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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短篇集

川端康成其人与文

《一只膊胳》

《伊豆的舞女》

《古都》

少男少女小说系列

《建校纪念日》

《翼的抒情歌》(上)

《翼的抒情歌》(下)

《波斯菊的朋友》

《信鸽》

《肩扛恩师的灵柩》

《考试时》

《哥哥的遗曲》

《夏季的友谊》

《蔷薇之幽灵》

《父母的心》

《竞开的花》

《母亲的诞生》

《罗密欧与朱丽叶》

《和狗说话》

《本村选手》

《花园的牺牲》

《比王位高尚的誓言和爱》

《友情奇缘》

《娶新娘的车》

□ 作者: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其人与文

(代序)

叶渭渠

(一)

  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作家,196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川端一两岁上,父母双亡,少年时代,祖母和姐姐又相继作古,从此与眼瞎耳背的祖父相依为命,使这位敏感的少年沉浸在悲哀之中,在他稚幼的心灵里投下了寂寞的暗影。十六岁上,川端预感到祖父将不久于人世时,就决心把祖父在病榻的情景记录下来。于是他写起了《十六岁的日记》。这既是作者痛苦的现实的写生,又是洋溢在冷酷的现实内里的诗情,在这里也显露了康成的创作才华的端倪。

  少年的川端康成聪颖过人,早早闯入说林书海,广泛地猎取古今世界名著和日本名著,尤其是对《源氏物语》更是爱不释手。他对这部名著虽不甚解其意,只朗读字音,欣赏着文章的优美的抒情调子,但却深深地为其文体和韵律所吸引。这一经历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后他写作的时候,少年时代那种似歌一般的旋律,仍然回荡在他的心间。他开始对文学产生了憧憬,上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把过去所写的诗文稿子,装订成册,从这里可以看出少年的康成开始具有文人的意识,最初的写作欲望已经萌发。

  中学时代,他无数次投稿石沉大海,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创作天分,认真考虑自己的才能是否可以成为文学家。在1916年作为中学四年级生,在大皈《团栾》杂志上发表了习作小说《肩扛教师的灵柩》,他就经常给《文章世界》写小品、掌小说。《文章世界》举办投票选举"十二秀才",川端康成名列第十一位。对于立志当作家的少年来说,这是很大的鼓舞,也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年。他在大学预科的同窗好友中有许多志向文学者,他们一起谈论文学,议论文坛现状和探讨当时日本很流行的俄罗斯文学,使来自农村的他顿开茅塞,受益匪浅。这期间,他在学校的《校友会杂志》上,发表了习作《千代》,他以淡淡的笔触,描写了自己同三个同名的千代姑娘的恋爱故事。大学时代,川端康成与爱好文学的同学为了向既有文坛挑战。改革和更新文艺,复刊了第六次《新思潮》,在该杂志创刊号上发表了处女作《招魂节一景》,描写马戏团女演员的悲苦生活是比较成功的,受到文坛老前辈的称赞。川端康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文艺年鉴》上,标志着这位文学青年正式登上了文坛。

  川端发表了《招魂节一景》以后,由于恋爱的失意,特别遭未婚妻伊藤初代解除婚约,他感到幸福的幻灭,经常怀着忧郁的心情到伊豆汤岛,写了未定稿的《汤岛回忆》。此后他为了诉说和发泄自己心头的积郁,又借助自己手中的笔,为杂志写出短篇小说《林金花的忧郁》和《参加葬礼的名人》。与此同时,他在爱与怨的交织下,以他的恋爱生活的体验,写了《非常》、《南方的火》、《处女作作祟》等一系列小说,有的是以其恋爱的事件为素材直接写就,有的则加以虚构化。川端这一阶段的创作,归纳起来,主要是描写孤儿的生活,表现对已故亲人的深切怀念与哀思,以及描写自己的爱情波折,叙述自己失意的烦恼和哀怨。这些小说构成川端康成早期作品群的一个鲜明的特征。这些作品所表现的感伤与悲哀的调子,以及难以排解的寂寞和忧郁的心绪,贯穿着他的整个创作生涯,成为他的作品的主要基调。川端本人也说:"这种孤儿的悲哀成为我的处女作的潜流","说不定还是我全部作品、全部生涯的潜流吧。"

(二)

  1924年大学毕业后,川端康成踏上社会,就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活。他积极与横光利一等人发起新感觉派文学运动,并发表了著名论文《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说》,和创作了《感情的装饰》、《春天的景色》、《浅草红团》等少数几篇具有某些新感觉派特色的作品,并无多大的建树,他甚至被称为"新感觉派集团中的异端分子"。后来他公开表明他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同路人,决心走自己独特的文学道路,他的名作《伊豆的舞女》和《雪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

  川端康成的性情被孤儿的气质扭曲,心中充盈令人窒息的忧郁,一次去伊豆旅行的机会,偶遇巡回艺人一行,与年少的舞女邂逅,第一次得到舞女的平等对待,并说他是个好人,他便对她油然产生了纯洁的友情;同样地,受人歧视和凌辱的舞女遇到这样友善的中学生,以平等待人,自然激起了感情的波澜。他们彼此建立了真挚的、诚实的友情,还彼此流露了淡淡的爱。川端将这段经历化为艺术,便是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小说《伊豆的舞女》了。

  《雪国》描写主人公驹子沦为艺妓,在屈辱的环境下成长,承受着生活的不幸和压力,勤学苦练技艺,追求过一种"正正经经的生活",渴望得到普通女人应该得到的真正爱情。但是,作为一个现实问题,在那个社会是难以实现的。她追求的实际是一种理想的、极致的、实际上不存在的哀伤虚幻的爱。男主人公岛村却把她这种认真的生活态度和真挚的爱恋情感,都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从某种意义说,这个故事是当时日本社会世相的相当精确的艺术概括。

  《伊豆的舞女》、《雪国》的成就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其一,在艺术上开始了一条新路。川端曾盲目模仿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和全盘继承传统都没有成功,但他并没有放弃艺术上的新追求,且不断总结经验,对传统与现代结合进行积极的艺术探索。他的《伊豆的舞女》就是在吸收西方文学优点的基础上,力图保持日本文学的传统色彩作了新尝试。而《雪国》则使两者的结合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赋予作品更浓厚的日本色彩。其二,从《雪国》开始,川端的创作无论从内容或从形式来说,都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即以抒情笔墨,刻画下层少女的性格和命运,并在抒情的画面中贯穿着对纯真爱情热烈的赞颂,对美与爱的理想表示朦胧的向往,以及对人生无常和徒劳毫不掩饰的渲染。对人物心理刻画更加细腻和丰富,更加显出作家饱含热情的创作个性。

  川端康成是个很有成就的作家,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小说、散文、评论等。在整整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他共写了超过500部(篇)小说(含140多篇掌小说),在《川端康成全集》37卷本中占去了25卷,这些小说,除了《东京人》、《生为女人》比较长以外,中长篇小说一般都在八万至十二三万字内,掌小说短者仅有数百字。川端的小说,不仅数量甚丰,在艺术上也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川端康成的小说创作初期就十分鲜明地表现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和艺术特色,并逐步形成他的独特风格。在创作实践的全过程中,他的风格虽然还有发展,其作品的色调也有些许改变,或浓或淡,但并没有断层、没有根本变化,他创作初、中期所奠定和完成的基本特色是:孤独的主观感情色彩、忧郁的感伤抒情情调、人情与人道主义精神,以及虚无与颓废的思想等。但是,后期的作品呈现更复杂和多样化的倾向,贯穿着双重或多重的意识。比如以《名人》、《古都》、《舞姬》为代表,主要表现了对艺术的追求和对生活、对传统的执著,作家在创作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作了新的探索,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以《千只鹤》、《山音》、《睡美人》、《一只胳膊》为代表,一方面深入挖掘人的感情的正常与反常,以及这种感情与人性演变相适应的复杂性;另一方面追求感官的享受和渲染病态的性爱,或多或少染上颓伤色彩。因此,它们在表现人的生的主旋律的同时,也表现了生的变奏的一面。

  从小说形式来说,以纯文学为主,作为其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中间小说、少男少女小说,以及其他小说形式比如自传体小说、报告小说等。中间小说是介于纯文学与大众小说之间的一种小说形式,代表性的作品有:《东京人》、《少女开眼》、《河边小镇的故事》、《风中的路》、《生为女人》、《彩虹几度》、《青春追忆》、《玉响》等,这些中间小说既重视纯文学的艺术性,也注意大众小说的通俗性,深受大众读者的喜受。少男少女小说,主要以大中学生为对象,代表作品有《少女的港湾》、《花的日记》、《学校之花》、《美好之旅》、《父母的心》、《肩扛恩师的灵柩》等,以爱为主旋律,描写父母子女情、兄弟姐妹情、师生情、学友情等,文笔优美、表现细腻、情调悲戚,饱含着青春的纯爱。在川端笔下,一些少男少女的主人公即使是萍水相逢,也以爱相待,表达了纯真的友谊。一篇篇少男少女之作,在青少年读者面前,绘出一幅幅人情美和心灵美的画卷,奏出一曲曲少男少女的青春之歌。也不仅限于艺术性方面,这一点对促进人们重新审视东方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和启示性。可以说,他为日本文学的发展,为东西方文学的交流,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在日本国内,川端康成的名字早已记录在菊池奖(1944)。艺术院奖(1952)、野间文艺奖(1954)、每日出版文化奖(1961)的花名册上。1953年被选为日本文学艺术最高的荣誉机关--艺术院的会员。1961年,日本政府为了表彰他成功地领导了国际笔会日本大会的召开,以及创作《禽兽》、《雪国》、《名人》、《千只鹤》、《山音》等作品的业绩,即"以独自的样式和浓重的感情,描写了日本美的象征,完成了前人没有过的创造",授予他最高的奖赏--第21届文化勋章,成为日本文化功臣。1957年,获西德政府颁发的"歌德金牌"。1960年获法国政府授予的艺术文化勋章。1968年,以《雪国》、《古都》、《千只鹤》三部代表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皇家文学院常务理事、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斯特林致授奖辞,突出地强调:

  "川端先生明显地受到欧洲近代现实主义的影响,但是,川端先生也明确地显示出这种倾向:他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

  "川端康成先生的获奖,有两点重要意义。其一,川端先生以卓越的艺术手法,表现了道德性与伦理性的文化意识;其二,在架设东方与西方的精神桥梁上做出了贡献。"

  安德斯·奥斯特林最后宣读了奖状题词:"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川端在瑞典文学院礼堂作了题为《我在美丽的日本》的获奖纪念讲演,他通过禅宗诗僧希玄道元、明惠上人、西行、良宽、一休宗纯的诗,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的小说,《古今和歌集》、《伊势物语》、《源氏物语》、《枕草子》的古典传统,以及东洋画、花道、茶道的精神,深入细致地介绍和剖析了"日本美的传统"。其后种端两度赴美在夏威夷大学和它的分校分别作了题为《美的存在与发现》的讲演和在出席旧金山举办的日本周活动期间作了题为《日本文学之美》的讲演。这三篇讲演稿也是三篇美文,全面系统地论述了日本文学的传统美,成为川端康成的日本美论、日本艺术论,构成了他的独特的美学理论体系,在川端文学中独放异彩。在这些成绩、荣誉和地位面前,川端康成在《夕照的原野》一文中这样叙述自己的心情:"荣誉和地位是个障碍。过分的怀才不遇,会使艺术家意志薄弱,脆弱得吃不了苦,甚至连才能也发挥不了。反过来,声誉又能成为影响发挥才能的根源……如果一辈子保持'名誉市民'资格的话,那么心情就更沉重了。我希望从所有名誉中摆脱出来,让我自由。"

  在川端获得殊荣的背后,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内容……

  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三年之后,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含煤气管自杀的形式离开了人世,川端康成未留下只字遗书。但他早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 作者:川端康成

一只胳膊

  "我可以把一只胳膊借给你一个晚上。"姑娘说。于是,她用左手从肩膀上将右胳膊卸了下来,放在我的膝头上。

  "谢谢!"我望了望膝部,姑娘右胳膊的温馨传到了我的膝上。

  "哦!我给它戴上戒指。标志着它是我的胳膊呀!"姑娘笑眯眯地在我的胸前扬起左手。"拜托了……"

  只剩下左胳膊的姑娘,难以把戒指脱下来。

  "那不是订婚戒指吗?"我说。

  "不是,这是母亲的遗物。"

  这是一只镶嵌着成排小钻石的白金戒指。

  "也许您会以为这是我的订婚戒指,那也没有关系,就给它戴上了。"姑娘说。"一旦把它戴在手指上,脱掉它,就好像是离开了母亲会感到寂寞的。"

  我从姑娘的手指上把戒指脱了下来。然后将放在我膝上的姑娘的胳膊竖了起来,一边将那只戒指戴在它的无名指上,一边问道:"戴在这只手指上好吗?"

  "好!"姑娘点了点头。"是啊!胳膊肘和手指关节如果不会弯曲,而是直统统的,那么难得您拿着它,也就像拿着假手,可没意思啦。我让它会活动吧。"姑娘说着从我手上把自己的右胳膊拿了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尔后又亲了亲它手指上的每个关节。

  "这样它就会动了。"

  "谢谢!"我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接了过来。"这只胳膊也会说话吗?会和我说话吗?"

  "胳膊嘛,只能做胳膊所能做的事。如果胳膊变成会说话的东西,那么把它还给我以后,我会很害怕的,不是吗?不过,您不妨试试……您对它体贴些,它也许能听懂您的话。"

  "我会体贴它的。"

  "去吧。"姑娘像改变了主意似的,她让我手中所拿着的她的右胳膊,抚触她左手的手指。"只借今天一个晚上,你将成为这位先生的东西哟!"

  于是姑娘望着我,她的眼睛,仿佛在抑制住噙着的眼泪。

  "您把它带回家以后,不妨把我的右胳膊同您的右胳膊调换一下……"姑娘说,"可以试试嘛。"

  "啊!谢谢。"

  我把姑娘的右胳膊藏在防雨外套里面,走在烟霭低垂的夜间大街上。心想:如果乘电车或出租车,一定会令人感到可疑。脱离了姑娘身体的胳膊万一抽泣起来,或喊出声来,可就热闹啦。

  我用右手握住姑娘胳膊的上端圆头,让这只胳膊紧贴在我的左胸上。外面罩上一层防雨外套。可我还是不时得用左手去摸摸防雨外套,确认一下姑娘的胳膊是不是还在,不然就放心不下。或许这并不是确认姑娘的胳膊,而是在确认一下我的喜悦的动作吧。

  姑娘从我所喜好的地方,将自己的胳膊卸下来给了我。是胳膊的上端也罢、肩膀的一头也罢,这里有个软和的圆块。这是西方美丽的细长身材的姑娘所拥有的圆润,日本姑娘则罕见。这姑娘却拥有它。它像隐约闪烁着一种娇滴滴的光彩的呈球形的东西,是一种清纯而幽雅的圆润,姑娘一旦失去纯洁,这种圆润的可爱程度不久便黯然失色。整个松弛了下来。对美丽姑娘的人生来说,它也是一种短暂的美的圆润。这个姑娘拥有这种美。从她肩膀的这种可伶的圆润,可以感受到姑娘身体的可伶的一切。她胸脯的弧形并不大,一只手心完全能够容纳得下,好像羞答答地吸引住似的坚硬、软和吧。我看到姑娘肩膀的弧形,也看见了姑娘走路的脚。姑娘走路,好像纤弱小鸟那轻盈的脚步、也好像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吧。在接吻的舌端上也有这样纤细的旋律吧。

  这是穿无袖女服的季节,姑娘的肩膀方露了出来。那肌肤的颜色,明显说明它尚未习惯于接触空气。那是整个春季都隐藏不露的润泽,夏季凋零前的蓓蕾的光泽。这天早晨,我在花铺里买来了荷花玉兰的蓓蕾,并把它插在玻璃花瓶里,姑娘肩膀的圆润,就像这荷花玉兰又白又大的蓓蕾。与其说姑娘的衣服无袖,不如说是袖子卷了上去。胳膊上端的肩膀露得恰到好处。丝绸衣服是蓝黑色的,光泽柔和。在姑娘那连着圆润的肩膀的脊背有些隆起。肩膀的弧形和脊背的隆起,划出了弛缓的波浪。从后面稍微斜斜望去,从肩膀的弧形沿着细长脖颈的肌肤,用梳拢上去的后项发,划出鲜明的界限,黑发仿佛在肩膀的弧形上落下了光的投影。

  姑娘似乎觉得我以为这是美的,所以才把右胳膊从肩膀的弧形处卸下来,借给了我。

  我在外套内珍重地握住的姑娘的胳膊,比我的手还冰凉。我心潮澎湃,脸上发烧,手也是热乎乎的。可是,我却但愿这种火热不要传到姑娘的胳膊。我希望姑娘的胳膊保持姑娘原来的那种微微的体温。再说手中的这份稍微凉的感觉,把它本身的那份可爱传给了我。仿佛未曾被人触摸过的(禁止)。

  雨雾和夜间的烟霭越发浓重。我没戴帽子,头发被濡湿了。从关上正门的药铺深处传来了广播声说:现在有三架客机,由于烟雾浓重,不能着陆,在机场上空盘旋了三十分钟。广播接着又敦促各家庭注意:这样的夜晚,由于潮湿,钟表可能会走乱。又说,在这样的夜晚,由于气温的关系,如果把钟表的链条上得太足,很容易断。我抬头仰望天空,心想:说不定能看到盘旋着的飞机的灯光呢。但却看不见。上空,飞机渺无踪影。连我的耳朵也钻进了低垂的潮气,仿佛发出了类似无数蚯蚓向远处爬行时的蔫呼呼的声响。我想,广播大概又在给收听者提出什么警告吧。于是我在药铺前停了下来,可当我听见广播说动物园的狮子、老虎、豹等猛兽愤恨潮气而吼叫不停的时候,就觉得动物的吼啸声,仿佛地盘鸣动般滚滚而来。后来广播说,这样的夜晚,请孕妇和厌世家们早点就寝,安静地休息吧。还说,这样的夜晚,妇女把香水直接抹在肌肤上,香味就会渗到肌肤里,抹也抹不掉。

  当听见猛兽的吼叫声时,我已从药铺门前走开了,可是甚至连香水都提醒人们注意的广播,却追赶着我。成群猛兽愤怒的吼声,威胁着我,我想姑娘的胳膊是否也感到害怕了呢?因此我才离开了药铺的广播声,寻思着:姑娘既非孕妇,也不是厌世家,不过是她给我借了一只胳膊而只剩下一只胳膊而已。今晚,恐怕还是像广播所提醒注意的那样,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吧。但愿一只胳膊的母体──姑娘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横穿马路的时候,我从防雨外套外面用左手按住了姑娘的胳膊。汽车的喇叭声响了。侧腹有东西在动,我身子扭动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大概是害怕喇叭声吧,它把手攥得紧紧的。

  "别害怕。"我说,"汽车还远着呢。由于能见度差,所以才鸣喇叭的。"

  我怀里揣着珍贵的东西,看好了马路的前前后后才横穿过去。那喇叭声当然不是因我而鸣,我朝着来车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人影。看不见车,只瞧见车的前灯。灯光朦胧扩散,呈浅紫色。这种车前灯的色彩难得见到,我穿过了马路就驻步望着奔驰而过的汽车。只见一个身穿朱红色服装的女子在驾驶。女子似乎冲着我点了点头。我蓦地想道:莫非是姑娘前来取回她的右胳膊?我背过身去,企图逃跑。可转念又想,她单凭左骆膊是不可能驾车的。但是,莫非驾车的女子看穿了我怀里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这是姑娘的胳膊与同性女子的本能的直觉。我捉摸着,在回到自己房间以前,得注意不要再碰上女子。女子那辆车的车后灯也是浅紫色的。还是看不见车身,只见浅紫色的光在灰色的烟霭中,模糊地浮现并远去了。

  "莫非是那个女子漫无目的地开车,只为开车而开车,在开车的过程中,整个踪影消失了……"我独自嘟哝道,"女子后面的车厢坐席上,是不是坐着什么东西呢?"

  好像又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我却反而感到毛骨悚然,这是不是由于我怀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在作怪呢?这潮呼呼的夜晚的烟霭也乘坐了那女子的车子。而且女子的某种东西使车灯所照射到的烟霭变成了浅紫色。如果说女子的身体不可能发出紫色的光,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使然呢?这不禁使我感到在这样的夜里,独自开车奔驰的年轻女子是虚无缥缈的,难道也是我藏着的姑娘的胳膊在作怪?女子是不是从车厢里向姑娘的一只胳膊点了点头呢?说不定在这样的夜间,有天使或妖精四处巡逻,护卫着女性的安全呢。也许那年轻女子不是在乘车,而是在乘坐紫光呢。决不是虚空的。她看穿了我的秘密。

  不过此后在路上我没有遇见任何人,我回到了公寓的门口。我止步观察了一下门扉内的动静。萤火虫在我头上飞过。我觉察到萤火未免太强烈的时候,我猛然后退了四五步。又看到有两三只像萤火虫似的火星飞逝过去。那火星没等被浓重的烟霭吸掉,早早就消失了。是人魂还是鬼火般的什么东西,抢在我前头,急切地盼着我回来?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成群的小飞蛾。原来是门口的灯光照射在飞蛾的翅膀上的反光,看上去恍若萤火虫的光。虽然它比萤火虫大,但是令人错以为是萤火虫,可见它作为飞蛾是太小了。

  我避开了自动电梯,从狭窄的楼梯悄悄地登上了三楼。非左撇子的我,依然让右手放在防雨外套里面,用左手去开门,动作很不习惯。心里越着急,手指尖就越哆嗦。心想:这样哆嗦岂不像犯了罪吗?我觉得房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虽然这总是我孤独的房间,但是所谓孤独,不正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在吗?今天晚上,我同姑娘的一只胳膊回来,一反往常,我不孤独了,但是这样一来,充满整个房间的我的孤独就威胁着我。

  "你先进去吧。"说着,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门打开,然后从外套里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掏了出来。

  "欢迎你来啊。这是我的房间。我给你开灯。"

  "您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东西?"姑娘的胳膊似乎在说,"是不是有人在?"

  "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有一股气味呀。"

  "气味吗?大概是我的气味吧。莫非是我那大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黑暗处,那你好生地看看呀。也许是我的影子在等着我回来吧。"

  "是一股香甜味儿呐。"

  "哦,那是荷花玉兰的香味嘛。"我开朗地说。心想:好在不是由于我的不净而发出潮湿的孤独的气味。多亏我预先插上了荷花玉兰的蓓蕾,以迎接这位可伶的客人。我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了。就是在漆黑处,我凭着每晚熟悉的动作,便知道在哪里有什么。

  "让我来开灯吧。"姑娘的胳膊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这房间是我第一次来呀。"

  "好,那太好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给这个房间开过灯,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我手持姑娘的一只胳膊,让这只胳膊的指尖能够得着门扉旁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下、桌子上、床头的枕边、厨房、卫生间等五处的电灯同时都亮了。我的眼睛新鲜地感觉到我房间的电灯不怎么明亮。

  玻璃花瓶里插着的荷花玉兰盛开大朵的花。今早它还是蓓蕾呢。刚绽开不久,可花蕊却已散落在桌子上。这点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有注视白花,却凝视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两根地把洒落的花蕊捡起来,并凝视着它。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缩地把手指活动开,拾拢了花蕊。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过来后,站起身来,把它扔在废纸篓里。

  "浓烈的花香渗进肌肤里啦。请帮帮我……"姑娘的胳膊呼唤我。

  "啊!到这儿来一路上让你受委屈了,累了吧。请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我在床上把姑娘的胳膊放平,在它的旁边坐了下来,温存地抚摸了姑娘的胳膊。

  "很漂亮,我真高兴呀!"姑娘的胳膊所说的漂亮,大概是指床单吧。床单是浅蓝色的底子,上面带有三色花样。对于孤独的男子来说,也许这过于花哨了吧。"今晚我睡在这上面歇宿吧,我会很老实的。"

  "是吗?"

  "让我贴近您,您身边好像没有什么人嘛。"

  于是姑娘的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姑娘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还涂上淡红色的指甲油。指甲长长了,比指尖还长得多。

  姑娘的指甲一挨近我,那又短又宽而且又厚又可怕的指甲就显得不像是人的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形状美。女人连这样的指尖也要超越于人吗?抑或是企图追求女人本身呢?虽然平时脑子里也曾浮现过诸如内侧斜纹闪光的贝壳、妩媚飘逸的花瓣等平庸的形容词,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姑娘的指甲,我脑子里的确没有浮现出类似色泽和形状的贝壳或花瓣,姑娘的手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来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贝壳和又薄又小的花瓣,显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种悲剧的眼泪。姑娘每日每夜真诚地磨练着女人悲剧之美。它渗透到我的孤独里。也许是我的孤独滴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为悲剧的眼泪也未可知。

  我把姑娘的小指头放在没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只手的食指上,并且用拇指肚儿一边抚摩这细长的指甲,一边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檐下、触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就抽缩了。胳膊肘也弯曲了。

  "啊,痒痒吗?"我对姑娘的一只胳膊说,"是痒吧。"

  我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轻浮的话。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姑娘的一只胳膊:留长指甲的女人的指尖发痒,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说除了这个姑娘之外,我还熟悉很多别的女人。

  比起给我借这只胳膊一个晚上的姑娘来,我不仅在年纪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还从也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于男人的女人那里听说,藏在这样的指甲下的手指尖会发痒。那女人说,因为习惯于用长长的指甲尖触摸东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触摸,所以一触碰到什么就会发痒。

  "唔。"我对意想不到的发现感到吃惊。

  女人接着说:"即使做吃的,或吃的东西,只要手指尖一触摸到,就会感到啊,不干净!让人浑身发抖。是这样的呀,真的……"

  所谓不干净,是说食品不干净呢?还是说指甲尖不干净?恐怕是什么东西一触到手指尖,女人就会感到不干净而发抖的吧。女人纯洁的悲伤的眼泪,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长指甲的庇护。

  我已经不想再触摸女人的手指尖了,虽然诱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独拒绝了它。她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纵令触摸她身体的任何部分,她几乎没有感到发痒。

  借给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许多地方一旦被触摸,就会感到发痒的吧。纵令使这样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发痒,我也不认为是罪恶,也许会认为是爱玩。不过,姑娘大概不是为了让我恶作剧才把一只胳膊借给我的吧。我可不应该演喜剧呀。

  "开着窗呐,"我觉察了。玻璃窗户掩闭着,窗帘却是敞开的。

  "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吗?"姑娘的一只胳膊说。

  "如果说偷看,那就是人罗。"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见我的。如果说真有人在偷看,那么人就是您自己吧。"

  "自己……?所谓自己是什么意思,自己在哪里呢?"

  "自己在远处呗!"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抚慰歌,"人为了寻求远处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能走到吗?"

  "自己是在远处的呀。"姑娘的胳膊重复了一句。

  我蓦地感到这只胳膊同其母体──姑娘,仿佛在无限遥远的地方。这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远方母体处吗?我果真能走到遥远的姑娘处,把这只胳膊还给她吗?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赖我,似乎很安详。作为其母体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安静地进入梦乡呢?会不会由于没有了右胳膊而产生不协调感,或者做恶梦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别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噙满泪水,不是吗?眼下一只胳膊来到了我的房间,可是姑娘却未曾来过。

  窗玻璃被潮气濡湿,变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张癞蛤蟆的肚皮。烟霭仿佛把毛毛细雨堵在空中让它静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离,而被笼罩在无限的距离中。看不见房屋的屋顶,也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

  "我来把窗关上。"我想把窗帘拉上,窗帘也是潮湿的。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张脸要年轻。然而,我拉窗帘的手没有停住。我的脸消失了。

  那时候,在某饭店看到的九层某客房的窗户,蓦地在我心头上浮现。有两个身穿张开红衣服的下摆的小女孩,爬窗嬉戏。她们穿一样的衣服,模样也相似,也许是孪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两个小女孩时而用她们的小拳头敲打着窗玻璃,时而用她们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时而又互相推来推去。她们的母亲背向窗户,在编织毛线衣。窗户的一面大玻璃,万一破碎或者万一脱落,小女孩从九层上掉落下来,定死无疑。觉着危险的是我,两个孩子和她们的母亲,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因为结实的窗玻璃是没有危险的。

  我把窗帘拉到尽头,回转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从床上说:"真漂亮啊。"因为窗帘与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缘故吧。

  "是吗?太阳晒得都褪了色。已经很旧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

  于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紧,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尔后慢慢地将这只胳膊肘弯曲了又伸张,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

  "您是个淘气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温柔地微笑着说,"这样做您觉得很有意思吗?"

  "哪儿是什么淘气,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现出微笑,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肤上飘流着。恍如姑娘脸颊上水灵灵的微笑一模一样。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经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并将下巴颏儿轻轻地落在交叉着手指的双手上。作为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虽然这不是一种优美的姿势,不过在遣词上使用了诸如支啦交叉这类不适称的词,那是一种轻盈的可爱劲儿。从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颏、脸颊、耳朵、细长的脖颈、甚至到头发,形成一个整体,是一首乐曲的美的和声。姑娘熟练地使用着刀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着弯曲的模样,偶尔无意识地往上一抬。她把食物送入小嘴里,咀嚼、咽下,这动作也令人感觉不到是一般人在吃东西时的那种感觉,她的手、脸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爱的乐曲。姑娘的微笑也流动在胳膊的肌肤上。

  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在微笑,那是因为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弯曲时而伸开的过程中,姑娘那又细又结实的胳膊的肌肉,随着呼吸的节奏泛起了微妙的波浪,微妙的亮光和阴影在胳膊白皙而润滑的肌肤上流动的缘故。刚才,我的手指触到姑娘那长指甲阴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蓦地将胳膊肘弯曲收缩肘,那胳膊上的光闪闪烁烁地流动着,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我才尝试把姑娘的胳膊肘弯了弯,决非恶作剧。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弯曲姑娘的胳膊肘,让它一直伸开放在我膝上观赏,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种纯真的光和影。

  "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恶作剧,她倒是说过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调换一下也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许才来的,知道了吗?"我说。

  "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

  "可见我并非恶作剧,我总有点害怕。"

  "是吗?"

  "这样做行吗?"

  "可以呀。"

  "……。"我把姑娘胳膊的声音听成是哎呀声,"行啊,我说,再来一次……。"

  "可以呀,可以。"

  我想起来了。这声音很像决心委身于我的某姑娘的声音。那姑娘的长相没有借一只胳膊给我的这个姑娘如此标致。也许这是异常的也未可知。

  "可以呀。"那姑娘一直睁开眼睛凝视着我。我抚触了姑娘的上眼皮,试图让她的眼睛闭上。姑娘用颤抖的声音说。("耶稣流下了眼泪。'啊!他是多么爱着她呀。'众多的犹太人说。")

  "……。"

  "她"是"他"的错误。这是已故拉萨勒的事。是个女人的姑娘,不知是错把"他"记成是"她"呢,还是明知却故意说成是"她"呢?

  我对姑娘在这种场合不应有的唐突而奇怪的语言感到惊愕。我屏住呼吸望着姑娘,泪珠会不会从姑娘合上的眼皮下流出来呢?!

  姑娘睁开眼睛,挺起了胸脯。我的胳膊把她的胸脯推掉了。

  "好疼呀。"姑娘把手移到后脑。"好痛啊。"

  白色的枕头上沾上了小星点血。我用手拨开姑娘的头发,轻轻抚摩了她的头,吻了吻鼓起的血滴流淌着的地方。

  "没关系的,轻轻一碰也会出血的。"姑娘把发卡全摘了下来。原来是发卡扎了她的头。

  姑娘的肩膀又颤抖,可是她强忍住了。

  我虽然明白女人欲委身于我的心情,但我还有些地方不能理解。女人对委身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她自己希望这样做,或为什么她自己要主动委身于他人呢?我也不能相信因为我懂得女人的身躯所有部分都是为此而生成的。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我也觉得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再说,女人的身体和要委身于他人,各自都不一样,确实也不一样。要说相似,倒也相似;要说相同,确也相同。难道这不也是莫大的不可思议吗?我的这种动辄感到不可思议劲儿,也许是一种远比年龄更为幼稚的憧憬,也许是一种比年龄更为老耄的失望。难道这不是一种心灵上的残疾吗?

  像这个姑娘那样的痛苦,并不是所有委身于人的女人经常有的。即使是这个姑娘本人,也只是那时的这么一回。银带断,金盘碎了。

  "可以啊。"姑娘的一只胳膊说,这话声虽然使我想起另一个姑娘,但是一只胳膊的声音同那个姑娘的声音,果真相似吗?由于说的是同样的话,听起来不是很相似吗?即使说同样的话,惟独离开了母体前来的一只胳膊,和那个姑娘不一样,它是自由的不是吗?再说这正是所说的委身,因此一只胳膊没有自制、没有责任、也没有悔恨,什么都能做不是吗?但是,正如"可以啊"所说的,如果把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互相调换的话,那么我想作为母体的姑娘可能会异常的痛苦。

  我继续凝视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胳膊肘的内侧隐约有亮光的影子。它好像可以吸吸。我把姑娘的胳膊微弯了弯,让光影储存下来,尔后把它举到唇边吻了吻。

  "痒痒啊,真淘气。"说着,姑娘的胳膊躲开嘴唇似地搂住我的脖颈。

  "我喝了好东西,可是……"我说。

  "您喝了什么啦!"

  "……"

  "您喝了什么啦?"

  "大概是吸入肌肤的光的芳香吧。"

  户外的烟霭越发浓重,好像连花瓶里的荷花玉兰的叶子都潮湿了。广播又在提醒人们注意什么了吧。我从床上站了起来,刚要走向放着小型收音机的桌子那边,却又没有起步。同时我的脖颈被姑娘的一只胳膊搂住,听广播就多余了。但是,我觉得广播可能会这样说。性质恶劣的潮气濡湿了树枝、濡湿了小鸟的翅膀和脚,许多小鸟滑落下来,不能起飞了,所以希望过往公园等地的车辆注意不要轧死小鸟。如果微暖的风吹来,也许烟霭的颜色就会改变,变换颜色的烟霭是有害的,如果它变成粉红色或紫色,请大家不要外出,务必把房门关严。

  "烟霭的颜色会变?变成粉红色或紫色?"我嘟哝着攥住窗帘,窥视了一下户外。烟霭仿佛以空虚的分量逼将过来。与夜间的 黑不同的微暗似乎在浮动,这大概是因为起风了的缘故吧。尽管烟霭的厚度有无限的距离,但是它的彼方仿佛有某种惊人的东西在卷成旋涡。

  我想起来了,刚才借了姑娘的右胳膊,回家途中,看见有个身穿红色服装的女子所驾驶的车,行驶在烟霭中,车前车后都浮现出淡紫色的光,打我身边疾驰而去。那确是紫色,好像一个呈浅紫色的大眼球,从烟霭中模模糊糊地向我逼将过来,我慌忙离开了窗边。

  "睡觉吧。我们也睡觉吧。"

  这会儿,四周的寂静,仿佛人世间没有一个人是醒着似的。在这样的夜里醒着是很可怕的。

  我从脖颈上将姑娘的胳膊摘了下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换上了新睡衣。睡衣是夏季穿的单衣。姑娘的一只胳膊瞧着我更衣。我被人家看着,颇感 腆。过去我从没有被女子看过在自己的这间房间里换上睡衣的场面。

  我抱着姑娘的胳膊上床了。我朝向姑娘的胳膊,轻轻地握住它的手指,让它贴近我的胸口。姑娘的胳膊一动也不动。

  窗外稀疏地传来了像是小雨的声音。不是烟霭变成了雨,而是烟霭变成了水珠滴落下来的吧,是隐隐约约的声音。

  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毛毯里,还有它的手指在我掌心里,我知道它会暖和起来的。但是,还没有传达到我的体温,这确实给我一种文静的感觉。

  "睡着了吗?"

  "没有。"姑娘的胳膊回答。

  我打开睡衣,把姑娘的胳膊贴在胸口上。温暖程度不同地渗透到我胸间。在这像是闷热又像是寒冷的夜里,抚摩着姑娘胳膊的肌肤,实在很愉快。

  房间里的电灯照样通明。上床的时候忘了关灯。

  "对了。电灯……"我说着站起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立即从我胸口上滑落下来。

  "啊!"我拾起胳膊,"你给我把电灯关掉好吗?"

  于是,我一边走向门扉处一边问道:"你喜欢在黑暗中睡?还是喜欢亮着灯睡?"

  "……"姑娘的一只胳膊没有回答。胳膊不会不知道,可为什么不回答呢?我不晓得姑娘夜间的习惯。我脑海里浮现出亮着灯睡觉的那个姑娘,还有在 黑中睡着的那个姑娘。今晚她没有了右胳膊,大概是亮着灯睡的吧。我把灯关了,忽然感到惋惜。我还想更多地凝视姑娘的一只胳膊。我想起身来看看先于我入了梦乡的姑娘的胳膊。但是,姑娘的胳膊已经将手指伸去够大门旁边的开关,做出要关灯的动作。

  我从黑暗中折回床边躺了下来,并且让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我胸脯旁边陪伴我睡眠。我保持沉默,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胳膊入睡似的。不知是不是姑娘的胳膊感到不满足,还是害怕黑暗,把掌心贴在我的胸脯上。不久,又张开五指,爬到我的胸口。它自然而然地弯曲着胳膊肘,形成搂抱着我的胸脯的姿势。

  姑娘的这只胳膊,可爱的脉搏在跳动。姑娘的手腕放在我心脏部位上,它的脉搏同我的鼓动彼此交响。姑娘胳膊的脉搏跳动,起初稍微慢了点儿,但不久就同我心脏的鼓动完全一致了。我只感觉到自己的鼓动,而不知道究竟是谁快,或是谁慢了。

  这种手腕的脉搏和心脏的鼓动的一致,也许是现在就尝试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将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调换吧。不,也许它只是姑娘的胳膊睡着了的一种象征呢,虽然我曾听女人说过:对女人来说,与其陶醉于神志昏迷的狂喜,莫如在他身旁安心地睡上一觉更幸福。但是,我没有像这姑娘的一只胳膊那样安详地陪伴我睡觉的女人。

  由于心脏部位有姑娘的脉搏跳动的手腕,所以我才意识到自己心脏的鼓动。它一下又一下地鼓动,我感到在鼓动的间隔里,仿佛有某种东西从遥远的距离迅速来回走动。这样地随着不断倾听心脏的鼓动,其距离就变得更加遥远了。而且无论走多远,即使走无限的远程也罢,其前方还是空空如也。也不是到达某处就折回来。那是紧接着的鼓动,猛然把它招回来的。理应是可怕的,但却不怕了。我还是探摸了枕边的电灯开关。

  然而,在亮灯之前,我试着悄悄地将毛毯掀开。姑娘的一只胳膊不知道,它熟睡了。隐约发白的柔和的微光,撒满了我敞开衣襟的胸膛。这亮光仿佛是从我的胸膛蓦地浮现出来似的。很像是一轮小红日,在暖融融上升之前从我胸膛射出的光。

  我亮灯了。我把姑娘的胳膊从胸脯挪开后,把双手放在这只胳膊的最上端和手指上,将它抻直了。五支光的微弱亮光,使得姑娘一只胳膊的弧形和光影形成的波纹显得格外柔和。我一边轻轻地转动着姑娘的一只胳膊,一边继续观赏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的光和影,只见光和影顺着胳膊最上端的弧形线条往下移动,途中变细,过了下半截胳膊隆起的地方,又变得细小,移到了胳膊肘那美丽的弧形和胳膊肘内侧微微□陷的地方,然后再移向手腕变细,复又圆圆隆起,最后光和影的波浪从手心和手背流动到手指了。

  "我把它要过来吧。"我不觉地喃喃自语。

  于是,在看得出神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右胳膊摘了下来,同姑娘的右胳膊调换,然后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这样做,自己也是不晓得的。

  只听见"啊!"地轻轻地叫唤了一声,不知是姑娘胳膊的声音呢还是我的声音,我的肩膀突然痉挛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右胳膊已经调换了。

  姑娘的一只胳膊──现在成了我的胳膊,它颤抖抓住上空。我让这只胳膊弯曲到我嘴边,一边说:

  "很疼吧?很痛苦吗?"

  "不,不疼。不痛苦。"这只胳膊迅速断续地说,这时候,一股战栗闪电般地传遍我的全身。我叼着这只胳膊的手指。"……"我是怎样来表达喜悦的呢?姑娘的手指只触摸着我的舌头,我说不了话。

  "可以啊。"姑娘的胳膊回答。颤抖戛然而止。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嘛,不过……"

  我忽然觉察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姑娘的手指,但姑娘右胳膊的手指,也就是我右胳膊的手指,却未能感受到我的嘴唇和牙齿。我赶紧试挥动了一下右胳膊,却没有挥动胳膊的感觉。肩膀的一头,胳膊的最上端,有堵塞、有拒绝。

  "血液不流通。"我脱口而出,"血液流通了还是不流通呢?"

  恐怖袭击了我。我坐在床上,我的一只胳膊卸落在一旁。它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的胳膊离开我,它是一只丑陋的胳膊。更重要的,恐怕是这只胳膊的脉搏没有停止跳动。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暖乎乎地跳动着,而我的右胳膊却冷冰冰地变僵硬了。我用安在我肩膀上的姑娘的右胳膊,握住自己的右胳膊。握是握住了,可是却没有握住了的感觉。

  "有脉搏吗?"我问姑娘的右胳膊。"没有变得冰凉吗?"

  "有一点儿……但没有我的那么冰凉。"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因为我变得温乎乎的。"

  姑娘的一只胳膊使用了"我"这个第一人称的字眼儿。我听来仿佛有这样的弦外音:现在,它被安在我的肩膀上,成了我的右胳膊,这才把自己称为"我"的。

  "脉搏还在跳动吧?"我又问了一句。

  "瞧您,您不相信吗?……"

  "相信什么?"

  "您自己的胳膊不是同我的胳膊调换了吗?"

  "可是血液通畅吗?"

  "有的是(女人啊,你在找谁呢?),您知道吗?"

  "知道。(女人啊,为什么哭泣?在找谁呢?)"

  "我半夜里梦醒了,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

  当然现在它所说的我,肯定是安在我肩膀上的可爱的胳膊的母体。我觉得《圣经》中的这句话是在永恒的场所里说的,它仿佛是永恒的声音。

  "没有被梦魇住吧,难以入睡……"我说的是一只胳膊的母体。"户外烟霭弥漫,仿佛是为了让群魔彷徨似的。但是就连恶魔也讲究体态,想咳嗽。"

  "让它听不见恶魔的咳嗽声……"姑娘的右胳膊握住我的右胳膊,堵住了我的右耳朵。

  现在姑娘的右胳膊就是我的右胳膊。但使它活动的不是我,而是姑娘的胳膊的灵魂。不,还不至于分离到如此地步。

  "脉搏,脉搏跳动的声音……"

  我的耳朵听见了我自己的右胳膊的脉搏跳动声。姑娘的胳膊,依然握住我的右胳膊来捂住耳朵。因此,我的手腕被耳朵压住。我的右胳膊也有体温。正如姑娘的胳膊所说的那样,我的耳朵比起姑娘的手指来稍微冰凉些。

  "我给您驱邪……"姑娘小指头上又小又长的指甲,带着几分淘气地挠了挠我耳朵。我把头避闪开,用左手,是我真正的手,抓住我的右手腕。实际上是姑娘的右手腕。于是,我把脸向后一仰,便看见了姑娘的小指。

  姑娘用四只手指握住从我肩膀上卸下来的右胳膊。只有小指头空闲着,它仰向手背,指甲尖轻轻地触到了我的右胳膊。只有年轻姑娘的柔软手指才能够弯成这种形状。对于长着一双硬邦邦的手的男人来说,这是无法相信的。从小指根处形成直角向手掌的方向弯曲。而且近旁的指关节也弯曲成直角,另一近旁的手指关节也曲成直角。这样,小拇指就自然地划出了一个四方形,四方形的一边就是无名指。

  我的眼睛透过这个四方窗有了窥视的位置。如果说它是窗未免太小,充其量是个窥视孔或眼镜罢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能感觉到是扇窗。是一扇能窥视到户外的紫花地丁的窗。仿佛是有点微光的白皙小拇指的窗框,或是小拇指的眼镜边缘,我更愿让眼睛靠近它。我闭上了一只眼睛。

  "是窥视装置……?"姑娘的胳膊说,"您看见什么啦?"

  "自己那间微暗的老房间啊。五支光电灯的……"我还没说完话,又像叫喊似地:"不,不对,看见了。"

  "看见什么啦?"

  "又看不见了。"

  "您看见什么啦?"

  "颜色啊。是淡紫色的光啊。模模糊糊的……在那淡紫色里,有红色、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许多小圆圈,飞也似地旋转着呐。"

  "那是因为您累了呀。"

  姑娘的一只胳膊把我的右胳膊放在床上,用指腹温柔地抚摩了我的眼帘。

  "红色金色的小圈圈,也有变成大齿轮在旋转吗……在那齿轮中,不知道是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又消失……"

  齿轮也罢,齿轮中的东西也罢,是看见了还是好像看见了,我都不知道。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暂时的幻觉。这种幻觉是什么东西呢?我想不起来了。我说:

  "你想让我看到什么幻影呢?"

  "不,我来是为了消除幻影的呀。"

  "是消除往昔的幻想吧,憧憬和悲伤的……"

  姑娘的手指和手心的动作,在我的眼帘上停住了。

  "是头发留得很长,一松散开来,就垂到肩膀和手腕上吗?"我脱口而出,提出了个想不到的问题。

  "是的,能垂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入浴洗发时,是用热水,也许这是我的习惯吧,最后总要用凉水把头发冲洗到全凉了。这冰凉的头发垂到肩膀、手腕上,还抚触到(禁止),舒服极了。"

  当然,那是一只胳膊的母体的(禁止)。姑娘可能未曾让人抚触过它,冲洗后的冰凉的湿发抚触(禁止)的感觉,恐怕不好意思说出口吧。离开了姑娘的身体而前来的一只胳膊,大概也离开了母体的姑娘的谨慎、或者说也离开了 腆吧。

  我安上了姑娘的右胳膊,现在成了我的右胳膊,我用左手掌悄悄地捂着这只胳膊最上端的可爱的圆弧形。我感到在手掌心里的,仿佛是姑娘胸脯那还没长大的圆弧形。肩膀的圆弧形逐渐产生胸脯的圆弧形,变得柔软了。

  姑娘轻轻抚触了我的眼睛。她的手掌和手指被我的眼帘温柔地吸住,渗透到眼帘里。眼帘里温乎而湿润。这种温乎乎的湿润,还不断扩散,渗透到眼球里。

  "血液在流通。"我轻声地说,"血液在流通。"

  这时候,没有发出类似发现自己的右胳膊同姑娘的右胳膊互相调换时的那种惊叫声。我的肩膀也罢,姑娘的胳膊也罢,更没有出现痉挛或颤栗的现象。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血液通向姑娘的胳膊,姑娘胳膊的血液也流向我的体内。胳膊最上端的堵塞和拒绝,不知什么时候也没有了。清纯的女人的血液流入我体内,犹如此时此刻。可是,像我这样的男子的污浊的血液流向姑娘的胳膊,当这只胳膊返回姑娘肩膀上的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万一不能一如既往地将它复原在姑娘的肩膀上,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会发生这种背叛的。"我喃喃自语。

  "没关系的。"姑娘的胳膊低声细语。

  但是,我却没有夸张的感觉,诸如我的肩膀和姑娘的胳膊之间,血液在奔流,或者血液在交流等。这件事,我捂着右肩膀的左手掌和我右肩膀的姑娘的肩膀弧形,自然是知道的。不知不觉间我和姑娘的胳膊也知道了。这样一来,它就被引入令人心荡神驰的梦乡了。

  我进入梦乡了。

  笼罩着大地的烟霭呈淡紫色,我荡漾在缓慢流动着的巨大波浪里。在这宽阔的波浪里,惟有我漂浮着的身体上,荡漾着淡绿色的波浪。我那阴湿的孤独的房间消失了。我仿佛把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放在姑娘的右胳膊上。姑娘的手指像是捏着荷花玉兰的花蕊。虽然看不见却嗅到了芳香。花蕊理应扔在废纸篓里,不知她在什么时候,是怎样捡起来的。一日之花的雪白花瓣尚未凋零,可是为什么花蕊竟先行凋落了呢?身穿红色服装的年轻女子驾驶的车子,以我为中心在远处绕着圆圈,顺利地滑行着。仿佛在照看着我和姑娘的一只胳膊的睡眠,保护我们的安全。

  这种情况下,恐怕很难熟睡。不过,我未曾有过这样温暖而甜美的睡眠。过去我总是难以成眠,躺在床上闷闷不乐。我从未曾有过像幼儿那样安稳地睡过一觉。

  姑娘别致的细长的指甲,仿佛疼爱我似地搔挠着我的左手掌。在这隐约的触感中,我深深地熟睡了。我不在了。

  "啊!"我自己把自己叫醒了。我像从床上滚落下来似的下了床,蹒跚了三四步。

  我忽然醒过来了。原来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东西在抚触着我的侧腹。那是我的右胳膊。

  我叉开踉跄的双脚,站稳脚跟,看见了掉落在床上的我的右胳膊,呼吸停止,血液逆流,浑身战栗。看见我的右胳膊,那是一瞬间的事。在下一个瞬间里,我从肩膀上薅掉姑娘的胳膊,换上了我的右胳膊,活像魔性发作杀人一样。

  我在床前跪下,胸膊落在床上,用刚刚装上的自己的右胳膊,抚摩着狂跳的心脏的上方位置。随着悸动逐渐安静下来,一股悲伤的心绪从自己体内的深处喷涌了上来。

  "姑娘的胳膊……?"我仰起脸来。

  姑娘的一只胳膊被扔到床脚处。在被推到一旁的毛毯的蓬乱中,只见它被扔在那里,手掌朝上。伸直了的指尖一动也不动。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白。

  "啊!"

  我急忙拾起姑娘的一只胳膊搂在怀里,就像紧紧抱住生命逐渐冷却下去的、令人可伶的爱儿似的,紧紧地搂住姑娘的一只胳膊。我的双唇衔着姑娘的手指。如果从姑娘那伸直了的指甲里侧和指尖之间滴落女人的眼泪……

  (1963年)

□ 作者:川端康成

伊豆的舞女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 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见我倥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座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

  "啊......"我只答了一声就坐下了。由于跑上山坡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有点惊慌, "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和舞女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取出了香烟。舞女把摆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近边。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舞女看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上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象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伙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她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舞女提着鼓。我一再回过头去看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过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有装上纸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又鸟)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象拉着我的手似的,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去。

  "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着火炉,一打开纸隔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个活人。

  "让您看到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下(禁止)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里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么美了!"

  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 :"那些艺人今天夜里在哪里住宿呢?"

  "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哪儿住下了。有什 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

  老婆子的话里带着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要让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间里。

  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

  "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我恳切地说着,站起身来。老爷子很吃力地动着他的黄色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少爷,少爷!"老婆子叫着追了出来,"您这么破费,真不敢当,实在抱歉啊。"

  她抱着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她随在我身后,匆忙迈着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着同样的话:"真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谢。以后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十分惊讶,感到眼里都要流出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的麻烦。终于来到了山顶的隧道。

  "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请回吧。"我这么说,老婆子才算把书包递给我。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出了隧道口子,山道沿着傍崖边树立的刷白的栅栏,象闪电似的蜿蜒而下。从这里望下去,山下景物象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见艺人们的身影。走了不过一公里,我就追上他们了。可是不能突然间把脚步放慢,我装做冷淡的样子越过了那几个女人。再往前大约二十米,那个男人在独自走着,他看见我就停下来。

  "您的脚步好快呀......天已经大晴啦。"

  我放下心来,开始同那个男人并排走路。他接连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几个女人看见我们两个在谈话,便从后面奔跑着赶上来。

  那个男人背着一个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女人抱着小狗。年长的姑娘背着包袱,另一个姑娘提着小柳条包,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背着鼓和鼓架子。四十岁的女人慢慢地也和我谈起来了。

  "是位高等学校的学生呢,"年长的姑娘对舞女悄悄地说。我回过头来,听见舞女笑着说:"是呀,这点事,我也懂得的。岛上常有学生来。"

  这伙艺人是大岛的波浮港人。他们说,春天从岛上出来,一直在路上,天冷起来了,没有做好冬天的准备,所以在下田再停留十来天,就从伊东温泉回到岛上去。我一听说大岛这个地方,愈加感到了诗意,我又看了看舞女的美丽发髻,探问了大岛的各种情况。

  "有许多学生到我们那儿来游泳,"舞女向结伴的女人说。

  "是在夏天吧,"我说着转过身来。

  舞女慌了神,象是在小声回答:"冬天也......"

