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圆舞曲
川端康成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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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圆舞曲》舞终了。
帷幕徐徐降落,没等遮过她们的胸口,友田星枝的舞姿突然松垮下来。
这时候,早川铃子一只脚足尖立起,另一只脚最大限度地劈叉举起,身体重心落在握住星枝的那只手上。也就是说,铃子和星枝两个人的身段描成一幅舞蹈画面的时候,不料铃子半身向前倾斜,打了个趔趄,差点倒在星枝的怀里。
这一刹那,星枝也向前摇晃了一步。铃子想改正那副把脸耷拉在星枝怀里的滑稽姿势,用一只手紧紧抓住星枝的肩膀。
“混蛋!”
铃子扇了星枝一记耳光。
扇后,铃子对自己出手打人,不由一惊,直勾勾地望着星枝的脸。
“我这辈子再也不同星枝跳舞了。”
铃子有点松劲儿,她靠到星枝的肩膀上。不料星枝把肩膀转了过去。她没有推开铃子,也没有因挨打而生气。然而,铃子失去依靠,向前一倾,双手猛撞过来。
星枝连头也不回,茫然地伫立着,仿佛不晓得这是自己造成的。她用激烈的口吻说:
“我这辈子再不跳舞了!”
这时,帷幕全落下来了。
幕缘啪哒落到舞台地面,观众席上同时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它像阵风般远去了,忽然又寂静下来。
舞台灯光也微暗了。
当然,这是预备谢幕。再次启幕时,将给舞台增添绚丽的色彩。舞女们都预想到会要谢幕,继续以方才的舞姿跑动着。手抱花束的少女们守候在舞台的一侧。
鼓掌的声浪又高涨起来了。
“真没见过有人这么任性的啊!”
铃子虽那么说,但她还是激动地抱着星枝的肩膀,从大伙后面走了出来。
星枝竟像忘却活动似的,老实得宛如一个玩偶,一任铃子的摆布。
“真对不起呀。我打了这儿吧。”
铃子边笑边用手抚揉星枝的脸颊。星枝却把脸背转过去,喃喃自语地说:
“这辈子再也不跳舞了。”
“我想,若是当时被观众看见了,会怎么样想呢?他们定会耻笑我们,报纸也会登出去的呀。今晚的演出就将前功尽弃了。多亏大幕,观众的确没瞧见。也许只看见我们的脚。会不会以为是我摇晃没站稳呢?不,准是没看见才那样鼓掌,谢幕。唔,该谢幕了。”铃子摇了摇星枝的肩膀,又说:“咱们俩得向师傅好好检讨。幸亏师傅没在场,太好了。”
两人走近舞台一侧,在那里吵吵嚷嚷地互相簇拥着的舞女、和少女们,肃然安静下来。铃子腼腆地笑了笑。星枝却紧闭嘴唇,闷闷不乐。似乎有一股令人沉默的力量。
但是,这个时候帷幕又拉起了。
舞女们用眼睛示意,手拉手地走到舞台前,把铃子和星枝簇拥到前面。
她们两个人居中,在舞台上排成一列,向观众谢幕。
少女们各自拿着花束走到台前,献给了铃子和星枝。
这些献花的女孩子都不到十一二岁。其中还有六七岁的儿童。她们都身穿长袖和服。她们的母亲或姐姐,以及穿着别的舞蹈服装在《花的圆舞曲》里没有上场的舞女们,方才就在舞台一侧照顾着这些孩子。她们时而抚摸少女们的头发,时而给她们整理腰带,叮嘱她们在舞台上别出差错,教她们把花献给谁。
花束集中到星枝和铃子的手里。
《花的圆舞曲》是为她们俩编排的舞蹈。指导动作也是如此。其他舞女出场,都成了双人舞的背景,或者陪衬。为了始终突出她们俩,连她们的衣裳也与众不同。
观众又为这些献花的小女孩掀起了掌声的高潮。
铃子和星枝接过一束束鲜花,把它们抱在胸前,简直就像淹没在万花丛中。
还有一个走路东摇西晃的最小的女孩子,落在后边,她手中的花束看上去比大朵向日葵还小,是由清一色天蓝的小花组成的。小女孩站在星枝面前,许是人和花都太小,星枝没有瞧见。
“星枝,那可爱的花是献给弥的啊。”
铃子从旁提醒星枝。小女孩有点迟疑地望着星枝的脸。听见了铃子的声音,她就把花束交给了铃子。
“喂,不对。你给星枝啊。”
铃子嘟哝着,用眼睛示意小女孩。可是小女孩没弄懂她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星枝又不能从旁夺过去,铃子只好和蔼可亲地把天蓝色的花束接受下来,一边抚摸着孩子的头,一边轻声地说:
“谢谢,好了,妈妈在那儿叫你呢。”
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们献过花束退下场后,台上的舞女们再一次向观众谢幕。帷幕徐徐降下。
“喏,星枝,这束花是献给你的呀。”
铃子将方才那束小花插到星枝抱着的花束和她的胸口之间。
“你干吗不接,干吗要让这样一个小女孩在台上丢脸呢?太过分啦!孩子都差点哭了。”
“是吗?”
“请你好生记住,不光你自己是人,人家也是人哩。”
话虽这么说,可铃子还是面带微笑。
小小的天蓝色花束夹在蔷薇和石竹花当中,反而显出它才是真正的花,鲜艳夺目。
舞女们同声赞叹:真可爱,真美,美极了,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冠,理想国里的糕点啊!她们纷纷探望着星枝胸前的花束。
“香吗?”一个舞女手拿花束闻了闻。
“真想拿着它跳舞啊!这叫什么花呢?星枝,这叫什么花呢?”
“不知道!”
“这花真少见啊,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是什么人送的呢?”
星枝漫不经心地将退还给她的花束接了过来,说:
“这花枯萎了。”
对方有点惊悍,望着星枝的脸。星枝又说了一遍:
“是枯萎了。”
“哪会枯萎呢。干吗要在这里说这种话儿。回去插在花瓶里就会好的。让送花的人听见,多不好啊。”
“不过,是枯萎了嘛。”
站在稍远的地方观望着的铃子说:
“枯萎了,你觉得讨厌,就送给我吧!孩子弄错了,我把花接过来,你不高兴是不是?”
星枝一声不响,轻轻地把花束抛到铃子的手上,途中有一件东西掉落在舞台上。是一条镶着宝石的项链。看样子是藏在花束里的。因为是系在花枝上,有一两枝花连同项链一起掉落下来。
但是,星枝叭地一声把花束扔了出去,旋即从舞女们中间穿过,走到刚才那个小女孩跟前,蹲了下来。
“啊,真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请原谅。”说着她连花束带孩子一齐抱了起来,飞快地登上了通向后台的楼梯,压根儿就不知道项链掉落这回事。
“星枝!”
铃子尖利地瞥了她一眼,目送她走后,把项链拣了起来,发现在天蓝色的花束上挂着一块小名牌。舞女当中也有一两个人看见了。
“胜见……这个人叫胜见,铃子认识吗?”
“认识。”
“是男人?”
铃子没有应声。
星枝往上跑时,抱在胸前的花束中途掉落在楼梯上,她也毫不介意。一只脚的舞鞋鞋带松开了,她用力把它甩掉。鞋子远远地落在楼下的廊道上。她连头也不回。
这期间,观众要求再演的掌声经久不息。
乐队走出乐池。掌声又高涨起来。
铃子兴冲冲地打开门说:
“谢幕。星枝,谢幕呀!”
她来到化妆室,把项链悄悄地放在星枝的镜台边上,向上翻了一下眼珠,瞧了瞧星枝的模样,然后有意快活地说:
“你愁什么嘛,去谢幕呀!乐队部已经出去等着呐。体一个人发什么愁呢?真叫人想不通呀。”
抱来的那个女孩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星枝独自站在窗边,凝神眺望着夜晚的街市。
“别让大伙生气呀!”
铃子搂着她催促说。星枝依顺地跟着走了五六步,在穿衣镜前停了下来。
“嗳哟,跛子,你的鞋子呢?”铃子说。
铃子从镜子里看见星枝的脚。可是星枝只顾看自己的脸。
“这副样子怎能起舞呢?”
“谁会看你的脸呀。”
“铃子,你不也说过这辈子不跳了吗?”
“要跳一辈子啊。咱们俩要跳一辈子啊。鞋子在哪儿呢?”
“我不想跳啦。打不起舞蹈的兴头啦。”
“别人的兴头你就不顾啦?绝不能这样子呀!请你想想,今晚的表演会还不是师傅为咱们俩筹办的吗?难道你不知道许多人都在为咱们俩付出劳动吗?纵使饮泣吞声,脸上也要堆笑啊。就说观众吧,他们是多么高兴啊。”
“情绪那样坏,跳了,他们还高兴吗?”
“你没听见掌声吗?”
“听见了。”
“好了。鞋子在哪儿?快穿上鞋吧。”
化妆室是一间小小的洋式房间,沿着墙边高出一点的地方铺了席子,并排摆上了镜台。还放置了一面大穿衣镜。墙上挂不下所有舞蹈服,有的零乱地放在正中的矮桌上。在那里,还散乱地放着赠送的花篮、点心盒和花束。
铺席下方并排放着脱下来的各种舞鞋。铃子蹲在这旁边,手忙脚乱地在觅寻星枝的另一只舞鞋。这时,门开了。
她们的师傅竹内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星枝的舞鞋,走到星枝身旁,若无其事地将那只鞋放在她的脚下。
“你的鞋掉了。”师傅安详地说了一句。
“哦,师傅。”
反倒是铃子一脸通红,赶紧跑了过去,跪坐在星枝跟前,给她穿上了鞋子。
星枝一任铃子摆布自己的脚,直勾勾地望着竹内说:
“师傅,我不想跳了。”
说罢,她把脸背转过去。
“不管想跳不想跳,要搞舞蹈就得跳嘛。这就是人生啊。”
竹内说着笑了笑,就坐在自己的镜台前化起妆来。
他还没穿好舞服。近处看他那副舞台化妆的脸,有五十上下,比实际还老,隐藏不住他的寂寥。
铃子和星枝走出化妆室,刚迈上台阶,木管已经开始吹奏序曲了。
观众的掌声戛然止住了。
这是柴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中的《花的圆舞曲》。三四年前,在竹内舞蹈研究所的表演会上,曾跳过《糖果仙子舞》、《俄罗斯舞》、《阿拉伯舞》等《胡桃夹子》的全部舞曲。
那时候,星枝跳了《中国舞》。
铃子跳了《牧童舞》。
本来《胡桃夹子》是描写一个少女在圣诞节之夜,做了一个梦的故事。是童话舞曲。
那时节,铃子和星枝还都是少女,处在做《胡桃夹子》梦的阶段。
最后的《花的圆舞曲》,仿佛是少女们美妙青春的花朵在争妍斗艳。
这个舞蹈成了她们的愉快回忆。
竹内为了给这两位女弟子捧场扬名,就在今晚举办了“早川铃子·友田星枝首次舞蹈表演会”,并在节目中加入了《花的圆舞曲》,意在突出她们两个人的舞蹈,所以重新修改了旧的舞蹈设计。
星枝和铃子一离开化妆室,竹内就立即站起身来,拿起放在星枝镜台上的项链看了看,又悄悄地放回原处。然后,无意中用手触了一下这些妙龄姑娘挂在墙上的衣衫。
衣衫、花束、化妆道具,似乎放得越零乱越显出生机。
她们俩走下阶梯,舞女们早已离开了舞台一侧,乐队也已奏起圆舞曲的主旋律,舞女们朗朗起舞,一边等待着主角上场。
“友田!友田!”
后面有人呼喊星枝,星枝没有听见。她摆好舞姿,从前面出场了。
与此同时,从相反方向上场的铃子,在舞台中央与星枝相遇。她鼓励似的轻声细语说:
“行吗?没问题吧?”
星枝只用眼睛示意,点了点头。
铃子起跳以后,有点担心,骨碌碌地望着星枝。她们俩再次接近时,铃子说:
“太高兴啦,不生气了吧?”
第三次接近时,铃子说:
“漂亮极了,星枝。”
然而,星枝没有入耳。仿佛被自己的舞路迷住,甚至忘了自我,高兴得越跳越有劲。
铃子看着这种情景,自己的舞步也紊乱了。身心都未进入舞蹈的意境,自知动作也不能自如了。
不久,她们俩又跳到一块儿,彼此手拉着手。铃子说:
“你骗人!讨厌。”
铃子焦灼不安,说不清是妒忌,生气,还是悲伤。良久,她又说:
“太无情了,你这个人真可怕啊!”
