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关于会校
一、本书以清嘉庆八年1803卧闲草堂刻本[简称卧本]为底本。
二、以下列各本为校本:
1、嘉庆咸丰间苏州潘氏抄本[简称抄本]。
2、同治八年1869苏州群玉斋活字本[过去分别称为「苏州书局本」、「群玉斋本」,实是同一版模不同版次的印本,正文文字完全相同,本书统称苏州群玉斋本,简称苏本]。
3、同洽十三年1874上海申报馆第一次排印木[简称申一本]。
4、光绪七年1881上海申报馆第二次排印本[简称申二本]。
嘉庆二十一年1816清江浦注礼阁刻本和艺古堂刻本都是卧本的覆印本,除个别地方对卧本的空缺有填补外,版框、行格、文字与卧本都完全相同,于此统作说明,后不再出校。
三、以下列各本为参校本:
1、同治十三年1874齐省堂增订本[简称齐本]。
2、光绪十二年1886经徐允临校阅过的上海宝文阁刊天目山樵评[其中每条夹批前引有儒林外史的有关正文,可资参校]。
3、光绪年间上海徐允临从好斋辑校本[简称从好斋辑校本]。
4、光绪十四年1888上海鸿宝斋增补齐省堂本[简称增补齐本]。
5、民国初上海商务印书馆铅印本[简称商务本]。
6、上海亚东图书馆铅印标点本,一九二二年第四版[简称亚东本]。
四、卧本虽是其后各本的祖本,但各本对卧本的误刻、倒刻、漏刻各有所订正。本书以各本同底本逐字对校比勘,采撷妥善的改乙删增用以校正底本的讹舛衍夺。各校本都不能校正的,就以参校本校订。
关于会评
一,本书会辑的评语有以下各种:
1、卧闲草堂本评语[简称卧评]。有回末总评,其中第四十二至四十四、第五十三至五十五凡六回评语原缺。
2、齐省堂增订本评语[简称齐评]。有眉批和部分回末总评。
3、申报馆第二次排印本中天目山樵评语[简称天一评]。有句中双行夹批和部分回末总评。
4、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评》[简称天二评]。有句中双行夹批和部分回末总评。
天二评后出,条目、文字与天一评均有出入。凡与天一评内容文字全同的条目标“一、二评”,以示重合,内容不同的条目分别标天一评、天二评。意思相同仅文字略出入者,本书录天二评为正文,在括号内注明天一评的不同之处,夹批的位置一般也依天二评,天一评相应条目位置的移动,只在需要说明时注明原批位置。<因本文本只作欣赏用,天二、天一评径合为天二评>
5、黄富民评。天一、二评中夹有三条黄小田的评语,原标为“萍叟云”,另天津徐世章1923年本以群玉斋本合1881年天评、黄评重装。黄小田评全据此。
6、潘祖荫评。苏州潘氏抄本中有两条眉批,前条署“伯寅记”,后条字迹相同。
7、华约渔评[简称约评]。从好斋辑校本中有华约渔的眉批十余条,以“约记”标志。
8、石史评。从好斋辑校本中有徐允临的眉批十余条,盖有「石史」印章作标志。
9、平步青评。平步青《霞外攗屑》卷九《小栖霞说稗》中有数十条评语,主要针对天目山樵评语而发。
二、原来各本的夹批、眉批,本书一律列于相应正文之下,原来各本的回末总评,仍列于每回正文之后。各家评语原则上按作评时间先后排列,即:卧评、齐评、萍叟评、天一评、天二评、潘祖荫评、约评、石史评、平步青评、黄小田评。
古今稗官野史,不下数千百种,而《三国志》、《西游记》、《水浒传》及《金瓶梅》演义,世称四大奇书,人人乐得而观之。余窃有疑焉。稗官为史之支流,善读稗官者可进于史,故其为书亦必善善恶恶,俾读者有所观感戒惧,而风俗人心庶以维持不坏也。《西游》玄虚荒渺,论者谓为谈道之书,所云“意马心猿”、“金公木母”,大抵“心即是佛”之旨,予弗敢知。《三国》不尽合正史,而就中魏晋代禅,依样葫芦,天道循环,可为篡弑者鉴;其他蜀与吴所以废兴存亡之故,亦具可发人深省,予何敢厚非?至《水浒》、《金瓶梅》,诲盗诲淫,久干例禁。乃言者津津夸其章法之奇、用笔之妙,且谓其摹写人物事故,即家常日用米盐琐屑,皆各穷神尽相,画工化工,合为一手,从来稗官无有出其右者。呜呼!其未见《儒林外史》一书乎?夫曰「外史」,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也。曰「儒林」,迥异玄虚荒渺之谈也。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而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仍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而其人之性情、心术,一一活现纸上。读之者无论是何人品,无不可取以自镜。《传》云:“善者感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逸志。”是书有焉。甚矣,有《水浒》、《金瓶梅》之笔之才,而非若《水浒》、《金瓶梅》之致为风俗人心之害也,则与其读《水浒》、《金瓶梅》,无宁读《儒林外史》。世有善读稗官者,当不河汉予言也夫!乾隆元年春二月,闲斋老人序(卧閑草堂本《儒林外史》)
是书全椒吴先生撰。先生雍乾间诸生,安徽巡抚荐举博学鸿词,见杭堇浦先生《词科掌录》,大抵未与试者,故书中以不就征辟为高。篇法仿《水浒传》。《水浒传》专尚勇力,久为诲盗之书,其中杀人放火,动及全家,割肉食心,无情无理,事急归诸水泊,收结诚易易也。是书亦人各为传,而前后联络,每以不结结之。事则家常习见,语则应对常谈,口吻须眉惟肖惟妙。善乎评者之言曰:“慎毋读《儒林外史》,读之觉所见无非《儒林外史》。”知言哉!然不善读者但取其中滑稽语以为笑乐,殊不解作者嫉世救世之苦衷。夫不解读《儒林外史》是亦《儒林外史》中人矣。以故板久漫漶无重刊者,予为纪其大略,俾先生之名不至淹没。惜其家有诗文诸集闻未付梓,故予以未窥全豹为恨。试取是书细玩之,先生品学已大概可见,是先生一生犹幸赖是书之存也夫! 当涂黄富民序。(書於閑齋老人序後)
是书序者闲斋老人,曾著《夜谈随录》传世,满洲人,名和邦额,见徐谦《桂宫梯》。后因《夜谈随录》翻刊,“闲[门+苶下]”误作“闲”,正与此序同。此序作于乾隆元年。考雍正末举学博,乾隆元年始召试,正先生被荐之时,其必因是举而作是书无疑也。先生大约久居金陵,故于风土山川甚习,不惜再三写之。至描摹假名士、假高人以及浇风恶俗,则又老于世故者。然非胸有古人手握造化,不能具如此妙笔。予最服膺者三书,《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石头记》也。《聊斋》直是古文,《石头记》为从来未有之小说,先生是书最晚出,其妙足鼎足而三,而世人往往不解者,则以纯用白描,其品第人物之意,则令人于淡处求得之,卤莽及本系《儒林外史》中人直无从索解。而解者又曰:“先生之笔固妙,未免近刻。”夫不刻不足以见嫉世之深!识者必以予为知言。 小田氏又识(書於总回目後)
是书为全椒吴敏轩先生所著。先生名敬梓,晚自号文木老人。吴氏固全椒望族,明季以来,累叶科甲,族姓子弟声气之盛,俨然王谢。先生尤负隽才,年又最少,迈往不屑之韵,几几乎不可一世。所席先业綦厚,先生绝口不问田舍事。性伉爽,急施与,以“芒束”之辞踵相告者,知与不知,皆尽力资之,不二十年,而籝金垂尽矣。
雍正乙卯,再举博学鸿词科,当事以先生及先生从兄青然[名檠]先生应诏书,先生坚卧不起,竟弃诸生籍。尝客金陵,为山水所痼,遂移家焉。是时先生家虽中落,犹尚好宾客,四方文酒之士走金陵者,胥推先生为盟主。先生又鸠同志诸君,筑先贤祠于雨花山之麓,祀泰伯以下名贤凡二百三十余人,宇宦极宏丽,工费甚巨,先生售所居屋以成之。晚岁日益窘,冬至不能具炉炭,每薄暮,出东郭门,入西郭门,步十余里乃归食,谓曰“暖脚”。然姻戚故旧之宦中外者以千百计,先生卒不一往,惟闭户课子[先生子名烺,字荀叔,以进士官中书。稽天文、算术、声韵之学,著书甚富,海内称之]用卖文为生活,而其乐荡荡然,若不知其先富而后贫者。卒葬金陵南郊之凤台门花田中。
先生著有《诗说》七卷,是书载有说《溱洧》篇数语;他如“南有乔木”为祀汉江神女之词,《凯风》为七子之母不能食贫居贱,与淫风无涉;“爰采唐矣”为戴妫答庄姜“燕燕于飞”而作。皆前贤所未发。《文木山房文集》五卷,《诗集》七卷。是书则先生嬉笑怒骂之文也。盖先生遂志不仕,所阅于世事者久,而所忧于人心者深,彰阐之权,无假于万一,始于是书焉发之,以当木铎之振,非苟焉愤时疾俗而已。
书中杜少卿乃先生自况,杜慎卿为青然先生。其生平所至敬服者,惟江宁府学教授吴蒙泉先生一人,故书中表为上上人物。其次则上元程绵庄、全椒冯萃中、句容樊南仲、上元程文,皆先生至交。书中之庄征君者程绵庄,马纯上者冯萃中,迟衡山者樊南仲,武正字者程文也。他如平少保之为年羹尧,凤四老爹之为甘凤池,牛布衣之为朱草衣,权勿用之为是镜,萧云仙之姓江,赵医生之姓宋,随岑庵之姓杨,杨执中之姓汤,汤总兵之姓杨,匡超人之姓汪,荀玫之姓苟,严贡生之姓庄,高翰林之姓郭,余先生之姓金,万中书之姓方,范进士之姓陶,娄公子之为浙江梁氏,或曰桐城张氏,韦四老爹之姓韩,沈琼枝即随园老人所称“扬州女子”,《高青邱集》即当时戴名世诗案中事;或象形谐声,或虚词隐语,全书载笔,言皆有物,绝无凿空而谈者,若以雍乾间诸家文集细绎而参稽之,往往十得八九。
先生诗文集及《诗说》俱未付梓,余家旧藏抄本,乱后遗失。惟是书为全椒金棕亭先生官扬州府教授时梓以行世,自后扬州书肆,刻本非一。然读者太半以其体近小说,玩为谈柄,未必尽得先生警世之苦心。故余尝谓:“读先生是书而不愧且悔,读纪文达公《阅微草堂笔记》而不惧且戒者,与不读书同。”知言者或不责余言之谬邪?是书体例精严,似又在纪书之上。观其全书过渡皆鳞次而下,无阁东话西之病,以便读者记忆。又自言聘娘“丰若有肌,柔若无骨”二语而外,无一字稍涉亵狎。俾闺人亦可流览,可知先生一片婆心,正非施耐庵所称「文章得失,小不足悔」者比也。先生著书,皆奇数。是书原本仅五十五卷,于述琴棋书画四士既毕,即接《沁园春》一词,何时何人妄增“幽榜”一卷,其诏表皆割先生文集中骈语襞积而成,更陋劣可哂,今宜芟之以还其旧。发逆乱后,扬州诸板散佚无存,吴中诸君子将复命手民,甚盛意也。
薛慰农观察知先生于余为外家,垂询及之,余敢以所闻于母氏者[余母为青然先生女孙],略述其颠末如此,于所不知,盖阙如也。 同治八年冬十月,上元金和谨跋。(蘇州群玉齋本)
齐省堂本序
士人束发受书,经史子集浩如烟海,博观约取,曾有几人?惟稗官野乘,往往爱不释手。其结构之佳者,忠孝节义,声情激越,可师可敬,可歌可泣,颇足兴起百世观感之心;而描写奸佞,人人吐骂,视经籍牖人为尤捷焉。至或命意荒谬,用笔散漫,街谈巷语,不善点化,斯亦不足观也已!
《儒林外史》一书,摹绘世故人情,真如铸鼎象物,魑魅魍魉毕现尺幅;而复以数贤人砥柱中流,振兴世教。其写君子也,如睹道貌,如闻格言;其写小人也,窥其肺肝,描其声态,画图所不能到者,笔乃足以达之。评语尤为曲尽情伪,一归于正。其云“慎勿读《儒林外史》,读之乃觉身世酬应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斯语可谓是书的评矣!
余素喜披览,辄加批注,屡为友人攫去。近年原板已毁,或以活字摆印,惜多错误。偶于故纸摊头得一旧帙,兼有增批,闲居无事,复为补辑,顿成新观。坊友请付手民。余惟是书善善恶恶,不背圣训。先师不云乎:“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读者以此意求之《儒林外史》,庶几稗官小说亦如经籍之益人,而足以兴起观感,未始非世道人心之一助云尔。 同治甲戌十月惺园退士书。
齊省堂《增訂儒林外史》例言
[一]原书分为五十六回。其回名往往有事在后面目在前者:即如第二回,叙至周进游贡院见号板而止,乃回目已书“暮年登上第”字样,其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此虽无关紧要,殊非核实之意。是册代为改正,总以本回事迹联为对偶,名姓去其重复,字面易其肤泛,使阅者开卷之始,标新领异,大觉改观。
[一]原书每回后有总评,论事精透,用笔老辣,前十余回,尤为明快,惜后半四十二、三、四,及五十三,四、五,共六回,旧本无评,余或单辞只义,寥寥数语,亦多未畅。是册阙者补之,简者充之,又加眉批圈点,更足令人豁目。
[一]原书間有罅漏,如范进家离城四五十里,何以张静斋闻报即来?又如娄太保为蘧太守之岳,两公子系内侄,而鲁太史为太保门生,两公子又与弟兄相称,究竟太保是祖是父?又如牛布衣客死至牛奶奶寻夫时,相隔太久。且老和尚因此入都,后在四川,竟不提及,亦是缺笔。又如杜少卿称虞博士为世叔,而叙其渊源,似差一代。至如万里冒官被拿,凤鸣岐说秦中书代为捐实,一面到台州投案,不及半月,乃云捐官知照已到浙江抚台行辕,断无如此之速。诸如此类,是册代为修饰一二,并将冗泛字句,稍加删润,以归简括。至于书中时代年月,难以考究,悉照原本不动也。
[一]原书末回“幽榜”,藉以收结全部人物,颇为稗官别开生面,惜去取位置,未尽合宜,如余持品识俱优,周进、范进等并无劣迹,即权勿用、卢德辈亦尚可取,何以概不登榜?而牛浦、匡迥之无行,汤由、胡缜、辛东之、余夔等之庸碌,反俱列名,似未允洽。是册辄为更正,除前三名不动外,其二甲、三甲人数照旧,而姓名次序俱为另编,计删易者共十有三人。内惟萧浩,因其子萧采已列在前,父不可居子下,且其事迹本不甚多,故与李本瑛、雷骥、徐咏、邓义等一同删去。此数人非因品卑而斥,所易者亦未必皆高,聊以备数,得收结之体例而已。或谓此回本系后人续貂,原本添琴棋书画四士后,即接《沁园春》词而毕,未知然否,姑不具论。
[一]原书不著作者姓名,近阅上元金君和跋语,谓系全椒吴敏轩征君敬梓所著,杜少卿即征君自况,散财、移居、辞荐、建祠,皆实事也。慎卿乃其从兄青然先生檠,虞博士乃江宁府教授吴蒙泉,庄尚志乃上元程绵庄,马二先生乃全椒冯粹中,迟衡山乃句容樊南仲,武书乃上元程文。其他二娄为浙江梁家,牛布衣为朱草衣,权勿用为是镜,凤鸣岐为甘凤池,汤奏为杨凯;萧云仙姓江,赵雪斋姓宋,随岑庵姓杨,杨执中姓汤,匡超人姓汪,严贡生姓庄,高翰林姓郭,余先生姓金,万青云姓方,范进姓陶,荀玫姓苟,韦思元姓韩,沈琼枝即随园所称“扬州女子”:或象形谐声,或虚词隐语,若以雍乾间诸家文集细绎而参稽之,则十得八九矣。征君著有《文木山房诗文集》及《诗说》,均未付梓。是书为金棕亭官扬州教授时刊行等语。窃谓古人寓言十九,如毛颖、宋清等传,韩柳亦有此种笔墨,只论有益世教人心与否,空中楼阁,正复可观,必欲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且传奇小说,往往移名换姓,即使果有其人,而百年后亦已茫然莫识,闻者姑存其说,仍作镜花水月观之可耳。
《儒林外史》一书,盖出雍乾之际,我皖南北人多好之。以其颇涉大江南北风俗事故,又所记大抵日用常情,无虚无缥缈之谈;所指之人,盖都可得之,似是而非,似非而或是,故爱之者几百读不厌。然亦有以为今古皆然,何须饶舌;又有以为形容刻薄,非忠厚之道;又有藏之枕中,为不龟手之药者。此由受性不同,不必相訾相笑。其实作者之意为醒世计,非为骂世也。先君在日,尝有批本,极为详备,以卷帙多,未刊。迩来有劝者谓作者之意醒世,批者之意何独不然,请公之世;同时天目山樵亦有旧评本,所批不同。家君多法语之言,山樵旁见侧出,杂以诙谐。然其意指所归,实亦相同,因合梓之。《外史》原文繁,不胜全载,节录其要大书,评语双行作注,以省费也。 光绪十一年岁次乙酉午月当涂黄安谨子昚甫序于沪上。(寶文阁刊本)
「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功名富貴具甘酸苦辣四味,炮制不如法令人病失心瘋,來路不正者能殺人,服食家須用淡水浸透,去其腥穢及他味,至極淡無味乃可入藥。
近世演义书,如《红楼梦》实出《金瓶梅》,其陷溺人心则有过之。《荡寇志》意在救《水浒传》之失,仍仿其笔意,其出色写陈丽卿、刘慧娘,使人倾听而心知其为万无是事,“九阳钟”、“元黄吊挂”诸回则蹈入《封神传》甲里,后半部更外强中乾矣。《外史》用笔实不离《水浒传》、《金瓶梅》范围,魄力则不及远甚,然描写世事,实情实理,不必确指其人,而遗貌取神,皆酬接中所频见,可以镜人,可以自镜。中材之士喜读之,其有不屑读者,高出于《外史》之人;有不欲读者,不以《外史》中下材为非者也。 光绪丙子暮春天目山樵识。
是書特為名士下針砭。即其寫官場、僧道、隸役、娼優及王太太辈,皆是烘雲托月,旁敲側擊。讀者宜處處回光返照,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勿負著書者一肚皮眼淚,則批書者之所望也。庚辰花朝天目山樵又識。(寫在閑齋老人序後)
昔黄小田農部示余所批《外史》,謂此書係全椒吴檠所撰,見之近人詩稿。此書亂後傳本頗寥寥,蘇州书局用聚珍板印行,薛慰農觀察復屬金亞匏文學為之跋,乃知著书之人為吴敬梓,檠之從弟也。後閩王轂原比部《丁辛老屋集》,記與吴敏軒相晤及题集詩,盖即農部所云「近人詩稿」,誤憶為青然耳。農部所批頗得作者本意,而似有未盡,因别有所增减,适工人有議重刊者,即以付之,三年矣,竟不果。去年,黄子昚太守又示我常熟刊本,提綱及下場語幽榜均有改竄,仍未妥洽,因重為批閱,間附農部舊評,所標萍叟者是也。全書於人情世故,纤微曲折無不周到。而金跋以為即杜少卿者自作,書中所言,少卿竟是呆串不知世事之人,或人多疑之。予謂此敏軒形容語,聊以自托,非謂己即少卿也。「幽榜」一回硬作包羅,不倫實甚,作者本意以不結之結,悠然而往,何得為此蛇足!金跋以為荒傖續貂,洵然,洵然。
《丁辛老屋集》卷十二《書吴征君敏軒先生《文本山房詩集》後》十绝句,其第六云: 古風慷慨邁唐音,字字盧仝月食心。但詆父師專制擧,此言便合鑄黄金。(原注:「如何父師 訓,專儲制舉材」詩中句也)
第八云: 杜老惟耽舊草堂,征書一任鶴銜將。閑居日對锺山坐,赢得《儒林外史》詳。(原注:先生著有《儒林外史》)
第十云: 詩說紛綸妙注箋(原注:先生著有《詩說》八卷),好憑棗木急流傳。秦淮六月秋蕭瑟,更讀遗文一悵然。
詩意多有與《外史》相印證者,且可見金跋之確鑿也。詩前有序云:「慕文木名,数年不得見,乾隆甲戌始相見於揚州館驛前舟中,其夕即無疾而終。」然則先生没於揚州而葬於金陵也。金跋所舉諸人,惟婁公子為浙江梁、桐城張未能確,竊疑婁與史字形稍近,或是溧陽史。荀玫姓苟,疑是姓盧,蓋用盧令詩意。湯鎮臺之姓楊,疑即汪容甫《述學》中之楊凱(「凱」與「奏」字義亦相因),凱傳叙野牛塘之捷與湯奏事亦合,但易「牛」為「羊」耳。近日西人申報館擺印《外史》,並附金跋及予語,字迹過細,大費目力,偶購得蘇州聚珍大字印本,重錄舊時所批一過,時光緒三年七月下弦。
予評是書凡四脱稿矣。同郡雷諤卿、閔頤生、沈銳卿、休寧朱貢三,先後皆有過錄本,隨時增减,稍有不同,當以此本為定。有以詅痴符笑予者,不暇顧矣。丁丑嘉平小寒燈下又書。
己卯夏楊古醞大令借此本遇錄一通。
舊批本昔年以蹭艾補園,客秋在滬城,徐君石史言曾見之,欲以付申報館擺印。予謂申報館已有擺印本,其字形過細,今又增眉批,不便觀覽,似可不必。今春乃聞已有印本發賣,不知如何也。光绪辛巳季春又識。
有友看我批本,慨然曰:「會當頑石點頭。」予曰:「點頭未必,衹恐鑿破混沌,添了許多刻薄。」友笑曰:「亦有之。」同日又識。(寫在金和《儒林外史跋》後)(宝文閣刊本)
案此詩前有序,言慕文木名,数年不得見,乾隆甲戌始相見於揚州馆驿前舟中,其夕即無疾而終。然則先生没於揚州而葬於金陵也。往读《外史》,恨其「幽榜」一回大為無理,今得金君跋,始知果為妄人所增。又汪容甫《述學》有《提督楊凱傳》,叙野牛塘之戰甚奇,與《外史》中湯奏事相仿佛,其姓名亦隱約相合,蓋其人矣。同治癸酉暮春天目山樵識。(写在金和跋及前引王又曾三首诗后)(申報馆第一次排印本)
此書經南匯張啸山先生看批,使讀者悦目賞心。並華約漁批評,均錄於卷端,余管窥所及則加石史小印以别之。惟排印時誤處甚多,復經王竹鷗方伯校正,遂成完璧可寶。石史識。
余家喜读《外史》,雖終年執卷亦不倦。己卯七月,敝邑杨古醞先生遇予齋,劇談今古,見案有是書,因谓余曰:「曾見南匯張啸山先生[文虎]評本乎?」余遂物色得之,急录於卷端,而記其緣。時己卯冬十月上海徐允臨石史並識。(寫在書末金和跋後)
季葦蕭之為李筱村。光绪辛巳十月,金陵諶樸庵老友偕上元金亞匏令郎是珠茂才[遗]来余齋,述及乃翁作跋後憶得季之為李,時擺印成書,不能列入為憾。 允临志学之年,即喜读《儒林外史》,避寇时,家藏书籍都不藏取,独携此自随。自谓生平于是书有偏好,亦颇以为有心得。己卯秋,余戚杨古酝大令[葆光]过余斋,见案陈是书,亟云:“曾见张啸山先生[文虎]评本乎?”余曰:“未也。”古酝曰:“不读张先生评,是欲探河源而未造于巴颜喀喇,吾恐未极其蕴也。”因急从艾补园茂才[礽禧]假读,则皆余心所欲言而口不能达者,先生则一一笔而出之。信乎是书之秘钥。已遂过录于卷端。今年七月,与甥婿闵颐生上舍[萃祥]会于法华镇李氏,纵谈《外史》事,因言张先生近有评语定本,闻之欣跃,遂不待颐生旋,径驰书向先生乞假以来,重过录焉。同里王竹鸥方伯[承基]与有同好,尝假余过录本,辄曰:“得读张先生评,方之《汉书》下酒,快意多矣。特此书原刻不易觏,苏局摆本,潘季玉观察未加校雠,误处甚多,随手改正。十得八九。”而余偶有感触,亦时加一二语,附识于眉。继复假得扬州原刻,覆勘一过,然恐尚有舛讹耳。苏局本有金亚匏先生[和]跋,曩晤先生哲嗣是珠茂才[遗]言:先生作跋时,失记季苇萧即李筱村,逮书成追忆,深以为憾。此亦足补张先生考证所未及。窃惟是书于浇情薄俗,描绘入微,深有裨于世道人心。或视为谩骂之书,而置而弗顾,此其人必有惮夫谩骂者而然尔,固不足与语此。安得有心者详校其讹,汇列评语,重刊以行,俾与海内之有同嗜者共此枕宝耶。 光绪甲申冬十月既望,上海徐允临石史甫识于从好斋。
此书眉批为先生删去者,加硃笔尖角圈以别之。
王竹鸥方伯书来云:“末回蛇足,大可删去。”(從好齋輯校本)
王承基致徐允臨信
石史仁兄大人阁下:前承假《儒林外史》翻閱兩遍,天目山樵並約記眉批、總批,令人賞心豁目,洵推妙手。惟全書翻刻時並未校對,顛倒錯字甚多,閱之颇費心目,所謂潘季玉校正善本,想傳言之訛耳。弟不揣冒昧,復加點竄,十得八九。安得有心人再行校勘重刻,並將批語刊入,期為善本也。末回蛇足,大可删去。閱竟奉還,希察入。附呈肉松一盂,勿哂戔戔是荷。此颂年祺! 弟基頓首 廿六日(從好齋輯校本)
此書即高出《外史》之人亦喜歡讀,其不欲讀者,即第一回王元章所看之物,如書中高翰林輩,則又無奈其读之而不懂何也!世傳小說,無有過於《水浒傳》《紅樓夢》者,余嘗比之畫家,《水浒》是倪黄派,《紅樓》則仇十洲大青绿山水也。此書於兩家之外,别出機緒,其中描寫人情世態,真乃筆筆生動,字字活現。蓋又似龍瞑山人白描手段也。戊寅暮春百花莊農約漁記。(写在卷首天目山樵庚辰花朝識語後)(從好齋輯校本)
古者史以记事,治忽兴衰,靡不笔之于书,隐寓劝惩,而世道人心恃以不敝。厥后稗官野乘,错出杂陈,或感时事之非,或愤生平所遇,类皆激而为语,登诸简编,如泣如歌,如怨如慕,非足兴起百代下观感之心乎!而世独于稗野之外,以《三国》、《西游》、《水浒》、《金瓶》为四大奇书,人每乐得而观之者,正不知其何故也。夫《三国》不尽合正史,而所纪魏、晋之代禅,吴、蜀之废兴,其笔法高简,当推陈寿为最;《西游》以佛氏之旨作现身说法,虚无玄渺,近于寓言;而《水浒》诲盗,《金瓶》诲淫,久干例禁;他若情史艳史,虽文士借摛怀抱,其中亦寓劝惩,乃世人不察,每一披览,竟夸其创格之奇,用笔之妙,以为嬉笑怒骂,曲尽形容,几若无出其后者。於乎!是殆未读《儒林外史》一书耳。夫曰“儒林”,固迥异玄渺淫盗之辞;曰“外史”,不自居董狐褒贬之例。其命意,以富贵功名立为一编之局,而骄凌谄媚,摹绘入神,凡世态之炎凉,人情之真伪,无不活见纸上,复以数贤人力振颓风,作中流砥柱,而笔墨之淋漓痛快,更足俾阅者借资考镜,如暮鼓晨钟,发人猛省。昔贤有云:“善可以劝,恶可以惩”,其即《儒林外史》之谓乎!世之读是书者,尚毋河汉斯言也可。 光绪十有四年岁次著雍困敦余月东武惜红生叙于侍梅阁。(上海鸿宝斋增补齊省堂本)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黄评:一篇主意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齐评:全书主脑。约评:真乃唤醒梦梦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黄评:固系常谈,而先生之书非常谈也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天二评:无论到手不到手,口里说说也香。到味同嚼蜡时,已是醒过来了,能有几人?否则恐甘蔗渣儿尚要嚼了又嚼也。约评:袁子才先生有诗云:明知过后原如梦,争奈当场欲上天。此之谓也。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天二评:无论得不得,嘴里说说也好。黄评:自有天地以来于今为烈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黄评:高人隐士非必定取王冕,以正文托之明代,时世相近耳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天二评:据曝书亭集,王冕传,父命牧牛陇上,潜入塾听村童诵读,暮亡其牛,父怒挞之。不云早孤。此处不可以诬先贤。岂传闻异耶?明史传与朱集略同。平步青:如本传,则叙次不能一线。故云父殁,非诬先贤,亦非传闻异也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黄评:是小说入手法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齐评:出语便是不凡。天二评:善体亲心,是谓孝子。情愿放牛的也多,只无底下两句。黄评:此句必不可少”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不必远去。天二评:好所在,我亦欲从王先生游。黄评:好世界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黄评:闲处写得入情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天二评:简净。黄评:慈母”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天二评:读至此不知何以堕泪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著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天二评:读至此不知何以下泪。约评:我亦要堕泪。黄评:写王冕之孝,盖未有不孝而可称名士者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荫树下看。天二评:我见扫室延师而学生与书为仇,其材乃不及王先生所放者不知凡几。噫嘻!约评:闯学堂的书客,只怕无甚么好书买。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天二评:着实两字见不是当口头说话。黄评:加着实二字,以见王冕学之所由来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著。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著白云,黄评:画不出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黄评:如见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齐评:写眼前景物透亮之至。似俗而甚雅也湖里有十来枝荷花,黄评:入学画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天二评:画所不到。此文人之笔毕竟高于画家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齐评:正所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二评:此句宜正告天下后世没志气的人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块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天二评:那里仿来这些雅兴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黄评:何其风雅,但不可开口耳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齐评:非大老不开口,是此书行派。天二评:开口就是一尊大神佛。黄评:不料其开口便俗。却是先生著书本意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天二评:据传,冕北至燕,翰林学士危素居钟楼街,一日骑过冕,冕揖之,不问名姓,忽曰:公非住钟楼街者耶?此即借其事影射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齐评:卖屋也讲势利,可谓奇谈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天二评:已伏后文。黄评:雨后郊游小饮,极是雅事,不料开口一俗至此。却难得一副笔墨写得雅俗各见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黄评:此必是谎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乾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天二评:鹿肉为证河南知县是实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天二评:危老是乡户驴猪都总甲”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著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齐评:乡下人讲京城口气真是如此。直映到后数十回五河县人说彭乡绅站在朝廷暖阁里办事等语。天二评:胡子半日不开口,果然一开口又高出胖、瘦二人之上。黄评:阅此能不喷饭否?一部书皆用此诀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天二评:牵了牛回去,冷极。盖王先生不曾听也,只是牵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黄评:元章善画梅。此不过借荷花引出时知县耳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著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天二评:全书诸名士开山祖师,却又非虞庄杜诸人所及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黄评:此两层皆正文反面终日闭户读书。齐评:求官交友不过富贵功名四字中事耳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天二评:此元章实事,见本传。固是目空千古,然安知无借此邀名者?不足为训。约评:此段却未免有些做作。黄评:此皆王元章实事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黄评:写秦老以衬元章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齐评:秦老亦复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著说话儿。
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常时下乡来看亲家。天二评:秦老只身分是如此,若说亦是高人则成俗笔矣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著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天二评:亲家面上卖一个大人情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着实撺掇。黄评:自是好意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天二评:本不愿画也。黄评:因此屈不过情,非元章昧昧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副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
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天二评:新旧不识,眼色平常。黄评:题诗在上面,不写年号,又无名字,是不愿画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黄评:轻之甚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齐评:此二语抑何高也,合下二语写之,可谓曲尽神吻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天二评:不信危老能作此语。然但以名位相许,是此兄胸中见识未蒙明鉴。黄评:写危素自不俗,然但以名位相许,便不知王冕,又不得谓之不俗,贰臣心胸不过如是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黄评:大非所料”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齐评:三字的是头役口气,抑何摹写入神至此。约评:是,是,不敢不敢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天二评:看他理直气壮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黄评:写差役实是差役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黄评:先说请,此又说“叫””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天二评:此等说话,危若先生、时知县尚不懂,无怪翟买办发急。约评:王冕对翟买办一篇话,是从闵子翁蹇费宰一节脱来”翟买办道:“你这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著倒要去,帖子请著倒不去,齐评:真是闻所未闻这不是不识抬举了?天二评:君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則不往见之。黄评:如此不识抬举人却难得”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黄评:写秦老却又正当如此)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黄评:一句话即见元章自处之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齐评:是当衙门人衣食饭碗。天二评:头翁声口。约评:可见衙门的规矩利害。黄评:如闻其声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黄评:不知段干木当日曾如此否?一笑)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什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黄评:自命为虎)著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天二评:知县可谓尽心焉尔矣。黄评:果然怕虎不敢来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齐评:一反一正,做知县人遇事都如此细心又想道:“堂堂一个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齐评:面面都到。天二评:有此三折,见得下乡非易。就一个乡民身上博取能员名宦,其志量不小。约评:恶劣令人欲呕。黄评:尚知好名。今也则无当下定了主意。
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著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响,(黄评:敲锣求贤,宜贤之吓走矣)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著。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著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天二评:好在不问何人。黄评:其母如此声口,闻锣声避去可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天二评:案传云,高邮申屠駉任紹兴理官,遣吏自通。谢不见。乃造其庐,执礼甚恭。岁余投书谢駉东游。是岂即其人欤?平步青:诸暨县令,据传乃绍兴司理高邮申屠駉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黄评:妙在总谓之“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著门进去了。天二评:与乃郎之“牵了牛回去”同。黄评:火热还他冰冷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著轿子,过王冕屋后来。
屋后横七竖八几稜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天二评:令我宛然身到王先生所居知县正走著,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黄评:此亦王冕所教)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著脸天二评:与翟买办变脸相对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治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黄评:秦老所见只如此)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天二评:说出本怀,见非浪学泄柳、段干。约评:王先生此处稍露圭角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黄评:见机)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天二评:人子听者,若犯了罪,便自己躲避也要累母亲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齐评:秦老识见不俗,却尚未能深知元章所以高绝。作者用笔细如毫发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天二评:秦老却难得。乡农中有此义人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天二评:真有情人,非泛泛应酬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石史评:俗财主当算识者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黄评:如何耐得)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天二评:大牛乎,此王先生之总角交,不为辱没富翁又题几句诗在上,含著讥刺。天二评:传云,燕京贵人争求画,乃以一幅张壁间,题诗其上,语含讽刺。此亦影射其事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著锅的,也有箩担内挑著孩子的,一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黄评:此等事官府几曾管过?)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齐评:喟然而叹,胸襟可想。天二评:此亦见本传。禹河本是北流,后世南流者皆非故道,天下治乱岂关于此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黄评:撇去二人最妙)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柿饼,天二评:山东人事拿过去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作官。天二评:做官不消学问,学问又何必做官做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齐评:不愧元章之母。天二评:知子莫若母。黄评:非此母不生此子。正对后文匡超人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闭。”天二评:非此母不生此子王冕哭著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亏了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都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下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天二评:本以系牛,今忽系马,牛若曰不虞君之涉我地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天二评:数语亦落落大方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天二评:汉高、光武未必能作是语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齐评:言简而尽。天二评:案传,冕隐九里山为胡大海所执,大海问策,冕答云云,此借为答太祖语不见方国珍么?”黄评:此非正文,略写已足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著。吴王吃了,天二评:虽蔬食菜羹,未必不饱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天二评:非瞒秦老也,盖有难言者。约评:非难言也,只因乡间眼界小,恐哄动众人耳,如此才是真隐说著就罢了。黄评:好,亦是省笔之法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天二评:案余忠宣墓在安庆西门外,不当云和州。平步青:云林子偃,官和州学正,后人因有谪和州守余墓之讹我带了一本邸钞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齐评:宰相见识,惜乎明祖不得闻其语也。天二评:借危素事搭入八股取士,便捷。据传,冕在胡大海军中,太祖授以谘议参军而冕死。危素之谪与八股之行皆在其后,此特借以了前案及映起全书许多时文鬼耳。然古来荣禄开而文行薄,岂特八股为然。黄评:作者本旨说著,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天二评:欲写怪风却先写明月,此文家烘染法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天二评:文曲星耶?若是其小乎?接上文有厄而来。黄评:可知亦“且夫尝谓”之人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作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天二评:省笔。黄评:亦省文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著诏书,带领许多人,将著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黄评:此影正文之征辟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天二评:真情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蟏蛸满室,蓬蒿蔽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天二评:故秦老不知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著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齐评:不背母训,真是高人。天二评:此亦竹垞翁赞中语所以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卧评】
元人杂剧开卷率有楔子。楔子者,借他事以引起所记之事也。然与本事毫不相涉,则是庸手俗笔,随意填凑,何以见笔墨之妙乎?作者以史汉才作为稗官,观楔子一卷,全书之血脉经络无不贯穿玲珑,真是不肯浪费笔墨。
“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笫一着眼处。故开口即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可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
穿阔衣,戴高帽,叹黄河北流,都是王元章本传内事,用来都不着形迹。
功名富贵人所必争,王元章不独不要功名富贵,并且躲避功名富贵;不独王元章躲避功名富贵,元章之母亦生怕功名富贵。呜呼,是真其性与人殊欤?盖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原有一种不食烟火之人,难与世间人同其嗜好耳。
翟买办替时知县办事,时知县替危老师办事,各人办各人的事,元章非其注意之人也。世有穷书生得纳交于知县,诩诩然自谓人生得一知己死可不恨者,安知其不因危老师而来也?黄评:妙。
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书中诸人之影子,其所谈论又是全部书中言辞之程式。小小一段文字亦大有关系。 黄评:妙批。
学画荷花,便有雨霁湖光一段;将谪星辰,便有露凉夜静一段。文笔异样烘染。
秦老是极有情的人。却不读书,不做官,而不害其为正人君子。作者于此寄慨不少。
【天二评】
据无名氏《保越录》,王冕在胡大海军中曾献策攻越城。岂传闻异辞耶?
《广舆记》:王冕字元章,诸暨人。一试进士举不第,焚所为文。读古兵法,着高檐帽,被绿蓑衣,履长齿木屐,系木剑。或骑黄牛持《汉书》以读。人咸目为狂士。晚隐九里山,结庐三间,题曰梅花屋。生平工画梅,人争求之。此与《曝书亭集》大同小异,然据其所为,亦开名士之习,故《外史》述之以弁首。
《明史》传云:屡应举不中。又云:尝为泰不花所荐。朱集同。
据《明史》传,尝仿《周官》著书一卷,曰:吾未即死,持此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则非果于忘世者。黄南雷作《明夷待访录》,亦其意也。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著水次。天二评:伏笔。此回以王孝廉标题,故立竿见影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持。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节,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发作和尚道:齐评:一部绝大书,开首先写一个夏总甲还不算出奇,最先便写总甲的亲家气焰便就甚大,真不知作者如何落想到此。听谓风起于青苹之末也。天二评:申祥甫者,夏总甲之亲家也,欲写夏总甲,先写申祥甫之发作和尚,以见其声势与彼七八个人绝不同,而夏总甲可知矣。黄评:初写俗情即具如此妙笔。盖是书所写不出“势利”二字。申祥甫因亲家为总甲,势也;荀老爹穿得齐整,利也。虽极可笑,然一部书用意早具于此。“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钞钱,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爷,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天二评:琉璃灯无补于死佛,油则有益于活和尚炒菜,是大功德和尚陪著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燎得滚热,送与众位吃。荀老爷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黄评:观后文乃知一部书翰林、进士皆此类也正说著,外边走进一个人,黄评:如见集上第一乡绅来矣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黄评:自命不凡如是,又何必减于翰林、进士耶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天二评:文昌新入有光辉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说道:“俺如今齐评:出口便得神得势,文章家最争落笔。天二评:「俺如今」者,新出仕故也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黄评:开卷便有如此妙笔,盖先生冷眼蓄之既久,又不肯明目张胆骂人,特从此辈发科。嫉世之心,乃愈形其沉痛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著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天二评:还要生出四只脚,免得骑驴受跌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爷,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天二评:亲家偏要捉白撰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石史评:深怪之词。黄评:还他证据,他却偏能老脸,反说他不知道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爷请;李老爷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天二评:快班李老爹亦班头也,而摆酒在西班黄老爹大厅上,即如黄老爹请客而又多一李老爹,此非亲家所知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齐评:居移气,养移体,应该如此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著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黄评:一定无此事,一定还赚钱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黄评:妙语如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个做头。像这荀老爷,田地又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黄评:所以要等亲家,所以先发作和尚当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派了,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天二评:夏总甲是村中第一乡绅,荀老爹是村中首富,安得不遵派
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爷坐在首席,天二评:序爵。黄评:乡党序爵耶斟上茶来。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爷的令郎,就是夏老爷的令婿,夏老爷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要到城里去请才好。”天二评:夏老爹虽出仕而不识字,令婿必须读书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天二评: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学而曰“中”,趣甚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齐评:伏下一笔。天二评:带出梅三相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红绸,骑著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和衙门的人都拦著街递酒。落后请将周先生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天二评:暗映下文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落后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黄评:梁灏学生是何人耶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总甲果然替周先生说了,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天二评:先是五脏神愿随鞭镫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黄评:书中第一顶方巾出现老早到了。齐评:秀才们闻道请,便似得了将军令,况新方巾须夸众乎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黄评:狗迎先生,物以类聚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旧毡帽与新方巾相映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黄评:所以狗叫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黄评:二字妙,比夏总甲又迥然不同,所以为相公也,为老友也。的立起来和他相见。齐评:好身分。天二评:比夏总甲又不同,此所以为三相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顾黄评:二字更妙,是白描高手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齐评:必须急急表白。天二评:宪纲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天二评:请以补入明朝学校志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黄评:比拟绝倒
闲话休提。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著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了两张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天二评:有屈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天二评:绝倒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齐评:又生妙文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天二评:孝子。此他日举人进士之根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天二评:案伯二字新奇。总科而称老相公者,父以子贵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齐评:刻毒。黄评:难受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著!”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
周进不好意思,黄评:凡此皆可哭之事,故有后文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该敬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该罚!但这个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齐评:尤其刻毒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天二评:外祖母尚服儒教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齐评:所以有一肚皮眼泪也。天二评:梅三相所得意者秀才也,周先生所深痛极恨者未入学也。实逼处此,以成他日之哭。黄评:愈难受,可哭可哭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的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爷家吃酒去了。”齐评:又是李老爹。天二评:记得正月初八日快班李老爹请他到西班黄老爹大厅上吃酒,今日却又请他,未知仍设席黄宅否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著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
荀老爷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意思哩。”天二评:荀老爷畏申祥甫,故阿谀之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天二评:此时集上人望黄老爹,无异诸暨人望危老先生梅相公正吃著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齐评:总要一个人开口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天二评:周长兄若果做梦,早已做老友了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齐评:总不离乎此。黄评:众人心中只有一黄老爹,梅相公却只有一秀才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黄评:试问阅者能忍住不笑否?妙在周进便信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天二评:巳牌时候上席,一举箸早去了一半,如何敷衍到上灯时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天二评:伏笔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陪著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贽见拆开来看,只有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天二评:提出荀家为后文张本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天二评:周进教读不如王冕放牛每日淘气不了。周进只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导。天二评:想来又郁又闷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到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天二评:写乡村景物且亦人情,亦见自开馆以来两个多月正是清明天气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著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黄评:随意写景俱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蓬,所以怕雨。将近河岸看时,中舱坐著一个人,船尾坐著两个从人,船头上放著一担食盒。一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黄评:又一顶方巾出现,然而非犹夫前之方巾矣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天二评:记其年亦是伏笔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齐评:口气不同,又在梅三相之上。黄评:妙在“半礼”,声口又与三相迥别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著,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著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黄评:比之小友,不知又作何称谓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天二评:夏总甲、梅三相之上又有此人,真是一佛一世界从人摆了一张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先生贵姓?”天二评:无人相陪,屈尊俯就,故曰“你这位先生”,轻之甚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作馆,不差,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相与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天二评:看他似留意人材,其实要搬出白老师、顾二哥来耳。顾二哥是老先生户下册书,又是拜盟好弟兄,然则老先生之为人我知之矣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硃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别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著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著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开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齐评:绝好戏文,想见手舞足蹈神气。黄评:鬼神如此称呼,难得难得那时弟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天二评:只算梦遗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著。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二评:正说着鼎元,斗筍接缝批仿一节,意嫌太促,故夹入吩咐家人以缓之。极擒纵离合之妙“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著雨,耽搁一夜。”说著,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齐评:又生妙文。天二评:青脸鬼出现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著。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天二评:趁手补出梅玖起名,又卸人说梦,灵敏之至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俺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著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天二评:场中作梦是准的?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齐评:一刻工夫就说两样话,的是举人对童生口气。天二评:贡院里鬼神是有的!黄评:然则无鼎元之分矣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著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落在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天二评:才进一个学,未曾发过,本算不得飞黄腾达。黄评:以进学为飞黄腾达,无怪后文之哭矣王举人道:“这话更不作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著的了?”黄评:不知再进一层又是何物掉下来,阅者可能不喷饭
彼此说著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天二评:好是周簣轩先生吃长斋的。若马二先生则未免垂涎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天二评:我与何曾同一饱,下了三寸饥肠,正无分别。黄评:可哭,可哭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天二评:见了举人该修弟子职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齐评:歧中有歧,小地方人意见的确如此俺前日听见说,荀家炒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黄评:酷肖乡农识字又送了几回馒头、火烧,就是这些原故了。”天二评:借申祥甫口中说出荀家尚知敬重先生众人都不欢喜,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著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著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齐评:如此小馆也有情面,也须奉承,可为一叹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天二评:当头一棒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著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著。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
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来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天二评:轩然大波起。黄评:收处不欲笔平,小说常事,此却令人叵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功名富贵”四字,是此书之大主脑,作者不惜千变万化以写之。起首不写王侯将相,却先写一夏总甲。夫总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贵?黄评:妙批而彼意气扬扬,欣然自得,颇有“官到尚书吏到都”的景象。牟尼之所谓“三千大千世界”,庄子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文笔之妙乃至于此。
梅三相顾影自怜,得意极矣。不知天地间又有王大爷在。甚矣,功名富贵宁有等级耶!
场中鬼跳是假梦,荀玫同榜乃真梦也。偏于假梦锐得凿凿可据,转以真梦为不足信。活活写出妄庸子心术性情。
周进乃一老腐迂儒,观其胸中,只知吃观音斋,念念王举人的墨卷,则此外一无所有可知矣。
从吃斋引出做梦,又以梅玖之梦掩映王惠之梦,文章罗络勾联,有五花八门之妙。
书中并无黄老爹、李老爹、顾老相公也者,据诸人口中津津言之,若实有其人在者,然非深于《史记》笔法者未易办此。
金有余云:“人生在世,难得的是一碗现成饭。”此语能令千古英雄豪杰同声一哭!盖不独吹箫之大夫、垂钓之王孙为凄凉独绝人也。到省买货极寻常之事,偏偏遇着修理贡院,何其情事逼真乃尔。
【天二评】
末段写乡俗鄙薄,情状宛然。然而此中有天道焉,有人事焉。荀老爹在集上为首富,而其人亦忠厚好善,尚知敬重先生。其子想亦较诸儿为聪俊,周先生实异视之,他日范学道搜求落卷,不知已取在数中,见非由侥幸也。至于入仕以后或忘本来面目,以致溃败,世泽无多,发泄太过,盖塞翁之得马矣。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天二评:何尝非中恶,只是中了几十气,非一时所中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余道:“贤东,我扶著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黄评:此一口稠涎乃“吃斋”、“老友”诸语郁结而成者众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号淘痛哭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黄评:入手写功名富贵之毒中人如是,以后千奇百怪不出此矣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天二评:满肚皮“且夫、尝谓”无处伸冤
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利害。”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齐评:世间伤心之事正复不少自因这一句话道著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天二评:此周先生生平第一个知己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一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这一注银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天二评:生机已转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著我这几个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天二评:光明磊落,富贵场中无此人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齐评:凡人肯存此心,何事不可成全。天二评:难为生意人竟能躬行实践。黄评:不读书却偏晓得引书,读书者偏不依着书上话做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黄评:驴马比做童生如何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齐评:此事毕竟全亏金有余之力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著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黄评:哭出一个举人来众人个个喜欢,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齐评:人生世上,势位富厚岂可以忽乎哉!黄评:不知梅三相、王大爷闻之如何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饭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爹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齐评:金有余真是始终其事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己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著幕客,屈了真才。”天二评:尚有良心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
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天二评:破毡帽算是周先生衣钵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著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天二评:竟缴喜卷,可知敏捷,得无回想当年。黄评:老童交卷偏快,每每如此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天二评:所以必要做时文八股、望发科发甲者为此绯袍金带之辉煌而已,嘻!黄评:比狗叫时如何?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天二评:公何以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齐评:想着自己了。天二评:自负识者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黄评:“用心用意”却不能懂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天二评:于此见周、范二公功夫深浅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天二评:赖公一隙之明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天二评:顿挫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黄评:有此一顿,方不直率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天二评:此二句恐是杂览。黄评:煌煌道学之言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黄评:二字奇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黄评:“杂学”是何学耶?我却不懂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齐评:周进究竟不错,所以得有晚遇也。天二评:可见平心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黄评:后文和尚云一篇祭文别了三个字,可见并不“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黄评:虽“解”得了,却不知说的是些甚么话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天二评:总因自己吃过苦来,故能推己及人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天二评:先限定首尾二名,如此阅卷亦觉新样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著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黄评:究竞“杂览”是何物?令人绝倒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天二评:恐怕别人做试官不肯看第三遍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天二评:此是范进重生父母,宜其感激涕零起来立著。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著,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黄评:从周进递到范进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著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石史评:好出身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天二评:开端大奇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齐评:出口便妙,与后文对照读之,令人拍案叫绝。天二评:杀猪功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黄评:女婿中相公,要丈人“积德”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著。母亲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天二评:何敢。黄评:明怕他妆大,先自抬身分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黄评:自己及行事里人不知可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齐评:低昂合法,如卖肉之有秤也。天二评:胡屠户晓得学校规矩,非薛家集上众人可比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著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几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天二评:可见大肠是此番特送,以前未有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著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黄评:天下“舍”的相公却不少,休笑范进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天二评:前已说明是你积了甚么德带挈他的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天二评:带出张府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齐评:天鹅肉吃不成,连天鹅屁都想不得。天二评:其实未尝不是,无奈想吃天鹅屁的不安本分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著。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著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天二评:此笔不可少,正是振起下文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上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了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齐评:平地一声雷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著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著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著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哩!”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著头往前走。齐评:寒士失志真有此情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天二评:范进心热如火,情知出榜将近,断不如此恬淡,此是作者要反逼下文发疯一节,故就卖鸡上生情小作波折。读者不可被他瞒过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著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著,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齐评:范进中了发疯正与周进见了号板哭得死去同是一副苦泪,真乃沆瀣一气。然而世之满肚血泪赍恨殉世者.何止恒河沙数,如两公者能有几人哉!天二评:正与周进直僵僵不省人事同。但一是郁,一是喜,喜亦由于郁也。源同流异,心法相传。黄评:其师衣钵
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去。他爬将起来,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天二评:周进毗于阴,故痛哭不休;范进毗于阳,故中风狂走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黄评:乃至于疯,青出于蓝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天二评:一天欢喜变成愁苦,举人亦不祥之物哉?儿子笑,母亲哭.情文相生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天二评:天下人都是好好的,偏要寻这病来害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或云忙杀邻居,干卿何事?予谓不然,邻舍做官大家喜欢,人情之常。高世远俗之见不可责之齐民,若皆落落自顾,虽圣人不能为治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著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得很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天二评:名医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了这一唬,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著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黄评:忙杀邻居,干卿何事耶?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户来,后面跟著一个烧汤的二汉黄评:二汉乃安徽土称,犹小厮也,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黄评:只怕文人不积德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黄评:“天鹅肉”竟吃着了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齐评:妙人妙语。这一作难可谓妩媚之至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黄评:积德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什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齐评:这一席话如雨打芭蕉,清脆无比。妙极,妙极。天二评:真可解颐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著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唬他一唬,却不要把他打伤了!”天二评:此笔亦所应有。黄评:必有之情,作者体贴至此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著,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著,散著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齐评:画都画不出,却被作者写出,真是笔有化工胡屠户凶神一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黄评:丈人亦如此说,究竟不知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过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天二评:笑者笑其手颤也,却先写笑,后写颤。叙事之法从盲左来不想胡屠户虽然大著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天二评:巴掌性热,味辛,祛痰,明目,治失心疯,解天鹅屁毒;生猪油拌服。出胡屠户者良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著,再也弯不过来。黄评:勉强用力太过耳。确有此理,可见怕极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著。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黄评:立刻称“老爷”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天二评:至死不忘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黄评:邻居忙甚,实有此等情事,且细极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齐评:好称呼!天二评:婿何以贤?贤其为老爷也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著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黄评:加“我的”二字,亲之甚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齐评:与前文两两对照,真是言各有时,一些不错的。天二评:“尖嘴猴腮”“倒运鬼”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黄评:没有人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天二评:可是周府、张府?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齐评:果然由得你说嘴了。天二评:只是猪油少吃些毕竟要嫁与个老爷。黄评:嫁个“现世宝”倒运鬼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天二评:众人此笑包含无限看看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天二评:此时爱女婿不知若何而可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齐评:描写一至于此!天二评:索性径呼老爷。黄评:妙在“高声”二字老太太迎著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黄评:省文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
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天二评:范进怕胡屠户,胡屠户却亦有所怕。买肉主顾何须回避邻居各自散了。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天二评:一向未中举人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的的亲亲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天二评:老先生真是疏财仗义,一见如故。黄评:白赔银子?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黄评:既曰“华居”,却又“住不得”,便见张静斋之不通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齐评:明代风气如此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给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银子。黄评:急于打开,但见雪白细丝,是穷饿眼顺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给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著。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爷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黄评:妙在伸来缩去总是拳头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著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黄评:又称姑老爷,不知如何奉承方好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今日果不其然。齐评:识时务哉,屠户也!天二评:无恩可报,只得苦思九索,生此一波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黄评:写儿子,亦是奉承姑老爷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天二评:比范进中举人相同。黄评:紧对前文,妙在“低着头”三字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天二评:今之中举人的读此,得无要痰迷心窍张乡绅家又来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银丝鬏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著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著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天二评:范进娘子居然有若固有之气象,胡屠户以为“有些福气”,眼色不凡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萍叟评:人生世上那一件是自己的?必以为自己的,則痰迷心窍矣,独范老太太乎哉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黄评:可知这都是“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害的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天二评:细磁碗盏、银镶杯盘,于吾身亲见之,做三日老太太,亦不虚此身。与乃郎病症相同,何不用原方治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见了号板痛哭至于呕血,乃穷老腐儒受尽毕生辛苦,如梅三相、王大爷等相遭不知几辈,至此一齐提出心头,其见解不过如此,非如阮嗣宗、沈初明一流人别有伤心处也。
金有余以及众客人何其可感也。天下极豪侠极义气的事,偏是此辈不读书不做官的人做得来,此是作者微辞,亦是世间真事。
周进之为人本无足取,胸中大概除墨卷之外了无所有,阅文如此之钝拙,则作文之钝拙可知。空中自描出晚遇之故,文笔心细如发。
于阅范进文时即顺手夹出一个魏好古,文字始有波折。譬如古人作书,必求笔笔有致,不肯作蒜条巴子样式也。
“举业”“杂览”四个字后文有无限发挥,却于此处闲闲伏案,文笔如千里来龙,蜿蜒夭矫。
轻轻点出一胡屠户,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阅者叹赏叫绝。余友云:“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黄评:吾亦云云此如铸鼎象物,魑魅魍魍毛发毕现。
范进进学,大肠瓶酒是胡老爹自携来,临去是披着衣服,腆着肚子;范进中举,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是二汉进来,临去是低着头笑迷迷的。前后映带,文章谨严之至。
胡老爹之言未可厚非,其骂范进时,正是爱范进处,特其气质如此,是以立言如此耳。细观之,原无甚可恶也。黄评:胡老爹得一知已
周府、张府妙在都从胡老爹口中一一带出,真有蛛丝马迹之妙。
张静斋一见面便赠银赠屋,似是一个慷慨好交游的人,究竟是个极鄙陋不堪的。作者之笔,其为文也如雪,因方成珪,遇圆成璧;又如水,盂圆则圆,盂方则方。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黄评:其实人生世人哪一件是“自已的”?必以为“自己的”,则痰迷心窍矣不觉欢喜,痰迷心窍,昏绝于地。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天二评:原来此屋不利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发慌了,夫妻两个守著哭泣,一面制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候,老太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黄评:范进疯而其母遂至于死,犹得母教未深。一笑合家忙了一夜。
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天二评:伏笔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黄评:极细合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厅陪客。黄评:魏好古亦有用处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著量白布、秤肉乱窜。黄评:伏笔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交与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相与的和尚做揽头,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升天。
屠户拿著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滕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著。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齐评:带叙带伏。天二评:伏笔滕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日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得。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滕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也在那里司宾。齐评:口口声声带定张老爷、周老爷,屠户心中钦敬固只此二人也。黄评:顺手带出周老爷大长日子,坐著无聊,只拉著我说闲话,陪著吃酒吃饭。天二评:又是夏总甲声口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个不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黄评:倒也扯谎扯的象不耐烦做这些事;欲待躲著些,天二评:女儿房里厨房里又少不得人照看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乔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齐评:真说得入情入理。黄评:更象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疏等事。天二评:“写疏”伏下胡屠户吃过面去。
僧官接了银子,才待进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忙回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天二评:生出奇文何美之道:“你老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天二评:先透过一笔。因前已伏线,故不觉其突又不肯出价钱,我几次回断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齐评:带补带伏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道:“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消缴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怎的?”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天二评:流涎者何也,火腿也,酒也,歇了去也那脚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庄上。何美之叫浑家煮了一只母鸡,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烫著。和尚走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著怀,腆著个肚子,天二评:好模样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天二评:也象灶上半只火腿。黄评:也走出肥油了。只“肥油”二字,写出一个酒肉和尚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浑家拎著酒,放在桌子上摆下。和尚上坐,浑家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着,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浑家说道:“范家老奶奶,天二评:老奶奶者,轻之也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他媳妇儿,天二评:他媳妇儿者,轻之又轻之也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黄评:屠户女儿,一定是此等货。写得如见其人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靸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天二评:范进娘子形容,却在此处补出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齐评:你做僧官太太,亦可算得夫人。天二评:诋范进娘子者,渠自矜其貌,乃不得穿尸皮子做夫人也好不体面!你说天二评:你者,你和尚耶?你何美之耶?那里看人去!”
正吃得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着,齐说道:“好快活!和尚、妇人大青天白日调情。好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条草绳,把和尚精赤条条同妇人一绳捆了,黄评:不用剥衣将个杠子穿心抬着,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天二评:戏是台上做的,今却在台下和尚同妇人拴做一处,候知县出堂报状。众人押着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报与范府。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天二评:两句连读,令人先笑忍耐不得,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说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着交美之领了家去,一班光棍带着,明日早堂发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知县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出去。天二评:能员,应保举卓异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僧官先去范府谢了,次日方带领僧众来铺结坛场、挂佛像,两边十殿阎君。吃了开经面,打动铙、钹、叮当,念了一卷经,摆上早斋来。八众僧人,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黄评:不脱魏相公,细坐了两席。才吃着,长班报有客到。魏相公丢了碗出去迎接进来,便是张、周两位乡绅,乌纱帽,浅色圆领,粉底皂靴。魏相公陪着一直拱到灵前去了。
内中一个和尚向僧官道:“方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他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讯一声才是。”天二评:和尚岂不知,故意问及,可知僧官之见恶于众僧官道:“也罢了。张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那里是甚么光棍,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做鬼做神来弄送我。黄评:补出,省笔墨也不过要簸掉我几两银子,好把屋后的那一块田卖与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落后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黄评:伏后到县惹出事来一般也慌了,腆着脸拿帖子去说,惹的县主不喜欢。”又道:“他没脊骨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儿。三房里曾托我说媒,我替他讲西乡里封大户家,好不有钱,张家硬主张着许与方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进个学,又说他会作个甚么诗词。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了给人看,说是倒别了三个字。象这都是作孽!眼见得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又不知撮弄与个甚么人!”齐评:又起下文。天二评:张静斋之为人,魏好古之学问,俱从和尚口中虚写,却又暗伏严家对亲一节。骨节通灵说着,听见靴底响,众和尚挤挤眼,僧官就不言语了。天二评:如画两位乡绅出来,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众和尚吃完了斋,洗了脸和手,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闹了三昼夜方才散了。
光阴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举人出门谢了孝。一日,张静斋来候问,还有话说。范举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穿着衰絰出来相见,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张静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们做子侄的理应效劳。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齐评:此等应酬套语,久已习而不知其非矣看来想是祖茔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举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张静斋屈指一算:“铭旌是用周学台的衔。墓志托魏朋友将就做一篇,天二评:将就二字着眼却是用谁的名?其余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风水之类,须三百多银子。”正算着,捧出饭来吃了。张静斋又道:“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黄评:范进被张静斋教坏似乎不必拘拘。现今高发之后,并不曾到贵老师处一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风一二。天二评:主意在此。黄评:“肥美”二字久在胸中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约同行?一路上舟车之费,弟自当措办,不须世先生费心。”范举人道:“极承老先生厚爱,只不知大礼上可行得?”天二评:好孝廉张静斋道:“礼有经,亦有权。想没有甚么行不得处。”齐评:的是世面上人口角。天二评:墨卷上救急语。黄评:以为可行则行矣,岂非教坏范举人又谢了。张静斋约定日期,雇齐夫马,带了从人,取路往高要县进发,于路上商量说:“此来一者见老师,二来老太夫人墓志,就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
不一日,进了高要城。那日知县下乡相验去了。二位不好进衙门,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那庙正修大殿,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工房听见县主的相与到了,慌忙迎到里面客位内坐着,摆上九个茶盘来。工房坐在下席执壶斟茶,吃了一回。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天二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黄评:不待写其为人,数句像赞可知矣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贱姓严,舍下就在咫尺。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相与。天二评:过几天多要奉请。石史评:严老大面呈履历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贡生不胜钦敬。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
严家家人掇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是鸡、鸭、糟鱼、火腿之类。天二评:咄嗟而办,盖是市脯。然据严老二言:分家一样田地,白白吃穷,端了花梨椅子换肉心包子。则严老大之于口腹,固不惜所费。黄评:此老酒肴不是好吃的。吾服其何得如此现成。想城隍庙是其惯常请客之地,以便求说人情耳严贡生请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齐评:真足肉麻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不敢。”立着要候干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真个勉强不来的。齐评:平空结撰一席话,却用如此起笔,真是浑然无迹。天二评:所答非所问,急要说出“极好的相与”。黄评:答得奇,并不答其所问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阖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天二评:必细数者,为“两只眼看着”作势也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正与“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两两相对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岂弟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只看着小弟一个人。黄评:想是“大鼻梁”喜“高鼻梁”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着,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齐评:顿挫摆踱,有色有声,严老大如此文才,仅仅一贡,未免有屈悄悄问我:‘先年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痴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齐评:只怕还是夫子自道也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天二评:其实还望着你,并非望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黄评:此一段谈吐,我服作者写得出。须知此等写势利,才是写入骨髓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丢了,叫请小弟进去,换了两遍茶,就像相与过几十年的一般。”齐评:这是前世的事,汤公如何记得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黄评:恐人盘问,又说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黄评:此等言行相反,早已视为常事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容易不大喜会客,天二评:不大喜会客者,盖常请见而不会也却也凡事心照。齐评:又说谎话,又怕对穿,于是吞吞吐吐,似真似假,文章煞费苦心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着实关切!”范举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鉴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岁之中,钱粮耗羡,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下万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画着,低声说道:黄评:描摹入骨入神“像汤父母这个做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节,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着我们几个要紧的人。”齐评:齐评汤父母不敢同你相认者,就是怕你这些耳。天二评:然则汤父母不用着公等几个要紧人也说着,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着门外。
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走了进来,天二评:斗笋接缝,其捷如风望着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厮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厮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天二评:范老先生未必知,张老先生有些知了。何也?彼亦此中人也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天二评:亏得锣响,省了说谎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
二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着帖子,向贡生谢了扰,直来到宅门口投进帖子去。知县汤奉接了帖子,一个写“世侄张师陆”,一个写“门生范进”。自心里沉吟道:“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齐评:原来如此!天二评:补笔,从对面叙出甚是可厌。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黄评:所以同范进来也吩咐快请。两人进来,先是静斋见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天二评:盖范进变服而来,帖上又不注“制”字,故汤知县有此问。作书者不忍明言,故出此语,令人自悟。张静斋所谓「礼有经有权」者,即此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拱进后堂,摆上酒来。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齐评:吉服可穿,银箸不用,所谓舍本逐末也。天二评:不解者,因其先吉服而来,想不到银镶杯箸也静斋笑道:“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天二评:然則何以吉服?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齐评:入情入景。天二评:谑而虐矣,盖作者甚恶此辈因说道:“却是得罪的紧。我这敝教,酒席没有什么吃得,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黄评:引到牛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都也莫得吃。”天二评:引动下文掌上烛来,将牌拿出来看着。
一个账身的小厮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知县起身向二位道:“外边有个书办回话,弟去一去就来。”去了一时,只听得吩咐道:“且放在那里。”天二评:可知本要受的回来又入席坐下,说了失陪,向张静斋道:“张世兄,你是做过官的。这件事正该商之于你。就是断牛肉的话,方才有几个教亲,共备了五十斤牛肉,请出一位老师夫来求我,说是要断尽了,他们就没有饭吃,求我略松宽些,叫做‘瞒上不瞒下’。送五十斤牛肉在这里与我,却是受得受不得?”张静斋道:“老世叔,这话断断使不得的了!天二评:何妨?有经有权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亲?想起洪武年间,刘老先生……”汤知县道:“那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齐评:真是盲人骑瞎马,好看之极。天二评:天下实有此等妄人,并非作者平空捏造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说道:‘他以为天下事都靠着你们书生!’到第二日,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齐评:刘青田乃青田人,非青田知县,静斋先生遂附会之。天二评:刘老先生是土知县又用毒药摆死了。这个如何了得!”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典故,黄评:绝倒。妙在是“确切典故”不由得不信,问道:“这事如何处置?”张静斋道:“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夫拿进来,打他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天二评:道光间一福建知县确有此一事。见陈子庄明府《庸闲斋笔记》。想来曾读《外史》,当是奉教于张静斋出一张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知县点头道:“十分有理。”齐评:说得动听,汤公所以急急遵教。黄评:张静斋做知县,想必被参回来的,却仍以此等伎俩传授别人。妙在汤知县便听信也当下席终,留二位在书房住了。
次日早堂,头一起带进来是一个偷鸡的积贼。天二评:未必恰有此事,借来作衬耳知县怒道:“你这奴才,在我手里犯过几次,总不改业。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过硃笔来,在他脸上写了“偷鸡贼”三个字,齐评:汤公悟性真好,居然以一反三。天二评:即张静斋法也,此公可谓闻一知二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鸡,头向后,尾向前,捆在他头上,枷了出去。才出得县门,那鸡屁股里刮喇的一声,屙出一抛稀屎来,从额颅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两边看的人多笑。第二起,叫将老师夫上来,大骂一顿“大胆狗奴”,重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脸和颈子箍的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天二评:一道灵魂寻马罕默德去了
众回子心里不服,一时聚众数百人,鸣锣罢市,闹到县前来,说道:“我们就是不该送牛肉来,也不该有死罪。这都是南海县的光棍张师陆的主意!我们闹进衙门去,揪他出来一顿打死,派出一个人来偿命!”不因这一闹,有分教:贡生兴讼,潜踪私来省诚;乡绅结亲,遏贵竟游京国。未知众回子吵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是文字过峡,故序事之笔最多。就其序事而观之,其中起伏照应,前后映带,便有无数作文之法在。率尔操觚轻心掉之者,梦不到此也。
和尚到庄上吃酒,乃是行所无事,佃户一齐打进,实出意料之外。当其美之斟酒、浑家打横时,几近淫亵矣。及观何美之浑家口中数语,只不过气不忿范太太,何其用笔之雅,直将“功名富贵”四字写入愚妇人胸中,吾不知作者之锦心绣口居何等也。
斋堂中魏相公陪客,众和尚捣鬼,轻轻又带出周二姑娘做亲,针线之妙,难以尽言。
关帝庙中小饮一席话,画工所不能画,化工庶几能之。开端数语尤其奇绝,阅者试掩卷细想,脱令自己操觚,可能写出开端数语?古人读杜诗“江汉思归客”,再三思之不得下语,及观“乾坤一腐儒”,始叫绝也。黄评:此拟不伦,此君批语惯有此等毛病,然好处却多
才说“不占人寸丝半粟便宜”,家中已经关了人一口猪,令阅者不繁言而已解。使拙笔为之,必且曰:看官听说,原来严贡生为人是何等样,文字便索然无味矣。黄评:妙批,一部书多用此诀
上席不用银镶杯箸一段,是作者极力写出。盖天下莫可恶于忠孝廉节之大端不讲,而苛索于末节小数。举世为之,而莫有非之,且效尤者比比然也。故作者不以庄语责之,而以谑语诛之。黄评:一部《儒林外史》皆用此法,为从来小说所无
张静斋劝堆牛肉一段,偏偏说出刘老先生一则故事,席间宾主三人侃侃面谈,毫无愧怍,阅者不问而知此三人为极不通之品。此是作者绘风绘水手段,所谓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也。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夫,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透风。天二评:老爷受牛肉,门子亦可沾光,想来一力担当,今为张静斋决裂,安得不恨。此透风所自来知县道:“我至不济,到底是一县之主,黄评:为何不济?犹自命一县之主他敢怎的我?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上才好。”齐评:藉此免了秋风之费,真是靠百姓的福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着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去了。天二评:此时不但范进,连张静斋都穿孝服了。便宜了汤知县免送赆仪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贴,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去。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忒孟浪了些!不过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个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拿几个为头的来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发落,赏卑职一个脸面。”齐评:官场脸面都是如此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问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发来本县发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出堂,将回子发落了。
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天二评:顺手带入,忽然合缝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知县喝过一边,带那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天二评:又增一案作陪,以见严大在家无非骗诈乡愚之事。黄评:不曾拿银子,所以谓之“梦铳”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说他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天二评:句中有眼,盖严家银子本不易借也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黄评:大半年才想起,名副其实矣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问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的驴和米同稍袋都叫人短了家去,还不发出纸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太老爷做主!”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齐评:原来汤父母竟不认得严乡绅的。天二评:「最好的相与、凡事心照」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须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卷卷行李,一溜烟走急到省城去了。黄评:汤父母自然“心照”,何必走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会严二老官。齐评:从严老大过到老二,从老二过到二奶奶,联接无痕。黄评:借此出严监生
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府学廪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学廪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吓走了?”天二评:相与于无相与。黄评:亲戚亦如此说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了。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这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齐评:这话亦是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央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也还与王家,再折些须银子给他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严致和道:“老舅怕不说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着,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王姓的;天二评:此亦劝人友悌之义,未尝不是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才得个耳根清静。”天二评:亏他有此经济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的停妥。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过了几日,整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做势,在馆里又不肯来。天二评:何以拿班做势?盖所志不在酒席严致和吩咐小厮去说:“奶奶这些时心里有些不好,齐评:递入下文。天二评:借此带出王氏有病,足见兄妹谊重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厮进去说了。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丢了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出的小儿子,黄评:先出儿子,次出妾年方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
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着问王德道:“大哥,我到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笔下,怎得会补起廪来的?”天二评:是时髦廪生口气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来,本是个吏员出身,天二评:原来御史都是员出身知道甚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扰过一席。”王德愁着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天二评:又补出严老大轶事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黄评:严贡生为人,借此细写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天二评:严监生又自为写照。如此省俭,只算代老大做人家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黄评:大老官为人又借二老官口中描摹一番,却不觉得自己悭吝亦说出,此省笔墨法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黄评:伏后文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天二评:他并不痴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天二评:其言甚巧王氏听了,也不答应。天二评:心照不宣赵氏含着眼泪,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离。黄评:用水磨工夫
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天二评:只赵家的三字,足知王氏与赵氏平日那里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天二评:此必赵氏所教也王氏听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黄评:逼出此语,落得做好人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齐评:可见得不了一声。然王氏不言亦是如此做法,故云随你们怎样做去也。天二评: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兔起鹘落,不及再装腔。在王氏,此语是违心之论,不意其更无装饰。自速其死。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黄评:赵氏不足道,严监生也听不得一声,是早有死王氏之心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齐评:有银子在那里说话,何消王氏自说。天二评:可怜。不病死多应闷死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天二评:此处最难着笔。黄评:是要银子,须与后文“哭得眼红红的”对看方妙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吊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天二评:老二亦煞费苦心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黄评:双手来接,妹子卖去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黄评:祭桌都预备下了,不死如何消缴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齐评:然则二老官以为王氏必死矣,来免设心不佳。亏得有银子伏主,不然二王如何不回敬几句。天二评:人尚未死已想到备办祭桌,可谓尽心焉耳矣。义夫,义夫!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
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人去了。回来见二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天二评:脸也不本丧了,口也开了。银子宝贝故。黄评:真是日日捣鬼,写薄俗一至此哉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为男子。”齐评:却不道暗合道,妙。有甚疑惑。天二评:这样道理令妹丈胸中久有。万分感激却又埋怨他,埋怨正深于感激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天二评:恐怕还关系王家一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齐评:总是银子说话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天二评:不意世间有如此血性男子,真正读书人。黄评:骂杀骂杀,读书人才能在这样事上做工夫。作者之笔利害如此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齐评:好大口气。天二评:说的句句是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须要大做。齐评:又有生法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齐评:岂有此理!甚矣,银子作用大也。天二评:难得贤昆同心仗义,成人之美,亦可谓王门有幸了。索性讨好,送佛送到西天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的去了。天二评:妙!黄评:嫉世之深,一至于此。然而太毒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天二评:微言。黄评:反衬后文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齐评:后来却一言不发,然则不过一废纸耳严监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披了红绸;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天二评:赤金冠子伏根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天二评:极力摹写,甚于杀,甚于剐!黄评:忍哉,忍哉!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黄评:何以立言?想禀生必能引经据典,但不知出于何经典耳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夫、妹妹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天二评:正是纲常上做工夫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天二评:有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天二评:催死。黄评:做得周到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齐评:不发昏待怎地?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黄评:早已死了,许多人只算来送殓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厅陪着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齐评:一定之理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黄评:必是一撬就开灌了下去,天二评:假死的要紧,真死的由他。恐其满地打滚的哭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天二评:两对舅爷、舅奶奶真是劲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哥子来,拿一搭麻替他披着。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黄评:何不活装在内,必待断气耶天才亮了。灵枢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天二评:此真是纲常名教上做工夫的,曰义形于色,曰议礼已定。笔挟秋霜。黄评:又能议礼,真饱学秀才报出丧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天二评:俗书「担」字作「后」,因误为「石」。平步青评:「石」为量名,十斗曰石。汉书食货志「岁收亩一石半」。又粗布皮革之数亦称石,唐书张弘靖传「汝等挽两石弓」。又水亦称石,水经注「河水浊,清澄一石水六斗泥」。又酒亦称石,史记滑稽列传「一石亦醉」。又衡名百二十斤为石,书「关石和钧」、月令「钧衡石」、汉书律历志「石者,大也,权之大者」。今越人亦呼十斗曰石,非「儋」,「担」亦俗书也。亦无「后」字。殆啸山南汇人故;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天二评:捐个妹子做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天二评:天地祖宗喟然叹息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黄评:居然对坐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吊下泪来,天二评:此泪却是真泪。黄评:竟有泪耶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你天二评:此“你”字费了许多心思许多钱钞挣来的也莫要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齐评:“心慈”者,喜施舍之别名,以好字眼为浸润之谮也。天二评:从赵氏口中补出王氏平日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这些银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黄评:然乎?否乎?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费用掉了,到开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程,天二评:应呼姊姊,说忙现了原形。死命的巴结两位哥哥,然而无益。先伏科举一笔也是该的。”黄评:可知无用严监生听着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扒在他腿上,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里房内去,跑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天二评:王氏阴灵若或使之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一块,上面吊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睡着。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聚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齐评:一语断肠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个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天二评:良心发现。然所以发现者,银子之故。回过味来死期已定,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严二之心死已久矣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帐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齐评:世上人都只好如此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强勉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黄评:有钱人之苦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齐评:诸葛公五丈原亦不过如此。人生富贵英雄同归于尽耳。天二评:可怜,守钱虏收场大率如此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强勉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天二评:没气力的话严监生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的着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天二评:一句中包含无限二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的安慰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黄评:此其时矣,正对前文一个不来到中秋已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黄评:是病人将断气时情景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黄评:守财虏看榜样呀。如此点醒痴迷,先生救世婆心如何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齐评:形容临终,生出妙文,不免谑而虐矣。天二评:写守钱虏临死光景,极情尽致。人知其骂世之口毒,而不知其醒世之意深也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黄评:此皆文章偪拶之法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是从“功名富贵”四个字中偶然拈出一个“富”字,以描写鄙夫小人之情状。看财奴之吝啬,荤饭秀才之巧黠,一一画出,毛发皆动,即令龙门执笔为之,恐亦不能远过乎此。
严大老官之为人,都从二老官口中写出,其举家好吃,绝少家教,漫无成算,色色写到,恰与二老官之为人相反。然而大老官骗了一世的人,说了一生的谎,颇可消遣,未见其有一日之艰难困苦;二老官空拥十数万家赀,时时忧贫,日日怕事,并不见其受用一天。此造化之微权,不知作者从何窥破,乃能漏泄天机也。妙批
赵氏谋扶正之一席,想与二老官图之久矣。在床脚头哭泣数语,虽铁石人不能不为之打动,而王氏之心头口头,若老大不以为然者。然文笔如蚁,能穿九曲之珠也。
王氏兄弟是一样性情心术,细观之,觉王仁之才又过乎王德。所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也。未见遗念时本丧着脸不则一声,既见遗念时,两眼便哭的红红的。因时制宜,毫发不爽。想此辈必自以为才情可以驾驭一切,习惯成自然了,不为愧怍矣。
除夕家宴,忽然被猫跳翻蔑篓,掉出银子来,因而追念逝者,渐次成病,此亦柴米夫妻同甘共苦之真情。觉中庭取冷,遗挂犹存,未如此之可伤可感也。文章妙处真是在语言文字之外。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着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齐评:小可见大,即以灯草为传家之宝亦何不可。天二评:如君真知心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黄评:世间实有此等人,休言刻毒,我服先生真写得出合家大口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枢停在第三层中堂内。
次早着几个家人小厮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着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着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这时也公备个祭礼来上门。僧道挂起长幡,念经追荐。赵氏领着小儿子,早晚在枢前举哀。伙计、仆从、丫鬟、养娘,人人挂孝,门口一片都是白。
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科举回来了,齐来吊孝,留着过了一日去。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科举了回来,几个儿子都在这边丧堂里。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浑家坐着,打点拿水来洗脸,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着一个小厮,手里捧着端盒和一个毡包,走进来道:“二奶奶拜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来家了,热孝在身,不好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下的,送与大老爹做个遗念。就请大老爹过去。”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天二评:此谓亲弟兄随向浑家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黄评:好大出手递与奶妈,说道:“上复二奶奶,多谢。我即刻就过来。”打发奶妈和小厮去了。将衣裳和银子收好,又细问浑家,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的腰绖,走过那边来,到柩前叫声“老二”,干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着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磕伯伯的头,哭着说道:“我们苦命,他爷半路里丢了去了,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严贡生道:“二奶奶,天二评:称二奶奶。黄评:叫得响,银子衣服之功不小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慢慢的带着他过活,焦怎的?”黄评:此时却不焦赵氏又谢了,请在书房,摆饭请两位舅爷来陪。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令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齐评:好乡绅口气。天二评:正与二王、张静斋辈一鼻孔出气。亦可云大义灭亲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严贡生道:“正是。因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不想一见如故,就留着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他第二令爱许与二小儿了。”黄评:此是真话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严贡生道:“住在张静斋家。他也是做过县令,是汤父母的世侄。因在汤父母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天二评:看书的却记得关王小二家猪的那一日在关帝庙里三公同席相与起来。周亲家家,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来的?”天二评:补笔严贡生道:“正是。”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道:“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的了。”王德冷笑了一声。
一会摆上酒来,吃着又谈。王德道:“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帘?”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汤父母前次入帘,都取中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所以这次不曾来聘。今科十几位帘官,都是少年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道:“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是有法则。假若不照题位,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齐评:这话倒不错,所以二王不接口矣就如我这周老师,极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个人内中。”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宗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二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了。
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着实动怒,多亏令弟看的破,息下来了。”天二评:亦因其自云相与汤父母,故意挑他痛处。看的破者,赔钱也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天二评:公何以不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腿也砍折了!黄评:实系老面皮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只是厚道些好。”齐评:这话更不错,所以严大不接口矣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天二评:白吃他挑拨,又无可报复,脸之所以红也又彼此劝了几杯酒,奶妈抱着哥子出来道:“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茔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费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严贡生道:“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天二评:也算是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你爷的事托在二位舅爷就是。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说罢,叫了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
过了几日,大老爹果然带着第二个儿子往省里去了。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僮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天二评:兴头不想皇天无眼,黄评:费尽心机,其实快活,奈皇天无眼何不祐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来,发了一天热,医生来看,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黄连、人牙,不能灌浆,把赵氏急的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天二评:不意神佛同王德王仁一样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齐评:句有勾映。天二评:可曾满地打滚?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打发孩子出去。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二位舅爷踌躇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齐评:来了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是要他自己情愿,我们如何硬做主?”赵氏道:“哥哥,黄评:少叫“哥哥”了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去了,这些家人、小厮都没个投奔,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齐评:赵氏颇有经纬,所以竟能与严老大打对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间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黄评:不急不急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齐评:到底妇人家眼光不亮你做舅舅的人,怎的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罢,我们过去替他说一说罢。”王仁道:“大哥,这是那里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黄评:王仁乖甚如今姑奶奶若是急的狠,只好我弟兄两人公写一字,他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天二评:毕竟小王有见识王德道:“这话最好,料想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王仁摇着头笑道:“大哥,这话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天二评:小王颇刁赵氏听了这话,摸头不着,只得依着言语写了一封字,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
来富来到省城,问着大老爹的下处在高底街。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门口,黄评:奇唬了一跳,不敢进去。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他进去。看见敞厅上中间摆着一乘彩轿,彩轿旁边竖着一把遮阳,遮阳上贴着“即补县正堂”。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领补服,脚下粉底皂靴。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着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这里伺候。”来富下来,到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新人房在楼上,张见摆的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上去。
直到日头平西,不见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着新方巾,披着红,簪着花,前前后后走着着急,问:“吹手怎的不来?”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爷给了他二钱四分低银子,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押着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齐评:妙语大老爹发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斗子骨都着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生有这些臭排场!”齐评:的评。天二评:许多装腔作势只“臭排场”三字尽之说罢去了。
直到上灯时候,连四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的狠,厅上的客说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着轿,一直来到周家。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着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有个吹打的,只得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递一声,在黑天井里喝道喝个不了。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正吵闹着,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齐评:实在好听。天二评:正与四个喝道之声相应和,绝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会,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发来了。新人进门,不必细说。
过了十朝,叫来富同四斗子去写了两只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契到高要付银。一只装的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辞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伏侍,一路无话。
那日将到了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齐评:猛然想起一事来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黄评:头晕、眼花、恶心不可考,“痰”却可考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着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丢了,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齐评:原来如此!天二评:何处得来此急屁。两个大屁却来凑趣。黄评:“屁”亦可考,但何得如此现成剩下几片云片糕,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扶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天二评:假使舵工不吃,不知严老大更有何术严贡生只作不看见。黄评:正要你吃
少刻,船拢了马头。严贡生叫来富着速叫他两乘轿子来,摆齐执事,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里去。又叫些马头上人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黄评:先说一“药”字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的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的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齐评:你自己放屁,倒说别人放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齐评:语语不离张老爷、周老爷,是胡屠户的口角,不知严贡老几时学来的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黄评:恰恰在这两省做官,亦巧矣哉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甚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掌舵的唬了,陪着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天二评:内中有黄连,应苦苦的不知道是药,只说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齐评:此即后来告状要正名分一样道理。黄评:既讳言云片糕,请问老爷当叫甚么说着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
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着。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恩,高抬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脚子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如是着紧的问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齐评:一语点醒,可见瞒不过旁人。天二评:脚子是当地头人,领略严老爷脾气久矣。严老爷意在赖船钱,非徒赖酒钱也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不成?”众人一齐捺着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着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着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齐评:丞相非在梦中,君自在梦中耳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妇拜家堂,又忙的请奶奶来一同受拜。他浑家正在房里拾东拾西,闹得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甚么?”他浑家道:“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窄鳖鳖的,统共只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与他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天二评:自省城回来,在船中打算停当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他浑家道:“他有房子,为甚的与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浑家道:“这不成,他要继我们第五个哩!”黄评:浑家太老实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他浑家听了这话,正摸不着头脑。齐评:与赵氏听了二王写信的话摸不着头脑对照。然而严大奶奶断不及二奶奶只见赵氏着人来说:“二奶奶天二评:是二奶奶呀听见大老爹回家,叫请大老爹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家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往。”赵氏听得,还认他把第二个儿子来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黄评:不要叫“哥哥”了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自然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天二评:做梦才好早晚照顾,怎倒叫我搬到那边去?媳妇住着正屋,婆婆倒住着厢房,天地世间也没有这个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随他说着,自然有个商议。”齐评:王仁已明白了。黄评:此时即有银子亦无用矣说罢,走出去了。彼此谈了两句淡话,又吃了一杯茶。王家小厮走来说:“同学朋友候着作文会。”黄评:先安排下了,所以才来的。写出人情之恶之巧二位作别去了。天二评:事忙不及议礼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天二评:赵新娘了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黄评:二字早想定了,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齐评:乡绅二字,如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天二评:此番吩咐亦是在船中先打算的。黄评:正名定分,到底是乡绅人家不错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帐目,都连夜攒造清完,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汤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哩!”众人应诺下去。大老爹过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作威作福,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齐评:世情实是如此:“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黄评:难受难受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天二评:赵新娘亦颇泼悍。妇人本事不过如此?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门口,正值汤知县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进词来,次日发出:“仰族亲处复。”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黄评:天下怕事族长大半如此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天二评:纲常上做工夫的人不肯轻出议论,纲常名教上做工夫的人不管闲事。黄评:好哥哥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睛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瞅不睬,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齐评:自是必然之势把个赵氏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着屏风请教大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跌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着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了,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天二评:此又失乡绅体面赵氏越发哭喊起来,喊的半天云里都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天二评:当云要奔出与他拚命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议写覆呈。王德、王仁说:“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齐评:好货。天二评:守本分好秀才呀不肯列名。严振先只得混帐覆了几句话,说:“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齐评:亏得这句,到底是王舅爷“大做”之力据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有的。总候太老爷天断。”那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见了覆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个极长的批语,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听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天二评:汤父母不“心照”严贡生看了这批,那头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几丈,随即写呈到府里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仰高要县查案”。知县查上案去,批了个“如详缴”。严贡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状,司批:“细故赴府县控理。”黄评:借状子不准,以便使严大进京严贡生没法了,回不得头,想道:“周学道是亲家一族。黄评:借此复递到范进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举便登上第。不知严贡生告状得准否,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是放笔写严大老官之可恶,然行文有次笫,有先后,如源泉盈科,放乎四海,虽支分派别,而脉络分明,非犹俗笔稗官,凡写一可恶之人,便欲打、欲骂、欲杀、欲割,惟恐人不恶之,而究竟所记之事皆在情理之外,并不能行之于当世者。此古人所谓“画鬼怪易,画人物难”。世间惟最平实而为万目所共见者,为最难得其神似也。天二评:此论颇确。黄评:知言
省中乡试回来,看见两套衣服,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一口一声称呼“二奶奶”,盖此时大老意中之所求不过如此。既已心满志得,又何求乎?以此写晚近之人情,乃刻棘刻楮手段。如谓此时大老胸中已算定要白占二奶奶家产,不惟世上无此事,亦无此情。黄评:在俗笔必如此做矣要知严老大不过一混账人耳,岂必便是毒蛇猛兽耶。
严老大笔下必定干枯,二王笔下必定杂乱。三人同席谈论时,针锋相对,句句不放过,真是好看杀。
严老大一生所说之话大概皆谎也,然其中亦有一二句是真的。就如静斋作伐之说虽不可信,周家结亲之事则真。惟有船上发病一事,则至今无有人能辨其真伪者。天二评:惟有放屁是真的至于云片糕之非药,则不独驾长知之,脚子知之,四斗子知之,即阅者亦知之也。何也?以其中断断不得有人参黄连也。
赵氏自以为得托于二王,平生之泰山也,孰知一到认真时,毫末靠不得。天下惟此等人最多,而此等人又自以为奸巧得计。故余之恶王子依更甚于恶严老大。天二评:我亦云然
严老大一生离离奇奇,却颇有名士风味。此批不合。如此混帐那得以名士例之?即曰讥之,亦不合也时时刻刻说他是个乡绅,究竟岁貢生能有多大;时时刻刻说他相与汤父母,究竟汤公并不认得他。似此一副老面皮,也亏他磨练得出。天二评:然则要做名士,必须预备一副老面皮
许多可笑可厌的事,如叫吹手,摆红黑帽,帖“即补县正堂”等件,却从四斗子口中以“臭排场”三字结之,文笔真有通身筋节。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话说严贡生因立嗣兴讼,府、县都告输了,司里又不理,只得飞奔到京,想冒认周学台的亲戚,到部里告状。一直来到京师,周学道已升做国子监司业了。大着胆,竟写一个“眷姻晚生”的帖,门上去投。长班传进帖,周司业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亲戚。天二评:可知全没相干正在沉吟,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天二评:借此递入范进,灵敏之极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便叫快请进来。范进进来,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周司业双手扶起,让他坐下,开口就问:齐评:传神“贤契同乡,有个甚么姓严的贡生么?他方才拿姻家帖子来拜学生。长班问他,说是广东人。学生却不曾有这门亲戚。”范进道:“方才门人见过,他是高要县人,天二评:范进曾在关帝庙里扰过的,严老大竟失于连络,由不知其进学时有此一段渊源也同敝处周老先生是亲戚。只不知老师可是一家?”周司业道:“虽是同姓,却不曾序过。这等看起来,不相干了。”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生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齐评:见虽不见,而亲家则认定矣。黄评:就此了却严贡生,借范进递到王惠长班应诺回去了。
周司业然后与范举人话旧道:“学生前科看广东榜,知道贤契高发。满望来京相晤,不想何以迟至今科?”范进把丁母忧的事说了一遍。周司业不胜叹息,说道:“贤契绩学有素,虽然耽迟几年,这次南宫一定入选。况学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当道大老面前荐扬,人人都欲致之门下。你只在寓静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须缺少费用,学生这里还可相帮。”范进道:“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又说了许多话,留着吃了饭,相别去了。
会试已毕,范进果然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命下之日,范学道即来叩见周司业,周司业道:“山东虽是我故乡,我却也没有甚事相烦。只心里记得训蒙的时候,乡下有个学生叫做荀玫,那时才得七岁,这又过了十多年,想也长成人了。他是个务农的人家,不知可读得成书。若是还在应考,贤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线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黄评:不忘馒头、面筋之馈,多情多情范进听了,专记在心,去往山东到任。
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临兖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这件事忘怀了。直到第二日要发童生案,头一晚才想起来,说道:“你看我办的是甚么事!老师托我汶上县荀玫,我怎么并不照应?大意极了!”齐评:自责极妙,俨然贵人多忘事矣慌忙先在生员等第卷子内一查,全然没有;随即在各幕客房里把童生落卷取来,对着名字、坐号,一个一个的细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并不见有个荀玫的卷子。学道心里烦闷道:“难道他不曾考?”又虑着:“若是有在里面,我查不到,将来怎样见老师?还要细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罢。”一会,同幕客们吃酒,心里只将这件事委决不下。众幕宾也替疑猜不定。内中一个少年幕客蘧景玉天二评:趁势插入蘧景玉牛布衣,草蛇灰线。黄评:将欲递到王惠、二娄,即伏一蘧景玉说道:“老先生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寓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再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说罢,将袖子掩了口笑。黄评:谈笑蕴藉,是嘉兴朋友又道:“不知这荀玫是贵老师怎么样向老先生说的?”范学道是个老实人,黄评:为之回护,妙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齐评:足见忠厚之至。天二评:若说苏东坡或者曾闻人说过,盖当时《古文观止》未出,故不及今人之博。平步青评:苏轼一条,本《书影》汪道昆事。黄评:老师不喜杂览,休怪他不知苏轼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个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黄评:又伏牛布衣道:“是汶上县?何不在已取中入学的十几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黄评:是老幕友见识学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几卷取来,对一对号簿,头一卷就是荀玫。学道看罢,不觉喜逐颜开,一天愁都没有了。
次早发出案来,传齐生童发落。先是生员。一等、二等、三等都发落过了。传进四等来,汶上县四等第一名上来是梅玖,黄评:大快大快跪着阅过卷。学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业,怎么荒谬到这样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该考居极等,姑且从宽,取过戒饬来,照例责罚!”梅玖告道:“生员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涂。求大老爷格外开恩!”学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将他扯上凳去,照例责罚!”说着,学里面一个门斗,已将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爷!看生员的先生面上,开恩罢!”学道道:“你先生是那一个?”梅玖道:“现任国子监司业周蒉轩先生,讳进的,便是生员的业师。”范学道道:“你原来是我周老师的门生。也罢,权且免打。”黄评:不意“小友”能救“老友”屁股门斗把他放起来,上来跪下。学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师门下,更该用心读书。像你做出这样文章,岂不有玷门墙桃李?此后须要洗心改过。本道来科考时,访知你若再如此,断不能恕了!”喝声:“赶将出去!”
传进新进儒童来。到汶上县,头一名点着荀玫,人丛里一个清秀少年上来接卷。学道问道:“你和方才这梅玖是同门么?”荀玫不懂这句话,答应不出来。黄评:亏得不懂,否则梅三相要补打学道又道:“你可是周蒉轩老师的门生?”荀玫道:“这是童生开蒙的师父。”学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师门下。因出京之时,老师吩咐来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经取在第一。似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师一番栽培,此后用心读书,颇可上进。”荀玫跪下谢了。候众人阅过卷,鼓吹送了出去,学道退堂掩门。
荀玫才走出来,恰好遇着梅玖还站在辕门外。黄评:犹站在辕门外,此等老面皮宜与严大老官抗衡荀玫忍不住问道:“梅先生,你几时从过我们周先生读书?”梅玖道:“你后生家那里知道?想着我从先生时,你还不曾出世。先生那时在城用教书,教的都是县门口房科家的馆。后来下乡来,你们上学,我已是进过了,所以你不晓得。先生最喜欢我的,黄评:先生却是“小友”说是我的文章有才气,就是有些不合规矩。方才学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这话。可见会看文章的,都是这个讲究,一丝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学台何难把俺考在三等中间,只是不得发落,不能见面了。特地把我考在这名次,以便当堂发落,说出周先生的话,明卖个情。黄评:亏他说得出,亦亏作者写出。然世上正有此等人,莫嫌其写得过分所以把你进个案首,也是为此。俺们做文章的人,凡事要看出人的细心,不可忽略过了。”两人说着闲话,到了下处。
次日,送过宗师,雇牲口,一同回汶上县薛家集。此时荀老爹已经没了,只有母亲在堂。荀玫拜见母亲,母亲欢喜道:“自你爹去世,年岁不好,家里田地,渐渐也花费了。而今得你进个学,将来可以教书过日子。”申祥甫也老了,黄评:不脱申祥甫拄着拐仗来贺喜,就同梅三相商议,集上约会分子替荀玫贺学,凑了二三十吊钱。荀家管待众人,就借这观音庵里摆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着。两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礼。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挣了这一顶头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那咱你在这里上学时,还小哩,头上扎着抓角儿。”又指与二位道:“这里不是周大老爷的长生牌?”二人看时,一张供桌,香炉、烛台,供着个金字牌位。上写道:“赐进士出身,广东提学御史,今升国子监司业,周大老爷长生禄位。”黄评:不必有功德于民,徒以其司业耳左边一行小字,写着:“公讳进,字蒉轩,邑人。”右边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观音庵僧人同供奉。”两人见是老师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几拜。黄评:当“慢慢站起来”时,断不料要下拜,然和尚得无齿冷又同和尚走到后边屋里,周先生当年设帐的所在。见两扇门开着,临了水次,那对过河滩塌了几尺,这边长出些来。黄评:随手写景都妙看那三间屋,用芦席隔着,而今不做学堂了。左边一间,住着一个江西先生,门上贴着“江右陈和甫仙乩神数”。黄评:又伏陈和甫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门关着。只有堂屋中间墙上,还是周先生写的联对,红纸都久已贴白了。黄评:更妙上面十个字是:“正身以俟时,守己而律物。”黄评:是老童生手笔梅玖指着向和尚道:“还是周大老爷的亲笔,你不该贴在这里。拿些水喷了,揭下来裱一裱,收着才是。”和尚应诺,连忙用水揭下。弄了一会,申祥甫领着众人到齐了,吃了一日酒才散。黄评:写乡村人情总不脱“势利”二字
荀家把这几十吊钱,赎了几票当,买了几石米,剩下的留与荀玫做乡试盘费。黄评:亲切而细次年录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于少年。到省试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门里领了杯、盘、衣帽、旗匾、盘程,匆匆进京会试,又中了第三名进士。
明朝的体统:举人报中了进士,即刻在下处摆起公座来升座,长班参堂磕头。齐评:而今举人年老或不能远出者,与老秀才何异?或以“举人”二字对“废物”,可称绝对这日正磕着头,外边传呼接帖,说:“同年同乡王老爷来拜。”天二评:来了。又与范进中举人相似。黄评:王举人也荀进士叫长班抬开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见王惠须发皓白,天二评:王公别来无恙走进门,一把拉着手说道:“年长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寻常同年弟兄。”两人平磕了头坐着,就说起昔年这一梦,黄评:“梦做不得准”“可见你我都是天榜有名,齐评:这张天榜还不及末回之榜,你们二位都不能列入的将来‘同寅协恭’,多少事业都要同做。”天二评:将谓如此。黄评:从贼、贪赃,便是事业荀玫自小也依稀记得听见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今日听他说来方才明白,因说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乡,诸事全望指教。”王进士道:“这下处,是年长兄自己赁的?”荀进士道:“正是。”王进士道:“这甚窄,况且离朝纲又远,这里住着不便。不瞒年长兄说,弟还有一碗饭吃,京里房子也是我自己买的,年长兄竟搬到我那里去住。将来殿试,一切事都便宜些。”说罢,又坐了一会去了。次日竟叫人来把荀进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处同住。传胪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满,一齐转了员外。
一日,两位正在寓处闲坐。只见长班传进一个红全帖来,上写“晚生陈礼顿首拜”。天二评:来了全帖里面夹着一个单帖,上写着:“江西南昌县陈礼,字和甫,素善乩仙神数,曾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内行道。”王员外道:“长兄,这人你认得么?”荀员外道:“是有这个人。他请仙判的最妙,何不唤他进来请仙,问问功名的事?”忙叫:“请!”只见那陈和甫走了进来,头戴瓦楞帽,身穿茧绸直裰,腰系丝绦,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见了二位,躬身唱诺,说:“请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让山人拜见。”齐评:妙哉山人二人再三谦让,同他行了礼,让他首位坐下。荀员外道:“向日道兄在敝乡观音庵时,弟却无缘,不曾会见。”陈礼躬身道:“那日晚生晓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纯阳老祖师降坛乩上写着这日午时三刻,有一位贵人来到,天二评:天榜有名之人,纯阳老祖师自当久慕。黄评:纯阳祖师却管这样闲事,妙在凡人算定总是午时三刻那时老先生尚不曾高发,天机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预先回避了。”天二评:江湖术士声口宛然王员外道:“道兄请仙之法,是何人传授?还是专请纯阳祖师,还是各位仙人都可启请?”陈礼道:“各位仙人都可请。就是帝王、师相、圣贤、豪杰,都可启请。不瞒二位老先生说,晚生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齐评:山人脚色必须自述一番切记先帝弘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刘大老爷家扶乩。黄评:又确是京师行道人声口刘大老爷因李梦阳老爷参张国舅的事下狱,请仙问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来,天二评:“周公老祖”四字甚新。却忆琵琶谱曲上有“文王先生”四字,可为的对;咸丰庚申张堰乩坛轩辕黄帝降笔,则“周公老祖”未足为奇。黄评:周公也爱管闲事,更奇。称“老祖”又奇批了‘七日来复’四个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爷果然奉旨出狱,只罚了三个月的俸。后来李老爷又约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动,后来忽然大动起来,写了一首诗,后来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那些看的老爷都不知道是谁,只有李老爷懂得诗词,连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问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飞的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众位都吓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说是帝王、圣贤都是请得来的。”王员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们终身官爵的事可断得出来?”陈礼道:“怎么断不出来?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两位见他说得热闹,齐评:此是九流三教最要紧的诀法便道:“我两人要请教,问一问升迁的事。”那陈礼道:“老爷请焚起香来。”二位道:“且慢,候吃过便饭。”
当下留着吃了饭,叫长班到他下处把沙盘、乩笔都取了来摆下。陈礼道:“二位老爷自己默祝。”二位祝罢,将乩笔安好。陈礼又自己拜了,烧了一道降坛的符,便请二位老爷两边扶着乩笔,又念了一遍咒语,烧了一道启请的符。只见那乩渐渐动起来了。那陈礼叫长班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跪献上去。那乩笔先画了几个圈子,便不动了。陈礼又焚了一道符,叫众人都息静。长班、家人站在外边去了。又过了一顿饭时,那乩扶得动了,写出四个大字:“王公听判。”天二评:与梦中纱帽红袍金带的人一样称呼,关帝亦称“王公”,可知做神道也要谦恭,不可口轻。黄评:关帝亦称之“王公”,其可敬如此王员外慌忙丢了乩笔,下来拜了四拜,问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问罢又去扶乩。那乩旋转如飞,写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关圣帝君是也。”黄评:自称如此陈礼吓得在下面磕头如捣蒜,齐评:如画说道:“今日二位老爷心诚,请得夫子降坛。这是轻易不得的事!总是二位老爷大福。须要十分诚敬,若有些须怠慢,山人就担戴不起!”黄评:做得象,不由不信二位也觉悚然,毛发皆竖。丢着乩笔,下来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陈礼道:“且住,沙盘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语多,写不下。且拿一副纸笔来,待山人在旁记下同看。”于是拿了一副纸笔,递与陈礼在旁抄写,两位仍旧扶着。那乩运笔如飞,写道:“羡尔功名夏后,一技高折鲜红。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只道骅骝开道,原来天府夔龙。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
写毕,又判出五个大字:“调寄《西江月》”。天二评:纣王在女娲庙能题七律诗,无怪伏魔大帝能填西江月也。黄评:绝倒,令人喷饭三个人都不解其意。王员外道:“只有头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夏后氏五十而贡’。我恰是五十岁登科的,这句验了。此下的话全然不解。”陈礼道:“夫子是从不误人的。老爷收着,后日必有神验。况这诗上说‘天府夔龙’,想是老爷升任直到宰相之职。”齐评:痴心妄想王员外被他说破,也觉得心里欢喜。说罢,荀员外下来拜了,求夫子判断。那乩笔半日不动,求的急了,运笔判下一个“服”字。陈礼把沙摊平了求判,又判了一个“服”字。一连平了三回沙,判了三个“服”字,再不动了。陈礼道:“想是夫子龙驾已经回天,不可再亵渎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将乩笔、香炉、沙盘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官府封了五钱银子,又写了一封荐书,荐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天二评:范进已升通政司了,补笔省便。黄评:借了范进陈山人拜谢去了。
到晚,长班进来说:“荀老爷家有人到。”只见荀家家人挂着一身的孝,飞跑进来,磕了头,跪着禀道:“家里老太太已于前月二十一日归天。”荀员外听了这话,哭倒在地。王员外扶了半日,救醒转来,就要到堂上递呈丁忧。天二评:荀玫初念不誤,全被王惠教壞。黄评:此时尚有天良,生被王惠教坏了王员外道:“年长兄,这事且再商议。齐评:王老先生老成历练,才有此等妙見。天二评:奇,亦与张静斋之教范进同,所谓有经有权现今考选科、道在即,你我的资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报明了丁忧家去,再迟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将这事瞒下,候考选过了再处。”荀员外道:“年老先生极是相爱之意,但这件事恐瞒不下。”王员外道:“快吩咐来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换了。这事不许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黄评:何苦陷人于不孝,此从贼之根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请了吏部掌案的金东崖来商议。黄评:带出金东崖金东崖道:“做官的人匿丧的事是行不得的。只可说是能员,要留部在任守制,这个不妨,但须是大人们保举,我们无从用力。若是发来部议,我自然效劳是不消说了。”两位重托了金东崖去。到晚,荀员外自换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业、范通政两位老师,求个保举。两位都说可以酌量而行。天二评:奇又过了两三日,都回复了来,说:“官小,与夺情之例不合。这夺情须是宰辅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官在边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员外是个闲曹,不便保举夺情。”天二评:若准夺情则夫子不灵,陈和甫不准矣荀员外只得递呈丁忧。黄评:“只得”二字,写杀王员外道:“年长兄,你此番丧葬需费,你又是个寒士,如何支持得来?况我看见你不喜理这烦剧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罢,我也告一个假,同你回去。丧葬之费数百金,也在我家里替你应用,这事才好。”黄评:所谓“敦友谊”也荀员外道:“我是该的了,为何因我又误了年老先生的考选。”王员外道:“考选还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担误。我这告假,多则半年,少只三个月,还赶的着。”
当下荀员外拗不过,只得听他告了假,一同来家替太夫人治丧。一连开了七日吊,司、道、府、县都来吊纸。此时哄动薛家集,百十里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来看荀老爷家的丧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黄评:仍不脱申祥甫他儿子申文卿袭了丈人夏总甲的缺,拿手本来磕头,看门效力。天二评:一样抓角儿上学,乃一龙一猪。然则夏总甲亦已死矣整整闹了两个月,丧事已毕。王员外共借了上千两的银子与荀家,齐评:王惠待友颇厚,所以得蘧公孙赠银之报作辞回京。荀员外送出境外,谢了又谢。王员外一路无话,到京才开了假,早见长班领着一个报录的人进来叩喜。不因这一报,有分教:贞臣良佐,忽为悖逆之人;郡守部曹,竟作逋逃之客。未知所报王员外是何喜事,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文字分为三段。第一段是梅三相考四等,令阅者快然浮一大白。然三相既考四等之后,口若悬河,刮刮而谈,仍是老友口声气息,恬不为耻,世上固不少此老面皮之人。吾想梅三相与严大老官是一类人物,假使三相出了岁贡,必时时自称为乡绅,与知县为密迩至交;大老官考了四等,必仍然自诩为老友,说学台为有意卖情也。黄评:妙批
陈和甫请仙为第二段。写山人便活画出山人的口声气息,荒荒唐唐,似真似假,称谓离奇,满口嚼舌。最可笑是关帝亦能作《西江月》词,略有识见者必不肯信,而王、荀二公乃至悚然毛发皆竖,写无识见的人,便能写出其人之骨髓也。
荀员外报丁忱是第三段。呜呼!天下岂有报丁忧而可以“且再商议”者乎?妙在谋之于部书而部书另自有法,谋之于老师而老师“酌量而行”,迨至万无法想,然后只得递呈。当其时举世不以为非,而标目方且以“敦友谊”三字许王员外。然则作者亦胸怀贸贸竟不知此辈之不容于圣王之世乎?曰:奚而不知也?此正古人所谓直书其事,不加论断,而是非立见者也。
阅薛家集一段文字,不禁废书而叹曰:嗟乎!寒士伏首授书,穷年矻矻,名姓不登于贤书,足迹不出于里巷,揶揄而讪笑之者比比皆是。一旦奋翼青云,置身通显,故乡之人虽有尸而视之者而彼不闻不見也。夫竭一生之精力以求功名富贵,及身入其中,而世情崄巇,宦海风波,方且刻无宁晷。香山诗云:“宾客欢娱童仆饱,始知官宦为他人”,究竟何为也哉!
【天二评】
张静斋之于范进,不过为“敝世叔在高要”耳。王惠之于荀玫,直因天榜作合,认为宿缘;讵知后来一为从逆,一为赃私,几陷大辟,收场亦相似。天榜之示岂偶然哉!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天二评:以前并未叙过保荐记名,一开假即得缺,恐无此理。亦是作者疏漏处王员外问是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江抚王一本。为要地须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须才能干济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着工部员外王惠补授。钦此!”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恩过,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
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着。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盘的事,彼此参差着,王太守不肯就接。齐评:此是官场通例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交盘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当面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
直到早饭过后,一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黄评:才知以前伏笔为此处用,文气始可联贯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劳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记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饘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炉几,药栏花榭,都也还有几处可以消遣。齐评:这就不易得的。黄评:吐属便自不同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赋《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着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黄评:开口无非势利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齐评:此是一定不易之套话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天二评:自第二回入正传以来首闻此语,如听天乐。黄评:此等谈吐比劝人匿丧何如?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说着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说到交代一事,王太守着实作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甚么缺少不敷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意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宦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黄评:他并不清苦,有钱自然欢喜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辑,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着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天二评:循吏宜有此贤郎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确了。”黄评:碰了钉子,仍然不解,仍为此言,此岂真能“敦友谊”者?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还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齐评:阁下却以为无趣的紧。天二评:你懂得甚么有趣。黄评:何尝知道有趣?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天二评:此三样声息是你的“有趣”。平步青评:棋子声、唱曲声易为天平声、竹爿声,本《坚瓠》癸集袁于令事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天二评:其心陷溺久矣,故不以为非。黄评:讥诮都不知,说了半日风雅话直是对牛弹琴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天二评:酒逢知己,话则未必投机。蘧公子耐性,未免贪杯将交代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结,作别去了。
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黄评:风流太守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天二评:有蘧太守之宽,必有王太守之酷。世运乘除,必然之理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齐评:能員大都如此。天二评:阳明先生不闻乎?亦以为能员乎?平步青评:王惠事本子虚,此评可删。黄评:能员必能从贼,是以谓之能也做到两年多些,各处荐了。
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推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星速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出门查看台站。大车驷马,在路晓行夜宿。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公馆。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着一块匾,匾上贴着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齐评:此何要紧,而乩词已先判明,所以出奇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天二评:此风想即是关圣帝君显灵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夔龙”。天二评:乩术如此奇邪?关帝如此灵邪?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两日黄堂”,便就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话,查毕公事回衙。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当不住,齐评:那会“抵当”?自称抵当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着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剪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王道台唬得撒抖抖的颤。黄评:好王公灯烛影里,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黄评:王公降矣宁王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跪着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司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在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聖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字,齐评:原来如此应法到此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了,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偏偏带着这祸殃根子里面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仿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黄评:由王惠递到蘧公孙,即递到二娄,太守却是借径那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边?”蘧公孙道:“就在岸边。”当下会了帐,两人相携着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来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却如何这般称呼,难道已仙游了么?”蘧公孙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天二评:叔宝神清,宜其少寿王惠听罢流下泪来,黄评:良心偶见?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齐评:尚不忘教他三样聲息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出盘费。”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蘧公孙道:“老先生既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桩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与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天二评:蘧家父子只算代荀玫还欠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迟,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同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将来交与世兄。天二评:晦气星进门。黄评:二百两买一祸根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代,彼此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觅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天二评:岂即更姓为郭邪?平步青评:王惠郭力父子事,惠汶上人,力长沙人,作者本写得支离。啸山评似粘滞。三十八回又引李保泰《啬生文集·胡孝子寻亲记》为歙胡仲长削发披缁去了。天二评:亦可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黄评:王公随范伯去矣,好王公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作盘费?”齐评:大有麥舟之风,作者暗用此事耳。所谓君子宁失之厚。天二评:前後任一面之识,不得为故交;以財济從逆之犯、不得為仗义。蘧太守潇洒有之,义方之训则未,以致公孙他日几罹大祸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与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将当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一番,进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钞本,其他也还没要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大内。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天二评:只算厚报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齐评:既不可被人看见,如何却刻出来,又不禁止他?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他缮写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天二评:咄咄,小子竟思大名,聪明误用。黄评:落想便谬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駪夫氏补辑。”天二评:现成本子冒称补辑,噉名之士往往如此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黄评:全无实学,专务虚名,然实不至而名已归,无怪名士之多也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诸名士赠答。黄评:乃祖害之
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黄评:递到二娄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薨逝之后,赐了祭葬,谥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琫,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的亲内侄。公孙随着两位进来,蘧太守欢喜,亲自接出厅外檐下。两人进来,请姑丈转上,拜了下去。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拜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齐评:纨绔气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天二评:大方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化了,越觉得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齐评:慨乎言之。天二评:得体。黄评:开卷至此,始闻此等谈论,雅俗判然。先生大才,固无所不可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着,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司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沉着,绝不曾有甚么建白,齐评:这是做官妙诀,二位何足以知之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转觉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
坐了一会,换去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炉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黄评:写境亦清俗判然蘧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着天台藤杖,出来陪坐。黄评:写来如见一白须老翁伛偻而出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齐评:快语。天二评:心病來了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黄评:借闲谈为后文访杨执中伏笔蘧太守道:“成败论人,固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齐评:正论卓然可敬。天二评:老成之言四公子不敢再说了。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每常只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黄评:自家不中却怪永乐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
当下又谈了一会闲话,两位问道:“表侄学业近来造就何如?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黄评:逼下文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得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天二评:公孙之失教,蘧太守自己招认我每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妆模做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着他去从时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天二评:公孙之失教,乃祖已自言之。此刻時下都是好好先生,且可奉陪學生吃洋烟,闯門子,蘧太守以為何如近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齐评:天怀恬淡,可敬可师。天二评:沽名钓誉有之,乐天知命未必。黄评:做名士便是乐天知命在我膝下承欢便了。”二位公子道:“这个更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斫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的通儒。’天二评:斗方名士也算不得通儒这个是得紧!”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蘧太守治酒饯别,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央着来说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耽迟着。贤侄在湖州,若是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当日席终。
次早,叫了船只,先发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自己出来厅事上作别,说道:“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先太保公及尊公文恪公墓上,提着我的名字,说我蘧祐年迈龙锺,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齐评:老成典型,声口酷肖。天二评:始見蘧太守名。似是閑筆,却已逗起邹吉甫。黄评:是老辈守礼处两公子听了,悚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执手送出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着开了船,方才回来。
两公子坐着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素。天二评:确是可儿。黄评:写二娄特与后文诸公子迥别看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黄评:是嘉湖风景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天二评:胸中自不俗果然!果然!”
看看天色晚了,到了一镇,人家桑阴里射出灯光来,直到河里。黄评:写行船晚景亦妙两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沽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弟兄上岸闲步,只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纳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天二评:此“娄”字不合口气,宜删少老爷,认得小人么?”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相府开筵,常聚些布衣苇带。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结过王惠,进入二娄,文笔渐趋于雅。譬如游山者,奇峰怪石、陡岩绝壁已经历尽,忽然苍翠迎人,别开一境,使人应接不暇。
二娄因早年蹭蹬,激成一段牢骚,此正东坡所谓“一肚皮不合乎时宜”也。虽是名士习气,然与斗方名士自是不同。天二评:斗方名士借幽雅以博荣名,两婁因蹭蹬而激为幽雅,毕竟异流同源。约评:近来斗方之外又添出一种申报名士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纳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认不得小人了么?”天二评:可知前文“娄”字之衍两公子道:“正是面善,一会儿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天二评:從邹三引出邹吉甫,從邹古甫引出杨執中,取徑又别。黄评:便从此处引出杨执中来,取径又别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着坟山,着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与小的叔子住。天二评:伏东庄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姐姐嫁在新市镇。姐夫没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往。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是那个敢?府县老爷们大凡往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天二評:盛德在人心,不徒因其宰相也。史文靖曾任本省总督,故疑婁乃史也。平步青评:按文靖五子登科,著者長奕簪、奕昂[兵侍]、奕环[河東道],其二俟考。此云“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或琫[三]瓒[四]影写环字耶?金评以为桐城張氏,则文恪乃指文端,太保乃指文和,通政又是何人?观卣臣少名廷瓚,必不直舉其名也一茎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姐姐家住着,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老爷的恩德,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
邹三引着路,一径走到市梢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篱笆门半开半掩。黄评:闲景多妙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着拐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天二评:厚道邹三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与两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着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会着。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康健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曾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着,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公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儿说,整治起饭来,留两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保祝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齐评:乡下人口角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天二评:此一段写两公子绝无贵介脾气,見娄公世泽之厚,而邹老真诚恳挚,宛如家人父子。宇内得有几家,得有几人?三公子道:“况且坟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方且知感不尽,怎说这话?”黄评:写真乡绅反如此谦和,所以形假乡绅也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还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
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黄评:再借酒引出杨执中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齐评:别有感慨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黄评:叫父亲“死鬼”,确是乡民谈吐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来。天二评:闲闲引入,逗起二娄偏激之意。正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十分好了。”邹吉甫吃着酒,说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天二评:搔着痒处。黄评:借谈家常事,愈引愈近,令人不觉四公子听了,望着三公子笑。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天二评:曰「死鬼父亲」,曰「孔夫子的周朝」,乡下人声口可为绝倒。黄评:妙妙,妙在“孔夫子的周朝”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齐评:不得不問矣。黄评:渐渐引入,一拍便合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常无事,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阴树下坐着,说的这些话,天二评:老实人已被阿呆教坏。身为盐店总管而常到乡村说闲话,其人可知,无如二娄之僻見何所以我常听见他。”两公子惊道:黄评:不由得不惊“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好看的是个书。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着,拿出来看。天二评:王冕為人放牛,不得不如此;杨執中家中可看書,盐店可看書,何必到乡村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是再不能得。”齐评:文情逐步而出。黄评:既拍凑,又复再合再离,文笔纡徐入妙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凭着这伙计胡三。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齐评:的称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管总。后来听见这些呆事,本东自己下店把帐一盘,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着,又没处开消,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天二评:可知邹老未必以杨阿呆为是东家恼了,一张呈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承,齐评:为县主者竟見笑于鄉下人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而今已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黄评:带出儿子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着老官养活,天二评:此等人之子往往如是却将甚么赔偿?”
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天二评:此谓读书君子乎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今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负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天二评:此方見不是單拔济杨阿呆一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天二评:伏下杨阿呆不知出监之由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齐评:又带些好奇意思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迟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着开船,方才回去了。天二评:殷勤周到。黄评:写野老殷勤,逼似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即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说。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原是晋爵拜盟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誊写一通递与他,拿了回来回复两公子。只见上面写着:“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比云云。但查本人系廪生挨贡,不便追比,合详请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指示,然后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廪生挨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齐评:更见细心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黄评:有此一语便开出后文多少曲折来,然又系两公子必有之情晋爵应诺去了。
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天二评:能干家人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有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有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齐评:滑吏弄贪官如同儿戏。天二评:乡坤之势力如此此事乞老爷上裁。”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着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天二评:能员。官场大都如此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天二评:正与上见是盐务的事随到随行相对,官场大都如此。黄评:周密,所以老呆不知何故那七百多银子都是晋爵笑纳,天二评:干仆。此事已开杜少卿先声把放出来的话都回复了公子。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齐评:又生曲折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认不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干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到家,老妻接着,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上各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着。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天二评:叙清。黄评:补笔面面周到,所以不知道不来谢,而两公子愈觉其贤矣
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齐评:曲折有致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黄评:此意留在此处想着,始有层次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订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这件事了?”黄评:此笔更圆到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齐评:意转愈巧。天二评:后来虞、杜济人,情由中出,全是真诚,二娄則枝枝节节有许多计议,盖求为名高耳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相与不得的?”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黄评:再做足一笔
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从者。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朦的月色。这小船乘着月色,摇着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次睡下,忽听一片声打的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着。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头一只大船,明晃晃点着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是“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黄评:奇船上站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仆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唬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过来看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一看:“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说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打怎的?”黄评:船家早已明白,故绝不惊慌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黄评:要他看灯笼,便显出假来船是那家的船?”齐评:绝倒船家道:“你灯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齐评:此船家口角亦尖。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天二评:全没气力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攮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天二评:船上偏有此宝货,有恃无恐。应答云:娄三老爷在此,你要回就来回!黄评:原因船上有真货,所以冰冷对他两公子听着暗笑。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
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着那边的灯光照得亮。黄评:细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齐评:忠厚和平。两公子性虽牢骚,语却正大,自是贤者。天二评:为要如此,所以如此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天二评:可见娄府家法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天二评:忠厚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的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登时吹息,将船溜到河边上歇息去了。天二评:未免黯然无光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与他看,把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天二评:此见四公子矫情更胜乃兄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都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身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
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梢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着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黄评:曲而又曲,折而又折,却愈看愈妙,不嫌其纡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两人出了镇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着:“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条小路穿过去。”黄评:入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经霜后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得桥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黄评:宜诗宜画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自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天二评:聋妪故也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黄评:已经点过又痴又聋,此处自不必再表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道:“是姓刘么?”天二评:嘉湖人刘、娄音混,故刘守备得冒娄府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黄评:非以大学士吓之,欲其明白耳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们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齐评:情景的确。天二评:自两公子看来,此聋妪亦高绝。黄评:所以先说又痴又聋两公子不胜怅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着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里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天二评:绝倒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去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来罢。”杨执中自心里想:“那个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齐评:愈曲愈妙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怎的?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黄评:以意度之便打骂,又确是老呆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才归家。
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首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们只管来寻怎的?”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带累我一顿拳打脚踢!黄评:妙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来家哩!黄评:更妙我不得工夫,要去烧锅做饭!”黄评:竟有饭可烧说着个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
船摇着行了有几里路,一个卖菱的船,船上一个小孩子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着船窗,口里说道:“买菱那!买菱那!”船家把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窗内伏着问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住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你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子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个和气不过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着去了。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齐评:乐天知命是贤者胸襟,究非村学究可比。天二评:盖亦隐寓吃官司收监事。萍叟评:诗见《辍耕录》,但改七律为绝句,借以点缀。平步青评:见《辍耕录》,但改七律为绝句耳。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黄评:诗系元人作,见《辍耕录》,老阿呆攘为己有,改七律为七绝,得谓之呆耶?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襟怀冲淡,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风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拢了船,家老爷在此!”黄评:不平处正要做尽曲折,且借此出鲁编修,语气小小一顿。盖一直写访杨执中,似觉拖沓累赘,得此一顿,大妙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天二评:因四公子在船头,三公子在舱里,故先见四公子后见三公子。分作两层,便不直率只因遇着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相府孺生,胜地广招俊杰。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娄氏两公子,因不能早年中进士、入翰林,激成一肚子牢骚,是其本源受病处。狂言发于蘧太守之前,太守遂正色以拒之。不意穷乡之中,乃有不识字之村父,其见解竟与己之见解同,虽欲不以为知言,乌可得已?一细叩之,而始知索解者别有人在。此时即有百口称说杨执中为不通之老阿呆,亦不能疏两公子纳交之殷也。黄评:妙批故执中愈不来,而公子想慕执中之心愈浓愈确。其中如看门之老妪,卖菱之童子,无心点逗,若离若合,笔墨之外,逸韵横生。
冒姓打船家一段,与上文吩咐晋爵赎杨执中一段,两两对勘,才夹出真乡绅身分,非如严贡老时时要写帖子,究竟不曾与汤父母谋面者比。且文字最嫌直率,假使两公子驾一叶之扁舟,走到新市镇,便会见杨执中,路上一些事也没有,岂非时下小说庸俗不堪之笔墨,有何趣味乎!