  "冬天?"

  舞女还是看着结伴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又说了一遍,舞女脸红起来,可是很认真的样子,轻轻地点着头。

  "这孩子,糊涂虫。"四十岁的女人笑着说。

  沿着河津川的溪谷到汤野去,约有二十公里下行的路程。越过山顶之后,群山和天空的颜色都使人感到了南国风光,我和那个男人继续不断地谈着话,完全亲热起来了。过了获乘和梨本等小村庄,可以望见山麓上汤野的茅草屋顶,这时我决心说出了要跟他们一起旅行到下田。他听了非常高兴。

  到了汤野的小客栈前面,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向我告别的神情时,他就替我说:

  "这一位说要跟我们结伴走哩。"

  "是呀,是呀。'旅途结成伴,世上多情谊。'象我们这些无聊的人,也还可以替您排忧解闷呢。那么,您就进来休息一下吧。"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姑娘们一同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沉默着,带点儿害羞的样子望着我。

   我和大家一起走上小旅店的二楼,卸下了行李。铺席和纸隔扇都陈旧了,很脏。从楼下端来了。她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正在从茶托上歪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茶已经撒出来。看她那羞愧难当的样儿,我愣住了。

  "唉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这这。。。。。。四十岁的女人说着,象是惊呆了似地蹙起眉头,把抹布甩过来。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着席子。

  这番出乎意外的话,忽然使我对自己原来的想法加以反省。我感到由山顶上老婆子挑动起来的空想,一下子破碎了。

  这当儿,四十岁的女人频频地注视着我,突然说:"这位书生穿的藏青碎白花纹上衣真不错呀。"于是她再三盯着问身旁的女人:"这位的花纹布和民次穿的花纹是一个的,你说是吧?不是一样的花纹吗?"然后她又对我说:"在家乡里,留下了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我想起了他。这花纹布那孩子身上穿的一样。近来藏青碎白布贵起来了,真糟糕。"

  "上什么学校?"

  "普通小学五年级。"

  "哦,普通小学五年级,实在......"

  "现在进的是甲府的学校,我多年住在大岛,家乡却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时之后,那个男人领我去另一个温泉旅馆。直到此刻,我只想着和艺人们住在同一家小旅店里。我们从街道下行,走过好一大段碎石子路和石板路,过了小河旁边靠近公共浴场的桥。桥对面就是温泉旅馆的院子。

  我进入旅馆的小浴室,那个男人从后面跟了来。他说他已经二十四岁,老婆两次流产和早产, 婴儿死了,等等。由于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商号的外衣,所以我认为他是长冈人。而且看他的面貌和谈吐风度都是相当有知识的, 我就想象着他大概是出于好奇或者爱上卖艺的姑娘,才替她们搬运行李跟了来的。

  洗过澡我立刻吃午饭。早晨八点钟从汤岛出发,而这时还不到午三时。

  那个男人临走的时候,从院子里向上望着我,和我打招呼。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对不起,我不下楼啦,"我说着包了一些钱投下去。他不肯拿钱,就要走出去,可是纸包已经落在院子里,他回过头拾起来。

  "这可不行啊 。"他说着把纸包抛上来,落在茅草屋顶上。 我又一次投下去。他就拿着走了。

  从傍晚起下了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 变成黄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想,雨这么大,舞女们不会串街卖艺了,可是我坐不住,又进了浴室两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邻室隔的纸扇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着电灯,一盏灯供两个房间用。

  在猛烈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的鼓声。 我象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它拉开了,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到这儿来。 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后我了解到艺人们被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 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等待着,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转到这里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异常,象是要一直闹下去。 女人的尖嗓门时时象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着窗子,痴呆地坐在那里。每一听见鼓声,心里就亮堂了。

  "啊 ,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着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 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后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象要透过黑暗看出这片寂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烦恼,那舞女今天夜里不会被糟蹋吗?

  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里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 胡乱地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 即使光着脚走出浴室,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

   第二天早晨一过九时,那个男人就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刚刚起床,邀他去洗澡。南伊豆的小阳春天气,一望无云,睛朗美丽, 涨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温暖地笼罩于阳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烦恼象梦一样。我对那个男人说:

  "昨天夜里你们欢腾得好晚啊。"

  "怎么,你听见啊?"

  "当然听见了。"

  "都是些本地人。这地方上的只会胡闹乱叫,一点也没趣。"

  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沉默了。

  "那些家伙到对面的浴场来了。你瞧,他们好象注意到这边,还在笑哩。"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场望去。有七八个人光着身子, 朦胧地浮现在水蒸气里面。

  忽然从微暗的浴场尽头,有个luoti(被禁止)的女人跑出来,站在那里, 做出要从脱衣场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势,笔直地伸出了两臂,口里在喊着什么。她赤身luoti(被禁止),连块毛巾也没有。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着她雪白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树似的,伸长了双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净了身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嗤嗤笑出声来。她还是个孩子呢。是那么幼稚的孩子,当她发觉了我们,一阵高兴,就赤身luoti(被禁止)地跑到日光下来了,踮起脚尖,伸长了身子。我满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象刷洗过似的。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

  由于舞女的头发过于中盛,我一直认为她有十七。八岁, 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龄女郎的样子,我的猜想就大错特错了。

  我和那个男人回到我的房间,不久,那个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院子里来看菊花圃。舞女刚刚走在小桥的半当中。四十岁的女人从公共浴场出来,朝她们俩人的方向望着。舞女忽然缩起了肩膀,想到会挨骂的,还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脸, 加快脚步回头走。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扬起声音来叫道:"您来玩啊!"

  年长的姑娘也同样说着:"您来玩啊!"她们都回去了。 可是那个男人一直坐到傍晚。

  夜里,我正和一个卸下了纸头的行商下围棋, 突然听见旅馆院子里响起了鼓声。我马上就要站起身来。

  "串街卖艺的来了。"

  "哼哼,这些角色,没道理。喂,喂,该我下子啦。我已经下在这里,"纸商指点着棋盘说。他入迷地在争胜负。

  在我心神恍惚的当儿,艺人们似乎就要回去了,我听见那个男人从院子里喊了一声:"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向他招手。艺人们悄声私语了一阵,然后转到旅馆门口。 三个姑娘随在那个男人身后,顺序地道了一场"晚上好",在走廊上垂着手,象艺妓的样子行个礼。我从棋盘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输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认输。"

  "哪里会输呢?还是我这方不好啊。怎么说也还是细棋。"

  纸商一眼也不朝艺人那边看,一目一目地数着棋盘上的目数,愈加小心在意地下着子。女人们把鼓和三弦摆在房间的墙角里,就在象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来。 这时我本来赢了的棋已经输了。可是纸商仍然死乞白赖地要求说:

  "怎么样?再下一盘,再请你下一盘。"

  但是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笑了笑,纸商断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们向棋盘这边靠拢来。

  "今天夜里还要到哪里去巡回演出吗?"

  "还想兜个圈子。"那个男人说着朝姑娘们那边看看。

  "怎么样,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让大家玩玩吧。"

  "那可开心,那可开心。"

  "不会挨骂吗?"

  "怎么会,就是到处跑,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她们下着五子棋什么的,玩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走。

  舞女回去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头脑还是清醒异常,我到走廊里大声叫着。

  "纸老板,纸老板!"

  "噢......"快六十岁的老爷子从房间里跳出来,精神抖擞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夜里下通霄。跟你说明白。"

  我这时充满非常好战的心情。

  已经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便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隔扇整个地打开着, 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有些慌张,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那舞女满面通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 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汝,嘴唇和眼角渗着红色。 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手掌遮着脸,从被窝里滑出来,坐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着,漂亮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是好。

   那个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以前, 我上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妇。

  "非常抱歉。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们准备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动身不可,到下田还可以和您见面。 我们决定住在甲州屋旅店里,您立刻就会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在铺垫上抬起身子说。我感到象是被人遗弃了。

  "不可以明天走吗?我预先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儿总是好的。 明天一块儿走吧,"那个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着说:"就这么办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没有预先跟您商量,实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动身。后天是我的小宝宝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 我心里老是惦念着这断七的日子,一路上 匆匆忙忙赶来,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断七。跟您讲这件事真是失礼,可我们倒是有意外的缘份,后天还要 请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缓了行期,走到楼下去。为了等大家起床, 我在肮脏的帐房间里跟旅店的人闲谈,那个男人来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桥。凭着桥栏杆,他谈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曾经短期参加了东京一个新流派的剧团,听说现在也还常常在大岛港演剧。他说他们的行李包里刀鞘象条腿似的拖在外面。因为在厅房里还要演堂会。大柳条包里装的是衣裳啦,锅子茶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业了,当上一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这个人是没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您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七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早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我女人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那个妈妈是她的生身母亲,那舞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让妹妹来干这种生计,我很不愿意,可是这里面还有种种缘故。"

  然后他告诉我,他名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地大岛生人,雇来的。荣吉象是非常伤感,露出要哭的脸色, 注视着河滩。

  我们回来的时候,洗过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边拍着小狗的头。我表示要加回自己的旅馆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个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马上去。"

  没多久,荣吉到我的旅馆来了。

  "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可是我们刚一摆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急急忙忙上楼来了。象平素一样,她们殷勤地行了礼,坐在走廊上踌躇着,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到这个旅馆的浴室去。她们一再邀我同去, 可是已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推托了。后来,舞女马上又一个人跑上来,转告了千代子的话:

  "姐姐说,要你去,给你擦背。"

  我没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好下得意外地好,同荣吉和别的女人们循环赛,她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他们。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过。跟她下,用不着特意让一手,心里很愉快。因为只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老远地伸手落子, 可是渐渐她忘了形,专心地俯身到棋盘上。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

  "对不起,要挨骂啦,"她说着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这时, 妈妈站在公共浴场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从浴室出来,没上二楼就逃了回去。

  这一天,荣吉在我的房间里从早晨玩到傍晚。纯朴而似乎很亲切的旅馆女掌柜忠告我说,请这样的人吃饭是白浪费。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妈妈学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 可是听了妈妈的话又把三弦抱起来。每逢她的歌声略高一些,妈妈就说:

  "我不是说过,用不着提高嗓门吗!"

  荣吉被对面饭馆叫到三楼厅房去,正在念着什么,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他念的是什么?"

  "谣曲呀。"

  "好奇怪的谣曲。"

  "那是个卖菜的,随你念什么,他也听不懂。"

  这时,住在小旅店里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鸟店商人打开了纸隔扇,叫几个姑娘去吃菜。舞女和百合 子拿着筷子到隔壁房间去吃鸟店商人剩下的(又鸟)火锅。 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剩下的(又鸟)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 鸟店商人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妈妈露出了一副很凶的面孔说:

  "喂喂,不要碰这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

  舞女叫着老伯伯老伯伯,求鸟店商人给她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可是鸟店商人没多久站起身来走了。她一再说"给 我读下去呀",可是这话她不直接跟我说,好象请妈妈开口托我似的。我抱着一种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赶忙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额。这似乎是她听人家读书的习气,刚才她和鸟商人也几乎把脸碰在一起。这个我已经见过了。这双黑眼珠的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辉,是舞女身上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说不出来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样,笑得象花一样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是逼真的。

  过了一会儿,饭店的侍女来接舞女了。她换了衣裳,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等我一下,还请接着读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里,垂下双手行着礼说:"我去啦。"

  "你可千万不要唱歌呀,"妈妈说。她提着鼓微微地点头。

  妈妈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她恰巧在变嗓子。"

  舞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饭馆的二楼上,敲着鼓。从这里看去, 她的后影好象就在隔壁的厅房里。鼓声使我的心明朗地跃动了。

  "鼓声一响,满房里就快活起来了,"妈妈望着对面说。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样到那边大厅去了。

  过了一小时的工夫,四个人一同回来。

  "就是这么点......"舞女从拳头里向妈妈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银币。我又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他们又谈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婴儿,据说, 那孩子生来象水一样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是还活了一个星期。

  我仿佛忘记了他们是巡回艺人之类的人,既没有好奇心,也不加轻视, 这种很平常的对他们的好感, 似乎沁入了他们的心灵。我决定将来什么时候到他们大岛的家里去。他们彼此商量着:"可以让他住在老爷子的房子里。那里很宽敞, 要是老爷子让出来,就很安静,永远住下去也没关系,还可以用功读书。"然后他们对我说:我们有两座小房子,靠山那边的房子是空着的。

  而且说,到了正月里,他们要到波浮港去演戏,可以让我帮帮忙。

  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旅途上的心境并不象我最初想象的那么艰难困苦,而是带有田野气息的悠闲自得。由于他们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种骨肉之情维系着他们。只有雇来的百合子老是羞羞 怯怯的, 在我的面前闷声不响。

  过了夜半,我离开小旅店,姑娘们走出来送我。舞女给我摆好了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 ,月亮出来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啊, 给小孩做断七,让妈妈给我买一把梳子,然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带我去看电影好吧?"

  对于沿伊豆地区相模川各温泉场串街的艺人来说, 下田港这个城市总是旅途的故乡一亲漂浮着使他们恋恋不舍的气息。

  艺人们象越过天城山时一样,各自携带着同样的行李。妈妈用手腕子搂着小狗的前脚,它露出惯于旅行的神情。走出汤野,又进入了山区。海上的朝日照耀着山腰。 我们眺望着朝日的方向。河津的海滨在河津的海滨在河津川的前方明朗地展开了。

  "那边就是大岛。"

  "你看它有多么大,请你来呀,"舞女说。

  也许是由于秋季的天空过于晴朗,临近太阳的海面象春天一样笼罩着一层薄雾。从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公里路。暂时间海时隐时现。千代子悠闲地唱起歌来。

  路上他们问我,是走比较险峻可是约近两公里的爬山小道呢,还是走方便的大道,我当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铺着落叶,一步一滑,道路陡峭得挨着胸口,我走得气喘吁吁,反而有点豁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着膝盖。眼看着他们一行落在后面了,紧紧地跟着我跑。她走在后面,离我一两米远,既不想缩短这距离,也不想再落后。我回过头去和她讲话,她好象吃惊的样子,停住脚步微笑着答话。舞女讲话的时候,我等在那里,希望她赶上为,可是她也停住脚步,要等我向前走她才迈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险阻了, 我越发加快了脚步,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着,依旧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群山静寂。其余的人落在后面很远,连话声也听不见了。

  "你在东京家住哪儿?"

  "没有家,我住在宿舍里。"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我去跳舞的。那时还很小,什么也不记得了。"

  然后她问东问西:"你父亲还在吗?""你到甲府吗?"等等。她说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还谈起那死了的婴儿。

  这时来到了山顶。舞女在枯草丛中卸下了鼓,放在凳子上,拿手巾擦汗。她要掸掸脚上的尘土,却忽然蹲在我的脚边,抖着我裙子的下摆。我赶忙向后退,她不由得跪下来,弯着腰替我浑身掸尘,然后把翻上来的裙子下摆放下去, 对站在那里呼呼喘气的我说:"请您坐下吧。"

  就在凳子旁边,成群的小鸟飞了过来。四周那么寂静, 只听见停着小鸟的树枝上枯叶沙沙地响。

  "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

  舞女象是觉得身上热起来。我用手指咚咚地叩着鼓,那些小鸟飞走了。

  "啊,想喝点水。"

  "我去找找看。"

  可是舞女马上又从发黄的丛树之间空着手回来了。

  "你在大鸟的时候做些什么?"

  这时舞女很突然地提出了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谈起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她谈的似乎不是在大岛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时小学校的一些朋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又等了约十分钟,三个年轻人到了山顶,妈妈更落后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特意迟一步动身,慢慢地边谈边走。走了约一里路之后,舞女又从下面跑上来。

  "下面有泉水,赶快来吧,我们都没喝,在等着你们呢。"

  我一听说有泉水就跑起来。从树荫下的岩石间涌出了清凉的水。女人们都站在泉水的四周。

  "快点,请您先喝吧。我怕一伸手进去会把水弄浑了,跟在女人后面喝,水就脏啦,"妈妈说。

  我用双手捧着喝了冷冽的水,女人们不愿轻易离开那里,拧着手巾擦干了汗水。

  下了山一走进下田的街道,出现了好多股烧炭的烟。大家在路旁的木头上坐下来休息。舞蹲在路边, 用桃红色的梳子在梳小狗的长毛。

  "这样不是把梳子的齿弄断了吗?"妈妈责备她说。

  "没关系,在下田要买把新的。"

  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打算向舞女讨取插在她前发上的这把梳子,所以我认为不该用它梳狗毛。

  道路对面堆着好多捆细竹子,我和荣吉谈起正好拿它们做手杖用,就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追过来,抽出一根比她人还长的粗竹子。

  "你干什么?"荣吉问她,她踌躇了一下,把那根竹子递给我。

  "给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挺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立刻会看出是偷的,被人看见不糟糕吗?送回去吧。"

  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来。这一次,她给我拿来一根有中指粗的竹子。接着,她在田埂上象脊给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呼吸困难地等待那几个女人。

  我和荣吉始终走在前头十多米。

  "那颗牙可以拔掉,换上一颗金牙。"忽然舞女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里。来回过头一看,舞女和千代子并排走着,妈妈和百合子稍稍落后一些。 千代子好象没有注意到我在回头看,继续说:

  "那倒是的。你去跟他讲,怎么样?"

  他们好象在谈我,大概千代子说我的牙齿长得不齐整,所以舞女说可以换上金牙。她们谈的不外乎容貌上的,说不上对我有什么不好,我都不想竖起耳朵听, 心里只感到亲密。她们还在悄悄地继续谈,我听见舞女说:

  "那是个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这句话听来单纯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来眺望着爽朗的群山。眼睑里微微觉得痛。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根性养成的怪脾气,我正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 因此,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地感谢。快到下田海边,群山明亮起来,我挥舞着刚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草的尖子。

  路上各村庄的入口竖着牌子:"乞讨的江湖艺人不得入村。"

  一进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随着艺人们走上二楼, 头上就是屋顶,没有天花板,坐在面临街道的窗口上,头要碰到屋顶。

  "肩膀不痛吧?"妈妈好几次盯着舞女问。"手不痛吧?"

  舞女做出敲鼓时的美丽手势。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这样就好啦。"

  我试着要把鼓提起来。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书包要重些,"舞女笑着说。

  艺人们向小旅店里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那也尽是一些艺人和走江湖的。下田这个港口象是些候鸟的老窝。舞女拿铜板给那些摇摇晃晃走进房间来的小孩子。我想走出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跑到门口,给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 "带我去看电影啊。"

  我和荣吉找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领路,一直把我们送到一家旅馆去,据说旅馆主人就是以前的区长。洗过澡之后,我和荣吉吃了有鲜鱼的午饭。

  "你拿这个去买些花给明天忌辰上供吧,"我说着拿出个纸包,装着很少的一点钱,叫荣吉带回去,因为为了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我的旅费已经用光了。我说是为了学校的关系,艺人们也就不好强留我。

  吃过午饭还不到三小时就吃了晚饭, 我独自从下田向北走,过了桥。我登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着港湾。 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了甲州屋,看见艺人们正在吃(又鸟)肉火锅。

  "哪怕吃一口也好吗?女人们用过的筷子虽然不干净,可是过后可以当作笑话谈。"妈妈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都谈起明天恰好是婴儿的第四十九天,请我无论怎样也要延长一天再动身,可是我拿学校做借口,没有应允。妈妈翻来复去地说:"那么, 到冬天休假的时候,我们划着船去接您。请先把日期通知我们,我们等着。住在旅馆里多闷人,我们用船去接您。"

  屋里只剩下千代和百合子的时候,我请她们去看电影, 千代子用手按着肚子说:"身子不好过,走了那么多的路,吃不消啦。"她脸色苍白,身体象是要瘫下来了。百合子拘谨地低下头去。舞女正在楼下跟着小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玩。 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妈妈让她去看电影,可是接着垂头丧气的,又回到我身边来,给我摆好了木屐。

  "怎么样,就叫她一个人陪了去不好吗?"荣吉插嘴说。但是妈妈不应允。 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不行呢,我实在觉得奇怪。我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 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我难以开口,只好做出冷淡的神情。她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气力好象都没有了。

  我独自去看电影。女讲解员在灯炮下面念着说明书。 我立即走出来回到旅馆去。我胳膊肘拄在窗槛上, 好久好久眺望着这座夜间的城市,城市黑洞洞的。我觉得从远方不断微微地传来了鼓声。眼泪毫无理由地扑簌簌落下来。

  出发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就从马路上招呼我了。 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这身礼服似乎专为给我送行。女人们都不见,我立即感到寂寞。荣吉走进房间里来说:"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迟, 起不了床,叫我来道歉,并且说冬天等着您,一定要请您来。"

  街上秋天的晨是冷冽的。荣吉在路上买了柿子,四包敷岛牌香烟和熏香牌口中清凉剂送给我。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子,"他微笑着说。"在船上桔子不大好, 柿子对于晕船有好处,可以吃的。"

  "把这个送给你吧。"

  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帽,拉平皱折,两个人都是笑了。

  快到船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愣,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夜的化妆,愈加动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象是生气的脸上显了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荣吉说:"别的人来了吗?"

  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都在睡觉吗?"

  舞女点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当儿,我搭讪着说了好多话,可是舞女往下望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 只是我每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这时,有一个小工打扮的人走过来,听他说:'老婆婆,这个人可不错。"

  "学生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这个婆婆带到东京去,可以吗?满可怜的一个老婆婆。她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做工,可是倒楣碰上这次流行感冒, 儿子和媳妇都死啦,留下了这么三个孙子。怎么也想不出办法, 我们商量着还是送她回家乡去。她家乡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一点也不认识路,要是到了灵岸岛,请你把她送上开往上野去的电车就行啦。麻烦你呀,我们拱起双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这种情形, 也要觉得可怜吧。"

  老婆婆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绑着一个奶寻娃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三岁,大的不过五岁的样子。 从她那龌龊的包袱皮里,可以看见有大饭团子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料她。

  "拜托你啦。"

  "谢谢啊!我们本应当送她到水户,可是又做不到。"

  矿工们说了这类话向我道谢。

  舢板摇晃得很厉害,舞女还是紧闭双唇向一边凝视着。 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可是也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点了点头。舢板回去了。荣吉不断地挥动着刚才我给他的那顶便帽。离开很远之后,才看见舞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 一心一意地眺望着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舞女的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啦?我探头向船舱里看,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风浪很大,一坐下来,就常常向左右歪倒。 船员在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了。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书包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枕头翻转过来。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的一个工场老板的儿子,前往东京准备投考,看见我戴着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对我似乎很有好感。谈过几句话之后,他说:"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

  "不,刚刚和人告别。"我非常坦率地说。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海上什么时候暗下来我也不知道, 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象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 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 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待桁 译)

□ 作者:川端康成

古 都

  春花

  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

  "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在城里狭窄的院落里,这棵枫树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千重子的腰围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娇嫩的身躯……

  枫树的树干在千重子腰间一般高的地方,稍向右倾;在比千重子的头部还高的地方,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枝桠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整个庭院。它那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

  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在那儿寄生。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

  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开花,一般开三朵,最多五朵。尽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树上这个小洞里抽芽开花。千重子时而在廊道上眺望,时而在树根旁仰视,不时被树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所打动,或者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

  来店铺的客人们虽很欣赏枫树的奇姿雄态,却很少有人注意树上还开着紫花地丁。那长着老树瘤子的粗干,直到高处都长满了青苔,更增添了它的威武和雅致。而寄生在上面的小小的紫花地丁,自然就不显眼了。

  但是,蝴蝶却认识它。当千重子发现紫花地丁开花时,在院子里低低飞舞的成群小白蝴蝶,从枫树干飞到了紫花地丁附近。枫树正抽出微红的小嫩芽,蝶群在那上面翩翩飘舞,白色点点,衬得实在美极了。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和花朵,都在枫树树干新长的青苔上,投下了隐隐的影子。

  这是个浮云朵朵、风和日丽的一天。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望着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群飘去。她真想对花儿悄悄说上一句:"今年也能在这种地方开花,多美丽啊。"

  在紫花地丁的下面、枫树的根旁,竖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灯笼。记得有一回,千重子的父亲告诉她:灯笼脚上雕刻着的立像是基督。

  "那不是玛利亚吗?"当时千重子问道。"有一个很像北野天神的大象呀。"

  "这是基督!"父亲干脆地说。"没抱婴儿嘛。"

  "哦,真是的……"千重子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们的祖先里有基督教徒吗?"

  "没有。这灯笼大概是造园师或石匠拿来安放在这里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这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可能是当年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制造的吧。由于石头的质量粗糙、不坚实、浮雕像又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只有头部、身体和脚的形状依稀可辨。可能原来就是一尊简单的雕像吧。雕像的袖子很长,几乎拖到衣服的下摆,好像是合着掌,只有胳膊周围显得比较粗。形象模糊不清。然而,看上去与佛像或地藏菩萨像完全不同。

  这尊基督雕像的灯笼,不知道是从前的信仰象征呢,还是旧时异国的装饰,如今只因古老,才被安置在千重子家的庭院那棵老枫树根旁。每逢客人看到它,父亲就说:"这是基督像。"不过,来谈生意的客人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枫树下还有这么个古老的灯笼。人们纵然注意到了,也会觉得在院子里摆设一两个石灯笼是很自然的,不会去理睬它。

  千重子把凝望着树上紫花地丁的目光移到下方,直勾勾地盯着基督像。她虽然没有念过教会学校,但她喜欢英语,常常进出教堂,也读读《圣经》新约和旧约。可是要给这个古老的灯笼献把花束,或点根蜡烛,她就觉得不合适。因为灯笼上哪儿也没有雕上十字架。

  基督像上的紫花地丁,倒是令人感到很像玛利亚的心。千重子又把视线从灯笼移到紫花地丁上--忽然,她想起了饲养在古丹波[旧地名,即今京都府及兵库县的一部分,盛产陶瓷--译注]壶里的金钟儿。

  千重子开始饲养金钟儿,约莫在四五年前,是在她发现老枫树上寄生的紫花地丁很久以后的事吧。当时她在高中同学的起居室里,听见金钟儿鸣叫不停,便要了几只回家饲养。

  "在壶里太可怜啦!"千重子说。可是同学却回答说:总比养在笼子里让它白白死去好。据说有的寺庙养了很多,出卖虫卵。可见还有不少爱好者呢。

  千重子饲养的金钟儿,现在增加了很多,已经发展到两个古丹波壶了。每年照例从七月一日左右开始孵出幼虫,约莫在八月中旬就会鸣叫。

  但是,它们是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这比起养在笼中只能活短暂的一代就绝种,不是好得多吗?这是不折不扣地在壶中度过的一生。可谓壶中别有天地啊!

  千重子也知道,从前中国有个故事,叫做"壶中别有天地"。说的是壶中有琼楼玉宇,到处是美酒和山珍。壶中也就是脱离凡界的另一个世界的仙境。这是许多仙人传说中的一个故事。

  当然,金钟儿并非厌弃世俗才进壶里的。纵然在壶里,恐怕它也不会知道是在其中。并且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

  最使千重子感到吃惊的是:倘使不经常把别处的雄金钟儿放进壶里,而只让同一个壶里的金钟儿自行繁殖,那么新生的幼虫就会变得瘦小体弱。那是反复近亲交配的缘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金钟儿爱好者们都有交换雄金钟儿的习惯。

  如今是春天,虽不是金钟儿鸣叫的秋天,而且在枫树树干的洞里,今年也开了紫花地丁,千重子之所以想起壶中的金钟儿,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金钟儿是千重子把它放进壶里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样到这个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今年紫花地丁开花了,金钟儿想必会出生、鸣叫的。

  "这就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吗?"

  千重子把春风吹乱了的头发,撩在一只耳朵边上,面向着紫花地丁和金钟儿寻思对比。

  "那么,自己呢?……"

  在这自然界万物充满生机的春日里,千重子一个人观赏着这株小小的紫花地丁。

  店铺那边传来了准备开午饭的声响。

  千重子要去梳妆打扮,因为约好去赏花的时间快到了。

  原来是昨天水木真一给千重子来电话,邀她去平安神宫观赏樱花。据说真一的朋友--一个学生,在神宫入口担任半个月的检票工作,他告诉真一:现时樱花正盛开。

  "是我叫他留心观察的,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确切的啦。"

  真一说着,浅浅一笑,笑得那样迷人。

  "他会留意我们吗?"千重子问。

  "他是个看门人,谁都得经过这道关卡才能进去的呀。"

  真一又笑了几声。"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这样,咱们就分别进行,在院里的樱花树下相会好了。好在那些花,即便是独自一个人,也是百看不厌的。"

  "那么,你就一个人去看好罗。"

  "好是好,不过万一今晚来一场大雨,花全凋谢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就看落花的景致呗。"

  "被雨打落的花都脏透了,还会有落花的景致吗?所谓落花……"

  "真坏呀!"

  "谁?……"

  千重子挑了一件不太显眼的和服穿上,出门去了。

  平安神宫的"时代节[京都平安神宫从1895年开始,每年10月22日举行的一次游神节,以显示自平安时代至明治维新各个时期的风俗变迁。--译注]也是有名的。这座神宫是为了纪念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于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营造的。神殿的历史不算太长。不过,据说神门和外殿,是仿当年平安京的应天门和太极殿建造的。它右有橘木,左有樱树。昭和十三年还把迁都东京之前的孝明天皇的座像一并供奉在这里。很多人就在此地举行神前婚礼。

  更令人神往的是,装饰着神苑的一簇簇的红色垂樱。如今的确可以称得上除了这儿的花朵,再没有什么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

  千重子一走进神苑入口,一片盛开的红色垂樱便映入眼帘,仿佛连心里也开满了花似的。"啊!今年又赶上京都之春了。"她赞叹了一声,就一直伫立在那儿观赏。

  但是,真一在哪里等着呢?或是还没有来?千重子打算找到了真一,再去赏花。她从花木丛中走了出来。

  真一躺在这些垂樱下的草坪上。他双手交抱着放在后脑勺下面,闭上了眼睛。

  千重子没想到真一会躺在那儿。实在讨厌。既然在等候年轻的姑娘,却居然这样躺着。与其说他太不懂礼貌,使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如说自己讨厌真一那副睡相。在千重子的生活环境里,她看不惯男人躺倒的姿态。

  也许真一常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与同学曲肱为枕,仰脸躺着谈笑惯了,现在这样躺着不过是平日的姿态罢了。

  再说,真一身旁有四五个老太婆,她们一边打开多层方木盒,一边闲聊天。也许是真一对这些老太婆感到亲切,起先是挨着她们坐,后来才躺下的吧。

  这么一想,千重子不由得要发笑,可自己的脸反倒飞起了一片红晕。她只是站着,没把真一叫醒。而且还想离开真一……千重子的确从未见过男人的睡姿。

  真一穿着整洁的学生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的。合上睫毛,活像个少年。然而,千重子没有正面瞅他一眼。

  "千重子!"真一喊了一声,站了起来。千重子忽然变得不高兴了。

  "在这种地方睡觉,不难为情吗?过路人都瞅着呐。"

  "我没睡着,你一来我就知道。"

  "真坏!"

  "我不叫你,你打算怎么办?"

  "看到我来才装睡的吧?"

  "想到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姑娘走来,我就不由得有点哀伤。头也有点痛……"

  "我?我幸福?……"

  "你头痛?"

  "不,已经好了。"

  "脸色不怎么好嘛。"

  "不,已经没什么了。"

  "真像一把宝刀呀!"

  真一偶尔也听别人说过他的脸像一把宝刀,可是从千重子嘴里听到这还是头一次。

  真一被人这么形容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激情。

  "这把宝刀是不伤人的。何况又是在樱花树下呢。"真一说着,笑了起来。

  千重子爬上斜坡,向回廊的入口处折回去。真一也离开草坪,跟着走过去。

  "真想把所有的花都看遍呀。"千重子说。

  他们一来到西边回廊的入口处,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垂樱,马上使人感觉到春天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连低垂的细长枝梢上,都成簇成簇地开满了红色八重樱,像这样的花丛,与其说是花儿开在树上,不如说是花儿铺满了枝头。

  "这一带的花儿,我最喜欢这种啦。"

  千重子说着,把真一引到回廊另一个拐弯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樱树,枝桠凌空伸张着。真一也站在旁边,望着那棵樱树。

  "仔细一看,它确实是女性化了呀!"真一说。"不论是垂下的细枝,还是花儿,都使人感到十分温柔和丰盈……"

  而且八重樱的红花仿佛还稍带点紫宝色。

  "我过去从没想到樱花竟然会这般女性化。无论是它的色彩、风韵,还是它的娇媚、润泽。"真一又说。

  他们两人离开这棵樱树,向池子那边走去。在马路边上,有张折凳,上面铺着绯红色毡子。游客坐在上面品赏谈茶。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在喊。

  身穿长袖衣服的真砂子,从坐落在微暗的树丛中的澄心亭茶室走了下来。

  "千重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累了,刚才帮师傅伺候茶席来着!"

  "我这身装束,顶多只能帮忙洗洗茶具。"千重子说。

  "没关系,洗洗茶具也……真的,来不来嘛。"

  "我还有朋友呢……"

  真砂子这才发现真一,便咬着千重子的耳朵轻声地问:"是未婚夫?"

  千重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好朋友?"

  千重子还是摇摇头。

  真一转过身子,走开了。

  "喏,一起进茶室喝喝茶不好吗?……现在,位子正空着呢。"真砂子劝道。

  千重子婉谢了,她追上真一,说:"我那位茶道朋友长得标致吧?"

  "当然标致罗。"

  "哎呀,人家会听见的啊!"

  千重子向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的真砂子,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告别。

  穿过茶室下面的小道,就是水池。池畔的菖蒲叶,悠悠嫩绿,挺拔多姿。睡莲的叶子,也漂浮在水面上。

  这个池子周围,栽有樱树。

  千重子和真一绕过池子,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道。嫩叶的清香和湿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那条林荫小道很短。眼前展现一座明亮的庭园,这里的水池比方才的水池还大。池边的红色垂樱倒映在水中,凄美无比。外国游客把樱树摄入了镜头。

  然而,水池对岸的树丛中,梫木也腼腆地开着白花。千重子想起奈良来了。那里有许多松树,虽未成材,却也千姿百态。倘使没有樱花,那劲松的翠绿倒也能引人入胜。不,就是现在,松木的蓊郁清翠和池子的悠悠绿水,也能把垂樱的簇簇红花,衬得更加鲜艳夺目。

  真一领头踏上了池子的踏石。这叫做"涉水"。这是一种圆踏石,就像把华表切断排列起来似的。千重子踏上去,有时还得稍稍撩起和服的下摆。

  真一回过头来说:"我背你过去。"

  "不妨试试,我佩服你。"

  当然,这些踏石连老太婆都走得过去。

  踏石边上也漂浮着睡莲的叶子。而靠近对岸,踏石周围的水面,倒映着小松树的影子。

  "这种踏石的排法,也富于幻想吧?"真一说。

  "日本的庭园不都是富于幻想的吗?这就如同人们对醍醐寺庭园里的杉藓总爱嚷嚷什么富于幻想呀,富于幻想的,反而令人讨厌……"

  "是吗?那种杉藓的确是富于幻想嘛。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经修好,正在举行落成典礼呢。咱们去看看吧。"

  "醍醐寺的塔也是模仿新金阁寺建造的吗?"

  "一定是焕然一新了吗。不过,塔没被烧掉……是按原来的模样拆掉重建的。落成典礼正好赶上樱花盛开时节,一定会招来许多人的。"

  "要论赏花,就得数这里的红色垂樱,此外再没什么地方可看的了。"

  不一会儿,两人走完了最后几块踏石。

  走完那排踏石,岸边松树林立,转眼间来到了桥殿。这里正式名字叫"泰平阁",这座桥令人联想到"殿"的样子。

  桥两侧有矮靠背折椅,人们坐在这里憩息,可以越过水池眺望庭园的景色。不,当然应该说这是有水池的庭园。

  坐着憩息的人们,有的在喝饮料,有的在吃东西,也有的小孩子在桥正中跑来跑去。

  "真一,真一,这儿……"千重子首先坐下,用右手按在凳上,给真一占了一个位子。

  "我站着就行。"真一说,"蹲在你脚下也……"

  "这又何必呢。"千重子陡地站起来,让真一坐下。"我买鲤鱼铒食去,就来。"

  千重子折回来,把铒食扔到池子里,鲤鱼便成群簇拥上来,有的还把身子挺出水面。微波一圈套一圈地扩展开来。樱树和松树的倒影也在波面微微摇荡。

  千重子说了声"给你吧!"就把剩下的铒食给了真一。真一默不作声。

  "现在还头痛吗?"

  "不了。"

  两人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真一定睛凝望着水面。

  "在想什么呢?"千重子问道。

  "啊,怎么说呢。总会有什么也不想的幸福时刻吧。"

  "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

  "不!在幸福的小姐身边……这幸福感染了我,青春似火啊!"

  "我幸福吗?……"千重子又再问了一遍,眼光里忽地露出了忧愁的神色。她低着头,看上去只不过像是一泓池水映入她的眼帘罢了。

  千重子站了起来。

  "桥那边有我喜欢的樱花。"

  "喏,那棵树从这儿也可以看见。"

  那边的红色垂樱美丽极了。这也是有名的樱树。它的枝桠下垂,像垂柳一般,并且伸张开去。千重子走到樱树荫下,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花儿飘落在她的脚边和肩上。

  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

  低垂的枝桠尽管有竹竿支撑着,但有些纤细的花枝枝梢仍然快垂到地面上了。

  透过红色八重樱纷垂的枝桠间的缝隙,可以望见池子对岸东边树丛上方那苍翠的山峦。

  "那是东山的支脉吧?"真一说。

  "那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是大文字山吗?怎么显得那么高?"

  "也许是从花丛中看去的缘故吧。"

  说这话的千重子,自己也站在花丛中。

  两人都依依不忍离去。

  这樱树周围铺着白粗砂子,砂地右首是一片松林,在这庭园里可算是挺拔的了,显得格外的美。然后,他们来到了神苑的出口。

  走出应天门,千重子说:"真想到清水寺去看看啊。"

  "清水寺?"真一那副神态好像是说这地方多么一般啊。

  "我想从清水寺鸟瞰京城的暮景,想看看日落时的西山天色。"千重子重复地说了几遍,真一只好答应了。

  "好,那就去吧。"

  "步行去吗?"

  路程很远。但是他们俩躲开电车道,从南禅寺那边绕远路走,穿越知恩院后面,通过圆山公园,踏着幽雅的小路,来到清水寺跟前。这时候,恰好天空披上了一层春天的晚霞。

  参观清水寺舞台的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个女学生,都难以看清她们的面部了。

  这正是千重子兴致勃勃的时候。幽暗的大雄宝殿已经点上了明灯。千重子没在正殿的舞台上停步,径直走了过去。经过阿弥陀堂前,一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也有一个面临悬崖绝壁的"舞台"。这舞台狭窄而小巧。但是,舞台是西向。向着京城,向着西山。

  城里华灯初上,而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

  千重子倚在舞台的波形栏杆上,远眺西山,仿佛忘却了陪伴着她的真一。真一走到了她的身旁。

  "真一,我是个弃儿哩!"千重子突然冒出了一句。

  "弃儿?……"

  "嗯,是弃儿。"

  真一迷惑不解,"弃儿"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呢?

  "弃儿?"真一喃喃自语。"千重子,你也会觉得你自己是弃儿吗?要是千重子是弃儿,我这号人也是弃儿啦,精神上的……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的嘛。"

  真一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的侧脸,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霞彩,恐怕这就是春天给人的一点淡淡的忧愁吧。

  "所以,人仅仅是上帝的儿子,先遗弃再来拯救……"真一说。

  然而,千重子似乎没有听进去,她只顾俯瞰灯光璀璨的京城,没有回头瞧真一一眼。

  真一感到千重子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他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千重子却躲闪开了。

  "请别碰我这个弃儿。"

  "我说过,上帝的孩子--人,都是弃儿嘛……"真一稍稍加强语气说。

  "别说得那么玄妙啦。我不是上帝的弃儿,而是被生身父母遗弃的孩儿。"

  "……"

  "是被扔到店铺橙色格子门前的弃儿吧?"

  "瞎说!"

  "是真的。这种事告诉你也无济于事,不过……"

  "……"

  "我呀,从清水寺这儿眺望京城苍茫的暮色,不由得想到:我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吗?"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的脑筋有点怪哩……"

  "这种事干么要骗你。"

  "你不是批发商宠爱的独生女吗?独生女是富于幻想的。"

  "敢情,我是受到宠爱的。现在就是弃儿也不碍事……"

  "有什么证据说你是弃儿?"

  "证据?店铺的橙色格子门就是证据。古老的格子门对我最了解不过了。"千重子的声音越发迷人了。"记得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妈妈把我找去告诉我:'千重子,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抢到了一个招人喜欢的婴儿,就一溜烟似地坐车逃跑了。'可是,抢婴儿的地点,爸妈有时不经心,说法不一致。一个说是在赏夜樱的衹园里,一个则说是在鸭川河滩上……他们准以为说我是被扔在店铺门前的弃儿,太可怜了,所以才编出这一套……"

  "噢?那么,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养父母既然那么疼爱我, 我就不想找生身父母了。 他们大概早已成了仇野[仇野是京都嵯峨爱宕山麓的墓地。--译注]附近无人凭吊的游魂了吧?石碑都已经破旧不堪……"

  春天,西山柔和的暮色,几乎把京都的半边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真一不信千重子是个弃儿,更无法相信她是捡来的。千重子的家,坐落在古老的批发商店街,只需在附近一打听,很快就能了解底细的。可是,真一眼下压根儿就不想去调查。他有点迷惑,很想了解千重子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作这番表白。

  然而,邀真一来清水寺,难道就是为了作这番表白?千重子的声音更加纯真、清朗。这里面蕴藏着一股美好而坚强的力量。仿佛不像是对真一倾诉自己的衷肠。

  无疑,千重子隐隐约约觉察到真一在爱她。她的告白,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爱着的人了解自己的身世。可是真一却听不出来。相反地,使他感到她的话音里包含着拒绝他的爱。纵然"弃儿"这话出自千重子编造的也罢……

  真一曾在平安神宫再三说千重子很"幸福",但愿她的告白是对这话的抗议,因此他试探说:"你知道自己是弃儿,感到寂莫吗?伤心吗?"

  "不,丝毫不寂莫,也不悲伤。"

  "……"

  "我要求上大学时,我父亲说:一个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学。上了大学,反而碍事。倒不如多关心点买卖。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有点……"

  "是害怕吗?"

  "是害怕。"

  "是对父母绝对服从吗?"

  "嗯,绝对服从。"

  "在婚姻问题上也是绝对服从?"

  "嗯,现在我是打算绝对服从的。"千重子毫不犹疑地回答了。

  "你没有自己的……自己的感情吗?"真一问。

  "有,太多了,有点不好办……"

  "你想把它压抑,把它抹杀?"

  "不,不想抹杀。"

  "你总是绕着弯说。"真一微微一笑,声音却有些颤抖,他把上身探出波形栏杆,想要偷看一眼千重子的脸。"真想看看你这谜一般的弃儿的脸啊!"

  "已经天黑了。"千重子这才第一次回头来看真一。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真可怕……"千重子把视线落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她仿佛感到那用厚扁柏树皮葺的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有点使人害怕。

□ 作者:川端康成

建校纪念日

  每日每天,学校往返

  浸润文化,直到今天

  回顾以往,岁岁年年

  希望得赏,目的实现

  建校之日,永远纪念

  如果你们大家学过《普通小学唱歌》教科书六年级课本,一定知道这个歌。这就是那课本第十课"建校纪念日"这首歌。

  正子她们的小学校当然也有校歌。这样,建校纪念日这天,全校孩子就唱校歌。

  但是六年级学生恰好从唱歌教科书上学过"建校纪念日"这首歌,所以,纪念日这天只好由六级学生们单独唱这首歌了。

  今天唱歌的钟点要唱:

  值得庆贺的今天的纪念日,

  歌词表明为了迎接愉快的日子,正子她们就是练习这首歌。

  正好练到:

   庆祝纪念日的那一天

  歌词第二遍的开头,大家无不热心高唱的时候:

  "啊!"

  "啊!"

  "啊!"

  歌声中出现了这种小小的惊叹声。

  "啊,挺可爱呢!"

  "不知道能不能抓着它!"

  不仅夹杂着惊叹声,甚至于出现了这类窃窃私语,以致姑娘们把头一致扭向窗户那边。

  歌声零乱,教室里嘈杂声四起,须回老师也大惑不解了。

  "认真地唱嘛!怎么啦?"

  在这种场合坚定不移的是必须带头说些什么,这历来是夏子的老毛病。只要有这么一个淘气包,她那俏皮话就够听的了。

  "老师,有来参观的了……"

  "嗯?"

  老师朝门口望望,只见那门依旧关着。

  走廊也没有脚步声。

  "老师,不是那边儿,是来自窗户,是个可爱的小鸟。"

  她这么一说,都笑了,但是停在窗框上的小鸟似乎无所畏惧,而且好像也不打算飞走。

  不仅如此,而且歪着个聪明的小脑袋,好像打算从姑娘们之中找出一个人来。

  "养熟了的山雀。是谁家养的鸟跑出来啦。"

  老师微笑着轻轻举步靠近窗户,正要悄悄举手,那小鸟扑楞一下飞去了。

  "啊,糟糕!"

  以为老师准把它抓住,屏声静气瞪眼瞧着的姑娘们,立刻泄了气,但是,那小鸟却不是逃往窗处,反而飞进教室了。

  而且,谁也没想到,钢琴响了。

  大概是山雀正好落在钢琴键上。

  它不过是和麻雀一般大的小鸟而已。但是钢琴键却很敏感,小鸟落在键上,就像小拇指摸了它一下。

  但是,从山雀的角度来说,它落下的同时,脚轻轻地往下沉了,以致发出轻微的响声,所以它又立刻跳了起来,况且还难免打滑,这样它就吃了一惊。慌慌张张地再捣脚,钢琴竟不又响了?踩五脚六脚,在键子上走动起,每一脚都响一下,结果就出现了3、4、5、6、7这样莫名其妙的小鸟音乐,这可以说,实实在在的可爱吧。

  "啊,妙得很,弹钢琴的小鸟。"

  "乐师先生,我们唱'建校纪念日'的时候就请你伴奏吧。"

  如此这般地你一言我一语,姑娘们把自己唱的歌也忘了,甚至于对这小音乐家鼓掌喝彩,闹腾个没完没了。

  照这样下去,根本上不了课。

  但是,老师不仅不生气,反而和姑娘们一起看着那小鸟。

  "老师!"

  正子大声喊了一举起了手。

  "老师!是我家的山雀。我把它送回家行么?"

  "啊,是你家的?那就把窗子关上,巧妙地把它抓住才行啊!"

  "不用!老师,它自己会回去。"

  大家看着正子,不再作声。正子好像害臊似地脸也红了。

  "赶快把它送回去多好!"

  老师这么说了,正子便大步朝钢琴走去。

  山雀刚才站在窗户上,一定是在寻找正子吧。

  它好不容易看见它的主人,所以高兴得掮了掮翅膀之后落在正子的肩头,立刻又用它的尖嘴叨住正子刘海的头发梢往下揪。简直就像婴儿放心地跟母亲撒娇一般。

  "好啦,小山雀!"

  正子一抬起右手,山雀立刻就站在她的食指上,她举着手送它到窗户前,把手伸向窗外说:

  "小山雀先回去!"

  她这么一说,那山雀仿佛听懂她的话,振翅起飞而去。

  "它自己就会回去么?从前只听说过山崖很聪明,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它熟到这个程度哪。"

  老师十分佩服似地望着飞去的山雀这么说。

  "各位同学,好啦,山雀的故事,休息的时间再聊吧。练习的时间只有两三次了。好,从第二部分的最初开始吧。"

  说完就坐在钢琴前。

  纪念之日,我等庆祝

  年年来此,我等聚首

  莘莘学子,同窗之友

  同时同进,同侪同俦

  大概是山雀的可爱使姑娘们的歌声增加了精神。但是唱歌的时间一完立刻就沸腾了。

  仿佛等候多时一般,姑娘们争先恐后地攀着正子的肩头,或者盯着她的面孔,或者拉住她的手让她面向自己,七嘴八舌地说:

  "太让人眼馋啦!哪儿买的?"

  "怎么就把它调教得那么熟?"

  "山雀能耍好多种把戏吧?"

  "鸟也是有聪明的和呆头呆脑的?"

  一大群人同一时刻向她提出一大堆问题,结果是正子被弄得手足无措,她忙说:

  "从山里捡来的小雏养大的。反正啊,三言两语也说不完。从它小的时候就好好照顾它,长大就和人亲近了。"

  她因为太高兴,就把小山雀有什么本领,以及如仅提高这些本领,信口开河地大聊特聊了一通。然后她说,这事啊,在建校纪念日之前先严守秘密,那样,到时候才能让大家大吃一惊呢。这时她想起那天她要表演这个拿手节目,不由得脸上浮现微笑。当她漫不经心地朝对面一望,只见滑梯背荫处藏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姑娘。

  原来她是常常脱离开大家的芳子。

  正子是个对待山雀也倍加爱护的姑娘,所以她看到眼前这幅光景,便立刻跑了过去。

  "为什么哭呢?"

  "我没哭啊!"

  芳子受到安慰,可是正子的安慰反倒使她恼火似的,表现出很不痛快。因为芳子脾性如此乖张,所以她才常常脱离大家吧。

  "你不是还在擦眼泪么?"

  "眼睛进了尘土啦。"

  "撒谎!那脸部表情和眼睛疼的表情不一样。"奴,有什么难过的事?跟我说呀!我正子绝对不跟别人乱说乱讲!"

  正子真心实意的态度,使芳子为之动心,她说:

  "建校纪念日的学艺会成立了,天天咨询啦,练习啦,挺热闹的。可是谁也不找我参加他们的组。"

  说完似乎又伤起心来。芳子此时显得一点也不乖僻,她也不管正子就在眼前瞧着她呢,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这么回事?就这些?"

  正子此刻是满腔的同情。她说:

  "没事儿,你就放心吧。我让夏子参加到我们组里。呶,我的主意不错吧。"

  太出乎芳子的意料,非常高兴,可是刚过一小会儿她就严肃地盯着正子的面孔,此刻偏巧下一堂课理科的钟点到了,铃声响起,所以正子说:

  "以后再说,纪念日之前严守秘密,对谁也不提,行吧?"

  芳子以前伤心的眼泪,此时变成感谢的眼泪,瞪着一双明朗的大眼直率地点点头 你们大家都非常清楚,不论哪个学校,也不论哪个年级的哪个班,一定有夏子这样的人,以及芳子这样的人。

  蝴蝶飞了,校工运来理科或地理的标本,总是夏子第一个跑出去。游戏这堂课,听到的似乎只有夏子一个人的大嗓门。成绩也不是全优,所以也就并不怎么受尊敬,但是大家都喜欢她,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事,立刻就会有人想起:

  "啊,夏子是怎么回事儿?夏子如果不在,就觉得没啥意思呢。"

  学艺会什么的,夏子一出现在台上,只是看见了她那形象,大家就莫名其妙地高兴,鼓掌喝采。因为人缘特别好,所以。

  "建校纪念日的学艺会和我搭帮吧。"

  提出这样要求的多着呢。但是,

  "不行啊,我已经和正子约定啦!?"

