今日赴考,无心中又遇了这个大相知,文字相知,又可谓万分遭际,一个贡生前程,得这两个相知,自然登时选去,谁想空欢喜了这半日,回来依旧还是一个穷贡生,守候下年科举。与不遇知己何异?岂不可笑!总是命中无这一顶纱帽之分,故颠颠倒倒如此耳!只得安命罢了。”过了数日,终亏周文选之力,将他选了个大兴县一个儒学训导,衙门冷淡,俸禄虽薄,足供衣食之费,得以安心读书,守候下科。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皓首老儿否极而泰,黑心小子撺转面皮。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小器子妄希荣既得复失大度人不记仇善始全终

词曰:莫妄想尊荣,德大功名方大。试看功名之际,全不开骄诈。老天到底不欺人,为善朱衣挂。报应从来不爽,劝君家休讶。

却说汪费在家,倚着举人身势,无所不为。守到下科,带几个家人,坐一乘骡轿,依旧兴勃勃的进京会试。一路用强使势,呼么喝六,只燥自家脾胃,不管他人死活。歇家饭店、并行路的客人无不受他的臭气。一日行到山东地方,忽然黄河水涨,将大路淹了,只得寻小路转去。小路远,一时转不到,天晚了,没有宿店,大家着忙,忽树林里闪出一所庄院,甚是幽野。只见:

乱石叠墙,疏离成院。一带溪流斜跨小桥,数株乔木高侵云汉。心远地偏,望去青山如画;林深路僻,行来白石生苔。车马不闻,古木寒鸦村路静;牛羊时下,夕阳闾巷晚烟多。只认做郭村农舍,谁知是田井读人家?

众人望见有人家,便道:“有处借宿了。”也不问是甚么人家,便一齐拥到庄前,两三个家人跳下牲口,竟乒乒乓乓乱敲。里面庄客听见,慌忙来问道:“甚么人这时节打门?”家人答道:“我们是上京会试的春元相公,因大路上水淹了,转路来,赶不到宿店,要借你们这里住一夜,明早就行。”庄客道:“既是借宿的,等我禀过主人,来接你们进去。”庄客才转身进去,汪费早已出了骡轿,两个家人跟定,拥入草堂中来了。只见一个人,年纪只有四旬以外,头戴一顶栗色毡帽,身穿一领白布直裰,手中拿了一本书,坐在堂中闲看。庄客正在那里报事,汪费已到面前,那人忙放下书,立起身,要与汪费施礼,汪费将手一举道:“主人家,请了!”就一屁股坐在上面。那主人也只得在旁边坐下道:“老先生想是转路辛苦了?”汪费道:“正是,小路崎岖,甚是劳顿,只得要借此草榻了!”那主人道:“下榻不妨,只是村野人家,亵尊不便!”汪费道:“出路的人,比不得在家,只得将就些罢了。”那主人道:“转路来,想是还未曾夜饭?”家人在旁应道:“正是,主人家可收拾些酒饭请相公,牲口也要些草料,明日一并相谢,不难为你们。”主人听了,就吩咐庄客去打点。

此时草堂上已点了灯,汪费就将那一本书拿起来,一看是一本朝报,因笑说道:“乡里人家看朝报,大奇,大奇!”因问道:“是那里来的?”主人道:“偶然一个京中朋友过此遗下的。”汪费展开一看,只见:

吏部一本:举荐人才之事。户科给事中赵崇礼服满,宜以原官用。

典奇一本:会试宜严考德行,以取真才事。

吏部一本:选官事。准贡监生黄舆,选大兴县儒学训导。俱批该部知道。

汪费看了大笑,对众人说道:“黄老儿原来只选得一个教官,我当初原叫他莫要来,一个老贡生多大前程,也要来挣命?若选了二三衙,还有些银钱摸,今选了这个冷教官,有甚想头?只怕还要穷死在京师哩!”主人问道:“这黄舆还是令亲,还是贵友?”汪费道:“说起来,他还要算我名色先生哩!”主人道:“既是这等,老先生高发了,扶持他一扶持就是了。”汪费道:“他是一个不通事务的老儒,也扶持他不起的。”主人问道:“老先生高姓?”汪费道:“姓汪。”主人道:“尊讳?”汪费道:“你问他怎么?”主人答道:“明日春闱,会榜、殿榜看见了,也好来贺喜。”汪费笑道:“这也说得是!我叫做汪费,徽州祁门县人,你可留心!”主人道:“这个自然。”