星枝还是起劲地跳着。
铃子不甘示弱,她在舞蹈中激起了青春活力的波澜。
但是,向星枝应战而起舞的铃子,同没察觉铃子的应战而舞蹈的星枝,她们之间表现出一种不和谐的美。这不是翩翩飞舞的蝴蝶的双翅。
观众当然不了解这回事。舞终,她们在掌声中又谢幕两次。
星枝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她神采飞扬,旁若无人,连声音都显得异常激动。
“好极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痛快地跳过。音乐和舞蹈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啊。”
铃子快活地答谢了观众的喝彩。她一走到舞台一侧,身穿东方式衣裳在那里观赏她们舞蹈的竹内,抓住了她的肩膀,安慰地说:
“好极了!”
话音方落,铃子满眶热泪,精疲力尽地正要倒向竹内的怀里,却又猛然转身,从阶梯追上舞女们,向化妆室走去。
星枝一边吹着刚才的圆舞曲的一节口哨,一边手舞足蹈地来到了化妆室。
“骗人!虚伪!自私鬼!我上当受骗了,骗人,真卑鄙啊!”
“哎哟,生什么气呀?”
“要竞赛就堂堂正正地赛好了。” .
“什么竞赛?我讨厌。”
星枝杌陧不安,扯下花束上的花,撒在地上。
“请你别动我的花。”
“这是你的?什么竞赛,我真讨厌。”
“是啊。这就是你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啊。太任性了,我没见过像你这样可伯的人。”
“还在生气呐?”
“难道不是这样吗?你刚才不是还无精打采,说什么悲伤啦,不称心啦,还有什么不想跳了吗?我真的为你担心。就是在舞台上,也净惦记着你,而没注意自己的舞姿,再没有那样令人讨厌的啦。而星枝你呢,却忘乎所以,在洋洋得意地舞蹈。我上当了,你骗人。”
“我不知道那回事嘛。”
“这不是太卑鄙了吗?分明是耍骗术嘛。让人上圈套,自己却独自大显身手。”
“讨厌,这能怪我吗!”
“那么,你说怪谁?”
“怪舞蹈。一跳起舞来,我什么都忘了。我倒不是先想要好好跳这才跳好了的。”
“那么,星枝是天才啰。”
铃子稍带挖苦地说了一句。不知怎的,这声音给自己带来几许哀伤的反响。
“我不会输的,不会输的!”铃子心烦意乱,一边拾掇摊放在那里的衣裳,一边说:“不过,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要吃苦头的。说不定会在哪个节骨眼上扑通摔下来。从旁观者看,你的性格就像一出在深渊里走钢丝的悲剧。你自己却没觉察到。太危险了,真可悲。将来怎么办?大伙都为你捏一把汗啊。大伙让着你,你自己却不知道,还逞能。”
“可是,在舞台上跳舞,心情愉快,有什么不好呢?”
“心情?什么心情,你有哪一次体谅过别人的心情呀?”
“在舞台上跳舞,哪能考虑别人的心情呢。我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世故的人。这种人,我一想就觉得可悲,就不愉快。”
“如果这样处世能行得通,那也很了不起。”
铃子放低声音说:
“不过,在舞台上取得成就,成为舞星,好像不是靠勤奋和才能,而是靠星枝你这样逞能才有可能似的。这倒也没什么,你尽管把我踩在脚下,自己爬上去好啰。”
“我才不呢!”
“可是,星枝。别人对你亲切和爱恋,你可曾感到高兴?”
星枝没有答话,只是瞧着镜中的自己。
铃子从她身后走了过来,脸并脸地照着镜子说:
“星枝,像你这样,也会爱别人吗?那时你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准是一副好看的样子吧?”
“我准会是一副落寞的表情呗。”
“撒谎!”
“因为舞台化妆,看不见罢了。”
“快点把衣裳收拾好吧!”
“算了,女佣会来拾掇的。”
这当儿,竹内从舞台回到了化妆室。
《花的圆舞曲》落幕之后,还有竹内的舞蹈,这是今晚的最后一个节目。
铃子轻盈地迎了上去。
“今晚得到师傅多方指点,实在太感谢啦。”
铃子说着,用毛巾揩去竹内脖颈上和肩上的汗珠子。星枝依然坐在自己的镜台前,纹丝不动。
“谢谢师傅啦。”
“祝贺你们。获得巨大成功,这比什么都好呀。”
竹内一任铃子摆布自己的身体,自己只顾卸妆。
“都是托师傅的福啊。”
铃子说着,脱下了竹内的衣裳,揩拭着他那裸露的脊背。
“铃子,铃子!”星枝用白粉扑儿敲了敲镜台,尖声地责备道。
但是,铃子佯装没听见,在盥洗间把毛巾洗净拧干,再转回来,一边勤快地揩拭着竹内的胸口和脊背,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起今晚的舞蹈来。最后像把竹内的脚抱起来似的搁在自己的一只手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指他的脚心,一直措到脚趾弯,揩得干干净净。接着,还抚揉他的腿肚子。
铃子兴冲冲地又擦又揉,动作里洋溢着真挚之情,显出师徒之间的美好关系,也表现一种纯朴的心意,丝毫没有半点矫揉造作。
铃子的动作太纯熟了。加之她还穿着舞服,肌肤裸露,有些举动令人感到好像是男女在密室里动作一般。
“铃子!”
星枝又喊了一声。这尖声有点歇斯底里,充满了厌恶感。然后,她霍地站起来甩手就走。
竹内默默无言地目送着她。
“啊,行了。谢谢。”竹内走到坐落在房间一角的盥洗间,一边洗脸一边说,“听说南条下周乘船回来。”
“啊,真的吗,师博?太好啦,这次真的回来吗?”
“嗯。”
“不知他还记得我吗?”
“那时候,你多大?”
“我十六啦。南条曾责备我说:同一个不曾搞过恋爱的女子跳舞,没有情绪,跳不起来呀。不知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这回他一定会高兴地主动要求你同他跳呢。也许还会说,还是没搞过恋爱的人好呐。当年他认为是个孩子,如今变成这么娟秀婀娜的舞姬,他定会吓一跳的吧。”
“瞧你说的,师傅。我一直愉快地盼望着他回来教我跳舞。如今愿望快实现了,我反而又感到担心、害怕了。他在英国学校勤奋学习,又在法国观摩了第一流舞蹈家的表演。像我这样的人,他能瞧得上吗?”
“男人总不能独舞啊。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女伴嘛。”
“有星枝在呀。”
“你要超过她嘛。”
“我要是被南条看见,身体一定颤抖得缩成一团哩。可是星枝肯定能若无其事地跳。只要舞伴称心,她自己也像着了魔,能够发挥无穷的威力,太可怕了。”
“你也真爱操心。”竹内有点不悦地说,“南条一回来,我们马上举办回国汇报表演会,到时让你和他一起跳。南条带头,你们两个人密切合作,让我们的研究所发展起来,我也就放心引退了。让你吃了不少苦,今后更要同南条携手好好创一番事业。研究所的地板要换成新的,墙壁也要重新粉刷。”
铃子回想起南条回国比预定日期推迟了两三年,是竹内之所以担心的原因,也就想象在横滨欢迎时将是怎样的喜悦了。
“他还是绕道美国回来?”
“好像是。”
“为什么说好像是呢?”
铃子惊讶地反问,难道信上或电报里没有写明吗?
“实际上是刚才在这儿听到报社记者说了声‘南条君快回来了吧’,我这才知道的。”
“那么,他什么都没告诉师傅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铃子楞住了。她一看见师傅阴沉的脸,就同情师博;同时也深感失望,仿佛自己本人也是被南条抛弃了似的,瞬时眼泪晶晶欲滴了。
“真叫人难以置信呀。全靠师博一手栽培,他才得以留洋,想不到竟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疯子。师傅您干吗还亲自到横滨去接他呢?真讨厌。不管怎么说,我再也不同这种人跳舞啦。”
星枝走到走廊。这时管理舞台道具和灯光的人正忙不迭地拾掇。乐师们拎着乐器回家了。
观众席空荡荡的漆黑一片。
这次表演会的发起人,舞女们的至亲好友,还有一些像是她们的崇拜者——学生和小姐,不知怎的,都带着兴奋的神情。有的在评论今晚的舞蹈,有的坐在长条椅上等侯,还有的在后台进进出出。
说是舞女,其实是舞蹈艺术研究生,她们不见得都愿意终生献身于舞台事业。立志将来当舞蹈家的人也很少。当中一半是女学生或小学生,而以小姐居多。
她们的化妆室比铃子她们的宽敞。有的人在脱衣裳,有的人去后台的澡堂洗澡,有的人在卸妆,还有的人在寻找自己的花束,各人都随便地忙于做回家的准备。舞终之后,在热闹、快活的气氛中,情意绵绵,话声里充满了朝气。
星枝在廊道上接受了各式各样人物的老一套寒暄:“祝贺演出成功”,还应邀签名,备受赞赏。
她对于这些都一一作了简单的回答,然后到舞女们的房间去消遣。她家的女佣在廊道上呼喊她,她就和女佣一起回到自己的化妆室去。
一打开门,铃子正好站在竹内身后给竹内穿西服。
跟方才不同,星枝不把它当一回事,连瞧也不瞧一眼。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她边走边告诉女佣该取走的衣裳。
于是,铃子用目光向她打了招呼,她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披上春外套,把竹内一直送到大门口。
没等竹内的汽车开动,铃子就劲头十足地说:“南条下周就要乘船回国啦。”
但是,星枝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是吗?”
“说要回来,也没通知师傅。真是忘恩负义呀!这太不像话,太无情了。师傅真可怜,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是啊。”
“要是在舞蹈家同人中抵制他,在报上一起写文章骂骂他才好呢。咱们约好啰,不去接他,也决不同他跳舞好吗?”
“嗯。”
“不行,靠不住,你应该更认真地表示愤慨才是。星枝你也不亚于南条,是个薄情人啊!”
“什么南条,我不认识他!”
“师傅不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经常谈论他吗?难道你没看过南条的舞蹈?”
“舞蹈倒是看过。”
“跳得很出色吧。他被誉为日本的第一个天才西洋舞蹈家。是日本的尼仁斯基①,日本的谢尔盖·里弗阿尔啊。所以师傅忍痛借钱供他留洋。竹内研究所才落得这样穷困的呀。”
①尼仁斯基(1890—1950),苏联舞路家。
“是吗?”
星枝的司机和女佣前来取她的衣箱和客人赠送的彩球,正好打了个照面。
坐在廊道长椅上的一个青年站了起来,从星枝身后迎上前去,喊了一声:
“友田女士!”
“哟,你在干么?怎么还不回家?”星枝说着,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铃子回到化妆室卸了装之后,在犄角的屏风背后边宽衣边说:
“就说今晚咱俩的表演会吧,师傅也是七拼八凑借钱来举办的。”
“是吗。”星枝觉得胸前和胳膊抹了白粉很不自在,便说:“洗个澡再回家怎么样?”
“星枝,你也该考虑考虑啊。研究所的房子、乐器,凡是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去抵押了。为了筹措今晚的会场费,师傅奔波了三四天呐。”
“大概欠了很多戏装费吧。戏装店老板也来吵闹过了。我就讨厌这个。”
“星枝!”铃子再也忍耐不住,“你知道隔层拉窗外面是乞丐这句话吗?”
“当然知道啰。就是说闹起穷来,连缎子腰带也得卖掉呗。”
“就说星枝你吧,难保什么时候不卖掉缎子腰带。就是乞丐也得吃大米饭嘛!你太不体谅人啦。拿刚才来说,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摆出一副令人讨厌的面孔。我作为弟子照顾师傅,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太脏了!”
“脏?什么叫脏?”
“太脏了,师傅赤身露体的,多脏呀。你干吗还老去接触他的身体呢?”
“哎哟!”
铃子全然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忽然胸口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般,顿时接不上第二句话。
“去洗个澡吧。”
“你是叫我把手洗干净吗?”
不知怎的,铃子仿佛感到蒙受了屈辱似的,板起面孔来了。
“铃子,我不愿意看到你做那样的事。”
“为什么?”
“太凄惨了。”星枝加强语气断然地说。
铃子一言不发,像是被冷落了。
“我总觉得你太可怜,看不下去啊。教人不由得生气啊。”
“为了我吗?”
“当然啰。”
“我明白了,也很高兴。”铃子自言自语地说,“千金小姐和贫苦人家的姑娘是不同的啊。也许这是天生的性格,没法子改吧。我只是同情师傅,真心地想尽尽本分。我倒没打算要当贴身徒弟,或者献媚讨好,才来照顾师傅身边琐事。只是个人喜欢罢了。不过,女人一结婚,什么都……”
“要是别人,爱干什么我才不管呢。我是爱你,才不高兴的呀。我心里感到难受啊。”
“唉!”铃子抱着星枝的肩膀,让她坐到镜台前。
“我给你化妆吧。”
星枝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西服。
铃子给星枝重理了理头发说:
“我打十四岁就当了师傅的贴身学徒,他还送我上女子学校,对我很慈祥,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然而,我还是同女佣一块儿干厨房活儿,毕竟还是别人的家呀。环境使我变成懂事的孩子,我首先考虑的,是别人的心情,而不是自己的情绪。我一心想学舞蹈,也学会了忍耐。”
“什么别人的心情,从旁能那么了解吗?我有点怀疑!”