  夏子在六年级的女生里朋友最多,她的许多朋友之中,最要好的是正子。

  但是,芳子是个什么姑娘呢?说她和夏子完全相反,你立刻就会全明白了。

  比如,大家正闹得十分热烈,芳子进来了,决不是芳子有什么不好,也不是大家耍什么坏点子,可是大家热闹的谈话一定停顿下来,断一阵子之后才接下去。

  芳子比夏子学习成绩好,操行也是优,可她就是有难以言喻的不容易亲近的寂寞感。

  正子对芳子十分同情,曾说过要当芳子的伙伴,但是她和夏子曾有约在先,所以今天和往常一样,也是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地从学校往回走,

  "正子有希望夏子小姐容忍的事情。"

  "概不容忍。"

  "哎呀,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呀!"

  "你要说什么虽然不知道,可是听了就一定容忍,所以不听之前先怒形于色给你看。"

  她的话完全是合乎夏子性格的语言。

  "真奇怪,你正子那么一脸严肃地对夏子我道歉。"

  "可是,夏子,一定发火呢。"

  "夏子特别喜欢发火。快说吧。"

  "虽然约定在纪念日的学艺会上一起登台,可是我正子和别的姑娘搭伴不行么?"

  "哎呀!"

  夏子主要不是生气而是特别心烦,注视着正子的面孔,过了一阵激烈地摇头,她说:

  "没这么干的,讨厌。我夏子绝对不给予容忍。吵到底。"

  "可是……"

  "说讨厌就是讨厌。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关系那么好,不是什么都一起行动么?笔盒啦,毛线衣啦,不是整齐一致的么?既然这样,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如果在学艺会上却散了伙,大家一定会以为两个人关系糟糕了。另人怎么想我夏子满不在乎,可这次的学艺会,是学校毕业之后两个人回忆的种子啊。"

  "我正子也这么想。"

  "你这奇怪的正子,既然想了,为什么不照想的去做?正子老兄!是我夏子什么地方惹你生气啦?"

  "你那么想,让人讨厌。那么再加一个人,让芳子作我们的伙伴行不?"

  "芳子?芳子?让芳子作我们的伙伴?"

  夏子真的吓了一跳,就像认真解开难解之谜一样,同样的话重复了几遍。

  "啊,对啦,我夏子明白啦!"

  她说完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意,有力地握住正子的手,她说:

  "所以我夏子喜欢你正子嘛。真亲切呀。伟大!和我夏子不同。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生了气。请原谅。"

  "啊……高兴!把芳子也拉进来作我们的伙伴?"

  "嗯,夏子没关系。把夏子的正子借给可怜的芳子。可是,如果学艺会上三个人上台,也并不表明正子也罢,夏子也罢,平素和芳子的关系都很好,看起来还是芳子一个人像个受排挤的人。既然这样,我夏子不参加倒好。没关系,想跟我夏子相好的女孩别处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夏子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像夏子这样的姑娘,尽管争强好胜,爱撒娇,看起来轻佻,可是心却是炽热的,而且直率。

  看起来芳子的事肯定要操心,所以正子说:

  "可是,如果不让芳子赶快和山雀先熟悉了,那怎么行啊?照你这样,以后就不到芳子家去叫她啦?"

  好像夏子比正子更起劲儿。

  "不要紧,唱纪念日之歌的时候,我和你正子紧挨着,我用我夏子出了名的大嗓门儿让大家吓一跳。

  今天的纪念日,可庆复可贺

  即使纪念百度与千度

  不摇不动,基础稳又因

  我们的学校,和时间同步

  通行大道简直成了唱歌的教室,她们踏着轻快的拍子,边走边唱,一直唱到芳子家门前。

  大概是听到了方才在学校刚刚练习过的"建校纪念日"之歌吧?芳子从她家跑了出来,一看原来是成绩最好的正子,同人缘最佳的夏子,两人一同前来,似乎有些发慌。

  但是夏子对于这种情况一向满不在乎,突然用命令似的口气说:

  "芳子,我们是来找你的。去正子家,不快着点儿可不行啊。"

  这完全出乎芳子的意料,因此,她非常高兴,忙忙活活准备动身,可是她又说:

  "可是我在看着弟弟哪。我如果走了,这孩子就太冷清啦。"

  芳子母亲三年前去世了。她父亲每天要到铁路工地上去干活。芳子那种莫名其妙地使人们不愿接近的阴森森的性格,一定是这种家庭环境造成的吧?

  邻居大娘各个方面无不给予亲切关照,白天替她家照顾孩子,只有四岁的小弟弟,每天等姐姐回来等得心焦,所以姐姐一回家就把姐姐缠住,决不离开,芳子不愿意一个人离开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弟弟也一起去嘛。"

  夏子简直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说话。她接着说:

  "行啊,我夏子哄孩子也够棒的。呶,小弟弟,你喜欢这个姐姐吧?"

  她手指头指着自己鼻子对那小弟弟说。她已经和小家伙熟了,摸着孩子的头。大概她哄孩子确实是第一流的。

  在去正子家的路上,小弟弟特别精神,闹腾得特别欢。

  当正子正要开门的时候,那只山雀从院子的树子直奔正子飞下来。落在正子帽子上,似乎以此表示迎接。仿佛在说:您回来啦,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小山雀,我带朋友来啦。是芳子!"

  正子先跑进家里,抓了一把麻籽出来,放在芳子手掌上。

  "小山雀,咱们排练学艺会节目吧。"

  山雀在墙上歪着脑袋看了一阵,看到特别喜欢吃的麻籽,便飞到芳子手掌上,叨起一粒,飞进门厅,落在帽子钩上,用它尖尖嘴啄破麻籽壳。吃完麻籽仁之后飞回芳子那里想再叨一粒回来的时候,爱淘气的夏子让芳子攥上拳头,赶紧拿出习字用笔在芳子鼻子尖上点了一个黑点。山雀落在芳子的拳头上,扇着翅膀唱了几声就用尖嘴啄芳子鼻尖上的黑点。

  芳子吓了一跳。夏子笑得直不起腰。正子微笑着说:

  "讨人喜欢吧?它拿那黑点当麻籽了。好不容易能飞一米左右还是雏鸟的时候,它就拚命地啄画在壶上的南天竹的籽,它不懂得那是画的。学艺会上,两个人耍这个山雀。

  "啊!"

  芳子高兴极了,简直高兴得不会用言语形容。她不仅从落在她手指上的山雀那细小的爪上体会到它极其轻微的温暖,更深刻体会到的是正子和夏子对她亲切关怀的心灵的温暖。

  大家从神社祭祖之日那种摊商云集的热闹场面上,可能看见过一两次山雀耍把戏的。

  那小鸟飞渡长长的走廊,给你抽一个神乎其神非信不可的神签来,或者跳上小小钟楼的梯子给你撞钟,或者踏着小小神社的台阶去摇铃敬神,或者上了玩具马来一场赛马,或者表演抢旗比赛……

  大家一定看得出神,于是异口同声地说:

  "多聪明的山雀啊!"

  你们大家的父亲兄长之中,饲养山雀的一定不少,不教给它什么它也会打个跟头给你看。

  山雀是栗色身体黑色的头,脸和脖子一带夹杂着黄褐色,动作活泼的小鸟。教它什么会什么,和人非常亲近。

  正子的小山雀在饲养和训练上,当然很不简单,费了许多苦心。总之,如果没有由衷的爱和十足的耐心,那是办不到的。

  从那以后,芳子从学校回家的时候常常顺便去正子家,玩一会儿想回家时,正子一直送出很远。而且山雀也跟着正子前来送行。它一路上不是落在她们两人的肩上手上,就是飞到电线杆和屋顶上,追随着她俩。

  "如果把小鸟关进笼子,一旦打开笼子门,它立刻就外逃,人一靠近它就害怕。还是小山雀可爱呀。"

  芳子听了感到奇怪得不得了,正子也不无洋洋得意地说:

  "它是从山里捡来的小雏,当时不会飞也不会自己找食吃哪。张着个红色的大嘴,死乞白赖地要食吃,很可爱。每三十分钟喂它些什么,还得我爸爸和我妈帮忙。正是我把它锻炼出来的。山雀也就把我们家当它自己的家了。等它能飞的时候,带它到山里去玩,它非常高兴,从低处往高处的树枝上挪,以为它再也不回来了,一招呼'小山雀',它仿佛回答似地立刻叫了几声就飞回来,落在我的肩上。"

  "因为你正子向来待人温厚,所以小鸟对你也特别亲热。"

  "你芳子也一样,它现在就跟你很亲热了。"

  "对,但愿寒假早日到来。那样的话,每天都能从从容容地和小山雀练习学艺会的节目。"

  "和小弟弟一起来。"

  当年寒假,还没过半个月她就去了。新年,建校纪念日,都是转眼就到的。

  用夏子的话说,这个小学校在这里建设起来,肯定是非常贤明之举。因为,正月初一正好是建校纪念日。所以,新年庆典之后立刻转人建校纪念日庆典,所以是又重喜悦。而且,对于六年级学生来说,还要加上一层即将毕业的喜悦。

  况且,正子为学艺会找角色而选了芳子,不仅使夏子大为感动,而且受到须回老师和自己母亲称赞。当她到老师办公室去说明自己在学艺会出的节目时,老师说:

  "你和芳子两个人?是么?这是该由我这老师对你道谢的呀!要亲切对待芳子!"

  正子母亲每当芳子她们来的时候,总是给她小弟弟拿点心,或者给予各种关照才让她们回去,显得比对谁都亲切,脸上全是爱的光辉。她说:

  "芳子怪可怜的,她父亲如果知道你们把她当成好朋友,简直不知道多高兴呢。我为我女儿正子这样待人感到自豪哪。"

  所以,元旦早晨,正子很早很早就起来了。

  "新年好!"

  "恭喜新年!"

  不论在路上,也不论在学校里,她热情地和人们打招呼。睛朗的熠熠生辉的雪景,使人由衷地感到天地为之一新,清清爽爽。

  从儿童的父兄到同窗会的毕业生们,无不神采奕奕,齐集礼堂。从对天皇、皇后的照片敬礼开始,紧接着便是唱《君之代》国歌,《新年伊始》的新年歌,然后是校长训词。

  "好!庆祝新年的典礼结束,立刻开始庆祝建校纪念日的典礼。"

  典礼一转换,礼堂里立刻响起人们高兴的谈话声。唱完校歌,便是街长、同窗会代表、父兄会代表、儿童代表等等的祝词。然后是合唱只有六年级学生才学过因而会唱的《建校纪念日》之歌:

  每日每天,学校往返

  浸润文化,直至今天

  回顾以往,岁岁年年

  希望得赏,目的实现

  不摇不动,基础稳又因

  我们学校,和时间同步

  唱完歌马上举行学艺会。

  夏子说到做到,完全按照她对正子说的办事,便使了劲大声歌唱,正子看她这副模样,不免窃笑,但她也难禁怦怦心跳地等待她的节目。

  利用物理原理所作的稀奇的实验啦,从历史、语文、修身等课本上摘取的对话啦,有趣的算术游戏啦,唱歌啦,如此等等,和别处的学校学艺会节目虽然大体相同,但是毕竟很有特色。当芳子把一个玩具井棚子放在桌上时,大家无不睁大眼睛看着,以为一个什么节目即将开始。

  芳子行了礼,突然装扮成一位瞎老太婆似样子:

  "啊,糟透了。非得打水不可,可是眼睛不好,井在哪里也不知道,腰又这么弯。哪位帮帮好不好?"

  站在她旁边的正子说:

  "真是位让人同情的老太太,给好叫一位好帮手来吧。"

  说完便大步走近窗户,把玻璃窗开个缝,立刻就有一只山雀飞了进来。

  看了芳子那副扮相还在发笑的人们此时吃了一惊,几乎全都要站起来。山雀用它的尖尖嘴拉住一条白线,吊桶就从井底提上来了。

  "谢谢,可是厚待老年人的好孩子。"

  芳子这样对山雀道了谢,然后说:

  "喂呀,学校怎么这么热闹啊?有什么庆祝活动吧?

  这其间,正子把一张纸块写一个字母的纸摆上十六七张。山雀飞来,挑好字块叨起来送到芳子跟前,然后再飞回去挑选纸块。如此飞来飞去叼走八张字母,成了"建校纪念日"。这个词组。

  这时,正子替山雀说话:

  "老奶奶,在这儿写着哪!"

  "可我是个盲人,看不见字啊。"

  "可真是!小山雀,你让可怜的老奶奶的眼睛睁开吧!"

  "这眼睛?让我这眼睛看得见东西?"

  芳子举起手刚要揉揉眼睛,山雀就飞到她的手指上,用它的尖嘴叼住芳子的睫毛,亲切地轻轻一拉,仿佛在说我来掀开你的眼皮。芳子立刻双眼大睁,忙说:

  "啊,看见啦,真的看见啦。正月明丽灿烂的雪景。哎呀,字也看见了:建校纪念日。怪不得呢。一定是个快乐的庆祝活动。"

  她边和山雀贴脸以示亲热边和正子站好对大家敬礼,并说:

  "诸位!新年好!"

  因为那山雀太可爱了,一直感动和非常佩服的观众们,不论大人或孩子,这时一致鼓掌喝采,那响动简直要震破礼堂。

  芳子的父亲跑到正子母亲跟前,他说:

  "谢谢了,和全校的模范生在一起给大家表演节目,这对芳子来说,多么光采,多么自豪啊。令媛亲切相待,一定使芳子睁开心灵的眼睛。从今以后,芳子一定成为一个受大家疼爱的朴实的孩子。"

□ 作者:川端康成

翼的抒情歌(上)

  从日本阿尔卑斯山脉传来了令人兴奋的喜讯--以六所大学棒球联赛中最后一场早庆之战为压轴戏,秋天的体育赛季刚刚宣告结束,不久又将敲响"冬季体育赛事"的开幕钟声。而正值开幕之际,我国史无前例的一项崭新计划又出台了:在登山滑雪中使用信鸽。

  "哇,好大的雪。你瞧,已经有雪了。这么大的雪。"

  "雪?!"

  "你干吗用鸽子似的眼神来望着晴朗的海天?真是个傻瓜。谁也没说天上下雪了。"

  "哎,不是在说报纸吗?你什么意思嘛!"

  这是报纸上今年首次登载来自各个滑雪地的消息,还配有群山开始披上银装的大幅照片。

  "发这条消息的记者肯定是个滑雪迷。即使只听说'雪'这一个字眼,没准也会怦然心跳吧,所以才拟出了这样的标题。"

  "这个记者肯定还饲养了信鸽吧。"

  "不会的。要知道,这篇文章宣传的重点是雪哪。"

  "不对,重点是信鸽。"

  "是雪。"

  "是鸽子。"

  "我说了是雪呗。"

  "我说了是鸽子呗。"

  "无论怎么说都是雪。"

  "无论怎么说都是鸽子。"

  "是雪、雪、雪。"

  "是鸽子、鸽子、鸽子。"

  "你这个信鸽迷。"

  "你这个滑雪迷。"

  最终连驾船的艄公也"扑哧"笑了起来。

  山茶花的御所、樱花的御所、桃花的御所,被誉为三浦三崎的三大御所。此刻,渡船把这三大御所抛在了身后,行驶在有着优雅名字的花暮湾上。绫子带着一只鸽子,乘船向着经常出现在歌谣中的城岛进发。

  置身于此情此景,她们不禁觉得自己仿佛摇身变成了古老画卷中的那些贵族小姐--当源氏和北条在镰仓显赫无比的时代,曾活跃在这一带经日痴迷于管弦咏歌之中的贵族小姐。然而事实上,她们却只是支付了两分钱的渡船费,用一分钱在船上买了个干巴巴的粗米面包来代替午饭的东京少女而已。

  虽说是小阳春天气,但艄公结实的大手上却已经满是皲裂。不过,照子首先联想到的却井不是艄公求生的艰辛,她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双手,暗自思忖到:"如果一个人的手都冻伤成了那个样子,不知他在滑雪场上已经练就了怎样的功夫!"说来照子就是这样一个迷恋着滑雪的少女。

  尽管迷恋的对象不同,一个是滑雪,一个是信鸽,但在迷恋的程度上绫子却毫不逊色于照子。虽然渡船的右面是歌舞岛,左面是通天的海岸,远方是淡紫色的箱根和伊豆的群山,但她却没有为眼前的自然美景感到丝毫的心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城岛灯塔的人工美,喃喃自语道:

  "要是有如此显而易见的白色标记,那么,从遥远天空辗转归来的信鸽该多么高兴啊!"

  她恨不得把灯塔带回到自家的庭院中变成一间鸽舍。她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如意算盘之中,早已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对于那些逾越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九州、四国、黑日本远道归来的渔夫而言,这港口上的灯塔无疑是他们无限眷恋的心灵之光。

  即使是回头向三崎的街道上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绫子眼帘的,也不是那远近闻名的鲜鱼市场或是作为天皇观赏山茶花的胜地而众所周知的大椿寺,而是无线电信局那矗立在高空中的钢骨天线--这也是因为无线电信的功能与信鸽的作用十分接近的缘故吧。

  北飞的大雁,南来的燕子,还有在几千里的天空中进行一年一度的旅行却从不会记错旧巢的候鸟。尽管鸟类大都具有这种神秘的归巢本能,但将这种本能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还是首推信鸽。然而,这种秘密在今天的科学中依旧是不解之谜,从而引发了种种假设。其中之一便是认为,鸽子具有思念巢穴的第六感,换言之,从巢穴中会传出一种电波似的东西,而鸽子则一边不断地接受那种信号,一边去寻找自己的巢穴。换言之,也就是基于和天线电信、无线电广播等相同的原理。

  假借无线电信的原理来牵强附会地诠释鸽子那种归巢本能的神秘性,其实乃是人的随意之举,而与鸽子本身毫不相干。比方说,这就跟成年人自诩目光敏锐,结果反倒猜错了少女内心的秘密如出一辙吧。即使姑且抛开这些不谈,至少也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正因为发明了无线电这一文明的利器,从而使信鸽濒临了被彻底遗弃的可悲命运。正如汽车的出现导致了人力车的灭亡一样"

  虽说有点离题太远了,但在渡船抵达城岛之前,还是让我们谈谈信鸽的话题吧。因为这个故事不啻搭乘在信鸽翅膀上的一首抒情歌。

  自古以来,鸽子不就是少女的象征吗?信鸽不是被叫作小小的"公主侍者"吗?

  而且,倘若连可爱的信鸽身上也隐藏着科学家们难以破解的谜团,那么,少女的心灵不就是谜中之谜吗?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被大人和老师们所理解呢?--因为有时候连少女们自己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心。虽说她们自己也是在五里雾中,可一旦想到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自己,她们又会陷入一种茕茕孑立的孤独感之中,说来也真够任性骄横的。比如说吧,直到刚才为止绫子还在和别人快活地争论着诸如滑雪、信鸽之类的东西,此刻却又小声地唱起了一首歌谣:

  烟雨迷蒙

  城岛的海岸上

  雨滴亦呈绿灰色

  受到绫子的感染,照子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

  蒙蒙细雨

  是珍珠?还是拂晓的迷雾?

  抑或是我无声的抽泣?

  天空中根本就没有下雨。只有机动船引擎的噪声响荡在空旷的海面上,更是渲染出晚秋艳阳天的亮丽,与两个少女那种"无声的抽泣"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也难怪,因为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谣,与其说是一听到"城岛"这个地名就会联想到这首歌谣,毋宁说是因吟诵白秋的这首歌谣而联想到城岛这个地方。而且,乘坐渡船的旅行者们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在嘴上或是心中吟唱这首歌谣,所以,当绫子漫不经心地吟唱起来时,照子也情不自禁地加入进来,而就在听到照子的歌声的同时,绫子的歌声却戛然中止了。

  "哎,照子对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懂,可在这之前我干吗还和她交上了朋友呢?"绫子对自己不小心唱起了照子也熟谙的歌谣感到十分恼火。

  "对于照子来说,恐怕和弓子之类的人做朋友才是最合适的吧。可我却为了独占照子的友情,特意和她结伴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真是个傻瓜。如果当着照子的面,让我从那座灯塔上纵身跳海而死,不知照子是否能真正明白我那颗心。"

  秋日凋敝荒凉的岛屿上,惟有雪白的磨光砖在大海的阳光中熠熠闪亮,不知为什么,绫子把那纯洁耸立的灯塔看成是孤独的死亡的象征。

  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所谓的死或许与信鸽的巢穴有异曲同工之妙吧。正如鸽子具有"归巢本能"一样,少女或许也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归死本能"的天性吧。

  无论是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目送着信鸽飞离自己的手心,化作一个黑点消失而去时,还是姐姐的恋人北海温柔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母亲和姐姐做梦也没有想到绫子的内心竟然是如此阴郁。因为绫子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快活少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正在思考着死亡的内心世界暴露在脸庞或是举止上。

  即使是在喜欢抱着花束四处转游的照子身上,也不能说就没有相似之处。

  在银白色的积雪折射出的光线中,她像一只神速的利箭或是一道绿色的光柱一般向前滑行着。由于过分的惬意,就在她蓦然闭目之间,会有一股冰凉的孤独感涌流在胸中。

  "啊,真想就这样死去。"

  尽管如此,照子也不能发现,绫子之所以在渡船上唱起歌来,乃是为了驱赶死亡的念头。

  "姐姐,绫子将从白色灯塔的顶端跳入湛蓝的海底……"

  绫子在心中叨念着遗书上的辞句。

  从灯塔上抱着鸽子向下纵身一跳。绫子落入了海里。鸽子飞上了天空。鸽子甚至不知道主人已经死去,而只是按照惯例,将死亡的讯息绑在脚上,远远地飞回到姐姐的身边--这情景就像是一道幻影攫住了她的视线。

  "哎,真可笑,我这是怎么啦了'突然,绫子用很大的声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差一点把膝盖上的粗米面包震落在地上。照子被吓了一跳,顿时也停止了唱歌。

  "对不起,我变得有点神秘兮兮的了。"绫子对照子说道。

  照子当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委,只是说道:

  "喂,你不想从这船上把鸽子放飞吗?就让它传话给我,说绫子听到城岛之歌以后,变得神秘兮兮的了。"

  "不行,这鸽子还另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哪。"绫子煞有介事地一边抚摸着装有鸽子的手提包,一边按捺住想把一切都告诉别人的欲望。

  那还是前天发生的事情。她问姐姐美惠,自己这个星期天想和照子俩一起外出郊游,不知去哪儿好。谁知姐姐不假思索地说道:

  "去三浦三崎吧。"

  绫子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她甚至觉得不直接明说"去油壶吧",而首先说"去三崎吧"的姐姐怪可怜的。

  "嗯,那就这么办吧。"

  "先坐渡船去城岛,回来时再顺道去油壶,让北海带你们去看看水族馆好啦。"

  "嗯,我把鸽子也带去。"

  话虽然这么说,可姐姐或许还是在把我当作小孩看吧。--北海去了油壶之后也不怎么写信回来,让美惠子很有些郁郁寡欢。因为太想知道北海的近况了,所以她才劝我去三崎的吧。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姐姐说了,将从油壶放信鸽回去。

  "我要让鸽子捎去一封善解姐姐心意的信件,到时候吓她一跳。"

  这正是本次旅行的目的之一。而另一个目的则是确认自己与照子的友情。

  照子对这两个目的都一无所知,又开始把目光锁定在了群山披上银装的雪景照片上。

  "据说在登山滑雪遇难时,为了通知山脚的大本营也是使用信鸽。真的,鸽子确实是不能小瞧哪。"

  "哇,你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呀?我们还是重归于好吧。这个寒假,我们把鸽子带去滑雪吧。"

  "如果是带着鸽子去滑雪,那我当然要去啦。"

  "真是服了你了。其实怎么着不都是一样吗?"

  "要知道与灯塔和无线电信相比,常常是信鸽更靠得住哪。"

  关东大地震便是佐证之一。当时在宫城和日光的离宫之间传递信息的就是信鸽。

  在欧洲大战时更是如此。在凡尔登战役中,将堡垒中的将士那可歌可泣的最后场面告诉人们并流传至今的,也是信鸽。

  即使抛开巴黎保卫战之类的古老的异国传奇,其实在日本也不乏同样的例于。据说驻扎在旅顺的俄军一直利用信鸽与城外保持着联系,使得围攻的日本军队黔驴技穷,最后灵机一动,想起了过去那些大名用老鹰捕鸟的故事,于是制定了饲养鹰隼的庞大计划。

  但不久随着无线电信的发明,军队的信鸽热也变成了强弩之末。但欧洲大战之后,世界上的军队却又一次领悟到了鸽子的重要性。请想一想吧,信鸽的大本营不就是在中野的电信部队里吗?尽管这并不意味着是对科学的嘲讽……

  "还有那新闻报道的标题--棒球联赛,不也是一样吗?比赛从头到尾不是都有信鸽从记者席上凌空而起吗?为了将每时每刻的最新战况通知报社。那比赛的得分牌也有鸽子的功劳哪。"

  就在绫子大肆吹嘘鸽子热的时候,渡船已经抵达了城岛。海滨特有的气味一下子扑鼻而来。

  "无论我怎么与人恋爱,也没有人会发现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我还是一个不可能谈恋爱的小孩子哪。"

  绫子哭了,尽管母亲就在她的身旁。

  说来,母亲也有些怪怪的。她竟然把绫子的手巾当作纪念品一一地分发给前来送行的人。如果是崭新的手巾或许倒还说得过去,可那些手巾分明洗过好多次,甚至连上面的线头都已经变得粗糙不堪了。诚然,无论怎么洗,那上面都会多少残留着绫子肌肤的气息,让人回想起可爱的绫子来,但母亲的做法也未免太欠考虑了吧。

  不过,绫子倒也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笑的。

  这一切发生在临近发车的火车车厢里。

  母亲一直站着。绫子蹲在她的脚边,从放在座位上的绿色手提包中取出一些东西,又放入一些东西。她正好背对着母亲,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潸然而下,又一次嗫嚅着那一句连她自己也深感意外的台词:

  "无论我怎么谈恋爱,他们每个人都佯装不知哪。"

  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佯装不知的,难道不是绫子自己吗?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有人正爱慕着自己似的,以致于让人觉得爱慕绫子是做了件错事。"

  绫子吓了一跳,这才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是昨天夜里做的梦。就在她吃了一惊的那一瞬间里,把其中的细节遗忘在了梦中,惟有哭过的泪痕留在了脸颊上。而外面听不见一星半点的虫鸣,秋天的黎明就要翩然而至了。

  从她们向送行的人告别时的情形来看,她和母亲就仿佛是要去到朝拜或者台湾一类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到东京来了似的。

  "只不过是去三崎旅行罢了,而已当天就能返回,那梦中的情景也未免太过夸张了。"

  绫子对自己的敏感也委实吃惊不小,但或许正因为是那样的一种离别方式,才将她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曝了光吧。所谓的梦就是将尚未苏醒的鲜花绽放在酣甜的睡眠之中罢了。

  奇怪的是,前来送行的人似乎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

  "莫非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爱上了这么多人,又受到了这么多人的爱慕?"

  她哈哈大笑起来,但那笑声一旦进入自己的耳朵,她就像突然熄灭的火一样沉默不语了。那是一种难言的凄楚。或许仅仅是因为周围过于冷清过于寂静的缘故吧。睡在一旁的姐姐发出了呼吸声依旧是那么均匀。但摸了摸枕头边,却没有找到台灯。

  "昨天夜里姐姐因为睡不着还在床上看书哪。"

  小时候那些夜阑人静的深夜,自己曾独自睁着双眼,端详着身旁熟睡着的母亲的脸庞--绫子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日子,蓦然间好想看一看姐姐酣睡的面孔。但露出肩膀,去拉电灯的开关绳子又未免不些寒冷,所以,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凝神回想着梦中那些前来送行的青年究竟是何许人也。但那些学生服胸前的金属钮扣在尚未消失的梦境中,就如同薄雾缭绕的夜晚重悬在天际的星星一般闪烁着光芒,却无从看出那些脸庞的个体特征。不,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那紧紧抓住自己肩膀的人分明就是北海,也就是姐姐的恋人。正因为如此,绫子不是才大为震惊,感到整个梦都已经支离破碎了似的吗?

  "不可能是那样的,真可怕。"

  她到处寻找为自己辩解的借口,最终找到的理由乃是自己的少女心理在作祟。自己只是不自觉地对身边的人抱有一种潜意识的好感罢了,特别是因为他是自己信赖的姐姐所深爱着的人。更何况正因为他属于姐姐,所以自己尽可以坦然地对他抱有好感。但这一切她并不想让对方知道,也不试图寻求丝毫的报答。她需要的仅仅是那种暖融融的感觉而已。

  尽管如此,绫子竟然对照子与自己唱起了相同的歌而大动肝火,或许是因为她把昨夜的梦和信鸽一起带到了城岛的渡船中的缘故吧。

  船头刚一停靠在城岛的码头上,艄公就率先跳上岸边,拉住缆绳,让乘客们下船上岸。没有人卖船票,艄公也没有催促,那该怎么付船费呢?绫子和照子感到不知所措,最后也学着岛上人的模样,将四个一分的铜币默默地放在了自己坐过的花席上。两个少女对这种祥和恬静的气氛感到好不稀奇,不由得感叹道:

  "要是东京的电车也如法炮制,该多好啊!"

  而城岛带给游人的印象拥有与这艘渡船几近相同的情趣。

  晾在海滩上的鱼网在阳光的曝晒下褪却了色泽,呈现出一片秋日的景象。两三个岛上的本地人从船头跳上岸边之后,顷刻间便不知消失在了何方。尔后,周围便只剩下了那些挂在渔网中间的婴儿衣服还散发出些许的人间气息。两个少女脚上的鞋子将在人烟稀疏、弥漫着海藻腥味的碎石中间开始一段艰难的路程了。

  "就像是被流放到了荒岛上一样,真是的。都是绫子的好奇心把人带到了这种地方来。这儿也大荒凉了,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

  "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这倒是一个精彩的说法。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是自己把一个大都市的姑娘拐骗到了这偏僻的小岛上似的,心中好不快活。我再也不会让你逃走了。如果是被囚禁在那洁白的塔楼里,照子不也可以欣然断念了吗?"

  "可是,过去灯塔的路也还不知道哪。"

  "是啊,说来也还真是没有路哪。"

  "无论怎么说,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呗。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真的,我就像一个遭到拐骗的公主一样,心里有些害怕了。"

  照子回过头去一看,只见岛上的孩子们就像是在观赏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紧跟在她们的后面,当照子的视线与他们碰在一起时,那些小孩全都停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喂,到灯塔去该怎么走?"

  "那儿不是看得见灯塔吗?"

  "哎,我再说得明白点。我是问你们,要到前面那个看得见的地方去,路在什么地方。"

  "走这条路就行啦。"

  说着,孩子们一下子跳进了低矮山丘的山白竹中间。说是路也算是路吧。不过,刚跑了五六间的距离,孩子们竟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像是在齐声高唱似地叫喊道:

  "哇,好臭,好臭,好臭,好臭。"

  绫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料照子也跟着跳了起来大叫着:

  "真臭,真臭,真臭。"

  照子用手在鼻子前面使劲扇动着。那动作模仿得实在是惟妙惟肖,以致于那些顽童们也怔住了,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也或许是被她那姿势的优美摄去了魂魄吧。

  这也难怪,照子从这个春天起就一直跟着一个名叫安德烈·法布奥利的法国人学习艺术舞蹈。

  看见那些顽童夺路逃走了,照子脸上一副居功自傲的表情,说道:

  "说起那个树叶老师,其实就跟这些城岛上的小孩没什么两样哪。"

  "是吗?真的是那样吗?"绫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照子的脸,"照子,你是化了妆来的吧,真漂亮。他们说'好臭',原来是说照子脸上的白粉,对吧?"

  "什么叫作'原来是说'呀?我说过,我才不愿和绫子一块儿走路哪。不管是像绫子那样过于漂亮的也好,还是像树叶老师那样过于丑陋也罢,对于别人希望变得更加漂亮的尝试都同样缺乏同情之心。"

  "你这是怎么啦?说真的,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照子化妆的事情哪。"

  "那你就学学树叶老师那一次的样子吧!"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笑了,直笑得面红耳赤,脑子里浮现出树叶老师"那一次"的可笑举上。

  所谓有"树叶",事实上是"树叶鸱枭"的略语,也就是远藤老师的绰号。她是从奈良女高师毕业的国语老师,现在是绫子她们班的班主任。

  就像所有的绰号一样,这个绰号也不乏非常辛辣和复杂的含义。如果不见到远藤老师本人,或许还很难解释其中的妙趣。众所周知,树叶鸱枭的"树叶"决不是指嫩叶和绿叶,而是指枯叶。或许它是一种保护色吧,所以,树叶鸱枭其实指的是像枯叶堆在一起似的鸱枭,暗指远藤老师已经如枯叶一般干瘪枯萎了,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一。而且鸱枭和猫头鹰总是睁着一双俨然在搜索着什么似的眼睛,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二。另外,树叶鸱枭的头上总是竖着鬼怪似的犄角,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三。那一次当她点名要绫子解释课文时,突然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呀?居然涂脂抹粉地到了教室里来,真是讨厌。"

  只见她气势汹汹地冲下讲台,在手指上沾着唾沫,使劲地揉搓着绫子的脸,像是要把绫子的皮肤也剥掉一层似的。

  "也真是的,还画眉毛什么的。"

  说着,她又动手反捋起绫子的眉毛来了。

  可是,远藤老师的手指上最终既没有沾上胭脂口红,也没有沾上眉黛,因为绫子的丽质乃是与生俱来的尤物罢了。

  她的眉毛就像是用眉黛精心描过似的,白哲的脖子也像是化过妆一般从深蓝色的校服中崭露出来。细腻的肌肤似乎比一般人要薄上一倍,因而也就更加敏感。这不,刚才树叶老师揉搓过的指痕清晰无比地残留在了她从脸上到下巴的每一个部位上,化作了一道道红色的印迹。一想到绫子的一切都与自己息息相关,在一旁的照子不禁感到一阵揪心地疼痛,一股令人窒息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就说今天吧,绫子也没有化什么妆。但如果让树叶老师看到她那从外套领口露出来的鲜艳的对襟毛衣,肯定又会用手指抓住毛衣上的线头,使劲地往外拉,没准还会在嘴里念叨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就像圣诞节的蛋糕一样企图诱发别人的食欲,真不像话。"要是她知道照子正跟着一个外国佬学习舞蹈,将整个身体都涂满了白粉,还要露出腋下和大腿站在舞台上,或许她早就气得猝倒在地上了。

  安德烈·法布奥利是一个常常被观众误以为是女人的男人。总是化着一层淡妆,身披黑色的斗篷,像一阵风似地在银座大街上飘然走过,这使他看起来充满了古典的美。然而,斗篷的里子却是鲜红的天鹅绒。只有当一阵风吹过时,才会偶尔显露出里面的红色。

  "那个西洋人真是讨厌。跳双人舞的时候,他当着好多学生的面动真格地去吻对方哪,那样子真够明目张胆不知廉耻的,反倒让在一旁看着的人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老大不好意思。"他的恋人是一个日本姑娘,照子紧蹙着眉头说道。但她的内心深处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真的觉得讨厌呢?绫子甚至怀疑,照子其实是在觉得讨厌的同时,对于自己置身于那样的氛围中又感到了某种秘密的欢愉吧……要知道,照子的化妆突然变得明显起来,还是在她开始去安德烈的舞蹈团以后。她化的绝不是那种一洗就掉的淡妆。对于女性来说,特别是对于从同性友情的年华向异性恋过渡的少女们来说,一旦在自己的脸上搽脂抹粉,那么,天地万物也会随之涂上粉黛,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吧。这绝不是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

  即使绫子把照子带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她们之间不也照样不可挽回了吗?

  "说来我也觉得照子有些臭臭的哪。"绫子故意用说笑来掩饰自己内心难以启齿的真实想法,"把你拐骗到如此荒凉的小岛上,也不能说与树叶老师完全无关哟。"

  "哇,你是说我不该化妆吧?真是残酷。绫子,你天生的脸蛋比化了妆还美。和这样的你走在一起,还不准我化妆,你不是太冷酷无情了吗?我特意化了妆才来的,可你却一点也没有察觉,真是薄情哪。"

  "我刚才不是说过自己有点不对劲吗?说实话,心里装了好多的事儿,害得我神思都恍惚了。今天早晨,我是把照子的信全部付之一炬后才出来的,与庭院中的落叶一起。"

  "哎呀,你说什么?"照子战战兢兢地凝视着绫子的侧脸,说道,"真讨厌,你长得太美了,让人觉得冷冰冰的,难以接近。"

  灯塔告示

  位置 北纬35度08分

  东经回39度37分

  结构 白色圆形钢筋混凝土

  灯级及灯质 第四等白光电灯

  每15秒闪光3次之明弧

  自塔基至

  灯火之距离 9.1米

  自平均水面

  至灯火之高度 29.4米

  灯光数15万

  灯光射程 晴天之夜为15海里

  城岛灯塔制

  两个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在了灯塔的告示牌前面。

  透过玻璃向空荡汤的办公室里望去,只见"太阳出没表"上放着一把算盘。再回头一看,庭院的角落里摆放着日晷,营造出一种灯塔所特有的氛围。周围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大海的波涛声,只能听到那些还不会唱歌的小黄莺咿呀学语的叽叽叫声。左边长满枯草的山丘上,还保留着一片绿色的,就只剩下了那些低矮的细竹。再往下走,便是陡峭的山岩和礁石了。倘若是在夏天的夜晚,或许还想把恋人带到这里来浪漫一番,但眼下已经接近冬季,到处都冷嗖嗖的,惟有两三只鸟儿在孤独地飞翔着。而灯塔的内部或许是谢绝参观的吧。

  在南边撒满了阳光的庭院里,照子倚靠在白色灯塔的磨光砖上,接着刚才的话题动情地说道:

  "你说你把我的信全部烧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打算将我们俩的约定也一并化作灰烬呢?……绫子,既然如此,你就先一个人回去吧。就把我囚禁在这白色的灯塔里好啦。"

  "不是的。我是想烧掉那些废纸,重新和你订立新的约定。"

  "你说那些信是废纸?!其实,一旦收信人的心变了,那么,无论是多么情真意切的信件也会变成一堆废纸的吧。"

  "我希望你把我的话听完再说。照子这阵子热衷于跳舞……"

  "哎,你的意思是不能跳舞,也不能化妆,对吧?你别说了。其实我跳舞不过是为了滑雪罢了,把它当作滑雪的练习。只要学会了跳舞的基本原理,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掌握身体的平衡了。滑雪也是同样的原理。"

  "我并没有说你不能学跳舞,我也赞美你化过妆以后显得更漂亮了。"

  "是的,是轻描淡写地提过,就像是在看着路边的花朵一样。"

  "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滑雪。事实上,你去安德烈那儿,也是因为弓子的邀约,对吧?你不是还给弓子写过好多封远比给我的信更加炽烈的信吗?那么一来,我收到的信不是就成了废纸吗?像弓子那样声名狼藉的不良少女,倒没什么值得我嫉妒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罢了。让你离开弓子那号人,重新去寻找新的朋友,倘若你不愿回到我身边的话……"

  "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说这些薄情的话吗?"

  "想来也真够可笑的。在学校里也不是见不着面,而且每天都书信不断,可是……"

  "你突然装出一副小大人的口吻对我说三道四,究竟是为什么呢?肯定有什么秘密吗。你快说出来呀!"

  照子紧紧握住绫子的手,使劲地摇晃着。如果是在以前,绫子肯定会马上与照子拥抱在一起,可此刻,她却只是把虚幻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水平线上,说道:

  "某些东西已经消失而去了,在那儿。"

  "在哪儿?"

  "你问我在哪儿,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许是在海上吧。"

  "在海上?!那又是什么东西消失而去了呢?"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却有那样一种感觉。"

  "哦,我懂了。"照子潮润的眼睛里突然间燃烧起了奇怪的火焰,她说道,"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不准瞒着我。你肯定是在恋爱了。"

  "栅门之内的区域并非游览地,而是实验所之用地,务请保持肃静!"

  大门口竖着这样一个告示牌。四周被一片松树林和大海所包围着,以致于告示牌上那白漆的颜色看上去就如同洁净而寂寞的贝壳一般。

  "这地方安静得出奇,即使让我高声喧哗,我也没法扯开嗓门哪。喂,别走得太快了,就像后面有脚步声的回音追撵上来了似的。"

  周围寂静得即使用脚踩在落下的松树叶上,也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所以,照子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绫子后面。

  她们修长的身影透过稀疏的松枝投落到了大海上,就仿佛她们的身体也与影子一道被吸入了大海的深处一样。

  "这种海里所生长的牡蛎,就像是海中的幽灵装饰在脖颈上的珠玉一般,让人舍不得放进嘴里吃掉吧。"说着,绫子也放慢了脚步,出神地眺望着山岩下那些小小的木筏。

  那些木筏是一种下垂式的养蛎装置,与粘附在海底肮脏的岩石上的养殖法不同,是一种清洁卫生的养殖法。

  右面是诸矶湾,左面是油壶湾,在不远处形成了一个恍若盆景一般小巧玲珑的海湾。那儿的海水一片蔚蓝,仿佛盛满了深蓝色的油液一样。渔夫们中间流传着一种可怕的说法--"驾船驶入此地者将不得生还。"这种说法尽管与有关三浦一族的追随者在此战死之后,其亡灵仍在兴风作浪的传说不无关系,但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在于这一带海水那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妖冶而神秘的色彩吧。

  然而不怕神秘的近代科学却因为这一带盛产鱼介和海藻,而在此设立了帝国大学的海滨实验所。就连渔夫出身的门卫也能熟记好几千个栖息于三崎附近海面的各种动物的拉丁语学名,而成了在世界学者中间也名闻遐迩的有名人物。

  飘浮在绝壁下面的白色汽艇也与养蛎的木筏一样,属研究所所有吧。

  但北海却并不是理科学生,而是为了整理题为《关于平安朝女流文人眼中的女性美》这篇论文而来到此地的国文学专业的学生。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或许是沉溺在了王朝女性的梦境之中而忘却了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吧,他就像是与清水纳言。和泉式部一起升入了冥土一样,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给绫子的姐姐美惠子写信了。

  实验所的门口有两三家在店头设摊贩卖贝壳的旅店和茶房。在油壶饭店里。她们向人打听北海的行踪。

  "北海嘛,肯定是在水族馆里啦。"

  "他经常去吗?"

  "嗯,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观赏鱼类中度过,真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是吗?"

  一走出饭店,绫子不禁对照子打趣地说道:

  "原来在这里观赏鱼类就等于是在用功学习哪。"

  不过转念一想,在平安朝的女性美和鱼类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呢?或许那时候的宫廷女性们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过活着的海鱼吧。

  "北海对姐姐,就像一条鱼似地沉默着。没准他也像鱼一样地孤独吧。"绫子在心里嗫嚅着,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直到照子提醒她放慢脚步为止。

  眼前的海岬环抱着油壶湾,就像是人的一只手臂。顺着它的边缘往下走去,是一个小小的沙滩。海洋上的水平线很快将染成浅红的色彩,使海面显得越发开阔广袤了。与里侧的海湾相比,这儿是多么明亮啊!然而,北海却呆呆地坐在水族馆入口处一个半圆形的水槽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硕大的绿囗龟。绫子的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滑稽感。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说道:

  "我本想吓你一跳的。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照子。"

  "如今这时节,哪怕仅仅是有女学生前来参观也够让人吃惊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腼腆害羞,不如说显得出乎意料的兴奋,以致于他那漂亮的眼睛周围透出了一股欣喜而生动的神情。但他连忙装傻似地岔开了话题:

  "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放心了。我和姐姐曾私下里议论道:没准北海已经把现在的日历都给忘记了哪。"

  "或许是有一点吧。"

  "传说中浦岛太郎乘坐过的大乌龟就是这一只吧?瞧你,就跟从龙宫归来的浦岛太郎一样直发愣哪。"

  "因为好久不见了呗。我想请你明确回答我,你到底依旧是个孩子呢?还是已经长大成人了?"

  虽说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但绫子的心却分明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如果就此缄口不语的话,那么,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都将硬塞在喉咙里,而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始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来说话了。比如说,要是见到孩提时代的伙伴,就会因为彼此已经长大成人而只能别扭地说一些客套话了。绫子感到了这样一种危险性,可是反守为攻地问道:

  "请问,平安朝的贵族小姐与鱼类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这么问,是不是就像一个大人了呢?"她就像是对笑着的北海穷追不舍似地继续说道,"过去的贵族小姐们也经常洗海水浴吗?"

  可话刚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自己干吗要说这样一些孩子气的话呢?她的心中掠过了一丝凄凉的感觉。原本可以说好多别的话,可……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得体呢?一想到这儿,她对自己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

  "可是,分明是照子的不是嘛。"

  瞧,照子的表情变得那么生硬和局促,还不时地打量着绫子。

  "她没有看着北海,而一直在看着我哪。"

  绫子恍然大悟到:照子似乎把北海误以为是自己的恋人了。

   AQUARIUM

   AND

   MUSEUM

   A·M·B·S

  用绿色的字迹标着馆名的水族馆在某些地方就像是一家西洋的小饭店或者海滨俱乐部一样,显得明亮而时髦。走进里面。看到那些鱼类在玻璃里面悠然邀游的情景,竟使绫子和照子几乎忘记了一切。

  "怎么样?没想到鱼儿会有这么漂亮吧?让人感到就像是美丽的梦境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一样。"北海自豪地说道。隆头鱼、鹿子鱼、松球鱼、角鱼、虎(鱼规)、黑濑鱼等等,这些鲜为所见的鱼儿们所呈现出的艳丽色彩,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如此美丽的生物。不仅如此,就连沙丁鱼、石妒鱼。小(鱼师)鱼等等司空见惯的鱼儿们,其鱼鳞也会在眨眼之间变幻成光怪陆离的色彩,让人感到在水中邀游的不是鱼类,而是音乐。

  "鱼类生态的美丽,实际上与日本式的美有着相通之处。与《古今集》中的和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不能说它们和平安朝的女性没有关系。"

  海葵和海花那宛如珊瑚一般的瑰丽色彩也让人瞠目结舌。无论北海说什么,绫子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看得如痴如醉。当他们来到正面的大小槽跟前时,只见一个黑色的怪物悠闲自得地游了过来。原来那是一只加级鱼。它身上的黑色让绫子猛然想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回过头去往外一看,发现黑暗已悄然笼罩着室外的天空。于是她说道:

  "回东京吧,大家一起。"

  "好的,回去吧。"

  "真的?"

  "是啊,回去吧。"

  "我是专程来迎接你的哟。"

  "那就回去吧。"

  "不知姐姐会有多高兴哪。"

  绫子发现自己虽然说的是姐姐的事情,但却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此时,北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绫子的侧脸,甚至忘记了照子还呆在身边。

  "真是奇怪,刚才在饭店里,有人告诉我们,说北海每天都在观赏鱼类中度过,还说那就叫用学习哪。"

  绫子也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了。

  尽管刚才所说的两三句话是那么低沉,就像是在轻声低语一般,但却带着一种清澈得不可思议的回音,萦绕着一种即使有意识地模仿也无法达成的美感。或许是因为目睹了鱼类的生态,使自己如同接触到了优秀的美术作品一样,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使然的吧。可是又总觉得并不尽然,所以,绫子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了。

  说起不可思议,倒是应该举出这样一个事实:对多年的恋人美惠子寄来的无数信件连信也不回的北海,竟然因绫子"回去吧"这一句简短的劝说而乖乖地答应了下来。

  "其实,姐姐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哪。"

  美惠子该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绫子的整个心灵。她只是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在托鸽子带回的信中写些什么,以致于对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觉得不可思议了。

  二楼是浸渍在酒精中的鱼类和贝类等的标本室。

  "诗歌里常常赞美贝壳,我曾经不以为然,但到这儿来了以后,才第一次发现了贝壳的美丽,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

  北海趴在收藏着贝壳标本的玻璃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绫子则在信纸上写道:

   等鸽子飞抵你处,即速来新桥车站。不过,别忘了奖赏鸽子一顿美餐。

   姐姐尽可放心,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

   我将捎回一件礼物。如果姐姐不来车站迎接,我将难以处置那礼物。

   不知姐姐会怎么来感谢鸽子和绫子。

   让鸽子的翅膀载着绫子的喜悦飞向你的身边吧。

  她把这封信塞进铅制的通信筒里,然后放开了鸽子,任凭它朝着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上展翅飞去。

  当汽车驶过叶山时,整个大海已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了,惟有拍打着岸边的浪峰还隐约透出一种白色。在追子坐上了横须贺线的电车之后,绫子才蓦然想起,自己信中的那句话--"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未免过于直接和坦率。尽管如此,自己为了美惠子而将北海带回了东京的成就感却压倒了那一丝隐约的不安,而一直回荡在她的心中,直到电车抵达新桥车站为上。不,应该说是直到夜阑人静,美惠子哭泣着跑回家来时为上。

  看来,鸽子在高高的天际上比绫子她们的汽车和电车都更快捷地抵达了东京。当电车驶入新桥车站时,美惠子已经站在月台上迎接他们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身影,北海的脸色反倒阴沉了下来。

  美惠子关切地问道:

  "论文已经写完了吗?"

  "还没有哪。"

  "油壶真是一个那么好的地方吗?"

  "是个好地方哪。"

  "很冷清吧?"

  "只有夏天倒是很热闹。"

  他们之间只说着这样一些简短的话语。

  绫子琢磨着,肯定是因为当着自己的面他们有所忌讳吧,所以就和照子一起径自回家来了。她抱来了已经熟睡的鸽子,随手放起了舞曲的唱片,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还一边在嘴里模仿着让·科克托灌录的诗朗诵--尽管她对诗中的含义一窍不通--,闹腾了好一阵子。如此长时间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哪。

  她等待着美惠子回来,满心欢喜地向自己讲述她和北海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她似乎又在逃避着某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东西。

  其证据便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照子马上寄来了一封快信,上面写道:

  我想要是我有一只信鸽就好了。因为我恨不得马上就让你看到这封信。我被带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去,难道只是为了遭受那样的侮辱和愚弄吗?

  这似乎是一封绝交信,但绫子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惊慌,甚至没有心思把它读完,因为她正展开另一双翅膀高高地翱翔在天际。

  为了确认并挽回与照子的友情而专程前往城岛,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昔日的梦。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美惠子已经怔怔地走进了房间里。

  "哇!"一看见姐姐泪眼婆娑的模样,绫子活像一个小罪人一般,寻思着自己究竟有什么不是之处。就像是自己干下了什么坏事似的,她连声说道: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呢?"

  "你问我不知道什么,不就是姐姐已经回来了这件事吗?"

  "是吗?如果是那样倒还好。"

  美惠子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抓住绫子的手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像一根断了的线头一样,陡然瘫倒在那儿的骑子上。

□ 作者:川端康成

翼的抒情歌(下)

  珍珠鸽、七宝鸽、薄雪鸽、金蓑鸽、美男鸽、姬绿鸽、袖黑鸽、眉胸白鸽,还有……鸽子的种类可真是要有尽有,就像是在日语的辞典里信手遴选美丽的词语一般。

  "在动物里有着最美名字的是鸟类,与野兽和鱼类相比的话。"北海曾这样说过,俨然一副国文学研究生的派头。

  "那么昆虫呢?"美惠子轻声地笑着问道。

  这是在追子别墅的7月。美惠子从身体上冲去大海的潮腥,将洗过的游泳衣放在穿着浴衣的膝盖上。她把炭化纸铺在藤椅上,往纸上写满了食物的名字。她已经记不得北海刚才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们俩是那么亲密,甚至无需把对方的话一一镌刻在心里。

  "昆虫?昆虫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日本人自古以来就觉得鸟类是最美的,并且对鸟类十分亲近,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给鸟类所取的名字中找到最好的佐证。只要看看鸟类的名字,就可以了解到日语本身的美丽和日本人的审美观。"

  说着,北海就像是在独自唱歌一样数开了鸟类的名字。

  "深山白颊鸟、青紫鸟、红野路子、月牙鹦哥、(王留)璃翁、戴菊鸟、薄墨(脊鸟)鸽、大花圆、喜鹊、蔷薇色猿子、羽衣乌鸦、赤襟凤凰雀、薄颜红叶鸟、绿风琴鸟、古代泥全画鹦哥、小川知更鸟、稚儿伯劳、濡羽挂巢、月轮辉椋鸟、黄胸吸蜜鸟。"

  "所谓'吸蜜鸟'是一种什么鸟啊?"