【黄评】
予最喜与朴诚野老闲谈,其无知处可笑,其无知而似有知处,则又可敬。盖野老无功名之念,无富贵之想,多收十斗麦则泰然自足矣。且朴诚者机械多直率,尚有古风。与其与世俗人谈,无宁与野老谈。观此回邹吉甫云云,因记数语于后。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起来,叫拢了船,一个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那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来,看见贴着“翰林院”的封条。齐评:官体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齐评:官气。天二评:是鲁编修先望见,因其在船头上故也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
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天二评:开口便俗。不中与蘧太守磨墨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齐评:官腔。黄评:开口便俗。翰林而羡肥美差事,其人品可知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天二评:伏下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晴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齐评:官习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的远哩。”天二评:预先伏下陈和甫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回去罢。”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
鲁编修又问问故乡的年岁,又问近来可有几个有名望的人。天二评:所谓有名望的人,何等人邪?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天二评:认错了钮襟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诗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黄评:所谓有名望,非谓诗也,焉得不皱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齐评:官论。天二评:未尝不是。奈彼所谓实学者,只是时文八股,中举人、中进士耳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齐评:虽是官话,然别有感叹,其阅历颇深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天二评:所料亦近情,岂知非也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天二评:来得快。黄评:紧接蘧公孙,不可再缓。以后文须由公孙递到马二,乃书中正文也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轿子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发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劳贤侄陪一陪。”蘧公孙问:“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天二评:三公子不说,四公子说出,可见二娄浅深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黄评:然不中语
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天二评:预伏一牛布衣与陈和甫作对在外候二位老爷。”黄评:以前有伏笔,不嫌凑合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黄评:一笔便将前后联贯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里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讲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使我不胜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何景明的一段话,黄评:藉挽前文真乃“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齐评:这一席话却是有趣,不妨多述几遍。天二评:映带前文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席。四位樽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齐评:官派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己间何必做这些客套!黄评:待俗人,不得不尔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谈心方才畅快。”天二评:他也能说这爽快话,似是解人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黄评:不知架上有时文否?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发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黄评:此用贾似道事,然待俗人又不必尔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齐评:俗人恐未必知之
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孙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天二评:蘧公孙前有赠银一节,后有双红一节,而此时将为鲁编修婿,故于此一提,丝联络贯,百脉皆通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齐评:妙问妙答。天二评:此公节操可知。齐评:黄评:堂堂太史,好引证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天二评:此鲁编修新得之于陈和甫者。有此一席话,下出陈和甫便不突。黄评:又将从前事一述,使脉络联贯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齐评:确论。天二评:此见四公子确有学问。纪文达云:精神所动,鬼神通之;气机所感,形相兆之
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天二评:看中了女婿,却喜合婚的又带在身边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
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复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童进来道:“看门的禀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世戴的是方巾,黄评:前在京戴的瓦楞帽穿的件茧绸直裰,像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黄评:此时杨执中可以未来矣,却仍作一曲,亦因写鲁编修,将前文隔断,以下文须写公孙入赘,故趁此处将杨执中一提,又于情理恰合,文字颇费经营。天评略同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
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天二评:两公子并未闻名,看书者却已熟识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天二评:江湖气可厌。见孔氏《谈苑》有僧相欧阳文忠语。平步青评:「耳白于面,名闻天下」见孔氏谈苑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黄评:山人声口逼肖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天二评:天下骗人之术色色俱全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天二评:三老爷四老爷未请何也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黄评:偏说如此话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齐评:山人得意之笔。天二评:适已领教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天二评:有何可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黄评:阅者几疑陈和甫说谎,却又是真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桓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天二评:将谓因天机不可泄漏,预先回避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黄评:胸中不过此二语,确是山人口吻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着实爱他才华,黄评:非爱其诗才,大约以貌取人,谓必可中了去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天二评:未必爱其才,特以太守之孙,又少年美貌,谓可必得科第耳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黄评:一客不烦二主,用陈和甫正是省笔墨之法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天二评:就是性情有些不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基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齐评:应前无迹。天二评:看书人却已猜着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话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太爷,打发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位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黄评:此书妙诀,凡傍衬不添设一人,皆阅者所知,不特前后联络,并省笔墨,然煞费经营
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天二评:如此对亲、做亲,却也迅速,新郎新娘必然欢喜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天二评:极力排场,正为下文作势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黄评:记着“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天二评:伏笔,不利市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
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天二评:细写衣服,为下文张本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黄评:二字细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天二评:不写参拜天地、夫妻交拜,岂略之邪,抑风俗不同邪?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天二评:此梁上老鼠所由来。黄评:百忙中偏有工夫写房子,即用公孙看出,更妙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坐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黄评:又点雨,皆后文钉鞋张本地下还不甚干。天二评:安排跳钉鞋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廓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齐评:天外奇峰。天二评:咦!黄评:奇峰特耸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黄评:哪得不绝倒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天二评:不特席上的吃惊,连看书的也吃惊,百忙里偏要细细分疏,好整以暇。其实老鼠闻着燕窝汤香,欲抄近路来尝新,却不计汤是滚热的,未免扫兴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靸了一双钉鞋,天二评:写老鼠先叙事后分疏,写钉鞋先分疏后叙事,行文须有变化。原作者之意,老鼠一节为鲁编修归位张本,亦已不祥矣,以为不足,又更出此一段,比前更觉可笑可怪。见其精神才力之富。黄评:记明钉鞋是靸着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齐评:真是妙绝之笔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黄评:妙在想“抓”,已令人笑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黄评:非怒不用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天二评:此下当接钉鞋矣,却细写点心粉汤,盖陈和甫在第四席,粉汤正待到嘴而乌黑东西自天而下,蛔虫亦大受一惊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黄评:却细写粉汤点心,好整以暇,正为钉鞋生色也,得不笑杀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齐评:阅至此,虽欲不笑,不可得已。天二评:咦,传奇每写斗法时祭起一件法宝如何利害,却无此好看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天二评:梁上老鼠,小使钉鞋,山人衣袖,皆寻常之物,一经点缀,便觉光怪陆离,千古如见满坐上都觉得诧异。
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天二评:《宋书·刘敬宣传》尝夜与僚佐宴集,有投一芒屩坠敬宣食盘上,寻为司马道秀所杀。变异之来诚有之。平步青评:钉鞋一段本《宋书·刘敬宣传》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于正本做完。天二评:老鼠钉鞋两出尽可下酒,何必看戏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案齐眉。天二评:奠雁之后并未交拜吃酒,看戏后便送进新房,不知是乡风如此,抑作者着意老鼠钉鞋两事,忘却正面文章耶?毛大可《婚礼辨正》云:幼儿观邻人娶妇,妇至,不谒庙不拜舅姑,牵妇入于房,合卺而就枕席焉。然则外间有此礼,故牛浦郎传云“明早拜堂”。黄评:“举案”二字不知作何解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件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看,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黄评:赞小姐之美,还他小说俗套者,以无关正文,若细写便是浪费笔墨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苹,一个叫做双红,天二评:双红自有文章在后,采苹陪客,此处早已伏笔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闺阁继家声,有苦名师之教;草茅隐贤土,又招好客之踪。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文字要与严二相公娶亲对看,乃觉一处锦铺绣列,一处酸气逼人。
两公子一片求贤访道之盛心,被鲁编修兜头一瓢冷水,真有并剪哀梨之妙。却又能画出编修惟以资格论人,开口便是“敝衙门”俗套,可谓双管齐下矣。四公子云:“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又被一语道破也。
吉期饮宴时忽然生出两件奇事,是埋伏后文编修将病而死,所以点明“编修自觉此事不甚吉利”。但阅者至此,惟觉峰飞天外,绝倒之不暇,亦不足寻味其中线索之妙。
【天一评】
末带出采苹、双红十分颜色,亦是伏笔。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士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齐评:可谓别开生面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天二评:其俗入骨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天二评:可怜近日时髦秀才只知近科闱墨考卷而已,王唐瞿薛是何名字全未晓得,况其文乎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黄评:谢庭咏絮之外,又有此一段雅事“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齐评:道理却是的,其谈锋則全是八股文口气。天二评:编修公诗赋可知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黄评:粉香兼墨香原好,其如墨卷之墨不仅不香而已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齐评:以八股文为正务,以诗为笑话,此小姐真脱尽小说中之小姐窠臼矣。天二评:何不也教他做八股文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道:“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齐评:小姐“害羞”,“小姐忍不住”,是何等趣话,下文乃是“身修而后家齐”一句,真是绝世奇谈。天二评:身修者中举人进士也,家齐者妻子做夫人也。黄评:所谓修身,想是中进士;家齐,想是小姐做夫人耳叫采苹过来,说道:“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讳。齐评:曲折有致。天一评:小姐心里、公孙心里,全然相反,各自认差。黄评:“雅”字乃在忌讳之列,妙甚,其不忌讳者可知矣。文章深刻巧妙,如是如是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黄评:不中举人进士者听之,切勿误人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天一评:今夜恐怕要同床各梦了从此啾啾唧唧,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黄评:夫人不知老爷,亦奇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齐评:越是不中进士越要自称名士。若能中进士还要名士二字何用?小姐要二者相兼,未免苛求太甚了。天二评:宛然高翰林。诸葛武侯闻之,当负惭无地。黄评:绝倒文笔,深刻如是,我不复能赞之矣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黄评:有志气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天二评:此语却不可厚非。今之翩翩以家世自诩者,慎勿令鲁小姐知之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齐评:善于解纷。天二评:语解连环。妙哉此妪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天二评:无非杂览。编修公何以知其似诗词离骚子书耶?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天一评: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子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齐评:一笔兜转。天二评:千里来龙。黄评:遥遥相接不嫌脱节,盖邹吉甫乃杨执中线索也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他头上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手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他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走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黄评:真朴可爱两公子吩咐将礼收进去,黄评:可知炒米、豆付干,公子、下人并不吃,但不能不如是说耳,宾主真朴可爱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问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齐评:古今同慨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黄评:真朴可爱,足以敦薄俗,愿阅者效之吉甫遵命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说起两番访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黄评:吉甫误也,不甚忠厚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黄评:“会装身分”,正无意中驳鲁编修,可知老阿呆并不知装身分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天二评:见非高人明日我回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少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灯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天二评:既然慕之,理当如是,否则近于呼而与之矣。惜杨执中非其人也吉甫道:“这更好了。”黄评:至此才合拍,论行文断不可再曲矣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
次日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上悬挂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之物,宪宗皇帝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来看,也给他见见广大。黄评:细到十四日,先打发他下乡去。说道:“我过了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顺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罢。”邹二应诺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罢,娄府请来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鳖山灯。其余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天二评:略写观灯以疏文气真乃金吾不禁,闹了半夜。黄评:略写,以疏文气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约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收拾酒饭吃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黄评:是年老人心细处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黄评:“鸭”当是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天二评:又忠厚又周到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小船,黄评:是江浙人,细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旁,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齐评:开门见山。天二评:一出场便觉呆气满纸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黄评:不脱正月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天二评:借杨执中口中补写前情。黄评:补写从前吉甫周济杨执中,一语更见你怎的又这样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天二评:且不入本题,却说闲话,而插入「从县里出来」句,已是陈仓暗度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黄评:穷状可掬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天二评:他又乖觉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黄评:此则实写阿呆就是当在那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像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烧炉买炭的钱哩!’天二评:夹入此一段亦所以避直率。黄评:柴米俱无,买炭安所得银?令人绝倒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技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黄评:呆状如画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米,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来。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齐评:文字之妙,真真写到尽头处。黄评:饭亦无之,此吉甫所不料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天二评:又呆又穷,益见邹老之周到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黄评:仍不脱老妪,细拿个家伙到镇上籴米。天二评:见此妪只作女仆用不多时,老妪籴米回来,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爹,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黄评:此时才追问,呆而可恶邹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娄府?黄评:当日即说明是娄公子,老阿呆亦不知其来意只疑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主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先到城里去会他,何以又劳他来?”黄评:可见不是高人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天二评:我亦以为然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进来,齐评:文势不平。黄评:仍不肯直率,此一定作文之法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天二评:此与鲁翰林家老鼠钉鞋一类杨执中定晴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噇了几杯烧酒,噇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天二评:全不知乃翁死活,而乃母之私房蓄积以助其子赌钱,亦可想见杨执中道:“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黄评:饭已稀罕,况有酒菜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来。天二评:急忙光景如画。老六不还手还算孝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天二评:“娄府”两字竟能醒酒,乡绅气焰可知。黄评:“娄府”竟能醒酒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天二评:咄咄,养成此子之不习上者,妪也。然而阿呆亦不得辞其责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黄评:至此不必再曲,只一笔便了。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天二评:治家格言乃明朱柏庐所作,非朱子文两边一副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黄评:腐儒所悬之画,一丝不错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沭阳县儒学正堂。天二评:报帖与对联亦不合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茶罢,彼此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着报帖问道:“这荣选是近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祸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无意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黄评:说得大方,此正文中一陪衬也,阅者须知。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病出结,费了许多周折。天二评:黄评:一番议论大似高人,但既已辞官,报单亦可不贴。看他又全然不呆那知辞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之欺!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沭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赏于风尘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齐评:谈吐毕竟不俗,虽呆而可取,较权潜斋为优。天二评:看他这一番应答又全然不呆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小事,何必挂怀!今听先生辞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心切不安。”天二评:总要透过乃兄一层杨执中听了这番话,更加钦敬,又和蘧公孙寒暄了几句。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了。”杨执中道:“腐饭已经停当,请到后面坐。”黄评:竞称“腐饭”,又颇不呆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天二评:浅条子中间一副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娑而舞。”天二评:只是未中举人为缺然耳。黄评:对文亦是抄来者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齐评:较之东华门外软红尘固自不同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过去,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彼此大笑。黄评:此处方说到两次相访,盖既见而喜,未暇谈及耳两公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天二评:高士亦有俗务邪三四日后,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十日之饮。”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黄评:写清景可爱,若我当此时,亦不忍舍,勿论主人可也杨执中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下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于是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回去了。
两公子同蘧公孙才到家,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少爷回去。来过三次人了。”蘧公孙慌回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告诉说,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黄评:倘仍如公孙,奈何?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齐评:既然晓得年纪大了,可以不必。何不早劝他娶?活写妒妇声口。天二评:鲁编修欲娶如君养儿子,夫人未必不着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黄评:加倍写鲁编修之俗小姐在旁泪眼汪汪,只是叹气。公孙也无奈何,天二评:都为你这废物忙走到书房去问候。陈和甫正在那里切脉。天二评:又现成。黄评:陈和甫有许多用处切了脉,陈和甫道:“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黄评:二语为死于势利者作好看语,先生之善谑如是故尔忧愁抑郁,现出此症。齐评:诊脉亦须带此等话头,真是山人口角,习慣自然治法当先以顺气祛痰为主。晚生每见近日医家嫌半夏燥,一遇痰症就改用贝母,不知用贝母疗湿痰反为不美。老先生此症,当用四君子,加入二陈,饭前温服。只消两三剂,使其肾气常和,虚火不致妄动,这病就退了。”齐评:然则如君真娶不得矣。天二评:六君子以和中化痰,与肾气无涉。黄评:治肾火,想是夫人之教,不令娶如君耶。一笑于是写立药方。一连吃了四五剂,口不歪了,只是舌根还有些强。陈和甫又看过了脉,改用一个丸剂的方子,加入几味扶风的药,渐渐见效。
蘧公孙一连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闲。那日值编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娄府,进了书房门,听见杨执中在内咶咶而谈,知道是他已来了。齐评:紧笔,又是省笔。天二评:杨执中之来即在鲁编修病中,因前路曲折盘旋作势已足,故至此只轻轻掩入却,便开出权勿用来。黄评:杨执中之来恰好即在鲁编修病中,然不知作者几费踌躇进去作揖,同坐下。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这样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这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两公子惊问:“那里有这样一位高人?”黄评:不由得不惊,愈令后文发笑杨执中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宾,又聚几多英杰;名邦胜会,能消无限壮心。不知杨执中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娴于吟咏之才女古有之,精于举业之才女古未之有也。夫以一女子而精于举业,则此女子之俗可知。盖作者欲极力以写编修之俗,却不肯用一正笔,处处用反笔、侧笔,以形击之。写小姐之俗者乃所以写编修之俗也。黄评:此评确极
书中言举业者多矣,如匡超人、马纯上之操选事,卫体善、隋岑庵之正文风,以及高翰林之讲元魁秘诀,人人自以为握灵蛇之珠也,而不知举业真当行,只有一鲁小姐。陆子静门人云:英雄之俊伟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天二评:原文云:自逊、抗、机、云之没,而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此有脱误。黄评:引书不当,评此书者往往有此病,可删作者之喻意其深远也哉。
杨执中是一个活呆子,今欲写其呆状、呆声,使俗笔为之,将从何处写起?看此文只用摩弄香炉一段,叙说误认姓柳的一段,闯进醉汉一段,便活现出一个老阿呆的声音笑貌。此所谓颊上三毫,非绝世文心未易办此。
忽然外面敲门,必以为两公子至矣,却是闯进一个稀醉的醉汉,能令阅者目光一闪,黄评:“目光一闪”四字亦不当真出诸意外。极平实的文字,偏有极奇突的峰峦,于此知文章出落处最为吃紧,万不可信笔拖去也。
老阿呆才进相府,便荐出一位高人。阅者此时已深知老阿呆之为人,料想老阿呆所荐之人平常可知,然而不知其可笑又加此老一等。譬如吴道子画鬼,画牛头,已极牛头之丑恶矣,及画马面,又有马面之丑恶。吾不知作者之胸中能容得多少怪物耶!黄评:此评确矣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湖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话说杨执中向两公子说:“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车载斗量,黄评:自以为谦耳,不知所荐之人并不入车斗。必用此等反笔始妙何足为重!我有一个朋友,姓权名勿用,字潜斋,是萧山县人,住在山里。此人若招致而来,与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他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时第一等人。”齐评:阿呆口气,说好就好到极处。天二评:此等说话从何处学来三公子大惊道:“既有这等高贤,我们为何不去拜访?”四公子道:“何不约定杨先生,明日就买舟同去?”黄评:急于要见,阅者亦急于要看说着,只见看门人拿着红帖飞跑进来天二评:峭接横隔,作者屡用此法说道:“新任街道厅魏老爷上门请二位老爷的安。在京带有大老爷的家书,说要见二位老爷,有话面禀。”两公子向蘧公孙道:“贤侄陪杨先生坐着,我们去会一会就来。”便进去换了衣服,走出厅上。那街道厅冠带着进来,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
两公子问道:“老父台几时出京荣任?还不曾奉贺,倒劳先施。”魏厅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领凭,当面叩见大老爷。带有府报在此,敬来请三老爷、四老爷台安。”便将家书双手呈送过来。三公子接过来拆开看了,将书递与四公子,向厅官道:“原来是为丈量的事。黄评:即将丈量事,销纳家书中,省笔墨也。且借此事一阻,不得遣人去约权勿用,以免远访,与前文犯重老父台初到任,就要办这丈量公事么?”厅官道:“正是。晚生今早接到上宪谕票,催促星宿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来面禀二位老爷,求将先太保大人墓道地基开示明白,晚生不日到那里叩过了头,便要传齐地保细细查看。恐有无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践,晚生还要出示晓谕。”四公子道:“父台就去的么?”厅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内禀明上宪,各处丈量。”三公子道:“既如此,明日屈老父台舍下一饭。丈量到荒山时,弟辈自然到山中奉陪。”说着,换过三遍茶,那厅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别去了。
两公子送了回来,脱去衣服,到书房里踌躇道:“偏有这许多不巧的事!我们正要去访权先生,却遇着这厅官来讲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饭,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却要自走一遭,须有几时耽搁,不得到萧山去。为之奈何?”天二评:丈量一事,正为阻二娄往萧山,使权勿用自來出丑耳。若写二娄真去,一径相会,既嫌直率;生出曲折,又易与杨执中事相犯,不如烦劳宦成一行矣杨执中道:“二位先生可谓求贤若渴了!若是急于要会权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须亲往。二位先生竟写一书,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潜斋,邀他来府一晤。他自当忻然命驾。”天二评:如此大贤,折柬可招,闻呼即至,程朱、管乐俱拜下风。邹吉甫所谓「巴不得连夜来会」四公子道:“惟恐权先生见怪弟等傲慢。”杨执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过了此一事,又有事来,何日才得分身?岂不常悬此一段相思,终不能遂其愿!”蘧公孙道:“也罢。表叔要会权先生,得闲之日,却未可必。如今写书差的当人去,况又有杨先生的手书,那权先生也未必见外。”当下商议定了,备几色礼物,差家人晋爵的儿子宦成,天二评:救杨执中用晋爵,招权勿用用宦成,后先济美。黄评:宦成以后有用处,故特出名字收拾行李,带了书札、礼物往萧山。
这宦成奉着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见他行李齐整,人物雅致,请在中舱里坐。中舱先有两个戴方巾的坐着,他拱一拱手,同著坐下。当晚吃了饭,各铺行李睡下。次日行船无事,彼此闲谈。宦成听见那两个戴方巾的说的都是些萧山县的话,下路船上不论甚么人彼此都称为“客人”,因开一问道:“客人贵处是萧山?”那一个胡子客人道:“是萧山。”宦成道:“萧山有位权老爷,客人可认得?”那一个少年客人道:“我那里不听见有个甚么权老爷。”宦成道:“听见说号叫做潜斋的。”那少年道:“那个甚么潜斋?我们学里不见这个人。”那胡子道:“是他么?天二评:“是他么”与沈天孚听说王太太“哦”字同妙可笑的紧!”黄评:惟其可笑,所以知之。“是他么”三字,与后沈天孚听说王太太一“哦”字同妙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说与你听:齐评:神气逼真,是航船中讲闲话情景。天二评:向少年说,却不向宦成说,妙。权勿用底里借胡子说出,与杨执中底里借邹吉甫说出,同一机局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务农的人,到他父亲手里,挣起几个钱来,把他送在村学里读书。读到十七八岁,那乡里先生没良心,就作成他出来应考。齐评:轻薄口气落后他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天二评:接连八九个“他”字,如闻其声又不会种田,又不会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黄评:从来没有通过,妙。若云通过一回,也好笑倒借在个土地庙里训了几个蒙童。天二评:阮葵生《茶余客话》云:江阴是镜,诡诈诞妄人也,胸无点墨,好自矜饰,居之不疑。海宁陈相国为其所惑,高东轩相国亦信之;尹健余侍郎督学江左,因二公之言造庐请谒,结布衣交。镜遂辟书院,招生徒,与当时守令往还,冠盖络绎。常州守黄静山永年亦与过从,其后因嘱托公事,不复往。镜因于书院静室供陈、高、尹、黄四木主,俗所谓长生禄位也每年应考混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伙计,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帐,齐评:原来二公如此相遇,从旁人口中闲闲点出,令阅者豁然。笔墨之妙真是嵌空玲珑。天二评:从着乡里没良心的先生已倒运,遇着杨阿呆更倒运。黄评:以遇着杨老头子为倒运,更妙。又补写杨老头子之呆,真是双管齐下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天二评:天文地理、经纶匡济而云「混话」,今之「混话」者我见其人我闻其语矣,独杨执中乎哉他听见就像神附着的发了疯,黄评:人只知权勿用之可笑,不知是杨执中带坏的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自从高人一做,这几个学生也不来了,在家穷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几句话,便是他的歌诀。”那少年的道:“只管骗人,那有这许多人骗?”那胡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骗来的!同在乡里之间,我也不便细说。”齐评:又伏后文,无一空笔。天二评:接连三个「他」字,如闻其声。胡子一番说话尖嘴薄舌,至此忽然顿住,非忠厚也,只是作者欲留此一笔,俾人读后文恍然自悟也。黄评:伏后文。且先将权勿用从不知姓名人口中一描写,亦省笔墨之法因向宦成道:“你这位客人,却问这个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问一声儿。”口里答应,心里自忖说:“我家二位老爷也可笑,黄评:贬二娄,只从家人口中一点,正文仍不说明,此书之妙如是多少大官大府来拜往。还怕不够相与?没来由老远的路来寻这样混帐人家去做甚么?”正思付着,只见对面来了一只船。船上坐着两个姑娘,好像鲁老爷家采苹姊妹两个。齐评:直伏到数回之后。天二评:偏藏起双红。黄评:伏后拐带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头来看,原来不相干。天一评:在当场是神往,在作者是伏笔那两人也就不同他谈了。天二评:两人见此形景,恐亦相视而笑
不多几日,换船来到萧山,招寻了半日,寻到一个山凹里,几间坏草屋,门上贴着白。敲门进去,权勿用穿着一身白,头上戴着高白夏布孝帽。天二评:孝帽先伏一笔问了来意,留宦成在后面一间屋里,开个稻草铺,晚间拿些牛肉、白酒与他吃了。次早写了一封回书,向宦成道:“多谢你家老爷厚爱。但我热孝在身,不便出门。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爷和杨老爷,厚礼权且收下。再过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满过,我定到老爷们府上来会。管家,实是多慢了你,这两分银子权且为酒资。”将一个小纸包递与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谢权老爷。到那日,权老爷是必到府里来,免得小的主人盼望。”权勿用道:“这个自然。”送了宦成出门。
宦成依旧搭船,带了书子回湖州回复两公子。两公子不胜怅怅,因把书房后一个大轩敞不过的亭子上换了一匾,匾上写作“潜亭”,以示等权潜斋来往的意思。黄评:事后思之,得毋自愧?就把杨执中留在亭后一间房里住。杨执中老年痰火疾,夜里要人作伴,把第二个蠢儿子老六叫了来同住,天二评:先伏一个败露种子每晚一醉是不消说。
将及一月,杨执中又写了一个字去催权勿用。天二评:一定要催他来出丑。黄评:腹本空空,怕两公子盘问,故急欲权勿用来相助权勿用见了这字,收拾搭船来湖州。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的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首,进城该走右首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上。齐评:奇峰怪石令人应接不暇。天二评:绝倒。权潜斋孝帽可配享鲁家小使钉鞋乡里人低著头走,也不知道,掮着去了。他吃了一惊,摸摸头上,不见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扁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黄评:能不喷饭否?乡里人走的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着了急,七手八脚的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天二评:绝倒那官大怒,问是甚么人,叫前面两个夜役一条链子锁起来。黄评:记清,来时是一链子锁着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杨执中指手畫脚在收监前,权勿用指手畫脚在锁链子后,两两相对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
这时街上围了六七十人,齐铺铺的看。内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一顶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绢箭衣,几根黄胡子,两只大眼睛,齐评:接笋无痕。天二评:又一个妖怪出场走近前向那官说道:“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娄府请来的上客。虽然冲撞了老爷,若是处了他,恐娄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厅老魏。天二评:又借老魏一用,现成之至听见这话,将就盖个喧,抬起轿子去了。
权勿用看那人时,便是他旧相识侠客张铁臂。黄评:带出张铁臂张铁臂让他到一个茶室里坐下,天二评:物必聚于所好叫他喘息定了,吃过茶,向他说道:“我前日到你家作吊,你家人说道,已是娄府中请了去了。黄评:所以知是娄府上客今日为甚么独自一个在城门口闲撞?”权勿用道:“娄公子请我久了,我却是今日才要到他家去。不想撞着这官,闹了一场。亏你解了这结。我今便同你一齐到娄府去。”天二评:时迁、白胜亦是丧门吊客
当下两人一同来到娄府门上。看门的看见他穿着一身的白,头上又不戴帽子,黄评:相府门口好看杀后面领着一个雄赳赳的人,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四老爷。门上人问他姓名,他死不肯说,只说:“你家老爷已知道久了。”看门的不肯传,他就在门上大嚷大叫。闹了一会,说:“你把杨执中老爹请出来罢!”看门的没奈何,请出杨执中来。杨执中看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愁着眉道:齐评:也耍愁眉“你怎的连帽子都弄不见了?”叫他权且坐在大门板凳上,慌忙走进去,取出一顶旧方巾来与他戴了,天二评:孝服而戴方巾,奇矣!而二公子不以为非,更奇。黄评:考了十数回不进学,无故却孝服戴方巾便问:“此位壮土是谁?”权勿用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说的,有名的张铁臂。”杨执中道:“久仰!久仰!”三个人一路进来,就告诉方才城门口这一番相闹的话。杨执中摇手道:”少停见了公子,这话不必提起了。”天二评:阿呆竟不呆。今之愚也,诈而已矣。黄评:不呆这日两公子都不在家。两人跟着杨执中竟到书房里,洗脸吃饭,自有家人管待。
晚间,两公子赴宴回家,来书房租会,彼此恨相见之晚。指着潜亭与他看了,道出钦慕之意。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更觉举动不同于众。又重新摆出酒来。权勿用首席,杨执中、张铁臂对席,两公子主位。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缘故,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黄评:“行”当作“兴”去声,言走急留不住也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齐评:真是毫无对准。天二评:如此撒谎而二娄居然倾听,真傻角也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黄评:断无此理却绝不疑谎三公子鼓掌道:“听了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来。”权勿用辞说:“居丧不饮酒。”杨执中道:“古人云:‘老不拘礼,病不拘礼。’黄评:权勿用非老非病,何以引此二语?此二语是何古人说出耶?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沉醉,也还不妨。”权勿用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芫荽之类,怎么不戒?酒是断不可饮的。”齐评:讲考究是头巾腐气,却与范进不用银镶杯箸不同。天二评:此是程朱学问了。黄评:不言酒,却拉上五荤为戒酒之证,想是从程朱考核得来四公子道:“这自然不敢相强。”忙叫取茶来斟上。
张铁臂道:“晚生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天二评:别人不问他,他却自己数说鞭、锏、钅过、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黄评:自作传赞,却便相信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齐评:说得活象一个侠士,甚哉,言之不足定人也四公子道:“这才是英雄本色。”权勿用道:“张兄方才所说武艺,他舞剑的身段尤其可观,诸先生何不当面请教?”两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递与铁臂。铁臂灯下拔开,光芒闪烁。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宝剑、走出天井。众客都一拥出来,两公子叫:“且住!快吩咐点起烛来。”一声说罢,十几个管家小厮,每人手里执着一个烛奴,明晃晃点着蜡烛,摆列天井两边。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许多身分来。舞到那酣畅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发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手蘸着洒,一点也不得入。须臾,大叫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天二评:大约只此一技足以骗人,要比之杨、权二人一无所能则为优矣。黄评:大约只得此一件本事可以骗人,然两公子花去多少银钱,入后又奉送五百两头,才落得这一点热闹,看看比之杨、权一无所能,勿谓徼倖否众人称赞一番。直饮到四更方散,都留在书房里歇。自此,权勿用、张铁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不日要设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天二评:莺脰湖今属苏州府之吴江界,岂当时属湖郡邪此时天气渐暖,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太厚,穿着热了,思量当几钱银子去买些蓝布,缝一件单直裰,好穿了做游莺脰湖的上客。自心里算计已定,瞒着公子,托张铁臂去当了五百文钱来,放在床上枕头边。日间在潜亭上眺望,晚里归房宿歇,摸一摸,床头间五百文一个也不见了。思量房里没有别人,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里混。因一直寻到大门门房里,见他正坐在那里说呆话,黄评:呆种便叫道:“老六,和你说话。”老六已是噇得烂醉了,问道:“老叔,叫我做甚么?”权勿用道:“我枕头边的五百钱你可曾看见?”老六道:“看见的。”天二评:倒也不赖权勿用道:“那里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时候,我拿出去赌钱输了。还剩有十来个在钞袋里,留着少刻买烧酒吃。”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黄评:不奇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天二评:即以其人之语,还用其人之钱。黄评:绝好引证,所以不奇说罢,把头一掉,就几步跨出去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齐评:二公标榜却一些不差。一呆一疯只作成张铁臂一个乖子耳。天二评:到钱财上呆子也不呆,疯子也不疯三公子见他没有衣服,却又取出一件浅蓝绸直裰送他。天二评:浅蓝绸直裰乃与方巾相称,程朱学问的人不以夺情为嫌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叫下两只大船。厨役备办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又在一船。天二评:二娄所乐亦不为雅此时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各人都换了单夹衣服,手持纨扇。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却也聚了许多人。黄评:妙语在会的是:娄玉亭三公子、娄瑟亭四公子、蘧公孙駪夫、牛高士布衣、杨司训执中、权高士潜斋、张侠客铁臂、陈山人和甫。鲁编修请了不曾到。黄评:不脱鲁编修席间八位名士,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黄评:公孙惟俊俏风流四字可赞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齐评:作一总束。天二评:一出黄河阵。黄评:上文写出若干名士风流宝贝,而以此六字作收,笑杀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莺脰湖。酒席齐备,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游了一整夜。
次早回来,蘧公孙去见鲁编修。编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黄评:天下除了举业还有何事可做?是极是极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天二评:未尝不是,只所见不离举业,学究气太重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次日,蘧公孙向两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齐评:结足俗字。天二评:贤昆未能雅也。黄评:至此,明说出时编修将死,不啻加之以溢矣,笑笑不曾说完,门上人进来禀说:“鲁大老爷开坊升了侍读,朝命已下,京报适才到了,老爷们须要去道喜。”蘧公孙听了这话,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间,公孙打发家人飞跑来说:“不好了!天二评:来得又快鲁大老爷接着朝命,正在合家欢喜,打点摆酒庆贺。不想痰病大发,登时中了脏,已不省人事了。天二评:与范进母子同病。黄评:何中脏者之多也!然则朝命乃催命耳。又是一个范老太太快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听了,轿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鲁宅,进门听得一片哭声,知道已不在了。众亲戚已到,商量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黄评:不知能中进士否?念念然后大殓治丧。蘧公孙哀毁骨立,极尽半子之谊。
又忙了几日,娄通政有家信到,两公子同在内书房商议写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两公子秉了一枝烛,对坐商议。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黄评:又奇,令人应接不暇满身血污,天二评:一片瓦响、满身血污,岂是剑侠形径?而二娄不辨也,此其所以为傻角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是何缘故?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张铁臂道:“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齐评:此等话头又与权勿用歌诀异曲同工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天二评:独不曰百万军取人首级乎?必要得便取来,亦非剑侠本事。人头也必加血淋淋三字,听以吓傻角也。黄评:必曰“血淋淋”,所以吓之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黄评:恐五百两尚少,可惜腰缠不能胜耳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齐评:又带奉承,投其所好。黄评:哪有此等冤大头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天二评:谓之“相救”,已自露口风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黄评:妆得象
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黄评:惟其吓杀,所以银子出来得快,不暇细想忙拦住道:“张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齐评:只要此句但此物作何处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仓卒不能施行。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辰即便回来,黄评:两个时辰,可以远走矣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毛发不存矣。天二评:既能顷刻化水,何云仓卒不能施行?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齐评:恰中二位公子好奇之意两公子听罢,大是骇然。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黄评:将革囊放下,虐极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齐评:该谢。黄评:竟落了“多谢”二字,不冤不冤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天二评:又是一片瓦响,直是笨贼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囊里血淋淋的人头。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豪华公子,闭门休问世情;名士文人,改行访求举业。不知这人头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娄氏兄弟以朋友为性命,迎之致敬以有礼,岂非翩翩浊世之贤公子哉?然轻信而滥交,并不夷考其人平生之贤否,猝尔闻名,遂与订交,此叶公之好龙而不知其皆鲮鲤也。杨司训之来也,自惧其势之孤,故汲汲引权潜斋以助之。乃其甫来,不越数日,即因五百青蚨顿相牴牾,此鬼之所以为鬼也。
【天二评】
《太平广记》二百三十八引《桂苑丛谈》云:张祜下第后,嗜酒,自称豪侠。一夕,有人腰剑手囊,囊贮一物,血殷于外。入门曰:「有仇人,恨十年,今夜获之,此其首也。」命酒饮之。曰:「去此三四里,有义士,欲报之,能假十万缗,此后汤火无所惮。」张倾其缣素与焉。留其囊而去。五鼓绝,踪迹杳然。开囊视之,乃豕首也。——张铁臂事盖出此。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话说娄府两公子将五百两银子送了侠客,与他报谢恩人,把革囊人头放在家里。两公子虽系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个人头丢在内房阶下,末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张铁臂他做侠客的人,断不肯失信于我。我们却不可做俗人。我们竟办几席酒,把几位知己朋友都请到了,等他来时开了革囊,果然用药化为水,也是不容易看见之事。我们就同诸友做一个‘人头会’,齐评:真是奇谈。天一评:「人头会」三字亦不雅。黄评:人头会却新,猪头会则俗矣有何不可?”三公子听了,到天明,吩咐办下酒席,把牛布衣、陈和甫、蘧公孙都请到,家里住的三个客是不消说。只说小饮,且不必言其所以然。黄评:亏得不说直待张铁臂来时,施行出来,好让众位都吃一惊。齐评:更作奇想
众客到齐,彼此说些闲话。等了三四个时辰不见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来。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别处又有耽搁了。他革囊现在我家,断无不来之理。”天二评:与钥匙在我身边同意。黄评:正因革囊在你家,所以不来看看等到下晚,总不来了。厨下酒席已齐,只得请众客上坐。这日天气甚暖,两公子心里焦躁:“此人若竟不来,这人头却往何外发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来,家里太太闻见,不放心,打发人出来请两位老爷去看。二位老爷没奈何,才硬着胆开了革囊,一看,那里是甚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齐评:好贵猪头,卖五百两银子。天二评:也值五六百文。我疑杀的是猪八戒。石史评:来一猪头,去一铁臂,便宜得狠哩。黄评:五百两买个臭猪头,革囊白送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则一声,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天二评:家人们倒做了一个臭猪头会两公子悄悄相商,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黄评:家下人岂止一人仍旧出来陪客饮酒。
心里正在纳闷,看门的人进来禀道:“乌程县有个差人,持了县里老爷的帖,同萧山县来的两个差人叫见老爷,黄评:没兴一齐来有话面禀。”天二评:恐怕人头事发作邪三公子道:“这又奇了,有甚么话说?”留四公子陪着客,自己走到厅上,传他们进来。那差人进来磕了头,说道:“本官老爷请安。”随呈上一张票子和一角关文。三公子叫取烛来看,见那关文上写着:“萧山县正堂吴。为地棍奸拐事:案据兰若庵尼僧慧远,具控伊徒尼僧心远被地棍权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天二评:逃走了尼姑却要和尚来出首。董潮《东皋杂钞》云:澄江是镜,字仲明,托名讲学,一时大老交章荐之,近为胞弟告发其三十余款,多有不法事。常郡侯宋,讳楚望,深恶之,毁其庐造书院。奸拐案盖即三十余款之一也查本犯未曾发觉之先,已自潜迹逃往贯治。为此移关,烦贵县查点来文事理,遣役协同来差访该犯潜踪何处,擒获解还敝县,以便审理究治。望速!望速!”看过,差人禀道:“小的本官上覆三老爷,知道这人在府内。因老爷这里不知他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爷把他交与小的。他本县的差人现在外伺候,交与他带去,休使他知觉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候着。”差人应诺出去了,在房里坐着。三公子满心惭愧,叫请了四老爷和杨老爷出来。二位一齐来到,看了关文和本县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觉不好意思。杨执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虿入怀,解衣去赶’,他既弄出这样事来,先生们庇护他不得了。天二评:此是「管乐经纶,程朱学问」如今我去向他说,黄评:曾说他是高人来把他交与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两公子没奈何。杨执中走进书房,席上一五一十说了。黄评:又不呆权勿用红着脸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么!”天二评:怕你不同他去两公子走进来,不肯改常,说了些不平的话,又奉了两杯别酒,取出两封银子送作盘程。两公子送出大门,叫仆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别。那两个差人见他出了娄府,两公子已经进府,就把他一条链子锁去了。天二评:来时一条链子,去时一条链子,想是贯索星进命。黄评:来时便被街道厅一链子锁了,去时亦然,不意贯索犯了少微。一笑
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觉得意兴稍减,齐评:奇人奇事岂能旦夕遇之哉吩咐看门的:“但有生人相访,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闭门整理家务。不多几日,蘧公孙来辞,说蘧太守有病,要回嘉兴去侍疾。两公子听见,便同公孙去候姑丈。及到嘉兴,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看来是个不起之病。公孙传着太守之命,托两公子替他接了鲁小姐回家。两公子写信来家,打发婢子去说,鲁夫人不肯。小姐明于大义,和母亲说了,要去侍疾。天二评:此熟精八股之功此时采苹已嫁人去了,只有双红一个丫头做了赠嫁。天二评:脱卸起下叫两只大船,全副妆奁都搬在船上。来嘉兴,太守已去世了,公孙承重,鲁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条,亲戚无不称羡。黄评:勿谓时文朋友无能娄府两公子候治丧已过,也回湖州去了。黄评:了两公子。仍写公孙,递到马纯上公孙居丧三载,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诗话也不刷印送人了。黄评:公子好客,公孙好名,一旦冰消,令阅者亦为扫兴服阙之后,鲁小姐头胎生的个小儿子已有四岁了,天二评:补笔小姐每日拘着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公孙也在旁指点。却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天一评:未必如此,只是作者要卸到马二先生耳。天二评:何不拜从令政夫人,却舍近图远?只是一个好名之心耳。黄评:渐引到马纯上无奈嘉兴的朋友都知道公孙是个做诗的名士,不来亲近他,公孙觉得没趣。黄评:由此逼出马纯上
那日打从街上走过,见一个新书店里贴着一张整红纸的报帖,上写道:“本坊敦请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凡有同门录及朱卷赐顾者,幸认嘉兴府大街文海楼书坊不误。”公孙心里想道:“这原来是个选家,何不来拜他一拜?”天二评:到底只是好名急到家换了衣服,写个「同学教弟」的帖子,来到书坊,问道:“这里是马先生下处?”店里人道:“马先生在楼上。”因喊一声道:“马二先生,有客来拜。”楼上应道:“来了。”天二评:如闻其声于是走下楼来。公孙看那马二先生时,身长八尺,形容甚伟,头戴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相见作揖让坐。天二评:如见其人马二先生看了帖子,说道:“尊名向在诗上见过。黄评:马二先生也看诗久仰久仰!”公孙道:“先生来操选政,乃文章山斗。小弟仰慕,晋谒已迟。”店里捧出茶来吃了,公孙又道:“先生便是处州学,想是高补过的。”马二先生道:“小弟补廪二十四年,蒙历任宗师的青目,共考过六七个案首。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黄评:是老秀才,非老名士公孙道:“遇合有时,下科一定是抡元无疑的了。”说了一会,公孙告别。马二先生问明了住处,明日就来回拜。公孙回家向鲁小姐说:“马二先生明日来拜。他是个举业当行,要备个饭留他。”小姐欣然备下。天二评:鲁小姐闻之,喜可知也。黄评:自是“欣然”,惜不能尊酒论文耳
次早,马二先生换了大衣服,写了回帖,来到蘧府。公孙迎接进来,说道:“我两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赐顾,宽坐一坐,小弟备个家常饭,休嫌轻慢!”马二先生听罢欣然。天二评:不敢请耳,固所愿也。黄评:小姐因举业“欣然”,马二先生因吃饭“欣然”,各有“欣然”之处,无非为肉食也公孙问道:“尊选程墨,是那一种文章为主?”马二先生道:“文章总以理法为主。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齐评:这一席话却是正论不磨。天二评:鲁小姐闻之,当亦以为然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弘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齐评:正与蘧公孙对病发药。天二评: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黄评:所以不喜杂览公孙道:“这是做文章了。请问批文章是怎样个道理?”天二评:看他丢过做文章而问批文章,总是好名骛外病根马二先生道:“也是全不可带词赋气。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黄评:何至于此?此其所以为马二先生耳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齐评:妙喻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齐评:视后文匡超人之率尔操觚,正是用意判若天渊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将来拙选告成,送来细细请教。”说着,里面捧出饭来,果是家常肴馔: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食量颇高,举起箸来,向公孙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天二评:鄙意亦以为然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黄评:实做肉食,笑倒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抬开桌子,啜茗清谈。
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该高发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齐评:可作「举业论」读。石史评:畏友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天二评:原来「言寡尤,行寡悔」孔子不过讲讲而已。黄评:孔子也做举业,是是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黄评:孟子亦有举业,是是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黄评:原来总为做官,是是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天二评:何以要做举业?求科第耳。何以要求科第?要做官耳。儒者之能事毕矣。黄评:愈说愈有理,是极是极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又留他吃了晚饭,结为性命之交,相别而去。自此日日往来。
那日在文海楼彼此会着,看见刻的墨卷目录摆在桌上,上写着“历科墨卷持运”,下面一行刻着“处州马静纯上氏评选”。蘧公孙笑着向他说道:“请教先生,不知尊选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个名字,黄评:仍是刻诗话心思,名心未退与先生同选,以附骥尾?”齐评:马二先生正色道:“这个是有个道理的。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黄评:谓之站封面,新奇就是小弟,全亏几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虚名,天二评:先生之所以不能站者,固无此几十年考校之虚名也所以他们来请。难道先生这样大名还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两个,只可独站,不可合站,其中有个缘故。”公孙道:“是何缘故?”马二先生道:“这事不过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假若把你先生写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小弟这数十年虚名岂不都是假的了?还有个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计,先生自想也是这样算计。”天二评:不解先生话噤说着,坊里捧出先生的饭来:一碗熬青菜,两个小菜碟。马二先生道:“这没菜的饭,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孙道:“这个何妨?但我晓得,长兄先生也是吃不惯素饭的。我这里带的有银子。”忙取出一块来,叫店主人家的二汉买了一碗熟肉来。两人吃了,公孙别去。黄评:可谓吃肉至交
在家里,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倒先打发公孙到书房里去睡。双红这小丫头在旁递茶递水,极其小心。天二评:鲁小姐只管儿子的功课,不及丈夫的功课了。却不防小鬼头春心动他会念诗,常拿些诗来求讲,公孙也略替他讲讲。因心里喜他殷勤,黄评:未必专喜他殷勤,却写的浑就把收的王观察的个旧枕箱把与他盛花儿、针线,又无意中把遇见王观察这一件事向他说了。天二评:与他枕箱罢了,何以把王观察事说与他?盖爱之极也不想宦成这奴才小时同他有约,天二评:此事已逗于十二回中矣。当鲁编修在京未带家眷,鲁小姐贴身爱婢而与外人有约,家法如何?黄评:前已有伏笔竟大胆走到嘉兴,把这丫头拐了去。公孙知道大怒,黄评:大怒,可知所喜不仅“殷勤”报了秀水县,出批文拿了回来。两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天二评:何以两口同押差人家?此事自当告之二娄呼问晋爵;而不之及者,疑二娄已挈晋爵入都矣。然殊欠交代央人来求公孙,情愿出几十两银子与公孙做丫头的身价,求赏与他做老婆。公孙断然不依。黄评:断然不依,又可知差人要带着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顿板子,把丫头断了回来,一回两回诈他的银子。宦成的银子使完,衣服都当尽了。
那晚在差人家,两口子商议,要把这个旧枕箱拿出去卖几十个钱来买饭吃。双红是个丫头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说道:“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爷的,想是值的银子多,几十个钱卖了岂不可惜!”黄评:逼真丫头见识宦成问:“是蘧老爷的?是鲁老爷的?”丫头道:“都不是。说这官比蘧太爷的官大多着哩!我也是听见姑爷说,这是一位王太爷,就接蘧太爷南昌的任。后来这位王太爷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宁王相与。黄评:妙在“相与”宁王日夜要想杀皇帝,皇帝先把宁王杀了,又要杀这王太爷。王太爷走到浙江来,不知怎的又说皇帝要他这个箱子。王太爷不敢带在身边走,恐怕搜出来,就交与姑爷。齐评:活象丫头口气,作者如何描写到此。天二评:说得糊糊涂涂,绝可笑,宛然妇女之言姑爷放在家里闲着,借与我盛些花,不晓的我带了出来。我想皇帝都想要的东西,不知是值多少钱!你不见箱子里还有王太爷写的字在上?”天二评:说来似是似不是,逼真丫头口气。然而蘧公孙平日之爱此丫头意在言外。黄评:因为有王太爷写的字,所以可贵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这个箱子,必有别的缘故。这箱子能值几文!”黄评:又是奴仆见识
那差人一脚把门踢开,走进来骂道:“你这倒运鬼!放着这样大财不发,还在这里受瘟罪!”宦成道:“老爹,我有甚么财发?”差人道:“你这痴孩子!我要传授了,便宜你的狠哩!老婆白白送你,还可以发得几百银子财。你须要大大的请我,将来银子同我平分,我才和你说。”黄评:又逼真差人见识宦成道:“只要有银子,平分是罢了。请是请不起的,除非明日卖了枕箱子请老爷。”差人道:“卖箱子?还了得!就没戏唱了!你没有钱我借钱与你。不但今日晚里的酒钱,从明日起,要用同我商量。我替你设法了来,总要加倍还我。”又道:“我竟在里面扣除,怕你拗到那里去?”差人即时拿出二百文买酒买肉,同宦成两口子吃,算是借与宦成的,记一笔帐在那里。吃着,宦成问道:“老爹说我有甚么财发?”差人道:“今日且吃酒,明日再说。”当夜猜三划五吃了半夜,把二百文都吃完了。
宦成这奴才吃了个尽醉,两口子睡到日中还不起来。差人已是清晨出门去了,寻了一个老练的差人商议,告诉他如此这般:“事还是竟弄破了好,还是‘开弓不放箭’,大家弄几个钱有益?”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这个事都讲破!黄评:凡用句读总妙,如闻其声破了还有个大风?如今只是闷着同他讲,不怕他不拿出钱来。还亏你当了这几十年的门户,利害也不晓得!遇着这样事,还要讲破,黄评:更妙破你娘的头!”齐评:爽若哀梨。天二评:逼真老练骂的这差人又羞又喜,慌跑回来,见宦成还不曾起来,说道:“好快活!这一会像两个狗恋着。快起来和你说话!”宦成慌忙起来,出了房门。差人道:“和你到外边去说话。”两人拉着手,到街上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差人道:“你这呆孩子,只晓得吃酒吃饭,要同女人睡觉。放着这样一注大财不会发,岂不是‘如入宝山空手回’!”宦成道:“老爹指教便是。”差人道:“我指点你,你却不要过了庙不下雨。”
说着,一个人在门首过,叫了差人一声“老爹”,走过去了。天二评:作者善于断字诀。行文最忌平直故也差人见那人出神,叫宦成坐着,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只听得那人口里抱怨道:“白白给他打了一顿,却是没有伤,喊不得冤。待要自己做出伤来,官府又会验的出。”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块砖头,凶神似的走上去把头一打,打了一个大洞,那鲜血直流出来。那人吓了一跳,问差人道:“这是怎的?”差人道:“你方才说没有伤,这不是伤么?又不是自己弄出来的,不怕老爷会验,还不快去喊冤哩!”齐评:世之以无为有,以曲作直者,大率如是。黄评:写出人心险诈至此那人倒着实感激,谢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涂成了个血脸,往县前喊冤去了。
宦成站在茶室门口望,听见这些话又学了一个乖。差人回来坐下,说道:“我昨晚听见你当家的说,枕箱是那王太爷的。王太爷降了宁王,又逃走了,是个钦犯,这箱子便是个钦赃。他家里交结钦犯,藏着钦赃,若还首出来,就是杀头充军的罪。他还敢怎样你!”宦成听了他这一席话,如梦方醒,说道:“老爹,我而今就写呈去首。”差人道:“呆兄弟,黄评:此时又说他呆这又没主意了。你首了,就把他一家杀个精光,与你也无益,弄不着他一个钱,况你又同他无仇。如今只消串出个人来,吓他一吓,吓出几百两银子来,把丫头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价,这事就罢了。”宦成道:“多谢老爹费心。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差人道:“你且莫慌。”当下还了茶钱,同走出来。差人嘱付道:“这话,到家在丫头跟前不可露出一字。”宦成应诺了。从此,差人借了银子,宦成大酒大肉,且落得快活。
蘧公孙催着回官,差人只腾挪着混他:今日就说明日,明日就说后日,后日又说再迟三五日。公孙急了,要写呈子告差人。差人向宦成道:“这事却要动手了!”因问:“蘧小相平日可有一个相厚的人?”齐评:此差人亦頗有才。天二评:要紧宦成道:“这却不知道。”回去问丫头,丫头道:“他在湖州相与的人多,这里却不曾见。我只听得有个书店里姓马的来往了几次。”宦成将这话告诉差人,差人道:“这就容易了。”便去寻代书,写下一张出首叛逆的呈子带在身边。到大街上,一路书店问去。问到文海楼,一直进去请马先生说话。马二先生见是县里人,不知何事,只得邀他上楼坐下。差人道:“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蘧小相儿相与?”马二先生道:“这是我极好的弟兄。黄评:正要你“极好”头翁,你问他怎的?”差人两边一望道:“这里没有外人么?”马二先生道:“没有。”把座子移近跟前,拿出这张呈子来与马二先生看,道:“他家竟有这件事。我们公门里好修行,所以通个信给他早为料理,怎肯坏这个良心!”天二评:难得好人!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黄评:不肯杀人,果是有良心。而马二先生“面如土色”,诚不愧为马二先生又问了备细,石史评:长者向差人道:“这事断断破不得!既承头翁好心,千万将呈子捺下。他却不在家,到坟上修理去了。等他来时商议。”差人道:“他今日就要递。这是犯关节的事,谁人敢捺?”马二先生慌了道:“这个如何了得!”齐评:马二先生又有血性,又有担当,此种朋友实不多得差人道:“先生,你一个‘子曰行’的人怎这样没主意?黄评:子曰行的人才没有主意自古‘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只要破些银子,把这枕箱买了回来,这事便罢了。”马二先生拍手道:“好主意!”黄评:写出书呆子当下锁了楼门,同差人到酒店里。马二先生做东,大盘大碗请差人吃着,商议此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通都大邑,来了几位选家;僻壤穷乡,出了一尊名士。黄评:名士而曰“一尊”,善戏谑兮毕竟差人要多少银子赎这枕箱,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革囊一开,使阅者失笑,然书中正不乏此等人。凡讲势要、矜权贵,无非带假面吓鬼。作者正借一张铁臂,引起无数张铁臂也。
看张铁臂许多做作,俨然妙手空空,此何异徒习名士腔调,而不知其中之乌有也。作者殆又力若辈对下一针。黄评:张铁臂即名士之变相耳
【齐评】
马二先生论举业,真是金科玉律,语语正当的切,足为用功人座右铭。其评选亦必足为后学津梁,岂若信口乱道、信手乱涂者哉!枕箱之事,出于意外,非必公孙之疏忽,特藉以表马二先生之古道热肠耳。
【天一评】
张铁臂虽冒作剑侠行径,然毕竟尚能舞剑,若纷纷名士腔调,并无此一分实际,未能与张铁臂同论也。
【天二评】
摹写公门,口角宛然活现,此岂杜少卿最所知?而以此书为出自其手,其不然乎!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话说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议,要替蘧公孙赎枕箱。差人道:“这奴才手里拿着一张首呈,黄评:只算是骂就像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银子少了,他怎肯就把这钦赃放出来?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还要我去拿话吓他:‘这事弄破了,一来与你无益,二来钦案官司,过司由院,一路衙门你都要跟着走。你自己算计,可有这些闲钱陪着打这样的恶官司?’是这样吓他,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来报信。我也只愿得无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齐评:此一席话互相吞吐,有不枝不蔓之妙你先生请上裁!”马二先生摇头道:“二三百两是不能。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设法,就是他在家里,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里一时拿的许多银子出来?”差人道:“既然没有银子,他本人又不见面,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把呈子丢还他,随他去闹罢了!”马二先生道:“不是这样说。你同他是个淡交,我同他是深交。黄评:正要你“深交”,此所以称马二先生眼睁睁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来,这就不成个朋友了。但是要做的来。”差人道:“可又来!你要做的来,我也要做的来!”马二先生道:“头翁,我和你从长商议。实不相瞒,在此选书,东家包我几个月。有几两银子束修,我还要留着些用。他这一件事,劳你去和宦成说,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子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罢!”差人恼了道:“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说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像‘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罢,站起身来谢了扰,辞别就往外走。黄评:知他是“深交”,是实心,所以愈要如此做马二先生拉住道:“请坐再说,急怎的?我方才这些话,你道我不出本心么?他其实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把他藏起,和你讲价钱。况且你们一块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脚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只是由着他弄出事来,后日懊悔迟了。总之,这件事,我也是个旁人,你也是个旁人。我如今认些晦气,你也要极力帮些。一个出力,一个出钱,也算积下一个莫大的阴功。若是我两人先参差着,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天二评:夹七夹八,不伦不类,活写忠厚人声口差人道:“马老先生,而今这银子,我也不问是你出,是他出,你们原是‘毡袜裹脚靴'。但须要我效劳的来, 老实一句,‘打开板壁讲亮话',这事,一些半些几十两银子的话,横竖做不来。没有三百,也要二百两银子,才有商议。我又不要你十两五两,没来由把难题目把你做怎的?”
马二先生见他这话说顶了真,心里着急,黄评:认真着急,所以为马二先生道:“头翁,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黄评:诚实如此,实可称马二先生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天二评:马二先生真难得。此事若出二娄、杜少卿何足为异?惟是马二先生,所以不可及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黄评:如此诚实,子曰行中人其实难得差人道:“先生,像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齐评:得风便转,两下都会看眼色,读之可以悟处事之法。黄评:虽是肉做的,只怕没血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岂可人不留个相与!只是这行瘟的奴才头高,不知可说的下去?”又想一想道:“我还有个主意,黄评:知他是真心,立刻改口又合着古语说,‘秀才人情纸半张’。现今丫头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这些事,料想要不回来。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合着你这九十多,不将有二百之数?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却塞得住这小厮的嘴。这个计较何如?”齐评:差人甚细,又留自己地步马二先生道:“这也罢了。只要你做的来,这一张纸何难?我就可以做主。”
当下说定了,店里会了账,马二先生回到下处候着。差人假作去会宦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楼。马二先生接到楼上,差人道:“为这件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像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落后我急了,要带他回官,说:‘先问了你这奸拐的罪,回过老爷,把你纳在监里,看你到那里去出首!”他才慌了,依着我说。我把他枕箱先赚了来,现放在楼下店里。先生快写起婚书来,把银子兑清。我再打一个禀帖销了案,打发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叶来。”天二评:一番说话,看书的决知真假,马二先生自以为千真万真。然而却说得干净老到马二先生道:“你这赚法甚好,黄评:赚得你好婚书已经写下了。”随即同银子交与差人。差人打开看,足足九十二两。黄评:罪过罪过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拿着婚书、银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书藏起,另外开了一篇细帐,借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宦成嫌少,被他一顿骂道:齐评:该骂“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他骂得闭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领着双红,往他州外府寻生意去了。
蘧公孙从坟上回来,正要去问差人催着回官,只见马二先生来候,请在书房坐下,问了些坟上的事务,慢慢说到这件事上来。蘧公孙初时还含糊,马二先生道:“长兄,你这事还要瞒我么?天二评:句中包含无限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公孙听见枕箱,脸便飞红了。天二评:包含无限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样来说,我怎样商议,后来怎样怎样,“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而今幸得平安无事。就是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本得不告诉你一遍。齐评:如此存心真是古人气谊。黄评:可感可感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可再留着惹事!”
公孙听罢大惊,忙取一把椅子,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黄评:真是性命之交,该拜该拜请他坐在书房里,自走进去,如此这般,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小姐。天二评:鲁小姐不究前情,却亦大方。论理則鲁小姐亦有失察处分又道:“像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枉了!天二评:此讲八股之功像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天二评:娄家表叔却未宠爱丫头。黄评:一笔便挽到前文,千斤之力若听见这样话,岂不羞死!”鲁小姐也着实感激,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黄评:该值多少肉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
次日,马二先生来辞别,要往杭州。公孙道:“长兄先生,才得相聚,为甚么便要去?”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选书。因这文海楼请我来选这一部书,今已选完,在此就没事了。”公孙道:“选书已完,何不搬来我小斋住着,早晚请教?”马二先生道:“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着我选考卷,还有些末了的事,没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齐评:颇知雅趣。黄评:妙在“添文思”,以诗为杂览也公孙不能相强,要留他办酒席饯行。马二先生道:“还要到别的朋友家告别。”说罢去了,天二评:此乃不减鲁仲连公孙送了出来。到次日,公孙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熏肉小菜,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要了两部新选的墨卷回去。
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黄评:写得出 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楼”。黄评:此是雍、乾间西湖,而今已矣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黄评:马二先生不看女子,此是记者之词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天二评:马二先生实不曾看,休要冤他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天二评:此則马二先生眼睛里、心坎里没齿不忘。黄评:此马二先生必看者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黄评:可怜可怜,是蘧公孙害的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齐评:古人所云晚食当饱,最是妙法。天二评:处片者处州笋干也。读者往往不解,予闻之我友唐端甫。黄评:体贴至此吃完了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元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环,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佩,叮叮当当的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天二评:可知以前亦不曾看。黄评:低着头不看,可知亦记者之词
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弯,便像些村乡地方,黄评:是西湖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天二评:马二先生虽在西湖选书,此番还是第一回游湖,故全不知路径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着一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顽?”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隔着一道板桥,马二先生从桥上走过去,门口也是个茶室,吃了一碗茶。里面的门锁着,马二先生要进去看,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黄评:迂得可敬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齐评:大有蘧伯玉不欺暗室之意。天二评:历考一等贡生臣马纯上见驾,愿吾皇万岁万万岁!黄评:拜了五拜,不知出于何典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旁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房却在外面,那热腾腾的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黄评:笑杀。然而有得吃,莫忙莫忙
出来过了雷峰,远远望见高高下下许多房子,盖着琉璃瓦,曲曲折折无数的朱红栏杆。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一个直匾,金字,上写着“敕净慈禅寺”,山门旁边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进去。一个大宽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砖。才进二道山门,两边廊上都是几十层极高的阶级。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天二评:此香作者曾闻之,看书者曾闻之,当时马二先生实未闻之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幅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靶,只管在人窝子里撞。黄评:令人如见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齐评:真是两不相干。天二评:好看。看书的又看女人,又看马二先生前前后后跑了一交,黄评:“跑”西湖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上面一个横匾,金书“南屏”两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桔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也倦了,黄评:跑西湖倦,至此问以西湖好处,不能答也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走多了路,在下处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吴山,就在城中。马二先生走不多远,已到了山脚下,望着几十层阶级,走了上去。横过来又是几十层阶级,马二先生一气走上,不觉气喘。看见一个大庙门前卖茶,吃了一碗。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天二评:伏下马二先生作了个揖,黄评:见御书楼拜,伍相国庙揖,斟酌而行逐细的把匾联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像没有路的一般。左边一个门,门上钉着一个匾,匾上“片石居”三个字,里面也象是个花园,有些楼阁。马二先生步了进去,看见窗棂关着,马二先生在门外望里张了一张,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摆着一座香炉,众人围着,像是请仙的意思。马二先生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齐评:念念不忘此事。黄评:一定是问功名大事,胸中无二事萦心可知我也进去问一问。”站了一会,望见那人磕头起来,旁边人道:“请了一个才女来了。”马二先生听了暗笑。又一会,一个问道:“可是李清照?”又一个问道:“可是苏若兰?”又一个拍手道:“原来是朱淑真!”马二先生道:“这些甚么人?黄评:这些人先生少会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天二评:若鲁小姐一流人未必不管功名。平步青评:片石居扶乩一段,本《湖壖杂记》,乃顺治辛卯事我不如去罢。”又转过两个弯,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黄评:是城隍山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都摆的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
马二先生正走着,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黄评:此女人没眼色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走上去,一个大庙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庙。他便一直走进去,瞻仰了一番。过了城隍庙,又是一个弯,又是一条小街,街上酒楼、面店都有。还有几个簇新的书店,店里贴着报单,上写:“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于此发卖”。天二评:久旱逢甘,他乡遇故,洞房花烛,金榜题名,无如此喜马二先生见了欢喜,走进书店坐坐,取过一本来看,问个价钱,又问:“这书可还行?”天二评:何不云“我就是站封面的”?此句后文补出。黄评:此时有人在旁看着,马二先生未见耳,后文自知书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时,那里比得古书?”天二评:是城隍山书贾口气。彼单卖时文夹带新书坊,必无此语
马二先生起身出来,因略歇了一歇脚,就又往上走。过这一条街,上面无房子了,是极高的个山冈。一步步上去,走到山冈上,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马二先生心旷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见一个大庙门前摆着茶桌子卖茶,马二先生两脚酸了,且坐吃茶。吃着,两边一望: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齐评:如此佳景入腐头巾目中得其叹赏,正复不易。天一评:作《中庸》的人,亦曾游过西湖!黄评:亦知心旷神怡,但不喜“杂览”,无语可赞,只得道此二语,所谓“添文思”也。笑杀吃了两碗茶,肚里正饿,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饭。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又有一篮子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黄评:亏得此一吃,才有力走上去,得遇仙人吃得饱了,自思趁着饱再上去。
走上一箭多路,只见左边一条小径,莽榛蔓草,两边拥塞。马二先生照着这条路走去,见那玲珑怪石,千奇万状,钻进一个石罅,见石壁上多少名人题咏,马二先生也不看他,过了一个小石桥,照着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庙,又有一座石桥,甚不好走。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过桥去,见是个小小的祠宇,上有匾额,写着“丁仙之祠”。马二先生走进去,见中间塑一个仙人,左边一个仙鹤,右边竖着一座二十个字的碑。马二先生见有签筒,思量:“我困在此处,何不求个签,问问吉凶?”黄评:并不问是何仙,即便求签正要上前展拜,只听得背后一人道:“若要发财,何不问我?”齐评:此话最是入耳马二先生回头一看,见祠门口立着一个人,身长八尺,头戴方巾,身穿茧绸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飘飘有神仙之表。黄评:必须有此相貌,始可做仙人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慷慨仗义,银钱去而复来;广结交游,人物久而愈盛。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马二先生赞叹风景,只道得《中庸》数语,其胸中仅容得高头讲章一部可知。
【齐评】
蘧公孙赠银王惠,真乃盛德之事,不谓收藏枕箱,落于差人之手,几致酿成大狱。当其与双红闲话,岂料及此?可见士君子一颦一笑,俱有关系。幸而马二先生曲突徙薪,而差人又尚知轻重,得休便休,化风波于无形。亦不可谓非盛德之报也。
【天二评】
极写西湖之幽秀,风俗之繁华,与马二先生之迂陋穷酸互相映发,形容尽致。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
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话说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签。后面一人叫一声“马二先生”。马二先生回头一看,那人像个神仙,齐评:仙字提头。黄评:真疑为神仙,以后无住而不象神仙矣慌忙上前施礼道:“学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与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学生姓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识君’?先生既遇着老夫,不必求签了。且同到敝寓谈谈。”天二评:仙人有寓马二先生道:“尊寓在那里?”那人指道:“就在此处不远。”当下携了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却是一条平坦大路,一块石头也没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国庙门口。马二先生心里疑惑:“原来有这近路,我方才走错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缩地腾云之法,也不可知。”齊評:一路作疑鬼疑神之筆,马二先生此番遭际,即谓之真遇仙人亦無不可。黄评:既神仙之矣,必有此想来到庙门口,那人道:“这便是敝寓,请进去坐!”
那知这伍相国殿后有极大的地方,又有花园。园里有五间大楼,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这楼上,石史评:仙人好樓居邀马二先生上楼,施礼坐下。那人四个长随,天二评:仙人有長随齐齐整整,都穿着绸缎衣服,每人脚下一双新靴,天二评:盖仙人之体面者也。黄评:仙人有长随,且穿绸衣新靴上来小心献茶。那人吩咐备饭,一齐应诺下去了。马二先生举眼一看,楼中间挂着一张匹纸,上写冰盘大的二十八个大字一首绝句诗道:
南渡年来此地游,而今不比旧风流。
湖光山色浑无赖,挥手清吟过十洲。
后面一行写“天台洪憨仙题”。马二先生看过《纲鉴》,黄评:举业之外且看《纲鉴》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齐评:可稱博学屈指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还在,一定是个神仙无疑。黄评:至此直信为神仙矣因问道:“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贱号。偶尔遣兴之作,颇不足观。先生若爱看诗句,前时在此,有同抚台、藩台及诸位当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诗取来请教。”黄评:仙人又与抚台唱和便拿出一个手卷来。齐评:既冒仙人,又交显宦,可謂古今咸宜矣。天二評:仙人亦以與當道唱和為重。南渡時撫臺、藩台《宋史》失载,可惜手卷失传,無以考证马二先生放开一看,都是各当事的亲笔。一递一首,都是七言律诗,咏的西湖上的景,图书新鲜。黄评:只觉“图书新鲜”着实赞了一回,收递过去。捧上饭来: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一盘糟鸭、一大碗火腿虾圆杂烩、又是一碗清汤。虽是便饭,却也这般热闹。天二评:馬二先生前日喉嚨里咽的津唾,如今消化了。黄评:仙肴如此之盛,热闹,妙马二先生腹中尚饱,因不好辜负了仙人的意思,又尽力的吃了一餐。天二评:深悔牛肉、面餅先吃。石史評:幸虧馬二先生食量大,可以「盡力」撤下家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黄评:请他正为此书坊敦请不歇,今日因甚闲暇,到这祠里来求签?”马二先生道:“不瞒老先生说,晚学今年在嘉兴选了一部文章,送了几十金,却为一个朋友的事垫用去了。如今来到此处,虽住在书坊里,却没有甚么文章选。寓处盘费已尽,心里纳闷,出来闲走走。要在这仙祠里求个签,问问可有发财机会。黄评:做举业只为发财耳,马二先生可谓率真谁想遇着老先生,已经说破晚生心事,这签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发财也不难,但大财须缓一步。目今权且发个小财,好么?”齐评:便就此打动他马二先生道:“只要发财,那论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甚么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会,说道:“也罢,我如今将些须物件送与先生,你拿到下处去试一试。如果有效验,再来问我取讨。如不相干,别作商议。”黄评:故作此语,恐其看出破绽因走进房内,床头边摸出一个包子来打开,里面有几块黑煤,天二评:煤與銀子輕重不同否?递与马二先生道:“你将这东西拿到下处,烧起一炉火来,取个罐子把他顿在上面,看成些甚么东西,再来和我说。”
马二先生接着,别了憨仙,回到下处。晚间果然烧起一炉火来,把罐子顿上,那火支支的响了一阵,取罐倾了出来,竟是一锭细丝纹银。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连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锭大纹银。天二评:喜極不复细想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当夜睡了。次日清早,上街到钱店里去看,钱店都说是十足纹银,随即换了几千钱,拿回下处来。马二先生把钱收了,赶到洪憨仙下处来谢。憨仙已迎出门来道:“昨晚之事如何?”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齐评:仙字结束如此这般,告诉憨仙倾出多少纹银。憨仙道:“早哩!我这里还有些,先生再拿去试试!”又取出一个包子来,比前有三四倍,送与马二先生。石史评:憨仙傾筐倒箧矣又留着吃过饭。黄评:白赔本钱别了回来,马二先生一连在下处住了六七日,每日烧炉、倾银子,把那些黑煤都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八九十两重。黄评:恰合嘉兴所用之数,将毋仙人能前知耶马二先生欢喜无限,一包一包收在那里。
一日,憨仙来请说话,马二先生走来,憨仙道,“先生,你是处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里。今日有个客来拜我,我和你要认作中表弟兄,天二评:與神仙做中表弟兄,何幸如之!将来自有一番交际,断不可误!”马二先生道:“请问这位尊客是谁?”憨仙道:“便是这城里胡尚书家三公子,名缜,字密之。尚书公遗下宦囊不少。这位公子却有钱癖,思量多多益善,齐评:世上有此癖者不少要学我这烧银之法。眼下可以拿出万金来,以为炉火药物之费。但此事须一居间之人。天二评:仙人要凡人做居間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黄评:直说用他之故,知其可欺况在书坊操选,是有踪迹可寻的人,他更可以放心。齐评:如此老實說出,看定马二先生忠厚也如今相会过,订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成了‘银母’,几一切铜、锡之物,点着即成黄金,天二评:《太平廣記》引《桂苑叢谈》云:「護軍李全皋遇道人通爐火事,求一铁鼎容五六升以上者,黄金二十餘兩為母,日给水银藥物,火候既满,開視,黄金爛然。李信之。三日之内添换有征。一日,道人不來,藥爐如旧,啟視之,不見其金矣。」又:他小說亦有载此等事者。盖钱癖之人,往往如魚貪饵,自然吞鉤,豈特胡三公子?平步青評:洪憨仙一段,亦本《桂苑叢談》李全皋条。岂止数十百万?我是用他不着。黄评:既用他不着,何必费心那时告别还山,先生得这‘银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马二先生见他这般神术,有甚么不信?黄评:妙在就信坐在下处,等了胡三公子来。三公子同憨仙施礼,便请问马二先生:“贵乡贵姓?”憨仙道:“这是舍弟,各书坊所贴,处州马纯上先生选《三科程墨》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礼坐下。三公子举眼一看,见憨仙人物轩昂,行李华丽,黄评:仙人要“华丽”才放心四个长随轮流献茶,又有选家马先生是至戚,欢喜放心之极,坐了一会,去了。
次日,憨仙同马二先生坐轿子回拜胡府。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选的墨卷,三公子留着谈了半日,回到下处。顷刻,胡家管家来下请帖两副:一副写洪太爷,一副写马老爷。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卮小集,候教。胡缜拜订。”持帖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太爷:席设在西湖花港御书楼旁园子里,请太爷和马老爷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次日,两人坐轿来到花港。园门大开,胡三公子先在那里等候。两席酒,一本戏,吃了一日。黄评:万金虽未骗去,骗去二席酒、一本戏,却白花了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起前日独自一个看着别人吃酒席,今日恰好人请我也在这里。齐评:回映有情。天二评:昨日今朝大不同当下极丰盛的酒馔点心,马二先生用了一饱。黄评:不用羡慕了。可知人有吃愿,天必从之胡三公子约定三五日再请到家写立合同,央马二先生居间。然后打扫家用花园,以为丹室。先兑出一万银子,托憨仙修制药物,请到丹室内住下。三人说定,到晚席散。马二先生坐轿竟回文翰楼。
一连四天,不见憨仙差人来请,便走去看他。一进了门,见那几个长随不胜慌张。问其所以,憨仙病倒了,天二评:仙人病倒症候甚重。医生说脉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药。马二先生大惊,急上楼进房内去看,已是淹淹一息,头也抬不起来。马二先生心好,黄評:謬赞謬赞就在这里相伴,晚间也不回去。挨过两日多,那憨仙寿数已尽,天二评:仙壽已终,或者尸解断气身亡。那四个人慌了手脚,寓处掳一掳,只得四五件绸缎衣服还当得几两银子,其余一无所有,几个箱子都是空的。这几个人也并非长随,是一个儿子、两个侄儿、一个女婿,这时都说出来。马二先生听在肚里,替他着急。此时棺材也不够买,马二先生有良心,赶着下处去取了十两银子来,与他们料理。儿子守着哭泣,侄子上街买棺材。女婿无事,同马二先生到间壁茶馆里谈谈。
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个活神仙,齐评:仙字余波。天二评:如今是死神仙了今年活了三百多岁,怎么忽然又死起来?”黄评:神仙尸解耳女婿道:“笑话!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岁,那里有甚么三百岁?想着他老人家,也就是个不守本分,惯弄玄虚。寻了钱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这一个收场。不瞒老先生说,我们都是买卖人,丢着生意同他做这虚头事。他而今直脚去了,累我们讨饭回乡,那里说起!”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床头间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烧起炉来,一倾就是纹银。”女婿道:“那里是甚么‘黑煤’!那就是银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炉,银子本色就现出来了。那原是个做出来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没的用了。”马二先生道:“还有一说,他若不是神仙,黄评:到底还疑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见我的时候,并不曾认得我,就知我姓马?”黄评:此一层我也不知何故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来,天二评:才知扶乩即是此人看见你坐在书店看书。书店问你尊姓,你说我就是书面上马甚么,天二评:皆於此补清他听了知道的。世间那里来的神仙!”齐评:千古至言马二先生恍然大悟:黄评:至此始悟,此其所以为马二先生“他原来结交我,是要借我骗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时运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亏负了我甚么?我到底该感激他。”齐评:此是马二先生好处当下回来,候着他装殓,算还庙里房钱,叫脚子抬到清波门外厝着。黄评:有良心,然仍是神仙自葬马二先生备个牲醴纸钱,送到厝所,看着用砖砌好了,剩的银子,那四个人做盘程,谢别去了。黄评:暂了马二先生,递到匡超人
马二先生送殡回来,依旧到城隍山吃茶。忽见茶室旁边添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少年坐着拆字。那少年虽则瘦小,却还有些精神。却又古怪:面前摆着字盘笔砚,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马二先生心里诧异,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来就是他新选的《三科程墨持运》。齐评:引线甚便。天二评:契合在此马二先生竟走到桌旁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丢下文章,问道:“是要拆字的?”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借此坐坐。”那少年道:“请坐,我去取茶来。”即向茶室里开了一碗茶,送在马二先生跟前,陪着坐下。马二先生见他乖觉,问道:“长兄,你贵姓?可就是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见他戴着方巾,知道是学里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温州府乐清县住。”马二先生见他戴顶破帽,身穿一件单布衣服、甚是褴褛,因说道:“长兄,你离家数百里来省做这件道路,这事是寻不出大钱来的,连糊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这般勤学,想也是个读书人。”那少年道:“晚生今年二十二岁,还不曾娶过妻子。家里父母俱存。自小也上过几年学,因是家寒无力,读不成了。去年跟着一个卖柴的客人来省城,在柴行里记帐。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钱,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个家乡人来,说我父亲在家有病,于今不知个存亡,是这般苦楚。”说着,那眼泪如豆子大掉了下来。黄评:赞孝子而以戏语出之,知后文必不佳马二先生着实恻然,天二评:我亦为之恻然说道:“你且不要伤心!你尊讳尊字是甚么?”那少年收泪道:“晚生叫匡迥,号超人。还不曾请问先生仙乡贵姓。”马二先生道:“这不必问。你方才看的文章,封面上‘马纯上’就是我了。”天二评:失敬匡超人听了这话,慌忙作揖,磕下头去。说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识泰山’!”黄评:此时以为高不可攀马二先生忙还了礼,说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长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处谈谈?”匡超人道:“这个最好。先生请坐,等我把东西收了。”当下将笔砚纸盘收了,做一包背着,同桌案寄在对门庙里,黄评:细跟马二先生到文瀚楼。
马二先生到文瀚楼,开了房门坐下。马二先生问道:“长兄,你此时心里可还想着读书上进?还想着家去看看尊公么?”齐评:問得紧切匡超人见问这话,又落下泪来,黄评:真孝道:“先生,我现今衣食缺少,还拿甚么本钱想读书上进?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亲在家患病,我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兽也不如!黄评:此时尚非禽兽,实是孝子所以几回自心里恨极,不如早寻一个死处!”马二先生劝道:“快不要如此!只你一点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动了。齐评:至语你且坐下,我收拾饭与你吃。”当下留他吃了晚饭,又问道:“比如长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须得多少盘程?”匡超人道:“先生,我那里还讲多少?只这几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难道还想坐山轿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饭食少两餐也罢。我只要到父亲跟前,死也暝目!”黄评:一片孝心,得遇马二先生,未必非孝心所感马二先生道:“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这里住一夜,慢慢商量。”到晚,马二先生又问道:“你当时读过几年书?文章可曾成过篇?”匡超人道:“成过篇的。”马二先生笑着向他说:“我如今大胆出个题目,你做一篇,我看看你笔下可望得进学,这个使得么?”匡超人道:“正要请教先生。只是不通,黄评:此时自居不通先生休笑!”马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出一题,你明日做。”说罢,出了题,送他在那边睡。
次日,马二先生才起来,他文章已是停停当当送了过来。马二先生喜道:“又勤学,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气是有,黄评:后来反说马二先生少才气只是理法欠些。”将文章按在桌上,拿笔点着,从头至尾,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与他。齐评:马二先生自是热心人他作揖谢了要去。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终不是个长策,我送你盘费回去。”天二评:仁人匡超人道:“若蒙资助,只借出一两银子就好了。”马二先生道:“不然,你这一到家,也要些须有个本钱奉养父母,才得有功夫读书。我这里竟拿十两银子与你。齐评:憨仙之银如此用法,大妙!黄评:难得难得,可惜可惜你回去做些生意,请医生看你尊翁的病。”天二评:好马二先生当下开箱子取出十两一封银子,黄评:若仍是選文章銀子便好了又寻了一件旧棉袄、一双鞋,都递与他,道:“这银子你拿家去,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天二评:周倒匡超人接了衣裳、银子,两泪交流道:“蒙先生这般相爱,我匡迥何以为报?意欲拜为盟兄,黄评:马二先生不止年长一倍,公然欲拜为兄,其心本不厚将来诸事还要照顾。只是大胆,不知长兄可肯容纳?”马二先生大喜,当下受了他两拜,又同他拜了两拜,结为兄弟。天二評:「盟兄」而已邪!匡超人只二十二歲,馬二先生补廪已二十四年。以年,以学,以恩德,自當拜以為師,乃徒曰「结为兄弟」。他日为人不终,即基於此。虽在馬二先生绝不介意,毫無德色,真不可及!留他在楼上,收拾菜蔬替他饯行。吃着,向他说道:“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天二评:與前同蘧公孫语相映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黄评:不中进士便是不孝了自身也不得受苦。齐评:这段议论实是秀才家切己工夫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黄评:好引证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天二评:此是馬二先生真种子,一生学問在此,三坟五典皆不及此。黄评:选本之外何必读书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齐评:更為确切不磨。天二评:不意時文八股有許多妙用。言虽可笑,其意却可感这便是曾子的‘养志’。黄评:曾子时没有时文,奈何!天二評:曾子時只做得题目,不曾做文章假如时运不好,终身不得中举,一个廪生是挣的来的,到后来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请一道封诰。我是百无一能,年纪又大了。贤弟,你少年英敏,可细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宦途相见。”说罢,又到自己书架上,细细检了几部文章,塞在他棉袄里卷着。说道:“这都是好的,你拿去读下。”黄评:一片至诚,不愧称马二先生匡超人依依不舍,又急于要家去看父亲,只得洒泪告辞。马二先生携着手,同他到城隍山旧下处取了铺盖,黄评:细又送他出清波门,一直送到江船上。看着上了船,马二先生辞别进城去了。黄评:真至诚。暂了马二先主,以下专写匡超人,所以深惜也
匡超人过了钱塘江,要搭温州的船。看见一只船正走着,他就问:“可带人?”船家道:“我们是抚院大人差上郑老爹的船,不带人的。”匡超人背着行李正待走,船窗里一个白须老者道:“驾长,单身客人,带着也罢了!添着你买酒吃。”天一評:雖是衙門中人,却也厚道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来罢!”把船撑到岸边,让他下了船。匡超人放下行李,向老爹作了揖。看见舱里三个人:中间郑老爹坐着,他儿子坐在旁边,这边坐着一个外府的客人。郑老爹还了礼,叫他坐下。匡超人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一口一声只叫“老爹”,那郑老爹甚是欢喜,有饭叫他同吃。饭后行船无事,郑老爹说起:“而今人情浇薄,读书的人都不孝父母。天二评:略起一波,作本题點缀,以免船中寂寞这温州姓张的,弟兄三个都是秀才,两个疑惑老子把家私偏了小儿子,在家打吵。吵的父亲急了,出首到官。他两弟兄在府、县都用了钱,倒替他父亲做了假哀怜的呈子,把这事销了案。亏得学里一位老师爷持正不依,黄评:好老师,不想分肥详了我们大人衙门。大人准了,差了我到温州提这一干人犯去。”那客人道:“这一提了来审实,府、县的老爷不都有碍?”郑老爹道:“审出真情,一总都是要参的!”匡超人听见这话,自心里叹息:“有钱的不孝父母;像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齊評:此時原有赤子之心。黄评:果然不平。后来看你变为两截人也,令我又不平,又奈你何?此等文章真作者救世苦心,切勿随意看过过了两日,上岸起旱,谢了郑老爹。郑老爹饭钱一个也不问他要,他又谢了。一路晓行夜宿,来到自己村庄,望见家门。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敦伦修行,终受当事之知;实至名归,反作终身之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马二先生以一穷酸而能做慷慨丈夫事,却取偿于洪憨仙,作者于此,点醒世人不少。吾为马二先生惜之,诚质美而未学也。
【齐评】
上回與蘧公孫論舉業,此回與匡超人論用功养志,真是後生藥石之言。馬二先生逢人教誨,諄諄不倦,自是热腸一片。莫以其頭巾氣而少之也。
【黄评】
马二先生与后文余大先生皆迂儒也,于“义利”二字不特不讲,并不能辨。可见举业与人品毫无相干。二人皆称“先生”者,讥之亦所以惜之。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话说匡超人望见自己家门,心里欢喜,两步做一步,急急走来敲门。母亲听见是他的声音,开门迎了出来,看见道:“小二,你回来了!”匡超人道:“娘,黄评:此处一“娘”字,后文一”爹”字,出于血诚,愈令人惜之恨之我回来了!”放下行李,整一整衣服,替娘作揖磕头。他娘捏捏他身上,见他穿着极厚的棉袄,方才放下心。齊評:摹神之筆。天一評:读此而不下淚者,無人心者也。天二評:刻骨向他说道:“自从你跟了客人去后,这一年多,我的肉身时刻不安。一夜梦见你掉在水里,我哭醒来。一夜又梦见你把腿跌折了。一夜又梦见你脸上生了一个大疙瘩,指与我看,我替你拿手拈,总拈不掉。一夜又梦见你来家,望着我哭,把我也哭醒了。一夜又梦见你头戴纱帽,说做了官。黄评:毫无伦次,写慈写孝,皆至性至情我笑着说:‘我一个庄农人家那有官做? ’旁一个人道:“这官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却也做了官,却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来了。’黄评:此即匡超人后来结局,却先从梦里了之。愿天下做官人细读而深味之,庶不负先生一片醒世婆心我又哭起来说:‘若做了官就不得见面,这官就不做他也罢!’齐评:世之做官得父母見面者几人哉!t读此而不下淚者無人心者也就把这句话哭着,吆喝醒了,把你爹也吓醒了。你爹问我,我一五一十把这梦告诉你爹,你爹说我心想痴了。不想就在这半夜,你爹就得了病,半边身子动不得,而今睡在房里。”
外边说着话,他父亲匡太公在房里已听见儿子回来了。登时那病就轻松些,黄评:实情实理,勿轻看过觉得有些精神。匡超人走到跟前,叫一声“爹,儿子回来了!”上前磕了头。太公叫他坐在床沿上,细细告诉他这得病的缘故,说道:“自你去后,你三房里叔子就想着我这个屋。我心里算计,也要卖给他,除另寻屋,再剩几两房价,等你回来做个小本生意。旁人向我说:‘你这屋是他屋边屋,他谋买你的,须要他多出几两银子。’那知他有钱的人只想便宜,岂但不肯多出钱,照时值估价还要少几两。分明知道我等米下锅,要杀我的巧。齐评:说尽薄俗钱虏情事我赌气不卖给他,他就下一个毒,串出上手业主拿原价来赎我的。天二评:活写出恶薄人情业主,你晓得的,还是我的叔辈。他倚恃尊长,开口就说:‘本家的产业是卖不断的。’我说:‘就是卖不断,这数年的修理也是要认我的。’他一个钱不认,只要原价回赎。那日在祠堂里彼此争论,他竟把我打起来。族间这些有钱的,受了三房里嘱托,都偏为着他,倒说我不看祖宗面上。天二评:人情恶薄,天下同风你哥又没中用,说了几句‘道三不着两’的话。我着了这口气,回来就病倒了。自从我病倒,日用益发艰难。你哥听看人说,受了原价,写过吐退与他。那银子零星收来,都花费了。你哥看见不是事,同你嫂子商量,而今和我分了另吃。我想又没有家私给他,自挣自吃,也只得由他。他而今每早挑着担子在各处赶集,寻的钱两口子还养不来。我又睡在这里,终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间壁又要房子翻盖,不顾死活,三五天一回人来摧,齐评:拉拉杂杂.喃喃喁喁.如闻其声。天二评:一妪一翁絮絮诉说,却又一虚一实情事逼肖口里不知多少闲话。你又去得不知下落。你娘想着,一场两场的哭!”黄评:写太公是个忠厚人,而拉拉杂杂说家常,都写得入情入理,不嫌冗长匡超人道:“爹,这些事都不要焦心,且静静的养好了病。我在杭州,亏遇着一个先生,他送了我十两银子。我明日做起个小生意,寻些柴米过日子。三房里来催,怕怎的!等我回他。”
母亲走进来叫他吃饭,他跟了走进厨房,替嫂子作揖。嫂子倒茶与他吃,吃罢,又吃了饭。忙走到集上,把剩的盘程钱买了一只猪蹄来家煨着,晚上与太公吃。买了回来,恰好他哥子挑着担子进门,他向哥作揖下跪,哥扶住了他,同坐在堂屋,告诉了些家里的苦楚。他哥子愁着眉道:“老爹而今有些害发了,说的话‘道三不着两’的。天二评:他爹说他“道三不着两”,口角宛然。黄评:他又说老爹“道三不着两”现今人家催房子,挨着总不肯出,带累我受气。他疼的是你,你来家早晚说着他些。”黄评:反说爹不让房子,又叫“早晚说着他些”,人皆谓写匡大之不孝正形匡二之孝,非也。匡大不过无知村农,不知所以为孝耳,其蠢乃其本质。匡二本质似美矣,而一入势利场,遂全失本来面目,反不如其兄蠢然无知得保本质。然则功名富贵非贼人之物哉!作看深有慨乎,其言之非浪费笔墨也说罢,把担子挑到房里去。天二评:写匡大真蠢然一物匡超人等菜烂了,和饭拿到父亲面前,扶起来坐着。太公因儿子回家,心里欢喜,又有些荤菜,当晚那菜和饭也吃了许多。剩下的,请了母亲同哥进来,在太公面前放桌子吃了晚饭。太公看着欢喜,直坐到更把天气,才扶了睡下。天二评:此时匡家几於黍谷回春匡超人将被单拿来,在太公脚跟头睡。
次日清早起来,拿银子到集上买了几口猪养在圈里,又买了斗把豆子。先把猪肩出一个来杀了,烫洗干净,分肌劈理的卖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厢豆腐,也都卖了钱,天二评:他偏能做这些生活,不可及拿来放在太公床底下,就在太公跟前坐着。见太公烦闷,便搜出些西湖上景致,以及卖的各样的吃食东西,又听得各处的笑话,曲曲折折细说与太公听。太公听了也笑。齐评:可谓养志矣太公过了一会向他道:“我要出恭,快喊你娘进来!”母亲忙走进来,正要替太公垫布,匡超人道:“爹要出恭,不要这样出了。像这布垫在被窝里,出的也不自在。况每日要洗这布,娘也怕熏的慌,不要熏伤了胃气。”太公道:“我站的起来出恭倒好了,这也是没奈何。”匡超人道:“不要站起来,我有道理。”连忙走到厨下端了一个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进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条板凳,放在瓦盆外边。白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横过来,两只脚放在板凳上,屁股紧对着瓦盆的灰。他自己钻在中间,双膝跪下,把太公两条腿捧着肩上,让太公睡的安安稳稳,自在出过恭,天二评:能如是乎!恐作者、读者皆未必能把太公两腿扶上床,仍旧直过来。又出的畅快,被窝里又没有臭气。他把板凳端开,瓦盆拿出去倒了,依旧进来坐着。到晚,又扶太公坐起来吃了晚饭。坐一会,伏侍太公睡下,盖好了被,他便把省里带来的一个大铁灯盏装满了油,坐在太公旁边,拿出文章来念。天二评:不知太公心花开否太公睡不着,夜里要吐痰、吃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读到四更鼓。太公叫一声,就在跟前。黄评:可谓孝否?其不惜笔墨琐屑委曲写之者,凡以劝孝也。若厌其繁,是不知作者深心,不如不读太公夜里要出恭,从前没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儿子在旁伺候,夜里要出就出,晚饭也放心多吃几口。匡超人每夜四鼓才睡,只睡一个更头,便要起来杀猪、磨豆腐。天二评:有此孝心,精神自膏
过了四五日,他哥在集上回家的早,集上带了一个小鸡子在嫂子房里煮着,又买了一壶酒,要替兄弟接风。黄评:未尝不知爱弟,吾故言本质未坏说道:“这事不必告诉老爹罢。”天二评:开口就不是匡超人不肯,把鸡先盛了一碗送与父母,剩下的兄弟两人在堂里吃着。恰好三房的阿叔过来催房子,匡超人丢下酒,向阿叔作揖下跪。阿叔道:“好呀,老二回来了。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袄,黄评:马二先生一件旧棉祆耳,人皆异之,一以写匡二之穷,一以写后来之负心又在外边学得恁知礼,会打躬作揖。”匡超人道:“我到家几日,事忙,还不曾来看得阿叔,就请坐下吃杯便酒罢。”阿叔坐下吃了几杯酒,便提到出房子的话,匡超人道:“阿叔莫要性急。放着弟兄两人在此,怎敢白赖阿叔的房子住?就是没钱典房子,租也租两间出去住了,把房子让阿叔。只是而今我父亲病着,人家说病人移了床,不得就好。如今我弟兄着急请先生替父亲医,若是父亲好了,作速的让房子与阿叔。就算父亲是长病不得就好,我们也说不得,料理寻房子搬去。只管占着阿叔的,不但阿叔要催,就是我父母两个老人家住的也不安。”阿叔见他这番话说的中听,又婉委,又爽快,倒也没的说了,只说道:“一个自家人,不是我只管要来催,因为要一总拆了修理。黄评:就有人来拆,且不须修理既是你恁说,再耽带些日子罢。”匡超人道:“多谢阿叔!阿叔但请放心,这事也不得过迟。”那阿叔应诺了要去,他哥道:“阿叔再吃一杯酒。”阿叔道:“我不吃了。”便辞了过去。
自此以后,匡超人的肉和豆腐都卖得生意又燥,不到日中就卖完了,把钱拿来家伴着父亲。算计那日赚的钱多,便在集上买个鸡鸭或是鱼,来家与父亲吃饭。因太公是个痰症,不十分宜吃大荤,所以要买这些东西。或是猪腰子,或是猪肚子,倒也不断。医药是不消说。太公日子过得称心,每日每夜出恭小解都是儿子照顾定了,出恭一定是匡超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头上。黄评:重言以申明之,正是要极写其孝太公的病渐渐好了许多,也和两个儿子商议要寻房子搬家。倒是匡超人说:“父亲的病才好些,索性等再好几分。扶着起来走得,再搬家也不迟。”那边人来催,都是匡超人支吾过去。
这匡超人精神最足: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亲、念文章,辛苦已极;中上得闲,还溜到门首,同邻居们下象棋。齐评:如此递下无痕。天二评:只是要引出潘老爹来,起下文耳.却毫无痕迹.使人不觉那日正是早饭过后,他看着太公吃了饭,出门无事,正和一个本家放牛的在打稻场上,将一个稻箩翻过来做了桌子,黄评:无关紧要事亦必细细写得如见如闻,却又不嫌其赘放着一个象棋盘对着。只见一个白胡老者,背剪着手来看,看了半日,在旁边说道:“喂!老兄这一盘输了!”齐评:接笋绝妙匡超人抬头一看,认得便是本村大柳庄保正潘老爹,因立起身来叫了他一声,作了个揖。潘保正道:“我道是谁,方才几乎不认得了,你是匡太公家匡二相公。你从前年出门,是几时回来了的?你老爹病在家里。”匡超人道:“不瞒老爹说,我来家已是有半年了。因为无事,不敢来上门上户惊动老爹。我家父病在床上,近来也略觉好些。多谢老爹记念,请老爹到舍下奉茶。”潘保正道:“不消取扰。”因走近前,替他把帽子升一升,又拿他的手来细细看了,说道:“二相公,不是我奉承你。我自小学得些麻衣神相法,你这骨格是个贵相,将来只到二十七八岁,就交上好的运气,妻、财、子、禄都是有的。现今印堂颜色有些发黄,不日就有个贵人星照命。”又把耳朵边捎着看看,道:“却也还有个虚惊,不大碍事。齐评:春云乍展。天二评:有此一笔,下文不嫌突出此后运气一年好似一年哩!”黄评:人却一年坏似一年匡超人道:“老爹,我做这小生意,只望着不折了本,每日寻得几个钱养活父母,便谢天地菩萨了。那里想甚么富贵轮到我身上?”黄评:可见本愿不过如此,其陡然变易心肠,吾不知是相貌坏之,抑功名富贵害之耳潘保正摇手道:“不相干,这样事那用是你做的?”说罢,各自散了。
三房里催出房子,一日紧似一日。匡超人支吾不过,只得同他硬撑了几句。那里急了,发狠说:“过三日再不出,叫人来摘门下瓦!”匡超人心里着急,又不肯向父亲说出。过了三日,天色晚了,正伏侍太公出了恭起来,太公睡下,他把那铁灯盏点在旁边念文章,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响亮,有几十人声一齐吆喝起来。他心里疑惑是三房里叫多少人来下瓦摘门。天二评:我亦以为然顷刻,几百人声一齐喊起,一派红光,把窗纸照得通红。他叫一声:“不好了!”忙开出去看,原来是本村失火。一家人一齐跑出来说道:“不好了,快些搬!”他哥睡的梦梦铳铳,扒了起来,只顾得他一副上集的担子,担子里面的东西又零碎:芝麻糖、豆腐干、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箫、打的叮当、女人戴的锡簪子,挝着了这一件,掉了那一件。那糖和泥人,断的断了,碎的碎了,黄评:偏有工夫细写担里零碎,偏不写病人弄了一身臭汗,才一总捧起来朝外跑。天二评:人家惊得落魂,他偏要替匡大细细配帐那火头已是望见有丈把高,一个一个的火团子往天井里滚。嫂子抢了一包被褥、衣裳、鞋脚,黄评:偏先写他嫂子,不写病人抱着哭哭啼啼,反往后走。老奶奶吓得两脚软了,一步也挪不动。黄评:仍写老奶奶,不写病人那火光照耀得四处通红,两边喊声大震。天二评:写火势,从三国、水浒来,却无一语蹈袭。黄评:加倍写火,急杀急杀匡超人想,别的都不打紧,忙进房去抢了一床被在手内,从床上把太公扶起,黄评:至此始写太公,而文章紧密。一些不漏背在身上,齐评:叙得畅快把两只手搂得紧紧的。且不顾母亲,把太公背在门外空处坐着,又飞跑进来,一把拉了嫂子,指与他门外走。又把母亲扶了,背在身上。天二评:百忙里偏有主意.匡二诚未易才才得出门,那时火已到门口,几乎没有出路。黄评:未必非孝心所感匡超人道:“好了!父母都救出来了!”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了睡下,用被盖好。母亲和嫂子坐在跟前。再寻他哥时,已不知吓的躲在那里去了。那火轰轰烈烈,哔哔噗噗,一派红光,如金龙乱舞。乡间失火,又不知救法,水次又远,足足烧了半夜,方才渐渐熄了。天二评:谓之代三房里摘门下瓦可,谓之代三房里催出房可.谓之代匡超人解围可稻场上都是烟煤,兀自有焰腾腾的火气。天二评:再足一笔
一村人家房子都烧成空地。黄评:阿叔空做恶人匡超人没奈何,无处存身。望见庄南头大路上一个和尚庵,且把太公背到庵里。叫嫂子扶着母亲,一步一挨,挨到庵门口。和尚出来问了,不肯收留,说道:“本村失了火,凡被烧的都没有房子住。一个个搬到我这庵里时,再盖两进屋也住不下。天二评:恶秃,然又不能驳他况且你又有个病人,那里方便呢?”只见庵内走出一个老翁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就是潘保正。天二评:潘老爹是保正,因地方失火出来查看,理得在此,非硬出场作救星匡超人上前作了揖,如此这般,被了回禄。潘保正道:“匡二相公,原来昨晚的火,你家也在内!可怜!”匡超人又把要借和尚庵住和尚不肯的话,说了一遍。潘保正道:“师父,你不知道,匡太公是我们村上有名的忠厚人。天二评:所以有此孝子况且这小二相公好个相貌,天二评:承上看相来将来一定发达。天二评:和尚势利必须以此动之你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权借一间屋与他住两天,他自然就搬了去。香钱我送与你。”和尚听见保正老爹吩咐,不敢违拗,齐评:贵人星尚未照,先得保正之力才请他一家进去,让出一间房子来。匡超人把太公背进庵里去睡下。潘保正进来问候太公,太公谢了保正。和尚烧了一壶茶来与众位吃。保正回家去了,一会又送了些饭和粟来与他压惊。黄评:保正何其可感如是,前楔子内秦老即是影子也直到下午,他哥才寻了来,反怪兄弟不帮他抢东西。天二评:蠢货
匡超人见不是事,托保正就在庵旁大路口替他租了间半屋,搬去住下。黄评:所租屋在大路口,故下文知县听得念文章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本钱还带在身边,天二评:要紧依旧杀猪、磨豆腐过日子,晚间点灯念文章。太公却因着了这一吓,病更添得重了。匡超人虽是忧愁,读书还不歇。
那日读到二更多天,正读得高兴,忽听窗外锣响,黄评:又奇许多火把,簇拥着一乘官轿过去,后面马蹄一片声音。自然是本县知县过,他也不曾住声,由着他过去了。不想这知县这一晚就在庄上住下了公馆,心中叹息:“这样乡村地面,夜深时分还有人苦功读书,黄评:其实非读书,书何能害人如是?实为可敬!齐评:贤宰留意人才.真是难得只不知这人是秀才是童生。何不传保正来问一问?”黄评:恰合机会当下传了潘保正来,问道:“庄南头庙门旁那一家,夜里念文章的是个甚么人?”保正知道就是匡家,齐评:倒是大得保正之力悉把如此这般:“被火烧了,租在这里住。这念文章的是他第二个儿子匡迥,每日念到三四更鼓。不是个秀才,也不是个童生,只是个小本生意人。”天二评:正是打动知县知县听罢惨然,吩咐道:“我这里发一个帖子,你明日拿出去致意这匡迥,说我此时也不便约他来会。天二评:若是时知县,必要传他到衙门里去了现今考试在即,叫他报名来应考。如果文章会做,我提拔他。”黄评:好知县,然而大谬,惜哉惜哉保正领命下来。
次日清早,知县进城回衙去了。保正叩送了回来,飞跑走到匡家。敲开了门,说道:“恭喜!”匡超人问道:“何事?”保正帽子里取出一个单帖来递与他,上写:“侍生李本瑛拜。”匡超人看见是本县主的帖子,吓了一跳,忙问:“老爹,这帖是拜那个的?”保正悉把如此这般:“老爷在你这里过,听见你念文章,传我去问。我就说你如此穷苦,如何行孝,都禀明了老爷。黄评:保正不差,而匡超人行孝达于知县矣老爷发这帖子与你,说不日考校,叫你去应考,是要抬举你的意思。我前日说你气色好,主有个贵人星照命,今日何如?”齐评:得意语匡超人喜从天降,天二评:一吓一喜,後半许多势利根苗从此而生捧了这个帖子去向父亲说了,太公也欢喜。到晚他哥回来黄评:不脱他哥看见帖子,又把这话向他哥说了。他哥不肯信。天二评:写人情入木三分
过了几天时,县里果然出告示考童生。匡超人买卷子去应考,考过了发出团案来,取了。复试,匡超人又买卷伺候。知县坐了堂,头一个点名就是他。知县叫住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匡趁人道:“童生今年二十二岁。”知县道:“你文字是会做的。这回复试更要用心,我少不得照顾你!”匡超人磕头谢了,领卷下去。复试过两次,出了长案,竟取了第一名案首,报到乡里去。匡超人拿手本上来谢,知县传进宅门去见了,问其家里这些苦楚,便封出二两银子来送他:“这是我分俸些须,你拿去奉养父母。到家并发奋加意用功,府考、院考的时候,你再来见我,我还资助你的盘费。”匡超人谢了出来,回家把银子拿与父亲,把官说的这些话告诉了一遍。太公着实感激,捧着银子,在枕上望空磕头,谢了本县老爷。齐评:老辈举动自是如此到此时他哥才信了,天二评:一丝不漏乡下眼界浅,见匡超人取了案首,县里老爷又传进去见过,也就在庄上大家约着,送过贺分到他家来。太公吩咐借间壁庵里请了一天酒。
这时残冬已过。开印后宗师按临温州。匡超人叩辞别知县。知县又送了二两银子。黄评:好知县他到府,府考过,接着院考。考了出来,恰好知县上辕门见学道,在学道前下了一跪,说:“卑职这取的案首匡迥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就把他行孝的事细细说了。黄评:孝行又达于学道矣学道道:“‘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果然内行克敦,文辞都是末艺。但昨看匡迥的文字,理法虽略有未清,才气是极好的。贵县请回,领教便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婚姻缔就,孝便衰于二亲;科第取来,心只系乎两榜。未知匡超人这一考得进学否,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写匡超人孺慕之诚,出于至性,及才历仕途,便尔停妻再娶,停妻再娶犹是小罪,势使然耶,抑亦达官道,畜生道,固同此一番转回也?天二评:此漫骂耳。匡二之坏,不待停妻再娶。且本未历仕途.何得云「达官」?总之,习俗移人,脚根未定,舆诱物交,天真遂失,亦可危矣哉!
【齐评】
嗟乎,自有时文.而文行判然二途矣。士人居家敦行.只以自尽其心;及入世.则以文字为功名之阶,以功名为势利之的,群趋群效,不外乎此。向之所谓敦行者,曾莫之知,而亦自忘之也。如是而文行安能并驾齐驱哉!【黄评】
自此篇以下写匡超人至五六回之多,无非教孝之深心,读者切须玩味,勿谓小说惟以讥讽诙谐为事,庶不负作者著书本意。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话说匡太公自从儿子上府去考,尿屎仍旧在床上。他去了二十多日,就如去了两年的一般,天二评:此时匡二忆着否每日眼泪汪汪望着门外。黄评:求名者念之那日向他老奶奶说道:“第二个去了这些时,总不回来。不知他可有福气挣着进一个学?这早晚我若死了,就不能看见他在跟前送终!”说着,又哭了。天二评:痛绝。黄评:听之听之老奶奶劝了一回。忽听门外一片声打的响,齐评:妙在又作曲折。黄评:必以为报子矣一个凶神的人赶着他大儿子打了来,说在集上赶集,占了他摆摊子的窝子。匡大又不服气,红着眼向那人乱叫。那人把匡大担子夺了下来,那些零零碎碎东西撒了一地,天二评:芝麻糖、豆腐干、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箫、打的叮当、女人戴的锡簪子筐子都踢坏了。匡大要拉他见官,口里说道:“县主老爷现同我家老二相与,我怕你么!天二评:草鞋四相公尚未回家.草鞋三相公已自扬威耀武了。可见势利薫心,物无灵蠢。黄评:坏了坏了,蠢物先势利了我同你回老爷去!”太公听得,忙叫他进来,吩咐道:“快不要如此!我是个良善人家,从不曾同人口舌,经官动府。黄评:好太公况且占了他摊子,原是你不是!央人替他好好说,不要吵闹,带累我不安。”他那里肯听,气狠狠的,又出去吵闹。吵的邻居都来围着看,也有拉的,也有劝的。正闹着,潘保正走来了,把那人说了几声,那人嘴才软了。保正又道:“匡大哥,你还不把你的东西拾在担子里,拿回家去哩。”匡大一头骂着,一头拾东西。
只见大路上两个人,手里拿着红纸帖子,走来问道:“这里有一个姓匡的么?”保正认得是学里门斗,说道:“好了,匡二相公恭喜进了学了!”黄评:报子却如此来,令人想不到便道:“匡大哥,快领二位去同你老爹说。”匡大东西才拾完在担子里,挑起担子,领两个门斗来家。那人也是保正劝回去了。黄评:不漏,细门斗进了门,见匡太公睡在床上,道了恭喜,把报帖升贴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相公匡讳迥,蒙提学御史学道大老爷取中乐清县第一名入泮。联科及第。本学公报。”太公欢喜,叫老奶奶烧起茶来,把匡大担子里的糖和豆腐干装了两盘,又煮了十来个鸡子,请门斗吃着。潘保正又拿了十来个鸡子来贺喜。一总煮了出来,留着潘老爹陪门斗吃饭。饭罢,太公拿出二百文来做报钱,门斗嫌少,太公道:“我乃赤贫之人,又遭了回禄。小儿的事,劳二位来,这些须当甚么,权为一茶之敬。”潘老爹又说了一番,添了一百文,门斗去了。
直到四五日后,匡超人送过宗师,才回家来,穿着衣巾,黄评:衣巾坏事拜见父母。嫂子是因回禄后就住在娘家去了,黄评:细此时只拜了哥哥。他哥见他中了个相公,比从前更加亲热些。天二评:将欲写匡二势利,却先写他哥势利,正是题前烘后。黄评:友于之爱本于势利,亦奇潘保正替他约齐了分子,择个日子贺学,又借在庵里摆酒。此番不同,共收了二十多吊钱,宰了两个猪和些鸡鸭之类,吃了两三日酒,和尚也来奉承。天二评:不漏
匡超人同太公商议,不磨豆腐了,把这剩下来的十几吊钱把与他哥,又租了两间屋开个小杂货店。嫂子也接了回来,也不分在两处吃了。每日寻的钱家里盘缠。忙过几日,匡超人又进城去谢知县。知县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礼,留着吃了酒饭,叫他拜做老师。事毕回家,学里那两个门斗,又下来到他家说话。他请了潘老爹来陪。门斗说:“学里老爷要传匡相公去见,还要进见之礼。”匡超人恼了,道:“我只认得我的老师!他这教官我去见他做甚么?有甚么进见之礼!”齐评:便变了气质,真是快速之至。天二评:噫嘻!黄评:大坏大坏,从此坏矣,不可挽矣,可惜可惜!潘老爹道:“二相公,你不可这样说了。我们县里老爷虽是老师,是你拜的老师,这是私情。这学里老师是朝廷制下的,专管秀才。你就中了状元,这老师也要认的。怎么不去见?你是个寒士,进见礼也不好争,每位封两钱银子去就是了。”当下约定日子,先打发门斗回去。到那日,封了进见礼去见了学师回来,太公又吩咐买个牲醴到祖坟上去拜奠。天二评:秀才想不着也
那日上坟回来,太公觉得身体不大爽利,从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药也再不得见效,饭食也渐渐少的不能吃了。匡超人到处求神问卜,凶多吉少。同哥商议,把自己向日那几两本钱,替太公备后事,店里照旧不动。当下买了一具棺木,做了许多布衣,合着太公的头做了一顶方巾,天二评:秀才亦可貤封乎?预备停当。太公淹淹在床,一日昏聩的狠,一日又觉得明白些。
那日太公自知不济,叫两个儿子都到跟前,吩咐道:“我这病犯得拙了!眼见得望天的日子远,入地的日子近。我一生是个无用的人,一块土也不曾丢给你们,两间房子都没有了。第二的侥幸进了一个学,将来读读书,会上进一层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天二评:此等见识,秀才胸中绝无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极是难得,却又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的顺利些,就添出一肚子里的势利见识来,改变了小时的心事。齐评:老成人语.後来字字料着。天二评:知子莫若父。后来句句效验。黄评:果然不错我死之后,你一满了服,就急急的要寻一头亲事,总要穷人家的儿女,万不可贪图富贵,攀高结贵。黄评:又果然不错你哥是个混帐人,你要到底敬重他,和奉事我的一样才是!”黄评:好太公,好太公,此等遗言耳闻亦少,岂可以乡民目之兄弟两个哭着听了,太公暝目而逝。合家大哭起来。匡超人呼天抢地,一面安排装殓。因房屋褊窄,停放过了头七,将灵柩送在祖茔安葬。满庄的人都来吊孝送丧。两弟兄谢过了客。匡大照常开店,匡超人逢七便去坟上哭奠。黄评:天良尚在
那一日,正从坟上奠了回来,天色已黑。刚才到家,潘保正走来,向地说道:“二相公,你可知道县里老爷坏了?黄评:又奇今日委了温州府二太爷来摘了印去了。他是你老师,你也该进城去看看。”天二评:匡二无一句话对答,可知进城亦只是应酬匡超人次日换了素服,进城去看。才走进城,那晓得百姓要留这官,鸣锣罢市,围住了摘印的官,要夺回印信。把城门大白日关了,闹成一片。匡超人不得进去,只得回来再听消息。天二评:看他全不为意第三日,听得省里委了安民的官来了,要拿为首的人。又过了三四日,匡超人从坟上回来,潘保正迎着道:“不好了!祸事到了!”黄评:更奇匡超人道:“甚么祸事?”潘保正道:“到家去和你说。”当下到了匡家,坐下道:“昨日安民的官下来,百姓散了。上司叫这官密访为头的人,已经拿了几个。衙门里有两个没良心的差人,就把你也密报了。说老爷待你甚好,你一定在内为头要保留。天二评:民之所恩,差人之所仇,遂并仇其所恩者。古今一辙是那里冤枉的事!天二评:官场事往往如此如今上面还要密访,但这事那里定得?他若访出是实,恐怕就有人下来拿。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在外府去躲避些时。天二评:固是潘保正好心,谁知却送他到罗刹鬼国没有官事就罢,若有,我替你维持。”
匡超人惊得手慌脚忙,说道:“这是那里晦气!齐评:只怕就要怨老师了多承老爹相爱,说信与我。只是我而今那里去好?”潘保正道:“你自心里想那处熟,就往那处去。”匡超人道:“我只有杭州熟,黄评:递到杭州却不曾有甚相与的。”潘保正道:“你要往杭州,我写一个字与你带去。我有个房分兄弟,行三,人朝叫他潘三爷,黄评:更坏更坏,然保正如此爱匡二,断不令其所投非人,既曰“房分兄弟”,或者不知其断不可近耳现在布政司里充吏,家里就在司门前山上住。你去寻着了他,凡事叫他照应。他是个极慷慨的人,不得错的。”匡超人道:“既是如此,费老爹的心写下书子,我今晚就走才好。”天二评:娘也不要了当下潘老爹一头写书,他一面嘱咐哥嫂家里事务,洒泪拜别母亲,黄评:从此母子不见面矣,盖书中虽未写出,观前文其母之梦可知拴束行李,藏了书子出门。潘老爹送上大路回去。
匡超人背着行李,走了几天旱路,到温州搭船。那日没有便船,只得到饭店权宿。走进饭店,见里面点着灯。先有一个客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前摆了一本书,在那里静静的看。匡超人看那人时,黄瘦面皮,稀稀的几根胡子。天二评:又一个妖怪出场。黄评:宝货那人看书出神,又是个近视眼,不曾见有人进来。匡超人走到跟前,请教了一声“老客”,拱一拱手,那人才立起身来为礼。青绢直身,瓦楞帽子,象个生意人模样。两人叙礼坐下,匡超人问道:“客人贵乡尊姓?”那人道:“在下姓景,寒舍就在这五十里外。因有个小店在省城,如今往店里去。因无便船,权在此住一夜。”看见匡超人戴着方巾,知道他是秀才,便道:“先生贵处那里?尊姓台甫?”匡超人道:“小弟贱姓匡,字超人,敝处乐清。也是要往省城,没有便船。”那景客人道:“如此甚好,我们明日一同上船。”各自睡下。
次日早去上船,两人同包了一个头舱。上船放下行李,那景客人就拿出一本书来看。天二评:真是手不释卷。石史评:与杨执中同一好学匡超人初时不好问他,偷眼望那书上圈的花花绿绿,是些甚么诗词之类。到上午同吃了饭,又拿出书来看,黄评:实是用功看一会又闲坐着吃茶。匡超人问道:“昨晚请教老客,说有店在省城,却开的是甚么宝店?”景客人道:“是头巾店。”匡超人道:“老客既开宝店,却看这书做甚么?”黄评:到底乡下人,未免唐突名士景客人笑道:“你道这书单是戴头巾做秀才的会看么?齐评:又开别境。天二评:不但戴头巾的要看书,卖头巾的也要看书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讲八股的。不瞒匡先生你说,小弟贱号叫做景兰江,各处诗选上都刻过我的诗。今已二十余年。黄评:可谓老名士这些发过的老先生,但到杭城,就要同我们唱和。”因在舱内开了一个箱子,取出几十个斗方子来递与匡超人,道:“这就是拙刻,正要请教。”匡超人自觉失言,心里惭愧,接过诗来,虽然不懂,假做看完了,瞎赞一回。齐评:妙法。黄评:只算初世为人景兰江又问:“恭喜入泮是那一位学台?”匡超人道:“就是现在新任宗师。”景兰江道:“新学台是湖州鲁老先生同年,鲁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诗友。小弟当时联句的诗会,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嘉兴蘧太守公孙駪夫,还有娄中堂两位公子三先生、 四先生,都是弟们文字至交。天二评:看了十七回书,始知景兰江先生曾与此诸公联句。黄评:借其说谎,便挽前文可惜有位牛布衣先生,只是神交,不曾会面。”匡超人见他说这些人,便问道:“杭城文瀚楼选书的马二先生,讳叫做静的,先生想也相与?”景兰江道:“那是做时文的朋友。虽也认得,不算相与。不瞒先生说,我们杭城名坛中,倒也没有他们这一派。却是有几个同调的人,将来到省,可以同先生相会。”匡超人听罢,不胜骇然。黄评:闻所未闻,得不骇然同他一路来到断河头,船近了岸,正要搬行李。景兰江站在船头上,只见一乘轿子歇在岸边,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直裰,手里摇着一把白纸诗扇,扇柄上拴着一个方象牙图书,后面跟着一个人,背了一个药箱。黄评:咦,又何人耶那先生下了轿,正要进那人家去。景兰江喊道:“赵雪兄,久违了!那里去?”那赵先生回过头来,叫一声:“哎呀,原来是老弟!几时来的?”景兰江道:“才到这里,行李还不曾上岸。”因回头望着舱里道:“匡先生,请出来。这是我最相好的赵雪斋先生,请过来会会!”匡超人出来,同他上了岸。
景兰江吩咐船家,把行李且搬到茶室里来。当下三人同作了揖,同进茶室。赵先生问道:“此位长兄尊姓?”景兰江道:“这位是乐清匡先生,同我一船来的。”彼此谦逊了一回坐下,泡了三碗茶来。赵先生道:“老弟,你为甚么就去了这些时?叫我终日盼望。”景兰江道:“正是为些俗事缠着。这些时可有诗会么?”赵先生道:“怎么没有!前月中翰顾老先生来天竺进香,邀我们同到天竺做了一天的诗。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船只在这里住了一日,还约我们到船上拈题分韵,着实扰了他一天。御史荀老先生来打抚台的秋风,黄评:又联络前文,也是谎也丢着秋风不打,日日邀我们到下处做诗。齐评:一派胡话说得热闹之至这些人都问你。现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鲁老先生征挽诗,黄评:带出胡三公子送了十几个斗方在我那里。天二评:不特匡超人闻之以为别有一天,即读者至此,亦以为别有一天我打发不清,你来得正好,分两张去做。”说着,吃了茶,问:“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是那位学台手里恭喜的?”景兰江道:“就是现任学台。”赵先生微笑道:“是大小儿同案。”天二评:赵先生是案伯了。石史评:如此可称呼案伯吃完了茶,赵先生先别,看病去了。景兰江问道:“匡先生,你而今行李发到那里去?”匡超人道:“如今且拢文瀚楼。”景兰江道:“也罢,你拢那里去,我且到店里。我的店在豆腐桥大街上金刚寺前。先生闲着到我店里来谈。”说罢叫人挑了行李去了。
匡超人背着行李,走到文瀚楼问马二先生,已是回处州去了。文瀚楼主人认的他,留在楼上住。次日,拿了书子到司前找潘三爷。进了门,家人回道:“三爷不在家,前几日奉差到台州学道衙门办公事去了。”匡超人道:“几时回家?”家人道:“才去,怕不也还要三四十天功夫。”黄评:所以能会诸名士匡超人只得回来,寻到豆腐桥大街景家方巾店里。景兰江不在店内,问左右店邻,店邻说道:“景大先生么?这样好天气,他先生正好到六桥探春光,寻花问柳,做西湖上的诗。绝好的诗题,他怎肯在店里坐着?”天二评:与杨执中看打鱼遥遥相对。黄评:店邻语颇不俗,对匡超人说则左矣,并不知春光为何物。然店邻想亦习闻景兰江假托风雅语耳,景兰江又岂知春光为何物耶匡超人见问不着,只得转身又走。走过两条街,远远望见景先生同着两个戴方巾的走,匡超人相见作揖。景兰江指着那一个麻子道:“这位是支剑峰先生。”指着那一个胡子道:“这位是浦墨卿先生。都是我们诗会中领袖。”天二评:景先生近视,支先生麻子,浦先生胡子,可谓诸恶毕集那二人问“此位先生”?景兰江道:“这是乐清匡超人先生。”匡超人道:“小弟方才在宝店奉拜先生,恰值公出。此时往那里去?”景先生道:“无事闲游。”又道:“良朋相遇,岂可分途,何不到旗亭小饮三杯?”那两位道:“最好。”当下拉了匡超人,同进一个酒店,拣一副坐头坐下。酒保来问要甚么菜,景兰江叫了一卖一钱二分银子的杂脍,两碟小吃。那小吃一样是炒肉皮,一样就是黄豆芽。黄评:酸雅拿上酒来,支剑峰问道:“今日何以不去访雪兄?”浦墨卿道:“他家今日宴一位出奇的客。”齐评:“奇”字作眼支剑峰道:“客罢了,有甚么出奇?”浦墨卿道:“出奇的紧哩!你满饮一杯,我把这段公案告诉你。”
当下支剑峰斟上酒,二位也陪着吃了。浦墨卿道:“这位客姓黄,是戊辰的进士,而今选了我这宁波府鄞县知县。他先年在京里同杨执中先生相与。天二评:杨执中进京了?不知阿六带去否?念念!黄评:开口便知是谎杨执中却和赵爷相好,黄评:呼之赵爷,所以云“高踞诗坛”因他来浙,就写一封书子来会赵爷。赵爷那日不在家,不曾会。”景兰江道:“赵爷官府来拜的也多,会不着他,也是常事。”齐评:口角津津浦墨卿道:“那日真正不在家。次日赵爷去回拜,会着,彼此叙说起来,你道奇也不奇?”众人道:“有甚么奇处?”浦墨卿道:“那黄公竟与赵爷生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众人一齐道:“这果然奇了!”浦墨卿道:“还有奇处。齐评:连用“奇”字,如蜻蜒点水.历落有致赵爷今年五十九岁,两个儿子,四个孙子,老两个夫妻齐眉,只却是个布衣;黄公中了一个进士,做任知县,却是三十岁上就断了弦。夫人没了,而今儿花女花也无。”支剑峰道:“这果然奇!同一个年、月、日、时,一个是这般境界,一个是那般境界,判然不合。可见‘五星’、‘子平’都是不相干的。”说着,又吃了许多的酒。
浦墨卿道:“三位先生,小弟有个疑难在此,诸公大家参一参:比如黄公同赵爷一般的年、月、日、时生的,一个中了进士,却是孤身一人;一个却是子孙满堂,不中进士。这两个人,还是那一个好?我们还是愿做那一个?”三位不曾言语。浦墨卿道:“这话让匡先生先说。匡先生,你且说一说。”匡超人道:“二者不可得兼。依小弟愚见,还是做赵先生的好。”众人一齐拍手道:“有理!有理!”天二评:正与景兰江合浦墨卿道:“读书毕竟中进士是个了局。赵爷各样好了,到底差一个进士。不但我们说,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快活的,是差着一个进士。齐评:一厢情愿。黄评:到底可能中进士否而今又想中进士,又想像赵爷的全福,天也不肯!虽然世间也有这样人,但我们如今既设疑难,若只管说要合做两个人,就没的难了。如今依我的主意:只中进士,不要全福;只做黄公,不做赵爷。可是么?”支剑峰道:“不是这样说。赵爷虽差着一个进士,而今他大公郎已经高进了,将来名登两榜,少不得封诰乃尊。难道儿子的进士,当不得自己的进士不成?”浦墨卿笑道:“这又不然。先年有一位老先生,儿子已做了大位,他还要科举。后来点名,监临不肯收他。他把卷子掼在地下,恨道:‘为这个小畜生,累我戴个假纱帽!’这样看来,儿子的到底当不得自己的!”
景兰江道:“你们都说的是隔壁帐。都斟起酒来!满满的吃三杯,听我说。”支剑峰道:“说的不是怎样?”景兰江道:“说的不是,倒罚三杯!”众人道:“这没的说。”当下斟上酒吃着。景兰江道:“众位先生所讲中进士,是为名?是为利?”众人道:“是为名。”景兰江道:“可知道赵爷虽不曾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那个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天二评:景兰江所仰望终身者一赵雪斋也。黄评:慕之如是。归到高踞诗坛.而赵雪斋之诗可见矣只怕比进士享名多着哩!”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一齐道:“这果然说的快畅!”一齐干了酒。匡超人听得,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一种道理。齐评:此种道理正与马纯上所说之话反照。天二评:别有一天。黄评:可见是初世为人,然从此学会说大话、说谎矣景兰江道:“今日我等雅集,即拈‘楼’字为韵,回去都做了诗,写在一张纸上,送在匡先生下处请教。”当下同出店来,分路而别。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交游添气色,又结婚姻;文字发光芒,更将进取。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是书之用笔,千变万化,未可就一端以言其妙。如写女子小人,舆儓皂隶,莫不尽态极妍;至于斗方名士,七律诗翁,尤为题中之正面,岂可不细细为之写照?上文如杨执中、权勿用等人,绘声绘影,能令阅者拍案叫绝,以为铸鼎象物,至此真无以加矣;而孰知写到赵、景诸人,又另换一副笔墨,丝毫不与杨、权诸人同。建章宫中千门万户,文笔奇诡何以异兹!