“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师傅没有师母。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自己更加了解师傅的心情。有时我也在想:假使我不在师傅身边,师傅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说不定总穿着那件脏衬衫,指甲长了也不修剪吧。”
“所谓了解别人的心情,你不觉得可悲吗?”
“是啊。我这才深深感到艺术是多么可贵。假使我不是献身艺术,一定早就变成性情怪癖,心跟儿坏,或者小大人啦。也一定不成其为少女了。是艺术拯救了这一切啊。”
“说起艺术,我很害怕呐。”
“舞蹈不就是艺术吗?正因为你很有舞蹈天才,人们才能够谅解你的任性放肆,不是吗?你一旦跳起舞来,简直就像一个难以控制的疯子。”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所谓艺术太可怕了。我一跳起舞来就着迷,不顾一切地纵情地跳。真像邀游太空,心情非常舒畅。然而,不知为什么,也有点杌陧不安:自己究竟会飞到哪里去?结局又会怎么样呢?那种心情就像在梦幻里翱翔天际,无法控制,一味飞行,即使想停下来,也会身不由己,仿佛是别人的躯体了。我不想丧失自己。不管对任何事,我是不愿意着迷的。”
“你这个小姐希望太高啦,自命不凡,才敢于说出这种话。令人羡慕啊。”
“是吗?铃子真的要立志当个舞蹈家吗?”
“讨厌。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铃子边笑边拿起大白粉扑儿,扑打星枝的脸。星枝一声不言,闭上了眼睛,把下巴颏稍稍向前一扬,说道:
“你瞧,我这副脸显得多寂寞啊。”
铃子给星枝擦脂描眉,一边说:
“刚才你为什么忧伤起来?表现得那样粗暴,舞姿突然松垮了。”
但是,星枝就像那迷人的假面具一样,纹丝不动。
“如果我在舞台上摔倒,那不是大出洋相了吗。”
“因为我不想跳了呀。刚要走出舞台,看见母亲坐在观众席上,心里就不想跳了。舞步突然乱了,怎么也跟不上音乐的旋律。伴奏也太差劲啦。”
“哟,令堂来了?”
“她把她物色的候选女婿俏俏地带来啦。干吗要让他们看到我的裸体舞蹈呢。”
铃子惊愕地望着星枝的脸。
“好了。”铃子把眉笔放到镜台旁的化妆皮包里,又说:“唉呀,项链呢?收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本来放在这儿的嘛。你真的不知道?真糟糕,怎么会没了呢?你让开一点我找找看。”
铃子说着,一会儿拉出镜台的抽屉,一会儿又看了看镜台后面,心神不定地西寻东找。星枝一任铃子找去。
“算了,说不定女佣拿走了。”
“要是她拿走就好,可是没见女佣收拾过镜台啊。如果弄丢就糟了。我不该放在这种地方,它同舞台使用的玻璃赝品可不一样。我去问问别人就来。”
铃子慌里慌张地走出了化妆室。
星枝对镜顾影自怜。
外面的晚风已带来了初夏的信息。但化妆室里由于放着舞蹈服装、花束,还有她们的脂粉,荡漾着晚春的气氛。娇嫩的肌肤,光润似玉。
行驶美国航线的“筑波号”于上午八时进入横滨港。
由于职业上的关系,竹内他们经常迎送外国音乐家和舞蹈家,他们估计好轮船靠岸的时间,比别人稍稍来晚一点。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上午到了。海关房顶的尖塔,迎着初夏的朝辉,街树投下了影子。
汽车在海关前停下。铃子去地面服务部买了入门券。的确是码头的样子。她们一边观望右边成排的低矮而细长的仓库,走过了新港桥。桥的左侧,是臭水沟般的肮脏海面。在三菱仓库前面,停泊着许多日式木船,船上晾晒着洗过的衣物,诸如衬裙、布袜子、长内裤、贴身衬衫、尿布和小孩的红衣裳等等,而且又旧又令人恶心,这反而给周围现代化的海港风景,增添了异国情调。也有的船上,人们在洗刷早饭的餐具。
除了竹内和铃子外,还有两个女弟子跟来了。其中的一个在海关看守所前下了车,拿照相机去给他们看。
他们来到第四号码头,星枝已在那里等候着。她家在横滨,所以独自先来了。
“哦,你来了,好啊。”
竹内一下车,马上把自己的花束交给了星枝。星枝把花束接受下来,却说:
“可是,师傅,我不认识南条呀。我不愿意献这种玩意儿。”
“没关系嘛。他以后就是你们的舞伴,要同台演出啦。他是我值得自豪的弟子,和你自然情同师兄妹啰。”
“我和铃子约好,不同南条跳了。不来接他就好啦。”
竹内笑盈盈地走到轮船公司派驻人员那里去查找船客的名单。铃子也从后面瞧了瞧,说道:
“啊,有了。师傅,是一百八十五号舱房。到底还是回来了。回来了。”
铃子神采飞扬,差点舞蹈起来。她把手搭在竹内的肩上,竹内也喜形于色,说:
“是嘛,到底还是回来了。”
“简直是做梦啊,我的心怦怦直跳呐,师傅。”
他们以快活的神情眺望着海港。
除非南条精神失常,要不怎能不通知竹内师傅一声就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南条的这种气愤、疑惑,夹杂在重逢的喜说之中,似乎也卷进了在码头上迎接轮船靠岸那种心理状态里。竹内的脑海里,兴许还浮现出他心爱的弟子南条少年时代的面影哩。
他们登上码头的二楼,就在临港的餐馆里等候。那里也挤满了接船的人。不论谁都透过敞开的窗户,远眺着海港。女弟子们沉不住气,只喝了一口红茶,把花束搁在桌上,就走到廊道上去了。
海港沐浴在初夏午前的灿烂阳光之中。
汽艇在停泊着各国邮轮、货船的空隙间穿梭而过。
铃子兴奋得分辨不出哪艘是“筑波号”了。横滨出生的星枝指着海面上说:
“那就是。喏,现在正往这边驶来,带红色横条白烟囱那艘漂亮的大船呀。是烟囱又粗又矮的那艘呀。据说,轮船要是没有烟囱,旅客就会产生一种不安的心理。所以轮船公司为了招徕顾客,总要把烟囱装饰得别致些。这叫做化妆烟囱呀。烟囱大,看起来似乎可靠,速度也快似的。”
铃子一认出那艘“筑波号”,就想象着南条眺望着令人怀念的祖国大地,他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喜悦啊。她仿佛自己就是南条似的感到欢欣鼓舞。
“南条大概也在眺望着我们吧。肯定会眺望我们的。也许是站在甲板上抢着用望远镜眺望呢。”
铃子说着,像要借用一下旁边那个女人的望远镜似的。那女人脚登拖鞋,身穿长袖和服,头发干净利落地蜷曲起来。
“船开动以后,到靠岸还早着呢。咱们散散步去吧。”
星枝说罢,挽起了铃子的胳膊。
她们逆着匆匆奔来码头的汽车和人群往前行,一折回刚才来时那条路,铃子就一味望着“筑波号”,神情很不平静。
星枝翻开报纸的神奈川版,出声读起“进出船栏”的报道:“今天进船……今天出船……明日进船……明日出船……今天.停港船……”她对照着停泊的船只,说明这是邮政部资助建造的哪级邮轮,那是达拉阿公司的货轮等等,真不愧是个横滨姑娘。而铃子却心不在焉地听着。
她们来到了栈桥。行驶欧洲航线的英国船已停泊在那里。在甲板上,只有一个水手,正在向这边俯视。她们靠近船腹,只觉得寂静得可怕。
栈桥餐馆也已经停止营业了。
货运马车嘎达嘎达地开了进来。这是匹多么老朽的瘦马啊。车夫和马也很相称,他在打瞌睡,快要掉落下来似的。那种体态就这样下去,他非摔下来不可。虽叫马车,实际上是辆只在车板四角竖着棍子的破车。
一对像是英国人的老夫妻,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从对面悄悄地回到了船上。少女用甜美圆润的嗓子在歌唱。
星枝和铃子站在栈桥的顶上,或者说站在二楼的一端,默默地眺望着海港。过了好久,星枝突然问道:
“铃子,你要跟南条结婚?”
“哎哟,哪儿的话呀!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儿?真讨厌!那是谣传。”
“你不是想等南条回来就结婚吗?”
“胡说,这只是别人那样说罢了。”铃子快嘴说过之后,又立即自言自语道:“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他到外国去的时候,还把我看做孩子呢。”
“是初恋吧。”
“那是五年前的事啦。”
“铃子要是结婚,师傅会很寂寞的啊。”
“嗳哟,星枝也会这样体贴人,少见哩。我告诉师傅,他准会高兴的。”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一个个都要结婚的嘛。”
“那就是嘛。不过,南条要是还有点想念我的话,也不至于连招呼都不打就回来呀。不应该连封信,连封电报都不来呀:”
“咱们还来接他,太荒谬了。”
“南条一定会喜欢星枝你的。”
“没想到你这个人那样懦弱。别说昧心的话啦。”
她们两个人回到四号码头的时候,“筑波号”的巨大船体己靠近过来,仿佛压在前来迎接的人们的胸口上。
从船上传来了奏乐声。
海鸟成群聚拢过来,又从轮船与码头之间匆匆飞去。汽艇从轮船的船头和船尾,把缆绳拽了过来。码头上的人们你推我拥,把身子探出栏杆。已经可以望见乘客了。他们也跷着脚站在甲板上,有的挥舞着国旗,有的手拿望远镜眺望。在吊着成排救生艇的船舷下方,一个个圆圆的舷窗露出了一张张的脸。
在欢迎的人丛中,有的人高举像是迎接退伍士兵的那种国旗。洋人的家属彼此拥抱,挥舞帽子。也有的姑娘,把杂沓的人声置之脑后,独自靠在餐馆墙上,悠然地读着外文书。码头的栈桥前方聚拢着旅馆派来揽客的人。码头上不净是那些来迎接显赫留洋者的华丽打扮的人,还有像是移民亲戚的乡巴佬。有船员的眷属。也有港市的娼妇,她们脸上一副睡眠不足的神情。
已经看到船上人的模样了。船上和岸上,人们的感情交融在一起。顿时沸腾起一股欢乐的热潮。这是一种纯洁、兴奋感情的流露。大概是找到了自己所盼望的人儿了吧。
“啊,太高兴啦!”
一个娟秀婀娜的小姐跷起足尖跺着脚,发出了一句叹息。铃子在一旁听见了,自己也被这种情景所牵萦,情不自禁地高举起花束不停地摇晃。竹内抬高声音问道:
“哪儿,哪儿?南条在哪儿,看见了吗?”
“没看见。不过,总觉得很高兴啊。”
“好好找找。看见了吗?”
“南条一定看见我们来了。”
“奇怪,没看见南条呀。真奇怪。”
身旁的人都急匆匆地走到下面去了。竹内也只好走到外面来。在这里,等候接船的人早已排成长龙。铃子和星枝把花束举到头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过不多久,允许上船的时间到了。他们也从B甲板一同上了船。本以为南条会在入口大厅里等候,可是哪里也没找见他的踪影。
“一定还呆在舱房里吧。”
他们急忙走到一八五号房,果然看见门扉上挂着的船客名牌上,用拉丁字母书写着南条的名字。但门扉紧闭,敲门也不见回声。
然后,他们又匆忙走到A甲板的散步场地、吸烟室、图书馆、娱乐室,还有餐厅,找了一遍,也没见南条的身影。无论走到哪儿,处处都碰到人们喜逢至亲好友或情人的情景。他们连走带跑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竹内焦灼地拉长着脸。
铃子和星枝登上了狭窄的阶梯,那里是儿童游戏室。
“哟,连玩沙的地方都准备了。”
星枝稀罕地抓起了一把沙子。铃子却在狭窄的沙场上边哭边跪坐下来。
“太无情了,太无情了。太过分了!”
“有什么可哭的。”
星枝说罢,紧闭双唇,摄住拳头说:“多痛快啊。真有意思。”
竹内急得双眼充满血丝,到办公室打探去了。
“请问一八五号房的南条已经上岸了吗?”