  "不知道,也没有见过,在刚才数到的鸟儿中,我一种都不知道。"

  "那简直是一种梦哪。跟只听见对方的名字便爱上了对方没什么两样。"

  "我才不会爱上什么人哪。"

  美惠子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北海。然后她说道:

  "是不是顺便给你要点蜂蜜来呢?"

  说着,她特意在信的末尾加上了"蜂蜜"。这是一封专门罗列着食品饮料名称的信件。在这刚从大海上游泳归来的午后时分,的确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

  她让信鸽飞回了东京。买好那些食品和饮料之后,妹妹绫子会在傍晚时抵达这儿。

  "我想,信鸽这个名字也一定不中北海的意吧。索性改名叫'信使鸽'好啦。"

  "这也不妥。一旦取了这么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那么,要是写不出像过去的贵族小姐们笔下的那种优雅文字,就会极不相称,有伤风雅。更何况怎么可能用它去预订食物,做出那种大煞风景的事情呢?"

  "在歌舞伎的名角中也有不少鸽子迷哪。据说每天都把鸽子带到后台去,中途再把它放回家去,以便告诉夫人夜宵想吃的东西。如果北海去研究室时也经常带着鸽子就好了。"

  这是美惠子的美好遐想。是关于他们俩不久将建立的新家庭的美好遐想。

  当天研究的进展情况,心情的好坏,回家的时间,晚餐的喜好等等,事无巨细,每天都由鸽子从空中飞来一一报告。与电话不同,鸽子是活生生的动物。将活生生的鸽子放在丈夫的身边,就恍若是自己的小小替身也去了研究室一佯。

  这不,此刻去了叶山附近钓鱼池的北海已经派鸽子回来报告了当天的战果,镰仓大虾12只,石鲈鱼4条。他还催促美惠子快点准备好晚餐……对于美惠子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这个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然后是冬天。也就是在冬天的时节里,北海和绫子一起从油壶回到了东京,但却没有出现在美惠子她们家中,而是一直把自己关在了学校的图书馆里。尽管随着他毕业日子的逼近,两个人的婚期也越来越临近了。

  "这阵子怎么老是不见北海的影子呢?"

  美惠子惴惴不安地担心着母亲会在某一天这么问她。真实,对于姐姐的不安绫子也是心照不宣的。但不知为什么,好些日子以来,绫子一直忌讳在姐姐面前提起北海的名字。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天还没有拂晓前便已经停住了。所以,刚一天亮,鸽子们就从鸽舍中一涌而出,拍打着双翼飞了起来。在它们的翅膀上闪烁着雪过天晴的早晨所特有的明媚阳光。

  "今天照子不知有多高兴哪。或许早已进山滑雪去了。"绫子一边回忆着去城岛的日子,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吧',北海居然就从城岛回来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姐姐能和北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她敏捷地抓住一只鸽子,揣进了怀中,也没有给美惠子打招呼,就坐上了去本乡的电车。虽说身上披了件大衣,但因为没有戴手套,所以,只好把冰冷的手揣进了怀中,依靠鸽子的体温来暖和暖和。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仓皇地跑了出来呢?"

  在帝国大学图书馆的门口,她向一个文科学生打听北海的去向。对方告诉她,北海现在不在图书馆里,出去散步了。无奈,她只好凭借着曾经来大学附属医院探望母亲时的记忆,从水池边往运动场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四周一片岑寂,甚至能听见雪团从高高的树梢上"啪喳啪喳"地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来到了通常被人们称作山上御殿的前面。那个坐在长满矮草的假山的石头上,眺望着运动场的人,正好是北海。一看见绫子的身影,他就像在油壶的水族馆里一样,为了掩饰自己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故意假装糊涂地问道:

  "你是一个人来的?"

  "你就在那种地方一个人赏雪吗?"

  "才不是哪。只是想休息一下大脑罢了。在没有风的日子,这地方最暖和。"

  正当绫子若无其事地想和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并排坐下时,北海突然大声叫喊道:

  "这可不行。"

  绫子被他大声的喊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涨得一片通红。

  "用不着吓成那个样子呀。"北海笑着说道,"瞧,这石头是湿的哪。"

  说着,他把自己垫着坐的报纸递给了绫子一半。

  "谢谢。"

  绫子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把视线落在了那张报纸上。

  "哇,这就是照子的老师哪。"

  原来报纸上刊登了安德烈·法布奥利的一小幅照片。

  "照子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去油壶的那一位。"

  "哦,就是她呀。她是个有点危险的女人哪。"

  "什么有点危险?"

  "让人觉得是那样罢了。那种女人一到男人面前,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格外拘谨和生硬,可很快就和对方搅和在了一起。淇身体的某个部位就像触了电似地颤栗不止,而为了克制这种感觉,才故意绷紧面孔的。"

  "你是说照子吗?说她在油壶时是那个样子的?在北海的面前?原来你心里想的就是这样一些可鄙的事情呀。"

  "不,那倒不是针对我而言,而只是说她是那样一个有机可乘的小姐罢了。"

  "瞧,这就是照子的舞蹈老师。"

  "她在跳舞呀?"

  "报上说今晚将举行舞蹈表演会哪,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照子肯定也会跳舞的吧。我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

  "那就去吧。"

  这下绫子可真是吃惊不小,没想到北海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她,就跟在油壶北海说"那就回去吧"时一样。

  绫子就像是为自己辩解似地说道:

  "我琢磨着给她带一束鲜花去……可是我一个人去又很难为情,因为去油壶时,她跟我绝交了。"

  "照子跟你?"

  "是的。"尽管绫子试图回想起自己与照子的友情,但那种友情却只能散发出一种如同遥远梦幻一般的微弱力量。

  "她说那时候我侮辱了她,是啊,女学生之间的友情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据说在女人之间并不存在着真正的友情哪。"

  "不过,是否真的发生了非绝交不可的严重事情呢?"

  "反正绝交也是常有的事,"绫子想开朗地付之一笑,岂知那种开朗竟然脆弱得马上被某种别的东西吮吸殆尽了,"一有芝麻大的事情,也会马上绝交了。不过,要是我今天送给她一束鲜花,我想立刻就会言归于好的。该是很单纯,对吧?才不像北海和姐姐那样哪。"

  说完这话,绫子才霍然想起自己是为了姐姐而来的,于是从怀里掏了鸽子。

  "又是鸽子?"

  "是的。"绫子一边摸出铅笔在纸上写着,一边说道,"上次的那天晚上,姐姐可是哭着回来的哪。"今晚7点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将举行照子她们的舞蹈表演。因为绫子我想和照子重归于好,所以务必请姐姐也一同前往。

  写着写着,绫子突然注意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擅自决定在从上午10点到傍晚的这段时间里和北海呆在一起。尽管她只穿着便装就出门来了,但为了上述的决定她已放弃回家去换衣服了。

  "又在叫姐姐出来呀?拿给我看看!"北海伸出手来说道。

  "不给你看。"绫子把信原封不动地放进了信筒里。

  鸽子飞离了她的膝盖,在运动场那没有任何足迹踩过的积雪上投落下了翅膀的影子……

  "真是个怪人。"北海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他注视着雪地上鸽子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消失得了无痕迹了。

  "难道不能叫姐姐出来吗?"

  "那倒不是,不过……"

  "今晚你也打算让她哭着回家吗?"

  "绫子真是个怪人哪。"

  "那天晚上你到底对姐姐说了些什么呢?"

  "回家以后她什么也没说吗?"

  "嗯,没说。"

  "我只是说,能不能将婚期再延后两三年。"

  "为什么?"

  "因为才二十五六岁,未免太早了一点。"

  "你一会儿逃到烟壶,一会儿躲进大学的图书馆,难道就是为了拖延结婚吗?"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要不,你就是在撒谎!"

  "才不是撒谎哪,绫子不觉得太早了点吗?"

  "我不觉得。对于爱情来说不存在什么年纪大小之类的问题。"

  "是吗?那么请问,假如绫子17岁就交上了男朋友,也不嫌早吗?"

  "不早。"绫子就像是奋力扑向什么东西似的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恋爱与结婚是两码事哪。"

  "有什么不同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对你的那些谎言。"

  "你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在撒谎,真叫找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我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开始接受了你们家的照顾。从那时起就下了我和美惠子的婚事吧。即使如此,也不算太早。当我申请读文科时,你们的母亲是反对。但美惠子却坚持说,让我按自己的意志去做,那时她还是个可爱的少女哪。所以,我才得以考进进了文科。不过,在此之前也一直是这样的,总是美惠子站出来庇护我。上了大学以后,我说想搬到宿舍里住,结果让我那么做的人也是美惠子。但是,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想搬到宿舍里住的原因,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惠子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

  "原来你并不爱我姐姐。"

  "也不能那么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成了利用美惠子来完成自己学业的一个令人唾弃的恶人了。"

  "那么,是因为你更爱别的什么人?"绫子想问却没敢问。

  为了消磨掉到傍晚为止的这段时间,他们一会儿去看电影,一会儿绕道到银座去购买鲜花。渐渐地绫子变得寡言少语了,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种莫名的懊恼。

  "干吗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呢?"

  她提前去了饭店的演出厅,独自站在门口等着美惠子的到来。一看见美惠子的身影,她竟然差一点哭了起来,一边向姐姐走去,一边说道:

  "我等了好久。陪我一起去后台吧。一个人觉得怪难为情的。"

  只见照子穿着白色的罗纱衣服,像座雕像似地闭着眼睛,听凭安德烈给她精心地化妆。仿佛早已忘却了不久前的那封绝交情似的,她向安德烈介绍道:

  "就是这位小姐送来的鲜花。"

  安德烈把眼前的两姐妹张冠李戴,糊里糊涂地伸出他那浅红色的手,紧紧地握住美惠子的手说道:"谢谢,谢谢,谢谢。"

  在热海车站前面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只见白色的车身上扎着红色的彩带,显得好不风流调搅。

  绫子站在食堂的土间里,用一只手拿着山茶花,另一只手拿着杯子喝着牛奶,忙乎得甚至来不及等方糖溶化。

  "还不快点的话,就只好把你撂在这儿了。"美惠子怒气冲冲地从汽车上催促着绫子。

  绫子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喝过牛奶后的湿润,便纵身跳上了汽车。汽车沿着她们刚才来时走过的道路朝大海的方向疾驶而去。

  从伊东温泉出发之后,摇摇晃晃的汽车行驶了5里路光景,终于抵达了热海车站。幸好那儿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所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来不及在那儿的食堂里慢慢啜饮一杯牛奶,便又马不停蹄地坐了上去。于是又开始了在山上长达一个小时左右的颠簸路程。

  是啊,真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追赶着似的。

  "肚子都饿了。坐汽车真是能帮助消化哪。"绫子一边揩拭着嘴唇上残留的牛奶,一边回过头去看了看姐姐和北海。他们俩谁也没有笑。

  "刚好在正午时分抵达热海,所以,就在热海饭店里好好休息一下吧。只要在今天到达箱根就行了。"--今天早晨在伊东的温泉旅馆里说过的话,早被他们俩忘在了九霄云外。

  昨天天黑以后才抵达的伊东,可今天一大早就不得不离开了那儿。就凭这件事来看,绫子也委实感到大惑不解。要知道母亲给他们三个人送行时还叮嘱道:"你们就慢慢玩个四五天吧。"

  这是一次纪念北海大学毕业的旅行。如果说这就标志着他与美惠子婚期的迫近,那么,不妨让姐姐和北海俩去单独旅行好啦。可是,因为毕竟没有成婚,所以,才让妹妹也一同前往的吧。在绫子看来,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角色,即使被视为累赘和包袱,自己也没理由提出异议。

  对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绫子恰恰处在进退两难的半大年龄。倘若是年幼的小孩也好办,或者刚好相反,是美惠子的姐姐也行。因为绫子不但不可能挖空心思去撮合将要结婚的两个人,相反,还不得不让他们来照顾她。如果美惠子和北海因过分的幸福而忘记了绫子的存在,只把她看成是与随行的鸽子类似的角色,进而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地亲热和接吻,那么,绫子倒可以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天真样子,迎来一种轻松自若的心境。可是……

  昨天夜里从海上刮来了好一阵子大风。偌大一家旅馆的几十扇玻璃窗户全都一齐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响声。而房间里是微暖的风儿在枕头边轻轻吹拂。当绫子终于睁眼醒来时,一群前来打高尔夫球的客人已经在远处的房间里嚷嚷开了。或许整个旅馆里的客人都无一例外地醒了过来吧。

  然而,北海和美惠子却一声不响地躺着,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房间的角落里信鸽已经在拍打着翅膀了。绫子不胜惊讶,真想大喊一声:

  "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吭?"

  "你们就像是两个不通言语的家伙。"

  今天又是如此。尽管昨夜的狂风搅得大家没有睡好,可一大早就起了床往热海赶路。谁知一到热海,又立刻风尘仆仆地奔赴箱根。那神情就像是只要坐上了公共汽车,就可以免开尊口落得轻松了一样。

  左面已经可以看到热海街上的温泉往外喷出的烟雾,汽车从一座梅园的旁边疾驰而过,开上了一条之字形的山路。海滨是一片南国的风景,只见梅花、樱花、桃花、山茶花都一并绽放开来,但山上却依旧是冬日那种草木枯萎的凄凉景象。

  从十国岭附近可以远远地看见骏河湾的水滨,而秀丽的富士山已近在眼前。随后汽车来到了芦之湖的岸边。奇怪的是,即使汽车抵达了箱根古关卡的遗迹处,北海也没有要下去看看的意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汽车把他继续带向箱根的终点。最后他就像是一件行李似的木然地走下了汽车,说了句:

  "怎么办?"

  两三个为旅店拉客的人走上前来缠住他们不放。为了避开那些人,他们便和五六个乘客一起走进了一栋建筑物里面。原来这儿就是下山去小田原的公共汽车的候车室。

  "莫非他们打算又让汽车摇晃着继续走吗?"由于饥饿和疲乏,绫子的眼睑开始打起了架来。再看看北海,只见他被那些拉客的人包围着,紧锁着眉头,把手搭在候车室的火炉上取暖。

  "这一带我熟悉着哪。去你们的吧,该怎么办随我好啦。"

  由于那些拉客的人所带来的烦躁,他像是忘记了美惠子的存在一样断然说道:

  "就坐下班车回去算了。"

  那些拉客的家伙有些诧异地盯着他们三个人看。绫子索性站起身走到了外面去。那儿是湖上游览船的停靠码头,或许是因为昨夜的狂风还在天空中大施余威吧,码头上的跳板被涌来的波涛冲打得摇摇晃晃的,让人感到冰冷的湖水就要飞溅到自己的脸上。绫子就像是如梦初醒了似的,感到一股怒火正冲上心头。

  "为什么姐姐必须和北海结婚呢?"

  这心中出人意料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什么绫子就没有想到呢?那个下着大雪的日子,在学校的校园里,自己不是听北海明确地说过吗?

  "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惠子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

  因为北海和美惠子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所以连绫子也是那么认定的。难道这不既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又是一件极不自然的事情吗?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思忖到:

  "这真是一次为了结婚的旅行吗?"

  一想到昨天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不由得让人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这或许是一次为了不结婚的旅行吧。"

  绫子陷入了自己生自己的气这样一种奇怪的心态之中。正在这时,他们又在叫绫子了。于是又在公共汽车的颠簸中开始了下面的行程。

  "在下面的温泉休息一下,吃了午饭再走吧。"尽管北海这么说道,但就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在芦之湖温泉稍事停留时,汽车又开动了。转眼之间把小涌谷也抛在了后面。

  "请乘客们下车,换乘前面的那一辆。"

  他们在宫下被迫下了车。终于北海把她们带进了不二屋饭店。

  或许可以称之为西方人所偏爱的那种东洋趣味的吧,饭店的外观采纳了神社和寺庙的风格,多少让人感到有些廉价和粗俗,但推开旋转门走进大厅一看,会发现这儿不愧为一流的饭店。因为还不到吃茶点的时间,所以,周围寥无人影,但那种寂静却带着镜子一般的洁净和清爽。北海让她们俩原地站着,自己去找侍应生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绫子用手套拍打着桌子说道,"没准会在这儿住一宿吧?"

  "不知道。"

  "我都想回去了。"

  "是啊。"

  "姐姐也想回去了吗?"

  "可是,不是本来就要回去了吗?"

  "真是无聊透了。"

  "是啊。"

  "刚才我就一直在琢磨着:这真是一次为了结婚的旅行吗?"

  "这些事绫子还不懂哪。"

  "你说我不懂?!"

  "倒像是一次为了不结婚的旅行,对吧?"

  绫子惊讶地看着姐姐:

  "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吗?"无意中她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压低嗓音说道,"不过……"

  "你是想说,'不过,既然姐姐明白,干吗还出来旅行呢?'对吧?"

  "刚才当我望着芦之湖的湖水时,就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姐姐和北海就像是得到了神灵的启示一样必须得结婚呢?"

  "其实并不存在着必须得结婚这码事。我这次出来旅行,倒像是为了向绫子展示一种证据哪。"

  "你说向我展示?"

  "是的。"美惠子瞅了瞅绫子一眼,随即使劲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北海从里面走了出来。

  "真是让人惊讶,居然连收银台那儿也没有人。"

  他把帽子和外套递给了侍应生,说道:

  "请把茶和三明治送来。"

  就在这时,从二楼的客房里下来了四五个客人。其中便有安德烈和照子。绫子就像是目睹了某种邪恶的东西一样,想把头赶紧扭向一边。但照子却爽快地跑了过来,寒暄道:

  "哇,你也来了。前不久你送给我的花儿让我太高兴了。"

  安德烈也离开了同行的那几个人,走到了绫子她们的桌子旁边。也不知是对绫子还是美惠子,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与那次舞蹈表演时一模一样的话:

  "谢谢,谢谢。"

  安德烈的随行人员包括了一个不太漂亮、打扮素雅的法国姑娘和一个寡妇模样,大约30岁光景的日本女人,还有照子。所以在绫子看来,他们就像是在进行一次龌龊的旅行一样。她甚至想问道:

  "照子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

  照子和在秋天的油壶时已经判若两人,显得那么熟不拘礼,大方随便,让人难以想像她曾经还给绫子寄过一封绝交信。

  "安德烈先生想买一些浮世绘的复制品作为礼物,让我们帮他看看,但我们也是一窍不通哪。你能不能到那边的陈列室去帮他看一看?"

  "哎呀,我也不……"北海不知所措地说道。这时,美惠子用出乎意料的果断语气说道:

  "你就去帮他看看吧。正好我有点话要对绫子说。"

  目送着北海的背影,美惠子说道:

  "这下让绫子也看清楚了吧?"

  "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绫子,没什么可怕的。你犯不着那么吃惊地望着我。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当北海从油壶回来时。"

  "姐姐,"绫子感到自己的内心早已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但她还是说道:"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哪。"

  "要是再早点挑明就好了。其实我本该向绫子道谢哪。"

  "哎呀,你说什么呀?"

  "不过,或许应该再沉默一阵子才好哪。"

  "为什么?"

  "那样的话,没准事情会进展得更自然一些。"

  "进展?你是指结婚吗?"

  "嗯。不过,是北海和绫子的结婚哟。"

  "和绫子?!"绫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像是在聆听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好一阵子都是一副迷失了什么似的表情。但她对于自己脸上蔓延开来的红晕却无可奈何。

  "可是,绫子早就应该明白这一切吧?"

  "我才不知道哪。"

  "但姐姐我明白,还有北海也明白。"

  "真讨厌,那种事。"

  "或许我说得太早了一点。不过,你完全不用顾虑我,那种感伤的做法实在是无聊。"

  "才不是那样哪。"绫子使劲地摇着头说道,"那种事我一想到就会心烦。正因为北海是姐姐的结婚对象,所以我才提到这个事,像他那种人。"

  从德国开往比利时的火车穿越了国境线,刚一抵达列日车站,作为不同于德国天空的一大奇观而首先映入游客眼帘的,是那些成群结队地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它们全都是信鸽。

  "所以我说,比利时是一个令人眷恋的可爱国度。"

  就像是在侧耳倾听着翅膀的抒情歌一样,绫子遥远地憧憬着比利时这个国家。整个比利时仿佛是举国上下都热衷于养鸽的竞争似的,在那样一个巴掌大的国家,据说信鸽的数量在某些年头甚至会陡然增加四五百万之多。信鸽之间的比赛也十分盛行,日本很难望其项背。据说荣膺冠军的鸽子通常都能赢得五六万法朗的奖金。

  "安德烈,也就是你的舞蹈老师,他是法国人吗?"

  "是的。"

  "如果是邻国比利时人的话……"绫子翻阅着鸽子的花名册,喃喃地说道,"那我也会成为他的弟子的、"

  "为什么是法国人就不行呢?要知道,西洋舞蹈的术语全都源自法语哪。"照子说道。

  "舞蹈什么的,怎么着都无所谓,我关心的是鸽子哪。"

  "哎,你又来了。绫子迷恋的是鸽子,而我呢,迷恋的是滑雪。一旦双方说起滑雪和鸽子来,就免不了又会和今年秋天去城岛时一个样了。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还在渡船上吵起架来了。"

  绫子回想起当她站在城岛那白色的灯塔下面,放眼遥远的水平线时,分明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像风一般消失在了那秋天的海面上。就像是自己心中的什么东西陡然消失在了大海的远方一样。

  "那时候,绫子还说了些相当薄情的话哪。把我带到那么遥远的偏僻小岛上……"

  "可是……"绫子欲言又止了,她突然发现,与说出一些过激的话来惹怒照子的那个时候相比,倒是沉默寡语的现在更加残酷无情。

  为了确认井挽救自己与照子之间的友情,而专程进行的遥远旅行,反倒使她们之间的友情破裂了。可在不再强求那种友情的今天,那友情反而毫不费力地回到了自己身边……不过,因为觉得可有可无而得到的东西,也毕竟不会超出可有可无的范畴。或许在第三者的眼里,她们之间还是被和以前相同的友情所牢牢地维系着,但谁又了解她们内心的变化呢?那是一种连她们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已经改变了的微妙变化。

  回响在绫子脑海里的是照子在城岛所说的那句话:

  "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不准瞒着我。你肯定是在恋爱了。"

  但那种事情她已无心向眼前的这个朋友一一坦白了,而只是用爽朗的笑声来掩饰着内心的活动,说道:

  "或许我这么说又会引起一场吵架,但我仍旧是坚定的鸽子派。如果安德烈是比利时人的话,或许我就会成为他的弟子,甚至想跟着他去比利时哪。一旦去了那儿,我就会养上一千只鸽子。说真的,我家的鸽子也全都是比利时种哪。据说日本陆军的军用信鸽也大都是比利时血统。"

  "没想到鸽子居然也有花名册,拿它来干什么呢?"照子看见绫子一直在查看鸽子的花名册,有些困惑不解地问道。

  "帮鸽子做媒哪,这是一本新娘和新郎候选对象的台账似的东西,也是兼做户籍誊本的履历表。属于什么血统,训练成绩如何,都可以从中一目了然,而鸽子的脚环上都有一个编号牌,哪个是哪个马上就能对上号的。这样一来,就可以选择合适的一对让它们结婚生子,繁衍出优良的后代。"

  "那么说绫子就是红娘(口罗)?"

  "哎,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不是按照优生学的原理来配对罢了。"

  "不知为什么,听起来让人总有点索然无味,仅凭优生学的原理来给鸽子配对什么的。鸽子不是一种更为浪漫的鸟儿吗?倘若让一个只崇尚科学的人来统治国家,再选出一个婚姻部的部长,以法律为手段,从优生学的角度强迫你结婚,你会怎么样呢?"

  "这不好吗?那样一来,就不会有错误的恋爱和徒劳的生活了。真的,经我配对的鸽子夫妇都生活得很幸福哪。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可是,说来容易,让它们结婚什么的,作为红娘,你都做些什么呢?"

  "其实简单得很,只需把它们双双关进一个鸽笼里就行了。"

  说着,绫子从二楼的窗户走到了屋顶的鸽舍上。只见从一大群鸽子中飞出了好几只鸽子,其中一只落在了她的头顶上,另外两只则站在她的双肩上歇息着。照子一阵愕然,但还是忍不住往一只鸽笼里瞅了瞅。

  "哇!"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尽管她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

  求婚的舞蹈--这种习俗也存在于远古时代的人类中间。如今不但能看到它的遗风,而且在未开化民族中依旧盛行不衰。这一点对于初习舞蹈的照子来说,也是熟谙不争的事实。就连蜘蛛和其他的动物也常常为了求爱而翩翩起舞。尽管知道这一点,但一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目睹这一切,照子今天还是第一次。

  一边"咕咕咕"地鸣叫着,一边围绕着雌鸽疯狂起舞的是雄鸽。

  它们俨然是跳着脚尖舞似的,用脚尖踮着,将整个腿高高抬起在空中行走,昂着肩挺着胸,将张开成扇形的尾巴重落到地面上。跳着跳着,它们渐渐加快了节奏,就像是那种因跳至癫狂状态而淬然倒下的蛮族舞蹈一样,变得越来越疯狂了。

  不久,雌鸽便被雄鸽那求爱的狂热舞蹈深深打动了,它们的翅膀透出勃勃的生气,仿佛奔流着爱情的血液一般。虽然身为鸽子,但它们却保持着女人式的矜持,同时又摆出和雄鸽一样的姿势翩然起舞。

  雄鸽和雌鸽热烈地亲吻着。只见雌鸽把自己的嘴巴伸进雄鸽的嘴里,看起来就像是在用嘴巴移交着什么食物似的。

  "照子,照子。"绫子这才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喊着照子的名字。而照子早已害臊得逃回了房间里。

  "像绫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到那种情景还脸不红心不跳呢?

  "照子,快来看雏鸽呀!它们多可爱啊。"

  可就在这时,一只脚上套有通信筒的鸽子从空中飞了过来--背上还驮着一节小小的樱花树枝。

  "哇,一定是从追子的姐姐那儿派来的吧?我会好好地犒劳你的。"绫子一边安抚着鸽子,一边浏览着信上的内容:

南边的海岬上有五六枝早开的樱花。我想,这在东京恐怕还是很稀罕的吧,所以就让鸽子给你带去了。在这一带,梅花、樱花、山茶花几乎是同时盛开的。在我的心中,那繁花似锦的春天似乎也快要苏醒过来了。给绫子添了不少的麻烦。我甚至不知道,你和我究竟谁是姐姐。不过,我在箱根的饭店里所说的话,务必请你好好考虑一下。不是作为我的妹妹,而是作为一个名叫绫子的女人。就说北海吧,因为碍于我这个人,而不得不进行那么无聊的旅行,以致于遭到了绫子的白眼。绫子也一样,如果一味地顾虑我的存在,最终你也会变成一个被命运之神由眼的姑娘的。北海会去你那儿,就在这两天。他会和绫子好好谈谈的。 鸽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仔细想来,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婚姻也把握不住的人,居然要去关照鸽子的婚姻大事,这或许是一种错误吧。

  绫子从鸽子的背上卸下那一截花枝,拿在手中一看,发现枝头上连一朵花也没有了。

  "哎,到底花儿是在哪里掉下的呢?"绫子向钻进鸽舍的鸽子搭讪道,"姐姐也真是的,干吗让凌空飞翔的鸽子捎带容易凋落的樱花呢?这不能怪鸽子。她明明知道花儿会凋落的,却……"

  说着,她又想到了姐姐美惠子那破裂了的婚事。

  "不过,或许那倒是一件好事哪。像那样把自己的情感驮在鸽子的翅膀上,任凭它撒落在不知何方的天空上,没准还好些

  为了给美惠子回信,绫子从屋顶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且目睹了鸽子亲吻场面的照子却一下子缄口不语了,不一会儿便告辞回家了。

  如今的绫子对离巢出飞的雏鸽远比对照子倾注了更为纯粹的感情。

  就像美惠子信中所写的那样,那天傍晚,北海专程来探望了绫子。

  绫子把他带到了窗户边建有鸽舍的二楼上。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到鸽群的旁边,就会变得格外坚强。

  "姐姐已经给我写了信来。"

  "说我会来见绫子,商谈结婚的事,对吧?也真是个奇怪的姐姐哪。"显而易见,北海被美惠子的信抢了先之后,正试图重建内心的平衡。他用果断的口吻说道:

  "那么说来,绫子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我都明白。我已经从姐姐那儿听说了,在箱根的饭店里,当你去帮别人参考浮世绘的时候。"

  "所以,我们与其同情怜悯你姐姐,不如……"

  "喂,我可从来没有怜悯过姐姐。"

  "如果你能够假设自己没有一个那样的姐姐来考虑问题的话

  "我也那么想过,但是……"

  "我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不过,我所爱的不是你姐姐,而是你--绫子,现在已经到了该让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了。"

  "我知道。"绫子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大为惊讶。"不过……"

  "我不可能一边爱着绫子,一边和你姐姐结婚。"

  "我知道。"

  "我之所以没能从油壶回来,也是因为……"

  "嗯。"

  "而且,绫子不是也渐渐爱上我了吗?把这种感情看成是一种痛苦,分明是我的错,是我的脆弱所致。或许我要变成一个坚强的恋人,已经为时太晚了吧。"

  "不过,"绫子的声音在瑟瑟颤抖着,但就像是要一吐为快似的,她开口说道,"我想,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爱着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然而一旦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的爱却不可挽回了"

  "那是因为你觉得对不起姐姐的缘故。"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尽管我还不是很清楚。"

  "或许都怪我无用吧。"

  "不知道,不过,我并不后悔。相反,我很高兴。即使事后回想起来,我也一直认为:是因为得到了北海的爱,我才在不知不觉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绫子。当然我也失去了不少,不仅仅是照子的友情。不过我并不觉得惋惜。只是我已经不愿意再重提这件事了。"

  "我也认为,等一两年之后再重提这件婚事,是对美惠子的一种善意。"

  "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喜欢北海了,真的。对于你破坏了与姐姐的婚约,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鸽子和妹妹我正等着姐姐归来。鸽子的婚姻正按照优生学的规律顺利进展着。一看风雏鸽那可爱的模样,或许姐姐也会忘掉一切的。并非出于对姐姐的义理,也不是为了替姐姐报复,在我的眼里,北海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陌路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期盼着姐姐的教诲,等待着姐姐的归来。

  这便是绫子托鸽子给姐姐捎去的信。第二天清晨,鸽子带着这封信,飞向了飘浮着淡淡云彩的天空。

□ 作者:川端康成

波斯菊的朋友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优美温柔的波斯菊

  愿你常留芳香

  弱茎托着花朵

  你高高开放

  深知秋意的波斯菊呀

  总是擎着轻轻的粉红

  仰头望着秋阳

  道代用清脆的声音唱这首歌。

  "啊,挺好的歌呀!"

  "在哪儿学的!"

  "教给我嘛!"

  四五个人这么说,都想和道代一起唱,但是不容易唱,连口型也学不好。

  (这个歌是作家与谢野晶子作词,宫城道雄作曲,用筝和尺八伴奏。小学六年级的少女唱它,过于困难。)

  "连我也唱不好。只是凑合着唱哪。"

  道你也这么说。

  但是民枝特别起劲:

  "波斯菊之歌这个歌呀,怎么也得把它学好。教给我吧。"

  "嗯"

  道代点头,但是有些得意地说:

  "波斯菊,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净废话。波斯菊就是波斯菊呗。"

  "嗯,我问的是波斯菊这话的意思!"

  "波斯菊这种花的名字。"

  "据说,波斯菊是译名,原名为柯斯莫斯,意思是美好,是希腊语。"

  道代大摆一付"柯斯莫斯专家"的派头,这时,信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啦!"

  "啊,怎么啦!真吓人!"

  道代她们一齐扭头看着她。

  "真的不得了啦。波斯菊呀,那花被人割了许多呀!"

  "啊,波斯菊?"

  "对,花坛给弄个乱七八糟。太野蛮啦。而且还……"

  信子悲不自胜,紧着说:

  "不仅割了花,枝叶也统统被割光,剃光头啦。本来长得那么茂盛,现在变成了光秃秃的,像个波斯病美人了。"

  "啊,给糟蹋得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去看看就知道啦。"

  "去看看吧!"

  大家立刻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而去。

  存放运动器械的仓库后边有一小块空地。这年春天,按老师的指示,六年级学生总动员,翻了土修了花坛,播下种子。后来勤于管理,终见效果,波斯菊的芽日渐长大,夏天酷热也没有一片枯叶,秋季一到,枝叶更加繁茂,美丽的花陆续绽放。六年级学生无不兴高采烈。

  "我们的花!我们创造的花!"

  不约而同地这么说。休息时间都集于花坛,看着一天一个样地长起来的花,十分高兴,在学校里以此为自豪呢。道代想把她唱的《波斯菊之歌》不论多么难也要教会大家,原因就在这里。

  现在来这里一看是什么样子了呢。信子大吃一惊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波斯菊花茎被割了个七零八落。它那细长而柔软的叶子,本来是茂盛得挤在一起的,现在茎与茎之间显得稀稀拉拉。

  "昨天哪,开了28朵,现在数了数,只有16朵了,被偷走12朵。"

  "成了一派荒凉的花坛,没个看头儿啦。"

  彼此面面相觑,说起话来都一脸的怆然。

  想起费那么大力气和精神让它开了花,大家都来高高兴兴地看花,所以对于偷花的人恨得没法说。

  "偷的是花,用不着把秆也给割了嘛。"

  "就是嘛!这人好像不是喜欢花而是恨花呢。"

  "谁干的?男孩子之中也不会有这么浑这么蛮干的吧?"

  "首先要想的该是:这是校内的人干的呢,还是校外的人干的混帐事?"

  一位喜欢装腔作势硬充侦探的人,开始琢磨起犯人来了。他接着说:

  "其次是必须查明被割的时间。"

  "民枝和信子说,昨天她们到花坛这儿来的时候还什么事也没有呢。"

  "今天午间休息时也什么事儿没有嘛。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跑到这儿来,藏在花荫里了。"

  一直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的芳子终于开口了。

  "那么说,也就是今天的事儿啦,从午间休息到我发现,这段时间之内发生的。"

  信子作了这样的判断,据此可以推断花被盗的时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线索,所以大家只有呆呆地看着那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花坛了。

  这时,老实厚道的芳子仿佛悄声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个叫澄子的,就那个这学期转校过来的澄子,她最近这几天总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波斯菊的花骨朵。我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也就是10天之前的事吧。"

  "要说澄子嘛,我也看见过她。"

  民枝想起来似地接着说:

  "也是昨天,她呆呆地看着这儿的花。"

  "真奇怪,澄子不和任何人在一起玩。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啊?"

  信子这么一说,大家一言不发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大家都觉得这事可能就是澄子干的,怀疑的念头涌上心来,只是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因为都觉得那样不好。但是民枝终于下了决心似地:

  "说不定就是澄子弄的花!"

  她这么一说,别的人也随声附合道:

  "也许就是她!"

  "一连几次,只是她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波斯菊,这可是怪事。"

  "就是嘛。大家费好大劲才使它开了花,偷花的人不可能是六年级的。只有澄一千一个人是最近从别处转来的,和这里的波斯菊没有关系。"

  如果这么说,那就是这里的波斯菊完全是六年级生共同努力种的花,也就是友谊之花。澄子还没有熟悉新到的学校,似乎还没有合群,所以,可能由于感到孤零,或者嫉妒大家非常和睦,就把作为友谊标志的波斯菊当作泄愤的出气筒,狠狠地糟蹋了一通。

  想到这些,只能加深了怀疑。

  但是,只有班长道代一个人一直一声不响地思索,民枝似乎是诱导她表态:

  "道代也觉得澄子值得怀疑吧!"

  "我不觉得。"

  道代坚定地摇摇头。她说:

  "这事不能成为怀疑澄子的理由。"

  "可是,到波斯菊花坛那里悄悄地去了两三次,这是为什么?"

  "因为喜欢呗。就跟我们喜欢波斯菊一样,澄子也喜欢这种花。好看的花谁都想看哪。澄子来看花不是坏事吧?"

  "这是当然的啦。不过,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看。根本用不着一个人来看嘛。"

  "那么说可就显得我们心眼儿不好了。是我们没有和澄子处好,好到能和我们大家一起活动一起看花,错在我们。动不动就怀疑人可不美,为了美好的名字的花而起了坏心,花是要哭的呀!"

  道代边说边伤心,就像她自己快要和那花一起哭一番似的。诚恳的态度和通情达理的语言,使大家深受感动。

  但是,民枝好像并没有完全打消疑点。她说:

  "可是,关于澄子,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哪。"

  "传闻什么的,特别是那样的传闻,根本不可信。"

  道代仿佛要把此事压下去一样这么说了一句。

  不过,人散了之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忽然有什么担心事而面露愁容。因为尽管她纠正了同学们无关紧要的疑问,但是道代自己对于澄子的怀疑并未消除,而且越想越觉得可疑。

  那还是这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

  一位据说转校未的少女进了教室。

  "她是新参加你们这个班的坂本澄子。"

  班主任吉田老师作了这样的介绍。澄子往讲台上一站,简直就是汗在黑板前的一朵波斯菊。

  "好像是个挺厚道的人哪!"

  "真漂亮!"

  "不过有些冷漠!"

  "不过有些冷漠!"

  就在大家悄悄的评论声中,澄子白净的脸好像一朵波斯菊,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睫毛后面浓黑的眼睛却目不斜视地低垂着。

  "坂本君从遥远地地方来,一切情况还不了解,所以,不要让她感到孤单冷清,大家都和她成为好朋友才好。"

  用不着老师嘱咐,每个同学无不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她的好朋友,并且为此而兴奋、紧张。

  但是,不论谁邀她,澄子一概不参加任何伙伴们的游戏。这方面本来是盛情相邀,表示了不凡的友谊,对方却是扭过头去,躲得很远。澄子和大家概不亲近,吉回老师也很担心,每当道代去教员室的时候,总是作为一个女老师亲切地对道代说:

  "坂本好像不和大家在一起玩。原因可能还和大家不熟,但你是班长,这事你应该特别注意。"

  老师也这么说了,所以道代对澄子总是倍加亲切,澄子也对道代敲开胸怀,上一周的周六还去了道代家玩过。那首《波斯菊之歌》,就是道代在澄子家学来的。

  这样,澄子和波斯菊的关系,道代就远比别人知道得多,所以,虽然不像民枝她们那样草率,但是对于偷花人说不定就是澄子,这种怀疑,也在胸中掠过。

  上周六早晨,道代比往常到校稍早,因为她想知道开了几朵花,就去了后院。到了那里一看,只见澄子一个人站在地藏菩萨前,她就蹑着脚她后边靠上前去。

  "澄子!"

  她敲着澄子肩头叫了一声。

  "啊!"

  澄子啊地一声差点儿跳起来,显然她吓了一大跳。更吃惊的不是澄子而是道代。

  "怎么啦?澄子!"

  "什么事儿也没有。"

  "哭啦?"

  "嗯。"

  "生气哪?"

  "嗯"

  "你对地藏菩萨许愿啦什么?"

  澄子不回答。

  "你伤心啦?"

  仍然不回答。

  澄子的脸既像哭,也像愤怒,又像对佛像祈祷。肯定是有什么隐密的思绪涌上心头,道代突然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作了错事。

  "请原谅!"

  "嗯。"

  "来看波斯菊?"

  "对!"

  "你喜欢波斯菊?"

  "对!以前我家的院子里,开满了波斯菊哪!"

  说完这话,仿佛处在梦境一般地接着说:

  "那是我姐姐喜欢的花。"

  "啊,澄子还有姐姐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姐姐也和你一起转校到东京的哪个女子中学吧?"

  澄子又低头不语了。

  "怎么啦!把你姐姐一个人留在青森了,她一个人准寂寞吧?"

  "这事,我以后告诉你!"

  "好,现在不问。"

  道代明白一定有什么原因,似乎安慰澄子,搂住她的肩头说:

  "到那边去。我们相好吧。"

  澄子坦率地点点头,但立刻就结结巴巴地:

  "可是……"

  "'可是',怎么啦,别说'可是'吧。"

  "可是,我和谁都不交朋友!"

  "哎呀,真浑!干嘛那么别扭?"

  "不是别扭!"

  "你,刚才不是说了那奇怪的话了么?"

  "就算奇怪吧,现在就是不行嘛。"

  "为什么?"

  "我们已经说定了。"

  "说定了?那种让人讨厌的口头约定,谁让你那么干的?你姐姐吧?"

  "嗯。"

  道代看看澄子好像伤心的面孔,仿佛勉励她似地:

  "那种约定,我给你打破!"

  "现在不行,稍微等一等。"

  "行啊,你澄子不把我当成朋友,可我还是把你当成朋友,行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澄子也无话可说了,她那黑黑的大眼睛露出感谢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道代。道代乐呵呵地:

  "今天上澄子家去玩儿哪。"

  "好。"

  澄子点点头。与其说她同意,不如说她无可奈何更恰当。

  道代从学校先回一趟家,得到母亲允许之后再往澄子家跑。

  坐电车也就是一站之遥,所以徒步也很快就到。

  一进澄子家门,就听见唱盘在放歌曲。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优美温柔的波斯菊

   愿你常留芳香

  "我来啦!"

  道代完全像个熟朋友一般这么喊了一声。然后说:

  "是波斯菊之歌吧。你那么喜欢波斯菊?"

  唱片的歌声是从澄子的学习房间传来的。

  道代看到桌子有一张少女的相片,她漫不经心地边凑上前去边说:

  "你姐姐?"

  "嗯。"

  "照片前插着波斯菊,所以我想可能是你姐姐。仔细看哪,一点儿也不像你。朋友?"

  "是

  "也喜欢波斯菊?"

  "对,因为是我的朋友,所以每天到我家来。我姐挺喜欢她。我姐喜欢的花她喜欢上了。"

  "啊,明白啦。和你约定的,就是这个人吧?"

  道代不由得加大了声音,更近地窥视那张照片。

  "有点像信子。很精神,很可爱的人呢。看不出就是她让你同意那种心术不良的口头约定。"

  "不是心术不良啊。"

  "嫉妒心特厉害?"

  "也不是。这么说吧,约定啊,是这么个内容:要是交新朋友,希望先和她商量一下。详细介绍你情况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我信上说,现在我想和这个人交朋友,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

  "原来这么回事?那就马上商量吧。如果回信说不行,我再写信。"

  "没法商量了。"

  澄子那悲伤的心情,不由得感染了道代,她问:

  "是么?死啦?"

  "哎呀,讨厌,讨厌!"澄子带着哭腔说罢,就激烈得摇晃着道子的身体说:"收回吧,啊,你收回吧!"

  澄子急急忙忙地这么说,睫毛已经湿了。道代这时非常激动,她抓信澄子的手说:

  "收回了,收回了!"

  "再别说那讨厌的话啦!"

  "是!"

  道代连连点头,一声没响。

  镶在绿色镜框里的照片上的少女,肯定是澄子独一无二的好朋友"

  跟她商量,得到她赞成之前决不交新朋友,这是多么深的友谊啊!从遥远的地方转校而来,即使如此,澄子依旧坚决遵守彼此之间的约定,这两人之间的友情是多么深哪!

  道代被澄子的痴情打动了心,想到和这样的人才值得建立起友谊,但是仍然有未解之谜。

  如果是关系那么好的朋友,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住处,那么,照片上的少女还能是死的么?照片上花瓶里的波斯菊,总觉得像佛前的供花一样,那么虚幻,那么无常。

  如果对方已死,每当回忆友谊之情时总是伤痛很深,所以,这种约定也许直到今天依然坚守如初。道代漫不经心地问她:

  "死了吗?"

  当时澄子坚决要求撤消这话。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这话触到了她自己的悲伤之处而感到痛楚的缘故。

  "这事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过了一会儿道代这样问她时,澄子也恢复了平静,微笑着说:

  "好,最近就谈。"

  "好,现在不听,我想听唱片。既然是波斯菊之歌,我就想把它学会了。"

  "好!"

  结果两个人反复听了几遍那首歌,然后是两人合唱。

  柯斯莫斯在希腊语中是美丽的意思,是道代上周六听澄子说的。

  澄子是从姐姐那里现趸现卖的。

  道代又把它转手倒卖给民枝她们了。时间是唱从澄子家学来的《波斯菊之歌》时,谈起了偷花人那件事的时候,也就是周六后的第三天周二那天的事。

  道代之所以怀疑澄子,是比其他人多知道澄子和波斯菊如此这般的关系。

  也许是波斯菊之花引起了澄子对和照片上少女友谊的回忆,现在再看一看新学校,仍然把波斯菊之花当作六年生的友谊标志,可能由于澄子的心已经紊乱,或者偷了花,或者肆意糟蹋了吧。

  澄子家的那张照片前边,如果今天插上许多波斯菊,肯定会以为那犯人就是澄子无疑了,道代想去实地看一看,但是又怕去看,拿不定主意,定不下何去何从。

  第二天早晨,因为担心得不得了,所以道代比平常早到学校,绕到后院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非常安静,草木上朝露未干,地藏菩萨石像的头还是湿的。看那心境坦然的石菩萨,真想双手合十向它祈祷,保佑偷花犯人千万别是澄子。

  "啊,道代,你真早啊!"

  有人招呼,她便回头望去,原来那是信子。

  "你也来啦?"

  "是,如果今天也来偷,我想一定碰见他呢。波斯菊没有变化?"

  "是,跟昨天一样。"

  这时,民枝来了。

  过了一阵,芳子和礼子一起来了。

  "啊!"

  "啊!"

  少女们无不感到大家的精神是一致的,互相报以明朗的微笑。大家喜欢用自己的手种的花,这种心情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花蕾这么大了。花被偷去一些也不要紧,陆续地开哪。"

  道代说这话的时候,听到从仓库后面传来好大的脚步声。大家彼此看了看对方,一时想起应该藏在石头地藏菩萨像那边的树荫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啊,你们真早!"

  来的是满脸笑容的大泽老师,他一出现,大家立刻一脸茫然,有些发呆。

  大泽老师是六年级男生的班主任。他大概是来巡视花坛的吧,一只手拿着打虫子药的喷雾器,不穿上衣只穿衬衫,而且两只袖子全卷得老高,认认真真干一番活的架势。

  "老师早上好!"

  道代她们行礼的时候还一直担心,老师发现波斯菊被偷会说什么呢?

  "波斯菊开得挺好呢!"

  老师心平气和的面孔。说完这句话之后接着说:

  "帮帮忙好吧。到杂役室,我喷壶和水桶,统统灌上水提来。带把扫帚来更好。还有,找一些细竹子,锯,绑花的细绳。波斯菊的杆软哪,不绑个什么扶它一扶不行。"

  她们五个人跑到杂役室把工具全弄回来了。老师照着波斯菊的杆定下尺寸,然后用锯截竹子,往花上绑就是道代她们的活了。

  "啊,辛苦啦。这么弄一弄,就是有点儿风雨花也不致于倒啦。"

  老师说完直起身来活动活动腰,看了一阵经过修整的花之后说:

  "嗯,还是稍微剪短些好!"

  他边说边从皮带上取下剪枝的剪子,毫不可惜地把挺好的花杆也剪下去了。

  "哎呀!"

  "哎呀!"

  "哎呀!老师!"

  大家都不由得变了脸色发出喊声,可是老师根本不当回事似地:

  "嗯,不这么适当地人去掉一些枝子不行。过于茂盛了杆就软,很不好看,只会这样,没别的好处。花也是这样,让它随便开,杆马上就软了,开不出好花来。要想让它开的花漂亮,花期又长,那就无论如何也得修剪。昨天下课之后我就剪了剪枝,还得剪去一些才行哪。"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同时又绕着花坛恰到好处地剪短那些过于繁茂的枝干。

  少女们面面相视。然后是彼此相视,彼此灿然一笑。

  "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

  "怀疑到澄子头上,大错特错了。"

  大家都放下心来似地小声谈论着,这时传来轻轻的皮鞋声,原来澄子来了。

  和往常不同,今天早晨的澄子神采奕奕,什么原因却无人知道。就像波斯菊的花朵映在秋光里一般,脸色是那么莹润,水灵。就说那脚步声吧,也和昨天大不相同。

  "澄子,澄子来啦!"

  道代说着跑上前去握住澄子的手。她说:

  "有个事我得向你道歉。这里的花被人拿走了,偏巧就怀疑到你。现在明白了,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请原谅吧。"

  "嗯,这算不了什么,有个事可是让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姐姐来信了,信上说,照片上那位朋友的病快要好了。"

  "哎呀,是病么?怎么说没有商量啦?难怪嘛,我问死了么就太不应该了。"

  "是的,那时候,是活着呢还是死啦还不知道呢。好,算啦,事情已经过去。我只要告诉已经有了许多好朋友,她一定高高兴兴地写回信来呢。"

  她谈得很愉快。澄子头一回挑明的事是:澄子的父亲调工作前来东京,所以邀请朋友参加告别宴会,但是没想到澄子的姐姐得了伤寒,她的朋友也因为同一种病而病例。两个人都人了医院,姐姐较快地见好,可那朋友却一直处于病重状态。澄子和姐姐的悲痛是难以言喻的。当她想到那病也许是自己家传染上的,就更加痛苦了。澄子甚至哭着下了决心,朋友如果死了,她就一辈子也不交朋友了。

  "你说等哪天告诉我的,就是这事?"

  "对!所以现在我说了。"

  澄子说话的声调和昨天完全不同,声音非常爽朗清脆。道代把澄子这"波斯菊的友谊"对民枝和信子一说,她们完全激动了。她们对大泽老师说:

  "老师,剪下来的花给我行么?"

  "啊,当然行!"

  "和澄子的姐姐做朋友啦。"

  "不能送花,只好在图画时间大家一起写生波斯菊,把这些画送到医院去吧。"

  喜欢波斯菊的少女们,就像那花的名称一样,现在心里也开了美丽的花。大家手挽着手,道代和澄子合唱《波斯菊之歌》: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

  ……

□ 作者:川端康成

信 鸽

  "我打猎归来,走在有行道树的道路上。狗在我的前面跑。突然换成急促的小碎步的这条狗……"

  这样,千枝子就像在教室里读课本时那样清清楚楚地开始读起来。

  "荣子小姐,这是女子师范学校的的国语课呀!"

  "是么?"

  "不行啊。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为了你报考学校的志愿问题呀?"

  因为千枝子对她发了火,所以荣子一愣神仿佛醒过来似地,急急忙忙装出十分正常的面孔。

  "好啦,好啦,快读吧。"

  千枝子这样催促她。不过,总有些别扭。好像千枝子隐藏了什么。

  但是,一心不二用地下苦心用功学习的千枝子,不看荣子的脸色就说:

  "好专的问题哪。不沉下心来听,可弄不明白呀。"

  说完,接着读下去:

  "突然改为小碎步的狗,好像嗅出猎物的气味,便放慢脚步往前走。一瞅对面,只见大道上一只嘴的两侧带黄色,头顶长着一撮绒毛的小鸟。大概是因为风大,行道树的白桦随风晃荡,以致那小鸟从树上的案里掉下来了。缩在树下不动。还没有长出硬羽毛的翅膀,无力地伸展着。狗慢慢地靠近它,就在这时,小鸟妈妈突然从紧挨着的那棵树上像块飞来的石头一样,朝着狗的鼻子尖飞过来。它全身羽毛倒立,发出痛不欲生绝望的哀鸣,同时向着狗的嘴和眼睛飞扑过去,一连扑了两三次。小鸟母亲为了保护它的幼雏,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幼雏的掩体。但是,因为它十分恐怖,它那小小的身体颤抖、声音也嘶哑了。尽管它因为恐怖几乎要死,但是它依旧豁出命地抗争不已。在它的眼里,那狗该是多么大的怪物啊。即使如此,它也不能站在绝对安全的高高的树枝上不动。是远比祈求安全的愿望更加强大的那股力量,促使它飞下来的。"

  千枝子渐渐地被她读的文章所吸引,声音也加进了力量,她无意中抬头时,发现荣子眼里噙着泪花,不由得:

  "啊。荣子你哭啦?"