司马君实云:“好好一个老实苍头被东坡教坏了”。匡超人之为人,学问既不深,性气又未定,假使平生所遇,皆马二先生辈,或者不至陡然变为势利熏心之人;黄评:可叹!吾亦云云,窥见作者之心矣无如一出门即遇见景、赵诸公,虽欲不趋于势利,宁可得乎!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苟为素丝,未有不遭染者也。余见人家少年子弟,略有几分聪明,随口诌几句七言律诗,便要纳交几个斗方名士以为藉此通声气,天二评:蘧小相是矣吾知其毕生断无成就时也。何也?斗方名士,自己不能富贵而慕人之富贵,自己绝无功名而羡人之功名,大则为鸡鸣狗吠之徒,小则受残杯冷炙之苦,人间有个活地狱正此辈当之,而尤欣欣热自命为名士,岂不悲哉!黄评:骂得痛快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话说匡超人那晚吃了酒,回来寓处睡下。次日清晨文瀚楼店主人走上楼来,坐下道:“先生,而今有一件事相商。”匡超人问:“是何事?”主人道:“目今我和一个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卖。要费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又要批的好,又要批的快。合共三百多篇文章,不知要多少日子就可以批得出来?我如今扣着日子,好发与山东、河南客人带去卖。若出的迟,山东、河南客人起了身,就误了一觉睡。这书刻出来,封面上就刻先生的名号,天二评:就可站封面了还多寡有几两选金和几十本样书送与先生。不知先生可赶的来?”匡超人道:“大约是几多日子批出来方不误事?”主人道:“须是半个月内有的出来,觉得日子宽些。不然就是二十天也罢了。”匡超人心里算计,半个月料想还做的来。当面应承了。黄评:并不知如何选法,但计日子应承主人随即搬了许多的考卷文章上楼来,午间又备了四样菜,请先生坐坐,说:“发样的时候再请一回,出书的时候又请一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莱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茶水、灯油都是店里供给。”匡超人大喜,齐评:有小儿得饼之乐当晚点起灯来,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天二评:其粗浮可知听听那谯楼上才交四鼓,黄评:神速,批语可想匡超人喜道:“像这样,那里要半个月!”吹灯睡下,次早起来又批。一日搭半夜,总批得七八十篇。
到第四日,正在楼上批文章,忽听得楼下叫一声道:“匡先生在家么?”匡超人道:“是那一位?”忙走下楼来,见是景兰江,手里拿着一个斗方卷着,见了作揖道:“候迟有罪。”匡超人把他让上楼去。他把斗方放开在桌上,说道:“这就是前日宴集限‘楼’字韵的。同人已经写起斗方来。赵雪兄看见,因未得与,不胜怅怅,因照韵也做了一首。我们要让他写在前面,齐评:不敢僭序也。天二评:五体投地。黄评:“写在前面”,总不脱“高踞诗坛”四字只得又各人写了一回。所以今日才得送来请教。”匡超人见题上写着“暮春旗亭小集,同限‘楼’字”。每人一首诗,后面排着四个名字是:“赵洁雪斋手稿”、“景本蕙兰江手稿”、“支锷剑峰手稿”、“浦玉方墨卿手稿”。看见纸张白亮,图书鲜红,黄评:八字所以赞斗方,而诗不与焉真觉可爱,就拿来贴在楼上壁间,然后坐下。匡超人道:“那日多扰大醉,回来晚了。”景兰江道:“这几日不曾出门?”匡超人道:“因主人家托着选几篇文章,要替他赶出来发刻,所以有失问候。”景兰江道:“这选文章的事也好。今日我同你去会一个人。”匡超人道:“是那一位?”景兰江道:“你不要管,快换了衣服,我同你去便知。”黄评:又见一番地狱,匡二所以日坏也当下换了衣服,锁了楼门,同下来走到街上。
匡超人道:“如今往那里去?”景兰江道:“是我们这里做过冢宰的胡老先生的公子胡三先生,他今朝小生日,同人都在那里聚会,我也要去祝寿,故来拉了你去。到那里,可以会得好些人。黄评:“好些人”者,名士地狱之鬼也方才斗方上几位都在那里。”匡超人道:“我还不曾拜过胡三先生,可要带个帖子去?”景兰江道:“这是要的。”一同走到香蜡店,买了个帖子,在柜台上借笔写:“眷晚生匡迥拜。”写完,笼着又走。景兰江走着告诉匡超人道:“这位胡三先生,虽然好客,却是个胆小不过的人。先年冢宰公去世之后,他关着门,总不敢见一个人,动不动就被人骗一头,说也没处说。落后这几年,全亏结交了我们,黄评:结交你们,势乎?利乎?相与起来,替他帮门户,才热闹起来,没有人敢欺他。”齐评:这是诗人作用。天二评:斗方名士威风匡超人道:“他一个冢宰公子,怎的有人敢欺?”景兰江道:“冢宰么,是过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没人在朝,自己不过是个诸生。俗语说得好:‘死知府,不如一个活老鼠。’天二评:然则君辈名士都是活老鼠。黄评:好比方那个理他?而今人情是势利的。倒是我这雪斋先生诗名大,齐评:好亲热称呼府、司、院、道现任的官员,那一个不来拜他!黄评:依然归重赵雪斋人只看见他大门口,今日是一把黄伞的轿子来,明日又是七八个红黑帽子吆喝了来,那蓝伞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齐评:原来诗名是要人怕。天二评:景兰江所仰望而终身者在此所以近来人看见他的轿子不过三日两日就到胡三公子家去,就疑猜三公子也有些势力。就是三公子那门首住房子的,房钱也给得爽利些。胡三公子也还知感。”黄评:笑倒,可知冢宰公子并不及一赵爷,尊之至此
正说得热闹,街上又遇着两个方巾阔服的人。景兰江迎着道:“二位也是到胡三先生家拜寿去的?却还要约那位?向那头走?”那两人道:“就是来约长兄。既遇着,一同行罢!”因问:“此位是谁?”景兰江指着那两人向匡超人道:“这位是金东崖先生,这位是严致中先生。”天二评:严大先生忽然出见。黄评:二人此处急见指着匡超人向二位道:“这是匡超人先生。”四人齐作了一个揖,一齐同走。走到一个极大的门楼,知道是冢宰第了。把帖子交与看门的,看门的说:“请在厅上坐!”匡超人举眼看见中间御书匾额“中朝柱石”四个字,两边楠木椅子。四人坐下。
少顷胡三公子出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四十多岁光景。三公子着实谦光,当下同诸位作了揖。诸位祝寿,三公子断不敢当,又谢了诸位,奉坐。黄评:以冢宰公子,乐与一班酸鬼相与者,酸啬之气味相近耳金东崖首座,严致中二座,匡超人三座。景兰江是本地人,同三公子坐在主位。金东崖向三公子谢了前日的扰。三公子向严致中道:“一向驾在京师,几时到的?”严致中道:“前日才到。一向在都门敝亲家国子司业周老先生家做居停,齐评:亲家居然认定。凡事在於自己立志,无不可成也因与通政范公日日相聚。今通政公告假省墓,约弟同行,黄评:大老官久违了,却仍是谎精顺便返舍走走。”天二评:依然是如此口气。据赵雪斋言.通政公告假省墓则已数日,犹逗留在此耶?胡三公子道:“通政公寓在那里?”严贡生道:“通政公在船上,不曾进城,不过三四日即行。弟因前日进城会见雪兄,说道三哥今日寿日,所以来奉祝,叙叙阔怀。”三公子道:“匡先生几时到省?贵处那里?寓在何处?”景兰江代答道:“贵处乐清。到省也不久,是和小弟一船来的。现今寓在文瀚楼选历科考卷。”三公子道:“久仰!久仰!”说着,家人捧茶上来吃了。三公子立起身来,让诸位到书房里坐。四位走进书房,见上面席间先坐着两个人,方巾白须,大模大样。见四位进来,慢慢立起身。黄评:也是梅三相身分严贡生认得,便上前道:“卫先生、随先生都在这里,我们公揖。”当下作过了揖,请诸位坐。那卫先生、随先生也不谦让,仍旧上席坐了。家人来禀三公子又有客到,三公子出去了。
这里坐下,景兰江请教“二位先生贵乡”,严贡生代答道:“此位是建德卫体善先生,乃建德乡榜。此位是石门随岑庵先生,是老明经。二位先生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选家,选的文章,衣被海内的。”景兰江着实打躬,黄评:打躬而曰“着实”,心悦诚服之至道其仰慕之意。那两个先生也不问诸人的姓名。齐评:大有无佛处称尊之意随岑庵却认得金东崖,是那年出贡进京,到监时相会的。因和他攀话道:“东翁,在京一别,又是数年,因甚回府来走走?想是年满授职,也该荣选了!”金东崖道:“不是。近来部里来投充的人也甚杂,又因司官王惠出去做官,降了宁王,天二评:王惠久寂寞.於此一现后来朝里又拿问了刘太监,黄评:带挽前文,刘瑾是陪笔常到部里搜剔卷案。我怕在那里久,惹是非,黄评:必是惹了是非出来的所以就告假出了京来。”天二评:上二事与部办何干?明明支饰.另有站不住的案件也说着,捧出面来吃了。
吃过,那卫先生、随先生闲坐着,谈起文来。卫先生道:“近来的选事,益发坏了!”随先生道:“正是。前科我两人该选一部,振作一番。”卫先生估着眼黄评:三字如见道:“前科没有文章!”齐评:声口大极匡超人忍不住,上前问道:“请教先生,前科墨卷到处都有刻本的,怎的没有文章?”卫先生道:“此位长兄尊姓?”天二评:适从何来,蘧集於此?黄评:此时方问姓,其凌傲之态如在目前景兰江道:“这是乐清匡先生。”卫先生道:“所以说没有文章者,是没有文章的法则。”匡超人道:“文章既是中了,就是有法则了。难道中式之外,又另有个法则?”卫先生道:“长兄,你原来不知。文章是代圣贤立言,有个一定的规矩,比不得那些杂览,可以随手乱做的。黄评:“杂览”究竞是何物,可以“随手乱做”?所以一篇文章,不但看出这本人的富贵福泽,并看出国运的盛衰。洪、永有洪、永的法则,成、弘有成、弘的法则,都是一脉流传,有个元灯。比如主考中出一榜人来,也有合法的,也有侥幸的。必定要经我们选家批了出来,这篇就是传文了。若是这一科无可入选,只叫做没有文章。”随先生道:“长兄,所以我们不怕不中,只是中了出来,这三篇文章要见得人不丑。不然只算做侥幸,一生抱愧。”齐评:只怕你就要抱愧也轮不着。天二评:谁教你做来见不得人。黄评:恐怕中了愈要抱愧,又为何不作不抱愧之文,仍是老明经?又问卫先生道:“近来那马静选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见?”卫先生道:“正是他把个选事坏了!他在嘉兴蘧坦庵太守家走动,终日讲的是些杂学。听见他杂览倒是好的,黄评:冤哉!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天二评:所言适与马二先生相反。此为蘧公孙所累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所以我看见他的选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语涂掉了读。”齐评:妒心大作。黄评:马二先生—个批语要做三更半夜,却“涂掉了读”,罪过罪过说着,胡三公子同了支剑峰、浦墨卿进来摆桌子,同吃了饭。一直到晚不得上席,要等着赵雪斋。等到一更天,赵先生抬着一乘轿子,又两个轿夫跟着,前后打着四枝火把,飞跑了来。黄评:写时医便是时医身分下了轿,同众人作揖,道及:“得罪!有累诸位先生久候。”胡府又来了许多亲戚、本家,将两席改作三席,天二评:酸风已露。黄评:两席改三席,酸啬可笑,一班酸鬼何故吃他大家围着坐了。席散,各自归家。
匡超人到寓所,还批了些文章才睡。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就把在胡家听的这一席话,敷衍起来,做了个序文在上。天二评:匡二此时却藐视马二先生了。黄评:聪明敏捷,不愧选家又还偷着功夫去拜了同席吃酒的这几位朋友。选本已成,书店里拿去看了,回来说道:“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发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齐评:庸耳俗目不过如此。黄评:又快又细,而不说好这是极好的了!先生住着,将来各书坊里都要来请先生,生意多哩!”因封出二两选金送来,说道:“刻完的时候,还送先生五十个样书。”又备了酒在楼上吃。
吃着,外边一个小厮送将一个传单来。匡超人接着开看,是一张松江笺,折做一个全帖的样式,上写道:“谨择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韵赋诗。每位各出杖头资二星。天二评:酸风扑人今将在会诸位先生台衔开列于后:卫体善先生、随岑庵先生、赵雪斋先生、严致中先生、浦墨卿先生、支剑峰先生、匡超人先生、胡密之先生、景兰江先生,共九位。”下写“同人公具”。又一行写道:“尊分约齐,送至御书堂胡三老爷收。”匡超人看见各位名下都画了“知”字,他也画了。随即将选金内秤了二钱银子,连传单交与那小使拿去了。
到晚无事,因想起明日西湖上须要做诗,我若不会,不好看相。便在书店里拿了一本《诗法入门》,点起灯来看。他是绝顶的聪明,看了一夜,早已会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笔来就做,做了出来,觉得比壁上贴的还好些。天二评:真正反观诸名士之恶劣。黄评:真是绝顶聪明,而诸人之诗可想当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
到十五日早上,打选衣帽,正要出门,早见景兰江同支剑峰来约。三人同出了清波门,只见诸位都坐在一只小船上候。上船一看,赵雪斋还不曾到,内中却不见严贡生。因问胡三公子道:“严先生怎的不见?”三公子道:“他因范通政昨日要开船,他把分子送来,天二评:毕竟严老大大方。是怕要作诗出丑已经回广东去了。”黄评:了却严贡生当下一上了船,在西湖里摇着。浦墨卿问三公子道:“严大先生,我听见他家为立嗣有甚么家难官事,所以到处乱跑。而今不知怎样了?”三公子道:“我昨日问他的,那事已经平复。仍旧立的是他二令郎,将家私三七分开,他令弟的妾自分了三股家私过日子。这个倒也罢了。”天二评:虚结前案。黄评:只就闲谈,借了前案
一刻到了花港。众人都倚着胡公子,天二评:还是名士倚着公子走上去借花园吃酒。胡三公子走去借,那里竟关着门不肯。胡三公子发了急,那人也不理。黄评:堂堂公子借不动一个花园,何以对一班酸鬼景先生拉那人到背地里问,那人道:“胡三爷是出名的悭吝,他一年有几席酒照顾我,我奉承他?况且他去年借了这里摆了两席酒,一个钱也没有!去的时候,他也不叫人扫扫,还说煮饭的米剩下两升,叫小厮背了回去。天二评:至此胡三公子才出骨。黄评:活画出悭吝人行为这样大老官乡绅,我不奉承他!”一席话,说的没法。众人只得一齐走到于公祠一个和尚家坐着。和尚烹出茶来。
分子都在胡三公子身上。三公子便拉了景兰江出去买东西。匡超人道:“我也跟去顽顽。”当下走到街上。先到一个鸭子店,三公子恐怕鸭子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脯子上肉厚,方才叫景兰江讲价钱买了。黄评:悭吝人写得如画因人多,多买了几斤肉,又买了两只鸡、一尾鱼和些蔬菜,叫跟的小厮先拿了去。还要买些肉馒头,中上当点心。于是走进一个馒头店,看了三十个馒头。那馒头三个钱一个,三公子只给他两个钱一个,就同那馒头店里吵起来,黄评:更象更象景兰江在旁劝闹。劝了一回,不买馒头了,买了些索面去下了吃,天二评:名士风流,如是如是就是景兰江拿着。又去买了些笋干、盐蛋、熟栗子、瓜子之类,以为下酒之物。匡超人也帮着拿些。黄评:两人出钱做蔑片来到庙里交与和尚收拾。支剑峰道:“三老爷,你何不叫个厨役伺候,为甚么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厨役就费了!”齐评:可见上次两席酒、一本戏真是罕事,乃是发财心切之故,此时还懊悔不迭。黄评:既如此,何必不做雅人,且分金亦不多,依旧要你包元又秤了一块银,叫小厮去买米。
忙到下午,赵雪斋轿子才到了,下轿就叫取箱来。轿夫把箱子捧到,他开箱取出一个药封来,二钱四分,黄评:到底是第一个名士,多出了四分银子递与三公子收了。厨下酒菜已齐,天二评:席面干净捧上来众位吃了。吃过饭,拿上酒来。赵雪斋道:“吾辈今日雅集,不可无诗!”天二评:雅集只是醋多些当下拈阄分韵:赵先生拈的是“四支”,卫先生拈的是“八齐”,浦先生拈的是“一东”,胡先生拈的是“二冬”,景先生拈的是“十四寒”,随先生拈的是“五微”,匡先生拈的是“十五删”,支先生拈的是“三江”。分韵已定,又吃了几杯酒,各散进城。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来的骨头骨脑和些果子装在里面,果然又问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几升,也装起来。天二评:此人只宜洪憨仙来骗银子。可惜不成送了和尚五分银子的香资。押家人挑着,也进城去。
匡超人与支剑峰、浦墨卿、景兰江同路。四人高兴,一路说笑,勾留顽耍,进城迟了,已经昏黑。景兰江道:“天已黑了,我们快些走!”支剑峰已是大醉,口发狂言道:“何妨!谁不知道我们西湖诗会的名士!天二评:西湖晦气况且李太白穿着宫锦袍夜里还走,何况才晚?放心走!谁敢来?”正在手舞足蹈高兴,天二评:乐不可极忽然前面一对高灯,又是一对提灯,上面写的字是“盐捕分府”。那分府坐在轿里一眼看见,认得是支锷,叫人采过他来,问道:“支锷!你是本分府盐务里的巡商,天二评:偏偏分府记性好怎么黑夜吃得大醉,在街上胡闹?”支剑峰醉了,把脚不稳,前跌后撞,口里还说:“李太白宫锦夜行。”那分府看见他戴了方巾,说道:“衙门巡商,从来没有生、监充当的。你怎么戴这个帽子!左右的,挝去了!”一条链子锁起来。黄评:分府杀风景,名士何可锁耶?浦墨卿走上去帮了几句。分府怒道:“你既是生员,如何黑夜酗酒?带着送在儒学去!”景兰江见不是事,悄悄在黑影里把匡超人拉了一把,黄评:老名士见识到底与人不同往小巷内两人溜了。转到下处,打开了门,上楼去睡。次日出去访访,两人也不曾大受累,依旧把分韵的诗都做了来。
匡超人也做了。及看那卫先生、随先生的诗,“且夫”、“尝谓”都写在内,黄评:一笔骂尽名士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下来的几个字眼。拿自己的诗比比,也不见得不如他。黄评:不写诸人之诗如何不通,只从匡超人看出,且曾表明匡超人聪明,故自觉诸人诗不如他众人把这诗写在一张纸上,共写了七八张。匡超人也贴在壁上。
又过了半个多月,书店考卷刻成,请先生,那晚吃得大醉。次早睡在床上,只听下面喊道:“匡先生,有客来拜。”只因会着这个人,有分教:婚姻就处,知为夙世之因;名誉隆时,不比时流之辈。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景兰江只知俎豆一赵雪斋,盖不啻七十子之服孔子,其识见卑鄙如此。
顺手带出金东崖、严致中两人,将上文未了之案,至此一结,是何等笔力。天二评:虽见第七回.不过略带其人,而本事则在下文,此处并非结案
卫体善、随岑庵老着脸皮讲八股,一望而知其不通,却自以为一佛出世,真可发一笑!马纯上生平最恶杂览,不料卫、随即以杂览冤之。文章交互回环,极尽罗络钩连之妙。
胡三先生素有钱癖,幸而不为憨仙撞骗,却又喜结交斗方名士。湖上一会,酸气逼人,至今读之尤令人呕出酸馅也。黄评:西湖不幸
【天一评】
游西湖之酸正与莺脰湖之豪遥遥相对。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话说匡超人睡在楼上,听见有客来拜,慌忙穿衣起来下楼。见一个人坐在楼下,头戴吏巾,身穿元缎直裰,脚下虾镆头厚底皂靴;黄胡子,高颧骨,黄黑面皮,一双直眼。天二评:如画。黄评:直眼二字,画出一个不安本分人那人见匡超人下来,便问道:“此位是匡二相公么?”匡超人道:“贱姓匡。请问尊客贵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见家兄书子,说你二相公来省。”匡超人道:“原来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礼,请到楼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赐顾,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见家兄的书信,极赞二相公为人聪明,又行过多少好事。天二评:口角宛然。黄评:不曰行孝,而曰行“好事”,此辈岂知孝为何物着实可敬!”匡超人道:“小弟来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会见,欢喜之极!”说罢,自己下去拿茶,又托书店买了两盘点心,拿上楼来。潘三正在那里看斗方,看见点心到了,说道:“哎呀,这做甚么?”接茶在手,指着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里来,和这些人相与做甚么?”齐评:劈头一棒匡超人问:“是怎的?”潘三道:“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黄评:一班名士只“呆子”二字抹杀这姓景的,开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一顿诗做的精光。天二评:自然穷而后工。黄评:可谓“诗穷”他每日在店里,手里拿着个刷子刷头巾,口里还哼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把那买头巾的和店邻看了都笑。无名氏[石史?]评:归安钱綸仙太史纊配翁相国女,酷嗜咏诗,太史呼之为景兰江,惘然不知何时人。乃问之篪仙之妇,亦不知。以问篪仙,篪仙与《外史》,乃恍然。适纶仙自外至,指之曰鲁小姐。伦仙知其已见《外史》矣,笑曰:「吾安得及鲁小姐,特隋岑庵一流人耳。」人皆谓纶仙狂。今如此言,则自知甚明。闺房雅谑,足为譂《外史》者增一笑而今折了本钱,只借这做诗为由,遇着人就借银子,人听见他都怕。齐评:此与怕赵雪斋又不同那一个姓支的,是盐务里一个巡商。我来家在衙门里听见说,不多几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诗,被府里二太爷一条链子锁去,把巡商都革了。天二评:补笔将来只好穷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边,要做些有想头的事。黄评:“想”字要改“杀”字这样人,同他混缠做甚么?”当下,吃了两个点心便丢下,说道:“这点心吃他做甚么?我和你到街上去吃饭。”黄评:是慷慨人行径叫匡超人锁了门,同到街上司门口一个饭店里。潘三叫切一只整鸭,脍一卖海参杂脍,又是一大盘白肉,都拿上来。饭店里见是潘三爷,屁滚尿流,鸭和肉都捡上好的极肥的切来,海参杂脍加味用作料。天二评:此又针对上文游西湖之酸两人先斟两壶酒,酒罢用饭。剩下的就给了店里人。出来也不算帐,只吩咐得一声:“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爷请便,小店知道。”黄评:写潘三名声之大,只此可见
走出店门,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那去?”匡超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罢,到我家去坐坐。”同着一直走到一个巷内,一带青墙,两扇半截板门,又是两扇重门。黄评:是书办家进到厅上,一伙人在那里围着一张桌子赌钱。潘三骂道:“你这一班狗才,无事便在我这里胡闹!”黄评:平日常赌可知众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几日了,送几个头钱来与老爹接风。”潘三道:“我那里要你甚么钱接风!”又道:“也罢,我有个朋友在此,你们弄出几个钱来热闹热闹。”匡超人要同他施礼,他拦住道:“方才见过,罢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着!”天二评:潘三爽快却亦可爱当下走了进去,拿出两千钱来,向众人说道:“兄弟们,这个是匡二相公的两千钱,放与你们。今日打的头钱都是他的。”向匡超人道:“二相公,你在这里坐着,看着这一个管子。这管子满了,你就倒出来收了,让他们再丢。”黄评:直将匡二看作小儿一般便拉一把椅子叫匡超人坐着,他也在旁边看。
看了一会,外边走进一个人来请潘三爷说话。潘三出去看时,原来是开赌场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见你,寻我怎的?”老六道:“请三爷在外边说话。”潘三同他走了出来,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发个小财,一径来和三爷商议。”潘三问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钱塘县衙门里快手拿着一班光棍在茅家铺轮奸,奸的是乐清县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一个使女,叫做荷花。这班光棍正奸得好,被快手拾着了,来报了官。县里王太爷把光棍每人打几十板子放了,天二评:轮奸何罪,只打几十板子放了,真是慈祥父母!出了差,将这荷花解回乐清去。我这乡下有个财主,姓胡,他看上了这个丫头。商量若想个方法瞒的下这个丫头来,情愿出几百银子买他。这事可有个主意?”潘三道:“差人是那个?”王老六道:“是黄球。”潘三道:“黄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两个副差去的。”潘三道:“几时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黄球可知道胡家这事?”王老六道:“怎么不知道!他也想在这里面发几个钱的财,只是没有方法。”潘三道:“这也不难。你去约黄球来当面商议。”那人应诺去了。
潘三独自坐着吃茶,只见又是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说道:“三老爹,我那里不寻你,原来独自坐在这里吃茶!”潘三道:“你寻我做甚么?”那人道:“这离城四十里外,有个乡里人施美卿,卖弟媳妇与黄祥甫。银子都兑了,弟媳妇要守节,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议着要抢。媒人说:‘我不认得你家弟媳妇,你须是说出个记认。’施美卿说:‘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妇出来屋后抱柴。你明日众人伏在那里,遇着就抢罢了。’众人依计而行,到第二日抢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妇不曾出来,是他乃眷抱柴,众人就抢了去。天二评:妙哉,天网恢恢。当浮一大白隔着三四十里路,已是睡了一晚。黄评:天报天报施美卿来要讨他的老婆,这里不肯。施美卿告了状。如今那边要诉,却因讲亲的时节不曾写个婚书,没有凭据。而今要写一个,乡里人不在行,来同老爹商议。还有这衙门里事,都托老爹料理。有几两银子送作使费。”潘三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也这般大惊小怪!天二评:看他目无难题。黄评:名节事同儿戏你且坐着,我等黄头说话哩。”
须臾,王老六同黄球来到。黄球见了那人道:“原来郝老二也在这里。”潘三道:“不相干,他是说别的话。”因同黄球另在一张桌子上坐下,王老六同郝老二又在一桌。黄球道:“方才这件事,三老爹是怎个施为?”潘三道:“他出多少银子?”黄球道:“胡家说,只要得这丫头荷花,他连使费一总干净,出二百两银子。”潘三道:“你想赚他多少?”黄球道:“只要三老爹把这事办的妥当,我是好处多寡分几两银子罢了。难道我还同你老人家争?”潘三道:“既如此,罢了。我家现住着一位乐清县的相公,黄评:巧他和乐清县的太爷最好。我托他去人情上弄一张回批来,天二评:成竹在胸,且不说真话只说荷花已经解到,交与本人领去了。我这里,再托人向本县弄出一个朱签来,到路上将荷花赶回,把与胡家。天二评:舞文弄法,作奸犯科,在潘三只是行所无事,不须用心这个方法何如?”黄球道:“这好的很了。只是事不宜迟,老爹就要去办。”潘三道:“今日就有朱签。你叫他把银子作速取来!”黄球应诺,同王老六去了。潘三叫郝老二:“跟我家去。”
当下两人来家,赌钱的还不曾散。潘三看着赌完了,送了众人出去,留下匡超人来道:“二相公你住在此,我和你说话。”当下留在后面楼上,起了一个婚书稿,叫匡超人写了,把与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银子来取。打发郝二去了,吃了晚饭,点起灯来,念着回批,叫匡超人写了。家里有的是豆腐干刻的假印,取来用上。黄评:色色现成,可见习为惯常又取出朱笔,叫匡超人写了一个赶回文书的朱签。办毕,拿出酒来对饮,向匡超人道:“像这都是有些想头的事,也不枉费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缠甚么!”齐评:匡超人此时又学了乖。黄评:所以“想”字要改“杀”字。和“呆瘟缠”或者不至杀头是夜留他睡下。次早两处都送了银子来,潘三收进去,随即拿二十两银子递与匡超人,叫他带在寓处做盘费。匡超人欢喜接了,遇便人也带些家去与哥添本钱。书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请他选。潘三一切事,都带着他分几两银子,身上渐渐光鲜。果然听了潘三的话,和那边的名士来往稀少。
不觉住了将及两年。天二评:曾否回去看看老娘?黄评:其母久不闻唤娘声矣一日,潘三走来道:“二相公,好几日不会,同你往街上吃三杯。”匡超人锁了楼门,同走上街。才走得几步,只见潘家一个小厮寻来了,说:“有客在家里等三爷说话。”潘三道:“二相公,你就同我家去。”当下同他到家,请匡超人在里间小客座里坐下。潘三同那人在外边,潘三道:“李四哥,许久不见。一向在那里?”李四道:“我一向在学道衙门前。今有一件事回来商议,怕三爷不在家。而今会着三爷,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甚么事捣鬼话?同你共事,你是‘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也不漏’,齐评:世上此等人最多总不肯放出钱来。”李四道:“这事是有钱的。”潘三道:“你且说是其么事?”李四道:“目今宗师按临绍兴了。有个金东崖在部里做了几年衙门,黄评:借金东崖联络前文挣起几个钱来,而今想儿子进学。他儿子叫做金跃,却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寻一个替身。这位学道的关防又严,须是想出一个新法子来。齐评:恁你关防严,又有新法子这事所以要和三爷商议。”潘三道:“他愿出多少银子?”李四道:“绍兴的秀才,足足值一千两一个。黄评:秀才有价钱,却是何人评定?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两。只是眼下且难得这一个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样装一个何等样的人进去?那替考的笔资多少?衙门里使费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样一个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两银子,你还想在这里头分一个分子,这事就不必讲了!你只好在他那分厚些谢礼,这里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爷,就依你说也罢了,天二评:盖愿出不止于五百,故一说便合口到底是怎个做法?”潘兰道:“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天二评:成竹在胸。黄评:又巧合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可妥当么?”李四道:“这没的说了。”当下说定,约着日子来封银子。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来向匡超人说道:“二相公,这个事用的着你了。”匡超人道:“我方才听见的。用着我,只好替考。但是我还是坐在外面做了文章传递,还是竟进去替他考?若要进去替他考,我竟没有这样的胆子。”潘三道:“不妨,有我哩!我怎肯害你?黄评:的确害了他且等他封了银子来,我少不得同你往绍兴去。”当晚别了回寓。
过了几日,潘三果然来搬了行李同行。过了钱塘江,一直来到绍兴府,在学道门口寻了一个僻静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带了那童生来会一会。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黄评:方巾而高帽矣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超人手执水火棍,黄评:秀才手执水火棍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齐评:好孝子好名士,竟会如此,真是通才学道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超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超人就退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黄评:童生而高帽矣衣服也彼此换过来。天二评:匡二乖巧,居然老练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超人捧卷归号,黄评:秀才又变为童生矣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发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两银子以为笔资。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这一注横财,这就不要花费了,做些正经事。”匡超人道:“甚么正经事?”潘三道:“你现今服也满了,还不曾娶个亲事。黄评:娶亲是乃父遗言,久已忘之矣,犹问人做甚么正经事我有一个朋友,姓郑,在抚院大人衙门里。这郑老爹是个忠厚不过的人,父子都当衙门。他有第三个女儿,托我替他做个媒。我一向也想着你,年貌也相当。一向因你没钱,我就不曾认真的替你说。如今只要你情愿,我一说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财下礼的费用,我还另外帮你些。”匡超人道:“这是三哥极相爱的事,我有甚么不愿?天二评:也不必告禀老娘了。黄评:并不问其为抚差矣只是现有这银子在此,为甚又要你费钱?”黄评:天良尚未全泯潘三道:“你不晓得你这丈人家,浅房窄屋的,招进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银子自己寻两间房子。将来添一个人吃饭,又要生男育女,却比不得在客边了。我和你是一个人,再帮你几两银子,分甚么彼此?你将来发达了,愁为不着我的情也怎的?”齐评:反照后文。黄评:可谓爱子之甚矣,且以将来之报德望之,是犹以人待匡二也匡超人着实感激。潘三果然去和郑老爹说,取了庚帖来。只问匡超人要了十二两银子去换几件首饰,做四件衣服,过了礼去。择定十月十五日入赘。
到了那日,潘三备了几碗菜,请他来吃早饭。吃着,向他说道:“二相公,我是媒人,我今日送你过去,这一席子酒,就算你请媒的了。”匡超人听了也笑。吃过,叫匡超人洗了澡,里里外外都换了一身新衣服,头上新方巾,脚下新靴。潘三又拿出一件新宝蓝缎直裰与他穿上。黄评:不啻父母之爱子,必如此写愈见匡二之非人吉时已到,叫两乘轿子,两人坐了。轿前一对灯笼,竟来入赘。郑老爹家住在巡抚衙门旁一个小巷内,一间门面,到底三间。那日新郎到门,那里把门关了。潘三拿出二百钱来做开门钱,然后开了门。郑老爹迎了出来。翁婿一见,才晓得就是那年回去同船之人。黄评:又借此联络前文这一番结亲,真是夙因。当下匡超人拜了丈人,又进去拜了丈母。阿舅都平磕了头。郑家设席管待,潘三吃了一会,辞别去了。郑家把匡超人请进新房,见新娘端端正正,好个相貌,满心欢喜。黄评:此间乐,不闻唤娘声矣合卺成亲,不必细说。次早潘三又送了一席酒来与他谢亲。郑家请了潘三来陪,吃了一日。
荏苒满月,郑家屋小,不便居住。潘三替他在书店上近典了四间屋,价银四十两,又买了些桌椅家伙之类,搬了进去。请请邻居,买两石米,所存的这项银子已是一空。还亏事事都是潘三帮衬,办的便宜;又还亏书店,寻着选了两部文章,有几两选金,又有样书,卖了些将就度日。到得一年有余,生了一个女儿,夫妻相得。黄评:夫妻相得,母子不相见
一日,正在门首闲站,忽见一个青衣小帽的人,一路问来。问到跟前,说道:“这里可是乐清匡相公家?”匡超人道,“正是。台驾那里来的?”那人道:“我是给事中李老爷差往浙江,有书带与匡相公。”匡超人听见这话,忙请那人进到客位坐下。取书出来看了,才知就是他老师因被参发审,审的参款都是虚情,依旧复任:未及数月,行取进京,授了给事中。天二评:补叙这番寄书来,约这门生进京,要照看他。黄评:他偏有许多遇合,而爱之适所以害之匡超人留来人酒饭,写了禀启,说:“蒙老师呼唤,不日整理行装,即来趋教。”打发去了。
随即接了他哥匡大的书子,说宗师按临温州,齐集的牌已到,叫他回来应考。匡超人不敢怠慢,向浑家说了,一面接丈母来做伴。他便收拾行装,去应岁考。考过,宗师着实称赞,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题了优行,黄评:高黑帽题优行矣贡入太学肄业。他欢喜谢了宗师。宗师起马,送过,依旧回省。黄评:并不回家,可恶和潘三商议,要回乐清乡里去挂匾、竖旗杆。到织锦店里织了三件补服:黄评:补服,究系何官耶?已相习成风,无人见怪矣自己一件,母亲一件,妻子一件。天二评:太早否制备停当,又在各书店里约了一个会,每店三两。各家又另外送了贺礼。
正要择日回家,黄评:要回家者,不过为薫吓乡里起见,并非有思亲之念那日景兰江走来候候,就邀在酒店里吃酒。吃酒中间,匡超人告诉他这些话,景兰江着实羡了一回。落后讲到潘三身上来,景兰江道:“你不晓得么?”匡超人道:“甚么事?我不晓得。”景江兰道:“潘三昨晚拿了,已是下在监里。”齐评:劈头一棒与前相应匡超人大惊道:“那有此事!我昨日午间才会着他,怎么就拿了?”景兰江道:“千真万确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舍亲在县里当刑房,今早是舍亲小生日,我在那里祝寿,满座的人都讲这话,我所以听见。竟是抚台访牌下来,县尊刻不敢缓,三更天出差去拿,还恐怕他走了。将前后门都围起来,登时拿到。县尊也不曾问甚么,只把访的款单掼了下来,把与他看。他看了也没的辩,只朝上磕了几个头,就送在监里去了。才走得几步,到了堂口,县尊叫差人回来,吩咐寄内号,同大盗在一处。这人此后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亲家去看看款单。”匡超人道:“这个好极。费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访的是些甚么事?”齐评:心虚之极当下两人会了帐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
那刑房姓蒋,家里还有些客坐着。见两人来,请在书房坐下,问其来意。景兰江说:“这敝友要借县里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单看看。”刑房拿出款单来。这单就粘在访牌上,那访牌上写道:“访得潘自业[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如此恶棍,岂可一刻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严审究报,以便按律治罪。毋违。火速!火速!”那款单上开着十几款:一、包揽欺隐钱粮若干两;一、私和人命几案;一、短截本县印文及私动朱笔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颗;一、拐带人口几案;一、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几案;一、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几案;……不能细述。黄评:访案虚实兼写匡超人不看便罢,看了这款单,不觉飕的一声,魂从顶门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师生有情意,再缔丝萝;朋友各分张,难言兰臭。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专为写潘三而设。夫潘三不过一市井之徒,其行事本不必深责。然余独赏其爽快浏亮,敢作敢为,较之子曰行中鄙琐沾滞之辈,相去不啻天壤。读竟不觉为之三叹曰:嗟乎,作者之命意至深远矣!黄评:以下所言不切潘三,评者往往有此败笔夫造物之生人,各赋以耳目手足,苟非顽然不灵,孰肯束缚枯槁而甘守饥寒以转死于沟壑哉!故先王之用人也,上而卿大夫,下而府吏胥徒,虽一材一艺,皆得有以自效,而不忍使之见弃于世。自科举之法行,非三场得手两榜出身者,概谓之曰浊流异途,乃其人自顾亦不敢与清流正途者相次比,而其中一二狡黠者,既挟其聪明才智,自分无可为出头之地,遂不得不干犯当时之文网,巧取人间之富厚。黄评:此不过叹科场舞弊耳,潘三舞弊岂止此一事?文前后不合。此书评者妙处固多,然谬亦不免,不知何故法令滋张,而奸盗不息,岂尽人之自丧其天良欤?抑亦上之人有以驱之使然也?呜呼,可胜叹哉!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话说匡超人看了款单,登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里面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齐评:真是侥天之幸。黄评:后来潘三竟不供出,当如何感激,全然忘之,尚得为人否?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作别去了。
匡超人到家,踌躇了一夜,不曾睡觉。娘子问他怎的,他不好真说,只说:“我如今贡了,要到京里去做官,你独自在这里住着不便,只好把你送到乐清家里去。你在我母亲跟前,我便往京里去做官。做的兴头,再来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做官罢了,我自在这里接了我妈来做伴。你叫我到乡里去,我那里住得惯?这是不能的。”匡超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里,日逐有几个活钱。我去之后,你日食从何而来?老爹那边也是艰难日子,他那有闲钱养活女儿?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里房子窄。我而今是要做官的,你就是诰命夫人,齐评:满腔心事,声口仍然如此。诈伪无比。天二评:匡二口口「作官」与严大口口「乡绅」相对。已伏再娶之根。黄评:诰命在何处?不叫他住在那里,已有鄙弃之意住在那地方不成体面,不如还是家去好。现今这房子转的出四十两银子,我拿几两添着进京,剩下的你带去,放在我哥店里,你每日支用。我家那里东西又贱,鸡、鱼、肉、鸭,日日有的,有甚么不快活?”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乡,他终日来逼,逼的急了,哭喊吵闹了几次。他不管娘子肯与不肯,竟托书店里人把房子转了,拿了银子回来。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请了丈人、丈母来劝。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郑老爹见女婿就要做官,责备女儿不知好歹,黄评:是差役见识着实教训了一顿。女儿拗不过,方才允了。叫一只船,把些家伙什物都搬在上。匡超人托阿舅送妹子到家,写字与他哥,说将本钱添在店里,逐日支销。择个日子动身,娘子哭哭啼啼,拜别父母,上船去了。黄评:自己仍不回家
匡超人也收拾行李来到京师见李给谏。给谏大喜,问着他又补了廪,以优行贡入太学,益发喜极,向他说道:“贤契,目今朝廷考取教习,学生料理,包管贤契可以取中。你且将行李搬在我寓处来盘桓几日。”匡超人应诺,搬了行李来。又过了几时,给谏问匡超人可曾婚娶,匡超人暗想,老师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黄评:不脱抚差,亦可固知此是托辞,已有易妻之意矣恐惹他看轻了笑,只得答道:“还不曾。”给谏道:“恁大年纪,尚不曾娶,也是男子汉‘摽梅之候’了。但这事也在我身上。”黄评:如此成全,却是害他,然岂给谏之过?
次晚,遣一个老成管家来到书房里,向匡超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匡爷,因昨日谈及匡爷还不曾恭喜娶过夫人,家老爷有一外甥女,是家老爷夫人自小抚养大的,今年十九岁,才貌出众,现在署中,家老爷意欲招匡爷为甥婿。一切恭喜费用俱是家老爷备办,不消匡爷费心。所以着小的来向匡爷叩喜。”匡超人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思量要回他说已经娶过的,前日却说过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又转一念道:黄评:天下事无不坏于“转念”,何况匡二一乡民,全无学问哉“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齐评:此人何所不可!t匡二胸中如此即便应允了。给谏大喜,进去和夫人说下。择了吉日,张灯结彩,倒赔数百金装奁,把外甥女嫁与匡超人。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夫妇。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巾,见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标致,天二评:马二先生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了。黄评:即不标致亦视若仙子嫦娥也嫁装又齐整。匡超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嫦娥、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自此,珠围翠绕,燕尔新婚,享了几个月的天福。黄评:杀猪磨豆付,穷骨头何以销受真天福矣
不想教习考取,要回本省地方取结。匡超人没奈何,含着一包眼泪,只得别过了辛小姐,回浙江来。一进杭州城,先到他原旧丈人郑老爹家来。进了郑家门,这一惊非同小可!齐评:一惊之后不觉大喜,可谓天从人愿只见郑老爹两眼哭得通红,黄评:文笔不平之至对面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大,里边丈母嚎天喊地的哭。匡超人吓痴了,向丈人作了揖,便问:“哥几时来的?老爹家为甚事这样哭?”匡大道:“你且搬进行李来,洗脸吃茶,慢慢和你说。”天二评:他哥忽然又镇静匡超人洗了脸,走进去见丈母,被丈母敲桌子、打板凳,哭着一场数说:“总是你这天灾人祸的,把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生生的送死了!”匡超人此时才晓得郑氏娘子已是死了,齐评:好个凑趣的娘子。黄评:正合鄙意忙走出来问他哥。匡大道:“自你去后,弟妇到了家里,为人最好,母亲也甚欢喜。那想他省里人,过不惯我们乡下的日子。况且你嫂子们在乡下做的事,弟妇是一样也做不来。又没有个白白坐着,反叫婆婆和嫂子伏侍他的道理,因此心里着急,吐起血来。靠大娘的身子还好,倒反照顾他,他更不过意。一日两,两日三,乡里又没个好医生,病了不到一百天,就不在了。我也是才到,所以郑老爹、郑太太听见了哭。”
匡超人听见了这些话,止不住落下几点泪来,天二评:应酬。黄评:假也假也,哪来眼泪?便问:“后事是怎样办的?”匡大道:“弟妇一倒了头,家用一个钱也没有。我店里是腾不出来,就算腾出些须来,也不济事。无计奈何,只得把预备着娘的衣衾棺木都把与他用了。”黄评:匡二终不归,则娘之死后更不可问矣匡超人道:“这也罢了。”齐评:孝子口气乃如此匡大道:“装殓了,家里又没处停,只得权厝在庙后,等你回来下土。你如今来得正好,作速收拾收拾,同我回去。”黄评:他不回去了匡超人道:“还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还有几两银子,大哥拿回去,在你弟妇厝基上替他多添两层厚砖,砌的坚固些,也还过得几年。方才老爹说的,他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魂灵也欢喜。黄评:他更不欢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众人不同。黄评:肉麻死矣,究竟是何官职耶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齐评:居然有架子矣我将来有了地方,少不得连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荣华的。”天二评:此即孝经所谓“显亲扬名”匡大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眼花缭乱,浑身都酥了,一总都依他说。晚间郑家备了个酒,吃过,同在郑家住下。次日上街买些东西。匡超人将几十两银子递与他哥。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说话,见郑家房子浅,要邀到茶室里去坐。匡超人近日口气不同,虽不说,意思不肯到茶室。黄评:肉麻肉麻,亏作者写得出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赴任,恐不便到茶室里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风,我们而今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可是就有得选的么?”匡超人道:“怎么不选?像我们这正途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子弟。”黄评:不配,然可以欺景兰江,盖咸安宫教习必进士也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一般的么?”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里面也和衙门一般,公座、朱墨笔砚摆的停当,我早上进去,升了公座、那学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朱笔一点,他就下去了。天二评:[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石史评:出史记陈涉世家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齐评:竟是严贡生口气。何天下之秀才都会说谎?何地无才。黄评:何所爱于君耶
蒋刑房等他说完了,慢慢提起来,天二评:蒋刑房已听得厌了。曰「等他说完」,曰「慢慢提起来」,冷极。《补西游》於项羽说平话之际,假虞姬请吃些绿豆汤,更妙说:“潘三哥在监里,前日再三和我说,听见尊驾回来了,意思要会一会,叙叙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超人道:“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齐评:你吃了他许多东西,不知感念,还要嘲笑别人。此人真不可相与的。黄评:只讲吃喝,一门不提待他好处,其无耻昧良一至于是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赏罚。黄评:现在即不算诸生了,不知替朝廷所办何事,又赏罚何事若到这样地方去看人,便是赏罚不明了。”天二评:又是一个替朝廷办事的人蒋刑房道:“这本城的官并不是你先生做着,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甚么赏罚不明?”匡超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黄评:谁说该的?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齐评:还该先访拿自己。黄评:丧心昧良一至于此!虽小说所托皆亡是公,然天下此等人正复不少,阅之不禁气涌如山,恨不取匡二杀之割之!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齐评:好货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黄评:到任一年半载便有银子帮衬人,只怕也要访拿到不值甚么。”天二评:如此“赏罚不明”,不像“替朝廷办事的人”了两人见地说得如此,大约没得辩他。吃完酒,各自散讫。蒋刑房自到监里回复潘三去了。
匡超人取定了结,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时先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包到扬州,在断河头上船。黄评:仍不回家上得船来,中舱先坐着两个人:一个老年的,茧绸直裰,丝绦朱履;一个中年的,宝蓝直裰,粉底皂靴。都戴着方巾。匡超人见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听见景兰江说过的,黄评:借景兰江便省却写牛布衣便道:“久仰!”又问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冯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进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边芜湖县地方寻访几个朋友。因与冯先生相好,偶尔同船。只到扬州,弟就告别,另上南京船走长江去了。先生仙乡贵姓?今往那里去?”匡超人说了姓名。冯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选家。尊选有好几部弟都是见过的。”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齐评:还记得测字名气否?黄评:无知畜生,一妄至此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帐,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黄评:信口夸张,不至贻笑不止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黄评:得不喷饭否?而先生忍心写出。天二评:至今读儒林外史者犹仰慕“先儒匡子”。潘世恩评:丁守存亦尝如此说,其人号心斋,其八股刻本甚多。伯寅记牛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超人红着脸道:黄评:尚知红脸耶“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牛布衣见他如此说,也不和他辩。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还有一位马纯上,选手何如?”匡超人道:“这也是弟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齐评:又从卫、随二公余唾中化出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黄评:先生恶此等人至于此极,不怕人肠子笑断耶彼此谈着,过了数日,不觉已到扬州。冯琢庵、匡超人换了淮安船,到王家营起早,进京去了。
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这庵叫做甘露庵,门面三间:中间供着一尊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堆些柴草;右边一间做走路。进去一个大院落,大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和尚自己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风明月的时节,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务,甚是相得。齐评:客中情况。天二评:可知此僧不俗,不是开口闭口阿弥陀佛的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医生来,一连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和尚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师父照顾。不想而今得了这个拙病,眼见得不济事了。黄评:游幕者看榜样,不知终岁奔波究为何事家中并无儿女,只有一个妻子,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而今,老师父就是至亲骨肉一般。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超度我生天。天二评:可知此公胸中不过如此棺柩便寻那里一块空地把我寄放着。黄评:伏笔材头上写‘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老和尚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纷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齐评:和尚真有好心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里面席子下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和尚道:“这两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天二评:噉名。原来做诗是记他人名姓。黄评:所谓相与者,不过大老,“舍不得湮没”者,不过相与大老,此作诗之意也。而其毒乃中于小牛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暝目!”齐评: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古今来谁能打破此关老和尚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连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晚上,痰响了一阵,喘息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场。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天气尚热。老和尚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和尚还走到自己房里,披了袈裟,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停当,老和尚想:“那里去寻空地?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黄评:遥映后事和邻居说了,脱去袈裟,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放了灵柩。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幡,黄评:桌子、魂旛俱是伏笔俱各停当。老和尚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场。将众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来吃着。老和尚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和尚自己安排停当,先捧到牛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众人打散。天二评:又慈悲又周到,好老和尚老和尚道:“牛先生是个异乡人,今日回首在这里,一些甚么也没有。贫僧一个人支持不来。阿弥陀佛,却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出家人又不能备个甚么肴馔,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列位坐坐。列位只当是做好事罢了,休嫌怠慢!”黄评:此一段虽无关正文,然亦可感发人之善心众人道:“我们都是烟火邻居,遇着这样大事,理该效劳,却又还破费老师父,不当人子。我们众人心里都不安,老师父怎的反说这话?”当下众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
过了几日,老和尚果然请了吉祥寺八众僧人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之后,老和尚每日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齐评:出家人多情如此。天二评:有情人才能成佛,此所谓慈悲那日定更时分,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本经折,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便念。天二评:依僧寺,坐佛膝,映长明灯读书,亦见王冕传,此借用其事。平步青评同老和尚不好问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关门睡下。次日这时候,他又来念。一连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见他进了门,上前问道:“小檀越,你是谁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甚么缘故?”那小厮作了一个揖,叫声“老师父”,叉手不离方寸,说出姓名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无意整家园,创业者成难守。毕竟这小厮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写匡超人甫得优贡,即改变初志,器小易盈,种种恶赖。与太公临死遗言,一一反对。黄评:小孝变为大孝
潘三之该杀该割,朝廷得而杀割之,士师得而杀割之,匡超人不得而杀割之也。匪惟不得而杀割之,斯时为超人者,必将为之送茶饭焉,求救援焉,纳赎锾焉,以报平生厚我之意然后可耳。乃居然借口昧心,以为代朝廷行赏罚,且甚而曰使我当此亦须访拿。此真狼子野心,蛇虫螫毒未有过于此人者。天二评:此过意忍心作此言,以明不能进监探望之故,其实为出脱身体,惟恐累及耳。评者切齿谩骂,全未中窾昔蔡伯喈伏董卓之尸而哭之,而君子不以为非者,以朋友自有朋友之情也。使天下之人尽如匡超人之为人,而朋友之道苦矣。黄评:此评确当
【齐评】
牛布衣在甘露庵病危吩咐之语,读之不胜慨叹。没世求名,谁能遗此,兼令人凄然有作客之感。
【天二评】
《江宁府志》:朱卉,字草衣,芜湖人。依吉祥寺僧为童子师。性喜吟咏,游他郡,访诸名宿,与之讲切,遂工今体。中岁侨居上元,无子,依一女以终。自营生壙清凉山下。按袁简斋集有《题朱草衣课女》诗云:草衣山人四壁空,绕膝吟哦惟一女。即此所谓牛布衣也。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话说牛浦郎在甘露庵里读书,老和尚问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个揖,说道:“老师父,我姓牛,舍下就在这前街上住。因当初在浦口外婆家长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家祖年纪七十多岁,开个小香蜡店胡乱度日。每日叫我拿这经折去讨些赊帐。我打从学堂门一过,听见念书的声音好听,天二评:此亦借用王冕事因在店里偷了钱,天二评:偷之始买这本书来念。黄评:此等人亦有夙慧耶,从此偷起却是吵闹老师父了。”老和尚道:“我方才不是说的,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齐评:粗看了似乎极好,孰知后来大是不然,作者用笔都是如此,可谓曲尽世情。天二评:却是极下流的人。黄评:那知极不上进但这里地下冷,又玻璃灯不甚明亮。我这殿上有张桌子,又有个灯挂儿,你何不就着那里去念,也觉得爽快些。”黄评:引贼入门浦郎谢了老和尚,跟了进来。果然一张方桌,上面一个油灯挂,甚是幽静。
浦郎在这边厢读书,老和尚在那边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一日,老和尚听见他念书,走过来问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应考要上进的念头,故买这本文章来念。而今听见你念的是诗,这个却念他则甚?”黄评:诗之中有老爷焉,有名士焉,何必读文然后为学浦郎道:“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老和尚见他出语不俗,齐评:然而俗不俗岂在说话上见得哉。黄评:果是不俗便问道:“你看这诗,讲的来么?”浦郎道:“讲不来的也多,若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心里觉得欢喜。”天二评:小牛质性亦稍能领悟,非顽钝不堪,但心术坏耳。黄评:真有夙慧耶老和尚道:“你既然欢喜,再念几时,我把两本诗与你看,黄评:坏了坏了包你更欢喜哩!”天二评:此因牛布衣临没遗言,将谓知音者可以托付流传,不意人之无良,乃有此穿窬匪类浦郎道:“老师父有甚么诗?何不与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几时看。”
又过了些时,老和尚下乡到人家去念经,有几日不回来。把房门锁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心里疑猜:“老师父有甚么诗,却不肯与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细算来,“三讨不如一偷”。齐评:好主意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门掇开,走了进去。黄评:贼矣焉,得不以偷为事见桌上摆着一座香炉、一个灯盏、一串念珠,桌上放着些废残的经典。翻了一交,那有个甚么诗!浦郎疑惑道:“难道老师父哄我?”又寻到床上,寻着一个枕箱,一把铜锁锁着。浦郎把锁捵开,天二评:竟会掇门抻锁,贼智俱全见里面重重包裹,两本锦面线装的书,黄评:锦装包裹,以中有老爷在也上写“牛布衣诗稿”。浦郎喜道:“这个是了!”慌忙拿了出来,把枕箱锁好,走出房来,房门依旧关上。黄评:无非贼形将这两本书拿到灯下一看,不觉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来。是何缘故?他平日读的诗,是唐诗,文理深奥,他不甚懂;这个是时人的诗,他看着就有五六分解的来,故此欢喜。又见那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天二评:莺脰之会未闻作诗,此牛布衣拟补,以成末卷丁陈一案。黄评:游莺脰湖并未分韵赋诗,不过借诗写出娄公子娄通政耳《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天二评:於此亦见牛布衣为人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黄评:偏偏懂得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黄评:落想便是老爷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齐评:所谓从下下乘中立足也因想:“他这个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不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黄评:姓名与诗俱偷中来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天二评:狐精变人形尚须戴髑髅夜夜拜月,此乃只须刻两方图书,岂非捷径!或云牛浦因看了此诗以致变坏,不知本具贼性,即不见此稿亦必作穿窬当晚回家盘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黄评:又偷走到吉祥寺门口一个刻图书的郭铁笔店里柜外,和郭铁笔拱一拱手,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两方图书。”郭铁笔递过一张纸来道:“请写尊衔!”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个“郎”字,写道:“一方阴文图书,刻‘牛浦之印’;一方阳文,刻‘布衣’二字。”郭铁笔接在手内,将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说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天二评:盖亦疑之浦郎答道:“布衣是贱字。”郭铁笔慌忙爬出柜台来,黄评:吉祥寺山门下,开小铺面大半用柜台自圈在内,防人走入窃物,故曰“爬”出来,非错字也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说道:“久已闻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会人,相交的都是贵官长者,失敬!失敬!尊章即携上献丑,笔资也不敢领。此处也有几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贵寓拜访。”浦郎恐他走到庵里,看出爻象,只得顺口答道:“极承先生见爱。但目今也因邻郡一位当事约去做诗,还有几时耽阁,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驾,索性回来相聚罢。图书也是小弟明早来领。”郭铁笔应诺了。浦郎次日讨了图书,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里念诗。
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那日午后没有生意,间壁开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过来,坐着说闲话。牛老爹店里卖的有现成的百益酒,烫了一壶,拨出两块豆腐乳和些笋干、大头菜,黄评:是芜湖风味摆在柜台上,两人吃着。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罢了。生意这几年也还兴,你令孙长成人了,着实伶俐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将来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诉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儿子、媳妇都亡了,丢下这个孽障种子,还不曾娶得一个孙媳妇,今年已十八岁了。每日叫他出门讨赊帐,讨到三更半夜不来家。说着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这厮知识开了,在外没脊骨钻狗洞,淘渌坏了身子,齐评:父母之心谁不如此。天二评:此意想所必至,而孰知不然。若依牛老所猜,则浦郎又要算好的。黄评:莫冤他,其实用功将来我这几根老骨头,却是叫何人送终?”说着,不觉凄惶起来。卜老道:“这也不是甚难摆划的事。假如你焦他没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个孙媳妇,一家一计过日子?这也前后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这小生意,日用还糊不过来,那得这一项银子,做这一件事?”卜老沉吟道:“如今倒有一头亲事,不知你可情愿?若情愿时,一个钱也不消费得。”牛老道:“却是那里有这一头亲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个小女,嫁在运漕贾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经商,遗下一个外甥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弃嫌,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装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行人钱都可以省得的。”牛老听罢,大喜道:“极承老哥相爱,明日就央媒到府上来求。”卜老道:“这个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孙女儿,我和你这些客套做甚么!如今主亲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费得你两个帖子。我那里把庚帖送过来,你请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就把这事完成了。”齐评:简净之至,难逢难遇的事。天二评:两老真诚直爽,快人牛老听罢,忙斟了一杯酒送过来,出席作了一个揖。当下说定了,卜老过去。
到晚,牛浦回来,祖父把卜老爹这些好意告诉了一番。牛浦不敢违拗,黄评:可见并不愿意,不过不敢违拗耳次早写了两副红全帖:一副拜卜老为媒,一副拜姓贾的小亲家。那边收了,发过庚帖来。牛老请阴阳徐先生择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过门。天二评:南海县有个张师陆先生,芜湖县也有个阴阳徐先生牛老把囤下来的几石粮食变卖了,做了一件绿布棉袄、红布棉裙子、青布上盖、紫布裤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换了四样首饰,三日前送了过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来,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柜台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间半房子:半间安着柜台,一间做客座,客座后半间就是新房。天二评:细写牛浦成婚乃祖一番心力,为后文重婚罪案。与匡超人传两两相对当日牛老让出床来,就同牛浦把新做的帐子、被褥铺叠起来。又匀出一张小桌子,端了进来,放在后檐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着亮放镜子梳头。黄评:细极房里停当,把后面天井内搭了个芦席的厦子做厨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钱与牛浦出去买东西。只见那边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镜子、灯台、茶壶和一套盆桶、两个枕头,叫他大儿子卜诚做一担挑了来。挑进门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里着实不安,请他坐下。忙走到柜里面,一个罐内倒出两块橘饼和些蜜饯天茄,斟了一杯茶,双手递与卜诚,说道:“却是有劳的紧了,使我老汉坐立不安。”卜诚道:“老伯快不要如此,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说罢,坐下吃茶。只见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净袜,从外面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几大块肉、两个鸡、一大尾鱼和些闽笋、芹菜之类。他自己手里捧着油盐作料,走了进来。牛老道:“这是你舅丈人,快过来见礼!”牛浦丢下手里东西,向卜诚作揖下跪。起来数钱打发那拿东西的人,自捧着作料,送到厨下去了。随后卜家第二个儿子卜信,端了一个箱子,内里盛的是新娘子的针线鞋面;又一个大捧盘,十杯高果子茶,送了过来,以为明早拜堂之用。黄评:是芜湖风俗牛老留着吃茶,牛浦也拜见过了。卜家弟兄两个坐了一回,拜辞去了。牛老自到厨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到晚上,店里拿了一对长枝的红蜡烛点在房里,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黄评:细甚央请了邻居家两位奶奶把新娘子搀了过来,天二评:忘写墙上打洞开门一笔在房里拜了花烛。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里,与新人和搀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内摆了一张桌子,点起蜡烛来。杯箸安排停当,请得卜家父子三位来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满满斟上一杯捧在手里,请卜老转上,说道:“这一门亲,蒙老哥亲家相爱,我做兄弟的知感不尽!却是穷人家,不能备个好席面,只得这一杯水酒,又还要屈了二位舅爷的坐。凡事总是海涵了罢!”说着,深深作下揖去,卜老还了礼。牛老又要奉卜诚、卜信的席,两人再三辞了,作揖坐下。牛老道:“实是不成个酒馔,至亲面上,休要笑话!只是还有一说,我家别的没有,茶叶和炭还有些须。如今煨一壶好茶,留亲家坐着谈谈,到五更天,让两口儿出来磕个头,也尽我兄弟一点穷心。”卜老道:“亲家,外甥女年纪幼,不知个礼体,他父亲又不在跟前,一些陪嫁的东西也没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说坐到天亮,我自恁要和你老人家谈谈哩,为甚么要去?”齐评:都是本色人口气当下卜诚、卜信吃了酒先回家去,卜老坐到五更天。两口儿打扮出来,先请牛老在上,磕下头去。牛老道:“孙儿,我不容易看养你到而今。而今多亏了你这外公公替你成就了亲事。你已是有了房屋了。我从今日起,就把店里的事即交付与你。一切买卖、赊欠、存留,都是你自己主张。我也老了,累不起了,只好坐在店里帮你照顾。你只当寻个老伙计罢了!齐评:出语凄然,普天下为儿孙的都来听着孙媳妇是好的,只愿你们夫妻,百年偕老,多子多孙!”磕了头起来,请卜老爹转上受礼,两人磕下头去。卜老道:“我外孙女儿有甚不到处,姑爷你指点他。敬重上人,不要违拗夫主的言语!家下没有多人,凡事勤慎些,休惹老人家着急!”两礼罢,说着扶了起来。牛老又留亲家吃早饭,卜老不肯,辞别去了。黄评:二老诚实可敬自此,牛家嫡亲三口儿度日。
牛浦自从娶亲,好些时不曾到庵里去。那日出讨赊帐,顺路往庵里走走。才到浮桥口,看见庵门外拴着五六匹马,马上都有行李,马牌子跟着。走近前去,看韦驮殿西边凳上坐着三四个人,头戴大毡帽,身穿绸绢衣服;左手拿着马鞭子,右手拈着须子;脚下尖头粉底皂靴,跷得高高的坐在那里。天二评:如画牛浦不敢进去。老和尚在里面一眼张见,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么这些时不来?我正要等你说话哩,快些进来!”牛浦见他叫,大着胆走了进去。黄评:贼形见和尚已经将行李收拾停当,恰待起身,因吃了一惊道:“老师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那里去?”老和尚道:“这外面坐的几个人,是京里九门提督齐大人那里差来的。齐大人当时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发人来,请我到京里报国寺去做方丈。我本不愿去,因前日有个朋友死在我这里,他却有个朋友到京会试去了。我今借这个便,到京寻着他这个朋友,把他的丧奔了回去,天二评:已暗引起董瑛冯琢庵一段也了我这一番心愿。齐评:后来此愿竟不能偿,何也?t老和尚存心如此,并非外慕繁华势利,故到京不久便退院入川。黄评:老和尚亦诚实可敬我前日说有两本诗要与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内。我此时也不得功夫了,你自开箱拿了去看。天二评:早已拜领还有一床褥子不好带去,黄评:于无意中留下褥子,恰作后文牛浦睹气宿在庵中之用,细极还有些零碎器用,都把与小檀越。你替我照应着,等我回来。”牛浦正要问话,那几个人走进来说道:“今日天色甚早,还赶得几十里路。请老师父快上马,休误了我们走道儿。”说着,将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拥上马。那几个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来,只向老和尚说得一声:“前途保重!”那一群马拨剌剌的,如飞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见老和尚,方才回来。自己查点一查点东西,把老和尚锁房门的锁开了,取了下来,出门反锁了庵门,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里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无人对证,何不就认做牛布衣?”齐评:好主意。天二评:牛布衣有诗为证,不怕郭铁笔来访了因取了一张白纸,写下五个大字道:“牛布衣寓内”。黄评:可恶,只算谋杀此老,后文布衣之妻告之,非冤也自此每日来走走。
又过了一个月,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闲着,把帐盘一盘,见欠帐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卖不上几十文钱,又都是柴米上支销去了。合共算起,本钱已是十去其七。黄评:名士与老爷可以害得人家败人亡这店渐渐的撑不住了,气的眼睁睁说不出话来。到晚牛浦回家,问着他,总归不出一个清帐,口里只管“之乎者也”,胡支扯叶。牛老气成一病,七十岁的人,元气衰了,又没有药物补养,病不过十日,寿数已尽,归天去了。牛浦夫妻两口,放声大哭起来。卜老听了,慌忙走过来,见尸首停在门上,叫着:“老哥!”眼泪如雨的哭了一场。哭罢,见牛浦在旁,哭的言不得语不得,说道:“这时节不是你哭的事。”天二评:张昭劝孙权语意。平步青评:本吴志吩咐外甥女儿看好了老爹,“你同我出去料理棺衾。”牛浦揩泪谢了卜老,当下同到卜老相熟的店里,赊了一具棺材,又拿了许多的布,叫裁缝赶着做起衣裳来。当晚入殓。次早雇了八个脚子抬往祖坟安葬。卜老又还替他请了阴阳徐先生,自己骑驴子,同阴阳下去点了穴。看着亲家入土,又哭了一场。同阴阳生回来,留着牛浦在坟上过了三日。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项的人来要钱,卜老都许着。直到牛浦回家,归一归店里本钱,只抵得棺材店五两银子。其余布店、裁缝、脚子的钱都没处出。无计奈何,只得把自己住的间半房子,典与浮桥上抽闸板的闸牌子,得典价十五两。除还清了帐,还剩四两多银子。卜老叫他留着些,到开年清明替老爹成坟。牛浦两口子没处住,卜老把自己家里出了一间房子,叫他两口儿搬来往下,把那房子交与闸牌子去了。黄评:无存身之地矣,如此而不感激,反欺侮其子,岂人也哉那日搬来,卜老还办了几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里坐了一会。只是想着死的亲家,就要哽哽咽咽的哭。齐评:卜老多情不异甘露僧,真乃老成本色人也
不觉已是除夕,卜老一家过年。儿子、媳妇房中,都有酒席、炭火。卜老先送了几斤炭,叫牛浦在房里生起火来,又送了一桌酒菜,叫他除夕在房里立起牌位来祭奠老爹。新年初一日,叫他到坟上烧纸钱去,又说道:“你到坟上去向老爹说,我年纪老了,这天气冷,我不能亲自来替亲家拜年。”说着又哭了。黄评:写卜老诚实,令阅者亦为生感,故其子曰诚信,而牛浦相形竟非人类矣牛浦应诺了去。卜老直到初三才出来贺节,在人家吃了几杯酒和些菜。打从浮桥口过,见那闸牌子家换了新春联,贴的花花碌碌的,不由的一阵心酸,流出许多眼泪来。要家去,忽然遇着侄女婿一把拉了家去。侄女儿打扮着出来拜年。拜过了,留在房里吃酒,捧上糯米做的年团子来,黄评:也是芜湖风俗吃了两个已经不吃了,侄女儿苦劝着,又吃了两个。齐评:此等处大是害事。天二评:侄女歪缠,往往不顾死活回来一路迎着风就觉得有些不好。到晚头疼发热就睡倒了。天二评:一半伤心,一半食後受风。黄评:写得病之由亦入情入理请了医生来看,有说是着了气,气裹了痰的;也有说该发散的;也有说该用温中的;也有说老年人该用补药的;纷纷不一。卜诚、卜信慌了,终日看着。牛浦一早一晚的进房来问安。黄评:假也
那日天色晚了,卜老爹睡在床上,见窗眼里钻进两个人来,走到床前,手里拿了一张纸递与他看。问别人,都说不曾看见有甚么人。天二评:此随手点缀,游戏成文,无甚深意卜老爹接纸在手,看见一张花边批文,上写着许多人的名字,都用朱笔点了,一单共有三十四五个人。头一名牛行,他知道是他亲家的名字;黄评:顺手带出名字末了一名,便是他自己名字卜崇礼。再要问那人时,把眼一眨,人和票子都不见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结交官府,致令亲戚难依;遨游仕途,幸遇宗谊可靠。不知卜老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牛浦想学诗,只从相与老爷上起见,是世上第一等卑鄙人物,天二评:世上此等诗人不少,马岂偶然肿背耶?真乃自己没有功名富贵而慕人之功名富贵者。吾儒所谓“巧言令色,病于夏畦”,大雄所谓“咬人矢橛,不是好狗”也。
牛、卜二老者,乃不识字之穷人也,其为人之恳挚,交友之肫诚,反出识字有钱者之上。作者于此等处所,加意描写,其寄托良深矣。
窃财物者谓之贼,窃声名者亦谓之贼。牛浦既窃老布衣之诗,又窃老僧之铙磬等件,居然一贼矣。故其开口便是贼谈,举步便是贼事,是书中第一等下流人物。作者之所痛恶者也。
【天二评】
写过匡超人,接手便写牛浦郎,俾人知世上下流日出不穷,伊於何底。前书写匡超人庸恶陋劣极矣,却接手又写一牛浦郎,其庸恶陋劣更出其上。是即评家所谓吴道子画牛头马面之说也。妙在只用一牛布衣为关键,片帆飞渡,绝无牵合之迹。
结亲成婚一段,写牛、卜二老言辞礼节诚朴无华,却又不失之野,大有古风。
第二十二回 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
话说卜老爹睡在床上,亲自看见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两个儿子、媳妇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几句遗言,又把方才看见勾批的话说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两个儿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来穿上。穿着衣服,他口里自言自语道:“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他是头一个,我是末一个。他已是去得远了,我要赶上他去。”天二评:虽游戏之笔,亦以见两老相契之深说着,把身子一挣,一头倒在枕头上。两个儿子都扯不住,忙看时,已没了气了。后事都是现成的,少不得修斋理七,报丧开吊,都是牛浦陪客。
这牛浦也就有几个念书的人和他相与,黄评:都是生意人岂不好,自认得读书人,而牛浦愈坏矣。书害之耶?读书人害之耶?乘着人乱,也夹七夹八的来往。天二评:笔不停机,旋床辘轳不足为喻初时卜家也还觉得新色,后来见来的回数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呆话,觉得可厌,齐评:真正可厌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道:“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天二评:有等人只知时文制艺,不知诗为何物;有等人却又浮慕作诗,开口乱嚼。不知二者孰得孰失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黄评:偏偏懂得“识荆”二字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齐评:胸中才略从此得展矣。天二评:卜家弟兄何负于尔?下流昧良可恨。黄评:是何肺腑,畜生不如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写毕,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借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天二评:几乎教坏二卜,幸拆开得早,受病不深。甚矣,势利之害人,无异杨梅疮,一相接便沾染也。黄评:虽诚信人,亦以官为喜,总无非写富贵功名之害人耳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
直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爷来拜。”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说。牛浦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首。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董孝廉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青年,更加可敬!”齐评:难道也不向冯琢庵问问备细就来订交,可见一派浮慕之情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抱愧实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天二评:昭十六年《左传》:晋韩起聘郑,立于客间。执政御之,适客后。又御之,适县间。客从而笑之。有位于朝者且然,况乡人乎?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黄评:直以仆视之,可恶至此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颈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黄评:谁叫你喜老爷,正是求荣反辱牛浦又问道:“老先生此番驾往何处?”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今发来应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两次奉访。今既已接教过,今晚即要开船赴苏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谊也不曾尽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气谊,何必拘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说罢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说道:“晚生即刻就来船上奉送。”董孝廉道:“这倒也不敢劳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开,不得奉候。”当下打躬作别,牛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牛浦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道:“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舅丈人、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躁我?这是那里来的话!”牛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可笑!”天二评:下流无耻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则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跟前洒出来!不惹的董老爷笑?”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黄评:可杀!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多借了光,黄评:谁叫你要借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黄评:得意在此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黄评:初世为人,得意更在此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齐评:连用老爷二字,如火如锦。天二评:恶烂至此,却不知作者胸中那能发挥尽致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黄评:养犬反噬,即应打死,况其人形耶两个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他到县里去讲讲,看是打那个的板子!”牛浦道:“那个怕你!就和你去!”
当下两人把牛浦扯着,扯到县门口。知县才发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铁笔走来,黄评:即用郭铁笔解纷,便为牛布衣妻子寻夫张本问其所以。卜诚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郭铁笔也着实说牛浦的不是,道:“尊卑长幼,自然之理。这话却行不得!天二评:郭铁笔尚能说公话,以二卜理直气壮故也但至亲间见官,也不雅相。”当下扯到茶馆里,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诚道:“牛姑爷,倒也不是这样说!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两个招揽不来。难得当着郭先生在此,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少不的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也该自己做出一个主意来,只管不尴不尬住着,也不是事。”黄评:反以正语劝之牛浦道:“你为这话么?这话倒容易。我从今日就搬了行李出来自己过日,不缠扰你们就是了。”当下吃完茶,劝开这一场闹,三人又谢郭铁笔,郭铁笔别过去了。卜诚、卜信回家。
牛浦赌气,来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里来住。黄评:本有褥子了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都当了。天二评:末等下流,我亦不复能骂之矣闲着无事,去望望郭铁笔。黄评:郭铁笔有许多用处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缙绅》卖。牛浦揭开一看,看见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说道:“是了,我何不寻他去?”忙走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磬,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黄评:无往而非偷矣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天二评:人之无情一至於此。禽兽犹恋其匹,小牛则禽兽之不如矣恰好遇顺风,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矶。要搭扬州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道:“今日头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后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见江沿上系着一只大船,问店主人道:“这只船可开的?”店主人笑道:“这只船你怎上的起?要等个大老官来包了才走哩!”说罢,走了进来。走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齐搬上来。牛浦问:“这菜和饭是怎算?”走堂的道:“饭是二厘一碗,荤菜一分,素的一半。”黄评:当日食物之贱如此牛浦把这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轿、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绸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猬眼,两个鹳骨腮。天二评:颇似严老大行径。黄评:好尊容,一定是个宝货那人走出轿来,吩咐船家道:“我要到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黄评:又是严大老官口声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着搬行李。
正搬得热闹,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黄评:此一“拉”,断送刺猬眼生意摇手叫他不要则声,把他安在烟篷底下坐。牛浦见他们众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长随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来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铫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茶送进舱去。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四个长随都到后船来办盘子,炉子上顿酒。料理停当,都捧到中舱里,点起一只红蜡烛来。牛浦偷眼在板缝里张那人时,黄评:贼形对了蜡烛,桌上摆看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按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黄评:一本书,必斗方名士之作,如牛布衣等人是也看了一回,拿进饭去吃了。少顷吹灯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
是夜东北风紧,三更时分,潇潇飒飒领的下起细雨。那烟篷芦席上漏下水来,牛浦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到五更天,只听得舱里叫道:“船家,为甚么不开船?”船家道:“这大呆的顶头风,黄评:“大呆”二字土语也前头就是黄天荡,昨晚一号几十只船都湾在这里,那一个敢开?”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馔。整治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黄评:以上情景都从牛浦贼眼看出,艳羡久矣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到晌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黄评:人而谓之酒资,贱之至也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和舱来坐坐?”天二评:老牛实有用小牛之处,所以一见如故牛浦巴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齐评:写出卑鄙情形。天二评:下作。黄评:一见便下跪,下流无耻极矣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生尊姓?”那人道:“我么,黄评:“我么”二字,自负极矣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黄评:妙在“不等他说完”,而牛浦一听便甘心叫叔公,一倨一卑,好看杀便接着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黄评:个把老爷见之,当何如?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黄评:论官府,也该称叔公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天二评:老牛于不过秋风主顾耳,故不请他住在家中。黄评:自命为雅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黄评:“用的着”者,赔钱上当也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天二评:宛是船家声口。黄评:认着本家,就是老爷倒运了,还要喜钱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
到夜风住,天已晴了。五更鼓已到仪征。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天二评:带来路菜只够一日,却被大风阻隔,只好大观楼吃素菜了。黄评:想是鲥鱼、火腿吃腻了肠子,要吃素饭,岂知素饭吃出丑来了回头吩咐船上道:“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齐评:此是口头常语,与后文对照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黄评:又叩见龟祖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天二评:如此俭薄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黄评:蠢乌龟不解牛意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上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天二评:老牛要吃素饭,偏遇着吃荤饭的秀才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绸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堂柜的乌龟王义安?”齐评:原来如此,好个大来头。黄评:奇,文笔诙谐,不平如是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黄评:匡二方巾变为高黑帽,王义安绿头巾又变为方巾一顶,何神化不测如是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天二评:《雷峰塔》金山一折有此奇观两个秀才越发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天二评:两个秀才意谓牛玉圃偶与王义安搭桌吃饭耳,不知却是二十年拜盟弟兄。然浦郎乖贼,於此已窥破一二矣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黄评:骂得痛快,于是牛祖变为龟弟,为龟孙所笑矣牛玉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帐,急急走回去了。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黄评:乌龟身价值三两七钱,比酒资较贵才罢了,放他下去。齐评:原来如此,这个来头更大。天二评:放生龟,后有用处
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拢了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接着,安放行李,当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黄评:少戴方巾罢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天二评:牛浦郎戴方巾当下叫了两乘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黄评:写盐商家便是盐商家气象轿子到了门首,两人下轿走了进去。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旁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黄评:借挽荀玫两边金笺对联,写了“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齐评:盐商家必须描摹一番。天二评:此联颇有意思。黄评:偏是此等人家有此等对联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么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来,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面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黄评:以上仍从牛浦穷眼看出
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头戴方巾,天二评:万雪斋戴方巾。黄评:又是一个方巾,而身价不止三两七钱矣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绸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见过了老先生!”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分了题限了韵来求教的。黄评:又是匡超人声口昼日昼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天二评:逗徐二公子。黄评:此处先影国公府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黄评:薫人语,与匡二同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万雪斋接诗在手,便问:“这一位令侄孙,一向不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牛浦答应不出来。齐评:描写绝妙,真已吓昏矣。天二评:平生未见如此排场,眼花缭乱,猝蒙见问遂不能出口。黄评:吓呆了。大号不敢说者,以牛布衣相与老爷多,恐露破绽耳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岁。年幼,还不曾有号。”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只见一个小厮飞跑进来禀道:“宋爷请到了。”万雪斋起身道:“玉翁,本该奉陪。因第七个小妾有病,请医家宋仁老来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暂且告过。你竟请在我这里宽坐,用了饭坐到晚去。”说罢去了。
管家捧出四个小菜碟、两双碗筷夹,抬桌子摆饭。天二评:亦甚淡薄牛玉圃向牛浦道:“他们摆饭还有一会功夫,我和你且在那边走走。那边还有许多齐整房子好看。”当下领着牛浦走过了一个小桥,循着塘沿走,望见那边高高低低许多楼阁。那塘沿略窄,一路栽着十几棵柳树。牛玉圃走着,回头过来向他说道:“方才主人向着你话,你怎么不答应?”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黄评:仍是吓昏了不觉一脚蹉了个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天二评:平生未见如此排场,眼花缭乱,猝蒙见问,遂觉茫然牛玉圃慌忙来扶,亏有柳树拦着,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恼了,沉着脸道:“你原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齐评:那知他颇会作弄你耶。黄评:谁教你带他来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先送他回下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旁人闲话,说破财主行踪;小子无良,弄得老生扫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卜氏兄弟虽做小生意之蠢人,其待牛浦颇不薄,何苦定要生事以侮弄之?盖牛浦初窃得一“董老爷”,本无处可以卖弄,不得不想到卜氏弟兄。天下实有此等恶物,一容他进门,他便做出许多可恶勾当,真无可奈何也。
“老爷”二字,平淡无奇之文也,卜信捧茶以后,三人角口,乃有无数“老爷”字,如火如花,愈出愈奇。正如平原君毛遂传,有无数“先生”字,删去一二,即不成文法,而大减色泽矣。
牛浦乃势利熏心卑鄙不堪之人,一出门即遇见牛玉圃,长随之盛,食品之丰,体统之阔,私心艳羡,犹夫狗偷热油,又爱又怕。黄评:比拟绝妙认为叔公,固其情愿。观于板缝里偷张时,早已醉心欲死矣。
牛玉圃虽鄙陋不足道之徒,然亦何至与乌龟拜盟?此其中必有缘故。夫时世迁流,今非昔比。既云二十年前拜盟,则二十年前之王义安,尚未做乌龟可知。或者义安亦是一个不安分之人,江湖浮荡,当时曾与玉圃订交,彼此兄弟相称,其事已久,今卒然见面,未及深谈,而握手道故,亦人情也。玉圃云,忆会晤在齐大老爷处,而义安愕然,是玉圃徒欲说大话以吓牛浦,非真记得别时情事又可知也。天二评:浦郎欲以董老爷吓二卜,不意遇着牛玉圃,真是小巫见大巫
牛玉圃自述两段,乃其生平得意之笔,到处以之笼络人者。而不知已为牛浦窥破,他日虽无道士之闲谈,吾知牛浦亦必有以处玉圃。何也?天下惟至柔能制至刚,老小二牛实有刚柔之别也。
或谓王义安无故戴方巾上饭馆,何为也者?曰此无足怪也。扬郡风俗,妓院之掌柜者,非以妻妾为生意者也,总持其事而已。往往住华居,侈结纳,混迹衣冠队中,是其常事。不知其底里者,无从而责之也。两秀才必系吃荤饭的学霸,王义安素所畏服,故受其打而不敢辩说耳。
【天二评】
此回从方巾上生色,而以大观楼一闹为主。盖方巾之不足为轻重久矣。
第二十三回 发阴私诗人被打 叹老景寡妇寻夫
话说牛玉圃看见牛浦跌在水里不成模样,叫小厮叫轿子先送他回去。牛浦到了下处,惹了一肚子气,把嘴骨都着坐在那里。天二评:自己不当心出了丑,骨都着嘴恨谁坐了一会,寻了一双干鞋袜换了。道士来问可曾吃饭,又不好说是没有,只得说吃了,足足的饿了半天。牛玉圃在万家吃酒,直到更把天才回来,上楼又把牛浦数说了一顿。牛浦不敢回言,彼此住下。次日,一天无事。
第三日,万家又有人来请。牛玉圃吩咐牛浦看着下处,自己坐轿子去了。牛浦同道士吃了早饭。道士道:“我要到旧城里木兰院一个师兄家走走。牛相公,你在家里坐着罢。”牛浦道:“我在家有甚事?不如也同你去顽顽。”当下锁了门,同道士一直进了旧城,一个茶馆内坐下。茶馆里送上一壶干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来。吃着,道士问道:“牛相公,你这位令叔祖可是亲房的?一向他老人家在这里,不见你相公来。”牛浦道:“也是路上遇着,叙起来联宗的。我一向在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天二评:谁问你来那董老爷好不好客!记得我一初到他那里时候,才送了帖子进去,他就连忙叫两个差人出来请我的轿。我不曾坐轿,却骑的是个驴。我要下驴,差人不肯,两个人牵了我的驴头,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阁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响。齐评:真是形容毕肖。天二评:要命。黄评:亏他凭空说谎,描写得逼真,以此作诗诗必佳矣董老爷已是开了宅门,自己迎了出来,同我手搀着手走了进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辞他回来,他送我十七两四钱五分细丝银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着我骑上了驴。口里说道:‘你此去若是得意就罢了,若不得意,再来寻我。’这样人真是难得!我如今还要到他那里去。”黄评:做贼人谎也不会说,意欲吓道士而所言皆不足以吓之,不如乃祖多矣道士道:“这位老爷,果然就难得了!”牛浦道:“我这东家万雪斋老爷,他是甚么前程?将来几时有官做?”道士鼻子里笑了一声,道:“万家,只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罢了!若说做官,只怕纱帽满天飞,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摭了他的去哩!”天二评:如王义安方巾牛浦道:“这又奇了!他又不是娼优隶卒,为甚么那纱帽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挝了去?”道士道:“你不知道他的出身么?我说与你,你却不可说出来。齐评:此语最是好笑,然天下人都犯此病万家他自小是我们这河下万有旗程家的书童,自小跟在书房伴读。他主子程明卿见他聪明,到十八九岁上就叫他做小司客。”牛浦道:“怎么样叫做小司客?”道士道:“我们这里盐商人家,比如托一个朋友在司上行走,替他会官、拜客,每年几百银子辛俸,这叫做‘大司客’。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发一个家人去打听、料理,这就叫做‘小司客’了。他做小司客的时候极其停当,每年聚几两银子,先带小货,后来就弄窝子。不想他时运好,那几年窝价陡长,他就寻了四、五万银子,便赎了身出来,买了这所房子。自己行盐,生意又好,就发起十几万来。万有旗程家已经折了本钱回徽州去了,所以没人说他这件事。去年万家娶媳妇,他媳妇也是个翰林女儿,黄评:好翰林万家费了几千两银子娶进来。那日大吹大打,执事灯笼就摆了半街,好不热闹!到第三日,亲家要上门做朝,家里就唱戏、摆酒。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上就一乘轿子抬了来,坐在他那厅房里。万家走了出来,就不由的自己跪着,作了几个揖,当时兑了一万两银子出来,才糊的去了,不曾破相。”正说着,木兰院里走出两个道士来,把这道士约了去吃斋。道士告别去了。
牛浦自己吃了几杯茶,走回下处来。进了子午宫,只见牛玉圃已经回来,坐在楼底下。桌上摆着几封大银子,楼门还锁着。牛玉圃见牛浦进来,叫他快开了楼门把银子搬上楼去,抱怨牛浦道:“适才我叫看着下处,你为甚么街上去胡撞!”牛浦道:“适才我站在门口,遇见敝县的二公在门口过。黄评:空中楼阁,随嘴流出谎来他见我就下了轿子,说道:‘许久不见。’要拉到船上谈谈,故此去了一会。”牛玉圃见他会官,就不说他不是了。齐评:自是如此因问道:“你这位二公姓甚么?”天二评: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不希罕一个二公牛浦道:“他姓李,是北直人。便是这李二公,也知道叔公。”天二评:此句填魇门要紧牛玉圃道:“他们在官场中,自然是闻我的名的。”牛浦道:“他说也认得万雪斋先生。”牛玉圃道:“雪斋也是交满天下的。”因指着这个银子道:“这就是雪斋家拿来的。因他第七位如夫人有病,医生说是寒症,药里要用一个雪虾蟆,在扬州出了几百银子也没处买,听见说苏州还寻的出来,他拿三百两银子托我去买。我没的功夫,已在他跟前举荐了你。你如今去走一走罢,还可以赚的几两银子。”牛浦不敢违拗。当夜牛玉圃买了一只鸡和些酒替他饯行,在楼上吃着。牛浦道:“方才有一句话,正要向叔公说,是敝县李二公说的。”天二评:老牛收着一小牛,将为己用,故全用焄滂使之畏服。及大观楼一闹,略已窥见底里。及至万家又因出丑被斥忍饿一日,心怀忿忿。而老牛所满口恭维之万雪斋又为道士说破。遂有心戏弄老牛,以报宿恨。老牛不知,入其彀中。蜂虿有毒,可不慎诸牛玉圃道:“甚么话?”牛浦道:“万雪斋先生算同叔公是极好的了,但只是笔墨相与,他家银钱大事还不肯相托。李二公说,他生平方一个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说同这个人相好,他就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发财,连我做侄孙的将来都有日子过。”黄评:动之以利,使之必上此当牛玉圃道:“他心腹朋友是那一个?”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牛玉圃笑道:“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天二评:又是二十年拜盟朋友。此语老牛平时说惯。黄评:莫又是乌龟我怎么不认的?我知道了。”黄评:你正好不知道吃完了酒各自睡下。次日牛浦带着银子,告辞叔公,上船往苏州去了。
次日,万家又来请酒,牛玉圃坐轿子去。到了万家,先有两位盐商坐在那里,一个姓顾,一个姓汪。相见作过了揖。那两个盐商说都是亲戚,不肯僭牛玉圃的坐,让牛玉圃坐在首席。吃过了茶,先讲了些窝子长跌的话。抬上席来,两位一桌。奉过酒,头一碗上的冬虫夏草。齐评:这是药料,却当菜吃。盐呆好奇之过。黄评:吃新奇药,用新奇菜,盐商恶俗万雪斋请诸位吃着,说道:“像这样东西,也是外方来的,我们扬州城里偏生多。一个雪虾蟆,就偏生寻不出来!”顾盐商道:“还不曾寻着么?”万雪斋道:“正是。扬州没有,昨日才托玉翁令侄孙到苏州寻去了。”汪盐商道:“这样希奇东西,苏州也未必有,只怕还要到我们徽州旧家人家寻去,或者寻出来。”万雪斋道:“这话不错。一切的东西,是我们徽州出的好。”齐评:宛然徽州朝奉口气顾盐商道:“不但东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们徽州。”天二评:刚凑上去牛玉圃忽然想起,齐评:倒运了问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么?”万雪斋听了,脸就绯红,一句也答不出来。牛玉圃道:“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还有书子与我,天二评:还要足两句说不日就要到扬州,少不的要与雪翁叙一叙。”万雪斋气的两手冰冷,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齐评:老牛尚不觉得,何其笨也。黄评:绝倒,小牛恶甚,老牛笨甚顾盐商道:“玉翁,自古‘相交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我们今日且吃酒,那些旧话也不必谈他罢了。”当晚勉强终席,各自散去。
牛玉圃回到下处,几天不见万家来请。那日在楼上睡中觉,黄评:真在梦中一觉醒来,长随拿封书子上来说道:“这是河下万老爷家送来的,不等回书去了。”牛玉圃拆开来看:“刻下仪征王汉策舍亲令堂太亲母七十大寿,欲求先生做寿文一篇,并求大笔书写,望即命驾往伊处。至嘱!至嘱!”牛玉圃看了这话,便叫长随叫了一只草上飞,往仪征去。当晚上船,次早到丑坝上岸,在米店内问王汉策老爷家。米店人说道:“是做埠头的王汉家?黄评:“做埠头”,当是小司客亲戚他在法云街朝东的一个新门楼子里面住。”牛玉圃走到王家,一直进去。见三间敞厅,厅中间椅子上亮着一幅一幅的金字寿文。左边窗子口一张长桌,一个秀才低着头在那里写。见牛玉圃进厅,丢下笔走了过来。牛玉圃见他穿着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就吃了一惊。黄评:冤家路儿窄那秀才认得牛玉圃,说道:“你就是大观楼同乌龟一桌吃饭的!齐评:倒运之时无处不遇冤家今日又来这里做甚么?”牛玉圃上前同他吵闹,王汉策从里面走出来,向那秀才道:“先生请坐,这个不与你相干。”那秀才自在那边坐了。
王汉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问道:“尊驾就是号玉圃的么?”牛玉圃道:“正是。”王汉策道:“我这里就是万府下店。雪翁昨日有书子来,说尊驾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天二评:同乌龟一桌吃饭。黄评:“结交匪类”却有凭据自今以后,不敢劳尊了。因向帐房里称出一两银子来,递与他说道:“我也不留了,你请尊便罢!”牛玉圃大怒,说道:“我那希罕这一两银子!我自去和万雪斋说!”把银子掼在椅子上。王汉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强。我倒劝你不要到雪斋家去,雪斋也不能会!”牛玉圃气忿忿的走了出去。王汉策道:“恕不送了。”把手一拱,走了进去。
牛玉圃只得带着长随,在丑坝寻一个饭店住下,口口声声只念着:“万雪斋这狗头,如此可恶!”走堂的笑道:“万雪斋老爷是极肯相与人的,除非你说出他程家那话头来,才不尴尬。”说罢走过去了。牛玉圃听在耳朵里,忙叫长随去问那走堂的。走堂的方如此这般说出:“他是程明卿家的管家,最怕人揭挑他这个事。你必定说出来,他才恼的。”长随把这个话回复了牛玉圃,牛玉圃才省悟道:“罢了!我上了这小畜生的当了!”黄评:大畜上了小畜当当下住了一夜。
次日,叫船到苏州去寻牛浦。上船之后,盘缠不足,长随又辞去了两个,只剩两个粗夯汉子跟着,一直来到苏州,找在虎丘药材行内。牛浦正坐在那里,齐评:牛浦既作弄了玉翁,如何还到苏州?亦是笨贼,然亦不料其即日穿破耳见牛玉圃到,迎了出来,黄评:或问,小牛拿着三百两头何以不走?曰:不敢也,目睹万家之富,老牛之阔,不虑追捕乎?特是哄得老牛上了当如何甘心,以后何以见面,全不虑及。此则贼智之疏也说道:“叔公来了。”牛玉圃道:“雪虾蟆可曾有?”牛浦道:“还不曾有。”牛玉圃道:“近日镇江有一个人家有了,快把银子拿来同着买去。我的船就在阊门外。”当下押着他拿了银子同上了船,一路不说出。走了几天,到了龙袍州地方,是个没人烟的所在。是日,吃了早饭,牛玉圃圆睁两眼,大怒道:“你可晓的我要打你哩?”天二评:发端奇妙牛浦吓慌了道:“做孙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为甚么要打我呢?”牛玉圃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黄评:小畜拿着银子不敢走,大畜看不出万盐商神气,真是两条蠢牛。然大畜尚有银子。潘世恩评:幸有此牛浦郎,得见盐商局面当下不由分说,叫两个夯汉把牛浦衣裳剥尽了,帽子鞋袜都不留,拿绳子捆起来,臭打了一顿,抬着往岸上一掼。他那一只船就扯起篷来去了。
牛浦被他掼的发昏,又掼倒在一个粪窖子跟前,滚一滚就要滚到粪窖子里面去,只得忍气吞声,动也不敢动。黄评:问你可没良心了过了半日,只见江里又来了一只船,那船到岸就住了,一个客人走上来粪窖子里面出恭,牛浦喊他救命。天二评:牛浦曰:若彼其濯濯也,客亦曰:若彼其濯濯也那客人道:“你是何等样人?被甚人剥了衣裳捆倒在此?”牛浦道:“老爹,我是芜湖县的一个秀才。齐评:从此就做定秀才矣。天二评:在粪窖子边还能说谎因安东县董老爷请我去做馆,路上遇见强盗,黄评:性命在须臾仍要说谎把我的衣裳行李都打劫去了,只饶的一命在此。我是落难的人,求老爹救我一救!”那客人惊道:“你果然是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去的么?我就是安东县人。黄评:巧,省文也我如今替你解了绳子。”看见他精赤条条不像模样,因说道:“相公且站着,我到船上取个衣帽鞋袜来与你穿着好上船走。”当下果然到船上取了一件布衣服、一双鞋、一顶瓦楞帽,与他穿戴起来。说道:“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权戴着,到前热闹所在再买方巾罢。”黄评:正是他戴的牛浦穿了衣服,下跪谢那客人。扶了起来,同到船里。满船客人听了这话,都吃一惊,问:“这位相公尊姓?”牛浦道:“我姓牛。”因拜问:“这位恩人尊姓?”那客人道:“在下姓黄,就是安东县人。家里做个小生意,是戏子行头经纪。黄评:将出鲍文卿,先露一句戏班添行头前日因往南京去替他们班里人买些添的行头,从这里过,不想无意中救了这一位相公。你既是到董老爷衙门里去的,且同我到安东,在舍下住着,整理些衣服,再往衙门里去。”牛浦深谢了,从这日,就吃这客人的饭。黄评:偏有如此奇遇
此时,天气甚热。牛浦被剥了衣服,在日头下捆了半日,又受了粪窖子里熏蒸的热气,一到船上就害起痢疾来。那痢疾又是禁口痢,里急后重,一天到晚都痢不清。只得坐在船尾上,两手抓着船板由他屙。屙到三四天,就像一个活鬼。身上打的又发疼,大腿在船沿坐成两条沟。天二评:此亦足稍惩其忘本之罪。黄评:无良之报只听得舱内客人悄悄商议道:“这个人料想是不好了。如今还是趁他有口气送上去,若死了就费力了。”那位黄客人不肯。他屙到第五天上,忽然鼻子里闻见一阵绿豆香,天二评:命不该绝。人救之,天启之向船家道:“我想口绿豆汤吃。”满船人都不肯。他说道:“我自家要吃,我死了也无怨!”众人没奈何,只得拢了岸买些绿豆来,煮了一碗汤与他吃过。肚里响了一阵,屙出一抛大屎,登时就好了。黄评:偏偏不死扒进舱来,谢了众人,睡下安息。养了两天,渐渐复元。
到了安东,先住在黄客人家。黄客人替他买了一顶方巾,添了件把衣服、一双靴,穿着去拜董知县。董知县果然欢喜,当下留了酒饭,要留在衙门里面住。牛浦道:“晚生有个亲戚在贵治,还是住在他那里便意些。”天二评:不肯住署者,恐露出马脚耳。亲戚二字,已逗招亲消息董知县道:“这也罢了。先生住在令亲家,早晚常进来走走,我好请教。”牛浦辞了出来。黄客人见他果然同老爷相与,十分敬重。牛浦三日两日进衙门去走走,天二评:三日两日进衙门不知如何敷衍,竟无破绽,盖董知县亦不过景兰江辈一流人借着讲诗为名,顺便撞两处木钟,弄起几个钱来。黄评:贼性不改黄家又把第四个女儿招他做个女婿,在安东快活过日子。黄评:又一个停妻再娶的,与匡超人同一可恶。递到向鼎不想董知县就升任去了,接任的是个姓向的知县,也是浙江人。交代时候,向知县问董知县可有甚么事托他,董知县道:“倒没有甚么事。只有个做诗的朋友住在贵治,叫做牛布衣。老寅台青目一二,足感盛情。”向知县应诺了。董知县上京去,牛浦送在一百里外,到第三日才回家。浑家告诉他道:“昨日有个人来,说是你芜湖长房舅舅,黄评:芜湖人最怕母舅,而长房舅舅尤重,故以此吓牛浦路过在这里看你。我留他吃了个饭去了。他说下半年回来,再来看你。”牛浦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舅舅。天二评:要疑心到卜家两个舅舅不知是那一个?且等他下半年来再处。”
董知县一路到了京师,在吏部投了文,次日过堂掣签。这时冯琢庵已中了进士,散了部属,寓处就在吏部门口不远。董知县先到他寓处来拜,冯主事迎着坐下,叙了寒温。董知县只说得一句“贵友牛布衣在芜湖甘露庵里”,不曾说这一番交情,也不曾说到安东县曾会着的一番话,只见长班进来跪着禀道:“部里大人升堂了。”齐评:京师人海扰扰之中往往有此等事。天二评:又用范进、张静斋、严老大在高要关帝庙笔法董知县连忙辞别了去,到部就掣了一个贵州知州的签,匆匆束装赴任去了,不曾再会冯主事。冯主事过了几时,打发一个家人寄家书回去,又拿出十两银子来问那家人道:“你可认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家人道:“小的认得。”冯主事道:“这是十两银子,你带回去送与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说他的丈夫现在芜湖甘露庵里,寄个的信与他。黄评:“的”是“的”了不可有误!这银子说是我带与牛奶奶盘缠的。”天二评:冯琢庵友谊不薄
管家领了主命,回家见了主母,办理家务事毕,便走到一个僻巷内,一扇篱笆门关着。管家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小儿开门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筲箕出去买米。管家向他说是京里冯老爷差来的,小儿领他进去站在客坐内,小儿就走进去了,又走了出来问道:“你有甚说话?”管家问那小儿道:“牛奶奶是你甚么人?”那小儿道:“是大姑娘。”管家把这十两银子递在他手里,说道:“这银子是我家老爷带与牛奶奶盘缠的,说你家牛相公现在芜湖甘露庵内,寄个的信与你,免得悬望。”小儿请他坐着,把银子接了进去。管家看见中间悬着一轴稀破的古画,两边贴了许多的斗方,六张破丢不落的竹椅。黄评:写贫士人家,一丝不错天井里一个土台子,台子上一架藤花,藤花旁边就是篱笆门。天二评:写出寒士家荒凉之状坐了一会,只见那小儿捧出一杯茶来,手里又拿了一个包子,包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道:“我家大姑说:‘有劳你,这个送给你买茶吃。到家拜上太太,到京拜上老爷,多谢!说的话我知道了。’”管家承谢过去了。
牛奶奶接着这个银子,心里凄惶起来,说:“他恁大年纪,只管在外头,黄评:只管在外,不过为结交老爷又没个儿女,怎生是好?我不如趁着这几两银子,走到芜湖去寻他回来,也是一场事!”主意已定,把这两间破房子锁了,交与邻居看守。自己带了侄子,搭船一路来到芜湖。找到浮桥口甘露庵,两扇门掩着。推开进去,韦驮菩萨面前香炉、烛台都没有了。又走进去,大殿上槅子倒的七横八竖,天井里一个老道人坐着缝衣裳,问着他,只打手势,原来又哑又聋。问他这里面可有一个牛布衣,他拿手指着前头一间屋里,牛奶奶带着侄子复身走出来,见韦驮菩萨旁边一间屋,又没有门,走了进去。屋里停着一具大棺材,面前放着一张三只腿的桌子,歪在半边。黄评:写来何其逼似棺材上头的魂幡也不见了,只剩了一根棍。天二评:鬼气逼人棺材贴头上有字,又被那屋上没有瓦,雨淋下来,把字迹都剥落了,只有“大明”两字,第三字只得一横。黄评:更妙牛奶奶走到这里,不觉心惊肉颤,那寒毛根根都竖起来。齐评:骨肉惊心,真是如此。黄评:确有此理此景又走进去问那道人道:“牛布衣莫不是死了?”道人把手摇两摇,指着门外。他侄子道:“他说姑爷不曾死,又到别处去了。”黄评:侄子以意度之,孰知大误牛奶奶又走到庵外,沿街细问,人都说不听见他死。天二评:牛布衣之死邻居帮同成殓,何以无人知?盖邻居初不知牛布衣姓名,其後牛浦始有贴条冒认,则未闻其死也。一直问到吉祥寺郭铁笔店里。黄评:仍用郭铁笔作引线郭铁笔道:“他么?而今到安东董老爷任上去了。”天二评:偏偏有个活对证牛奶奶此番得着实信,立意往安东去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错中有错,无端更起波澜;人外求人,有意做成交结。不知牛奶奶曾到安东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牛浦未尝不同安东董老爷相与,后来至安东时,董公未尝不迎之致敬以有礼,然在子午宫会道士时,则未尝一至安东与董公相晋接也。刮刮而谈,诌出许多话说。书中之道士,不知是谎,书外之阅者,深知其谎。行文之妙,真李龙眠白描手也。
想万雪斋亦无甚布施道士处,而牛玉圃时时呵奉,道士又厌听久矣。茶社中一席之谈,固是多嘴,亦是不平之鸣。
牛浦之才十倍玉圃。如说会见本县二公,可谓斟酌尽善之至。若说会见县尊,则玉圃必不见信,知牛浦断乎无此脸面也,惟有二公,在不即不离之间。真舌上生莲之笔。
打牛浦时,只说得一句“你弄的好乾坤!”更不必多话。此又是玉圃极在行处。假使细细数说,牛浦必有辞以对曰:叔公曾亲口说,与明卿先生是二十年拜盟弟兄。而玉圃反无说以自解矣。黄评:其不逃走亦未尝不恃此,然老牛遂无他计以处之耶?吾故曰:小牛小偷也,非大骗也
【齐评】
牛布衣客死之後,牛浦冒名,以至牛奶奶寻夫,曲折甚多,却用董彦芳与冯琢庵匆匆半语,未及细述,以致误会。虽於情事欠圆,而文笔却轻便之至。特不知老和尚到京,何以竟寻不着冯公也。稗官家虚虚实实,信笔游行,未可刻舟求剑耳。
【天二评】
写牛浦、匡超人往往相对:匡超人之事父未尝非孝,牛浦之念诗未尝非好学;匡超人一遇景兰江便溺於势利,牛浦一读牛布衣诗便想相与老爷;匡超人停妻再娶,牛浦亦停妻再娶;而匡超人因搭郑老爹船而後为其婿,牛浦亦趁黄客人船而後为其婿,但一为前婚,一为後婚,同而不同。
如董瑛者亦可谓好风雅重斯文矣,而与牛浦相聚多时,曾不辨其为黎丘之鬼,可知其胸中眼中全无黑白。
【黄评】
观老小二牛言动,实戏场中一出大小骗。
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牵连多讼事 鲍文卿整理旧生涯
话说牛浦招赘在安东黄姓人家,黄家把门面一带三四间屋都与他住。他就把门口贴了一个帖,上写道:“牛布衣代做诗文。”天二评:亏他大胆。石史评:所谓大言不惭那日早上,正在家里闲坐,只听得有人敲门。天二评:以为是要代做诗文者来了开门让了进来,原来是芜湖县的一个旧邻居。这人叫做石老鼠,是个有名的无赖,而今却也老了。牛浦见是他,吓了一跳,黄评:心虚只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进去取茶。浑家在屏风后张见,迎着他告诉道:“这就是去年来的你长房舅舅,今日又来了。”牛浦道:“他那里是我甚么舅舅!”接了茶出来,递与石老鼠吃。石老鼠道:“相公,我听见你恭喜又招了亲在这里,甚是得意!”天二评:开口就道破牛浦道:“好几年不曾会见老爹,而今在那里发财?”黄评:开口就提招亲,来意在此。妙在小牛所答非所问。天二评:言之碍口,故所答非所问石老鼠道:“我也只在淮北、山东各处走走。而今打从你这里过,路上盘缠用完了,特来拜望你,借几两银子用用。你千万帮我一个衬!”天二评:一句到题。黄评:“帮一个衬”是芜湖语牛浦道:“我虽则同老爹是个旧邻居,却从来不曾通过财帛。况且我又是客边,借这亲家住着,那里来的几两银子与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这小孩子就没良心了!想着我当初挥金如土的时节,你用了我不知多少!黄评:逼真无赖声口而今看见你在人家招了亲,留你个脸面,不好就说,你倒回出这样话来!”牛浦发了急道:“这是那里来的话!你就挥金如土,我几时看见你金子?几时看见你的土?齐评:妙语。黄评:总不答招亲语你一个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头上钻眼’骗人!”天二评:恶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说嘴!想着你小时做的些丑事,瞒的别人,可瞒的过我?天二评:丑事两字包含甚多,恰对着有病的人况且你停妻娶妻,在那里骗了卜家女儿,在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该当何罪!黄评:自家有病,不善遣之,致令说出你不乖乖的拿出几两银子来,我就同你到安东县去讲!”天二评:老鼠误矣,他不怕安东县。黄评:正合牛意牛浦跳起来道:“那个怕你!就同你到安东县去!”黄评:借此递到鲍文卿当下两人揪扭出了黄家门,一直来到县门口。遇着县里两个头役,认得牛浦,慌忙上前劝住,问是甚么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时不成人的事说:骗了卜家女儿,到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天二评:卜家女儿并非骗来,即黄家女儿亦非骗来,只停妻再娶实非冤枉又冒名顶替,多少混帐事。牛浦道:“他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发老而无耻!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里,他冒认是我舅舅,骗饭吃。今年又凭空走来问我要银子。那有这样无情无理的事!”几个头役道:“也罢!牛相公,他这人年纪老了,虽不是亲戚,到底是你的一个旧邻居。想是真正没有盘费了,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齐评:此二语甚确你此时有钱也不服气拿出来给他,我们众人替你垫几百文送他去罢。”石老鼠还要争,众头役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爷相与最好。你一个尊年人,不要讨没脸面,吃了苦去!”天二评:二番说话一善一恶,真道地老衙役,善於解围石老鼠听见这话,方才不敢多言了,接着几百钱,谢了众人自去。
牛浦也谢了众人回家。才走得几步,只见家门口一个邻居迎着来道:“牛相公,你到这里说话!”当下拉到一个僻净巷内告诉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天二评:突接,却是从石老鼠之言顺手连络。全书每用此法牛浦道:“同谁吵?”邻居道:“你刚才出门,随即一乘轿子,一担行李,一个堂客来到。你家娘子接了进去。这堂客说他就是你的前妻,黄评:来的巧,但恨石老鼠已去,便宜小牛。恨其不作太庙之鼠要你见面,在那里同你家黄氏娘子吵的狠。娘子托我带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听了这话,就像提在冷水盆里一般,齐评:接笋极巧。天二评:不由不惊自心里明白:“自然是石老鼠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头娘子贾氏撮弄的来闹了!”黄评:阅者亦如此想也没奈何,只得硬着胆走了来家。到家门口,站住脚听一听,里面吵闹的不是贾氏娘子声音,是个浙江人,便敲门进去,和那妇人对了面,彼此不认得。黄氏道:“这便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牛奶奶问道:“你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道:“我怎的不是牛布衣?天二评:实非牛布衣但是我认不得你这位奶奶。”牛奶奶道:“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这厮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挂招牌,黄评:果是冒名,不为冤屈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谋害死了!天二评:此亦题中应有之义,但冒名事实,谋害事虚我怎肯同你开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最多,齐评:落得如此说怎见得便是我谋害你丈夫?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么不是!我从芜湖县问到甘露庵,一路问来,说在安东。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须要还我丈夫!”当下哭喊起来,叫跟来的侄子将牛浦扭着。天二评:牛哺今日第二次被扭了。据前回则其侄子尚是小儿,此何以能与牛浦相扭?盖牛浦有安东县靠山,听其扭也牛奶奶上了轿,一直喊到县前去了。正值向知县出门,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词来。当下补了词,出差拘齐人,挂牌,第三日午堂听审。
这一天,知县坐堂,审的是三件。第一件,“为活杀父命事”。黄评:好大题目告状的是个和尚。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见人家放的许多牛,内中有一条牛见这和尚,把两眼睁睁的只望着他。和尚觉得心动,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两眼抛梭的淌下泪来。和尚慌到牛跟前跪下,天二评:何以就跪下?牛伸出舌头来舔他的头,舔着,那眼泪越发多了。和尚方才知道是他的父亲转世。因向那人家哭着求告,施舍在庵里供养着。黄评:笑杀不想被庵里邻居牵去杀了,所以来告状,就带施牛的这个人做干证。向知县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邻居来问。邻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这和尚牵了这个牛来卖与小的,小的买到手就杀了。和尚昨日又来向小的说,这牛是他父亲变的,要多卖几两银子,天二评:既是父亲变的,却又云多卖几两银子。阿弥陀佛!黄评:父亲,当值多少银子前日银子卖少了,要来找价。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来。小的听见人说,这牛并不是他父亲变的,这和尚积年剃了光头,把盐搽在头上,走到放牛所在,见那极肥的牛,他就跪在牛跟前,哄出牛舌头来舔他的头。牛但凡舔着盐,就要淌出眼水来。他就说是他父亲,天二评:和尚的父亲却也不少到那人家哭着求施舍,施舍了来,就卖钱用,不是一遭了。这回又拿这事告小的,求老爷做主!”向知县叫那施牛的人问道:“这牛果然是你施与他家的,不曾要钱?”施牛的道:“小的白送与他,不曾要一个钱。”向知县道:“轮回之事本属渺茫,那有这个道理?况既说父亲转世,不该又卖钱用。这秃奴可恶极了!”即丢下签来,重责二十,赶了出去。
第二件,“为毒杀兄命事”。黄评:题目也不小告状人叫胡赖,告的是医生陈安。向知县叫上原告来问道:“他怎样毒杀你哥子?”胡赖道:“小的哥子害病,请了医生陈安来看。他用了一剂药,小的哥子次日就发了跑躁,跳在水里淹死了。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县道:“平日有仇无仇?”胡赖道:“没有仇。”向知县叫上陈安来问道:“你替胡赖的哥子治病,用的是甚么汤头?”陈安道:“他本来是个寒症,小的用的是荆防发散药,药内放了八分细辛。天二评:细辛诚不宜轻用。我见轻用小青龙而坏事者多矣当时他家就有个亲戚,是个团脸矮子,在旁多嘴,说是细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了人。《本草》上那有这句话?落后他哥过了三四日才跳在水里死了,与小的甚么相干?青天老爷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药药性都查遍了,也没见那味药是吃了该跳河的,天二评:此言虽辨跳河之故,然服药发狂盖亦有之这是那里说起?医生行着道,怎当得他这样诬陷!求老爷做主!”向知县道:“这果然也胡说极了!医家有割股之心,况且你家有病人,原该看守好了,为甚么放他出去跳河?与医生何干?齐评:更为明快这样事也来告状!”一齐赶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状,黄评:文最忌直,以上二事不过令观者一笑,借以行文少曲耳“为谋杀夫命事”。向知县叫上牛奶奶去问。牛奶奶悉把如此这般,从浙江寻到芜湖,从芜湖寻到安东:“他现挂着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问他要,问谁要?”向知县道:“这也怎么见得?”向知县问牛浦道:“牛生员,你一向可认得这个人?”黄评:果然认不得,却认得诗本子牛浦道:“生员岂但认不得这妇人,并认不得他丈夫。天二评:他丈夫的诗稿是认得的他忽然走到生员家要起丈夫来,真是天上飞下来的一件大冤枉事!”天二评:是老和尚枕箱中来,并非天上飞来向知县向牛奶奶道:“眼见得这牛生员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踪迹;你到别处去寻访你丈夫去罢。”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求向知县替他伸冤。缠的向知县急了,说道:“也罢,我这里差两个衙役,把这妇人解回绍兴。你到本地告状去,我那里管这样无头官事!天二评:推到绍兴便算了事,却教绍兴官如何审?今之所谓能员,深得向公三昧牛生员,你也请回去罢!”说罢,便退了堂。两个解役把牛奶奶解往绍兴去了。黄评:了牛浦
只因这一件事,传的上司知道,说向知县相与做诗文的人,放着人命大事都不问,要把向知县访闻参处。齐评:官场无风起波,都是如此。天二评:凡谣言必非无因,如此两节岂尽脱空?却不知非但人命是假,连相与的诗人亦不真也。黄评:非向知县不能断此案也,要由牛浦递到鲍文卿,只好如此了结。然此案无凭无证,本系难办按察司具揭到院。这按察司姓崔,是太监的侄儿,荫袭出身做到按察司。这日叫幕客叙了揭帖稿,取来灯下自己细看:“为特参昏庸不职之县令以肃官方事……”内开安东县知县向鼎许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灯烛影里,只见一个人双膝跪下,黄评:奇崔按察举眼一看,原来是他门下的一个戏子,叫做鲍文卿。黄评:从牛浦递到鲍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么话,起来说!”鲍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见大老爷要参处的这位,是安东县向老爷。这位老爷小的也不曾认得,但自从七八岁学戏,在师父手里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天二评:今人从七、八岁读书至老,未必念及作者这老爷是个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个知县,好不可怜!如今又要因这事参处了。况他这件事也还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爷免了他的参处罢?”按察司道:“不想你这一个人,倒有爱惜才人的念头。黄评:此按察亦解怜才你倒有这个意思,难道我倒不肯?齐评:想此按察本有游移未定之意,於文卿之言得入耳只是如今免了他这一革职,他却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将这些缘故写一个书子,天二评:此书如何写?所靠是太监侄儿耳把你送到他衙门里去,叫他谢你几百两银子,回家做个本钱。”黄评:此却不必鲍文卿磕头谢了。按察司吩咐书房小厮去向幕宾说:“这安东县不要参了。”黄评:视同儿戏,所以表明是太监侄儿
过了几日,果然差一个衙役,拿着书子把鲍文卿送到安东县。天二评:鲍文卿既不图谢,却何以往安东?盖因自幼仰慕,欲一见其人耳向知县把书子拆开一看,大惊,忙叫快开宅门,请这位鲍相公进来,向知县便迎了出去。鲍文卿青衣小帽,走进宅门,双膝跪下,便叩老爷的头,跪在地下请老爷的安。向知县双手来扶,要同他叙礼,他道:“小的何等人,敢与老爷施礼!”向知县道:“你是上司衙门里的人,况且与我有恩,怎么拘这个礼?快请起来,好让我拜谢!”他再三不肯。向知县拉他坐,他断然不敢坐。向知县急了,说:“崔大老爷送了你来,我若这般待你,崔大老爷知道不便。”鲍文卿道:“虽是老爷要格外抬举小的,但这个关系朝廷体统,小的断然不敢。”齐评:大有见识立着垂手回了几句话,退到廊下去了。向知县托家里亲戚出来陪,他也断不敢当。落后叫管家出来陪,他才欢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说有笑。次日,向知县备了席,摆在书房里,自己出来陪,斟酒来奉。他跪在地下,断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县没奈何,只得把酒席发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还上来谢赏。向知县写了谢按察司的禀帖,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一厘也不敢受,黄评:特写鲍文卿,所以愧士大夫也说道:“这是朝廷颁与老爷们的俸银,小的乃是贱人,怎敢用朝廷的银子?齐评:异哉此人小的若领了这项银子去养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向知县见他说到这田地,不好强他。因把他这些话又写了一个禀帖,禀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几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听见这些话,说他是个呆子,黄评:确是呆子,然没处去寻也就罢了。又过了几时,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带进京去。不想一进了京,按察司就病故了。鲍文卿在京没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收拾行李回南京来。黄评:便递到南京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齐评:踵事增华,实是如此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黄评:加倍写出,是小说家数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黄评:此雍乾之南京,嘉庆时便不能如此,休论如今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黄评:南京乃作者所爱,故细细写出,而大祭收结处亦归到南京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宫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袨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齐评:二语言朝则冷静,夜则闹热也,用之妓家极合。天二评:写秦淮风景,百世之下犹令人神往。黄评:特意装点,还它小说家数
这鲍文卿住在水西门。水西门与聚宝门相近。这聚宝门,当年说每日进来有百牛千猪万担粮,到这时候,何止一千个牛,一万个猪,粮食更无其数。鲍文卿进了水西门,到家和妻子见了。他家本是几代的戏行,如今仍旧做这戏行营业。他这戏行里,淮清桥是三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水西门是一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总寓内都挂着一班一班的戏子牌,凡要定戏,先几日要在牌上写一个日子。鲍文卿却是水西门总寓挂牌。他戏行规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齐上了庵,烧过香,坐在总寓那里品出不是来,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一个字也不敢拗的。黄评:人家能如是乎还有洪武年间起首的班子,一班十几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里,十几个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这碑上的,子孙出来学戏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几岁年纪就称为“老道长”。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长说了,方才敢行。鲍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却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里笙箫管笛、三弦琵琶都查点了出来,也有断了弦,也有坏了皮的,一总尘灰寸壅。他查出来放在那里,到总寓旁边茶馆内去会会同行。才走进茶馆,只见一个人坐在那里,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独自坐在那里吃茶。鲍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钱麻子。钱麻子见了他来,说道:“文卿,你从几时回来的?请坐吃茶。”鲍文卿道:“我方才远远看见你,只疑惑是那一位翰林、科、道老爷,错走到我这里来吃茶,原来就是你这老屁精!”当下坐了吃茶。钱麻子道:“文卿,你在京里走了一回,见过几个做官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来吓我了!”鲍文卿道:“兄弟,不是这样说。像这衣服、靴子,不是我们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这样衣裳,叫那读书的人穿甚么?”天二评:今世读书人与戏子亦不甚相悬。黄评:不意此语出诸戏子之口钱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讲究了!南京这些乡绅人家寿诞或是喜事,我们只拿一副蜡烛去,他就要留我们坐着一桌吃饭。凭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遇同席有几个学里酸子,我眼角里还不曾看见他哩!”黄评:凡此不怪戏子,怪乡绅而戏子者鲍文卿道:“兄弟你说这样不安本分的话,岂但来生还做戏子,连变驴变马都是该的!”齐评:针砭末俗,真是至言钱麻子笑着打了他一下。茶馆里拿上点心来吃。
吃着,只见外面又走进一个人来。头戴浩然巾,身穿酱色绸直裰,脚下粉底皂靴,手执龙头拐杖走了进来。钱麻子道:“黄老爹,到这里来吃茶。”黄老爹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二位!到跟前才认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岁了,眼睛该花了。文卿,你几时来的?”鲍文卿道:“到家不多几日,还不曾来看老爹。日子好过的快,相别已十四年。记得我出门那日,还在国公府徐老爷里面,看着老爹妆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天二评:故意说出他原形,草蛇灰线。又逗国公府。黄评:又带出国公府,为结处伏笔老爹而今可在班里了?”黄老爹摇手道:黄评:摇手者讳言戏子也“我久已不做戏子了。”坐下添点心来吃,向钱麻子道:“前日南门外张举人家请我同你去下棋,你怎么不到?”钱麻子道:“那日我班里有生意。明日是鼓楼外薛乡绅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戏。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寿。”鲍文卿道:“那个薛乡绅?”黄老爹道:“他是做过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岁,朝廷请他做乡饮大宾了。”黄评:好“乡饮大宾”鲍文卿道:“像老爹拄着拐杖,缓步细摇,依我说,这乡饮大宾就该是老爹做!”又道:“钱兄弟,你看老爹这个体统,岂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书、侍郎回来,也不过像老爹这个排场罢了!”天二评:雅谑那老畜生不晓的这话是笑他,黄评:非骂戏子,阅者须知反忻忻得意。齐评:曲尽人情当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鲍文卿虽则因这些事看不上眼,黄评:天下事,叫戏子看不上眼,尚有何说自己却还要寻几个孩子,起个小班子。因在城里到处寻人说话。那日走到鼓楼坡上,遇着一个人,有分教:邂逅相逢,旧交更添气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毕竟不知鲍文卿遇的是个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前半结过牛浦郎,递入鲍文卿传。命案三件,其情节荒唐略同,两虚一实,衬托妙无痕迹。写向知县是个通才,却不费笔墨,只用一二句点逗大略,又从鲍文卿口中传述,行文深得避实击虚之妙。
鲍文卿之做戏子,乃其祖父相传之世业,文卿溷迹戏行中,而矫矫自好,不愧其为端人正士,虽做戏子,庸何伤?天下何尝不有士大夫而身为戏子之所为者?则名儒而实戏也。黄评:评的好今文卿居然一戏子,而实不愧于士大夫之列,则名戏而实儒也。《南华》云:“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
书中如扬州,如西湖,如南京,皆名胜之最,黄评:扬州何足称名胜?定当用特笔提出描写。作者用意,已囊括《荆楚岁时》、《东京梦华》诸笔法,故令阅者读之,飘然神往,不知其何以移我情也。
优伶贱辈,不敢等于士大夫,分宜尔也。乃晓近之士大夫,往往于歌酒场中,辄拉此辈同起同坐,以为雅趣也,脱俗也。天二评:士大夫何莫非戏子?自达者言之,则以为大块一戏场,古今一戏局而此辈久而习惯,竟以为分内事;有不如是者,即目以为不在行;一二寒士在坐,不惜多方以揶揄之。彼富贵中人,方且相视而笑,恬然不怪。呜呼!其识见真出文卿下也。黄评:此等士大夫来世一定是戏子,从其愿也
第二十五回 鲍文卿南京遇旧 倪廷玺安庆招亲
话说鲍文卿到城北去寻人,觅孩子学戏。走到鼓楼坡上,他才上坡,遇着一个人下坡。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帖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道:“修补乐器”。鲍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会修补乐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鲍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进了茶馆坐下,拿了一壶茶来吃着。鲍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贱姓倪。”鲍文卿道:“尊府在那里?”那人道:“远哩,舍下在三牌楼。”鲍文卿道:“倪老爹,你这修补乐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鲍文卿道:“在下姓鲍,舍下住在水西门,原是梨园行业。因家里有几件乐器坏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还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长兄,你共有几件乐器?”鲍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来,还是我到你府上来修罢,也不过一两日功夫。我只扰你一顿早饭,晚里还回来家。”鲍文卿道:“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见怪!”又道:“几时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闲,后日来罢。”当下说定了。门口挑了一担茯苓糕来,黄评:南京风景鲍文卿买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别。鲍文卿道:“后日清晨专候老爹!”倪老爹应诺去了。鲍文卿回来和浑家说下,把乐器都揩抹净了,搬出来摆在客座里。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来了,吃过茶点心,拿这乐器修补。修了一回,家里两个学戏的孩子捧出一顿素饭来,鲍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时候,鲍文卿出门,回来向倪老爹道:“却是怠慢老爹的紧,家里没个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约老爹去酒楼上坐坐,这乐器丢着明日再补罢。”倪老爹道:“为甚么又要取扰!”当下两人走出来,到一个酒楼上,拣了一个僻净座头坐下。堂官过来问:“可还有客?”倪老爹道:“没有客了。你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叠着指头数道:“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炒肉、京煼肉、煼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长兄,我们自己人,吃个便碟罢。”鲍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卖鸭子来吃酒,再煼肉片带饭来。堂官应下去了。
须臾,捧着一卖鸭子、两壶酒上来。鲍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问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个斯文人,因甚做这修补乐器的事?”天二评:有心人那倪老爹叹一口气道:“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黄评:秀才而会修乐器,可想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齐评:一语伤心。黄评: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甘死于书下,不得怪书。天二评:张静斋云礼有经有权,乃是活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一日穷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这手艺糊口。原是没奈何的事!”鲍文卿惊道:“原来老爹是学校中人,我大胆的狠了!黄评:文卿可爱请问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齐眉?”倪老爹道:“老妻还在。从前倒有六个小儿,而今说不得了。”鲍文卿道:“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说到此处,不觉凄然垂下泪来。齐评:阅者亦为凄然下泪鲍文卿又斟一杯酒,递与倪老爹,说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妨和在下说。我或者可以替你分忧。”天二评:热肠倪老爹道:“这话不说罢,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鲍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黄评:时时自以为何等之人。人能自知为何等人,何得做非分事老爹只管说。”倪老爹道:“不瞒你说,我是六个儿子。死了一个,而今只得第六个小儿子在家里。那四个——”说着,又忍着不说了。鲍文卿道:“那四个怎的?”倪老爹被他问急了,说道:“长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瞒你说,那四个儿子,我都因没有的吃用,把他们卖在他州外府去了!”鲍文卿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泪来,天二评:好文卿说道:“这四个可怜了!”倪老爹垂泪道:“岂但那四个卖了,这一个小的,将来也留不住,也要卖与人去!”鲍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着饿死,不如放他一条生路。”
鲍文卿着实伤感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我倒有个商议,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说。”倪老爹道:“长兄,你有甚么话只管说,有何妨?”鲍文卿正待要说,又忍住道:“不说罢。这话说了,恐怕惹老爹怪。”天二评:倪老爹云「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鲍文卿云「说了恐怕惹老爹怪」,前后相对倪老爹道:“岂有此理!任凭你说甚么,我怎肯怪你?”鲍文卿道:“我大胆说了罢。”黄评:要说不敢说,斟酌再三犹宛转言之,生怕唐突,以其不忘身为戏子也。写鲍文卿不惜笔墨,所以深愧士大夫而为戏子之所为者,醒世之心岂寻常小说所能梦见倪老爹道:“你说,你说。”齐评:神气逼真鲍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这小相公卖与人,若得卖到他州别府,就和那几个相公一样不见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岁,生平只得一个女儿,并不曾有个儿子。天二评:伏案你老人家若肯不弃贱行,把这小令郎过继与我,我照样送过二十两银子与老爹。我抚养他成人。平日逢时遇节,可以到老爹家里来。后来老爹事体好了,依旧把他送还老爹。这可以使得的么?”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过继与你,累你抚养,我那里还收得你的银子?”鲍文卿道:“说那里话?我一定送过二十两银子来。”说罢,彼此又吃了一回。会了账,出得店门。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鲍文卿回来把这话向乃眷说了一遍,乃眷也欢喜。天二评:此时是欢喜。黄评:此喜非真,观后文自知次日,倪老爹清早来补乐器,会着鲍文卿,说:“昨日商议的话,我回去和老妻说,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为定,择个好日,就带小儿来过继便了。”鲍文卿大喜。自此两人呼为亲家。
过了几日,鲍家备了一席酒请倪老爹。倪老爹带了儿子来,写立过继文书,凭着左邻开绒线店张国重、右邻开香蜡店王羽秋。黄评:二人后文有用处两个邻居都到了。那文书上写道:“立过继文书倪霜峰,今将第六子倪廷玺,年方一十六岁,因日食无措,夫妻商议,情愿出继与鲍文卿名下为义子,改名鲍廷玺。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鲍文卿抚养,立嗣承祧,两无异说。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今欲有凭,立此过继文书,永远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过继文书倪霜峰。凭中邻:张国重,王羽秋。”都画了押。鲍文卿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付与倪老爹去了。鲍文卿又谢了众人。自此两家来往不觉。
这倪廷玺改名鲍廷玺,甚是聪明伶俐。鲍文卿因他是正经人家儿子,不肯叫他学戏,送他读了两年书,帮着当家管班。到十八岁上,倪老爹去世了,鲍文卿又拿出几十两银子来替他料理后事,自己去一连哭了几场,依旧叫儿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入土。天二评:文卿真不可及。黄评:士大夫肯否自此以后,鲍廷玺着实得力。他娘说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儿、女婿。天二评:始初欢喜,此时又不疼他,写婆子心性如此,隐隐写出女儿女婿之故。黄评:其夫如此,其妻仍是戏子老婆鲍文卿说他是正经人家儿女,比亲生的还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带着他,在外揽生意都同着他。让他赚几个钱,添衣帽鞋袜。又心里算计,要替他娶个媳妇。
那日早上,正要带着鲍廷玺出门,只见门口一个人,骑了一匹骡子,到门口下了骡子进来。鲍文卿认得是天长县杜老爷的管家姓邵的。黄评:伏笔遥遥递到两杜便道:“邵大爷,你几时过江来的?”邵管家道:“特过江来寻鲍师父。”鲍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请他坐下,拿水来洗脸,拿茶来吃。吃着,问道:“我记得你家老太太该在这年把正七十岁,想是过来定戏的?你家大老爷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为此。老爷吩咐要定二十本戏。鲍师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过去。”鲍文卿道:“我家现有一个小班,自然该去伺候。只不知要几时动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动身。”说罢,邵管家叫跟骡的人把行李搬了进来,骡子打发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内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鲍文卿道:“这是五十两定银,鲍师父,你且收了。其余的,领班子过去再付。”文卿收了银子。当晚整治酒席,大盘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买东西。买了四五天,雇头口先过江去了。鲍文卿也就收拾,带着鲍廷玺,领了班子,到天长杜府去做戏。做了四十多天回来,足足赚了一百几十两银子。父子两个,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尽。那一班十几个小戏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赏他一件棉袄、一双鞋袜。各家父母知道,也着实感恩,又来谢了鲍文卿。鲍文卿仍旧领了班子在南京城里做戏。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戏,五更天散了戏,戏子和箱都先进城来了。他父子两个在上河澡堂子里洗了一个澡,吃了些茶点心,慢慢走回来。到了家门口,鲍文卿道:“我们不必拢家了。内桥有个人家,定了明日的戏。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银子秤来。”天二评:已可递入杜少卿矣,偏不入脉,但作一伏笔,留之数回以后。盖全书总不肯使一直笔也当下鲍廷玺跟着,两个人走到坊口。只见对面来了一把黄伞,两对红黑帽,一柄遮阳,一顶大轿,知道是外府官过。父子两个站在房檐下看,让那伞和红黑帽过去了。遮阳到了跟前,上写着“安庆府正堂”。鲍文卿正仰脸看着遮阳,黄评:“仰脸”,所以轿子里看得真,极细轿子已到。那轿子里面的官看见鲍文卿,吃了一惊。鲍文卿回过脸来看那官时,原来便是安东县向老爷,他原来升了。轿子才过去,那官叫跟轿的青衣人到轿前说了几句话,那青衣人飞跑到鲍文卿跟前,问道:“太老爷问你可是鲍师父么?”鲍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爷可是做过安东县升了来的?”那人道:“是。太爷公馆在贡院门口张家河房里,请鲍师父在那里去相会。”说罢,飞跑赶着轿子去了。
鲍文卿领着儿子走到贡院前香蜡店里,买了一个手本,上写“门下鲍文卿叩”。走到张家河房门口,知道向太爷已经回寓了,把手本递与管门的,说道:“有劳大爷禀声,我是鲍文卿,来叩见太老爷。”门上接了手本,说道:“你且伺候着。”鲍文卿同儿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会,里面打发小厮出来问道:黄评:先出来问,其不忘文卿可想“门上的,太爷问有个鲍文卿可曾来?”齐评:写出渴念情形。天二评:恐门上不知而阻隔也门上人道:“来了,有手本在这里。”慌忙传进手本去。只听得里面道:“快请!”黄评:“快请”二字,可见念念不忘鲍文卿叫儿子在外面候着,自己跟了管门的进去。
进到河房来,向知府已是纱帽便服,迎了出来,笑着说道:“我的老友到了!”齐评:写出喜慰情形。黄评:径称老友鲍文卿跪下磕头请安,向知府双手扶住,说道:“老友,你若只管这样拘礼,我们就难相与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个凳子上坐了。黄评:先不敢坐,今却敢坐者,以渐次熟习,且知向知府一片实心,必有话问,不得不暂坐,以便对答向知府坐下,说道:“文卿,自同你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却也白了许多。”天二评:真是老友相逢的说话鲍文卿立起来道:“太老爷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请坐下,我告诉你。我在安东做了两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转了个二府,今年才升到这里。你自从崔大人死后,回家来做些什么事?”天二评:可知用心鲍文卿道:“小的本是戏子出身,黄评:口口不忘戏子回家没有甚事,依旧教一小班子过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谁?”天二评:可知用心鲍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儿子,带在公馆门口,不敢进来。”向知府道:“为甚么不进来?”叫人“快出去请鲍相公进来!”