“哎呀,客人那么多,不能什么都知道呀。这会儿,值班服务员还在那房间附近,他也许会知道吧。”办事员回答说。
他们返回能房,向在那儿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探听。服务员说:
“客人大都上岸了吧。”
一八五号房依然紧锁着。
两侧并排舱房的窄长走廊,只是一片白花花的油漆的寒光,已经杳无人迹了。
女弟子们带着不安的神色,在大厅里等候着。那儿也寂然无声。竹内强压住心头怒火,苦笑着说:
“他自己已经上岸了吧。早知如此,在岸上等他就好了。”
也许是这样。码头分上下两层。接人的从楼下上船。旅客从楼上上岸。这大概是为了避免混乱的缘故吧。从岸上到船上架设的临时渡桥,也分上下两层。说不定竹内他们上船以前,南条就早已上岸了。
旅客的行李源源地运了出来。
快要下船的当儿,星枝叭哒一声把花束扔进了海里。铃子望了一眼那漂浮在波浪上的花束,又茫然若失地凝视着自己手中的花束。
临港餐馆又沸腾起来。有的人在席间发表回国演说。
出了码头便门,他们甚至连汽车车厢也搜索了一遍,最终还是没有看到南条的身影。向报社记者打听,记者回答他们也在寻找南条,想请他发表回国观感。
也许竹内难以忍受这种屈辱和激愤吧。在悲伤之余,他想一个人独自呆着。
“实在对不起。失陪啦,我这就……”竹内说罢,连头也不回就走了。
女弟子只好面面相觑。星枝家的司机把车子开了过来。
“回家吗?”铃子孤零零地说了一句。
“不回家。”星枝摇了摇头。
“可是……”
铃子直勾勾地目送着竹内的背影,这当儿她热泪盈眶,倏地跑了过去。
“师傅,师傅!”铃子从后面紧追上去。
两个女弟子满脸为难的神色,望着星枝问道:
“不回家吗?”
“不回啦。”
“那么,再见。”
“再见。”
星枝又独自上船去了。她来到南条的舱房前,悄悄地靠在门扉上,一动不动,合上了眼睛,脸上像挂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具。
不论是仓库的红色屋顶、街树的嫩绿、前方耸立着白色洋房的街道,还是从海面拂来的微风,都给人以一种清新的感觉。铃子的皮鞋声显得格外响亮,兴许是她要追上竹内的心情变得更加急切了吧。她目不斜视,只顾往前奔走。
“师傅!”她迫上竹内,差点儿跟对方撞了个满怀。
“噢。”
虽然突如其来,竹内却显出高兴的样子。
“你一个人吗?”
“嗯。”
铃子摘下帽子,甩了甩头发,一边揩着汗珠。
“已经是夏天啦。”
“天气真好啊。”铃子欢悦地笑了。
“不知星枝她们怎么样。我是冷不防地跟在师傅后面追上来的。”
竹内默然不语。铃子一边走一边似看非看地瞧了瞧竹内的脸色。
“也许南条在旅馆休息呐。”
竹内说着,走进了新华丽饭店。可是,南条也没有在那儿。他很快又走了出来。
“咱们吃午饭去吧。”
在外面等侯着的铃子依然面带愁容,一味在摇头。
“那么,再走走吧。”
铃子点了点头。他们从郁郁葱葱的山下公园旁边,走过垂柳飘拂的谷户桥,沿着两侧都是西洋花铺的坡道,朝山冈上挂着气象站旗子的方向登上去。传来了少女们合唱的赞美歌。他们两个人被歌声吸引了,便走进了外国人墓地。
这片墓地开阔悦目,如茵的绿草坪上,轮廓分明地耸立着一块块白色的大理石,花草点缀其间,初夏的阳光泼洒下来,晶光耀目。简直是一个清洁、整齐、欢快而又静谧的庭园。在山冈的陡坡上极目远望,右边停泊在海港里的船只、海港市街、伊势佐木街的百货商店,乃至远处的重山叠峦也尽收眼底。
赞美歌声是从远处山麓的墓地传过来的。歌唱者多半是基督教学校的女学生。
入口路旁的河堤上盛开的杜鹃花,嫣红似火。那色彩映在大理石的十字架上。
女人衣服的颜色,由于草坪和空气的关系,看上去像是一幅瑰丽的图画。尤其是年轻姑娘穿上和服,简直美不胜收。前方一望无垠,仿佛浮现在市街的上空。这里也是横滨的名胜之一,不光是前来扫墓的外国人,还有装扮入时、前来游览的日本姑娘,也流连其间。
他们边走边稀罕地读着碑上镌刻的“为了我爱妻的神圣回忆”的铭文,还有下方刻着的圣句等。兴许是这些与墓有因缘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挚爱和悲伤,在铃子身上引起了共鸣吧,她觉得自己的感情纯朴地流露了出来。
“噢,师傅,南条真的回来了吗?”
“是回来了。舱房上明明写着他的名字嘛。”
“不至于在中途跳海了吧?”
“哪会干出这种傻事呢。”
“我不信。我总觉得乘船回来、在舱房里的,是南条的遗骨,或是灵魂呀。”
铃子说罢,发现自己脚底下有座小坟,那崭新的大理石碑上雕刻着百合花。
“啊,多可爱啊!这是婴儿的墓呀。”
她把那束一直无意识地拿在手里的花束,随便放在这座墓前。
在小小的墓碑前面,是一片用大理石围起来的花圃。那里不仅种有花草,还有扫墓者献上的盆栽花木。
“星枝早把花束扔到海里去了。她不像我总拿在手里到处走。南条的事,还有什么可想的,倒不如扔在这座外国人墓前呢。”
“是啊。”竹内漫不经心地回答,随即迈步走到海角般突出的一块花圃里。唱赞美歌的少女们,打下边的路回去了。铃子坐在竹内身旁,说道:
“在前些时候举行的表演晚会上,师博,我曾和星枝约好,我们绝不同南条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跳舞了,也不去迎接他啦。只是由于师傅说要去接他,所以……”
“唉,算了。”
“我不相信他不跟师傅打招呼就能踏上日本的土地。”
“他可能有他的考虑。也许发生了什么情况吧。反正他的确乘‘筑波号’回国,并且已经上了岸,顶多在日本全国找找,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他搞舞台表演这行,要躲藏也藏不住的。你一定要抓住他。”
“我不愿意。”
“你不是和南条有过什么约定吗?”
“什么约定?”
“在南条出国之前嘛。”
“没有。什么也没有啊。”铃子认真地连连摇头。
“只是我送他到码头的时候,他曾对我说:在我回来之前,不论遇到多大困难,你也要继续跳下去啊。就是说了这些。”
“你应该守约啊。哪怕把我这个老朽扔到这种坟地里,也要同南条一起跳啊。”
“哪能呢,我哪能离开师傅。请您别说这种话啦!”
“有什么关系呢。学习艺术,比这还更无情呐。哪怕对父母兄弟,也得有见死不救的勇气。要忘掉一般人情世故,首先要有自我献身的精神啊。”
铃子久久地盯着竹内的脸。
“师傅在说昧心话。”
“你才是说昧心话呐。”
“师傅是最心疼我的呀。”
“那倒也是。这五年来,你不是日日夜夜一心盼望南条回国吗?可是,一旦盼到了,又过多地担心,怕被南条嫌弃,或者顾虑会吓得缩成一团舞蹈不起来,乃至为了南条事先没有通知乘什么船回国这丁点儿事,也立刻咒骂他是什么忘恩负义的疯子,这不正是真心话吗?”
“是真心话啊。师傅难道不觉得南条太狠心了吗?”
“当然,我很生气。”
“可是,您还是来接他了。”
“是啊。为了托付南条照料你们,我宁可忍辱前来。”
竹内嘴上说得漂亮,心里却感到内疚,也有点寂寞。因为他打算把新近回国的南条迎来做研究所的助手,以便重振旗鼓,摆脱经济拮据的困境。但是,眼下这种事是不会在铃子的心中浮现的。她深受感动,点点头说:
“嗯,我完全理解师傅的心情,所以我更加遗撼了。”
“对那样的事是用不着想的。你要死心塌地干下去啊。”
“那么怎样办才好呢?”
“你晓得的嘛。要紧紧抓住南条,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在西方学会的所有本领学到手,以压倒他的全副生命力的气势,把他征服!这大概是一种报仇的办法吧。倘使南条真的背叛了我和你,倘使他是个不道德的人,那么你也会由于这种不道德而跟他同归于尽,如果你爱他的话。这样一来,你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骨头我来给你收拾。永远毫无遗憾地活下去,这也许就是艺术的根本。你思念南条整整五年,如今却为这区区小事使纯真的爱情淡薄,岂不前功尽弃了吗?”
铃子听着听着,不禁潸然泪下。
竹内道出了一句与年龄不相称的真心话,兴许是出于对年轻一代的嫉妒,对逝去的青春的悔恨,也是对铃子的爱情吧。可是,察觉到这些话对铃子自然会引起反响的时候,他霍地站了起来说:
“南条纵然忘恩负义,人们也肯定会给南条的舞蹈喝彩的。”
铃子被迷住似的抬头望着他说:
“您寂寞吧,师傅。”
“就说你吧,哭,也是为南条的呀。”
“不。我听了师傅这番话,不知怎的感到寂寞。”
“请你不要介意。”
“话虽如此,我从未想到会被师傅这样冷落。”
竹内惊讶地望着铃子,却又若无其事地说:
“友田的家就在这附近吧。”
“唔,星枝大概已经回家了。”
“顺路去看看怎么样?”
铃子默默地摇了摇头,站起来走了。
竹内和铃子走到外国人墓地,正好是星枝一声不响地伫立着,把身体依靠在南条舱房门扉上的时候。她板着一副面具般的冷冰冰的脸。
一瞬间,响起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星枝悄悄地退到一边。门轻轻地开了。星枝的身体正好掩在门后。一个女人从门扉里探出头来,扫视了一下走廊。然后,南条从女人身后走了出来。
南条拄着一根拐杖。
女人用手轻轻碰了一下门,门就自动关上了。
南条和女人发现了星枝,不觉一惊,便停住了脚步。但是,星枝和南条彼此并不相识。
星枝依然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垂下了眼帘。
南条他们无可奈何地打她面前走过。稍稍拉开一段距离后,星枝也迈步跟上来了。
女人不安地回过头去盘问南条似的说:
“她是谁?”
“不晓得。”
“撒谎。”
“要是我认识,早就打招呼了。”
“我在场,你装蒜了吧?”
“别开玩笑了。”
“可是,她不是等着你出来的吗?”
“我并不认识她啊。”
“真不要脸,跟在我们后头来了。真讨厌!”
星枝没听见他们俩的对话。她似乎很生气,攥紧拳头捶了两三下自己的腰部,板起面孔,闭着嘴唇,事不关己似的走开了。
船上已经一个乘客也没有了。
码头也变得静悄悄的。只有码头工人在搬运从船腹卸下来的行李。
南条和那女人逃也似的从码头便门走出去,坐上了出租汽车。
南条的右腿好像有点瘸。
看上去女人的岁数比南条大,约莫二十开外,是个西洋派头的美人。
“小姐,您怎么啦。”星枝的司机惊讶地打开了车门。
“请你跟上那瘸子的车。”
“哦,是刚才那两个人?”
“对。绝不要让他们跑掉,到哪儿也要追上去!”
司机慑于星枝的气势,赶紧把车子开动了。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人?”
“是舞蹈家,柱着拐杖的舞蹈家,真是绝无仅有啊。简直就像哑巴唱歌,多有趣呀。”
“追上去又怎么样?”
“不知道。”
“您就是来接他的?”
“是啊。”
“他有夫人陪着,是吗?”
“不知道。”
“您过去就相识吗?”
“不认识。”
“只要把车号看清楚,他们无论上哪儿,以后还是可以很快弄明白的。”
“真罗嗦。只要追上去就行。实在令人窝心啊。”星枝冷冷地责备说。
汽车风驰电掣,驶到横滨市郊,从藤泽穿过松林,豁然开朗,尽头便是海了。江之岛就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段相当远的路程。前面的车子老早就发现后面有车子跟踪。也许是想甩掉星枝的车子,才跑了这冤枉的远路。
在南条看来,星枝的行动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从星枝的年龄来考虑,他离开日本时,她顶多十五六岁。对这样一个少女,他是不会有印象的。而她刚才那副近乎毫无表情的冷淡态度,究竞又是怎么回事呢?与其说是傲慢与执拗,不如说是近似虚无的美,给人留下可怕的印象。他眼下又不能停车问问她为什么要跟踪而来。
女人只得怀疑南条和星枝之间大概隐藏着什么秘密。尽管如此,这个妙龄小姐也不像是一个不正派的人,可她竟如此大胆地紧盯紧跟,还是令人难以理解。
星枝也觉得,自己的行动几乎不可理解。
车子从江之岛朝鹄沼的方向奔驰。这是一条滨海公路。左侧是沙滩,右例是一片松林,一望无根,开阔悦目,柏油马路宛如一条白带。万里晴空,连遥远的伊豆半岛上空也清朗晴明,浮现出富士的山姿。涛声呼啸。沙滩无尽头地伸展。小松树树身低矮而整齐,是一幅坦荡而明亮的景致,还有一片松苗丛生的沙地。到处都是松树。
两辆汽车都以高速行驶。看起来完全是名副其实的兜风。
不一会儿,前面那辆车子在迁堂的松林处一拐弯,就在一幢别墅的庭院里消失了。
后边的车子放慢了速度,稍后拐进了那条小路。星枝想看看门牌,把身子往车窗靠时,南条突然从门后出现了。由于路窄得连车身都几乎摈到路旁的松叶,所以南条和星枝面面相觑,脸贴得意外的近,甚至连对方的呼吸、肌肤的温馨,都感受到了。
星枝的脸颊蓦地飞起一片红潮,她紧紧闭上了双唇。
“你是谁?有什么事吗?”南条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星枝沉默不语。
“你一直跟踪我到这儿来的吧?”