  "怪可怜的嘛!"

  "不管多么可怜,考场上哭了可要落榜的呀!"

  "怪可怜的嘛!"

  "不行啊。不可怜!是勇敢,是个打动人心的鸟妈妈!"

  "呶,后来怎么样啦?鸟妈妈和它的孩子全被狗吃啦?"

  千枝子摇了摇头,接着念后边的:

  "比希望安全更加强大的力量,促使它飞扑下来。我的狗停住了。然后往后缩着退。肯定它也是承认了这种力量。我赶紧把惊慌失措的狗招呼回来,悄然无声地躲开那里而去。爱比死、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我不能不因为对于这小鸟的悲壮态度,对于它因爱而油然而生的虔敬力量而深深打动。"

  觉得心中的荣子等到千枝子念完,这时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心来。

  "啊,太好了!"

  "鸟妈妈豁出命庇护孩子哪!"

  "狗往后缩着退,而且惊慌失措啦,多么奇怪呀。即使一只小鸟如果这样豁出命干到底,也够可怕的呀。连狗也抵挡不住小鸟哪。"

  "不错。所以嘛,要是像这个小鸟这样认真,入学考试还有什么难的?毫无问题!"

  千枝子加重了语气,荣子一听"入学考试"又突然感到泄了气:

  "那是当然啦。"

  "就是嘛。所以就得再下大力气用功。"

  "是!"

  "没精打彩的,怎么啦?打起精神来嘛!哪儿不舒服?"

  "什么事也没有。"

  "你荣子如果垂头丧气,我也就没心思用功了。"

  千枝子说着,不无担心地注视着荣子的脸。

  荣子笑了。但是方才曾经噙着泪花的眼睛,此刻又湿了。

  "没事。已经好了。那小鸟太可怜了。"

  "要是那样,当然好啦。"

  千枝子改变了想法似地说:

  "仅仅因为小鸟太可怜,这说不过去吧。这是考试的问题呀!"

  "考试问题?"

  荣子这样反问了一句,所以千枝子十分惊讶,她说:

  "啊,不是说了,这是女子师范的国语么?不是说了,这是你荣子的志愿学校么?你没有听么?"

  "啊,对,是这样。"

  千枝子看到荣子张惶失措,已经怒不可遏了。她说:

  "我不管啦。真烦。不学啦!"

  "请原谅!"

  荣子道歉。而且轻轻闭上眼睛,擦擦湿了的睫毛,仿佛清醒过来似地,表情爽朗地说:

  "已经有精神了,开始学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读的时候你听啦?"

  "对,听啦!"

  "再马马虎虎可不行!"

  千枝子改了态度,她说:

  "读了方才的文章,就是让你写出小鸟妈妈和狗的争斗,以及看了这些描绘,写出文章作者是怎样感受的。你看!"

  千枝子在荣子面前打开书给她看。

  那本书题名是:《东京府女子中等学校入学考试问题及模范解答》。

  荣子把这篇文章再看了一遍之后说:

  "说说关于作者感觉到的,这是最难的呀。"

  "对。爱比死更强有力,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所以我对小鸟妈妈实在佩服。"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也不怕。因为她是母亲嘛。即使像麻雀这般大小的小鸟,作了母亲就强大无比。人的母亲更加强大。对,就是这样,只要把对于亲子之爱的感受写出来就行。"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千枝子点了两三次头。

  于是这两个人各自回忆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虽然好,可是我觉得朋友也很好。"

  千枝子注视着荣子说:

  "入学考试的时候,作文的题目如果出个'朋友'该多好。我就写荣子你,全篇就写一个荣子。"

  "我也是,要写千枝子,我一定写得很好。"

  "你为什么报考师范?和我考同一个学校吧。从女中毕业之后就不能进师范了么?好久以来就在一起学习,干嘛现在分开各上各的学校?"

  "话虽然那么说……"

  荣子语塞。似乎又有什么伤怀的事涌上心头。

  "真想活回去当婴儿。"

  千枝子用荣子的大宽袖子缠上自己的手,而且绕得层数很多。她接着说:

  "那样就能等待荣子。你荣不是要当老师么。那时候我是小小的一年生吧?跟荣子老师学习,一定喜欢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听老师的话,净淘气,让老师心疼。"

  "我可以不接受这样的孩子,所以也就不头疼。"

  荣子一笑,千枝子松开她那袖子。说:

  "我看哪,没什么意思,还是别当婴儿啦。"

  "废话停止,用功吧。"

  荣子看书

  "第二题是:记下下列语句的意思。念啦!'醉生梦死'、'返回国史'、'琴瑟相和'……"

  正念到这里,

  "唧,唧,唧……"

  随着高嗓门的尖叫声,一只伯劳从院子飞来,冷不丁地落在荣子头上。

  "哎呀。讨厌,讨厌!"

  荣子缩着脖子抱着头。伯劳下来,落到桌子上,摇了两三次尾巴,然后飞到千枝子肩上。而且叨住她的刘海,想把头发捋下来似地硬扯。

  这时,政雄出现在院子的山茶树之间,他仿佛要冲破矮墙似地用双肩分开树枝而来,以致山茶花纷纷落地。

  政雄拾起一朵落花朝着千枝子砸来,连房檐处也没有达到。但是,伯劳却被吓飞了,藏在桌子下面,依旧高声鸣叫。

  "政雄,你真是胡来。你那身西服全沾上士了。"

  千枝子虽然申斥他,可是政雄充耳不闻,他两眼望着房顶,嘴里感波、波、波。

  他一呼唤,七八只鸽子飘然而下,其中有三只落在政雄的肩上。

  别妨碍我们温习功课,打扫一下鸽子案吧。"

  千枝子完全是一派姐姐气势。但政雄却依旧满不在乎。他说:

  "入学考试,有什么了不起?到了今天才着急温习,没用啦!"

  他说着话就坐上旁边的秋千。他一摇荡把鸽子吓得纷纷飞起。

  荣子把书扣上,望着秋千那边。大街鳞次栉比的屋顶前方,海港广阔。离得远些看,政雄的身体就像在海上摇晃一样。下午阳光下的大海熠熠闪光。

  那海的颜色显示了春天已到。一艘白色小蒸汽船进港来了。

  荣子朝近海望去,她的眼泪又将夺眶而出。

  "千枝子!"

  她叫了一声千枝子,想把伤心的事挑明,但她没有说。

  伯劳抓住千枝子的制服前胸处,使劲扯她水兵服前胸的飘带。

  鱼笼码得山一般高的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往前开。

  庆祝海产丰收的红旗在晨风中飘动。那旗下,桃花盛开。

  "姐姐,把鸽子给弄病了可不答应你!"

  政雄对于姐姐千枝子东京之行,入学考试,毫不关主,他担心的只是信鸽。他接着说:

  "下雨,或者阴天的日子,信鸽就受罪啦,所以还是不放飞好。风大大也不行啊。信筒拴在信鸽的右腿上哪!"

  "知道啦!可是姐姐我要到叔父家里去呀。你政雄的信鸽是从叔叔那里要来的吧。关于信鸽的事,叔叔比你政雄内行得多。鸽子我就交给叔叔啦,你放心好了。"

  千枝子笑了,政雄理解了似地点点头,他看了看鸽笼里的鸽子,亲切地对姐姐说:

  "听着,别输给叔叔那里的鸽子,认认真真地好好干哪。东京远着呢,千万别迷路,平安回来。入学考试落榜的消息,那就不送为妙。"

  "讨厌!不吉利!我不会名落孙山!"

  "姐姐既然不能名落孙山,那么鸽子落进大海也不行。"

  因为政雄是认认真真说这话的,所以连母亲也笑了。

  政雄提的鸽笼里有五只信鸽,它们的眼睛露出惊慌神色挤在一起。所谓鸽笼,实际上是专为运送信鸽而做的,腹部留出了窗户一般的空隙。

  三个人到达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的时候,离开车时间还远着呢,不见司机,空荡荡的汽车停在那里。

  千枝子把随身行李放在长椅上,她问母亲:

  "荣子呢?还没到。妈,荣子呢?"

  她不等母亲回答便跑到外面,环视大道。

  "啊!你在那儿哪,荣子!"

  她朝着大海那边跑去。

  荣子悄然站在大河人海处的石崖上。

  两人见面不是先谈话,而是紧紧地握手。互想揽着肩膀奔候车室而来。

  "政雄也来啦。他可不是送他姐姐,说是送他的信鸽。让信鸽从东京起飞,头一回,所以他放心不下,他希望他的信鸽给他立功哪。"

  千枝子边说边窥视荣子的面孔。

  "啊,昨晚温习功课直到深夜?"

  "嗯!"

  "眼睛有些红呢。"

  "是么?"

  "真不愿意和你分手!"

  "分手?"

  千枝子大惑不解地问:

  "为什么说分手?你不是本周以内也到东京来么?虽然学校不同,也不是分手嘛。假如你和我有一个人落榜,那才是分手

  "不是这样的事,你千枝子准考上。"

  "我想你更没问题。"

  这时,千枝子母亲也从候车室出来。

  "荣子姑娘,大清早你还跑来送她,谢谢啦!"

  千枝子母亲先道一声谢。接着说:

  "就说去了东京吧,也还是和荣子姑娘在一起,千枝子可高兴了,以为两个互相照应,胆子壮。可是真遗憾哪。入学考试之前,彼此那么互相鼓舞,我们千枝子如果考上,那就是多亏了荣子姑娘的帮助啦。荣子姑娘也赶快去吧,千枝子在东京等着你哪!"

  "是"

  "晚到四五天,我在东京等着你也未尝不可,只是千枝子生在乡下,如果不让她稍微熟识一下东京,让她好好看看作考场的学校,到时候一怯场就糟了。所以,提前一点带她去。"

  荣子默默地点点头,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到了出发的时间,司机和女售票员从里边出来。

  "我等着你哪,快来。"

  千枝子上了汽车之后还反复这么说。

  荣子抓住车窗:

  "照片带着哪?"

  "我和你俩人一起照的?确确实实在这儿哪!"

  千枝子敲敲自己的手提包给她看。

  "加油开!"

  荣子握住千枝子的手。汽车开动了,但她们不愿离开。

  千枝子从车窗探出头来:

  "荣子,我等着你哪。快点儿来呀!"

  她挥动帽子。但是荣子非常激动,呆立不动。

  "到了东京之后,立刻放一只。从东京站放一只,到叔叔家再放一只!"

  政雄从现在起就高兴地等待他的信鸽回来。

  鸥群浮在海面上。仿佛波浪上遍开白色的花。也像怒绽的棉花。汽车傍海而行,近岸处的海鸥就像白色花瓣飘摇直上,那翅膀在旭日之下闪闪发光。大型长途汽车的车顶,在拐过海角的道路时,光辉耀眼。

  大慨是眼里潴留了眼泪的关系吧,荣子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冷不了地跑了出去。

  政雄吃了一惊。他想,荣子如果这样边哭边跑,看起来似乎要掉进海里,所以撒脚就追了下去。

  "怎么啦?"

  政雄从后边抓住荣子的肩膀,荣子把他甩开,又跑了下去。

  政雄立刻赶上了她。他说:

  "真浑!也真窝囊!"

  政雄的话也表明了他的憎恶。他说:

  "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东京了么?"

  政雄的意思是说,你也去了东京,不就见到千枝子了么?两人都是满怀希望之光的人,哪里有什么可悲伤的?女孩子就是窝囊!

  但是荣子的眼泪擦也擦不完。

  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了,只好说:

  "我骗了千枝子,骗了她呀!"

  荣子大声地这么说。她那认真的腔调,使政雄大为吃惊:

  "骗了她?骗了她什么?"

  "我撒谎了。我呀,去不了东京。说考师范,纯粹是谎话。"

  政雄百思不解地:

  "可是你那么温习功课准备考试的呀!"

  "温习,确实温习啦!"

  说到这里,荣子不由得又激动起来,已经到了非得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可的时候了。她说:

  "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骗千枝子。也没骗,是隐瞒。没法挑明。可是,早就说好两个人一起去东京,所以两人要拼命温习功课,我突然说自己不去东京了,这话没法说。"

  "为什么?"

  "千核子会因此悲观哪,会泄气呀,她会可怜我,因此沉不下心来温习功课了。一个人温习功课会觉得没意思。

  "嗯!"

  政雄感动了,这才觉得自己刚刚开始理解荣子为朋友着想的心,以及她悲伤的内心活动。

  "我母亲也这么说,入学考试结束之前绝对不能说。不然就会让千枝子分心,妨碍她温习功课,那可就不好了。"

  "嗯!"

  政雄更加感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荣子的脸。

  荣子不再哭了。虽然眼睫毛还是湿的,但那双黑眼睛就像春天的海映着阳光一般明澈。

  "我不是骗了千枝子,只是隐瞒,是错了吧?"

  "哪里算错呢!"

  政雄坚定地说下去:

  "这事我姐姐一点也不知道?"

  "对!"

  "我姐真够浑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你为了我姐,操这么大的心,忍受着悲伤的折磨,可是我姐姐自己却自我感觉良好!"

  "不是这样。是我不该隐瞒这事。"

  荣子如此安慰政雄,政雄也为荣子这么理解自己的心情而高兴。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沉湎于养信鸽、养伯劳,不该甘当不务正事的孩子,应该做一个前途有望的人。

  "我立刻写信给姐姐,告诉她这件事。用信鸽快,可是我的鸽子只能飞单程。能够从东京飞到我家,却不能从我家飞东京。如果写信,什么时候能到呢?"

  政雄这么一说,荣子却着了急:

  "不行啊,政雄。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什么也别说。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刻,所以不能让千枝子分一点心!"

  "也许是这样,可是那也太对不住你啦。"

  "谈不到对不住!"

  荣子说着就搂住政雄的肩。尽管政雄比自己小两岁,但个头儿却和荣子一般高。所以荣子此刻觉得政雄十分可爱,把他看作弟弟的心情油然而生。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去东京啦?"

  "家里的情况不允许,没办法。"

  "情况不允许,什么情况?"

  "情况就是情况呗。跟你政雄说你也不懂。"

  "懂。情况没什么可怕的。什么情况我全包啦!"

  "就凭你政雄?"

  荣子吃了一惊。

  "不行,不管你政雄多么摆威风。"

  "没什么'不行'的。我回去和我父亲商量嘛!"

  "我不愿意。这事还要跟你父亲说,我可不愿意。"

  "荣子虽然板起面孔又摇头,但是政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再见!"

  道了一声再见他就跑了。

  政雄的身影消失在梅林的花荫之中了。从旁边的石崖上飘来瑞香花的香气。

  荣子经过政雄一番劝解,心胸开朗了,她回到海滨的家时,正赶上她母亲在院子晾晒竹荚鱼的鱼干。

  "妈!"

  "啊,回来啦。"

  她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当她看到荣子比她想的还有精神,似乎放下心来,微笑着说:

  "没能够和千枝子一起去,我们都觉得怪可怜的,可是你也不必因此就泄气。你爹一定想尽办法,也许能让你晚几天去东京。"

  "没关系,妈!"

  "说到底,还是两个人认认真真地在一起用过功的呀!"

  "不论入学考试多么难,千枝子一定能考得上。"

  "你没有报考什么也用功温习功课了,一定有发挥作用的时候。"

  "嗯"

  荣子点点头。她说:

  "政雄同情我,说是和他爹商量去。还说他全包了,真有意思。"

  "你跟政雄说啦?"

  她母亲问了一句之后就思索起来,然后说:说不定政雄的父亲提出来,要借给你学费,但是,为这件事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对,如果不能上师范,我就去东京工作。"

  荣子表明了她那值得称道的决心。

  "你用不着操心,妈一定想办法。"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下决心满足荣子的愿望。

  荣子的你父亲有两艘和出色的汽船不相上下的渔船,在海上打渔。一月月底他上了船,前往远海的时候,遭遇了没有想到暴风雨,好不容易开到近海一个海岛的海港避难,也好不容易保住了船员们的命,但是两艘船毁坏到毫无利用价值的程度了。船必须修理,对于雇的渔夫们,必须付给养家费,相当长的时间之内还必须体渔,三项加在一起,那损失实在太大了。

  因此,荣子的学费就拿不出了。和千枝子两人费九牛二虎之力用功温习功课的荣子,未免太可怜了。家里的损失还必须补上,她父亲想,只好把现存在本港的干鱼、海藻类统统一干二净地销出去,为此去了东京。但是很难推销。因此,也就很难把荣子送进师范了。

  千枝子带去的五只信鸽,越过遥远的大海和高山,相继带着好消息平平安安地回到故乡海港。

  第一只信鸽带来的信是说平安抵达叔叔家里了。

  第二只鸽子带来的信,说的是去看了那所报考的学校。讲了从家里出发到达学校的时间,半路上换乘什么电车,考场的情况,等等。信上说,如果不预先调查清楚,到了考试那天,说不定走错了路,或者沉不下心来,弄得着急心烦。千枝子去的时候,正赶上学校放学,学校门口碰上的好像是高年级学生。信上说乡村出身的千枝子站在路旁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校门前的光景。但是,即使这封短信里,也充分地表达了千枝干的憧憬和希望。此刻的千枝子好像还没闲暇逛东京,每天只是温课。

  第三只信鸽带来的信,是入学考试那天,她先把信鸽交给陪她去考场的母亲拿着,考试一完,立刻放飞。当然,那信上写的就是那天的考题。

  政雄的鸽子棚有落脚台,台上装铃,鸽子一到,又先站在台板上,这时铃就响了,政雄立刻去屋顶,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给鸽子饵料和水,和往常一样,跑到荣子家里。

  "啊,考题!"

  荣子从铝制小筒里取出通信纸,连忙打开:

  "是算术题:姐妹三人年龄之和为56,次女与三女年龄之和为33,相差为6。姐妹各几岁?啊,容易的很!"

  她立刻拿出笔记本,仿佛自己身在考场一般,专心致志地解答问题。

  "连我都能答得出,千枝子一定是满分!"

  然后她把地理、历史、物理的问题也一一作出解答。

  "唧,唧,唧……"

  政雄养的伯劳叫得吵人,荣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明白了此处并非考场,想到了自己没能参加入学考试,心情很凄凉。

  伯劳从政雄后面飞来。它已经驯养得很熟了。

  和千枝子一起用功的时候,政雄养的这个伯劳就叫,荣子想到这些,自然难免凄惶,但是想到千枝子考得一定很好,就把自己不如意的事忘了而是十分高兴。

  第四封信是通知考上了的可喜可贺的消息。

  第五只信鸽翅膀带来的消息是,千枝子一定回来参加故乡渔港的高级小学的毕业典礼。

  海滨暖和,花开得早。

  盛开的樱花凋谢了,落英缤纷,落在千枝子她们这群毕业生的肩上。

  千枝子被投考的女学校录取是喜事,故乡小学举行毕业典礼也是喜事。但是,这些喜事和荣子无法联在一起,所以也就大打折扣,让人觉得没什么意思。

  荣子不能报考师范,但是却隐瞒不说,鼓励千枝子还不算,而且还陪她温习功课,这件事从政雄那里听说的时候,千枝子多么吃惊是可想而知的。

  "呶,爸爸,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去东京。对不起荣子。你让荣子进师范吧!"

  她这样央求父亲。她父亲颇感为难地:

  "嗯,政雄也这么说。和荣子母亲商量过啦,她说,难得一番好意,但是帮助学费什么的,碍难接受,因为不能让荣子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这么说就没办法了。"

  "我去找荣子,硬劝她接受,行么?"

  "行啊!"

  但是,千枝子没有见到荣子。荣子也没有来参加毕业典礼。

  向荣子母亲一打听才知道,荣子去了东京。

  "啊,去参加入学考试?"

  千枝子惊喜地这么问。

  "不!"

  她母亲只是摇摇头,然后什么也没说。

  "荣子住在东京什么地方?"

  "她一定写信告诉你!"

  "是么?那么说,荣子准是把给我的信寄到我叔叔家啦。"

  "对!"

  因为她母亲点过头,所以千枝子就为此而高高兴兴地回了东京,但是,荣子没有任何音讯。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人在东京,却连个住处也不告诉一声!"

  千枝子为这件事恨荣子,但是她只是个女中的一年级学生,又是刚刚从乡下来到东京,想找荣子,也没有一点线索可循。

  过了四月,一进五月就在新的女学校结识了新的朋友。

  星期天傍晚,高年级的同学带她去了百货店。一进食堂,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小服务员坐在窗前,她立刻认出:

  "啊,荣子!"

  千枝子用足以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的高嗓门喊了一声,就跑上前去。

  荣子穿一件白罩衫,后边打了一个蝴蝶结,她在这里当服务员,白罩衫就是制服。荣子第一次看见身穿女校制服的千枝子。

  "很想念你呀,总想见你一面。真对不起你,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你陪我那么坚持温习功课……考上女校,完全托你的福呢。"

  "嗯,这几招考,我考上了,也多亏和你千枝子在一起温习功课啦!"

  "我父亲说了,如果见到荣子,就劝她报考师范好啦!"

  "不必啦,在这儿干活我还是照旧学习下去呢。"

  "现在就和我一起去我叔叔家,行么?"

  "活儿还没完哪!"

  "我等着你。我先给我叔叔家挂个电话,就说带个朋友回去,给我们做点儿好吃的。"

  千枝子用百货店的公用电话和叔叔家一联系,却得到了意外的好消息。

  原来,荣子的父亲用修好的渔船出海,结果是海产大丰收。这样,从明年起荣子也能上师范了。

  还有,荣子父亲借了政雄的信鸽,带它上海出海。尽快地用信鸽向渔港报告收获情况,便于出售海产。这样,渔船回港之前就能和海产市场订下合同。

  千枝子的婶母在电话里说,这信是千枝子母亲写来的。

  荣子高兴得连蹦带跳。她说:

  "还是上师范,虽然晚了一年,可是在这儿干活,肯定也是一种学习呢。"

  她愉快地这么说。千枝子突然想起来似地:

  "偏巧政雄的信鸽飞到我叔叔家来了。这就是说能够往返通信了。我们俩立刻写信放它飞回去,政雄一定高兴。"

□ 作者:川端康成

肩扛恩师的灵柩

  宿舍是每天早晨由室长带着室员们去舍监室行朝礼。

  "啊!好大的霜!"

  室员小田喊了一声。

  "室长,快点吧。今天我们是第一呀!"

  按照行朝礼的顺序,舍监日记上要记下谁是第一个起床的,谁是第二个起床的,宿舍有十二三个房间,都在竞争早起。

  小田说的就是指这桩事。

  我的房间里,小田总是起得最早。

  小田一起来立刻就从窗户看室外的草坪。

  草坪在校舍建筑物的背阴,只有草坪的尽头处才沾一点旭日的光。随着太阳升起,太阳照到的部分逐渐扩大,所以,草坪在早晨这段时间里起着钟表的作用。

  今天早晨这片草坪上霜柱够厉害的。

  "比打野兔那天早晨还冷哪!"

  小田这么说。

  别的室员们也起来了,边叠被边说:

  "天越冷越能打得到兔子?"

  "今天早晨喝兔肉汤?"

  "兔肉汤没什么好喝的,炖兔肉倒不错。"

  打野兔那天是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一。

  因为上山打野兔,所以脚有些疼。想赶快穿上裤子,脚更疼了。

  感觉疼的脚走在冰凉的走廊上,特别冻得慌。

  一进舍监室,只见舍监宫田老师把两脚架在四方的火槽边上,头低向两膝。

  我和三个室员站成一排:

  "第五室,早上好!"

  这是室长的问候。

  但是老师的脸仍是朝旁边扭着,而且低着头。

  老师那耳垂特大的耳朵很红,好像有些颤抖。

  因为老师没有回答,我们只好在桌子前面站着不动。

  等了好久老师才抬起头来,这时我们看到他眼里有泪。

  老师沉痛地说:

  "仓木老师今天早晨去世了!"

  "啊!"

  我们一惊,注视着老师的面孔。

  "零晨两点去世的。他家人送来通知。"

  "凌晨?……"

  "所以,宿舍这么安静。"

  老师说完又低下头来。他又掉泪了。

  我的胸口有些堵。安安静静地走出舍监室。因为悲伤,感到天气特虽冷。

  二年级学生的室员和作为这个室长的五年生的,对于仓木老师之死而感到的悲哀,在程度上是不同的。

  仓木老师是我们五年级总的班主任。对我们关怀五年,现在我们快要毕业了。其次是他教了我们五年英语。我们把他看作五年学生的老师。

  在宿舍,各室的室长都由五年生担任。我到各室去告诉大家:

  "仓木老师去世啦!"

  "宫田老师在哭哪!"

  像个橡皮人一样胖胖的,脸上总带欢悦神情的宫田老师居然哭了,这是想象不到的。

  从宫田老师也哭了这一事实,可以最清楚不过地知道,我们对于仓木老师的逝世是如何悲痛了。

  早饭的铃响了。去食堂的路上,人们谈的全是仓木老师的事。

  "打野兔的时候,他还上了山,很精神哪。"

  "据说很不舒服,没等打完就回去了。"

  舍监宫田老师眼睛红红的,呆呆地吃着饭,住宿学生们静悄悄地吃饭。

  我的头脑里浮现出仓木老师的形象。

  铁边的近视眼镜--这眼镜挂在老师的大脸上,总是让人担心它马上就要掉下来。同时它那斑斑铁锈也让人感到那是一副古老眼镜。

  "这是服务20年的眼镜哪!"

  我们大家都这么说。

  老师从到这个学校任教到现在已经20年了。他那皮肤粗糙的脸。也使人感到和那眼镜的铁边非常相似。

  全校最胖的就是仓木老师和宫田老师,宫田老师的脸光光滑滑的发光,肌理细。但仓木老师的脸似乎皮肤特别厚,因此也就让人觉得那颜色重而且深。

  个头也是仓木老师高,腰围也粗。

  仓木老师的西服上的某此地方总少不了烟灰,也总是那么散散漫漫,那身西服我们看它看了5年,非常熟识。

  但是他下腹部肥大,体格魁伟,丝毫也没有乡村学校老师的寒酸气和生活的疲劳相。

  走出食堂,对面木板墙根处全是霜。

  那板墙就在稍高的堤上。那是河堤。

  我看见河堤,想到仓木老师的小女儿,她此刻多么悲伤啊!

  在这个河堤上,我和老师家的小姑娘玩过。

  我常常越过那板墙,躺在河岸的草原上读书。

  有一次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在那里,我就跟她打招呼:

  "你一个人玩儿哪?"

  那是一位有一双溜圆溜圆眼睛的孩子。

  从简单的几句对话中就知道,原来她是仓木老师的小女儿。

  仓木老师有三个子女,长子在东京上大学。长女上了师范学校,住宿。

  留在家里的只有最小的她一个。

  可能因为父亲是中学老师吧,这孩子对中学生有亲近感。我一喊她,她就来到我的跟前。

  "你在家怕你父亲么?"

  我先这样问了问她。

  "不怕!"

  "可是在学校我们都怕他呀!"

  "为什么怕他?"

  "你问为什么吗?大概因为他有本事吧!"

  "你挨他(克寸)了?"

  "不挨他(克寸)也怕他呀。"

  就在和孩子说些闲言碎语之中,我把她抱在膝头上。

  "你长得不像你爹。"

  我仔细看着她的脸。

  小姑娘的眼睛确实溜圆溜圆的,然而仓木老师上下眼睑却是膨胀的,因而眼睛细长。大眼眉,脸上的肉厚,给人以厚重之感。

  从那以后我在那河岸见到小姑娘两三次,每次都是她一个人。

  尽管那河岸本来是街道上的孩子们游憩之所,但是我总觉得小姑娘一个人到这里来,末免冷清弧单吧。不过她可一点儿也没有寂寞冷清的样子。

  仓木老师逝世的时候,可能只有这个小姑娘在旁。

  我想到这里,小姑娘明朗爽快的面孔浮上心头,令人不胜同情之至。

  我想,那小姑娘再也不会到河岸来了吧?

  打野兔那天正好是周六、老师的长女从师范学校回来。据说星期天早晨仓木老师就让她回了学校。

  还听说,仓木老师打兔子那天回来之后就病倒,他的长女想延期回去,照顾他,带他去看病。

  "教师的女儿这样可不行。爹娘稍微有一点病就不上学,对于他所教的学生那是说不过去的。"

  就这样,他还是按往常的办法,严格要求自己,不忘教师的立场。

  据说他大女曾经坚决不愿意抛下得病的父亲回到学校去。大概有什么预兆吧。

  那天早晨,我比往常较早地到校。

  因为想到走读生也许还不知道仓木老师去世,所以我想尽早告诉他们。

  但是,学生休息室内揭示板上已经贴出了黑框告示。

  两耳冻得通红的走读生陆续到校了。

  "仓木老师去世了?"

  这么一说,不论谁,无不大吃一惊。

  "啊!"地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些一直被看作不良少年,也一直被仓木老师训诫的学生们,无不变颜变色,沉默无言。大概正因为他们平素往往挨申斥,所以此刻听了仓木老师逝世的消息,心灵的感触可能较多吧。

  不论多么差的学生,对于老师发自肺腑的语言,他们只言片语也说不出来。

  当他把浓眉一皱的时候,有谁再敢看看老师的脸。

  仓木老师斜眼瞧谁一下,学生们无不主刻明白应该如何,所以他担任了风纪监督。

  副监督是教地理的砂田老师。这位老师有些神经质,略瘦,一眼就看得出头脑机灵。砂田老师健说,相反,仓木老师却不善词令。不过,他说的虽然少,但他的话是颇有分量的。

  胖子仓木老师和瘦子砂田老师一起在校园里转悠的时候,那对照是很有趣的。

  "老仓来啦!"

  "老仓来啦!"

  学生们小声传话,立刻非常安静。

  老仓,是对仓木老师的爱称,决不是外号。

  学校里只有仓木老师没有外号。淘气的学生们抓住老师的某些特征或缺点,只要想给某位老师取个什么外号,那就一定取得出来。她们之所以没给仓木老师取,是因为老师德高望重,没有给仓木老师起外号的情绪。

  仓木老师之德,在老师们之间也是受到敬重的。

  上课之前,把全校学生召集在礼堂,由校长,副校长,砂田老师作悼念仓木老师之死为内容的讲话。

  "不论从私人的交往来说,也不论从学校的公事来说,我失去了30年的良友,我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是好。我失掉手臂,今后将怎样工作下去?"

  矮个的校长的声音,被眼泪濡湿,所以听不清。

  "诸君当然知道,仓木老师是最早来本校任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建校的元老。仓木老师是我的手杖,是学校的柱子。我把本校的许多工作放在仓木老师的肩上了。学校的日常锁事也大多由仓木老师按他的考虑处理。教员之间的感情纠葛,也大多溶解于仓木老师广阔胸怀。仓木老师这样的德与力,你们学生尽管不太清楚,但毕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诸君对仓木老师逝世必然痛上加痛。"

  校长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讲了下面的话:

  "仓木老师不计自身的名利,为这所中学献出了他的一生。仓木老师不停不息地在这里工作了10多年,并不是因为他无处可去,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里呆着不动,以仓木老师的学问,埋没于这个乡间中学,实在是莫大的浪费。许多大专学校聘他去当教师。他本来有很多大大发展的机会,但是由于他对本校的热爱,对于我的友谊,始终没动,终老于此。"

  仓木老师拒绝大专院校招聘的事,我们都知道。关于老师的学术实力,我们也听过多次。

  我们中学使用的英语读本就是仓木老师编的。这个读本由东京出版,但是老师没有署名,但实际上是他编的。

  在火车里我们看到其他中学学生翻开仓木老师的读本时,我们是很以此为自豪的。

  还有,本镇有个小小的报馆,我到他们记者那里去玩的时候,也提到仓木老师。

  "你们中学有位听仓木的老师吧?"

  "那是我们的英语老师。"

  "是么?你现在学哪?那很好。不过,他的本领你们中学生还不容易懂吧。他关于英国文学的知识,那可是很了不起呀。实在是惊人哪。我到这地方来之后,很快就认识了他,成了足可长谈的朋友。没想到,在这乡野之地能遇上那样的人。让他在中学教师这个位置上窝着,实在可惜。"

  这位记者是东京某大学英文系毕业,刚到此地不久。

  "中学老师里没有那样出类拔萃的藏书家的。他不仅读了英国文学的书,日本文学,汉文学的著作也读了许多。只是听仓木老师讲话就是我的一大乐趣。因为他是一位饱学之士,所以呆在这样编僻之地也没什么不满。我以为你们有这样一位老师是很值得庆幸的。"

  副校长由教历史的天川老师担任,仓木老师做他的副职。原因是天川老师是大学毕业,仓木老师却是自学成材的。

  但是天川老师疾病缠身,经常告假,所以仓木老师的工作量远比副校长大得多。

  教地理课的砂田老师在乡村中学任职也未免屈才。我们用的就是砂田老师编的地图。

  著者的名字是东京某大学教授的,但它却是砂田老师编写的。这个地理附图,许多中学都在用它。

  校长讲话之后接着讲的是砂田老师。他称仓木老师逝世使他在学问之途上失去了一位同伴,说到这里,他的心境是凄凉的。他也详细谈了仓木老师平素待人接物,以及为人处世的情况。

  "诸位,周六打野兔是见仓木老师的最后一面。现在还有谁记得那时仓木老师的情况么?我记得他当时和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脸色有些不好。他是那么胖,心脏当然好不了。周六的早晨,从出发之前开始,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倦怠,即使没有这些现象,爬山这种活动对他也是应该禁止的,所以我们劝他回家休息。但是他说,全校的学生这么高兴,这么气壮,自己哪怕参加围猎一个山头也好。但是真的上山就不行了,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提前回来了。"

  我们中学每年从一月到二月这期间有打野兔活动。

  先在小山顶上张好网,从山麓往上回追野免。

  有的小山要用全校学生围猎。有的把全部人马分成两三拨,各围一个山头。

  "仓木老师回家之前还对我们说,四年级学生西村患脚气病也参加了,是不是挺得住,请你们特别注意他,仓木老师总是这样待人。我们满以为仓木老师只要回家休息,一定能立刻会好,所以就没有特别注意,可是万没料到这竟成了永别。星期天早晨,仓木老师让周六从师范学校宿舍回来的长女回去了。但是傍晚他就突然病情恶化,等校长和我赶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临终之前还担心西村。对于学校的事,留下不少遗言,关于他自己和他的子女们的事,却什么没说。三个子女之中惟有最小的小女儿在家却不在身旁,即使这样也没有说一句感到凄凉寂寞的话,只是说她正在学校里呢。他儿子在东京上大学,大女儿今年春天从师范学校毕业。仓木老师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这最小女儿吧。"

  大礼堂十分安静:砂田老师的声音低沉下来。

  那天照常上课。

  但是不论哪门课哪位老师,全是讲仓木老师。

  为人忠厚稍有口吃的国语老师冰岛说:

  "仓木老师是个好老师呀……"

  他只说到这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嘴唇活动,只好沉默不语。

  他转身面向黑板。用颤抖的手写了下面这道古歌,又默不作声了。

   有人在世间,盛德高行无人念,甚或招人怨。 一旦撒手离尘寰,顿悟其人实可恋。

  第四堂课是仓木老师的英语课只好自习。

  负责体操的松木以监督的身份说:"仓木老师的英语课时永远没了。这个钟点先自习英语,同时回忆仓木老师吧!"

  他接着说:

  "仓木老师只是为学校,为学生而活着的人。其他的老师们无不佩服他。仓木老师不论什么时候,可以这样说,他只谈教育。星期天我去拜访他,可是他说的只是从某些特别学生的事到对于每个特别学生的特别教育方法。为此花了好长时间。这个班里有没有特别学生啦,成绩特别不好啦,品行特别不好啦,等等。"

  松木老师环顾教室,他说:

  "我举一个例子。讨论你们从三年升级到四年的会议上,在有的学生是让他升级还是留级这个问题上,老师们的意见很难取得一致,为了这一个人,一直讨论到夜深。又饿又累。这时,有一位老师说了,讨论就到此为止吧,是行,还是不行,赶快决定算啦。仓木老师一听脸色骤变。他说,既然如此珍惜时间,那就请回吧,请回吧。如果属于非留级不可的学生,那没有办法,也只好让他留级,但是我们还得好好想想,因为这个学生留了级,本人的精神受到折磨,家庭以为蒙羞。而且这个学生还得浪费一年的时间,浪费不少的费用。一个学生升级当然是不能轻率决定的问题,必须自始至终认真考虑。哪位嫌问题讨论得过长了,那就请先回去好啦。结果呢,谁也没有先走。仓木老师为人处世总是这样子。由于仓木老师的爱护。免于退学,不被留级的学生,究竟有多少,你们大概很清楚吧?"

  有的学生当初抬不起头,此刻他会想起仓木老师曾是多么爱护过他。

  第六堂课是体操,这个时间用来作为五年级的级会。

  五年级会,是松木老师常常匀出体操时间而开的会。

  我们五年级的学作为最高年级的学生,当然有他们的问题,比如毕业后的问题等等,自由地讨论下去,就是这个会的内容。

  松木老师担任联系人这个角色,讨论全部交学生们展示,他自己不发表意见。

  我们在两天操场上坐个大圆圈,甲班班长担任主席。他站起来说:

  "今天的五年级会,因为仓木老师今天早晨去世,由松木老师负责这个会。

  松木老师点点头。

  "我们今天只能思考仓木老师生前的事。别的事也谈不出来。干脆就开一个谈论仓木老师的会吧。"

  "赞成!"

  反响热烈。

  "不过,也没有必要只谈对仓木老师的回忆。我想,不妨利用这个时间也谈论一下我们该做什么和怎么做。我们是最高年级的学生。同时也不仅学了5年英语。而且也受到年级监督的关怀。仓木老师逝世,我们比低年级学生更哀痛。因我们受其恩惠更深。当然,学校对于我们应该如何等等,必有命令。我们当然认真地执行命令,但是,如果可能,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仓木老师主动地干些什么?"

  "就该这样!"

  松木老师这时插话。他接着说:

  "你们是最高年级学生。所以,你们的态度好坏都会影响全校学生,因此,你们要慎重对待。"

  一个学生站起来说:

  "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毕业了。仓木老师来不及欢送我们毕业,这实在是遗憾之至,我们在学校只能呆上五六十天了,所以,在这期间我们必须遵守老师的教导,做老师最后负责的学生,每个人都以很好的成绩毕业。即使毕业之后也决不忘仓木老师教诲之思毕业之后才能报师恩,我们从现在起商量一下毕业以后的事好不?"

  "主席!"

  "主席!"

  举手的人不少。

  有的建议,他们毕业之后的同窗会起名叫"仓木会"。

  有的说,是否借用仓木老师的名字,给学校留下一项纪念事业。

  有的学生提议,仓木老师虽然远离大家,但是希望老师的遗嘱永远住在这里,虽然毕业了,凡是本街的人,在此地有家的人,要通力合作照顾好老师家属。

  这项提义的赞成者较多。

  也有人提议在此地给老师立碑。

  总而言之,方案不少。

  也有单凭一个中学生无法办到的提议。

  一个学生站起来喊着说:

  "我想再见一次仓木老师。"

  "可是老师不在了!"

  "不,在!"

  "不是已经去世了么?"

  "去世啦!但是还在。还没有火葬嘛!"

  会场突然静下来。

  "想不想再见老师一面作一次告别?"

  "想,想啊!"

  "同感!"

  "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我到仓木老师家吊唁一下,就能见到老师,但是这种愿望谁都有,五年生想集体前去告别!"

  "松木老师,让我们到仓木老师家上香去吧!"

  有一个提出这个建议。

  "方才谈的,从师生之情来说,我以为是合情合理的。"

  松木老师说这么说。他接着说:

  "但是,你们上百人哪,这得问问家属才能定。我和校长商量一下,然后向遗族提出要求吧。你们的愿望大概能得到满足。"

  这时,名叫冈岛的落后生站起来说:

  "我们大家抬老师的棺材好不好?"

  大家一笑。

  "笑什么!"

  冈岛喊了一声。他说:

  "抬老师之棺,难道不是弟子之礼么?日本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是因为我一直挨仓木老师的申斥说这话可笑呢,还是抬棺这件事本身可笑呢?"

  人们是因为他突发奇想而公之于众所以才笑的。可是此刻他得到了声援:

  "根本不可笑!"

  "坚持你的意见!"

  冈岛接着说:

  "抬棺,是和逝者关系密切的人,或者受过他恩惠的人干的事。但老师的亲属都远在外地。有资格抬棺,老师也乐于接受的,难道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人么?"

  "对!对!"

  激动的波浪在我们中间涌起。

  有人站起来发言。

  "让和老师本来没有因缘的殡仪工人抬棺,是我们这些人的耻辱啊。冈岛君确有独到的见解。"

  "对!仓木老师的葬礼所用劳力,全由我们担任吧,不用别人动一手指头。"

  "松木老师的意见如何?"

  "你们美好的愿望使人为这感动。单凭这些言词,仓木老师就很满意了。不过我不能擅自作主,还必须和学校商量,也得征得家属的同意。总而言之,我一定竭尽全力使你们的美好希望如愿以偿。"

  这样,松木老师作了许诺。

  学生宿舍例来的习惯是每晚就寝之前,大家集合于一室,静坐30分钟。

  目的是让心沉下来,也让心清净。当晚的值班舍监是校长。

  "今天晚上不论怎么想传这颗心达到无念无想的境界,但是依旧止不住眼泪。"

  校长说到这里又抽泣起来。他说:

  "从早晨起来到现在泪就没有断过!"

  随后他就谈起对仓木老师的回忆。

  --校长在某中学任物理,化学教员时,仓木老师是那个学校的学生。座位号是二号,校长记得仓木老师比首席学生的成绩还好。因为仓木老师家境并不富裕,即使毕了业也上不起更高的学校,就当了校长的物理化学教室的助手。

  不久,仓木老师当了小学教员,经过自学考试,取得了中学教员资格。

  校长调到我们中学任职的时候,他这位校长第一个招聘的教员就是仓木老师。

  从那以后22年,仓木老师一直是校长的左右臂。

  仓木老师有机会出任师范学校的校长,也曾有机会被上一级的学校招请去作教师,但仓木老师始终末动。

  "仓木老师说,校长有恩于他,所以他安于乡居野处。今天的五年级会提出希望,葬礼的劳动他们全部承担下来。自己教的学生抬自己的棺,作为一个从事教育的人来说是无比高兴的事。这也许就是仓木老师在我们这里忍耐下去一直没动的收获吧。"

  说到这里校长又落泪了。

  第二天,从早晨就开始下雪。

  冬天的风在天空不停地吼叫。

  我们两个建议全被采纳了。

  所有的课上完之后,我们站好队列,低着头走出校门。

  杉树篱笆里面就是仓木老师简陋的家。

  白木的寝棺已经停放在走廊上了。

  我们三个人一组走上地板,在遗体跟前跪下行礼。

  因为老师是猝死的,看不出枯萎之色,只是脸上呈现略透亮的白色。大而厚重的脸安详一如生前,但是死气沉沉。

  在侧的有他夫人,三个子女,他的胞妹,校长,砂田老师,他们俯首而立。

  旁边的屋子是老师的书房,书堆得老高,以致略显黑暗。

  因为告别的有一百多人,所以很费时间。

  结束之前我们站在院子、想多看一会儿老师。

  雪粉落在肩上,把肩头濡湿。

  回到学校之后,宣布了明天参加葬礼时所分担的任务。

  我是打灯笼的。

  "我可不愿意打灯笼!"

  我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我还是希望抬仓木老师的棺材。

  "你身体比较弱,你就耐心地打灯笼吧!"

  松木老师这样对我说。

  傍晚,舍监稻村老师在宿舍的澡塘里说:

  "明天很让人痛心,可是一定办成漂亮的葬礼!办成漂亮的葬礼!"

  他反复地这么说。

  葬礼这天依然是冬季的阴天。

  行列走的大街,人们都站在檐下,心里默默地致意。

  仓木老师的未加妆点的素棺抬在二三十个中学生的肩上。

  周围有三四个人,以便途中换班。

  仓木老师的棺完全在由他教的学生们守护之下前进。

  棺的前面行进的旗、灯笼、花、花环等等,全是由他的学生们拿着。

  我提着一只青竹作柄的白纸灯笼走在前面。

  仓木老师的儿子捧着白木的灵牌紧随其后。

  四年级以下的全校学生,在寺庙的山门前列队敬候。

  我们的行列平静抵达门前时,听到低年级学生的抽泣声。

  管理现场的全是五年级学生。

  礼毕之后,五年生仍留在棺的周围。

  这时,松木老师讲话。他说:

  "赖诸君之力,葬礼顺利结束,我代表逝者家属和学校对大家致谢。这么完美朴素的葬礼,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无不感动,你们大家主动地为此尽力,更值得佩服。"

  仓木老师的长女感动得用手帕擦泪。

  松木老师接着说:

  "本来还打算请大家送到火葬场,但是仓木老师的胞兄来了电报,说是因为山阴线大雪而不通的火车刚刚打通,今晚就能抵达这里,所以决定等他哥哥到来,他们虽说是亲兄弟,但是距离很远,十多年不见了,哪怕见上一面也不枉此行,所以向寺院提出要求,请寺院破例,允许遗体存放之期延长一天。寺院也为诸君善行深深感动,慨然答应存放到明天。因此,今天晚上只有我们几位老师留在这里守灵,同时等待他哥哥到来,诸位这就请回吧。诸君的愿望已经实现,守灵,就不要勉强了。坐火车上学的,离家远的,身体比较弱的,都不必来了吧。"

  "老师,让我们来吧。"

  "来,当然是令人感动的,无奈夜里很冷,寺庙大殿没有防寒设备,大家感冒了就不能上课,那样,反而违背了仓木老师的意愿。还有,今天晚上守灵的人明大9点也必须照常上课,这就支持不住了。好,解散吧。辛苦啦!已经定下来守灵的人,先别管形象如何,首先是多穿,穿暖了而且带毛毯来。"

  住宿舍的五年生当然全去了。

  我穿上两件衬衣之后再穿两件和服。室员们都笑了。

  夜深之前100多人的五年级学生,一人不缺地陆续到达寺庙。

  校长,松木老师无不吃惊,因为不是我们事先约定的,所以学生们也彼此吃了一惊。

  有的赶火车回去一趟。有离家七八公里的也跑了一个来回。

  仓木老师的哥哥是乘10点以后的火车到达的。

  他比仓木老师个子高,我们得仰脸着他才行,十分魁伟。筋骨紧绷,铁人一般。

  他向我们寒喧之后便深致谢意,然后从棺盖上镶的一小块玻璃窗注视他弟弟的脸,他站在棺旁,长久不动。

  "想再次同老师道别的人,请抓紧时间吧。"

  松木老师这么一说,我们大家再次把棺围了起来。

  因为这就永别了。

  仓木教师的脸已经略显微紫。

  过了不久,寒澈的旭日照到放在大殿廊下的棺上。

  和昨天一样,我们抬起仓木老师的棺,向火葬场出发了。

  出了大街走15分钟的荒郊野路就到了那里。

  焚尸炉内墙薰得墨黑墨黑的,像大蛇的肚子一般,而且闪闪地发着油光。

  把白棺滑进这黑洞里。

  松木老师把妆点白木棺的花环上的花揪下来,给我们每人一朵。

  我们手拿白花站成一排,遗属们站在我们对面。

  仓木老师的哥哥对我们致谢词,他说:

  "舍弟生前多蒙格外关怀,一直送他到火葬之地。诸位对舍弟的厚意隆情,以及此次诸般关注,已经听各位老师详细见告了,而且我也亲眼目睹,我已经分不出为我弟弟逝世的悲痛而哭呢,还是为大家的善良之举高兴而哭的?舍弟九泉之下一定心满意足,我们家属也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激之情。根据实际情况,舍弟的孩子们必须离开这值得怀念的地方,但是,不管他们去了那里,不管在哪里生活,决不会忘记诸位以及本地善待他们的厚意。诸位不久就毕业了,即将走上各自理想的道路,由衷地预祝诸位前途成功,谢谢了。"

  我们为了不误九点的功课,直奔学校。走在荒郊野路上,朝寒清冽而令人神情气爽。

  大家人手一朵白花,脚步匆匆。

□ 作者:川端康成

考试时

  "啊!"

  "这是油炸蔬菜呀!"

  "我太喜欢吃啦。辛苦啦!"

  花代痛痛快快地低头行礼,然后立刻把脖子一缩笑了。细想一下,为了不被和子看破……

  不过此时和子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所以对于花代的脸色什么的似乎没有太注意。

  "刚才妈妈招呼了吧,知道为什么吗?"

  "有事?"

  "不是。过盂兰节穿的衣服做出来了。为了看肩头褶子的尺寸合不合适,想让你穿起来试试。"

  "啊!"

  花代不由得眼光一亮。

  "已经做完啦?既然这样,刚才要是说清楚,我不就下去了么……

  立刻收拾桌子,辟登扑登地下去了。

  "妈,妈,让我穿上看看嘛!"

  在厨房劳作的母亲,站在那口中国锅前,那张总是青壶壶的脸被炉火烤得略显红润,她说:

  "已经完啦?本来想让你高高兴兴,因为看你好像正在做功课……"

  "已经完啦。在哪儿?"

  "现在不行,油翻滚呢。等以后再说,等以后……"

  母亲忙着操厨,花代的要求没法答应。

  "呶,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嘛!"

  花代先跟母亲打个招呼就去了卧室,看见挂在衣架上的已经做好的衣服。

  "啊,长长的袖子!"

  她刚想用手摸摸看,忽然皱起眉头,呆呆地站在那里,踌躇不前了。

  "那件事干完之前,不穿也罢。"她不怎么痛快地这样自言自语。

  然后她用下巴颏按住衣服领子,两手抓住两个袖口,两臂伸直,拿衣服和身体比较,只是这样比着站在镜子前看看而已。

  紫色的箭状花样的布,花样清爽,对于皮肤略黑,长得漂亮眼睛又大的花代来说,是非常合适的。

  "真好!"

  不知道和子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就站在旁边。

  "我也穿上试试。"她从衣服浅盘里拿来衣服。

  立刻穿上,站在镜子前,左右看看,扭着看看后面,摆出各种姿式对着镜子看。

  "啊,你为什么不穿起来?"

  "不为什么……"

  "不穿上看就不知道合适不。妈说,肩上的褶子要定下尺寸的呀!"

  "可是我可不愿意穿没有肩头褶子的衣服。"

  "为什么?"

  "都说不吉利。"

  花代撒个谎逃避了追问,但那声音没有力气。

  这时,母亲在厨房里喊她们。

  "和子,花代,给端走吧!"

  "好--咧!"

  两人赶快把衣服挂在衣裳架上,然后快步去了厨房。

  "这么热的天气,穿着旧衣服试新的,真够辛苦啦。"

  母亲笑着让她俩往桌子上摆盘碗。

  "啊,已经过了六点。爸爸还不回来。

  "我可饿啦。"

  一切都安排妥当,大家在饭厅里坐等。

  "呶,花代,你没有精神哪,怎么啦?"

  "嗯,什么事儿也没有。"

  "可是跟往常不一样呀!"

  和子盯着花代仔细地看她。"

  "什么事儿也没有。"

  花代依然顽固相抗,她躲着和子的眼睛低下头来,突然撒娇的情绪和委曲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一双大眼睛也湿了。

  "跟谁吵架啦?"

