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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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
“我打猎归来,走在有行道树的道路上。狗在我的前面跑。突然换成急促的小
碎步的这条狗……”
这样,千枝子就像在教室里读课本时那样清清楚楚地开始读起来。
“荣子小姐,这是女子师范学校的的国语课呀!”
“是么?”
“不行啊。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为了你报考学校的志愿问题呀?”
因为千枝子对她发了火,所以荣子一愣神仿佛醒过来似地,急急忙忙装出十分
正常的面孔。
“好啦,好啦,快读吧。”
千枝子这样催促她。不过,总有些别扭。好像千枝子隐藏了什么。
但是,一心不二用地下苦心用功学习的千枝子,不看荣子的脸色就说:
“好专的问题哪。不沉下心来听,可弄不明白呀。”
说完,接着读下去:
“突然改为小碎步的狗,好像嗅出猎物的气味,便放慢脚步往前走。一瞅对面,
只见大道上一只嘴的两侧带黄色,头顶长着一撮绒毛的小鸟。大概是因为风大,行
道树的白桦随风晃荡,以致那小鸟从树上的案里掉下来了。缩在树下不动。还没有
长出硬羽毛的翅膀,无力地伸展着。狗慢慢地靠近它,就在这时,小鸟妈妈突然从
紧挨着的那棵树上像块飞来的石头一样,朝着狗的鼻子尖飞过来。它全身羽毛倒立,
发出痛不欲生绝望的哀鸣,同时向着狗的嘴和眼睛飞扑过去,一连扑了两三次。小
鸟母亲为了保护它的幼雏,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幼雏的掩体。但是,因为它十分恐怖,
它那小小的身体颤抖、声音也嘶哑了。尽管它因为恐怖几乎要死,但是它依旧豁出
命地抗争不已。在它的眼里,那狗该是多么大的怪物啊。即使如此,它也不能站在
绝对安全的高高的树枝上不动。是远比祈求安全的愿望更加强大的那股力量,促使
它飞下来的。”
千枝子渐渐地被她读的文章所吸引,声音也加进了力量,她无意中抬头时,发
现荣子眼里噙着泪花,不由得:
“啊。荣子你哭啦?”
“怪可怜的嘛!”
“不管多么可怜,考场上哭了可要落榜的呀!”
“怪可怜的嘛!”
“不行啊。不可怜!是勇敢,是个打动人心的鸟妈妈!”
“呶,后来怎么样啦?鸟妈妈和它的孩子全被狗吃啦?”
千枝子摇了摇头,接着念后边的:
“比希望安全更加强大的力量,促使它飞扑下来。我的狗停住了。然后往后缩
着退。肯定它也是承认了这种力量。我赶紧把惊慌失措的狗招呼回来,悄然无声地
躲开那里而去。爱比死、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我不能不因为对于这小鸟的
悲壮态度,对于它因爱而油然而生的虔敬力量而深深打动。”
觉得心中的荣子等到千枝子念完,这时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心来。
“啊,太好了!”
“鸟妈妈豁出命庇护孩子哪!”
“狗往后缩着退,而且惊慌失措啦,多么奇怪呀。即使一只小鸟如果这样豁出
命干到底,也够可怕的呀。连狗也抵挡不住小鸟哪。”
“不错。所以嘛,要是像这个小鸟这样认真,入学考试还有什么难的?毫无问
题!”
千枝子加重了语气,荣子一听“入学考试”又突然感到泄了气:
“那是当然啦。”
“就是嘛。所以就得再下大力气用功。”
“是!”
“没精打彩的,怎么啦?打起精神来嘛!哪儿不舒服?”
“什么事也没有。”
“你荣子如果垂头丧气,我也就没心思用功了。”
千枝子说着,不无担心地注视着荣子的脸。
荣子笑了。但是方才曾经噙着泪花的眼睛,此刻又湿了。
“没事。已经好了。那小鸟太可怜了。”
“要是那样,当然好啦。”
千枝子改变了想法似地说:
“仅仅因为小鸟太可怜,这说不过去吧。这是考试的问题呀!”
“考试问题?”