“嗯。”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发疯了。”
“发疯了?是你?”
“嗯。”
南条惊讶地凝视着星枝。
“唔,疯子,倒有意思!我最喜欢疯子啦。难得追到这儿来,就请你到屋里来坐,谈谈好吗?”
“没什么可谈的。”
“太失礼了吧。你为什么要追到这儿来呢?不说清楚就不让你回去。”
“是发疯了。”
“别开玩笑。你要愚弄人吗?”
“这是说你呢。我只想侮辱侮辱你。”
“什么?”
星枝暗示司机开车。她忽然伤心地闭上了眼睛,说:
“我才不上你那根假装拐杖的当呢。”
南条做了一场噩梦似的,目送星枝的车子远去。
铃子教少女们练习基本功。
这些少女年纪很小,就像那回跳《花的圆舞曲》时上舞台献花的女孩子一样。铃子教授孩子有方,又能亲切照料她们。她常常代替竹内指导排练。
离这些小女孩稍远的地方,有三四个年纪稍大的学员。她们有的把腿架在把杆上,有的对镜作各种舞姿,也有的在练习老师指导的部分舞蹈动作,各自自由练习。
竹内在客厅里会见舞蹈团的干事。
竹内带着困惑的神情说:刚刚收到南条寄来的信。信上说,南条患右腿关节病,得靠拐杖行动,作为舞蹈家,他已经不能站立,是一具活着的僵尸了。他自己早已死心,可一想到恩师的悲痛,就不忍心让恩师看到自己那可怜的形象。
以南条回国为前提制定的计划,全都成了泡影。南条回国连乘哪艘船都没有通知,不过竹内还是毫不怀疑,南条一定会回到自己的怀抱。所以他计划先在东京,后在大阪、名古屋等地举行回国汇报演出,并同影剧院签订了合同,让他率领自己的弟子们进行演出。
“不过,他自己跳不了,还可以担任艺术指导嘛。拄着拐杖指导,可以收到悲剧性的宣传效果,不也很好吗!”年轻的干事说。
“我可不愿意把悲剧当作贩卖品。南条太可怜啦。”竹内不以为然地说。
“别说这种糊涂话啦。难得派去学习五年,如今人回来了,应该让他当艺术指导,给他找条活路嘛。”
“替南条设身处地考虑,他也许希望把舞蹈忘得一干二净呢。反正不亲眼见见南条,是无法了解的。估计他要来道歉的。”
“这种脉脉的温情,反而会害了南条。无论如何也要叫他干呀。”
“究竟是谁温情啦?你是不会明白的。”
现在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干事毫不掩饰地说:应该利用一切有宣传价值的东西,以摆脱研究所的经济困境。这是没有错的。由于缴不起税金,钢琴也被没收,税务局的拍卖通知,甚至同南条的信双双到达。
不管怎样,不见南条是无法行事的,所以只谈妥去为单和服作广告性宣传。这也可以说是个广告性宣传推销团。就是说公司用免费招待的方法,请购买单和服的顾客观赏音乐舞蹈会,因此让她们到各地巡回演出。这是长途跋涉的旅行。竹内于心不忍,但还是决定让铃子和星枝去巡回演出。
“还有,南条拄拐杖的事请你保密,因为他连我也瞒过,悄悄上岸了。实际上我也没告诉我们团里的铃子呐。”竹内叮嘱了一句,便同干事一起出门了。
竹内来到排练场,铃子正和着童谣唱片的节奏,在指导小孩跳舞。她自己仿佛也变成小孩,示范给她们看。
年纪大的女弟子正在更衣室里脱排练服。
竹内观看了一会儿孩子们的舞蹈,便走到铃子身边,说:
“我要出去一趟,拜托你啦。”
“嗯。”
铃子向少女们说了声“练习一下刚才的舞蹈”,就走进里头,照料竹内更衣去了。
竹内一边结领带,一边说:
“决定请你参加那个为单和服作广告性宣传的旅行啦,虽然这种工作有点俗气。”
“不管怎样,都是一种学习。只要认真跳,我就好好干。”
“这是一次长途旅行啊。”
“节目定下来了吗?”
“这回是乡间巡回演出,排一些受群众欢迎的华丽的舞蹈节目就行。这种事嘛,就按你喜欢的去办吧。”
“喂,我回头再考虑,连衣裳也都挑选好。”铃子说着把竹内送了出来,又说:“快要下雨啦,师傅,你早点回家吧。”
铃子再折回排练场,她闻到手里拿着的竹内的排练服有一股味儿,便把它扔进浴室里,然后又继续指导童谣排练。
不一会儿,孩子们都回去了。
在宽敞的排练厅里,只剩下铃子一个人。
她将身体依在钢琴上,稍事歇息,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弹起钢琴来。过不多时,她又选出一张唱片,安详地听了大半个曲子,突然,她激烈地跳起舞来。
她把壁橱打开。这壁橱像一个大型西服衣柜,镶嵌在壁内,里面挂满了舞蹈服装。铃子触摸这些衣裳,不禁想起了一桩桩往事。但她还是利索地取出了两三件来。
大概是作旅行的准备吧。她检查了抱来的这些衣裳是不是就这样可以穿用。衣裳上笼罩着舞台的幻影。铃子又想跳起舞来。她在排练服上穿了舞蹈服。
天擦黑了。好像下起雨来。
随着房间渐渐昏暗,整面墙上的大镜子,反而显得格外清晰,映出了铃子的舞姿,犹如水中的鱼。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铃子翩翩起舞,没有听见。留声机还在鸣响。
门轻轻打开。铃子也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观看她的舞蹈,而且已经观看了好一阵子了。
响起了嘎达嘎达拄拐杖走过来的声音。正在作阿拉伯舞舞姿的铃子,不禁一惊,旋即停住了舞步。
“唉哟,南条?是南条啊!”铃子跑了过去,差点儿摔倒在地。
“你回来了,到底还是回来了。”
“你是铃子吧?”
“我太高兴啦。。
“几乎认不出来了,你跳得很好啊。”
“噢,你回来了。不过,你太无情啦!太无情啦!”铃子摇晃着南条的身体,然而当她触模到拐杖的时候,突然又将手缩了回去。
“唉哟,怎么啦,你受伤了?”
“师傅呢?”
“受伤了?站着行吗?”
“不要紧。师傅呢?”
“我在问你呐,这是怎么回事?”
铃子胆怯地把椅子搬了过来。
“我们到横滨接你去了。可是怎么也没找到你。真伤心啊。”
“我躲在舱房里啦。”
“躲?”铃子脸色煞白,直勾勾地盯着南条:“原来你在呀?我们那样敲门,你竟……原来你在呀,你真是个可怕的人。那时师傅也跟我们在一起。”
“师傅呢?”
“出去了。体打算怎样向师傅道歉呢?你太过分啦。”
“所以,我才来告辞的嘛。”
“告辞?”
铃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南条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就是忘了歌唱的金丝雀。正如你看到的,我已经再不能跳舞了。”
铃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见不到师博,心情反而不觉得难受。铃子你可以替我向师傅好好道歉吗?对师傅说南条没有自杀而回国来,就算万幸了。”
天色越来越黑了。
“对不起,我……”铃子脱口而出,就像水滴嘀嗒一声掉下来似的。说着,眼泪簌簌地滚了出来。她仿佛在呼唤远方的亲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能跳也好,不能跳也好啊。”
这话兴许是渗进了南条的内心深处,他沉默了。
“我盼啊,盼啊,一直盼望着你回来,我就是在盼望中长大的啊。”
“可是,对师傅,或是对你来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啦。”
“不,我需要你,我是需要你的呀。”
“我能对你有什么用呢?我能做什么呢?”
“能!就算什么也不能,却有一样可以做。”
“你是说爱吗?”南条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是啊,你我所能做到的,已经顶多是一同自杀了。”
“死了也好。”
铃子畅哭起来了。
“请不要哭。这里还有一个人更凄惨,欲哭也不能哭啊。”说着,南条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本来不是那样爱动感情的嘛。”
“你又嫉妒又羡慕,我十分了解你渴望着爱情。”
“天黑了。让我看看令人怀念的排练场,我就该回去了。”
南条伸手去摸自己还熟悉的电灯开关,电灯刚一拧亮,他不禁愕然失色。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墙上挂着的星枝的照片上。那虽是一张半身剧照,但他一眼就认出是她。
“那个疯子。”南条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然后若无其事地凝望着照片说:“是个美人儿啊。她也是师妹吗?”
“是啊。她叫友田星枝。前些日子,师傅为我和她举办了双人舞表演会。星枝也到横滨去迎接你哩。”铃子说着,揩了揩泪珠。
南条环视了一遍并排挂在墙上的照片说:
“看样子子弟相当多嘛。研究所的情况怎么样?”
“日子不好过啊。亏你还问到这些事。让你去留洋的时候,把这座房子拿去作抵押,你忘了?!后来给你寄的生活费也何尝不是……”
“这我知道。”
“师母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吗?”
“知道了。她比我亲生母亲还要疼爱我。”
“打那以后,师傅不知怎的,身体一下子衰弱下来了。”
“是吗?”
“师傅说过,你回来,他就放心引退。他一心指望这个,看样子他打算把研究所让给你哩。”
“请告诉师傅,就说南条没能自杀而回来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个吗?我的关节不顶用了。”
“不顶用?是脱落还是折断了呢?很痛吧,不能治好吗?你说话呀!”
“我一辈子就靠这条腿啦!”南条用拐杖嘎达嘎达地戳响地板,又说:“用木腿是不能舞蹈的啊!”
“什么呀,这个家伙!”
铃子突然一脚把拐杖踢飞了。南条遭到突然袭击,打了个趔趄,快要往前倾倒,铃子敏捷地将他的右胳膊绕到自己的肩膀上,支撑着他。
“你把我当做你的脚啊。不是用木腿,而是用人腿走,不是吗?啊,不是能够走了吗?”铃子说着,亲切地拉着南条走起来。“师傅是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的啊。哪有做父母的,会怪罪残废了的儿子呢。”
“谢谢。我也想用温暖的人腿走路啊。”
南条说着悄悄地离开铃子,把拐杖捡起来。
“请向师傅问好。我不去见他了。”
“我不让你走!”
铃子紧紧追上去,南条靠在钢琴上,用拐杖一端使劲地敲了两三下放在钢琴后面的洋鼓。
铃子闻声吓了一跳,撒开了手。
“我要让你睁开理智的眼睛!”南条说。
铃子忽然揣摸起南条所说的“你”,是指南条自己呢,还是指铃子。在沉思中,南条已走到门外去了。
“你要到哪儿去?下着雨呐。你现在住在哪儿?”
铃子追了出去,想不到外面有辆汽车在等候着他,他已经上车走了。
她无精打采地折回了排练厅。
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铃子!”
她叫了一声,同时咚的一声用力击了一下大鼓。
“铃子!”
她又击了一下大鼓。
铃子扔下拨子,利落地脱掉衣裳,走进浴室,开始洗竹内的排练服。
这是一间镶着瓷砖的清洁的浴室。
铃子只洗了一件排练服,伸了伸腰,若有所思地站了起来,然后泡在浴盆里。她的整个身子仿佛被一种温暖的东西所拥抱,她不觉泛起微笑。但一想,连忙往脸上浇了浇温水,情不自禁地盯着自己的胸部和胳膊。
电话铃响了。
铃子心里一跳,把身子缩作一团,四下里打量了一下。
身体温淋淋的,她就罩上了后台服。她去接电话之前,电话铃在那静谧的房间里不停地尖声响着。
铃子不知怎的,心房跳得厉害,话声堵在嗓子眼里。
“喂,喂,我是竹内。”
“啊,铃子。就你一个人?”
“星枝?是星枝吗?”铃子如释重负,“实在对不起,我正在洗澡呢。”
“噢,在下雨哩。”
“洗澡,我正在洗澡呀。喂,喂,在家?你是在家里挂来的吧。打那以后总不见你来,这可不行呀。你在干什么呢?”
“今天吗?”
“嗯。”
“用望远镜眺望海港呗。”
“讨厌鬼!你一直没来,让人家担心嘛。”
“‘筑波号’今天已经起航了。”
“‘筑波号’?”