  花代一声不吱,只是摇摇头。但是她终于控制不住而哭了。

  今天花代在学校发生的事是:

  那是第三堂课英语考试时发生的事。

  不论花代如何思考,那篇文章就是译不出来。她明明知道,这个字和那个字在一起,如果翻译成一个成语,那意思就通了,但她就是想不起来,大概因为记得不牢靠的缘故吧。结果是前后意思无论如何也联不起来。别的文章都顺利地完成了,但只有在这儿给卡住了。

  花代被难住了,她只好把它往后推,把第四部分的译单词提到前边来。

  单词这方面,刚才测览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全会,太放心了,所以立刻动手,该埋怨的是程度过于简单。

  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掉过头来重新看第三部分的文章并加以修改的时候,后座位的同学扯了花代的裙子。

  坐在后边的是本班和花代最要好的同学野田雪子。

  她想,为什么事儿呢?有答不出来的?还是已经全部答完了的信号?

  就在她花代聚精会神地想成语之时,后面扯裙子扯得更厉害了,花代不由得扭过头去:

  "什么事儿?"

  当然是用眼睛这么问

  "答出来啦?"

  对方当然也是用眼睛说的。

  "现在是考试呀!"

  仍然是用眼色责备对方之后扭回头来恢复原来姿势。大家明白,做得出做不出,彼此都无能为力……

  不晓得最后能不能答出第三部分。

  这部分成语只要弄错,就要扣九八或者八分。她正在心算能得多少分的时候,突然好像有个小纸条进了衣领。

  瞥了一眼讲台上的外籍老师杰克逊小姐,只见她很不轻松地在读一本书。

  花代提心吊胆地伸手去摸领子。

  那纸块夹在水兵服的领子里了。

  留心邻座的同学,悄悄打开那纸块。

  那上面只写着:"译、三、不懂。"

  第三部分的翻译,即使她花代也正在发愁呢。

  就在这时,以为讲台上的杰克逊只是稍微动了动身体,没料到她却问道:

  "井上君,什么?干什么哪?"

  她谈话声音很高,说完立刻站起,慢慢地朝花代跟前走来。

  花代丧魂失魄一般,只是低着头。

  杰克逊小姐一言不发,从花代的课桌上抬起团成小纸团的那个纸条,转身大步回到讲台上去了。

  班里同学吃了一惊,像是表示哀怜似地一齐望着花代,但同时又各自继续写自己的答案,没有一个人小声地说一句话。

  杰克逊小姐无表情地打开她没收的纸条,看了一眼,眼眉只是稍稍动了动,立刻又安安静静地看她的书。

  花代仿佛胸部被捆得紧紧的,简直失去了把答卷送到讲坛上去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下课铃响了,花代的脚好像颤抖着走过来。

  "好,到时间了。把答卷送来。"

  杰克逊小姐对剩下的学生们说完,便过来收答案。她对花代说:

  "井上君,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

  说完她就和花代一起走出教室。

  "这是怎么回事?"

  杰克逊小姐用流畅的日语开门见山地问花代。她把雪子给花代的纸条桶在她的眼前……

  花代抬头瞥了一下,但她立刻低下头来。站着的脚感到直打软儿。

  怎么回答才好?她自己根本没做什么错事。

  但是,为了托词支吾过去,就必须把最好的朋友雪子的名字说出来,这样的事她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况且,过去考试时雪子决没有干过这种事,这回是怎么啦?

  花代一直沉默着。

  "你承认这个吗?"

  杰克逊小姐用有些着急的声调重复说了一遍。

  老师问的是你承认吗?花代想,承认,是什么意思。是承认自己写了?承认做了错事?

  花代依然沉默。

  "不是我写的!"

  她想明确地这么说,但是话没说出来。

  花代小小的胸膛已经是满怀决心战斗到底,木然而立。

  "为什么不回答?……好,井上君,你这回没分,零分。我最讨厌不诚实,好好想想吧!"

  杰克逊小姐紧皱着眉头,开始整理桌子上的什么。

  这时,课的铃声响了。

  "好,先好好想想!"

  老师又说了一遍。

  花代行了礼板着脸走出屋子。

  那天是周六,二年级的课到此结束。

  花代回到教室时,同学们已经回家了,教室里只有雪子和值日生。

  "请原谅,呶,因为我,你挨了申斥吧?是我,这你说了吗?"

  雪子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

  "呶,我去认错。受申斥的应该是我。"

  她此刻已是十分颓丧。

  花代看到瘦瘦的雪子脸色发青,觉得雪子够可怜的。

  方才自己挨申斥的时候,自己内心深处还想过,只自己一个人挨申斥不公平。但是,杰克逊不问青红皂白,不弄清事实真相,就想当然地觉得该由自己一人负责。

  想到这儿,花代忽然坚强起来,但似乎为了让雪子放心安慰她说:

  "别那么操心吧。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我可太对不住你了。"

  "要是那么想,那就从此以后在考试的时间里不干那种事。这不就完了么?"

  "那么说,你没提我啦?"

  雪子吃惊地望着花代。

  让你也挨一番申斥,那就没必要了。那道题我也没做出来。因为没有做出来,就以为是我写的,所以,再分辨也没用啦。那道题呀,连我也想悄悄地问问你呢。"

  "哎呀,我不是为了向你请教问题才写的呀。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心里挺难过,无缘无故地就做不出来。"

  "就算是那样吧,老师不明白这种事,被怀疑成什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也是。"

  雪子尽管这么说了,但是她好像下了决心地说:

  "错在我这里,我去老师那里说说这事。"

  说完,她一个人出了教室。

  "啊,等等,等等。"

  花代追了出来,制止雪子。

  "你认为那是不对的,这就足够了。其余的我一个人处理吧。"

  "可是……"

  "好啦!"

  花代紧紧搂住雪子的肩膀。

  雪子有几分担心,但是,对于爱护自己爱护到这个地步的花代,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几乎落泪。

  "总而言之,今天回家。我也想想。即使对老师认错,也许还有个方法上的问题。怎么认错好,留待星期天去想吧。"

  花代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然而雪子仍旧不死心地说:

  "可是,可是,让你一个人当坏人,我决不干那种事。"

  花代显出生气的样子,故意快步走出校门。

  雪子立刻追上前来。

  星期天早晨,和往常一样,花代同和子去了教会。

  礼拜之后听牧师讲,要爱邻人,自己负罪等等的话,今天觉得那话句句有深意,昨天好样庇护雪子,和牧师讲话的内容完全相符,所以花代得到安慰。

  花代想,为了雪子,无过而遭斥责,虽然令人深感遗憾,但是因为这遗憾就把雪子牵连进去,自己就心安理得了么?

  从昨天起,净想这回事,有心帮助朋友一类的英雄气概充满脑子。今天早晨听了牧师讲话,就觉得:

  "自己的所作所为,够可以的了。"

  于是心也平静下来,心情舒畅。

  花代甚至于对亲姐姐和子也没提一句学校里发生的事,而是艰难地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

  从下午开始,姐妹打扫院子。

  "花代,你拔从枫树到何树那里的草,我管从紫阳花到杜鹃这一段。"

  划定两人分担区域,两人便开始拔草坪里的杂草。

  这年春天,小保姆阿正嫁了人,从她走后母亲就没有再雇人,什么活都是自己干。

  "非得人照顾不可的人没有啦。正好当作很好的运动。妈妈乐意干,觉得满有趣。她说,你们也开始学着干干吧,权当见习,帮帮忙吧。"

  活忽然多起来了,看着每天忙忙碌碌的母亲,姐妹俩他觉得不能坐着不动了。

  "瞧这草,小小的个头儿,可是根子倒壮实,真讨厌!"

  "草是越小越难拔。"

  "唐菖蒲已经开得这么旺啦,星期一带到学校去一些,好不?"

  花代这么说。她今天情绪很好。

  "对,对!明天上家政课。还实习洗涤。花代,你的围裙沾上绘画颜料,已经掉不了啦。把它拿学校去用漂白粉漂漂试试看。"

  拔草坪上的杂草这活大体上干完,两人去了客厅,母亲正在做水果冻。

  "让我造型!"

  "我也干!"

  水果冻造型很有趣。

  姐妹两人在左右,母亲居中,欣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草坪,高高兴兴地吃了下午的茶点。

  星期一早晨,花代刚到学校,仿佛等她多时的雪子跑来了。

  "前天礼貌不周,请多多原谅。我回家以后,虽然难以说出口,可我还是告诉我姐姐了。"

  "是么?我可是一声也没吱。"

  花代心平气和地说。

  "结果呢……"

  雪子着急似地说下去:

  "今天姐姐和我一起去了杰克逊小姐的办公室认错。我觉得还是让老师知道那是我干的比较好。花代君的友谊的确让我高兴。但是,即使从回报恩情意义来说,也希望她知道我很看重友谊。"

  雪子这么一说,花代又想起了周六的事,心灵不免阴霾重重,但是雪子坦然承认做了错事的态度,是令人振奋的。

  实际上,花代内心深处也期待雪子这样对待这个问题,这是可以理解的。瞧她一贯高傲的态度,目前的举措就更可贵了。

  "是么,既然雪子那么说了,就那么办吧,我也到老师那里去。"

  雪子姐姐,在四年生之中,外语成绩极好,杰克逊小姐、史密斯小姐这些年轻老师,都喜欢她。

  二年级的英语是今天的下午,所以两个人打算午休时间去,她们焦急地等待这个时间。

  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希望尽快地把事情原委和老师说清楚,让彼此的心情畅快。

  两人很快地吃完盒饭,等待姐姐道子出来。

  雪子握着花代的手说:

  "我的确懦弱无能啊!你受责备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立刻站出来?还不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所以采取佯装不知道的态度。请原谅。"

  "别说啦。净是认错、道歉,已经够了。那种时候,不论是谁,都不能立刻拿得出那么大的勇气。不管怎么说,首先考虑的就是太难为情了,如果能做到,真想设法掩盖。我也许就那么干。不过,我被老师申斥的过程中心胸在渐渐扩大,自始至终要庇护你。"

  "啊,花代!"

  雪子又眼含热泪了。

  这时,雪子的姐姐道子急匆匆地出来。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朝走廊走去。操场上的喧嚣仿佛离得很远了。

  杰克逊小姐的房间就在学生宿舍尽头处。

  道子上前敲门。

  "请进!"

  得到明确的回答,道子走在前面开门。

  杰克逊小姐用颇感意外的表情注视着进来的三个人。

  "怎么样啦?井上君,明白了错在哪里了吗?"

  她面带笑容地这样问。

  道子行个礼便走到老师跟前,她说:

  "老师,井上君没错。考试中写那个纸条的是我的妹妹雪子。"

  杰克逊小姐的眉根动了动。

  "那为什么不马上说?"

  这位老师既不看花代也不看雪子,而是好像望着天空一般这么说。

  "害臊没能说。真是错上加错。"

  雪子看着老师的眼睛这样回答问话,简真快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好!……井上君,你以为只要你一个人挨老师的申斥,事情就算完了么?"

  花代似乎考虑了一小会儿,小声地但是很平静说:

  "如果能完,我当然希望它完结。我只是想庇护雪子。这也是为了平素的友谊,我一个承担下来了。"

  "就是这样,老师!她们俩确实关系挺好哪!"

  道子从旁插嘴作了补充。

  "雪子并不是企图让花代教给她如何翻译第三部分,只是想告诉要好的同学,那问题自己没有答出来,井上花代毫无过错,所以要求对她的答卷给分。"

  杰克逊小姐认认真真地听三个人的陈述。然后她说:

  "我明白拉。非常清楚。你们很好,这种精神要保持下去,永不放弃,长久地互相关心吧。雪子也罢,花代也罢,都有错误之处,但是这种精神,表明了彼此深厚的友谊,即使英语稍差一些也无关紧要。愿谅你们。所以希望你们更加勤奋,这类错误不犯第二次。答不出来也不要紧,只要正确地学习下去……"

  三个人松了一大口气,非常激动,几乎要哭出声。

  只是重复地行礼。

  然后是兴高采烈地走出屋子。

  "我回来啦!"

  花代非常精神地进了门厅,居然忘了放下书包,跑进母亲的房间。

  "啊!什么事儿那么慌慌张张的……"

  她母亲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在身旁,满脸微笑地望着她。

  "我说我说……"

  花代有些不好意思,说话吞吞吐吐。

  "呶,有非常好的事哪。"

  "考试完啦?"

  "不是这种事儿。我呀,和雪子的关系特别好,双方态度坚决,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呢。"

  "过去好像并不是真正的相好呢!"

  "虽然不是这样,可是现在就像物理实验一样,明确地证明了这件事。"

  "是么?"

  母亲没有流露出以为这事多么奇怪的表情,又开始做她的针线活。

  花代还不够满足,她说:

  "妈!你拉倒吧!"

  "本来嘛,我没做过那种实验。一切我都不知道嘛!"

  "可是,反正我很高兴,请妈和我一起高兴吧。"

  "干嘛那么严重?"

  她笑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花代。

  "还有什么好事吧?"

  "对"

  "对,对!"

  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

  "把盂兰节穿的衣服穿上看看吧。就要缝褶子啦。"

  花代立刻从衣柜拿出新衣服,站在镜子前穿了起来,然后就从前窗跳到院子里。

  她对着使人为之目眩的夏日晴空,在梅雨初晴的此刻想放声高呼万岁。

  花代被认为考试舞弊,所以她周六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事不解决坚决不穿新衣服。

□ 作者:川端康成

哥哥的遗曲

  早晨,和往常一样上学,到了学校要换鞋,房枝打开自己的鞋箱取鞋,意外地发现那里有一封信。

  那信上写的是:

  为了庆祝3月的展览会上曾经提高了整个学校声誉的西川佐纪子那幅油画《拿花篮的少女》获得成功,我想下一个星期天举办西川拥护者茶会。请你无论如何给以支持。不过,对于你,还有特别相求的事。这就是,在那天的集会上,请你演奏享誉已久的您的大作《春天的少女》。茶会的参加者除了我们A班的拥护者之外,还有B班以及你们C班各两三位,总共15位左右,纯粹属好朋友的集会。祝贺堪称我们A班荣誉的西川君的油画成功,如果再有一向被誉为C班之花的你的音乐让我们大家聆听,那就是我们最大的高兴。也是一桩了不起的美谈吧。还有,为了把这事详细地说一说,请你今天午休时到大礼堂后面来,请一定来才好。《拿花蓝的少女》小组

  房枝边读边觉得脸发红。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游戏工作竟然受到这么有声有色的欢迎。

  本年春季,期终考试之前,为了欢送毕业生而举行的学生作品展览会上,三年(当时是二年)A班的西川佐纪子以她的《拿花蓝的少女》参展。

  本校的老师、学生是不需说的了,即使前来参观的学生父母兄妹们,无不以惊异的眼光看着这幅画。因为,在全是水彩画的展品中,这个作品是惟一的镶上画框的油画,凭这一点就十分醒目,何况此画不论笔触、色彩都十分出色,画面也很大,谁都想象不到这竟然出自一位女学生的手笔。最终的结论是作者将来一定是位著名的女画家,这是从展览会结束到新学年开始的现在,校内一致的评价。平素在班里就人缘极佳的佐纪子,再加上绘画的天赋,她那些要好的朋友们无不以身为她的朋友而自豪,为了表现这种自豪才决心搞这次活动。

  虽然房枝和佐纪子不是同班,但她们都在园艺部,在交际来往上对佐纪子充满敬意,现在,以她为中心的这个小组特意邀请自己,房枝该多么高兴啊!

  "可是,我悄悄地学了钢琴,别人怎么知道的?"

  她对于这一点特别感到奇怪。

  房枝的姐姐是幼儿园的幼教老师。经过她姐姐启蒙,好不容易刚刚到会弹奏歌曲的程度。在人前"演奏"什么的,还根本谈不到,实在害臊。

  但是,对方如此盛情邀情,自己也实在不愿意拒绝,因为实在是盛情难却。佐纪子很喜欢自己,她也许想听听幼稚的钢琴声呢。她突然觉得,错过这种幸福的机会,反倒成了"对于佐纪子很不礼貌!"

  房枝心里决定,精心地好好弹弹自己喜欢的《军舰进行曲》。《荒城之月》,用以祝贺佐纪子的油画成功。

  但是,那天的午休,接到物理老师的命令,要和班长一起帮着准备下午物理课的实验设备,因而去了物理教室。想起等着自己的同学,着急的不得了,但是毫无办法。

  已经是快要上下午课的时间了,她跑到大礼堂后面。

  果然,A班的野泽明子和大井和子如约来到,而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房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说,而且心跳得很厉害。

  尽管面孔是常见的,但都没有亲切交谈过的人。

  "我迟到了,让大家久等……"

  房枝红着脸这么说。

  "啊?!"

  两个人都感到十分奇怪的样子……而且两个人也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神态,看得出她们俩肯定是在等谁,但等的肯定不是房枝。

  房枝忽然想到,说不定等她的不是她俩。所以她向她们:

  "上午那个信……"

  "嗯?"

  "谢谢!"

  她从上衣胸部口袋拿出信来给她们看,两人的脸色骤变,忙说:

  "啊,放在你的鞋箱啦?"

  "对!"

  "哎呀!"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然后说:

  "那是弄错了。以为那是原田美也子的鞋箱呢,所以换鞋的时候就把它放进去了。"

  和子说着话显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她说:

  "我怎么办!"

  但是,难受的是房枝,过于荒唐的错误,把房枝弄得四肢乏力,两腿倦怠。真想捂上脸立刻坐下来。

  一看房枝发青的脸,和子才意识到由于自己粗枝大叶以致出了大事,所以觉得很不是滋味,一声不吱了。

  三个人木然地站着不动。

  过了一阵,明子为了调和气氛似地说:

  "可是请这位顶美也子参加也行嘛,你也会弹琴吧?"

  "……会。"

  "好,还有什么拿手的?"

  房枝仓猝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那里无所措手。

  偏巧这时的上课铃响了,她好像得救一般。

  "再……"

  寒喧的话没等说完就跑开了。

  后来一想,的确是一封奇奇怪怪的信。自己并不是因为弹一手漂亮的钢琴而为人所知的人。所以也就无望能在那种隆重的场合演奏。本来顶多也就是弹个学校唱的歌那类曲子而已,然而她却想得很简单,情绪极佳,甚至为此而觉得不好意思。可悲。

  本来,同班的原田美也子和她常常被人们弄错,原因是同姓,鞋箱又紧挨着。

  这个原因美也子才是被人们誉为音乐天才的少女,信上提到的《春天的少女》,是和美也子渊缘很深的曲子。和绘画展览会日期大致相同的音乐会上,美也子的钢琴博得了不亚于西川佐纪子的《拿花蓝的少女》的评价。这件事,学校是不会忘的。

  美也子的钢琴,也使音乐会场的人们大为惊异。舒伯特的《摇篮曲》之外,还演奏了两个小曲。始终不出是个女学生演奏的,与会者纷纷议论,演奏者极具将来成为一个音乐家的素质。

  不仅美也子是这样,她的哥哥就曾经作为小提琴新星,作为今年春季集会,他本人举行了第一次演奏会,光临音乐会的行家们都认为他的未来很值得期待。

  美也子在谈什么问题时谈到她这位哥哥,颇引以为自豪。

  为惟一的妹妹,哥哥正在为《春天的少女》作曲。这是一个对妹妹倾注了全部的爱的曲子,是少女的节日那天送给妹妹的礼物。这个曲子发表时特别由美也子担任钢琴伴奏。哥哥的心意是和自己的小提琴一起介绍妹妹的钢琴。

  和学校谈这个计划的时候,美也子的脸上显得特别美,神采飞扬,好像音乐女神附体一般。

  但是,美也子的梦悲惨地破灭了。正在演奏会一天比一天临近的时候,美也子的哥哥得了肺炎,四五天之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美也子的悲痛,怎么能用言语形容?她那么热爱,同时也极为自豪的音乐话题,从此绝口不提了。

  "不过,你哥哥的《春天的少女》已经完成了吧?"

  同学们这样问的时候,美也子只是凄凉地轻轻一笑而低头不语。

  她此刻和从前截然不同,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了。

  不过,希望用美也子的钢琴祝贺佐纪子的油画获得成功,也是理所当然的。

  房枝看那信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呢?到后来一想,非常明显,就是看错一个鞋箱而已。

  "一时马虎,造成大错!"

  这话说了无数次,毕竟是追悔莫及的事情。

  房枝自从学钢琴之后就想,应该设法接近美也子,请她指教。给房枝当老师的姐姐和美也子不是同一档次的。

  房枝的家是母亲、姐姐和她三个人。为了给家里增加一点收入,姐姐勇敢地当了幼儿园的老师。

  为了教幼儿游戏,家里有预习童谣用的钢琴。房枝想先请她姐姐用这种廉价的钢琴教她一遍她该学的,然后再学更难的,这更难的就请美也子帮忙了,房枝等待的就是能接近美也子的机会。

  但是,碰上现在这样的事,多少也会让美也子厌烦。如果求美也子帮这个忙,她一定觉得这纯粹是作弄人。而且首先会觉得别以为自己无能而恼火。

  "阿房,我今天带回来新的童谣,等一下和我一起唱。"

  姐姐像往常一样这么说。可是今天房枝却把头一扭不理不睬。

  姐姐为了让幼儿园的孩子高兴,总是认真地搜集新童谣。如果是往常,房枝总是高兴地和姐姐换着班地又弹又唱帮姐姐的忙,并且以此为乐。

  但是今天却不同了。她说:

  "我讨厌!童谣这玩意儿不是音乐!"

  "啊!"

  她姐姐政子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她问:

  "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提到音乐啦?"

  "我说的是真正称得上音乐的音乐。不过,没有更好的钢琴是不行的。"

  "哎呀,这样的钢琴对我们家来说就够奢侈的了,可你还说这不行。"

  姐姐政子大为恼火,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人声:

  "房枝在家吗?"

  原来是住在左近的姑娘敏子。她总是和房枝同路上下学,相处很好,而且也在一起温习功课,互相勉励。

  "啊,欢迎,今天也温习?"

  她姐姐替她应答。因为房枝此刻正在闷气呢。

  "对,我是来和房枝商量明天的作业哪。"

  "是么?请上来吧!"

  政子高兴地邀请敏子进来。她说:

  "我们家的天才正为难哪。气势汹汹,说童谣什么的讨厌,不是高雅的音乐,所以就不弹了。"

  敏子听房枝的姐姐这么说,仿佛想起来似地:

  "啊,对,对。她对美也子说你会弹钢琴。她这么一说,美也子就说咱们一起学吧。"

  如果是以前的房枝,她高兴得可能跳起来。

  "不行啊,我可不行!"

  房枝这么说。她低着头,咬着下唇。

  敏子说:

  "房枝很喜欢音乐,记性也好,童谣嘛,知道得也多。还有,她一说她最喜欢《荒城之月》,美也子就说她也喜欢《荒城之月》。"

  房枝插嘴道:

  "我不再喜欢那东西了。我想弹肖邦或者舒伯特!"

  "啊!"

  敏子看着方枝姐姐的脸,好像莫名其妙。

  第二天早晨,房枝和敏子结伴上学的路上,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突然碰上了美也子。

  "早上好,原田!"

  敏子忙打招呼。

  "啊,敏子和房枝!"

  美也子笑眯眯地一溜小跑奔了过来,和她俩并肩而行。

  "昨天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

  "嗯,有一道题非常麻烦!"

  "是第三道吧?我怎么也做不出来。快告诉我吧!"

  美也子诚恳地提出要求。

  "我也让它给难住了,跑到房枝家求教,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开了。"

  "是啊,房枝在教学上就是棒。也教给我吧!呶!"

  美也子仿佛一心取悦于房枝似地窥视着她的脸。

  但是房枝故意不理她,扭过脸去概不回答。

  眼看就要出现尴尬的局面,敏子忙说:

  "那也好,你就教她钢琴吧。最近她弹得很好。她说,她想更难的曲子。"

  "哎呀,我教不了呀,可是,先到我家来一趟吧,对,就这个星期天吧,我在家等你。"

  没有想到,敏子亲切的话,使现在的房枝更加难过。

  "好吧。"

  房枝只是无精打彩地表了一下态,低头看着脚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副惨象。

  "房枝君,听说你喜欢《荒城之月》。我也非常喜欢它。一弹起它,心就觉静下来。因为从小的时候就喜欢它……"

  "可是,她说从昨天起一切音乐她都讨厌了。"

  敏子从旁插嘴说。这时,

  "啊,没这回事儿,撒谎!"

  房枝这才开了口。

  "你不是昨天还说从今以后只弹肖邦或者舒伯特么?"

  敏子从旁打趣地这么说。

  "美也子,肖邦啦,舒伯特啦,你会?"

  "不行,我嘛……"

  美也子谦逊地微笑着说:

  "我哥哥只把他喜欢的教给我一两个而已。"

  "你哥哥喜欢什么呢?"

  "问他喜欢什么?他也喜欢舒伯特什么的。沉静的,深刻的。小说也一样,他说他非常喜欢歌德、托尔斯泰,可惜还没有读呢。"

  房枝听了美也子的话,心里的结也溶化了。

  她觉得美也子确实是一个身处令人憧憬的遥远地方,有着清澈的眼睛,柔软的四肢,音乐才能丰富的少女。

  房枝的头脑里还浮现出今年春季音乐会的情形:美也子的钢琴,亲切而平静地把坐满大堂的人们的心抓住了。想起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想到传说他哥哥的遗作《春天的少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曲子?想到这里,听听究竟如何的愿望不禁油然而起,她问:

  "美也子,你打算将来当音乐家?"

  "对。有一阵也确实有这种想法。不过,现在这种意思已经一干二净了,从我哥哥去世开始的吧!"

  "啊,真可惜!"

  敏子突然疯狂地叫喊:

  "可是,A班的佐纪子啊,她立志当画家得到极好的评价。西门佐纪子能当画家,你也能当出色的音乐家。别输给谁,好好地干,呶,房枝!"

  好这么一说,也得到了房枝的赞同。

  "对,谢谢。不过我常听我哥哥说,艺术不是简单、普通的事物。光凭一点小聪明,就定下巨大的希望可不行。女孩子也想着这些事啊,是不幸的……"

  "太谦虚啦。可是,A班那边,大家对佐纪子的画十分热衷,说是这回要开庆祝佐纪子前途的会哪!"

  "啊,是么?"

  美也子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地惊呼了一声。敏子却对房枝说:

  "呶,房枝,有这种传说,你没听说?"

  "我没听说!"

  房枝又低下头来,她感到胸口堵得慌,眼泪快出来了。

  不知不觉到了校门口。美也子忽然想起似地:

  "哎呀,我忘个一干二净。房枝,第三道作业题教给我呀,还有,星期天一定来,呶!"

  "作业的事我教给敏子。我就先走啦。"

  房枝留下这些话,便先她们俩跑进学校去了。

  "美也子,我特别担心呢。房枝突然跑开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倒也没什么。难道我就那么可笑?"

  "是,还不仅仅这样,开头就觉得奇怪。不过,这事儿啊,随它去吧,怎么都行。这个星期天哪,去不去听美也子的钢琴?"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房枝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敏子心里纳闷,不停地给她打气。

  但是房枝情绪上的芥蒂依旧未消。

  "不知道这些天来美也子是不是摆架子,可是根本不提音乐啦。讨厌!净说些谦虚话。"

  "那只是因为不像从前那么骄傲自满了。"

  "也许!"

  "你房枝如果去,她一定高高兴兴地给你弹,因为她本人说得那么坚定嘛。"

  "那个《春天的少女》也弹给我听?"

  "啊,那个嘛,可就不知道如何啦。因为像那么拿手的作品,她后来连提也不提了。原因就一个:她哥哥的遗作。"

  就在谈这话的过程中,有人在后边招呼。

  "原因!是不是原田?"

  "啊,是西门!"

  房枝一回头,原来佐纪子跑过来了。

  "房枝,方才和四年级的同学们商量了,温室的花全满了,而且一齐开,想整理整理。能不能在周六下课之后,把能挤出时间的人集中在一起帮帮忙。"

  "好。"

  "四年级的同学说星期天也来运花坛的土。"

  "对,星期天我也来帮忙吧。"

  "好,你如果能来,四年级的同学一定高兴。"

  "不过,也许因为有事来不了。"

  这么一说,房枝的话立刻显得苍白无力了。

  看到房枝似乎不高兴,佐纪子也绷起脸不言不语。

  "好,刚才说的事就拜托啦!"

  说完这句话就赶快走开了。

  "啊,房枝,你这不也是……"

  房枝装作没有听见,迈出两三步,过去之后扭过头来说:

  "我说呀,后天星期天我不去美也子家啦!"

  "哎呀,为什么?花坛的活儿,交给四年级的同学干,你不就没必要勉强去了吗?"

  "去不去都没关系,不过,美也子星期天一定不在家。"

  "不可能。邀请我们去,到时候自己不在家?那可奇怪啦。"

  "一定是你敏子听错了,想错了。"

  "没那回事儿,一定在家。"

  "一定不在,无论如何不在。不在就不在的原因嘛。"

  说得非常果断的房枝,那声音有些发颤。

  敏子有些畏缩了。

  "为了弄个明白,咱们一起去一趟吧。"

  "可是,她不在家岂不糟糕?"

  "不可能不在家嘛!"

  敏子也没有认输,忽然她想出了好主意似地:

  "假如我们去了,她不在家,那我们就去学校,和你一起运花坛的土。正好美也子的家就在去学校的路上,顺便探访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就这么办吧。"

  敏子这么说了,房枝也觉得自己太犟了,便说:

  "好吧。"

  "但是,如果美也子在家……"

  "如果在,对,我就能想尽办法清也弹《春天的少女》。"

  房枝也这么说。

  "好,说定了,说话算数呀!"

  两人的小拇指勾在一起。

  星期天。也就是为庆祝佐纪子的画而聚会的星期天。

  刚过正午,按约定的时间敏于前来叫房枝。

  房枝想到美也子此时此刻在那个集会上正满怀自豪感地弹奏《春天的少女》,便说:

  "她肯定不在家,所以实在是不想去呢。"

  房枝无精打采地这么说。

  "还说这个哪?适可而止吧!"

  "敏子倒是准备运土呢。"

  各有自信,互不相让。准备好之后来到外面。一路上,美也子在家啦;不,一定不在家,如此等等吵吵嚷嚷争论不休,仿佛为了赌个胜败而去的。

  就在大家闷着头往前走的时候,从对面走来一个人,越看越像佐纪子。

  "啊,佐纪子!怎么的啦?去哪里?"

  "你这个房枝!真讨厌,那么大惊小怪的!我这正是去你家哪。帮忙运花坛的土,想跟你一起干!"

  "啊!"

  房枝张开的嘴好像再也闭不上似的,紧眨着眼注视着佐纪子的面孔。"(祝贺佐纪子绘画的集会本来确定在今天……)

  "佐纪子,今天不是有集会么?"

  "啊,你说的是那个?"

  佐纪子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啊,那个呀?拉倒了。我父亲说,充其量不过是一幅女学生的画罢咧,大张旗鼓,过分张扬,实在可笑,结果是挨了一顿申斥。我本来以为他会高兴的,这可好。我讨厌极了。"

  在叙述之中,佐纪子仿佛吃惊地觉察到了什么便说:

  "这事对房枝来说很失礼啦,请原谅!"

  "不,还谈不到哪。"

  房枝有些举止失措地说:

  "对,那集会取消了么?"

  "已经道过歉了。"

  "是么?"

  说完,房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佐纪子。她想,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人哪。

  那美丽的眼睛,让人想到一定充满对我房枝的关怀。

  "她可能想到我可怜,所以才取消了庆祝活动的吧?对不起!"

  房枝心里这么说,忽然感到脸上发热。

  不论来自班内还是班外的对她的爱慕,都是当之无愧的。惟独自己硬是不甘拜下风,执拗地拒绝承认事实,实在觉得害臊。

  心胸开阔了,情绪高昂而明朗了。

  "我们现在就去美也子那里听钢琴,佐纪子一起去好不?"

  敏子提出这样的邀请之后,房枝忽然激动地握住两人的手急着说:

  "对,对,花坛的活儿,以后再帮忙也行!……敏子,刚才胜负已定啦,以我的大败告终,大败呀!"

  美也子也在等待房枝她们来,因为没有想到佐纪子也来了,所以更加高兴。

  敏子说是她和房枝在吵吵闹闹之中把她带来的。房枝的脸红了,她仰起脸来,果断地谈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对三个朋友大大方方地道了歉。

  "是么?我的《春天的少女》造成了这样的罪过?"

  她微笑着想了一会儿,说:

  "这么着吧,我弹一次。倒也不是故意藏起来不露,因为,这个曲子呀,让我想起我的哥哥来,我心里很难过。"

  美也子神情严肃地站起来,走近窗前的钢琴。

  乍一看这架小型朴素的钢琴,虽然的和房枝姐姐的那架相差无几,但是打开盖子,美也子手指一碰它,的确不愧是音乐家哥哥的妹妹,那美丽清澈的音色绝对与从不同。

  《春天的少女》让人从音乐中幻想出仿佛绽放于深山幽谷溪流岸边的花一般的一位纯洁的春天的少女,然后是英年早逝的天才怀念他惟一的妹妹,深深哀怜亲人的爱情充盈篇章。

  房枝偶然仰起脸来,但见美也子的眼泪叭哒叭哒地滴在她那跃动的手指和琴键上。

  "到这儿就完了,曲子写到这里哥哥就病了,未完成的作品呀!"

  美也子的手骤然停下,仰头望着挂在钢琴前方墙上的哥哥的肖像,任脸颊上的泪水缓缓流淌……

  静听弹奏的三位少女也不由得仰头望着她哥哥的肖像。瘦瘦的脸颊,炯炯的目光,脸上荡漾着淡淡的哀愁……

  《春天的少女》余韵未绝,仿佛是美也子哥哥的灵魂在低声吟唱。三位少女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她们在由衷地为英年早逝的艺术家祈祷。

□ 作者:川端康成

夏季的友谊

  "妈妈,对门的前田先生,还有,天野先生、原先生,大家已经到了。我还以为我们算是最早的哪,结果是今年谁家都早啦。"

  和子今天早晨刚刚到达彻底打扫过的别墅,立刻换上衬衣。短裤,骑上自行车转了一圈,向坐在面向草坪的阳台上的母亲报告近邻各幢别墅的情况。

  "是么?是今年突然热起来的缘故吧。"

  母亲面对和子完全夏季装束的身姿微笑着说:

  "到各处走走,还有老爷子那里,都去看看,见见面嘛。"

  虽然不是往常来往,但是每年夏天到海边来的家族们,在住别墅的夏季,倒是彼此相当亲密的。

  这也是避暑地具有的开放性气氛造成的。

  所以,附近只需有一家不开门的别墅,大家就放心不下,总是不约而同地念叨:

  "怎么回事?"

  本地街上的情况,一年之间变化很大,尽管每年夏天都是这样,但是每年夏季必然是夸大的谈个没完的话题。

  特别好动的和子,一来到别墅,仿佛身体忽然轻了。她再也不把在东京时那些麻烦烦人的规矩看作什么天下的好事,如果那样,根本就别想消停一会儿了。

  喝完茶就去跳绳,边跳绳边沿着草坪的小径跑出去了。

  含着海潮的风掠过松林,亲吻人们的皮肤,使皮肤略有湿意。

  上了新换过草席的客厅,只见母亲正展开罗纱刺绣的饰带仔细观看。

  后院晾晒着刚从被褥罩子里拿出来的被褥和蚊帐,它们散发着因棉花被晒得膨胀而冒出来的那种气味。那上面落着晴蜒。

  母亲安安静静地在思考什么,这时和子从后院的木门进来。

  "妈!"

  匆匆忙忙,仿佛前来报告一件什么大事。

  "我跟你说,后边的酒井先生的别墅啊,挂上了新的名叫'芦庵'的姓名牌。院子里的布局也变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老太婆在打扫前边的道,也听不到容子的钢琴声了。"

  母亲颇感奇怪地皱起眉头。她说:

  "没看见他们家里的人?奇怪呀。容子如果不在,头一个感到难受的就是你和子,只要有她一个人,别人就都高兴。那样的什么都拿得起的人物,实在不多见哪。"

  "是啊。就说前田家的小家伙吧,说得好好的,说明年把他的快艇换上新帆,一定请你坐上出海,可是……"

  "啊,过几天就到吧。"

  看来她母亲并不想停下手,又开始把她的罗纱刺绣往木框上绷。

  和子躺在藤躺椅上,眺望海上夏季云彩,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夏季一直在一起畅游的容子的影象。

  沙滩上排列整齐的遮阳伞阴凉里,每年夏季都能碰头的一家一户,总是过了一年又在此亲切地相会。

  这些家庭的小姐们之中,声誉最高的是酒井家的容子,因为她一直还没有露面,相识的人们似乎失掉了她们的中心,所以每天都在盼望容子到来。

  "容子怎么啦?"

  "是不是进山避暑去啦。"

  有的人这样议论。

  "问问和子大概就能知道吧。"

  "对!和子,你知道不?"

  刚从海里出来,忙着用沙子埋自己而且已经埋上一半的和子,默不作声,只是摇头。

  "连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让人感到有些凄凉?"

  "不是有些凄凉,而是最大的不够意思,本来嘛,俩人的关系那么好。和子一定是隐瞒了什么。"

  从旁插上一杠子的是龙子。她话里带刺。不过和子老实厚道。她说:

  "你那可是说歪理儿。我和容子就像七夕的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之间只有夏季才见上一面。其余的秋冬春三季,她容子有什么事我可没法知道。"

  "得了吧,够啦,够啦。除了夏季之外,不是都在东京么?并不是见不着面吧,你们没有书信来往?你们俩是书信概不来往那种程度的友谊么?"

  和子紧紧咬着嘴唇,浓密的睫毛仿佛颤抖一般地扇动着,强压着一股火,终于从沙子里猛地站起,跑进大海。

  "哎呀,和子发火啦。"

  留在伞里的三个人不由得互相看着。不过。好像龙子也怒不可遏似地:

  "好!让她在海里说实话。"

  说完就一拍胸脯,扔下她们俩踢着细浪追下去了。

  和子已经朝深处游去,只看得见她那顶红帽子飘浮在波浪的起伏之中

  龙子往前游,可是和子却很快地游向远处。

  龙子在沙滩上的两位朋友面前,想赶快抓住和子,但在游泳的本领上毕竟赶不上和子。

  过了一阵,和子发觉龙子追来,好像淘气孩子一般,在波浪上举起两手,向龙子示意"过来,过来!"大概她知道龙子游不到那里,所以故意取笑她。

  "啊,真可恨!"

  龙子勃然大怒的同时也大吃一惊,因为她感到要沉下去。

  不仅现在的遗憾,龙子也回忆起去年夏季甚至前年夏季的遗憾。

  龙子同和子不在同一女校学习,龙子比和子大一岁,今年是三年生,她为了要得到这一带海滨女王一般的容子的友谊,内心深处下定决心要和容子争个高低,但是,每年夏季总是败下阵来。

  龙子想,自己游得比和子还差呢。

  容子或者和子,她们总是穿着鲜艳的游泳衣游到远处,自由自在地戏水。被留在浅处的龙子想:

  "哪怕淹死也行,真想游到那里去。"

  她为此不知道怀着羡慕的心情眺望过多少次。

  她想,现在是只有和子一个人知道容子为什么今年还没来,她一个人在远处欣赏个秘密的乐趣呢。想到这里就想必须游到和子那里,问个清楚。

  但是,手脚疲乏,不听使唤,毫无办法。

  她仰在水面上休息,累得直喘粗气的时候,拖着一条白色水花的小艇开到她跟前:

  "怎么啦?原来是龙子啊。我以为快淹死了哪!"

  来者是前田的好哥们儿。

  "啊,真费劲!"

  小艇一靠近,龙子就想起腰来。

  "让我上小艇吧,我去追和子!"

  "还在欺负和子?"

  "哎呀,在水里我是挨欺负的。陆上的敌人还能对付。"

  "这可活该呢。既然这样,你还上小艇,那不显得太不光明正大了么!"

  可是龙子不管这些,依旧攀着船舷爬上了小艇。

  "让我来划!"

  她接过弟弟的船桨,急忙把船头调到朝向和子的方向。

  和子离得老远看着这边,她决定浮在平静的波浪之间,微笑着等待她们。

  "用不着那么拚命着急划,和子跑不了。你追她干什么?"

  前田家的那位哥哥颇觉奇怪地问。

  "对!"

  龙子扭头朝后面看看:

  "可是,她一直在跑哪。不管她和子游泳上多么高明,她也快不过小艇。"

  "你们为什么又吵架啦?"

  "嗯,因为容子的事儿。"

  "因为容子?"

  "真讨厌!"

  龙子停下手里的桨:

  "一提容子立刻脸就通红啦?"

  兄弟俩的脸稍微红了一些。他们说:

  "没有王后,牌就没意思了嘛。"

  和子想通了,别等着让龙子抓住,自己主动上了小艇,对于龙子的提问,一概大大方方地痛快回答。

  "真的。除了到这儿的别墅来的时间以外的容子,我根本一无所知。只有夏季这个时间我们还算得上朋友间的关系。"

  "你们二位的耐性可真好。要是我,凡是我和我相好的朋友,一年到头如果不是每天见面,那就放心不下。光一个夏季的友谊,算得上友谊?"

  龙子这么一说,和子也静静地点点头。她随后说:

  "可是容子说,这样更好,她说,一年之中只在夏季这个短暂时刻亲亲热热,显得俏皮……你想一想看,平常是忍耐着的,忍一年再相逢的时候那个高兴劲。……远比一年到头天天相逢好得多哪。"

  "是么?那么说,也许就是那么回事。"

  前田兄弟中的那位哥哥似乎深有所感地:

  "女孩子都喜欢这种梦啊。"

  "女孩子?容子可比你年纪大着呢。"

  经和子这么一说,那位中学生缩了缩脖子。

  容子是前年女校毕业的小姐。

  龙子现在相信和子的话似乎言之有理,可是又有些冷嘲热讽地:

  "不过也得记住,一年固然有一个必然到来的夏季,但是也有见不到人的时候。"

  不过龙子说这话的时候也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凄凉的。

  对容子寄以含有憧憬的友情,龙子丝毫不劣于和子,所以,容子不来,龙子就总是念念不忘,容子的形象无时无刻不浮现在脑于里。

  四人无可解释地望着远处的海面。

  仿佛容子朝着水平线的远处一直地走去,直到消失。

  也像容子从水平线后面遥远之处,恰如一个美丽的幻影,越来越清晰地姗姗而来。

  小艇任凭波浪摇荡,不知来自何处带有秋日气息的海上微风频频吹来。

  "口头约定这东西不可靠啊!"

  "没那回事儿!"

  母亲为了鼓舞和子这么说。

  "相信一定能见到的人,有的时候却见不到,这事是有的呢。"

  "你还在想容子的事?对方也有自己的情况嘛。"

  "情况,什么事情?"

  "说不定有什么事呗。"

  "妈,我问的是你所说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你净强人所难。人是没法知道什么时候会怎么样的。"

  "我可讨厌人的这些事。我已经懒得听人这么的那么的了。约定啦,友谊啦,不是比这情况那情况更重要么?"

  和子和母亲每天几乎总要念叨念叨这些事才算过日子似的。某一天,酒井家别墅管院子的老爷子,穿着印着店名的新外衣,忽然到和子家的别墅来了。

  和子连忙抢在母亲之前跑了出去。

  "啊,老爷子,大家到啦?容子呢?"

  老头只顾行礼,行了三四次礼之后才对和子母亲说:

  "啊,总得到您关怀,谢谢。东家已经把别墅出手啦。"

  "啊?!"和子听了这话身体有些发颤,她抓住母亲的袖子,和母亲对视着。

  她母亲担心地问: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们这些人难以知道……"老头子噤声不语,俯视地面,然后说:

  "酒井先生说,你对新的房主仍然给以关照,一切仍如既往。"

  "是么,那可是……"

  母亲好像有些泄气似地说。

  老头子也讪讪地说:

  "酒井家小姐叫我给府上的小姐带来口信……说的是院子里栽的树,一直到去年为止,两位小姐总在一起赏花,府上的小姐喜欢那里一的棵老百日红,还有一棵合欢树,说是如果对府上的别墅没什么妨碍,就移栽到这边院子里……"

  老头子回头瞧了瞧,顺着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望去,原来门前的板车上已经把两棵树给运来了。

  老头子递给和子一个白信封。

  那是容子给和子的信。

和子:

  我们像天上的牛郎织女一样,只有夏季才能有极其 愉快的相约,几年来我们都是如约完成,但是那样的梦已经消失了。

  希望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责备我。

  人的命运这种东西,直到你撞上它的那一瞬间之前,那是谁也无法知道的。

  它是什么呢?即使和你说你也是不懂的。为了不使你和子天真烂漫的心蒙上一层阴影,我只能怀抱着在海滨时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默默地向你道别。

  我确信,等你更大一些的时候,一定会有彼此互相 安慰的时候。从年龄说,本来差不了几岁,可是我却必须生活在另一种心灵的世界里……

  其次,要送给你的是这两棵花树。

  作为我们两个人夏日相聚的纪念,愿它能久久地在你身旁,得到你的培育。

  像柔软的梦一般的含欢花,像在强烈的阳光之下燃烧起来的百日红,从此以后每年夏天都要代替我同和子相会吧。

  和子靠着游廊的排柱,看着老头在傍晚的院子栽那两棵花树,同时一任思惟驰向遥远。好像生下以来的第一次用被纯洁无垢的眼泪濡湿的眼睛真心眺望这广阔的人间世界,以及与生俱长的年龄之为何物。

□ 作者:川端康成

蔷薇之幽灵

  在这个山峡里,河鹿蛙一叫,石桶花一开,那就春意阑珊的时候了。

  河鹿蛙,正好从小学毕业的日子前后,以及新芽绣遍了白白的河滩的时候。

  开始鸣叫了。嘻,嘻,嘻,就像吹那古老的日本笛子一般的声音;与其说那是春天的声音,还不如说它是秋天的更合适。

  因为放春假,从城市到温泉来的少女说:

  "啊,秋天的虫子在叫哪!"那叫声吸引她们的眼光离开温泉旅馆的栏杆,朝着月明中略显朦胧的白色河滩望去。

  所以,离开学校去远处旅行的少女们,把这河鹿蛙的鸣声,一定当作故乡的声音深藏于胸中的。

  片冈千代子先生迁居于这个山麓的村庄的时候,也正是这些少女们离开此地的时候。

  从东京要坐六七个钟间的火车到达镇上,再从这里走十六七公里的路,名副其实的钻山,最终到达一个荒凉寂寞的山村,但它从源赖朝时代[注]开始就喷涌温泉,所以从镇上来的长途客运汽车和运货卡车全通了。运货卡车所运的货物主要是:大米、鲜鱼、大豆、酱油等等,基本上全是山里人吃的东西。这些货车虽然不是载着满车花束进来的,虽然没有小苍花、香豌豆花,但是却像春天的报春花那样美好,原来除了那些吃的东西之外还有年轻女人喜爱的色彩鲜的货物。也就是平时那些喜爱活耀的丽人们身上所用的东西。

  本村的少年们正在用青竹子做的水枪打水仗。少年们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从今天起水不凉了。临街的那家大屋子墙里面的和大路上的一共两拨人,他们都把水枪插进道旁小溪的水里,用水枪对攻,个个都像落汤(又鸟)一般,简直就像消防队的消防演习。但运货卡车一到,他们暂时停住手,都说:

  "哎呀,可真漂亮啊!"

  "谁来啦?"

  "新媳妇到啦!"

  他们边说边看着卡车。

  那卡车停在村头上的山茶林前边了。

  "山茶林",这个词儿懂吧?这山茶林的山茶有三四十棵,请你想象一下,这三四十棵山茶长在一片地上造成树林的风景吧。可得知道,这里不是南国吧?可是那叶子上油光闪闪的浓绿,那花耀眼般厚重的深红,不表明这地方确属南国又是何方?

  "去蔷薇之家的!"

  "到蔷薇之家去的呀!"

  "来蔷薇之家的!"

  山茶林前边的少男少女们这么喊着跑过来了。运货卡车停下来,那就证明蔷薇之家来了新住进来的人。蔷薇之家就在山茶林的上方。

  但是,嘴时喊着:

  "蔷薇之家呀!"

  "蔷薇之家的!"

  那些少男、少女们的脸上显现出来的轻微不安,是不能视而不见的。

  为迎接那鲜艳的包裹而从蔷薇之家下到山茶林前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

  "啊,是她呀!"

  "可能是到温泉休养来啦。"

  "不是,她是这次调到这个学校来的。名叫片冈的女老师。"

  颇以作此说明为自豪的,是个名叫光子的少女。

  "啊!"少女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互相搂着肩头点头行礼,而且脸有些红了。

  "不知道教几年级呢。"

  "说是替下村老师的,一定是我们班。"

  说这话的也是光子。她是小学五年级学生。

  "可是又得住在蔷薇之家吧。"

  少女们的脸变得阴暗了。

  这个山峡,正因为它北连深山,那里出产的物资,使全村各户比较平均地受了益,所以没有日子过得困难的户,也没有外地来此落脚的户,因此。全村像杉树林那样安安静静。不论任何人家,就是早晨的麻雀也毫不担心有什么会惊扰它,悠闲地站在屋檐放声歌唱。哪家的院子都有蝴蝶来拜访,尽情嬉戏。这不是语言的夸张与修饰。没有花圃的人家是根本不存在,因为这儿的花都是这一家的分给那一家,尽管没什么名贵品种,无非都是些大雨花、波斯菊、菊花等等,但是,说它是花的村庄却一点也不算夸张。

  这个花的村庄里的"花的人家"就是蔷薇之家。这个村庄的出租房屋,惟有这蔷薇之家一处。这家房屋四周全是蔷薇。与其说蔷薇树篱包围着这座房子,倒不如说蔷薇埋藏着这座房子。东边的门口是蔷薇,南边的院子栽着蔷薇,北窗有蔷薇窥窗,西墙有蔷薇托身。是谁建的这所房屋呢?

  片冈老师搬到这里的时候,蔷薇还没有开花,青青的花蕾,半天才能找到一个。

  "啊,到了开花的时候,那可就成了蔷薇的海洋了!"

  片冈老师不能不为她的新居之美而高兴得又蹦又跳。

  "呶,这蔷薇开什么色的花?你去年看到了吧?"

  片冈这样问光子。片风老师果然如光子所料,担任她们五年级女生的课。

  "南边院子的开深红色的花。北窗下的开雪白的花呀。"

  "南边的深红,北边的雪白--这样栽蔷薇的准是艺术家!你知不知道最早谁住在这里?"

  "不知道。已经有两三年没住人了。"

  "你说有两三年没有住过?不会有这种事,不可能的嘛。"

  片冈老师吃了一惊,她看了房间的状况。草席,墙壁,无不干净、漂亮,还留有人的体温。不仅如此,这个房间如果没有居住于此的人弥漫不散的爱,屋子里的空气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新。亲切的声音仿佛发自卧具橱里。但是光子却说:

  "老师,的确空了两三年哪!"

  "不能相信呢!"

  片冈老师说着话眺望着南边的院子。那院子没有一片落叶,每一棵蔷薇,不论昨天或者今天,似乎没有一棵不是经过爱抚它的那双美丽的手抚摸过。

  "那么,有人天天来打扫?"

  "没有!"

  片冈老师只能把光子的话看作她记错了。

  在新学期开始的同时,片冈老师就成了少女们憧憬的目标。年轻的老师依旧保留着小鸟依人般的少女风采,其次,单凭她那行李装束,就美得不能再美了。这本来是毫不奇怪的,奇怪的是老师到山里来了之后,相处得最亲切的,除学生们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鹿。

  "片冈老师,给鹿一件行装吧。"

  "好!"