当下一个小厮领了鲍廷玺进来。他父亲叫他磕太老爷的头。向知府亲手扶起,问:“你今年十几岁了?”鲍廷玺道:“小的今年十七岁了。”向知府道:“好个气质,像正经人家的儿女!”叫他坐在他父亲旁边。向知府道:“文卿,你这令郎,也学戏行的营业么?”鲍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学戏。他念了两年书,而今跟在班里记帐。”向知府道:“这个也好。我如今还要到各上司衙门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回来还有话替你说。”说罢,换了衣服,起身上轿去了。鲍文卿同儿子走到管家们房里,管宅门的王老爹本来认得,彼此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看见王老爹的儿子小王已经长到三十多岁,满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极其欢喜鲍廷玺,拿出一个大红缎子钉金线的钞袋来,里头装着一锭银子送与他。天二评:为结亲张本。黄评:伏后文鲍廷玺作揖谢了。坐着说些闲话,吃过了饭。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来,换去了衣服,仍旧坐在河房里,请鲍文卿父子两个进来坐下,说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门去,不得和你细谈。”因叫小厮在房里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他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你且收着。我去之后,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与人领着,你在半个月内,同令郎到我衙门里来,我还有话和你说。”鲍文卿接着银子,谢了太老爷的赏,黄评:前次不受,今为数无多,且不敢再负向知府之意,极有斟酌说道:“小的总在半个月内,领了儿子到太老爷衙门里来请安。”当下又留他吃了酒。鲍文卿同儿子回家歇息。天二评:今日内桥人家定的戏不曾照看,银子亦未往秤。不知是鲍家父子忘记,不知是作者失笔?次早又到公馆里送了向太爷的行。回家同浑家商议,把班子暂托与他女婿归姑爷同教师金次福领着,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买了几件南京的人事:头绳、肥皂之类,带与衙门里各位管家。
又过了几日,在水西门搭船。到了池口,只见又有两个人搭船,舱内坐着。彼此谈及,鲍文卿说要到向太爷衙门里去的。那两人就是安庆府里的书办,一路就奉承鲍家父子两个,买酒买肉请他吃着。晚上候别的客人睡着了,便悄悄向鲍文卿说:“有一件事,只求太爷批一个‘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县里详上来,只求太爷驳下去,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两。天二评:此辈遇事生风,无所不至你鲍太爷在我们太老爷跟前恳个情罢!”鲍文卿道:“不瞒二位老爹说,我是戏子,乃下贱之人,黄评:自知戏子,自知下贱,自知不配说情蒙太老爷抬举,叫到衙门里来。我等之人,敢在太老爷跟前说情?”那两个书办道:“鲍太爷,你疑惑我这话是说谎么?只要你肯说这情,上岸先兑五百两银子与你。”黄评:断想不到真不要银子鲍文卿笑道:“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齐评:语语本分,如此之人真不多得。天二评:好文卿!此是天地间至理,但人不肯想到此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来寻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天二评:惯说人情者念之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天二评:必须如此透过一层,方免歪缠不清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齐评:言恢之而弥广,说至此竟是警世名言。天二评:真语者,实语者,妙语者。然而此辈闻之则不入耳之言。黄评:面面想到,且为向大守惜名声,天下有如此戏子乎?几句说的两个书办毛骨悚然,一场没趣,扯了一个淡,罢了。
次日早晨,到了安庆,宅门上投进手本去。向知府叫将他父子两人行李搬在书房里面住,每日同自己亲戚一桌吃饭。又拿出许多绸和布来,替他父子两个里里外外做衣裳。一日,向知府走来书房坐着,问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过亲事么?”天二评:直接上文,心里算计要替他娶个媳妇鲍文卿道:“小的是穷人,这件事还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话,若说出来恐怕得罪你。黄评:“恐怕得罪”,重文卿一至于是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个心愿。”鲍文卿道:“太老爷有甚么话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总管姓王的,他有一个小女儿,生得甚是乖巧。老妻着实疼爱他,带在房里,梳头、裹脚都是老妻亲手打扮。今年十七岁了,和你令郎是同年。这姓王的在我家已经三代,我把投身纸都查了赏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黄评:恐嫌他出身不好,并忘记鲍文卿是戏子矣,重文卿一至于是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买了一个部里书办名字,五年考满,便选个典史杂职。你若不弃嫌,便把你令郎招给他做个女婿。将来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这个你可肯么?”黄评:惟恐他不肯鲍文卿道:“太老爷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尽!只是小的儿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说了,他极欢喜你令郎的。这事不要你费一个钱,你只明日拿一个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帐、被褥、衣服、首饰、酒席之费都是我备办齐了,替他两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个现成公公罢了。”鲍文卿跪下谢太老爷,向知府双手扶起来,说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将来我还要为你的情哩。”黄评:俗云报答不尽,向太守真有此心,两人实是难得
次日鲍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时分,忽然抚院一个差官,一匹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轿子一直走上堂来,叫请向太爷出来。满衙门的人都慌了,说道:“不好了,来摘印了!”天二评:故作惊人之笔,此文家狡狯伎俩,然而正与前文崔按察题参事相照,则向知府感恩报德亦其宜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享受不过片时;潦倒摧颓,波澜又兴多少。不知这来的官果然摘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自科举之法行,天下人无不锐意求取科名。其实千百人求之,其得手者不过一二人。天二评:选举无善法,即不用八股文,亦岂能人人得意不得手者,不稂不莠,既不能力田,又不能商贾,坐食山空,不至于卖儿鬻女者几希矣,倪霜峰云:“可恨当年误读了几句死书”。天二评:书固不死,读者自死之“死书”二字,奇妙得未曾有,不但可为救时之良药,亦可为醒世之晨钟也。
向太守之谦光,鲍文卿之卑下,可谓贤主嘉宾矣。写太守之爱文卿父子,出于衷心之诚,而文卿父子一种感激不望报之心,又历历如见。诗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太守有焉。易云:“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文卿有焉。黄评:批得恰称
第二十六回 向观察升官哭友 鲍廷玺丧父娶妻
话说向知府听见摘印官来,忙将刑名、钱谷相公都请到跟前,说道:“诸位先生将房里各样稿案查点查点,务必要查细些,不可遗漏了事!”天二评:处之坦然,可知平素未做坏事说罢开了宅门匆匆出去了。出去会见那二府,拿出一张牌票来看了,附耳低言了几句。二府上轿去了,差官还在外候着。向太守进来,亲戚和鲍文卿一齐都迎着问,向知府道:“没甚事,不相干!是宁国府知府坏了,委我去摘印。”当下料理马夫连夜同差官往宁国去了。
衙门里打首饰、缝衣服、做床帐被褥、糊房,打点王家女儿招女婿。忙了几日,向知府回来了,择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门外传了一班鼓手、两个傧相进来。鲍廷玺插着花,披着红,身穿绸缎衣服,脚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亲。吹打着迎过那边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着补服出来陪妹婿。吃过三遍茶,请进洞房里和新娘交拜合卺,不必细说。次日清早,出来拜见老爷、夫人。夫人另外赏了八件首饰,两套衣服。衙里摆了三天喜酒,无一个人不吃到。满月之后,小王又要进京去选官,鲍文卿备酒替小亲家饯行,鲍廷玺亲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来。自此以后,鲍廷玺在衙门里只如在云端里过日子。黄评:折了福了,所以后面有许多疙瘩事
看看过了新年,开了印,各县送童生来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鲍文卿父子两个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这些小厮们若带去巡视,他们就要作弊。你父子两个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顾几天。”黄评:信文卿一至于此鲍文卿领了命,父子两个在察院里巡场查号。安庆七学共考三场。见那些童生也有代笔的,也有传递的,天二评:安庆文风甚坏,至有缴卷时夹片求恩及钱粟者,至今犹然大家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到了抢粉汤、包子的时候,大家推成一团、跌成一块。天二评:滔滔皆是,岂独安庆鲍廷玺看不上眼。黄评:戏子都看不上眼,骂杀有一个童生推着出恭,走到察院土墙跟前,把土墙挖个洞,伸手要到外头去接文章,被鲍廷玺看见,要采他过来见太爷。鲍文卿拦住道:“这是我小儿不知世事。相公,你一个正经读书人,快归号里去做文章。倘若太爷看见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土来,把那洞补好,把那个童生送进号去。天二评:盛德事也。黄评:不敢多事,留其廉耻,士君子且难能之
考事已毕,发出案来,怀宁县的案首叫做季萑。天二评:季萑是后书要用之人,於此出现他父亲是个武两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候选守备。发案过了几日,季守备进来拜谢,向知府设席相留。席摆在书房里,叫鲍文卿同着出来坐坐。当下季守备首席,向知府主位,鲍文卿坐在横头。季守备道:“老公祖这一番考试,至公至明,合府无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场里,亏我这鲍朋友在彼巡场,还不曾有甚么弊窦。”天二评:不没人善此时季守备才晓得这人姓鲍。黄评:妙在同席不问姓后来渐渐说到他是一个老梨园脚色,季守备脸上不觉就有些怪物相,天二评:季守备知以梨园同席为非,尚非随波逐流者,但不可概论耳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齐评:说尽世途弊病,时至末流,欲其返朴还原岂可得哉!t传道穷经是八股,通今博古是八股,事君交友是八股中虚字眼。黄评:举世同之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多君子之行。”因将他生平的好处,说了一番。季守备也就肃然起敬。酒罢,辞了出来。过三四日,倒把鲍文卿请到他家里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儿子季萑也出来陪坐。鲍文卿见他是一个美貌少年,便问:“少爷尊号?”季守备道:“他号叫做苇萧。”当下吃完了酒,鲍文卿辞了回来,向向知府着实称赞这季少爷好个相貌,将来不可限量。黄评:季苇萧因相貌而得名士之称,故须先写一笔
又过了几个月,那王家女儿怀着身子,要分娩,不想养不下来,死了。天二评:廷玺福薄,此女命短,文卿时运已完鲍文卿父子两个恸哭。向太守倒反劝道:“也罢,这是他各人的寿数,你们不必悲伤了!你小小年纪,我将来少不的再替你娶个媳妇。你们若只管哭时,惹得夫人心里越发不好过了。”鲍文卿也吩咐儿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个痰火疾,不时举动,动不动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辞了向太爷回家去,又不敢说出来。恰好向太爷升了福建汀漳道。天二评:明时布政司有左右参政、左右参议,按察司有副使、佥事,皆即今之道员。既托名明官,不当径称今制,此亦疏忽之过。平步青评:此等皆稗官家故谬其辞,使人知为非明事。亦如西游演唐事,托名元人,而有銮仪卫明代官制;红楼梦演国朝事,而有兰台寺大夫、九省总制节度使、锦衣卫也。江秋珊《杂记》嫌其芜杂,亦未识此。此评可删鲍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爷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该跟随太老爷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辞了太老爷回南京去,丢下儿子跟着太老爷伏侍罢。”向太守道:“老友,这样远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纪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儿子你留在身边奉侍你,我带他去做甚么!我如今就要进京陛见。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两银子,叫小厮捧着,拿到书房里来,说道:“文卿,你在我这里一年多,并不曾见你说过半个字的人情。齐评:可见前次如说人情,即要被人看不起的。天二评:暗缴上文。黄评:此层最难得我替你娶个媳妇,又没命死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而今这一千两银子送与你,你拿回家去置些产业,娶一房媳妇,养老送终。我若做官再到南京来,再接你相会。”鲍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而今不比当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穷在这一千两银子。你若不受,把我当做甚么人?”天二评:文卿不得不受了鲍文卿不敢违拗,方才磕头谢了。黄评:仍不受是正理,辞而后受亦是正理,凡以准乎人情而已向道台吩咐叫了一只大船,备酒替他饯行,自己送出宅门。鲍文卿同儿子跪在地下,洒泪告辞。向道台也挥泪和他分手。黄评:竟不异道义之交,何必以贵贱判然。今之士大夫如此者有之乎?
鲍文卿父子两个,带着银子,一路来到南京。到家告诉浑家向太老爷这些恩德,举家感激。鲍文卿扶着病出去寻人,把这银子买了一所房子、两副行头,租与两个戏班子穿着,剩下的家里盘缠。又过了几个月,鲍文卿的病渐渐重了,卧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浑家、儿子、女儿、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们:“同心同意,好好过日子。不必等我满服,就娶一房媳妇进来要紧。”说罢,瞑目而逝。合家恸哭,料理后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间,开了几日丧。四个总寓的戏子都来吊孝。鲍廷玺又寻阴阳先生寻了一块地,择个日子出殡,只是没人题铭旌。黄评:戏子而有铭旌耶?然以鲍文卿之为人论,竟不妨用之。向太守题曰“老友”,不愧也正在踌躇,只见一个青衣人飞跑来了,问道:“这里可是鲍老爹家?”鲍廷玺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太老爷来了,轿子已到了门前。”鲍廷玺慌忙换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门外去跪接。向道台下了轿,看见门上贴着白,问道:“你父亲已是死了?”鲍廷玺哭着应道:“小的父亲死了。”向道台道:“没了几时了?”鲍廷玺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见回来,从这里过,正要会会你父亲,不想已做故人。齐评: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也 你引我到柩前去!”鲍廷玺哭着跪辞,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着:“老友文卿!”黄评:四个字有无限深情,我阅之亦欲恸哭。文章之感人如是,惟真也恸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鲍廷玺的母亲也出来拜谢了。向道台出到厅上,问道:“你父亲几时出殡?”鲍廷玺道:“择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谁人题的铭旌?”鲍廷里道:“小的和人商议,说铭旌上不好写。”向道台道:“有甚么不好写!取纸笔过来。”当下鲍廷玺送上纸笔,向道台取笔在手,写道:“皇明义民鲍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天二评:何不竟题老友某人之柩。义民未甚妥。黄评:义字足以该之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顿首拜题。”黄评:斟酌至当,真是通才。今之大人先生敢为之乎?写完递与他道:“你就照着这个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说道:“我明早就要开船了,还有些少助丧之费,今晚送来与你。”说罢,吃了一杯茶,上轿去了。鲍廷玺随即跟到船上,叩谢过了太老爷回来。晚上,向道台又打发一个管家,拿着一百两银子送到鲍家。黄评:情至义尽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这里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铭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鲍老爹出殡,天二评:细写者所以荣鲍文卿也一直出到南门外。同行的人,都出来送殡,在南门外酒楼上,摆了几十桌斋。丧事已毕。
过了半年有余,一日,金次福走来请鲍老太说话。鲍廷玺就请了在堂屋里坐着,进去和母亲说了。鲍老太走了出来说道:“金师父,许久不见。今日甚么风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来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头而今换了班子穿着了?”老大道:“因为班子在城里做戏,生意行得细。如今换了一个文元班,内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长这一带走。他那里乡绅财主多,还赚的几个大钱。”金次福道:“这样你老人家更要发财了。”当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头亲事来作成你家廷玺,娶过来,倒又可以发个大财。”齐评:此语最足动听。黄评:娶亲先讲发财,不知正是倒运鲍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儿?”金次福道:“这人是内桥胡家的女儿。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门,起初把他嫁了安丰典管当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这堂客才得二十一岁,出奇的人才,就上画也是画不就的。因他年纪小,又没儿女,所以娘家主张着嫁人。这王三胖丢给他足有上千的东西:大床一张、凉床一张、四箱、四橱。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满满的,手也插不下去。黄评:戏子口角逼真金手镯有两三副,赤金冠子两顶,真珠、宝石不计其数。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做荷花,一个叫做采莲,都跟着嫁了来。你若娶了他与廷玺,他两人年貌也还相合,这是极好的事。”天二评:说得如火如荼,老太婆已麻倒一番话说得老太满心欢喜,向他说道:“金师父,费你的心!我还要托我家姑爷出去访访。访的确了,来寻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这是不要访的。也罢,访访也好,我再来讨回信。”说罢去了。鲍廷玺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归的姑爷走来,老太一五一十把这些话告诉他,托他出去访。归姑爷又问老太要了几十个钱带着,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个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个媒婆,有名的沈大脚。归姑爷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来,在茶馆里吃茶,就问起这头亲事。沈天孚道:“哦!你问的是胡七喇子么?黄评:一“哦”字便妙,加以“喇子”之称,便知有许多妙文在内他的故事长着哩!你买几个烧饼来,等我吃饱了和你说。”归姑爷走到隔壁,买了八个烧饼,拿进茶馆来同他吃着,说道:“你说这故事罢。”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说。”当下把烧饼吃完了,说道:“你问这个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这个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进门,就要一把天火!”天二评:先排场一番.以见此事直为归姑爷所误。黄评:奇谈,然不奇也,败家与天火何异归姑爷道:“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头的女儿。偏头死了,他跟着哥们过日子。他哥不成人,赌钱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卖掉了。因他有几分颜色,从十七岁上就卖与北门桥来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骂,要人称呼他是太太。齐评:此妇立志颇高,后文也算有才不遇。黄评:做小尚要称太太,何况做大被大娘子知道,一顿嘴巴子赶了出来。复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个候选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黄评:从此一直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过了,把大呆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天要打八顿,这些人都恨如头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儿子疑惑三胖的东西都在他手里,那日进房来搜,家人、婆娘又帮着,图出气。这堂客有见识,预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饰,一总倒在马桶里。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遍,搜不出来,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银钱来。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县堂上去了,出首儿子。上元县传齐了审,把儿子责罚了一顿,又劝他道:‘你也是嫁过了两个丈夫的了,还守甚么节!看这光景,儿子也不能和你一处同住,不如叫他分个产业给你,另在一处。你守着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天二评:善知识当下处断出来,他另分几间房子在胭脂巷住。天二评:胭脂巷宜有虎就为这胡七喇子的名声,没有人敢惹他。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岁。天二评:於廷玺十年以长他对人自说二十一岁。”归姑爷道:“他手头有千把银子的话,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约这几年也花费了。他的金珠首饰、锦缎衣服,也还值五六百银子,这是有的。”归姑爷心里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银子,我丈母心里也欢喜了。若说女人会撒泼,我那怕磨死倪家这小孩子!”黄评:大有吞家私之意因向沈天孚道:“天孚,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养这个小孩子。这亲事是他家教师金次福来说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几个媒钱。你为甚么不做?”沈天孚道:“这有何难!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说,管包成就。只是谢媒钱在你。”归姑爷道:“这个自然。我且去罢,再来讨你的回信。”当下付了茶钱,出门来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来和沈大脚说,沈大脚摇着头道:“天老爷!黄评:又是“天老爷”,与前“哦”字合起来,此人娶得娶不得?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天二评:你既晓得,何故惹他他又要是个官,又要有钱,又要人物齐整,又要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姑子。齐评:一层深一层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银子药。黄评:南京实有此等婆娘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黄评:尽够尽够,抵得天火矣上床睡下,两个丫头轮流着捶腿,捶到四更鼓尽才歇。我方才听见你说是个戏子家,戏子家有多大汤水,弄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罢了!”沈大脚商议道:“我如今把这做戏子的话藏起不要说,也并不必说他家弄行头。只说他是个举人,天二评:举人亦戏子耳不日就要做官,家里又开着字号店,广有田地。这个说法好么?”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这么说去。”
当下沈大脚吃了饭,一直走到胭脂巷,敲开了门,丫头荷花迎着出来问:“你是那里来的?”沈大脚道:“这里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么话说?”沈大脚道:“我是替王太太讲喜事的。”黄评:太太而讲喜事荷花道:“请在堂屋里坐。太太才起来,还不曾停当。”沈大脚说道:“我在堂屋里坐怎的?我就进房里去见太太。”当下揭开门帘进房,只见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脚,采莲在旁边捧着矾盒子。王太太见他进来,晓得他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与他吃。看着太太两只脚足足裹了有三顿饭时才裹完了,又慢慢梳头、洗脸、穿衣服,直弄到日头趖西才清白。天二评:沈大脚早已饿了因问道:“你贵姓?有甚么话来说?”沈大脚道:“我姓沈。因有一头亲事来效劳,将来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个甚么人家?”沈大脚道:“是我们这水西门大街上鲍府上,人都叫他鲍举人家。家里广有田地,又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贯家私。黄评:意在必成,不妨任意夸张本人二十三岁,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要娶一个贤慧太太当家,久已说在我肚里了。我想这个人家,除非是你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胆来说。”王太太道:“这举人是他家甚么人?”沈大脚道:“就是这要娶亲的老爷了。他家那还有第二个!”王太太道:“是文举,武举?”沈大脚道:“他是个武举。天二评:偏说武举,斟酌尽善扯的动十个力气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气!”齐评:王太太颇有见解.其奈沈大脚会说何?说文举不像娶再醮之人,不如说武举的像;又添有力气一句话,遂觉活灵活现,如见其人。行文有旁观一句十分得力者.所谓颊上三毫也。黄评:笑倒王太太道:“沈妈,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见过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一初到王府上,才满了月,就替大女儿送亲,送到孙乡绅家。那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十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戏子细吹细打,把我迎了进去。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黄评:得不喷饭一边一个丫头拿手替我分开了,才露出嘴来吃他的蜜饯茶。黄评:阅者肠子要笑断否?我服先生写得出。天二评:还要两个丫头来,一个捧头,一个捧颏唱了一夜戏,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个家人婆娘,把我白绫织金裙子上弄了一点灰,我要把他一个个都处死了。他四个一齐走进来跪在房里,把头在地板上磕的扑通扑通的响,天二评:与安东县里暖阁板上驴子走的格登格登声相应我还不开恩饶他哩。沈妈,你替我说这事,须要十分的实。若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轻轻的放过了你。”齐评:鲍老太要归家姑爷去访,而王太太竟不一访者.一则妇女没脚蟹,二则七喇子名声,媒人如空谷足音.已等待七、八年,一遇沈大脚生花之口,遂满心快活,不暇细详矣。天二评:若媒人说谎,其死必矣沈大脚道:“这个何消说?我从来是一点水一个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黄评:妙在自说“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谎,明日太太访出来,我自己把这两个脸巴子送来给太太掌嘴。”天二评:噫嘻,脸巴子危矣。该先挂一号。黄评:虽喇子亦不得不信王太太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说去,我等你回信。”当下包了几十个钱,又包了些黑枣、青饼之类,叫他带回去与娃娃吃。黄评:娃娃是南京土语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恶姻缘;骨肉分张,又遇着亲兄弟。不知这亲事说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前半写向观察哭友,堂皇郑重,黄评:“堂皇”两字,“郑重”两字,不配。此亦评者之谬可歌可泣,乃颜鲁公作书,笔力直欲透过纸背。
金次福初来说亲,其于王太太,盖略得其概,故但能言其奁资之厚,箱笼之多,盖此事已七八年,而次福新近始知之,其意不过怂恿成局以图酒食而已,本无他想。沈天孚即能知其根底,是以历历言之,然犹是外象三爻。至沈大脚,然后识其性情举动,和盘托出。作三段描写,有前有后,有详有略,用意之新颖,措辞之峭拔,非惟稗官中无此笔,伏求之古名人纪载文字,亦无此奇妙也。天二评:浮话
沈大脚生花之口,不由太太不堕术中。观后文杜慎卿江郡纳姬,而沈大脚又换一番词语,令慎卿不得不堕术中,如读长短书,那得不拍案叫绝!
王太太未尝见,而已将他之性情举动,一一描摹尽致,试思如此一个人,而鲍廷玺竟娶他来家,将何以处之?阅者且掩卷细思,此后当用何等笔墨,不几何思路皆穷,观后文娶进门来许多疙瘩事,真非锦绣之心不能布置,然后叹服作者才力之大。
【天二评】
鲍廷玺做亲写得如此热闹何也?所以重文卿也,所以着向知府之所以报文卿也;而又有意焉。文卿父子此番遭际可谓极盛,乃廷玺不久丧妻,文卿哀伤发病,向知府升任陛见,从此永别.迨至廷玺再娶.终身受累。天下事盛衰兴废迁变无常,此日花团锦簇.他时不堪回首。极写热闹正为后日萧索张本,所以唤醒世间「云端里过日子」者,须知不是立脚处也。
回末极写王太太一番说谎,正可与匡超人、牛浦郎鼎足而三,岂非女中丈夫。
【黄评】
向太守感激文卿出于至诚,固是难得,然究属私恩,且读书成进士者也。写文卿之守本分,曰义,曰廉,兼而有之,求之读书成进士者曾见几人?而乃出于戏子乎!此先生嫉世之深心,激而为此,以愧天下之读书成进士耳。呜呼!与其著无用之书,无宁作此等小说。然而解者鲜矣,尚何言哉!
第二十七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话说沈大脚问定了王太太的话,回家向丈夫说了。次日,归姑爷来讨信,沈天孚如此这般告诉他说:“我家堂客过去,着实讲了一番。这堂客已是千肯万肯。但我说明了他家是没有公婆的,不要叫鲍老太自己来下插定。到明日,拿四样首饰来,仍旧叫我家堂客送与他。择个日子就抬人便了。”
归姑爷听了这话,回家去告诉丈母说:“这堂客手里有几百两银子的话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会欺负丈夫。这是他两口子的事,我们管他怎的!”鲍老太道:“这管他怎的!现今这小厮傲头傲脑,也要娶个辣燥些的媳妇来制着他才好。”齐评:活写出愚妇人不疼过继儿子心情老太主张着要娶这堂客,随即叫了鲍廷玺来,叫他去请沈天孚、金次福两个人来为媒。鲍廷玺道:“我们小户人家,只是娶个穷人家女儿做媳妇好。这样堂客要了家来,恐怕淘气。”被他妈一顿臭骂道:“倒运的奴才!黄评:不娶他倒不得“倒运”没福气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穷人家的根子,天二评:观后鲍廷玺之为人已远不及文卿,然尚知本分,奈娶此喇子,以至半生颠倒。文卿虽有不必等满服之说.然此时去文卿之丧止半年余.廷玺自可以此为辞,而无如忽忘之矣。故纲目大书「鲍廷玺丧父娶妻」开口就说要穷,将来少不的要穷断你的筋!像他有许多箱笼,娶进来摆摆房也是热闹的。你这奴才知道甚么!”骂的鲍廷玺不敢回言,只得央及归姑爷同着去拜媒人,归姑爷道:“像娘这样费心,还不讨他说个是!只要拣精拣肥,我也犯不着要效他这个劳。”老太又把姑爷说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计较他。”姑爷方才肯同他去,拜了两个媒人。
次日备了一席酒请媒。鲍廷玺有生意,领着班子出去做戏了,就是姑爷作陪客。老太家里拿出四样金首饰、四样银首饰来,还是他前头王氏娘子的,天二评:不是老太体己交与沈天孚去下插定。沈天孚又赚了他四样,只拿四样首饰,叫沈大脚去下插定。那里接了,择定十月十三日过门。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橱和盆桶、锡器、两张大床先搬了来。两个丫头坐轿子跟着,到了鲍家,看见老太,也不晓得是他家甚么人,又不好问,只得在房里铺设齐整,就在房里坐着。明早,归家大姑娘坐轿子来。这里请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钱麻子的老婆两个搀亲。到晚,一乘轿子、四对灯笼火把,娶进门来。进房撒帐,天二评:第三次嫁,犹红巾蔽面乎说四言八句,拜花烛,吃交杯盏,不必细说。
五更鼓出来拜堂,听见说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气。齐评:第一气出来使性掼气磕了几个头,也没有茶,也没有鞋,拜毕,就往房里去了。丫头一会出来要雨水煨茶与太太嗑,一会出来叫拿炭烧着了进去与太太添着烧速香,一会出来到厨下叫厨子蒸点心、做汤,拿进房来与太太吃。两个丫头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声响。天二评:接连几个「太太」,天摇地动.日月皆昏。黄评:做足太太,阅者肠子问能不笑断否鲍老太听见道:“在我这里叫甚么‘太太’!连‘奶奶’也叫不的,只好叫个‘相公娘’罢了!”丫头走进房去,把这话对太太说了,太太就气了个发昏。齐评:第二气
到第三日,鲍家请了许多的戏子的老婆来做朝。天二评:只算演戏南京的风俗:但凡新媳妇进门,三天就要到厨下去收拾一样菜,发个利市。这菜一定是鱼,取“富贵有余”的意思。当下鲍家买了一尾鱼,烧起锅,请相公娘上锅。王太太不睬,坐着不动。钱麻子的老婆走进房来道:“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妇,这些规矩是要还他的。”太太忍气吞声,齐评:此气尚可脱了锦缎衣服,系上围裙,走到厨下,把鱼接在手内,拿刀刮了三四刮,拎着尾巴望滚汤锅里一掼。钱麻子老婆正站在锅台旁边看他收拾鱼,被他这一掼,便溅了一脸的热水,连一件二色金的缎衫子都弄湿了,吓了一跳,走过来道:“这是怎说!”忙取出一个汗巾子来揩脸。黄评:真描写得象王太太丢了刀,骨都着嘴往房里去了。当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来坐。
到第四日,鲍廷玺领班子出去做戏,进房来穿衣服。天二评:同床一夜竟未交片言耶王太太看见他这几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并无纱帽,天二评:未知拜堂时戴何帽子心里疑惑他不像个举人。这日见他戴帽子出去,问道:“这晚间你往那里去?”鲍廷玺道:“我做生意去。”说着就去了。太太心里越发疑惑:“他做甚么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号店里算帐。”一直等到五更鼓天亮,他才回来。太太问道:“你在字号店里算帐,为甚么算了这一夜?”鲍廷玺道:“甚么字号店?我是戏班子里管班的,领着戏子去做夜戏才回来。”太太不听见这一句话罢了,听了这一句话,怒气攻心,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齐评:此气不同小可矣。天二评:周进之跌倒以怨,范进母子之跌倒以喜,王太太之跌倒以怒,合而言之曰痰。黄评:直欲笑杀鲍廷玺慌了,忙叫两个丫头拿姜汤灌了半日。灌醒过来,黄评:比前文往老太太好救大哭大喊,满地乱滚,滚散头发。一会又要扒到床顶上去,大声哭着,唱起曲子来。黄评:阅至此,任是深忧积闷亦应喷饭原来气成了一个失心疯。齐评:如此转笔,具是出人意外又在人意中吓的鲍老太同大姑娘都跑进来看,看了这般模样,又好恼又好笑。正闹着,沈大脚手里拿着两包点心,走到房里贺喜。黄评:来得正好。天二评:吃喜酒的来了才走进房,太太一眼看见,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马子跟前,揭开马子,天二评:将谓马桶里倒出金珠首饰来谢他抓了一把尿屎,抹了他一脸一嘴。齐评:文笔之妙一至於此。天二评:生花之口灌之以尿沈大脚满鼻子都塞满了臭气。众人来扯开了。天二评:脸巴子放生了沈大脚走出堂屋里,又被鲍老太指着脸骂了一顿。天二评:请他说亲,何能骂他沈大脚没情没趣,只得讨些水洗了脸,悄悄的出了门,回去了。黄评:媒钱一个也得不成
这里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这是一肚子的痰,正气又虚,要用人参、琥珀。”每剂药要五钱银子。自此以后,一连害了两年,把些衣服、首饰都花费完了,两个丫头也卖了。黄评:与天火无异归姑爷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议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天二评:人家以女婿为政者未有不如此,亲生犹不免,况螟蛉乎又没中用。而今又弄了这个疯女人来,黄评:反说他弄来的在家闹到这个田地。将来我们这房子和本钱,还不够他吃人参、琥珀,吃光了,这个如何来得?不如趁此时将他赶出去,离门离户,我们才得干净,一家一计过日子。”鲍老太听信了女儿、女婿的话,要把他两口子赶出去。鲍廷玺慌了,去求邻居王羽秋、张国重来说。张国重、王羽秋走过来说道:“老太,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时抱养他的。况且又帮着老爹做了这些年生意,如何赶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样不孝、媳妇怎样不贤,着实数说了一遍,说道:“我是断断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这里,我只好带着女儿、女婿搬出去让他!”天二评:妇人只恋着女儿女婿,天下同病,千古一辙当下两人讲不过老太,只得说道:“就是老太要赶他出去,也分些本钱与他做生意,叫他两口子光光的怎样出去过日子?”老太道:“他当日来的时候,只得头上几茎黄毛,身上还是光光的。而今我养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过两回亲。况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补报我罢了,我还有甚么贴他!”那两人道:“虽如此说,恩从上流,还是你老人家照顾他些。”说来说去,说的老太转了口,许给他二十两银子,自己去住。天二评:两中人还算是硬的,此见文卿平日择交鲍廷玺接了银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来,在王羽秋店后借一间屋居住。只得这二十两银了,要团班子、弄行头是弄不起,要想做个别的小生意,又不在行,只好坐吃山空。把这二十两银子吃的将光,太太的人参、琥珀药也没得吃了,病也不大发了,黄评:病随财去只是在家坐着哭泣咒骂,齐评:天下人往往如此非止一日。
那一日鲍廷玺街上走走回来,王羽秋迎着问道:“你当初有个令兄在苏州么?”鲍廷玺道:“我老爹只得我一个儿子,并没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鲍家的,是你那三牌楼倪家的。”鲍廷玺道:“倪家虽有几个哥,听见说,都是我老爹自小卖出去了,后来一总都不知下落,却也不曾听见是在苏州。”王羽秋道:“方才有个人,一路找来,找在隔壁鲍老太家,说:“倪大太爷找倪六太爷的。”鲍老太不招应。那人就问在我这里,我就想到你身上。你当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鲍廷玺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边找去了。他少不得还找了回来,你在我店里坐了候着。”少顷,只见那人又来找问,王羽秋道:“这便是倪六爷,你找他怎的?”鲍廷玺道:“你是那里来的?是那个要找我?”那人在腰里拿出一个红纸帖子来,递与鲍廷玺看。鲍廷玺接着,只见上写道:“水西门鲍文卿老爹家过继的儿子鲍廷玺,本名倪廷玺,乃父亲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着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馆里来相会。要紧!要紧!”鲍廷玺道:“这是了!一点也不错!你是其么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爷的,叫作阿三。”鲍廷玺道:“大太爷在那里?”阿三道:“大太爷现在苏州抚院衙门里做相公,每年一千两银子。而今现在大老爷公馆里。既是六太爷,就请同小的到公馆里和大太爷相会。”鲍廷玺喜从天降,黄评:慢喜。天二评:读者亦不觉眉飞色舞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桥抚院公馆前。阿三道:“六太爷,请到河底下茶馆里坐着,我去请大太爷来会。”一直去了。
鲍廷玺自己坐着,坐了一会,只见阿三跟了一个人进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有五十岁光景。那人走进茶馆,阿三指道:“便是六太爷了。”鲍廷玺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齐评:可悲可泣鲍廷玺道:“你便是我大哥哥!”两人抱头大哭。黄评:好文章,能令阅者不能不感动堕泪,而前文又能令人笑得肠断,从来小说有此否?哭了一场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从你过继在鲍老爹家,我在京里,全然不知道。我自从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幕道,在各衙里做馆。在各省找寻那几个弟兄,都不曾找的着。五年前,我同一位知县到广东赴任去,在三牌楼找着一个旧时老邻居问,才晓得你过继在鲍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说着,又哭起来。黄评:可伤可伤鲍廷玺道:“我而今鲍门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说完了。齐评:入神。天二评:廷玺正要说自己的事.却因乃兄要紧说打断.宛然弟兄相聚告诉不尽情景我这几年,亏遭际了这位姬大人,宾主相得,每年送我束修一千两银子。那几年在山东,今年调在苏州来做巡抚。这是故乡了,我所以着紧来找贤弟。找着贤弟时,我把历年节省的几两银子拿出来,弄一所房子,将来把你嫂子也从京里接到南京来,和兄弟一家一计的过日子。兄弟,黄评:几声“兄弟”叫得亲热之至,至性感人。非有至性者不能写出你自然是娶过弟媳的了。”天二评:幾声「兄弟」如聽春尽啼鵑,读之而不下淚者.木石也鲍廷玺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样过继到鲍家,怎样蒙鲍老爹恩养,怎样在向太爷衙门里招亲,怎样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这个女人,而今怎样怎样被鲍老太赶出来了,都说了一遍。天二评:此处自當括其大略,不必覼缕取厌倪廷珠道:“这个不妨。而今弟妇现在那里?”鲍廷玺道:“现在鲍老爹隔壁一个人家借着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里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当下会了茶钱,一同走到王羽秋店里。王羽秋也见了礼。鲍廷玺请他在后面,王太太拜见大伯。此时衣服、首饰都没有了,天二评:王太太落难,黄豆大的珍珠拖挂不知落在谁家只穿着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里拿出四两银子来,送与弟妇做拜见礼。王太太看见有这一个体面大伯,不觉忧愁减了一半,自己捧茶上来。鲍廷玺接着,送与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说道:“兄弟,我且暂回公馆里去。我就回来和你说话,你在家等着我。”说罢去了。
鲍廷玺在家和太太商议:“少刻大哥来,我们须备个酒饭候着。如今买一只板鸭天二评:南京人是板鸭上前和几斤肉,再买一尾鱼来,托王羽秋老爹来收拾,做个四样才好。”王太太说:“呸!你这死不见识面的货!天二评:此一駡可概平时他一个抚院衙门里住着的人,他没有见过板鸭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饭才来,他希罕你这样东西吃?齐评:太太毕竟見过世面如今快秤三钱六分银子,到果子店里装十六个细巧围碟子来,打几斤陈百花酒候着他,才是个道理!”天二评:此時王太太视大伯不啻天上人矣.然亦且懂事大方,確是見过世面的人.宜其夫之諾諾称太太也鲍廷玺道:“太太说的是。”黄评:妙在也称太太,且到底太太懂事大方,不比穷骨头当下秤了银子,把酒和碟子都备齐捧了来家。
到晚,果然一乘轿子,两个“巡抚部院”的灯笼,阿三跟着,他哥来了。倪廷珠下了轿,进来说道:“兄弟,我这寓处没有甚么,只带的七十多两银子。”叫阿三在轿柜里拿出来,一包一包交与鲍廷玺,道:“这个你且收着。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苏州去。你作速看下一所房子,价银或是二百两、三百两都可以,你同弟妇搬进去住着。你就收拾到苏州衙门里来。我和姬大人说,把今年束修一千两银子,都支了与你,拿到南京来做个本钱,或是买些房产过日。”黄评:做足十分,称意遂心当下鲍廷里收了银子,留着他哥吃酒。吃着,说一家父母兄弟分离苦楚的话,说着又哭,哭着又说。直吃到二更多天,方才去了。
鲍廷玺次日同王羽秋商议,叫了房牙子来,要当房子。自此,家门口人都晓得倪大老爷来找兄弟,现在抚院大老爷衙门里,都称呼鲍廷玺是倪六老爷,太太是不消说。黄评:“太太”又即真了。天二评:当改稱倪六太太又过了半个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桥施家巷,三间门面,一路四进,是施御史家的。黄评:伏施御史施御史不在家,着典与人住,价银二百二十两。成了议约,付押议银二十两,择了日子搬进去再兑银子。搬家那日,两边邻居都送看盒,归姑爷也来行人情,出分子。天二评:畢竟宜请鲍老太来安享幾日。廷玺忘之耶,作书人忘之耶?黄评:不脱归姑爷鲍廷玺诸了两日酒,又替太太赎了些头面、衣服。太太身子里又有些啾啾唧唧的起来,黄评:病随财来,妙妙,将人笑杀。然实有此等人隔几日要请个医生,要吃八分银子的药。那几十两银子渐渐要完了。
鲍廷玺收拾要到苏州寻他大哥去,上了苏州船。那日风不顺,船家荡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仪征,舡住在黄泥滩,风更大,过不得江。鲍廷玺走上岸要买个茶点心吃,忽然遇见一个少年人,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绸直裰,脚下大红鞋。那少年把鲍廷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道:“你不是鲍姑老爷么?”天二评:又突然。先在此一折,以便通到下文鲍廷玺惊道:“在下姓鲍。相公尊姓大名?怎样这样称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庆府向太爷衙门里王老爹的女婿?”鲍廷玺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孙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鲍廷玺笑道:“这是怎么说?且请相公到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走进茶馆,拿上茶来。仪征有的是肉包子,装上一盘来吃着。鲍廷玺问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爷你认不得我?我在府里考童生,看见你巡场,我就认得了。后来你家老爹还在我家吃过了酒。这些事,你难道都记不的了?”鲍廷玺道:“你原来是季老太爷府里的季少爷!你却因甚么做了这门亲?”季苇萧道:“自从向太爷升任去后,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庆住着。后来我家岳选了典史,安庆的乡绅人家因他老人家为人盛德,所以同他来往起来,我家就结了这门亲。”鲍廷玺道:“这也极好。你们太老爷在家好么?”季苇萧道:“先君见背已三年多了。”鲍廷玺道:“姑爷,你却为甚么在这里?”季苇萧道:“我因盐运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来看看年伯。天二评:然則向知府与荀玫亦是同年姑老爷你却往那里去?”鲍廷玺道:“我到苏州去看一个亲戚。”季苇萧道:“几时才得回来?”鲍廷玺道:“大约也得二十多日。”季苇萧道:“若回来无事,到扬州顽顽。若到扬州,只在道门口门薄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处。我那时做东请姑老爷。”鲍廷玺道:“这个一定来奉候。”说罢彼此分别走了。
鲍廷玺上了船,一直来到苏州。才到阊门上岸,劈面撞着跟他哥的小厮阿三。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无端聚会。毕竟阿三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王太太进门,断无安然无事之理。然毕竟从何处写起,直是难以措笔,却于新妇礼节上生波,乃觉近情着理,不枝不蔓。正闹着,忽见沈大脚来,涂以一脸臭屎,令闻者绝倒。使拙笔为之,必无此生龙活虎之妙。古人云:“眼前有景道不出”,正此谓也。
太太穷了,身子便觉康健,病也不大发;才遇见体面大伯,得银七十两,身子又觉得啾啾唧唧,每日要吃八分银子的药。天下妇人,大约如此。
老太与归姑爷视鲍廷玺毫末不关痛痒,字字写入骨髓。
倪廷珠忽然从天掉下,叨叨絮絮,叙说父子兄弟别离之苦。至性感人,沁入心肺,此是极有功世道文字。以下便要丢却鲍廷玺,换一副笔墨去写二杜,其线索全在季苇萧,今即于江岸上偶然遇见,兔起鹘落,真有成轴在胸。
第二十八回 季苇萧扬州入赘 萧金铉白下选书
话说鲍廷玺走到阊门,遇见跟他哥的小厮阿三。阿三前走,后面跟了一个闲汉,挑了一担东西,是些三牲和些银锭、纸马之类。鲍廷玺道:“阿三,倪大太爷在衙门里么?你这些东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里去?”阿三道:“六太爷来了!大太爷自从南京回来,进了大老爷衙门,打发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说,太太已于前月去世,大太爷着了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几日就归天了。天二评:天下有如此不如意事,令人輒唤奈何。黄评:文章奇变莫测大太爷的灵柩现在城外厝着,小的便搬在饭店里住。今日是大太爷头七,小的送这三牲、纸马到坟上烧纸去。”鲍廷玺听了这话,两眼大睁着,话也说不出来,慌问道:“怎么说?大太爷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爷去世了。”鲍廷玺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来,当下不进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摆下牲醴,浇奠了酒,焚起纸钱,哭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兄弟来迟一步,齐评:倪大太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行文筆笔出人意表,有兔起鹘落之势就不能再见大哥一面!”说罢,又恸哭了一场。阿三劝了回来,在饭店里住下。次日,鲍廷玺将自己盘缠又买了一副牲醴、纸钱,去上了哥哥坟回来。连连在饭店里往了几天,盘缠也用尽了,阿三也辞了他往别处去了。思量没有主意,只得把新做来的一件见抚院的绸直裰当了两把银子,且到扬州寻寻季姑爷再处。
当下搭船,一直来到扬州,往道门口去问季苇萧的下处。门簿上写着“寓在兴教寺”。忙找到兴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亲,你到那里去寻。”鲍廷玺一直找到尤家,见那家门口挂着彩子,三间敞厅,坐了一敞厅的客。正中书案上点着两枝通红的蜡烛,中间悬着一轴《百子图》的画,两边贴着朱笺纸的对联,上写道:“清风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苇萧戴着新方巾,穿着银红绸直裰,在那里陪客。见了鲍廷玺进来,吓了一跳,黄评:与牛浦见石老鼠相似。天二评:並非石老鼠,何吓之有同他作了揖,请他坐下。说道:“姑老爷才从苏州回来的?”鲍廷玺道:“正是。恰又遇着姑爷恭喜,黄评:莫作石老鼠否?我来吃喜酒。”座上的客问:“此位尊姓?”季苇萧代答追:“这舍亲姓鲍,是我的贱内的姑爷,黄评:哪一个贱内耶?是小弟的姑丈人。”众人道:“原来是姑太爷。黄评:太爷是南京常称失敬!失敬!”鲍廷玺问:“各位太爷尊姓?”季苇萧指著上首席坐的兩位道:“这位是辛东之先生,这位是金寓刘先生。二位是扬州大名士,作诗的从古也没有这好的,又且书法绝妙,天下没有第三个。”齊评:奇句。天二評:浮话。葦萧之为人可知说罢,摆上饭来。二位先生首席,鲍廷玺三席,还有几个人,都是尤家亲戚,坐了一桌子。
吃过了饭,这些亲戚们同季苇萧里面料理事去了。鲍廷玺坐着,同那两位先生攀谈。辛先生道:“扬州这些有钱的盐呆子,其实可恶!齊评:開門見山就如河下兴盛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他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为我的情,就一总送我二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后来向人说:冯家他这银子该给我的。他将来死的时候,这十几万银子,一个钱也带不去,到阴司里是个穷鬼。阎王要盖森罗宝殿,这四个字的匾,少不的是请我写,黄评:不请你写如何?恐怕也穷鬼了至少也得送我一万银子!我那时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计较!”齊評:妙談说罢,笑了。金先生道:“这话一丝也不错!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我叫他小厮到跟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爷,说金老爷的字,是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价钱的:齐评:奇语。黄评:品当读作去声,俗作上声读小字是一两一个,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价值二百二十两银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对联。’那小厮回家去说了,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了。齐评:快绝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黄评:以为要脸,不知正是丢脸,且一定无此事列位,你说这样小人,岂不可恶!”
正说着,季苇萧走了出来,笑说道:“你们在这里讲盐呆子的故事?我近日听见说,扬州是‘六精’。”辛东之道:“是‘五精’罢了,那里‘六精’?”季苇萧道:“是‘六精’的狠!我说与你听!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了。而今时作,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子,黄评:其实是水精顶帽,托之明代,故曰结子。然此系八、九十年以前事,后来无不蓝顶矣。齊評:從前五品水晶頂覺得尊貴之至.得之良非易也。天一评:此時則水晶结子不足言矣。而今須用雄精合起来是‘六精’。”说罢,一齐笑了。捧上面来吃。四人吃着,鲍廷玺问道:“我听见说,盐务里这些有钱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就拿下去赏与轿夫吃。这话可是有的么?”辛先生道:“怎么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里当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锅巴吃了,黄评:“泡”当书作氵奅,见集韵,波教切,渍也才到面店去的。”齐评:刻薄语当下说着笑话,天色晚了下来,里面吹打着,引季苇萧进了洞房。众人上席吃酒,吃罢各散。
鲍廷玺仍旧到钞关饭店里住了一夜。次日来贺喜看新人。看罢出来,坐在厅上,鲍廷玺悄悄问季苇萧道:“姑爷,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听见怎的,你怎么又做这件事?”季苇萧指着对联与他看道:“你不见‘才子佳人信有之’?我们风流人物,黄评:自命风流才子,其实是无耻小儿只要才子佳人会合,一房两房何足为奇!”天二评:最可厌最可笑是此等言语,而浮薄人猶津津樂道之.令人欲呕鲍廷玺道:“这也罢了。你这些费用是那里来的?”季苇萧道:“我一到扬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两银子,又把我在瓜洲管关税。只怕还要在这里过几年,所以又娶一个亲。黄评:谎也谎也姑老爷,你几时回南京去?”鲍廷玺道:“姑爷,不瞒你说,我在苏州去投奔一个亲戚投不着,来到这里。而今并没有盘缠回南京。”季苇萧道:“这个容易。我如今送几钱银子与姑老爷做盘费,还要托姑老爷带一个书子到南京去。”天二评:送姑老爺只幾錢銀子,而於季恬逸止一函空信。写季苇蕭亦是空心大老官
正说着,只见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个道士,又有一个人,一齐来吵房。季苇萧让了进去,新房里吵了一会,出来坐下。辛先生指着这两位向季苇萧道:“这位道友尊姓来,号霞士,天二评:出来霞士也是我们扬州诗人。这位是芜湖郭铁笔先生,镌的图书最妙。天二评:借鬧新房出來、郭兩人今日也趁着喜事来奉访。”黄评:数人俱由扬州到南京,为大祭用也。来道士用不着,便留作到芜湖引杜少卿见韦四太爷季苇萧问了二位的下处,说道:“即日来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这位令亲鲍老爹,前日听说尊府是南京的,却几时回南京去?”季苇萧道:“也就在这一两日间。”那两位先生道:“这等我们不能同行了。我们同在这个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齐评:只怕他处亦俗。黄评:只怕雅地方更不知敬重将来也要到南京去。”说了一会话,四人作别去了。鲍廷玺问道:“姑爷,你带书子到南京与那一位朋友?”季苇萧道:“他也是我们安庆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来的。我如今在这里不得回去。他是没用的人,齐评:豈知没用的人亦有交運之時乎寄个字叫他回家。”鲍廷玺道:“姑爷,你这字可曾写下?”季苇萧道:“不曾写下。我今晚写了,姑爷明日来取这字和盘缠,后日起身去罢。”鲍廷玺应诺去了。当晚季苇萧写了字,封下五钱银子,天二评:大人情等鲍廷玺次日来拿。
次日早晨,一个人坐了轿子来拜,传进帖子,上写“年家眷同学弟宗姬顿首拜”。季苇萧迎了出去,见那人方巾阔服,古貌古心。进来坐下,季苇萧动问:“仙乡尊字?”那人道:“贱字穆庵,敝处湖广。一向在京,同谢茂秦先生馆于赵王家里。因返舍走走,在这里路过,闻知大名,特来进谒。有一个小照行乐,求大笔一题。将来还要带到南京去,遍请诸名公题咏。”季苇萧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献丑,真是弄斧班门了。”说罢,吃了茶,打恭上轿而去。黄评:也是大祭中人,故于此处先带出恰好鲍廷玺走来,取了书子和盘缠,谢了季苇萧。季苇萧向他说:“姑老爷到南京,千万寻到状元境,劝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这地方是可以饿的死人的,齐评:頗有阅历之言。黄评:观后文,也差不多要饿死了万不可久住!”说毕,送了出来。
鲍廷玺拿着这几钱银子,搭了船,回到南京。进了家门,把这些苦处告诉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骂了一顿。天二评:此骂出於何典?施御史又来催他兑房价,他没银子兑,只得把房子退还施家。这二十两押议的银子做了干罚。天二评:又一严貢生没处存身,太太只得在内桥娘家胡姓借了一间房子。搬进去住着。住了几日,鲍廷玺拿着书子寻到状元境,寻着了季恬逸。季恬逸接书看了,请他吃了一壶茶,说道:“有劳鲍老爹。这些话我都知道了。”鲍廷玺别过自去了。
这季恬逸因缺少盘缠,没处寻寓所住,每日里拿着八个钱买四个吊桶底作两顿吃,黄评:吊桶底是南京教门卖的,吾乡亦有油饼耳晚里在刻字店一个案板上睡觉。天二评:樗櫟之材竟同梨枣这日见了书子,知道季苇萧不来,越发慌了,又没有盘缠回安庆去,终日吃了饼坐在刻字店里出神。那一日早上,连饼也没的吃,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天二评:救星到也。黄评:饿鬼遇着施食的来了头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进来,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贱姓季。”那人道:“请问先生,这里可有选文章的名士么?”黄评:满街寻名士,奇季恬逸道:“多的很!卫体善、随岑庵、马纯上、蘧駪夫、匡超人,黄评:借此又联络前文我都认的。还有前日同我在这里的季苇萧,这都是大名士。你要那一个?”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银子,黄评:有二三百银子何事不可为,却拿来做假名士,名士又不会做,却满街寻人相帮要选一部文章。烦先生替我寻一位来,我同他好合选。”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贵处?也说与我,我好去寻人。”那人道:“我复姓诸葛,盱眙县人。说起来,人也还知道的。先生竟去寻一位来便了。”
季恬逸请他坐在那里,自己走上街来。心里想道:“这些人虽常来在这里,却是散在各处。这一会没头没脑往那里去捉?可惜季苇萧又不在这里。”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只望着水西门一路大街走,遇着那个就捉了来,齐评:如請仙一般且混他些东西吃吃再处。”黄评:又满街捉名士。天二评:可憐,可憐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门口,只见一个人,押着一担行李进城。他举眼看肘,认得是安庆的萧金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着,黄评:该应不饿死说道:“金兄,你几时来的?”萧金铉道:“原来是恬兄!你可同苇萧在一处?”季恬逸道:“苇萧久已到扬州去了。我如今在一个地方。你来的恰好,如今有一桩大生意作成你。黄评:直以为生意,妙你却不可忘了我!”天二评:鄙极萧金铉道:“甚么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只同着我走,包你有几天快活日子过!”黄评:得意极矣,此饿鬼道中名士也萧金铉听了,同他一齐来到状元境刻字店。只见那姓诸葛的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齐评:乡下人形景季恬逸高声道:“诸葛先生,我替你约了一位大名士来!”那人走了出来,迎进刻字店里,作了揖,把萧金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内。三人同到茶馆里,叙礼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复姓诸葛,名佑,字天申。”萧金铉道:“小弟姓萧,名鼎,字金铉。”季恬逸就把方才诸葛天申有几百银子要选文章的话说了。诸葛天申道:“这选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请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骥尾。今得见萧先生,如鱼得水了!”萧金铉道:“只恐小弟菲材,不堪胜任。”季恬逸道:“两位都不必谦,彼此久仰,今日一见如故。诸葛先生且做个东,请萧先生吃个下马饭,齐评:想見老蛔已發急多時了。天二評:先是奉陪之人已耐不得了。今日季恬逸未吃吊桶底,遇見诸葛天申后,才从上元境走出水西門,与蕭金铉重回来上元境,再到三山街吃饭,亏得蛔蟲寿长,尚未餓死,侥幸.僥幸!黄评:吃饭要紧把这话细细商议。”诸葛天申道:“这话有理。客边只好假馆坐坐。”
当下三人会了茶钱,一同出来,到三山街一个大酒楼上。萧金铉首席,季恬逸对坐,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来问菜,季恬逸点了一卖肘子、一卖板鸭、一卖醉白鱼。黄评:不问主人硬点菜,看定诸葛是乡下人可欺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带饭上来。堂官送上酒来,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这件事,我们先要寻一个僻静些的去处,又要宽大些。选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齐在寓处来看着他刻。”萧金铉道:“要僻地方,只有南门外报恩寺里好,又不吵闹,房子又宽,房钱又不十分贵。我们而今吃了饭,竟到那里寻寓所。”当下吃完几壶酒,堂官拿上肘子、汤和饭来。黄评:一一写出,为季恬逸也季恬逸尽力吃了一饱。齐评:可稱乐事。天二评:幾乎連碗吃下去。黄评:莫要过多,恐五脏神祟下楼会帐,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门。那南门热闹轰轰,真是车如游龙,马如流水。三人挤了半日,才挤了出来,望着报恩寺走了进去。季恬逸道:“我们就在这门口寻下处罢。”萧金铉道:“不好,还要再向里面些去,人才僻静。”
当下又走了许多路,走过老退居,到一个和尚家,敲门进去。小和尚开了门,问做什么事,说是来寻下处的。小和尚引了进去,当家的老和尚出来见,头戴玄色缎僧帽,身穿茧绸僧衣,手里拿着数珠,铺眉蒙眼的走了出来。黄评:“铺眉蒙眼”,写出一个势利和尚打个问讯,请诸位坐下,问了姓名、地方。三人说要寻一个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现任老爷常来做寓的。齐评:口气便不对路三位施主请自看,听凭拣那一处。”三人走进里面,看了三间房子,又出来同和尚坐着,请教每月房钱多少。和尚一口价定要三两一月,讲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让。诸葛天申已是出二两四了,和尚只是不点头。一会又骂小和尚:“不扫地!明日下浮桥施御史老爷来这里摆酒,天二评:施御史回家。黄评:凡势利总在此等处,令人难受看见成什么模样!”萧金铉见他可厌,向季恬逸说道:“下处是好,只是买东西远些。”老和尚呆着脸道:“在小房住的客,若是买办和厨子是一个人做,就住不的了。须要厨子是一个人,在厨下收拾着,买办又是一个人,侍候着买东西,才赶的来。”萧金铉笑道:“将来我们在这里住,岂但买办、厨子是用两个人,还要牵一头秃驴与那买东西的人骑着来往,黄评:骂得好更走的快!”把那和尚骂的白瞪着眼。三人便起身道:“我们且告辞,再来商议罢。”和尚送出来。
又走了二里路,到一个僧官家敲门。僧官迎了出来,一脸都是笑。天二评:阿彌陀佛!此其所以为僧官请三位厅上坐,便煨出新鲜茶来,摆上九个茶盘,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过来与三位吃。三位讲到租寓处的话,僧官笑道:“这个何妨!听凭三位老爷喜欢那里,就请了行李来。”天二评:善知识三人请问房钱。僧官说:“这个何必计较?三位老爷来往,请也请不至,随便见惠些须香资,僧人那里好争论?”萧金铉见他出语不俗,便道:“在老师父这里打搅,每月送银二金,休嫌轻意!”僧官连忙应承了。当下两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进城去发行李。天二评:季恬逸足力不减秃驴僧官叫道人打扫房,铺设床铺桌椅家伙,又换了茶来陪二位谈。到晚行李发了来,僧官告别进去了。萧金铉叫诸葛天申先秤出二两银子来,用封袋封了,贴了签子送与僧官。僧官又出来谢过。三人点起灯来,打点夜消。诸葛天申称出钱把银子,托季恬逸出去买酒菜。季恬逸出去了一会,带着一个走堂的,捧着四壶酒、四个碟子来:一碟香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蛰,摆在桌上。诸葛天申是乡里人,认不的香肠,说道:“这是甚么东西?好像猪鸟。”黄评:如此乡风,二人焉得不吃之、骗之萧金铉道:“你只吃罢了,不要问他。”诸葛天申吃着,说道:“这就是腊肉!”萧金铉道:“你又来了!腊肉有皮长在一转的?这是猪肚内的小肠!”诸葛天申又不认的海蜇,说道:“这迸脆的是甚么东西?倒好吃。再买些迸脆的来吃吃。”萧、季二位又吃了一回,当晚吃完了酒,打点各自歇息。季恬逸没有行李,萧金铉匀出一条褥子来,给他在脚头盖着睡。
次日清早,僧官走进来说道:“昨日三位老爷驾到,贫僧今日备个腐饭,屈三位坐坐。就在我们寺里各处顽顽。”三人说了“不当”。僧官邀请到那边楼底下坐着,办出四大盘来吃早饭。黄评:季恬逸如登天矣吃过,同三位出来闲步,说道:“我们就到三藏禅林里顽顽罢。”当下走进三藏禅林,头一进是极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额:“天下第一祖庭”。一直走过两间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阶级栏杆,走上一个楼去。只道是没有地方了,僧官又把楼背后开了两扇门,叫三人进去看,那知还有一片平地在极高的所在,四处都望着。内中又有参天的大木,几万竿竹子,那风吹的到处飕飕的响,中间便是唐玄奘法师的衣钵塔。顽了一会,僧官又邀到家里,晚上九个盘子吃酒。吃酒中间,僧官说道:“贫僧到了僧官任,还不曾请客。后日家里摆酒唱戏,请三位老爷看戏,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们一定奉贺。”当夜吃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请的客,从应天府尹的衙门人到县衙门的人,约有五六十。客还未到,厨子、看茶的老早的来了,戏子也发了箱来了。僧官正在三人房里闲谈,忽见道人走来说:“师公,那人又来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平地风波,天女下维摩之室;空堂宴集,鸡群来皎鹤之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便拿与轿夫吃,其实家里只呷得一碗锅巴汤,形容商呆子可谓无微不照。扬州乐府云:“东风二月吹黄埃,多子街上飞轿来。”后云:“道旁一老翁,啧啧夸而翁,而翁当日好肩背,东门担水西门卖。”亦是此意。黄评:引沈君《谐铎》语,可笑
写恶秃可恶,真令人发指。黄评:也不至“发指”,太迂骂小和尚,明是自抬身价;说买办,却又奚落三人。后又写一圆融之僧官,以衬跌之,笔情栩栩欲活。
第二十九回 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纳姬
话说僧官正在萧金铉三人房里闲坐,道人慌忙来报:“那个人又来了!”僧官就别了三位,同道人出去,问道人:“可又是龙三那奴才?”天二评:可見來之非一二次矣道人道:“怎么不是!他这一回来的把戏更出奇!齐评:提筆開出妙文。天二评:可見屢變其術老爷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楼底下,看茶的正在门口扇着炉子。僧官走进去,只见椅上坐着一个人,一副乌黑的脸,两只黄眼睛珠,一嘴胡子,头戴一顶纸剪的凤冠,黄评:胡子下接着“头戴凤冠”几个字,真是奇文身穿蓝布女褂、白布单裙,脚底下大脚花鞋,坐在那里。两个轿夫站在天井里要钱。那人见了僧官,笑容可掬,说道:“老爷,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绝早就来替你当家。天二评:大奇你且把轿钱替我打发去着。”僧官愁着眉道:“龙老三,你又来做甚么?这是个甚么样子!”慌忙把轿钱打发了去,又道:“龙老三,你还不把那些衣服脱了,人看着怪模怪样!”龙三道:“老爷你好没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凤冠与我戴,不做大红补服与我穿。我做太太的人,黄评:一个太太才了,又是一个太太,愈出愈奇,真令人应接不暇自己戴了一个纸凤冠,不怕人笑也罢了,你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天二评:大奇大奇僧官道:“龙老三,顽是顽,笑是笑。虽则我今日不曾请你,你要上门怪我,也只该好好走来,为甚么妆这个样子?”龙三道:“老爷,你又说错了。‘夫妻无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天二评:王太大無此婉娩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认不是罢了!是我不曾请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脱了这些衣服,坐着吃酒,不要妆疯做痴,惹人家笑话!”黄评:说不出来的苦,又不敢说硬话,窘状如见龙三道:“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该坐在房里,替你装围碟、剥果子,当家料理。天二评:愈出愈奇.读者雖茫然不解,然而亦猜着两三分那有个坐在厅上的?惹的人说你家没内外。”说着就往房里走。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里去了。僧官跟到房里说道:“龙老三!这喇伙的事,黄评:“喇伙”即光棍之谓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龙三道:“老爷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齐评:愈说愈妙僧官急得乱跳。他在房里坐的安安稳稳,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来与太太吃!”天二评:前文寫王太太已令人大笑不止,忽又表出此僧官太太,真非思議所及
僧官急得走进走出。恰走出房门,遇着萧金铉三位走来,僧官拦不住,三人走进房。季恬逸道:“噫!那里来的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来,说道:“三位老爷请坐。”僧官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三个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飞跑进来说道:“府里尤太爷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两个书办进来作揖,坐下吃茶。听见隔壁房里有人说话,就要走进去。僧官又拦不住。黄评:急杀急杀二人走进房,见了这个人,吓了一跳,道:“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当下四五个人一齐笑起来。僧官急得没法,说道:“诸位太爷,他是个喇子,他屡次来骗我。”尤书办笑道:“他姓甚么?”僧官道:“他叫作龙老三。”郭书办道:“龙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爷的喜事,你怎么到这里胡闹?快些把这衣服都脱了,到别处去!”老三道:“太爷,这是我们私情事,不要你管!”尤书办道:“这又胡说了!你不过是想骗他,也不是这个骗法!”黄评:正是这个骗法萧金铉道:“我们大家拿出几钱银子来舍了这畜生去罢!免得在这里闹的不成模样。”那龙三那里肯去。
大家正讲着,道人又走进来说道:“司里董太爷同一位金太爷已经进来了。”说着,董书办同金东崖走进房来。东崖认得龙三,一见就问道:“你是龙三?你这狗头,在京里拐了我几十两银子走了,天二评:不知怎樣拐的怎么今日又在这里妆这个模样!分明是骗人,其实可恶!”叫跟的小子:“把他的凤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赶了出去!”龙三见是金东崖,方才慌了,自己去了凤冠,脱了衣服,天二评:僧官太太還俗了说道:“小的在这里伺候。”金东崖道:“那个要你伺候!你不过是骗这里老爷。改日我劝他赏你些银子,作个小本钱倒可以。你若是这样胡闹,我即刻送到县里处你!”龙三见了这一番,才不敢闹,谢了金东崖,出去了。天二评:龙三去后.自应稍叙来歷,恐是作者嫌蕪秽笔墨故略之.或當時諸人聰明如读者意會.不复琐問邪僧官才把众位拉到楼底下,从新作揖奉坐,向金东崖谢了又谢。
看茶的捧上茶来吃了。郭书办道:“金太爷一向在府上,几时到江南来的?”金东崖道:“我因近来赔累的事不成话说,所以决意返舍。到家,小儿侥幸进了一个学,不想反惹上一场是非。虽然真的假不得,却也丢了几两银子。天二评:暗缴上文在家无聊,因运司荀老先生是京师旧交,黄评:又挽荀玫,恰是京师丁忧时认识的,又借了荀玫特到扬州来望他一望。承他情荐在匣上,送了几百两银子。”董书办道:“金太爷,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天二评:與匡二闻景兰江言潘三被拿一樣笔法金东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书办道:“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黄评:可见你说谎,了荀玫就是这三四日的事。”金东崖道:“原来如此!可见‘旦夕祸福’!”齐评:天下事都是料不出的郭书办道:“尊寓而今在那里?”董书办道:“太爷已是买了房子,在利涉桥河房。”黄评:伏后文众人道:“改日再来拜访。”金东崖又问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说了。金东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经书,容日请教。”
当下陆陆续续到了几十位客,落后来了三个戴方巾的和一个道士,走了进来,众人都不认得。内中一个戴方巾的道:“那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见教?”那人袖子里拿出一封书子来,说道:“季苇兄多致意。”季恬逸接着,拆开同萧金铉、诸葛天申看了,才晓得是辛东之、金寓刘、郭铁笔、来霞士。黄评:前文曾说要到南京便道:“请坐!”四人见这里有事,就要告辞,僧官拉着他道:“四位远来,请也请不至,便桌坐坐。”断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东崖就问起荀大人的事来:“可是真的?”郭铁笔道:“是我们下船那日拿问的。”了荀玫当下唱戏、吃酒。吃到天色将晚,辛东之同金寓刘赶进城,黄评:诸人皆为后文祭泰伯祠而设在东花园庵里歇去。这坐客都散了。郭铁笔同来道士在诸葛天申下处住了一夜。次日,来道士到神乐观寻他的师兄去了,黄评:神乐观亦伏笔郭铁笔在报恩寺门口租了一间房,开图书店。
季恬逸这三个人在寺门口聚升楼起了一个经摺,每日赊米买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钱银子。文章已经选定,叫了七八个刻字匠来刻,又赊了百十桶纸来,准备刷印。到四五个月后,诸葛天申那二百多两银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旧在店里赊着吃。那日季恬逸和萧金铉在寺里闲走,季恬逸道:“诸葛先生的钱也有限了,倒欠下这些债。将来这个书不知行与不行,黄评:恐怕又要挨饿这事怎处?”萧金铉道:“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没有那个强他。黄评:也要你两个少吃些他用完了银子,他自然家去再讨,管他怎的?”正说着,诸葛天申也走来了,两人不言语了。
三个同步了一会,一齐回寓。却迎着一乘轿子,黄评:从三人递到杜慎卿两担行李。三个人跟着进寺里来。那轿揭开帘子,轿里坐着一个戴方巾的少年,诸葛天申依稀有些认得。那轿来的快,如飞的就过去了。诸葛天申道:“这轿子里的人,我有些认得他。”因赶上几步,扯着他跟的人,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是天长杜十七老爷。”诸葛天申回来,同两人睃着那轿和行李一直进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诸葛天申向两人道:“方才这进去的,是天长杜宗伯的令孙。我认得他,是我们那边的名士。不知他来做甚么?我明日去会他。”次日,诸葛天申去拜,那里回不在家。
一直到三日,才见到杜公孙来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气渐暖。杜公孙穿着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走了进来。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飘然有神仙之概。黄评:对三人自是「神仙」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天二评:叙事中忽下贊语,前所未有进来与三人相见,作揖让坐。杜公孙问了两位的姓名、籍贯,自己又说道:黄评:又自道姓名,文章忌犯复也“小弟贱名倩,贱字慎卿。”说过,又向诸葛天申道:“天申兄,还是去年考较时相会,又早半载有余了。”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岁申学台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县诗赋,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这是一时应酬之作,何足挂齿!况且那日小弟小恙,进场以药物自随,草草塞责而已。”天二评:做作张致。意谓略不經意已是二十七州縣詩赋首卷了也。黄评:不狂之狂萧金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谢风流,各郡无不钦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会,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时名宿,小弟正要请教,何得如此倒说?”
当下坐着,吃了一杯茶,一同进到房里。见满桌堆着都是选的刻本文章,黄评:臭不可耐,“神仙”能耐否红笔对的样,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边。忽然翻出一首诗来,便是萧金铉前日在乌龙潭春游之作。杜慎卿看了,点一点头道:“诗句是清新的。”天二评:一見便加评骘,是公子脾气便问道:“这是萧先生大笔?”萧金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指教。”杜慎卿道:“如不见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为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黄评:全书写斗方名士不写诗句,仅此两言便令人喷饭岂非加意做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凉》中间一句好词。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诗,下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齐评:绝妙談吐,此真深於詩詞者,彼斗方諸公何足以知之!t着几句话把萧金铉说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谈诗,若与我家苇萧相见,黄评:借看诗带出季苇萧,无迹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苇萧是同宗么?我也曾见过他的诗,才情是有些的。”天二评:亦未深许坐了一会,杜慎卿辞别了去。
次日,杜慎卿写个说帖来道:“小寓牡丹盛开,薄治杯茗,屈三兄到寓一谈。”三人忙换了衣裳到那里去。只见寓处先坐着一个人,三人进来同那人作揖让坐。杜慎卿道:“这位鲍朋友是我们自己人,他不僭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才想起是前日带信来的鲍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这位老爹就是苇萧的姑岳。”因问:“老爹在这里为甚么?”鲍廷玺大笑道:“季相公,你原来不晓得。我是杜府太老爷累代的门下。天二评:身份聲口却全不像文卿了我父子两个受太老爷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爷到了,我怎敢不来问安?”杜慎卿道:“不必说这闲话,且叫人拿上酒来。”
当下鲍廷玺同小子抬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鲥鱼、樱、笋下酒之物,黄评:三人晓得鲥鱼、樱、笋为何物?只知吃“猪鸟”与先生们挥麈清谈。”天二评:妙人。可惜那三個俗物無可談。然則王太太倒有名士風味当下摆上来,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来。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当下举箸让众人吃菜,他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天二评:矜貴。黄评:写清品便是清品传杯换盏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点心来,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众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条,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软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来。
萧金铉道:“今日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何如?”黄评:仍要作诗,可谓无耻杜慎卿笑道:“先生,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弟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齐评:掃去斗方名士习氣.慎卿的是妙人。天二評:掃去西湖上許多惡習。黄评:五字趣语,今之所谓”雅集”皆然也还是清淡为妙。”说着,把眼看了鲍廷玺一眼,鲍廷玺笑道:“还是门下效劳。”便走进房去,拿出一只笛子来,去了锦套,坐在席上,呜呜咽咽,将笛子吹着。一个小小子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拍着手,唱李太白《清平调》。黄评:是公子,是玩家,诸人何知焉真乃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妙人,妙人!三人停杯细听。杜慎卿又自饮了几杯。吃到月上时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发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三个人不觉的手舞足蹈起来,天二评:比二娄蘧公孙在杨執中家如何?黄评:解得药否,石头记中所谓百兽率舞耳杜慎卿也颓然醉了。只见老和尚慢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子,打开来,里面拿出一串祁门小炮仗,黄评:爆仗二字有出典,“仗”不当书作“火章”口里说道:“贫僧来替老爷醒酒。”天二评:何处得此雅僧。断非前日所見輔眉蒙眼的那一个就在席上点着熚熚烞烞响起来。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缭绕酒席左右。黄评:是报恩寺和尚,惯能凑趣三人也醉了,站起来把脚不住,告辞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鲍师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爷出去。天二评:目空一世你回来在我这里住。”黄评:狂态露矣鲍廷玺拿着烛台送了三位出来,关门进去。
三人回到下处,恍惚如在梦中。次日,卖纸的客人来要钱,这里没有,吵闹了一回。随即就是聚升楼来讨酒帐,诸葛天申称了两把银子给他收着再算。三人商议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计寓处不能备办,只得拉他到聚升楼坐坐。又过了一两日,天气甚好,三人在寓处吃了早点心,走到杜慎卿那里去。走进门,只见一个大脚婆娘,同他家一个大小子坐在一个板凳上说话。那小子见是三位,便站起来。季恬逸拉着他问道:“这是甚么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脚。”季恬逸道:“他来做甚么?”那小子道:“有些别的事。”三人心里就明白,想是要他娶小,就不再问。走进去,只见杜慎卿正在廊下闲步。黄评:无聊已极,不然何以请诸葛三人吃酒见三人来,请进坐下,小小子拿茶来吃了。诸葛天申道:“今日天气甚好,我们来约先生寺外顽顽。”杜慎卿带着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来,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楼酒馆里。杜慎卿不能推辞,只得坐下。季恬逸见他不吃大荤,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天二评:王太太見着又要駡不見世面的貨了拿上酒来。吃了两杯酒,众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天二评:慎卿此番落难。黄评:虽非做身分,然何以处世众人不好意思。因天气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饭来。杜慎卿拿茶来泡了一碗饭,吃了一会,还吃不完,递与小子拿下去吃了。当下三人把那酒和饭都吃完了,黄评:吃一块板鸭便呕吐,三人却“吃完了”,人有异乎?菜有异乎?下楼会帐。
萧金铉道:“慎卿兄,我们还到雨花台岗儿上走走。”杜慎卿道:“这最有趣。”一同步上岗子,在各庙宇里,见方、景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顶上,望着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碧辉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黄评:惯做顧影自怜。q真有顾影自怜,风流独赏之致大家藉草就坐在地下。诸葛天申见远远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来坐下说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杜慎卿道:“列位先生,这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汉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这方正学所说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孙、曾、元,黄评:此竹垞翁之论只是一族,母党、妻党还不曾及,那里诛的到门生上?况且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本朝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黄评:与二娄见解相反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世界了!”天二评:未嘗不是萧金铉道:“先生,据你说,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无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怎么?黄评:何人不知,然何忍出诸口这人朝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天二评:此则太过了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捅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黄评:东坡诗云:佣奴贩妇皆冰玉。实有此景。天二评:却自有天趣,彼三人恐未必解此一点也不差。”当下下了岗子回来。
进了寺门,诸葛天申道:“且到我们下处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来到下处。才进了门,只见季苇萧坐在里面。季恬逸一见了,欢喜道:“苇兄,你来了!”黄评:他没有饭赈济孤魂季苇萧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里找问,知道你搬在这里。”便问:“此三先生尊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同乡萧金铉先生,你难道不认得?”季苇萧道:“先生是住在北门的?”萧金铉道:“正是。”季苇萧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这位先生,说出来你更欢喜哩。齐评:摇曳而出之他是天长杜宗伯公公孙杜十七先生讳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么?”季苇萧惊道:“就是去岁宗师考取贵府二十七州县的诗赋首卷杜先生?齐评:長句写出久慕之神。天二评:季苇蕭之知慎卿,亦不過因其考試而知之。黄评:實是乖人。小弟渴想久了,今日才得见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头起来。众位多见过了礼。
正待坐下,只听得一个人笑着吆喝了进来,说道:“各位老爷,今日吃酒过夜!”天二评:廷玺身份聲口全不似文卿了.竟似妓家幫忙及豪門拉馬聲口季苇萧举眼看,原来就是他姑丈人,忙问道:“姑老爷,你怎么也来在这里?”鲍廷玺道:“这是我家十七老爷,我是他门下人,怎么不来!姑爷,你原来也是好相与?”萧金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区区陌路人’。”一齐坐下。季苇萧道:“小弟虽年少,浪游江湖,阅人多矣,从不曾见先生珠辉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对着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齐评:筆墨淋漓。黄评:却不说自惭形秽,自命亦不凡杜慎卿道:“小弟得会先生,也如成连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高会,江南又见奇踪;卓荦英姿,海内都传雅韵。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以小杜之风流,形三人之龌龊。酒楼再会,慎卿之自命何如?乃季恬逸开口,犹云“杜宗伯公公孙”,其心口中只有此二字也。慎卿连日对此等人,可谓不得意之极,得季苇萧数语,不禁为之色舞。天二评:然而季葦蕭胸中亦只有「二十七州縣詩賦首卷」九字也
写雨花台,正是写杜慎卿。尔许风光,必不从腐头巾胸中流出。
慎卿生平一段僻性,已从方正学一段议论中露出圭角。
第三十回 爱少俊访友神乐观 逞风流高会莫愁湖
话说杜慎卿同季苇萧相交起来,极其投合。天二评:見慎卿是有心的人與少卿相反。苇蕭亦俗物耳,然狡黠灵動勝於諸人,慎卿入其彀中当晚季苇萧因在城里承恩寺作寓,看天黑,赶进城去了。鲍廷玺跟着杜慎卿回寓,杜慎卿买酒与他吃,就问他:“这季苇兄为人何如?”鲍廷玺悉把他小时在向太爷手里考案首,后来就娶了向太爷家王总管的孙女,便是小的内侄女儿,今年又是盐运司荀大老爷照顾了他几百两银子,他又在扬州尤家招了女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杜慎卿听了,笑了一笑,记在肚里,天二评:慎卿是有深心者,與少卿不同就留他在寓处歇。夜里又告诉向太爷待他家这一番恩情,杜慎卿不胜叹息;又说到他娶了王太太的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过了一夜。
次早,季苇萧同着王府里那一位宗先生来拜,进来作揖坐下,宗先生说起在京师赵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凤洲、于鳞,都是敝世叔。”又说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同年。”那宗先生便说同宗考功是一家,还是弟兄辈。天二评:亦或有之.然輕重不在此杜慎卿不答应。小厮捧出茶来吃了,宗先生别了去,留季苇萧在寓处谈谈。杜慎卿道:“苇兄,小弟最厌的人,开口就是纱帽!齐评:實在可厭之至方才这一位宗先生,说到敝年伯,他便说同他是弟兄。只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这一个潦倒的兄弟。”黄评:如果是兄弟却不能不要,特恐冒认耳。天二评:兄弟亦不論潦倒不潦倒说着,就捧上饭来。
正待吃饭,小厮来禀道:“沈媒婆在外回老爷话。”慎卿道:“你叫他进来何妨!”小厮出去领了沈大脚进来。杜慎卿叫端一张凳子与他在底下坐着。沈大脚问:“这位老爷?”杜慎卿道:“这是安庆季老爷。”因问道:“我托你的怎样了?”沈大脚道:“正是。十七老爷把这件事托了我,我把一个南京城走了大半个。天二评:然則還有小半個未走到因老爷人物生得太齐整了。黄评:此语便令此君入耳料想那将就些的姑娘配不上,不敢来说。齐评:真是會说.语語中窾如今亏我留神打听,黄评:自云“亏我”,先居功也打听得这位姑娘,在花牌楼住,家里开着机房,黄评:“机房”自南京姓王。姑娘十二分的人才还多着半分,黄评:若云二十四分便不妙。天二评:何妨凑齊十三分今年十七岁。不要说姑娘标致,这姑娘有个兄弟,黄评:又投机小他一岁,若是妆扮起来,淮清桥有十班的小旦,也没有一个赛的过他!黄评:一张涂屎臭口能描抹粉香娃也会唱支把曲子,也会串个戏。这姑娘再没有说的,就请老爷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罢,你叫他收拾,我明日去看。”黄评:不由他不去看沈大脚应诺去了。季苇萧道:“恭喜纳宠。”杜慎卿愁着眉道:“先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天二评:开口便是才子佳人,彼以為雅,我厭其俗先生怎反如此说?”杜慎卿道:“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黄评:煌煌圣谕‘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齐评:然则你又要纳寵做甚么?写出杜慎卿一片假气。天二评:《南史》:梁蕭詧惡見婦人,相去數步遥闻其臭。慎卿乃又过之。平步青评:用《南史》蕭詧事
季苇萧又要问,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帖子,走了进来,说道:“外面有个姓郭的芜湖人来拜。”黄评:郭铁笔到南京,为祭泰伯祠用也,亦须略加描写杜慎卿道:“我那里认得这个姓郭的?“季苇萧接过帖子来看了,道:“这就是寺门口图书店的郭铁笔。想他是刻了两方图书来拜,先生叫他进来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厮请他进来。郭铁笔走进来作揖,道了许多仰慕的话,说道:“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黄评:铁笔之外,只奉承是本事。然也自居名士,想别无他能季先生,我们自小听见说的:天长杜府老太太生这位太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转眼就是一个状元。”齐评:法聪口角,何地無之。天二评:口吻宛然说罢,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子,里面盛着两方图书,上写着“台印”,双手递将过来。杜慎卿接了,又说了些闲话,起身送了出去。杜慎卿回来,向季苇萧道:“他一见我,偏生有这些恶谈,却亏他访得的确。”季苇萧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当下收拾酒,留季苇萧坐。摆上酒来两人谈心。季苇萧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么?”齐评:慢慢引入,最是清谈妙趣。天二评:以言餂之杜慎卿道:“小弟无济胜之具,就登山临水,也是勉强。”季苇萧道:“丝竹之好有的?”杜慎卿道:“偶一听之可也,听久了,也觉嘈嘈杂杂,聒耳得紧。”又吃了几杯酒,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季苇萧道:“人情无过男女。方才吾兄说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长兄,难道人情只有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天二评:魔头到了。黄评:京师所谓“小朋友”耳你不看别的,只说‘鄂君绣被’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齐评:独創奇論。天二评:其癖至此。黄评:闻所未闻,一迷至此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季苇萧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着一个知心情人么?”黄评:“是了”,已知其入迷也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生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齐评:此是慎卿肺腑實言,非比一切假气也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道:“苇兄,你这话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于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黄评:又欲效鸳鸯冢故事耳又拍膝嗟叹道:“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齐评:所以顾影自怜也。黄评:骨未必侠说着,掉下泪来。
季苇萧暗道:“他已经着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天二评:「暗道」以下十四字太拙.擬易云:季葦蕭沈吟了一回笑道云云,含蓄下文.似勝原本。黄评:乖人因说道:“先生,你也不要说天下没有这个人。小弟曾遇见一个少年,不是梨园,也不是我辈,是一个黄冠。这人生得飘逸风流,确又是个男美,黄评:南京道士无异优伶故也不是像个妇人。齐评:苇蕭妙人妙语。天二评:贼我最恼人称赞美男子,动不动说像个女人,这最可笑。如果要像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黄评:乖极,聪明极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着案道:“只一句话该圈了!天二评:上钩你且说这人怎的?”季苇萧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却轻易不肯同人一笑,却又爱才的紧。小弟因多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自觉形秽,所以不敢痴心想着相与他。长兄,你会会这个人,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几时去同他来?”季苇萧道:“我若叫得他来,又不作为奇了!齐评:越说越像须是长兄自己去访着他。”杜慎卿道:“他住在那里?”季苇萧道:“他在神乐观。”黄评:即今之朝天宫也杜慎卿道:“他姓甚么?”季苇萧道:“姓名此时还说不得。若泄漏了机关,传的他知道,躲开了,你还是会不着。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写了,包在一个纸包子里,外面封好,交与你。你到了神乐观门口,才许拆开来看。看过就进去找,一找就找着的。”杜慎卿笑道:“这也罢了。”当下季苇萧走进房里,把房门关上了,写了半日,封得结结实实,封面上草个“敕令”二字,黄评:“敕令”二字亦合道士家数拿出来递与他,说道:“我且别过罢,俟明日会过了妙人,我再来贺你。”说罢去了。杜慎卿送了回来,向大小厮道:“你明日早去回一声沈大脚,明日不得闲到花牌楼去看那家女儿,要到后日才去。明早叫轿夫,我要到神乐观去看朋友。”黄评:雌风不敌雄风矣吩咐已毕,当晚无事。
次早起来,洗脸,擦肥皂,换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熏了香,天二评:可笑。黄评:亦可丑也将季苇萧写的纸包子放在袖里,坐轿子一直来到神乐观。将轿子落在门口,自己步进山门,袖里取巾纸包来拆开一看,上写道:“至北廊尽头一家桂花道院,问扬州新来道友来霞士便是。”天二评:讀者已笑不可抑,而杜慎卿尚未知。黄评:此时阅者已知其戏,然不观后文尚不知喷饭杜慎卿叫轿夫伺候着,自己曲曲折折走到里面,听得里面一派鼓乐之声,就在前面一个斗姆阁。那阁门大开,里面三间敞厅:中间坐着一个看陵的太监,穿着蟒袍;左边一路板凳上坐着十几个唱生旦的戏子;右边一路板凳上坐着七八个少年的小道士,正在那里吹唱取乐。杜慎卿心里疑惑:“莫不是来霞士也在这里面?”齐评:入情入景因把小道士一个个的都看过来,不见一个出色的。又回头来看看这些戏子,也平常。又自心里想道:“来霞士他既是自己爱惜,他断不肯同了这般人在此。我还到桂花院里去问。”
来到桂花道院,敲开了门,道人请在楼下坐着。杜慎卿道:“我是来拜扬州新到来老爷的。”道人道:“来爷在楼上。老爷请坐,我去请他下来。”天二评:此時不知慎卿心上如何樂道人去了一会,只见楼上走下一个肥胖的道士来,黄评:“肥胖”二字已足解颐头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黄评:此数语,阅者已不禁大笑,再阅至后文,一“哦”字,更当笑不可抑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天二评:来霞士身形留在杜慎卿眼中看出以作一笑那道士下来作揖奉坐,请问:“老爷尊姓贵处?”杜慎卿道:“敝处天长,贱姓杜。”那道士道:“我们桃源旗领的天长杜府的本钱,就是老爷尊府?”杜慎卿道:“便是。”道士满脸堆下笑来,连忙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爷到省,就该先来拜谒,如何反劳老爷降临?”忙叫道人快煨新鲜茶来,捧出果碟来。杜慎卿心里想:“这自然是来霞士的师父。”因问道:“有位来霞士,是令徒?令孙?”那道士道:“小道就是来霞士。”杜慎卿吃了一惊,说道:“哦!齐评:妙绝。黄评:此“哦”字与前文沈天孚之“哦”字各有妙处你就是来霞士!”自己心里忍不住,拿衣袖掩着口笑。道士不知道其么意思,摆上果碟来,殷勤奉茶,又在袖里摸出一卷诗来请教。慎卿没奈何,只得勉强看了一看,吃了两杯茶,起身辞别。道士定要拉着手送出大门,天二评:此一拉,慎卿回去要洗手几十次。黄评:拉着手,反被他得了便宜,闻了许多香气去矣问明了:“老爷下处在报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着实盘桓几日。”送到门外,看着上了轿子,方才进去了。杜慎卿上了轿,一路忍笑不住,心里想:“季苇萧这狗头,如此胡说!”
回到下处,只见下处小厮说:“有几位客在里面。”杜慎卿走进去,却是萧金铉同辛东之、金寓刘、金东崖来拜。辛东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刘送了一副对子,金东崖把自己纂的《四书讲章》送来请教。作揖坐下,各人叙了来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慎卿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向大小厮说道:“一个当书办的人,都跑了回来讲究《四书》,天二评:《四书》何人不可講究,但金東崖非其人耳圣贤可是这样人讲的!”正说着,宗老爷家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子,送一幅行乐图来求题。黄评:作恶之甚杜慎卿只觉得可厌,也只得收下,写回书打发那小厮去了。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择三日内过门,便忙着搬河房里娶妾去了。齐评:既云不愛女色,何乃娶妾如此急急?慎卿之言行不符大率类此
次日季苇萧来贺,杜慎卿出来会。他说道:“昨晚如夫人进门,小弟不曾来闹房,今日贺迟有罪!”杜慎卿道:“昨晚我也不曾备席,不曾奉请。”季苇萧笑道:“前日你得见妙人么?”杜慎卿道:“你这狗头,该记着一顿肥打!但是你的事还做得不俗,所以饶你。”黄评:也知不俗,是聪明人季苇萧道:“怎的该打?我原说是美男,原不是像个女人。你难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这就真正该打了!”正笑着,只见来道士同鲍廷玺一齐走进来贺喜,两人越发忍不住笑。黄评:我若在坐,断忍不住杜慎卿摇手叫季苇萧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着吃饭。
吃过了饭,杜慎卿说起那日在神乐观,看见斗姆阁一个太监,左边坐着戏子,右边坐着道士,在那里吹唱作乐。季苇萧道:“这样快活的事,偏与这样人受用,好不可恨!”天二评:苇萧已神往其间杜慎卿道:“苇萧兄,我倒要做一件希奇的事,和你商议。”季苇萧道:“甚么希奇事?”杜慎卿问鲍廷玺道:“你这门上和橋上共有多少戏班子?”鲍廷玺道:“一百三十多班。”黄评:可谓盛极杜慎卿道:“我心里想做一个胜会:齐评:趣人趣事,落想妙绝择一个日子,捡一个极大的地方,把这一百几十班做旦脚的都叫了来,一个人做一出戏。我和苇兄在旁边看着,记清了他们身段、模样,做个暗号。过几日评他个高下,出一个榜,把那色艺双绝的取在前列,贴在通衢。但这些人不好白传他,每人酬他五钱银子、荷包一对、诗扇一把。这顽法好么?”季苇萧跳起来道:“有这样妙事,何不早说!可不要把我乐死了!”天二评:便宜这狗头。黄评:写季苇萧放诞不羁,与他人两样鲍廷玺笑道:“这些人让门下去传。他每人又得五钱银子,将来老爷们替他取了出来,写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门下不好说,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与大老官,也多相与出几个钱来。他们听见这话,那一个不滚来做戏!”来道士拍着手道:“妙!妙!道士也好见个识面,不知老爷们那日可许道士来看?”黄评:想是要比并尊容杜慎卿道:“怎么不许?但凡朋友相知,都要请了到席。”季苇萧道:“我们而今先商议是个甚么地方。”鲍廷玺道:“门下在水西门住,水西门外最熟。门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里又宽敞,又凉快。”苇萧道:“这些人是鲍姑老爷去传,不消说了。我们也要出一个知单,定在甚日子?”道士道:“而今是四月二十头,鲍老爹去传几日,及到传齐了也得十来天功夫。竟是五月初三罢。”
杜慎卿道:“苇兄,取过一个红全帖来,我念着你写。”季苇萧取过帖来,拿笔在手。慎卿念道:齐评:真是勝事.不可多得“安庆季苇萧、天长杜慎卿,择于五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会。通省天二评:当云通省城梨园子弟各班愿与者,书名画知,届期齐集湖亭,各演杂剧。每位代轿马五星,荷包、诗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艺双绝,另有表礼奖赏。风雨无阻。特此预传。”写毕,交与鲍廷玺收了。又叫小厮到店里取了百十把扇子来。季苇萧、杜慎卿、来道士,每人分了几十把去写。便商量请这些客,季苇萧拿一张红纸铺在面前,开道:宗先生、辛先生、金东崖先生、金寓刘先生、萧金铉先生、诸葛先生、季先生、郭铁笔、僧官老爷、来道士老爷、鲍老爷,连两位主人,共十三位。黄评:此处一小聚会,为大祭用人也,不善为文者以为赘笔就用这两位名字,写起十一副帖子来,料理了半日。
只见娘子的兄弟王留歌带了一个人,挑着一担东西:两只鸭、两只鸡、一只鹅、一方肉、八色点心、一瓶酒,来看姐姐。杜慎卿道:“来的正好!”他向杜慎卿见礼,杜慎卿拉住了细看他时,果然标致,他姐姐着实不如他。叫他进去见了姐姐就出来坐。吩咐把方才送来的鸡、鸭收拾出来吃酒。他见过姐姐,出来坐着,杜慎卿就把湖亭做会的话告诉了他。留歌道:“有趣!那日我也串一出。”季苇萧道:“岂但,今日就要请教一只曲子,我们听听。”天二评:贼王留歌笑了一笑。天二评:令我神往到晚,捧上酒来,吃了一会。鲍廷玺吹笛子,来道士打板,王留歌唱了一只「碧雲天」《长亭饯别》。天二评:慎卿北行一去不来,得毋成谶?「长亭饯别」四字可省音韵悠扬,足唱了三顿饭时候才完。众人吃得大醉,然后散了。
到初三那日,发了两班戏箱在莫愁湖。季、杜二位主人先到,众客也渐渐的来了。鲍廷玺领了六七十个唱旦的戏子,都是单上画了“知”字的,来叩见杜少爷。天二评:只叩见杜少爷杜慎卿叫他们先吃了饭,都装扮起来,一个个都在亭子前走过,细看一番,然后登场做戏。众戏子应诺去了。诸名士看这湖亭时,轩窗四起,一转都是湖水围绕,微微有点熏风,吹得波纹如縠。齐评:幽静之境如画。天二评:天生一个好地方,可惜而今已矣。黄评:生地便写得好亭子外一条板桥,戏子装扮了进来,都从这桥上过。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门,让戏子走过桥来,一路从回廓内转去,进东边的格子,一直从亭子中间走出西边的格子去,好细细看他们袅娜形容。当下戏子吃了饭,一个个装扮起来,都是簇新的包头,极新鲜的褶子。一个个过了桥来,天二评:然則仍是男子像婦人之说打从亭子中间走去。杜慎卿同季苇萧二人,手内暗藏纸笔,做了记认。
少刻,摆上酒席,打动锣鼓,一个人上来做一出戏,也有做《请宴》的,也有做《窥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纷纷不一。后来王留歌做了一出《思凡》。到晚上,点起几百盏明角灯来,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声飘渺,直入云霄。城里那些做衙门的、开行的、开字号店的有钱的人,听见莫愁湖大会,都来雇了湖中打鱼的船,搭了凉篷,挂了灯,都撑到湖中左右来看,看到高兴的时候,一个个齐声喝采。直闹到天明才散。那时城门已开,各自进城去了。
过了一日,水西门口挂出一张榜来,上写:第一名,芳林班小旦郑魁官;第二名,灵和班小旦葛来官;第三名,王留歌。其余共合六十多人,都取在上面。鲍廷玺拉了郑魁官到杜慎卿寓处来见,当面叩谢。杜慎卿又称了二两金子,托鲍廷玺到银匠店里打造一只金杯,上刻“艳夺樱桃”四个字,特为奖赏郑魁官。黄评:须知郑樱桃非可亲可近之人也别的都把荷包、银子、汗巾、诗扇领了去。那些小旦取在十名前的,他相与的大老官来看了榜,都忻忻得意,也有拉了家去吃酒的,也有买了酒在酒店里吃酒庆贺的。这个吃了酒,那个又来吃,足吃了三四天的贺酒。
自此,传遍了水西门,闹动了淮清桥,这位杜十七老爷名震江南。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才子之外,更有奇人;花酒陶情之余,复多韵事。本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使男子后庭生人,天下可无妇人”。慎卿当道此二句,引用洪武语不伦。
前写萧金铉三人,此又接写宗子相、郭铁笔,生不愿见贵人,今不幸见女,世所谓不得人意者,此类是也。想见慎卿胸中作恶之甚。
明季花案,是一部《板桥杂记》;湖亭大会,又是一部《燕兰小谱》。黄评:《燕兰小谱》不足言书,评者何其陋耶
【齐评】
傳云:「國風好色而不淫。」昔人曾辨此語,以為淫與好色,相去几何?不知色有男女之分。女色之不當淫者,皆不當好者也;若其當好,又不得目之為淫,亦不必自明其不淫也。惟男色.即不能不好,必不當淫。好色不淫,庶幾得之。慎卿之品第花案,非好色也,乃好名也。不然,既求情人於男子中,而隔三間屋即聞婦人臭氣矣,何於王留歌之乃姊,一見而即急急娶之;且不受贺,不請客,則河房中之避喧取静燕爾新婚者,豈專為以嗣以續之計也哉!
【天一评】
季葦蕭诳骗杜慎卿一節.適慎卿在着魔之際,情不自禁.故落其玄中,及至會見來道士,方始悟曉,寫其情景,真神妙筆墨。
第三十一回 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书楼大醉高朋
话说杜慎卿做了这个大会,鲍廷玺看见他用了许多的银子,心里惊了一惊,暗想:“他这人慷慨,齐评:「慷慨」二字正与慎卿相反,慎卿是用錢极有斟酌謀算的人。少卿亂用,又不足云「慷慨」也我何不取个便,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天二评:此亦文卿所不肯为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劳,杜慎卿着实不过意他。那日晚间谈到密处,夜已深了,小厮们多不在眼前,杜慎卿问道:“鲍师父,你毕竟家里日子怎么样过?还该寻个生意才好!”天二评:见慎卿是深心人,非一味风雅鲍廷玺见他问到这一句话,就双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吓了一跳,齐评:「嚇了一跳」四字可謂入骨,正是「慷慨」反面扶他起来,说道:“这是怎的?”廷玺道:“我在老爷门下,蒙老爷问到这一句话,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门下原是教班子弄行头出身,除了这事,不会做第二样。如今老爷照看门下,除非恳恩借出几百两银子,仍旧与门下做这戏行。门下寻了钱,少不得报效老爷。”杜慎卿道:“这也容易。你请坐下,我同你商议。这教班子弄行头,不是数百金做得来的,至少也得千金。齐评:心中「嚇了一跳」,口中「这也容易」,如此等人最多。横竖自己不花钱,索性再说多些何妨这里也无外人,我不瞒你说,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我却收着不敢动。为甚么不敢动?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齐评:可谓和盤托出。天二评:「中」可以自己做主。黄评:“中”可以拿得定,其故可知,然却说得不露迹象,亦以戏子不知其中诀窍,故不妨告之中了,那里没有使唤处?我却要留着做这一件事。而今你这弄班子的话,我转说出一个人来与你,也只当是我帮你一般,你却不可说是我说的。”齐评:自己不慷慨,却会慷他人之慨,还说「只当是我帮你」,慎卿真是世路能人。天二评:自己既不能幫而轉荐于人,又引以为己功。又怕人说出,心事殊不坦白。以邻国为壑,娄老爹所谓「也不是甚么厚道人」也鲍廷玺道:“除了老爷,那里还有这一个人?”
杜慎卿道:“莫慌,你听我说。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一位大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他名叫做仪,黄评:先出名字,又一入手法号叫做少卿,只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齐评:不上万把家私却说「千把银子手到拿来」,真是说话不顧前后,如哄小兒也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黄评:天下大老官原是呆子,呆子未有不穷者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天二评:此等说话少卿安得而知之,而笔之于书。然则此书非少卿者所作,可知矣。平步青評:此等说話,未必出自青然,安知敏轩不能自撰自嘲?嘯山似为作者、評者所愚而今你在这里帮我些时,到秋凉些,我送你些盘缠投奔他去,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黄评:慷他人之慨,后文娄焕文所言也,不是甚么厚道人,可知不如少卿鲍廷玺道:“到那时候,求老爷写个书子与门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这书断然写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独做,自照顾人,并不要人帮着照顾。我若写了书子,他说我已经照顾了你,他就赌气不照顾你了。齐评:扯出别人卸去自己,妙,妙如今去先投奔一个人。”鲍廷玺道:“却又投那一个?”杜慎卿道:“他家当初有个奶公老管家,姓邵的,这人你也该认得。”天二评:下文是教他投王胡子,却又牵連出邵奶公,无謂。平步青评:邵奶公定戏,少卿之父尚在,此语正关动前后文,不得云无謂鲍廷玺想起来道:“是那年门下父亲在日,他家接过我的戏去与老太太做生日。赣州府太老爷,门下也曾见过。”杜慎卿道:“这就是得狠了。如今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我这兄弟有个毛病,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黄评:此等“毛病”,天下有几人耶?你将来先去会了王胡子。这奴才好酒,你买些酒与他吃,叫他在主子跟前说你是太老爷极欢喜的人,他就连三的给你银子用了。他不欢喜人叫他‘老爷’,你只叫他‘少爷’。他又有个毛病,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说人做官,说人有钱。黄评:凡此皆是“毛病”,天下又能有几人有之者?惟呆子始患此病,呆耶?否耶?像你受向太老爷的恩惠这些话,总不要在他跟前说。总说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大老官,肯照顾人。他若是问你可认得我,你也说不认得。”齐评:少卿虽呆气,然其待父執舊人煞有至性;慎卿雖乖巧,然其兄弟之間漠无丝毫关切。作者皮里阳秋正自分明也。天二評:此一番传述是为少卿写照,然而杜氏族誼平常,慎卿已親口招认一番话,说得鲍廷玺满心欢喜。在这里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天气凉爽起来,鲍廷玺问十七老爷借了几两银子,天二评:效劳了数月还说“借了几两银子”,慎卿银子貴重可知,只是声色场中不惜所费耳收拾衣服行李,过江往天长进发。黄评:即由慎卿递到少卿,却以鲍廷玺为针线
第一日过江,歇了六合县。第二日起早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一个地方,叫作四号墩。天二评:今謂之四了口也鲍廷玺进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脸,只见门口落下一乘轿子来。轿子里走出一个老者来,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大红绸鞋,一个通红的酒糟鼻,黄评:活画出一个老酒糟来一部大白胡须,就如银丝一般。那老者走进店门,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说道:“韦四太爷来了!黄评:又先出姓请里面坐!”那韦四太爷走进堂屋,鲍廷玺立起身来施礼,那韦四太爷还了礼。鲍廷玺让韦四太爷上面坐,他坐在下面,问道:“老太爷上姓是韦,不敢拜问贵处是那里?”韦四太爷道:“贱姓韦,敝处滁州乌衣镇。长兄尊姓贵处?今往那里去的?”廷玺道:“在下姓鲍,是南京人。今往天长杜状元府里去的,看杜少爷。”韦四太爷道:“是那一位?是慎卿?是少卿?”鲍廷玺道:“是少卿。”韦四太爷道:“他家兄弟虽有六七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了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天二评:旧家如此亦难得我所以一见就问这两个人。两个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慎卿虽是雅人,我还嫌他尚带着些姑娘气。齐评:姑娘气者,不爽快与人交接款洽也。天二评:韋四太爷豪迈,故嫌慎卿为姑娘气。其实不止姑娘氟。黄评:“姑娘气”,一语中的少卿是个豪杰。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长兄吃了饭一同走。”鲍廷玺道:“太爷和杜府是亲戚?”韦四太爷道:“我同做赣州府太老爷自小同学拜盟的,极相好的。”黄评:“二十年前盟弟兄”,此却是真的,且不止二十年鲍廷玺听了,更加敬重。当时同吃了饭,韦四太爷上轿,鲍廷玺又雇了一个驴子,骑上同行。到了天长县城门口,韦四太爷落下轿说道:“鲍兄,我和你一同走进府里去罢。”鲍廷玺道:“请太爷上轿先行!在下还要会过他管家,再去见少爷。”韦四太爷道:“也罢。”上了轿子,一直来到杜府。
门上人传了进去,杜少卿慌忙迎出来,请到厅上拜见,说道:“老伯,相别半载,不曾到得镇上来请老伯和老伯母的安。老伯一向好?”韦四太爷道:“托庇粗安。新秋在家无事,想着尊府的花园,桂花一定盛开了,所以将来看看世兄,要杯酒吃。”天二评:又大雅,又豪爽。好胡子!天下后世酒人当铸金事之。韋四太爷行徑颇近牛玉圃,而开口自不俗。黄评:明说“要杯酒吃”,非食客可比,且说得风雅,此等老辈酒人今亦不可多得杜少卿道:“奉过茶,请老伯到书房里去坐。”小厮捧过茶来,杜少卿吩咐:“把韦四太爷行李请进来,送到书房里去。轿钱付与他,轿子打发回去罢。”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搂。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黄评:一一写来如身入其中,我已酒兴勃发
当请韦四太爷坐在朝南的书房里。这两树桂花就在窗槅外。天二评:恐怕香死他韦四太爷坐下,问道:“娄翁尚在尊府?”黄评:顺手带出娄焕文杜少卿道:“娄老伯近来多病,请在内书房住。方才吃药睡下,不能出来会老伯。”韦四太爷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侄已经把他令郎、令孙都接在此侍奉汤药,小侄也好早晚问候。”韦四太爷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还有些蓄积,家里置些产业?”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赣州,把舍下田地房产的账目,都交付与娄老伯。每银钱出入,俱是娄老伯做主,先君并不曾问。娄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两,其余并不沾一文。每收租时候,亲自到乡里佃户家,佃户备两样菜与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凡他令郎、令孙来看,只许住得两天,就打发回去,盘缠之外,不许多有一文钱,临行还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们私自送他银子。只是收来的租稻利息,遇着舍下困穷的亲戚朋友,娄老伯便极力相助。天二评:人情势利只肯幫東家省钱積聚,那肯如此。若果如此,主人翁醉客不远矣。是賓是主皆不易得先君知道也不问。有人欠先君银钱的,娄老伯见他还不起,娄老伯把借券尽行烧去了。天二评:是賓是主,天下几人!到而今他老人家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家里仍然赤贫如洗,小侄所以过意不去。”韦四太爷叹道:“真可谓古之君子了!”天二评:婁老为人惟韋四太爷一言为定评。黄评:如果少卿所言是真,真是“古之君子”,特恐少卿受骗耳。然写至娄焕文之死,中间却无微辞,评者谓是“暗要”,未必然又问道:“慎卿兄在家好么?”杜少卿道:“家兄自别后就往南京去了。”
正说着,家人王胡子手里拿着一个红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进来。杜少卿看见他,说道:“王胡子,你有甚么话说?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王胡子走进书房,把手本递上来,禀道:“南京一个姓鲍的,天二评:来了。不知王胡子吃了多少酒,若韋胡子尚未见杯子面也他是领戏班出身。他这几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来家。他过江来叩见少爷。”杜少卿道:“他既是领班子的,你说我家里有客,不得见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罢。”王胡子说道:“他说受过先太老爷多少恩德,定要当面叩谢少爷。”杜少卿道:“这人是先太老爷抬举过的么?”王胡子道:“是。当年邵奶公传了他的班子过江来,太老爷着实喜欢这鲍廷玺,曾许着要照顾他的。”齐评:一拍便上。天二评:来索旧債。黄评:王胡子酒吃足了杜少卿道:“既如此说,你带了他进来。”黄评:慎卿之语验矣韦四太爷道:“是南京来的这位鲍兄,我才在路上遇见的。”
王胡子出去,领着鲍廷玺捏手捏脚一路走进来。看见花园宽阔,一望无际。走到书房门口一望,见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里,头载方巾,身穿玉色夹纱直裰,脚下珠履,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黄评:新,如在目前,却是豪爽人相貌王胡子道:“这便是我家少爷。你过来见。”鲍廷玺进来跪下叩头,杜少卿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礼!”起来作揖。作揖过了,又见了韦四太爷。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鲍廷玺道:“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典,粉身碎骨难报。又因几年穷忙,在外作小生意,不得来叩见少爷。今日才来请少爷的安,求少爷恕门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说,我家太老爷极其喜欢你,要照顾你。齐评:此等处未免竟是呆子口气你既到这里,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王胡子道:“席已齐了。禀少爷,在那里坐?”韦四太爷道:“就在这里好。”杜少卿踌躇道:“还要请一个客来。”因叫那跟书房的小厮加爵:“去后门外,请张相公来罢。”加爵应诺去了。
少刻,请了一个大眼睛黄胡子的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大阔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像。黄评:“大眼睛黄胡子”,前在湖州已曾写过;“做假斯文”,应前文也。阅者猜是何人?进来作揖坐下,问了韦四太爷姓名,韦四太爷说了,便问:“长兄贵姓?”那人道:“晚生姓张,贱字俊民,久在杜少爷门下。晚生略知医道,连日蒙少爷相约,在府里看娄太爷。”因问:“娄太爷今日吃药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问,问了回来道:“娄太爷吃了药,睡了一觉,醒了,这会觉的清爽些。”张俊民又问:“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鲍朋友。”说罢,摆上席来,奉席坐下。韦四太爷首席,张俊民对坐,杜少卿主位,鲍廷玺坐在底下。斟上酒来,吃了一会。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内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脍了蟹羹。众人吃着,韦四太爷问张俊民道:“你这道谊,自然着实高明的?”张俊民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不瞒太爷说,晚生在江湖上胡闹,不曾读过甚么医书,却是看的症不少。齐评:張铁臂又会舞剑,又会看病,较之权勿用辈自是能人。天二评:恐人考他,故如此说。此張俊民乖处。今之笨賊却偏要嚼几句,云内经、外经,恰好露出马脚来近来蒙少爷的教训,才晓得书是该念的。所以我有一个小儿,而今且不教他学医,从先生读着书,做了文章,就本来给杜少爷看。少爷往常赏个批语,晚生也拿了家去读熟了,学些文理。将来再过两年,叫小儿出去考个府、县考,骗两回粉汤、包子吃。将来挂招牌,就可以称‘儒医’。”黄评:与在湖州说话全不同,真是骗子手。天二评:说得却也爽快松动韦四太爷听他说这话,哈哈大笑了。
王胡子又拿一个帖子进来,禀道:“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酬生日,请县主老爷,请少爷去做陪客,说定要求少爷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黄评:可见真绅身分,却全与二娄不同王胡子应诺去了。
杜少卿向韦四太爷说:“老伯酒量极高的,当日同先君一吃半夜,今日也要尽醉才好。”韦四太爷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话不好说。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坛酒,今年该有八九年了,想是收着还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韦四太爷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说:‘我家里埋下一坛酒,等我做了官回来,同你老痛饮。’齐评:雅人趣事。天二评:时刻在念。黄评:真会骗吃酒,然骗得风雅我所以记得。你家里去问。”张俊民笑说道:“这话,少爷真正该不知道。”杜少卿走了进去。韦四太爷道:“杜公子虽则年少,实算在我们这边的豪杰。”张俊民道:“少爷为人好极,只是手太松些,不管甚么人求着他,大捧的银与人用。”天二评:只送你用便不算手松。黄评:是垂涎语,非为少卿惜银子鲍廷玺道:“便是门下,从不曾见过像杜少爷这大方举动的人。”
杜少卿走进去,问娘子可晓得这坛酒,娘子说不知道。遍问这些家人、婆娘,都说不知道。后来问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来道:黄评:邵老丫自是邵管家之妻,年纪已大,故知此酒。老丫者,天长土语乳妇也“是有的。是老爷上任那年,作了一坛酒埋在那边第七进房子后一间小屋里,说是留着韦四太爷同吃的。天二评:邵老丫想即邵奶公之妻,不是他说出,此壇酒至今尚在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来的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搀。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来爷不要吃!”齐评:前人種樹后人乘凉,古今同此一叹。黄评:是老家人妇语杜少卿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钥匙开了酒房门,带了两个小厮进去,从地下取了出来,连坛抬到书房里,叫道:“老伯,这酒寻出来了!”韦四太爷和那两个人都起身来看,说道:“是了!”打开坛头,舀出一杯来,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闻着喷鼻香。天二评:必要写到十二分,令读者垂涎。可恶。黄评:我已流涎矣韦四太爷道:“有趣!这个不是别样吃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方可吃得。天二评:胡子真老酒鬼。黄评:真是酒人,真会吃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这里。明日吃他一天,还是二位同享。”张俊民道:“自然来奉陪。”鲍廷玺道:“门下何等的人,也来吃太老爷遗下的好酒,这是门下的造化。”说罢,教加爵拿灯笼送张俊民回家去。鲍廷玺就在书房里陪着韦四太爷歇宿。杜少卿候着韦四太爷睡下,方才进去了。
次日,鲍廷玺清晨起来,走到王胡子房里去。加爵又和一个小厮在那里坐着。王胡子问加爵道:“韦四太爷可曾起来?”加爵道:“起来了,洗脸哩。”王胡子又问那小厮道:“少爷可曾起来?”那小厮道:“少爷起来多时了,在娄太爷房里看着弄药。”王胡子道:“我家这位少爷也出奇!黄评:“出奇”亦土语,犹言奇怪也一个娄老爹,不过是太老爷的门客罢了。他既害了病,本过送他几两银子,打发他回去。为甚么养在家里当做祖宗看待,还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那小厮道:“王叔,你还说这话哩!娄太爷吃的粥和菜,我们煨了,他儿子、孙子看过还不算,少爷还要自己看过了,才送与娄太爷吃。人参铫子自放在奶奶房里,奶奶自己煨人参,药是不消说。一早一晚,少爷不得亲自送人参,就是奶奶亲自送人参与他吃。天二评:厚道极矣,精细极矣。奶奶肯如此,亦不可及。古之人与今之人盖有行之者,而今已矣。悲夫,悲夫!读至此何能不哭!黄评:写少卿诚笃至此,然过犹不及你要说这样话,只好惹少爷一顿骂。”说着,门上人走进来道:“王叔,快进去说声:臧三爷来了,坐在厅上要会少爷。”王胡子叫那小厮道:“你娄老爹房里去请少爷。我是不去问安!”黄评:娄焕文管帐认真,王胡子想来没钱赚,故其言如此鲍廷玺道:“这也是少爷的厚道处。”
那小厮进去,请了少卿出来会臧三爷,作揖坐下。杜少卿道:“三哥,好几日不见,你文会做的热闹?”臧三爷道:“正是。我听见你门上说到远客,慎卿在南京乐而忘返了。”天二评:上气不接下气,滿胸一个王父母老师,口头只是勉强酬对杜少卿道:“是乌衣韦老伯在这里。我今日请他,你就在这里坐坐。我和你到书房里去罢。”臧三爷道:“且坐着,我和你说话。县里王父母是我的老师,他在我跟前说了几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几时同你去会会他。”杜少卿道:“象这拜知县做老师的事,只好让三哥你们做。不要说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齐评:少卿傲骨于此可见,所以不願埋没于家鄉,而必到南京暢其胸襟也况且倒运做秀才,天二评:誰教汝做秀才?黄评:做秀才而曰“倒运”,妙,妙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黄評:是真乡绅,然与二婁迥异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臧三爷道:“正是为此。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师说明,是请你做陪客,王老师才肯到他家来,特为要会你。你若不去,王老师也扫兴。况且你的客住在家里,今日不陪,明日也可陪。不然我就替你陪着客,你就到汪家走走。”天二评:请酒的是汪家,請的是王知县,請的陪客是杜少卿,与臧三哥甚么相干,如此着急? 看他十分要好,只图向王父母老师邀功耳。黄评:仍要如此说杜少卿道:“三哥,不要倒熟话。你这位贵老师总不是甚么尊贤爱才,不过想人拜门生,受些礼物。黄评:快谈他想着我,叫他把梦做醒些!况我家今日请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黄评:他何尝知道吃此等菜,只知吃鸽蛋燕窝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汪家没有这样好东西吃。不许多话!同我到书房里去顽。”齐评:賞心樂事豈可与酒食地狱同日而語哉!天二评:大老官声口。此等俗物何必一定拉他吃?少卿呆串,不分黑白,所以如此拉着就走。臧三爷道:“站着!你乱怎的?这韦老先生不曾会过,也要写个帖子。”杜少卿道:“这倒使得。”叫小厮拿笔砚、帖子出来。臧三爷拿帖子写了个“年家眷同学晚生臧荼”。黄评:借出名字,为后文大祭用先叫小厮拿帖子到书房里,随即同杜少卿进来。韦四太爷迎着房门,作揖坐下。那两人先在那里,一同坐下。韦四太爷问臧三爷:“尊字?”杜少卿道:“臧三哥尊字蓼斋,是小侄这学里翘楚,同慎卿家兄也是同会的好友。”韦四太爷道:“久慕!久慕!”臧三爷道:“久仰老先生,幸遇!”张俊民是彼此认得的。臧蓼斋天二评:杜少卿书房内有张俊民、臧三爷,虞华轩书房内有二唐、姚成,此沉浮濁世之所以苦也又问:“这位尊姓?”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方才从南京回来的。”臧三爷道:“从南京来,可曾认得府上的慎卿先生?”鲍廷玺道:“十七老爷也是见过的。”黄评:只得淡淡过去,以慎卿曾有言也
当下吃了早饭,韦四太爷就叫把这坛酒拿出来,兑上十斤新酒,就叫烧许多红炭,堆在桂花树边,把酒坛顿在炭上。天二评:此桂休矣。胡子酒鬼殺风景过一顿饭时,渐渐热了。张俊民领着小厮,自己动手把六扇窗格尽行下了,把桌子抬到檐内。天二评:于此用得着張铁臂大家坐下。又备的一席新鮮菜。杜少卿叫小厮拿出一个金杯来,又是四个玉杯,坛子里舀出酒来吃。韦四大爷捧着金杯,吃一杯,赞一杯,说道:“好酒!”吃了半日。天二评:可知只有他知酒味。黄评:是大量,是知味者,此等酒须请此等人吃,方不辜负
王胡子领着四个小厮,抬到一个箱子来。杜少卿问是甚么。王胡子道:“这是少爷与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才做完了,送进来与少爷查件数。裁缝工钱已打发去了。”天二评:明知他此時一定不查杜少卿道:“放在这里!等我吃完了酒查。”才把箱子放下,只见那裁缝进来。王胡子道:“杨裁缝回少爷的话。”杜少卿道:“他又说甚么?”站起身来,只见那裁缝走到天井里,双膝跪下,磕下头去,放声大哭。杜少卿大惊道:“杨司务,这是怎的?”杨裁缝道:“小的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今早领了工钱去,不想才过了一会,小的母亲得个暴病死了。黄评:不知有母亲否小的拿了工钱家去,不想到有这一变,把钱都还了柴米店里。而今母亲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没有。没奈何,只得再来求少爷借几两银子与小的,小的慢慢做着工算。”天二评:衣箱才送进来,随脚复进来回話,而又云领去工钱都还柴米店里,还钱之后其母一会暴死,而后到杜府求借。時候不合,情事不对,其伪显然。若遇慎卿,立辨其伪,即下人裁工,亦不敢如此尝試也。因箱内並无衣服,惟恐酒后查点,故兔起鹘落,随后进来取出,情事宛然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银子?”裁缝道:“小户人家,怎敢望多?少爷若肯,多则六两,小则四两罢了。小的也要算着除工钱够还。”杜少卿惨然道:黄评:真真惨然,所以难得“我那里要你还!你虽是小本生意,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黄评:一呆至此。此等情景来骗少卿,可谓揣摩熟矣,少卿哪得不上当将来就是终身之恨。几两银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买口十六两银子的棺材,衣服、杂费共须二十金。齐评:写尽呆气。天二评:全不知人情世事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也罢,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王胡子,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又道:“杨司务,这事你却不可记在心里,只当忘记了的。黄评:不劳吩咐,谨遵台命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子去吃酒、赌钱,齐评:你又何以得知他不去吃酒賭钱这母亲身上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黄评:真切至此杨裁缝同王胡子抬着箱子,哭哭啼啼去了。齐评:真好看杜少卿入席坐下。韦四太爷道:“世兄,这事真是难得!”鲍廷玺吐着舌道:“阿弥陀佛!天下那有这样好人!”当下吃了一天酒。臧三爷酒量小,吃到下午就吐了,扶了回去。韦四太爷这几个直吃到三更,把一坛酒都吃完了,方才散。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轻财好士,一乡多济友朋;月地花天,四海又闻豪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慎卿、少卿,俱是豪华公子,然两人自是不同。慎卿纯是一团慷爽气,黄评:加慎卿以“慷爽”字大谬,加以“呆”字正合。少卿可谓呆矣,然纯是慷爽,其呆亦不可及少卿却是一个呆串皮。一副笔墨,却能分毫不犯如此。
娄太爷是暗要,韦太爷是明吃,至裁缝、王胡子,各各有算计少卿之法。世情恶薄,形容尽致。
【卧评】
婁太爷不见破綻,不可度以小人之腹,观其不与王胡子通气,胡子雖恨之,亦未说出他不是处也。韋四太爷光明磊落,绝无渣滓,岂可与張俊民、臧蓼斋、裁缝、王胡子辈同論?