须臾酒饭至,汪费坐在上面,竟自大啖。主人看见,便不来陪。等他吃完了,也不邀他入内,就在草堂上打一铺,请他睡了。家人、牲口,都在庄门旁小房歇宿。次早起来梳洗,主人便不出来,只有庄客送出酒饭,主仆饱食一顿,也不请主人谢别。家人收拾停当,只拿出三钱银子,递与庄客说道:“这是相公赏你们的!”汪费竟大模大样上骡轿去了。正是:

小器从来易满盈,眼中无目只横行。

谁知夸尽闲中口,失却春闱榜上名。

汪费骡轿才出村口,只听得当、当、当铺兵锣远远敲将来。汪费问道:“这荒村僻野有甚官府来往?”说不了,执事摆来,却是滕县知县。那边也知这边是会试举人,彼此检阔路上相让过去。汪费因此叫家人问旁边看的人:“知县下乡何事?”看的人说道:“我这里户科赵老爷服满起官,前日命下,今日太爷来,想是请他进京做官了。”家人又问道:“赵老爷在那里住?”看的人说道:“树林里那所庄院就是他家。”家人与汪费说了,汪费大惊道:“昨日那主人,原来就是赵崇礼!我只认做一个乡老儿,未免言语间得罪于他,为之奈何?”就要回去请罪,又恐转惹他笑,又想道:“不知者不作罪,我只做不知罢了。我若中了进士,便怪我也不怕他。”遂一径进京,寻了寓所。明知黄舆下处,拜也不去一拜,到是黄舆知他到京,先来拜他,就下帖相请,汪费还装模做样,不肯去吃。

到了会试这一遭,三场得意,写出文字四下里夸耀于人,以为必中。谁料天理昭彰,这赵给事起服到京,就分房同考,恰恰汪费卷子落在他房里,已取中了。到拆头填榜之日,填到他的卷子,报名道:“一百八十五名汪费,南直录祁门县附举生。”赵崇礼听见,慌忙上前止住道:“这一卷填不得!”大主考问道:“为何填不得?”赵崇礼道:“礼部新奉喻旨,会场严考德行。这汪费为人暴戾,德行有亏,若只凭文字取中,明日居官贪赃,本房未免同罪。”主考又道:“老掌科何以得知?”赵崇礼就将寄宿言语说了一遍。主考道:“既是这等,另换一卷罢!”可惜汪费一个进士,明明丢了。

及榜发无名,汪费就骂主司瞎眼。又过两日,方传说已中了,为得罪赵科尊换去。汪费得知这个缘故,气得目瞪口呆,手足冰冷,却又无法奈何。欲待再候下科,却要做官得急,等不得。因想道:“我不如选一个知县去做做,明日钻谋行取,点个按院,未必不如他,何必苦守?”主意定了,遂报名吏部,央个分上,要速选。吏部说道:“本部速选不难,只是你得罪赵科尊,须要去请罪,讲明方好。若不讲明,明日选出衙门,他参你一本,不但你做官不成,未免连本部也没趣。”汪费没奈何,只得央大分上与赵崇礼说,又自去跪门请罪,方才解释。吏部得知,就替他选了江西德安知县。命才一下,他依旧洋洋得意,打点去上任。

黄舆前程虽小,却在京做官,有地主之谊,又治酒与他饯行。见他骄矜如故,因念旧好,谆谆说道:“天隐兄此去,虽仅百里花封,不能展其骥足,然民社所关,亦当为上天小民留意。”汪费笑道:“这不须老师忧心,我此去不过借衙门出身,只消三年工夫行取代巡,方遂我平生之志。”黄舆见他不足与言,便也不再开口。