  老师微笑,把个包袱皮交给了那个男生。那少年把它挂在鹿角上。那鹿颠儿颠儿地走了起来。这样,以鹿和片冈老师为中心的行列走出了学校,整个一条街都在注视他们的队伍热热闹闹走过去。

  这头鹿,是这年冬天在学校后边的竹林里抓住的。此地虽然暖和,但也有大雪把山盖得严严实实的时候。鹿要找吃的,就跑下山到距村庄较近的地方来。因为被狗追得跑累了,有一只竟然从学校的后山跌进竹林里,村里的人把它活捉立刻送给学校。开头很不容易驯服,为了让它活动,想在它的角上挂一条绳子牵着它走,但是它使劲摇头,很不听话。以后渐渐老实了,直到走上山茶林,接受蔷薇之家的片冈老师的打扮。

  但是,它看见蔷薇丛可能想起了它随处奔跑的山吧。突然之间像个山间野兽一般,乱蹦乱跳,一下子跳蔷薇圃里,把蔷薇狠狠地躇蹋了一通。

  "啊!"

  片冈老师不由得喊了一声,因为她忽然觉得好像听到蔷薇花圃里有女人的啜泣声,自己的心也好像忽然之间被蔷薇的刺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得受不住。

  "快,快!快把那鹿从蔷薇田里牵出来!"

  那鹿从山茶林下来,老师就放下心来了。她说:

  "也许我成了蔷薇精了吧?"

  她说完又眺望那花圃了。

  花已经开了。

  "我让花给埋上了。所以这么爱蔷薇花。"

  蔷薇和石桶花,差不多同一时期开花。从山上像蜻蜓向下飞翔似地顺大街下来的自行车后架上,带着硕大的花枝,老师吃惊地说:

  "啊,大杜鹃!"

  "老师,那是石楠花呀!"光子连忙告诉她。

  "哎呀,那是石楠花?这样的话,老师的生物是零分。"

  但是,不论怎么说,石楠花还是明朗的花吧?南边院子开的红蔷薇,颜色又暖又明朗吧。

  "我成了蔷薇精也好!"片冈老师这么想。她是个和蔷薇相似的人。

  即使片冈老师成不了蔷薇精,那么,确有蔷薇精么?不,一朵两朵花,一棵两棵树,当然成不了什么精,但是,几百朵花,说开一齐开,是不是说明了花是有灵魂的。不仅仅是鹿来的时候那件事,这个蔷薇之家里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老师的家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凡属于家里的事不论什么她都得干,学校那边也忙,所以,打扫、收拾等等照顾不到的时候自然免不了。

  有一天早晨,她吃完早饭还没有脱罩衫就给母亲写那长而长的信,信没写完上课铃就响了,她什么也没收拾就走出家门上课去了。回来一看,桌子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椅子也规规矩矩地放回桌子下面。

  "啊,是谁来过啦?"

  她记得罩衫是脱下一扔就走的,可现在却是叠得好好的放在厨房。

  "光子来过吧?"

  所以,第二天片冈老师问了光子。

  "光子,昨天辛苦了,谢谢。"

  "老师,怎么回事儿?"

  "昨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你顺便到我家给我收拾了一次吧?对我亲切虽然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你这么做。"

  "没有!老师,我昨天没有去你家。即使去了,你如果不在家我也不会进去呀!"

  "是么?奇怪呀!那么,是谁去了?"

  她在教室里问了学生,也没有一个人说去过。

  还有一天,不论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的自来水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摆在桌子上了。

  还有一天,书房墙上塞尚的油画《修道院》掉下来了,她想把它挂回原处,但因为个子矮够不着而颇感为难,就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它居然回到原来的地方。

  只是这样的事倒也罢了。有一次从学校回来,发现纸窗的纸给换上新的了。廊下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井边冲洗得清清爽爽。

  是谁干的呢?

  "总而言之,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进来过,尽管如此亲切待人,但是心里别扭。"

  从此以后,片冈老师总是认真地关好窗户,锁好门再离开家,然而尽管如此,大盆旁边的纸悄盒子里的废纸还是给打扫干净了。

  片冈老师无奈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校长。

  "啊,是这事啊!"

  校长听了一点儿也不吃惊,不仅没有感到惊奇,而且露出平和的微笑。他说:

  "你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工作,那所房子之外,这一带也没有出租的房子,请你住到那里当然让你知道了会不高兴,所以就没对你说。实话实说吧,那所房子一向被你称为幽灵之宅。"

  "啊!"

  片冈老师的脸都吓白了。

  "不过,虽然都叫它幽灵之宅,但是那里的幽灵决不恶作剧,也不加害于人,对于住在那里的人非常亲切,百般关怀,所以,你丝毫也不用担心。"

  片冈老师睡不着觉的时候,不知来自何处的蔷薇香气飘进屋子。所以片冈老师不免常常想起,正是由于花香馥郁才引得她安然人梦的。

  "是那蔷薇。一定是那蔷薇的精!"

  她这么说。

  一位大户人家的老太太谈了这件事,那老太太的脸就像风干了的水果一样,全是皱纹。她说:

  "老师,那是那家小姐呀,不是蔷薇花。那里的蔷薇花是那位小姐栽的。那房子也是那小姐经手造起来的。实在是一位着人怜爱的小姐呢。

  "小姐的父母都是在法国去世的。她们在法国什么地方的那个家,栽着许多蔷薇。说是那时候那小姐虚岁才刚刚19岁。她孤身一人回了日本。老太太说,小姐坐船回来,流的泪像海一样多呢。好不容易回到日本,那小姐又得了病。

  "因此,她为了养病就到这座山的温泉之乡来了。她建造了那座房子和蔷薇园。这已经是十六七年的事了。我一直经管着那里的一切。

  "蔷薇从栽好之后,好不容易开了花,第一次开花的时候,小姐就死在花里了。她爱跟我捉迷藏,藏在花丛里对我说:老太太,蔷薇就是我呀,蔷薇就是我呀。后来就把那所房子给我了。

  "直到现在,小姐还在蔷蔷薇园里哪!像老师这么漂亮的人,这么亲切善良的人住在那里,小姐一定高兴得没办法哪,所以她一定用尽了方法表示她的谢意,替你做许许多多的事。"

  "请你把小姐当作一个可怜的小姐看待吧。她一个人多寂寞呀,正好来了你这么一位漂亮的人,一位生性善良的人。"

  "老太太,谢谢你。我一定和小姐在一起住下去。"

  片冈老师完全明白了,她怀着纯洁的心回到蔷薇之家。后来向别人一打听,关于这些蔷薇花和这逝世少女的美好传说还有好多好多呢。

  所以,安安静静的夜里,总觉得自己脸旁有别人亲切的呼吸。

  但是,蔷薇凋谢,夏去秋来,就像香鱼必定由河入海一样,片冈老师必须离开这个山村学校,离开这个蔷薇之家的日子到了。原因是在故乡的母亲病故。年幼的弟弟和妹妹得由她照管,因而必须赶回故乡。

  "再见!"

  "再见!"

  "再见!"

  片冈站在蔷薇园里,折了一朵迟开的花作为纪念。

  这时,她感觉到已故丽人热烈的吻,好像觉得发烫似地吻在她的手上……

□ 作者:川端康成

  

父母的心

  诸位,把眼睛闭上五分钟,然后平心静气地想想父亲或者母亲试试看。

  你们的父母是如何深深地爱着你们,怀念子女的父母之心是多么温暖、多么广阔,直到现在不是依然使大家感慨万千、激动不已的么?啊,用不着闭上眼睛,你们大家无论早晚不是深深地感到双亲之恩么?

  这个故事,肯定也是让你们知道父母之心是多么伟大的故事之一。

  故事发生在从神户海港开往遥远的北海道幽馆的船上。

  船出了濑户内海,航行在广阔的志摩附近海面的时候。聚集在甲板上的人们之中,有一位风度极佳,引人注目,年纪40左右的高贵妇女。女佣和打杂儿的片刻不离左右。

  与此成对照的是,也有一位40岁上下的男人,他衣衫褴褛,那副寒酸相也引人注目。他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七八岁。孩子们长相都很聪明可爱,但是孩子们的衣服却相当的脏。

  那位高贵的夫人早就频频地注视这贫穷的父亲和孩子们,最后她和女佣耳语了一阵之后,那女仆来到那父亲和孩子们跟前说:

  "孩子这么多,真有福气呵!"

  "谢谢。他们下边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哪。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因为有孩子日子就更苦。说起来怪难为情的,我们已经没有能力扶养这四个孩子了。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决不会把他们扔了,为了孩子们,现在我一家6口这就去北海道找活干哪。"

  "方才你说的如果确实是实际情况,我就想跟你说说相求的事了。--我的东家是幽馆的财主,在某大公司当总经理。日子过得很富足,但是只有一件事不如人意:年过40没有孩子。我家太太方才跟我说,从你家的孩子之中能不能匀出一个给她,你去说说看看。到了她家的孩子,当然是继承财主的家业啦,孩子也享了福。作为酬谢,敬赠100元。"

  "这可得谢谢啦……"这位父亲本想立刻表示同意,但是一想这样不妥,便说反正这事得和孩子妈妈商量之后才能决定。

  那天傍晚,轮船已经航行在相模滩的海面上了。那男人和他的妻子一起,带着他们的长子来到那位妇人的房间。他们说:

  "那就请你把这小家伙收下吧!"

  结果自然是按口头约定,对方付了100元钱。那是很久以前的100元,相当于现在的1000元。该是父母和儿子分手的时候了,这对父母眼含热泪,难割难舍地走出了舱房。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船在绕着房总半岛转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那位父亲领着5岁的二儿子的手,无精打彩地走进那财主的太太的客舱。他说:

  "昨晚上仔细地想了又想,大儿子嘛,不论怎么穷吧,也是我们家的接班人哪。况且,把老大给别人,按次序也不对,如果可能,能不能同意用老二换下老大?"

  "当然行!"财主的太太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可是,当天傍晚,孩子母亲带着3岁的女儿来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说:

  "简直没法跟您说,今天早晨给你送来的二小子,从眉眼长相到说话的噪门,和我那去世的婆婆一模一样。我就实话跟您说吧,我这心里呀,就像把婆婆扔了一样不好受,再说也对不起我们当家的。况且,他已5岁了,我觉得他一定会永远地记着我们,想到这儿觉得他可怜得不得了。能不能答应我用这个最小的女孩子把他换下来?"

  那财主的太太一听女孩,有些不高兴,但是看了那位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除了答应也没别的办法了。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第二天上午,船快要到北海了,这回是两口子一齐来到那位财主奶奶的舱房。他们一见财主夫人什么也说不出来,竟然痛哭失声。

  "怎么啦?"对方这么问。

  "实在难为情极了。"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哭了。问了几次,那男人才哭着说:

  "本来是不应该这么随便说话的。昨晚上我们两口子本来是商量好,说得一妥百妥,决不留恋孩子啦,可是,正因为她太小,所以总担心她是不是这样那样啦,结果是我们两口子一夜没睡。把那么个无知的孩子给人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当爹的冷酷无情。您给的钱我们如数奉还,请把女儿退给我们吧。与其舍掉一个孩子,还不如爹妈儿女一家6口饿死在一起好。"

  有钱的妇人听了这番话,不由得跟着悲伤起来,禁不住落泪。

  "是我不对,老实说,我虽然没有孩子,你们当爹妈的心我完全理解,而且也羡慕你们。孩子还给你们,钱呢,就作为你们教给我懂得父母之心的酬谢吧,你就拿它作为在北海道干下去的资本。"

  于是,那位父亲由于那位有钱的妇女帮忙,受雇于函馆的某公司,一家6口过上了好日子。

□ 作者:川端康成

竞开的花

(一)花道

  从立于名副其实的秋季清晨的冷色的石头正门,走向大学校园的银杏林荫路,打扮起来的成群妇女疾步而行,涌向前去。叶子金黄的老树分列左右,像画了两堵高高的金色墙壁的宽阔道咱,年轻的妇女们走在那上面,使人感到那好像是登上莫知所以的豪华舞台的花道。一个学生说:"一个大学的田径赛就吸引这么多的妇女,当个运动员可也不错嘛!"

(二)女旁听生

  名叫初子的那位文学院的女旁听生说:"当个像志村先生那样拥有那么美的胜利天使的运动家就更没的说了。"她接着这样说。"简直成了女人的市场啦!我想,一个艺术家只要遇到三个女人他就一定恋上其中的一个。只要有三个人,他就一定能够发现三人之中必有一人具有美的个性特质。"志村对说这话的友人开玩笑地说:

  "那就把那三个人统统恋上如何?"

  当他眼睛一亮,认出远处的一个女学生时,赶紧离开银杏树干朝那边走去。

(三)胜利的天使(mascot)

  志村把他的胜利天使介绍给朋友和初子。朋友连忙说:"北村先生,你能不能当我的毕业论文的资料?我要作由于阶级、贫富、境遇、教育、职业之不同,对于妇女的心理会出现什么差别的心理考察,然后进行统计性的研究。如果使美丽的人参加,还能触及美丑的问题。比如用花或者星星这样的词,在一分钟的时间里能联想出什么和什么等等一类的事。如果回答只是志村一个词,那可就糟了。"

  "这位是北村教授的小姐美智子小姐。"

(四)竞相开放的花

  美智子被出乎意外毫不客气的语言弄个红脸,深深低垂脖领,给了一个声音极细的承诺。"是个专门对女人下功夫的没出息的心理学家。"这话出之于志村之口,那声音是带着困惑和怒气的。"别说混帐话啦!本来妇女的心理比男人神秘。再加上近时的妇女勃兴呈日新月异之势。是形形色色地竞相开放于社会的新花--各种各样的女人围绕一个男人一展开恋爱大会战,研究立刻获得成就。"美智子自言自语说:过一会儿就成了两个人。

  "是学法科使之获胜的呀!"

(五)花篮

  俯瞰运动场的南和西两边的高冈之上,好像无数花篮的花撒在这里一般,被年轻的女人装点得色彩班斓。夹杂在其中的美智子,忍着由于兴奋而难以抑制的心跳,一心一意地看着成绩揭示板,因为随着竞赛项目的进行,工学院、医学院、法学院的得分也在或上或下地不停变化。原因是父亲北村博士的心爱弟子志村,是法学院的著名选手。不论回赛场上,也不论经赛场上,都是本大学第一名运动员。刚才的四百米赛跑他就得了第一,打破了去年的记录,此刻又出现在比赛场地了。下一个项目是撑竿跳。

(六)撑杆跳

  运动员们依托于一根长杆使身体渐渐地升高而飞越横杆。不过,其他运动员的成绩因为比去年低二英寸的高度,所以全部落选,剩下的只有医学院的选手和志村两个人。敌人侥悻超过了去年纪录。志村也超过了。但是,他像是轻快地借力于晨风的燕子,使身体掠空而过。观众席上的吹呼和掌声使美智子先醉了。志村以其飘然而落的余威,跑到观众席的近处。他的脸色骤变。那是近似惊愕的恐怖。他的眼睛没有看美智子。

(七)凶兆

  美智子突然想到,志村是打算清自己分享刚才的喜悦而朝着自己这边跑来的。但是,就在他脸色骤变的同一瞬间,她意识到身旁有个女人站起来了。志村正在看着那女人。他为继续参加比赛而回去的姿态是有气无力的。很可能是心里承受着悲伤的重荷使身体浮不起来吧,起跳非常糟糕,拿着长杆便扑通一声跌倒在沙地上了,所以,他的脸色也更加苍白,重新跳了一次,然而仍然没有跳好。美智子不由地站了起来。

(八)扶着柯树哭泣的女人

  没过多大工夫,换上制服的志村来到美智子所在的高冈上,瞪着眼睛找谁。然而决不是找美智子。志村从俗话称之为"大学的皇宫"的前边穿过去,朝水池那边去了。追赶他而来的美智子来到水池边。朝对岸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扶着那因漱石三四郎而闻名的大何树正在哭呢。志村走近女人。那女人跑开。过了片刻,那女人和追上来的志村两个人在银杏林荫路上并肩而行。"志村先生本不该另有恋人嘛,不该有嘛。"

(九)博士邸

  两周之后的星期天,志村带着心理学系的学生来北村博士家拜访。"说是最近以来没看见您去研究室,家父很惦念哪。"这样一说,就把从那天以后的思念暗示给对方了。但是,志村不愧是一位青年体育家,他带着健康而精神饱满的表情,亲切地观察了美智子,结果是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智力测验一结束那个学生就说:"好哇,住了富贵之街,下回就住贫民窟了。你从这个花园直到垃圾场一直相陪相伴真对不起呀。"但是志村和他一起站起身来走了。

(十)贫民窟

  拿着闻名于世的慈善家大泉氏介绍信的两个人,去会见一位贫穷的姑娘。垃圾遍地的小路,弯弯曲曲,被潮湿和恶臭味所困苦的一个个脏兮兮的孩子尾随于后,终于找到了房檐已歪只有一间屋的人家。在家缝木展板带子的姑娘仰起脸来。长长的眼睛透着一股机灵瞧着他们俩。学生向这位"垃圾场的仙鹤"式的姑娘讲了来意,经过几次演练之后要求她说:"不要思考,下决心想到就快快地说,一浮上心头立刻说出口,乱说也不妨。然后告诉她用"花"这个词说出联想语。

(十一)垃圾场的仙鹤

  姑娘注视着志村的面孔就开口了。她说:"花,花,造花,花不如糯米团,看花,偷花贼,不开花的枯树,花木梳,风吹花,姑娘如花似玉,花一般的容颜,名花有主。再多就不知道了。"

  这姑娘名叫阿春,她忽然脸红了,低垂着眼睛。

(十二)新的梦

  在阿春的联想语一个一个地说出来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她逐渐兴奋。那兴奋中带着欢喜、悲伤、纯洁的敬爱和强烈的敌意等等交错在一起的情绪。志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那园着光亮特别妩媚的眼睛。那情绪就好像出了城市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是却把美好的梦丢失了。他的朋友对她说:"有你在,研究就会出错。美智子介绍的报社打字员那里,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说完就和朋友分手了。志村下决心把美智子叫出来。

(十三)恋爱的确证

  继承北村教授的讲座和同他的女儿结婚,是志村对自己的未来经过修饰的预想。北村和美智子是两心相许的一对恋人,但是用语言表明的誓言还没有明确地谈过,更不用说给她写信把她叫出来了,所以这是头一回。美智子走进房间的时候,志村赶快说:"你是在爱我吧?你爱的不是作为你父亲弟子的我,而是一个普通人的我么?"

  "即使单凭你问这件事,我就觉得够遗憾的了。"

(十四)悬崖

  "即使我退了学违背了老师的意愿,你也准备弃家随我而来么?"

  "嗯,不过,那个女人是哪一位呢?运动会那天的。""啊,那是我妹妹。""不可能是你妹妹。""是我妹妹或者不是我妹妹,能使我有什么变化?我现在陷于黑暗,希望光明。希望你的全部。"美智子感到强力的男人手臂,一时天旋地转而晕眩不已,于是闭上眼睛。她把头贴在男人胸前,像梦中呓语般地说:

  "那女人是谁?"

(一)骑马旅行

  马蹄踏在武藏野树林的落叶上发出声音,一队人马正在树林里奔驰。这是聚在东京郊外伊上马场的人们举行秋季远乘活动。参加者有大学生、绅士、六七位名门闺秀,他们排成两列前进。志村和一个大学生并辔而行,车距头马20米左右的后边距离小声交谈。志村低着头。两人忽然回头望去,只见一位小姐策马奔来,蹄声越来越近。原来是马场的女王……

(二)花明

  志村的朋友向他介绍了马场女王,她就是只看世间的光明,眼珠墨黑的园寺子爵的小姐夏绘子,以及她那名叫"花明"的白马。"花明?好像是个常败的角力力士的名字,真奇怪。"因为志村对于夏绘子仗着貌美和身份高贵的傲视一切非常反感,可以脱口而出。夏绘子冷笑着说:"不学无术啊!"她说,"花明,意思就是颜色鲜艳的花像灯火那样照亮夜间的黑暗。"骑过花明这匹马的赞美夏绘子的人士们,无不熟悉花明这个名字。夏绘子对声村说:"哪个马好,咱们赛一下如何?从这里到树林的出口处。"

(三)赛马

  神采飞扬,足登马靴,马靴上挂的是白银刺马针,像西方贵族一样穿着骑马服的夏绘子,骑在花明背上,就像女神骑着白色天马一般,对于志村不屑一顾似地策马奔去。在树林出口处,夏绘子以哀怜的眼光看着志村那匹落后10米左右而且不住喘气的马。马场出租的马,没有一匹比得上子爵家的爱马。在树林处的枯草丛里下了马的两位比赛者,并没有在等待后到的人们的时间里交谈。志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但见晚秋的天空高远而澄澈。他从天空的颜色想起了故乡。在故乡也纵马狂奔过,那是父亲死的那一天。"

(四)故乡

  在足以俯瞰南国盛夏的大海的柑桔田里,挥靴猛抽瘦马,急着赶路去镇上请大夫的事,是10年之前,也就是14岁那年的事。早年丧妻,在东京设立办事处的父亲,在那里纳了妾。事业失败之后,他就立刻带着妾和妾生的女儿回了乡下。后来父亲把继母和妹妹抛给了志村而死于贫穷。妹妹照子17岁那年春天离开家。志村也不得不扔下故乡的家。直到后来被北村博士发现,又被北村的小姐爱上,在这以前他的日子悲惨的。在运动会上他忽然巧遇到妹妹。

(五)异母妹

  家贫难自立,背井离乡出门去,浪迹天涯,恰如顽石扔出门,悲惨痛苦怎忘记?

  石川啄木这首歌,志村是经常浮上心头的。他厌烦她的继母。"我离家外出之后母亲是否突然有什么变化?"那次运动会之后,照子哭着向他诉说自己的情况以及离家的理由。志村听了照子的表白之后,心里罩上一层阴影。因为照子的事又受美智子的怀疑,就更加痛苦了。为了散散心而参加骑马旅行,偏偏又被傲慢的贵族小姐侮辱。他以孤独的囚人一般的心情,望着青空,怀念美智子。

(六)幸福

  美智子已经再也不能继续作她那18岁少女的蔷薇色梦了。西方有一个少年恋人的寓言。其中的少年和未来的希望与野心作了长时间的谈话之后问那少女:"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少女只回答说:"我希望幸福。"但是,梦想幸福的年幼恋人美智子相信,用志村嘴唇之火可以重新变成强大的恋人。抬起抑郁的眼睛,只见柱子上挂着背负十字架的基督像,同时听到他说的那句话:

  "耶路撒冷的姑娘们啊……"

(七)为了丢掉处女

  "耶路撒冷的姑娘们啊,别为我哭,为你们自己,或者为了将来你们的孩子们哭吧。"对于看见挂在十字架上的主而哭泣的妇女们,基督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和美智子尽管没有任何关联,但是,十字架和"为了你们自己哭吧"这样的话,使她们受到强大的感动,或者说使她们有了某种觉悟。"上志村的住处去吧"之前,他一听到问起那个女人,为什么就把搂着我的手臂松开啦?可是,如果不松开那手臂呢?美智子因为觉得可怕以到致身子发抖了。可是……

(八)寄自贪民窟

  志村出乎意外地收到贫民窟的阿春寄给他的信。那信上说:"昨天,那个净问奇奇怪怪问题的大学生来啦。你为什么没和他一起来?可是我跟他打听到了你的住址。据说,你被一个叫园寺的贵族姑娘狠狠地侮辱过。我一定替你报仇!还有,我要从这垃圾场飞出去。在这之前我见你一面,务必和你谈谈话啦或者说说求你的事。所以厚着脸皮写了这封信。明天下午去拜访。"

(九)丙午的姑娘

  "丙为阳火,午乃南方之火,因火上加火之故也,云云。"古书上是这么说的。阿春就是丙午年生的姑娘。她说要向子爵小姐夏绘子报仇虽然是戏言,但是把富贵而傲慢的姑娘和贫贱但傲慢的姑娘这两个人并列在一起来思考,志村感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特别是,连这封信都让人感到出乎意外,可是她却不容分说,用她的高压手段公然说"谈谈话啦或者说说求你的事",这够多么厉害。她说她要离开家。从乡村走向城市,从贫贱走向虚荣,阿春也是这种人之中的一个吧?

(十)三个女人

  照子说定今天来。阿春信上说的"明天",也就是今天。让阿春知道他有一位操艺妓生涯的妹妹,或者让照子看到贫民窟出的姑娘到公寓来见他,别的暂且不论,只是让她俩在这里相遇,这一点,志村就压根儿不愿意,而且,志村作梦也没有想到,美智子从北村博士家到公寓这条路是自己开车来的。第一个先到的是照子。大大方方的束发,毫无脂粉气的素面照人的衣着。动摇志村一个男人之心的三个女人,今天……

(一)母亲的出奔

  "那么,妈妈的去向还是不知道么。咱们老家有谁报案要求查找了么?"志村一见照子的面就急着问。"不可能有那么至亲至近的人。所以妈怪可怜的。""可是有个万一怎么办?""嗯,所以我才去找嘛。坐今天晚上的火车走。""那么,我也去吧!""不用,我一个人去吧。不是哥哥的亲妈呀!"

(二)买来的身体

  "时至今日就不要用那样的话折磨我了,就算我对你道歉吧,请你允许我给你打打下手不是挺好的么?""我可不是来求你帮忙的。只是觉得这事不通知你不合适,况且我可不是可以和哥哥一起出门旅行的身子哪。""嗯?""遭到怀疑呀。会想到我有花钱买我的身子陪着出门旅行的人。因为艺妓出远门嘛。"照子说完一脸冷笑看着志村哭丧着的脸。"别说混帐话,作为子女难道扔下离家出走的妈就不管了吗?"

(三)不是妹妹的妹妹

  "你不是她生的儿子嘛。直到今天你还拿她当妈看待,对哥哥你的将来根本没好处呀。哥哥不要把我们母女的事放在心上,为我仍担心只要你自己活得幸福就行啦。我要去向生我的母亲为我曾经违背过她的不孝之罪深深道歉,请求原谅。但是,我的母亲除了惟一的场合之外,并非哥哥你的母亲。""你说的惟一的场合,是指我和你结婚的事么?""这是因为我和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出逃,所以不是哥哥你的责任。现在我也不是你的妹妹呀。"

(四)秘密

  "直到最近为止我还以你是我的同胞妹妹哪。前一个时期,你说你不是我父亲的孩子,我听了这个消息是多么吃惊啊。但是,这就是母亲欺骗了我的罪么?""是罪。如果不带上我她就不去志村家,这样的母爱,我是深刻体会到了。谎称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也不全是面子上的问题。如果说是你的妹妹,你厌烦的想法也就少些,另一方面也就会爱护我了吧,这就是母亲费尽了心思的想法。你把我当作妹妹看,又把我当作未婚妻看……"

(五)奇妙的单相思

  "于是,我们两个人从见面那时候开始,我就陷于不幸了。虽然还是孩子心,可是只把我当作妹妹疼爱,我又觉得凄凉。尽管你的未婚妻就在旁边,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单相思,单恋着你,我被养盲成一个满身浮躁之气。早熟抑郁,性格乖张的姑娘了。这时,母亲似乎以为哥哥依旧把我当作你的亲妹妹,如果让她知道了我是你的未婚妻,她一定不答应,于是觉得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没有个好结果吧……让哥哥有这么一位浅落无聊的妈,我就更……"

(六)艺妓的孩子

  "还有一点就是也有为了跟哥哥赌气的心情。这是浅薄女人的心眼,也许艺技的孩子就是为了使她将来当艺技而生的。"照子的声音有些哽咽。和她私奔的男人把她甩了,照子这才当了艺技。故乡的母亲被住在附近的男人欺骗,以致房屋和宅地被骗个精光,她本人迄今去向不明。几年来,志村困苦的时候被困苦纷扰因而忘记她们母女,被北村博士赏识之后,沉浸于幸福之中也容易忘记她们母女。

(七)女客

  志村经过深刻的反省,意识到只顾自己一身世俗的荣达,一任利已的野心发展下去,肯定不行,惟有人间之爱,才能预先防范两人身败名裂,从而陷于强烈的自责。特别是对于那么深深爱着她的这位哥哥,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就同他人私奔的照子,因为是异母之妹使冷漠地负其所爱,并且对她始终愤懑,该是多么愚昧无知啊。可是感觉到,照子的恋心现在依旧存在。志村想,她所说的独自一人去寻找母亲,也是出于希望我和美智子的恋情不要出现什么阴翳的想法,想到这里时来了客人。

(八)嫉妒

  被让进房间来的阿春,她和照子都是出于本能地彼此偷看了对方一眼。阿春的眼里,这位先来的客人似乎不像良家妇女,所以显得有些出乎意料。好像把阿春的心看个透的照子的眼里,却有责备志村的神色。那意思仿佛是说:已经有美智子了,为什么还……两人的眼里都有嫉妒之意这一点却是相同的。照子告退。志村对她说:"我一定去!"把照子送走之后,他对阿春说:"你的信收到了,你想和我谈什么呢?""志村先生,到咖啡馆去吧。"

(九)两辆汽车

  "也不是不去,不过那只是散完步歇歇脚的时候,或者和朋友会面的时候。""我想到志村先生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当个服务员呢。"据说,阿春的父亲逼她去当(禁止)或者艺妓或者给有钱人作妾。贫穷的父亲一心想的是让女儿给他当铸钱的机器。目睹照子自身的悲剧的志村,不忍心推开求救于自己的人。但是照子的火车差30分种就要开车了,他决定坐汽车上火车站。阿春说,她送他去车站,并且不容分说地上了汽车。另有一辆汽车却紧紧追来。

(十)意外的结果

  美智子开车去志村的公寓,半路上被朋友叫住因而误了些时间,但是,恰好看见志村和阿春上了汽车。于是搭她车的朋友伊泽说:"好,抓住他让他清醒清醒。"让美智子坐上车开着车追下去了。志村到车站时差五分钟就开车了。找不到照子。开车铃响了。上了火车送行的阿春,怀着激动的心情,热泪盈眶地看着志村。全身洋溢着哀怨之情,一动也不动。志村发现阿春就在身旁,不胜惊愕之中,火车开动了。

(一)错过时机

  志村所乘的火车开车之后一分钟,美智子她们的汽车到达车站。志村是一个人走的呢?还是有女人同行?还有就是为什么事?这一切,美智子一点也吃不准。要想赶上火车,就得像渡过日高川的清姬那样,变成蛇身发狂似地追下去。她想,此刻是一生命运的分界线。好像求救似地望着身旁的伊泽说:"怎么办才好?"

(二)电报

  坐下一趟火车追下去也不行,因为不知道志村在哪里下车。美智子给车里的志村打了个字数多的长文电报之后,她就感到无限的不安和无着无落的凄凉,只好坐汽车,暂且先回到博士邸。她父母还没有吃晚饭,此刻正在忧心忡忡地琢磨,来打招呼就离家而久久未归的女儿去了何处。美智子看父母仿佛心灵的支柱倒了一般,倒头大哭。父亲看到小姐如此亢奋状态,吓得什么也没问。当天夜里,天还没亮,博士邸的门就被送电报的敲响了。志村回电了。

(三)冷情

  美智子从那电报上只读到三个字:"请原谅"。从这三个字,美智子只能读到志村背向自己的那颗冷冰冰的心。不是原谅或者不原谅。是爱,或者不爱。是志村属于自己的,或者属于别的女人的。二者必居其一。美智子从稍带晨寒的铺上起来,正在为少女纯洁之心不能洞察一切拨开迷雾而烦恼的时候,窗外响起了风吹落叶寒冬将近的声音。此刻的美子下定决心跟父亲挑明一切。

(四)父亲和女儿

  "反正除了暂且看看情况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位博士爹好像是在安慰美智子一般平静地这么说。他接着说:"志村是个精神坚强,完全可以信赖的青年。你就相信爸爸的眼力吧。他也有他的一些事情,不要为了琐琐碎碎的事就怀有恶意,以免招致悲剧。""如果仅仅是琐碎的小事,那就不至于痛苦啦。"

  "一切交给老爸,你就用不着伤心好啦。"但是,如果拿失掉志村这个弟子,和一直在恋爱这条路上的美智子的悲伤比较起来,老博士胸中复杂的。

(五)退休制

  北村博士到了即将到来的正月就是60岁了。大学有退体制度,不论学识和人格如何出类拔萃的著名教授,一到60岁就视为老朽,必须强制辞职,给后来人让路。北村博士并不是认为大学教授这个头衔有多么至高的价值。可是,出自对于将近30年一直从未改变的职业和自己提任的讲座挚爱,还是希望未来的女婿作自己的接班人。他选择了志村。这样,对美智子来说,志村就是这个世上她惟一的男人。但是对于博士……

(六)命运与偶然

  志村不过是年年入学年年毕业的学生中一名学生而已。非志村不可的想法不像美智子那么强烈。年轻的恋人把自己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的爱人相信是神的赏赐,把恋爱和命运的酒杯看作同一物。但是老了的父亲把女儿的恋爱却看作机会与偶然的玩耍。美智子的幸福希望既然从志村那里得不到,那么,这位博士老爹的眼睛自然而且满不在乎地转到第二个青年身上。从此以后老爹绝口不谈志村。有一天美智子从父亲的信盒子里发现志村寄来迁居通知。

(七)恋人的新居

  "啊!志村先生也许有了自己的新座啦!"美智子看了明信片不禁大惊失色。她想,一个独身男人不可能自立门户。极其简单的迁居通知,在美智子眼里竟然看成结婚通知了。她心跳得历害,坐立不安。写封信去,不行。干脆去一趟见见志村。美智子无所措手,不知如何是好,坐上郊区电车便去了志村的新居。到了那里按铃叫门,说"打扰"的时候,她那声音是发颤的。从里边出来开门的人,出乎美智子意外,竟然是志村本人。

(八)再会

  一时之间志村十分狼狈。美智子看到恋人大为放心,这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什么来。手足无措的怪模样,自己也觉得怪难为情的,只好欲盖弥彰地掩饰一番。志村把她让到二楼书房。美智子让自己浑身都长了眼睛,在一瞬之间把整个房间看个完完全全之后,她被推进了绝望的深渊。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房间,让人直觉地感觉出这是温情脉脉的女人用心周到收拾的结果。房间里即使此刻也依旧荡漾着女人的香气。美智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志村,同时悲切切地说了话。

(九)母亲的家

  "你总也不来,爸爸和我都非常挂念你。既然安家了,为什么对我一声也不吱?为什么不招呼我让我来一下?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的么,即使放弃我爸爸那边那个家也要和你在一起。""当然要请你来的。不过这里是我母亲的家呀!""母亲?你可总是很容易地找到母亲和妹妹,好像她们常常从地下冒出来一般。""没跟你说所以你不知道,前些天回了一趟老家把母亲接来了。""就是和那个女的一起旅行的那回?"

(十)假上加假

  "我看见了。看见你和那个女人坐汽车到达东京的那时候。""那是我妹妹。不是胞妹。是我父亲续弦的妻子带来的。她是我从前的未婚妻,我并没有把她当作恋人爱过她。我看到现在妹妹和母亲的境遇很可怜,我不忍坐视不雇,就和妹妹两个人把母亲接来了。""请不要骗我吧。那个女人和运动会那天的妹妹不是同一个人。""嗯?""这所房子你和谁住?""母亲和我。""撒谎!你让我看看楼下的房间!"

(十一)坦白

  "请你自重,不礼貌的话别说!""满嘴谎话的不是你么?""我没撒谎!""你隐瞒不说哪!我知道,这所房子里藏着一个年轻女人。""身为艺妓的妹妹常常来。""我不愿被骗之下的幸福,宁要知道真实之后的悲伤。""好,我说了吧,请美智子小姐原谅。我称之为恋人也可称之为妻子的女人就在这所房子里。"志村干脆说了。"但是……"

(十二)心和金钱

  "即使我对你的爱是虚伪的,但那不是变了心的结果,我认为那是我的过失。不过,说它是过失因而求您原谅,那么我现在的妻子就陷于可怜的境地。假如勉强辩解,那就和我半路上挡住从高坡上滚下的石头一个样。我一撒手,就有一个女人滚落到社会底层。和贫民窟的姑娘比较,你会受到家庭和社会温暖的庇护。""你认为,只要有钱,女人的心受了伤害也不会破灭么?"

(十三)被夺去的男人

  "是我软弱。请不要怪罪我的妻子吧。是我的罪。知道那男人有了妻子或者恋人,只好自认不幸从而退出身来,这是女人的心。明明知道对方已有女人,但是依旧不死心,坚决把那男人夺到手,这也是女人之心。请你这样看待这个问题,原谅我的妻子阿春吧。她如果在家,我一定介绍给你,她上班去了,傍晚也回不来。"没有想到这话给了陷于绝望脸色苍白的美智子一道亮光,她仿佛大义凛然地说:"下决心把被夺走的再夺回来也是女人的心。"

(十四)新的曙光

  志村吃惊地打量了一下美智子。美智子的脸忽然恢复了原来状态,红得颇有活气。疲惫的眼睛闪烁着激情,带有病态的美。心力交瘁的担心和惟有处女才有的含而不露的娇羞,如此美好的美智子,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果你现在也爱我,不,即使不爱我……"她从志村的眼里读到微微的感动,就像一团火一样扑到男人的膝上了。屋子里十分寂静。冬天的夕阳在寒风中落到遥远的西山里。此时,志村的妻子阿春买了一家的吃食,正在下班的路上匆匆往回赶。

(一)失而复得

  美智子使自己整个身体燃烧起热情扑向志村之后就在昏昏然然之中沉下去了。过了一会儿,那昏暗的门沉重地打开,随后跳出了一个新世界来。她面对男人有些害羞,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的亲和。但是她不后悔。那是对于"有牺牲的精神才有成功的希望"这句俗话亦悲亦喜的感觉。彻底而且完整地俘获志村的切肤之愿,强烈到几乎感到心痛的程度。她要求志村一同去见她的老博士父亲,把一切挑明。

(二)妻的影子

  和美智子不同,志村此刻脸色苍白,仿佛正在咀嚼热情的苦渣滓。他对美智子说:"现在和你一起走出这个家门,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他说完就给阿春留了一封信。美智子想,男人在这个时候还在考虑另外女人的事,她被这种悲伤和惊异冲击之下,更加疯狂地催促志村。"意志!意志!意志怎么这么薄弱!"她这样叨咕着把志村拉起来就走。美智子相信,用自己的爱的力量,即使是太阳也能把它弄下来,她终于使志村扔掉了他的家。

(三)冷风

  迈出家门一步,立刻就觉得傍晚郊野的冷风沁人肌骨。美智子突然感到身心疲惫已极,如果不拉住志村自己就迈不了步,觉得自己像个即将离开树枝的病残树叶那样又小又弱,从他们两人之间一吹而过的风她也怕,所以紧靠着志村。此刻的志村担心碰上下班回家的妻子阿春,就像个逃亡者一样净走那些细小的野道,绕道前往车站。美智子此时对于阿春有一种胜利感,然而同时她也难免,"啊,我已经不行啦"女性对于命运的哀叹涌上心头。

(四)在父亲面前

  即使是美智子也没敢正视她父亲的脸,志村只有忏悔一切了。这位博士父亲对于痴情同时又什么都不怕,勇气百倍使自己身陷错误的女儿深深怜爱。不忍心还让她重复着更惨痛的感情分裂之苦,这位父亲为了稳妥地解决这件事又使各方面的面子都很周全,第二天他见阿春去了。回来之后也没有和美智子与志村详谈此行的结果。在美智子看来,等于被禁止同妻子相会的志村,就像身在受折磨的牢狱里,和狱卒的女儿偷偷摸摸地谈恋爱一模一样。

(五)邮包婴儿

  如此惴惴不安的第二天,美智子偷看了阿春寄给志村的信。那信说:"你骗我骗得真高明,你把我当成玩具了,你这个薄情的家伙!色魔!我决不哭!干嘛要哭呢?我想怎么办你现在就记住!你这个人哪,总觉得穷人家女孩的心不如有钱人家的轻浮女人的心好,是不?我生了孩子怎么办?我可不养活他。我把孩子打个邮包给你寄去,你要好好地记住。"美智子大惊失色。她不住地叨咕:"孩子!孩子!说要生孩子!"

(六)处女的白衣

  阿春要生志村的孩子么?这个可疑而难决的问题,让美智子用她那幼稚纯洁的心处理它,未免过于沉重。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女同学来访,朋友拿出漂亮的白衣说:"你穿一下看看是不是合身。"因为圣诞节这天女子学校上演圣剧,美智子扮演舞台上的纯洁的神的处女。但是她面对自己应该穿在身上的足以使人目眩的纯白衣服扭过脸去。因为她想到,已成过去的纯洁而清丽的身姿,现在只能是一种象征了。

(七)结婚

  美智子不仅没有登上舞台扮演处女,后来她连学校也不去了。可是圣诞节前两天,她和志村在帝国饭店举行了婚礼。怀着满腔喜悦的两个年轻人,坐着汽车穿过岁末的热闹街道去了饭店。在十字路口,看到求世军的人站在慈善锅前为穷人在喊什么。美智子想,志村看到这幅光景是不是联想起贫穷的阿春,所以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八)阿春的去向

  婚礼喜宴一结束,美智子就立刻登上蜜月旅行的旅途,这在别人看来也许觉得新娘子怪可怜的呢。梦一般的十天,用无须担心可能有朝一日会分道扬镳的爱情绳索,把两人紧紧地捆在一起了。旅行归来,美智子觉得把丈夫完全掌握在手从而十分放心。她有些恐惧地问志村:"阿春如果生了你的孩子,那时候怎么办?""怎么会有那种混账事呢?""可是我担心哪。不弄个水落石出是可怕的呀。而且阿春也怪可怜的。你去一趟看看吧。"

(九)两个人的母亲

  "那所房子成了空房啦!"志村回来之后这么说。这样,一个女人的怨恨就在这广大世界的底下而消失了,于是两个年轻人在郊外营造的新居,无声无息他送走了冬天而迎来了生意盎然的春天。不过快到夏季的时候,美智子又有了一个新的担心事。往返于家里和学校之间的到校授课,一向被老博士看作他惟一的保健妙法,但是在他辞职之后,因为这项活动没了,他的身体眼看着就日渐衰老。万一有什么事,她就得照雇两位母亲:她的母亲和志村的继母。美智子发愁的就是这件事。

(十)弃儿

  那年夏天,老博士的身体可吃了苦头。过了热天不久就是越来越近的冬季的寒冷。老父的口头禅是希望看到孙子之后再死。因为,美智子已经怀孕了。到了秋末,老博士的病已经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地步,所以必须从医院搬回自己家养着,志村也得侍奉老人。就在说不定今天就是临终之日,美智子正在为此而哭泣的早晨,女佣人直着脖子喊:"少奶奶,少奶奶!有人把孩子扔在门口啦!"美智子不禁愕然,她想是阿春生的自己丈夫的孩子吧?

(一)谁的孩子

  刹那闻美智子忘了濒死的父亲,一着急张皇失措地跑到院子里。她想的是孩子的眼睛哪?嘴哪?鼻子哪?是不是一根眉毛也分毫不差地像自己丈夫。"少奶奶,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女仆这么说。"给我看看!"美智子使劲把孩夺了过来。话音刚落,美智子血色全无,眼看着就要当场跌倒。女仆不由得喊:"危险!别把孩子掉下去!"

(二)高贵的清净

  女仆的喊声使美智子一愣,这才回过神来,两臂才有了力气。吃惊和悲伤,使她全身丧失了力气,抱的孩子也的确要掉下去了。她想如果掉下去跌死该多好!在这一刹那,美智子成了恶魔的门徒。但是,长得这么美,这么可爱的孩子,长得和丈夫这么一模一样,难道不确实是丈夫的孩子么?这时孩子哭了,美智子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边摇晃他,同时她叭哒叭哒地直掉眼泪。止住哭声的婴儿首先给了从他母亲手里夺走父亲的人一个圣洁的微笑。

(三)孩子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美智子从孩子的怀里发现一封信。那信上说:"这孩子就请你先看一眼了。看过之后是弄死他还是让他活下去,随你的便。不过,他可是和你一模一样。我只要没这个孩子,什么时候都能死,当什么样的下贱女人也不至于对不起谁。我给他起名叫进一。从你的名字里借了一个字。进一如果不是和你这么一模一样我也不会扔掉他。这种心情你懂?不过,我凭自已之力已经扶养他半年多了。"

(四)嫉妒

  "你会看得出的,我给他穿的全是漂亮衣服。不过,我只要想到你太太也会看到这个孩子就觉得遗憾。请你一定别让这孩子受你太太的关怀,与其那样还不如把他弄死。难道你能弄死他么?我一想到这孩子大了也要娶妻生子……我就觉得即使我被抛弃,我们的那桩事也会以永不消失的形式留在这个世上。"当她读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她丈夫"美智子,美智子"地喊她。强烈的嫉妒险些让她把孩子摔在地上。

(五)临终

  "美智子,美智子!快来!"丈夫在门厅惊慌失措地喊她。告诉她:"爸爸快不行了!"美智子不顾一切地跑进门厅。""什么?!抱着个孩子干什么?哪里的孩子?""是你的孩子!""胡说!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是阿春生的你的孩子!你看看这信吧!""什么?"美智子像扔东西似地把孩子交给丈夫就跑进了老爸的病房。志村也跟着跑了进去。美智子握着父亲渐渐凉下去的手哭得十分伤心,将要咽气的老父亲望着抱婴儿的志村。

(六)啊!孙子!

  "志村!美智子和老太太就拜托你了……"这就是老博士的遗嘱。志村发誓坚守遗嘱。当老人的视力逐渐消失走向死亡的时候,他那瞳仁似乎突然放出最后的火一般异常明亮的光,他想把两只手伸向志村膝头的婴儿,边伸手边说:"啊,孙子!孙子啊!"这是他最后说的话!志村和美智子仿佛受到冲击。侍立于病床旁边的人们颇感奇怪地望着产期临近美智子。老父的手还没有抱到婴儿就断了气。在这令人悲痛的错觉之中,老人溘然长逝了。

(七)感情的漩涡

  "孩子,噢,孙子啊!"不停地叨咕"希望看到孙子以后再死"的老父亲已经意识昏迷,把阿春生的孩子当作自己女儿的孩子,深信不疑地死了。美智子想到这件事,简真是遗愁万千。她"爸爸、爸爸"地狂喊,像个疯子一样,好像这样就能把老爹的魂灵喊回来,边喊边摇动老爹的遗体。志村强忍着苦闷。他对于博士、美智子、阿春、孩子这四个人的感情,形成一个漩涡。所犯过失应受报应的时辰已经到了。他在美智子面前低着头问:"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八)病床

  "因为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是不能放在家里的呀。让女佣人带他上咱们家去,行不?临死的时候管他叫孙子啦,要是不好好照看他可就对不起我老爹啦。"美智子倒是心平气和地这么说。但是,因为临产在即,由于哀痛,身体十分虚弱,出殡的前一天卧病在床。出殡当天,她是在病床上目送移棺的。前来参加帝国大学著名教授、誉满全国的老博士葬礼的朝野名士很多。美智子对从墓地回来的志村问的第一句就是"那孩子情况如何?"

(九)三个生命

  "女佣人照顾得很好。不用挂心。最重要的是你可得好好注意身体,现在是非保重不可的时候啦。为了胎儿就得这样。""可不是么,我也得生孩子呀,我也得生嘛。"被病折磨得衰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寂寞的微笑。事实上婴儿进一也在闹病。他被生母扔在寒风中时得了感冒,再加上女佣人照顾不周而加重,所以此刻人了院。美智子发高烧,还有早产的担心,因为想到她们母子生命的安全,所以用卧铺车送到她父亲家去了。三条生命处于危险状态。

(十)再见?

  "请原谅!阿春!是我错了,请原谅!"在高烧中,美智子不停地这样叨咕。"谁说要把进一杀了?不行,要死得死我的孩子。我的呀!"不然就是从恶梦中醒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丈夫说:"我没救了。我希望生了孩子再死。不,还是一起死幸福呀。你就和阿春过日子吧。"病情严重的时候,她像个磨人的孩子那样,死气白赖地要求再看看进一,见见阿春向她道歉。总是问:进一的病怎么样了?再不然就说:这寒风中阿春在哪儿徘徊流浪哪。

(一)幽灵

  服侍病人到深夜的志村,已经很累了,他从病房的窗户望着越下越厚的积雪,想起老博士死前喊的那句话:"孙子,是孙子啊!"不由得恐惧得身子发抖。他觉得岳父的幽灵此刻还在雪上说:"把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谎称我的孙子,我快死了还要逼我抱一抱他,你这个恶魔!"此时,病床上的美智子又说谵语了:"把进一杀了!把阿春的孩子杀了!"

(二)谁死了?

  志村想把美智子的嘴捂上而从窗前抽身回来一看,只见她那足以让人误以为头发稀薄的精瘦精瘦的前额放着水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志村想也许用不着动手,进一就必定死了。但是,美智子也许没救了。她美智子肚里的胎儿也许见不到这个人世的光明。三个生命之中要失掉哪个?是谁先死?果然,第二天早晨查病房的医生悄悄地把他叫到病房外面,严肃认真地和他小声地说了话。

(三)父亲

  "您太太嘛,那就要看今后的保养和治疗的情况如何啦,只是从府上直接到小儿科人院的您那孩子可不大好,主治医师叫我提请您注意。"一听这话志村脸色大变。他就是美智子的丈夫同时也是进一父亲。他想,"我的儿子快死啦!他是个有爹不像个爹有妈不像个妈的不幸的孩子!"因此他下了决心:"必须把他妈找来。阿春!阿春!得找阿春哪!找阿春之前进一可不能死啊!"

(四)刑事警察

  志村靠着两年前来过一次的模糊记忆,踏着没脚背的积雪,寻找贫民窟的阿春的娘家。找到那门口一敲门,就听里面"是谁!"一声尖叫,听到的是几个男人从后门跑出来的声音。此时出现在门厅的男人问:"是谁?到底什么事?!""府上有位名叫阿春的小姐在家吗?""小姐?哼!小姐啦,少爷啦,那类牲畜这一带没有!你这家伙是刑警吧?你是说她干了高买犯事了吧?"

(五)鞭子

  "阿春哪,她根本不是什么小姐,可是被骗到了一个少爷那里去了。是个玩女人的大学生那里。最近生了个没爹的孩子,不过她始终不愿意卖淫。你找警察有事的话,顺便跟警察说说,把那个玩女人的家伙绑走吧!"志村在这里又挨了这种鞭子。对于好像是阿春父亲的这位男人,他恭恭敬敬反复地问了她的住处。"真讨厌。问那个玩女人的家伙去嘛。一大清早就到这里来吓人。"他们当时大概正赌钱呢。这时,志村看到外面走过去一位姑娘。

(六)阿春

  "阿春?哦,当然知道。不过,她的住处可不能说。让她父亲知道她的住处那可不得了。你说她的孩子快死啦?这么办吧,我给她挂电话让她马上去医院。"她邻近的姑娘这样说了,志村飞也似地跑回医院。进一正在生死之间徘徊,这个孩子太痛苦了。这时一辆汽车开到医院,是阿春到了。她瞪着出来迎她的志村说:"我不认识你是哪一位。我的儿子在哪儿?"

(七)疯狂

  阿春跑进她儿子的病房。她不停地说:"进一,你可不能死啊。进一!妈妈来啦。进一,妈妈错了,原谅我!进一!你不能死呀,你万万不能死。进一!他们不是为了治你的病送你进医院的,是希望你死呀。进一!我跟别人可不一样,全世界的人死了我也不管,只要你一个人活下去就行。医生死了也不要紧,只要你得救就行。进一!你爸爸像个呆子一样站在这儿呢。我是妈妈呀,进一!"

(八)母亲的奇迹

  志村从阿春的疯狂中受到强烈的冲击而不禁呆然。"我是妈妈,进一!没办法让自己的孩子活过来的妈妈,应该死了。神哪!进一!啊!你的脸色是这么好起来了。你的眼睛炯炯有神啦!好!从死神那里夺回来力量,快把妈的手指头攥住。啊,你终于得救了!"志村看到了母亲的奇迹。"阿春!你让进一活过来啦。请原谅我。""不,要想得到原谅,那就把你太太扔掉,把你还给我!"