或曰不知裁缝果死母親否?曰:豈但无死母親事,並无箱中衣服。盖是虧空本錢无以賠償,串通王胡子,料定必不查点,作此把戏。却也虧他装得像。我于《孟子》「校人」一節悟之。
第三十二回 杜少卿平居豪举 娄焕文临去遗言
话说众人吃酒散了,韦四太爷直睡到次日上午才起来,向杜少卿辞别要去。说道:“我还打算到你令叔、令兄各家走走。昨日扰了世兄这一席酒,我心里快活极了!别人家料想也没这样有趣。我要去了,天二评:乘兴而来,兴尽而返,頗有晉人风度。胡子快人有此快语。此老又磊落又风致,我可惜无九年半的陳酒請他连这新朋友也不能回拜,世兄替我致意他罢。”杜少卿又留住了一日。次日雇了轿夫,拿了一只玉杯和赣州公的两件衣服,亲自送在韦四太爷房里,说道:“先君拜盟的兄弟,只有老伯一位了,此后要求老伯常来走走。小侄也常到镇上请老伯安。这一个玉杯,送老伯带去吃酒。这是先君的两件衣服,送与老伯穿着,如看见先君的一般。”黄评:非重义人想不到此韦四太爷欢喜受了。鲍廷玺陪着又吃了一壶酒,吃了饭。杜少卿拉着鲍廷玺,陪着送到城外,在轿前作了揖。韦四太爷去了。两人回来,杜少卿就到娄太爷房里去问候。娄太爷说身子好些,要打发他孙子回去,只留着儿子在这里伏待。
杜少卿应了。心里想着没有钱用,叫王胡子来商议道:“我圩里那一宗田,你替我卖给那人罢了。”王胡子道:“那乡人他想要便宜。少爷要一千五百两银子,他只出一千三百两银子,所以小的不敢管。”杜少卿道:“就是一千三百两银子也罢。”王胡子道:“小的要禀明少爷才敢去。卖的贱了,又惹少爷骂小的。”天二评:尽给你用如何杜少卿道:“那个骂你!你快些去卖,我等着要银子用。”王胡子道:“小的还有一句话要禀少爷:卖了银子,少爷要做两件正经事。若是几千几百的白白的给人用,这产业卖了也可惜。”黄评:似忠于少卿杜少卿道:“你看见我白把银子给那个用的?你要赚钱罢了,黄评:即刻看见的。却又知王胡子赚钱说这许多鬼话。天二评:诚如君言快些替我去!”王胡子道:“小的禀过就是了。”出来悄悄向鲍廷玺道:“好了,你的事有指望了。齐评:形容絕倒。可知校人反唇並无别語,尚是三代人物。天二评:不过吃了他几顿酒罷了,如此用心而今我到圩里去卖田,卖了田回来,替你定主意。”王胡子就去了几天,卖了一千几百两银子,拿稍袋装了来家,禀少爷道:“他这银子,是九五兑九七色的,又是市平,比钱平小一钱三分半。他内里又扣了他那边中用二十三两四钱银子,画字去了二三十两,这都是我们本家要去的。黄评:好大开销而今这银子在这里,拿天平来,请少爷当面兑。”杜少卿道:“那个耐烦你这些疙瘩账!黄评:故意疙瘩,明知他不耐烦去平。此魏阉赚熹宗伎俩既拿来,又兑甚么!收了进去就是了!”王胡子道:“小的也要禀明。”
杜少卿收了这银子,随即叫了娄太爷的孙子到书房里,说着:“你明日要回去?”他答应道:“是。老爹叫我回去。”杜少卿道:“我这里有一百两银子给你,你瞒着不要向你老爹说。你是寡妇母亲,你拿着银子,回家去做小生意养活着。你老爹若是好了,你二叔回家去,我也送他一百两银子。”娄太爷的孙子欢喜接着,把银子藏在身边,谢了少爷。次日辞回家去,娄太爷叫只称三钱银子与他做盘缠,打发去了。
杜少卿送了回来,一个乡里人在敞厅上站着。见他进来,跪下就与少爷磕头。杜少卿道:“你是我们公祠堂里看祠堂的黄大?你来做甚么?”黄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边一所屋,原是太老爷买与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该死,把坟山的死树搬了几棵回来添补梁柱,黄评:妙是“死树”不想被本家这几位老爷知道,就说小的偷了树,把小的打了一个臭死,叫十几个管家到小的家来搬树,连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没处存身,如今来求少爷向本家老爷说声,公中弄出些银子来,把这房子收拾收抬,赏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那个说?你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爷买与你的,自然该是修理。如今一总倒了,要多少银子重盖?”黄大道:“要盖须得百金银子。如今只好修补,将就些住,也要四五十两银子。”杜少卿道:“也罢,我没银子,且拿五十两银子与你去。你用完了,再来与我说。”拿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黄大。黄大接着去了。
门上拿了两副帖子走进来,禀道:“臧三爷明日请少爷吃酒。这一副帖子,说也请鲍师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说拜上三爷,我明日必来。”次日,同鲍庭玺到臧家。臧蓼斋办了一桌齐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请酒。席间说了些闲话。到席将终的时候,臧三爷斟了一杯酒,高高奉着,走过席来,作了一个揖,把酒递与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说道:“老哥,我有一句话奉求。”齐评:真来了杜少卿吓了一跳,慌忙把酒丢在桌上,跪下去拉着他,悦道:“三哥,你疯了?这是怎说?”臧蓼斋道:“你吃我这杯酒,应允我的话,我才起来。”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甚么话,你起来说。”鲍廷玺也来帮着来他起来。黄评:不脱鲍廷玺,细臧蓼斋道:“你应允了?”杜少卿道:“我有甚么不应允?”臧蓼斋道:“你吃了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吃了这杯酒。“臧蓼斋道:“候你干了。”站起来坐下。杜少卿道:“你有甚话说罢!”臧蓼斋道:“目今宗师考庐州,下一棚就是我们。我前日替人管着买了一个秀才,宗师有人在这里揽这个事,我已把三百两银子兑与了他。后来他又说出来:‘上面严紧,秀才不敢卖,倒是把考等第的开个名字来补了廪罢。’我就把我的名字开了去,今年这廪是我补。但是这买秀才的人家要来退这三百两银子。我若没有还他,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关系,我所以和老哥商议,把你前日的田价借三百与我打发了这件,黄评:怕他推辞,将“田价”先说出,又硬派他允了,比强盗打劫还凶我将来慢慢的还你。你方才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当你说甚么话,原来是这个事!也要大惊小怪,磕头礼拜的。甚么要紧?我明日就把银子送来与你。”鲍廷玺拍着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来,再吃几杯!”天二评:鲍廷璽此時已壤极矣,分明受王胡子之托,故臧三爷請他来插科,恐少卿不允,得以于中撮合当下拿大杯来吃酒。
杜少卿醉了,问道:“臧三哥,我且问你:你定要这廪生做甚么?”臧蓼斋道:“你那里知道!廪生,一来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几年贡了,朝廷试过,就是去做知县、推官,穿螺蛳结底的靴,坐堂,洒签,打人。像你这样大老官来打秋风,把你关在一间房里,给你一个月豆腐吃,蒸死了你。”齐评:此等无赖之语少卿偏听得进,若慎卿听之,定必摇頭耳。黄评:骗他还要骂他杜少卿笑道:“你这匪类,下流无耻极矣!”天二评:臧三下流无耻已非一日,少卿何以与之相狎鲍廷玺又笑道:“笑谈!笑谈!二位老爷都该罚一杯。”天二评:插科打诨是戏子面目,我为文卿一哭当夜席散。
次早,叫王胡子送了这一箱银子去。王胡子又讨了六两银子赏钱,回来在鲜鱼面店里吃面,遇着张俊民在那里吃,叫道:“胡子老官,你过来,请这里坐!”王胡子过来坐下,拿上面来吃。张俊民道:“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甚么事?医好了娄老爹,要谢礼?”张俊民道:“不相干。娄老爹的病是不得好的了。”王胡子道:“还有多少时候?”张俊民道:“大约不过一百天,这话也不必讲他。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你说罢了。”张俊民道:“而今宗师将到,我家小儿要出来应考,怕学里人说是我冒籍,托你家少爷,向学里相公们讲讲。”王胡子摇手道:“这事共总没中用。我家少爷,从不曾替学里相公讲一句话。他又不欢喜人家说要出来考。黄评:即此可见少卿之品你去求他,他就劝你不考。”张俊民道:“这是怎样?”王胡子道:“而今倒有个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爷说,说你家的确是冒考不得的。但凤阳府的考棚是我家先太老爷出钱盖的,少爷要送一个人去,谁敢不依?这样激着他,他就替你用力,连帖钱都是肯的。”黄評:果然。齐評:所謂摸着脾气如提傀儡一般张俊民道:“胡子老官,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胡子道:“我那个要你谢!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小侄。人家将来进了学,穿戴着簇新的方巾、蓝衫,替我老叔子多磕几个头就是了。”天二评:杜少卿与張俊民为友,而其奴之言如此,张俊民之为人可知。黄评:张俊民身分可想说罢,张俊民还了面钱,一齐出来。
王胡子回家,问小子们道:“少爷在那里?”小子们道:“少爷在书房里。”他一直走进书房,见了杜少卿,禀道:“银子已是小的送与臧三爷收了。着实感激少爷,说又替他免了一场是非,成全了功名。其实这样事别人也不肯做的。”杜少卿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只管跑了来倒熟了!”天二评:大老官胡子道:“小的还有话禀少爷。像臧三爷的廪,是少爷替他补,公中看祠堂的房子,是少爷盖,眼见得学院不日来考,又要寻少爷修理考棚。我家太老爷拿几千银子盖了考棚,白白便益众人。少爷就送一个人去考,众人谁敢不依?”杜少卿道:“童生自会去考的,要我送怎的?”王胡子道:“假使小的有儿子,少爷送去考,也没有人敢说?”黄评:先试一句杜少卿道:“这也何消说。这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齐评:少卿一肚皮骯脏气,不过出脱了家产,好向别处浪游耳。天二评:片帆飞渡。黄评:骂杀王胡子道:“后门口张二爷,他那儿子读书,少爷何不叫他考一考?”杜少卿道:“他可要考?”胡子道:“他是个冒籍,不敢考。”杜少卿道:“你和他说,叫他去考。若有廪生多话,你就向那廪生说,是我叫他去考的。”天二评:傻角王胡子道:“是了。”应诺了去。
这几日,娄太爷的病渐渐有些重起来了,杜少卿又换了医生来看,在家心里忧愁。忽一日,臧三爷走来,立着说道:“你晓得有个新闻?县里王公坏了,齐评:就不稱他老师了昨晚摘了印。新官押着他就要出衙门,县里人都说他是个混账官,天二评:王父母是貴老师,而今是「混帳官」不肯借房子给他住,在那里急的要死。”杜少卿道:“而今怎样了?”臧蓼斋道:“他昨晚还赖在衙门里。明日再不出,就要讨没脸面。那个借屋与他住?只好搬在孤老院!”杜少卿道:“这话果然么?”叫小厮叫王胡子来,向王胡子道:“你快到县前向工房说,叫他进去禀王老爷,说王老爷没有住处,请来我家花园里住。他要房子甚急,你去!”天二评:一味傻气王胡子连忙去了。臧蓼斋道:“你从前会也不肯会他,今日为甚么自己借房子与他住?况且他这事有拖累,将来百姓要闹他,不要把你花园都拆了?”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于乡里,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强盗,也是没有人来拆我家的房子。这个,老哥放心!至于这王公,他既知道仰慕我,就是一点造化了。齐评:英雄自負,往往有此见地我前日若去拜他,但是自承本县知县。而今他官已坏了,又没有房子住,我就应该照应他。黄评:何尝没有道理,臧三何足知之他听见这话,一定就来。你在我这里候他来,同他谈谈。”天二评:无謂
说着,门上人进来禀道:“张二爷来了。”只见张俊民走进来,跪下磕头。杜少卿道:“你又怎的?”张俊民道:“就是小儿要考的事,蒙少爷的恩典。”杜少卿道:“我已说过了。“张俊民道:“各位廪生先生听见少爷吩咐,都没的说,只要门下捐一百二十两银子修学宫。门下那里捐的起?故此又来求少爷商议。”杜少卿道:“只要一百二十两,此外可还再要?”张俊民道:“不要了。”杜少卿道:“这容易,我替你出。黄评:白送去考不算,仍要他银子,少卿之呆不必言,独恨人心狠于强盗你就写一个愿捐修学宫求入籍的呈子来。臧三哥,你替他送到学里去,银子在我这里来取。”臧三爷道:“今日有事,明日我和你去罢。”张俊民谢过去了。
正迎着王胡子飞跑来过:“王老爷来拜,已到门下轿了。”杜少卿和臧蓼斋迎了出去。那王知县纱帽便服,进来作揖再拜,说道:“久仰先生,不得一面。今弟在困厄之中,蒙先生慨然以尊斋相借,令弟感愧无地,所以先来谢过,再细细请教。恰好臧年兄也在此。”杜少卿道:“老父台,些小之事,不足介意!荒斋原是空闲,竟请搬过来便了。”臧蓼斋道:“门生正要同敝友来候老师,不想反劳老师先施。”王知县道:“不敢!不敢!“打恭上轿而去。
杜少卿留下臧蓼斋,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来递与他,叫他明日去做张家这件事。臧蓼斋带着银子去了。次日,王知县搬进来往。又次日,张俊民备了一席酒送在杜府,请臧三爷同鲍师父陪。王胡子私向鲍廷玺道:“你的话也该发动了。我在这里算着,那话已有个完的意思,若再遇个人来求些去,你就没帐了。你今晚开口。”
当下客到齐了,把席摆到厅旁书房里,四人上席。张俊民先捧着一杯酒谢过了杜少卿,又斟酒作揖谢了臧三爷,入席坐下。席间谈这许多事故,鲍廷玺道:“门下在这里大半年了,看见少爷用银子像淌水,连裁缝都是大捧拿了去。只有门下是七八个月的养在府里白浑些酒肉吃吃,一个大钱也不见面。我想这样干篾片也做不来,不如揩揩眼泪,别处去哭罢。门下明日告辞。”齐评:倒戟而出之。天二评:此以少卿之大意反映慎卿之用心杜少卿道:“鲍师父,你也不曾向我说过,我晓得你甚么心事?你有话说不是?”天二评:一初原说我自有道理,而今要請个道理了鲍廷玺忙斟一杯酒递过来,说道:“门下父子两个都是教戏班子过日,不幸父亲死了。黄评:此语从杨裁缝得来门下消折了本钱,不能替父亲争口气,家里有个老母亲又不能养活。天二评:謂鲍老太太乎?謂王老太太乎?门下是该死的人,除非少爷赏我个本钱,才可以回家养活母亲。”黄评:哪知他养活太太杜少卿道:“你一个梨园中的人,却有思念父亲、孝敬母亲的念,这就可敬的狠了。我怎么不帮你?”鲍廷玺站起来道:“难得少爷的恩典。”杜少卿道:“坐着,你要多少银子?”鲍廷玺看见王胡子站在底下,把眼望着王胡子。天二评:惡极王胡子走上来道:“鲍师父,你这银子要用的多哩,连叫班子、买行头,怕不要五六百两。少爷这里没有,只好将就弄几十两银子给你,过江舞起几个猴子来,你再跳。”齐评:都用反激之笔,可謂各有身段。天二评:不过請你几顿酒,何苦尽口幫襯杜少卿道:“几十两银子不济事,我竟给你一百两银子,天二评:仍不够拢班子你拿过去教班子。用完了,黄评:他也用完了,你也用完了你再来和我说话。”鲍廷玺跪下来谢。杜少卿拉住道:“不然我还要给你些银子,因我这娄太爷病重,要料理他的光景。我好打发你回去。”当晚臧、张二人都赞杜少卿的慷慨。吃罢散了。
自此之后,娄太爷的病一日重一日。那日,杜少卿坐在他跟前,娄太爷说道:“大相公,我从前挨着,只望病好。而今看这光景,病是不得好了,你要送我回家去。”杜少卿道:“我一日不曾尽得老伯的情,怎么说要回家?”娄太爷道:“你又呆了!我是有子有孙的人,一生出门在外,今日自然要死在家里。难道说你不留我?”天二评:实情实理杜少卿垂泪道:“这样说我就不留了。老伯的寿器是我备下的,如今用不着,是不好带去了,另拿几十两银子合具寿器。衣服、被褥是做停当的,与老伯带去。”娄太爷道:“这棺木、衣服,我受你的。你不要又拿银子给我家儿子、孙子。我这在三日内就要回去,坐不起来了,只好用床抬了去。你明日早上到令先尊太老爷神主前祝告,说娄太爷告辞回去了。我在你家三十年,是你令先尊一个知心的朋友。令先尊去后,大相公如此奉事我,我还有甚么话?你的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你生的个小儿子,黄评:写少卿有子尤其不同,将来好好教训他成个正经人物。天二评:不说举人进士,便见此老见解但是你不会当家,不会相与朋友,这家业是断然保不住的了。黄评:一眼看定像你做这样慷慨仗义的事,我心里喜欢,只是也要看来说话的是个甚么样人。齐评:议论明白透澈。然少卿却别有见解也。天二评:知人不易,难言之矣象你这样做法,都是被人骗了去,没人报答你的。虽说施恩不望报,却也不可这般贤否不明。黄评:“贤否不明”是的评,惜乎何不早劝你相与这臧三爷、张俊民,都是没良心的人。近来又添一个鲍廷玺,他做戏的,有甚么好人?你也要照顾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坏了!银钱也是小事。黄评:撇却银钱才是正论我死之后,你父子两人事事学你令先尊的德行。德行若好,就没有饭吃也不妨。齐评:此番话毕竟是老辈人口气。黄评:观此语,娄焕文何可厚非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慎卿虽有才情,也不是甚么厚道人。黄评:不错你只学你令先尊,将来断不吃苦。天二评:一番遗言,语語切实,吾服太守公之知人你眼里又没有官长,又没有本家,这本地方也难住。黄评:知己如此,少卿父事之,是也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天二评:少卿迁往南京之举,盖亦发之于婁太爷这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黄评:一眼看定大相公,你听信我言,我死也暝目!”黄评:字字切中少卿之病,难得难得杜少卿流泪道:“老伯的好话,我都知道了。”忙出来吩咐雇了两班脚子,抬娄太爷过南京到陶红镇。又拿出百十两银子来付与娄太爷的儿子回去办后事。第三日,送娄太爷起身。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京师池馆,又看俊杰来游;江北家乡,不见英贤豪举。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写少卿全没一分计较,可为艰难缔造者一哭!黄评:娄焕文云:银钱是小事,责少卿却不在此
【齐评】
杜少卿浪掷祖产,妄施滥用,粗看之,似与二娄好客不问来历便与结交同一没分晓也,此正纨袴习气。然二娄因不能早得科第,激成牢骚,未免近于热中,其品不高。少卿因身居僻壤小邑,所见所闻无非庸夫俗子,不获展其胸襟志趣,故遂挥金如土,聊博故乡感颂,彼意中早办避居计矣。观后文王胡子逃走,付之一笑,而谓南京有山水朋友之乐,可知早有成见。况其不应征召,亦比二娄为高。故足为全书第三人也。
娄焕文临去一番言论,真能深识少卿心事。少卿是以痛哭流涕耳。
【黄评】
少卿只是一个呆子,其至性血诚,天下有几人哉!观后文我以为庄绍光不若也。
第三十三回 杜少卿夫妇游山 迟衡山朋友议礼
话说杜少卿自从送了娄太爷回家之后,自此就没有人劝他,越发放着胆子用银子。天二评:此特笔也,见婁太爷平日非不劝前项已完,叫王胡子又去卖了一分田来,二千多银子,随手乱用。又将一百银子把鲍廷玺打发过江去了。天二评:一百銀子教戏子则不足,跳猴子则有餘,恐王太太又在家等候吃人参了王知县事体已清,退还了房子告辞回去。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银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房子并与本家,要到南京去住。黄评:弃祖业,离乡里,此少卿之疵也和娘子商议,娘子依了。人劝着他,总不肯听。黄评:娘子却太无主意,然却是夫倡妇随足足闹了半年,房子归并妥了。除还债赎当,还落了有千把多银子。和娘子说道:“我先到南京会过卢家表侄,寻定了房子,再来接你。”当下收拾了行李,带着王胡子,同小厮加爵过江。王胡子在路见不是事,拐了二十两银子走了。天二评:天去其疾,而元气已丧杜少卿付之一笑,齐评:也只好如此只带了加爵过江。
到了仓巷里外祖卢家,天二评:少卿未知慎卿已去而不訪慎卿,先至卢家,知其平日泛泛表侄卢华士出来迎请表叔进去,到厅上见礼。杜少卿又到楼上拜了外祖、外祖母的神主。见了卢华士的母亲,叫小厮拿出火腿、茶叶土仪来送过。卢华士请在书房里摆饭。请出一位先生来,是华士今年请的业师。那先生出来见礼,杜少卿让先生首席坐下。杜少卿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迟,名均,字衡山。天二评:此回以后祭泰伯祠诸人渐渐聚集,而迟衡山倡建泰伯祠,又议定祭礼,乃最要之人,故于此先出。少卿以覓屋故先到卢家,而衡山乃卢家西席,故先见面,提纲挈领,叙事秩然请问先生贵姓?”卢华士道:“这是学生天长杜家表叔。”迟先生道:“是少卿?先生是海内英豪,千秋快士!黄评:八字赞少卿,可见少卿非银钱买来者只道闻名不能见面,何图今日邂逅高贤!”站起来重新见礼。杜少卿看那先生细瘦,通眉长爪,双眸炯炯,知他不是庸流,便也一见如故。吃过了饭,说起要寻房子来住的话,迟衡山喜出望外,说道:“先生何不竟寻几间河房住?”杜少卿道:“这也极好。我和你借此先去看看秦淮。”迟先生叫华士在家好好坐着,便同少卿步了出来。
走到状元境,只见书店里帖了多少新封面,内有一个写道:“《历科程墨持运》,处州马纯上、嘉兴蘧駪夫同选。”齐评:挽合前文。天二评:马二先生是泰伯祠第三獻,故于此先出,又带出蘧駪夫。黄评:此后便将大祭中人渐渐拢来杜少卿道:“这蘧駪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孙,是我敝世兄。既在此,我何不进去会会他?”便同迟先生进去。蘧駪夫出来叙了世谊,彼此道了些相慕的话。马纯上出来叙礼,问:“先生贵姓?”蘧駪夫道:“此乃天长殿元公孙杜少卿先生,这位是句容迟衡山先生,皆江南名坛领袖,天二评:定要说到名壇总病根小弟辈恨相见之晚。”吃过了茶,迟衡山道:“少卿兄要寻居停,此时不能久谈,要相别了。”同走出来。只见柜台上伏着一个人在那里看诗,指着书上道:“这一首诗就是我的。”天二评:我亦不问而知其必是景兰江四个人走过来,看见他旁边放着一把白纸诗扇。蘧駪夫打开一看,款上写着“兰江先生”,蘧駪夫笑道:“是景兰江。”黄评:顺手带出景兰江,知其已至南京,为大祭用也景兰江抬起头来看见二人,作揖问姓名。杜少卿拉着迟衡山道:“我每且去寻房子,再来会这些人。”
当下走过淮清桥。迟衡山路熟,找着房牙子,一路看了几处河房,多不中意,一直看到东水关。这年是乡试年,河房最贵,这房子每月要八两银子的租钱。杜少卿道:“这也罢了,先租了住着再买他的。”南京的风俗是要付一个进房,一个押月。当下房牙子同房主人跟到仓巷卢家写定租约,付了十六两银子。卢家摆酒,留迟衡山同杜少卿坐。坐到夜深,迟衡山也在这里宿了。
次早,才洗脸,只听得一人在门外喊了进来:“杜少卿先生在那里?”黄评:文笔不平,阅看请猜是谁人?齐评:突兀有神。天二评:狗頭得信偏快杜少卿正要出去看,那人已走进来,说道:“且不要通姓名,且等我猜一猜看!”定了一会神,走上前一把拉着少卿道:“你便是杜少卿!”齐评:学紅楼梦笔意,彼是脂粉气,此有豪爽气。黄评:认得关夫子眉毛杜少卿笑道:“我便是杜少卿,这位是迟衡山先生,这是舍表侄。先生你贵姓?”那人道:“少卿天下豪士,英气逼人,小弟一见丧胆,不似迟先生老成尊重,黄评:两面圆到,真是乖人所以我认得不错。小弟便是季苇萧。”黄评:此子却也可人迟衡山道:“是定梨园榜的季先生?久仰!久仰!”季苇萧坐下,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北行了。”黄评:一笔撇却慎卿,此笔墨简省之法,人却易忽。天二评:慎卿北行從苇萧口中说出。此句接梨园榜来杜少卿惊道:“几时去的?”季苇萧道:“才去了三四日,小弟送到龙江关。他加了贡,进京乡试去了。少卿兄挥金如土,黄评:真是“挥金如土”,然而了矣为甚么躲在家里用,不拿来这里,我們大家頑頑?”齐评:正是不得其地。天二评:应伯爵声口杜少卿道:“我如今来了。现看定了河房,到这里来居住。”季苇萧拍手道:“妙!妙!我也寻两间河房,同你做邻居,把贱内也接来同老嫂作伴。这买河房的钱,就出在你!”黄评:一见就骗,迟了迟了。天二评:又似臧三杜少卿道:“这个自然。”天二评:还是老官口气须臾,卢家摆出饭来,留季苇萧同吃。吃饭中间,谈及哄慎卿看道士的这一件事,天二评:得意之笔众人大笑,把饭都喷了出来。才吃完了饭,便是马纯上、蘧駪夫、景兰江来拜。会着谈了一会,送出去。才进来,又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来拜,黄评:又顺手带出三人,以便联络,且为大祭用季苇萧也出来同坐。谈了一会,季苇萧同三人一路去了。杜少卿写家书,打发人到天长接家眷去了。
次日清晨,正要回拜季苇萧这几个人,又是郭铁笔同来道士来拜。天二评:来道士不預大祭而此处出之者,所以映带前文,又預为芜湖绝粮時伏一救星也杜少卿迎了进来,看见道士的模样,想起昨日的话,又忍不住笑。道士足恭了一回,拿出一卷诗来,郭铁笔也送了两方图书,杜少卿都收了,齐评:这是见面礼吃过茶告别去了。杜少卿方才出去回拜这些人。一连在卢家住了七八天,同迟衡山谈些礼乐之事,黄评:礼乐二字,打动大祭甚是相合。家眷到了,共是四只船,拢了河房。杜少卿辞别卢家,搬了行李去。
次日众人来贺。这时三月初旬,河房渐好,也有箫管之声。杜少卿备酒请这些人,共是四席。那日,季苇萧、马纯上、蘧駪夫、季恬逸、迟衡山、卢华士、景兰江、诸葛天申、萧金铉、郭铁笔、来霞士都在席。黄评:大祭诸人,又先小聚一回金东崖是河房邻居,拜往过了,也请了来。黄评:金东崖住河房,前文已有伏笔本日茶厨先到,鲍廷玺打发新教的三元班小戏子来磕头,见了杜少爷、杜娘子,赏了许多果子去了。随即房主人家荐了一个卖花堂客叫做姚奶奶来见,天二评:姚奶奶留作后用杜娘子留他坐着。到上昼时分,客已到齐,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齐评:一時雅集只见门外一顶轿子,鲍廷玺跟着,是送了他家王太太来问安。黄评:王太太余波王太太下轿进去了,姚奶奶看见他,就忍笑不住,向杜娘子道:“这是我们南京有名的王太太。他怎肯也到这里来?”王太太见杜娘子,着实小心,不敢抗礼。天二评:王太太证果了。黄评:王太太进于道矣,一笑杜娘子也留他坐下。杜少卿进来,姚奶奶、王太太又叩见了少爷。鲍廷玺在河房见了众客,口内打诨说笑。天二评:固是戏子本色,然而文卿无之。文卿是世袭戏子,廷玺则本士人之子,且不过領班而已,而相去天淵,此亦世风升降之一端也闹了一会,席面已齐,杜少卿出来奉席坐下,吃了半夜酒,各自散讫。鲍廷玺自己打着灯笼,照王太太坐了轿子,也回去了。黄评:至此始了王太太
又过了几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这个使得。”当下叫了几乘轿子,约姚奶奶做陪客,两三个家人婆娘都坐了轿子跟着。厨子挑了酒席,借清凉山一个姚园。黄评:大约是后来之随园这姚园是个极大的园子,天二评:此即后来随园也。园亦不甚大,而稱极大,盖借景于园外,简斋固已自言之。然《诗話》中又冒稱即《红楼夢》之大观园,则又嚴貢生、匡超人、牛浦郎辈笔意也。平步青评:姚园即后来随园,《诗话》又冒稱大观圆,则非进去一座篱门,篱门内是鹅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过去三间厅,便是他卖酒的所在。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过厅便是一路山径,上到山顶便是一个八角亭子。席摆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观看景致。一边是清凉山,高高下下的竹树;一边是灵隐观,绿树丛中露出红墙来,十分好看。坐了一会,杜少卿也坐轿子来了。轿里带了一只赤金杯子,摆在桌上,斟起酒来,拿在手内,趁着这春光融融,和气习习,凭在栏杆上留连痛饮。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齐评:好景良辰,不愧雅人深致。黄评:狂态与慎卿不同,此作者特特写作两样,以见文笔一毫不可犯复也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杜少卿夫妇两个上了轿子去了。姚奶奶和这几个妇女采了许多桃花插在轿子上,也跟上去了。
杜少卿回到河房,天色已晚。只见卢华士还在那里坐着,说道:“北门桥庄表伯听见表叔来了,急于要会。明日请表叔在家坐一时,不要出门,庄表伯来拜。”杜少卿道:“绍光先生是我所师事之人。黄评:少卿是书中第三人,先写;次出庄绍光,第二人;再出虞博士,第一人我因他不耐同这一班词客相聚,所以前日不曾约他。天二评:此其所以为莊紹光知己,不似今人請客,夾七夾八尽此一席我正要去看他,怎反劳他到来看我?贤侄,你作速回去打发人致意,我明日先到他家去。”华士应诺去了。
杜少卿送了出去。才关了门,又听得打的门响。小厮开门出去,同了一人进来,禀道:“娄大相公来了。”杜少卿举眼一看,见娄焕文的孙子穿着一身孝,哭拜在地,说道:“我家老爹去世了,特来报知。”天二评:少卿急欲会莊韶光,读者亦急欲两人会合,作者偏借娄老爹事缓之,以自矜其文法,真无可奈何之事。然而天下无可奈何之事盖常有之,作者竊取其意耳杜少卿道:“几时去世的?”娄大相公道:“前月二十六日。”杜少卿大哭了一场,吩咐连夜制备祭礼。次日清晨,坐了轿子,往陶红镇去了。黄评:接写与庄绍光相会嫌直,将娄焕文之死即于此处了结,恰好季苇萧打听得的事,绝早走来访问,天二评:不知要来插科打诨些甚么,混些酒食而已知道已往陶红,怅怅而返。
杜少卿到了陶红,在娄太爷柩前大哭了几次,拿银子几天佛事,超度娄太爷生天。娄家把许多亲戚请来陪。杜少卿一连住了四五日,哭了又哭。黄评:此等至诚感人,天下有几陶红一镇上的人人人叹息,说:“天长杜府厚道。”黄评:写少卿全是一片天真,我觉庄绍光断不能及又有人说:“这老人家为人必定十分好,所以杜府才如此尊重报答他。为人须像老人家,方为不愧。”天二评:此婁老定評,已借傍人说出,而评者猶横生议论,盖未曾细辨杜少卿又拿了几十两银子交与他儿子、孙子,买地安葬娄太爷。娄家一门男男女女都出来拜谢。杜少卿又在柩前恸哭了一场,方才回来。
到家,娘子向他说道:“自你去的第二日,巡抚一个差官,同天长县的一个门斗,拿了一角文书来寻。我回他不在他。住在饭店里,日日来问,不知为甚事?”杜少卿道:“这又奇了!”黄评:真奇。文笔不平,令人应接不暇正疑惑间,小厮来说道:“那差官和门斗在河房里要见。”杜少卿走出去,同那差官见礼坐下。差官道了恭喜,门斗送上一角文书来。那文书是拆开过的。黄评:细杜少卿拿出来看,只见上写道:“巡抚部院李,为举荐贤才事:钦奉圣旨,采访天下儒修。本部院访得天长县儒学生员杜仪,品行端醇,文章典雅。为此饬知该县儒学教官,即敦请该生即日束装赴院,以便考验,申奏朝廷,引见擢用。毋违!速速!”杜少卿看了道:“李大人是先祖的门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荐举我。黄评:荐举出之私恩,却不妨直说,此亦少卿不可及处我怎么敢当?但大人如此厚意,我即刻料理起身,到辕门去谢。”天二评:回家将谓会莊绍光矣,却又作一折留差官吃了酒饭,送他几两银子作盘程。门斗也给了他二两银子,打发先去了。在家收拾,没有盘缠,把那一只金杯当了三十两银子,黄评:虽是金杯近俗,然当了作辞征辟用,又觉雅甚带一个小厮,上船往安庆去了。
到了安庆,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过了几日才回来,杜少卿投了手本,那里开门请进去,请到书房里。李大人出来,杜少卿拜见,请过大人的安。李大人请他坐下,李大人道:“自老师去世之后,我常念诸位世兄。久闻世兄才品过人,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我学生要借光,万勿推辞!”杜少卿道:“小侄菲才寡学,大人误采虚名,恐其有玷荐牍。”李大人道:“不必太谦。我便向府县取结。”杜少卿道:“大人垂爱,小侄岂不知?但小侄麋鹿之性,草野惯了,近又多病,还求大人另访。“李大人道:“世家子弟,怎说得不肯做官?我访的不差,是要荐的!”齐评:辞嚴而義正,极是难得。慎卿遇之,必欣然道謝矣,此少卿所以高也杜少卿就不敢再说了。李大人留着住了一夜,拿出许多诗文来请教。
次日辞别出来。他这番盘程带少了,又多住了几天,在辕门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钱去,叫了一只船回南京,船钱三两银子也欠着。一路又遇了逆风,走了四五天才走到芜湖。到了芜湖,那船真走不动了。船家要钱买米煮饭,杜少卿叫小厮寻一寻,只剩了五个钱。天二评:曲曲折折,要大老官稍知甘苦杜少卿算计要拿衣服去当。黄评:笑倒,然而有趣,夫谁知之心里闷,且到岸上去走走。见是吉祥寺,因在茶桌上坐着,吃了一开茶。又肚里俄了,吃了三个烧饼,倒要六个钱,还走不出茶馆门。天二评:吃的時候不曾算耶只见一个道士在面前走过去,杜少卿不曾认得清。那道士回头一看,忙走近前道:黄评:写无意中相遇,最妙“杜少爷,你怎么在这里?”杜少卿笑道:“原来是来霞兄。天二评:笑者,猶忆慎卿事也你且坐下吃茶。”黄评:以前诸人作为大祭用,惟道士无用,便于此处了之来霞士道:“少老爷,你为甚么独自在此?”杜少卿道:“你几时来的?”来霞士道:“我自叨扰之后,因这芜湖县张老父台写书子接我来做诗,所以在这里。我就寓在识舟亭,黄评:识舟亭俗称八角亭甚有景致,可以望江。少老爷到我下处去坐坐。”杜少卿道:“我也是安庆去看一个朋友,黄评:对道士不说出荐举,是极回来从这里过,阻了风。而今和你到尊寓顽顽去。”来霞士会了茶钱,两人同进识舟亭。
庙里道士走了出来问:“那里来的尊客?”来道士道:“是天长杜状元府里杜少老爷。”道士听了,着实恭敬,天二评:杜狀元餘威震于殊俗。黄评:不必恭敬,一文俱无,一笑请坐拜茶。杜少卿看见墙上贴着一个斗方,一首《识舟亭怀古》的诗,上写“霞士道兄教正”,下写“燕里韦阐思玄稿。”黄评:借诗引出韦四太爷,恰好。借出韦四太爷名字杜少卿道:“这是滁州乌衣镇韦四太爷的诗。他几时在这里的?”道士道:“韦四太爷现在搂上。”天二评:仙乎,仙乎,從天而降,读者亦渴念久矣。黄评:大妙,令阅者亦代为之喜杜少卿向来霞士道:“这样,我就同你上楼去。”便一同上楼来。道士先喊道:“韦四太爷,天长杜少老爷来了!”韦四太爷答应道:“是那个?”要走下楼来看。杜少卿上来道:“老伯!小侄在此。”韦四太爷两手抹着胡子,哈哈大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少卿!黄评:如闻其声,如见其人,随意写来,无不入妙你怎么走到这荒江地面来?天二评:出場便有趣。颇念髯翁别来无恙且请坐下,待我烹起茶来,叙叙阔怀。你到底从那里来?”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话告诉几句,黄评:见韦四太爷方说出荐举事,是极又道:“小侄这回盘程带少了,今日只剩的五个钱,方才还吃的是来老爷的茶,船钱、饭钱都无。”韦四太爷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毕了!齐评:正所謂上场总有下场时。黄评:大老官必至于此,然少卿必不悔也但你是个豪杰,这样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处坐着吃酒。我因有教的一个学生住在芜湖,他前日进了学,我来贺他,他谢了我二十四两银子。你在我这里吃了酒,看风转了,我拿十两银子给你去。”天二评:我为少卿一快杜少卿坐下,同韦四太爷、来霞士三人吃酒。直吃到下午,看着江里的船在楼窗外过去,窗上的定风旗渐渐转动,韦四太爷道:“好了!风云转了!”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阳落了下去,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天二评:真景,妙无裝飾语,画所不到。黄评:是芜湖江口景致,令我乡思之勃然。然以今思之,又惨然矣杜少卿道:“天色已晴,东北风息了,小侄告辞老伯下船去。”韦四太爷拿出十两银子递与杜少卿,同来霞士送到船上。来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诸位朋友。说罢别过,两人上岸去了。
杜少卿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风。船家扯起篷来,乘着顺风,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钱,搬行李上岸,坐轿来家,娘子接着,他就告诉娘子前日路上没有盘程的这一番笑话,娘子听了也笑。
次日,便到北门桥去拜庄绍光先生。那里回说:“浙江巡抚徐大人请了游西湖去了,还有些日子才得来家。”天二评:笔力如怒馬不可羁勒。黄评:紧接拜庄绍光,仍不见面,再作一曲杜少卿便到仓巷卢家去会迟衡山。卢家留着吃饭。迟衡山闲话说起:“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天二评:礼乐兵农是「文章里辞藻」,如何当真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汤、武,齐评:绝大议論。天二评:只恐未及汉唐,何论汤武却全然不曾制作礼乐。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杜少卿道:“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辞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业,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齐评:少卿如真出去亦不能为,落得做个高人。天二評:言之慷然。古之人量而后入,免得断送頭皮。黄评:此是作书本旨迟衡山又在房里拿出一个手卷来说道:“这一件事,须是与先生商量。”杜少卿道:“甚么事?”迟衡山道:“我们这南京,古今第一个贤人是吴泰伯,黄评:吴泰伯是千古第一个不要功名富贵的,故以大祭为全书之主却并不曾有个专祠。天二评:大文章發端那文昌殿、关帝庙,到处都有。小弟意思要约些朋友,各捐几何,盖一所泰伯祠。春秋两仲,用古礼古乐致祭,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天二评:鄭重正大,是真儒见识但建造这祠须数千金,我裱了个手卷在此,愿捐的写在上面。少卿兄,你愿出多少?”杜少卿大喜道:“这是该的!”接过手卷,放开写道:“天长杜仪捐银三百两。”迟衡山道:“也不少了。我把历年做馆的修金节省出来,也捐二百两。”就写在上面。又叫:“华士,你也勉力出五十两。”也就写在卷子上。
迟衡山卷起收了,又坐着闲谈。只见杜家一个小厮走来禀道:“天长有个差人在河房里,要见少爷,请少爷回去。”杜少卿辞了迟衡山回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一时贤士,同辞爵禄之縻;两省名流,重修礼乐之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杜少卿乃豪荡自喜之人,似乎不与迟衡山同气味,然一见衡山,便互相倾倒,可知有真性情者,亦不必定在气味之相投也。黄评:气味何得不同,所好不同耳衡山之迂,少卿之狂,皆如玉之有瑕。美玉以无瑕为贵,而有瑕正见其为真玉。夫子谓古之民有三疾,又以“愚鲁辟喭”目四子,可见人不患其有毛病,但问其有何如之毛病。黄评:评少卿,此言得之。天一評:孔子取狂狷,孟子友匡章,而皆不取无非无刺之乡愿以此
识舟亭遇见来霞士,又遇见韦思玄,令观者耳目为之一快。子美云:“途穷仗友生”,人不亲历此等境界,不知此中之苦,亦不知此中之趣。黄评:谓之为趣,谁人能解想作者学太史公读书,遍历天下名山大川,然后具此种胸襟,能写出此种境况也。
祭泰伯祠是书中第一个大结束。凡作一部大书,如匠石之营宫室,必先具结构于胸中:孰为厅堂,孰为卧室,孰为书斋、灶厩,一一布置停当,然后可以兴工。此书之祭泰伯祠,是宫室中之厅堂也。从开卷历历落落写诸名士,写到虞博士是其结穴处,故祭泰伯祠亦是其结穴处。譬如岷山导江,至敷浅原,是大总汇处。以下又迤逦而入于海。书中之有泰伯祠,犹之乎江汉之有敷浅原也。
【天二评】
江寧府姚志《文苑传》:樊明徵,字聖謨,一字轸亭,句容人。博学而精思。其于古人礼樂車服皆考核而製其器,有受教者,舉器以示之,不徒为空言也。著书四十餘種,尤詳金石之学。
第三十四回 议礼乐名流访友 备弓旌天子招贤
话说杜少卿别了迟衡山出来,问小厮道:“那差人他说甚么?”小厮道:“他说,少爷的文书已经到了。李大老爷吩咐县里邓老爷请少爷到京里去做官。邓老爷现住在承恩寺。差人说,请少爷在家里,邓老爷自己上门来请。”杜少卿道:“既如此说,我不走前门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当下小厮在下浮桥雇了一只凉蓬,杜少卿坐了来家。忙取一件旧衣服、一顶旧帽子,穿戴起来,拿手帕包了头,天二评:好的微黄面皮,不用荷葉水染睡在床上,叫小厮:“你向那差人说,我得了暴病,请邓老爷不用来。黄评:一部书中人听见做官未有不喜者,少卿独如此避之,亦足当第三人之目我病好了,慢慢来谢邓老爷。”小厮打发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齐评:少卿平日行为像呆,此等話頭却非呆。天二評:娘子故意问你,並不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黄评:辞官之意对妇人说不明白,只以戏语答之
小厮进来说:“邓老爷来了,坐在河房里,定要会少爷。”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出来拜谢知县,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天二评:杜少卿平生不作假,只此一遭却装得象,賢者真不可测知县慌忙扶了起来,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专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狈至此。不知几时可以勉强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难保,这事断不能了!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袖子里取出一张呈子来递与知县。天二评:自己尚能写呈子耶?不知何時预写,此間颇有隙漏知县看这般光景,不好久坐,说道:“弟且别了先生,恐怕劳神。这事,弟也只得备文书详复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极蒙台爱,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县作别上轿而去,随即备了文书说:“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申详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这事就罢了。天二评:早些调任,免得人家装病了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心里欢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天二评:秀才有何不结局?想怕歲考耳。然尚未就征,恐不能免
杜少卿因托病辞了知县,在家有许多时不曾出来。这日,鼓楼街薛乡绅家请酒,杜少卿辞了不到,迟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座的客是马纯上、蘧駪夫、季苇萧,都在那里坐定,又到了两位客:一个是扬州萧柏泉,名树滋;一个是采石余夔,字和声,是两个少年名士。这两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举止风流,芳兰竟体。天二评:惜慎卿未见此这两个名士独有两个绰号:一个叫“余美人”,一个叫“萧姑娘”。黄评:惜慎卿已去,未见此二人两位会了众人,作揖坐下。薛乡绅道:“今日奉邀诸位先生小坐,淮清桥有一个姓钱的朋友,天二评:竟说朋友我约他来陪诸位顽顽。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苇萧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钱麻子?”薛乡绅道:“是。”迟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黄评:借衡山之迂一问,见高老先生之非人薛乡绅道:“此风也久了。齐评:世人藉口每是此语弟今日请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谈吐,所以约他。”天二评:翰林脾气迟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苇萧道:“是六合的现任翰林院侍读。”
说着,门上人进来禀道:“高大老爷到了。”薛乡绅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纱帽蟒衣,黄评:正是正生打扮,无怪其喜钱麻子进来与众人作揖,首席坐下。认得季苇萧,说道:“季年兄,前日枉顾,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读。”便问:“这两位少年先生尊姓?”天二评:獨先问两少年,其意可知。心里只有此一件事余美人、萧姑娘各道了姓名。又问马、蘧二人,马纯上道:“书坊里选《历科程墨持运》的,便是晚生两个。”天二评:鄙哉,马二先生他心里只有此一件事余美人道:“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孙。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学,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天二评:急欲攀附问完了,才问到迟先生。迟衡山道:“贱姓迟,字衡山。”季苇萧道:“迟先生有制礼作乐之才,乃是南邦名宿。”天二评:季萧蕭已微覺之,故作周旋語高老先生听罢,不言语了。天二评:高翰林胸中亦有礼樂,则唱戏是;亦有製礼作樂之才,则钱麻子是。黄评:衡山自是持重不同,故不己问之,季苇萧以“制礼作乐”为言,如何乐闻?吃过了三遍茶,换去大衣服,请在书房里坐。这高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却全不做身分,最好顽耍,同众位说说笑笑,并无顾忌。才进书房,就问道:“钱朋友怎么不见?”天二评:求贤若渴薛乡绅道:“他今日回了不得来。”高老先生道:“没趣!没趣!今日满座欠雅矣!”齐评:正不知所謂雅者何在。黄评:反说欠雅,骂杀翰林
薛乡绅摆上两席,奉席坐下。席间,谈到浙江这许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风景,娄氏弟兄两个许多结交宾客的故事。余美人道:“这些事我还不爱。我只爱駪夫家的双红姐,说着还齿颊生香。”天二评:駪夫闻之以为何如季苇萧道:“怪不得,你是个美人,所以就爱美人了。”萧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补纱帽。可惜鲁编修公不曾会着,听见他那言论丰采,到底是个正经人。若会着,我少不得着实请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蘧駪夫道:“我娄家表叔那番豪举,而今再不可得了。”天二评:莺脰湖乎?人頭会乎季苇萧道:“駪兄,这是甚么话?我们天长杜氏弟兄,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举!”迟衡山道:“两位中是少卿更好。”黄评:借闲谈将二娄二杜相较高老先生道:“诸位才说的,可就是赣州太守的乃郎?”迟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与?”天二评:开口便有不然之意,衡山诚实,不识起例,多此一问高老先生道:“我们天长、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诸公莫怪学生说,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发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官,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天二评:既已發达,仍不尋钱,便如不發达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齐评:q真是妙談。天二评:与上文製礼作乐話针锋相对,正是借张骂李。黄评:此等语非翰林不能道,骂杀骂杀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黄评:钱麻子却是正经人,绝倒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天二评:须学淮清桥钱麻子。黄评:却也学不到。学老先生便一学就到迟衡山听罢,红了脸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天二评:衡山又鈍又迂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这话又错了。他果然肚里通,就该中了去!”黄评:骂杀,非玩世也,正是嫉世之深又笑道:“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齐评:以科第驕人,与魯编修如出一口萧柏泉道:“老先生说的是。”向众人道:“我们后生晚辈,都该以老先生之言为法。”天二评:当云都该以钱麻子为法当下又吃了一会酒,说了些闲话。席散,高老先生坐轿先去了。众位一路走,迟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齐评:正是大惭大好、小惭小好的对面。天二评:亦未必然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天二评:钝极马二先生道:“方才这些话,也有几句说的是。”黄评:此段非写高侍读,正是写少卿,而马二先生依然是马二先生季苇萧道:“总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叫他买酒给我们吃。”天二评:只有这个狗頭乖余和声道:“我们两个人也去拜他。”当下约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来,坐在河房里,邻居金东崖拿了自己做的一本《四书讲章》来请教,摆桌子在河房里看。看了十几条,落后金东崖指着一条问道:“先生,你说这‘羊枣’是甚么?羊枣即羊肾也。俗语说:‘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齐評:真乃絕世奇聞。可惜此书不传。天二評:臧三、张俊民、裁缝、王胡子都是吃羊卵的,今日季苇萧带着許多人来吃羊卵。黄评:书办讲四书,本属可笑,只此一条便足。当日想必实有其人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正说着,迟衡山、马纯上、蘧駪夫、萧柏泉、季苇萧、余和声,一齐走了进来,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许久不曾出门,有疏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贤毕至!”便问:“二位先生贵姓?”余、萧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兰江怎的不见?”蘧駪夫道:“他又在三山街开了个头巾店做生意。”黄评:安顿景本蕙,为大祭用人耳小厮奉出茶来。季苇萧道:“不是吃茶的事,我们今日要酒。”天二评:要羊卵下酒杜少卿道:“这个自然,且闲谈着。”迟衡山道:“前日承见赐《诗说》,极其佩服。但吾兄说《诗》大旨,可好请教一二?”萧柏泉道:“先生说的可单是拟题?”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乐大全》上说下来的。”黄评:写马二先生学问,滴滴归原,总不失为马二先生。天二评:甚么鸟便只甚么声迟衡山道:“我们且听少卿说。”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齐评:通儒之論小弟遍览诸儒之说,也有一二私见请教。即如《凯风》一篇,说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那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天二评:五十多岁想嫁也未必无。然《孟子》:言親之过小则非,此之謂。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引趙岐《孟子》注云:莫慰母心,謂母心不悦也。范云:不悦盖有心苛虐,少慈恩。此与少卿意合。平步青評:《三家诗拾遗》应作《诗瀋》。nnno按:作者言“读孝子之诗而诬孝子之母,予心有不忍焉”云云。下数条俱见《文木山房诗说》。本书中少卿言行,实为作者自状这话前人不曾说过。”迟衡山点头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鸡鸣》一篇,先生们说他怎么样好?”马二先生道:“这是《郑风》,只是说他‘不淫’。还有甚么别的说?”黄评:马二先生断无异解迟衡山道:“便是,也还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齐评:曲中世情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黄评:认真论诗非小说矣,妙在不失本旨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天二评:此是少卿現身说法这个,前人也不皆说过。”蘧駪夫道:“这一说果然妙了!”天二评:魯小姐聞之未必谓然杜少卿道:“据小弟看来,《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黄评:以上数条并是竹垞翁之论,作者借作少卿说诗季苇萧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这就是你弹琴饮酒、采兰赠芍的风流了。”天二评:何尝不然众人一齐大笑。迟衡山道:“少卿妙论,令我闻之如饮醍醐。”余和声道:“那边醍醐来了。”众人看时,见是小厮捧出酒来。
当下摆齐酒肴,八位坐下小饮。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天二评:苇萧俗物何能知此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天二评:又是才子佳人。苇萧为人至此已底里尽露。黄评:季苇萧见解不过如此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齐评:即此便见少卿慎卿相去天壤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天二评:此法可行。貧家有女只宜择门户相当者妻之,富家有婢至年長,亦擇人为配。自娶妾者多,而图高攀、图安乐者居为奇貨矣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迟衡山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天二评:此人之迂,无药可救当下吃完了酒,众人欢笑,一同辞别去了。
过了几日,迟衡山独自走来,杜少卿会着。迟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个规模了。将来行的礼乐,我草了一个底稿在此,来和你商议,替我斟酌起来。”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迟衡山道:“你说寻那个?”杜少卿道:“庄绍光先生。”迟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来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到了北门桥。上了岸,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迟衡山道:“这便是他家了。”两人走进大门。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来。
这人姓庄名尚志,字绍光,黄评:叙绍光,郑重而出之,不同他人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闭户著书,不肯妄交一人。天二评:未有妄交而能閉户著书者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方才出来相会。黄评:至此少卿始会庄绍光只见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三绺髭须,黄白面皮,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黄评:恭恭敬敬者,言不以凡众待二人也庄绍光道:“少卿兄,相别数载,却喜卜居秦淮,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你却也辞的爽快。”齐评:正所謂異曲同工。黄评:绍光未尝不为少卿感动,故有辞宦之举杜少卿道:“前番正要来相会,恰遇故友之丧,只得去了几时。回来时,先生已浙江去了。”庄绍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会?”迟衡山道:“小弟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许多日子,今已略有规模,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庄绍光接过,从头细细看了,说道:“这千秋大事,小弟自当赞助效劳。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那时我们细细考订。”迟衡山道:“又要到那里去?”庄绍光道:“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贱名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遭。”迟衡山道:“这是不得就回来的。”庄绍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来的,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专候早回。”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小厮取了出来,两人同看。上写道:“礼部侍郎徐,为荐举贤才事:奉圣旨,庄尚志着来京引见。钦此。”两人看了,说道:“我们且别,候入都之日,再来奉送。”庄绍光道:“相晤不远,不劳相送。”说罢出来,两人去了。
庄绍光晚间置酒,与娘子作别。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闻命就行?”庄绍光道:“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齐评:真正隐者,子路尚且责备丈人,何况学校中人?然少卿不去又有少卿的道理你但放心,我就回来,断不为老莱子之妻所笑。”黄评:见识便不错,不愧第二人。又与少卿答娘子语不同次日,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门来催迫。庄绍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轿,带了一个小厮,脚子挑了一担行李,从后门老早就出汉西门去了。
庄绍光从水路过了黄河,雇了一辆车,晓行夜宿,一路来到山东地方。过兖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驿,住了车子吃茶。这日天色未晚,催着车夫还要赶几十里地。店家说道:“不瞒老爷说,近来咱们地方上响马甚多,凡过往的客人须要迟行早住。老爷虽然不比有本钱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庄绍光听了这话,便叫车夫:“竟住下罢。”小厮拣了一间房,把行李打开,辅在炕上,拿茶来吃着。只听得门外骡铃乱响,来了一起银鞘,有百十个牲口。内中一个解官,武员打扮。又有同伴的一个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岁年纪,花白胡须,头戴一顶毡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弹弓一张,脚下黄牛皮靴。两人下了牲口,拿着鞭子一齐走进店来,吩咐店家道:“我们是四川解饷进京的。今日天色将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们须要小心伺候。”店家连忙答应。那解官督率着脚夫将银鞘搬入店内,牲口赶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进来,向庄绍光施礼坐下。庄绍光道:“尊驾是四川解饷来的?此位想是贵友。不敢拜问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孙,叨任守备之职。敝友姓萧,字昊轩,成都府人。”因问庄绍光进京贵干,庄绍光道了姓名并赴召进京的缘故。萧昊轩道:“久闻南京有位庄绍光先生是当今大名士。不想今日无意中相遇。”极道其倾倒之意。庄绍光见萧昊轩气宇轩昂,不同流俗,也就着实亲近。天二评:于此见萧昊轩亦非常流,又伏后萧云仙事因说道:“国家承平日久,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像这盗贼横行,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天二评:有治人无治法。今无治人虽有治法,亦无如之何也已!「弭盗安民」亦「文章里词藻」听见前路响马甚多,我们须要小心防备。”萧昊轩笑道:“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内,用弹子击物,百发百中。响马来时,只消小弟一张弹弓,叫他来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个不留!”天二评:未免淺露孙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当面请教一二。”齐評:凡人有才不可自露。观此一段事真是益人不少。天一評:解官更是冒失人庄绍光道:“急要请教,不知可好惊动?”萧昊轩道:“这有何妨!正要献丑。”遂将弹弓拿了,走出天井来,向腰间铜袋中取出两个弹丸拿在手里。庄绍光同孙解官一齐步出天井来看,只见他把弹弓举起,向着空阔处先打一丸弹子,抛在空中,续将一丸弹子打去,恰好与那一丸弹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庄绍光看了,赞叹不已,连那店主人看了,都吓一跳。天二评:吓么?逗下。黄评:伏笔。然萧昊轩年已六十,惯走江湖,不应好事自炫其技,致有后文之失萧昊轩收了弹弓,进来坐下,谈了一会,各自吃了夜饭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天二评:四字见下,此可删孙解官便起来催促骡夫、脚子搬运银鞘,打发房钱上路。庄绍光也起来洗了脸,叫小厮拴束行李,会了账,一同前行。一群人众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时天色未明,晓星犹在,只见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动,那些赶鞘的骡夫一齐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贼!”把那百十个骡子都赶到道旁坡子下去。萧昊轩听得,疾忙把弹弓拿在手里,孙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马上。只听得一支响箭飞了出来,响箭过处,就有无数骑马的从林子里奔出来。萧昊轩大喝一声,扯满弓,一弹子打去,不想刮喇一声,那条弓弦迸为两段。齐评:叙事有风發泉涌之致那响马贼数十人,齐声打了一个忽哨,飞奔前来。解官吓得拨回马头便跑。黄评:好解官那些骡夫、脚子,一个个爬伏在地,尽着响马贼赶着百十个牲口,驮了银鞘,往小路上去了。庄绍光坐在车里,半日也说不出话来,也不晓得车外边这半会做的是些甚么勾当。天二评:征君嚇坏了
萧昊轩因弓弦断了,使不得力量,拨马往原路上跑。跑到一个小店门口,敲开了门。店家看见,知道是遇了贼,因问:“老爷昨晚住在那个店里?”萧昊轩说了。店家道:“他原是贼头赵大一路做线的。黄评:后文伏笔老爷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萧昊轩省悟,悔之无及。一时人急智生,把自己头发拔下一绺,天二评:拔疑当作割。此公头发頗长登时把弓弦续好。天二评:会家不忙飞马回来,遇着孙解官,说贼人已投向东小路而去了。那时天色已明,萧昊轩策马飞奔,赶了不多路,望见贼众拥护着银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赶上,手执弹弓,好像暴雨打荷叶的一般,打的那些贼人一个个抱头鼠窜,丢了银鞘,如飞的逃命去了。齐评:尤覺爽利之至他依旧把银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会着庄绍光,述其备细。庄绍光又赞叹了一会。
同走了半天,庄绍光行李轻便,遂辞了萧、孙二人,独自一辆车子先走。走了几天,将到卢沟桥,只见对面一个人骑了骡子来,遇着车子,问:“车里边这位客官尊姓?”车夫道:“姓庄。”那人跳下骡子,说道:“莫不是南京来的庄征君么?”庄绍光正要下车,那人拜倒在地。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礼以尊贤;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受。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高侍读是鲁编修一流人物,故有鲁编修之怪娄氏弟兄,即有高侍读之怪杜少卿。何者?物之不同类者,每不能相容也。然编修之怪娄氏,语尚和平;侍读之怪少卿,语太激烈矣。以少卿较之二娄,似少卿之锋芒太露,故其受怪又加于二娄一等。昌黎谓:“小得意则小怪之,大得意则大怪之”,盖不独文章为然矣。黄评:不切
说经一段是真学问,不可作稗官草草读之。
写庄绍光风流儒雅,高出诸人一等,笔墨之高洁,难从不知者索解。
遇响马一段,纵横出没,极文字之奇观。昔人谓《左传》最善叙战功,此书应是不愧。最妙在绍光才说“有司无弭盗安民之法”,及乎亲身遇盗,几乎魄散魂飞,藏身无地,可见书生纸上空说,未可认为经济。此作者皮里阳秋,真难从不知者索解也。天二评:真種子,为儒林痛下一针。弭盗安民非匹夫之勇所能,况无縛鸡力者乎?此不足以为莊紹光病
【齐评】
「敦孝弟,勸農桑,乃教養題目中詞藻」,此等说話,竟可大庭廣众言之,時文取士之流弊,乃至于此!作者殆慨乎言之矣。
第三十五回 圣天子求贤问道 庄征君辞爵还家
话说庄征君看见那人跳下骡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车来跪下,扶住那人,说道:“足下是谁?我一向不曾认得。”那人拜罢起来,说道:“前面三里之遥便是一个村店。老先生请上了车,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里谈一谈。”庄征君道:“最好。”上了车子,那人也上了骡子,一同来到店里,彼此见过了礼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师里,算着征辟的旨意到南京去,这时候该是先生来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仪门,遇着骡轿车子,一路问来,果然问着。今幸得接大教。”庄征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那人道:“小弟姓卢,名德,字信侯,湖广人氏。因小弟立了一个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寻遍了,藏在家里。萍叟评:又是一种好名,然如此劳劳,未免太苦,不如蘧公孙安坐得之,更不如牛浦郎只用两方图章便成名士。何也?大小虽殊,而其无关学问则一也二十年了,也寻的不差甚么的了。只是国初四大家,只有高青邱是被了祸的,文集人家是没有,只有京师一个人家收着。小弟走到京师,用重价买到手,正要回家去,却听得朝廷征辟了先生。我想前辈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访他文集,况先生是当代一位名贤,岂可当面错过?因在京候了许久,一路问的出来。”庄征君道:“小弟坚卧白门,原无心于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来一走。却喜邂逅中得见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两人才得相逢,就要分手,何以为情!今夜就在这店里,权住一宵,和你连床谈谈。”又谈到名人文集上,庄征君向卢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读书好古,岂不是个极讲求学问的?天二评:不足为学问,亦不足为读书好古但国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邱文字,虽其中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既然太祖恶其为人,且现在又是禁书,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罢。石史评:本不看他的著作,不过尋来家里藏着,好名而已小弟的愚见,读书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约,总以心得为主。齐评:的是学问人语。天二评:「心得」談何容易先生如回贵府,便道枉驾过舍,还有些拙著慢慢的请教。”卢信侯应允了。次早分别,卢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庄征君进了彰仪门,寓在护国寺。徐侍郎即刻打发家人来候,便亲自来拜。庄征君会着。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庄征君道:“山野鄙性,不习车马之劳。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长途不觉委顿。所以不曾便来晋谒,反劳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速为料理,恐三五日内就要召见。”这时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
过了三日,徐侍郎将内阁抄出圣旨送来。上写道:“十月初二日,内阁奉上谕:朕承祖宗鸿业,寤寐求贤,以资治道。朕闻师臣者王,古今通义也。今礼部侍郎徐基所荐之庄尚志,着于初六日入朝引见,以光大典。钦此。”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卫士摆列在午门外,卤簿全副设了,用的传胪的仪制,各官都在午门外候着。只见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门大开,各官从掖门进去。过了奉天门,进到奉天殿,里面一片天乐之声,隐隐听见鸿胪寺唱:“排班。”净鞭响了三下,内官一队队捧出金炉,焚了龙涎香,宫女们持了宫扇,簇拥着天子升了宝座,一个个嵩呼舞蹈。庄征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末,嵩呼舞蹈,朝拜了天子。当下乐止朝散,那二十四个驮宝瓶的象,不牵自走。真是“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族旗露未干”。各官散了。
庄征君回到下处,脱去衣服,徜徉了一会,只见徐侍郎来拜。庄征君便服出来会着。茶罢,徐侍郎问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旷典。先生要在寓静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见。”过了三日,又送了一个抄的上谕来:“庄尚志着于十一日便殿朝见,特赐禁中乘马。钦此。”
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庄征君到了午门。徐侍郎别过,在朝房候着。庄征君独自走进午门去。只见两个太监,牵着一匹御用的马,请庄征君上去骑着。两个太监跪着坠蹬。候庄征君坐稳了,两个太监笼着缰绳,那扯手都是赭黄颜色,慢慢的走过了乾清门。到了宣政殿的门外,庄征君下了马。那殿门口又有两个太监,传旨出来,宣庄尚志进殿。
庄征君屏息进去。天子便服坐在宝座。庄征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托天地祖宗,海宇升平,边疆无事。只是百姓未尽温饱,士大夫亦未见能行礼乐。这教养之事,何者为先?所以特将先生起自田间,望先生悉心为朕筹画,不必有所隐讳。”庄征君正要奏对,不想头顶心里一点疼痛,着实难忍,黄评:连篇累牘奏对非小说矣,只如此过去最妙。nnno按:此引吴康斋事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问,一时不能条奏,容臣细思,再为启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罢。先生务须为朕加意,只要事事可行,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罢了。”说罢,起驾回宫。庄征君出了勤政殿,太监又笼了马来,一直送出午门。徐侍郎接着,同出朝门。徐侍郎别过去了。
庄征君到了下处,除下头巾,见里面有一个蝎子。庄征君笑道:“臧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天二评:莫谓臧仓,正是保全莊征君名節次日起来,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个蓍,筮得“天山遁”。天二、平步青评:用朱子事庄征君道:“是了。”便把教养的事,细细做了十策,又写了一道“恳求恩赐还山”的本,从通政司送了进去。
自此以后,九卿六部的官,无一个不来拜望请教。庄征君会的不耐烦,只得各衙门去回拜。大学士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来的庄年兄,皇上颇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来学生这里走走?我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黄评:大言不惭。天二评:危老先生口气。《青溪文集》有《上宫保某公书》。平步青評:即文和侍郎不好唐突,把这话婉婉向庄征君说了。庄征君道:“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况太保公屡主礼闱,翰苑门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这一个野人?这就不敢领教了。”齐评:不亢不卑善于措词。天二评:弥子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侍郎就把这话回了太保,太保不悦。
又过了几天,天子坐便殿,问太保道:“庄尚志所上的十策,朕细看,学问渊深。这人可用为辅弼么?”太保奏道:“庄尚志果系出群之才,蒙皇上旷典殊恩,朝野胥悦。但不由进士出身,骤脐卿贰,我朝祖宗无此法度,黄评:高侍读之论相同。原来太保即头巾中蝎子且开天下以幸进之心。天二评:固是科目中人见识,然謂「开天下幸进之心」,未始不然。非常之才须非常之主,然后能舉非常之典伏候圣裁。”天子叹息了一回,随教大学士传旨:“庄尚志允令还山,赐内帑银五百两。将南京元武湖赐与庄尚志著书立说,鼓吹休明。”传出圣旨来,庄征君又到午门谢了恩。辞别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满朝官员都来饯送,庄征君都辞了。依旧叫了一辆车,出彰仪门来。
那日天气寒冷,多走了几里路,投不着宿头,只得走小路,到一个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着一间芦房,里面点着一盏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站在门首。天二评:正是手足无措,非看野景庄征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错过了宿头,要借老爹这里住一夜,明早拜纳房金。”那老爹道:“客官,你行路的人,谁家顶着房子走?借住不妨。只是我家只得一间屋,夫妻两口住着,都有七十多岁。不幸今早又把个老妻死了,没钱买棺材,现停在屋里。客官却在那里住?况你又有车子,如何拿得进来?”庄征君道:“不妨,我只须一席之地,将就过一夜。车子叫他在门外罢了。”那老爹道:“这等,只有同我一床睡。”庄征君道:“也好。”
当下走进屋里,见那老妇人尸首直僵僵停着,旁边一张土炕。庄征君铺下行李,叫小厮同车夫睡在车上,让那老爹睡在炕里边。庄征君在炕外睡下,翻来复去睡不着。天二评:不能不动心到三更半后,只见那死尸渐浙动起来。庄征君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只见那手也动起来了,竟有一个坐起来的意思。庄征君道:“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会,总不得醒,庄征君道:“年高人怎的这样好睡!”便坐起来看那老爹时,见他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已是死了。回头看那老妇人,已站起来了,直着腿,白瞪着眼。原来不是活,是走了尸。天二评:写老妇走屍,老翁咽气,双管齐下,一絲不乱庄征君慌了,跑出门来叫起车夫,把车拦了门,不放他出去。天二评:还算有主意庄征君独自在门外徘徊,心里懊悔道:“‘吉凶悔吝生乎动’,我若坐在家里,不出来走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这一场虚惊。”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义理不深,故此害怕。”齐评:鬼神生于人心,義理一深便无畏懼,孟子所以四十不动心也定了神,坐在车子上,黄评:是庄征君身分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尸也倒了,一间屋里只横着两个尸首。庄征君感伤道:“这两个老人家,就穷苦到这个地步!我虽则在此一宿,我不殡葬他,谁人殡葬?”因叫小厮、车夫前去寻了一个市井,庄征君拿几十两银了来买了棺木,市上雇了些人抬到这里,把两人殓了。又寻了一块地,也是左近人家的,庄征君拿出银子去买。买了,看着掩埋了这两个老人家。天二评:非欲以此市德、以此望报也,所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已矣掩埋已毕,庄征君买了些牲醴、纸钱,又做了一篇文。庄征君洒泪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来罗拜在地下,谢庄征君。黄评:忽写此一段,不过为庄征君出京恐太直率,聊以此事动阅者之目,别无关系。天二评:可謂仁至義尽,借此亦足见莊征君为人。初出门有趙大一節,归時又有此節,固是作者添此曲折以避直率,然皆天下竟有之事,非如他书便有許多荒谬不经之談
庄征君别了台儿庄,叫了一只马溜子船。船上颇可看书。不日来到扬州,在钞关住了一日,要换江船回南京。次早才上了江船,只见岸上有二十多乘齐整轿子歇在岸上,都是两淮总商来候庄征君,投进贴子来。庄征君因船中窄小,先请了十位上船来。内中几位本家,也有称叔公的,有称尊兄的,有称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萧柏泉。众盐商都说是:“皇上要重用台翁,黄评:台翁是扬州称呼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萧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负大才,要从正途出身,黄评:即窃取高侍读议论不屑这征辟。今日回来,留待下科抡元。皇上既然知道,将来鼎甲可望。”齐評:真所謂井蛙之见。天二评:庸惡陋劣,鄙俗不堪,反不如众盐商「好品行」三个字庄征君笑道:“征辟大典,怎么说不屑?若说抡元,来科一定是长兄。小弟坚卧烟霞,静听好音。”萧柏泉道:“在此还见见院、道么?”天二评:当面抢白,他还不懂。好个蠢姑娘庄征君道:“弟归心甚急,就要开船。”说罢,这十位作别上去了,又做两次会了那十几位。庄征君甚不耐烦。随即是盐院来拜、盐道来拜、分司来拜、扬州府来拜、江都县来拜,把庄征君闹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速开船。当晚总商凑齐六百银子到船上送盘缠,那船已是去的远了,赶不着,银子拿了回去。黄评:如此不愧第二人
庄征君遇着顺风,到了燕子矶,自己欢喜道:“我今日复见江山佳丽了!”叫了一只凉蓬船,载了行李,一路荡到汉西门。叫人挑着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与娘子相见。笑道:“我说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月便回来,今日如何?我不说慌么?”齐评:也虧臧倉之力。天二评:杜家一对夫妻,莊家一对夫妻,真是嘉偶,令人羡杀娘子也笑了。当晚备洒洗尘。
次早起来,才洗了脸,小厮进来禀道:“六合高大老爷来拜。”黄评:翰林也来拜征君庄征君出去会。才会了回来,又是布政司来拜,应天府来拜,驿道来拜,上、江二县来拜,本城乡绅来拜,哄庄征君穿了靴又脱,脱了靴又穿。齐评:此实大苦事庄征君恼了,向娘子道:“我好没来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赐了我,我为甚么住在这里和这些人缠?我们作速报到湖上去受用。”当下商议料理,和娘子连夜搬到元武湖去住。天二评:恐不能連夜搬否。此作者率笔,书中此類不少
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洲贮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与庄征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门口系了一只船,要往那边,在湖里渡了过去。若把这船收过,那边飞也飞不过来。庄征君就住在花园。
一日,同娘子凭栏看水,笑说道:“你看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天二评:与范太太看见家貲什物都是自己的同此一喜,而有仙凡之别我们日日可以游玩。不象杜少卿要把尊壶带了清凉山去看花。”齐评:由他说嘴,少卿聞之应悔少此一行否耶闲着无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做的《诗说》,叫娘子坐在旁边,念与他听。黄评:作者不就鸿博科,故设此幻想幻境。顾安得如此神仙之乐耶念到有趣处,吃一大杯,彼此大笑。庄征君在湖中着实自在。
忽一日,有人在那边岸上叫船。这里放船去渡了过来,庄征君迎了出去。那人进来拜见,便是卢信侯。庄征君大喜道:“途间一别,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这里?”卢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这里。你原来在这里做神仙,令我羡杀!”庄征君道:“此间与人世绝远,虽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时,只怕再来就要迷路了。”当下备酒同饮。吃到三更时分,小厮走进来慌忙说道:“中山王府里发了几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只鱼船都拿了,渡过兵来,把花园团团围住。”庄征君大惊。天二评:小题大做,官场往往如此,若果有江洋大盗又不敢过问矣。黄评:故作惊人之笔,为写庄绍光不可为高士也又有一个小厮进来道:“有一位总兵大老爷进厅上来了。”庄征君走了出去。那总兵见庄征君施礼,庄征君道:“不知舍下有甚么事?”那总兵道:“与尊府不相干。”便附耳低言道:“因卢信侯家藏《高青邱文集》乃是禁书,被人告发。齐评:藏《青丘文集》便有罪,何以蘧公孙刻青丘诗话又无人说?想是不写清原委耳京里说这人有武勇,所以发兵来拿他。黄评:必言有武勇所以发兵,其实赚阅者耳今日尾着他在大老爷这里,所以来要这个人,不要使他知觉走了。”庄征君道:“总爷,找我罢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监,走了都在我。”天二评:得体那总兵听见这话,道:“大老爷说了,有甚么说!我便告辞。”庄征君送他出门。总兵号令一声,那些兵一齐渡过河去了。卢信侯已听见这事,道:“我是硬汉,难道肯走了带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监去。”庄征君笑道:“你只去权坐几天。不到一个月,包你出来逍遥自在。”天二评:又与权勿用事相照,未免有些卖弄卢信侯投监去了。庄征君悄悄写了十几封书子,打发人进京去遍托朝里大老,从部里发出文书来,把卢信侯放了,反把那出首的人问了罪。黄评:此之谓“高士”卢信侯谢了庄征君,又留在花园住下。天二评:卢信侯雖失之好名,非身通叛逆之比,绍光为之解紛亦是平情论事,非黨私也
过两日,又有两个人在那边叫渡船渡过湖来。庄征君迎出去,是迟衡山、杜少卿。庄征群欢喜道:“有趣!「正欲清談聞客至」。”邀在湖亭上去坐。迟衡山说要所订祭泰伯祠的礼乐。庄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将泰伯祠所行的礼乐商订的端端正正,交与迟衡山拿去了。
转眼过了年。到二月半间,迟衡山约同马纯上、蘧駪夫、季苇萧、萧金铉、金东崖,在杜少卿河房里,商议祭泰伯祠之事。众人道:“却是寻那一位做个主祭?”迟衡山道:“这所祭的是个大圣人,须得是个圣贤之徒来主祭,方为不愧。如今必须寻这一个人。”众人道:“是那一位?”迟衡山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千流万派,同归黄河之源;玉振金声,尽入黄钟之管。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庄绍光是极有学问的人,然却有几分做作。何以知其有学问?如向卢信侯所说数语,非读书十年,养气十年,必不能领略至此。此等学问,书中惟有虞博士庶几能之,若杜少卿尚见不及此。黄评:少卿亦未必不见及是以庄绍光断断推为书中之第二人。何以知其有做作?如见徐侍郎,居然不以门生礼自处,黄评:何必定认门生?回复大学士,其言似傲而实恭,天二评:如评者处此,將以门生礼自处邪?回覆太保竟傲然不顧邪?正如鸿门宴上,樊哙噍让项羽,而羽不怒者,以其以盟主推尊之也。又如卢信侯被逮,绍光作书致京师要人以解释之,此岂湖中高士之所为?黄评:此评得之余故曰:却有几分做作。天二评:卢信侯惟失之好名,非身通叛逆之比,既由己处投監,義当为之出力。紹光本非山林隐逸,不当責以高士之行。作者于紹光无眨辞。評家吹毛求疵,失之过刻此作者以龙门妙笔,旁见侧出以写之,所谓岭上白云,只自怡悦,原不欲索解于天下后世矣。
【天二评】
據《小倉山房集·程綿莊墓志铭》稱:「乾隆丙辰召試,有欲招之出门下者,正色拒之,以此不入選。」平步青評:小倉山房程志无此四句,疑啸山误記它书《外史》所言即此一事也。所居近青溪,故以名集,此乃以后湖当之。然乾隆辛未又被经明行修之荐,绵莊实两次出山,不得例以隐逸。
第三十六回 常熟县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贤主祭
话说应天苏州府常熟县有个乡村,叫做麟绂镇,黄评:虞博士是书中第一人,故另立传,“麟绂”言此人,便可算得外史中之圣人矣镇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务农为业。只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间读书进了学,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只在这镇上教书。这镇离城十五里,虞秀才除应考之外,从不到城里去走一遭,后来直活到八十多岁,就去世了。他儿子不曾进过学,也是教书为业。到了中年尚无子嗣。夫妇两个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梦见文昌亲手递一纸条与他,上写着《易经》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天二评:正为名士頂门一针当下就有了娠,到十个月满足,生下这位虞博士来。太翁去谢了文昌,就把这新生的儿子,取名育德,字果行。
这虞博士三岁上就丧了母亲。太翁在人家教书,就带在馆里,六岁上替他开了蒙。虞博士长到十岁,镇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儿子的书,宾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临危把虞博士托与祁太公。天二评:巨眼此时虞博士年方十四岁。祁太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请他做先生,教儿子的书。”齐评:祁太公独具隻眼当下写了自己祁连的名帖,到书房里来拜,天二评:郑重其事就带着九岁的儿子来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总在祁家教书。
常熟是极出人文的地方。此时有一位云晴川先生,古文诗词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岁,就随着他学诗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个寒士,单学这些诗文无益,须要学两件寻饭吃本事。齐评:布帛菽粱之言我少年时,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选择,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为救急之用。”虞博士尽心听受了。祁太公又道:“你还该去买两本考卷来读一读,将来出去应考,进个学,馆也好坐些。”虞博士听信了祁太公,果然买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岁上出去应考,就进了学。次年,二十里外杨家村一个姓杨的包了去教书,每年三十两银子。正月里到馆,到十二月仍旧回祁家来过年。
又过了两年,祁太公说:“尊翁在日,当初替你定下的黄府上的亲事,而今也该娶了。”天二评:虞博士固善矣,如祁太公亦豈易得哉当时就把当年余下十几两银子馆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几两银子的馆金,合起来就娶了亲。夫妇两个仍旧借住在祁家,满月之后,就去到馆。又做了两年,积趱了二三十两银子的馆金,在祁家旁边寻了四间屋,搬进去住,只雇了一个小小厮。虞博士到馆去了,这小小厮每早到三里路外镇市上买些柴米油盐小菜之类,回家与娘子度日。娘子生儿育女,身子又多病,馆钱不能买医药,每日只吃三顿白粥。后来身子也渐渐好起来。虞博士到三十二岁上,这年没有了馆。娘子道:“今年怎样?”虞博士道:“不妨。我自从出来坐馆,每年大约有三十两银子。假使那年正月里说定只得二十几两,我心里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时候,少不得又添两个学生,或是来看文章,有几两银子补足了这个数。天二评:非貌为曠達,实体验见道理假使那年正月多讲得几两银子,我心里欢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里遇着事情出来,把这几两银子用完了。可见有个一定,不必管他。”齐评:悟到此理便是学问已深。天二評:可谓樂天知命矣。黄评:知足安分
过了些时,果然祁太公来说,远村上有一个姓郑的人家请他去看葬坟。虞博士带了罗盘,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过了坟,那郑家谢了他十二两银子。虞博士叫了一只小船回来。那时正是三月半天气,两边岸上有些桃花、柳树,又吹者微微的顺风,虞博士心里舒畅。又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一船鱼鹰在河里捉鱼。虞博士伏着船窗子看,天二评:此正形容虞博士襟怀忽见那边岸上一个人跳下河里来。虞博士吓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来。天二评:平地一波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气尚暖,虞博士叫他脱了湿衣,叫船家借一件干衣裳与他换了。请进船来坐着,问他因甚寻这短见。那人道:“小人就是这里庄农人家,替人家做着几块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亲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我想我这样人还活在世上做甚么?不如寻个死路!”虞博士道:“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寻死的事。我这里有十二两银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总给你,我还要留着做几个月盘缠。齐评:安詳之至我而今送你四两银子,你拿去和邻居、亲戚们说说,自然大家相帮。天二评:並非一時豪舉博慷慨之名。若杜少卿当此,必倾囊以付,不暇后顾矣你去殡葬了你父亲就罢了。”当下在行李里拿出银子,称了四两,递与那人。那人接着银子,拜谢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绂村住。你作速料理你的事去,不必只管讲话了。”那人拜谢去了。
虞博士回家,这年下半年又有了馆。天二评:果然如是到冬底生了个儿子。因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连又做了五六年的馆。虞博士四十一岁,这年乡试,祁太公来送他,说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这也怎见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许多阴德。”齐评:要中須有陰德,这话便是可中之人了虞博士道:“老伯,那里见得我有甚阴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坟,真心实意。我又听见人说,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亲的人。这都是阴德。”虞博士笑道:“阴骘就像耳朵里响,只是自己晓得,别人不晓得。齐评:更深一层而今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那里还是阴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阴德,你今年要中。”当下来南京乡试过回家,虞博士受了些风寒,就病起来。放榜那日,报录人到了镇上,祁太公便同了来,说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听见,和娘子商议,拿几件衣服当了,托祁太公打发报录的人。天二评:只是行所无事,与周进、范进绝不同过几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写亲供回来,亲友、东家都送些贺礼。料理去上京会试,不曾中进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东巡抚,便约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门里,代做些诗文,甚是相得。衙门里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资深,见虞博士文章品行,就愿拜为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请教。那时正值天子求贤,康大人也要想荐一个人。天二评:虞博士在眼前而不荐,康大人者亦可知矣尤资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门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荐了老师去。”虞博士笑道:“这征辟之事,我也不敢当。况大人要荐人,但凭大人的主意。我们若去求他,这就不是品行了。”齐评:此理极明,奈人不察耳。黄评:古已有公孙段矣尤资深道:“老师就是不愿,等他荐到皇上面前去,老师或是见皇上,或是不见皇上,辞了官爵回来,更见得老师的高处。”天二评:既慕虞博士文章品行拜为弟子,而又动以此等舉动,何也?然孟子之门亦有陳代,固不足怪。黄评:此层正对庄绍光而言,虽非求荐,来尝不自以为高矣虞博士道:“你这话又说错了。我又求他荐我,荐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辞了官不做。这便求他荐不是真心,辞官又不是真心。这叫做甚么?”齐评:語极正大,又极和平,真不可及。黄评:庄杜二人犹有“征辟”二字存于胸中,虞博士并不以为意,所以为第一人。作者盖见当日鸿博,策马赴召不求闻达者甚多,故著为此书以见志说罢哈哈大笑。在山东过了两年多,看看又进京会试,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来,依旧教馆。
又过了三年,虞博士五十岁了,借了杨家一个姓严的管家跟着,天二评:前后无所謂姓杨者,恐「杨」乃「祁」之误再进京去会试。这科就中了进士,殿试在二甲。朝廷要将他选做翰林。那知这些进士,也有五十岁的,也有六十岁的,履历上多写的不是实在年纪,只有他写的是实在年庚五十岁。天子看见,说道:“这虞育德年纪老了,着他去做一个闲官罢!”当下就补了南京的国子监博士。虞博士欢喜道:天二评:他人以为戚,渠反欢喜“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乡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儿老小接在一处,团圞着,强如做个穷翰林。”当下就去辞别了房师、座师和同乡这几位大老。翰林院侍读有位王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国子监有位贵门人,姓武名书,字正字,这人事母至孝,极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顾照顾他。”天二评:出武书又换一笔法。王老先生何人耶?能作是语。此与周进記荀玫又不同虞博士应诺了。收拾行李来南京到任,打发门斗到常熟接家眷。此时公子虞感祁已经十八岁了,跟随母亲一同到南京。
虞博士去参见了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回来升堂坐公座。监里的门生纷纷来拜见。虞博士看见贴子上有一个武书,虞博士出去会着,问道:“那一位是武年兄讳书的?”只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矮小人,走过来答道:“门生便是武书。”虞博士道:“在京师久仰年兄克敦行孝,又有大才。”从新同他见了礼,请众位坐下。武书道:“老师文章山斗,门生辈今日得沾化雨,实为侥幸。”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间,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监几年了?”武书道:“不瞒老师说,门生少孤,奉事母亲在乡下住。只身一人,又无弟兄,衣服饮食都是门生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并不能读书应考。及不幸先母见背,一切丧葬大事,都亏了天长杜少卿先生相助。天二评:一开口便滔滔历数,急于自见耳,並不曾说到其母節行门生便随着少卿学诗。”天二评:补笔。黄评:便递到少卿、绍光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资深案头见过他的诗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这里么?”武书道:“他现住在利涉桥河房里。”虞博士道:“还有一位庄绍光先生,天子赐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着么?”武书道:“他就住在湖里。他却轻易不会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见他。”天二评:武书正在自述,却因虞博士听见杜少卿三字,夾入此两问答,再入武书語,正是断面復續。
武书道:“门生并不会作八股文章。因是后来穷之无奈,求个馆也没得做,没奈何,只得寻两篇念念,也学做两篇,黄评:此接前语随便去考,就进了学。天二评:自數不清,无非欲显其聪明歷考高等耳后来这几位宗师,不知怎的,看见门生这个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补了廪。天二评:安知非王先生之力,王先生或者也曾放过学差,或是南京本地人素知武书者门生那文章,其实不好。屡次考诗赋,总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师,合考八学,门生又是八学的一等第一,天二评:沾沾自喜。武书初见虞博士如此,后乃渐渐收敛,见虞、杜諸人陶冶之功。黄评:虽系自夸,却与严大老官诸人不同,且后文便不如此,自是博士、少卿陶镕之力。阅者易惑,故表出之所以送进监里来。门生觉得自己时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烦做时文。”武书道:“所以门生不拿时文来请教。平日考的诗赋,还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样的杂说,写齐了来请教老师。”虞博士道:“足见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诗赋、古文更好了,容日细细捧读。令堂可曾旌表过了么?”天二评:急欲问此句,见虞博士本意所重武书道:“先母是合例的。门生因家寒,一切衙门使费无出,所以迟至今日。门生实是有罪!”虞博士道:“这个如何迟得?”便叫人取了笔砚来,说道:“年兄,你便写起一张呈子节略来。”即传书办到面前,吩咐道:“这武相公老太太节孝的事,你作速办妥了,以便备文申详。上房使用,都是我这里出。”天二评:不愧师儒书办应诺下去。武书叩谢老师。众人多替武书谢了,辞别出去。虞博士送了回来。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庄征君,庄征君不曾会。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会着。说起当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过,曾收虞博士的祖父为门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称虞博士为世叔。彼此谈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说起仰慕庄征君,今日无缘,不曾会着。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侄和他说去。”虞博士告别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寻着了庄征君,问道:“昨日虞博士来拜,先生怎么不会他?”庄征君笑道:“我因谢绝了这些冠盖,他虽是小官,也懒和他相见。”杜少卿道:“这人大是不同,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他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你会见他便知。”齐评: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時意气平,此境正不易到庄征君听了,便去回拜,两人一见如故。虞博士爱庄征君的恬适,庄征君爱虞博士的浑雅。两人结为性命之交。天二评:恬适、浑雅,两人品题俱当
又过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毕姻。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孙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后来连为亲家,以报祁太公相爱之意。祁府送了女儿到署完姻,又赔了一个丫头来。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听用。喜事已毕,虞博士把这使女就配了姓严的管家。管家拿进十两银子来交使女的身价,虞博士道:“你也要备些床帐、衣服。这十两银子就算我与你的,你拿去备办罢。”严管家磕头谢了下去。
转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亲手栽的一树红梅花,今已开了几枝。虞博士欢喜,叫家人备了一席酒,请了杜少卿来,在梅花下坐,说道:“少卿,春光已见几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几时我和你携樽去探望一回。”天二评:自有天趣,非以土木形骸为道学者杜少卿道:“小侄正有此意,要约老叔同庄绍光兄作竟日之游。”说着,又走进两个人来。这两人就在国子监门口住,一个姓储,叫做储信;一个姓伊,叫做伊昭。是积年相与学博的。黄评:“相与学博”,不过为学博生财,于中取利虞博士见二人走了进来,同他见礼让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摆上酒来,吃了两杯。储信道:“荒春头上,老师该做个生日,收他几分礼过春天。”天二评:正欲清談,偏来惡物,往往有此。黄评:到处皆然,至今此风犹在伊昭道:“禀明过老师,门生就出单去传。”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时如何做得?”伊昭道:“这个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岂有此理!这就是笑话了!二位且请吃酒。”杜少卿也笑了。齐评:真可付之一笑
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话和你商议。前日中山王府里说,他家有个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个杯缎表礼银八十两在此。我转托了你。你把这银子拿去作看花买酒之资。”杜少卿道:“这文难道老叔不会作?为甚转托我?”虞博士笑道:“我那里如你的才情!你拿去做做。”黄评:说得蕴藉,其实知其贫耳因在袖里拿出一个节略来,递与杜少卿,叫家人把那两封银子交与杜老爷家人带去。家人拿了银子出来,又禀道:“汤相公来了。”虞博士道:“请到这里来坐。”家人把银子递与杜家小厮,便进去了。虞博士道:“这来的是我一个表侄。我到南京的时候,把几间房子托他住着,他所以来看看我。”
说着,汤相公走了进来,黄评:又添一个恶物作揖坐下。说了一会闲话,便说道:“表叔那房子,我因这半年没有钱用,是我拆卖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没有生意,家里也要吃用,没奈何卖了,又老远的路来告诉我做嗄?”汤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没处住,所以来同表叔商量,借些银子,去当几间屋住。”黄评:拆了人家房子不算,还要另借银子,无理至此。妙在虞博士总依他虞博士又点头道:“是了,你卖了就没处住。我这里恰好还有三四十两银子,明日与你拿去,典几间屋住也好。”齐评:此等处似太假相,然遇不講理之人,除了裝呆,別无他法,看其全不动火,便是养气到家。天二评:既是表親,在家時豈不知其为人,而以房屋托之?虞博士于此颇近少卿汤相公就不言语了。黄评:与杜少卿同一受欺,一是浑厚,一是豪爽,却大不相同
杜少卿吃完了酒,告别了去。那两人还坐着,虞博士进来陪他。伊昭问道:“老师与杜少卿是甚么的相与?”虞博士道:“他是我们世交,是个极有才情的。”伊昭道:“门生也不好说。南京人都知道,他本来是个有钱的人,而今弄穷了,在南京躲着,专好扯谎骗钱。他最没有品行!”天二评:相与学博,張叉袋,打偏手,最有品行。黄评:不虞之毁虞博士道:“他有甚么没品行?”伊昭道:“他时常同乃眷上酒馆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俗人怎么得知!”齐评:可謂当面發揮。天二评:当面駡他俗人,畜生不以为缣,若曰人固不可以不俗储信道:“这也罢了。倒是老师下次有甚么有钱的诗文,不要寻他做。他是个不应考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好也有限,恐怕坏了老师的名。我们这监里,有多少考的起来的朋友,老师托他们做,又不要钱,又好。”天二评:看了八十两头,心中动火,回家还要作梦虞博士正色道:“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来的诗文,人无有不服。每常人在我这里托他做诗,我还沾他的光。就如今这银子是一百两,我还留下二十两给我表侄。”两人不言语了,辞别出去。黄评:两人于少卿何仇,不过气不过八十两头耳
次早,应天府送下一个监生来,犯了赌博,来讨收管。门斗和衙役把那监生看守在门房里,进来禀过,问:“老爷,将他锁在那里?”虞博士道:“你且请他进来。”黄评:妙在门斗问“锁在哪里”,老爷说“请他进来”,一“锁”一“请”,而门斗无钱可囮矣那监生姓端,天二评:其人姓端,下文如此叙述,冤枉自见是个乡里人,走进来,两眼垂泪,双膝跪下,诉说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当下把他留在书房里。每日同他一桌吃饭,又拿出行李与他睡觉。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辩明白了这些冤枉的事,将那监生释放。那监生叩谢,说道:“门生虽粉身碎骨,也难报老师的恩。”虞博士道:“这有甚么要紧?你既然冤枉,我原该替你辩白。”天二评:行所无事,非欲见德那监生道:“辩白固然是老师的大恩,只是门生初来收管时,心中疑惑:不知老师怎样处置,门斗怎样要钱,把门生关到甚么地方受罪?怎想老师把门生待作上客!门生不是来收管,竟是来享了两日的福。这个恩典,叫门生怎么感激的尽!”虞博士道:“你打了这些日子的官司,作速回家看看罢,不必多讲闲话。”那监生辞别去了。
又过了几日,门上传进一副大红连名全帖,上写道:“晚生迟均、马静、季萑、蘧来旬,门生武书、余夔,世侄杜仪同顿首拜”。虞博士看了道:“这是甚么缘故?”慌忙出去会这些人。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先圣祠内,共观大礼之光;国子监中,同仰斯文之主。毕竟这几个人来做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纯用正笔、直笔,不用一旁笔、曲笔,是以文字无峭拔凌驾处。然细想此篇最难措笔,虞博士是书中第一人,纯正无疵,如太羹元酒,虽有易牙,无从施其烹饪之巧。故古人云:“画鬼易,画人物难。”黄评:知言哉盖人物乃人所共见,不容丝毫假借于其间,非如鬼怪可以任意增减也。尝谓太史公一生好奇,如程婴立赵孤诸事,不知见自何书,极力点缀,句句欲活;及作《夏本纪》,亦不得不恭恭敬敬将《尚书》录入。非子长之才长于写秦汉,短于写三代,正是其量体裁衣、相题立格,有不得不如此者耳。
【天二评】
湯相公一節,正与杜少卿看墳人相对。以有用之銀充无底之壑,智者不为。既屬表侄,亦宜教之,徒捐銀以恣其浪費,仁而近愚。
第三十七回 祭先圣南京修礼 送孝子西蜀寻亲
话说虞博士出来会了这几个人,大家见礼坐下。迟衡山道:“晚生们今日特来,泰伯祠大祭商议主祭之人。公中说,祭的是大圣人,必要个贤者主祭,方为不愧。齐评:全书之骨所以特来公请老先生。”虞博士道:“先生这个议论,我怎么敢当?只是礼乐大事,自然也愿观光。请问定在几时?”迟衡山道:“四月初一日。先一日就请老先生到来祠中斋戒一宿,以便行礼。”虞博士应诺了,拿茶与众位吃。
吃过,众人辞了出来,一齐到杜少卿河房里坐下。迟衡山道:“我们司事的人只怕还不足。”杜少卿道:“恰好敝县来了一个敝友。”便请出臧荼与众位相见,天二评:好货一齐作了揖。迟衡山道:“将来大祭也要借先生的光。”臧蓼斋道:“愿观盛典。”说罢,作别去了。
到三月二十九日,迟衡山天二评:此下全写姓名不用别號,鄭重其事也。然则此「迟衡山」宜稱迟均约齐杜仪、马静、季萑、金东崖、卢华士、辛东之、蘧来旬、余夔、卢德、虞感祁、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萧鼎、储信、伊昭、季恬逸、金寓刘、宗姬、武书、臧荼,黄评:以后全写姓名,不写号,重其事也一齐出了南门。随即庄尚志也到了。众人看那泰伯祠时:几十层高坡上去,一座大门,左边是省牲之所;大门过去,一个大天井;又几十层高坡上去,三座门;进去一座丹墀。左右两廊,奉着从祀历代先贤神位;中间是五间大殿,殿上泰伯神位,面前供桌、香炉、烛台;殿后又一个丹墀,五间大楼,左右两旁,一边三间书房。众人进了大门,见高悬着金字一匾“泰伯之祠”,黄评:泰伯祠须大写一番,亦郑重其事从二门进东角门走,循着东廊一路走过大殿,抬头看楼上,悬着金字一匾“习礼楼”三个大字。天二评:泰伯祠宜细写一遍,以昭郑重众人在东边书房内坐了一会。迟衡山天二评:亦当作迟均同马静、武书、蘧来旬开了楼门,同上楼去,将乐器搬下楼来,堂上的摆在堂上,堂下的摆在堂下。堂上安了祝版,香案旁树了麾,堂下树了庭燎,二门旁摆了盥盆、盥帨。
金次福、鲍廷玺两人领了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鼓的、司柷的、司敔的、司笙的、司镛的、司萧的、司编钟的、司编罄的,和六六三十六个佾舞的孩子,进来见了众人。迟衡山把龠、翟交与这些孩子。下午时分,虞博士到了。庄绍光、迟衡山、马纯上、杜少卿迎了进来。天二评:名字杂出,此作者疏忽处吃过了茶,换了公服,四位迎到省牲所去省了牲。众人都在两边书房里斋宿。
次日五鼓,把祠门大开了。众人起来,堂上、堂下、门里、门外、两廊,都点了灯烛,庭燎也点起来。迟衡山先请主祭的博士虞老先生,亚献的征君庄老先生;请到三献的,众人推让,说道:“不是迟先生,就是杜先生。”迟衡山道:“我两人要做引赞。马先生系浙江人,请马纯上先生三献。”黄评:论三献原应迟、杜二位,特以之做引赞,故推马二先生,以文字不可板故耳。天二评:众人推让固公论也,然迟、杜是倡祭之人,无自为三獻之理,故特推馬二先生。序法平中带侧,读者自见。然细思此時除馬二先生外更无足当三献者马二先生再三不敢当,众人扶住了马二先生,同二位老先生一处。迟衡山、杜少卿先引这三位老先生出去,到省牲所拱立。迟衡山、杜少卿回来,请金东崖先生大赞,请武书先生司麾,请臧荼先生司祝,请季萑先生、辛东之先生、余夔先生司尊,请蘧来旬先生、卢德先生、虞感祁先生司玉,请诸葛佑先生、景本蕙先生、郭铁笔先生司帛,请萧鼎先生、储信先生、伊昭先生司稷,请季恬逸先生、金寓刘先生、宗姬先生司馔。齐评:叙次歷落如行阵,一步不乱,兼有古色古香请完,命卢华士跟着大赞金东崖先生,将诸位一齐请出二门外。黄评:卢华士乃副赞,与大赞左右立,不开口,吾乡俗语戏谓之死人
当下祭鼓发了三通,金次福、鲍廷玺两人领着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鼓的、司柷的、司敔的、司笙的、司镛的、司箫的、司编钟的、司编罄的,和六六三十六个佾舞的孩子,都立在堂上堂下。
金东崖先进来到堂上,卢华士跟着。金东崖站定,赞道:“执事者,各司其事!”齐评:总領一句,以下逐件分写,堂哉皇哉,是全书大手笔这些司乐的都将乐器拿在手里。金东崖赞:“排班。”司麾的武书,引着司尊的季萑、辛东之、余夔,司玉的蘧来旬、卢德、虞感祁,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入了位,立在丹墀东边;引司祝的臧荼上殿,立在祝版跟前;引司稷的萧鼎、储信、伊昭,司馔的季恬逸、金寓刘、宗姬,入了位,立在丹墀西边。武书捧了麾,也立在西边众人下。金东崖赞:“奏乐。”堂上堂下乐声俱起。金东崖赞:“迎神。”迟均、杜仪各捧香烛,向门外躬身迎接。金东崖赞:“乐止。”堂上堂下一齐止了。
金东崖赞:“分献者就位。”迟均、杜仪出去引庄征君、马纯上进来,立在丹墀里拜位左右两边。金东崖赞:“主祭者就位。”迟均、杜仪出去引虞博士上来,立在丹墀里拜位中间。迟均、杜仪一左一右,立在丹墀埠里香案旁。黄评:此处系引赞在香案傍赞礼,大赞不赞也,阅者须记清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主祭者盥洗了上来。迟均赞:“主祭者诣香案前。”香案上一个沉香筒,里边插着许多红旗。杜仪抽一枝红旗在手,上有“奏乐”二字。虞博士走上香案前。迟均赞道:黄评:此亦引赞赞礼“跪。升香。灌地。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复位。”杜仪又抽出一枝旗来:“乐止。”金东崖赞:黄评:此处始是大赞重开口“奏迎神之乐。”金次福领着堂上的乐工奏起乐来,奏了一会,乐止。
金东崖赞:“行初献礼。”黄评:初献卢华士在殿里抱出一个牌子来,上写“初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主祭的虞博士,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季萑、司玉的蘧来旬、司帛的诸葛佑一路同走,引着主祭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萧鼎、司馔的季恬逸,引着主祭的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季萑捧着尊、蘧来旬捧着玉、诸葛佑捧着帛立在左边,萧鼎捧着稷、季恬逸择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虞博士跪于香案前。黄评:此在香案前,又是引赞赞礼,后仿此迟均赞:“献酒。”季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玉。”蘧来旬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帛。”诸葛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稷。”萧鼎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馔。”季恬逸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一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黄评:奏乐仍是大赞开口。齐评:三段关目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龠、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阶下与祭者皆跪。读祝文。”臧荼跪在祝版前,将祝文读了。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季萑、蘧来旬、诸葛佑、萧鼎、季恬逸引着主祭的虞博士,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虞博士复归主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亚献礼。”黄评:亚献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来,上写“亚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亚献的庄征君到香案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着庄征君盥洗了回来。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辛东之、司玉的卢德、司帛的景本蕙一路同走,引着亚献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储信、司馔的金寓刘,引着亚献的又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辛东之捧着尊、卢德捧着玉、景本蕙捧着帛立在左边,储信捧着稷、金寓刘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庄征君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辛东之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玉。”卢德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帛。”景本蕙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稷。”储信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馔。”金寓刘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各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二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龠、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辛东之、卢德、景本蕙、储信、金寓刘引着亚献的庄征君,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庄征君复归了亚献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终献礼。”黄评:终献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上写“终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到香案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着马二先生盥洗了回来。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余夔、司玉的虞感祁、司帛的郭铁笔一路同走,引着终献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伊昭、司馔的宗姬,引着终献的又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余夔捧着尊、虞感祁捧着玉、郭铁笔捧着帛立在左边,伊昭捧着稷、宗姬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马二先生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余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玉。”虞感祁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帛。”郭铁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稷。”伊昭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馔。”宗姬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三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龠、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余夔、虞感祁、郭铁笔、伊昭、宗姬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马二先生复归了终献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侑食之礼。”迟均、杜仪又从主祭位上引虞博士从东边上来,香案前跪下。金东崖赞:“奏乐。”堂上堂下乐声一齐大作。乐止。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金东崖赞:“退班。”迟均、杜仪引虞博士从西边走下去,复了主祭的位。迟均、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金东崖赞:“撤馔。”黄评:撤馔杜仪抽出一枝红旗来,上有“金奏”二字,当下乐声又一齐大作起来。迟均、杜仪从主位上引了虞博士,奏着乐,从东边走上殿去,香案前跪下。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金东崖赞:“退班。”迟均、杜仪引虞搏士从西边走下去,复了主祭的位。迟均、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杜仪又抽出一枝红旗来:“止乐。”金东崖赞:“饮福受胙。”黄评:饮福受胙迟均、杜仪引主祭的虞博士、亚献的庄征君、终献的马二先生,都跪在香案前,饮了福酒,受了胙肉。金东崖赞:“退班。”三人退下去了。金东崖赞:“焚帛。”黄评:焚帛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一齐焚了帛。金东崖赞:“礼毕。”黄评:礼毕众人撤去了祭器、乐器,换去了公服,齐往后面楼下来。金次福、鲍廷玺带着堂上堂下的乐工和佾舞的三十六个孩子,都到后面两边书房里来。
这一回大祭,天二评:不可无此结束,与前首尾相称主祭的虞博士,亚献的庄征君、终献的马二先生,共三位;齐评:復用总結一遍,的是史记体例大赞的金东崖,副赞的卢华士,司柷的臧荼,共三位;引赞的迟均、杜仪,共二位;司麾的武书一位;司尊的季萑、辛东之、余夔,共三位;司玉的蘧来旬、卢德、虞感祁,共三位;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共三位;司稷的萧鼎、储信、伊昭,共三位;司馔的季恬逸、金寓刘、宗姬,共三位;金次福、鲍廷玺二人领着司球的一人、司琴的一人、司瑟的一人、司管的一人、司鼗鼓的一人、司柷的一人、司敔的一人、司笙的一人、司镛的一人、司箫的一人、司编钟的、司编罄的二人;和佾舞的孩子共是三十六人。通共七十六人。黄评:一大总结
当下厨役开剥了一条牛、四副羊,和祭品的肴馔菜蔬都整治起来,共备了十六席。楼底下摆了八席,二十四位同坐。两边书房摆了八席,款待众人。黄评:小说而真用古礼古乐连篇累牍以写之,非小说。此段看似繁重,其实皆文公家礼,吾乡丧祭所常用者也。足见作者相体裁衣斟酌尽善,盖非此不足以称大祭,而又一目了然,令人望而生厌,煞费苦心吃了半日的酒,虞博士上轿先进城去。这里众位也有坐轿的,也有走的。见两边百姓扶老携幼,挨挤着来看,欢声雷动。马二先生笑问:“你们这是为甚么事?”众人都道:“我们生长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岁的,从不曾看见这样的礼体,听见这样的吹打!天二评:又写旁观一层作余波,神完气足老年人都说这位主祭的老爷是一位神圣临凡,所以都争着出来看。”众人都欢喜,一齐进城去了。
又过了几日,季萑、萧鼎、辛东之、金寓刘来辞了虞博士,回扬州去了。马纯上同蘧駪夫到河房里来辞杜少卿,要回浙江。二人走进河房,见杜少卿、臧荼又和一个人坐在那里。蘧駪夫一见,就吓了一跳,心里想道:“这人便是在我娄表叔家弄假人头的张铁臂!黄评:至此始写明张铁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张铁臂见蘧駪夫,也不好意思,脸上出神。天二评:大祭后忽接此一節,如天外奇峰。在天長時未表明張俊民即張铁臂,故于此补出。张铁臂少有武艺,此后將写郭孝子、萧云仙,特为此返照入江之笔吃了茶,说了一会辞别的话,马纯上、蘧駪夫辞了出来。杜少卿送出大门。蘧駪夫问道:“这姓张的,世兄因如何和他相与?”杜少卿道:“他叫做张俊民。他在敝县天长住。”蘧駪夫笑着把他本来叫做张铁臂,在浙江做的这些事,略说了几句,齐评:回应前文正可见其不凡耳说道:“这人是相与不得的,少卿须要留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两人别过自去。杜少卿回河房来问张俊民道:“俊老,你当初曾叫做张铁臂么?”黄评:直问出来,毕竟是豪张铁臂红了脸道:“是小时有这个名字。”别的事含糊说不出来。杜少卿也不再问了。张铁臂见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过几日,拉着臧蓼斋回天长去了。萧金铉三个人,欠了店账和酒饭钱,不得回去,来寻杜少卿耽带。杜少卿替他三人赔了几两银子,三人也各回家去了。宗先生要回湖广去,拿行乐来求杜少卿题。杜少卿当面题罢,送别了去。黄评:一一归结,并张俊民亦了之,以在天长未曾表明即张铁臂也
恰好遇着武书走了来,杜少卿道:“正字兄,许久不见,这些时在那里?”武书道:“前日监里六堂合考,小弟又是一等第一。”天二评:浮气未除杜少卿道:“这也有趣的紧!”武书道:“倒不说有趣,内中弄出一件奇事来。”杜少卿道:“甚么奇事?”武书道:“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别在监读书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头吩咐下来,解怀脱脚,认真搜检,天二评:解怀脱脚、认真搜检,果可以得士乎哉就和乡试场一样。考的是两篇“四书”,一篇经文,有个习《春秋》的朋友,竟带了一篇刻的经文进去。他带了也罢,上去告出恭,就把这经文夹在卷子里,送上堂去。天幸遇着虞老师值场,大人里面也有同虞老师巡视。虞老师揭卷子,看见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里。巡视的人问是甚么东西,虞老师说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来,悄悄递与他:‘你拿去写。天二评:此则值场的幫人传递矣,殊可不必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该夹在卷子里拿上来。幸我看见,若是别人看见,怎了?’那人吓了个臭死。发案发在二等,走来谢虞老师。虞老师推不认得,说:‘并没有这句话。你想是昨日错认了,并不是我。’天二评:此節却好,然亦不足为奇事那日小弟恰好在那里谢考,亲眼看见。那人去了,我问虞老师:‘这事老师怎的不肯认?难道他还是不该来谢的?’虞老师道:“读书人全要养其廉耻,他没奈何来谢我。我若再认这话,他就无容身之地了。’黄评:前待犯赌监生亦即此意。齐评:立身待物,能见其大小弟却认不的这位朋友,彼时问他姓名,虞老师也不肯说。先生,你说这一件事奇事可是难得?”杜少卿道:“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齐评:答语乃是加倍写法。天二评:何足为奇。武书徒以淺衷窥虞博士耳
武书道:“还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紧!他家世兄赔嫁来的一个丫头,他就配了姓严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见衙门清淡没有钱寻,前日就辞了要去。虞老师从前并不曾要他一个钱,白白把丫头配了他。他而今要领丫头出去,要是别人,就要问他要丫头身价,不知要多少。虞老师听了这话说道:‘你两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钱、饭钱都没有。’又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发出去,随即把他荐在一个知县衙门里做长随。天二评:此僕是杨家借来,此婢是祁家赠嫁,待之厚正是重其来头你说好笑不好笑?”天二评:好笑者笑虞博士之呆也杜少卿道:“这些做奴才的有甚么良心。但老人家两次赏他银子,并不是有心要人说好,所以难得。”天二评:少卿真能知博士者。黄评:又补写博士余事,使人知其不愧书中第一人当下留武书吃饭。
武书辞了出去,才走到利涉桥,遇见一个人,头戴方巾,身穿旧布直裰,腰系丝绦,脚下芒鞋,身上掮着行李,花白胡须,憔悴枯槁。那人丢下行李,向武书作揖。黄评:递到郭孝子武书惊道:“郭先生!自江宁镇一别,又是三年,一向在那里奔走?”天二评:又一出落法。祭泰伯祠后特出郭孝子,知作者寓意所在那人道:“一言难尽!”武书道:“请在茶馆里坐。”当下两人到茶馆里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寻父亲,走遍天下。从前有人说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这番是三次了。而今听见人说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里削发为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天二评:此却周到武书道:“可怜!可怜!但先生此去万里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里有一个知县,姓尤,是我们国子监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今托虞老师写一封书子去,是先生顺路。倘若盘缠缺少,也可以帮助些须。”那人道:“我草野之人,我那里去见那国子监的官府?”武书道:“不妨。这里过去几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着,我去讨这一封书。”那人道:“杜少卿?可是那天长不应征辟的豪杰么?”天二评:祇是不应徵辟,未见便是豪傑。黄评:写少卿辞征辟无人不知武书道:“正是。”那人道:“这人我倒要会他。”便会了茶钱,同出了茶馆,一齐来到杜少卿家。
杜少卿出来相见作揖,问:“这位先生尊姓?”武书道:“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铁山,黄评:出姓名二十年走遍天下,寻访父亲,有名的郭孝子。”齐评:好个头衔杜少卿听了这话,从新见礼,奉郭孝子上坐。便问:“太老先生如何数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说。武书附耳低言说:“曾在江西做官,降过宁王,所以逃窜在外。”黄评:不意王惠有此子杜少卿听罢骇然。因见这般举动,心里敬他,说罢,留下行李。“先生权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杰,天下共闻,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罢。”天二评:直爽杜少卿进去和娘子说,替郭孝子浆洗衣服,黄评:细治办酒肴款待他,出来陪着郭孝子。武书说起要问虞博士要书子的话来,杜少卿道:“这个容易。郭先生在我这里坐着,我和正字去要书子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用劳用力,不辞虎窟之中;远水远山,又入蚕丛之境。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古趣磅礴,竟如出自叔孙通、曹褒之手,觉集贤学士萧嵩辈极力为之,不过如此。堂哉,皇哉,侯其祎而。黄评:此评甚迂,不过相题立言而已,何必过赞?