“喂,喂,那个叫南条的,怪得很呐。”
“嗯,他刚刚才来过。我本想告诉你的,他真可怜啊。他的腿瘸了。瘸了,你知道吗?他成瘸子了,再不能跳舞啦。他说,那天他躲在舱房里来着。”
“是吗?”
“他谁都不想见,这也难怪啊。他是来向师傅道歉的。师傅不在,他让我对师傅说:南条没有自杀而回国来,就算万幸了。他是来告辞的。”
“他还拄拐杖吗?”
“嗯,吓我一大跳。傍晚不是吗,他像个幽灵似的溜了进来,就站在昏暗的排练厅里。”
“那又怎样?”
“什么怎样,你是说南条吗?今后那条腿真的不能跳舞,可怎么办啊!”
“铃子,你又哭了?”
“他压根儿不好好听我的话,像是不想再活下去,情绪很低沉哩。”
“那是假的。”
“什么假的,他明明是说来告辞的嘛。就说师傅吧,他也不能坐视不救啊。”
“就是嘛,所以我说那是装样子的,我认为那拐杖是装样子的。”
“什么?不是的,没听清楚吗?星枝,你那边在放唱片吗?”
“嗯。”
“你听我说,南条是拄着拐杖来的。”
“知道了。见过了。”
“嗯,见过了。他刚走。哟!刚才你说见过了,是说星枝你见过他吗?”
“是啊,所以才给你打电话嘛。”
“星枝你见过南条?是见过南条吗?在哪儿见的?真的吗?请告诉我。”
“本来就是想告诉你的嘛,你却说个没完没了。我一直等到他从舱房里出来。”
“你等他了?那时他没有拄拐杖吗?”
“拄了。”
“那你为什么说是装样子呢?为什么说是装样子呢?”
“不为什么。”
“请讲明白点。这个,我不相信。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呢?”
“只是有那种感觉罢了。”
“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呢?真奇怪,他有什么必要拄着拐杖装样子呢?”
“谁知道呀。大概是同一个女人一道回来的缘故吧。”
“女人?”
“喂,喂,铃子,你见南条的时候,他真的瘸了吗?”
“嗯。”
“那,也许是真的瘸了吧。或许是我想差了。”
“那么,我现在可以到府上去吗?晚了,就在你那儿过夜吧。”
“好啊。”
“师傅也有事。”
“那么,铃子又怎么想的呢?是跟南条结婚还是拉倒呢?”
“嗳呀,我可没这样想过。”
“可不是吗?瘸腿的舞蹈家,还有什么用?对你来说,舞蹈比结婚更重要吧。如果你见到南条,被他拄拐杖的花招骗了,以为这样一来两个人不能一起跳也是出于无奈,那就糟了,所以我这才给你挂电话。”
“星枝,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你说你等了,只你一个人等南条从舱房里出来?”
“嗯。”
“是出于什么考虑呢?你这个人净做怪事啊。”
“喂。南条也问过我你干么要追上来,我说是发疯了。他同一个女人走进一个叫森田的家,是在迁堂吧。”
“森田,森田,迁堂?在迁堂的家,你也一起去了吗?”
“不是一起,只是紧跟在后头罢了。”
“迁堂,一直跟到迁堂了吗?”
“喂,喂,怎么啦?马上就来吗?我派人到车站接你。”
“嗯。不过,今晚不去了。还有,已经谈妥了一项旅行合同。由于南条的缘故,各项计划都打乱了。师傅真可怜啊!虽然这是推销单和服的广告性宣传旅行,但也请你帮帮师傅的忙。你我两个人去。就连这部电话,也已是别人的东西啦。”
“真不想去啊。宣传什么单和服。”
“瞧你说的,师傅为难了。”
铃子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上了。
林子里传来了手枪声。断断续续地连响了四下。
最后一响之后,传来了男女的欢笑声。
但是,只有星枝一个人扒拉开挂满绿叶的枝桠,走到庭院来。
林子和庭院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因为庭院四周围着林子。但是,一边贴着小径。
小径对面是桑田,透过桑叶间隙,可以俯视山涧。山洞溪流边上仅有的水田,发出了孤寂的寒光。蝉儿像才想起来似的啁啾鸣啭。
这里是温泉浴场,似乎成了冬季滑雪、夏季登山的歇脚之地。这幢别墅坐落在这儿,是非常合适的。虽说是简易建筑物,却是在距周围旅馆稍远的高处,可以说给人一种山中独院的感觉。
星枝好像处在狩猎高潮,显得兴致勃勃,非常豪放。她的目光仿佛连野生果子也要抓到手似的,有一种要踏破山林的气势。她穿一身轻便的散步服,很是适体,但动作太自如,在高度兴奋之余,反而显得不平衡,看上去挺危险的。
她跑着跑着,把鞋脱掉,大步跳跃了两三次,接着连续激烈旋转,结果猛然摔倒在地。
庭院如一块没修整的草坪,杂草丛生,一直延伸到林子里。星枝那白色的身影在郁郁葱葱之中,静静地一动不动。
星枝把支在一只手上的脸儿抬起来,只见夕阳从正面照射过来。淡淡的行云朝日光相反的方向流去。星枝眺望着倾落在远山的夕照,多少露出一副渴望着什么的表情。眼睛里噙满了泪花。
于是,她身不由己地以舞蹈的姿势站立起来,翩翩起舞。
虽说是舞蹈,也只是一种无意的即兴,像把基本动作随便连在一起似的。
她一直来到把鞋脱掉的地方,正要把鞋捡起来,无意中往前一看,只见小径的树荫下,有个缩成一团的人影。星枝向小径奔走,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正急匆匆地下山。星枝发现了他,却不停下,只是稍稍放慢脚步,在后头追上去。他今天拄的不是松木拐杖,而是白桦木拐杖。
南条回头莞尔一笑。
“又追过来了吗?”
“嗯。”星枝毫无意义地应了一声,与其说她正经地凝视南条,倒不如说是瞪了南条一眼。她的眼睛里又燃起了刚才那股子豪放的火焰。
然而,南条却充满了激情说:
“简直跟竹内先生一模一样啊!”
“太没礼貌了。”
“不。也许是我失言了。不过对我来说,这是很值得怀念的。因为竹内先生的舞蹈是我童年时代的一切希望和憧憬所在,我是想赞扬你的啊。就是我也得承认你很有才华,甚至超过了师傅。”
“我是说你偷看没礼貌。”
“失礼了。不过,把躲藏在船上的人一直追到迁堂,甚至追到这座山里来,究竟是谁没礼貌呢?”
“是假装瘸子的人没礼貌呗。”
“假装?”南条惊讶地望着星枝,笑了笑,就在路旁坐下。
“那松木拐杖怎么样啦?”星枝冷淡地说,但并非嘲笑。
“我嘛,对跳舞死心了,甚至感到厌倦了。可是,星枝你却来追赶我。”
“不记得我追赶过什么呀。”
“那么,可能是舞蹈追赶我来了。舞蹈还没有抛弃我。对我来说,你就像舞神派来的天使。”
星枝在路旁把刚才一只手提着的鞋子穿上。
“舞蹈也好,神也好,我都讨厌!我只想知道松木拐杖是装样子的就够了。”星枝冷冷地说后,正要扬长而去,南条也站起身跟了上来。
“星枝你在迁堂说过:我只是想侮辱你,就是指这件事吗?”南条拖着那只瘸腿,边走边说,“在研究所看了照片,我才晓得你就是星枝。你还到横滨来接我了。那时候,我的作法太卑下了。不过,如今你的舞蹈感动了我,我可以说出来了,为什么要躲在船上。唉!不用那样躲我嘛。”
“一味躲避的是南条你嘛。”
“是啊,我是想躲避舞蹈的呀。”
“什么舞蹈不舞蹈,我才不管呢。后来,铃子马上到迁堂的家去看你,你却紧闭着门!原来是逃到这深山里来了。”
“逃?这里是有名的温泉区,对我的神经痛或风湿病有好处嘛。多亏到这儿来,我的腿脚比过去好受多了。”
星枝不由得掉回头,用女性温柔的目光,怀疑似的瞧了一眼南条的腿,旋即又露出一副更加尖刻的面孔,像是生气,加快了脚步。她紧紧闭上了嘴唇。
“刚才是你打枪吗?”
“是家父打的。”
“啊,那么说,在那儿碰见的,是令尊啰。我边走边呆呆沉思,那枪声惊醒了我。这个时候,又看见星枝你在翩翩起舞。我恍然大悟,体内己腐死的舞蹈细胞顿时又复苏了。”
星枝唐突地问道:
“能治好吗?”
“我的腿吗?当然能治好。问题是可不可以恢复到能跳舞。”
“够了,回去吧!”星枝呐喊似的说。
南条猛然闭上眼睛,额头忒忒地颤动。
两个人不知不觉进了刚才的庭院。
“再跳一次让我看看好吗?”
“不好!”
南条把庭院和林子上空扫视了一遍,说道:
“在这大自然里,能像鸟儿鸣啭,蝴蝶飞舞,尽情地跳,才是真正的舞蹈啊。舞台上的舞蹈是一种堕落。我看到你的舞姿,就想和你一起起舞哩。简直沉不住气了。身不由己地动了起来,就像坟场里的死人站起来翩翩起舞一样。”
星枝不由得后退了。
“可不是吗。从舞蹈的角度来看,我已经是死了的人。这样一个我,如今变成那样想跳舞,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请你再跳一次让我看看好吗?”
“不好,太可怕了。”
“哪伯摆个姿势让我看看也好。”
“我说不愿意嘛!”
“那么,我来试跳好吗?”
“请便。”
星枝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但她似疑惑、又似恐惧地瞧了瞧南条。
“这是瘸子舞啊!”南条泛起了笑容。
他有所触动似的。夸张点说,在他的脸上妻时掠过善与恶、正与邪的影子。
他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处理右手拄着的拐杖。但马上又举起左胳膊,拖着瘸腿,起步跳了起来。
这是充满凶兆的奇怪的舞蹈。一只胳膊的动作美极了,反而令人生畏。
然而,南条迈不到十五步突然停住,一屁股坐在庭院的草坪上了。
“像妖精舞、魔鬼舞吧。”南条说。
星枝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脸孔,站在庭院尽头的白桦树荫下,一言不语。
“比起星枝的舞蹈来,简直是天渊之别啊。因此,我消沉了。为什么我想再看看你跳,看了我刚才的舞蹈,你恐怕应该充分理解我的这种心情了吧。”
“讨厌。这是认真的吗?”星枝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
“认真?其实我现在面临着生死关头,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从孩童起,我就沉湎在舞蹈中,也许是因果关系,若是看不见舞蹈,我就不能清醒地觉察到人类的美,人类的可贵啊。”
“我不喜欢看见人家认真,也不愿意自己认真。即使在舞台上跳舞,只要一看到观众认真观赏,我马上就感到太没意思了。要认真的话,我就想一个人认真。”
“你也是个可怜的疯子。”
“是啊。那时候在迁堂,我一开头就这么说。”
“我最喜欢疯子。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舞蹈嘛,也许就是属于这类性质。要么让沾满灰尘的灵魂弄得更脏,要么让向来所说的身体动作表现出纯洁无理,这恐伯需要成为疯子才行。”
“我已经不跳了。”
“不跳了?为……为什么?”南条怀疑似的注视着星枝。“为什么不跳了呢?就这点,请老实告诉我好吗?”
“我害怕,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样跳下去自己也要变成另一个人了。一跳舞,我不由得要认真起来,尔后就感到寂寞。”
“这就是艺术家,就是人们所说的天才的悲哀啊!”
“胡扯!我也不想得到什么东西。什么艺术,我并不认为它可贵。我只想永远一个人呆着。”
“这就是星枝的美之所在,是这种美的身躯发出的声音。”
“我只想平凡地生活,此外再没有比这更自由的了。”
“你要结婚吗?”
星枝没有作答。
“看见你的舞姿总是这般栩栩如生,可是你的心灵却如此疲惫,真不可思议。”
“你太没礼貌啦。我哪有什么可疲惫的。”
“你受伤了,确实是受伤了。”
“我没受伤。那是你戴着艺术的有色眼镜来看人吧。我感到厌烦,所以才不再跳舞的。停止跳舞,是证明我不是疲惫,我也没有受伤呀!”
“那么,刚才那个是什么?”
“那个?是游戏。是孩子又蹦又跳的游戏呗。”
“在我看来,这就是舞蹈,是生命的绝妙的跃动。”
“那是你假装瘸子的缘故吧。”
“所以嘛,我想再看一次你的游戏,我是这样请求你的啊。有人诚心求神灵保佑,出现过瘸子也能站立的奇迹。”
“奇迹,我也讨厌!”
“如果借助你又蹦又跳这股劲头,能把我这根拐杖甩掉就好啰。凭借这股力量,也许我站得起来。”
“凭借自己的力量迅速站立起来不是更好吗?如果我的游戏真有使瘸子站立起来的力量,那么你的舞蹈就能治好自己的瘸腿,这点应该不成问题。”
“是吗?”