荣子这样反问了一句,所以千枝子十分惊讶,她说:
“啊,不是说了,这是女子师范的国语么?不是说了,这是你荣子的志愿学校
么?你没有听么?”
“啊,对,是这样。”
千枝子看到荣子张惶失措,已经怒不可遏了。她说:
“我不管啦。真烦。不学啦!”
“请原谅!”
荣子道歉。而且轻轻闭上眼睛,擦擦湿了的睫毛,仿佛清醒过来似地,表情爽
朗地说:
“已经有精神了,开始学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读的时候你听啦?”
“对,听啦!”
“再马马虎虎可不行!”
千枝子改了态度,她说:
“读了方才的文章,就是让你写出小鸟妈妈和狗的争斗,以及看了这些描绘,
写出文章作者是怎样感受的。你看!”
千枝子在荣子面前打开书给她看。
那本书题名是:《东京府女子中等学校入学考试问题及模范解答》。
荣子把这篇文章再看了一遍之后说:
“说说关于作者感觉到的,这是最难的呀。”
“对。爱比死更强有力,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所以我对小鸟妈妈实在佩服。”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也不怕。因为她是母亲嘛。即使像麻雀
这般大小的小鸟,作了母亲就强大无比。人的母亲更加强大。对,就是这样,只要
把对于亲子之爱的感受写出来就行。”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千枝子点了两三次头。
于是这两个人各自回忆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虽然好,可是我觉得朋友也很好。”
千枝子注视着荣子说:
“入学考试的时候,作文的题目如果出个‘朋友’该多好。我就写荣子你,全
篇就写一个荣子。”
“我也是,要写千枝子,我一定写得很好。”
“你为什么报考师范?和我考同一个学校吧。从女中毕业之后就不能进师范了
么?好久以来就在一起学习,干嘛现在分开各上各的学校?”
“话虽然那么说……”
荣子语塞。似乎又有什么伤怀的事涌上心头。
“真想活回去当婴儿。”
千枝子用荣子的大宽袖子缠上自己的手,而且绕得层数很多。她接着说:
“那样就能等待荣子。你荣不是要当老师么。那时候我是小小的一年生吧?跟
荣子老师学习,一定喜欢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听老师的话,净淘气,让老师心疼。”
“我可以不接受这样的孩子,所以也就不头疼。”
荣子一笑,千枝子松开她那袖子。说:
“我看哪,没什么意思,还是别当婴儿啦。”
“废话停止,用功吧。”
荣子看书
“第二题是:记下下列语句的意思。念啦!‘醉生梦死’、‘返回国史’、
‘琴瑟相和’……”
正念到这里,
“唧,唧,唧……”
随着高嗓门的尖叫声,一只伯劳从院子飞来,冷不丁地落在荣子头上。
“哎呀。讨厌,讨厌!”
荣子缩着脖子抱着头。伯劳下来,落到桌子上,摇了两三次尾巴,然后飞到千
枝子肩上。而且叨住她的刘海,想把头发捋下来似地硬扯。
这时,政雄出现在院子的山茶树之间,他仿佛要冲破矮墙似地用双肩分开树枝
而来,以致山茶花纷纷落地。
政雄拾起一朵落花朝着千枝子砸来,连房檐处也没有达到。但是,伯劳却被吓
飞了,藏在桌子下面,依旧高声鸣叫。
“政雄,你真是胡来。你那身西服全沾上士了。”
千枝子虽然申斥他,可是政雄充耳不闻,他两眼望着房顶,嘴里感波、波、波。
他一呼唤,七八只鸽子飘然而下,其中有三只落在政雄的肩上。
别妨碍我们温习功课,打扫一下鸽子案吧。”
千枝子完全是一派姐姐气势。但政雄却依旧满不在乎。他说:
“入学考试,有什么了不起?到了今天才着急温习,没用啦!”
他说着话就坐上旁边的秋千。他一摇荡把鸽子吓得纷纷飞起。
荣子把书扣上,望着秋千那边。大街鳞次栉比的屋顶前方,海港广阔。离得远
些看,政雄的身体就像在海上摇晃一样。下午阳光下的大海熠熠闪光。
那海的颜色显示了春天已到。一艘白色小蒸汽船进港来了。
荣子朝近海望去,她的眼泪又将夺眶而出。
“千枝子!”