内中司事的人,一一皆阅者之所烂熟,布局之妙,莫与京矣。黄评:此作者苦心
本书至此卷,是一大结束。名之曰儒林,盖为文人学士而言。篇中之文人学士,不为少矣。前乎此,如莺脰湖一会,是一小结束;西湖上诗会,是又一小结束。黄评:西湖诗会何足道?当举莫愁湖为是,然亦算不得结束至此如云亭,梁甫,而后臻于泰山。譬之作乐,盖八音繁会之时,以后则慢声变调而已。
【天二评】
大祭后接写郭孝子何也?泰伯之事太王,視于无形,听于无声,三以天下让,宗廟享之,子孫保之,德之至极,孝之至极也。接写郭孝子正其寓意处。由武书引入者,武书亦孝子也。郭孝子才是书中第一人,而未与大祭,意在言外。
據金跋,雨花臺祠凡祀先賢二百三十人。而此獨举泰伯者,泰伯青宫冢嗣而潜逃避位,如棄敝屣,其于功名富貴无介意。《儒林外史》除虞、莊、杜、遲諸人,皆不免切切于此,此番大祭亦居然繫名其間,得无文不对题?亦作者寓意所在也。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狭路逢仇
话说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里吃酒饭,自己同武书到虞博士署内,说如此这样一个人,求老师一封书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细细听了,说道:“这书我怎么不写?但也不是只写书子的事,他这万里长途,自然盘费也难。我这里拿拾两银子,少卿你去送与他,不必说是我的。”天二评:知少卿必要贈銀故如此说。然而少卿豈肯掠美?黄评:写虞博士总是一片真诚,故与少卿莫逆慌忙写了书子,和银子拿出来交与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书拿到河房里。杜少卿自己寻衣服当了四两银子,武书也到家去当了二两银子来,天二评:可怜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庄征君听得有这个人,也写了一封书子、四两银子送来与杜少卿。黄评:武正字全赖虞杜二人陶镕,一意向善,难得也。庄征君亦不可少此一举。天二评:莊书是伏笔第三日杜少卿备早饭与郭孝子吃,武书也来陪着。吃罢,替他拴束了行李,拿着这二十两银子和两封书子,递与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天二评:異乎今之借孝子名目打把势者杜少卿道:“这银子是我们江南这几个人的,并非盗跖之物,先生如何不受?”齐评:说得大有體面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饱了饭,作辞出门。杜少卿同武书送到汉西门外,方才回去。黄评:写郭孝子之孤洁,诸公之好义,可以兴廉敦薄,切勿以小说目之,庶不负作者苦心
郭孝子晓行夜宿,一路来到陕西。那尤公是同官县知县,只得迂道往同官去会他。这尤公名扶徕,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县。一到任之时,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广东一个人充发到陕西边上来,带着妻子是军妻。不想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说话,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领到县堂上来。尤公看那妇人是要回故乡的意思,心里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两,差一个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块白绫,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亲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徕,用了一颗同官县的印,吩咐差人:“你领了这妇人,拿我这一幅绫子,遇州遇县送与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个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讨了回信来见我。”天二评:先写此一节者,见尤公本来好善,非徒因虞公书信而助郭孝子也差人应诺了。那妇人叩谢,领着去了。将近一年,差人回来说:“一路各位老爷看见老爷的文章,一个个都悲伤这妇人,也有十两的,也有八两的、六两的。这妇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银子。小的送他到广东家里,他家亲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谢了老爷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头,叫小的是‘菩萨’。这个,小的都是沾老爷的恩。”齐评:真是难得的事尤公欢喜,又赏了他几两银子,打发差人出去了。
门上传进帖来,便是郭孝子拿着虞博士的书子进来拜。天二评:随手递入,盖上云「去年到任」,又云「將近一年」,线索甚细尤公拆开书子看了这些话,着实钦敬,当下请进来行礼坐下,即刻摆出饭来。正谈着,门上传进来:“请老爷下乡相验。”尤公道:“先生,这公事我就要去的,后日才得回来。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来,有几句话请教。况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个故人在成都,也要带封书子去,先生万不可推辞。”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说,怎好推辞?只是贱性山野,不能在衙门里住。贵治若有甚么庵堂,送我去住两天罢。”尤公道:“庵虽有,也窄。我这里有个海月禅林,那和尚是个善知识。黄评:由此复递到甘露僧,其实是递到萧云仙送先生到那里去住罢。”天二评:借此为递入萧雲仙张本便吩咐衙役:“把郭老爷的行李搬着,送在海月禅林。你拜上和尚,说是我送来的。”衙役应诺伺候。郭孝子别了。尤公直送到大门外,方才进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禅林客堂里,知客进去说了。老和尚出来打了问讯,请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问老和尚:“可是一向在这里方丈的么?”老和尚道:“贫僧当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芜湖县甘露庵里的,后在京师报国寺做方丈。因厌京师热闹,所以到这里居住。齐评:前回董知县到京会见馮琢庵提及牛布衣,未曾说完匆匆而行。計其時老和尚亦早在京矣,豈係馮公不曾尋着,而京师势利擾攘无暇作此冷生活耶?老和尚既不曾了牛布衣心願,又不重到甘露庵,殆所謂浮屠不三宿桑下也。天二評:好和尚,俗僧惟恐不热闹尊姓是郭,如今却往成都,是做甚么事?”郭孝子见老和尚清癯面貌,颜色慈悲,说道:“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讲的。”就把要寻父亲这些话,苦说了一番。老和尚流泪叹息,就留在方丈里住,备出晚斋来。郭孝子将路上买的两个梨送与。老和尚受下,谢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两只缸在丹墀里,一口缸内放着一个梨,每缸挑上几担水,拿杠子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吃了一碗水。天二评:此事说得好听,其实无谓郭孝子见了,点头叹息。
那第三日,尤公回来,又备了一席酒请郭孝子。吃过酒,拿出五十两银子、一封书来,说道:“先生,我本该留你住些时,因你这寻父亲大事,不敢相留。这五十两银子,权为盘费。天二评:君子爱人以德先生到成都,拿我这封书子去寻萧昊轩先生。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离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东山。先生去寻着他,凡事可以商议。”天二评:能见信于朋友如此,其人可知。將谓因此一书递入萧昊軒矣,而竟不然郭孝子见尤公的意思十分恳切,不好再辞,只得谢过,收了银子和书子,辞了出来。到海月禅林辞别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寻着了尊大人,是必寄个信与贫僧,免的贫僧悬望。”天二评:佛菩萨郭孝子应诺。老和尚送出禅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掮着行李,又走了几天。这路多是崎屹鸟道,天二评:「鸟道」二字誤用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个地方,天色将晚,望不着一个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会,遇着一个人。郭孝子作揖问道:“请问老爹,这里到宿店所在还有多少路?”那人道:“还有十几里。客人,你要着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须要小心。”齐评:起下文。天二评:先一点郭孝子听了,急急往前奔着走。天色全黑,却喜山凹里推出一轮月亮来,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天二评:月亮里看老虎,亦是奇景郭孝子乘月色走,走进一个树林中,只见劈面起来一阵狂风,把那树上落叶吹得奇飕飕的响,风过处,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叫声:“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天二评:若落俗手必要写郭孝子如何神勇,力与虎鬥,否则又要请太白金星山神土地前来救护,種种惡套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会,见郭孝子闭着眼,只道是已经死了。便丢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个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里,把爪子拨了许多落叶盖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里偷眼看老虎走过几里,到那山顶上,还把两只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望,看见这里不动,方才一直去了。天二评:太費心了,回来还是落空。黄评:写得如见郭孝子从坑里扒了上来,自心里想道:“这业障虽然去了,必定是还要回来吃我,如何了得?”天二评:虎之相知,贵相知心一时没有主意。见一棵大树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树去,又心里焦:“他再来咆哮震动,我可不要吓了下来。”心生一计,将裹脚解了下来,自己缚在树上。黄评:写郭孝子尽管有武艺,却不与虎斗,致落俗套,盖只身断不能斗虎,《水浒传》虽极力写之,实出情理之外
等到三更尽后,月色分外光明,天二评:还要写月只见老虎前走,后面又带了一个东西来。那东西浑身雪白,头上一只角,两只眼就像两盏大红灯笼,直着身子走来。齐评:不想畜生也会请客,无如请的惡客耳郭孝子认不得是个甚么东西。只见那东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里去寻人,见没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儿。那东西大怒,伸过爪来,一掌就把虎头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天二评:好腕力。損人利己者请鉴于此虎,损人不利己者请于虎鉴那东西抖擞身上的毛,发起威来,回头一望,望见月亮地下照着树枝头上有个人,黄评:妙,妙,不是抬头就见,却从月影中看出。且令深山夜景如在目前。而一险未平又出一险,尤令阅者之心与书中同一危急。天二评:咄咄,郭孝子几为月亮所累就狠命的往树枝上一扑。扑冒失了,跌了下来,天二评:暴躁人鉴此又尽力往上一扑,离郭孝子只得一尺远。郭孝子道:“我今番却休了!”不想那树上一根枯干,恰好对着那东西的肚皮上。后来的这一扑,力太猛了,这枯干戳进肚皮,有一尺多深浅。那东西急了,这枯干越摇越戳的深进去。天二评:此是那東西上了月亮的当那东西使尽力气,急了半夜,挂在树上死了。天二评:肚皮太嫩。惡兽自毙,天所以佑孝子也。若落俗手又要驚动山神土地出来
到天明时候,有几个猎户,手里拿着鸟枪、叉棍来,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郭孝子在树上叫喊,众猎户接了孝子下来。问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过路的人,天可怜见,得保全了性命。黄评:未尝非天怜其孝我要赶路去了。这两件东西,你们拿到地方去请赏罢。”天二评:恶物自己吃不成人,却替人做了别敬众猎户拿出些干粮来,和獐子、鹿肉,让郭孝子吃了一饱。众猎户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众猎户辞别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几天路程,在山凹里一个小庵里借住。那庵里和尚问明来历,就拿出素饭来,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着吃。正吃着中间,只见一片红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黄评:又令人一惊郭孝子慌忙丢了饭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请坐,不要慌!这是我雪道兄到了。”齐评:奇笔。天二评:此老和尚亦奇吃完了饭,收过碗盏去,推开窗子指与郭孝子道:“居士,你看么!”郭孝子举眼一看,只见前面山上,蹲着一个异兽,头上一只角,只有一只眼睛,却生在耳后。那异兽名为“罴九”,任你坚冰冻厚几尺,一声响亮,叫他登时粉碎。和尚道:“这便是雪道兄了。”当夜纷纷扬扬落下一场大雪来。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积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睛,郭孝子辞别了老和尚又行。找着山路,一步一滑,两边都是涧沟,那冰冻的支棱着,就和刀剑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着,远远望见树林里一件红东西挂着。天二评:我疑是雪道兄。黄评:又奇,层出不穷半里路前,只见一个人走,走到那东西面前,一交跌下涧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脚,心里疑惑道:“怎的这人看见这红东西就跌下涧去?”定睛细看,只见那红东西底下钻出一个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钻了下去。郭孝子心里猜着了几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见那树上吊的是个女人,披散了头发,身上穿了一件红衫子,嘴跟前一片大红猩猩毡做个舌头拖着。脚底下埋着一个缸,缸里头坐着一个人。那人见郭孝子走到跟前,从缸里跳上来。因见郭孝子生的雄伟,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罢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恼,我可以帮衬你!天二评:奇了这妆吊死鬼的是你甚么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郭孝子道:“你且将他解下来。你家在那里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说。”那人把浑家脑后一个转珠绳子解了,放了下来。那妇人把头发绾起来,嘴跟前拴的假舌头去掉了,颈子上有一块拴绳子的铁也拿下来,把红衫子也脱了。黄评:前所见红东西那人指着路旁,有两间草屋,道:“这就是我家了。”
当下夫妻二人跟着郭孝子,走到他家,请郭孝子坐着,烹出一壶茶。郭孝子道:“你不过短路营生,为甚么做这许多恶事?吓杀了人的性命,这个却伤天理。齐评:到处劝化后生辈,可见孝子必有仁心义气,匪但愚忠愚孝也我虽是苦人,看见你夫妻两人到这个田地,越发可怜的狠了!我有十两银子在此,把与你夫妻两人,你做个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这事了。你姓甚么?”那人听了这话,向郭孝子磕头,说道:“谢客人的周济。小人姓木名耐。夫妻两个,原也是好人家儿女。近来因是冻饿不过,所以才做这样的事。黄评:没奈何而今多谢客人与我本钱,从此就改过了。请问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广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说着,他妻子也出来拜谢,收拾饭留郭孝子。郭孝子吃着饭,向他说道:“你既有胆子短路,你自然还有些武艺。只怕你武艺不高,将来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传授与你。”齐评:更见熱心。天二评:此举似多事,十两银子微小生意,夫妻两个可度日矣那木耐欢喜,一连留郭孝子住了两日。郭孝子把这刀和拳细细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师父。天二评:郭孝子为王惠子,未知究是何人。偶见宝山李宝泰《啬生文集·胡孝子寻亲記》有歙县胡仲长入阆寻亲事,附记云:仲長将赴阆,自念孱弱不能涉險阻,遇行脚僧伎勇绝倫,延至家肄習经年。又云:在阆中辄遇瞽者,渐欢洽,告以故。瞽者故通于盗,常为盗伺,曰:我故知尔父,尔父现使外洋未回。未几归,令孝子往见,遂奉以归。豈即其人,而为之增饰其事以讳之耶第三日郭孝子坚意要行。他备了些干粮、烧肉装在行李里,替郭孝子背着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辞回去。
郭孝子接着行李,又走了几天。那日天气甚冷,迎着西北风,那山路冻得像白蜡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听得山洞里大吼一声,又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绝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来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齐评:又另开生面,想出奇情。黄评:何以得知?确有此理今见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着他脸上来闻。黄评:郭孝子虽有膂力,却不与虎斗,避俗套也;且小说所写打虎,皆不合情理,何必效之一茎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个大喷嚏来。那老虎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几跳跳过前面一座山头,跌在一个涧沟里,那涧极深,被那棱撑像刀剑的冰凌横拦着,竟冻死了。黄评:两次遇虎,全不相犯,而两次皆得不死。若寻常小说,必写出多少鬼神救护,岂知其中自有鬼神,何必写出致落俗套。天二评:山行的記着,須带搐鼻散,可以辟虎。两次遇虎中间却夹着红東西、罴九、斷路的,章法不板。《太平广记》引《朝野佥载》云:唐傅黄中为诸暨县,有部人饮大醉,夜中山行,臨崖而睡。有虎嗅之,虎须入鼻,喷嚏声振,虎驚躍落岸。此借为郭孝子事。平步青評:郭孝子喷嚏嚇虎,本《朝野佥载》諸暨人事郭孝子扒起来,老虎已是不见,说道:“惭愧!我又经了这一番!”背着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着父亲在四十里外一个庵里做和尚。访知的了,走到庵里去敲门。老和尚开门,见是儿子,就吓了一跳。郭孝子见是父亲,跪在地下恸哭。老和尚道:“施主请起来!我是没有儿子的,你想是认错了。”郭孝子道:“儿子万里程途,寻到父亲跟前来,父亲怎么不认我?”老和尚道:“我方才说过,贫僧是没有儿子的。施主你有父亲,你自己去寻,怎的望着贫僧哭?”郭孝子道:“父亲虽则几十年不见,难道儿子就认不得了?”跪着不肯起来。老和尚道:“我贫僧自小出家,那里来的这个儿子?”郭孝子放声大哭道:“父亲不认儿子,儿子到底是要认父亲的。”三番五次,缠的老和尚急了,说道:“你是何处光棍,敢来闹我们!快出去!我要关山门!”郭孝子跪在地下恸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来杀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亲就杀了儿子,儿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双手把郭孝子拉起来,提着郭孝子的领子,一路推搡出门。便关了门进去,再也叫不应。天二评:立定脚根死不认子,真是乘不退輪者,王惠竟能如是,大奇大奇。有此定识定力,何不用之于做南贛道時。黄评:事隔数十年,有何不可认?而依然怕死,无情至此,此所以为王大爷王举人也郭孝子在门外哭了一场,又哭一场,又不敢敲门。见天色将晚,自己想道:“罢!罢!父亲料想不肯认我了!”抬头看了,这庵叫做竹山庵。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间房屋住下。次早,在庵门口看见一个道人出来,买通了这道人,日日搬柴运米,养活父亲。黄评:王惠何得有此子。天二评:用后汉姜诗妻事。平步青评:買通了道人日日搬柴運米,亦用后汉姜诗妻事不到半年之上,身边这些银子用完了。思量要到东山去寻萧昊轩,又恐怕寻不着,耽搁了父亲的饭食。只得左近人家佣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寻几分银子,养活父亲。遇着有个邻居往陕西去,他就把这寻父亲的话,细细写了一封书,带与海月禅林的老和尚。天二评:借此递入老和尚,实借来递入萧云仙。盖赵大是萧昊軒手底游魂,见云仙能竟未竟之緒。文脉实承莊征君入都来。黄评:顺手复递到老和尚,其实是借老和尚递到萧云仙,却又不用“按下慢表”、“且说老和尚”云云俗套。故笔墨雅饬,大异寻常小说,俗目何尝得知
老和尚看了书,又欢喜又钦敬他。不多几日,禅林里来了一个挂单的和尚。那和尚便是响马贼头赵大,披着头发,两只怪眼,凶像未改。天二评:趙大至此才現形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这恶和尚在禅林吃酒、行凶、打人,无所不为。首座领着一班和尚来禀老和尚道:“这人留在禅林里,是必要坏了清规。求老和尚赶他出去。”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后来首座叫知客向他说:“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说,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禅林规矩,抬到后面院子里,一把火就把你烧了!”天二评:何以不燒?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恶和尚听了,怀恨在心。也不辞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单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嵋山走走,顺便去成都会会郭孝子。天二评:「吉凶悔吝生乎动」,洵然辞了众人,挑着行李衣钵,风餐露宿,一路来到四川。
离成都有百十里多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个茶棚内吃茶。那棚里先坐着一个和尚。老和尚忘记,认不得他了,那和尚却认得老和尚,便上前打个问讯道:“和尚,这里茶不好。天二评:既云这茶不好,何以也坐在这茶棚里?前边不多几步就是小庵,何不请到小庵里去吃杯茶?”老和尚欢喜道:“最好。”天二评:此「欢喜」亦无谓。行脚僧何论茶味?那和尚领着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天二评:既云不多几步,何以走了七八里?老和尚自不悟耳才到一个庵里。那庵一进三间,前边一尊迦蓝菩萨。黄评:记着,“前边有尊迦蓝菩萨”后一进三间殿,并没有菩萨,中间放着一个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进庵门才说道:“老和尚!你认得我么?”老和尚方才想起,是禅林里赶出去的恶和尚,吃了一惊,天二评:記性不好几乎吃亏说道:“是方才偶然忘记,而今认得了。”恶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睁开眼道:“你今日既到我这里,不怕你飞上天去!我这里有个葫芦,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冈上一个老妇人开的酒店里,替我打一葫芦酒来。你快去!”老和尚不敢违拗,捧着葫芦出去,找到山冈子上,果然有个老妇人在那里卖酒。老和尚把这葫芦递与他。
那妇人接了葫芦,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里流下泪来,黄评:妙在是老妇人,非老妇不至堕泪,非堕泪老和尚不诧异,因此便得指出救命之人,极合情理便要拿葫芦去打酒。老和尚吓了一跳,便打讯道:“老菩萨,你怎见了贫僧就这般悲恸起来?这是甚么原故?”天二评:惡和尚如此声势,其不懷好意可知,犹是不悟,恐无是理那妇人含着泪说道:“我方才看见老师父是慈悲面貌,不该遭这一难!”齐评:突然之语,令人吃驚老和尚惊道:“贫僧是遭的甚么难?”天二评:依然未悟,可謂鈍根那老妇人道:“老师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庵里来的?”老和尚道:“贫僧便是。你怎么知道?”老妇人道:“我认得他这葫芦。他但凡要吃人的脑子,就拿这葫芦来打我店里药酒。天二评:你店里又何以卖此酒?老师父,你这一打了酒去,没有活的命了!”老和尚听了,魂飞天外,慌了道:“这怎么处?我如今走了罢!”老妇人道:“你怎么走得?这四十里内,都是他旧日的响马党羽。他庵里走了一人,一声梆子响,即刻有人了捆翻你,送在庵里去。”老和尚哭着跪在地下:“求老菩萨救命!”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说破了,我的性命也难保,但看见你老师父慈悲,死的可怜,我指一条路给你去寻一个人。”黄评:索性写足断无生路,再出弹子少年老和尚道:“老菩萨,你指我去寻那个人?”老妇人慢慢说出这一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热心救难,又出惊天动地之人;仗剑立功,无非报国忠臣之事。毕竟这老妇人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文章至此篇,可谓极尽险怪之致矣。长夏摊饭时读之,可以睡醒,可以愈病。
郭孝子原是一种枯槁寂寞之人,故与老和尚之气味最相合。
寒风朔雪,猛虎怪兽,郭孝子备尝之矣。以为苦犹未足以言其苦也。老和尚竟堕入夜叉鬼国,性命乃在呼吸之间,天下事之可惊可怪者,孰愈于此?不意耳目之间,有此奇观。
【天二评】
大祭泰伯祠何等典重,忽接此奇險之文,令读者驚心动魄,真非意計所及。原其故,盖欲出萧雲仙耳。而雲仙奇士,不可以平平遞入,故先借一艱苦篤孝之郭孝子以为引,而以至危至險之境作勢于前;然猶不能急入也,则又写一老和尚之遇难,即用前文趙大以通驛騎,自然輳合。此作者苦心,而读者茫然,徒驚其險怪而已。
【黄评】
此篇略仿《水浒传》,未尝不惊心骇目,然笔墨闲雅,非若《水浒传》全是强盗气息,固知真正才子自与野才子不同。
以前数十回淡淡着笔无人能解,聊以此数篇略投时好,且与从前演义人一较优劣,无关正旨也。
第三十九回 萧云仙救难明月岭 平少保奏凯青枫城
话说老和尚听了老妇人这一番话,跪在地下哀告。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只好指你一条路去寻一个人。”老和尚道:“老菩萨却叫贫僧去寻一个甚么人?求指点了我去。”老妇人道:“离此处有一里多路,有个小小山冈,叫做明月岭。你从我这屋后山路过去,还可以近得几步。你到那岭上,有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你却不要问他,只双膝跪在他面前,等他问你,你再把这些话向他说。天二评:俗手于此必要写此妇人是驪山老母或观音菩薩化身只有这一个人还可以救你。你速去求他,却也还拿不稳。设若这个人还不能救你,我今日说破这个话,连我的性命只好休了!”黄评:故作此等语。前写郭孝子遇虎,一毫不犯《水浒传》诸书笔路,此段有意与《水浒传》相较,便笔路相近。然简洁雅驯,《水浒传》万不及也
老和尚听了,战战兢兢,将葫芦里打满了酒,谢了老妇人,在屋后攀藤附葛上去。天二评:当当云:老妇人遂將葫蘆打滿了酒,老和尚謝了,戰戰兢兢捧了葫芦,在屋后攀藤附葛上去果然走不到一里多路,一个小小山冈。山冈上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山洞里嵌着一块雪白的石头,不过铜钱大。那少年觑的较近,弹子过处,一下下都打了一个准。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时,头戴武巾,身穿藕色战袍,白净面皮,生得十分美貌。那少年弹子正打得酣边,老和尚走来,双膝跪在他面前。那少年正要问时,山凹里飞起一阵麻雀。那少年道:“等我打了这个雀儿看。”黄评:又故作迟顿之笔手起弹子落,把麻雀打死了一个坠下去。齐评:兔起鹘落,无一笔平衍那少年看见老和尚含着眼泪跪在跟前,说道:“老师父,你快请起来!你的来意我知道了。天二评:原来少年是个神仙。其实作者避膠绕耳。黄评:妙在不用说我在此学弹子,正为此事。但才学到九分,还有一分未到,黄评:又故作拿不定语恐怕还有意外之失,所以不敢动手。今日既遇着你来,我也说不得了,想是他毕命之期。老师父你不必在此耽误,你快将葫芦酒拿到庵里去,脸上万不可做出慌张之像,更不可做出悲伤之像来。你到那里,他叫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一毫不可违拗他。我自来救你。”齐评:如何救法,令读者驚疑,才见后文奇特
老和尚没奈何,只得捧着酒葫芦,照依旧路,来到庵里。进了第二层,只见恶和尚坐在中间床上,手里已是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天二评:可怕呀问老和尚道:“你怎么这时才来?”老和尚道:“贫僧认不得路,走错了,慢慢找了回来。”恶和尚道:“这也罢了,你跪下罢!”老和尚双膝跪下。恶和尚道:“跪上些来!”老和尚见他拿着刀,不敢上去。恶和尚道:“你不上来,我劈面就砍来!”老和尚只得膝行上去。恶和尚道:“你褪了帽子罢!”老和尚含着眼泪,自己除了帽子。恶和尚把老和尚的光头捏一捏,把葫芦药酒倒出来吃了一口,左手拿着酒,右手执着风快的刀,在老和尚头上试一试,比个中心。老和尚此时尚未等他劈下来,那魂灵已在顶门里冒去了。黄评:阅者不能不代吓
恶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脑子的所在,黄评:“脑子所在”下又加一句,急杀吓杀一劈开了,恰好脑浆迸出,赶热好吃。齐评:越要緊時,偏慢慢细写,是行文一定不移之法当下比定了中心,手持钢刀,向老和尚头顶心里劈将下来。黄评:了矣了矣不想刀口未曾落老和尚头上,天二评:十二字可删只听得门外飕的一声,一个弹子飞了进来,齐评:文如闪電一般,令人眼光不定。天二评:四字亦可删。黄评:此等处何减《水浒传》耶飞到恶和尚左眼上。恶和尚大惊,丢了刀,放下酒,将只手捺着左眼,黄评:丢刀,放酒,捺眼,忙中一丝不漏飞跑出来,到了外一层。迦蓝菩萨头上坐着一个人。黄评:前文已点明“迦蓝”矣恶和尚抬起头来,又是一个弹子,把眼打瞎。天二评:祇得两眼,故不经打。观世音菩萨所以必要修成八万四千清净宝目恶和尚跌倒了。那少年跳了下来,进里面一层。老和尚已是吓倒在地。那少年道:“老师父,快起来走!”老和尚道:“我吓软了,其实走不动了。”那少年道:“起来!我背着你走。”便把老和尚扯起来,驮在身上,急急出了庵门,一口气跑了四十里。黄评:跑出四十里外,恐其党知之也,前老妇人已言之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说道:“好了,老师父脱了这场大难,自此前途吉庆无虞。”老和尚方才还了魂,跪在地下拜谢,问:“恩人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也不过要除这一害,并非有意救你。天二评:竟是杜少卿、凤四老爹脾气,然而不同你得了命,你速去罢,问我的姓名怎的?”老和尚又问,总不肯说。老和尚只得向前膜拜了九拜,说道:“且辞别了恩人,不死当以厚报。”天二评:厚报拜他九晝夜水陸道场,可惜不知姓名,难填疏头拜毕起来,上路去了。
那少年精力已倦,寻路旁一个店内坐下。只见店里先坐着一个人,面前放着一个盒子。那少年看那人时,头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脚下芒鞋,形容悲戚,眼下许多泪痕,便和他拱一拱手,对面坐下。黄评:又是何等人,真应接不暇那人笑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弹子打瞎人的眼睛,却来这店里坐的安稳。”天二评:咦!黄评:又故意效《水浒传》那少年道:“老先生从那里来?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那人道:“我方才原是笑话。剪除恶人,救拔善类,这是最难得的事。你长兄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姓萧名采,字云仙。黄评:至此始出姓名舍下就在这成都府二十里外东山住。”那人惊道:“成都二十里外东山,有一位萧昊轩先生,可是尊府?”萧云仙惊道:“这便是家父。老先生怎么知道?”那人道:“原来就是尊翁。”便把自己姓名说下,并因甚来四川,天二评:不点出姓名,因读者已曉得故也“在同官县会见县令尤公,曾有一书与尊大人。我因寻亲念切,不曾绕路到尊府。长兄,你方才救的这老和尚,我却也认得他。不想邂逅相逢。看长兄如此英雄,便是昊轩先生令郎,可敬!可敬!”萧云仙道:“老先生既寻着太老先生,如何不同在一处?如今独自又往那里去?”郭孝子见问这话,哭起来道:“不幸先君去世了。天二评:王惠之死從郭孝子口中说出这盒子里便是先君的骸骨。我本是湖广人,黄评:王姓易为郭,山东而言湖广,阅者自知而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乡去归葬。”萧云仙垂泪道:“可怜!可怜!但晚生幸遇着老先生,不知可以拜请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会一会家君么?”郭孝子道:“本该造府恭谒,奈我背着先君的骸骨不便,且我归葬心急。致意尊大人,将来有便,再来奉谒罢。”因在行李内取出尤公的书子来,递与萧云仙。又拿出百十个钱来,叫店家买了三角酒,割了二斤肉,和些蔬菜之类,叫店主人整治起来,同萧云仙吃着。
便向他道:“长兄,我和你一见如故,黄评:一孝—忠,相遇自然投契这是人生最难得的事。况我从陕西来,就有书子投奔的是尊大人,这个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长兄,像你这样事,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真是难得!但我也有一句话要劝你,可以说得么?”萧云仙道:“晚生年少,正要求老先生指教,有话怎么不要说?”郭孝子道:“这冒险借躯,都是侠客的勾当。而今比不得春秋、战国时,这样事就可以成名。齐评:字字正大,豈可作稗官读耶!天二评:此非为求名计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时候,任你荆轲、聂政,也只好叫做乱民。天二评:云仙之彈惡和尚是为地方行旅除害,非借交报仇之比,喻以荆轲、聂政,殊覺不伦。黄评:大通大通,王惠竟有此子,非时文种矣像长兄有这样品貌材艺,又有这般义气肝胆,正该出来替朝廷效力。将来到疆场,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天二评:说到封妻荫子,仍是儒林外史说話也不枉了一个青史留名。齐评:深深款款,曲尽诱掖后进一片苦心。黄评:此等言语《水浒传》所无,且正是抹倒《水浒传》,以见非不能作此等书,不屑耳不瞒长兄说,我自幼空自学了一身武艺,遭天伦之惨,奔波辛苦,数十余年。而今老了,眼见得不中用了。长兄年力鼎盛,万不可蹉跎自误!你须牢记老拙今日之言。”萧云仙道:“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如拨云见日,感谢不尽!”又说了些闲话。次早,打发了店钱,直送郭孝子到二十里路外岔路口,彼此洒泪分别。黄评:了郭孝子,亦了王惠,以下入萧云仙正传
萧云仙回到家中,问了父亲的安。将尤公书子呈上看过。萧昊轩道:“老友与我相别二十年,不通音问,他今做官适意,可喜可喜!”又道:“郭孝子武艺精能,少年与我齐名,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齐评:古今同声一叹。天二评:补出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归葬,也算了过一生心事。”萧云仙在家奉事父亲。
过了半年,松潘卫边外生番与内地民人互市,因买卖不公,彼此吵闹起来。那番子性野,不知王法,就持了刀杖器械,大打一仗。弓兵前来护救,都被他杀伤了,又将青枫城一座强占了去。巡抚将事由飞奏到京。朝廷看了本章大怒。奉旨:“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师,天二评:小题大作,要巡抚何用务必犁庭扫穴,以章天讨。”平少保得了圣旨,星飞出京,到了松潘驻扎。
萧昊轩听了此事,唤了萧云仙到面前,吩咐道:“我听得平少保出师,现驻松潘,征剿生番。少保与我有旧,你今前往投军,说出我的名姓。少保若肯留在帐下效力,你也可以借此报效朝廷,正是男子汉发奋有为之时。”齐评:与郭孝子相劝之语如出一口萧云仙道:“父亲年老,儿子不敢远离膝下。”萧昊轩道:“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虽年老,现在并无病痛,饭也吃得,觉也睡得,何必要你追随左右?你若是借口不肯前去,便是贪图安逸,在家恋着妻子,乃是不孝之子。齐评:词嚴義正从此你便不许再见我的面了!”几句话说的萧云仙闭口无言,只得辞了父亲,拴束行李前去投军。黄评:云仙亦孝子一路程途不必细说。
这一日,离松潘卫还有一站多路,因出店太早,走了十多里,天尚未亮。萧云仙背着行李,正走得好,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响。他便跳开一步,回转头来,只见一个人手持短棍,正待上前来打他,天二评:与他十两銀子,尽可小本生意度日矣,却又不安本分,故態復萌,殊为郭孝子累早被他飞起一脚踢倒在地。萧云仙夺了他手中短棍,劈头就要打,那人在地下喊道:“看我师父面上,天二评:又袭《水浒》文法,却又似梅三相声口饶恕我罢!”萧云仙住了手,问道:“你师父是谁?”那时天色已明,看那人时,三十多岁光景,身穿短袄,脚下八搭麻鞋,面上微有髭须。天二评:此处又補写木耐年貌那人道:“小人姓木名耐,是郭孝子的徒弟。”萧云仙一把拉起来,问其备细。木耐将曾经短路,遇郭孝子将他收为徒弟的一番话说了一遍。萧云仙道:“你师父我也认得,你今番待往那里去?”木耐道:“我听得平少保征番,现在松潘招军,意思要到那里去投军。因途间缺少盘缠,适才得罪长兄,休怪!”萧云仙道:“既然如此,我也是投军去的,便和你同行何如?”木耐大喜,情愿认做萧云仙的亲随伴当。一路来到松潘,在中军处递了投充的呈词。少保传令,细细盘问来历,知道是萧浩的儿子,收在帐下,赏给千总职衔,军前效力。木耐赏战粮一分,听候调遣。齐评:便有重用之意
过了几日,各路粮饷俱已调齐。少保升帐传下将令,叫各弁在辕门听候。萧云仙早到,只见先有两位都督在辕门上。萧云仙请了安,立在旁边。听那一位都督道:“前日总镇马大老爷出兵,竟被青枫城的番子用计挖了陷坑,连人和马都跌在陷坑里。马大老爷受了重伤,过了两天伤发身死。现今尸首并不曾找着。天二评:既云受了重伤,又云过了两天伤发身死,是並未被虏,死于营中,何以屍首无着?马大老爷是司礼监老公公的侄儿,现今内里传出信来,务必要找寻尸首。若是寻不着,将来不知是个怎么样的处分。这事怎了?”黄评:此写总兵无用这一位都督道:“听见青枫城一带几十里是无水草的,要等冬天积下大雪,到春融之时,那山上雪水化了淌下来,人和牲口才有水吃。我们到那里出兵,只消几天没有水吃,就活活的要渴死了,齐评:倒不怕渴死,你二位先要愁死吓死那里还能打甚么仗!”黄评:此写妄传无水草,皆陪衬云仙萧云仙听了,上前禀道:“两位太爷不必费心。这青枫城是有水草的,不但有,而且水草最为肥饶。”两都督道:“萧千总,你曾去过不曾?”萧云仙道:“卑弁不曾去过。”两位都督道:“可又来!你不曾去过,怎么得知道?”萧云仙道:“卑弁在史书上看过,说这地方水草肥饶。”黄评:此萧云仙之迂也,与此等人谈史书耶两都督变了脸道:“那书本子上的话如何信得!”齐评:书本信不得却信甚么?天二评:书本子上的话尽有不可信者,但两位都督並未看过书本子萧云仙不敢言语。少刻,云板响处,辕门铙鼓喧闹。少保升帐,传下号令:教两都督率领本部兵马,作中军策应,叫萧云仙带领步兵五百名在前,先锋开路。本帅督领后队调遣。将令已下,各将分头前去。
萧云仙携了木耐,带领五百步兵疾忙前进。望见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险峻,那山头上隐隐有旗帜在那里把守。这山名唤椅儿山,是青枫城的门户。萧云仙吩咐木耐道:“你带领二百人,从小路扒过山去,在他总路口等着。只听得山头炮响,你们便喊杀回来助战,不可有误!”木耐应诺去了。萧云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里,只听山头炮响,一齐呐喊起来,报称大兵已到,赶上前来助战。分派已定,萧云仙带着二百人,大踏步杀上山来。黄评:有胆那山上几百番子藏在土洞里,看见有人杀上来,一齐蜂拥的出来打仗。那萧云仙腰插弹弓,手拿腰刀,奋勇争先,手起刀落,先杀了几个番子。那番子见势头勇猛,正要逃走,二百人卷地齐来,犹如暴风疾雨。忽然一声炮响,山凹里伏兵大声喊叫:“大兵到了!”飞奔上山。番子正在魂惊胆落,又见山后那二百人摇旗呐喊飞杀上来,只道大军已经得了青枫城,乱纷纷各自逃命。齐评:叙戰一絲不乱。黄评:始知调遣之妙那里禁得萧云仙的弹子打来,打得鼻塌嘴歪,无处躲避。萧云仙将五百人合在一处,喊声大震,把那几百个番子,犹如砍瓜切菜,尽数都砍死了。旗帜器械,得了无数。
萧云仙叫众人暂歇一歇,即鼓勇前进。只见一路都是深林密箐。走了半天,林子尽处一条大河,远远望见青枫城在数里之外。萧云仙见无船只可渡,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编成筏子。顷刻办就,一齐渡过河来。萧云仙道:“我们大兵尚在后面,攻打他的城池,不是五百人做得来的。第一不可使番贼知道我们的虚实。”齐评:有胆有识,真是將才。黄评:有识叫木耐率领兵众,将夺得旗帜改造做云梯。带二百兵,每人身藏枯竹一束,到他城西僻静地方,爬上城去,将他堆贮粮草处所放起火来,“我们便好攻打他的东门。”这里分拨已定。黄评:以寡敌众,以劳攻逸,非此不能奏功,云仙真是将才
且说两位都督率领中军到了椅儿山下,又不知道萧云仙可曾过去。两位议道:“像这等险恶所在,他们必有埋伏。我们尽力放些大炮,放的他们不敢出来,也就可以报捷了。”天二评:看他韜略裕如。黄评:笑倒。设无大炮奈何正说着,一骑马飞奔追来,少保传下军令,叫两位都督疾忙前去策应,恐怕萧云仙少年轻进,以致失事。两都督得了将令,不敢不进,齐评:主帥調度想得周到,已决定前鋒必勝矣。天二评:到底算他大胆号令军中疾驰到带子河,见有现成筏子,都渡过去,黄评:筏子何来?水又何来?望见青枫城里火光烛天。那萧云仙正在东门外施放炮火,攻打城中。番子见城中火起,不战自乱。这城外中军已到,黄评:未尝不得中军之力,然非少保催进,竹筏云梯,两都督何以到此与前军先锋合为一处,将一座青枫城围的铁桶般相似。那番酋开了北门,舍命一顿混战,只剩了十数骑,溃围逃命去了。少保都督后队已到。城里败残的百姓,各人头顶香花,跪迎少保进城。天二评:椅兒山、青楓城两節叙事簡略,非全书注意所在也少保传令,救火安民,秋毫不许惊动。随即写了本章,遣官到京里报捷。
这里萧云仙迎接,叩见了少保。少保大喜,赏了他一腔羊、一坛酒,夸奖了一番。黄评:仅羊酒夸奖而已,得以本章报捷,伊谁之力哉!过了十余日,旨意回头:着平治来京,两都督回任候升,萧采实授千总。天二评:太简略否?此如崑腔班做武戏,稍演架子耳那善后事宜,少保便交与萧云仙办理。萧云仙送了少保进京,回到城中,看见兵灾之后,城垣倒塌,仓库毁坏,便细细做了一套文书,禀明少保。那少保便将修城一事批了下来,责成萧云仙用心经理,候城工完竣之后,另行保题议叙。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甘棠有荫,空留后人之思;飞将难封,徒博数奇之叹。不知萧云仙怎样修城,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恶和尚一段,故作险语,愈逼愈紧,能令阅者不敢迫视。老和尚性命在呼吸之间,作者偏萧闲事外,谩谩诠解,读此何异图穷而匕首见。
萧云仙弹子世家也,而其打法,又绝不与萧昊轩犯复,笔墨酣畅,无所不可。
余尝向友人言,大凡学者操觚有所著作,第一要有功于世道人心为主,此圣人所谓“修辞立其诚”也。如郭孝子指教萧云仙一段,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天二评:吾謂郭孝子一番议論正对準凤四老爹而发,乃不于凤四老爹传中见之,而见之于萧雲仙传,作者之意微矣世所传之稗官,惯驱朝廷之命官去而之水泊为贼,黄评:吾尝言作《水浒传》者必能为盗,然乎否乎?是书能劝冒险捐躯之人出而为国家效命于疆场。信乎!君子立言必不朽也。
椅儿山破敌,青枫城取城,千秋百世皆知是萧云仙之功,两都督不与也。及其结局,云仙不过实授千总,而两公则回任候升。李蔡为人下中,竟得封侯,亦千古同叹之事。呜呼,尚何言哉!
第四十回 萧云仙广武山赏雪 沈琼枝利涉桥卖文
话说萧云仙奉着将令,监督筑城,足足住了三四年,那城方才筑的成功。周围十里,六座城门,城里又盖了五个衙署。出榜招集流民进来居住,城外就叫百姓开垦田地。萧云仙想道:“像这旱地,百姓一遇荒年,就不能收粮食了,须是兴起些水利来。”齐评:要着。天二评:欲开垦先兴水利,不易之道也因动支钱粮,雇齐民夫,萧云仙亲自指点百姓,在田旁开出许多沟渠来。沟间有洫,洫间有遂,开得高高低低,仿佛江南的光景。
到了成功的时候,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在各处犒劳百姓们。每到一处,萧云仙杀牛宰马,传下号令,把那一方百姓都传齐了。萧云仙建一坛场,立起先农的牌位来,摆设了牛羊祭礼。萧云仙纱帽补服,自己站在前面,率领众百姓,叫木耐在旁赞礼,升香、奠酒,三献、八拜。拜过,又率领众百姓,望着北阙,山呼舞蹈,叩谢皇恩。齐评:舉动不凡。天二评:此鼓舞亦不可少便叫百姓都团团坐下,萧云仙坐在中间,拔剑割肉,大碗斟酒,欢呼笑乐,痛饮一天。天二评:云仙又经济,又风雅,又豪爽,我以为在虞、莊、杜三人之上。作者于大祭之后叙郭孝子萧云仙,非无意也,而評者以为餘波,岂其然乎?吃完了酒,萧云仙向众百姓道:“我和你们众百姓,在此痛饮一天,也是缘法。而今上赖皇恩,下托你们众百姓的力,开垦了这许多田地,也是我姓萧的在这里一番。我如今亲自手种一棵柳树,你们众百姓每人也种一棵,或杂些桃花、杏花,亦可记着今日之事。”齐评:可比甘棠遗爱众百姓欢声如雷,一个个都在大路上栽了桃、柳。萧云仙同木耐,今日在这一方,明日又在那一方,一连吃了几十日酒,共栽了几万棵柳树。
众百姓感激萧云仙的恩德,在城门外公同起盖了一所先农祠,中间供着先农神位,旁边供了萧云仙的长生禄位牌。又寻一个会画的,在墙上画了一个马,画萧云仙纱帽补服,骑在马上;前面画木耐的像,手里拿着一枝红旗,引着马,做劝农的光景。百姓家男男女女,到朔望的日子,往这庙里来焚香点烛跪拜,非止一日。黄评:云仙之功,得此亦足以报矣,何必封侯始以为荣
到次年春天,杨柳发了青,桃花、杏花都渐渐开了,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出来游玩。见那绿树荫中,百姓家中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牵着牛,也有倒骑在牛上的,也有横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沟里饮了水,从屋角边慢慢转了过来。黄评:写出太平景象萧云仙心里欢喜,向木耐道:“你看这般光景,百姓们的日子有的过了。只是这班小孩子,一个个好模好样,也还觉得聪俊,怎得有个先生教他识字便好。”齐评:能养能教,真是一片熱心为民之人。天二評:既有以養之,必思所以教之坐言起行,方不愧儒者,我于雲仙无间然。黄评:先养后教,儒将风雅木耐道:“老爷,你不知道么?前日这先农祠,住着一个先生,是江南人,黄评:直伏沈琼枝而今想是还在这里。老爷何不去和他商议?”萧云仙道:“这更凑巧了。”便打马到祠内会那先生。进去同那先生作揖坐下,萧云仙道:“闻得先生贵处是江南,因甚到这边外地方?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沈,敝处常州。因向年有个亲戚在青枫做生意,所以来看他。不想遭了兵乱,流落在这里五六年,不得回去。近日闻得朝里萧老先生在这里筑城、开水利,所以到这里来看看。老先生尊姓?贵衙门是那里?”萧云仙道:“小弟便是萧云仙,在此开水利的。”那先生起身从新行礼,道:“老先生便是当今的班定远,晚生不胜敬服。”萧云仙道:“先生既在这城里,我就是主人。请到我公廨里去住。”便叫两个百姓来搬了沈先生的行李,叫木耐牵着马,萧云仙携了沈先生的手,同到公廨里来,备酒饭款待沈先生,说起要请他教书的话,先生应允了。萧云仙又道:“只得先生一位,教不来。”便将带来驻防的二三千多兵内,拣那认得字多的兵选了十个,托沈先生每日指授他些书理。开了十个学堂,把百姓家略聪明的孩子都养在学堂里读书。读到两年多,沈先生就教他做些破题、破承、起讲。但凡做的来,萧云仙就和他分庭抗礼,以示优待。齐评:誘掖奖劝,一片苦心。天二评:誘掖奖劝,教民之法備矣。可惜只学的時文这些人也知道读书是体面事了。
萧云仙城工已竣,报上文书去,把这文书就叫木耐赍去。木耐见了少保。少保问他些情节,赏他一个外委把总做去了。少保据着萧云仙的详文,咨明兵部。工部核算:“萧采承办青枫城城工一案,该抚题销本内:砖、灰、工匠,共开销银一万九千三百六十两一钱二分一厘五毫。查该地水草附近,天二评:照顧前文烧造砖灰甚便,新集流民,充当工役者甚多,不便听其任意浮开。应请核减银七千五百二十五两有零,在于该员名下着追。天二评:出纳之吝,謂之有司。送他些使費就没話了查该员系四川成都府人,应行文该地方官勒限严比归款可也。奉旨依议。”黄评:天下事如此类者甚多,不可胜叹。古今来有几人实心办事得便宜哉?萧云仙看了邸抄,接了上司行来的公文,只得打点收拾行李回成都府。
比及到家,他父亲已卧病在床,不能起来。萧云仙到床面前请了父亲的安,诉说军前这些始末缘由。说过,又磕下头去,伏着不肯起来。萧昊轩道:“这些事你都不曾做错,黄评:岂止不错为甚么不起来?”萧云仙才把因修城工,被工部核减追赔一案说了,又道:“儿子不能挣得一丝半粟孝敬父亲,倒要破费了父亲的产业,实在不可自比于人,心里愧恨之极!”萧昊轩道:“这是朝廷功令,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何必气恼?我的产业攒凑拢来,大约还有七千金。你一总呈出归公便了。”天二评:非此父不生此子。此部办的功令,非朝廷功令也萧云仙哭着应诺了。看见父亲病重,他衣不解带,伏伺十余日。眼见得是不济事,萧云仙哭着问:“父亲可有甚么遗言?”萧昊轩道:“你这话又呆气了。我在一日,是我的事。我死后,就都是你的事了。天二评:聖人複起,不易此言总之,为人以忠孝为本,其余都是末事。”齐评:语简而大,可敬可佩说毕,瞑目而逝。
萧云仙呼天抢地,尽哀尽礼,治办丧事十分尽心。黄评:云仙忠孝二字足以当之,昊轩可以瞑目矣却自己叹息道:“人说塞翁失马,未知是福是祸。前日要不为追赔,断断也不能回家,父亲送终的事,也再不能自己亲自办。可见这番回家,也不叫做不幸。”天二评:仁義之人,其言蔼如丧葬已毕,家产都已赔完了,还少三百多两银子。地方官仍旧紧追。适逢知府因盗案的事降调去了,新任知府却是平少保做巡抚时提拔的,到任后,知道萧云仙是少保的人,替他虚出了一个完清的结状,叫他先到平少保那里去,再想法来赔补。少保见了萧云仙,慰劳了一番,黄评:仍不过“慰劳”替他出了一角咨文,送部引见。兵部司官说道:“萧采办理城工一案,无例题补。天二评:给你几十两银子就有例了应请仍于本千总班次,论俸推升守备。俟其得缺之日,带领引见。”
萧云仙又候了五六个月,部里才推升了他应天府江淮卫的守备,黄评:仅得一卫守备,置之闲散,惜哉!带领引见。奉旨:“着往新任。”萧云仙领了札付出京,走东路来南京。过了朱龙桥,到了广武卫地方,黄评:选到广武卫者,以便到南京得与诸贤相会也晚间住在店里。正是严冬时分,约有二更尽鼓,店家吆呼道:“客人们起来!木总爷来查夜!”众人都披了衣服坐在铺上,只见四五个兵打着灯笼,照着那总爷进来,逐名查了。萧云仙看见那总爷原来就是木耐,木耐见了萧云仙,喜出望外,叩请了安,忙将萧云仙请进衙署,住了一宿。
次日,萧云仙便要起行,木耐留住道:“老爷且宽住一日,这天色想是要下雪了。今日且到广武山阮公祠游玩游玩,黄评:恰好是阮公祠,也亏作者想得到卑弁尽个地主之谊。”天二评:木耐被云仙陶镕,居然风雅起来萧云仙应允了。木耐叫备两匹马,同萧云仙骑着,又叫一个兵,备了几样肴馔和一尊酒,一径来到广武山阮公祠内。道士接进去,请到后面楼上坐下。道士不敢来陪,随即送上茶来。木耐随手开了六扇窗格,正对着广武山侧面。看那山上,树木凋败,又被北风吹的凛凛冽冽的光景,天上便飘下雪花来。黄评:随意写景必妙萧云仙看了,向着木耐说道:“我两人当日在青枫城的时候,这样的雪不知经过了多少,那时倒也不见得苦楚。如今见了这几点雪,倒觉得寒冷的紧。”木耐道:“想起那两位都督大老爷,此时貂裘向火,不知怎么样快活哩。”齐评:冷语传神。天二评:此其所以为都督大老爷。云仙语甚和平,木耐则不免牢骚矣,然尚蕴藉说着,吃完了酒,萧云仙起来闲步。楼右边一个小阁子,墙上嵌着许多名人题咏,萧云仙都看完了,内中一首,题目写着《广武山怀古》,读去却是一首七言古风。萧云仙读了又读,读过几遍,不觉凄然泪下。黄评:写云仙真是儒将,并无不平之鸣,至此则不觉泪下者,诗教之感人深矣。天二评:有触于中,亦木耐有以启之木耐在旁,不解其意。萧云仙又看了后面一行,写着“白门武书正字氏稿”,看罢记在心里。当下收拾回到衙署,又住了一夜。次日天晴,萧云仙辞别木耐要行,木耐亲自送过大柳驿,方才回去。
萧云仙从浦口过江,进了京城,验了札付,到了任,查点了运丁,看验了船只,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那日,便问运丁道:“你们可晓的这里有一个姓武名书号正字的,是个甚么人?”旗丁道:“小的却不知道。老爷问他却为甚么?”萧云仙道:“我在广武卫,看见他的诗,急于要会他。”黄评:由诗递到武书,因得与虞、杜诸人相见旗丁道:“既是做诗的人,小的向国子监一问便知了。”萧云仙道:“你快些去问。”旗丁次日来回复道:“国子监问过来了。门上说,监里有个武相公叫做武书,是个上斋的监生,就在花牌楼住。”萧云仙道:“快叫人伺候!不打执事,我就去拜他。”当下一直来到花牌楼,一个坐东朝西的门楼,投进帖去。武书出来会了。萧云仙道:“小弟是一个武夫,新到贵处,仰慕贤人君子。前日在广武山壁上,奉读老先生怀古佳作,所以特来拜谒。”武书道:“小弟那诗,也是一时有感之作,不想有污尊目。”当下捧出茶来吃了。武书道:“老先生自广武而来,想必自京师部选的了?”萧云仙道:“不瞒老先生,说起来话长。小弟自从青枫城出征之后,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项,方才赔偿清了。照千总推升的例,选在这江淮卫。却喜得会见老先生,凡事要求指教,改日还有事奉商。”武书道:“当得领教。”萧云仙说罢,起身去了。
武书送出大门,看见监里斋夫飞跑了来,说道:“大堂虞老爷立候相公说话。”武书走去见虞博士。虞博士道:“年兄,令堂旌表的事,部里为报在后面,驳了三回,如今才准了。天二评:部吏能事件件如此,正与萧云仙报销对照牌坊银子在司里,年兄可作速领去。”武书谢了出来。次日带了帖子,去回拜萧守备。萧云仙迎入川堂,作揖奉坐。武书道:“昨日枉驾后,多慢!拙作过蒙称许,心切不安。还有些拙刻带在这边,还求指教。”因在袖内拿出一卷诗来。萧云仙接着,看了数首,赞叹不已。随请到书房里坐了,摆上饭来。吃过,萧云仙拿出一个卷子递与武书,道:“这是小弟半生事迹,专求老先生大笔,天二评:又是儒林外史本色来了。不朽正不在此或作一篇文,或作几首诗,以垂不朽。”武书接过来,放在桌上,打开看时,前面写着“西征小纪”四个字。中间三幅图:第一幅是「椅儿山破敌」,第二幅是「青枫取城」,第三幅是「春郊劝农」。黄评:题图,名士之恶习也,不如武夫。此图实事实功,足称题咏,亦作者不平之意每幅下面都有逐细的纪略。武书看完了,叹惜道:“飞将军数奇,古今来大概如此。老先生这样功劳,至今还屈在卑位。这做诗的事,小弟自是领教。但老先生这一番汗马的功劳,限于资格,料是不能载入史册的了。须得几位大手笔撰述一番,各家文集里传留下去,也不埋没了这半生忠悃。”齐评:文人之笔重于丘山,往往有正史所无,一经妙笔描写,反津津在人口角者,正是这个意思萧云仙道:“这个也不敢当。但得老先生大笔,小弟也可借以不朽了。”武书道:“这个不然。卷子我且带了回去,这边有几位大名家,素昔最喜赞扬忠孝的。若是见了老先生这一番事业,料想乐于题咏的。容小弟将此卷传了去看看。”萧云仙道:“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谒?”武书道:“这也使得。”黄评:借此便与博士诸人相联络萧云仙拿了一张红帖子,要武书开名字去拜。武书便开出:虞博士果行、迟均衡山、庄征君绍光、杜仪少卿。俱写了住处,递与萧云仙。带了卷子,告辞去了。
萧云仙次日拜了各位,各位都回拜了。随奉粮道文书,押运赴淮。萧云仙上船,到了扬州,在钞关上挤马头。正挤的热闹,只见后面挤上一只船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叫道:“萧老先生!怎么在这里?”萧云仙回头一看,说道:“啊呀,原来是沈先生!黄评:由此递到沈琼枝你几时回来的?”忙叫拢了船。那沈先生跳上船来。萧云仙道:“向在青枫城一别,至今数年。是几时回南来的?”沈先生道:“自蒙老先生青目,教了两年书,积下些修金。回到家乡,将小女许嫁扬州宋府上,此时送他上门去。”天二评:何以送上门?萧云仙道:“令爱恭喜!少贺。”因叫跟随的人封了一两银子,送过来做贺礼。说道:“我今番押运北上,不敢停泊。将来回到敝署,再请先生相会罢。”作别开船去了。
这先生领着他女儿琼枝,黄评:递到沈琼枝岸上叫了一乘小轿子抬着女儿,自己押了行李,到了缺口门,落在大丰旗下店里。天二评:无媒无妁自送到门,非妾而何?既知为盐商,必无娶贫士女为正室之理那里伙计接着,通报了宋盐商。那盐商宋为富黄评:为富不仁打发家人来吩咐道:“老爷叫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天二评:此句明明是作妾了沈老爷留在下店里住着,叫帐房置酒款待。”沈先生听了这话,向女儿琼枝道:“我们只说到了这里,权且住下,等他择吉过门。黄评:为何要自送上门怎么这等大模大样?看来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当作正室了。天二评:呆鳥这头亲事,还是就得就不得?女儿,你也须自己主张。”黄评:妙在叫他自已主张,却居然贡生沈琼枝道:天二评:姑娘何其老气“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甚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黄评:逃走倒不怕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齐评:此段议論正欲自显其才耳。天二评:如此便无人议论邪?荒谬沈先生只得依着女儿的言语,黄评:妙在就依看着他装饰起来。头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红外盖,黄评:既戴冠子、穿大红袍,得不谓之出嫁乎?谬极拜辞了父亲,上了轿。那家人跟着轿子,一直来到河下,进了大门。
几个小老妈抱着小官,在大墙门口同看门的管家说笑话,看见轿子进来,问道:“可是沈新娘来了?请下了轿,走水巷里进去。”沈琼枝听见,也不言语,下了轿,一直走到大厅上坐下。说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天二评:何以听其抬来?黄评:打轿时已算定如此,然何如不来?此所以入《儒林外史》而为第三甲第一人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老妈同家人都吓了一跳,甚觉诧异,慌忙走到后边报与老爷知道。
那宋为富正在药房里看着药匠弄人参,听了这一篇话,红着脸道:“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齐评:好夸口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黄评:叫你且过不得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那里去!”黄评:他竟会飞了去踌躇一会,叫过一个丫鬟来,吩咐道:“你去前面向那新娘说:‘老爷今日不在,黄评:不在者,不在家也,扬州语新娘权且进房去。有甚么话,等老爷来家再说。’”丫鬟来说了。沈琼枝心里想着:“坐在这里也不是事,不如且随他进去。”黄评:随进去更大谬便跟着丫头走到厅背后左边,一个小圭门里进去,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的山子。沿着那山石走到左边一条小巷,串入一个花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朱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到廊尽头处,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妈子送了茶来。沈琼枝吃着,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黄评:闲情逸致。齐评:大有玩世不恭之致那丫鬟回去回复宋为富道:“新娘人物倒生得标致,只是样子觉得惫赖,不是个好惹的。”
过了一宿,黄评:过了一宿,更大谬了宋为富叫管家到下店里,吩咐账房中兑出五百两银子送与沈老爷,“叫他且回府,着姑娘在这里,想没的话说。”沈先生听了这话,说道:“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儿做妾,这还了得!”黄评:至此方知,好贡生一径走到江都县,喊了一状。那知县看了呈子,说道:“沈大年既是常州贡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么肯把女儿与人做妾?盐商豪横,一至于此!”齐评:故作正论,口气极妙。黄评:好知县。天二评:青天将呈词收了。宋家晓得这事,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个诉呈,打通了关节。次日,呈子批出来,批道:“沈大年既系将女琼枝许配宋为富为正室,何至自行私送上门?显系做妾可知。天二评:又是青天架词混渎,不准。”黄评:好知县那诉呈上批道:“已批示沈大年词内矣。”沈大年又补了一张呈子。知县大怒,说他是个刁健讼棍。天二评:更是青天一张批,两个差人,押解他回常州去了。
沈琼枝在宋家过了几天,不见消息,想道:“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亲,再来和我歪缠。不如走离了他家,再作道理。”将他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真珠首饰打了一个包袱,黄评:大谬大谬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五更时分,从后门走了。天二评:謬不可言,是魯智深二龙山手笔清晨出了钞关门上船。黄评:来去自由那船是有家眷的。沈琼枝上了船,自心里想道:“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乡人家耻笑。”细想:“南京是个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我又会做两句诗,黄评:会做诗,所以入《儒林外史》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或者遇着些缘法出来,也不可知。”齐评:此女子真是奇特。天二评:是何緣法?立定主意,到仪征换了江船,一直往南京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卖诗女士,反为逋逃之流;科举儒生,且作风流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萧云仙在青枫,能养能教,又能宣上德而达下情,乃是有体有用之才,而限于资格,卒为困鳞。此作者之所以发愤著书,一吐其不平之鸣也。
昔日阮藉登广武而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书中赏雪一段,是隐括此意。云仙与木耐闲闲数语,直抵过一篇《李陵答苏武书》,千载之下,泪痕犹湿。天二评:不伦
才写过萧云仙,接手又写一沈琼枝。云仙,豪杰也;琼枝,亦豪杰也。黄评:沈琼枝何得与萧云仙并论?此评大谬。书中沈琼枝者,取其聊备一种人,《春秋》所谓“杂羁”也,岂许之耶云仙之屈处于下僚,琼枝之陷身于伧父,境虽不同,而其歌泣之情怀则一。作者直欲收两副泪眼,而作同声之一哭矣。天二评:不伦
【天二评】
如評者之意似欲以琼枝配雲仙,謬哉!琼枝行徑正与鳳四老爹相同,观其作为似乎动听,而实无謂,惡得与雲仙同日而語?
【黄评】
沈琼枝戴冠子、穿大红,居然出嫁矣,乃因不愿为妾,在盐商家经了一夜,已属大谬,又窃其金银而遁,谓之为侠且不可,而以豪杰许之乎?作者第云仙于二甲第一,沈琼枝三甲第一,其意可见。乃以之与萧云仙相提并论,毋乃不伦。
第四十一回 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
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着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放,那水花直站在河里,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
国子监的武书是四月尽间生辰,他家中穷,请不起客。杜少卿备了一席果碟,沽几斤酒,叫了一只小凉篷船,和武书在河里游游。天二评:母难之辰饮酒請客,此亦六朝以后惡习清早请了武书来,在河房里吃了饭,开了水门,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冷淡处走走。”叫船家一路荡到进香河,又荡了回来,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时候,两人都微微醉了。荡到利涉桥,上岸走走,见马头上贴着一个招牌,上写道:“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天二评:可叹武书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里偏有许多奇事!这些地方都是开私门的女人住。这女人眼见的也是私门了,却挂起一个招牌来,岂不可笑!”天二评:必要疑到此杜少卿道:“这样的事,我们管他怎的?黄评:且撇开去,文章一定之法且到船上去煨茶吃。”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来,二人吃着闲谈。
过了一回,回头看见一轮明月升上来,照得满船雪亮。船就一直荡上去,到了月牙池,见许多游船在那里放花炮。内有一只大船,挂着四盏明角灯,铺着凉簟子,在船上中间摆了一席。上面坐着两个客;下面主位上坐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凉鞋,黄瘦面庞,清清疏疏三绺白须;横头坐着一个少年,白净面皮,微微几根胡子,眼张失落在船上两边看女人。黄评:写看女人,非闲笔,为后文跟着沈琼枝走伏笔这小船走近大船跟前,杜少卿同武书认得那两个客,一个是卢信侯,一个是庄绍光,却认不得那两个人。庄绍光看见二人,立起身来道:“少卿兄,你请过来坐!”杜少卿同武书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见礼,便问:“尊姓?”庄绍光道:“此位是天长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长杜先生,当初有一位做赣州太守的,可是贵本家?”杜少卿惊道:“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与尊大人终日相聚。叙祖亲,尊翁还是我的表兄。”杜少卿道:“莫不是庄濯江表叔么?”黄评:又如此出庄濯江那主人道:“岂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侄当年年幼,不曾会过,今幸会见表叔。失敬了!”从新同庄濯江叙了礼。武书问庄绍光道:“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贵族?”庄征君笑道:“这还是舍侄,却是先君受业的弟子。天二评:杜少卿武书与庄濯江父子相见,写得参差错落我也和他相别了四十年。近日才从淮扬来。”武书又问:“此位?”庄濯江道:“这便是小儿。”也过来见了礼,齐坐下。
庄濯江叫从新拿上新鲜酒来,奉与诸位吃。庄濯江就问:“少卿兄几时来的?寓在那里?”庄绍光道:“他已经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尊居现在这河房里。”庄濯江惊道:“尊府大家,园亭花木甲于江北,为甚么肯搬在这里?”庄绍光便把少卿豪举,而今黄金已随手而尽,略说了几句。庄濯江不胜叹息,说道:“还记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广,乌衣韦四先生寄了一封书子与我,说他酒量越发大了,二十年来,竟不得一回恸醉,只有在天长赐书楼吃了一坛九年的陈酒,醉了一夜,心里快畅的紧,所以三千里外寄信告诉我。齐评:真是可以千里寄书拍手稱快之事。天二评:趣极,韋老真可人。黄评:老辈风流我彼时不知府上是那一位做主人,今日说起来,想必是少卿兄无疑了。”武书道,“除了他,谁人肯做这一个雅东?”杜少卿道:“韦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庄濯江道:“这是我髫年的相与了。尊大人少时,无人不敬仰是当代第一位贤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还如在目前。”卢信侯又同武书谈到泰伯祠大祭的事。庄濯江拍膝嗟叹道:“这样盛典,可惜来迟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将来也要怎的寻一件大事,屈诸位先生大家会一会,我就有趣了。”天二评:是儒林外史面目
当下四五人谈心话旧,一直饮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见那河里灯火阑珊,笙歌渐歇,耳边忽听得玉箫一声。黄评:雅韵,非世俗小说可比众人道:“我们各自分手罢。”武书也上了岸去。庄濯江虽年老,事庄绍光极是有礼。当下杜少卿在河房前过,上去回家。庄濯江在船上一路送庄绍光到北门桥,还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灯笼,同卢信侯送到庄绍光家,方才回去。庄绍光留卢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据日同往湖园去了。庄濯江次日写了“庄洁率子非熊”的帖子,黄评:借帖子出名字来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莲花桥来回拜,留着谈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后湖会着庄绍光。庄绍光道:“我这舍侄,亦非等闲之人。天二评:此人疑即程魚门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开典当。那合本的人穷了,他就把他自己经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个疲驴,出了泗州城。这十数年来,往来楚越,转徙经营,又自致数万金,齐评:此等行为似学虬髯客而意思又不同才置了产业,南京来住。平日极是好友敦伦,替他尊人治丧,不曾要同胞兄弟出过一个钱,俱是他一人独任。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他就殡葬他。又极遵先君当年的教训,最是敬重文人,流连古迹。现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黄评:此段为少卿而发,少卿非不能也,特不识人耳。银子必如此用方不为浪费。少卿闻之,虽欢喜,然得毋悔否?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约衡山兄来替他做一个大祭。”齐评:与泰伯祠互相掩映。天二评:此举竟虚杜少卿听了,心里欢喜。说罢,辞别去了。
转眼长夏已过又是新秋,清风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满城的人都叫了船,请了大和尚在船上悬挂佛像,铺设经坛,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十里之内,降真香烧的有如烟雾溟蒙,那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到晚,做的极精致的莲花灯,点起来浮在水面上。又有极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狱赦罪之说,超度这些孤魂升天。把一个南京秦淮河变做西域天竺国。到七月二十九日,清凉山地藏胜会,人都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都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开眼,若见满城都摆的香花灯烛,他就只当是一年到头都是如此,齐评:如此说来菩萨亦受骗局,可发大笑就欢喜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天二评:t地藏菩萨吃人哄到如今,人亦被地藏菩萨哄到如今。黄评:写得土俗可笑,正是太平景象所以这一夜南京人各家门户都搭起两张桌子来,两枝通宵风烛,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一条街有七八里路,点得像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绝,大风也吹不熄。倾城士女都出来烧香看会。
沈琼枝住在王府塘房子里,黄评:一笔便到沈琼枝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烧香回来。天二评:此女亦未能免俗沈琼枝自从来到南京,挂了招牌,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那些好事的恶少,都一传两、两传三的来物色,非止一日。这一日烧香回来,人见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庄非熊却也顺路跟在后面,看见他走到王府塘那边去了。黄评:前写看女人正为此处用,却是借非熊转到杜少卿,非闲文也庄非熊心里有些疑惑,次日来到杜少卿家,说:“这沈琼枝在王府塘,有恶少们去说混话,他就要怒骂起来。此人来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听见这话。此时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难而来此地?我正要去问他。”齐评:茫茫大千,正是不可概论。天二评:襟怀自是不同当下便留庄非熊在河房看新月。又请了两个客来,一个是迟衡山,一个是武书。庄非熊见了,说些闲话,又讲起王府塘沈琼枝卖诗文的事。杜少卿道:“无论他是怎样,果真能做诗文,这也就难得了。”迟衡山道:“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还数不清,还那个去求妇女们的诗文?这个明明借此勾引人。黄评:是衡山语他能做不能做,不必管他!”天二评:衡山迂士,故其言如此武书道:“这个却奇。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又无同伴,靠卖诗文过日子,恐怕世上断无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会做诗,我们便邀了他来做做看。”黄评:是武书语。天二评:武书好奇,又一见解说着,吃了晚饭,那新月已从河底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过桥来。黄评:只两语便将清景分明画出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说,今日已迟了。明日在舍间早饭后同去走走。”武书应诺,同迟衡山、庄非熊都别去了。
次日,武正字来到杜少卿家。天二评:迟衡山不来者迂也,莊飛熊不来者避杜、武也早饭后,同到王府塘来。只见前面一间低矮房屋,门首围着一二十人在那里吵闹。杜少卿同武书上前一看,里边便是一个十八九岁妇人,梳着下路绺鬏,穿着一件宝蓝纱大领披风,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书听了一听,才晓得是人来买绣香囊,地方上几个喇子想来拿讹头,却无实迹,倒被他骂了一场。两人听得明白,方才进去。那些人看见两位进去,也就渐渐散了。沈琼枝看见两人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坐定,彼此谈了几句闲话。武书道:“这杜少卿先生是此间诗坛祭酒。昨日因有人说起佳作可观,所以来请教。”沈琼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黄评:下一句或者有之。天二评:自取之两样人皆不足与言。齐评:正所謂可与人言无二三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黄评:妙在也知杜少卿,却又借写少卿无人不知这句话不错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还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荆也同寄居在河房内。”沈琼枝道:“既加此,我就到府拜谒夫人,好将心事细说。”杜少卿应诺,同武书先别了出来。武书对杜少卿说道:“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倩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天二评:却看得细。不留指爪耳。黄评:看得不差,所以敢独身在外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人。却怕是负气斗狠,逃了出来的。等他来时,盘问盘问他,看我的眼力如何。”说着,已回到杜少卿家门首,看见姚奶奶背着花笼儿来卖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来的正好。我家今日有个希奇的客到,你就在这里看看。”让武正字到河房里坐着,同姚奶奶进去,和娘子说了。
少刻,沈琼枝坐了轿子,到门首下了进来。杜少卿迎进内室,娘子接着,见过礼,坐下奉茶。沈琼枝上首,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面陪着,杜少卿坐在窗槅前。彼此叙了寒暄,杜娘子问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独自一个在客边,可有个同伴的?家里可还有尊人在堂?可曾许字过人家?”沈琼枝道:“家父历年在外坐馆,先母已经去世。我自小学了些手工针黹,因来到这南京大邦去处,借此糊口。适承杜先生相顾,相约到府,又承夫人一见如故,算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针黹。昨日我在对门葛来官家,天二评:草蛇灰线。黄评:伏葛来官看见他相公娘买了一幅绣的‘观音送子’,说是买的姑娘的,真个画儿也没有那画的好!”沈琼枝道:“胡乱做做罢了,见笑的紧。”须臾,姚奶奶走出房门外去。沈琼枝在杜娘子面前双膝跪下。娘子大惊,扶了起来。沈琼枝便把盐商骗他做妾,他拐了东西逃走的话说了一遍,天二评:拐字不切当,当易“卷”字“而今只怕他不能忘情,还要追踪而来。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齐评:骂得刻酷。黄评:骂杀,却借此为沈琼枝占身分但他必要追踪,你这祸事不远。却也无甚大害。”
正说着,小厮进来请少卿:“武爷有话要说。”杜少卿走到河房里,只见两个人垂着手,站在槅子门口,像是两个差人。天二评:又是权勿用故事少卿吓了一跳,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怎么直到这里边来?”武书接应道:“是我叫进来的。奇怪,如今县里据着江都县缉捕的文书在这里拿人,说他是宋盐商家逃出来的一个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却在我家。我家与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传到扬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紧,这个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进来,正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赏差人些微银子,叫他仍旧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回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着武书,赏了差人四钱银子,差人不敢违拗,去了。
少卿复身进去,将这一番话向沈琼枝说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惊。沈琼枝起身道:“这个不妨,差人在那里?我便同他一路去。”黄评:似侠而非侠也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饭,武先生还有一首诗奉赠,等他写完。”黄评:赠诗非俗套,正为写琼枝得以开脱也当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着吃了饭,自己走到河房里检了自己刻的一本诗集,等着武正字写完了诗,又称了四两银子,封做程仪,叫小厮交与娘子,送与沈琼枝收了。
沈琼枝告辞出门,上了轿,一直回到手帕巷。那两个差人已在门口,拦住说道:“还是原轿子抬了走,还是下来同我们走?进去是不必的了!”沈琼枝道:“你们是都堂衙门的,是巡按衙门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钦案的官司,那里有个拦门不许进去的理!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只好吓那乡里人!”齐评:衙门人狐假虎威往往如此说着下了轿,慢慢的走了进去。黄评:视同儿戏两个差人倒有些让他。沈琼枝把诗同银子收在一个首饰匣里,出来叫:“轿夫,你抬我到县里去。”轿夫正要添钱,差人忙说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我们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脸面,等你轿子回来。你就是女人,难道是茶也不吃的?”沈琼枝见差人想钱,也只不理,黄评:妙在“不理”添了二十四个轿钱,一直就抬到县里来。
差人没奈何,走到宅门上回禀道:“拿的那个沈氏到了。”知县听说,便叫带到三堂回话。带了进来,知县看他容貌不差,问道:“既是女流,为甚么不守闺范,私自逃出?窃了宋家的银两,潜踪在本县地方做甚么?”沈琼枝道:“宋为富强占良人为妾,我父亲和他涉了讼。他买嘱知县,将我父亲断输了。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况且我虽然不才,也颇知文墨,怎么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天二评:張耳何在?故此逃了出来。这是真的。”黄评:侃侃而谈,直认不辞知县道:“你这些事,自有江都县问你,我也不管。你既会文墨,可能当面做诗一首?”沈琼枝道:“请随意命一个题,原可以求教的。”知县指着堂下的槐树,说道:“就以此为题。”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来,黄评:寻常小说必将诗写出,无关正文而且小家气又快又好。知县看了赏鉴,随叫两差到他下处取了行李来,当堂查点。翻到他头面盒子里,一包碎散银子,一个封袋上写着“程仪”、一本书、一个诗卷。知县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签了一张批,一角关文,吩咐原差道:“你们押沈琼枝到江都县,一路须要小心,不许多事,领了回批来缴。”那知县与江都县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此是后事不题。黄评:此是结文,不善读者必以为未了
当下沈琼枝同两个差人出了县门,雇轿子抬到汉西门外,上了仪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头上,锁伏板下安歇。沈琼枝搭在中舱,正坐下,凉逢小船上又荡了两个堂客来搭船,一同进到官舱。沈琼枝看那两个妇人时,一个二十六七的光景,一个十七八岁,乔素打扮,做张做致的。黄评:由此递到二汤跟着一个汉子,酒糟的一副面孔,一顶破毡帽坎齐眉毛,黄评:写龟形即是龟形挑过一担行李来,也送到中舱里。两妇人同沈琼枝一块坐下,天二评:琼枝几与此辈为类问道:“姑娘是到那里去的?”沈琼枝道:“我是扬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妇人道:“我们不到扬州,仪征就上岸了。”
过了一会,船家来称船钱。两个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来道:“你看!这是甚么东西?我们办公事的人,不问你要貼钱就够了,还来问我们要钱!”船家不敢言语,向别人称完了,开船到了燕子矶。一夜西南风,清早到了黄泥滩。差人问沈琼枝要钱,沈琼枝道:“我昨日听得明白,你们办公事不用船钱的。”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们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这一毛不拔,我们喝西北风?”沈琼枝听了说道:“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么样!”黄评:差人,虎也,一女子竟能制之走出船舱,跳上岸去,两只小脚就是飞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两个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赶着扯他,被他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仰八叉。天二评:略露端倪,以见武书眼法。乃知琼枝之所以如此者,恃其技也。然而谬矣。黄评:应前武书所言,大快大快,非此不敢只身在外扒起来,同那个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毡帽的汉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轿子。两个差人跟着去了。
那汉子带着两个妇人,过了头道闸,一直到丰家巷来,黄评:此后递到二汤觌面迎着王义安,天二评:王义安尚在矣!黄评:尚戴方巾否耶叫道:“细姑娘同顺姑娘来了,李老四也亲自送了来。南京水西门近来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来被淮清桥那些开三嘴行的挤坏了,所以来投奔老爹。”王义安道:“这样甚好。我这里正少两个姑娘。”当下带着两个婊子,回到家里。一进门来,上面三间草房,都用芦席隔着,后面就是厨房。天二评:活地狱厨房里一个人在那里洗手,看见这两个婊子进来,欢喜的要不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烟花窟里,惟凭行势夸官;笔墨丛中,偏去眠花醉柳,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名士风流忽带出一分脂粉气,然绝不向绮罗丛中细写其柔筋脆骨也。想英姿飒爽自是作者本来面目,故化作女儿身为大千说法耶!黄评:此评似是而非,前文谓之“豪杰”亦是此意,实未解作者用意。天二评:浮谈
【齐评】
庄濯江一生事业,从庄绍光口中述出,又另是一种机杼。文家所谓烘云衬月之法也。曹武惠王庙与泰伯祠,一虚一实,互相掩映,深得古人用笔之妙。
沈琼枝一段,大为巾帼中人吐气。世之陷入圈套埋没终身者,比比皆是。而此写得生龙活虎,不可捉摸。其杜少卿数语,真说得高踞百尺楼上,令一种趋走富贵热闹之徒,汗颜无地矣!
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说科场 家人苗疆报信息
话说两个婊子才进房门,王义安向洗手的那个人道:“六老爷,你请过来,看看这两位新姑娘。”两个婊子抬头看那人时,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件油透的玄色绸直裰,脚底下穿了一双旧尖头靴,一副大黑麻脸,两只的溜骨碌的眼睛。黄评:凡写一人,必令如见,且不待开口即可想见其为人,神乎技矣洗起手来,自己把两个袖子只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那六老爷从厨房里走出来,两个婊子上前叫声:“六老爷!”歪着头,扭着屁股,一只手扯看衣服衿,在六老爷跟前行个礼。黄评:又画出那六老爷双手拉着道:“好!我的乖乖姐姐!你一到这里就认得汤六老爷,就是你的造化了!”王义安道:“六老爷说的是。姑娘们到这里,全靠六老爷照顾。请六老爷坐,拿茶来敬六老爷。”汤六老爷坐在一张板凳上,把两个姑娘拉着,一边一个,同在板凳上坐着,自己扯开裤脚子,拿出那一双黑油油的肥腿来搭在细姑娘腿上,把细姑娘雪白的手拿过来摸他的黑腿。黄评:笑倒吃过了茶,拿出一袋子槟榔来,放在嘴里乱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来,满胡子,满嘴唇,天二评:天壤间有此怪物,好与龙老三抗衡左边一擦,右边一偎,都偎擦在两个姑娘脸巴子上。姑娘们拿出汗巾子来揩,他又夺过去擦夹肢窝。黄评:恶赖至此。凡此等形状,先生从何处见来?佩服佩服
王义安才接过茶杯,站着问道:“大老爷这些时边上可有信来?”汤六老爷道:“怎么没有?前日还打发人来,在南京做了二十首大红缎子绣龙的旗,一首大黄缎子的坐纛。说是这一个月就要进京。到九月霜降祭旗,万岁爷做大将军,我家大老爷做副将军。两人并排在一个毡条上站着磕头。磕过了头,就做总督。”齐评:真是吓烏龟、婊子的话。天二评:聞所未聞。黄评:末句无情无理,确是此等人谈吐正说着,捞毛的叫了王义安出去,悄悄说了一会话。王义安进来道:“六老爷在上,方才有个外京客要来会会细姑娘,看见六老爷在这里不敢进来。”六老爷道:“这何妨!请他进来不是,我就同他吃酒。”当下王义安领了那人进来,一个少年生意人。那嫖客进来坐下,王义安就叫他称出几钱银子来,买了一盘子驴肉、一盘子煎鱼、十来筛酒。因汤六老爷是教门人,买了二三十个鸡蛋,煮了出来。黄评:此等居室酒肴,直是地狱,先生又何得见来?点上一个灯挂。六老爷首席,那嫖客对坐。六老爷叫细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细姑娘撒娇撒痴定要同六老爷坐。四人坐定,斟上酒来,六老爷要猜拳,输家吃酒赢家唱。六老爷赢了一拳,自己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寄生草》,便是细姑娘和那嫖客猜。细姑娘赢了,六老爷叫斟上酒,听细姑娘唱。细姑娘别转脸笑,不肯唱。六老爷拿筷子在桌上催着敲,细姑娘只是笑,不肯唱。六老爷道:“我这脸是帘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来就放下来。齐评:是泼皮声口我要细姑娘唱一个,偏要你唱!”王义安又走进来帮着催促,细姑娘只得唱了儿句。唱完,王义安道:“王老爷来了。”那巡街的王把总进来,见是汤六老爷,才不言语。婊子磕了头,一同入席吃酒,又添了五六筛。直到四更时分,大老爷府里小狗子拿着“都督府”的灯笼,黄评:老爷大而狗子小,趣甚说:“府里请六爷。”六老爷同王老爷方才去了。嫖客进了房,端水的来要水钱,捞毛的来要花钱。又闹了一会,婊子又通头、洗脸、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鸡叫了。黄评:真滑稽,但先生何从知之
次日,六老爷绝早来说,要在这里摆酒,替两位公子饯行,往南京恭喜去。王义安听见汤大老爷府里两位公子来,喜从天降。忙问:“六老爷,是即刻就来,是晚上才来?”六老爷在腰里摸出一封低银子,称称五钱六分重,递与王义安,叫去备一个七簋两点的席,“若是办不来,再到我这里找。”黄评:打乌龟把式王义安道:“不敢!不敢!只要六老爷别的事上多挑他姐儿们几回就是了。这一席酒,我们效六老爷的劳。何况又是请府里大爷、二爷的。”六老爷道:“我的乖乖,这就是在行的话了。只要你这姐儿们有福,若和大爷、二爷相厚起来,他府里差甚么?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宝!齐评:说得热闹我们大爷、二爷,你只要找得着性情,就是捞毛的,烧火的,他也大把的银子挝出来赏你们。”李四在旁听了,也着实高兴。吩咐已毕,六老爷去了。这里七手八脚整治酒席。
到下午时分,六老爷同大爷、二爷来。头戴恩荫巾,一个穿大红洒线直裰,一个穿藕合洒线直裰,黄评:观其服色,写出戏场花公子来脚下粉底皂靴,带着四个小厮,大清天白日,提着两对灯笼,一对上写着“都督府”,一对写着“南京乡试”。齐评:护身符。黄评:趣语大爷、二爷进来,上面坐下,两个婊子双双磕了头,六老爷站在旁边。黄评:傲弟恭兄大爷道:“六哥,现成板凳,你坐着不是!”六老爷道:“正是。要禀过大爷、二爷:两个姑娘要赏他一个坐?”齐评:好官派二爷道:“怎么不坐?叫他坐了!”两个婊子轻轻试试,扭头折颈,黄评:写得出坐在一条板凳上,拿汗巾子掩着嘴笑。黄评:实是写得象大爷问:“两个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爷代答道:“一位十七岁,一位十九岁。”王义安捧上茶来,两个婊子亲手接了两杯茶,拿汗巾揩干了杯子上一转的水渍,走上去,奉与大爷、二爷。大爷、二爷接茶在手,吃着。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几时恭喜起身?”大爷道:“只在明日就要走。现今主考已是将到京了,我们怎还不去?”六老爷和大爷说着话,二爷趁空把细姑娘拉在一条板凳上坐着,同他捏手捏脚亲热了一回。
少刻就排上酒来,叫的教门厨子,备的教门席,都是些燕窝、鸭子、鸡、鱼。六老爷自己捧着酒奉大爷、二爷上坐,六老爷下陪,两个婊子打横。那菜一碗一碗的捧上来。六老爷逼手逼脚的坐在底下,吃了一会酒。黄评:实是恭敬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这一到京,就要进场了?初八日五更鼓先点太平府,点到我们扬州府,怕不要晚?”大爷道:“那里就点太平府!贡院前先放三个炮,把栅栏子开了;又放三个炮,把大门开了;又放三个炮,把龙门开了。共放九个大炮。”黄评:先生真善滑稽也,不怕肉麻。齐评:穿插绝妙二爷道:“他这个炮还没有我们老人家辕门的炮大。”大爷道:“略小些,也差不多。放过了炮,至公堂上摆出香案来。应天府尹大人戴着幞头,穿着蟒袍,行过了礼,立起身来,把两把遮阳遮着脸。布政司书办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黄评:绝倒放开遮阳,大人又行过了礼。布政司书办跪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齐评:如同道士請天神天将一般,说得热闹之至六老爷吓的吐舌道:“原来要请这些神道菩萨进来!可见是件大事!”顺姑娘道:“他里头有这些菩萨坐着,亏大爷、二爷好大胆,还敢进去!若是我们,就杀了也不敢进去。”六老爷正色道:“我们大爷、二爷也是天上的文曲星,怎比得你姑娘们!”大爷道:“请过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书办就跪请各举子的功德父母。”六老爷道:“怎的叫做功德父母?”二爷道:“功德父母,是人家中过进士做过官的祖宗,黄评:是是,做官的方有功德方才请了进来。若是那考老了的秀才和那百姓,请他进来做甚么呢?”大爷道:“每号门前还有一首红旗,底下还有一首黑旗。那红旗底下是给下场的人的恩鬼墩着,黑旗底下是给下场的人的怨鬼墩着。到这时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书办点道:‘恩鬼进,怨鬼进。’两边齐烧纸钱。只见一阵阴风飒飒的响,滚了进来,跟着烧的纸钱滚到红旗、黑旗底下去了。”齐评:又如和尚放焰口一般,更说得热闹。汤太爷可谓博通三教矣。天二评:书中人正襟而谈,读者已笑得欲呕顺姑娘道:“阿弥陀佛!可见人要做好人,黄评:此语偏出自婊子,妙到这时候就见出分晓来了。”六老爷道:“像我们大老爷,在边上积了多少功德,活了多少人命,那恩鬼也不知是多少哩!一枝红旗,那里墩得下?”大爷道:“幸亏六哥不进场。若是六哥要进场,生生的就要给怨鬼拉了去!”齐评:可谓绝妙回敬六老爷道:“这是怎的?”大爷道:“像前科我宜兴严世兄,是个饱学秀才,在场里做完七篇文章、高声朗诵,忽然一阵微微的风,把蜡烛头吹的乱摇,掀开帘子伸进一个头来。严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与的一个婊子。严世兄道:‘你已经死了,怎么来在这里?’那婊子望着地嘻嘻的笑。严世兄急了,把号板一拍,那砚台就翻过来,连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块。婊子就不见了。严世兄叹息道:‘也是我命该如此!’可怜下着大雨,就交了卷。冒着雨出来,在下处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诉我如此。我说:‘你当初不知怎样作践了这人,他所以来寻你。’六哥,你生平作践了多少人?你说这大场进得进不得?”两个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爷好作践的是我们。他若进场,我两个人就是他的怨鬼。”齐评:席上生风,的是妙谈吃了一会,六老爷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小曲,大爷、二爷拍着腿也唱了一个,婊子唱是不消说。闹到三更鼓,打着灯笼回去了。
次日,叫了一只大船上南京。六老爷也送上船,回去了。大爷、二爷在船上闲谈着进场的热闹处。二爷道:“今年该是个甚么表题?”大爷道:“我猜没有别的,去年老人家在贵州征服了一洞苗子,黄评:伏后文一定是这个表题。”二爷道:“这表题要在贵州出。”大爷道:“如此,只得求贤、免钱粮两个题,其余没有了。”一路说着,就到了南京。管家尤胡子接着,把行李搬到钓鱼巷住下。大爷、二爷走进了门,转过二层厅后,一个旁门进去,却是三间倒坐的河厅,收拾的倒也清爽。两人坐定,看见河对面一带河房,也有朱红的栏杆,也有绿油的窗槅,也有斑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念文章。大爷、二爷才住下,便催着尤胡子去买两顶新方巾;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每样两件;赶着到鹫峰寺写卷头、交卷;又料理场食: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炒米、酱瓜、生姜、板鸭。黄评:细细写者,言入场不过吃耳大爷又和二爷说:“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在里头写错了字着急。”黄评:我恐“着急”不仅在错字,连错字也写不出,奈何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爷、二爷又自己细细一件件的查点,说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这两顶旧头巾叫两个小子戴在头上,抱着篮子到贡院前伺候。一路打从淮清桥过,那赶抢摊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马纯上、蘧駪夫选的时文。黄评:又带挽前文一直等到晚,仪征学的秀才点完了,才点他们。进了头门,那两个小厮到底不得进去。大爷、二爷自己抱着篮子,背着行李,看见两边芦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爷、二爷坐在地下,解怀脱脚。听见里面高声喊道:“仔细搜检!”大爷、二爷跟了这些人进去,到二门口接卷,进龙门归号。初十日出来,累倒了,每人吃了一只鸭子,黄评:鸭子恐不能补枯肠眠了一天。三场已毕。到十六日,叫小厮拿了一个“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戏子来谢神。天二评:费心极矣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门,自己有办席子的厨子,不用外雇。戏班子发了箱来,跟着一个拿灯笼的,拿着十几个灯笼,写着“三元班”。随后一个人,后面带着一个二汉,手里拿着一个拜匣。黄评:细到了寓处门首,向管家说了,传将进去。大爷打开一看,原来是个手本,写着:“门下鲍廷玺谨具喜烛双辉,梨园一部,叩贺。”黄评:鲍廷玺余波大爷知道他是个领班子的,叫了进来。鲍廷玺见过了大爷、二爷,说道:“门下在这里领了一个小班,专伺候诸位老爷。昨日听见两位要戏,故此特来伺候。”大爷见他为人有趣,留他一同吃饭。过了一回,戏子来了。就在那河厅上面供了文昌帝君、关夫子的纸马,黄评:二神曰:“我等无功”。天二评:可憐周倉不得躬逢其盛,白白地巡场效劳两人磕过头,祭献已毕。大爷、二爷、鲍廷玺共三人坐了一席。锣鼓响处,开场唱了四出尝汤戏。天色已晚,点起十几副明角灯来,照耀的满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鲍廷玺道:“门下这几个小孩子跑的马倒也还看得,叫他跑一出马,替两位老爷醒酒。”那小戏子一个个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极新鲜的靠子,跑上场来串了一个五花八门。大爷、二爷看了大喜。鲍廷玺道:“两位老爷若不见弃,这孩子里面拣两个留在这里伺候。”天二评:文卿之风泯矣绝矣!大爷道:“他们这样小孩子,晓得伺候甚么东西!齐评:老气横秋有别的好顽的去处带我去走走。”鲍廷玺道:“这个容易。老爷,这对河就是葛来官家。他也是我挂名的徒弟。那年天长杜十七老爷在这里湖亭大会,都是考过,榜上有名的。老爷明日到水袜巷,看着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对门一个黑抢篱里就是他家了。”天二评:伏笔二爷道:“他家可有内眷?黄评:兄外也,弟内也,书中写公子者五:二娄、二杜、二汤、二胡、二徐也,然无一笔相同,却又故意弟兄并写,愈见其难。二娄性情相合,二杜一豪一腻,二汤同是戏场之花公子,二胡则一吝一乱,二徐则纯是贵公子:举止不与诸人相犯。试问从来小说有如此本领否?我也一同去走走。”鲍廷玺道:“现放着偌大的十二楼,二老爷为甚么不去顽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门下来奉陪。”天二评:文卿在九原当为倪老痛哭说毕戏已完了。鲍廷玺辞别去了。
次日,大爷备了八把点铜壶、两瓶山羊血、四端苗锦、六篓贡茶,叫人挑着,一直来到葛来官家。敲开了门,一个大脚三带了进去。前面一进两破三的厅,上头左边一个门,一条小巷子进去,河房倒在贴后。那葛来官身穿着夹纱的玉色长衫子,手里拿着燕翎扇,一双十指尖尖的手,凭在栏杆上乘凉。天二评:其人如玉看见大爷进来,说道:“请坐!老爷是那里来的?”大爷道:“昨日鲍师父说,来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来望望你。还有几色菲人事,你权且收下。”家人挑了进来。来官看了,喜逐颜开,说道:“怎么领老爷这些东西?”忙叫大脚三:“收了进去,你向相公娘说,摆酒出来。”大爷道:“我是教门,不用大荤。”来官道:“有新买的极大的扬州螃蟹,不知老爷用不用?”大爷道:“这是我们本地的东西,我是最欢喜。我家伯伯黄评:伯伯即父母也大老爷在高要带了家信来,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只吃吃。”来官道:“太老爷是朝里出仕的?”大爷道:“我家太老爷做着贵州的都督府。黄评:大老爷官小,故不答,却另说都督府。天二评:灯笼未带故也我是回来下场的。”说着摆上酒来。对着那河里烟雾迷离,黄评:“烟雾迷离”确是河房暮景,此等细切处,人所易惑,辜负作者用心两岸人家都点上了灯火,行船的人往来不绝。
这葛来官吃了几杯酒,红红的脸,在灯烛影里,擎着那纤纤玉手,只管劝汤大爷吃酒。大爷道:“我酒是够了,倒用杯茶罢。”葛来官叫那大脚三把螃蟹壳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壶,烹了一壶梅片茶。两人正吃到好处,黄评:“好处”二字写得浑,确被下文周先生道破,令人失笑忽听见门外嚷成一片。葛来官走出大门,只见那外科周先生红着脸,腆着肚子,在那里嚷大脚三,说他倒了他家一门口的螃蟹壳子,葛来官才待上前和他讲说,被他劈面一顿臭骂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楼’,合该把螃蟹壳倒在你门口,为甚么送在我家来?难道你上头两只眼睛也撑大了?”齐评:嘲駡绝倒彼此吵闹,还是汤家的管家劝了进去。
刚才坐下,那尤胡子慌忙跑了进来道:“小的那里不找寻,大爷却在这里!”大爷道:“你为甚事这样慌张?”尤胡子道:“二爷同那个姓鲍的,走到东花园鹫峰寺旁边一个人家吃茶,被几个喇子讹着,把衣服都剥掉了。那姓鲍的吓的老早走了。二爷关在他家,不得出来,急得要死。那间壁一个卖花的姚奶奶,说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门,那里溜得脱!”天二评:又有姚奶奶在彼大爷听了,慌叫在寓处取了灯笼来,照着走到鹫峰寺间壁。天二评:灯笼要紧那里几个喇子说:“我们好些时没有大红日子过了,不打他的醮水还打那个!”汤大爷雄赳赳的分开众人,推开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门。黄评:雄赳赳不愧家学,足为兄弟御侮,真文武全才那二爷看见他哥来,两步做一步,溜出来了。那些喇子还待要拦住他,看见大爷雄赳赳的,又打着“都督府”的灯笼,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黄评:灯笼有用如是,无怪青天白日也要带着两人回到下处。
过了二十多天,贡院前蓝单取进墨浆去,知道就要揭晓。过了两日,放出榜来,弟兄两个都没中,坐在下处,足足气了七八天。领出落卷来,汤由三本,汤实三本,黄评:借点名字都三篇不曾看完。天二评:白費心两个人伙着大骂帘官、主考不通。正骂的兴头,贵州衙门的家人到了,递上家信来。两人拆开来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桂林杏苑,空成魂梦之游;虎斗龙争,又见战征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齐评】
忽写列纨裤下场,一种神气亦复逼真,作者胸中可谓包罗万象矣。妓院一席话各有声口,说得活灵活现,手舞足蹈,不谓之奇闻不得也。
又带着鲍廷玺、葛来官,回应前文。二爷被诈,大爷出场,处处少不得都督府灯笼,可见雄赳赳武员威势,不比寒酸书生可欺耳。
【天二评】
据汪容甫《杨凯传》,两子皆中进士。平步青评:按《述学别录·杨凯传》:“甲更名文渊,中进士。”不云二子皆中,啸山亦误记也此书形容处,未知得其实否。
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将军大战 歌舞地酋长劫营
话说汤大爷、汤二爷领得落卷来,正在寓处看了气恼,只见家人从贵州镇远府来,递上家信。两人拆开同看,上写道:“生苗近日颇有蠢动之意,尔等于发榜后,无论中与不中,且来镇署要紧!”大爷看过,向二爷道:“老人家叫我们到衙门里去。我们且回仪征,叫拾收拾,再打算长行。”当下唤尤胡子叫了船,算还了房钱。大爷、二爷坐了轿,小厮们押着行李,出汉西门上船。葛来官听见,买了两只板鸭,几样茶食,到船上送行。大爷又悄悄送了他一个荷包,装着四两银子,相别去了。黄评:多情
当晚开船。次日到家,大爷、二爷先上岸回家。才洗了脸坐下吃茶,门上人进来说:“六爷来了。”只见六老爷后面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见面就说道:“听见我们老爷出兵征剿苗子,把苗子平定了,明年朝廷必定开科,大爷、二爷一齐中了,齐评:不提現在不中,反说明年齐中,真是会说话。黄评:不说抱屈话头,是蔑片声口我们老爷封了侯,那一品的荫袭,料想大爷、二爷也不稀罕,就求大爷赏了我。等我戴了纱帽,给细姑娘看看,也好叫他怕我三分!”大爷道:“六哥,你挣一顶纱帽单单去吓细姑娘,又不如去把纱帽赏与王义安了。”齐评:怪不得他戴方巾上面馆,原来还有纱帽在后。黄评:王义安不稀罕方巾矣二爷道:“你们只管说话,这个人是那里来的?”天二评:度入无痕,神妙那人上来磕头请安,怀里拿出一封书子,递上来。六老爷道:“他姓臧,名唤臧岐,天长县人。这书是杜少卿哥寄来的,黄评:联络少卿,伏后文。天二评:臧岐是要用之人,却如此递入说臧岐为人甚妥帖,荐来给大爷、二爷使唤。”二爷把信拆开,同大爷看,前头写着些请老伯安好的话,后面说到“臧岐一向在贵州做长随,贵州的山僻小路他都认得。黄评:伏笔其人颇可以供使令”等语。大爷看过,向二爷说道:“杜世兄我们也许久不会他了。既是他荐来的人,留下使唤便了。”臧四磕头谢了下去。
门上人进来禀:“王汉策老爷到了,在厅上要会。”大爷道:“老二,我同六哥吃饭。你去会会他罢。”二爷出去会客。大爷叫摆饭同六老爷吃。吃着,二爷送了客回来。大爷问道:“他来说甚么?”二爷道:“他说他东家万雪斋有两船盐,也就在这两日开江,托我们在路上照应照应。”二爷便一同吃饭。吃完了饭,六老爷道:“我今日且去着,明日再来送行。”又道:“二爷若是得空,还到细姑娘那里瞧瞧他去。我先去叫他那里等着。”大爷道:“六哥,你就是个讨债鬼,缠死了人!今日还那得工夫去看那骚婊子!”齐评: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天二评:此非大爷所好。六老爷向二爷说,却用大爷答他六老爷笑着去了。次日,行里写了一只大江船。尤胡子、臧四同几个小厮,搬行李上船,门枪旗牌,十分热闹。六老爷送到黄泥滩,说了几句分别的话,才叫一个小船荡了回去。
这里放炮开船,一直往上江进发。这日将到大姑塘,风色大作。大爷吩咐急急收了口子、湾了船。那江里白头浪茫茫一片,就如煎盐叠雪的一般。只见两只大盐船被风横扫了,抵在岸边。便有两百只小拨船,岸上来了两百个凶神也似的人,齐声叫道:“盐船搁了浅了,我们快帮他去起拨!”那些人驾了小船跳在盐船上,不由分说,把他舱里的子儿盐,一包一包的尽兴搬到小船上。黄评:大船曰承情承情,小船曰多谢多谢那两百只小船都装满了,一个人一把桨,如飞的棹起来,都穿入那小港中,无影无踪的去了。那船上管船的舵工、押船的朝奉,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望见这边船上打着“贵州总镇都督府”的旗号,知道是汤少爷的船,都过来跪下哀求道:“小的们是万老爷家两号盐船,被这些强盗生生打劫了,是二位老爷眼见的。求老爷做主搭救!”大爷同二爷道:“我们同你家老爷虽是乡亲,但这失贼的事,该地方官管。齐评:推得干净你们须是到地方官衙门递呈纸去。”朝奉们无法,只得依言具了呈纸,到彭泽县去告。
那知县接了呈词,即刻升堂,将舵工、朝奉、水手一干人等都叫进二堂,问道:“你们盐船为何不开行?停泊在本县地方上是何缘故?那些抢盐的姓甚名谁?平日认得不认得?”天二评:好明白官府,宜保荐卓異。其实换一人亦如此,不如此者不胜知县之任矣舵工道:“小的们的船被风扫到岸边,那港里有两百只小船,几百个凶神,硬把小的船上盐包都搬了去了。”知县听了大怒道:“本县法令严明,地方清肃,那里有这等事!齐评:更推得干净分明是你这奴才揽载了商人的盐斤,在路伙着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赌花消,沿途偷卖了,借此为由,希图抵赖。天二评:真正青天。其实未必无此等事你到了本县案下,还不实说么?”不由分说,撒下一把签来,两边如狼如虎的公人把舵工拖翻,二十毛板,打的皮开肉绽。又指着押船的朝奉道:“你一定是知情伙赖,快快向我实说!”说着,那手又去摩着签筒。可怜这朝奉是花月丛中长大的,近年有了几茎胡子,主人才差他出来押船,娇皮嫩肉,何曾见过这样官刑!今番见了,屁滚尿流,凭着官叫他说甚么就是甚么,那里还敢顶一句!当下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知县又把水手们嚷骂一番,要将一干人寄监,明日再审。朝奉慌了,急急叫一个水手,托他到汤少爷船上求他说人情。汤大爷叫臧岐拿了帖子上来拜上知县,说:“万家的家人原是自不小心,失去的盐斤也还有限。老爷已经责处过管船的,叫他下次小心,宽恕他们罢。”知县听了这话,叫臧岐原帖拜上二位少爷,说:“晓得,遵命了。”又坐堂叫齐一干人等在面前,说道:“本该将你们解回江都县照数追赔,这是本县开恩,恕你初犯。”扯个淡,一齐赶了出来。黄评:此等知县必是能员,然盐商之横却必须如此处治朝奉带着舵工到汤少爷船上磕头,谢了说情的恩,捻着鼻子回船去了。
次日风定开船,又行了几程,大爷、二爷由水登陆。到了镇远府,打发尤胡子先往衙门通报。大爷、二爷随后进署。这日正陪着客,请的就是镇远府太守。这太守姓雷名骥,字康锡,进士出身,年纪六十多岁,是个老科目,大兴县人,由部郎升了出来,在镇远有五六年,苗情最为熟习。雷太守在汤镇台西厅上吃过了饭,拿上茶来吃着。谈到苗子的事,雷太守道:“我们这里生苗、熟苗两种。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从来也不敢多事,只有生苗容易会闹起来。那大石崖、金狗洞一带的苗子,尤其可恶。前日长官司田德禀了上来说:‘生员冯君瑞被金狗洞苗子别庄燕捉去,不肯放还。若是要他放还,须送他五百两银子做赎身的身价。’大老爷,你议议,这件事该怎么一个办法?”汤镇台道:“冯君瑞是我内地生员,关系朝廷体统,他如何敢拿了去要起赎身的价银来?目无王法已极!此事并没有第二议,惟有带了兵马,到他洞里把逆苗尽行剿灭了,捉回冯君瑞,交与地方官,究出起衅情由,再行治罪。舍此还有别的甚么办法?”齐评:不问起衅情由就要貪功,写出好事人口角雷太守道:“大老爷此议原是正办。但是何苦为了冯君瑞一个人兴师动众?黄评:既是“正办”,有甚“何苦”而怕“兴师动众”?愚见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里宣谕苗酋,叫他好好送出冯君瑞,这事也就可以罢了。”齐评:老成之論,奈官场風气各說各話何?天二评:蛮夷生事,是宜問罪,亦需看事情大小。雷太守此言甚是有理。黄评:文官见识如此,天下事未有不由此等老科目养痈贻患汤镇台道:“太老爷,你这话就差了。譬如田土司到洞里去,那逆苗又把他留下,要一千两银子取赎。甚而太老爷亲自去宣谕,他又把太老爷留下,要一万银子取赎,黄评:此亦必然之事这事将如何办法?齐评:何至信口亂得罪人如此!寫出一時粗卤,全未深思。天二评:蠻话况且朝廷每年费百十万钱粮,养活这些兵丁、将备,所司何事?既然怕兴师动众,不如不养活这些闲人了!”黄评:尚有何说。天二评:强词駁詰,盖未免徼功之意,然在今日,此等武官何處得来?几句就同雷太守说戗了。雷太守道:“也罢,我们将此事叙一个简明的禀帖,禀明上台,看上台如何批下来,我们遵照办理就是了。”当下雷太守道了多谢,辞别回署去了。这里放炮封门。
汤镇台进来,两个乃郎请安叩见了。臧四也磕了头。黄评:不脱臧四,以下文有用处也问了些家乡的话,各自安息。过了几日,总督把禀帖批下来:“仰该镇带领兵马,剿灭逆苗,以彰法纪。余如禀,速行缴。”这汤镇台接了批禀,即刻差人把府里兵房书办叫了来,关在书房里。那书办吓了一跳,不知甚么缘故。到晚,将三更时分,汤镇台到书房里来会那书办,手下人都叫回避了。汤镇台拿出五十两一锭大银放在桌上,说道:“先生,你请收下。我约你来不为别的,只为买你一个字。”那书办吓的战抖抖的,说道:“大老爷有何吩咐处,只管叫书办怎么样办,书办死也不敢受大老爷的赏。”齐评:亦見狡詐,意欲他日諉過地步。其如不由分辨何汤镇台道:“不是这样说。我也不肯连累你。明日上头有行文到府里叫我出兵时,府里知会过来,你只将‘带领兵马’四个字,写作‘多带兵马’。黄评:知其必要掣肘,故先买定书办。然后来成功不赏,非遭暗算而何?是知老科目果然利害我这元宝送为笔资,天二评:笔誤之罪小,若敗露行賄得贿事則危矣并无别件奉托。”书办应允了,收了银子,放了他回去。又过了几天,府里知会过来,催汤镇台出兵,那文书上有「多带兵马」字样。那本标三营、分防二协,都受他调遣。各路粮饷俱已齐备。
看看已是除夕。清江、铜仁两协参将、守备禀道:“晦日用兵,兵法所忌。”汤镇台道:“且不要管他,‘运用之妙,在于一心’。苗子们今日过年,正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天二评:亦颇知兵传下号令:遣清江参将带领本协人马,从小石崖穿到鼓楼坡,以断其后路;遣铜仁守备带领本协人马,从石屏山直抵九曲冈,以遏其前锋。汤镇台自领本标人马,在野羊塘作中军大队。天二评:调度亦近椅儿山之战调拨已定,往前进发。汤镇台道:“逆苗巢穴正在野羊塘,我们若从大路去惊动了他,他踞了碉楼,以逸待劳,我们倒难以刻期取胜。”因问臧岐道:“你认得可还有小路穿到他后面?”臧岐道:“小的认得。黄评:臧岐荐来,正为此处用从香炉崖扒过山去,走铁溪里抄到后面,可近十八里。只是溪水寒冷,现在有冰,难走。”汤镇台道:“这个不妨。”号令中军,马兵穿了油靴,步兵穿了鹞子鞋,一齐打从这条路上前进。
且说那苗酋正在洞里聚集众苗子,男男女女饮酒作乐过年。冯君瑞本是一个奸棍,又得了苗女为妻,翁婿两个,罗列着许多苗婆,穿的花红柳绿,鸣锣击鼓,演唱苗戏。忽然一个小卒飞跑了来报道:“不好了!大皇帝发兵来剿,已经到了九曲冈了。”那苗酋吓得魂不附体,忙调两百苗兵,带了标枪,前去抵敌。只见又是一个小卒没命的奔来,报道:“鼓楼坡来了大众的兵马,不计其数。”苗酋同冯君瑞正慌张着急,忽听得一声炮响,后边山头上火把齐明,喊杀连天,从空而下。那苗酋领着苗兵舍命混战,怎当得汤总镇的兵马,长枪大戟,直杀到野羊塘。苗兵死伤过半。苗酋同冯君瑞觅条小路,逃往别的苗洞里去了。那里前军铜仁守备、后军清江参将,都会合在野羊塘。搜了巢穴,将败残的苗子尽行杀了,苗婆留在军中执炊爨之役。
汤总镇号令三军,就在野羊塘扎下营盘。参将、守备都到帐房里来贺捷。汤总镇道:“二位将军且不要放心。我看贼苗虽败,他已逃往别洞,必然求了救兵,今夜来劫我们的营盘。不可不预为防备。”因问臧岐道:“此处通那一洞最近?”臧岐道:“此处到竖眼洞不足三十里。”汤总镇道:“我有道理。”向参将、守备道:“二位将军,你领了本部人马,伏于石柱桥左右,这是苗贼回去必由之总路。你等他回之时,听炮响为号,伏兵齐起,上前掩杀。”两将听令去了。汤总镇叫把收留的苗婆内中,拣会唱歌的,都梳好了椎髻,穿好了苗锦,赤着脚,到中军帐房里歌舞作乐。却把兵马将士都埋伏在山坳里。果然五更天气,苗酋率领着竖眼洞的苗兵,带了苗刀,拿了标枪,悄悄渡过石柱桥。望见野羊塘中军帐里灯烛辉煌,正在歌舞,一齐呐声喊扑进帐房。不想扑了一个空,那些苗婆之外并不见有一个人。知道是中了计,急急往外跑。那山坳里伏兵齐发,喊声连天。苗酋拚命的领着苗兵投石柱桥来,不防一声炮响,桥下伏兵齐出,几处凑拢,赶杀前来。还亏得苗子的脚底板厚,不怕巉岩荆棘,就如惊猿脱兔,漫山越岭的逃散了。
汤总镇得了大胜,检点这三营、两协人马,无大损伤,唱着凯歌,回镇远府。雷太守接着,道了恭喜,问起苗酋别庄燕以及冯君瑞的下落。汤镇台道:“我们连赢了他几仗,他们穷蹙逃命,料想这两个已经自戕沟壑了。”黄评:此武官见识雷太守道:“大势看来自是如此。但是上头问下来,这一句话却难以登答,明明像个饰词了。”齐评:此公口角極圆,毫不得罪人,正與汤公粗莽相反。天二评:老吏。黄评:却无以对之当下汤镇台不能言语。回到衙门,两个少爷接着,请了安。却为这件事,心里十分踌蹰,一夜也不曾睡着。次日,将出兵得胜的情节报了上去,总督那里又批下来,同雷太守的所见竟是一样,专问别庄燕、冯君瑞两名要犯,“务须刻期拿获解院,以凭题奏”等语。汤镇台着了慌,一时无法。只见臧岐在旁跪下禀道:“生苗洞里路径小的都认得。求老爷差小的前去打探得别庄燕现在何处,便好设法擒捉他了。”天二评:此人颇了得汤镇台大喜,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前去细细打探。黄评:成功大得臧岐之力,实少卿所荐也
臧歧领了主命,去了八九日,回来禀道:“小的直去到竖眼洞,探得别庄燕因借兵劫营输了一仗,洞里苗头和他恼了,而今又投到白虫洞那里去。小的又寻到那里打探,闻得冯君瑞也在那里,别庄燕只剩了家口十几个人,手下的兵马全然没有了,又听见他们设了一计,说我们这镇远府里,正月十八日铁溪里的神道出现,满城人家家家都要关门躲避。他们打算到这一日,扮做鬼怪,到老爷府里来打劫报仇。老爷须是防范他为妙。”汤镇台听了道:“我知道了。”又赏了臧岐羊酒,叫他歇息去。
果然镇远有个风俗:说正月十八日,铁溪里龙神嫁妹子。那妹子生的丑陋,怕人看见,差了多少的虾兵蟹将护卫着他嫁。天二评:介子推妹乃亦有效颦者邪。黄评:暗用妒妇津事人家都要关了门,不许出来张看。若是偷着张看,被他瞧见了,就有疾风暴雨,平地水深三尺,把人民要淹死无数。此风相传已久。
到了十七日,汤镇台将亲随兵丁叫到面前,问道:“你们那一个认得冯君瑞?”内中有一个高挑子出来跪禀道:黄评:恰好是高挑子“小的认得。”汤镇台道:“好。”便叫他穿上一件长白布直裰,戴上一顶纸糊的极高的黑帽子,搽上一脸的石灰,妆做地方鬼模样。又叫家丁妆了一班牛头马面、魔王夜叉,极狰狞的怪物。吩咐高挑子道:“你明日看见冯君瑞,即便捉住。重重有赏!”布置停当,传令管北门的,天未明就开了城门。那别庄燕同冯君瑞假扮做一班赛会的,各把短刀藏在身边,半夜来到北门。看见城门已开,即奔到总兵衙门马号的墙外。十几个人各将兵器拿在手里扒过墙来,望里边,月色微明,照着一个大空院子。正不知从那里进去,忽然见墙头上伏着一个怪物,手里拿着一个糖锣子当当的敲了两下,那一堵墙就像地动一般,滑喇的凭空倒了下来。几十条火把齐明,跳出几十个恶鬼,手执钢叉、留客住一拥上前。这别庄燕同冯君瑞着了这一吓,两只脚好像被钉钉住了的。地方鬼走上前一钩镰枪勾住冯君瑞,喊道:“拿住冯君瑞了!”众人一齐下手,把十几个人都拿了,一个也不曾溜脱。拿到二堂,汤镇台点了数,次日解到府里。
雷太守听见拿了贼头和冯君瑞,亦甚是欢喜,即请出王命、尚方剑,将别庄燕同冯君瑞枭首示众,其余苗子都杀了,具了本奏进京去。奉上谕:“汤奏办理金狗洞匪苗一案,率意轻进,糜费钱粮,着降三级调用,以为好事贪功者戒。钦此。”黄评:如果据实入奏,何得有此等上谕,知必有故矣。天二评:討些没趣。汤奏贪功固不可與云仙並论,而有功不赏,先后一辙,足令有志者灰心汤镇台接着抄报看过,叹了一口气。部文到了,新官到任。送了印,同两位公子商议,收拾打点回家。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将军已去,怅大树之飘零;名士高谈,谋先人之窀穸。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黄评】
传奇家嫌杂出冷淡,必有金鼓齐鸣之出,此篇与前青枫取城,亦此意也。叙战犹夫诸演义,而下笔简洁又复如火如荼,所以为高。
【齐评】
盐船江中被抢,知县一顿臭骂,此必是老于地方官者。若准其呈子,则藤缠身上,纠葛不清矣。犹之苗子无知生事,镇将即欲藉此邀功,究之多一番杀戮,伤一番元气,不如太守老成持重为是。官场有多事不如省事者,此类是也。特须察其有无大关系,亦不可一味委靡耳。
【天二评】
野羊塘之捷颇与椅儿山机局相同。捉冯君瑞随手点缀,不求甚解,非作者注意所在。汪容甫《杨凯传》本作野牛塘,以羊易牛,聊以影射,无甚意义。
第四十四回 汤总镇成功归故乡黄评:直书“成功”,许之也 余明经把酒问葬事
话说汤镇台同两位公子商议,收拾回家。雷太守送了代席四两银子,叫汤衙庖人备了酒席,请汤镇台到自己衙署饯行。起程之日,阖城官员都来送行。从水路过常德,渡洞庭湖,由长江一路回仪征。在路无事,问问两公子平日的学业,看看江上的风景。天二评:乃亦儒將邪不到二十天,已到了纱帽洲,打发家人先回家料理迎接。六老爷知道了,一直迎到黄泥滩,见面请了安,弟兄也相见了,说说家乡的事。汤镇台见他油嘴油舌,恼了道:“我出门三十多年,你长成人了,怎么学出这般一个下流气质!”天二评:此人却还正气后来见他开口就说是“禀老爷”,汤镇台怒道:“你这下流胡说!我是你叔父,你怎么叔父不叫,称呼老爷?”讲到两个公子身上,他又叫“大爷”、“二爷”,汤镇台大怒道:“你这匪类!更该死了!你的两个兄弟,你不教训照顾他,怎么叫大爷二爷!”把六老爷骂的垂头丧气。
一路到了家里。汤镇台拜过了祖宗,安顿了行李。他那做高要县知县的乃兄已是告老在家里。黄评:汤父母不图于斯再见老弟兄相见,彼此欢喜,一连吃了几天的酒。汤镇台也不到城里去,也不会官府,只在临河上构了几间别墅,左琴右书,在里面读书教子。天二评:竟有儒者风过了三四个月,看见公子们做的会文,心里不大欢喜。黄评:乃翁外行尚且不喜,休怪房官主考矣说道:“这个文章如何得中!如今趁我来家,须要请个先生来教训他们才好。”每日踌躇这一件事。黄评:借此递到余有达,总归到五河县
那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扬州萧二相公来拜。”汤镇台道:“这是我萧世兄。我会着还认他不得哩。”连忙教請進来。萧柏泉进来见礼。黄评:萧姑娘、余美人,不过大祭应用之人,然既出此二人,不可不略为点染,故即借以引出余先生镇台见他美如冠玉,衣冠儒雅,和他行礼奉坐。萧柏泉道:“世叔恭喜回府,小侄就该来请安。因这些时南京翰林侍讲高老先生告假回家,在扬州过,小侄陪了他几时,所以来迟。”齐评:总要扯一個阔些的人做話搭头。天二評:高老先生最喜相公,宜其契合汤镇台道:“世兄恭喜入过学了?”萧柏泉道:“蒙前任大宗师考补博士弟子员。这领青衿不为希罕,却喜小侄的文章前三天满城都传遍了。齐评:亏他老脸果然蒙大宗师赏鉴,可见甄拔的不差。”黄评:此他人谀词,而夫子自道。天二評:大約场屋中人总喜以考作自张門面。可見武书初時器识無大異於萧柏泉,后得虞、杜甄陶始成正果汤镇台见他说话伶俐,便留他在书房里吃饭,叫两个公子陪他。到下午,镇台自己出来说,要请一位先生替两个公子讲举业。萧柏泉道:“小侄近来有个看会文的先生,是五河县人,姓余,名特,字有达,是一位明经先生,举业其实好的。今年在一个盐务人家做馆,他不甚得意。世叔若要请先生,只有这个先生好。世叔写一聘书,着一位世兄同小侄去会过余先生,就可以同来。每年馆谷也不过五六十金。”天二评:汤镇台欲請余大先生,宜自住拜,不當但令其子去。此亦萧姑娘誤之汤镇台听罢大喜,留萧柏泉住了两夜,写了聘书,即命大公子叫了一个草上飞,同萧柏泉到扬州去,往河下卖盐的吴家拜余先生。
萧柏泉叫他写个晚生帖子,将来进馆,再换门生帖。大爷说:“半师半友,黄评:何故要半师半友?大爷身分自是不同。天二评:既寫聘書即该用門生帖子,如何令其寫「晚生」?宜余有达之不应也只好写个‘同学晚弟’。”天二评:镇台大少爷更不足言萧柏泉拗不过,只得拿了帖子同到那里。门上传进帖去,请到书房里坐。只见那余先生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脚下朱履,白净面皮,三绺髭须,近视眼,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出来同二人作揖坐下。余有达道:“柏泉兄,前日往仪征去,几时回来的?”萧柏泉道:“便是到仪征去看敝世叔汤大人,留住了几天。这位就是汤世兄。”因在袖里拿出汤大爷的名帖递过来。余先生接着看了放在桌上,说道:“这个怎么敢当?”萧柏泉就把要请他做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道:“今特来奉拜。如蒙台允,即送书金过来。”余有达笑道:“老先生大位,公子高才,我老拙无能,岂堪为一日之长!黄评:此二语从“同学晚弟”上来容斟酌再来奉复罢。”两人辞别去了。
次日,余有达到萧家来回拜,说道:“柏泉兄,昨日的事不能遵命。”萧柏泉道:“这是甚么缘故?”余有达笑道:“他既然要拜我为师,怎么写‘晚弟’的帖子拜我?可见就非求教之诚。齐评:請先生之说不過借作過文耳这也罢了。小弟因有一个故人在无为州做刺史,前日有书来约我,我要到那里走走。天二评:即借他口中轉出下文他若帮衬我些须,强如坐一年馆。黄评:其实做了此馆也罢,较胜无为州一行我也就在这数日内要辞别了东家去。汤府这一席,柏泉兄竟转荐了别人罢。”萧柏泉不能相强,回复了汤大爷,另请别人去了。
不多几日,余有达果然辞了主人,收拾行李回五河。他家就在余家巷。进了家门,他同胞的兄弟出来接着。他这兄弟名持,黄评:名字一特一持,安下许多后文字有重,也是五河县的饱学秀才。
此时五河县发了一个姓彭的人家,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五河县人眼界小,便阖县人同去奉承他。又有一家是徽州人,姓方,在五河开典当行盐,就冒了籍,要同本地人作姻亲。初时这余家巷的余家,还和一个老乡绅的虞家,是世世为婚姻的。这两家不肯同方家做亲。黄评:方家出身可想后来这两家出了几个没廉耻的不才的人,贪图方家赔赠,娶了他家女儿,彼此做起亲来。后来做的多了,方家不但没有分外的赔赠,反说这两家子仰慕他有钱,求着他做亲。天二评:势必至此所以这两家不顾祖宗脸面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呆子,那呆子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亲,非彭不友;一种是乖子,那乖也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心,非彭不口。齐评:精炼,的确可謂老筆紛披。黄评:“心”“口”二字,虐,后文许多恶俗谈吐皆从此二字写出这话是说那些呆而无耻的人,假使五河县没有一个冒籍姓方的,他就可以不必有亲;没有个中进士姓彭的,他就可以不必有友。这样的人,自己觉得势利透了心,其实呆串了皮。那些奸滑的,心里想着同方家做亲,方家又不同他做,他却不肯说出来,只是嘴里扯谎吓人,说:“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师。彭三先生把我邀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知心话。”又说:“彭四先生在京里带书子来给我。”人听见他这些话,也就常时请他来吃杯酒,要他在席上说这些话,吓同席吃酒的人。齐评:镂心摧骨、追魂攝魄之訣其风俗恶赖如此。
这余有达、余有重弟兄两个,守着祖宗的家训,闭户读书,不讲这些隔壁帐的势利。余大先生各府、州、县作游,相与的州、县官也不少,但到本县来总不敢说。因五河人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总说但凡是个举人、进士,就和知州、知县是一个人,不管甚么情都可以进去说,知州、知县就不能不依。齐评:但知看重乡绅,不知别的。此方猶有古风。天二评:遍地如此豈特五河假使有人说县官或者敬那个人的品行,或者说那人是个名士,要来相与他,就一县人嘴都笑歪了。黄评:锢习如此,非先生妙笔写不出。然疾之深矣就像不曾中过举的人,要想拿帖子去拜知县,知县就可以叉着膊子叉出来。总是这般见识。余家弟兄两个,品行文章是从古没有的。黄评:观后文始知此语之妙因他家不见本县知县来拜,又同方家不是亲,又同彭家不是友,所以亲友们虽不敢轻他,却也不知道敬重他。
那日,余有重接着哥哥进来,拜见了,备酒替哥哥接风,细说一年有余的话。吃过了酒,余大先生也不往房里去,在书房里老弟兄两个一床睡了。夜里,大先生向二先生说要到无为州看朋友去。二先生道:“哥哥还在家里住些时。我要到府里科考,黄评:观后文,大得此一考等我考了回来,哥哥再去罢。”余大先生道:“你不知道,我这扬州的馆金已是用完了,要赶着到无为州去弄几两银子回来过长夏。你科考去不妨,家里有你嫂子和弟媳当着家。我弟兄两个原是关着门过日子,要我在家怎的?”二先生道:“哥这番去,若是多抽丰得几十两银子,回来把父亲母亲葬了。灵柩在家里这十几年,我们在家都不安。”齐评:带叙带伏,明白而又曲折,有文生情、情生文之妙大先生道:“我也是这般想,回来就要做这件事。”又过了几日,大先生往无为州去了。
又过了十多天,宗师牌到,按临凤阳。余二先生便束装往凤阳,租个下处住下。这时是四月初八日。初九宗师行香,初十日挂牌收词状,十一日挂牌考凤阳八属儒学生员,十五日发出生员复试案来,每学取三名复试。黄评:不见后文,定以此处细写日子为累赘余二先生取在里面。十六日进去复了试。十七日发出案来,余二先生考在一等第二名。天二评:细书日月,为后文张本在凤阳一直住到二十四,送了宗師起身,方才回五河去了。黄评:阅者须记明日子
大先生来到无为州,那州尊着实念旧,留着住了几日。说道:“先生,我到任未久,不能多送你些银子。而今有一件事,你说一个情罢。我准了你的,这人家可以出得四百两银子,有三个人分,天二评:小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权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将来再为情罢。”天二评:做官的從不肯將體己錢來幫人,大都是借花献佛余大先生欢喜,黄评:此何等事而“欢喜”耶!应前“品行”一语也谢了州尊,出去会了那人。那人姓风名影,是一件人命牵连的事。余大先生替他说过,州尊准了。出来兑了银子,辞别知州,收拾行李回家。天二评:余大先生平素无玷,只此一節未免有愧白圭。黄评:此处不写日子,后文始见
因走南京过,想起:“天长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桥河房里,黄评:借此又写少卿是我表弟,何不顺便去看看他?”便进城来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来接着,一见表兄,心里欢喜。行礼坐下,说这十几年阔别的话。余大先生叹道:“老弟,你这些上好的基业,可惜弃了!你一个做大老官的人,而今卖文为活,怎么弄的惯?”杜少卿道:“我而今在这里,有山川朋友之乐,黄评:“山川朋友”却胜于上好基业倒也住惯了。不瞒表兄说,我愚弟也无甚么嗜好。夫妻们带着几个儿子,布衣蔬食,心里淡然。齐评:存此冲淡之念,何往而不可自得其乐耶那从前的事,也追悔不来了。”黄评:少卿进于道矣说罢,奉茶与表兄吃。吃过,杜少卿自己走进去和娘子商量,要办酒替表兄接风。此时杜少卿穷了,黄评:要穷始知后文之有趣办不起,思量方要拿东西去当。这日是五月初三,却好庄濯江家送了一担礼来与少卿过节。小厮跟了礼,拿着拜匣,一同走了进来。那礼是一尾鲥鱼、两只烧鸭、一百个粽子、二斤洋糖;拜匣里四两银子。黄评:濯江真解人杜少卿写回帖叫了多谢,收了。那小厮去了。杜少卿和娘子说:“这主人做得成了。”当下了又添了几样,娘子亲自整治酒肴。天二评:杜娘子能如是乎!不可及迟衡山、武正字住的近,杜少卿写说帖,请这两人来陪表兄。二位来到,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在河房里一同吃酒。
吃酒中间,余大先生说起要寻地葬父母的话。迟衡山道:“先生,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足矣!那些发富发贵的话,都听不得!”余大先生道:“正是。敝邑最重这一件事。人家因寻地艰难,每每耽误着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却不曾究心于此道。请问二位先生:这郭璞之说,是怎么个源流?”迟衡山叹道:“自冢人墓地之官不设,族葬之法不行,士君子惑于龙穴、沙水之说,自心里要想发达,不知已堕于大逆不道。”齐评:振聋發瞆,出语有棱。天二评:衡山通儒,此论甚爽余大先生惊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黄评:余大先生钝根迟衡山道:“有一首诗念与先生听:‘气散风冲那可居,先生埋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诗。小弟最恨而今术士托于郭璞之说,动辄便说:‘这地可发鼎甲,可出状元。’请教先生:状元官号始于唐朝,郭璞晋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号,天二评:此其所以為仙就先立一法,说是个甚么样的地就出这一件东西?这可笑的紧!若说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来,试问淮阴葬母,行营高敞地,而淮阴王侯之贵,不免三族之诛,这地是凶是吉?黄评:此皆竹垞翁之论,作者借以醒世,非剿袭也。齐评:韓信葬母用地高敞,乃是预为置守冢儀從起见,原不是講風水更可笑这些俗人,说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择之地。青田命世大贤,敷布兵、农、礼、乐,日不暇给,何得有闲工夫做到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时,万年吉地,自有术士办理,与青田甚么相干?”余大先生道:“先生,你这一番议论,真可谓之发矇振聩。”
武正字道:“衡山先生之言一丝不错。前年我这城中有一件奇事,说与诸位先生听。”余大先生道:“愿闻,愿闻。”武正字道:“便是我这里下浮桥地方施家巷里施御史家。”迟衡山道:“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闻,不知其详。”武正字道:“施御史昆玉二位。施二先生说乃兄中了进士,他不曾中,都是太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发大房,不发二房,因养了一个风水先生在家里,终日商议迁坟。黄评:即是大逆不道施御史道:‘已葬久了,恐怕迁不得。’哭着下拜求他。齐评:乃兄何以不能禁止乃弟,反要下拜求他?其中便有别故。天二评:然則施御史為人尚可取他断然要迁。那风水又拿话吓他说:‘若是不迁,二房不但不做官,还要瞎眼。’他越发慌了,托这风水到处寻地。家里养着一个风水,外面又相与了多少风水。这风水寻着一个地,叫那些风水来复。那晓得风水的讲究,叫做:父做子笑,子做父笑,黄评:八字千古奇谈,公然传为口头语,而人犹不悟再没有一个相同的。但寻着一块地,就被人复了说:‘用不得’。家里住的风水急了,又献了一块地,便在那新地左边,买通了一个亲戚来说,夜里梦见老太太凤冠霞帔,指着这地与他看,要葬在这里。天二评:老太太何不托夢於乃郎?黄评:老太太竟算不到儿子要瞎眼,早知不寻这块地因这一块地是老太太自己寻的,所以别的风水才复不掉,便把母亲硬迁来葬。到迁坟的那日,施御史弟兄两位跪在那里。才掘开坟,看见了棺木,坟里便是一股热气直冲出来,冲到二先生眼上,登时就把两只眼瞎了。天二评:原說要瞎眼。郭璞先生不过如此二先生越发信这风水竟是个现在的活神仙,黄评:反说是活神仙,但未迁之前何以不瞎?能知过去未来之事,齐评:形容呆子抑何刻酷后来重谢了他好几百两银子。”
余大先生道:“我们那边也极喜讲究的迁葬。少卿,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还有一句直捷的话:这事朝廷该立一个法子。但凡人家要迁葬,叫他到有司衙门递個呈纸,风水具了甘结:棺材上有几尺水、几斗几升蚁。等开了,说得不错就罢了;如说有水有蚁,挖开了不是,即于挖的时候,带一个刽子手,一刀把这奴才的狗头斫下来。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齐评:快论此风或可少息了。”余有达、迟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齐拍手道:“说的畅快!说的畅快!拿大杯来吃酒!”
又吃了一会,余大先生谈起汤家请他做馆的一段话,说了一遍,笑道:“武夫可见不过如此。”天二评:此事误於萧姑娘,乃枉及老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过的!”因把萧云仙的事细细说了,对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来与余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来,余大先生打开看了图和虞博士几个人的诗。看毕,乘着酒兴,依韵各和了一首,三人极口称赞,当下吃了半夜酒。一连住了三日。
那一日,有一个五河乡里卖鸭的人,拿了一封家信来,说是余二老爹带与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开一看,面如土色。天二评:亦如匡超人見潘三訪单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见同声之谊。毕竟书子里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齐枰】
但知势位富厚,不論品行文章。愚人见识。固亦不能不如此,否則一縣盡高人韵士,天下安得有此清雅之俗哉!