南条的眼睛含有几分敌意,但他马上又下决心似的说:
“按星枝你说,我不妨试跳跳是吗?”
“那就悉听尊便了。”
“这样无情的观众,兴许对我有好处。”
南条又拄着右手的拐杖,拖着瘸腿,跳了起来。
然而,同刚才跳的不同。由于愤怒,身体动作不灵活了。
“我这辈子早就打算不再跳了。”
“为什么?”
“因为我热爱舞蹈,舞蹈嘛,我真的多少懂得一点。”
南条断断续续地说,舞蹈越跳越变得激昂起来。
看上去,南条的舞蹈像多年的沉渣在翻滚沸腾,眼看就要喷火似的。
星枝随着它的变化,闪烁着好奇的目光。
从讨厌看丑恶东西的目光,转变到害怕看危险的目光,尔后她又带着一种不安的胆怯情绪,用左手抓住头上的白桦树枝。
南条还是拖着瘸腿。但是,他的手足已经自由舞蹈,轻盈飘洒了。
他的动作激烈,跳得越快,那光线的流动就越美。
星枝使劲地摸住树枝,逐渐把它拽到胸前。白桦树枝弯成弓形,眼看就要被折断了。
“星枝,游戏,星枝教我的游戏,真有趣啊。”
“美妙极了。”
南条停住舞步,突然望了望星枝,尔后边跳边说:“别只顾看。一起来玩呀。请跳吧。”
星枝不由得缩成一团,仿佛要保卫自己的身子似的。
南条又跳到另一边去了。
“能跳啦,我也能跳啦,舞蹈又使我复苏了。”
这很像是原始人、野蛮人,甚至是蜘蛛、鸟雀求偶时跳的舞。
星枝恍如听到南条舞蹈的伴奏音乐越来越近,越来越高昂、激越。
南条转过身来说:
“俗话说,别人舞时你也舞。”
“你还在装瘸子。难道不能把假拐杖甩掉吗?”
星枝的声音温柔中带颤抖。
南条迅速跳了过来。他攥住星枝的右手催促她跳。
“只要有活拐杖,那就……”
星枝像遭突然袭击似的,就这样被南条那有力的手牵着走了,甚至忘记松开手里攥住的白桦树枝。
那根树枝被她从树干上揪落下来了。
星枝失去了依靠,咚地一声撞到南条的怀里。
“讨厌,讨厌!”
她佯装要用那根树枝打南条,却并没有举起那根长长的树枝。
在这势头上,南条也打了个趔趄。
他拄着拐杖站住后说:
“凭着人间温暖的拐杖跳就够了,何必要这个呢。”
话音刚落,他使尽力气,把那根拐杖高高地抛起来。然后,他邀星枝起舞。
正吃惊地出神望着拐杖去向的星枝,这时突然露出极不协调的羞涩神态。
起初她自己没觉察到那娇媚的神态,后来她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
南条把着手教她,缓步跳了起来。
星枝开始还有所抵触,后来渐渐合拍了。不久两个人的身上都涌流着一股热流,南条便加快了舞步。
“能立起来啦!瞧,我的腿能准确地立起来,立起来啦!”
南条呼喊起来。他没有松开星枝的手,在她周围跳开了,像一股火焰般的漩涡向她席卷而来。不一会儿,他冷不防地一下子把她抱举起来。
然后,迅猛地跑进林子里去了。
他轻轻地抱着星枝,腿也不瘸了。看上去,这动作也像是舞蹈的继续。
黄昏渐近,鸟群被晚风追赶似的飞过了庭院。
在跳舞的时候,他俩把鞋子脱了,南条连外衣也脱了下来。晚风吹拂,树林子投在那上面的长长的影子,在轻轻地摇曳。
小马从山路下来,大概是到马市去的吧。
饲主骑在母马上。小马没有任何羁绊,随后嘎达嘎达地跟上。老实而可爱。
三四个村里人背着细青竹捆走了过去。
旁边的小山,像是一个游乐园,有人在那里做游戏,传来了男女小学生的童谣声。许是百来人的合唱吧。
那山坐落在溪流边上,南条刚才就坐在那里,心神不定,要么回首张望山路,要么眺望远近重山叠峦上空飘浮的夏日彩云。
星枝同她的父亲并肩走了下来。
父亲拾眼望着传来童谣的小山说:
“孩子们已经来啦。”
看见星枝的父亲也一道来,南条在晦暗中蜷缩起身子。
阳光炽热,星枝也焦灼不安。她专注地四面看了看,一眼认出南条,就不由得加快脚步,企图走过去。
父亲只顾观看溪流和对面的群山,没有在意。
“那帮孩子是借胜见的房子住的呀。他们都是东京体质虚弱的儿童。一想到连胜见的蚕种养殖场也成了孩子们的住所,就觉得可怜。”
星枝心不在焉。
“不过,总比大仓闲着让蜘蛛结网强吧。这也许是胜见的派头。这就叫做不养蚕卵养人卵,让人茁壮成长。胜见的口头禅是:为社会、为国家服务,哪怕白借给他们住也行。连葬礼也是那样。记得那时我曾对你讲过,他是蚕种界的第一流人物,甚至从总裁宫得到了两万奖金哩。他不仅在地方,而且在中央蚕丝工会,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葬礼办得太寒伧了。他本人总以穷乡僻壤的村夫自居,简朴得也太过分了。许多蚕丝界的知名人士都特地从东京赶来参加丧礼。我是他的朋友,连我都觉得不体面。但据说这是根据他的遗言,把办丧事的费用捐献给村里了。万事都是按这个基调办的呀。”
“是吗?”
“近来什么体质虚弱的儿童之类的名堂,好像很流行哩。”
“嗯。”
“以前学生每年都到胜见这儿来。他们是蚕丝专科学校的学生,是来实习的。为了研究蚕种而漫游世界,这样奇特,恐怕只有胜见一个人啰。他素负盛名,人们总想选他担任县议会议员或国会议员。可他总是说,养蚕太忙,没有那种闲工夫,还是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对国家有用。他一辈子与蚕打交道,男子汉再没有像他这样令人钦佩的了。他没有任何贪图,我太喜欢他啦。”
绕过小山山麓,首先出现在他们俩面前的,是胜见家。那是有白墙的蚕种养殖场。
这座库房耸立在河岸堆砌起来的壮丽奇观的石崖上,宛如一座城堡,是仓库造型的两层楼房。两排窗户全敞开着,恍如把白墙切开似的。似乎安装了纸拉窗。
从这间库房的一端到拐角处,是古色古香的平房住家。库房远比它雄伟壮观。
“就连那里的标本或研究书籍都放着不用,现在白白糟蹋了。我打算去劝他们捐赠给专业学校或蚕丝会馆。”
“为什么他们不搞蚕种买卖呢?”
“胜见过世之后,儿子又是那个样子,要保持胜见蚕种的信用,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需要不断从事新的研究,绝不能在改良品种的竞争中打败仗啊。与其造出有损胜见名誉的蚕种,倒不如干脆停下,这样还能帮贫苦的蚕种商一把。嘿,这就是胜见妻子的想法吧。”
“要能帮助小小的蚕种商,倒是件好事啊。”
“傻瓜。重要的是要培育优良品种,把蚕繁殖好。你若也像体质虚弱的儿童,说些没胆识的话,那就去练练开手枪吧。”
“手枪?”星枝轻声地说。声音很小,就像想起一场噩梦。
“是手枪。昨天打中了,真高兴啊。在这样的天空底下,由于山上的空气,声音都不同了。今年冬天,我带你打猎去。”父亲说着,猛地抬头仰望晴空。
“而且,一个妇道人家她也不愿意操这份心,去使唤这么许多人。她有财产,现金再多没有什么了不起,虽然股份可能也是属地方企业的,但山林多得不计其数啊。”
“我回去就打枪好吗?”
“可要对母亲保密呀。这个库房也许还会恢复的。是以前在那里工作过的手艺人呢。虽说是手艺人,其实是胜见的工作助手,在这行道是有真才实学的。这次他们想复兴胜见的蚕种,同我商量来了。正因为他们是胜见的弟子,对研究很热心,但要他们自己经营蚕种买卖就做不来了。”
“所以就由爸爸来经营?”
“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买卖,我去劝劝胜见夫人,以后搞个小公司什么的,搞出一套办法来。”
“这同那件事有关系吗?”
“哪件事?是说你的婚事?你是在说傻话嘛。体质虚弱的儿童才产生这种胡猜。只不过胜见的儿子被你迷住了,真可怜。不过,那孩子倒也不傻呀。”
两个人来到了胜见家的门前。
从宽广庭院的参天古树,也可看出它具有悠久的历史,好像有来历的堂堂的名门望族之家,深邃静谧。
远望并不华丽,来到门前一看,住宅古雅、体面,有点微暗,不禁令人留连忘返。
胜见蚕种养殖场这块大招牌,依然挂在库房的白墙上。
父亲停住了脚步。
“顺便进去看看那座古建筑吗?只要能赶上下趟公共汽车就行。反正傍黑前能到达那边就可以。”
星枝轻轻地摇了摇头。尔后望着父亲的脸说:
“那件事,希望您给谢绝吧。”
“唔。”
父亲望了望星枝,示意要走,然后就跨进了胜见家的门。
星枝忽地抬头望了望库房,就马上走开了。
下了坡道,便是温泉浴场。
偷偷地跟在后面的南条,看见只剩下星枝一个人,就飞也似的赶了上来。今天他又拄着拐杖,看上去是飞跑一般。
南条一来到温泉大澡堂,就高声呼唤:
“星枝,请等一下,星枝!”
这是村里的公共澡堂,是一座寺庙式的建筑。为了散发热气,屋顶上开了格子窗,窗上还有个小屋顶。
在旁边树荫下嬉戏打闹的村童,听见了南条的喊声,都一齐回头往这边张望。
星枝呆立不动,忽地垂下眼帘,然后又睁开冷若冰霜的眼睛,说道:
“又拄松木拐杖?”
“我从后面追上来的,你没发觉吗?”南条喘着气爽朗地说。
“早就知道啦。”
“我在报上看到竹内师傅要来的消息,我想你准会上街,从晌午前就在游乐园高坡下面等你经过。我本想去见见令尊,向他表示自己的愿望,但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唐突,另外我还想弄清你的想法。”
“你要托家父干什么?”
“还用问什么吗?不,在这之前,我还要请你好好理解我南条这个人。就拿这根松木拐杖来说,也是那样。你从一开始就把这家伙说成是装样子,看来你非常憎恨、蔑视我这根拐杖啊。不过,促使我把这根拐杖甩掉,让我第一次依靠自己的腿站立的,也是你星枝呀。我很感谢这根魔术般的爱情的拐杖哩。”
“这是魔鬼的拐杖呀。”
“这家伙是在法国造的。它跟随我从法国去到美国,是很令人怀念的。如今有了温暖的人可依靠,我终于同它分手了。如果昨天我没有看到星枝你的舞蹈,也许这根拐杖将一辈子伴随我啦。”
“成了神话啰。”
“神话?”
“是啊。是希腊神话舞蹈。”
“哦,不错。那确实是希腊姑娘的舞蹈。邓肯为了恢复希腊舞蹈精神而创新舞蹈,我也应为舞蹈焕发青春啊。”
“我不是神话中的姑娘。那种舞蹈,只不过是一种神话罢了。请你把它看做是可怜的疯子吧。”
“什么?你是说那只不过是着了魔,是身份悬殊吗?我爱你。难道是痴心妄想吗?”
“那只不过是一种舞蹈。昨天我讲过了嘛。我已经不跳舞了。多可怕啊。那是舞蹈吗?我真正觉醒、平静下来了。我只想做个平凡的人。我这辈子再也不跳舞了,希望你宽恕我吧。”
“这是懦弱”
“南条你不也是吗!今天你不也是拄着拐杖来的吗?”
星枝说着像要逃脱似的走进了汽车铺。可她从南条的脸部表情,觉察出他肯定会乘机跟入,也就不耐烦地从那里出来,抄近道走了。
南条对星枝这个举动,毫不介意,他缠住她不放。
沙洲边上布满了白石子。温泉旅馆朝这个方向开窗,把庭院伸展过去。
河流两侧小山重叠,低低地蜿蜒而去。星枝远眺河流下游,觉得背上冒出了冷汗。
“松木拐杖,总说松木拐杖,其实我想说的就是它。你知道吗,我突然甩掉那根从法国就一直伴随着我的拐杖而那样跳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在出现奇迹的瞬间……”
“我讨厌奇迹。”
“那是胆小鬼。所谓奇迹,绝不是鬼神的妖术,而是生命的火焰在燃烧啊!一旦跳起舞来,马上就能表现出来,你的天赋真是非凡啊。”
“我讨厌它。”
“你又跟昨天一样,害怕自己的天才啰。”
“是啊。没有什么理由一反昨日的常态啊。”
南条诧异地望着星枝说:
“虚假得不像样,只要一跳起舞来,你又会像梦一般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有什么虚假?”