她叫了一声千枝子,想把伤心的事挑明,但她没有说。
伯劳抓住千枝子的制服前胸处,使劲扯她水兵服前胸的飘带。
鱼笼码得山一般高的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往前开。
庆祝海产丰收的红旗在晨风中飘动。那旗下,桃花盛开。
“姐姐,把鸽子给弄病了可不答应你!”
政雄对于姐姐千枝子东京之行,入学考试,毫不关主,他担心的只是信鸽。他
接着说:
“下雨,或者阴天的日子,信鸽就受罪啦,所以还是不放飞好。风大大也不行
啊。信筒拴在信鸽的右腿上哪!”
“知道啦!可是姐姐我要到叔父家里去呀。你政雄的信鸽是从叔叔那里要来的
吧。关于信鸽的事,叔叔比你政雄内行得多。鸽子我就交给叔叔啦,你放心好了。”
千枝子笑了,政雄理解了似地点点头,他看了看鸽笼里的鸽子,亲切地对姐姐
说:
“听着,别输给叔叔那里的鸽子,认认真真地好好干哪。东京远着呢,千万别
迷路,平安回来。入学考试落榜的消息,那就不送为妙。”
“讨厌!不吉利!我不会名落孙山!”
“姐姐既然不能名落孙山,那么鸽子落进大海也不行。”
因为政雄是认认真真说这话的,所以连母亲也笑了。
政雄提的鸽笼里有五只信鸽,它们的眼睛露出惊慌神色挤在一起。所谓鸽笼,
实际上是专为运送信鸽而做的,腹部留出了窗户一般的空隙。
三个人到达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的时候,离开车时间还远着呢,不见司机,空
荡荡的汽车停在那里。
千枝子把随身行李放在长椅上,她问母亲:
“荣子呢?还没到。妈,荣子呢?”
她不等母亲回答便跑到外面,环视大道。
“啊!你在那儿哪,荣子!”
她朝着大海那边跑去。
荣子悄然站在大河人海处的石崖上。
两人见面不是先谈话,而是紧紧地握手。互想揽着肩膀奔候车室而来。
“政雄也来啦。他可不是送他姐姐,说是送他的信鸽。让信鸽从东京起飞,头
一回,所以他放心不下,他希望他的信鸽给他立功哪。”
千枝子边说边窥视荣子的面孔。
“啊,昨晚温习功课直到深夜?”
“嗯!”
“眼睛有些红呢。”
“是么?”
“真不愿意和你分手!”
“分手?”
千枝子大惑不解地问:
“为什么说分手?你不是本周以内也到东京来么?虽然学校不同,也不是分手
嘛。假如你和我有一个人落榜,那才是分手
“不是这样的事,你千枝子准考上。”
“我想你更没问题。”
这时,千枝子母亲也从候车室出来。
“荣子姑娘,大清早你还跑来送她,谢谢啦!”
千枝子母亲先道一声谢。接着说:
“就说去了东京吧,也还是和荣子姑娘在一起,千枝子可高兴了,以为两个互
相照应,胆子壮。可是真遗憾哪。入学考试之前,彼此那么互相鼓舞,我们千枝子
如果考上,那就是多亏了荣子姑娘的帮助啦。荣子姑娘也赶快去吧,千枝子在东京
等着你哪!”
“是”
“晚到四五天,我在东京等着你也未尝不可,只是千枝子生在乡下,如果不让
她稍微熟识一下东京,让她好好看看作考场的学校,到时候一怯场就糟了。所以,
提前一点带她去。”
荣子默默地点点头,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到了出发的时间,司机和女售票员从里边出来。
“我等着你哪,快来。”
千枝子上了汽车之后还反复这么说。
荣子抓住车窗:
“照片带着哪?”
“我和你俩人一起照的?确确实实在这儿哪!”
千枝子敲敲自己的手提包给她看。
“加油开!”