汪费别了黄舆出京上任,到了任上,打#就是三十、五十、银子三两、五两也要,火耗加三、加五,贪酷异常,县里的地皮都被他卷光,小民咒骂不题。

却说黄舆做了两年教官,俸禄虽薄,却饱衣暖食,得以安心讲求。又值秋闱取士,他此时整整是六十岁,真可谓岁寒松柏,苦尽甘来。他三场鏊战,果占高魁。榜发之时,黄舆倒还喜得犹可,转是周文选道他有眼力、识文字,喜得心花都开。黄舆鹿鸣宴罢,感周文选盛情,就先来拜谢。周文选说道:“此还不足为奇,试看明年春闱得意,方知学生鉴赏不谬。”到了会场,黄舆果又高高中了一名进士,殿在二甲前,选了工部主事。周文选喜黄舆不负所期,黄舆感周文选力劝成名,二人相知日深,竟成道义之交。黄舆又感王相公吹嘘之力,殷勤拜谢。黄舆在部做官年余,就点差江西九江抽分司,就收拾出京不题。

却说汪费在德安做了三年,赃私狼籍。却喜得神宗皇帝怪御史多言,不肯考选都察院之人,因此江西久无按院,汪费得以横行。汪费也自知名声不好,就借考满名色,带了许多银子进京去打点,遇便还要谋个行取。又闻得黄舆连科高中,心下十分惊讶道:“他一个老贡生,如何到有此一步?”也自觉前边待他薄了,又闻他选了京官,恐怕他见怪,不好相见,只得收拾了一件厚礼,悄悄先差人进京去贺喜,随后自家起身。一路上依旧威风凛凛、轿马人夫,又比前番进京十分威势。到了雄县地方,忽撞见黄舆,抬着一乘小轿,后面两个家人,骑着两匹骡子跟随,寒寒酸酸,竟像一个下第儒生模样,对面冲来。汪费看见,认得是真,心下惊讶,就叫家人邀住,自走出轿来迎着道:“黄老师,门生在此。”黄舆看见,便也住轿相见道:“天隐如何到此?”汪费道:“前闻老师联捷,曾遣衙设备些薄礼奉贺,不知曾蒙老师叱纳否?”黄舆道:“承天隐高情,已心领了,厚礼原付来役璧上。”汪费道:“老师为何见外?”黄舆道:“学生素性如此,天隐所知。”汪费道:“闻老师荣任冬部,为何出京?”黄舆道:“蒙恩点差九江分司,因此出来。”汪费道:“这等,老师是钦差了,为何如此行径?”黄舆道:“部差原无勘合,理当如此!且问天隐为何进京?”汪费道:“门生一来考满,二来恭贺老师,三来门生代罪知县已三年矣,意欲求当事者用些情面耳。”黄舆道:“功名大都有数,天隐也不必十分强求,理之应得者,特借一臂之力耳。”因问江西代巡曾有人否?”黄舆道:“就是敝同年杨古直为江西代巡。”汪费道:“不知为人何如?”黄舆道:“极廉明、极仁恕,但只是疾恶如仇耳!”汪费道:“杨代巡不知几时出京?”黄舆道:“命已下了,京中久住不得,只怕此时也离京了。”汪费道:“门生进京,实指望领老师大教,不期老师又荣任,门生意欲借前面一个邮亭,求老师暂停大驾,少叙片时,不知老师肯见爱否?”黄舆道:“学生正要与天隐盘桓,但路途之间,行人往来,似乎不便。况学生敝任与贵治相近,领教正自有日,此时只得要别了。”汪费道:“老师既是要行,门生不敢强留,但老师前途尚远,门生谨以百金少充路费,乞老师笑纳。”黄舆道:“这个使不得!学生若是做穷秀才时,受人些恩惠,虽非君子,还无波患。今日侥幸,我与你俱已做了朝廷臣子,则此身功罪自在朝廷,若受人一分一文,非赃即私,异日朝廷考察得知,恐此身不保,如何敢受?”汪费笑道:“仕途交际,从来如此,老师不必太泥!”黄舆道:“此事不独学生不敢,就是天隐亦当谨守,倘一失足,悔之晚矣!”汪费见黄舆不受,只得罢了,各自上轿而去。正是:

小人作用倚黄金,专以黄金买黑心。

到得一尘都不染,始知空自用机深。

黄舆别了,竟自往南上任不题。

却说汪费往北,一路上想道:“黄老儿如此迂腐,虽中进士,只怕做官终不发扬,结交他也无用处。”便丢开不在心上。到了京师,果然银子上前,各衙门一顿夤缘,便都道他少年有才,复任三年,又钻谋行取,吏部得他贿赂,许他道:“只消新按院有个荐本,便好替他维持。”汪费见吏部许了,满心欢喜,只思量去钻谋按院。打听按院又出京了,恐怕他先到江西,访知他贪酷之事,便难夤缘,只得连夜赶出京来。

到了南京,雇船上江西,船家因价钱少不肯去。汪费的家人、衙役便使势将船家痛打。船家被打,吆喝连天,只见旁边一个人,头戴一顶高方巾,身穿一领布直裰,走过来相劝道:“列位,为何事打他?”家人道:“江西德安县知县汪老爷考满回任,雇他的船,与他三两银子船钱,他还嫌少不肯去,你道该打不该打?”船家道:“三千里路,人工吃用,也要盘缠得来,方好服侍老爷。老爷就不肯添价,也须好说,怎么就乱打?”家人道:“这个打算不得打!禀知老爷,狗筋还要打断你的哩!”船家被打,只不肯放他,急得哭将起来。旁边劝的那个人说道:“你也不要打,船家,你也不要哭。他老爷既与你三两银子,你若嫌少,我也要往江西,你后稍头顺便带了我去,我帮贴你一两银子,岂不两得其便!”家人道:“这个我们可以做得情,只要他后稍头搭得下。”船家道:“搭是搭得,只是就添一两,也还不够吃用。”那人道:“好好装载,倘果然不足,我再加你几钱也是小事!”船家不敢再言,只得装载两家上船,就开船往上江而来。

一日,汪费坐在舱中无聊,因推窗闲看,忽看见后稍一个带方巾的,因问道:“是甚么人?”家人禀道:“前日因船家嫌船钱少不肯去,是搭船的。”汪费道:“搭船也罢了,可问他是何等样人?”家人忙走到后舱,问那人道:“老爷看见,问你是甚么人?”那人答道:“我是山西人,会相面。”家人回报道:“那人是个相面的。”汪费道:“既是相面的,可叫他来与我相相。”家人因叫那人道:“老爷叫你相面。”那人道:“我是山西人,又不服你老爷管,你老爷为何叫得我?”家人道:“天下官管天下百姓,怎么叫你不得?”那人道:“相面虽小道,名列九流,往往有贤者隐遁于中,却也轻慢不得。”家人道:“那个轻慢你?快去,快去!”那人因走到中舱来,将手一拱道:“老先生请了。”汪费见他拱手,也不喜欢,便坐着不答礼,只说道:“你会相面么?”那人道:“颇知一二。”汪费道:“既会相面,你可细细相我一相,看我的官要做到甚么地位?”那人真个细细将汪费看了一回道:“我看老先生头圆面方,眉清目秀,到也是科目出身,更兼声宏气壮,异日前程八座有分。”汪费听了欢喜道:“到也相得准。”叫家人取一张椅子与他坐了细相。那人坐下又相道:“老先生功名显达不消说得,只可惜准头带钩,为人少些慈祥恺悌,多招人怪。”汪费道:“我们做官的不怕人怪。这也罢了,你只相我几时可以行取?”那人又相相道:“老先生还是要奉承,还是要直说?”汪费道:“就直说何妨?”那人道:“若终身前程大有好处,若说目下气色甚是滞晦,只怕早晚有人参论,须要小心防范!”汪费道:“这就胡说了,新按院又未入境,就是来时有些话说,我拚着几千银子送他,他难道是不要的?除他,再有谁人参劾?”那人道:“我据相看,也未知准否,老先生何必着急?”汪费道:“你可再细细看,就有人参论,还不伤事么?”那人道:“事虽无伤,只怕有些时牢狱之灾。”汪费听了大怒道:“这等胡说,若在我衙门里,就该打你一顿板子!可惜是路上,且饶你去!”因叫家人:“快赶上岸,船中不许容留!”众家人便七手八脚,将那人推出舱去,立刻叫船家拢船,将他行李乱丢在江岸上。那人叫跟的人同走上岸,笑嘻嘻说道:“如今赶我上岸,只怕相准了。若晦气撞到我们县里来,只怕还要枷号示众哩!”说罢,竟自开船去了。不一日,到了县中,依旧洋洋得意,横行胡为。