“当然是虚假。你除了舞蹈外,都是虚假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笑我的松木拐杖,就说星枝你吧,你干吗要特地让拐杖敲自己的青春之门,而又用绷带去缠上自己的心扉,尔后逞强呢?这才是真正的装样子呐。我不在期间,日本姑娘竟变成这个样子了吗?”
“嗯。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你长期呆在国外,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可一点儿也引不起我的共鸣。”
“噢?通过昨天的舞蹈,正好疏通我们的思想了。舞蹈家只能用舞蹈的语言来对话,普通语言成了障碍。虽然你我都说不跳舞了,再也不跳舞了,但实际上咱们俩离开了舞蹈,还是活不下去,你不觉得这就是一个充分的证明吗?”
“这是神话。我没有任何责任。”
“我完全明白,你是想说‘我并不爱你’。可是你为什么爱别人,竟又那样委屈呢?”
“你误解了。”
“恕我直言。首先,我也许要道歉。由于我一味高兴,做梦也没想到要被推进无底的深渊。我不相信这样的事。星枝你才真正误解我了。第一,就说这根松木拐杖吧,令尊是经营生丝贸易的,而且府上在横滨,如果你也懂得外汇行情,我想你也会同情我的这根松木拐杖的。你可以想象到,整整五年,我在西欧过着多么凄惨的生活啊。可以设想,在‘新回国者’这块冠冕堂皇的招牌下,我登上舞台,肯定会有人嘲笑我:你瞧那个乞丐,那个给日本人丢脸的家伙。在国外时,人们把我当做讨人嫌的日本人。这根拐杖,对我装扮乞丐倒是很方便的。”南条用松木拐杖戳了戳地板,又说:“然而,这绝不是装样子。我患了严重风湿病,吃不上像样的食物,身体虚弱了。在那严寒的日子里,房间里也生不起火炉。要说神经痛、风湿病,严重的时候,膝盖咯咯直响,甚至要跪倒在地;有时痛得简直就像骨头折断了。后来好不容易熬到能凭拐杖走路,可已经不能跳舞了。我一想到这个,心里慌乱得很。我请求大使馆把我送回国吧,又觉得这太丢人,没有法子,只好等待了。即使请医生诊治,这病又不是马上能治好的,再说西方的温泉澡堂又贵得出奇,所以只好自己注射麻醉剂,暂时镇痛。由于药物中毒,脑子也坏了。灵魂也腐朽了。这就是我留洋的情况。直到昨天看到你的舞蹈以前,我虽生犹死啊!”
在河岸边走着走着,不觉间已到了坡道。登上去便是真正的马路了。时值仲夏,那里盛开着一种散发出奇香的夏天的花。白色蝴蝶翩翩飞舞,令人目眩。
南条停住脚步,擦了把汗。
“躲藏在舱房里的心情,我想你是理解的。那时候,还不是不拄拐杖就走不了道,而是感到自己是作为一个残废人踏上日本国土的。拐杖就是这个象征。所以我就拄了松木拐杖。与其说没脸见竹内师傅,倒不如说只是不想再去接触码头上受人欢迎的场面。我本打算过隐姓埋名的生活。这也包含着懦弱的因素,即怀疑日本人能不能跳好西洋流派的舞蹈。”
“那样困苦,干吗还要绕道美国回来呢?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啊?这是得到那位夫人的帮助。她是我的恩人,是她使我能够回到日本来的呀。”
这时,公共汽车驶过来,南条的话中断了。
一转眼,星枝举手让公共汽车停下,然后冷冷地表示拒绝似的瞥了一眼南条,便转身去乘车,就此告辞了。
南条当然急忙从后面跟着上了车。
星枝倏地红了脸,不知为什么,一直红到脖子根。她羞得难以自容,恐惧不安地耷拉了头。
“请停一停!”她突然叫喊一声,不顾一切从车上跳了下来。
这来得太唐突,南条来不及站起来了。
星枝呆立不动,依旧是跳下车来时的姿势。她连满额汗珠也没在意,只顾目送汽车后头扬起的一阵白色的尘埃。她极力忍受住心脏的跳动。汽车在山后消失了。这时她才感到腿部一阵钻心的麻木,啪嗒一声倒在路旁的草地上。
之后,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野外的草丛冒着热气,没有一个行人走过。
铃子照例带着舞台上的舞蹈余韵,轻松地回到后台化妆室来,想不到看见星枝呆然坐在镜前,她高兴得以为是在做梦呢。
“嗳哟,星枝,你怎么啦?我太高兴啦。”
铃子从后面抓住星枝的肩膀,滑坐了下来,星枝被夹在铃子的双膝之间。
铃子一身可爱的打扮,像一个在魔幻的森林里吹笛的少年。
这个少年叉开赤腿,装成姐姐的样子,摇晃着星枝说:
“这么老远,你特地来!我多么想见你啊。吓了我一跳。瞧你,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
星枝霎时闭上了眼睛。
铃子有点杌陧不安,问道:
“你怎么啦?对不起,你到这儿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心情就舒畅了。”
“暖哟,讨厌,心眼真坏。不过,真是好久不见了。师傅也会吓一跳的。你也不给我回封信,还用望远镜眺望海港吧?”
“给你打过电话,可是没有打通。”
“电话?早就撤了。”
“没电话了?”
“这种事以后再说吧。”
星枝睁开眼睛,把屋里扫视了一圈。
“化妆室真脏!”
“别说啦,会被人听见的。在农村,这样就算不错了。化妆室条件差点倒没什么,最令人伤心的是舞台条件太糟糕了。公会堂或学校一类地方,没有跳舞的条件,照明设备也差劲。真可怜啊。不过,师傅也一道来了,我们决不落后,我们跳了,一次也没泄气。衣裳有汗臭了吧?我们已经巡回演出了二十天,师傅真可怜。你说你不愿意为单和服做广告性宣传旅行,师傅没法子,只好亲自来啦。”
“是吗?”
“天天都很热闹,是梅雨天啦。”
“真闷呀!”
“只要一跳起舞,郁闷也就烟消云散了。”
铃子离开星枝,站起来说:
“你对师傅嘛,就说是家里不同意好啰。反正你是位千金小姐,师傅还以为是你家里不让你出来巡回演出的呢。”
舞台上传来了钢琴声。
铃子望了望星枝,以眼睛示意说:“这是竹内师傅的舞蹈,”然后利落地将下一个舞蹈的服装整齐地放在那里。看来是竹内和铃子的双人舞。
“这些衣裳真令人怀念。”
“喂。”
“星枝,你的脸色很不好,是坐火车累了吧?想见我们,只是来玩玩吗?光让我高兴高兴就行了吗?”
“前些日子就和父亲一道到这儿来了。”
“哦,来避暑?”
“大概是来做买卖吧。”
“是啊,这里是蚕丝产地。那么我就放心了。起初我还有点纳闷,星枝为什么要赶到这种地方来呢。”铃子笑了笑,又折回台旁。
“请你稍让开点,我要化妆。”
“嗯。”
星枝点点头,可是当铃子的脸映入镜子里,眼看跟自己的脸叠印起来时,她不知怎的,竟胆怯地打了个寒噤。
铃子谅讶地问道:
“怎么啦?突然不跳,是不是身体不好?真奇怪啊。”
“不!是你把我同舞台化妆的脸并在一起了。铃子这张化妆的脸仿佛不是铃子的,真可气!”
“是吗?”
“给我化妆吧。”
“你呀真没法子,人家忙着呐。”铃子边说边给她马马虎虎地扑了一点白粉,抹上了口红。
星枝像一具玩偶,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大热天,稍稍抹点儿就行了。”
铃子转身从侧面望了望星枝的脸,说:
“你的脸,淡妆浓抹总相宜啊,美极了。对了对了,你还记得吗?在跳《花的圆舞曲》时,你曾坚持说我长着一张寂寞的脸呢。”
“早忘了。”
“你这个人真健忘呀。”
铃子刚要给星枝画眉,只见星枝的两粒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唉呀!”
铃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马上把自己的惊讶神色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微笑着给星枝揩了揩眼泪。
“这是什么?给我吧。”
星枝闭着眼睛,显得特别的美。
“铃子,你在爱南条,是吗?”
“嗯,我在爱他。”铃子爽朗地回答,“那又怎么啦?”
“你是这么明说了?”
“明说了。”
“是吗?”
“也许是我从小时候就尽想他的事,但实际上我对他是不是那样钟情呢?这是值得怀疑的。不过,我认为爱就是意志。南条就算是个不道德的人,或是残废人,那也没关系。我想把他在西欧学到的东西全部学到手。要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虽然看起来就像被抛弃者的一种报复,不过对他来说,是需要这种爱的意志的。我无论如何也要和南条一起跳舞。能够同自己所喜欢的人尽情地跳,死了也心甘呀。”
铃子越说越带劲儿,不知不觉把星枝从镜台前推到一边,急忙做下一个舞蹈的化妆。
“我反复考虑过,乍听起来,这种爱像是功利主义,其实不然。这是爱的意志。感情这种东西,已经不可信赖,如今世道变成这个样子,越是有才能的人,感情就越脆弱。我想,即使是恋爱,只要贯穿意志这根线,纵然失败,也不至于酿成悲剧,而能昂然挺立,通向彼岸。我不会后悔,我要毫无遗憾地生活!”
星枝茫然地听着。
“为学习舞蹈,哪怕把自己卖掉。只是不想寒伧凄切,穷困潦倒。我过去实在太糟糕了。”
“舞蹈,究竟好在哪儿?”星枝稚气地说。
“好在哪儿?好就好在‘我’这个人能活下去,这就是目的。”
“这是假的。”
“那么,什么才是真的呢?对你来说,什么才是真的呢?”
星枝满不在乎地说:
“请你不要说了,真吵死人啦!”
连铃子也生气地瞪了星枝一眼。但她自己又像从梦幻中清醒过来,说:
“星枝,这些话不是因为你问我是不是爱上南条才谈起的吗?”
说罢,铃子笑了,霎时又板起面孔来。
“真奇怪,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怎么回事?”
尔后,铃子探询似的望着星枝。
星枝觉察到铃子的视线,猛然反驳道:
“南条并不是瘸子呀。”
“怎么?”
“他能跳舞哩。”
“你见过他?星枝。大概发生什么事了吧,是那样吗?那我就明白了。”
“什么也没有呀。”
“用不着瞒我了。照你这么说,仿佛觉得老早以前我就明白了。”铃子安详地说。
这当儿,竹内进来了。
“啊?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好久不见。”竹内坐到旁边的镜台前,皱起眉头,边脱衣裳边说:“好热啊!”
铃子把手巾拧干,给竹内揩拭身体。她的手在颤抖。
“师傅。”
“怎么啦?”
“听说南条不是瘸子,他能跳舞哩。”
铃子抓住竹内脊背上的肌肉,把脸压在他的肩膀上,抽噎着哭了起来。
“不要哭。稍等一会儿。”
竹内甩开铃子,霍地站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南条茫然地伫立在后台的入口处。
南条依靠着拐杖,懊丧地垂下头来。看样子若没有拐杖的支撑,他就会无力地倒下去。
“师傅,我给您道歉来了。”
“什么!”
竹内怒不可遏,企图冲出去,想不到星枝却站起来把他拦住。
“师傅,不要这样。”
“让开!这家伙。”
竹内走出去后,冷不防地狠揍了南条一顿。
“混蛋!这副丑态,像什么样子?”
南条无意识地举起了拐杖,像要自卫似的。
“你要干什么?挥舞那家伙想干什么?”
铃子一只手依然抓住竹内,默默地观望着。
星枝又钻进他俩当中,把他们分隔开。
“师傅,请您息怒,那拐杖是装样子的。”
星枝用嘲讽的口吻劝解竹内。
南条在想什么呢?他倏地变了脸色。
“混蛋!”
他抡起拐杖,在星枝的肩膀上打了一下。她倒在竹内的怀里了。由于来势迅猛,竹内往后打了个趔趄,踩空了台阶,摔了个四脚朝天。
舞台上,女歌手正在唱着快活的流行歌曲。
竹内被抬进了医院。他的后脑勺摔得很重,右胳膊肘也疼得动弹不了。
南条决定作为竹内的替角参加这一行人的巡回演出。
当晚更深夜静时分,他便离开该市出发了。
汽车从医院朝着车站疾驰。他们三人在车厢里都默默无言。但刚要走进检票口,铃子轻轻地将南条的拐杖夺了过来,探出肩膀说:
“扶着我走吧。”
然后,她将拐杖送给星枝,说:
“请扔掉这玩意儿吧。要不还会有危险哩。”
“嗯。”星枝点了点头。
于是,星枝赶回医院去护理竹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