荣子握住千枝子的手。汽车开动了,但她们不愿离开。
千枝子从车窗探出头来:
“荣子,我等着你哪。快点儿来呀!”
她挥动帽子。但是荣子非常激动,呆立不动。
“到了东京之后,立刻放一只。从东京站放一只,到叔叔家再放一只!”
政雄从现在起就高兴地等待他的信鸽回来。
鸥群浮在海面上。仿佛波浪上遍开白色的花。也像怒绽的棉花。汽车傍海而行,
近岸处的海鸥就像白色花瓣飘摇直上,那翅膀在旭日之下闪闪发光。大型长途汽车
的车顶,在拐过海角的道路时,光辉耀眼。
大慨是眼里潴留了眼泪的关系吧,荣子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哇地一声哭出
来,冷不了地跑了出去。
政雄吃了一惊。他想,荣子如果这样边哭边跑,看起来似乎要掉进海里,所以
撒脚就追了下去。
“怎么啦?”
政雄从后边抓住荣子的肩膀,荣子把他甩开,又跑了下去。
政雄立刻赶上了她。他说:
“真浑!也真窝囊!”
政雄的话也表明了他的憎恶。他说:
“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东京了么?”
政雄的意思是说,你也去了东京,不就见到千枝子了么?两人都是满怀希望之
光的人,哪里有什么可悲伤的?女孩子就是窝囊!
但是荣子的眼泪擦也擦不完。
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了,只好说:
“我骗了千枝子,骗了她呀!”
荣子大声地这么说。她那认真的腔调,使政雄大为吃惊:
“骗了她?骗了她什么?”
“我撒谎了。我呀,去不了东京。说考师范,纯粹是谎话。”
政雄百思不解地:
“可是你那么温习功课准备考试的呀!”
“温习,确实温习啦!”
说到这里,荣子不由得又激动起来,已经到了非得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可的时
候了。她说:
“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骗千枝子。也没骗,是隐瞒。没法挑明。可是,早就说
好两个人一起去东京,所以两人要拼命温习功课,我突然说自己不去东京了,这话
没法说。”
“为什么?”
“千核子会因此悲观哪,会泄气呀,她会可怜我,因此沉不下心来温习功课了。
一个人温习功课会觉得没意思。
“嗯!”
政雄感动了,这才觉得自己刚刚开始理解荣子为朋友着想的心,以及她悲伤的
内心活动。
“我母亲也这么说,入学考试结束之前绝对不能说。不然就会让千枝子分心,
妨碍她温习功课,那可就不好了。”
“嗯!”
政雄更加感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荣子的脸。
荣子不再哭了。虽然眼睫毛还是湿的,但那双黑眼睛就像春天的海映着阳光一
般明澈。
“我不是骗了千枝子,只是隐瞒,是错了吧?”
“哪里算错呢!”
政雄坚定地说下去:
“这事我姐姐一点也不知道?”
“对!”
“我姐真够浑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你为了我姐,操这么大的心,忍受着悲伤的折磨,可是我姐姐自己却
自我感觉良好!”
“不是这样。是我不该隐瞒这事。”
荣子如此安慰政雄,政雄也为荣子这么理解自己的心情而高兴。此刻他突然意
识到,自己不该沉湎于养信鸽、养伯劳,不该甘当不务正事的孩子,应该做一个前
途有望的人。
“我立刻写信给姐姐,告诉她这件事。用信鸽快,可是我的鸽子只能飞单程。
能够从东京飞到我家,却不能从我家飞东京。如果写信,什么时候能到呢?”
政雄这么一说,荣子却着了急:
“不行啊,政雄。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什么也别说。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刻,所
以不能让千枝子分一点心!”
“也许是这样,可是那也太对不住你啦。”
“谈不到对不住!”
荣子说着就搂住政雄的肩。尽管政雄比自己小两岁,但个头儿却和荣子一般高。
所以荣子此刻觉得政雄十分可爱,把他看作弟弟的心情油然而生。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去东京啦?”
“家里的情况不允许,没办法。”
“情况不允许,什么情况?”
“情况就是情况呗。跟你政雄说你也不懂。”
“懂。情况没什么可怕的。什么情况我全包啦!”