葬論一段,痛哭流涕而言之。士君子當三復其言,莫作尋常稗官讀也。
第四十五回 敦友谊代兄受过 讲堪舆回家葬亲
话说余大先生把这家书拿来递与杜少卿看,上面写着大概的意思说:“时下有一件事,在这里办着,大哥千万不可来家。我听见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着。等我把这件事料理清楚了来接大哥,那时大哥再回来。”余大先生道:“这毕竟是件甚么事?”天二评:前回既云“面如土色”,則已知東窗事发,此假作不知耳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说,表兄此时也没处去问,且在我这里住着,自然知道。”余大先生写了一封回书说:“到底是件甚么事?兄弟可作速细细写来与我,我不着急就是了。若不肯给我知道,我倒反焦心。”天二评:没头没脑叙來,又一筆法。此時余大先生尚未知而读者已猜着几分。黄评:你若知道,岂止“焦心”
那人拿着回书回五河,送书子与二爷。二爷正在那里和县里差人说话,齐评:转入,輕便之极接了回书,打发乡里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那里来文,说是要提要犯余持。我并不曾到过无为州,我为甚么去?”差人道:“你到过不曾到过,那个看见?我们办公事,只晓得照票子寻人。我们衙门里拿到了强盗、贼,穿着檀木靴还不肯招哩!天二评:是差人聲口那个肯说真话?”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到县里。在堂上见了知县,跪着禀道:“生员在家,并不曾到过无为州,太父师这所准的事,生员真个一毫不解。”知县道:“你曾到过不曾到过,本县也不得知。现今无为州有关提在此,你说不曾到过,你且拿去自己看。”随在公案上,将一张朱印墨标的关文叫值堂吏递下来看。余持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的是:“无为州承审被参知州赃案里,有贡生余持过赃一款,是五河县人。”余持看了道:“生员的话太父师可以明白了。这关文上要的是贡生余持,生员离出贡还少十多年哩。”说罢递上关文来,回身便要走了去,黄评:二先生比大先生利害多了,前固云“弟兄品行文章从古没有”也知县道:“余生员,不必大忙。你才所说,却也明白。”随又叫礼房问:“县里可另有个余持贡生?”礼房值日书办禀道:“他余家就有贡生,却没有个余持。”余持又禀道:“可见这关文是个捕风捉影的了。”天二评:原是捕風捉影的来头。黄评:正是“风影”起身又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你且下去,把这些情由,具一张清白呈子来。我这里替你回复去。”
余持应了下来。出衙门同差人坐在一个茶馆里吃了一壶茶,起身又要走。差人扯住道:“余二相,你往那里走?大清早上,水米不沾牙,从你家走到这里,就是办皇差也不能这般寡刺!难道此时又同了你去不成?”余二先生道:“你家老爷叫我出去写呈子。”差人道:“你才在堂上说你是生员,做生员的,一年帮人写到头,黄评:视为固然倒是自己的要去寻别人?齐评:调侃不少对门这茶馆后头,就是你们生员们写状子的行家,黄评:且有行家你要写就进去写。”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馆后面去。差人望着里边一人道:“这余二相要写个诉呈,你替他写写。他自己做稿子,你替他誊真,用个戳子。他不给你钱,少不得也是我当灾!昨日那件事,关在饭店里,我去一头来。”
余二先生和代书拱一拱手。只见桌旁板凳上坐着一人,头戴破头巾,身穿破直裰,脚底下一双打板唱曲子的鞋,黄评:绝倒认得是县里吃荤饭的朋友唐三痰。唐三痰看见余二先生进来,道:“余二哥,你来了,请坐!”余二先生坐下道:“唐三哥,你来这里的早。”唐三痰道:“也不算早了。我绝早同方六房里六老爷吃了面,送六老爷出了城去,才在这里来。黄评:非方不口。齐评:随口带出方老六,何其敏速也。天二评:恶烂你这个事我知道。”因扯在旁边去,悄悄说道:“二先生,你这件事虽非钦件,将来少不得打到钦件里去。你令兄现在南京,谁人不知道?自古‘地头文书铁箍捅’,总以当事为主。当事是彭府上说了就点到奉行的。你而今作速和彭三老爷去商议。黄评:又非彭不口。齐评:如此轉入彭老三,可谓片帆飛渡他家一门都是龙睁虎眼的脚色,只有三老还是个盛德人。你如今着了急去求他,他也还未必计较你平日不曾在他分上周旋处。他是大福大量的人,你可以放心去,不然我就同你去。齐评:深深款款,真覺关切万分论起理来,这几位乡先生,你们平日原该联络,黄评:大似关切这都是你令兄太自傲处,及到弄出事来,却又没有个靠傍。”余二先生道:“极蒙关切。但方才县尊已面许我回文,我且递上呈子去,等他替我回了文去,再为斟酌。”唐三痰道:“也罢,我看着你写呈子。”当下写了呈子,拿进县里去。知县叫书办据他呈子备文书回无为州。书办来要了许多纸笔钱去,是不消说。
过了半个月,文书回头来,上写的清白。写着:“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黄评:此葬费也,与马二先生九十两来头相同,然马二先生较胜,以非赃私也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烦贵县查照来文事理,星即差押该犯赴州,以凭审结。速望!望速!”知县接了关文,又传余二先生来问。余二先生道:“这更有的分辨了。生员再细细具呈上来,只求太父师做主。”说罢下来,到家做呈子。
他妻舅赵麟书说道:“姐夫,这事不是这样说了。分明是大爷做的事。他左一回右一回雪片的文书来,姐夫为甚么自己缠在身上?不如老老实实具个呈子,说大爷现在南京,叫他行文到南京去关,姐夫落得干净无事。我这里‘娃子不哭奶不胀’,为甚么把别人家的棺材拉在自己门口哭?”黄评:却不是“别人家棺材”,写恶俗之恶如是余二先生道:“老舅,我弟兄们的事我自有主意,你不要替我焦心。”赵麟书道:“不是我也不说。你家大爷平日性情不好,得罪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里、仁大典方六房里,黄评:又是方、彭都是我们五门四关厢里铮铮响的乡绅,县里王公同他们是一个人,你大爷偏要拿话得罪他。黄评:不特自已奉承,还不许人不奉承就是这两天,方二爷同彭乡绅家五房里做了亲家。五爷是新科进士,我听见说就是王公做媒,择的日子是出月初三日拜允。黄评:偏偏打听明白他们席间一定讲到这事,彭老五也不要明说出你令兄不好处,只消微露其意,王公就明白了。齐评:想得曲折深细之至那时王公作恶起来,反说姐夫你藏匿着哥,就耽不住了!还是依着我的话。”余二先生道:“我且再递一张呈子。若那里催的紧,再说出来也不迟。”赵麟书道:“再不,你去托托彭老五罢。”黄评:自己要敦戚谊,却不许人敦友谊,不过要他奉承方、彭,并非真正关切余二先生笑道:“也且慢些。”赵麟书见说他不信,就回去了。天二评:亏的余二先生有主意,不然竟被他窘倒了
余二先生又具了呈子到县里。县里据他的呈子回文道:“案据贵州移关:‘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等因到县。准此,本县随即拘传本生到案。据供:生员余持,身中,面麻,微须,年四十四岁,系廪膳生员,未曾出贡。本年四月初八日,学宪按临凤阳,初九日行香,初十日悬牌,十一日科试八学生员。该生余持进院赴考,十五日复试案发取录。黄评:虽亏来文“持”字讹错,亦亏彼时恰值考试,有案可稽余持次日进院复试,考居一等第二名。至二十四日送学宪起马,回籍肆业。安能一身在凤阳科试,又一身在无为州诈赃?本县取具口供,随取本学册结对验,该生委系在凤阳科试,未曾到无为诈赃,不便解送。恐系外乡光棍顶名冒姓,理合据实回明,另缉审结云云。”天二评:此案盖不過人命牽連,富翁惧累贿释,並非親手行凶,故未免虎頭蛇尾这文书回了去,那里再不来提了。
余二先生一块石头落了地,写信约哥回来。大先生回来,细细问了这些事,说:“全费了兄弟的心!”黄评:何以对令弟便问:“衙门使费一总用了多少银子?”二先生道:“这个话哥还问他怎的?哥带来的银子,料理下葬为是。”天二评:伤哉,貧也。黄评:余大先生银子葬父母,马二先生银子赠朋友,一孝一义。然来头皆不正,细核之,一私和人命,一不过书呆,又大不同
又过了几日,弟兄二人商议,要去拜风水张云峰。恰好一个本家来请吃酒,两人拜了张云峰,便到那里赴席去。那里请的没有外人,就是请的他两个嫡堂兄弟,一个叫余敷,一个叫余殷。两人见大哥、二哥来,慌忙作揖,彼此坐下,问了些外路的事。余敷道:“今日王父母在彭老二家吃酒。”齐评:非此不能开谈。黄评:开口就提彭老二,真个非彭不口主人坐在底下道:“还不曾来哩。阴阳生才拿过帖子去。”余殷道:“彭老四点了主考了。黄评:无事不打听,若关系甚切者听见前日辞朝的时候,他一句话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天二评:奇余大先生笑道:“他也没有甚么话说的不好。就是说的不好,皇上离着他也远,怎能自己拍他一下?”余殷红着脸道:“然而不然。黄评:四字大通他而今官大了,是翰林院大学士,又带着左春坊,黄评:官衔新每日就要站在朝廷大堂上暖阁子里议事。黄评:朝廷有大堂暖阁他回的话不好,朝廷怎的不拍他?齐评:說得不亢不卑。天二评:奇,奇闻,得未曾有。黄评:是是,该拍该拍难道怕得罪他么?”主人坐在底下道:“大哥前日在南京来,听见说应天府尹进京了?”余大先生还不曾答应,余敷道:“这个事也是彭老四奏的。黄评:总要拉上彭老四,好似朝廷并无第二个官,只有一个彭老四朝廷那一天问:‘应天府可该换人?’彭老四要荐他的同年汤奏,就说‘该换’。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唧唧的写个书子带来,叫府尹自己请陛见,所以进京去了。”余二先生道:“大僚更换的事,翰林院衙门是不管的。这话恐未必确。”天二评:此等还要与他辨驳,二先生过於厚道余殷道:“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亲口说的,怎的不确?”齐评:确而又确,但不知王父母吃酒说话是那個講與你听得的?未知確否?说罢,摆上酒来。九个盘子:一盘青菜花炒肉、一盘煎鲫鱼、一盘片粉拌鸡、一盘摊蛋、一盘葱炒虾、一盘瓜子、一盘人参果、一盘石榴米、一盘豆腐干。烫上滚热的封缸酒来。黄评:家乡风味,令我乡思不可遏矣
吃了一会,主人走进去拿出一个红布口袋,盛着几块土,红头绳子拴着,向余敷、余殷道:“今日请两位贤弟来,就是要看看这山上土色,不知可用得?”余二先生道:“山上是几时破土的?”主人道:“是前日。”余敷正要打开拿出土来看,余殷夺过来道:“等我看。”劈手就夺过来,拿出一块土来,放在面前,把头歪在右边看了一会,把头歪在左边又看了一会,黄评:画也画不出,是知画笔不如文笔之妙拿手指头掐下一块土来,送在嘴里,歪着嘴乱嚼。嚼了半天,把一大块土就递与余敷说道:“四哥,你看这土好不好?”黄评:又要夺去,又说不出好歹,只好递与四哥,四哥亦说不出,只好做鬼脸余敷把土接在手里,拿着在灯底下,翻过来把正面看了一会,翻过来又把反面看了一会,也掐了一块土送在嘴里,闭着嘴,闭着眼,慢慢的嚼。嚼了半日睁开眼,又把那土拿在鼻子跟前尽着闻。天二评:寫兩余恶狀各極其致,令人一讀一呕。黄评:绘影绘声手段又闻了半天说道:“这土果然不好。”主人慌了道:“这地可葬得?”余殷道:“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穷了。”黄评:得着四哥口声,才敢说要穷。究竟土是何味,为何要穷?惜主人不追问也
余大先生道:“我不在家这十几年,不想二位贤弟就这般精于地理。”余敷道:“不瞒大哥说,经过我愚弟兄两个看的地,一毫也没得辨驳的!”余大先生道:“方才这土是那山上的?”余二先生指着主人道:“便是贤弟家四叔的坟,商议要迁葬。”余大先生屈指道:“四叔葬过已经二十多年,家里也还平安,可以不必迁罢。”余殷道:“大哥,这是那里来的话!他那坟里一汪的水,一包的蚂蚁,黄评:预备刽子手做儿子的人,把个父亲放在水窝里、蚂蚁窝里,不迁起来,还成个人?”天二评:必须用杜少卿法处之
余大先生道:“如今寻的新地在那里?”余殷道:“昨日这地不是我们寻的。齐评:原來为此我们替寻的一块地,在三尖峰。我把这形势说给大哥看。”因把这桌子的盘子撤去两个,拿指头蘸着封缸酒,在桌上画个圈子,指着道:“大哥你看,这是三尖峰。那边来路远哩!从浦口山上发脉,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弯弯曲曲,骨里骨碌,一路接着滚了来。黄评:“墩”“炮”竟有声,又能滚滚到县里周家冈,龙身跌落过峡,又是一个墩,一个炮,骨骨碌碌几十个炮赶了来,结成一个穴情。这穴情叫做‘荷花出水’。”
正说着,小厮捧上五碗面。主人请诸位用了醋,把这青菜炒肉夹了许多堆在面碗头上,众人举起箸来吃。余殷吃的差不多,拣了两根面条,在桌上弯弯曲曲做了一个来龙,睁着眼道:“我这地要出个状元。黄评:恭喜恭喜,合族感激葬下去中了一甲第二也算不得,就把我的两只眼睛剜掉了!”黄评:依少卿所言,似不止剜眼睛主人道:“那地葬下去自然要发?”余敷道:“怎的不发?就要发!并不等三年五年!”齐评:三年五年足下眼睛恐已等不及矣余殷道:“偎着就要发!你葬下去才知道好哩!”黄评:速速预备刽子手余大先生道:“前日我在南京听见几位朋友说,葬地只要父母安,那子孙发达的话也是渺茫。”天二评:何不把杜少卿法說出来余敷道:“然而不然。黄评:又一个“然而不然”。齐评:連用「然而不然」句,可谓如聞其声父母果然安,子孙怎的不发?”余殷道:“然而不然。黄评:此“然而不然”更出情理之外彭府上那一座坟,一个龙爪子恰好落在他太爷左膀子上,所以前日彭老四就有这一拍。黄评:滴滴归源,仍是叫非彭不口。其所言可能不喷饭?难道不是一个龙爪子?大哥,你若不信,明日我同你到他坟上去看,你才知道。”又吃了几杯,一齐起身道了扰。小厮打着灯笼送进余家巷去,各自归家歇息。
次日大先生同二先生商议道:“昨日那两个兄弟说的话,怎样一个道理?”黄评:妙在余大先生信之二先生道:“他们也只说的好听,究竟是无师之学。我们还是请张云峰商议为是。”大先生道:“这最有理。”次日,弟兄两个备了饭,请张云峰来。张云峰道:“我往常时诸事沾二位先生的光,二位先生因太老爷的大事托了我,怎不尽心?”大先生道:“我弟兄是寒士,蒙云峰先生厚爱,凡事不恭,但望恕罪。”二先生道:“我们只要把父母大事做了归着,而今拜托云翁,并不必讲发富发贵,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我们愚弟兄就感激不尽了。”张云峰一一领命。过了几日,寻了一块地,就在祖坟旁边。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同张云峰到山里去,亲自复了这地,托祖坟上山主用二十两银子买了,托张云峰择日子。
日子还不曾择来,那日闲着无事,大先生买了二斤酒,办了六七个盘子,打算老弟兄两个自己谈谈。到了下晚时候,大街上虞四公子写个说帖来,写道:“今晚薄治园蔬,请二位表兄到荒斋一叙,勿却是荷。虞梁顿首。”余大先生看了,向那小厮道:“我知道了。拜上你家老爷,我们就来。”打发出门。随即一个苏州人,在这里开糟坊的,打发人来请他弟兄两个到糟坊里去洗澡。大先生向二先生道:“这凌朋友家请我们,又想是有酒吃。我们而今扰了凌风家,再到虞表弟家去。”天二评:既約定虞家又欲兼兩家,得無貪食
弟兄两个相携着来到凌家,一进了门,听得里面一片声吵嚷。却是凌家因在客边,雇了两个乡里大脚婆娘,主子都同他偷上了。五河的风俗是个个人都要同雇的大脚婆娘睡觉的。不怕正经敞厅里摆着酒,大家说起这件事,都要笑的眼睛没缝,欣欣得意,不以为羞耻的。黄评:好风俗凌家这两个婆娘,彼此疑惑。你疑惑我多得了主子的钱,我疑惑你多得了主子的钱,争风吃醋打吵起来。又大家搬楦头,说偷着店里的店官,店官也跟在里头打吵。把厨房里的碗儿、盏儿、碟儿打的粉碎,又伸开了大脚,把洗澡的盆、桶都翻了。黄评:笑死人了余家两位先生酒也吃不成,澡也洗不成,倒反扯劝了半日。辞了主人出来。主人不好意思,千告罪,万告罪,说改日再请。
两位先生走出凌家门,便到虞家。虞家酒席已散,大门关了。余大先生笑道:“二弟,我们仍旧回家吃自己的酒。”天二评:吃自己的酒是最稳的,那知也不二先生笑着,同哥到了家里,叫拿出酒来吃。不想那二斤酒和六个盘子已是娘娘们吃了,只剩了个空壶、空盘子在那里。天二评:兩余先生俭朴,想女眷亦久枯肠,現成酒菜不作客套也大先生道:“今日有三处酒吃,一处也吃不成。齐评:越是拿稳的事越發不稳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弟兄两个笑着吃了些小菜晚饭,吃了几杯茶,彼此进房歇息。
睡到四更时分,门外一片声大喊,两弟兄一齐惊觉。看见窗外通红,知道是对门失火。慌忙披了衣裳出来,叫齐了邻居,把父母灵柩搬到街上。那火烧了两间房子,到天亮就救息了。灵柩在街上,五河风俗,说灵柩抬出门再要抬进来,就要穷人家。所以众亲友来看,都说乘此抬到山里,择个日子葬罢。大先生向二先生道:“我两人葬父母,自然该正正经经的告了庙,备祭辞灵,遍请亲友会葬,岂可如此草率!依我的意思,仍旧将灵柩请进中堂,择日出殡。”二先生道:“这何消说,如果要穷死,尽是我弟兄两个当灾。”黄评:此却难得,却非乖子做得来的当下众人劝着总不听,唤齐了人,将灵柩请进中堂。候张云峰择了日子,出殡归葬,甚是尽礼。
那日,阖县送殡有许多的人,天长杜家也来了几个人。自此,传遍了五门四关厢一个大新闻,说:“余家兄弟两个越发呆串了皮了,做出这样倒运的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尘恶俗之中,亦藏俊彦;数米量柴之外,别有经纶。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俗语云:「吃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饭,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如唐三痰辈,日日在县门口说长论短,究竟与自己穿衣吃饭有何益处?而白首为之而不厌耶!此如溷厕中蛆虫,翻上翻下,忙忙急急,若似乎有许多事者,黄评:比拟绝妙然究竟日日如此,何尝翻出厕坑之外哉。天二评:妙喻。痛快,的确
唐三痰路人耳,不足怪也,赵麟书亦系余大先生之亲串,何苦如此!写薄俗浇漓先自亲串始,有味乎其言之。黄评:可见是醒世之书,非骂世也
口口带定彭乡绅、方盐商,是此篇扼要处。
观余敷、余殷两弟兄之口谈,知其为一字不通之人,堪舆之学不必言矣。其妙处在于活色生香,呼之欲出,呆形呆气,如在目前也。黄评:此等人最可恶,何得谓之“呆”。或问何以可恶?答曰:胜似掘坟贼
【天二评】
唐三痰一輩,評者比之糞蛆,似矣;然彼方、彭者,又何嘗非溷厠中物乎!
第四十六回 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熏心
话说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之后,和二先生商议,要到南京去谢谢杜少卿,天二评:此回反從南京之事还入五河,并以余大先生为线索。黄评:此回以余大先生为线索,其复到南京,为写虞博士之去也,其复返五河,为重写五河也。却因谢少卿兼寻馆,便浑然无迹又因银子用完了,顺便就可以寻馆。收拾行李,别了二先生,过江到杜少卿河房里。杜少卿问了这场官事,余大先生细细说了。黄评:何能出诸口杜少卿不胜叹息。天二评:此事未必當少卿之意,故只以太息二字概之
正在河房里闲话,外面传进来:“有仪征汤大老爷来拜!”黄评:写汤镇台之来,欲其与博士、征君、衡山、云仙、正字,榜前数人相会,作一总结,余大先生不过线索,其品学不足与诸人抗衡也。至马二先生,又当别论余大先生问是那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请表兄做馆的了。不妨就会他一会。”正说着,汤镇台进来,叙礼坐下。汤镇台道:“少卿先生,天二评:四十三回汤大爺自言与杜少卿世弟兄,則镇台不當称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斋中得接光仪,不觉鄙吝顿消。天二评:此事前文未见随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悬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尊姓?”杜少卿道:“这便是家表兄余有达,老伯去岁曾要相约做馆的。”镇台大喜道:“今日无意中又晤一位高贤,真为幸事!”从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将风度!”汤镇台道:“这是事势相逼,不得不尔。至今想来,究竟还是意气用事,并不曾报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黄评:可见汤镇台亦知为雷太守所算却也悔之无及。”齐评:這是真話,所謂过后方知也。然凡事能自己覺得,並肯认差,尚不失為君子。天二评:汤镇台五岳平矣余大先生道:“这个,朝野自有定论。老先生也不必过谦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来京贵干?现寓何处?”汤镇台道:“家居无事,偶尔来京,借此会会诸位高贤。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并庄征君贤竹林。”吃过茶,辞别出来,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轿。余大先生暂寓杜少卿河房。
这汤镇台到国子监拜虞博士,那里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随往北门桥拜庄濯江,里面见了帖子,忙叫请会。这汤镇台下轿进到厅事,主人出来,叙礼坐下,道了几句彼此仰慕的话。汤镇台提起要任后湖拜庄征君,庄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舍,何不竟请一会?”黄评:若往拜庄征君,必不能会,妙在即于濯江处见之,省却许多笔墨汤镇台道:“这便好的极了!”庄濯江吩咐家人请出庄征君来,同汤镇台拜见过,叙坐。又吃了一遍茶,庄征君道:“老先生此来,恰好虞老先生尚未荣行,又重九相近,我们何不相约,作一个登高会?就此便奉饯虞老先生,又可畅聚一日。”庄濯江道:“甚好。订期便在舍间相聚便了。”黄评:濯江解人,不可多得汤镇台坐了一会,起身去了,说道:“数日内登高会再接教,可以为尽日之谈。”说罢,二位送了出来。汤镇台又去拜了迟衡山、武正字。庄家随即着家人送了五两银子到汤镇台寓所代席。
过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请各位早到。庄濯江在家等候,庄征君已先在那里。少刻,迟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庄濯江收拾了一个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此时正是九月初五,黄评:不定用九日,避俗套也天气亢爽。各人都穿着袷衣,啜茗闲谈。又谈了一会,汤镇台、萧守府、虞博士都到了,众人迎请进来,作揖坐下。汤镇台道:“我们俱系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贤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缘。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后,不知快晤又在何时?”天二评:淡语伤神庄濯江道:“各位老先生当今山斗,今日惠顾茅斋,想五百里内贤人聚矣!”黄评:正谓榜前数人
坐定,家人捧上茶来。揭开来,似白水一般,香气芬馥,银针都浮在水面,吃过,又换了一巡真天都,虽是隔年陈的,那香气尤烈。天二评:借吃茶回应前文,有意无意虞博士吃着茶笑说道:“二位老先生当年在军中,想不见此物。”萧云仙道:“岂但军中,小弟在青枫城六年,得饮白水,已为厚幸,只觉强于马溺多矣!”齐评:一语足抵千百语汤镇台道:“果然青枫水草可支数年。”黄评:借茶引出水草,便补写云仙之能读书庄征君道:“萧老先生博雅,真不数北魏崔浩。”迟衡山道:“前代后代,亦时有变迁的。”天二评:通人之言。衡山此论不迁杜少卿道:“宰相须用读书人,将帅亦须用读书人。若非萧老先生有识,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边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里书办核算时偏生知道。这不知是司官的学问,还是书办的学问?若说是司官的学问,怪不的朝廷重文轻武。若说是书办的考核,可见这大部的则例是移动不得的了。”说罢,一齐大笑起来。黄评:写出公事可笑
戏子吹打已毕,奉席让坐。戏子上来参堂。庄非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园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传了来,天二评:马齿加长,不知风韵犹存否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赏他一出戏。”虞博士问:“怎么叫做‘梨园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这件风流事述了一遍,众人又大笑。汤镇台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铨选部郎了?”杜少卿道:“正是。”天二评:虚结杜慎卿。黄评:借戏子了慎卿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评骘,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后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齐评:千古一辙众人又笑了。当日吃了一天酒。做完了戏,到黄昏时分,众人散了。庄濯江寻妙手丹青画了一幅《登高送别图》。黄评:濯江好事,然此虽俗套,与寻常绘图有别在会诸人都做了诗。又各家移樽到博士斋中饯别。
南京饯别虞博士的也不下千余家。虞博士应酬烦了,凡要到船中送别的,都辞了不劳。那日叫了一只小船在水西门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船上。杜少卿拜别道:“老叔已去,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齐评:送君者自崖而反,能不凄然!天二评:黯然消魂。黄评:二语亦令我凄然欲绝。盖道义之交,非寻常之别,而此后余文虽妙,不若此之可歌可泣矣虞博士也不胜凄然,邀到船里坐下,说道:“少卿,我不瞒你说,我本赤贫之士,在南京来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积几两俸金,只挣了三十担米的一块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县,我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二十担米,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子孙们的事,我也不去管他。齐评:贤而多财則損其智,愚而多財则益其过。为子孙计,亦何必耶现今小儿读书之余,我教他学个医,可以糊口。我要做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时常寄书子来问候你。”说罢和杜少卿洒泪分手。天二评:阅者至此亦不禁凄然泪下,或問何故?曰:《儒林外史》将完了。黄评:伤如之何杜少卿上了岸,看着虞博士的船开了去,望不见了,方才回来。天二评:送君者自崖而返,而君自此遠矣
余大先生在河房里,杜少卿把方才这些话告诉他。余大先生叹道:“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黄评:二语足以尽博士矣我们他日出身,皆当以此公为法。”彼此叹赏了一回。当晚,余二先生有家书来约大先生回去,黄评:一笔仍归到五河说:“表弟虞华轩家请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请大哥到家教儿子。目今就要进馆,请作速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说了,辞别要去。次日束装渡江,杜少卿送过,自回家去。黄评:了少卿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着,拿帖子与乃兄看,上写:“愚表弟虞梁,敬请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训小儿。每年修金四十两,节礼在外。此订。”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华轩迎了出来,心里欢喜,作揖奉坐。小厮拿上茶来吃着。虞华轩道:“小儿蠢夯,自幼失学。前数年愚弟就想请表兄教他,因表兄出游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儿有幸了。举人、进士,我和表兄两家车载斗量,也不是甚么出奇东西。齐评:真乃要言不烦。黄评:五河县正以此为出奇将来小儿在表兄门下,第一要学了表兄的品行,天二评:只不要學他私和人命。黄评:品行诚高,莫要至无为州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两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气味还投合的来。老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一般,我怎不尽心教导!若说中举人、进士,我这不曾中过的人,或者不在行。至于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传,愚兄也只是行所无事。”说罢,彼此笑了。天二评:数語心平气和,却亦得体,非马二先生辈所能言择了个吉日,请先生到馆。余大先生绝早到了。虞小公子出来拜见,甚是聪俊。拜过,虞华轩送至馆所。余大先生上了師位。
虞华轩辞别,到那边书房里去坐。才坐下,门上人同了一个客进来。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黄评:好称谓,妙在并无名字是前科中的文举人,天二评:主考何人,看中这棒椎?却与虞华轩是同案进的学。这日因他家先生开馆,就踱了来,要陪先生。天二评:不請自來,真好朋友虞华轩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开馆。”虞华轩道:“正是。”唐二棒椎道:“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这些杂学,黄评:余大先生而无坐性,谁信之?杂学大约即“杂览”耳荒了正务。论余大先生的举业,虽不是时下的恶习,他要学国初帖括的排场,却也不是中和之业。”齐评:偏有这些似是而非之论。天一評:以余大先生未中故也。黄评:“中和之业”四字奇,此等文词,举人可知,而不知更有奇焉者在后虞华轩道:“小儿也还早哩。如今请余大表兄,不过叫学他些立品,不做那势利小人就罢了。”齐评:當和尚駡贼秃,華軒一肚皮不合時宜。天二評:當面駡他,畜生不懂
又坐了一会,唐二棒椎道:“老华,我正有一件事要来请教你这通古学的。”黄评:妙在请教者并非古学虞华轩道:“我通甚么古学!你拿这话来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话,真要请教你。就是我前科侥幸。我有一个嫡侄,他在凤阳府里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门。他自从中了,不曾到县里来,而今来祭祖。他昨日来拜我,是‘门年愚侄’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该用个‘门年愚叔’?”齐评:然則如此說来,設或父子中在一房,该寫「門年愚子」「門年愚父」帖子了虞华轩道:“怎么说?”唐二棒椎道:“你难道不曾听见?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门,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他写‘门年愚侄’的帖拜我,我可该照样还他?”虞华轩道:“我难道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但你方才说的‘门年愚侄’四个字,是鬼话,是梦话?”黄评:此必当时实事,非作者徒事诙谐唐二棒椎道:“怎的是梦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奇事。”唐二棒椎变着脸道:“老华,你莫怪我说。齐评:又要請教,又要变脸,此等人只宜拳而逐之。華軒真是不幸。天二评:雖变了臉却亦不怒,以其有得他吃也你虽世家大族,你家发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你又不曾中过。黄评:此等奇事,不曾中过举人或反无之这些官场上来往的仪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他这帖子的样式必有个来历,难道是混写的?”虞华轩道:“你长兄既说是该这样写,就这样写罢了,黄评:华轩之乖,衬余有达之呆何必问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晓得,等余大先生出来吃饭,我问他。”天二评:余大先生也没有中過正说着,小厮来说:“姚五爷进来了。”两个人同站起来。姚五爷进来,作揖坐下。虞华轩道:“五表兄,你昨日吃过饭怎便去了?晚里还有个便酒等着,你也不来。”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这里吃中饭的么?我昨日午后遇着你,你现说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黄评:写姚老五非方不口,又一样写法怎的这样扯谎?”齐评:足下又可學乖了
小厮摆了饭,请余大先生来。余大先生首席,唐二棒椎对面,姚五爷上坐,主人下陪。吃过饭,虞华轩笑把方才写帖子话说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气得两脸紫涨,颈子里的筋都耿出来,天二评:腐气可掬。“耿”字奇妙。黄评:余大先生实系书呆,除无为州一行外,事事古道可敬。观榜上第余大先生于马二先生之后,盖两先生皆迂,而究其所失,轻重悬殊也说道:“这话是那个说的?请问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紧,是科名要紧?”虞华轩道:“自然是祖父要紧了,这也何消说得。”齐评:这話不確。天二评:唐二棒椎若曰科名要紧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紧,如何才中了个举人,便丢了天属之亲,叔侄们认起同年同门来?这样得罪名教的话,我一世也不愿听!二哥,你这位令侄,还亏他中个举,竟是一字不通的人!天二评:豈有学人而不通者乎?豈有舉人而一字不通者乎?對曰:有!有!有!若是我的侄儿,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几十板子才好!”黄评:非迂不得有快论唐二棒椎同姚五爷看见余大先生恼得像红虫,知道他的迂性呆气发了,讲些混话,支开了去。
须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进馆去了。姚五爷起身道:“我去走走再来。”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该说在彭老二家吃了饭出来的了!”天二评:势利小人互相讥诮,又安知唐二棒椎出去不說在彭老二家吃饭?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姚五爷笑道:“今日我在这里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说在别处。”齐评:那里有人知道笑着去了。黄评:恬不知耻姚五爷去了一时,又走回来,说道:“老华,厅上有个客来拜你。说是在府里太尊衙门里出来的,在厅上坐着哩。你快出去会他!”天二评:干卿何事?又代人通报虞华轩道:“我并没有这个相与,是那里来的?”正疑惑间,门上传进贴子来:“年家眷同学教弟季萑顿首拜”。季萑又现虞华轩出到厅上迎接。季苇萧进来,作揖坐下,拿出一封书子,递过来说道:“小弟在京师因同敝东家来贵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书,专候先生。今日得见雅范,实为深幸。”虞华轩接过书子,拆开从头看了,说道:“先生与我敝府厉公祖是旧交?”季苇萧道:“厉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门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虞华轩道:“先生因甚公事下县来?”季苇萧道:“此处无外人,可以奉告。厉太尊因贵县当辅戥子太重,剥削小民,所以托弟下来查一查。齐评:这也不过是季苇萧弄钱話头,未必厲公管此闲事如其果真,此弊要除。”黄评:此处季苇萧是借用,以便形容五河县之势利并方盐商之可恶虞华轩将椅子挪近季苇萧跟前,低言道:“这是太公祖极大的仁政。敝县别的当铺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这两个典铺。他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官相与的极好,所以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这个弊,只要除这两家。况太公祖堂堂太守,何必要同这样人相与?此说只可放在先生心里,却不可漏泄说是小弟说的。”齐评:华轩闻苇萧之言即信为真,恐未必然也。天二评:寫華軒缜密,与虞、杜諸人不同季苇萧道:“这都领教了。”虞华轩又道:“蒙先生赐顾,本该备个小酌,奉屈一谈,一来恐怕亵尊,二来小地方耳目众多。明日备个菲酌送到尊寓,万勿见却。”季苇萧道:“这也不敢当。”说罢,作别去了。
虞华轩走进书房来,姚五爷迎着问道:“可是太尊那里来的?”虞华轩道:“怎么不是!”姚五爷摇着头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华,这倒也不错。果然是太尊里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迩。同太尊密迩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们二位。齐评:断定無疑。黄评:不知正查访方老六我听见这人来,正在这里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门里的人,他下县来,不先到他们家去,倒有个先来拜你老哥的?这个话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么光棍,打着太尊的旗号,到处来骗人的钱,你不要上他的当!”天二评:何苦替人瞎用心。黄评:承关切虞华轩道:“也不见得这人不曾去拜他们。”姚五爷笑道:“一定没有拜。若拜了他们,怎肯还来拜你?”齐评:然則你们都是拜不着他们,才肯到这里來的。黄评:奇谈,不许他拜第三个人虞华轩道:“难道是太尊叫他来拜我的?是天长杜慎卿表兄在京里写书子给他来的。这人是有名的季苇萧。”唐二棒椎摇手道:“这话更不然!季苇萧是定梨园榜的名士。他既是名士,京里一定在翰林院衙门里走动。况且天长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个人,黄评:京里只有一個彭老四岂有个他出京来,带了杜慎老的书子来给你,不带彭老四的书子来给他家的?这人一定不是季苇萧。”齐评:带书子也须查查定例。天二评:不許他替杜慎卿寄書给華軒,不許他不替彭老四寄書给家里,並不許他叫季苇萧。棒椎之为物,豈不怪哉!黄评:并不许他是季苇萧,更妙虞华轩道:“是不是罢了,只管讲他怎的!”便骂小斯:“酒席为甚么到此时还不停当!”一个小厮进来禀道:“酒席已经停当了。”
一个小厮掮了被囊行李进来,说:“乡里成老爹到了。”只见一人,方巾,蓝布直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须,酒糟脸,进来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请先生,我撞着来吃喜酒。”黄评:今朝便有吃虞华轩叫小厮拿水来给成老爹洗脸,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黄泥,一同邀到厅上。摆上酒来,余大先生首席,众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厅上点起一对料丝灯来,还是虞华轩曾祖尚书公在武英殿御赐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犹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说,‘故家乔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这灯,我县里没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气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黄评:总要拉到方、彭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齐评:联貫而下,抑何言之不啻口出也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黄评:怕他于你何益像这内里幕宾相公,再不肯到别人家去!”唐二棒椎道:“这些时可有幕宾相公来?”成老爹道:“现有一个姓‘吉’的吉相公下来访事,黄评:又打听不清楚,且才从乡里来,何得便知此等事住在宝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请了家去陪着。三个人进了书房门,讲了一天。不知太爷是作恶那一个,黄评:妙在就是“作恶”方老六叫这吉相公下来访的?”天二评:虚寫苇萧訪事,迷离惝恍,不知如何消弭。從来公事有始無终,厉公虽賢,幕友未必能以實告。苇萧之为人,读者已知之矣,故無须實寫唐二棒椎望着姚五爷冷笑道:“何如?”
余大先生看见他说的这些话可厌,因问他道:“老爹去年准给衣巾了?”成老爹道:“正是。亏学台是彭老四的同年,黄评:也要拉上彭老四求了他一封书子,所以准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这一副酒糟脸,学台看见着实精神,怎的肯准?”黄评:余大先生不说轻薄话的,可见厌极了。天二评:余大先生亦能发科成老爹道:“我说我这脸是浮肿着的。”众人一齐笑了。又吃了一会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没中用的了。英雄出于少年,怎得我这华轩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们这唐二老爷齐评:真正個個周到一齐会上进士,虽不能像彭老四做这样大位,黄评:又拉上彭老四,且派定不能做大位,盖视彭老四直是天上人或者像老三、老二候选个县官,也与祖宗争气,我们脸上,也有光辉。”天二评:又来了,可謂每饭不忘余大先生看见这些话更可厌,因说道:“我们不讲这些话,行令吃酒罢。”当下行了一个“快乐饮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里去睡。打灯笼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爷回去。
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吐了又疴屎。黄评:吐杀屙杀这老狗。天二评:老狗貪吃不等天亮,就叫书房里的一个小小厮来扫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厮说,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两个进来。又鬼头鬼脑,不知说了些甚么,便叫请出大爷来。天二评:可想而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乡僻地面,偏多慕势之风;学校宫前,竟行非礼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博士去而文坛自此冷落矣。虞博士是书中第一人,祭泰伯祠是书中第一事,自此以后皆流风余韵。故写博士之去惟少卿送之,而临别数言,凄然欲绝,千载之下謦欬如闻。
薄俗浇漓中而有一二自爱之人,此众口之所最不能容者也。虞华轩书房里偏生有唐二棒椎、姚五爷来往,写小地方之人情,出神入化,从来稗官无此笔仗。
唐二棒椎、姚五爷两人,尽够令人作恶矣,偏又添出一个成老爹。文心如春尽之花,发泄无遗,天二评:正如太史公作《史記》至《貨殖傳》,于筆發揮淋漓盡致天工之巧,更不留余也。
【齐评】
虞华轩清操自爱,矫矫异人;余有达同气相求,喁喁莫逆。不意延师开塾,方翔白鹤于斋中;何期俗状尘容,顿集青蝇于座上。倾谈论古,几于正不胜邪;信口开河,反觉寡难敌众。可知互乡沉痼,虞博士化导应穷;无怪安土轻迁,杜少卿逍遥远遁耳。
第四十七回 虞秀才重修玄武阁 方盐商大闹节孝祠黄评:盐商而大闹节孝祠,不必看后文,其可恶已可见
话说虞华轩也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天二评:虞庄杜三人之后,又出色写一虞华轩,以见天下人才未尝断绝,虽黄茅白苇中,亦自有轶群之品,穷而在下,又嫉于薄俗,故为矫激之行,不及诸君之浑厚。盖世运愈衰而贤者亦不免与化推移也。作者行文至此亦不觉淋漓透发,正如太史公作《货殖传》,嬉笑怒骂,极情尽致,机调一变他自小七八岁上就是个神童。后来经史子集之书,无一样不曾熟读,无一样不讲究,无一样不通彻。到了二十多岁,学问成了,一切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头就知到尾;文章也是枚、马,诗赋也是李、杜。况且他曾祖是尚书,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正是个大家。无奈他虽有这一肚子学问,五河人总不许他开口。黄评:非赞虞华轩,极言任是如此学问也不足奇,惟方、彭是希奇之物
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齐评:筆势如飘風急雨之驟至,如輕车骏馬之奔驰。黄评:痛写一番,评者比之粪蛆,妙矣。可知方、彭亦是溷厕中物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
虞华轩生在这恶俗地方,又守着几亩田园,跑不到别处去,因此就激而为怒。他父亲太守公是个清官,当初在任上时过些清苦日子。虞华轩在家省吃俭用,积起几两银子。此时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务。虞华轩每年苦积下几两银子,便叫兴贩田地的人家来,说要买田、买房子。讲的差不多,又臭骂那些人一顿,不买,以此开心。齐评:妙极一县的人,都说他有些痰气,黄评:惟有此法。“痰气”者,正佯狂玩世也。所以余大先生家无此等人到底贪图他几两银子,所以来亲热他。
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那日叫管家请出大爷来,书房里坐下,说道:“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无忧,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两银子。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他已经打算卖给他,那些庄户不肯。”虞华轩道:“庄户为甚么不肯?”成老爹道:“庄户因方府上田主子下乡,要庄户备香案迎接,欠了租又要打板子,黄評:寫方盐商之横。天二评:又在成老爹口中写方家之法所以不肯卖与他。”天二评:據此言可知五河县惡俗,乡户亦然,田主無气势則反見欺矣虞华轩道:“不卖给他,要卖与我?我下乡是摆臭案的?我除了不打他,他还要打我?”齐评:快如並州剪,爽如哀家梨成老爹道:“不是这样说。说你大爷宽宏大量,不像他们刻薄,而今所以来惣成的。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虞华轩道:“我的银子怎的不现成?叫小厮搬出来给老爹瞧!”当下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望桌上一掀。那元宝在桌上乱滚,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齐评:用笔亦如走盘之珠。天二评:連心肝都跟着元宝滚。黄评:先生游戏,却不怕阅者肠子要笑断虞华轩叫把银子收了去,向成老爹道:“我这些银子不扯谎么?你就下乡去说,说了来,我买他的。”成老爹道:“我在这里还耽搁几天才得下去。”虞华轩道:“老爹有甚么公事?”成老爹道:“明日要到王父母那里领先婶母举节孝的牌坊银子,黄评:想并无婶母节孝之事,故后来节孝祠进主并未到,不过要拉到王父母顺便交钱粮。后日是彭老二的小令爱整十岁,要到那里去拜寿。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要扰过他,才得下去。”虞华轩鼻子里嘻的笑了一声:“罢了”。黄评:鼻子里笑,已知方家中饭是假的留成老爹吃了中饭,领牌坊银子、交钱粮去了。
虞华轩叫小厮把唐三痰请了来。这唐三痰因方家里平日请吃酒吃饭,只请他哥举人,黄评:“他哥”连着“举人”二字,妙不请他,他就专会打听:方家那一日请人,请的是那几个。他都打听在肚里,甚是的确。虞华轩晓得他这个毛病,黄评:好毛病,却偏有用处那一日把他寻了来,向他说道:“费你的心去打听打听,仁昌典方六房里外后日可请的有成老爹?打听的确了来,外后日我就备饭请你。”唐三痰应诺,去打听了半天回来说道:“并无此说。外后日方六房里并不请人。”虞华轩道:“妙!妙!齐评:真是妙,妙你外后日清早就到我这里来吃一天。”黄评:倒便宜了三痰送唐三痰去了,叫小厮悄悄在香蜡店托小官写了一个红单帖,上写着“十八日午间小饭候光”,下写“方杓顿首”。拿封袋装起来,贴了签,叫人送在成老爹睡觉的房里书案上。天二评:华轩是有作用人,却喜使乖,此其不及前辈处成老爹交了钱粮,晚里回来看见帖子,自心里欢喜道:黄评:好欢喜“我老头子老运亨通了!偶然扯个谎,就扯着了,又恰好是这一日!”欢喜着睡下。
到十八那日,唐三痰清早来了。虞华轩把成老爹请到厅上坐着。黄评:先请到厅上看看见小厮一个个从门外进来,一个拎着酒,一个拿着鸡、鸭,一个拿着脚鱼和蹄子,一个拿着四包果子,一个捧着一大盘肉心烧卖,都往厨房里去。黄评:偏叫他先看,毒成老爹知道他今日备酒,也不问他。齐评:可謂得意極矣。天二评:意在方老六家,故不問也,然而已心焉数之虞华轩问唐三痰道:“修玄武阁的事,你可曾向木匠、瓦匠说?”唐三痰道:“说过了。工料费着哩!他那外面的围墙倒了,要从新砌,又要修一路台基,瓦工需两三个月。里头换梁柱、钉椽子,木工还不知要多少。但凡修理房子,瓦、木匠只打半工。他们只说三百,怕不也要五百多银子才修得起来。”成老爹道:“玄武阁是令先祖盖的,却是一县发科甲的风水。而今科甲发在彭府上,该是他家拿银子修了。你家是不相干了,还只管累你出银子?”虞华轩拱手道:“也好。费老爹的心向他家说说,帮我几两银子。我少不得也见老爹的情。”黄评:还要可恶,妙在华轩并不怒,反如此说,真是乖子。天二评:此答非書呆所能成老爹道:“这事我说去。他家虽然官员多、气魄大,但是我老头子说话,他也还信我一两句。”齐评:说得不亢不卑虞家小厮又悄悄的从后门口叫了一个卖草的,把他四个钱,叫他从大门口转了进来说道:“成老爹,我是方六老爷家来的。请老爹就过去,候着哩。”成老爹道:“拜上你老爷,我就来。”天二评:自然遵教那卖草的去了。
成老爹辞了主人,一直来到仁昌典,门上人传了进去。主人方老六出来会着,作揖坐下。方老六问:“老爹几时上来的?”黄评:劈头一句成老爹心里惊了一下,答应道:“前日才来的。”方老六又问:“寓在那里?”成老爹更慌了,黄评:笑杀答应道:“在虞华老家。”小厮拿上茶来吃过。成老爹道:“今日好天气。”方老六道:“正是。”成老爹道:“这些时,常会王父母?”方老六道:“前日还会着的。”彼此又坐了一会,没有话说。黄评:方知华轩趣甚又吃了一会茶,成老爹道:“太尊这些时,总不见下县来过。若还到县里来,少不得先到六老爷家。太尊同六老爷相与的好,比不得别人。其实说,太爷阖县也就敬的是六老爷一位,那有第二个乡绅抵的过六老爷?”齐评:独不怕彭老五怪乎?如此會说,還没得吃,如何不氣!黄评:少奉承罢方老六道:“新按察司到任,太尊只怕也就在这些时要下县来。”成老爹道:“正是。”又坐了一会,又吃了一道茶,也不见一个客来,也不见摆席。天二评:虞家此時坐席了成老爹疑惑,肚里又饿了,黄评:写饿了,方见后文之妙只得告辞一声,看他怎说。因起身道:“我别过六老爷罢。”方老六也站起来道:黄评:主人也站起来,是无望矣“还坐坐。”成老爹道:“不坐了。”即便辞别,送了出来。成老爹走出大门,摸头不着,心里想道:“莫不是我太来早了?”又想道:“莫不他有甚事怪我?”又想道:“莫不是我错看了帖子?”猜疑不定。黄评:三者必有之情,断不疑为戏也又心里想道:“虞华轩家有现成酒饭,且到他家去吃再处。”天二评:我亦代成老爹算着這一路救兵一直走回虞家。
虞华轩在书房里摆着桌子,同唐三痰、姚老五和自己两个本家,摆着五六碗滚热的肴馔,正吃在快活处,齐评:用筆亦寫到快活处见成老爹进来,都站起身。虞华轩道:“成老爹偏背了我们,吃了方家的好东西来了,好快活!”黄评:不等他开口,妙,毒便叫:“快拿一张椅子与成老爹那边坐,黄评:妙在远远的放一张椅子,不让他入坐泡上好消食的陈茶来与成老爹吃。”天二评:何妨使他近些,闻聞香气也好。不但没得吃,还要替他消食,真是禍不單行。黄评:消食陈茶,趣小厮远远放一张椅子在上面,请成老爹坐了。那盖碗陈茶,左一碗,右一碗,送来与成老爹。成老爹越吃越饿,肚里说不出来的苦。天二评:此時不知成老爹肚里蛔虫作何樣子?或曰正似厕里蛆虫翻上翻下。黄评:令人肚肠笑断看见他们大肥肉块、鸭子、脚鱼,夹着往嘴里送,气得火在顶门里直冒。黄评:此时生气,方知其戏他们一直吃到晚,成老爹一直饿到晚。黄评:问你还可恶、还扯谎否等他送了客,客都散了,悄悄走到管家房里要了一碗炒米泡了吃。进房去睡下,在床上气了一夜。黄评:已知其戏,故生气,又说不出来。华轩虐甚,趣甚次日辞了虞华轩,要下乡回家去。虞华轩问:“老爹几时来?”成老爹道:“若是田的事妥,我就上来;若是田的事不妥,我只等家婶母入节孝祠的日子,我再上来。”说罢辞别去了。
一日,虞华轩在家无事,唐二棒椎走来说道:“老华,前日那姓季的果然是太尊府里出来的,住宝林寺僧官家。方老六、彭老二都会着。竟是真的!”齐评:奇哉!天二评:此数句正注下文方老六同厲公子在龙兴寺吃酒鬧戏子,正是姓季的牽頭虞华轩道:“前日说不是也是你,今日说真的也是你。是不是罢了,这是甚么奇处!”黄评:还他冰冷唐二棒椎笑道:“老华,我从不曾会过太尊。你少不得在府里回拜这位季兄去,携带我去见见太尊,可行得么?”虞华轩道:“这也使得。”过了几日,雇了两乘轿子,一同来凤阳。到了衙里,投了帖子。虞华轩又带了一个帖子拜季苇萧。衙里接了帖子,回出来道:“季相公扬州去了,太爷有请!”黄评:了季苇萧二位同进去,在书房里会。会过太尊出来,两位都寓在东头。太尊随发帖请饭。唐二棒椎向虞华轩道:“太尊明日请我们,我们没有个坐在下处等他的人老远来邀的。黄评:有何不可处明日我和你到府门口龙兴寺坐着,好让他一邀,我们就进去。”虞华轩笑道:“也罢。”
次日中饭后,同到龙兴寺一个和尚家坐着,只听得隔壁一个和尚家细吹细唱的有趣。唐二棒椎道:“这吹唱的好听,我走过去看看。”看了一会回来,垂头丧气,向虞华轩抱怨道:“我上了你的当!齐评:真是畫都畫不出,不知作者何能形容到此,不亦酷乎?天二评:自请跟来,又云上當,奇哉!黄评:反说上了他的当你当这吹打的是谁?就是我县里仁昌典方老六同厉太尊的公子,备了极齐整的席,一个人搂着一个戏子,在那里顽耍。天二评:可知季苇萧訪事只是胡哄過去他们这样相厚,我前日只该同了方老六来。若同了他来,此时已同公子坐在一处。天二评:飛去飞來公子旁如今同了你,虽见得太尊一面,到底是个皮里膜外的帐,有甚么意思!”黄评:写势利,至此方是入骨,却亏他说得出口虞华轩道:“都是你说的,我又不曾强扯了你来!他如今现在这里,你跟了去不是!”唐二棒椎道:“同行不疏伴,我还同你到衙里去吃酒。”说着,衙里有人出来邀,两人进衙去。太尊会着,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问:“县里节孝几时入祠?我好委官下来致祭。”两人答道:“回去定了日子,少不得具请启来请太公祖。”吃完了饭,辞别出来。次日,又拿帖子辞了行,回县去了。
虞华轩到家第二日,余大先生来说:“节孝入祠,的于出月初三。我们两家有好几位叔祖母、伯母、叔母入祠。我们两家都该公备祭酌,自家合族人都送到祠里去。我两人出去传一传。”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寒舍是一位,尊府是两位。两家绅衿共有一百四五十人。我们会齐了一同到祠门口,都穿了公服迎接当事,也是大家的气象。”黄评:先写得极热闹余大先生道:“我传我家的去,你传你家的去。”
虞华轩到本家去了一交,惹了一肚子的气,回来气的一夜也没有睡着。清晨余大先生走来,气的两只眼白瞪着,问道:“表弟,你传的本家怎样?”虞华轩道:“正是,表兄传的怎样?为何气的这样光景?”余大先生道:“再不要说起!我去向寒家这些人说,他不来也罢了,都回我说,方家老太太入祠,他们都要去陪祭候送,还要扯了我也去。我说了他们,他们还要笑我说背时的话。你说可要气死了人!”虞华轩笑道:“寒家亦是如此,我气了一夜。明日我备了一个祭桌,自送我家叔祖母,不约他们了。”余大先生道:“我也只好如此。”相约定了。
到初三那日,虞华轩换了新衣帽,叫小厮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里。进了门,只见冷冷清清,一个客也没有。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襕衫,出来作揖。天二评:此窮秀才未往方家亦难得虞华轩进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车。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两条扁担,四个乡里人歪抬着,黄评:歪抬着,如见也没有执事。亭子前四个吹手,滴滴打打的吹着,抬上街来。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一直送到祠门口歇下。远远望见也是两个破亭子,并无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抬来祠门口歇下。
四个人会着,彼此作了揖。看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悬着彩子,摆着酒席。那阁盖的极高大,又在街中间,四面都望见。戏子一担担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爷的戏子来了!”齐评:抬亭子人亦有恨不得抬方老太太的意思又站了一会,听得西门三声铳响,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身了!”黄评:用抬亭子人说,最妙。盖羡慕之至,又急于要看热闹须臾,街上锣响,一片鼓乐之声,两把黄伞,八把旗,四队踹街马,牌上的金字打着“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学院”、“状元及第”,都是余、虞两家送的。黄评:气人不气人执事过了,腰锣、马上吹、提炉,簇拥着老太太的神主亭子,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齐评:真好看。黄评:我想老太太只怕也是大脚方六老爷纱帽圆领,跟在亭子后。后边的客做两班: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乡绅是彭二老爷、彭三老爷、彭五老爷、彭七老爷,其余就是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有六位,都穿着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黄评:乡绅不可失体统,故“恭恭敬敬”一班是余、虞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着襕衫、头巾,慌慌张张后边在赶着走。黄评:“慌慌张张赶着走”,确是秀才,妙笔如是乡绅末了一个是唐二棒椎,手里拿一个薄子在那里边记帐;秀才末了一个是唐三痰,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里边记帐。天二评:兩唐競爽,不愧二难。黄评:得记帐簿为幸那余、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厚道,黄评:还说“诗礼人家”,还说“厚道”,嫉之甚矣,偏以讥诮语写之,愈见沉痛走到祠前,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齐评:七、八位何其多也。天二评:蓋亦庸中矯矯矣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随后便是知县、学师、典史、把总,摆了执事来。吹打安位,知县祭、学师祭、典史祭、把总祭、乡绅祭、秀才祭、主人家自祭。祭完了,绅衿一哄而出,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齐评:原来为此
这里等人挤散了,才把亭子抬了进去,也安了位。虞家还有华轩备的一个祭桌,余家只有大先生备的一副三牲,也祭奠了。抬了祭桌出来,没处散福,算计借一个门斗家坐坐。余大先生抬头看尊经阁上,绣衣朱履,觥筹交错。方六老爷行了一回礼,拘束狠了,宽去了纱帽圆领,换了方巾便服,在阁上廓沿间徘徊徘徊。便有一个卖花牙婆,黄评:千古奇谈,所谓“大闹”矣姓权,大着一双脚,走上阁来,哈哈笑道:“我来看老太太入祠!”方六老爷笑容可掬,同他站在一处,伏在栏杆上看执事。黄评:偷来执事,只好吓卖花婆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权卖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黄评:写到如此不堪,令阅者几不欲观,而先生不遗余力,穷形尽相,岂非禹鼎铸奸,欲少有天良者一醒悟耶。天二评:尊經阁上有賣花婆拉开裤腰捉虱子吃,亦千载一時余大先生看见这般光景,看不上眼,说道:“表弟,我们也不在这里坐着吃酒了。把祭桌抬到你家,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罢。还不看见这些惹气的事。”便叫挑了祭桌前走。他四五个人一路走着。在街上,余大先生道:“表弟,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黄评:“礼义廉耻,一总灭绝”,八字尽之也因学宫里没有个好官。若是放在南京虞博士那里,这样事如何行的去!”余二先生道:“看虞博士那般举动,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样,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礼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来。”黄评:安得不以为书中第一人。天二评:回龍顾祖虞家弟兄几个同叹了一口气,一同到家,吃了酒,各自散了。
此时玄武阁已经动工,虞华轩每日去监工修理。那日晚上回来,成老爹坐在书房里。虞华轩同他作了揖,拿茶吃了,问道:“前日节孝入祠,老爹为甚么不到?”成老爹道:“那日我要到的,身上有些病,不曾来的成。黄评:大约自知上不得台盘,故不敢来舍弟下乡去,说是热闹的很。方府的执事摆了半街,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里送。尊经阁摆席唱戏,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说:“若要不是方府,怎做的这样大事!’你自然也在阁上偏我吃酒。”齐评:这是一定之理。黄评:歆羡之至虞华轩道:“老爹,你就不晓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成老爹冷笑道:“你八房里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你本家的人,那个肯到他那里去?连你这话也是哄我顽,你一定是送方老太太的。”黄评:竞以为不去便非人情华轩道:“这事已过,不必细讲了。”吃了晚饭,成老爹说:“那分田的卖主和中人都上县来了,住在宝林寺里。你若要他这田,明日就可以成事。”虞华轩道:“我要就是了。”成老爹道:“还有一个说法:这分田全然是我来说的,我要在中间打五十两银子的‘背公’,要在你这里除给我。我还要到那边要中用钱去。”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老爹是一个元宝。”黄评:只管许他当下把租头、价银、戥银、银色、鸡、草、小租、酒水、画字、上业主,都讲清了。黄评:一一细写,始见后文之趣
成老爹把卖主、中人都约了来,大清早坐在虞家厅上。成老爹进来请大爷出来成契。走到书房里,只见有许多木匠、瓦匠在那里领银子。虞华轩捧着多少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散人,黄评:成老爹眼睛又苦了一个时辰就散掉了几百两。成老爹看着他散完了,叫他出去成田契。虞华轩睁着眼道:“那田贵了,我不要!”黄评:竟似痰气,令我阅之称快不绝成老爹吓了一个痴。虞华轩道:“老爹,我当真不要了。”便吩咐小厮:“到厅上把那乡里的几个泥腿替我赶掉了!”黄评:问你还敢可恶否成老爹气的愁眉苦脸,天二评:此气比十八夜里更凶只得自己走出去,回那几个乡里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身离恶俗,门墙又见儒修;客到名邦,晋接不逢贤哲。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重新把虞华轩提出刻画一番,是文章之变体。提清薄俗浇漓,色色可恶,惟是见了银子,未免眼热,只此一端,华轩颇可以自豪,以伏后文不买田之局。是国手布子,步步照应。
成老爹往方家吃饭一段,阅者虽欲不绝倒不可得已。
写唐二棒椎真能入木三分。看他既会太尊,又以不得同公子谑饮为恨,此人脾胃真难调摄,不知追逐势利场中,如之何而后可以言得意也。
入节孝祠一段,作者虽以谑语出之,其实处处皆泪痕也。薄俗浇漓,人情冷暖,乌衣子弟触目伤心。文中处处挽虞博士,是通身筋节。
【齐评】
书中如莺脰湖一番雅集,即有西湖一会俗气以衬之。湖亭品花案,风流跌宕,复有登高饯别图博雅雍容以配之;泰伯祠礼乐彬彬之度,又有此回节孝祠俗尘扰扰之状以形之。极笔墨互相掩映之妙。【黄评】
写五河县,写方盐商,直令人欲捉刀而起。或问何至如此?曰:此等人无耻大胆,如何一日可耐,不如一一了之。或又曰:一一了之未免太过?曰:了之不尽则此种此根断不能除;若无虞、余两家,吾尚思一炮轰之,方为快也。
第四十八回 徽州府烈妇殉夫黄评:观后文,此女商量尽节,并不得谓之烈,题曰“烈妇”者,人既烈之,亦烈之而已 泰伯祠遗贤感旧
话说余大先生在虞府坐馆,早去晚归,习以为常。那日早上起来,洗了脸,吃了茶,要进馆去。才走出大门,只见三骑马进来,下了马向余大先生道喜。大先生问:“是何喜事?”报录人拿出条子来看,知道是选了徽州府学训导。黄评:从余大先生递到王蕴余大先生欢喜,待了报录人酒饭,打发了钱去。随即虞华轩来贺喜,天二评:华轩与余大先生主宾契合,此别宜當略叙離情,何以竟無一语?此作者疏忽處亲友们都来贺。余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几天,料理到安庆领凭,领凭回来,带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毡一席,初到任的时候,只怕日用还不足。我在家里罢。”大先生道:“我们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从前我两个人各处坐馆,动不动两年不得见面。而今老了,只要弟兄两个多聚几时,黄评:何得不谓之友爱那有饭吃没饭吃,也且再商量。齐评:便是虞博士口气。天二评:動人兄弟之情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馆。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应了,一同收拾行李,来徽州到任。
大先生本来极有文名,徽州人都知道。如今来做官,徽州人听见,个个欢喜。到任之后,会见大先生胸怀坦白,言语爽利,这些秀才们,本不来会的,也要来会会。人人自以为得明师。黄评:是徽州,他处人不然,老师到任并无人知又会着二先生谈谈,谈的都是些有学问的话,众人越发钦敬。每日也有几个秀才来往。
那日,余大先生正坐在厅上,只见外面走进一个秀才来,黄评:秀才是已走进来,是教官衙门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那秀才自己手里拿着帖子,递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看帖子上写着“门生王蕴”。黄评:又是一样出姓字那秀才递上帖子,拜了下去。余大先生回礼,说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王玉辉道:“门生正是。”余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闻声相思,而今才得一见。齐评:難得難得我和你只论好弟兄,不必拘这些俗套。”遂请到书房里去坐,叫人请二老爷出来。二先生出来,同王玉辉会着,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王玉辉道:“门生在学里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个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学老师,门生也不过是公堂一见而已。而今因大老师和世叔来,是两位大名下,所以要时常来聆老师和世叔的教训。要求老师不认做大概学里门生,竟要把我做个受业弟子才好。”天二评:真诚余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
二先生道:“一向知道吾兄清贫,如今在家可做馆?长年何以为生?”王玉辉道:“不瞒世叔说,我生平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黄评:自夸“嘉惠来学”即谬余大先生道:“是那三部?”王玉辉道:“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齐评:此三部书真是布帛菽粟日用必不可少之物二先生道:“《礼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如事亲之礼、敬长之礼等类。将经文大书,下面采诸经、子、史的话印证,教子弟们自幼习学。”齐评:此亦紫阳小学之类。黄评:迂而无当,是徽州人著述大先生道:“这一部书,该颁于学宫,通行天下。请问《字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字书》是七年识字法。其书已成,就送来与老师细阅。”二先生道:“字学不讲久矣!有此一书,为功不浅。请问《乡约书》怎样?”王玉辉道:“《乡约书》不过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的意思。天二评:当云劝诱愚民门生因这三部书,终日手不停披,所以没的工夫做馆。”黄评:更迂大先生道:“几位公郎?”王玉辉道:“只得一个小儿,倒有四个小女。大小女守节在家里;黄评:先逗一句“大小女守节在家”那几个小女,都出阁不上一年多。”天二评:伏笔说着,余大先生留他吃了饭,将门生帖子退了不受,说道:“我们老弟兄要时常屈你来谈谈,料不嫌我苜蓿风味怠慢你。”弟兄两个一同送出大门来。王先生慢慢回家。他家离城有十五里。
王玉辉回到家里,向老妻和儿子说余老师这些相爱之意。次日,余大先生坐轿子下乡,亲自来拜。留着在草堂上坐了一会,去了。又次日,二先生自己走来,领着一个门斗,挑着一石米走进来,会着王玉辉,作揖坐下。二先生道:“这是家兄的禄米一石。”又手里拿出一封银子来道:“这是家兄的俸银一两,送与长兄先生,权为数日薪水之资。”王玉辉接了这银子,口里说道:“我小侄没有孝敬老师和世叔,怎反受起老师的惠来?”余二先生笑道:“这个何足为奇!只是贵处这学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士用,家兄也想学他。”齐评:处处提着虞博士,是文章顾母处。黄评:写余大先生原是可敬王玉辉道:“这是长者赐,不敢辞,只得拜受了。”备饭留二先生坐,拿出这三样书的稿子来,递与二先生看。二先生细细看了,不胜叹息。坐到下午时分,只见一个人走进来说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请老爹就要去。”王玉辉向二先生道:“这是第三个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约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别过罢。尊作的稿子,带去与家兄看,看毕再送过来。”说罢起身。那门斗也吃了饭,挑着一担空箩,将书稿子丢在箩里挑着,跟进城去了。黄评:随手写来总入细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看见女婿果然病重,医生在那里看,用着药总不见效。一连过了几天,女婿竟不在了。王玉辉恸哭了一场。见女儿哭的天愁地惨,候着丈夫入过殓,出来拜公婆,和父亲道:“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黄评:既有翁姑,何以该父亲养活?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王玉辉道:“你如今要怎样?”天二评:此暗承節孝祠来。黄评:问他便有意要他寻死。可是大谬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惊得泪如雨下,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黄评:公婆如此说,便不当死三姑娘道:“爹妈也老了,我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黄评:一死更不孝不顺反累爹妈,我心里不安。只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罢。黄评:岂有烈妇而商量殉节者乎?即将“烈”字看错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要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这是要紧的。”天二评:从容就义王玉辉道:“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他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因向女儿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齐评:的是老学究口气。天二评:奇極。黄评:一“做”字大谬,烈妇岂“做”出来耶?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
亲家再三不肯。王玉辉执意,一径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黄评:岂止于“呆”,真是忍人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他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道:“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黄评:“这样事”要有心“做”出,可知你也不晓得老孺人听见,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去劝女儿,到亲家家去了。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黄评:等信,真是惟恐不死,忍哉老孺人劝女儿,那里劝的转。一般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着实劝着,千方百计,总不肯吃。饿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天二评:为之女者心安乎?黄评:可是不孝抬了回来在家睡着。又过了三日,二更天气,几把火把,几个人来打门,报道:“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孺人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齐评:应前句,可谓妙笔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天二评:成仙非儒者之言,权辭以慰婦人耳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黄评:寻着题目做文章,文便不好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黄评:当死而死才是好。天二评:此矯揉造作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次日,余大先生知道,大惊,不胜惨然。即备了香楮三牲,到灵前去拜奠。拜奠过,回衙门,立刻传书办备文书请旌烈妇。二先生帮着赶造文书,连夜详了出去。二先生又备了礼来祭奠。三学的人听见老师如此隆重,黄评:原该隆重,惜乎是“做”出来的也就纷纷来祭奠的,不计其数。过了两个月,上司批准下来,制主入祠,门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请知县,摆齐了执事,送烈女入祠。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黄评:写得一样,特与大闹节孝祠对看,然不可为训,故虽殉夫,只可入《儒林外史》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齐评:入情入理。天二评:断無來理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
次日,王玉辉到学署来谢余大先生。余大先生、二先生都会着,留着吃饭。王玉辉说起:“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黄评:也晓得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游几时。天二评:矯情者决烈於一时,岂能持久又想,要作游除非到南京去。黄评:又借此再写南京,以便作结。盖此书以南京为主那里有极大的书坊,还可以逗着他们刻这三部书。”余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见了此书赞扬一番,就有书坊抢的刻去了。”齐评:明季名士聲氣真是如此二先生道:“先生要往南京,哥如今写一封书子去,与少卿表弟和绍光先生。这人言语是值钱的。”大先生欣然写了几封字,庄征君、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都有。
王玉辉老人家不能走旱路,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黄评:山光水色可以已悲悼矣,全然不知山水为何物,迂腐俗儒,可见亦不喜“杂览”者。天二评:可见仰天大笑却是强制一路来到苏州,正要换船,心里想起:“我有一个老朋友住在邓尉山里,他最爱我的书。我何不去看看他?”便把行李搬到山塘一个饭店里住下,搭船往邓尉山。那还是上昼时分,这船到晚才开。王玉辉问饭店的人道:“这里有甚么好顽的所在?”饭店里人道:“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丘,怎么不好顽!”王玉辉锁了房门,自己走出去。初时街道还窄,走到三二里路,渐渐阔了。路旁一个茶馆,王玉辉走进去坐下,吃了一碗茶。看见那些游船,有极大的,里边雕梁画柱,焚着香,摆着酒席,一路游到虎丘去。游船过了多少。又有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天二评:是徽州人初到蘇州情景王玉辉心里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齐评:此等光景入此老目中,真是少所見多所怪了。天二评:金陵、杭州、蘇州皆號名胜,而蘇為最俗,故点缀甚略。与馬二先生游西湖似同而异。黄评:其迂呆又与马二先生游西湖不同。盖徽州人至苏州,便无一事看得上眼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天二评:追魂攝魄之筆。又用宦成誤认双红筆法,却不嫌其复王玉辉忍着泪,出茶馆门,一直并虎丘那条路上去。只见一路卖的腐乳、席子、耍贷,还有那四时的花卉,极其热闹;也有卖酒饭的,也有卖点心的。王玉辉老人家足力不济,慢慢的走了许多时,才到虎丘寺门口。循着阶级上去,转湾便是千人石,那里也摆着有茶桌子。王玉辉坐着吃了一碗茶,四面看看,其实华丽。黄评:书中南京、杭州、扬州俱写过,此处略将苏州点染点染那天色阴阴的像个要下雨的一般,王玉辉不能久坐,便起身来,走出寺门。走到半路,王玉辉饿了,坐在点心店里。那猪肉包子六个钱一个,王玉辉吃了,交钱出店门。慢慢走回饭店,天已昏黑,船上人催着上船。
王玉辉将行李拿到船上。幸亏雨不曾下的大,那船连夜的走。一直来到邓尉山,找着那朋友家里,只见一带矮矮的房子,门前垂柳掩映,两扇门关着,门上贴了白。王玉辉就吓了一跳,忙去敲门,只见那朋友的儿子,挂着一身的孝出来开门。见了王玉辉,说道:“老伯如何今日才来?我父亲那日不想你?直到临回首的时候,还念着老伯不曾得见一面,又恨不曾得见老伯的全书。”齐评:远方好友,真有此情。天二评:其交誼可想王玉辉听了,知道这个老朋友已死,那眼睛里热泪纷纷滚了出来,说道:“你父亲几时去世的?”那孝子道:“还不曾尽七。”天二评:此友既信服王玉辉,又何以信從佛教度七之说王玉辉道:“灵柩还在家哩?”那孝子道:“还在家里。”王玉辉道:“你引我到灵柩前去。”那孝子道:“老伯,且请洗了脸,吃了茶,再请老伯进来。”当下就请王玉辉坐在堂屋里,拿水来洗了脸。王玉辉不肯等吃了茶,叫那孝子领到灵柩前。孝子引进中堂,只见中间奉着灵柩,面前香炉、烛台、遗像、魂幡。王玉辉恸哭了一场,倒身拜了四拜。那孝子谢了。王玉辉吃了茶,又将自己盘费,买了一副香纸牲礼,把自己的书一同摆在灵枢前祭奠,又恸哭了一场。住了一夜,次日要行。那孝子留他不住。又在老朋友灵柩前辞行,又大哭了一场,含泪上船。天二评:王玉辉非無性情,只是呆耳。然天下不呆者其性情必薄。究竟老友何姓何名,至今杳然。黄评:此则徽州人诚实处,不在迂呆之列那孝子直送到船上,方才回去。
王玉辉到了苏州,又换了船,一路来到南京水西门上岸,进城寻了个下处,在牛公庵住下。次日,拿着书子,去寻了一日回来。那知因虞博士选在浙江做官,杜少卿寻他去了,庄征君到故乡去修祖坟,迟衡山、武正字都到远处做官去了,黄评:此处始了虞、庄、杜三人。迟、武二人后文始了一个也遇不着。王玉辉也不懊悔,听其自然,每日在牛公庵看书。过了一个多月,盘费用尽了,上街来闲走走,才走到巷口,遇着一个人作揖,叫声:“老伯怎的在这里?”王玉辉看那人,原来是同乡人,姓邓名义,字质夫。这邓质夫的父亲,是王玉辉同案进学,邓质夫进学又是王玉辉做保结,故此称是老伯。王玉辉道:“老侄,几年不见,一向在那里?”邓质夫道:“老伯寓在那里?”王玉辉道:“我就在前面这牛公庵里,不远。”邓质夫道:“且同到老伯下处去。”
到了下处,邓质夫拜见了,说道:“小侄自别老伯,在扬州这四五年。近日是东家托我来卖上江食盐,寓在朝天宫。一向记念老伯,近况好么?为甚么也到南京来?”王玉辉请他坐下,说道:“贤侄,当初令堂老夫人守节,邻家失火,令堂对天祝告,反风灭火,天下皆闻。天二评:若也殉節死了,何人对天祝告?守節難於殉夫,此作者弦外之音。黄评:方母之节不可得知,王女之烈又系做出,写邓母反风灭火,方是真正节妇,阅者须知那知我第三个小女,也有这一番节烈。”因悉把女儿殉女婿的事说了一遍。“我因老妻在家哭泣,心里不忍。府学余老师写了几封书子与我,来会这里几位朋友,不想一个也会不着。”邓质夫道:“是那几位?”王玉辉一一说了。邓质夫叹道:“小侄也恨的来迟了!当年南京有虞博士在这里,名坛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闻。自从虞博士去了,这些贤人君子风流云散。齐评:所謂俯仰之間已成陈迹,人生世上真如白驹过隙耳,可胜嘆哉!小侄去年来,曾会着杜少卿先生,又因少卿先生在元武湖拜过庄征君,而今都不在家了。老伯这寓处不便,且搬到朝天宫小侄那里寓些时。”王玉辉应了,别过和尚,付了房钱,叫人挑行李,同邓质夫到朝天官寓处住下。邓质夫晚间备了酒肴,请王玉辉吃着,又说起泰伯祠的话来。王玉辉道:“泰伯祠在那里?我明日要去看看。”那质夫道:“我明日同老伯去。”
次日,两人出南门。邓质夫带了几分银子把与看门的。开了门,进到正殿,两人瞻拜了。走进后一层楼底下,迟衡山贴的祭祀仪注单和派的执事单还在壁上。两人将袖子拂去尘灰看了。又走到楼上,见八张大柜,关锁着乐器、祭器,王玉辉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钥匙在迟府上。”只得罢了。下来两廊走走,两边书房都看了。一直走到省牲所,依旧出了大门,别过看祠的。两人又到报恩寺顽顽,在琉璃塔下吃了一壶茶。出来寺门口酒楼上吃饭。王玉辉向邓质夫说:“久在客边烦了,要回家去,只是没有盘缠。”邓质夫道:“老伯怎的这样说!我这里料理盘缠,送老伯回家去。”便备了饯行的酒,拿出十几两银子来,又雇了轿夫,送王先生回徽州去。又说道:“老伯,你虽去了,把这余先生的书交与小侄。等各位先生回来,小侄送与他们,也见得老伯来走了一回。”黄评:有此一事,便可递到凤鸣岐,了王蕴王玉辉道:“这最好。”便把书子交与邓质夫,起身回去了。
王玉辉去了好些时,邓质夫打听得武正字已到家,把书子自己送去。正值武正字出门拜客,不曾会着,丢了书子去了,向他家人说:“这书是我朝天宫姓邓的送来的。其中缘由,还要当面会再说。”武正字回来看了书,正要到朝天宫去回拜,恰好高翰林家着人来请。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宾朋高宴,又来奇异之人;患难相扶,更出武勇之辈。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王玉辉真古之所谓书呆子也,其呆处正是人所不能及处。观此人,知其临大节而不可夺。人之能于五伦中慷慨决断,做出一番事业者,必非天下之乖人也。黄评:此评大谬。评此书者妙处固多,而错处亦不少,总由未会作者本意,且看书亦粗心之甚。可删
老孺人以王玉辉为呆,王玉辉亦以老孺人为呆,前后两个“呆”字,照应成趣。
写烈妇入祠一段,特特与五河县对照。
看泰伯祠一段,凄清婉转,无限凭吊,无限悲感。非此篇之结束,乃全部大书之结束,笔力文情兼擅其美。
【黄评】
天下事有意“做”出,便非至情至性。王玉辉有心博节义之名而令女儿去“做”,此岂于至情至性耶?其女在家想习闻其迂执之论,故商量殉节。而玉辉谓之“好题目”,若深以为幸者,岂非以人命为儿戏而遂流于忍乎!夫节烈,美名也,然必迫于事势无可如何,不得已而出此。其女有翁有姑,再三劝阻,忍而为此,是亦谬种而已,此作者之所许也。
第四十九回 翰林高谈龙虎榜 中书冒占凤凰池
话说武正字那日回家,正要回拜邓质夫,外面传进一副请帖,说翰林院高老爷家请即日去陪客。武正字对来人说道:“我去回拜了一个客,即刻就来。你先回复老爷去罢。”家人道:“家老爷多拜上老爷,请的是浙江一位万老爷,是家老爷从前拜盟的弟兄,就是请老爷同迟老爷会会。此外就是家老爷亲家秦老爷。”天二评:何不请钱麻子武正字听见有迟衡山,也就勉强应允了。回拜了邓质夫,彼此不相值。黄评:了邓质夫,质夫不过借作线索耳午后高府来邀了两次,武正字才去。高翰林接着,会过了。书房里走出施御史、秦中书来,也会过了。才吃着茶,迟衡山也到了。
高翰林又叫管家去催万老爷,因对施御史道:“这万敝友,是浙江一个最有用的人,一笔的好字。二十年前,学生做秀才的时候,在扬州会着他。他那时也是个秀才,他的举动就有些不同。那时盐务的诸公都不敢轻慢他。他比学生在那边更觉的得意些。齐评:是個把势好手自从学生进京后,彼此就疏失了。前日他从京师回来,说已由序班授了中书。黄评:据其自说,所以不知真假将来就是秦亲家的同衙门了。”齐评:活像学做官口气秦中书笑道:“我的同事,为甚要亲翁做东道?明日乞到我家去。”天二评:事后思之,悔出此言说着,万中书已经到门,传了帖。高翰林拱手立在厅前滴水下,叫管家请轿,开了门。
万中书从门外下了轿,急趋上前,拜揖叙坐,说道:“蒙老先生见召,实不敢当。小弟二十年别怀,也要借尊酒一叙。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还另有外客?”高翰林道:“今日并无外客,就是侍御施老先生同敝亲家秦中翰,还有此处两位学中朋友,一位姓武,一位姓迟。现在西厅上坐着哩。”万中书便道:“请会。”管家去请,四位客都过正厅来,会过。施御史道:“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万中书道:“小弟二十年前,在扬州得见高老先生。那时高老先生还未曾高发,那一段非凡气魄,小弟便知道后来必是朝廷的柱石。自高老先生发解之后,小弟奔走四方,却不曾到京师一晤。去年小弟到京,不料高老先生却又养望在家了。所以昨在扬州几个敝相知处有事,只得绕道来聚会一番。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诸位先生的教。”秦中书道:“老先生贵班甚时补得着?出京来却是为何?”万中书道:“中书的班次,进士是一途,监生是一途。学生是就的办事职衔,将来终身都脱不得这两个字。要想加到翰林学士,齐评:真是夢话料想是不能了。近来所以得缺甚难。”秦中书道:“就了不做官,这就不如不就了。”齐评:富翁口氣,一发梦梦万中书丢了这边,黄评:不能往下说了,故“丢了”向别人说话便向武正字、迟衡山道:“二位先生高才久屈,将来定是大器晚成的。就是小弟这就职的事,原算不得,始终还要从科甲出身。”天二评:暗答秦中书话迟衡山道:“弟辈碌碌,怎比老先生大才。”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将来自是难兄难弟可知。”齐评:冷语妙
说着,小厮来禀道:“请诸位老爷西厅用饭。”高翰林道:“先用了便饭,好慢慢的谈谈。”众人到西厅饭毕,高翰林叫管家开了花园门,请诸位老爷看看。众人从西厅右首一个月门内进去,另有一道长粉墙。墙角一个小门进去,便是一带走廊。从走廊转东首,下石子阶,便是一方兰圃。这时天气温和,兰花正放。前面石山、石屏都是人工堆就的。山上有小亭,可以容三四人。屏旁置磁墩两个,屏后有竹子百十竿。竹子后面映着些矮矮的朱红栏干,里边围着些未开的芍药。高翰林同万中书携着手,悄悄的讲话,天二评:當時同在揚州必有首尾直到亭子上去了。施御史同着秦中书,就随便在石屏下闲坐。迟衡山同武正字信步从竹子里面走到芍药栏边。天二评:六人游园作三起写,参差有致,疏疏落落宛如目見迟衡山对武书道:“园子倒也还洁净,只是少些树木。”武正字道:“这是前人说过的:亭沼譬如爵位,时来则有之;树木譬如名节,非素修弗能成。”齐评:引用恰合说着,只见高翰林同万中书从亭子里走下来,说道:“去年在庄濯江家,看见武先生的《红芍药》诗,如今又是开芍药的时候了。”当下主客六人,闲步了一回,从新到西厅上坐下。
管家叫茶上点上一巡攒茶。迟衡山问万中书道:“老先生贵省有个敝友,是处州人,不知老先生可曾会过?”万中书道:“处州最有名的不过是马纯上先生。其余在学的朋友也还认得几个。但不知令友是谁?”迟衡山道:“正是这马纯上先生。”万中书道:“马二哥是我同盟的弟兄,怎么不认得?齐评:又是牛玉圃口气他如今进京去了。他进了京,一定是就得手的。”武书忙问道:“他至今不曾中举,他为甚么进京?”万中书道:“学道三年任满,保题了他的优行。黄评:马二先生举优,比匡超人如何这一进京,倒是个功名的捷径,所以晓得他就得手的。”齐评:总不离此等话头施御史在旁道:“这些异路功名,弄来弄去始终有限。有操守的,到底要从科甲出身。”齐评:说现成话迟衡山道:“上年他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原是个无凭的。”高翰林道:“迟先生,你这话就差了。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齐评:想見得意聲口。黄评:倘人人摩元摩魁,何以处之?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天二评:有此壽不考案首亦可武正字道:“难道大场里同学道是两样看法不成?”高翰林道:“怎么不是两样!凡学道考得起的,是大场里再也不会中的。所以小弟未曾侥幸之先,只一心去揣摩大场,学道那里时常考个三等也罢了。”黄评:我想学道眼力必不错,恐是主考错了万中书道:“老先生的元作,敝省的人个个都揣摩烂了。”天二评:揣摩的人可都中元高翰林道:“老先生,‘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黄评:不从肚子里撰出来,是抄袭的了字字都是有来历的,齐评:這話却是的确,但有志者弗为耳所以才得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天二评:孔夫子到老不中為此。黄评:圣人也不中的,通极通极,骂杀骂杀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他要晓得‘揣摩’二宇,如今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黄评:老先生晓得揣摩了,我看侍读官也不算大万中书道:“老先生的话,真是后辈的津梁。但这马二哥,却要算一位老学。小弟在扬州敝友家,见他著的《春秋》,倒也甚有条理。”
高翰林道:“再也莫提起这话。敝处这里有一位庄先生,他是朝廷征召过的,而今在家闭门注《易》。前日有个朋友和他会席,听见他说:‘马纯上知进而不知退,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无论那马先生不可比做亢龙,只把一个现活着的秀才拿来解圣人的经,这也就可笑之极了!”武正字道:“老先生,此话也不过是他偶然取笑。要说活着的人就引用不得,当初文王、周公为甚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后来孔子为甚么就引用颜子?天二评:文王、周公、孔子都未中状元那时这些人也都是活的。”高翰林道:“足见先生博学。小弟专经是《毛诗》,不是《周易》,所以未曾考核得清。”齐评:真是老脸,形容到此,笔亦酷矣。黄评:无耻翰林武正字道:“提起《毛诗》两字,越发可笑了!近来这些做举业的,泥定了朱注,越讲越不明白。四五年前,天长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诗说》,引了些汉儒的说话,朋友们就都当作新闻。黄评:只算骂主人,而主人恬不知耻可见‘学问’两个字,如今是不必讲的了!”迟衡山道:“这都是一偏的话。依小弟看来: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齐评:此是正論。天二评:学問与功名萬古不通。衡山此论圆融斩截,千古不易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黄评:只算教训老先生一番
说着,管家来禀:“请上席。”高翰林奉了万中书的首座,施侍御的二座,迟先生三座,武先生四座,秦亲家五座,自己坐了主位。三席酒就摆在西厅上面,酒肴十分齐整,却不曾有戏。天二评:非高翰林小算,乃避与下文復耳席中又谈了些京师里的朝政。说了一会,迟衡山向武正字道:“自从虞老先生离了此地,我们的聚会也渐渐的就少了。”天二评:会有以少为貴者少顷,转了席,又点起灯烛来。吃了一巡,万中书起身辞去。秦中书拉着道:“老先生一来是敝亲家的同盟,就是小弟的亲翁一般;二来又忝在同班,将来补选了,大概总在一处。明日千万到舍间一叙。小弟此刻回家就具过柬来。”黄评:不请他也罢又回头对众人道:“明日一个客不添,一个客不减,还是我们照旧六个人。”迟衡山、武正字不曾则一声。黄评:两人万不能耐矣。天二评:我料两君必不来施御史道:“极好!但是小弟明日打点屈万老先生坐坐的,这个竟是后日罢。”黄评:施御史好运气万中书道:“学生昨日才到这里,不料今日就扰高老先生。诸位老先生尊府,还不曾过来奉谒,那里有个就来叨扰的?”高翰林道:“这个何妨。敝亲家是贵同衙门,这个比别人不同。明日只求早光就是了。”万中书含糊应允了。诸人都辞了主人,散了回去。
当下秦中书回家,写了五副请帖,差长班送了去请万老爷、施老爷、迟相公、武相公、高老爷。又发了一张传戏的溜子,叫一班戏,次日清晨伺候。又发了一谕帖,谕门下总管,叫茶厨伺候,酒席要体面些。齐评:暴做官神气极足
次日,万中书起来想道:“我若先去拜秦家,恐怕拉住了,那时不得去拜众人,他们必定就要怪,只说我捡有酒吃的人家跑。不如先拜了众人,再去到秦家。”随即写了四副帖子,先拜施御史,御史出来会了,晓得就要到秦中书家吃酒,也不曾款留。随即去拜迟相公,迟衡山家回:“昨晚因修理学宫的事,连夜出城往句容去了。”只得又拜武相公,武正字家回:“相公昨日不曾回家。来家的时节再来回拜罢。”黄评:二人与诸人气味自不相投,借此了迟衡山、武正字
是日早饭时候,万中书到了秦中书家,只见门口有一箭阔的青墙,中间缩着三号,却是起花的大门楼。轿子冲着大门立定,只见大门里粉屏上帖着红纸朱标的“内阁中书”的封条,两旁站着两行雁翅的管家,管家脊背后便是执事上的帽架子,上首还贴着两张“为禁约事”的告示。齐评:此即四斗子所谓好臭排场也帖子传了进去,秦中书迎出来,开了中间屏门。万中书下了轿,拉着手,到厅上行礼、叙坐、拜茶。万中书道:“学生叨在班未,将来凡事还要求提携。今日有个贱名在此,只算先来拜遏。叨扰的事,容学生再来另谢。”秦中书道:“敝亲家道及老先生十分大才,将来小弟设若竟补了,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黄评:无奈“泰山”其颓
万中书道:“令亲台此刻可曾来哩?”秦中书道:“他早间差人来说,今日一定到这里来。此刻也差不多了。”说着,高翰林、施御史两乘轿已经到门,下了轿,走进来了,叙了坐,吃了茶。高翰林道:“秦亲家,那迟年兄同武年兄,这时也该来了?”秦中书道:“又差人去邀了。”万中书道:“武先生或者还来,那迟先生是不来的了。”高翰林道:“老先生何以见得?”万中书道:“早间在他两家奉拜,武先生家回:‘昨晚不曾回家。’迟先生因修学宫的事,往句容去了,所以晓得迟先生不来。”天二评:即借萬中书口中叙明,省却許多轇轕施御史道:“这两个人却也作怪。但凡我们请他,十回倒有九回不到。齐评:從反面报出二人若说他当真有事,做秀才的那里有这许多事?若说他做身分,黄评:他见了你们,却要做些身分一个秀才的身分到那里去?”天二评:如今日管世事的秀才事多着哩秦中书道:“老先生同敝亲家在此,那二位来也好,不来也罢。”齐评:原不在此二位。天二评:不来更好万中书道:“那二位先生的学问,想必也还是好的?”高翰林道:“那里有甚么学问!有了学问,倒不做老秀才了。黄评:高翰林吓倒了,真是不来也罢。天二评:学问卖几文一斤只因上年国子监里有一位虞博士,着实作兴这几个人,天二评:虞博士也無甚学問,所以不點翰林因而大家联属。而今也渐渐淡了。”
正说着,忽听见左边房子里面高声说道:“妙!妙!”众人都觉诧异。秦中书叫管家去书房后面去看是甚么人喧嚷。管家来禀道:“是二老爷的相与凤四老爹。”黄评:如此出凤四老爹,别致秦中书道:“原来凤老四在后面,何不请他来谈谈?”管家从书房里去请了出来。只见一个四十岁的大汉,两眼圆睁,双眉直竖,一部极长的乌须垂过了胸膛,黄评:相便异样头戴一顶力士巾,身穿一领元色缎紧袖袍,脚踹一双尖头靴,腰束一条丝鸾绦,肘上挂着小刀子,走到厅中间,作了一个总揖,便说道:“诸位老先生在此,小子在后面却不知道,失陪的紧。”秦中书拉着坐了,便指着凤四老爹对万中书道:“这位凤长兄,是敝处这边一个极有义气的人。天二评:那晓得就是他的恩星他的手底下实在有些讲究,而且一部《易筋经》记的烂熟的。天二评:《易筋经》不在记熟。黄评:听见易筋经,高翰林得毋又吓他若是趱一个劲,那怕几千斤的石块,打落在他头上身上,他会丝毫不觉得。这些时,舍弟留他在舍间,早晚请教,学他的技艺。”万中书道:“这个品貌,原是个奇人,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秦中书又向凤四老爹问道:“你方才在里边,连叫‘妙!妙!’却是为何?”凤四老爹道:“这不是我,是你令弟。令弟才说人的力气到底是生来的,我就教他提了一段气,着人拿椎棒打,越打越不疼。他一时喜欢起来,在那里说妙。”万中书向秦中书道:“令弟老先生在府,何不也请出来会会?”秦中书叫管家去请。那秦二侉子已从后门里骑了马进小营看试箭法了。黄评:先将秦二侉子一点
小厮们来请到内厅用饭。饭毕,小厮们又从内厅左首开了门,请诸位老爷进去闲坐。万中书同着众客进来。原来是两个对厅,比正厅略小些,却收拾得也还精致。众人随便坐了。茶上捧进十二样的攒茶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又向炉内添上些香。万中书暗想道:“他们家的排场毕竟不同,我到家何不竟做起来?齐评:用笔如簾花潭月,隐約掩映,空灵绝妙只是门面不得这样大,现任的官府不能叫他来上门,黄评:现任官即刻就来也没有他这些手下人伺候。”
正想着,一个穿花衣的末脚,拿着一本戏目走上来,打了抢跪,说道:“请老爷先赏两出!”万中书让过了高翰林、施御史,就点了一出《请宴》,一出《饯别》,施御史又点了一出《五台》,高翰林又点了一出《追信》。黄评:四出皆关合后文。天二评:《请宴》《饯别》本地風光,《五台》切凤四老爹;《追信》不切末脚拿笏板在旁边写了,拿到戏房里去扮。当下秦中书又叫点了一巡清茶。管家来禀道:“请诸位老爷外边坐。”众人陪着万中书从对厅上过来。到了二厅,看见做戏的场口已经铺设的齐楚,两边放了五把圈椅,上面都是大红盘金椅搭,依次坐下。黄评:写许多排场,正为一棒锣声生色长班带着全班的戏子,都穿了脚色的衣裳,上来禀参了全场。打鼓板才立到沿口,轻轻的打了一下鼓板。只见那贴旦装了一个红娘,一扭一捏走上场来。长班又上来打了一个抢跪,禀了一声“赏坐”,那吹手们才坐下去。
这红娘才唱了一声,只听得大门口忽然一棒锣声,又有红黑帽子吆喝了进来。众人都疑惑:《请宴》里面从没有这个做法的。齐评:可謂妙不可言,读者莫便看下,试掩卷想下文如何說法,方見作者之妙。黄评:必疑惑是戏里的,一定之情只见管家跑进来,说不出话来。早有一个官员,头戴纱帽,身穿玉色缎袍,脚下粉底皂靴,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二十多个快手,当先两个走到上面,把万中书一手揪住,用一条铁链套在颈子里,就采了出去。黄评:奇峰突起。天二评:比权勿用在婁府大不同那官员一言不发,也就出去了。众人吓的面面相觑。天二评:张君瑞被拿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梨园子弟,从今笑煞乡绅;萍水英雄,一力担承患难。不知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虞博士既去,以后皆余文矣,作者正恐阅者笑其江淹才尽,无复能如前此之惊奇炫异,刿心怵目,故且借一最熟之高翰林,引出万中书一段事;写万中书者,又为写凤四老爹之陪笔。至于凤四老爹之为人,又别有一种性情气概,不与众人同,何其出奇之无穷也。
秦中书家会席,乃所谓饮食地狱也。既曰地狱,则不得不有地狱变相。席上无端闯进一个官,生拿活捉套了一个客去,虽谓之牛头夜叉也亦可。
【天二评】
二婁之於權勿用,莊征君之於盧信侯,杜少卿之於沈瓊枝,秦中書之於萬中書,不同而同,同而不同,作者不避復,讀者不厭其復,見叙事之善。
【黄评】
此等笔墨用在正文,以后愈觉生新出色。
第五十回 假官员当街出丑 真义气代友求名
话说那万中书在秦中书家厅上看戏,突被一个官员,带领捕役进来,将他锁了出去。吓得施御史、高翰林、秦中书面面相觑,摸头不着。那戏也就剪住了。众人定了一会,施御史向高翰林道:“贵相知此事,老先生自然晓得个影子?”高翰林道:“这件事情,小弟丝毫不知。但是刚才方县尊也太可笑,何必妆这个模样?”齐评:这是演新奇戏文與你們看的。天二评:堂堂翰林、御史竟全不招呼秦中书又埋怨道:“姻弟席上被官府锁了客去,这人脸面却也不甚好看!”黄评:谁教你请他。天二评:是你自己攬來的高翰林道:“老亲家,你这话差了。我坐在家里,怎晓得他有甚事?况且拿去的是他不是我,怕人怎的?”黄评:是翰林识见说着,管家又上来禀道:“戏子们请老爷的示:还是伺候,还是回去?”秦中书道:“客犯了事,我家人没有犯事,为甚的不唱?”齐评:只好如此大家又坐着看戏。
只见凤四老爹一个人坐在远远的,望着他们冷笑。天二评:凤四老爹目中看出諸位老先生一文不值秦中书瞥见,问道:“凤四哥,难道这件事你有些晓得?”凤四老爹道:“我如何得晓得?”秦中书道:“你不晓得,为甚么笑?”凤四老爹道:“我笑诸位老先生好笑。齐评:妙语人已拿去,急他则甚?依我的愚见,倒该差一个能干人到县里去打探打探,到底为的甚事。一来也晓得下落,二来也晓得可与诸位老爷有碍。”施御史忙应道:“这话是的狠!”秦中书也连忙道:“是的狠!是的狠!”天二评:真正可笑。高翰林無言想已吓死,蓋施、秦初交,高則曾在扬州同事,安知無交涉,故其急更甚。黄评:好御史、中书,连这点主意也想不到当下差了一个人,叫他到县里打探。那管家去了。
这里四人坐下,戏子从新上来做了《请宴》,又做《饯别》。施御史指着对高翰林道:“他才这两出戏,点的就不利市。才请宴就饯别,弄得宴还不算请,别倒饯过了!”齐评:本地风光说着,又唱了一出《五台》。才要做《追信》,黄评:《五台》关合凤四老爹有力气,《追信》关合后文为丝客追回银子那打探的管家回来了,走到秦中书面前说:“连县里也找不清。小的会着了刑房萧二老爹,才托人抄了他一张牌票来。”说着,递与秦中书看。众人起身都来看,是一张竹纸,抄得潦潦草草的。上写着:“台州府正堂祁,为海防重地等事。奉巡抚浙江都察院邹宪行,参革台州总兵苗而秀案内要犯一名万里<即万青云>,系本府已革生员,身中,面黄,微须,年四十九岁,潜逃在外,现奉亲提。为此,除批差缉获外,合亟通行。凡在缉获地方,仰县即时添差拿获,解府详审。天二评:竟依謀反叛逆办頭,此撫院亦小題大做矣慎毋迟误!须至牌者。”又一行下写:“右牌仰该县官吏准此。”原来是差人拿了通缉的文凭投到县里,这县尊是浙江人,见是本省巡抚亲提的人犯,所以带人亲自拿去的。其实犯事的始末,连县尊也不明白。高翰林看了说道:“不但人拿的糊涂,连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涂。此人说是个中书,怎么是个已革生员?就是已革生员,怎么拖到总兵的参案里去?”天二评:此又與余大先生事映带秦中书望着凤四老爹道:“你方才笑我们的,你如今可能知道么?”凤四老爹道:“他们这种人会打听甚么,等我替你去。”黄评:因为糊涂,凤四老爹才高兴去打探,以后愈糊涂愈要明白,所以高兴到浙江立起身来就走。秦中书道:“你当真的去?”凤四老爹道:“这个扯谎做甚么!”说着,就去了。
凤四老爹一直到县门口,寻着两个马快头。那马快头见了凤四老爹,跟着他,叫东就东,叫西就西。凤四老爹叫两个马快头引带他去会浙江的差人。那马快头领着凤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会着浙江的人。凤四老爹问差人道:“你们是台州府的差?”差人答道:“我是府差。”凤四老爹道:“这万相公到底为的甚事?”差人道:“我们也不知。黄评:差人也不知只是敝上人吩咐,说是个要紧的人犯,所以差了各省来缉。老爹有甚吩咐,我照顾就是了。”凤四老爹道:“他如今现在那里?”差人道:“方老爷才问了他一堂,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黄评:他自已也不知,凤四老爹愈要追问,而万中书得便宜矣如今寄在外监里,明日领了文书,只怕就要起身。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凤四老爹道:“他在外监里,我自己去看他。你们明日领了文书,千万等我到这里,你们再起身。”黄评:已有同去之意差人应允了。
凤四老爹同马快头走到监里,会着万中书。万中书向凤四老爹道:“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极枉了。你回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不知此后可能再会了!”凤四老爹又细细问了他一番,只不得明白。因忖道:“这场官司,须是我同到浙江去才得明白。”齐评:天下有此等好事者,可謂萬中書不幸之大幸。天二评:干卿何事?为秦中书一激,不肯伏翰。黄评:至此便不肯不到浙江矣也不对万中书说,竟别了出监,说:“明日再来奉看。”一气回到秦中书家,只见那戏子都已散了,施御史也回去了。只有高翰林还在这里等信,看见凤四老爹回来,忙问道:“到底为甚事?”凤四老爹道:“真正奇得紧!不但官府不晓得,连浙江的差人也不晓得。不但差人不晓得,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这样糊涂事,须我同他到浙江去,才得明白。”黄評:至此便不肯不到浙江矣。天二評:直为起初向秦中書夸口,欲争这口气耳。而秦中书苦矣秦中书道:“这也就罢了。那个还管他这些闲事!”天二评:以情论則必有此语,以文论則必有此折凤四老爹道:“我的意思,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如果他这官司利害,我就帮他去审审,天二评:幫人打官司者有之,未闻有幫人审官司者也也是会过这一场。”高翰林也怕日后拖累,便撺掇凤四老爹同去。黄评:不过高兴,“会过一场”托辞也。高翰林撺掇殊可不必晚上送了十两银子到凤家来,说:“送凤四老爹路上做盘缠。”天二评:高翰林发急凤四老爹收了。
次日起来,直到三官堂会着差人。差人道:“老爹好早!”凤四老爹同差人转出湾,到县门口,来到刑房里,会着萧二老爹,催着他清稿,并送签了一张解批,又拨了四名长解皂差,听本官签点,批文用了印。官府坐在三堂上,叫值日的皂头把万中书提了进来。台州府差也跟到宅门口伺候。只见万中书头上还戴着纱帽,身上还穿着七品补服,方县尊猛想到:“他拿的是个已革的生员,怎么却是这样服色?”天二评:昨日問過一堂,未曾想着,何也?又对明了人名、年貌,丝毫不诬。因问道:“你到底是生员是官?”黄评:至此始想到此事,真是青天万中书道:“我本是台州府学的生员。今岁在京,因书法端楷,保举中书职衔的。生员不曾革过。”方知县道:“授职的知照,想未下来。因有了官司,抚台将你生员咨革了,也未可知。但你是个浙江人,本县也是浙江人,本县也不难为你。你的事,你自己好好去审就是了。”因又想道:“他回去了,地方官说他是个已革生员,就可以动刑了。我是个同省的人,难道这点照应没有?”天二评:誰知照应了秦中書千二百兩銀子随在签批上朱笔添了一行:“本犯万里,年貌与来文相符,现今头戴纱帽,身穿七品补服,供称本年在京保举中书职衔,相应原身锁解。黄评:只此数语,万中书假变真矣该差毋许需索,亦毋得疏纵。”齐评:文情偽中多偽,文笔曲中生曲,真是寫得妙绝写完了,随签了一个长差赵升,又叫台州府差进去,吩咐道:“这人比不得盗贼,有你们两个,本县这里添一个也够了。你们路上须要小心些。”三个差人接了批文,押着万中书出来。
凤四老爹接着,问府差道:“你是解差们?过清了?”指着县差问道:“你是解差?”府差道:“过清了。他是解差。”县门口看见锁了一个戴纱帽穿补服的人出来,就围了有两百人看,越让越不开。凤四老爹道:“赵头,你住在那里?”赵升道:“我就在转湾。”凤四老爹道:“先到你家去。”一齐走到赵升家,小堂屋里坐下。凤四老爹叫赵升把万中书的锁开了。黄评:妙在叫开就开凤四老爹脱下外面一件长衣来,叫万中书脱下公服换了。又叫府差到万老爷寓处叫了管家来。府差去了回来说:“管家都未回寓处,想是逃走了。只有行李还在寓处,和尚却不肯发。”凤四老爹听了,又除了头上的帽子,叫万中书戴了。自己只包着网巾,穿着短衣。说道:“这里地方小,都到我家去。”万中书同三个差人跟着凤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街。进了大门,二层厅上立定,万中书纳头便拜。凤四老爹拉住道:“此时不必行礼,先生且坐着。”便对差人道:“你们三位都是眼亮的,不必多话了。齐评:爽绝你们都在我这里住着。万老爹是我的相与,这场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我却也不难为你。”赵升对来差道:“二位可有的说?”来差道:“凤四老爹吩咐,这有甚么说?只求老爹作速些!”凤四老爹道:“这个自然。”当下把三个差人送到厅对面一间空房里,说道:“此地权住两日。三位不妨就搬行李来。”三个差人把万中书交与凤四老爹,竟都放心,各自搬行李去了。黄评:可见是管惯了这些事
凤四老爹把万中书拉到左边一个书房里坐着,问道:“万先生,你的这件事不妨实实的对我说,就有天大的事,我也可以帮衬你。说含糊话,那就罢了。”万中书道:“我看老爹这个举动,自是个豪杰。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了。我这场官司,倒不输在台州府,反要输在江宁县。”齐评:歧中有歧,筆外有筆,总是奇情妙文凤四老爹道:“江宁县方老爷待你甚好,这是为何?”万中书道:“不瞒老爹说,我实在是个秀才,不是个中书。黄评:至此方才明白。天二评:連序班都是假,恐連進京亦無其事只因家下日计艰难,没奈何出来走走。要说是个秀才,只好喝风屙烟。说是个中书,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齐评:人情祇有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萬生自足能人,見了鳳四老爹便和盤托出,尤見兩眼識人不想今日被县尊把我这服色同官职写在批上。将来解回去,钦案都也不妨,倒是这假官的官司吃不起了。”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黄评:“沉吟一刻”,秦中书晦气道:“万先生,你假如是个真官回去,这官司不知可得赢?”万中书道:“我同苗总兵系一面之交,又不曾有甚过赃犯法的事,量情不得大输。只要那里不晓得假官一节,也就罢了。”凤四老爹道:“你且住着,我自有道理。”万中书住在书房里,三个差人也搬来住在厅对过空房里。凤四老爹一面叫家里人料理酒饭,一面自己走到秦中书家去。
秦中书听见凤四老爹来了,大衣也没有穿,就走了出来,天二评:想來一夜睡不着问道:“凤四哥,事体怎么样了?”凤四老爹道:“你还问哩!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你还不晓得哩!”齐评:嚇守钱奴須用此急笔秦中书吓的慌慌张张的,忙问道:“怎的?怎的?”凤四老爹道:“怎的不怎的,官司够你打半生!”秦中书越发吓得面如土色,要问都问不出来了。黄评:不吓银子不得现成,趣甚凤四老爹道:“你说他到底是个甚官?”秦中书道:“他说是个中书。”凤四老爹道:“他的中书,还在判官那里造册哩!”天二评:妙秦中书道:“难道他是个假的?”凤四老爹道,“假的何消说!只是一场钦案官司,把一个假官从尊府拿去,那浙江巡抚本上也不要特参,只消带上一笔,莫怪我说,老先生的事只怕也就是‘滚水泼老鼠’了。”齐评:语简而赅,以此引人可谓刀刀見血。黄评:说的极近理,银子安得不现成
秦中书听了这些话,瞪着两只白眼,望着凤四老爹道:“凤四哥,你是极会办事的人。黄评:极会替你送银子如今这件事,到底怎样好?”天二评:讓他自己凑上来凤四老爹道:“没有怎样好的法。他的官司不输,你的身家不破。”天二评:妙秦中书道:“怎能叫他官司不输?”凤四老爹道:“假官就输,真官就不输。”秦中书道:“他已是假的,如何又得真?”黄评:此句逼得更妙凤四老爹道:“难道你也是假的?”秦中书道:“我是遵例保举来的。”凤四老爹道:“你保举得,他就保举不得?”齐评:語语爽绝,如急雨芭蕉,清脆無比。天二评:一篇說話句句刀斩斧截,筆筆生龙活虎,似《战国策》文字秦中书道:“就是保举,也不得及。”凤四老爹道:“怎的不得及?有了钱,就是官!黄评:才说到钱现放着一位施老爷,还怕商量不来?”秦中书道:“这就快些叫他办。”风四老爹道:“他到如今办,他又不做假的了!”秦中书道:“依你怎么样?”凤四老爹道:“若要依我么,不怕拖官司,竟自随他去。黄评:陪一笔,妙,正是要他出钱若要图干净,替他办一个。等他官司赢了来,得了缺,叫他一五一十算了来还你。就是九折三分钱也不妨。”秦中书听了这个话,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好亲家拖累这一场,黄评:明明是你要请他,反怨亲家如今却也没法了!天二评:是你從他席面上訂來的,不能怨人。你而今憔悴犹还可凤四哥,银子我竟出,只是事要你办去。”凤四老爹道:“这就是水中捞月了。这件事,要高老先生去办!”秦中书道:“为甚的偏要他去?”凤四老爹道:“如今施御史老爷是高老爷的相好,要恳着他作速照例写揭帖揭到内阁,存了案,才有用哩。”黄评:事事在行,只算昨日替万中书请帮忙的客秦中书道:“凤四哥,果真你是见事的人。”黄评:赚得你好
随即写了一个帖子,请高亲家老爷来商议要话。少刻,高翰林到了。秦中书会着,就把凤四老爹的话说了一遍。高翰林连忙道:“这个我就去。”天二评:秦家有錢捐了一個中书攀附乡绅,高翰林貪其富,兩下结姻,施御史則因高翰林而联络,並非真相好,放須親家代懇,而高與萬旧交,施亦當场同席,惟恐牵連,不得不幫他一個衬凤四老爹在旁道:“这是紧急事,秦老爷快把‘所以然’交与高老爷去罢。”秦中书忙进去。一刻,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银子,每封足纹一百两,交与高翰林道:黄评:妙妙“而今一半人情,一半礼物,这原是我垫出来的。我也晓得阁里还有些使费,一总费亲家的心,奉托施老先生包办了罢。”齐评:大处已去,還算小處的,是財主脾气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只得应允。拿了银子到施御史家,托施御史连夜打发人进京办去了。
凤四老爹回到家里,一气走进书房,只见万中书在椅子上坐着望哩。天二评:眼穿肠断凤四老爹道:“恭喜,如今是真的了!”随将此事说了备细。万中书不觉倒身下去,就磕了凤四老爹二三十个头。黄评:出银子的人,一个头也不曾受凤四老爹拉了又拉,方才起来。凤四老爹道:“明日仍旧穿了公服,到这两家谢谢去。”天二评:何以不謝施御史?万中书道:“这是极该的。但只不好意思。”说着,差人走进来请问凤四老爹几时起身。凤四老爹道:“明日走不成,竟是后日罢。”次日起来,凤四老爹催着万中书去谢高、秦两家。两家收了帖,都回“不在家”,却就回来了。凤四老爹又叫万中书亲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来,风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同着三个差人,竟送万中书回浙江台州去审官司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儒生落魄,变成衣锦还乡;御史回心,惟恐一人负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秦中书本小心怕事之人,又被凤四老爹苏张之舌以利害吓之,不容不信。读之是一篇绝妙长短书。
明朝中书有从进士出身者,有从监生出身者。原是两途。篇中所叙,并非杜撰也。
【齐评】
万青云以穷秀才冒充中书打把势,不料忽遇总兵参案牵涉,致被访拿。既已赴宴出丑,不料反成就了功名。此事如塞翁得马失马,祸福无常,实则全是凤四老爹一人之力。可见英雄到处,救人不少。巧在刚刚遇着,虽谓万生之运气本好可也。
【天二评】
高、施二人自夸科第正途,动辄看人不起,一遇万中书事,手足无措,被凤四老爹弄之股掌之中,此作者寓意处。
在籍御史可以出揭帖到内阁,未知有此例否?