过不数日,报到新按院入境。汪费忙会同各县去接,接到省中衙门中坐下,先是三司进见,三司见过,才是各府参谒,各府参完,然后各县一齐进去。汪费随众走到阶下,先偷眼将代巡一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顶上走了三魂,胸中失了七魄!你道代巡是何人?就是替他船上相面,相得不好赶上岸的那人。汪费见了,惊得手足无措,满身是汗。随众行完礼,众知县都走了起来。汪费情知理亏,就在地下不敢扒起。代巡问道:“伏地者是那一县知县?”汪费道:“德安县知县汪费,得罪老大人台下,故匍伏请死!求老大人宽宥!”代巡道:“原来是你,本院与你相面,相不准赶了上岸,这也罢了,你怎知本院爱财,就说拚送数千金,再无不受之理?似这等污蔑钦差,当得何罪?”汪费跪在地下无言可对,只是除去纱帽,磕头如捣蒜。代巡道:“你得罪于本院到还可解。但本院闻你贪酷久矣,得罪于百姓,这却恕你不得。你且到狱中坐一坐,一来验本院之相,二来消磨消磨骄矜之气。若无百姓告你,便是你造化了。”汪费还要苦求,代巡已吩咐按察司监候,早有差人押了出来,不容回县,竟到按察司狱中去受用了。

代巡头一日行香,第二日下学谒圣,第三日放告。百姓闻知汪知县拿了,人人快畅,就有上千状子来告他,代巡都准了,发理刑严审。理刑审明,有过付确据赃银五万两,主限严追。汪费尽囊中所有,并家中产业细细追纳,完过四万三千两,尚欠七千,日日追比。汪费此时方悔从前骄傲贪酷、负义忘恩之罪,因想起黄舆与代巡是同年,只得写个苦情的揭帖,央求亲友来求黄舆与代巡说情。黄舆见他弄到这个田地,心甚不忍,因勤勤恳恳写了一封书与代巡。代巡犹自狐疑不决,黄舆没奈何,又亲到省下面见代巡,再三恳求。代巡撇不过同年情谊,方才允了。因批准呈子,将七千赃银免追,也不问罪,只赶他回去便了。

汪费出得狱中,人已瘦了一半。百姓闻知他出狱,还要来赶打,他只得连夜走了。因感黄舆始终周旋大德,只得转到九江分司来拜谢。见了黄舆,放声大哭。黄舆再三劝慰,又留他住了月余,又送他盘缠,方打发回家。汪费回家无颜见人,十分气苦,染大病一场,呜呼死了!黄舆在任一清如水,商民颂德。任满进京复命,就转升湖广按察副使,黄舆见年老,也就不做官,告病回家受用,直活到八十一岁方终。乡里谁不羡他为人淳厚,终获长者之报。后来子孙绵盛,为祁门大族。汪天隐若不负心,一个进士隐中,前程远大,何至苦死?岂非自作之孽,因题曰:自作孽。

行善从来不吃亏,吃亏到□是□□。

□□□□□□□,□□□□□□□。

【完】l4z5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