“就凭你政雄?”
荣子吃了一惊。
“不行,不管你政雄多么摆威风。”
“没什么‘不行’的。我回去和我父亲商量嘛!”
“我不愿意。这事还要跟你父亲说,我可不愿意。”
“荣子虽然板起面孔又摇头,但是政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再见!”
道了一声再见他就跑了。
政雄的身影消失在梅林的花荫之中了。从旁边的石崖上飘来瑞香花的香气。
荣子经过政雄一番劝解,心胸开朗了,她回到海滨的家时,正赶上她母亲在院
子晾晒竹荚鱼的鱼干。
“妈!”
“啊,回来啦。”
她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当她看到荣子比她想的还有精神,似乎放下心来,微笑
着说:
“没能够和千枝子一起去,我们都觉得怪可怜的,可是你也不必因此就泄气。
你爹一定想尽办法,也许能让你晚几天去东京。”
“没关系,妈!”
“说到底,还是两个人认认真真地在一起用过功的呀!”
“不论入学考试多么难,千枝子一定能考得上。”
“你没有报考什么也用功温习功课了,一定有发挥作用的时候。”
“嗯”
荣子点点头。她说:
“政雄同情我,说是和他爹商量去。还说他全包了,真有意思。”
“你跟政雄说啦?”
她母亲问了一句之后就思索起来,然后说:说不定政雄的父亲提出来,要借给
你学费,但是,为这件事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对,如果不能上师范,我就去东京工作。”
荣子表明了她那值得称道的决心。
“你用不着操心,妈一定想办法。”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下决心满足荣子的愿望。
荣子的你父亲有两艘和出色的汽船不相上下的渔船,在海上打渔。一月月底他
上了船,前往远海的时候,遭遇了没有想到暴风雨,好不容易开到近海一个海岛的
海港避难,也好不容易保住了船员们的命,但是两艘船毁坏到毫无利用价值的程度
了。船必须修理,对于雇的渔夫们,必须付给养家费,相当长的时间之内还必须体
渔,三项加在一起,那损失实在太大了。
因此,荣子的学费就拿不出了。和千枝子两人费九牛二虎之力用功温习功课的
荣子,未免太可怜了。家里的损失还必须补上,她父亲想,只好把现存在本港的干
鱼、海藻类统统一干二净地销出去,为此去了东京。但是很难推销。因此,也就很
难把荣子送进师范了。
千枝子带去的五只信鸽,越过遥远的大海和高山,相继带着好消息平平安安地
回到故乡海港。
第一只信鸽带来的信是说平安抵达叔叔家里了。
第二只鸽子带来的信,说的是去看了那所报考的学校。讲了从家里出发到达学
校的时间,半路上换乘什么电车,考场的情况,等等。信上说,如果不预先调查清
楚,到了考试那天,说不定走错了路,或者沉不下心来,弄得着急心烦。千枝子去
的时候,正赶上学校放学,学校门口碰上的好像是高年级学生。信上说乡村出身的
千枝子站在路旁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校门前的光景。但是,即使这封短信里,也充分
地表达了千枝干的憧憬和希望。此刻的千枝子好像还没闲暇逛东京,每天只是温课。
第三只信鸽带来的信,是入学考试那天,她先把信鸽交给陪她去考场的母亲拿
着,考试一完,立刻放飞。当然,那信上写的就是那天的考题。
政雄的鸽子棚有落脚台,台上装铃,鸽子一到,又先站在台板上,这时铃就响
了,政雄立刻去屋顶,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给鸽子饵料和水,和往常一样,跑到
荣子家里。
“啊,考题!”
荣子从铝制小筒里取出通信纸,连忙打开:
“是算术题:姐妹三人年龄之和为56,次女与三女年龄之和为33,相差为6。姐
妹各几岁?啊,容易的很!”
她立刻拿出笔记本,仿佛自己身在考场一般,专心致志地解答问题。
“连我都能答得出,千枝子一定是满分!”