第五十一回 少妇骗人折风月 壮士高兴试官刑
话说凤四老爹替万中书办了一个真中书,才自己带了行李,同三个差人送万中书到台州审官司去。这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温和。五个人都穿着单衣,出了汉西门来叫船,打点一直到浙江去。叫遍了,总没有一只杭州船,只得叫船先到苏州。到了苏州,凤四老爹打发清了船钱,才换了杭州船。这只船比南京叫的却大着一半。凤四老爹道:“我们也用不着这大船,只包他两个舱罢。”随即付埠头一两八钱银子,包了他一个中舱、一个前舱。五个人上了苏州船,守候了一日,船家才揽了一个收丝的客人搭在前舱。这客人约有二十多岁,生的也还清秀,却只得一担行李,倒着实沉重。黄评:伏笔。天二评:來送差钱到晚,船家解了缆放离了马头,用篙子撑了五里多路,一个小小的村落旁住了。那梢公对伙计说:“你带好缆,放下二锚,照顾好了客人。我家去一头。”那台州差人笑着说道:“你是讨顺风去了。”天二评:谑语引動下文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着去了。
万中书同凤四老爹上岸,闲步了几步,望见那晚烟渐散,水光里月色渐明。黄评:略写风景,文始纡徐徘徊了一会,复身上船来安歇,只见下水头「支支查查」又摇了一只小船来帮着泊。天二评:顺風来了这时船上水手倒也开铺去睡了,三个差人点起灯来打骨牌。只有万中书,凤四老爹同那个丝客人,在船里推了窗子凭船玩月。那小船靠拢了来,前头撑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汉,后面火舱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在里边拿舵,一眼看见船这边三个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舱里去了。黄评:似是避人隔了一会,凤四老爹同万中书也都睡了,只有这丝客人略睡得迟些。天二评:妙在不說出。黄評:睡迟有故
次日,日头未出的时候,梢公背了一个筲袋上了船,急急的开了。走了三十里,方才吃早饭。早饭吃过了,将下午,凤四老爹闲坐在舱里,对万中书说道:“我看先生此番虽然未必大伤筋骨,但是都院的官司,也够拖缠哩。依我的意思,审你的时节,不管问你甚情节,你只说家中住的一个游客凤鸣岐做的。齐评:天下有如此熱心好事的人,真是难逢難遇。黄评:借出名字,一团高兴等他来拿了我去,就有道理了。”正说着,只见那丝客人眼儿红红的,在前舱里哭。黄评:奇凤四老爹同众人忙问道:“客人,怎的了?”那客人只不则声。凤四老爹猛然大悟,指着丝客人道:“是了!你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如今上了当了!”黄评:真正老江湖。天二评:机警那客人不觉又羞的哭了起来。凤四老爹细细问了一遍,才晓得昨晚都睡静了,这客人还倚着船窗,顾盼那船上妇人。这妇人见那两个客人去了,才立出舱来,望着丝客人笑。黄评:一笑倾人囊船本靠得紧,虽是隔船,离身甚近。丝客人轻轻捏了他一下,那妇人便笑嘻嘻从窗子里爬了过来,就做了巫山一夕。这丝客人睡着了,他就把行李内四封银子二百两,尽行携了去了。早上开船,这客人情思还昏昏的。到了此刻,看见被囊开了,才晓得被人偷去。真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来的苦。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天二评:他这一沉吟必有妙文叫过船家来问道:“昨日那只小船,你们可还认得?”水手道:“认却认得。这话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有甚方法?”凤四老爹道:“认得就好了。黄评:他偏说好他昨日得了钱,我们走这头,他必定去那头。你们替我把桅眠了,架上橹赶着摇回去,望见他的船远远的就泊了。弄得回来再酬你们的劳。”船家依言摇了回去。摇到黄昏时候,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却不见那只小船。凤四老爹道:“还摇了回去。”约略又摇了二里多路,只见一株老柳树下系着那只小船,远望着却不见人。天二评:初不見船,次不見人,盖文章從無板直,事体亦无一凑便到也。黄评:先说不见人凤四老爹叫还泊近些,也泊在一株枯柳树下。
凤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不许则声,自己上岸闲步。步到这只小船面前,果然是昨日那船。那妇人同着瘦汉子在中舱里说话哩。凤四老爹徘徊了一会,慢慢回船,只见这小船不多时也移到这边来泊。泊了一会,那瘦汉不见了。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天二评:以見昨夜月色不甚明,故不认得人照见那妇人在船里边掠了鬓发,穿了一件白布长衫在外面,下身换了一条黑绸裙子,独自一个,在船窗里坐着赏月。凤四老爹低低问道:“夜静了,你这小妮子,船上没有人,你也不怕么?”那妇人答应道:“你管我怎的?我们一个人在船上是过惯了的,天二评:是告訴今夜瘦子不回船也怕甚的!”说着就把眼睛斜觑了两觑。凤四老爹一脚跨过船来,便抱那妇人。那妇人假意推来推去,却不则声。凤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来,放在右腿膝上,那妇人也就不动,倒在凤四老爹怀里了。天二评:絲客事虚写,此用實寫,总不犯复凤四老爹道:“你船上没有人,今夜陪我宿一宵,也是前世有缘。”齐评:正如《水浒》中武松哄孙二娘,生平未有之事那妇人道:“我们在船上住家,是从来不混帐的。今晚没有人,遇着你这个冤家,叫我也没有法了。只在这边,我不到你船上去。”凤四老爹道:“我行李内有东西,我不放心在你这边。”齐评:反话以探之,却用实话以答之,自然入我計中。天二评:前宵得采,聞此言自更动心说着,便将那妇人轻轻一提,提了过来。
这时船上人都睡了,只是中舱里点着一盏灯,铺着一副行李。凤四老爹把妇人放在被上,那妇人就连忙脱了衣裳钻在被里。那妇人不见凤四老爹解衣,耳朵里却听得轧轧的橹声。那妇人要抬起头来看,却被凤四老爹一腿压住,死也不得动,只得细细的听,是船在水里走哩。那妇人急了,忙问道:“这船怎么走动了?”凤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觉,倒不快活?”那妇人越发急了道:“你放我回去罢!”凤四老爹道:“呆妮子!你是骗钱,我是骗人。一样的骗,怎的就慌?”齐评:仍是本來口气矣。天二评:此事本無情理可说,只好說無赖话那妇人才晓得是上了当了。只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凭甚东西,我都还你就是了。”天二评:此婦甚乖凤四老爹道:“放你去却不能!拿了东西来才能放你去。我却不难为你。”说着,那妇人起来,连裤子也没有了。万中书同丝客人从舱里钻出来看了,忍不住的好笑。凤四老爹问明他家住址,同他汉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没人烟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丝客人拿一个包袱,包了那妇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里路找着他汉子。原来他汉子见船也不见,老婆也不见,正在树底下着急哩。那丝客人有些认得,上前说了几句,拍着他肩头道:“你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造化哩!”他汉子不敢答应。客人把包袱打开,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裤子、褶裤、鞋来。他汉子才慌了,跪下去,只是磕头。天二评:把他妻子白乐了一夜还要他磕头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银子拿了来,还你老婆。”那汉子慌忙上了船,在梢上一个夹剪舱底下拿出一个大口袋来,说道:“银子一厘也没有动,黄评:一宿之资扣下否?一笑只求开恩,还我女人罢!”客人背着银子。那汉子拿着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来,又不敢上船,听见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着胆子走上去。只见他老婆在中舱里围在被里哩。他汉子走上前,把衣裳递与他。众人看着那妇人穿了衣服,起来又磕了两个头,同乌龟满面羞愧,下船去了。丝客人拿了一封银子五十两来谢凤四老爹,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随分做三分,拿着对三个差人道:“你们这件事原是个苦差,如今与你们算差钱罢。”差人谢了。黄评:差人非钱不行,万中书拿不出,始知写苏州船搭丝客人皆为差钱起见
闲话休提。不日到了杭州,又换船直到台州,五个人一齐进了城。府差道:“凤四老爹,家门口恐怕有风声。官府知道了,小人吃不起。”凤四老爹道:“我有道理。”从城外叫了四乘小轿,放下帘子,叫三个差人同万中书坐着,自己倒在后面走,一齐到了万家来。进大门是两号门面房子,二进是两改三造的小厅。万中书才入内去,就听见里面有哭声,一刻,又不哭了。黄评:象,写得入情顷刻,内里备了饭出来。吃了饭,凤四老爹道:“你们此刻不要去。点灯后把承行的叫了来,我就有道理。”差人依着,点灯的时候,悄悄的去会台州府承行的赵勤。赵勤听见南京凤四老爹同了来,吃了一惊,齐评:可見鳳四老爹聲名不小说道:“那是个仗义的豪杰,黄评:豪则有之,义则未也万相公怎的相与他的?这个就造化了!”当下即同差人到万家来,会着,彼此竟像老相与一般。凤四老爹道:“赵师父,只一桩托你:先着太爷录过供,供出来的人你便拖了解。”赵书办应允了。
次日,万中书乘小轿子到了府前城隍庙里面,照旧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纱帽,着了靴,只是颈子里却系了链子。府差缴了牌票,祁太爷即时坐堂。解差赵升执着批,将万中书解上堂去。祁太爷看见纱帽圆领,先吃一惊;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举中书”字样,又吃了一惊。抬头看那万里,却直立着,未曾跪下。因问道:“你的中书是甚时得的?”万中书道:“是本年正月内。”太爷道:“何以不见知照?”万中书道:“由阁咨部,由部咨本省巡抚,也须时日。想目下也该到了。”祁太爷道:“你这中书,早晚也是要革的了。”万中书道:“中书自去年进京,今年回到南京,并无犯法的事。请问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缘故?”祁太爷道:“那苗镇台疏失了海防,被抚台参拿了。衙门内搜出你的诗笺,上面一派阿谀的话头,天二评:疏失海防並非反叛,诗笺贡諛亦不過措大把势,何至隔省缉拿?是你被他买嘱了做的。现有赃款,你还不知么?”万中书道:“这就是冤枉之极了!中书在家的时节,并未会过苗镇台一面,如何有诗送他?”祁太爷道:“本府亲自看过,长篇累牍,后面还有你的名姓图书。现今抚院大人巡海,整驻本府等着要题结这一案,天二评:亦何必為此小事駐驾关提你还能赖么?”万中书道:“中书虽然忝列宫墙,诗却是不会做的。至于名号的图书,中书从来也没有,只有家中住的一个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几方送中书。中书就放在书房里,未曾收进去。就是做诗,也是他会做,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还求太公祖详察。”祁太爷道:“这人叫甚么?如今在那里?”万中书道:“他姓凤,叫做凤鸣岐。现住在中书家里哩。”
祁太爷立即拈了一枝火签,差原差立拿凤鸣岐,当堂回话。差人去了一会,把凤四老爹拿来。祁太爷坐在二堂上,原差上去回了说:“凤鸣岐已经拿到。”太爷叫他上堂,问道:“你便是凤鸣岐么?一向与苗总兵有相与么?”凤四老爹道:“我并认不得他。”祁太爷道:“那万里做了送他的诗。今万里到案,招出是你做的,连姓名图书也是你刻的,你为甚么做这些犯法的事?”凤四老爹道:“不但我生平不会做诗,就是做诗送人,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太爷道:“这厮强辩!”叫取过大刑来。齐評:爽绝,再不必有别語矣。天二评:豈有才說一句便用大刑之理那堂上堂下的皂隶,大家吆喝一声,把夹棍向堂口一掼。两个人扳翻了凤四老爹,把他两只腿套在夹棍里。祁太爷道:“替我用力的夹!”那扯绳的皂隶用力把绳一收,只听「格喳」的一声,那夹棍迸为六段。祁太爷道:“这厮莫不是有邪术?”随叫换了新夹棍,朱标一条封条,用了印,贴在夹棍上,从新再夹。那知道绳子尚未及扯,又是一声响,那夹棍又断了。一连换了三副夹棍,足足的迸做十八截,散了一地。凤四老爹只是笑,并无一句口供。祁太爷毛了,只得退了堂,将犯人寄监。亲自坐轿上公馆辕门面禀了抚军。那抚军听了备细,知道凤鸣岐是有名的壮士,黄评:亏得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天二评:苗镇台因疏失海防被參,非谋反叛逆;游士獻詩阿諛,為抽豐起見,何至抚台駐驾关提?及一闻凰矚岐之名便冰消瓦解,皆不近人情。蓋作者草草完场,非所注意也况且苗总兵已死于狱中,抑且万里保举中书的知照已到院,此事也不关紧要。因而吩咐祁知府从宽办结。竟将万里、凤鸣岐都释放。抚院也就回杭州去了。这一场焰腾腾的官事,却被凤四老爹一瓢冷水泼息。
万中书开发了原差人等,官司完了,同凤四老爹回到家中,念不绝口的说道:“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长爹娘,我将何以报你!”黄评:此时连头也不磕了凤四老爹大笑道:“我与先生既非旧交,向日又不曾受过你的恩惠,天二评:此何異於魯仲连这不过是我一时偶然高兴。黄评:豪极你若认真感激起我来,那倒是个鄙夫之见了。齐评:可謂凤翔千仞,燕雀安足與语哉。天二评:此等聲口绝不与张铁臂相同我今要往杭州去寻一个朋友,就在明日便行。”万中书再三挽留不住,只得凭着凤四老爹要走就走。次日,凤四老爹果然别了万中书,不曾受他杯水之谢,黄评:万中书是人否取路往杭州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拔山扛鼎之义士,再显神通;深谋诡计之奸徒,急偿夙债。不知凤四老爹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前半写小船上少年妇人骗人,旖旎风光,几令佻达儿郎堕其术中而不悔,若非凤四老爹,二百两头真掷之水中矣。
写凤四老爹无往而非“高兴”,替丝客人取回二百金,犹之后文替陈正公取回千金也。世上亦复有此等热心肠人,但不多见耳。
万中书念不绝口的要谢凤四老爹,则其徒托空言而非实心图报可知。然凤四老爹之为人,视银钱如土苴,即实心图报,彼亦弃而弗顾,所以特特叫破:我非有爱于君而为之,不过高兴耳。写壮士身分真在百尺楼上。
试官刑一段,使拙笔为之,必曰有何如之力量,有何如之本领,加上许多注脚,而精神反不现矣。要知上文已经提清,千把斤石头打在头上毫然不动,则此事固阅者意中事也。有此一段为下一卷之衬托,始觉精神百倍。
【天二评】
万中书被锁去之下一日,凤四老爹即问明就里,往秦家吓逼代捐,请施御史出揭到部;又两日起解,水西门到苏州,中间有丝客一事,约不过十日;自苏到杭约五日,即换船到台州,计首尾不过二十余日,多至一月耳。而施揭已由阁咨部,由部咨浙抚,恐无此速。
第五十二回 比武艺公子伤身 毁厅堂英雄讨债
话说凤四老爹别过万中书,竟自取路到杭州。他有一个朋友叫做陈正公,向日曾欠他几十两银子。心里想道:“我何不找着他,向他要了做盘缠回去?”陈正公住在钱塘门外。他到钱塘门外来寻他,走了不多路,看见苏堤上柳阴树下,一丛人围着两个人在那里盘马。那马上的人远远望见凤四老爹,高声叫道:“凤四哥!你从那里来的?”凤四老爹近前一看,那人跳下马来,拉着手。凤四老爹道:“原来是秦二老爷。黄评:遇得奇你是几时来的?在这里做甚么?”秦二侉子道:“你就去了这些时。那老万的事与你甚相干,吃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饭,管别人的闲事,这不是发了呆?齐评:回想前事,几成一笑你而今来的好的狠,我正在这里同胡八哥想你。”凤四老爹便问:“此位尊姓?”秦二侉子代答道:“这是此地胡尚书第八个公子胡八哥,为人极有趣,同我最相好。”胡老八知道是凤四老爹,说了些彼此久慕的话。秦二侉子道:“而今凤四哥来了,我们不盘马了,回到下处去吃一杯罢。”凤四老爹道:“我还要去寻一个朋友。”胡八乱子道:“贵友明日寻罢。今日难得相会,且到秦二哥寓处顽顽。”不由分说,把凤四老爹拉着,叫家人匀出一匹马,请凤四老爹骑着,到伍相国祠门口,黄评:仙人何在。天二评:得仙人之旧馆下了马,一同进来。
秦二侉子就寓在后面楼下。凤四老爹进来施礼坐下。秦二侉子吩咐家人快些办酒来,同饭一齐吃。因向胡八乱子道:黄评:二侉子亦即是“乱子”“难得我们凤四哥来,便宜你明日看好武艺。齐评:活畫出神气来我改日少不得同凤四哥来奉拜,是要重重的叨扰哩。”胡八乱子道:“这个自然。”
凤四老爹看了壁上一幅字,指着向二位道:“这洪憨仙兄也和我相与。黄评:即洪憨仙当日作寓之楼也。又借挽前文他初时也爱学几桩武艺,后来不知怎的,好弄玄虚,勾人烧丹炼汞。不知此人而今在不在了?”胡八乱子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三家兄几乎上了此人一个当。齐评:又回应數十回前之事,可谓點染有情那年勾着处州的马纯上,怂恿家兄炼丹。天二评:马二先生几蒙不讳之名银子都已经封好,还亏家兄的运气高,他忽然生起病来,病到几日上就死了。不然,白白被他骗了去。”凤四老爹道:“三令兄可是讳缜的么?”胡八乱子道:“正是。家兄为人,与小弟的性格不同,惯喜相与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天二评:景兰江辈谓之不三不四,正是无可形容做诌诗,自称为‘名士’。黄评:西湖名士又被胡八乱子一语抹倒,并前洪憨仙字,皆联络前文其实好酒好肉也不曾吃过一斤,倒整千整百的被人骗了去,眼也不眨一眨。天二评:第一次見面便告訴乃兄許多不是,真乱子也小弟生性喜欢养几匹马,他就嫌好道恶,说作蹋了他的院子。我而今受不得,把老房子并与他,自己搬出来住,和他离门离户了。”秦二侉子道:“胡八哥的新居干净的狠哩。凤四哥,我同你扰他去时,你就知道了。”说着,家人摆上酒来。三个人传杯换盏,吃到半酣,秦二侉子道:“凤四哥,你刚才说要去寻朋友,是寻那一个?”凤四老爹道:“我有个朋友陈正公,是这里人,他该我几两银子,我要向他取讨。”胡八乱子道:“可是一向住在竹竿巷,而今搬到钱塘门外的?”凤四老爹道:“正是。”胡八乱子道:“他而今不在家,同了一个毛胡子到南京卖丝去了。毛二胡子也是三家兄的旧门客。凤四哥,你不消去寻他。我叫家里人替你送一个信去,叫他回来时来会你就是了。”黄评:借省笔墨当下吃过了饭,各自散了。胡老八告辞先去,秦二侉子就留凤四老爹在寓同住。
次日,拉了凤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胡老八也回候了,又打发家人来说道:“明日请秦二老爷同凤四老爹早些过去便饭。老爷说,相好间不具帖子。”到第二日,吃了早点心,秦二侉子便叫家人备了两匹马,同凤四老爹骑着,家人跟随,来到胡家。主人接着,在厅上坐下。秦二侉子道:“我们何不到书房里坐?”齐评:也有书房主人道:“且请用了茶。”吃过了茶,主人邀二位从走巷一直往后边去,只见满地的马粪。天二评:「干净的狠」到了书房,二位进去,看见有几位客,都是胡老八平日相与的些驰马试剑的朋友,天二评:並非不三不四的人今日特来请教凤四老爹的武艺。彼此作揖坐下,胡老八道:“这几位朋友都是我的相好,今日听见凤四哥到,特为要求教的。”凤四老爹道:“不敢!不敢!”又吃了一杯茶,大家起身,闲步一步。看那楼房三间,也不甚大。旁边游廊,廊上摆着许多的鞍架子,壁间靠着箭壶。黄评:是驰马试剑公子一个月洞门过去,却是一个大院子,一个马棚。胡老八向秦二侉子道:“秦二哥,我前日新买了一匹马,身材倒也还好。你估一估,值个甚么价?”随叫马夫将那枣骝马牵过来。这些客一拥上前来看。那马十分跳跃,不堤防,一个蹶子把一位少年客的腿踢了一下,那少年便痛得了不得,矬了身子,墩下去。黄评:好驰马者确有此等事胡八乱子看了大怒,走上前,一脚就把那只马腿踢断了。众人吃了一惊。秦二侉子道:“好本事!”便道:“好些时不见你,你的武艺越发学的精强了!”当下先送了那位客回去。
这里摆酒上席,依次坐了。宾主七八个人,猜拳行令,大盘大碗,吃了个尽兴。席完起身,秦二侉子道:“凤四哥,你随便使一两件武艺给众位老哥们看看。”众人一齐道:“我等求教。”凤四老爹道:“原要献丑。只是顽那一件?”因指着天井内花台子道:“把这方砖搬几块到这边来。”秦二侉子叫家人搬了八块放在阶沿上。众人看凤四老爹,把右手袖子卷一卷。那八块方砖齐齐整整,叠作一垛在阶沿上,有四尺来高。那凤四老爹把手朝上一拍,只见那八块方砖碎成十几块,一直到底。众人在旁一齐赞叹。
秦二侉子道:“我们凤四哥,练就了这一个手段!他那「經」上说:「握拳能碎虎脑,侧掌能断牛首」,这个还不算出奇哩。胡八哥,你过来,你方才踢马的腿劲也算是头等了,你敢在凤四哥的肾囊上踢一下,我就服你是真名公。”齐评:好勇斗狠自有此等议论众人都笑说:“这个如何使得!”凤四老爹道:“八先生,你果然要试一试,这倒不妨。若是踢伤了,只怪秦二老官,与你不相干。”黄评:已知必踢伤他自己。盖少年恃力,未有不用力者众人一齐道:“凤四老爹既说不妨,他必然有道理。”一个个都怂恿胡八乱子踢。那胡八乱子想了一想,看看凤四老爹又不是个金刚、巨无霸,怕他怎的?天二评:金刚巨无霸腎囊何人踢过便说道:“凤四哥,果然如此,我就得罪了!”凤四老爹把前襟提起,露出裤子来。他便使尽平生力气,飞起右脚,向他裆里一脚踢去。那知这一脚并不象踢到肉上,好象踢到一块生铁上,把五个脚指头几乎碰断,那一痛直痛到心里去。黄评:卵坚于马足,绝倒顷刻之间,那一只腿提也提不起了。凤四老爹上前道:“得罪!得罪!”天二评:只算还席众人看了,又好惊,又好笑。闹了一会,道谢告辞。主人一瘸一簸,把客送了回来。齐评:真好看那一只靴再也脱不下来,足足肿疼了七八日。黄评:马曰天报天报
凤四老爹在秦二侉子的下处,逐日打拳、跑马,倒也不寂寞。一日正在那里试拳法,外边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瘦小身材,来问:“南京凤四老爹可在这里?”凤四老爹出来会着,认得是陈正公的侄儿陈虾子。黄评:好名字问其来意,陈虾子道:“前日胡府上有人送信,说四老爹你来了。家叔却在南京卖丝去了,我今要往南京去接他。你老人家有甚话,我替你带信去。”凤四老爹道:“我要会令叔,也无甚话说。他向日挪我的五十两银子,得便叫他算还给我。我在此还有些时耽搁,竟等他回来罢了。费心拜上令叔,我也不写信了。”
陈虾子应诺。回到家取了行李,搭船便到南京,找到江宁县前傅家丝行里,寻着了陈正公。那陈正公正同毛二胡子在一桌子上吃饭,见了侄子,叫他一同吃饭,问了些家务。陈虾子把凤四老爹要银子的话都说了,安顿行李在楼上住。
且说这毛二胡子,先年在杭城开了个绒线铺,原有两千银子的本钱。后来钻到胡三公子家做篾片,又赚了他两千银子,黄评:胡三公子一文如命,毛二胡子竟赚他许多钱,其人本事可想搬到嘉兴府,开了个小当铺。此人有个毛病:啬细非常,一文如命。近来又同陈正公合伙贩丝。陈正公也是一文如命的人,因此志同道合。齐评:如此同志之人,尚要设计诓骗,可谓人心叵测南京丝行里供给丝客人饮食最为丰盛,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这行主人供给我们顿顿有肉。这不是行主人的肉,就是我们自己的肉,天二评:羊毛出在羊身上左右他要算了钱去。黄评:笑倒我们不如只吃他的素饭,荤菜我们自己买了吃,岂不便宜!”陈正公道:“正该如此。”到吃饭的时候,叫陈虾子到熟切担子上买十四个钱的熏肠子,三个人同吃。那陈虾子到口不到肚,天二评:只恐到眼不到口熬的清水滴滴。
一日,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我昨日听得一个朋友说,这里胭脂巷有一位中书秦老爹要上北京补官,齐评:平空起波,遠遠而來,又與前后互相映带,有涟波微荡之致。黄评:借此联络前文,又启后文攒凑盘程,一时不得应手,情愿七扣的短票,借一千两银子。我想这是极稳的主子,又三个月内必还。老哥买丝余下的那一项,凑起来还有二百多两,何不秤出二百一十两借给他?三个月就拿回三百两,这不比做丝的利钱还大些?老哥如不见信,我另外写一张包管给你。他那中间人我都熟识,丝毫不得走作的。”陈正公依言借了出去。到三个月上,毛二胡子替他把这一笔银子讨回,银色又足,平子又好,陈正公满心欢喜。黄评:其实并不曾借出,利钱皆胡子出也
又一日,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我昨日会见一个朋友,是个卖人参的客人。他说国公府里徐九老爷有个表兄陈四老爷,拿了他斤把人参。黄评:陈四老爷,伏笔而今他要回苏州去,陈四老爷一时银子不凑手,就托他情愿对扣借一百银子还他,限两个月拿二百银子取回纸笔。也是一宗极稳的道路。”齐评:明是空中楼阁,天下豈有此等便宜事?無奈貪小利之人昏然不覺耳陈正公又拿出一百银子交与毛二胡子借出去,两个月讨回足足二百两,兑一兑还余了三钱,把个陈正公欢喜的要不得。黄评:欢喜已被毛胡子看出,且利钱皆毛胡子己囊,秦陈二人并无其事,作者不过借此递到下文。天二评:胡三公子一文如命而被毛二胡子赚了許多,盖即以此法饵之,是亦洪憨仙化身也
那陈虾子被毛二胡子一味朝死里算,弄的他酒也没得吃,肉也没得吃,恨如头醋。趁空向陈正公说道:“阿叔在这里卖丝,爽利该把银子交与行主人做丝。拣头水好丝买了,就当在典铺里。当出银子,又赶着买丝,买了又当着。当铺的利钱微薄,象这样套了去,一千两本钱可以做得二千两的生意,难道倒不好?为甚么信毛二老爹的话放起债来?放债到底是个不稳妥的事。象这样挂起来,几时才得回去?”陈正公道:“不妨。再过几日,收拾收拾也就可以回去了。”
那一日,毛二胡子接到家信,看完了,咂嘴弄唇,只管独自坐着踌躇。齐评:齐了陈正公问道:“府上有何事?为甚出神?”毛二胡子道:“不相干,这事不好向你说的。”黄评:先虚一笔陈正公再三要问,毛二胡子道:“小儿寄信来说,我东头街上谈家当铺折了本,要倒与人。现在有半楼货,值得一千六百两,他而今事急了,只要一千两就出脱了。我想,我的小典里若把这货倒过来,倒是宗好生意。可惜而今运不动,掣不出本钱来。”陈正公道:“你何不同人合伙,天二评:等他自己碰上来倒了过来?”毛二胡子道:“我也想来。若是同人合伙,领了人的本钱,他只要一分八厘行息,我还有几厘的利钱。他若是要二分开外,我就是羊肉不曾吃,空惹一身膻,倒不如不干这把刀儿了。”陈正公道:“呆子!你为甚不和我商量?黄评:反说他呆子,呆子立刻就见。天二评:他並不呆,正要和你商量我家里还有几两银子,借给你跳起来就是了。还怕你骗了我的?”齐评:豈敢豈敢!天二评:怕則不怕,骗则要骗毛二胡子道:“罢!罢!老哥,生意事拿不稳,设或将来亏折了不够还你,那时叫我拿甚么脸来见你?”黄评:此句更利害,使之深信不疑陈正公见他如此至诚,一心一意要把银子借与他。齐评:二次放債已買服其心矣说道:“老哥,我和你从长商议。我这银子你拿去倒了他家货来,我也不要你的大利钱,你只每月给我一个二分行息,多的利钱都是你的。将来陆续还我。纵然有些长短,我和你相好,难道还怪你不成?”毛二胡子道:“既承老哥美意,只是这里边也要有一个人做个中见,写一张切切实实的借券交与你执着,才有个凭据,黄评:又老他一句你才放心。那有我两个人私相授受的呢?”齐评:所謂反言以餂之陈正公道:“我知道老哥不是那样人,并无甚不放心处。不但中人不必,连纸笔也不要,总以信行为主罢了。”齐评:甚矣,信人之难。黄评:逼出他此句,更利害当下陈正公瞒着陈虾子,把行笥中余剩下以及讨回来的银子凑了一千两,封的好好的,天二评:总是以前两票一百九十两银子討命交与毛二胡子,道:“我已经带来的丝,等行主人代卖。这银子本打算回湖州再买一回丝,而今且交与老哥先回去做那件事。我在此再等数日,也就回去了。”毛二胡子谢了,黄评:真该谢收起银子,次日上船回嘉兴去了。
又过了几天,陈正公把卖丝的银收齐全了,辞了行主人,带着陈虾子搭船回家,顺便到嘉兴上岸,看看毛胡子。那毛胡子的小当铺开在西街上。一路问了去,只见小小门面三间,一层看墙。进了看墙门,院子上面三间厅房,安着柜台,天二评:先叙明當房看墙、柜台,以便凤四老爹来瞻仰几个朝奉在里面做生意。陈正公问道:“这可是毛二爷的当铺?”柜里朝奉道:“尊驾贵姓?”齐评:便覺邪气。天二评:未曾答话,却先反問贵姓陈正公道:“我叫做陈正公,从南京来。要会会毛二爷。”朝奉道:“且请里面坐。”后一层便是堆货的楼。陈正公进来,坐在楼底下,小朝奉送上一杯茶来吃着,问道:“毛二哥在家么?”朝奉道:“这铺子原是毛二爷起头开的,而今已经倒与汪敝东了。”陈正公吃了一惊齐评:兜头一杓水道:“他前日可曾来?”朝奉道:“这也不是他的店了,他还来做甚么!”陈正公道:“他而今那里去了?”朝奉道:“他的脚步散散的,知他是到南京去北京去了?”黄评:一瓢冷水陈正公听了这些话,驴头不对马嘴,急了一身的臭汗。同陈虾子回到船上,赶到了家。
次日清早,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是凤四老爹,黄评:救星到了邀进客座,说了些久违想念的话,因说道:“承假一项,久应奉还。无奈近日又被一个人负骗,竟无法可施。”凤四老爹问其缘故,陈正公细细说了一遍。凤四老爹道:“这个不妨,我有道理。天二评:又要高興了。绝無道理,别有道理。黄评:总无难事明日我同秦二老爷回南京,你先在嘉兴等着我。我包你讨回,一文也不少。何如?”黄评:奇陈正公道:“若果如此,重重奉谢老爹。”凤四老爹道:“要谢的话不必再提。”别过,回到下处,把这些话告诉秦二侉子。二侉子道:“四老爹的生意又上门了。这是你最喜做的事。”齐评:安得四老爹打盡人間不平事。天二评:吃了自己清水白米的饭,又要管人閑事了一面叫家人打发房钱,收拾行李,到断河头上了船。
将到嘉兴,秦二侉子道:“我也跟你去瞧热闹。”同凤四老爹上岸,一直找到毛家当铺,只见陈正公正在他店里吵哩。凤四老爹两步做一步,黄评:两步做一步,写出“高兴”。妙在并不通名道姓问长问短闯进他看墙门,高声嚷道:“姓毛的在家不在家?陈家的银子到底还不还?”齐评:飛將軍從天而下。天二评:發端奇妙那柜台里朝奉正待出来答话,只见他两手扳着看墙门,把身子往后一挣,那垛看墙就拉拉杂杂卸下半堵。秦二侉子正要进来看,几乎把头打了。那些朝奉和取当的看了,都目瞪口呆。凤四老爹转身走上厅来,背靠着他柜台外柱子,大叫道:“你们要命的快些走出去!”齐评: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東去,为之快浮一大白说着,把两手背剪着,把身子一扭,那条柱子就离地歪在半边,那一架厅檐就塌了半个,砖头瓦片纷纷的打下来,灰土飞在半天里。黄评:快甚快甚还亏朝奉们跑的快,不曾伤了性命。那时街上人听见里面倒的房子响,门口看的人都挤满了。
毛二胡子见不是事,只得从里面走出来。天二评:膽子带出来否凤四老爹一头的灰,越发精神抖抖,走进楼底下靠着他的庭柱。众人一齐上前软求。毛二胡子自认不是,情愿把这一笔帐本利清还,黄评:竟拿脸来见他只求凤四老爹不要动手。凤四老爹大笑道:“谅你有多大的个巢窝,不够我一顿饭时都拆成平地!”黄评:实是快甚。天二评:拆屋斧頭不足道也这时秦二侉子同陈正公都到楼下坐着。秦二侉子说道:“这件事原是毛兄的不是!你以为没有中人、借券,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就可以白骗他的。可知道「不怕该债的精穷,只怕讨债的英雄」!齐评:快绝,妙绝你而今遇着凤四哥,还怕赖到那里去?”那毛二胡子无计可施,只得将本和利一并兑还,才完了这件横事。天二评:还要赔钱修理看墙,大厅、樓屋
陈正公得了银子,送秦二侉子、凤四老爹二位上船。彼此洗了脸。拿出两封一百两银子,谢凤四老爹。凤四老爹笑道:“这不过是我一时高兴,齐评:妙哉,无往而不高兴也。黄评:无非“高兴”那里要你谢我!留下五十两,以清前帐。这五十两你还拿回去。”陈正公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辞别二位,另上小船去了。
凤四老爹同秦二侉子说说笑笑,不日到了南京,各自回家。过了两天,凤四老爹到胭脂巷候秦中书。他门上人回道:“老爷近来同一位太平府的陈四老爷,镇日在来宾楼张家闹,总也不回家。”黄评:递到陈四老爷,即了秦中书、凤四老爹后来凤四老爹会着,劝他不要做这些事。又恰好京里有人寄信来,说他补缺将近,秦中书也就收拾行装进京。那来宾楼只剩得一个陈四老爷。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国公府内,同飞玩雪之觞;来宾楼中,忽讶深宵之梦。毕竟怎样一个来宾楼,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上文留下一个秦二侉子为此地之用,真炉锤在手,花样生新。
胡八乱子与秦二侉子是一类人,其意中不满足乃兄处写来活象。
拍方砖、踢肾囊一段,活画出恶少子弟好勇斗狠的气象。妙笔,妙笔。
毛二胡子老谋深算,不过要他“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耳,却被秦二侉子一语叫破。然凤四老爹拆毁了他的厅房,亦是“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之一事。可见我以何术制人,人即以何术制我,机巧诈伪,安所用之?此书有功于人世处不少也。
看二胡子为陈正公生利两事,能倒摄下文,在此处真不肯浪费笔墨。
【天一评】
所谓豪杰者,必其人身被奇冤,覆盆难雪,为之排难解纷,斯为义士。下面至于丝客、陈正公之被骗,稍助一力犹之可也。如万中书者,冒官撞骗,本非佳士,特高翰林旧交,秦中书乡愚,慕势因亲及友,于凤四老爹何涉?乃为之出死力以救之,何义之有?正与沈琼枝自己上门、自己入室、又窃物逃走相对,作者连类相及,正见《外史》所书皆瑕瑜互掩之品,读者勿徒艳称之为其所惑。
第五十三回 国公府雪夜留宾 来宾楼灯花惊梦
话说南京这十二楼,前门在武定桥,后门在东花园,钞库街的南首就是长板桥。自从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后都没入乐籍,天二评:此是有明第一秕政有一个教坊司管着他们,天二评:教坊司不过王義安流亞耳也有衙役执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孙公子们来,他却不敢和他起坐,只许垂手相见。每到春三二月天气,那些姊妹们都匀脂抹粉,站在前门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顽耍。又有一个盒子会,邀集多人,治备极精巧的时样饮馔,都要一家赛过一家。那有几分颜色的,也不肯胡乱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帮闲,专到这些人家来替他烧香,擦炉,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书画。那些妓女们相与的孤老多了,却也要几个名士来住,觉得破破俗。
那来宾楼有个雏儿叫做聘娘。他公公在临春班做正旦,小时也是极有名头的。后来长了胡子,做不得生意,却娶了一个老婆,只望替他接接气。那晓的又胖又黑,自从娶了他,鬼也不上门来。天二评:也只得一道王灵官符后来没奈何,立了一个儿子,替他讨了一个童养媳妇。长到十六岁,却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门槛。那聘娘虽是个门户人家,心里最喜欢相与官。黄评:喜欢相与官,方是《儒林外史》中人他母舅金修义,就是金次福的儿子,常时带两个大老官到他家来走走。那日来对他说:“明日有一个贵人要到你这里来玩玩。他是国公府内徐九公子的表兄。这人姓陈,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陈四老爷。黄评:此后称陈四老爷总不离“国公府”三字,下文云“就可结交徐九公子”,可见意不在陈四老爷我昨日在国公府里做戏,那陈四老爷向我说,他着实闻你的名,要来看你。你将来相与了他,就可结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天二评:此后每称陈四老爷总不离“国公府”三字,其云“相与了他就可结交徐九公子”,可见意不在陈四老爷聘娘听了也着实欢喜。金修义吃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义回复陈四老爷去。那陈四老爷是太平府人,寓在东水关董家河房。金修义到了寓处门口,两个长随,黄评:记着有两个长随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传了进去。陈四老爷出来,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缎直裰,里边衬着狐狸皮袄,脚下粉底皂靴,天二评:极写此时体面,以反衬下文白净面皮,约有二十八九岁。见了金修义,问道:“你昨日可曾替我说信去?我几时好去走走?”修义道:“小的昨日去说了,他那里专候老爷降临。”陈四老爷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罢。”说着又进去换了一套新衣服,出来叫那两个长随叫轿夫伺候。黄评:特写此时体面,以衬后文—人闲撞只见一个小小厮进来,拿着一封书。陈四老爷认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书童,接过书子拆开来看。上写着:“积雪初霁,瞻园红梅次第将放。望表兄文驾过我,围炉作竟日谈。万勿推却。至嘱!至嘱!上木南表兄先生。徐咏顿首。”陈木南看了,向金修义道:“我此时要到国公府里去,你明日再来罢。”天二评:有此一曲便不直率,亦以略写国公府。盖此回虽写陈四老爷,实注意国公府也。欲往仍回,书中每用此法金修义去了。
陈木南随即上了轿,两个长随跟着,来到大功坊。轿子落在国公府门口,长随传了进去。半日,里边道:“有请!”陈木南下了轿,走进大门,过了银銮殿,从旁边进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园门口,迎着叫声:“四哥,怎么穿这些衣服?”陈木南看徐九公子时,乌帽珥貂,身穿织金云缎夹衣,黄评:写衣服穿得多以见下文之暖腰系丝绦,脚下朱履。两人拉着手。只见那园里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珑山子,天二评:此处遭寇之后,屋宇虽无存,而山子尚未尽毁,同治三年曾一瞻仰,乃未及两年,不胫而走。李雨亭方伯修葺藩署时虽小有整顿,所存无几,不复见好湖石矣山子上的雪还不曾融尽。徐九公子让陈木南沿着栏杆,曲曲折折来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园中最高处,望着那园中几百树梅花,都微微含着红萼,徐九公子道:“近来南京的天气暖的这样早,天二评:下云「十几年来我常在京」,明其向在北京也,故云「近來南京」不消到十月尽,这梅花都已大放可观了。”陈木南道:“表弟府里不比外边。这亭子虽然如此轩敞,却不见一点寒气袭人。唐诗说的好,‘无人知道外边寒’,不到此地,那知古人措语之妙!”齐评:吐属隽雅,是诗人口气
说着摆上酒来。都是银打的盆子,用架子架着,底下一层贮了烧酒,用火点着,黄评:烧酒代火暖盆,据此当始于雍乾间,此则借以挽大祭耳焰腾腾的暖着那里边的肴馔,却无一点烟火气。两人吃着,徐九公子道:“近来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样,却不知古人是怎样的制度,想来倒不如而今精巧。”陈木南道:“可惜我来迟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国子监时,黄评:又挽虞博士迟衡山请他到泰伯祠主祭,天二评:泰伯祠又一提用的都是古礼古乐。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访古购求的。我若那时在南京,一定也去与祭,天二评:只怕你在來賓楼没得工夫也就可以见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几年来我常在京,却不知道家乡有这几位贤人君子,竟不曾会他们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天二评:賢公子
吃了一会,陈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烦躁,起来脱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折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闻的向日有一位天长杜先生在这莫愁湖大会梨园子弟,黄评:借闲谈又将两事一提,前后联络不断那时却也还有几个有名的脚色。而今怎么这些做生、旦的,却要一个看得的也没有?难道此时天也不生那等样的脚色?”天二评:优伶辈亦不能无今昔之感,可知事之极盛难继陈木南道:“论起这件事,却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妇人无贵贱,任凭他是青楼婢妾,到得收他做了侧室,后来生出儿子做了官,就可算的母以子贵。那些做戏的,凭他怎么样,到底算是个贱役。自从杜先生一番品题之后,这些缙绅士大夫家筵席间,定要几个梨园中人,杂坐衣冠队中,说长道短。这个成何体统?齊評:雖有些偏好,然却是正論不磨。天二評:陈木南忽作莊论,盖性所不喜也看起来,那杜先生也不得辞其过。”天二评:據二十回钱麻子所說,則莫愁湖大會之前已如此,不得歸咎於慎卿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发户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胆?”黄评:此语是也
说了一会,陈木南又觉的身上烦热,忙脱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陈木南道:“尊府虽比外面不同,怎么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见亭子外面周围一丈雪所不到。这亭子却是先国公在时造的,全是白铜铸成,内中烧了煤火,所以这般温暖。外边怎么有这样所在!”陈木南听了,才知道这个原故。两人又饮一会,天气昏暗了,那几百树梅花上都悬了羊角灯,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如千点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干横斜可爱。天一評:比杨执中家窗上月影何如酒罢,捧上茶来吃了,陈木南告辞回寓。
过了一日,陈木南写了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两银子。黄评:空心大老官买了许多缎匹做了几套衣服,长随跟着,到聘娘家来做进见礼。到了来宾楼门口,一只小猱狮狗叫了两声,里边那个黑胖虔婆出来迎接。看见陈木南人物体面,慌忙说道:“请姐夫到里边坐!”黄评:此时叫姊夫陈木南走了进去,两间卧房,上面小小一个妆楼,安排着花、瓶、炉、几,十分清雅。黄评:比丰家巷、芦席巷的房如何聘娘先和一个人在那里下围棋,见了陈木南来,慌忙乱了局来陪,说道:“不知老爷到来,多有得罪。”虔婆道:“这就是太平陈四老爷,你常时念着他的诗,要会他的。天二评:肉麻四老爷才从国公府里来的。”齐评:虔婆口中带定国公府,是此段筆法。黄评:带定国公府陈木南道:“两套不堪的衣裳,妈妈休嫌轻慢!”虔婆道:“说那里话!姐夫请也请不至。”黄评:将来送也送不脱陈木南因问:“这一位尊姓?”聘娘接过来道:“这是北门桥邹泰来太爷,黄评:太爷,南京通称是我们南京的国手,就是我的师父。”陈木南道:“久仰!”邹泰来道:“这就是陈四老爷?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爷姑表弟兄,是一位贵人。黄评:必须是徐九老爷表弟兄,方是贵人,妙妙今日也肯到这里来,真个是聘娘的福气了。”天二评:幫閑口氣聘娘道:“老爷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师父下一盘?我自从跟着邹师父学了两年,还不曾得着他一着两着的窍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邹师父下一盘,我下去备酒来。”陈木南道:“怎好就请教的?”聘娘道:“这个何妨。我们邹师父是极喜欢下的。”就把棋枰上棋子拣做两处,请他两人坐下。
邹泰来道:“我和四老爷自然是对下。”天二评:自然對下者,知其必不能對下也。黄评:并不叫他让,开口即说对下,料定屎棋陈木南道:“先生是国手,我如何下的过?只好让几子请教罢!”聘娘坐在旁边,不由分说替他排了七个黑子。天二评:替他排下七子者,知其必不止於差七子也邹泰来道:“如何摆得这些!真个是要我出丑了!”陈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个彩罢。”取出一锭银子,交聘娘拿着。聘娘又在旁边逼着邹泰来动着。邹泰来勉强下了几子。陈木南起首还不觉的,到了半盘四处受敌,待要吃他几子,又被他占了外势;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后来,虽然赢了他两子,确费尽了气力。黄评:还是邹泰来让的邹泰来道:“四老爷下的高,和聘娘真是个对手。”齐评:句中有句。黄评:说他下的高,却只和聘娘对手聘娘道:“邹师父是从来不给人赢的,今日一般也输了。”陈木南道:“邹先生方才分明是让,我那里下的过!还要添两子,再请教一盘。”天二评:既然曉得了,却何以必要献丑邹泰来因是有彩,又晓的他是屎棋,也不怕他恼,摆起九个子,足足赢了三十多着。陈木南肚里气得生疼,拉着他只管下了去。黄评:屎棋多半不知进退,只算拿钱买气受,写出魇子嫖客一直让到十三,共总还是下不过。因说道:“先生的棋实是高,还要让几个才好。”邹泰来道:“盘上再没有个摆法了,却是怎么样好?”聘娘道:“我们而今另有个顽法:齐评:别开生面邹师父,头一着不许你动,随便拈着丢在那里就算,这叫个‘凭天降福’。”邹泰来笑道:“这成个甚么款?那有这个道理!”陈木南又逼着他下。只得叫聘娘拿一个白子混丢在盘上,接着下了去。这一盘,邹泰来却被杀死四五块。陈木南正在暗欢喜,又被他生出一个劫来,打个不清,陈木南又要输了。聘娘手里抱了乌云覆雪的猫,望上一扑,那棋就乱了。齐评:用楊太真故事恰好。黄评:暗用杨妃事两人大笑,站起身来,恰好虔婆来说:“酒席齐备。”
摆上酒来,聘娘高擎翠袖,将头一杯奉了陈四老爷,第二杯就要奉师父。师父不敢当,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来坐在横头。候四老爷干了头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说道:“四老爷是在国公府里吃过好酒好看的,黄评:事事带定国公府到我们门户人家,那里吃得惯!”聘娘道:“你看侬妈也韶刀了!黄评:侬妈韶刀,皆南京土语。nnno按:今写做寿头、秀逗难道四老爷家没有好的吃,定要到国公府里才吃着好的?”齐评:伶牙俐齿,煞是可喜虔婆笑道:“姑娘说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罚我一杯。”天二评:又胖又黑偏曉得吃酒,曉得说话当下自己斟着,吃了一大杯。陈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样。”黄评:虔婆如此说恬不为怪,写足魇子虔婆道:“四老爷,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岁,每日听见人说国公府里,我却不曾进去过。不知怎样像天宫一般哩!齐评:句句不离国公府,写盡烟花势利,四先生何足供其談笑哉我听见说,国公府里不点蜡烛。”邹泰来道:“这妈妈讲呆话!国公府不点蜡烛,倒点油灯?”天二评:此故意搭扯虔婆伸过一只手来道:“邹太爷榧子儿你嗒嗒!他府里‘不点蜡烛,倒点油灯’!黄评:写虔婆即是虔婆,妙笔妙笔。天二评:榧子儿者盖云咈也,活画虔婆口气他家那些娘娘们房里,一个人一个斗大的夜明珠挂在梁上,照的一屋都亮,天二评:王铚《默記》:宋平江南,大將得李後主寵姬,夜見燈燭輒雲烟气。問:宫中不燃灯耶?曰:宫中每夜懸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昼日。此用其事。平步青評:用《默記》李後主事所以不点蜡烛!四老爷,这话可是有的么?”陈木南道:“珠子虽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蜡烛。我那表嫂是个和气不过的人。这事也容易,将来我带了聘娘进去看看我那表嫂,天二评:不但众人心里各有一个国公府,即陳四老爷亦不過賣弄国公府三字,其实九表弟之於四哥亦平平尔,观其不住府里而住董家河房可知你老人家就装一个跟随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进去看看他的房子了。”虔婆合掌道:“阿弥陀佛!眼见希奇物,胜作一世人。我成日里烧香念佛,保佑得这一尊天贵星到我家来,带我到天宫里走走,老身来世也得人身,不变驴马。”邹泰来道:“当初太祖皇帝带了王妈妈、季巴巴到皇宫里去,他们认做古庙。你明日到国公府里去,只怕也要认做古庙哩!”天二评:太祖皇帝出身正是古庙一齐大笑。
虔婆又吃了两杯酒,醉了,涎着醉眼说道:“他府里那些娘娘,不知怎样像画儿上画的美人!老爷若是把聘娘带了去,就比下来了。”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只要生的好,那在乎贵贱!黄评:自命不凡难道做官的、有钱的女人都是好看的?齐评:芝草無根,醴泉無源,古今來佳人尤物豈必盡在富貴家哉!我旧年在石观音用烧香,遇着国公府里十几乘轿子下来,一个个团头团脸的,也没有甚么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说的不是,姑娘说的是。再罚我一大杯!”天二评:奉承姑娘正所以奉承四老爷当下虔婆前后共吃了几大杯,吃的乜乜斜斜,东倒西歪。收了家伙,叫捞毛的打灯笼送邹泰来家去。请四老爷进房歇息。
陈木南下楼来进了房里,闻见喷鼻香。窗子前花梨桌上安着镜台,墙上悬着一幅陈眉公的画,壁桌上供着一尊玉观音,黄评:先逗观音。天二评:伏笔两边放着八张水磨楠木椅子。中间一张罗甸床,挂着大红绸帐子,床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头边放着熏笼,床面前一架几十个香橼,结成一个流苏。房中间放着一个大铜火盆,烧着通红的炭,顿着铜铫,煨着雨水。黄评:丰家巷亦是妓院,两边写得不同如此聘娘用纤手在锡瓶内撮出银针茶来,安放在宜兴壶里,冲了水递与四老爷,和他并肩而坐。叫丫头出去取水来。聘娘拿大红汗巾搭在四老爷磕膝上,问道:“四老爷,你既同国公府里是亲戚,你几时才做官?”天二评:开宗明义章第一。黄评:一意在做官,四老爷不得不说谎矣陈木南道:“这话我不告诉别人,怎肯瞒你?天二评:只是瞒你我大表兄在京里已是把我荐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得个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于我,我将来和你妈说了,拿几百两银子赎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听了他这话,拉着手,倒在他怀里,说道:“这话是你今晚说的,灯光菩萨听着。黄评:灯光又有菩萨你若是丢了我,再娶了别的妖精,我这观音菩萨最灵验,黄评:观音管到此等事,无怪家家供观音矣我只把他背过脸来朝了墙,叫你同别人睡,偎着枕头就头疼,爬起来就不头疼。齐评:活是花娘口气。天二评:真正廣大灵感我是好人家儿女,也不是贪图你做官,就是爱你的人物。黄评:偏不说爱官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点心!”丫头推开门,拿汤桶送水进来。聘娘慌忙站开,开了抽屉,拿出一包檀香屑倒在脚盆里,倒上水,请四老爷坐洗脚。
正洗着,只见又是一个丫头,打了灯笼,一班四五个少年姊妹,都戴着貉鼠暖耳,穿着银鼠、灰鼠衣服进来,嘻嘻笑笑,两边椅子坐下。说道:“聘娘今日接了贵人,盒子会明日在你家做。分子是你一个人出!”聘娘道:“这个自然。”姊妹们笑顽了一会,去了。
聘娘披衣上床。陈木南见他丰若有肌,柔若无骨,十分欢洽。朦胧睡去,天二评:当云聘娘朦胧睡去忽又惊醒,见灯花炸了一下。回头看四老爷时,已经睡熟。听那更鼓时,三更半了。天二评:寫景入微,灯花之炸吉乎,凶乎?聘娘将手理一理被头,替四老爷盖好,也便合着睡去。睡了一时,只听得门外锣响,聘娘心里疑惑:“这三更半夜,那里有锣到我门上来?”看看锣声更近,房门外一个人道:“请太太上任。”聘娘只得披绣袄,倒靸弓鞋,走出房门外。只见四个管家婆娘齐双双跪下, 说道:“陈四老爷已经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着奴婢们来请太太到任,同享荣华。”聘娘听了,忙走到房里梳了头,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凤冠霞帔,穿戴起来。出到厅前,一乘大轿,聘娘上了轿,抬出大门。只见前面锣、旗、伞、吹手、夜役,一队队摆着。又听的说:“先要抬到国公府里去。”齐评:一筆不漏。天二評:寫夢境迷离惝恍,又歷歷如真,蓋藍本於《烂柯山·痴梦》一折。黄评:梦中仍不脱国公府正走得兴头,路旁边走过一个黄脸秃头师姑来,一把从轿子里揪着聘娘,骂那些人道:“这是我的徒弟。你们抬他到那里去?”聘娘说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太。你这秃师姑怎敢来揪我!”正要叫夜役锁他,举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见了。急得大叫一声,一交撞在四老爷怀里,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黄评:竟是一出《痴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公子,忽为闽峤之游;窈窕佳人,竟作禅关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齐评】
瞻园赏梅,飘飘乎如在天上,来宾楼乌足及之?而陈四先生偏迷溺其中,则色之陷人者大矣。
虔婆帮闲,口口不离国公府,而花娘偏不屑道之,所以迷人更甚。
聘娘一闻知府之信,即梦作杭州之游,何后文于陈四先生漠如路人?彼固以为我应作知府夫人耳。其知府也者,固随处可遇也,何必陈四先生耶?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
话说聘娘同四老爷睡着,梦见到杭州府的任,惊醒转来,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来梳洗,陈木南也就起来。虔婆进房来问了姐夫的好。吃过点心,恰好金修义来,闹着要吃陈四老爷的喜酒。陈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国公府里去,明日再来为你的情罢。”金修义走到房里,看见聘娘手挽着头发,还不曾梳完,那乌云[髟委][髟有],半截垂在地下,天二评:好头发,可惜不久要剃说道:“恭喜聘娘接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看恁般时候尚不曾停当,可不是越发娇懒了!”因问陈四老爷:“明日甚么时候才来?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与老爷听。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调』,是十六楼没有一个赛得过他的。”说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爷拂了头巾,嘱咐道:“你今晚务必来,不要哄我老等着。”
陈木南应诺了。出了门,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下处。思量没有钱用,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长随去了半天,回来说道:“九老爷拜上爷:府里的三老爷方从京里到,选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这两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爷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务。说银子等明日辞行自带来。”黄评:银子去矣陈木南道:“既是三老爷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传进去,管家出来回道:“三老爷、九老爷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爷有话说留下罢。”陈木南道:“我也无甚话,是来特候三老爷的。”陈木南回到寓处。
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陈木南迎进河厅坐下。三公子道:“老弟,许久不见,风采一发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远在都门,不曾亲自吊唁。几年来学问更加渊博了。”黄评:嫖经尚未读熟,何谓渊博陈木南道:“先母辞世三载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来到南京朝夕请教。今表兄荣任闽中,贤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觉失所了。”齐评:正在得其所哉,何云失所。黄评:无处借银子,故曰“失所”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见弃,何不同到漳州?长途之中,倒觉得颇不寂寞。”陈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有一两件小事,黄评:嫖兴正浓哩俟两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来罢。”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个拜匣,盛着二百两银子,天二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送与陈木南收下。三公子道:“专等老弟到敝署走走,齐评:可謂預办后路我那里还有事要相烦帮衬。”陈木南道:“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吃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陈木南送到门外,又随坐轿子到府里行。一直送他两人到了船上,才辞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扯他来到来宾楼。黄评:金修义已知银子又借来了,不逼完不肯干休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儿黄黄的。金修义道:“几日不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发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儿娇养惯了,是有这一个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气恼就要发。他因四老爷两日不曾来,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发了。”聘娘看见陈木南,含着一双泪眼,总不则声。黄评:写得出陈木南道:“你到底是那里疼痛?要怎样才得好?天二评:径称“你”者亲之也往日发了这病,却是甚么样医?”虏婆道:“往日发了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医生来撮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顿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吃着,才保全不得伤大事。”陈木南道:“我这里有银子,黄评:尚有一百五且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了人参来用着。再拣好的换了,我自己带来给你。”那聘娘听了这话,挨着身子,靠着那绣枕,一团儿坐在被窝里,胸前围着一个红抹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病一发了,不晓得怎的,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们说是单吃人参又会助了虚火,黄评:先生也会相助設骗往常总是合着黄连煨些汤吃,天二评:合着黄連不怕苦邪?后來單吃黄連的日子多哩夜里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睁睁的一夜醒到天亮。”陈木南道:“这也容易。我明日换些黄连来给你就是了。”黄评:只剩一百五了金修义道:“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甚么,聘娘那里用的了!”黄评:那知是国公府银子买的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许多胡枝扯叶的梦。黄评:要做太太便梦里做太太,并非“胡枝扯叶”清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金修义道:“总是你身子生的虚弱,经不得劳碌,着不得气恼。”虔婆道:“莫不是你伤着什么神道?替你请个尼僧来禳解禳解罢。”
正说着,门外敲的手磬子响。虔婆出来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虔婆道:“阿呀!是本老爷,黄评:南京一带称僧尼皆曰老爷两个月不见你来了。这些时,庵里做佛事忙?”本师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今年运气低。把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连观音会都没有做的成。齐评:带叙带伏。天二評:觀音菩薩不保佑。頂補的快來也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时三好两歹的,亏的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他。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黄评:总不脱国公府,不料九公子一去,国公府无灵矣常时到我家来。偏生的聘娘没造化,心口疼的病发了。你而今进去看看。”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虔婆道:“这便是国公府里陈四老爷。”黄评:凡提陈四老爷从不曾脱却“国公府”三字本师姑上前打了一个问讯。金修义道:“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极有道行的。”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面前来看相公娘。金修义道:“方才说要禳解,何不就请本师父禳解禳解?”本师姑道:“我不会禳解,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罢。”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天二评:「清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聘娘本来是认得他的,今日抬头一看,却见他黄着脸、秃着头,就和前日梦里揪他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就懊恼起来。只叫得一声“多劳”,便把被蒙着头睡下。黄评:青天白日还有些害怕本师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烦,我且去罢。”向众人打个问讯,出了房门。虔婆将月米递给他。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陈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银子叫长随赶着去换人参、换黄连。只见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黄评:“老太”亦土称说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结结实实的,只管换这些人参、黄连做什么?我听见这些时在外头憨顽。我是你的房主人,又这样年老,黄评:是老太口声四相公,我不好说的。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齐评:人到着迷之時,虽有良言何能入耳。天二评:董老太太偏料得出四相公這些事我今年七十多岁,看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天二评:观音菩萨真忙。黄评:观音菩萨惯管这些帐我怎肯眼睁睁的看着你上当不说!”陈木南道:“老太说的是,我都知道了。这人参、黄连,是国公府里托我换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说道:“恐怕他们换的不好,还是我自己去。”走了出来,到人参店里寻着了长随,换了半斤人参、半斤黄连,和银子就像捧宝的一般,捧到来宾楼来。
才进了来宾楼门,听见里面弹的三弦子响,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替姑娘算命。陈木南把人参、黄连递与虔婆,坐下听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唧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天二评:恰打動姑娘心病。黄评:正合姑娘之意,岂知华盖星灵,贵人星不灵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天二评:瞎子算完命可去矣,却缘作者欲渡到陳和尚,不得不累虔婆破費點心放个小桌子,与他坐着。丫头斟茶,递与他吃着。
陈木南问道:“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这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把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黄评:借此递到陈和尚在我家那间壁招亲,日日同丈人吵窝子,吵的邻家都不得安身。眼见得我今日回家,又要听他吵。”说罢起身道过多谢,去了。
一直走了回来,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齐评:过接轻便之至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的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齐评:的是妙语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黄评:妙妙,未做和尚先会学参禅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瞎子摸了过来扯劝。丈人气的颤呵呵的道:“先生!这样不成人,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帐话来答应我,岂不可恨!”陈和甫儿子道:“老爹,我也没有甚么混帐处。我又不吃酒,又不赌钱,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有甚么混帐处?”黄评:却是正派,且是名士诗翁。天二评:较杨老六似胜一筹丈人道:“不是别的混帐。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欢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黄评:视妻子如敝屣,真能看破红尘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哩?”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齐评:可謂除了死法有活法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两人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扯劝,慢慢的摸着回去了。天二评:「摸了過來」「摸着回去」寫瞎子如畫
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黄评:真大解脱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天二评:立地成佛“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眼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天二评:何减嚴君平賣卜。此是陈和尚入道诗。黄评:绝倒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黄评:真大自在
又过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丁言志道:“这是莺脰湖唱和的诗。黄评:是事隔多年以讹传讹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超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脰湖,齐评:聒聒而谈,可发一笑。天二评:冬瓜缠到茄子里,看他有對有证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黄评:前文赵先生分得是四支,卫先生分得才是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脰夕阳低’,黄评:书中“桃花何苦红如此”二句外,复见此句,真是吉光片羽。但不知此句从何处抄来?以西湖为莺脰。天二评:西湖雅集衛体善先生分得「八齊」,此起句未知是否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天二评:名士口氣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那里知道?天二评:名士口氣当年莺脰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天二评:畢竟名士之子,的派真传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脰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那里知道?”黄评:后文所谓摆出名士脸者,即在此等处也丁言志道:“依你这话,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来?”陈和尚道:“你这话尤其不通。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脰湖那一会。”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说‘湖如莺脰’,怎么说不是莺脰湖大会?”陈和尚道:“这一本诗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如这个马纯上,生平也不会作诗,那里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马纯上先生、蘧駪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倒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脰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你不知那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脰湖会过。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天二评:此即陈和尚所谓譬如猪不生这个头也。黄评:说不过他,又妒他是名父之子,只好赖他冒认父亲。小小滑稽真令人喷饭陈和尚恼了道:“你这话胡说!天下那里有个冒认父亲的?”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首赵雪斋的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黄评:“跳起来”是土语,犹言算起来。凿凿亦土语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黄评:此“凿”字是以拳头指骨打头,如木匠之凿也,亦土语凿的生疼。天二评:此吃亏在光头拉到桥顶上,和尚眊着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齐评:如此挽合,藏过多少事情,真是妙笔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脰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陈木南道:“这个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黄评:可要喷饭否?先生善谑,风趣可想。相打只为摆名士脸耳,争做名士至此,二人可谓极情尽致矣。先生描写世情,可谓不遗余力矣。嫉世之心为何如哉!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士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当下拉到桥头间壁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吃着茶。
陈和尚道:“听见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样还不见动身?”陈木南道:“我正是为此来寻你测字,几时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测字的话,是我们‘签火七占通’的。你要动身,拣个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测字?”齐评:只怕日子也不消揀得。天二评:此句却也老实
陈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们要会你一面也不得能够。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薙发》的诗送到你下处请教。黄评:题目倒新,可惜失传那房主人董老太说,你又到外头顽去了。你却一向在那里?今日怎管家也不带,自己在这里闲撞?”黄评:没有管家了,银子已完,哪得不闲撞陈木南道:“因这里来宾楼的聘娘爱我的诗做的好,齐评:只怕未必爱的是诗我常在他那里。”丁言志道:“青楼中的人也晓得爱才,这就雅极了!”向陈和尚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巾帼,还晓得看诗,怎有个莺脰湖大会不作诗的呢?”黄评:滴滴归源,一定该作诗陈木南道:“思老的话倒不差。那娄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当日最相好的是杨执中、权勿用。黄评:又挽前文他们都不以诗名。”陈和尚道:“我听得权勿用先生后来犯出一件事来,不知怎么样结局?”陈木南道:“那也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后来这件官事也昭雪了。”黄评:至此始了权勿用又说了一会,陈和尚同丁言志别过去了。
陈木南交了茶钱,自己走到来宾楼。天二评:看他從來賓樓渡到陳和尚,又從陈和尚渡到来賓樓,過接无痕一进了门,虔婆正在那里同一个卖花的穿桂花球,见了陈木南道:“四老爷,请坐下罢了。”天二评:前云「請姐夫到里边坐」,此云「四老爺請坐下罷了」,兩文相照。黄评:坐下加“罢了”二字,声口便不好陈木南道:“我楼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轻烟楼做盒子会去了。”天二评:一尊天貴星竟不得上楼。黄评:面都不许他见陈木南道:“我今日来和他辞辞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爷就要起身?将来可还要回来的?”黄评:回来要多带钱来说着,丫头捧一杯茶来。陈木南接在手里,不大热,吃了一口就不吃了。黄评:难堪难堪,嫖客下场头虔婆看了道:“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壶好的?”丢了桂花球,就走到门房里去骂乌龟。黄评:魇子下场头陈木南看见他不瞅不睬,天二评:「屁股也不朝你了」只得自己又踱了出来。
走不得几步,顶头遇着一个人,叫道:“陈四爷,你还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们只管跑?”陈木南道:“你开着偌大的人参铺,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来给你。”那人道:“你那两个尊管而今也不见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来回。他一个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个八个的?”陈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黄评:到明日寺在和尚不在了我自然有个料理。你明日到我寓处来。”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们跑腿。”说过就去了。陈木南回到下处,心里想道:“这事不尴尬。长随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进他的门,黄评:果然屁股也不朝你了银子又用的精光,还剩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罢。”天二评:只好自己背铺盖瞒着董老太一溜烟走了。
次日,那卖人参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来,坐了半日,连鬼也不见一个。那门外推的门响,又走进一个人来,摇着白纸诗扇,文绉绉的。那卖人参的起来问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来送新诗请教陈四先生的。”卖人参的道:“我也是来寻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那卖人参的就把屏门拍了几下。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问道:“你们寻那个的?”卖人参的道:“我来找陈四爷要银子。”董老太道:“他么?此时好到观音门了。”那卖人参的大惊道:“这等,可曾把银子留在老太处?”天二评:呆鸟董老太道:“你还说这话!连我的房钱都骗了。他自从来宾楼张家的妖精缠昏了头,那一处不脱空?背着一身债,还希罕你这几两银子!”齐评:火坑里能跳出自身还算乖的卖人参的听了,哑叭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天二评:以前賣假人参骗他银子不少,这几两只算得找还他丁言志劝道:“尊驾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请回。陈四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未必就骗你。将来他回来,少不得还哩。”那人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黄评:“晃”读去声,亦土语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天二评:丁言志想来不吃猪頭肉,故有积攒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到来宾楼来。乌龟看见他像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我来同你家姑娘谈谈诗。”乌龟道:“既然如此,且称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头。黄评:也不知拆了几千个字,尽送与乌龟了乌龟道:“还差五钱五分。”丁言志道:“会了姑娘再找你罢。”丁言志自己上得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黄评:揖曰“大揖”,笑倒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聘娘道:“我们本院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黄评:也有好几个字的钱。天二评:是新鲜拆字下来的。花梨桌上從未放此二十个钱,真是玷污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齐评:你怕看名士脸面,那知名妓脸面更不易看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黄评:妙在“悄悄”,然二两多银子得见聘娘一面,胜木南四百银子不许见面多矣
虔婆听见他讹着呆子要了花钱,走上楼来问聘娘道:“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聘娘道:“那呆子那里有银子?拿出二十铜钱来,我那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么巧主儿!讹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曾分一个半个给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寻了这些钱,还有甚么不是?些小事就来寻事!我将来从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这样呆子上我的楼来,我不说你罢了,你还要来嘴喳喳?”天二评:胸中挟一个太太故也虔婆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黄评:有取打之道聘娘打滚,撒了头发,哭道:“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天二评:前半个梦不曾应,后半个梦倒应了不由分说,向虔婆大哭大骂,要寻刀刎颈,要寻绳子上吊,鬏都滚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乌龟上来,再三劝解,总是不肯依,闹的要死要活。无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天二评:可有剃发诗?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廛都有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齐评】
花娘算命,即递入呆子论诗,挽转陈四先生,藏过偎红倚翠倒箧倾筐一段情事。何笔之轻便乃尔。若必逐细摹写,则劝多于惩矣。只此淡淡着笔,已觉不寒而栗。
陈思阮弃妻削发有四大皆空之意,乃独于名士不名士,斤斤较论。甚矣,名之中人者深也!
【黄评】
写聘娘聊备一种人,欢喜相与官,想做太太,不出功名富贵四字。功名富贵四字开卷写一总甲,末卷写一妓女,可谓淋漓尽致矣。名士则写到拆字之陈和尚、丁言志,亦可谓无美不备。
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
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天二评:黯然销魂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是萧索。齐评:另作一番议论,与开卷一回楔子互相呼应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昏、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儒生,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那知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
一个是会写字的。这人姓季名遐年,自小儿无家无业,总在这些寺院里安身。见和尚传板上堂吃斋,他便也捧着一个钵,站在那里,随堂吃饭。和尚也不厌他。他的字写的最好,却又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齐评:「我书意造本無法」,東坡已先言之矣但凡人要请他写字时,他三日前就要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却又不许别人替磨。就是写个十四字的对联,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笔,都是那人家用坏了不要的,他才用。到写字的时候,要三四个人替他拂着纸,他才写;黄评:其字可想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骂要打。却是要等他情愿,他才高兴。你若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黄评:斜眼却看他又不修边幅,穿着一件稀烂的直裰,靸着一双破不过的蒲鞋。每日写了字,得了人家的笔资,自家吃了饭;剩下的钱就不要了,随便不相识的穷人,就送了他。
那日大雪里,走到一个朋友家,他那一双稀烂的蒲鞋,踹了他一书房的滋泥。黄评:滋泥,上江土语。滋,黑也,亦有所本主人晓得他的性子不好,心里嫌他,不好说出,只得问道:“季先生的尊履坏了,可好买双换换?”季遐年道:“我没有钱。”那主人道:“你肯写一副字送我,我买鞋送你了。”季遐年道:“我难道没有鞋,要你的?”主人厌他腌脏,自己走了进去,拿出一双鞋来,道:“你先生且请略换换,恐怕脚底下冷。”季遐年恼了,并不作别,就走出大门,嚷道:“你家甚么要紧的地方?我这双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还要算抬举你!我都希罕你的鞋穿?”一直走回天界寺,气哺哺的又随堂吃了一顿饭。
吃完,看见和尚房里摆着一匣子上好的香墨,季遐年问道:“你这墨可要写字?”天二评:三日前可曾斋戒?和尚道:“这是昨日施御史的令孙老爷送我的。我还要留着转送别位施主老爷,不要写字。”季遐年道:“写一副好哩。”不由分说,走到自己房里,拿出一个大墨盪子来,拣出一锭墨,舀些水,坐在禅床上替他磨将起来。和尚分明晓得他的性子,故意的激他写。齐评:只有如此写法他在那里磨墨,正磨的兴头,侍者进来向老和尚说道:“下浮桥的施老爷来了。”和尚迎了出去。那施御史的孙子已走进禅堂来,看见季遐年,彼此也不为礼,自同和尚到那边叙寒温。季遐年磨完了墨,拿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叫四个小和尚替他按着。他取了一管败笔,蘸饱了墨,把纸相了一会,一气就写了一行。那右手后边小和尚动了一下,他就一凿,把小和尚凿矮了半截,凿的杀喳的叫。天二评:光頭上用凿最便老和尚听见,慌忙来看,他还在那里急的嚷成一片。老和尚劝他不要恼,替小和尚按着纸,让他写完了。施御史的孙子也来看了一会,向和尚作别去了。
次日,施家一个小厮走到天界寺来,看见季遐年问追:“有个写字的姓季的可在这里?”季遐年道:“问他怎的?”小厮道:“我家老爷叫他明日去写字。”季遐年听了,也不回他,说道:“罢了。他今日不在家,我明日叫他来就是了。”次日,走到下浮桥施家门口,要进去。门上人拦住道:“你是甚么人?混往里边跑。”季遐年道:“我是来写字的。”天二评:竟走上門,未免辱没尊足那小厮从门房里走出来看见,道:“原来就是你!你也会写字?”带他走到敞厅上,小厮进去回了。施御史的孙子刚刚走出屏风,季遐年迎着脸大骂道:“你是何等之人,敢来叫我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黄评:穷秀才无非慕势、借光耳,二者俱无,却可自大你敢叫我写起字来!”天二评:三者可以使庸人,宜其討駡也一顿大嚷大叫,把施乡绅骂的闭口无言,低着头进去了。那季遐年又骂了一会,依旧回到天界寺里去了。黄评:此一奇也
又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这人姓王名太,他祖代是三牌楼卖菜的,到他父亲手里穷了,把菜园都卖掉了。他自小儿最喜下围棋。后来父亲死了,他无以为生,每日到虎踞关一带卖火纸筒过活。
那一日,妙意庵做会。那庵临着乌龙潭。正是初夏的天气,一潭簇新的荷叶,亭亭浮在水上。这庵里曲曲折折,也有许多亭榭,那些游人都进来顽耍。王太走将进来,各处转了一会。走到柳阴树下,一个石台,两边四条石凳,三四个大老官簇拥着两个人在那里下棋。一个穿宝蓝的道:“我们这位马先生,前日在扬州盐台那里,下的是一百一十两的彩。他前后共赢了二千多银子。”天二评:柳陰下棋看似風雅,開口原来如此一个穿玉色的少年道:“我们这马先生是天下的大国手,只有这卞先生受两子还可以敌得来。只是我们要学到卞先生的地步,也就着实费力了。”王太就挨着身子,上前去偷看。小厮们看见他穿的褴褛,推推搡搡不许他上前。底下坐的主人道:“你这样一个人,也晓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略晓得些。”撑着看了一会,嘻嘻的笑。那姓马的道:“你这人会笑,难道下得过我们?”天二评:「我们」者何?老爺也王太道:“也勉强将就。”主人道:“你是何等之人,好同马先生下棋!”姓卞的道:“他既大胆,就叫他出个丑何妨?才晓得我们老爷们下棋,黄评:下棋而论老爷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辞,摆起子来,就请那姓马的动着。旁边人都觉得好笑。那姓马的同地下了几着,觉的他出手不同。下了半盘,站起身来道:“我这棋输了半子了!”天二评:到底国手,能知死活。諸位老爺不知也。黄评:也算是个好手了那些人都不晓得。姓卞的道:“论这局面,却是马先生略负了些。”众人大惊,就要拉着王太吃酒。王太大笑道:“天下那里还有个快活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黄评:却是快活,令国手难堪那里还吃的下酒!”说毕,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就去了。齐评:真是快人快事快谈。黄评:此又一奇也
一个是开茶馆的。这人姓盖名宽,本来是个开当铺的人。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有钱开着当铺,又有田地,又有洲场。那亲戚本家都是些有钱的。他嫌这些人俗气,每日坐在书房里做诗看书,又喜欢画几笔画。后来画的画好,也就有许多做诗画的来同他往来。虽然诗也做的不如他好,画也画的不如他好,他却爱才如命。遇着这些人来,留着吃酒吃饭,说也有,笑也有。这些人家里有冠、婚、丧、祭的紧急事,没有银子,来向他说,他从不推辞,几百几十拿与人用。那些当铺里的小官,看见主人这般举动,都说他有些呆气。在当铺里尽着做弊,本钱渐渐消折了。田地又接连几年都被水淹,要赔种赔粮,就有那些混帐人来劝他变卖。买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分明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两。他没奈何只得卖了。卖来的银子又不会生发,只得放在家里秤着用,能用得几时?又没有了,只靠着洲场利钱还人。不想伙计没良心,在柴院子里放火。命运不好,接连失了几回火,把院子里的几万担柴尽行烧了。那柴烧的一块一块的,结成就和太湖石一般光怪陆离。天二评:蘇老泉木假山不過如此那些伙计把这东西搬来给他看,他看见好顽,就留在家里。家里人说:“这是倒运的东西,留不得。”他也不肯信,留在书房里顽。伙计见没有洲场,也辞出去了。
又过了半年,日食艰难,把大房子卖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又过了半年,妻子死了,开丧出殡,把小房子又卖了。可怜这盖宽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个僻净巷内,寻了两间房子开茶馆。把那房子里面一间与儿子、女儿住。外一间摆了几张茶桌子,后檐支了一个茶炉子,右边安了一副柜台。后面放了两口水缸,满贮了雨水。他老人家清早起来,自己生了火,搧着了,把水倒在炉子里放着,依旧坐在柜台里看诗、画画。柜台上放着一个瓶,插着些时新花朵,瓶旁边放着许多古书。他家各样的东西都变卖尽了,只有这几本心爱的古书是不肯卖的。人来坐着吃茶,他丢了书就来拿茶壶、茶杯。天二评:大老官下场能安贫乐道如此,前有少卿,今惟盖老茶馆的利钱有限,一壶茶只赚得一个钱。每日只卖得五六十壶茶,只赚得五六十个钱。除去柴米,还做得甚么事?
那日正坐在柜台里,一个邻居老爹过来同他谈闲话。那老爹见他十月里还穿着夏布衣裳,问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艰难了。从前有多少人受过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这里来走走。你老人家这些亲戚、本家事体总还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们商议商议,借个大大的本钱,做些大生意过日子?”盖宽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当初我有钱的时候,身上穿的也体面,跟的小厮也齐整,和这些亲戚、本家在一块,还搭配的上。而今我这般光景,走到他们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觉得可厌。齐评:说破人情,正復毫無足异至于老爹说有受过我的惠的,那都是穷人,那里还有得还出来!他而今又到有钱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肯到我这里来!天二评:深通世道,练达人情,豈真阿呆?我若去寻他,空惹他们的气,有何趣味!”邻居见他说的苦恼,因说道:“老爹,你这个茶馆里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没甚人来了。趁着好天气,和你到南门外顽顽去。”盖宽道:“顽顽最好,只是没有东道,怎处?”邻居道:“我带个几分银子的小东,吃个素饭罢。”盖宽道:“又扰你老人家。”
说着,叫了他的小儿子出来看着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门来。教门店里,两个人吃了五分银子素饭。那老爹会了帐,打发小菜钱,一径踱进报恩寺里。大殿南廊,三藏禅林,大锅,都看了一回。又到门口买了一包糖,到宝塔背后一个茶馆里吃茶。邻居老爹道:“而今时世不同,报恩寺的游人也少了,连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买的多。”天二评:感慨無聊,闲闲引入。此鄰居老爹亦不俗盖宽道:“你老人家七十多岁年纪,不知见过多少事,而今不比当年了!像我也会画两笔画,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天二评:處處不脱虞博士。黄评:又挽虞博士一班人那里愁没碗饭吃?不想而今就艰难到这步田地。”那邻居道:“你不说我也忘了。这雨花台左近有个泰伯祠,天二评:泰伯祠是全书主脑,今将終卷,不可不重表一番。黄评:由虞博士谈到泰伯祠,入情是当年句容一个迟先生盖造的。那年请了虞老爷来上祭,好不热闹!我才二十多岁,挤了来看,把帽子都被人挤掉了。而今可怜那祠也没人照顾,房子都倒掉了。我们吃完了茶,同你到那里看看。”
说着,又吃了一卖牛首豆腐干。交了茶钱走出来,从冈子上踱到雨花台左首,望见泰伯祠的大殿,屋山头倒了半边。黄评:妙,逼真来到门前,五六个小孩子在那里踢球。两扇大门倒了一扇,睡在地下。两人走进去,三四个乡间的老妇人在那丹墀里挑荠菜。大殿上槅子都没了。黄评:写废祠何其逼真乃尔。许丁卯诗:行殿有基荒荠合,一点不错又到后边,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两个人前后走了一交,盖宽叹息道:“这样名胜的所在,而今破败至此,就没有一个人来修理。齐评:較王邓游時又是一番境象。泰伯祠至此收拾了毕,而文字亦结煞矣多少有钱的,拿着整千的银子去起盖僧房道院,那一个肯来修理圣贤的祠宇!”黄评:自来如此邻居老爹道:“当年迟先生买了多少的家伙,都是古老样范的,收在这楼底下几张大柜里。而今连柜也不见了。”盖宽道:“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齐评:古之伤心人別有懷抱。天二评:傷心之極,令人废书而叹我们不如回去罢!”天二评:「倒不如兴尽还家闲过遣」两人慢慢走了出来。黄评:并阅者亦不欲看了邻居老爹道:“我们顺便上雨花台绝顶。”望着隔江的山色,岚翠鲜明,那江中来往的船只、帆樯历历可数。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天二评:才见东升又看西没,自古以来几千萬年日日如此,無人理会,却被淡淡一語提出。聖賢豪杰,俱當痛哭两个人缓缓的下了山,进城回去。盖宽依旧卖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间,有个人家出了八两银子束修,请他到家里教馆去了。黄评:又一奇也
一个是做裁缝的。这人姓荆名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着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朋友们和他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甚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天二评:学校里人也看得见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黄评:书中雅人都是做出来的,杜慎卿所言“雅的这样俗”。而恶俗莫过学校中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天二评:斗方名士、七律詩翁,立标招客,自称风雅,闻荆元之言當掩口葫蘆而笑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黄评:好,骂杀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齐评:此等見识便有天空任鸟飞意象。天二评:青天白日,明白正大,学校里人未必見得到,未必说得出朋友们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就不和他亲热。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思量没事,一径踱到清凉山来。这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天二评:此于老亦与盖宽邻老相匹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老者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那园却有二三百亩大,中间空隙之地种了许多花卉,堆着几块石头。老者就在那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的几树梧桐长到三四十围大。天二评:梧桐長到三四十围,恐無此理,盖「十」字衍文老者看看儿子灌了园,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煨好了茶吃着,看那园中的新绿。黄评:便是神仙,先生寄托如是这日,荆元步了进来,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时不见老哥来,生意忙的紧?”荆元道:“正是。今日才打发清楚些,特来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壶现成茶,请用杯!”斟了送过来。荆元接了,坐着吃,道:“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却是那里取来的这样好水?”于老者道:“我们城西不比你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荆元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齐评:知足知止,何地非仙境也! t確是如此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样事也不会做,怎的如老哥会弹一曲琴,也觉得消遣些。近来想是一发弹的好了,可好几时请教一回?”荆元道:“这也容易。老爹不厌污耳,明日我把琴来请教。”说了一会,辞别回来。
次日,荆元自己抱了琴来到园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炉好香在那里等候。彼此见了,又说了几句话。于老者替荆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荆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边。荆元慢慢的和了弦,弹了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天二评:此作者自评其书,所謂「曲終人不見,江上数峰青」,其下直接《沁园春》一詞,餘韵绕梁。伯父乃攙入「幽榜」一回,真如狗尾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黄评:以此作结,先生之志可见矣
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一个贤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但是他不曾在朝廷这一番旌扬之列,我也就不说了。毕竟怎的旌扬,且听下回分解。
【齐评】
以琴棋书画四项作余音,文字别开畦町,令人神怡。
泰伯祠一段收束全篇。所谓曾几何时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感叹苍凉。天下事皆作如是观可耳。
【黄评】
一部儒林,终之以琴,滔滔天下,谁是知音?
第五十六回 神宗帝下诏旌贤 刘尚书奉旨承祭
话说万历四十三年,天下承平已久,天子整年不与群臣接见,名省水旱偏灾,流民载道。督抚虽然题了进去,不知那龙目可曾观看。忽一日,内阁下了一道上谕,科里钞出来,天二评:恶札上写道: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内阁奉上谕:朕即祚以来,四十余年,宵旰兢兢,不遑暇食。夫欲迪康兆姓,首先进用人才。昔秦穆公不能用周礼,诗人刺之、此“蒹葭苍苍”之篇所由作也。今岂有贤智之士处于下歇?不然,何以不能臻于三代之隆也。诸臣其各抒所见,条列以闻、不拘忌讳,朕将采择焉。钦此。
过了三日,御史单扬言上了一个疏:
奏为请旌沉抑之人才,以昭圣治,以光泉壤事。臣闻人才之盛衰,关乎国家之隆替。虞廷翼为明听,周室疏附后先,载于《诗》、《书》,传之奕禩,夐乎尚矣!夫三代之用人,不拘资格,故《兔罝》之野人,《小戎》之女子,皆可以备腹心德音之任。齐评:以古证今,从源头上说起至于后世,始立资格以限制之。又有所谓清流者,在汉则曰“贤良方正”,在唐则曰“入直”,在宋则曰“知制诰”。
我朝太祖高皇帝定天下,开乡会制科,设立翰林院衙门,儒臣之得与此选者,不数年间从容而跻卿贰,非是不得谓清华之品。凡宰臣定谥,其不由翰林院出身者,不得谥为“文”。如此之死生荣遇,其所以固结于人心而不可解者,非一日矣。齐评:跌宕入胜虽其中拔十而得二三,如薛瑄、胡居仁之理学,周宪、吴景之忠义,功业则有于谦、王守仁,文章则有李梦阳、何景明辈:炳炳烺烺,照耀史册。然一榜进士及第,数年之后乃有不能举其姓字者,则其中侥幸亦不免焉。
夫萃天下之人才而限制于资格,则得之者少,失之者多。其不得者,抱其沉冤抑塞之气,嘘吸于字宙间。其生也,或为佯狂,或为迂怪,甚而为幽僻诡异之行;其死也,皆能为妖为厉,为灾为浸,黄评:亦《水浒传》石碣中黑气也,一笑上薄乎日星,下彻乎渊泉,以为百姓之害:此虽诸臣不能自治其性情,自深于学问,亦不得谓非资格之限制有以激之使然也。齐评:古今同慨。然不谋其生者举法,而反欲将死者旌赠,所谓作为无益,不过此书借作收科耳
臣闻唐朝有于诸臣身后追赐进士之典,方干、罗邺皆与焉。皇上旁求侧席,不遗幽隐,宁于已故之儒生惜此恩泽?诸臣生不能入于玉堂,死何妨悬于金马。伏乞皇上悯其沉抑,特沛殊恩,遍访海内已故之儒修,考其行事,第其文章,赐一榜进士及第,授翰林院职衔有差,则沉冤抑塞之士,莫不变而为祥风甘雨,同仰皇恩于无既矣。臣愚罔识忌讳,冒昧陈言,伏乞睿鉴施行。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疏上,六月初一日奉旨:
这所奏,著大学上会同礼部行令各省,采访已故儒修诗文、墓志、行状,汇齐送部核查。如何加恩旌扬,分别赐第之处,不拘资格,确议具奏。钦此。
礼部行文到各省,各省督抚行司道,司道行到各府、州、县。采访了一年,督抚汇齐报部,大学土等议了上去。议道:
礼部为钦奉上谕事。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河南道监察御史臣单扬言奏为请旌沉抑之人才,以昭圣治,以光泉壤事一本,六月初一日奉圣旨[旨意全录]钦此。臣等查得各省咨到采访已故之儒修诗文、墓志、行状,以及访闻事实,合共九十一人:
其已登仕籍未入翰林院者:周进、范进,向鼎、蘧祐、雷骥、张师陆、汤奉、杜倩、李本瑛、董瑛、冯瑶、尤扶徕、虞育德、杨允、余特,共十五人。
其武途出身已登仕籍,例不得入翰林院者:汤奏、萧采、木耐,共三人。
举人:娄琫、卫体善,共二人。
荫生:徐咏一人。
贡生:严大位、随岑庵、匡迥、沈大年,共四人。
监生:娄瓒、蘧来旬、胡缜、武书、伊昭、储信、汤由、汤实、庄洁,共九人。
生员:梅玖、王德、王仁、魏好古、蘧景玉、马静、倪霜峰、季萑、诸葛佑、萧鼎、浦玉方、韦阐、杜仪、臧荼、迟均、余夔、萧树滋、虞感祁、庄尚志、余持、余敷、余殷、虞梁、王蕴、邓义、陈春,共二十六人。
布衣:陈礼、牛布衣、权勿用、景本蕙、赵洁、支锷、金东崖、牛浦、牛瑶、鲍文卿、倪廷珠、宗姬、郭铁笔、金寓刘、辛东之、洪憨仙、卢华士、娄焕文、季恬逸、郭力、萧浩、凤鸣岐、季遐年、盖宽、王太、丁诗、荆元,共二十七人。
释子:甘露僧、陈思阮,共二人。
道士:来霞士一人。
女子:沈琼枝一人。
臣等伏查,已故儒修周进等,其人虽庞杂不伦,其品亦瑕瑜不掩,然皆卓然有以自立。谨按其生平之事实文章,各拟考语,另缮清单,恭呈御览。伏乞皇上钦点名次,揭榜晓示。隆恩出自圣裁,臣等未敢擅便。其诗文、墓志、行状,以及访闻事实,存贮礼部衙门,昭示来兹可也。天二评:和尚、拳师、妇人俱得谓之儒林耶
万历四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议上,二十六日奉旨:
虞育德赐第一甲第一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庄尚志赐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杜仪赐第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萧采等赐第二甲进士出身,俱授翰林院检讨。沈琼枝等赐第三甲同进士出身,俱授翰林院庶吉士。于七月初一日揭榜晓示,赐祭一坛,设于国子监,遣礼部尚书刘进贤前往行礼。余依议。钦此。
到了七月初一日黎明,礼部门口悬出一张榜来,上写道:
礼部为钦奉上谕事。今将采访儒修赐第姓名、籍贯,开列于后。齐评:一部大书以榜次为总结,此榜专为收结此书。姓名、籍贯本属子虚,不得以挂一漏万为讥也须至榜者:
第一甲
第一名虞育德,南直隶常熟县人。
第二名庄尚志,南直隶上元县人。
第三名杜仪,南直隶天长县人。
第二甲
第一名萧采,四川成都府人。
第二名迟均,南直隶句容县人。
第三名马静,浙江处州府人。
第四名武书,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五名汤奏,南直隶仪征县人。
第六名余特,南直隶五河县人。
第七名杜倩,南直隶天长县人。
第八名萧浩,四川成都府人。
第九名郭力,湖广长沙府人。
第十名娄焕文,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十一名王蕴,南直隶徽州府人。
第十二名娄琫,浙江归安县人。
第十三名娄瓒,浙江归安县人。
第十四名蘧祐,浙江嘉兴府人。
第十五名向鼎,浙江绍兴府人。
第十六名庄洁,南直隶上元县人。
等十七名虞梁,南直隶五河县人。
第十八名尤扶徕,南直隶江阴县人。
第十九名鲍文卿,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二十名甘露僧,南直隶芜湖县人。
第三甲
第一名沈琼枝,南直隶常州府人。
第二名韦阐,南直隶滁州府人。
第三名徐咏,南直隶定远县人。
第四名蘧来旬,浙江嘉兴府人。
第五名李本瑛,四川成都府人。
第六名邓义,南直隶徽州府人。
第七名凤鸣岐,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八名木耐,陕西同官县人。
第九名牛布衣,浙江绍兴府人。
第十名季萑,南直隶怀宁县人。
第十一名景本蕙,浙江温州府人。
第十二名赵洁,浙江杭州府人。
第十三名胡缜,浙江杭州府人。
第十四名盖宽,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十五名荆元,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十六名雷骥,北直隶大兴县人。
第十七名杨允,浙江乌程县人。
第十八名诸葛佑,南直隶盱眙县人。
第十九名季遐年,南直隶上元县人。
第二十名陈春,南直隶太平府人。
第二十一名匡迥,浙江乐清县人。
第二十二名来霞士,南直隶扬州府人。
第二十三名王太,南直隶上元县人。
第二十四名汤由,南直隶仪征县人。
第二十五名辛东之,南直隶仪征县人。
第二十六名严大位,广东高要县人。
第二十七名陈思阮,江西南昌府人。
第二十八名陈礼,江西南昌府人。
第二十九名丁诗,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三十名牛浦,南直隶芜湖县人。
第三十一名余夔,南直隶上元县人。
第三十二名郭铁笔,南直隶芜湖县人。齐评:结以郭铁笔,作者自赞也
这一日,礼部刘进贤奉旨来到国子监里,戴了幞头,穿了宫袍,摆齐了祭品,上来三献。太常寺官便读祝文道:
维万历四十四年岁次丙辰,七月朔,宜祭日,皇帝遣礼部尚书刘进贤以牲醴玉帛之仪,致祭于特赠翰林院修撰虞育德等之灵曰:
嗟尔诸臣,纯懿灵淑,玉粹鸾骞,金贞雌伏。弥纶天地,幽替神明,易称鸿渐,诗喻鹤鸣。资格困人,贤豪同叹;凤已就笯,桐犹遭爨。缊袍短褐,蓬[穴留]桑枢;伐薙粥畚,坎壈欷歔。亦有微官,曾纡尺组,龙实难驯,哙宁堪伍。亦有达宦,曾著先鞭,玉堂金马,邈若神仙。孑孑干旄,翘翘车乘,誓墓凿坏,谁敢捷径?涩矗澩嵺,驵侩市门,中有高士,谁共讨论?茶板粥鱼,丹炉药臼,梨园之子,兰闺之秀。提戈磨盾,束发从征,功成身退,日落旗红。蚩蚩细民,翩翩公子,同在穷途,泪如铅水。金陵池馆,日丽风和,讲求礼乐,酾酒升歌。越水吴山,烟霞渊薮,击钵催诗,论文载酒,后先相望,数十年来,愁城未破,泪海无涯。朕甚悯旃,加恩泉壤,赐第授官,解兹悒怏。呜呼!兰因芳陨,膏以明煎,维尔诸臣,荣名万年。尚飨!
词曰:齐评:以词起,以词结,全部照应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 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黄评:以词作结,无限感慨,先生之志,如是而已
【卧评】
一上谕、一奏疏、一祭文,三篇鼎峙,以结全部大书。缀以词句,如太史公自序。天二评:瞎闹,我疑此五十六回即评者所作
【齐评】
是篇为全书收结。既曰采访儒修,则应皆是读书之人,何以进士、举人、生员、贡监之外,又兼及武职、布衣、女子、释道?虽云其中不乏能文之士,而品流不太杂耶?不知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苟其品行超人,或有技能可取,录长略短,皆可勿遗。且此回原以收结此书,将全部所有人物总列一遍,评其贤否,着其去取,以示善善恶恶之旨,原非谓宇宙之大生才尽于此也。读者勿以辞害意可耳。
【天二评】
是书于人情世故纤微曲折无不周道,殊不似杜少卿之为人,盖文木聊以少卿自托,非谓少卿即文木也。
附:齊省堂本增加的四回
这四回显系作者之外的后人加的,沈琼枝前后不一致,变化太突兀,有佛头着粪、唐突西施之慨,不过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讽刺力度。尽管如此,它也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可以看出后人的模仿和新的解释。
【增補齊省堂本增加的四回
第四十三回 劫私鹽地方官諱盗 追身價老貢生押房
汤家的船,亦各自開行,後話慢表。且說那朝奉回到河下,向自家司客的說明鹽船被劫、彭澤縣諱盗、及托湯少爺講情,纔得釋放各情形。大司客即向東家回了一遍。萬雪齋道:「這事可謂無法無天!但這知縣似是老手,不可輕動。我此刻到宋親家老爺那里要紧。」說着上轎去了。
原來萬雪萧與宋為富親家往來。那日宋家有江都縣差人來說:「沈瓊枝從江寧解到,沈大年又從常州提了來,本官吩咐要你們这里發個抱告,上堂質審。」管家回話出來說:「就煩头翁回禀太爺,我们遵諭就是了。」差人似要開口,祇見小司客手里递給差人一個纸包。那差人便笑迷迷的接着,起身說道:「明日那位赴案,先到差房坐坐,諸事有我們招呼,再不會错的。」那知縣官也將江寧来的私信,送與為富看了,為富倒没了主意,急请萬雪齋來家商議。為富道:「親翁,你看函内有斷還伊父另行擇配之語,縣官要弟自定主意,回覆他斷案。弟想:不要這個人,白費了五百頭都不打紧,祇是我們幫中太不好看,若執定要人,又恐縣里作難。親翁高才,替我想想,怎麼纔好?」萬雪齋道:「事有機會,明日就是縣里太太請敝内的午席,敝内是绝頂聰明的人,若肯設法,這事就不難了。」為富忙问道:「親翁第幾位夫人?與縣里太大是怎么相與的?」葛雪萧道:「就是第七位妾,他如今是生子扶正的,前日在瓊花觀酬神,縣里太太一見就拉着手,談了好一會,約定要來拜。倒是敝内說:“我們总商家声色大,眷属往來,恐滋物議,有累老父母的清名。」縣里太太回去,向縣官說了,縣官老爺說:「如此好绅士,何妨交結?衹要我做清官,你們内眷往來,與公事何涉?」因發帖子來請。明日到署,怕還有幾日盤桓纔得出來呢。」宋為富聽罷道:「千萬拜托,銀錢费用,就從親翁賬房支取,撥賬便了。」两人同吃完饭,雪斋辭去。
次日為富打聽萬七太太果然進縣衙門里去了。晚間密信,要前日兌交五百两身價的賬房伙計作抱告,明日午堂候審。次早,為富叫那賬房伙計,囑咐應答的話,並檢查原報沈瓊枝卷逃什物的赃單带上,來到差房候着。少頃,知縣坐在二堂,傳沈貢生帶着女兒瓊枝上堂。貢生應名,参礼站定。瓊枝跪地叩頭。知縣問道:「沈貢生,你的女兒不是與人作妾,何以私行造門?你又受他五百兩的身價,此是何說?」沈大年道:「贡生既非卖女,就不願要他這種骯髒錢。」知縣道:「鹽商的钱原是骯髒,難道你女兒卷逃的什物,偏是揀的潔净麽?你父女們俱是读书的人,豈不知史書上的关夫子,封金辭曹,流傳千古?」沈大年失笑道:「太爺所說,是演義附會之語,史書未嘗有之。且关夫子亦是俗稱,何足為訓?」知縣大怒道:「本縣二甲進士出身,難道不及你這潦倒终身的鄉貢士?四海之大,事實能载多少?史书演義,縱是附會,未必盡是虚词。譬如你們今日在這江都縣對簿,亦要與你宣付史馆麽?况且本縣读過的古文,尚有关夫子讀春秋樓記的题目,何得謂俗?这些白話都不必講,」即唤宋家抱告上堂問道:「你的五百兩銀是怎樣交兑的?」伙計禀道:「小人奉家主之命,照數兑交沈貢爺收訖是实,帐簿可憑。假如未付银兩,主人也就不敢煩太老爺的心了。」知縣向沈貢生道:「既不愿意,何不原銀退還?」大年道:「還是還過,他总不收,就是這位伙計說“留下你老人家用用罷!”再去就找不着了。難道叫貢生五百銀就賣掉了一個女兒嗎?」知縣拍案道:「這就不成話說了,本縣從不會與人断增財礼的。」沈瓊枝哭着訴道:「這些事都是奸商设的圈套,阿父堕在術中,百口也難分訴,祇求太老爺開恩,可憐父女读书人,不受踐蹋,就感恩不尽了。」知縣道:「誰踐蹋你來?本縣見你江寧口供,說本縣受盐商買囑,纔批屈了呈詞。難道要本縣專聽你父一面之詞,任憑你父白撞五百兩銀,並讓你多卷逃些金珠,還要在鹽商身上多派幾分小是,纔合你的心意么?本縣為民父母,用心最是平等,問案必要究出真情實理,才叫人允服。像你那些巧計,祇好瞞我那个做江寧的鄉榜同年。虧他誇你面試作詩,才學風雅。據本縣說,才學是要中得上兩榜,風雅是要人得了詞林。若徒卖弄些鬼聪明,算甚麽才學?糊诌幾句歪詩,是甚么風雅?本縣高發過來,是要講究實學,斷不能相與做詩的名士,闹得官聲怪不好聽的。你真是读书人家的兒女,誰肯断你與人作妾?但你父得了宋為富五百兩银,既非賣女,就算不得是你的身價,必要缴還,方合人情天理,乃可准你另行擇配。今日暂且开恩,不难為你们。」因唤礼房书办說道:「你把沈貢生帶去押房,限他五日如數缴清,具結了案,倘敢抗違,即办詳稿送核,褫革了他這頂圆紗帽,就好嚴刑比追。還要办他賣女逃騙的罪案。该書等若有賣放情弊,怕不抽掉你的筋,各自打點去吧。」礼书答應了「是」,带着貢生下去。知縣又唤原差,仍带琼枝回店保管。吆喝退堂。
沈瓊枝出了宅門,心想縣官言語不敢驳詰,父親又不得見面,急得眼泪直流。那差人要酒钱,討饭食,村言俗語,着實難受。一個伶俐女子到此也是無可如何,索性走向店中,再作區处。此時沈大年在礼房門口,看見瓊枝哭着出了衙門,心如刀刺一般,口里却說不出苦來。猶幸禮房清苦,書办多係讀書的人,不比户刑各房钱多势惡。那書办將大年安在一間屋里。到了上燈時候,进來一個老經承,同大年坐着,說道:「先生這項銀兩可缴的麽?」大年道:「那里得來?」经承道:「我看你那位小姐的才貌不怕配不上個有錢有势的姑爺,天缘凑合就不難了。」大年道:「經爷言之有理。心想要你同我到店中走遭,與女兒商量此事。不知經爺肯通融否?」經承躊躇道:「久押亦無了局,祇要你不逃飏,我又何妨行些方便。但要起過了更纔出得去哩。」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千滴血汗一文钱,豈容奸商捆利;半厘黄金四兩福,看他骗子吃虧。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沈瓊枝救父居侧室 宋为富種子吃仙丹
話說沈大年懷記女兒,向着那經承來到店中,安置經承坐在自己房内,急忙走進女兒房來。祇見瓊枝止了眼淚,獨坐凝思,無甚大苦,方纔放心。瓊枝急忙站起身來,問道:「爹爹,開释回來了?」大年道:「那能開释回來,多虧外面那位經爺同了來,和你商量個了局纔好。」瓊枝道:「爹爹勿憂,兒细思縣官的話仍是做成的圈套,不過出這個難題目,要我自行低服他的意思。此时儿的主見,甘愿宋家作妾,但先要開釋爹爹前項銀兩,立券認息,三年償清,不得作為身價;兒入伊門,暂立偏房,亦不得以奴婢相待,一朝生子,即行扶正。並要宋為富出具甘结。不知爹爹意下如何?」大年道:「我兒主張就是了。」瓊枝提起筆來,寫成認狀一纸,递與大年道:「爹爹且快投递,明日當有分曉。」大年同那經承回到禮房。花了一两銀的門包,將狀紙呈遞。
次早,萬雪齋得了内信,來找宋為富说:「内里要兩千喜銀,即送美人到府。」为富似信不信的,同雪齋便酌。管家回道:「縣里爺們送來密信,說請老爺看过,即刻封還,並候萬老爺回信哩。」为富拆阅,乃是瓊枝的認狀,即同雪齋看畢,大喜道:「親翁回覆,那数兒仍就親翁處支拨,以免嫌疑。」雪齋答应去了。為富發還原信,赏了來人,回到上房,與病卧的正室說知備细。原來為富已四十多崴,前日的小官死了,正室因之成病,七婢八妾間有死亡,近來房事又有限得很,前日正室要过继一子,房族均有貪图绝產的意思,夫婦都氣惱得說不出來。此次明知瓊枝憊赖,因他狀上有「生子扶正」之語,料是必有甚麽把握,暗自心喜。雪齋亦未知也。
不日縣里懸出批示。那經承同沈大年看是縣正堂示沈瓊枝批詞:
據呈请立偏房,於例不合,未便照准;惟念屈身救父,孝女不可多得,姑准立券。償缴該商銀
数,如期給領。嗣後果能子貴其母,該族人等秉公酌議,毋許刁難干咎。各具结省释。
大年看完,向經承道:「就请同去與小女說知。」經承道:「你自去吧,别忘了那話兒。」大年也笑别。过來向女兒说個明白。下午兩個管家到店,說是宋家叫來伺候的,叩過了头,父女亦无話說。
但這事鬧得有些風聲。那扬州府也是州縣能員升起來的,到衙期那日,同城禀見,知府佯笑說道:「咱們這里也出個孝女。」江都縣禀道:「是卑縣的日行案件,卑職那日請过示,才结销歸入月報的。」知府道:「咱們一府兩縣,其實難做,每逢鹽商家有理的案,也有人說是買嘱咱們護庇他。这些商人何苦要這些娘兒們取樂?不知糟踏了多少好女孩子,却也虧他們应酬得來。小弟做这個四品黄堂,一妻一妾都支應不開。咱們同寅不怕笑話,吾兄那日來說,本要見的,就是小妾的燕窝吃得快完了,又要赶做皮衣,正淘着氣,才有慢吾兄的。」江都县答道:「这里貨物都是外來,近日有個水客,帶來貸倒不少,大老爺若要用得紧,卑職就買好了送来。」知府作色道:「話不是这么講,小弟是從來没有當面受過誰來馈送的,若有好貨,開個實價送來,緩下再來領銀,咱們倒知情的。」說罷,掉頭向甘泉縣問了幾件公事,端茶送客。江都縣回署,即將預備送礼的草上霜、倭刀腿、金銀坎、貢缎、湖绸,配上燕窩、鹿茸,開價約五、六百兩,叫心腹跟班送到府里門上,說是水客交来的,随時發價再來叩領。交割過了。
那邊宋家吉期已到,因府里稱為孝女,同城文武俱有喜帖,同幫是不必說了。是日萬雪齋早到,七太太同来贺房,為富應酬陪客。心里怯着新娘是不好惹的,預先囑咐下人,都稱他做新太太,总不要惱了他纔好。比時大轎抬進中堂,瓊枝下轎,打扮得油頭粉面,却是青衣,向貼身的丫頭说:「請老爺、太太行礼。」丫頭答道:「太太病着,起不來,老爷早已站在這里。」瓊枝看那為富纱帽補服,也還像個老爺,裣一裣衽,跪下地去叩頭。為富倒慌了手脚,不觉的也跪下對拜起来。瓊枝即叫丫頭領入太太房中。丫頭回道:「沈新娘叩太太的頭。」那太太道:「不要折煞了,我是起不来的。」瓊枝起身,走近床前,低聲問道:「太太貴恙怎的?」太太抬頭看了瓊枝一眼道:「好端端怪疼兒的姑娘,前回怎么說得賊盗似的,我原说是天殺的作賤人,别個纔走去哩。可憐我一個粉團的小官,就因这些昧心事,教活鬼抓了去。」說着便哭起來。瓊枝亦含淚婉劝道:「太太總要宽懷,不要痛煞了尊體。」太太道:「你自去新房里,還有好多客要見見呢,再别來照顾我。」瓊枝道:「我原是伺候太太的,那里甚麽新房?」太太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且去成就了好事,將來說話的日子長哩。」瓊枝紅着脸,出到新房。丫頭指示诸客。萬家七太太便拉着瓊枝的手笑道:「好妹妹,今朝纔見了你。」瓊枝道:「太太們這般抬舉,叫我做妾的人難以為情。」說罷便要磕頭。七太太嚷道:「快不要如此。」叫丫頭们拿出外褂、花紅,七手八脚的替他穿戴起來。又叫丫头仆婦們一起來給新太大叩喜。大家坐下,七太太復问瓊枝道:「愚姊那日在縣里太太處見了你的認狀,就知你是我們的班頭。縣里太太說等你喜事過後,還要愚姊帶你去見見呢。」瓊枝方疑此事是他搬弄成的,想到押父逼亲,心里恨極;但見這般相待,不如权变些,索性要他個好,將來還可仰仗。主意定了,房内擺上席來,瓊枝直作主人,安置客位,向丫頭說要去伺候太太開饭,太太房里人出來辭了,瓊枝纔陪客終席。七太太笑向众客道:「今夕何夕,我们早方便些罷。」瓊枝涨紅了臉道:「太太别頑笑了。」七太太道:「又叫太太,应该敲脱門牙。我是最厭惡官套的,而今倒要你送送。」拉着瓊枝走至大門,讓瓊枝站住,自己走至轎左,回轉身來向瓊枝笑笑,拂了一拂。瓊枝遥遥還禮,看他上轎,随同丫頭轉到太太房里,問了些家常的話。忽聽丫頭說道:「老爺進房來了。」瓊枝急欲避去,太太笑道:「你當是到這里麽?」乃叫丫頭挟扶瓊枝,回到新房,送上香茗。兩個對坐谈心,少不得有些親熱的話說,有些甜蜜的事做。瓊枝索性放开手段,把個宋為富貼体贴心的。
過了幾日,為富說要请岳父到家,又怕老人家客氣不肯来。瓊枝道:「這可不消費心,衹要有些盤纏,阿父是要家去的。」為富道:「其實不忙,萬亲家還說,要請老人家在我们幫中坐馆哩。」瓊枝心里歡喜,待人和氯,丫頭仆妇無一個不說新太太好。時常坐在太太床頭,說些小說傅奇,與太太开心;又許代誦十萬卷观音經,解太太的災厄。那太太着實喜歡得离不开。
到滿月後,萬七太太接瓊枝過去頑耍。瓊枝近來愁多喜少,眾人不解何意。看見萬家的小官,不覺眼中淌下淚來。七太太驚問道:「妹妹還有甚麼不稱心的事?實告诉我。」瓊枝道:「那里及得姊姊家這個阔。」七太大道:「你是看這面子上的排場,其實内里不怎樣的。那年我病時,大夫說是火症,要個雪蝦蟆做藥引,十天半月都買不來,還听見說被那個姓牛的骗了幾百銀去。嗣後虧得活佛爺,帶有西天出的雪蛆來,吃過纔好了。这個算甚麽闊家?」說罷,附着瓊枝的耳道:「莫講白話,你這日子,我是過來人,剪直說你的心事,怎樣都可以設法的。」瓊枝終不信心,含糊應道:「小妹心里没有甚麽事……」七太太不等說完,笑道:「小蹄子狡狯哉!」回頭看着丫頭抱的小官道:「送與宋新太太去罢,我是不希罕這個的。」瓊枝聽見語有機鋒,想是瞞他不過,低聲說道:「好姐姐,真知我心就好请教了。」
兩人吃過晚販,連床私語,七太大問起房事,瓊枝嘆了一口氣道:「小妹於此事倒看得開的,不過後嗣要緊。古人陰道諸經,史記空存其名,不傳其書,細思震索之意,颇得要領,无如天一之水,也成將涸之泉,即使涓滴歸公,終無實濟。這不是坑死人的事麽!」七太太道:「前在县里見你的認狀有“生子扶正”之語,就知你耍後悔的。這些盐狗,暴發横財,衹顧貪色,到了中年,身子是淘得空空的,那里會養得出儿子來?不瞞你說,我那小官都是仙種哩。」瓊枝急問仙在那里。七太太道:「就是那瓊花觀的活佛,散施符水,祇有求子是要酬神的,香资数百金不等。却要佛爷应允給丹,纔可去得呢。」瓊枝又問怎麽個去法。七太太道:「你回去商量停妥,真要去時再告訴你。」瓊枝道:「姐姐得的是甚麽樣的丹?」七太太道:「不一樣的,我那回就说是飲了一勺清泉,甚是甘美。又听有說是一粒红丸的。妹妹你衹要靠得定生子,成了你的大事,放圖活些就得了。」瓊枝合意,心里才覺不安,但一想到偏房無出,下半世的日子怎樣過呢,不由的不着急。
一日與為富談起萬家求仙得子的話,因叫為富試問真假如何。為富也知才力不足,求神拜佛倒是誠心皈依的,惟恐活佛不发慈悲反為不美。自己來到觀中,許了香資銀四百兩,活佛纔准夫婦同來參禮,不能同浴,又要女施土自定日期。為富一一答應了,回家與瓊枝說知。瓊枝時已向七太太詢明了備細,衹得謹遵夫命,笑答道:「那日高興,就可同去的。」
下月初旬,瓊枝經信初過,换了青衣,夫婦同至觀中。老尼領着,看過浴堂,乃是極幽僻的所在,院中並無男子,又別大雄寶殿,參拜佛爺,那活佛是不見凡人的。将近三更,老尼傅出佛旨,命瓊枝入浴,為富坐在浴堂外間,有幾個俊俏師姑陪着侍茶說笑話。老尼領進瓊枝,囑令自閉堂門。堂内琉璃燈光,照見浴所藤床竹架,辟透玲瓏,白玉磁盆,香湯温暖。瓊枝脱下衣裙放在架上,將身坐上藤床,鼻中聞得香氣,沁人心骨,霎時欲火如焚,昏沉沉的眼見一個嫩面仙童,秃着頭,披着袈裟,破壁而出,走到床前,澆水與瓊枝沐浴。香湯着體,愈覺精神恍惚,骨軟筋酥,如醉如痴,但覺炭火般的一股热氣,冲入止於至善之地。瓊枝舌强不能言語。睁眼看時,見那仙童拿出一枝仙桃,摘下果子,送入瓊枝口里,附耳說道:「食此,便好帶出桃枝作證。就說夢中相授便了。」說罷,叱开石壁而去。
瓊枝咀嚼仙果,清凉入腹,遂覺蘇醒。起來穿衣,整整雲鬢,拿着桃枝開門出來。看那為富,正同幾個姑姑在那里頑笑。老尼看見瓊枝忙問道:「太太得丹了?」為富同來问訊。瓊枝遂將桃枝遞给他道:「这就奇怪得緊,我初浴時不覺昏暈过去,似夢非夢的,有人给这一枝,上有鲜桃。我就摘来食了,满口香噴噴的,醒來果有桃枝在手,因此拿來,大家見識見識。」老尼詫異道:「這大秋天那里來的鲜桃?明是老爺太太們的福澤感動那菩薩,親自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中討了送來。恭喜必有一個大富大貴的小官,將來酬神,小尼纔要托托老爺太太的福喝喜酒呢。」一席話說得為富夫婦满心歡喜。賞了些零碎香錢,乘夜歸家,倒像神不知鬼不覺的。
到了次夜,着意敦倫,瓊枝口里講那震卦一索之義,為富亦是聽其自然。過了一月,經信弗來,兩人真是歡喜。為富送去了一半香资,酬了神。瓊枝房里設起經壇,供一尊觀音大士,早晚膜拜。坐誦大乘、蓮華諸經,說是替太太做那消災延壽的功德。太太着實疼愛他。一日,看見瓊枝腹膨嘭的,因說道:「要分娩了麽?將來叫你這小官到我的墳头上走走,我做鬼也是感你的情。」說着又哭起來。瓊枝勸慰道:「太太吉利些,找養的兒子還認太太是嫡母,我總免不得一個庶字。」太太道:「能够這樣就好極了,你却要養息养息,别常來這里勞乏了。」瓊枝亦覺腹中有些震动,家里稳婆僕婦,早已伺候仙子臨凡。衹因這一番,有分救:拘泥鮮通,一錢逼死英雄漢;機关未破,無人不信活神仙。畢竟沈瓊枝生男生女,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满月麟兒扶正室 春風燕子贺華堂
話說沈瓊枝仙孕期滿,果然生的是個兒子,因有仙桃異種,遂唤做桃兒。宋為富家的宗派是平為福,就命名福仁。一家子謝神的謝神,賀喜的賀喜,忙亂歡欣,自不必說。獨有那太太瘫病在床,聽得呱呱之聲,觸起思兒情緒,悲悲切切,哭得死去活來,每日夜都要昏暈過幾次,又無人排解,那病日增一日,不久竟自死了。為富正在高興,那里顾得辦喪,倒是瓊枝哭之甚哀,因產後不能送殯,祇得罷了。
滿月試啼,大宴親族。瓊枝做有湯餅詩,索眾人和韵,許以重酬。那親族中有幾個秀才,是向來做詩的,聞之俱極歡喜,各人親自送了斗方來,坐侯着吃午钣。大家傳觀,見那萬雪齋的詩有「玉皇香鼎無人捧,故遣金童下地遲」之句,同人齊声贊好。雪齋道:「不瞞诸位說,這是敝内代笔,切合宋親家中年得個貴子的意思,小弟安敢掠美?」眾人附和說:「女才子聚於维揚,学校愧煞哉,將來詩会,就請兩位太太同主吟坛,倒是古今未有的佳話。」原來七太太早要瓊枝做成四首绝句,拿來賣弄他的才學。因眾人迎合他,想雪齋多貼些赏需,遂定了他的首名,彩礼是绸緞花绣等物。親族秀才俱在前列,每名彩禮是一顆一两重的赤金锞子。眾人歡天喜地。領出詩稿,看了批評,有說要來執贽受業的,有說平常無事多會幾次是绝好的。為富也覺得門面光彩,心里快活,毫無吝惜。瓊枝又要設壇誦經,超度太太升天。圆滿之日,請那族长點主。幾個族中秀才題主贊禮,酬謝每人數十金。又請親族人等同受福胙。眾人席散,议及詩會,都要拜見新太太。為富應允,傳話進内,瓊枝青衣出堂,口稱賤妾叩各位伯叔的頭。众人慌忙一齊答禮起來,說了幾句問候的套話。瓊枝進去了。那族長看此光景,心里明白,想這機會不可失錯,遂招呼親族人等坐定,说我有一言,大家商議。因向為富道:「你家不可一日无内助,今見新娘賢而有子,理應由偏入正。况且我們族里也有常例,就揀一個大利日期,祭告過,圆了房,你們大家说可好麽?」眾人俱省了甜頭,巴不得瓊枝歡喜,同聲答道:「正該如此,况有你老人家主婚,誰還敢說甚麼?」为富想起前案,即與眾人說明,族長答應做了主。到了吉期前一夜里,有人來說,族長得了暴病,明朝是喜事,儘管成禮,不必久待他耽误了時辰;衹要起得動身,就會來的。瓊枝是最乖覺的人,即刻叫人暗送去族長一百兩藥金,說各位動駕的夫馬改日致送。
次日族長與眾人陸續到來。族長尚咳了幾聲干咳,笑向為富道:「好凑巧,昨夜感冒風寒,竟發了一回虐疾,幾乎起不來。吃過陰阳水熬的金銀花湯,才略松了些,勉强挣扎起來,與你做這件喜事。若是别人,就拿八轎來抬我,也斷不得去的。」為富作揖謝道:「你老人家如果不來,這事作何主張哩?多感費心,免不得後來酬報的。」族長道:「可不是。我想不來旁人必要說我装出病來,掯你們的謝金。今日大眾都眼見的,將來你們輪到我這位分,祇要跟着做些成全人家的好事就是了。」說着,手里拿出告文,大书繼室沈氏云云,指揮族眾,做完了喜事。吃過了酒席,各自散去。
瓊枝自此主持家務具有條理,與那七太太更加親熱,真如同胞姊妹一般。兩人談及仙種,所過各有不同。瓊枝驚問:「彼時何故不能言语?」七太太道:「这是老師姑聽得說,你前次打那差人,是有内功的,纔将清水悶烟來軟禁着你。那香却是利害,听說是西洋新進來的,好氣味,一熏起來其實令人難受。」瓊枝又問:「内里的人從何而來?」七太太道:「虧你好明白!這是做成的夾壁,别人再看不出破绽來。其人亦是選過的精壯,一旦衰弱斥退,自有善法滅他的口。好機密哩!」瓊枝急問:「滅口是何善法?」七太太道:「你不常聽說有活佛坐化麽?」瓊枝愁着眉道:「事怕不密,終有發覺之時,大家均有不便。不如禁革了這些妖尼更是乾净。纔叫人放不下心呢!」七太太道:「如此也不是難事,明日送個信給縣里,說限十日内定要驅逐那些妖尼出境,可好麽?」瓊枝催他上紧辦去。
那边宋為富又買了一個妾,原是本地新出來的瘦馬,妖嬈艷麗是不消說的,天生成的一種乖巧性灵,善能窥伺主人的衣食起居,揣摩盡致,體貼入微。为富衹是迷迷惑惑的,過了一向温柔乡的樂境。但有一件毛病,假如一夜無人伴宿,抑或少有不遂所欲,即要發作起來。為富本來疲軟,自覺惭愧,所以臀間腿上,受過許多拳頭及指抓的血痕,如啞吧兒吃黄連,說不出苦來,暗自買些補天丸、再造散、西洋新來的白綾帶子,以作敷衍之計。譬如儉腹人要充飽學先生作詩文,寒丐兒要跟有錢的大老官頑體面,均是不能得別好處的。瓊枝看破情形,婉言劝為富道:「夫婦居室,原為生男育女起見。浪淫損德,春藥損命,恐怕到那大不得了的時候纔悔不轉哩!」為富明知好意為向他,却亦出於無可奈何。
一日,丫頭報道:「太太,不好了!老爺在新娘房里昏暈過去,轉不過氣來,請太太過去看看罷!」瓊枝忙到門前,聽那老僕婦說道:「此是脱症,仍要新娘嘴對嘴的度氣,方可接得上來。」瓊枝逼着新娘度了一會氣,眼見得是不濟事了,指着新娘哭說道:「你這妖精害煞哉!」新娘怒目道:「太太,別說妖精不妖精的話,老爺原是要我伺候,誰敢违拗他?他就死了,也是命根子不牢,怪我怎的!難道誰還辦得着我抵償的罪麽?」瓊枝越聽越气,惱得哭不成聲,趕紧唤齊家里的人,齊來看明收殮。那新娘也不知躲在甚麽房里去了。瓊枝獨内經理喪事,盡禮盡哀,是没有分毫差錯的。
衹是族中有两個破靴秀才,一個叫做宋為官,一個叫做宋福清,平素有些猜疑,見他数十萬家私白送與一個婦人享用,心懷不忿,就做起呈詞,是「異種亂宗,以偏謀正」的柱語,内中並有「身死不明」的話。找着族長說要十萬頭,纔能和息。族長做好做歹的,與瓊枝給了信。瓊枝即向七太太商議。七友太說:「莫打別的主意,俗語說得好,填河莫填溝。就要做出臉面來,也祇消三万兩盡够衙門花用了。那有這樣便易的。十萬頭給他?一次给过了,將來還打發得清麽?」瓊枝極力付托他去。那日縣里批駁了呈詞。上控府里,仍批下縣「查明确據,如虛反坐」等語,並有「嚴究不貸」字樣。宋為官叔侄着了慌,查訪瓊花觀,並無求仙種子的踪迹;扶正本是族長主持,又有案可查;至於為富實係脱陽身死,伙計人等都看過的,所控顯係圖撞不遂,信口誣蔑。公呈的人,也有請究竊名的,也有請辦誣告的。倒是瓊枝自己開脱,「姑念同族,請免反坐,願出萬金,捐入宗祠,添補烝嘗,並濟貧乏,以息訟事。」由是親族人等,莫不稱瓊枝為女中聖賢。那宋為官帶着侄兒宋福清,來到瓊枝家里,說是叔侄一時糊涂,誤聽人言,罪該萬死,今日特來跪門,請憑處治。瓊枝轉覺不好意思,叫人傳說幾句扯淡的話,給了些零碎東西。叔侄還要求人詩會,常領教益,改過自新,瓊枝祇得答應过,方纔望着中堂磕了幾個頭起來,千恩萬謝的去了。
那詩會却極認真,幾個秀才输班擬題,收齊卷子,送與瓊枝評閱,輕重給獎。一會题目,擬杜少陵《秋興八首》,卷中多用「詩聖、工部」等語,瓊枝批云:
擬體是代前人口吻,與八股文同例,諸作稱謂頌扬,多不合法。
又一會題《平山堂懷古》,瓊枝批道:
詩分古近體,以李唐為斷,六朝以上為古,後皆為今,此種題衹用感懷游宴等字,即是吊古体裁。
又批:
近體以格律为主,性靈為用,能于性靈中自具格律者,名大家亦不多觏;放浪油滑,當自知也。绝句在古近之間,宜逆不宜順,不必盡求太白之風格、龍标之神韵,即如小杜、大蘇,皆能去順取逆,餘子所不及也。諸君取法夫上,庶幾其可。
會卷一出,遠近傳聞,名流亦皆佩服,由是入會的人渐渐多了,也有能作四韵八句的。又有那些山人墨客、僧道九流,略识之無,俱来求教。
那七太太本要廣阔名聲,何暇計及區別甚麽流品?自家的詩都係瓊枝代作,陶熔日久,勉强也凑得成句,更是仰慕風雅,自己心里常以女才子自居:每會獎資,多有幫衬,所以人都奉承他,越發高興。眼底下看的那些人,無一個不是俗物,人情上的事,也没有一樣瞞得過他。衹有做詩,是要找瓊枝,纔能挣得起這個臉兒來的。却嫌往來不便,遂與雪齋說,要將两家住宅中間相去四五里地面,房屋山林並為己有,造成一所極大的花園,四時均有游人,又便我們詩會的朋友們游覽,開拓心胸,增長詩興,我家作個骚壇盟主,岂不是件大出名的事麽?雪齋原是假斯文假透了骨的人,心里甚是願意,口里躊躇說道:「如把外人的地基買不齊全,豈不辜負了盛舉?」七太太道:「你儘管找人說去,我問縣里要張倡建義塾的示諭来,誰還敢說句混賬話阻撓我么?」
即刻来找瓊枝,商量起個園亭稿兒。瓊枝道:「如此說是個别墅,雖用不着正大廳堂,却要有幾層正屋,纔將兩家聯属成一極大極闊的规模,园中樓阁參差,益覺崇丽。但此事是要高手匠人,又要幾個胸有邱壑的人監工,纔得到那雅俗共賞的好處哩。我們是不得親歷其事的,衹好說個大概罷了。」遂提笔來画那一進丘重三过庭,两重是四柱三梁,三重是六柱五梁,短厢長廊,横竪大小九十二脊梁、四十八天井的图式。左右後面,均屬花園,相度地勢,各置所宜,窪則掘池,垤則壘峰,平地辟為村圃,坦途忌直,小徑宜曲,插棘编籬,種竹栽花,諸項事件,不必拘泥。此即說略,附於圖後。七太太據此支排,派了幫中的王漢策那幾個老成人,經理修造。又請了幾個秀才,題額書聯,雇定工匠百千,立至木石,各有分責。眾擎易舉,不問官私產業、樹木估价,繳由縣里工房给領,地方文武各官常來彈壓,一時拿着酗酒打架的人在那里掌嘴,一日又枷號幾個偷竊铁釘木屑的人在那里示眾。至於田土抗违,事情較大,送進衙門,歸案辦理。這般威势,誰還敢對着那方向里放個甚麽屁?幸得地主都係貧家小户,多給幾两頭就可遷徙的。内中祇有一家,種有八株桂樹,枝幹連蜷,不忍割舍,經不得縣里的人恐嚇他,說這桂樹栽到八柯,要天上玉皇的月宫、人間皇帝的上林苑,纔是如此,你是何人,敢私造宫苑麽?若經官辦起來,怕不有多大的罪!那人想來,眼里却没有見過許多桂樹的地方,害怕同他質對,祇得於房土價外多收了幾十兩銀子,也就罢了。又有一個方塘,是人家種藕在城里賣的,十倍增價,不肯售與他人。其人乃是箍嚇不下的,祇得與伊認租,每年所出荷花藕根仍由其人自賣。以上两處均是園中要緊地位,即將方塘淘净,四圍砌行成堤,中置桥亭假山。山上署二大字曰「香海」,那亭中榜曰「海心」。堤上重門複閣,取「海旁蜃氣象樓臺」的意思。另開一条九曲河,或明或暗,導水出入,後來竹木成蔭,亦雅觀也。前面八桂之地適當後園中間,桂樹里面造一八角亭石脚臺基,係按乾坎艮震巽離坤兑八卦方位而成。亭背有一小山,不呼為太上老君,亦可稱為玄天真武的,是天然景致。旁邊又造一座極寬敞的戲臺,臺上横額是「昔昔高歌」四個漢隸书的金字。正廳兩廊均是珠簾畫棟、雕闌綺席,預備那觀劇的地位。前面趕造水磨磚的庫門,外敞八字牆,左右各嵌一塊細工鑿成的花板,戲文人物刻镂精工。衹將此處做成周圍的长垣,約有十里路遠,緩緩修理。一面擺設桌凳几榻字畫玩器各件。近来河下除了鹽船外,大半是萬家載什物到來的船,每次起岸,有京都來的字畫、書籍,蘇杭闽省出的绸緞、海味。廣東出的楠榆木器、铜锡器、古董玩器,更有大西洋新來的呢羽氈毯、奇巧机器,開起號單,總是数十百箱。以外粗重應用物料,記也記不清数目。
此時門面完成,快做照壁。雪齋内外商量,要請地方官來踩踏新园。外面司事人備帖请客,内里七太太說:「我也安排過了,運臺府臺是請不到的,好容易才乞得了一道匾额。縣里老爺心里倒没有想不到的,祇是碍着甚麽「官不瞧民房」的例,將來履新那一日,他先送來匾額,上好了,親身再到門前,抬着轎子走一轉,叫眾人觀瞻觀瞻,也就是從權到十二分了。」雪齋道:「想個甚磨方法,留住他吃過饭去,不更叫人害怕麽?」七太太怒道:「别說貪心不足的話,你萬家自有人形以來,那時見過這個世面?不想别個辛辛苦苦費了多少心,纔說得用全副儀仗,多派丁役,來的威势大,我們的光彩更高,這就難得了。還不能討一句道勞的話!我不管了!你能干自辦去罷。」雪齋陪笑作揖道:「太太恕我失言!諸凡遵命就是了。外面的賀新帖子也發定,吉期戏班都定過了,將來還要大劳好些日子纔得清閑呢!」七大太道:「别盡在這里不尷不尬的,有事各自去罷!」雪齋如奉赦书,假意缓緩一步一步走到書房去了。祇因這一番,有分教:妖媚是何情,讵等倡随之义;繁華難免俗,終非安樂之窩。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假風骚万家开廣厦 真血食雨父显灵魂
話說光陰易迟,自那萬家起造花園,匆匆也是一年多的日子,大致可觀,园垣四處果然設起義塾,安置萬、宋兩家的幾個潑赖秀才。明明借他作楼园的惡狗,那里教甚麽書?闲话不題。
且說那日賀新,先是本家幾個秀才到來,看見大門正是閉着,要候踩新的官到时纔開得的,眾人看那大門横額是「紅池别墅」四個金字,對面照壁粉白光亮,上面畫着一丈二尺高的天官,红袍金带,左手捻着五绺良鬚,右手拿着象笏,指那五色样雲擁護的半邊红日。一個秀才說:「可惜这日頭何不畫成圆的,就無缺陷了。」一個秀才道:「莫說这些欠考據的話,那全紅日頭是要一二品大員纔畫得呢。你當是徒好看麽?」說話移時,别的客也陸續到得多了。
忽然聽得到锣聲自远至近,知是縣官親來。前面抬着三道匾:一是盐運司的全銜、一是揚州府的全銜、一是江都縣銜名拜贺,一對一對的旗牌玉棍,红傘罩定一乘大轎,内里坐着一位紗帽補服黑鬍鬚紅鼻子的官員。到了門前,里面開了大門,一個管家手里執着红帖,在轎子前跪安擋駕,四個轎夫抬着轎子進門,一轉而出。這里放起爆仗,鼓樂大作。一會匾也釘好了,司里府里,以及同城衙門的幕友官親均已到齊,今日的客大約以此辈為上賓,秀才們同着逛逛。自大門看那两旁,十幾對金字紅牌:一對是「孟門高第」,一對是「河南左布政使」,幕賓問道:「这位是誰?」本家秀才道:「名叫萬衣,著得有刻的书,名《萬子迂談》。雖不是一家,却也算敝姓有名望的。」眾人轉上大廳,看那縣官的匾,是一潤屋延厘四字。府幕笑問縣幕道:「这必是先生的手筆,典重高華,好極,好極!」縣幕答道:「說起来四個字大有原由,這里雪翁是與敝東至交,敝東說這道匾總要隆重些纔好,“潤屋”兩字是敝東擬的,下两字幾個朋友都配不好,晚生想起禀帖上恭維的話,如年節用“柏酒延厘”,秋節用“桂醇延厘”字眼,隆重莫過乎此,遂呈了簽條。敝東果然說好,就用了來的。」府幕道:「“延禧”亦可用得。」縣幕道:「“禧”字輕些。在老先生們用下來便不要緊,而今我們州縣衙門給平行紅地方的尺牘,都要當作禀帖的一般,用心斟酌,不然一旦挑起眼來,就保不定吃飯,敢是頑的麽?」說着,眾人又進一廳,正門上是府尊的匾,旁柱挂一長聯,幕友念道:「甲第起江都,玉堂早篆金银字;名園依廣澤,春圃常開富貴花。」款署翰林院全銜姻愚弟某名拜撰並书。大家赞好,說真是金華殿中人語。
引導的人說,上頭還有三重,無甚逛處,我們從左月光門進去逛,對海灣轉到右邊就是戏臺,主人在那里候席哩。 一路經過好幾重門,又過些長廊曲檻,壁上都是字畫,纔看了東坡游湖,又見是太白醉酒。一口氣走到海心亭,歇歇觀海,起來轉入樓臺,层折多端,總不外琴棋書畫、游詩品花及藏書籍的所在。眾人游到詩室中來,伺候的書童端上茶點,吃了一會。看看上面擺着一部《洪武正韵》,旁列楠木多宝橱,内里貯的唐宋以來各家詩稿。窗前几案,擺設擎硯花箋,十分精良。案上預備随手翻阅的幾部詩韵,以及圆機活法各類书。秀才道:「今日賀新,不能無詩,諸公佳作,將來作為一會可好麽?」眾人齊聲答道:「其好。」同又轉到藏书樓上,三面列架,萬軸牙簽,亦仿四庫甲乙丙丁分貯之法。幕賓看那頭一庫的标簽,寫着《貿易通志》《授時通考》《诹吉通書》。因说道:「嘗聽有人谈三通、四史,這可就是三通麽?四史尚未見過。」一秀才道:「先生且看那邊架上都是史书,那里才止四史?真有廿四史了!」幕賓道:「今日真個見识了。」遂看那一架上,頭一部是《开辟演义》,一直到本朝的《雲合奇踪》,歷代無关帝王如《水浒》《粉妝搂》《绿牡丹》之類,都是全的,外還有《神仙纲鑒》《草木春秋》各书。眾人看了一會,忙着要去赴席。天色已不早了,轉過八桂亭,看看中间懸一幅吴道子仙筆畫的《龜蛇鎮宅图》:走過村落上,那太湖石磊成的假山,山上竹木尚未長成,無甚好看。进了一層深院,滿地擺列花盆,旁有小圃,望去盡是土养的椿頭,未上盆的草本。再进敞厅,上面横榜是「课春軒」,眾人坐下。有一人說:「今日走的路快到十里了。」书童正在端茶,耳内却聽鑼鼓聲响,引導人說:「那邊開了戲,請各位就可过去,赴過席,明日再來逛逛罷。」大家俱说有理,一同來在客廳。但見主人衣冠揖客,安坐送茶,戲台上參堂點戏,開了正席。幾位幕賓听了兩出戲,看看起鼓,便告辭回署去了。這邊眾客開懷暢叙,盡歡而散。一個秀才看那台柱上的對聯,念道:「市场即戲場,看你是那般的耍手;假事如真事,諸君從结局處留心。」念完說道:「好得很,非名手不能做得這樣透徹的。」
自此十日一會,文武衙門、官亲幕友,無一個不在詩會中。七太太大有聲名,萬雪齋亦廣通聲氣,祇有瓊枝带着小兒子,經理家務,節下稽查各下處的賬目,闲時評評他們的詩,過的倒是個清閑日子。那日七太太拿了兩本書來要瓊枝點定。瓊枝看那封面,是彭翰林題的《萬家合稿》,翻看雪齋的詩,上有国公府徐三公子的批評。笑了笑道:「这樣夫婦合刻的詩稿,倒是古今罕有的。姊姊既作這件新鮮的風雅事,似要多幾首詩才好哩。」七太太道:「正是要你给我凑好,作速發去刻板的。難道為姐替你做過許多白忙的勾當,還不值得你这一點便宜麽?」瓊枝笑道:「這是甚么要緊!怕是倉卒作不好,增不得姐姐的光,玷污了芳名倒不是頑的。如不嫌棄,就將往日做那通套題目的詩,揀個幾十首,纔來得及哩。」七太太喜喜歡欢,住过幾日,逼着瓊枝选完,拿了詩本,叫入抄寫去了。
這边詩會的人越發多極了。那日正在課春軒,扶乩命題,忽然陰風四起,满堂燈燭都變了绿色。恍惚有無數鬼物,自遠至近。坐客各自往正廳上跑來,扶筆的两個仙童早已不知藏在那里去了。雪齋從书房里出來,看那些人慌慌張張,也有說看見兩三尺高頭大如斗的鬼樣,也有聽得号哭並枷锁鐵链的鬼聲。又有幾個秀才道:「我們見的是那些詩仙,來賞鑒雪翁的芳园,助我们吟興的,倒被你這些冒失鬼鬧散了,岂不可惜!」說得众人大笑起來。雪齋就命在這廳上擺晚飯,席間有人說:「神鬼不可不信,近聞龍虎山張真人將到清江浦了,雪翁何妨请來镇壓镇壓,尊府永远清吉豈不好麽?」雪齋問是如何去請,那人道:「不怎樣的,準備陰阳錢不过三五十钏就够數了,像雪翁這積善之家,真人必定降臨的。」雪齋記在心里,次日果有天師过境的信,着人去請。那天師也不推辭,就在漕关河下泊了船。
這位天師係漢張道陵七十二代的裔孫,克承家學,善能捉鬼驅邪。此次奉诏到京,建設五年一次的羅天大醮,轉身帶了八個法官,飲食衣服,都與常人無異。祇見船頭上有兩個虎頭牌,一寫「龍王免參」,一寫「諸神回避」共八個墨字,四個硃圈,水手們向看的人道:「那日在清河里,忘記懸這兩道牌,一霎時風浪掀天,開不得船,還是天師想起,叫把牌挂起來,那風才息了,耽擱我們半天路呢。」彼時轟動,那些告陰狀的、求符的,香花滿地,踴擠不開,兩日打發得稀疏了,纔有一個法官到萬家园來,設壇作法。法官到此,說係地中鬼魂作祟,想是造园時掘塚太多,於理不合,非法所能驅遣。就在园内立祠致祭,再求天师法力安置可也。雪齋愧悔無地,衹得依法禳解过了。
瓊枝正想追薦亡夫,要雪齋代懇天師,作四十九日的水陸大會。天師許了七日炼度,擇定吉期,一齊來到宋家,建設道場。到了三日晚間,攝召亡魂,壇外搭起一座金橋,左边衣冠所,右邊沐浴所,中排血食。瓊枝带着小兒子,跪在壇前,泣涕不止。天師正坐,法官旁列,鐸鼓金鐃,贊手贊帛,焚符咒水,一陣角聲烏烏。見那一個法官,手執五色紙旛,繞壇三匝,口内高聲呼道:「江都縣住居孩男宋福仁,信心遵奉灵寶法師律令,召請生身亡父真魂正魄來壇受領血食,上升天堂。」细樂大作,天師口里不知念些甚麽咒語,手執雷令木牌,向案上一拍。忽見法官拿着旛竿,往金橋上一麾,口里喝道:「何方妖僧,敢冒血食,豈不知法師五雷掌訣的利害麽!」但看那僧,目視小兒,似作哭泣之狀,回視天師,閉目不語。法官心里明白,叫人取一碗清水,放在瓊枝面前,焚了一道開天符,瓊枝目視水中,見那日浴堂里來的那個和尚,正與亡夫為富争取血食,不由的面紅耳赤,心驚膽戰,臉上又羞得抬不起頭來,衹聽两旁打起魚鼓简板,敲動鈴鐺,那法官作步虚聲喝道:「女子從夫夫不良,权宜生個好兒郎,布施若有銀千兩,再不逢人道短長。」瓊枝伏地聽着,不覺點了點頭。法官叫將水碗撤开,做完法事。後日上表拜懺,應該拈香顶禮,瓊枝均說有病,不能出來。經功圆滿,天師送了两道驅邪鎮宅的靈符。瓊枝兑给了銀兩,又送了些零碎,是謝那法官的,外送了些鸡魚楮帛,是謝神將的。整整鬧過三日,纔送了法駕出門。
瓊枝心里懊悔,羞憤成疾。那七太太聽了,心里也有些害怕起來,園中從此不敢進去,詩会也冷落了。七太太同萬雪齋合稿的詩,已刻成了書本,夫婦歡喜。正欲發出送那同會的人,忽見管家送了一封書信上來,說是徽州寄來的,本人還要親到拜會呢。雪齋拆开一看,氣得目瞪口呆的,話也說不出一句來。七太太笑道:「怎樣的事?想必又是三氣周公瑾了。」祇因這一番,有分教:夫婦慕風雅之名,詩是假,事皆是假;身家以清白為貴,人可瞞,天不可瞒。畢竟萬雪齋看的書信是為甚麽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吃官司鹽商破產 欺苗民边镇興師
話說萬家園借義塾為名,占買民地,增修房屋,又以詩會聯串秀才,以迄縣府分司鹽院衙門的人,酒食征逐,聲氣相通,即有無限欺壓人民颠倒是非的事。受害之家寻出徽州程明卿家,纔能折服他。这時明卿已死,伊子少卿,是個老實不过的人,衹聽人說訛得了他好多銀子,遂肯出名前來。 一切有人替他出力,先寫一封信知會他,試試動静。萬雪齋拆看的時候,又被七太太笑他三氣周瑜,臉上着實過意不去,祇好老着臉道:「這是一生不了之局。」七太太道:「你不了,是应得的,窞了别人封诰都挣不到手,才不值哩!虧得你幾十歲的男子漢,想不出個扭轉乾坤的法子來,若是有力量的,炭煤還要洗白呢!」雪齋笑道:「近來那樣不是仗着太太過日子,这事還可設设法麽?」七太太道:「天柱折了,我還把他竪得起來,這點小事值甚麽?祇要你割舍十萬雨,包管你那賣身文契作為故紙無用!」雪齋道:「我的文契,早年就抽出毁了的。」七太太道:「你真個串了皮的呆子,文契尚存,都敢去打官司麽?」雪齋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七太太又附着雪齋的耳,說了好些話,雪齋纔出來,派人安頓各處。七太太也進署内去了。
那程少卿果然坐轎到萬家來,心想不消下轎,就有銀子兑出來私和的。誰知廳上没人理他,衹得下轎,向小厮說道:「叫你主人出來見我。」小厮進内,轉來說:「主人在書房有請。」少卿随着進去。座上先有四五個白頭的客人,雪齋起身,招呼讓坐。先問少卿道:「世兄幾時到的?前日赐函,未定住處,失候得很!」少卿聽見稱他世兄,越發詫異,因問道:「你我怎的世誼?」雪齋道:「我在萬有旗號學買賣,拜尊翁明卿先生為師,是這幾位老年人都眼見的,那時世兄纔出世哩。」少卿怒道:「你是我家的奴子!」雪齋不等說完道:「世兄誤聽人言,致忘世好,今日拿不出我的身券,休想坐轎出門!」少卿慌了道:「券是有的,我去拿來。」雪齋叫幾個小厮,扭着少卿進了縣署,向門上說是拿獲痞棍誣磕,送案究治,門公吩示交差押候,逼着房里呈了禀單。知縣唤少卿上堂,問了口供,知縣道:「莫又說是本縣受了買囑的話,你這官司就输在没有卖身文契,听本縣的天断,各自罷休。如不服氣,上司衙門不曾閉着,由你告去罷。」兩旁的差役将少卿撵了出來。少卿氣的要死,眾人做起上狀,等着告期投送。忽見運臺衙門挂了一面牌示出來,上寫两淮鹽運便批詞:
案據總商人等呈稱:商號服役,雖不敢比武营兵丁,却與文官隶卒不同,嚮以兒童入號,學習買賣,拜主人為師父。先服贱役,如茶烟灑掃,俾習勤勞;學成書算,聽其自立;尊師以禮,由來久矣。迄至今日,世風日壤,遇有学徒成立,師家動辄誣為家奴,層層剥削。現因萬雪齋被程少卿誣控為奴一案,縣檔可查。前惡不去,後累無窮。誰無子弟?誣陷實所不甘,衹得恊懇核定商規等情。本司查例未有明條,但除弊興利,責屬专司,古者四民,工商並舉,不在職官之列,亦不與賤役同倫,嗣後商家需人,除挑抬夫役外,凡大小司客司事,極至琐碎之役,均准認主人為师徒,同事稱為伙計,主人即有官職,亦不得視为役隸。况衿不充商,何敢滥用長随,買人为奴,罪例匪輕。仰候本司詳院,奏请着為通例,以清積弊,而重商務。
少卿同眾人看完,面面相觑,内有一人說道:「罷了,而今世道,乃錢神主政,我們應该退避的。俗語說得好:「窮不與富鬥,富莫與官争。」大家叹息而去。由是萬雪齋自谓洗清白了身家,一心要想官做,出入衙門,肆無忌憚。
時值縣官做生日,幾個鹽商承首,各執簿册,无分商民,各出壽儀若干,以多为貴,鋪张太甚,闹得上臺都知道了。那日知府因事進省,撫院問他:「江都令居縣如何?」知府道:「才具开展。」撫院道:「才具是好的,近日風聞有苛敛的声名,可是真麽?」知府回道:「卑府不才,颇知察吏,该縣憝直遭忌,生性使然,至於貪赃,卑府同城,未有闻見。那日地方人要送卑府的萬民拿、德政碑,該縣都說他要捐廉辦理,不忍百姓出錢。因此知道该縣是必不肯妄取的。」撫院未聽說完,就忍不住笑,說道:「這个那有捐廉的?」知府自覺失口,红着臉道:「是未成的事。」撫院已不愿意听他分辨,轉回问同班几句公事的話,拱手送客。知府禀辞回來,自觉有些不稳當,暗囑知縣打点,准备交卸。不久即有府縣一並撤省查看的信。
新任到來,前日吃着萬家園的大虧那些人,递了红呈,半個月才批了出來,准的少,不准的多。众人議论紛紛。大家都不再控案了。到了月底,黑夜朦胧里,那萬家园四面火起,風猛焰烈,縣汛各官俱出来救護。鸣过满街的铎,不見一人动手。縣官行畢了禮,出了重實的示。那些兵役才将宋萬兩家的住房拆開,园里樓臺皆成灰燼,天明餘焰猶炽。知縣到府里禀明救火情形,知府問那起火根由,及放火的贼拿着否,知縣回道:「昨晚這樣的火災,的榷是天火。」知府道:「天火是怎磨樣的?」知縣說:「回大老爺的話,卑職署過事的地方,每逢救火,行不到三跪礼,那火头便掉过去,風是要微微的。昨夜卑职磕到九个頭,後來連紗帽補服都脱了下來,丟入火里去,那火神爷总不赏一些兒臉,所以知道是天火,由不得火神爺做主的。大老爺若說要拿賊,那差役们一定要诬磕好百姓,倒怕要惹出别的亂子來。」知府一笑,也就罷了。
近年萬雪齋用項过多,下处的伙計逃去了幾家,窩子也倒得差不多了。前任府縣的参案,又有說要連累他受與同科的罪名,逐日與七太太都担着驚恐。忽見小厮報說:「王汉策老爺来了。」雪齋見面,說起湯少爺前次到了任所,回來的信說是苗務饷項短缺,同鄉人肯幫衬必可仰邀议叙的。雪齋急欲出門避禍,因與七太太說知,又恐凑不出巨款來。七太太道:「實告诉你罢,我这两年所積有五、六萬,内除和息人命那筆银数,怕有翻悔,不算賬,实有四萬多兩。你既要從军,我凑你萬金,其餘的附在瓊妹妹那里,耐着苦過下半世的日子罷了。」雪齋甚是歡喜,整頓行裝,别了七太太,乘夜上船。兩月後,到了貴州界口,听得人说苗務將要收功,瘴氣又惡,雪齋吃不得苦,已经得了水土不服的病,生死原是不打紧的人,何必细表。却說那年汤家两個少爺,行到了镇远府,打發尤胡子先往衙門通报。
光绪十四年鸿宝齋石印本,错字参上海海左書局印本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