然后她把地理、历史、物理的问题也一一作出解答。
“唧,唧,唧……”
政雄养的伯劳叫得吵人,荣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明白了此处并非考场,想
到了自己没能参加入学考试,心情很凄凉。
伯劳从政雄后面飞来。它已经驯养得很熟了。
和千枝子一起用功的时候,政雄养的这个伯劳就叫,荣子想到这些,自然难免
凄惶,但是想到千枝子考得一定很好,就把自己不如意的事忘了而是十分高兴。
第四封信是通知考上了的可喜可贺的消息。
第五只信鸽翅膀带来的消息是,千枝子一定回来参加故乡渔港的高级小学的毕
业典礼。
海滨暖和,花开得早。
盛开的樱花凋谢了,落英缤纷,落在千枝子她们这群毕业生的肩上。
千枝子被投考的女学校录取是喜事,故乡小学举行毕业典礼也是喜事。但是,
这些喜事和荣子无法联在一起,所以也就大打折扣,让人觉得没什么意思。
荣子不能报考师范,但是却隐瞒不说,鼓励千枝子还不算,而且还陪她温习功
课,这件事从政雄那里听说的时候,千枝子多么吃惊是可想而知的。
“呶,爸爸,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去东京。对不起荣子。你让荣子进师范吧!”
她这样央求父亲。她父亲颇感为难地:
“嗯,政雄也这么说。和荣子母亲商量过啦,她说,难得一番好意,但是帮助
学费什么的,碍难接受,因为不能让荣子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这么说就没办法了。”
“我去找荣子,硬劝她接受,行么?”
“行啊!”
但是,千枝子没有见到荣子。荣子也没有来参加毕业典礼。
向荣子母亲一打听才知道,荣子去了东京。
“啊,去参加入学考试?”
千枝子惊喜地这么问。
“不!”
她母亲只是摇摇头,然后什么也没说。
“荣子住在东京什么地方?”
“她一定写信告诉你!”
“是么?那么说,荣子准是把给我的信寄到我叔叔家啦。”
“对!”
因为她母亲点过头,所以千枝子就为此而高高兴兴地回了东京,但是,荣子没
有任何音讯。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人在东京,却连个住处也不告诉一声!”
千枝子为这件事恨荣子,但是她只是个女中的一年级学生,又是刚刚从乡下来
到东京,想找荣子,也没有一点线索可循。
过了四月,一进五月就在新的女学校结识了新的朋友。
星期天傍晚,高年级的同学带她去了百货店。一进食堂,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小
服务员坐在窗前,她立刻认出:
“啊,荣子!”
千枝子用足以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的高嗓门喊了一声,就跑上前去。
荣子穿一件白罩衫,后边打了一个蝴蝶结,她在这里当服务员,白罩衫就是制
服。荣子第一次看见身穿女校制服的千枝子。
“很想念你呀,总想见你一面。真对不起你,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你陪我那
么坚持温习功课……考上女校,完全托你的福呢。”
“嗯,这几招考,我考上了,也多亏和你千枝子在一起温习功课啦!”
“我父亲说了,如果见到荣子,就劝她报考师范好啦!”
“不必啦,在这儿干活我还是照旧学习下去呢。”
“现在就和我一起去我叔叔家,行么?”
“活儿还没完哪!”
“我等着你。我先给我叔叔家挂个电话,就说带个朋友回去,给我们做点儿好
吃的。”
千枝子用百货店的公用电话和叔叔家一联系,却得到了意外的好消息。
原来,荣子的父亲用修好的渔船出海,结果是海产大丰收。这样,从明年起荣
子也能上师范了。
还有,荣子父亲借了政雄的信鸽,带它上海出海。尽快地用信鸽向渔港报告收
获情况,便于出售海产。这样,渔船回港之前就能和海产市场订下合同。
千枝子的婶母在电话里说,这信是千枝子母亲写来的。
荣子高兴得连蹦带跳。她说:
“还是上师范,虽然晚了一年,可是在这儿干活,肯定也是一种学习呢。”
她愉快地这么说。千枝子突然想起来似地:
“偏巧政雄的信鸽飞到我叔叔家来了。这就是说能够往返通信了。我们俩立刻
写信放它飞回去,政雄一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