(九)重逢

  "你说什么?""我说,把你太太扔掉,把你还给我,就像我救活了进一那样,求你把我救活!"志村再次看看阿春。看她满不在乎坐出租汽车,以及那身服饰打扮,有些吃惊。他问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你如果不要你那位太太,像以前那样爱我,我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你。不然……"这时有人敲病房的门。医生把志村叫了出去。"您太太的进展状况不理想,这件事想和您商量的是……"

(十)牺牲

  医生对志村说,要想保住美智子的命,那就必须牺牲胎儿。像现在这样的病状再持续下去以等待孩子出生日期的到来,那会害死已经极其衰弱的母亲。难道能够牺牲美智子保胎儿么?当然,这种场合是不难选择的。不过,即使牺牲胎儿,如果美智子也没有保住又该如何?情敌阿春不是居然让进一活过来了么?

  "美智子她怎么说的?"志村神态悲凄地回答医生。

(十一)梦和现实

  志村一打开病房的门,就看到美智子突然睁大了眼睛,张着的手在空中乱抓,边挣扎边喊叫:"啊!阿春来啦!阿春抱着她的孩子报仇来啦!把那孩子杀掉!"志村大吃一惊。他不停地摇晃她,边摇边呼叫:"美智子!美智子!"美智子回到现实中来之后不住地流泪。"进一不要紧吧。如果不精心照管孩子,我就更对不住阿春了。我死了以后,阿春作了你的老婆,她也会好好地照养我的孩子吧?"

(十二)踌躇

  "说些什么呀"你一定会好起来。不好我可不答应。呶,安安静静地。说话就要和孩子两个人一起回家啦。"志村不得不这么说。"是么?可是我总觉得我这病好不了呢。说不定就和孩子一起死了。如果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一起死了也许倒是幸福的,可是那样就对不起你啦。我想见见阿春哪。孩子的事想求求她帮个忙!"

  "我可没有考虑过阿春什么的。""难道进一不可爱么?不是你的孩子?"

(十三)两个孩子

  牺牲胎儿的事,只要踌躇一天,美智子的生命就离危险近一天。另一方面,进一因为得到阿春拼命般地精心照顾,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让阿春的孩子活着让美智子的孩子牺牲掉?想到这个问题,志村让美智子下如此决心的话是很难说出口的。干脆和美智子说进一已经死啦如何?但是,当进一处于危重状态时,志村作为父亲仍然希望他获救。现在,他倒觉得进一死了反而好一些。总而言之,美智子必须活下来,牺牲什么都行。

(十四)是凯歌么?

  冬天的暖和日子,阿春把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的进一放在膝上微笑着。曾经明确地对志村宣言抛掉美智子大大方方地爱我的此刻,她已下定决心,即使为了从死亡的深渊里救出来的进一,也要再次战斗下去并且非得获得胜利不可。都是住在同一个病院里,美智子病重的事,她是从hushi那里听到的。向美智子复仇的时候到了。就像曾经把进一抛弃过一次现在又把进一拿回来了一样,也得把被夺走的男人再夺回来。但是,此刻的美智子不停地说,她想把她死后的事拜托给阿春而想见见她。生者被死者战胜了?

(一)选择

  美智子在得知如果不牺牲胎儿自己的命就危险的时候,她陷于绝望的深渊,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如果没有阿春的孩子进一。即使内心痛苦,也许紧紧地拉住丈夫的爱,自己还能生活下去。或者如果没有阿春,作为纪念,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丈夫的手上,也许能安心撒手西去。现在,这两种情况全不合乎心意。美智子仰脸对丈夫说话了。

(二)丈夫的奇迹?

  "为什么和我商量这么残酷的事?"美智子除了这句话再没说别的。"不是商量。是医生让我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底。孩子还能生。但是,你的命只有一条。你还是听话吧。""可是,那样的话我的命就一定能保住么?""当然保得住。"志村只是话说得坚定而已。"谁不希望出现奇迹?"志村这么想,同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地说了"奇迹"两个字。阿春能把濒死的进一从死亡线上硬拉了回来,难道自己就不能让妻子和婴儿活下来?

(三)走向昏昏然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美智子经过长长的睡眠之后醒过来,忽然睁开眼睛,发现围着她的床站着许多人,有丈夫,自己母亲,婆婆,hushi等等,她像做梦一样,环顾一下众人。她发觉自己身子轻了。吃了一惊,然后查看自己的病床。"啊!我的孩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早晨有点精神了,但是她难耐凄凉。"进一结实了吧?我总得把那孩子抚养大。老爹死的时候管他叫孙子啦。"

(四)胜者

  进一全好了,必须出院。阿春知道美智子的孩子还没有看到这个人世的光明,就沉沦于黑暗之中了。她以为自己战胜了美智子。但是,阿春对于本该高兴的出院并不高兴。把好不容易相逢的志村撂在医院,必须一个人投奔人生的荒野。此时离进一而去也深感痛苦。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她如果抱着个孩子回她的老窝,她明天就成了断粮之人。有一天,志村问她说,"你打算带着进一去哪里?"

(五)抛弃的女人

  "问我去哪里么?到你反的地方呗!""你说什么?"你如果讨厌我这么干,你就跟我到我那里看看。"我问你现在干什么靠什么生活哪。""问我现在?现在的我正在想你哪。正在想把你拿回来哪。""你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进一带走么?""我如果不带走他,这孩子又不免得病挨杀而死吧?""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把他扔掉?""你想听听为什么?你想听听被你甩了的女人现在结果如何不?"

(六)陷阱

  阿春想骂志村,可是感情上又想对他哭一场。她不能详细谈她眼下的境况。不过志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了。总而言之,阿春被志村扔掉的时候没有回到她那住在贫民窟的父亲那里。为了给父亲的生活以帮助,她照常到开在银座的那家杂货店精气神十足地上班。但是临产的日子到了,恶魔的陷阱在等待着她。藏在某处的阿春顺利地生了孩子。那地方是个把不幸的女人推向黑暗的罪恶世界。

(七)从罪孽再到罪孽

  还没等到哺育孩子的(禁止)膨胀起来,就得偿付作为一个普通母亲无力支付的产前产后的巨额花费。迫使他们用血肉支付,是这些人的罪恶手段。掉进这种黑暗世界里的人很多,阿春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对于进一她始终没撒手后。但是,当一个男人把她从苦海里拉出来的时候,她万般无奈只好把孩子撂在她的情敌的家门口,即使这样,那个男人还不满意。她和那男人分了手,去了银座的咖啡馆。因为美貌和傲慢,她立刻被老板捧成这里头牌红人。但是,如今她怎么能抱着孩子回到咖啡馆呢?

(八)面对面

  志村反复地对阿春说:"美智子入院的事你知道吧?你见见她好不?""当然要见!""这时候嘛,你就把进一交给美智子行不?""你说什么?美智子算个什么东西?我为什么把你给了她还不算完,还得把进一也给了她?因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博士的小姐,我嘛,是贫民窟赌鬼家的闺女?""你虽然这么说,可是你见到美智子之后就想把进一交给美智子啦。""美智子如果见了我就会想把你还给我么?"

(九)无可抵债的孽债

  "可是我想过,要想办法让你过上像样子的日子。""嗯,你是说,把孩子领走,给我一笔钱,事情就这么结束。""我没说结束嘛。""从一开始你就打算骗我么?那就请你说吧。""不是这么回事。""你只要不死我就决不会原谅你。""可是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已经心满意足地当美智子的丈夫了么?"阿春脸色有变,她咬着嘴唇,过了一阵才说:"反正我一定要见见她。"

(十)警察

  阿春一进病房立刻就说:"把进一带走是太太您的意思呢,还是志村先生的意见?""我向你道歉……",这话美智子刚一出口,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姑娘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说:"啊!阿春哪,不得了啦,老爸被警察……"阿春大吃一惊,险些跌倒。现在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怎么办?"你记住,我到警察那里全说出来。等警察传你们吧!我往你们的脸上使劲抹泥。"她喊叫着跑出病房。

(一)留下的东西

  望着狼狈冲出病房而去的阿春的背影,志村发了好一阵的呆。病床上的美智子也面带不安的神色。她想,阿春的父亲因为什么事被警察拘捕的?"阿春把孩子是不是也带走啦?"美智子一说,志村立刻去了小儿科病房。白白的病房里,陪房的不在,进一自己正在哭呢,志村把他抱起来。

(二)感情

  一抱起自己的孩子,复杂的感情立刻涌上心头。既然如此,扔下孩子就走的阿春,是不是打算再回到医院来?或者因为不敢抱着个私生子去见可怕的父亲,所以故意把孩子撂在这里的?是不是出乎意外碰上了不能回到孩子这里的事?如果是这样,这孩子怎么办?能让美智子照管这个孩子么?还有,自己有没有设法救出阿春和她爹的义务?他抱着进一陷入沉思之中。

(三)老天所赐

  虽然过了5天,阿春既没有露面,也没来过一封信。天气一直晴暖。仿佛春天将到一般,美智子渐渐好转。她自己梳着很久以来就没有梳过的早就稀薄了的头发深有感慨地说:"连我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能够活下去的那颗心早就死了。居然好了,我自己也以为简直是个奇迹,感谢之心充满襟怀呀!孩子死了,虽然可怜,可是总能原谅我吧。我想,就把进一当作那孩子来照养,当作老天所赐之物。"

(四)解决

  把差不多完全好了的进一搬进了美智子的病房。没过多久,美智子出院的日子也近了。她自己的孩子没有看到这个人世的阳光,然而春子的孩子得的病却完全治好,这固然使人心境凄楚,但是把进一当作自己所生的孩子照养多少也会弥补志村对阿春所犯的过失吧?阿春只要放下孩子这个重担,她也许能很好地走向新的生活。不能想象,三个人每个人都那么心满意足毫无遗憾。美智子想,三个人都自己稍微牺牲一些,认真地采取解决的方法,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良策么?

(五)和平使者

  对于美智子来说,只有今后生活上的问题。也就是必须从令人心烦的过去解放出来。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夫妇和阿春三个人必须对过去来一个总决算。对于阿春来说,虽然还谈不到幸福,但必须有个和平的日子,如果不是这样,美智子的日子也就不会太平。已经确信丈夫之爱无可怀疑的美智子,派丈夫志村作为和平使者,去面见曾以她为中心长久以来争执不休的情敌阿春。志村去了贫民窟。而且,这位和平使者不负所望,带来了好的结果。

(六)可喜的买卖

  阿春离开家之后,她们父女头一回见面是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父亲是作为赌博现行犯而被逮捕的,所以他被允许只受拘留和交上罚金就能结案。是阿春替身无分文的父亲交了罚金。钱是用她那豪华的服装和戒指换来的。那些服饰是她广施狐媚换来的,而今成了替父赎罪的手段。阿春以为这既是可悲也是可喜的买卖。正因如此,父亲原谅了女儿的放荡,女儿也原谅了父亲的赌罪。

(七)幸,还是不幸?

  互相原谅和互相帮助的阿春和父亲,父女之心互相拥抱,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无赖的父亲和羡慕虚荣的女儿,彼此回顾自己的过失,同时以认真的精神立足于新的出发点上。志村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访的。刚强的阿春坚决干脆拒绝志村给的安慰费,然而在进一的问题上却发生了争执。她说她的儿子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孩子非常可爱。其次是养育在亦富亦贵的父亲志村那里未必是幸事,养育在贫贱的母亲阿春家里未必是不幸。

(八)决心

  但是,阿春终于下了决心。两三天之后,志村收到阿春的信。那信上说:"想再见进一一面,但是见了他就会恋恋不舍了吧?还有,外出的时候,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可穿的衣服了。即使现在进一还小,可是我也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竟然是这样一副寒酸相。而且,我们父女都在紧张地干活,连半天的余暇也没有。我的孩子如果那个时候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是我总觉得进一是你的儿子。你太太的感情我理解了。我再也不说什么了。"

(九)出院和报户口

  阿春还写道:"你和你太太的幸福也就是进一的幸福,所以我由衷地祈愿你们二位幸福。我的事情你们不要挂念。尽管我寂寞,但是我不悲伤。还有,前些日子我在医院里因为一时气愤,说把你的事告诉警察什么的,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多请原谅。贫究的父女一定要过和贫穷的父女相应的生活,谨慎小心。"等等。美智子已经出院。出院之后立刻给进一办了户口,是作为美智子生的孩子登记的。

(十)走向新生的起点

  为了美智子的病后疗养,他们两个人初春季节去了海边。出发时有四人前来送行。一个是美智子的母亲,第二个是志村的继母,第三个是志村的异母妹妹,这个妹妹由志村帮助早已不干艺妓营生,母女两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最后一位是身穿朴素服装的美貌女人阿春。阿春从车窗外?伸进手来,握着美智子怀里的进一那只非常可爱的胖手,反复地说:"小家伙,你好。"从四月开始,志村将要继承岳父老博士的大学研究室的研究项目。

□ 作者:川端康成

母亲的诞生

  就像早晨人们见面的时候说声"早上好"一样,世上的人们只要看到孩子的脸,一定问:

  "妈妈呢?"

  这是为什么?

  为回答这个问题而感到为难,低头不语,成了年幼的清一的毛病。没有娘的孩子就像一只眼睛的人一样,属于残疾人,就像心灵被扭曲的人,似乎是个罪人。使孩子乖僻到甚至产生那样的疑心,那是因为人们问他"妈妈呢?"引起的。因此,清一自然而然地害怕"母亲"这个词了。也就是怕提"母亲"这个词。连母亲的容貌也不记得的他,只能从"母亲"这个词而知道母亲。

  清一能够去东京上大学的时候,他叔父对他说:

  "你母亲可能的确在东京当小学老师哪。已经是十年之前吧,曾经来过信,以后就无任何消息了。假如查找一下,也许能够找到她的住处,你去见见她好不好?"

  "我不愿意!"他不容分说,斩钉截铁地回答之后,神色相当痛苦。

  "你和你爷爷一个样,你也顽固。你母亲扔了你而离家出走,原因之一就是你爷爷的顽固促使的。就说你母亲吧,儿子也到东京来了,可是不来看看她,你看,她是不是太可怜了?"

  动身去东京的那一天夜里,只有清一的未婚妻一个人去火车站送他。

  "到了东京见见我母亲。"

  "是么?她在东京么。那就总算有了什么依靠,能放心了。"清一莫名其妙地看着朝子她那高兴和明朗的脸。

  "你朝子在母亲身旁,可以说有个依靠。我是除了你朝子之外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一概不曾想过有可以当我母亲的女人哪。"

  "是么?"善感的姑娘就像被吸往车窗那边一样,把身子靠过来。

  "那,我就像你的母亲一样,好好地安慰你,把你过去孤儿般的寂寞一扫而光。可是,你对于见到母亲并不高兴么?"

  如果是真的母亲嘛,那还行--当然,那得肯定是真正的母亲才行,哪怕我小时候让我吃过一次奶,或者摸过我的脑袋,有如此等等的记忆也可以嘛。"

  "这种情绪我也理解呀!"话刚说完,车窗就从泪眼汪汪的朝子面前过去了。

  第二年春天,从女子学校毕业的朝子来到东京。她和她的哥哥一起租房外住,在女子大学走读。

  清一屡屡去找朝子,在这过程中熟识了那位敦厚的房东太太。那天房东太太上楼送来一串非常好看的白葡萄,她把水果盘放在清一面前的时候,她的手有些颤。似乎是什么信号,朝子立刻仰起脸。

  "呶,你也住到这里来好不好?我可是怎么热闹都不在乎,呶,大妈!"

  "对,那已经是……"房东大娘喉咙有些哽咽,同时用怯生生的眼睛瞥了一下清一。那热烈的目光简直要钉在清一身上。

  朝子的父母和哥哥如果同意,清一求之不得地想和朝子住在同一家房子,对清一来说再没有比这事更高兴的了。看过空闲屋子,只乘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朝子说:

  "我还是憋不住要说的话。那位房东太太是你母亲哪!"

  "你说什么?"

  "我受你叔父所托,才住到这里的。给我的任务是在你的好时光到来之前不让你知道,另外一个就是让你们母子相认。"

  "让我上当?"

  "所以我才和你挑明嘛。不过,听了母亲的话我哭了。十五年来,所想的只是你一个人,就是这样活着的。离开你两三年之后,上了半年保育员培训班,毕业以后凑凑合合当了幼儿园老师。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为的是能够想象得出身在远处的你也会是这样的吧?还有,在你上小学之前,拿到了小学老师的从业执照。但是,后来你上了中学。母亲就没什么办法了,女人又当不了中学老师,所以母亲就开始于起了家庭公寓。现在住进这个家的四个大学生,都和你的年龄相仿,是吧?她就是为了从这些人们身上想象出你来呀。她对我说,她一直都是把每个孩子都看作我的清一,费尽心思照顾他们。她哭啦。你信不?哪里有这么深的、崇高的、耐心强烈的爱呀?"

  清一被朝子感染得眼睛发热了。他匆匆忙忙地下楼来到饭厅,一进来就斩钉截铁地说:

  "给你添麻烦,看好了房子,可是因为情况有变,停止租用了。"

  朝子吃了一惊追他而来。母亲一声不响,为了不让别人看见眼含热泪,只好低着头。然后从长火盆架的抽斗拿出剪报本,那是一个旧的剪贴簿子。

  "这里有一个千叶县乡村的故事。生孩子的母亲和养育孩子的母亲,一个要孩子,一个就是不给,两人为此争吵不休。最后争吵的结果是让孩子蒙上眼睛,两个母亲站在屋子的两端,让孩子走上前去,抓住哪个女人,她就领取孩子。孩子蒙起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谁站在哪一边,无从得知,那故事结尾写的是那孩子终于抱住了生他的母亲。我总是想,我作为生孩子的母亲,那样的时刻有朝一日也会到来的吧……"

  清一跑出屋子。他没有可说的,母亲手忙脚乱地追了出来,追到门厅的时候,朝子赶上来抱住她的双肩。

  "妈妈!"

  她听得出,那含着哭声的喊叫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出了母亲的家还没有跑出五十步,他就因为脚麻险些摔倒。他忽然想到,为什么往外跑呢?对他来说,他是害怕爱的,他知道,如果再在母亲面前坐一分钟,他就一定会大喊一声"妈妈"而跑上前去抱住母亲。

  为什么那样就不好?原来,没有母亲的他,是祖父、父亲养大的。因为他没有母亲,祖父和父亲付出多少辛劳,以及自己幼小的心灵曾经多么凄凉,正因为他深知这些,所以他从小就知祖父、父亲一起深深怨恨母亲。他相信一点:你既然那么爱孩子,为什么那时把清一他们抛弃,扬长而去?

  时至今日,用等于骗人上套的手段,企图使自己的孩子成为爱的俘虏。

  清一给了朝子一封措词强硬的信,内容很简单:只要你住那家庭公寓,我就决不去看你。这样,朝子除了离开清一母亲的公寓也别无办法。因此,清一母的消息也就断绝了。三四年之后,清一大学毕了业,和朝子结了婚。随结婚的幸福而来的是另一个幸福。

  他在分娩室外的走廊上,抱着几乎冻僵的双膝,在木板长椅上团成一个团,没完没了地等着,微明的光亮中只能听到下雪的声音。

  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他觉得浑身发热,通身洋溢着喜悦。与此同时,分娩室开了一个缝,hushi告诉说:

  "分娩顺利,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听到洗婴儿的水声之后不久,朝子和婴儿躺在一辆小车上从分娩室被推了出来。他一声不吱地握住朝子的手。她像绽开的花瓣一样向他微微一笑便慢慢地闭上眼睛。那神情,显得多么满足,多么安详,多么清纯啊。他紧紧地依傍着那辆小车,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去。

  他想在下雪的大街上大步地快些走。他忘记自己是忘了带伞出来的。电车已经没了,在这样已经没有电车的大道上,打算去哪里?清晨到来之前,说不定自己的身就被雪埋上。啊,在这之前,大概总能到达他生母的家吧。那是从那次以后已经四五年没有来过的母亲的家了。

  自己得子的高兴,除了首先告诉生了自己的母亲之外,还要先告诉谁呢?因为儿子诞生,他这才理解了母亲的含义。"母亲"不是语言上的一个词,是真真正正的"母亲"。

  过了不久,被雪弄得精湿的清一带着母亲回到医院了,在走廊上,母亲抓着他的肩,她说:

  "我的眼睛看不见。"

  母亲的眼睛是因为刚得了儿子就立刻又得了孙子,高兴得热泪滚滚而弄模糊了。

  这样,清一夫妇把母亲迎接到家之后的第二年,他们借到海滨温泉地带的别墅过了冬。母亲正在院子里晾晒洗过的衣物,这时,附近温泉旅馆的老板娘过来了。她对走廊上的朝子说:

  "你们家雇的那老太太可真好,就算够意思的了。总不闲着,老干活儿呢!"

  朝子一听脸色立刻变了。清一粗暴地拉开纸窗(木鬲)扇,跑到廊檐上来:

  "妈!"他喊声中有些发颤。

  "你老人家总是像个雇来的老佣人那么干,你别干了好不好?"

  温泉旅馆的老板娘悄悄地溜走了。清一从廊檐上下来,走近母亲拉住母亲的手臂说:

  "妈!你就别干了。老实说吧,是你老人家不对,所以人家拿你不当回事!"

  "让我把手头这些干完--别人说我什么我也不在乎。只要让我在你们跟前……"

  "干嘛呀,这么说哪行啊,好像给自己的儿子当差的一般

  清一发了一通不知道对谁发的脾气。他这是头一回跟自己母亲动肝火。

  母亲是因为自己过去的行为后悔万分,一遇到什么事就不免顾虑重重,或者深感自卑,至于清一呢,也因为母亲早年的错误耿耿于怀。总而言之,分居二十余年,母子的隔阂因为头一次对母亲发脾气反而彻底消除了,因此,清一忽然感到毫无隔阂,心情非常轻松了。

□ 作者:川端康成

罗密欧与朱丽叶

  悲剧性的故事虽然多,但是却没有超过这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恋爱故事的……类似这样的慨叹,必然成为这个悲剧的结尾这一事实,也许是从两人初次相见时就决定了的命运。

  因为是对罗莎林的单恋,虽生犹死的罗密欧,直到黎明到来之前,在森林里到处转悠,他白天关上窗户,拼命地思念那个本来没有希望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几乎发狂,所以他的朋友班伏里奥哀怜他说:

  "悲痛到死的程度的悲痛,也会因别悲痛而忘记,让眼睛染上新毒而杀掉旧毒也不错。"劝他把目光转移到别的美人,正好在花的都城有花一般姑娘聚集的晚会在凯普莱特府上举行,这实在是幸事。他说:

  "到晚会上去,如果用明亮的眼睛比较着看罗莎林和那些美人们,也许你就会觉得把乌鸦想象成心中的天鹅了。"尽管这么对他说了,但是罗密欧似乎没有想找其他的女人作为恋人,只是想看见罗莎林的美貌,才有去那个晚会的想法。所以,心境暗淡的罗密欧说,哪怕是拿着亮堂堂的火炬去也行,凯普莱特大人一定说:

  "欢迎您,诸位。只要是脚上没打泡的姑娘,不论什么时候都愿高高兴兴地作您的舞伴。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带上假面,在美人的耳畔悄悄地说甜言密语的呀。"即使这样和蔼可亲受到迎接,或者同来的伙伴班伏里奥和茂丘西奥卷进花团锦簇的舞蹈丛里,他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面孔,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无意中抬头突然看到和一位骑士手牵手开始跳起来的小姐,这时的罗密欧就成了新的罗密欧了。

  "噢,那位小姐的华贵,使辉煌的灯火更加辉煌了,暗夜中映照出小姐的美,仿佛黑奴耳朵上悬挂的宝石一样。和别的女人站在一起,就像赛雪欺霜的白鸽,下到乌鸦群里一样。"

  对罗莎林的爱恋就像并非爱恋一样,被这位小姐的姿色夺走灵魂的罗密欧,等不到舞蹈结束,带着那副未及摘掉的朝山拜庙者的假面具单腿跪在小姐面前时,拿过小姐那只手--那是连碰一下都担心把天上的花朵弄脏似的那只手--亲吻了一下。他以为他自己那般恭敬而高雅的寒暄,一定打动了小姐的心,刚刚想到这里,那小姐就被母亲给叫走了。一打听小姐的名字,罗密欧心醉神迷的梦境破灭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凯普莱特的女儿朱丽叶?啊,可怕,自己的命啊,就等于从敌人那里借来的东西啦。"

  同样,朱丽叶也想,如果那人已经有了妻子,自己就只能到死也不嫁了,当她心里如此发誓的时候,才知道这位贵公子竟然是蒙太古的儿子罗密欧,这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

  "无与伦比的恋情,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产生于可憎之家。怀恋可憎的敌人,这是可怜的因果报应之恋啊!"

  这样的叹息,过错不在两个年轻人。意大利维洛那城门第相等的两个名门大家,即: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两家,从很早以前就是仇家,现在互相仇视已经发展到两家的看门狗也互不相容,直到两家的下人以及远缘的亲戚,在和平的城市街道上多次流血冲突。因为朱丽叶太美了,罗密欧竟然忘了他自己是以假面溜进仇家的晚会的,他赞美小姐如何美貌的语声,竟然被凯普莱特大人的外甥提伯尔特听出来,甚至打算当场兵刃相加。

  但是,即使在仇人的家里,罗密欧怎么能离得开把魂留住的地方?回来的路上,他趁朋友疏忽大意,跳过凯普莱特府邸的高高石墙。他仿佛有爱情的轻捷翅膀,一跃而过,朝着果树深处前进,他确实看到了爱的路标,而且朱丽叶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窗前。小姐的美好形象,好像升在东窗上的旭日一般,使明月也显得苍白,黯然失色,小姐那星星一般的眼睛如果是在天上,会使鸟们误当白昼,必将纵情高歌。看到小姐托着腮,罗密欧真想当小姐用来抚摸脸颊的手套。他在她的窗下轻轻倾诉着这些话。朱丽叶并不知道罗密欧在这儿,啊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乳母呼唤羊羔,也呼唤小鸟,家里提请她考虑和无可挑剔的贵公子帕里斯的结亲问题。但是她一概不听,她还是个刚刚十四的小姑娘,正因为这么年轻,朱丽叶虽然知道罗密欧属于她家的敌人,但也无法熄灭胸中的热情之火。此种情况可名之为初恋。

  "啊,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名叫罗密欧?你别认你的父亲,把你的姓氏也抛弃吧。你如果不愿意这么办,那就立刻发誓永远爱我。我就废掉凯普莱特这个姓氏。只有你这个名字才是我们的敌人。不是你的手,你的脚,你的双臂,你的脸,是名字!蔷薇花,即使把它换成另外的名字,它那香气也不变。罗密欧啊,扔掉不属于你的姓氏,非要不可的是我这个人,我的身心。"

  听了这动人的爱的语言,罗密欧已经再也不能沉默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从今天起,把罗密欧个名字扔掉!小姐为偷听到男人内心秘密而吃了一惊,当她知道那是罗密欧的声音时立刻想到,如果他被发现很可能被杀,为恋人处境危险的担心先于她听了这番表白的喜悦。罗密欧无惧二十个敌人之剑,但他害怕不为小姐所爱,所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朱丽叶的脸颊有些红润地说,方才关于爱情表白的自言自语,是不是让荷叶给听去了?她想表现得毫不介意,但是毕竟已是深夜,不妨马虎一下,而且自己的内心独白已经被他听清楚之后,佯装毫不在意,也的确是少女之恋的一缕表现。至于罗密欧,他也不会以为小姐表现轻怫。

  "小姐,对着在那结着果实的梢头而且把它照成白银色的月亮起誓吧……"

  "每夜都要变换位置的月亮的形象,不能代表我的心。"

  朱丽叶第一次见面的晚上起的誓,和转眼即逝的闪电一样,没有区别。

  "这个爱的花蕾,有待五月之风抚育,在重逢之日以前开花。"

  话虽如此,就像罗密欧想再一次听听爱的誓言一样,朱丽叶也想把自己的思想化为声音,当她把大海一般永远也酌不尽的恋心表白得清清楚楚之后,和小姐食宿与共的乳母从屋子招呼她。她马上回到窗子这里,认为罗密欧的心如果是真实的,明天他必然派人前来,定下婚礼的日子,和他约定这些事项的同时她又说:

  "这样的话,我的一生将和你同行,即使天涯地角也一定相伴相随。"

  朱丽叶屡次被乳母召唤,她边往这里走边说:

  "天快亮了。就像任性的姑娘给小鸟的脚拴上丝线,刚刚放它飞一飞立刻就拉回来,然后再放它飞一飞,立刻又拉回来,既是让你回去,也想让我和你道别。"两人依依不惜别。

  互道晚安之后就分手了。天已经快亮了,罗密欧不回家,高兴得胸脯挺得老高老高地,大清早去了教堂面见劳伦斯神父,提出要求:允许他和仇家的朱丽叶结婚。神父既同情他,因对罗莎林的单恋而生的苦恼,又为他一改过去的想法而吃惊。老神父一向受到凯普莱特以及蒙太古两家的信赖,很早以来就希望两家和睦相处。他想到这个婚姻可能使两家的僵持从此结束,所以答应罗密欧一定帮这个忙。

  走出教堂的罗密欧,在大街上会见了朱丽叶派来的乳母。朱丽叶知道罗密欧的诚意之后,就迈着轻快的步子很快前往教堂,立刻在那里举行了神圣的婚礼。但是老神父也不能不担心,这可能是火和硝的拥抱。不过老神父也使两个人的心火一般地燃烧起来。

  朱丽叶一回到家,就像节祭前夜看着节祭穿的新衣等待节祭早晨到来的孩子一样,等待新郎攀着绳子溜进来的夜晚及早到来,她心情兴奋,等得心急,看看乳母,不知道她为什么烦躁不安。没有料到,告诉她的是从欢喜的顶端跌进悲痛深渊的可怕消息。

  "啊,可悲呀,被杀了,死了!"乳母怯生地说了罗密欧和提伯尔特的名字,究竟是两人之中谁被谁杀,还是两个人全死了,开始朱丽叶毫无所知,但是,最宝贵的丈夫和最可敬的堂兄。如果失掉丈夫,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喊着说,愿和罗密欧同棺而去。

  --那天刚过正午,正好是罗米欧和朱丽叶举行婚礼的时候,一方是蒙太古家罗密欧的朋友茂丘西奥和罗密欧的堂兄班伏里奥,另一方是朱丽叶的堂兄提伯尔特和走在他前面的凯普莱特府邸的党人,两拨意气用事、失去冷静的人街头相遇。提伯尔特忽然大骂茂丘西奥不该交罗密欧这样的朋友。偏偏凑巧罗密欧从教堂回来路过此处,提伯尔特又对罗密欧大发威风,骂他是无赖。但是罗密欧考虑到对方是朱丽叶尊重的堂兄,昨天还是敌人的凯普莱特这个名字,现在就跟自己的名字一样了,所以平静地以微笑相待。结果茂丘西奥误以为他是卑鄙无耻叛徒,立刻拔剑相对。罗密欧同班伏里奥展开激战,茂丘西奥想把他俩拉开的时候,却被提伯尔特的剑刺死。

  亲密好友为了自己而且在自己眼前被杀,再加上目睹趾高气扬以胜利者自居的敌人,身为骑士的罗密欧大怒,拔剑而起。但是当发现倒在他脚下的竟是朱丽叶的堂兄时,已经为时已晚了。

  "啊,成了自己命运的玩物啦!"他手里的剑几乎掉在地上,这时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急忙钻出了看热闹的人墙,赶快逃走。

  这时,跟着许多随从的领主公爵,蒙太古大人夫妇、凯普莱特大人夫妇等等全来了。领主对于因两家之争以致自己的亲戚茂丘西奥为此丢掉性命而非常愤慨,下令把罗密欧从维洛那放逐出去。

  朱丽叶从狼狈的乳母那里知道了事情的详细情况,对于堂兄之死,十分悲痛地说:

  "花一般的容颜遮掩着蝮蛇之心,天使一般的恶魔,长着鸽子翅膀的乌鸦,本性属狼的羊羔,内心卑劣的贤者,高雅的恶棍。"她边哭边喊叫这些话,但是,这些矛盾的语言,她对罗密欧的爱与怨在心里搏斗的结果,但是当她发觉乳母也含着她的腔调一起骂,自己居然给结婚之后还不到三个小时的丈夫的名字抹黑,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信口开河,非常可耻。于是,一直为哀掉堂兄之死而流的眼泪,一下子变成为罗密欧保住性命而庆幸的欢喜的眼泪,忽然间又变成因罗密欧受到流放而为之悲伤的眼泪。一万个堂兄或父母的死都不如恋人流放可怕。朱丽叶把罗密欧交给乳母带来的绳子当作恋情的纪念,她自言自语地说:

  "这无能的绳子啊,罗密欧把你当作通往我的睡房的道哪,现在呢,我居无定所只能以处女之身离开这个人世!好,绳子啊,乳母啊,我现在就走向婚礼之床吧。但不是罗密欧的床,而是把这身子委之于死神。"

  看朱丽叶这令人痛心的形象,乳母不得不去寻找罗密欧。罗密欧此时正躲在劳伦斯神父的庵室里,揪头发挠脑袋,仰面朝天躺着长吁短叹,听候比死罪还难受的流放宣告。但是,这一对恋人还无从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们悲剧的序幕而已。

  即使喜欢群集于腐肉的苍蝇,只要它在维洛那城,也想碰一碰朱丽叶白玉一般的手,也想亲一亲小姐刚刚合拢的、因为腼腆变成赤红的嘴唇。自认为比从本城流放出去的罗密欧幸福,还认为离开小姐所在的城市,就不会有别的什么世界的罗密欧,觉得劳伦斯神父悲悲切切地用道理宽慰自己,纯粹多余,用道理能做出个朱丽叶么?与其那样,莫如量量我的身长,给我定下墓穴的尺寸更好。为此他正在庵堂里闷闷不乐,朱丽叶打发来的乳母到了,把表明就是海枯石烂,小姐的心也不会变的指环交给了他,他这才重新振作起来。他趁着凯普莱特府的人们因为主人的外甥之死已被弄得精疲力尽,必定睡得早这种难得的好机会,溜进了新娘的房间。

  这是无限喜悦和无限悲伤的一夜。婚礼的新床就是别离之处。何况初夏之夜本来就短。

  "天还没有亮哪。那不是云雀,是每晚都到石榴树上来的夜莺。"朱丽叶为挽留他才这么说。她想一想就明白,罗密欧是一个已经定为流放罪的人,留到今天早晨还不走,就会被处以死罪。

  "是早晨哪。确实是云雀。说云雀的叫声亲切那是假话,它把拥抱在一起的四只手臂扯开,把相爱的人赶走。"

  "天是越来越亮了,两个人的心却是越来越暗了。"罗密欧说完留下最后一吻,在日光与黑暗交替之际,不得已离开了朱丽叶的房间。

  每天相见,忧愁与辛苦终成过去的日子必定到来,依依惜别之后,朱丽叶站在楼上看着院子里的罗密欧,不知为什么,总像坟墓中的死人。罗密欧看到朱丽叶脸色那么苍白,总以为那是不祥之兆。罗密欧还没走远,朱丽叶就听到母亲呼唤她。已经是早晨了。

  母亲误以为朱丽叶的泪是为哀悼被杀的表兄提伯尔特流的,就告诉她,要把罗密欧在他的流放地毒死。朱丽叶大吃一惊,就对母亲提出,她愿意配制那份毒药。已经刻不容缓,下一个难题正在等着她呢。和很早就谈过的结亲对象帕里斯的婚礼,就决定星期四早晨在圣彼得教堂举行。距那天只有两三天工夫的星期一早晨才知道这件事。和刚刚分手的罗密欧欢愉的气息,依然留在唇上。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朱丽叶脚下的土地仿佛被水冲跑一般,她只好找些理由要求延期,例如:年纪太小,表兄刚刚去世,总不能哭着去结婚等等。但是,在直到现在还根本不知道她已悄悄结过婚的双亲看来,领主是世世代代的名门,有很好的领地,况且和才艺兼备的帕里斯成亲,不仅是小姐之福,而且是家门的荣誉,凯普莱特大人说过,朱丽叶如果不答应这门亲事,就该自缢,就该死于荒野之地,亲子之缘至此已尽,因为在气头上,话说得很严厉,实际上就是强迫她结婚。即使是朱丽叶心腹之人的乳母,也认为和帕里斯比起来,罗密欧只是条抹布。事到如今,朱丽叶能依靠的只有劳伦斯神父一个人了。

  "为了保持女人的贞操,即使伴着干燥得哗啦哗啦响的骸骨,腐朽得已成黄色的死骸,从夜晚直到天明,即使睡在新坟里刚刚下葬的死尸旁边,即使是足以让汗毛竖起的恐怖,我一概不在乎。"朱丽叶的表白,为爱情敢于赴死的精神,老神父是相信的,尽管后果危险,但他最后不能不把秘方授给她了。尽管那是一种可怕的手段,但是苦恋中的姑娘是无惧的。

  朱丽叶一从教堂回来,就轻松地说:等到星期四未免太长了,声称自己愿意明天就同帕里斯举行婚礼,所以一家立刻高兴万分,凯普莱特夫妇为了安排明天的盛大宴会,已经忘了睡觉。筹备工作的纷纷攘攘还没平静下来,就到了大喜日子的早晨。他们想催朱丽叶快起来,催她梳洗打扮,说是帕里斯已经带着乐队来迎娶新娘了,等等。到她房间一看,只见幔帐低垂,她穿着新娘服装躺在床上,花一般的容颜已经褪色,朱丽叶已成一具僵尸。

  喜乐变成了丧钟之声,婚礼的颂歌改唱葬礼的挽歌。往新娘头上撒的花改撒在停尸的灵床上了。贺喜的人成了吊唁的人,而且,朱丽叶再也不是为了新的未来而生活的人,而是作为对这个人世的希望已告终结的死人,必须运往教堂。失去了堪称自己生命也堪称宝贝的独生女的凯普莱特夫妇,当然既哀叹自己的命运,也哀叹这无常的人世。这些暂且不提,在流放之地惊闻朱丽叶已死的罗密欧是怎样了?

  罗密欧被流放到曼多亚,他心急火燎地等待神父的信。昨夜梦见自己已经死了,朱丽叶出现于梦中并和他接吻使罗密欧苏醒过来当了皇帝,他但愿那梦成为事实。他的仆人仆仆风尘来见他的时候,他先是以为是使他心动的好消息,但是告诉他的却是朱丽叶已经死了,而且不论如何吻她也不能使她复生了。他只能怨自己的命运之星,同时在狂乱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药材商的形象:卖毒药虽是死罪,但是他这样的药材商,因为贫穷所以敢于犯法的事。当他拿到能使力敌二十条汉子的人只要吃了便立刻倒地而死的毒药时,他罗密欧便快马加鞭,直奔维洛那的凯普莱特家族墓地而来。

  在这纷纷扰攘之中,劳伦斯神父倒是十分沉着。但是,当知道曼多亚罗密欧那里送重要信件的神父,因为半路上受阻只好回来的时候,劳伦斯神父才大惊失色。他说:

  "那信送不到,不知道要闯多么大的祸。在这个时候,朱丽叶大概醒了吧?这可麻烦了。小姐是成了活的尸首之后埋在死人坟墓里的。如果不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让罗密欧明白,小姐一定怨我,重新向曼多亚送一封信,在罗密欧回来之前,把小姐停在庵堂里吧。"他说罢便赶紧去了凯普莱特家的墓地。

  正如劳伦斯神父所担心的那样,这对恋人的悲剧已经接近更加让人悲痛和落幕的时刻了。这悲剧就以满是凯普莱特的骸骨,也埋着浑身血污的提伯乐特,鬼火乱飞,死灵哭叫,充满死气的墓穴为舞台,而且是在半夜里展开的。

  "我亲爱的花一般的妻子啊!把花给撒在你这新床上,要给这撒的草花每夜浇一些香的水吧。如果水用完了,就用被长叹挤榨出来的眼泪浇。和新娘夜夜共处的惟一办法只有给坟墓撒上花痛哭一番而已。"第一个来朱丽叶的坟墓的,就是携带草花和火炬,有侍童跟随的帕里斯。但是,当他怀着一颗真诚的心祭完妻子往回走时,听到对面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这伙人拿着火把照亮带着鹤嘴镐和撬棍,结伙而来,领头的就是罗密欧。他把下人们打发回去。同时把墓地的门撬开。当帕里斯知道他就是敌人蒙太古家的,而且当他知道此人就是从维洛那城流放出去的罗密欧时,就知道朱丽叶是因他而死,提伯尔特是被他杀的,于是大声吼道:

  "喂,你这蒙太古家小子,你跑这里来是想污辱尸体吧?把两家之怨发泄到骸骨上,这是下地狱的畜牲干的。不能放过你,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决不能让你活下去!"

  "正因为我活下来了所以才来到墓地。请不要惹我生气,让我罪上加罪!"

  自杀之前的罗密欧,已经不管什么蒙太古家或者凯普莱特家了,只求对方快快离开此地,但是帕里斯不听他说:

  "我得抓住你这个犯了重罪的家伙!"

  "你是决心让我发火啦?那你就别想活!"两人拔剑交手之中帕里斯渐渐支持不住了。

  "如果通情达理,请打开家庙,把我和朱丽叶埋在一起吧!"他痛苦地说着话就断气了。

  "噢,当然知道!"罗密欧哀怜对方,仔细看看对方的脸,这才知道原来是帕里斯。从曼多亚出来,纵马飞驰的路上就听说是帕里斯和朱丽叶举行婚礼。现在总得埋了他才是。

  "你也和我一样,应该并列在时运很差者的名单上。现在就把你埋在这崇高的坟墓里。"他边说边把他抱进朱丽叶的墓里。他看到整个墓穴像一座充满光明的欢宴的华堂。他为朱丽叶光彩照人不禁大吃一惊。

  "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啊,把你气息之蜜吸尽了的死神也赶不上你艳丽多姿。你根本没有苍白之色,有的却是堪称美的标志的鲜艳红唇和双颊。噢,提伯尔特,你也血染此地。你的敌人我这个人哪,现在就用我自己的手杀了我自己而向你谢罪。噢!我亲爱的朱丽叶呀,你依然那么美丽,那个只剩骨头的死神可能仅仅迷恋你的色香,甚至于想把你美艳的身姿藏匿于这黑暗之中。眼睛啊,最后一次瞧瞧你的恋人吧。手臂呀,最后拥抱一下你的恋人吧。可怕的毒药啊,让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疲于奔命的小船赶快撞碎在chuan岩巨石下面吧。"他说罢一仰脖把毒药喝下去,跌倒在朱丽叶身旁。

  啊,晚了。劳伦斯神父为了从墓中救出朱丽叶,拿着鹤嘴镐和锹跑来。此时的朱丽叶从假死状态中醒了过来。

  "由于不可知的力量,我们的计划完全失败了。"确实如老神父哀叹的一样,罗密欧死了之后,劳伦斯神父以为声音即使漏了出去,朱丽叶反而会以为生是临时的生命,死才是永恒的生命,他并不想从墓里出来。朱丽叶看了看罗密欧喝了毒药之后的那只杯子,她说:"全喝光了,不给追随于后的我留下一滴,是不友好的人哪,既然如此,我就吸你嘴唇吧,那是沾着毒药的嘴唇哪!"她要吸那尚有余温的嘴唇时,众多的人声越来越近,她想必须赶快自己处理自己,便用罗密欧的匕首刺进自己的前胸,从刚刚醒来又回到永久的长眠了。

  因为帕里斯的传童跑回去报告,不论是领主,也不伦凯普莱特大人夫妇,蒙太古大人,都带领许多随从,番卒赶来,他们无不悲痛地呼叫。经过领主一番审讯,劳伦斯神父全都如实陈述,人们这才知道这是两个仇家发生的恋爱故事。朱丽叶奇妙的假死,是为了把她从和帕里斯二次结婚救下来,劳伦斯神父给了她安眠药的结果。同帕里斯结婚的前夜,朱丽叶喝了药以后被当作死人安葬,42个小时之后苏醒过来。罗密欧再到墓地来迎接。两人逃走。然后神父和领主再为两家调停。罗密欧因没有得到神父的这个计划,就来到了墓地时,悲剧发生了。领主从帕里斯的侍童和罗密欧的仆人得到证实神父说的不错,就对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二位大人说:

  "看一看你们两家结怨所得到的惩罚吧。天让你们的子女相爱,好像因为相爱却夺走了你们的喜悦。我也因为没有注意你们之间的争执,失去了两个亲戚。"

  凯普莱特深深地低着头,想握蒙太古的手说这就是给他女儿的聘礼了。被他紧紧握住手的蒙太古说:

  "用纯金给她铸一座像,只要维洛那存在下去,作为忠贞的标志,朱丽叶的像比任何金像都该受到尊崇。"

  "也要造一座罗密欧金像,和我女儿的像放在一起。它象征着我们之间因仇恨造成的牺牲。"

  领主目睹两家的和解,非常高兴地说:

  "在这凄凉的早晨,太阳也愁绪万端不愿露面。大家都回去吧,说说为什么会有这无穷的叹息。尽管悲恋的故事很多,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恋爱故事,因为它特别动人心魄,必然流传久远。"

□ 作者:川端康成

和狗说话

  在镰仓,每年有一次有趣的活动,那就是狗的展览会。

  说起狗的展览会,大体是这样的:按体形和训练的好坏,决定一等、二等。就像接受程度高深的考试一样,狗的主人也非常认真。

  不过镰仓的展览会非常悠闲和有趣。比如,分成"最大的狗"、"最小的狗"、"长相最奇特的狗"、"站立时间最长的狗"。"给东西暂时不吃,看守的时间最长的狗"、"叫得最好、时间最长的狗"、"尾巴摇得最好的狗"、"会耍什么杂技的狗"……据此决定一等、二等,给予奖赏,所以是一种很有趣的游乐。评选"最大的狗"和"最小的狗"时,评选人都带尺。"最大的狗"之中,波尔佐·格列特·典、皮列奈山的狗都是一等的。"最小的狗"里,基本上日本的特里亚·波美拉尼安种都是一等。"长相最奇特的狗"那就由参观者决定了。发给大家纸,请大家投票。

  能够站立,守着东西不吃,这都是极普通的表演项目,前一项的评判标准就是看哪家的狗站立持续的时间长。有的狗能站三分钟甚至五分钟。守着东西不吃的比赛方法是饲养主到场陪着,十来头大狗排成一列,然后是规规矩矩地坐下。这是"准备"命令。主人把大饼干放在狗的面前,然后立刻解下牵狗绳,退到狗的后面站着。裁判看着表测时间。狗都斜眼瞧着饼干,但是只能守着它,不能吃。

  时间一长,有的忍不住了,张开大嘴就吃,看热闹的哈哈大笑。这个狗立刻被淘汰,带出行列。一条狗吃了,渐渐地有忍不住的狗开吃了。不过有的狗训练有素,耐性特好,过了三分钟,过了五分钟,看热闹的之中就有人说话了:

  "怪可怜的,三十七号的口水都流出来啦!"

  "四十三号扭过脸去看也不看了。"

  因为参加的狗全是选手,脖子上一概都挂号码牌。那四十三号的狗大概想到眼睛不瞧那饼也无所谓,满不在乎地扭过脸去。这条狗得了二等。它扭过脸瞧别处的时间里,大概把饼干忘了,慢慢腾腾地站起来了。得了一等的狗是最后剩下的一个,它坚决守着不动那饼干,时间太长,甚至影响下面一拨的比赛。

  "好,已经好啦,决定一等!打破记录!"裁判这样宣布比赛结果。

  "叫得好的狗"和"尾巴摇得好的狗"这两项比赛,我让两条特里亚狗参加。"叫得好的狗"比赛方法是让一个人扮演坏蛋,吓唬狗,逗它叫。穿上训练狼狗时加棉花的衣服,被它咬一口也不要紧。敲打着竹筒一类的东西靠近它。这时它一定叫,有的狗卷起尾巴。我的特里亚不怕坏蛋,但是别的狗叫了它却大为恼火,只对它后边的狗叫个不停,实在不像话。

  "尾巴摇得好的狗"比赛方法是喊它主人的名字,或者给它看吃的东西,使它摇尾。长尾、短尾、毛蓬蓬的尾,各种各样的尾,摇得十分高兴。摇的形式也多种多样,有摇得挺有趣的,有摇得快的,有摇得慢的,有摇的时间最长的,裁判一直注意看着,然后给分。我那特里亚不论怎么喊它:

  "卡罗,卡罗,卡罗……"它就是不摇。在家里摇得很好。在这里,参观的人很多,而且还来了许多狗,大概因此就怯场了。慢慢腾腾地摇了几摇,便有人喊:

  "摇啦,摇啦!"裁判也笑了,可它却不摇了。

  下一个节目是"会耍什么杂技的狗"比赛,会耍什么都行。一说"给手",就把左右两个前爪轮流递给你,一说"睡觉",立刻就躺下,一说"跳舞",立刻小跑绕圈子,一说"退着走",立刻就一步步退着走,一说"买东西",立刻叼上一只篮子,如此等等,花样不少。在养主的口琴伴奏之下大唱其歌的狗,得到大家一致的赞赏。它仰头远吠一般的声音拉得悠长而且悠远,声音亦高亦低,卑亢起伏,很有味道。

  继唱歌的狗之后,是一身雪白、细毛蓬蓬的德国种丝毛尖嘴狗出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带着它。

  "它会什么?"裁判这么问。那女孩子说:

  "说话!"

  "说话?……和狗说话么?真稀奇呀。怎么个说法?……"

  那个女孩子蹲在狗的面前说:

  "阿柯,说话吧。"她这么一说,那老狗就规规矩矩地坐下来,注视着女孩子的面孔。

  "阿柯,喜欢我吗?……"

  那狗认认真真地点点头。

  "阿柯,讨厌我么?……"

  阿柯摇了两次头。参观的人无不惊奇,纷纷鼓掌。女孩子很高兴,眼睛也特别有神,她问:

  "阿柯,散步去么?"

  阿柯点了两次头。

  "阿柯,你阿柯以为干坏事不要紧么?"

  阿何明确地摇了两次头。参观的人再次鼓掌。

  "-等,-等!"有人这么喊。

  这时,从参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叫花子一般的老太太来,她面对面地站在狗的前面,沙哑的声音说:

  "阿柯,你喜欢我么?"

  阿柯深深地点头。

  "是啊,是啊。谁都不喜欢我,可是这阿柯却喜欢我。"这老太太非常高兴地问:

  "阿柯,讨厌我么?"

  阿柯摇了两次头。

  "啊,是啊。人们都讨厌我,可是阿柯却不讨厌我么?"

  老太太用她那颤抖的手摸着狗头说:"阿柯,我脏么?"

  因为狗的头被老太太用手抚摸着,不能回答。

  "阿柯,你因为我脏就以为我会作坏事么?"这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狗。

  阿柯明确地摇摇头。

  "阿柯,谢谢。你真聪明。"老太太低一低她那白发的头向那女孩子致意。参观者们鸦雀无声。

  阿柯获得"会耍什么杂技的狗"一等奖。

□ 作者:川端康成

本村选手

  最早的牺牲者是本村最美的姑娘阿芳。到大阪当女佣的阿芳,得了肺病回到村来。那是五月中旬的事。

  7月,也是出嫁到大阪某澡堂的加代,分娩之后得了心脏病,回到村里。

  此后过了不到半个月,到大阪某造船厂劳动的清吉,因为脚气病恶化,被用门板抬回村来。

  仅仅不足3个月的时间,这三个人因为在城市得病而不得不逃到故乡的山林。而且去年造纸公司的女工就有两个人患了严重肺病,被送回老家,和她们俩一起出去的女工后来不知去了哪里。所以,50户也许还不足50户的小小山村,开始对城市产生了恐怖。

  动不动就说"瞧瞧她们吧"的老人们,告诫那些憧憬城市的青年们的时候就有了新的说法了。

  不仅到城市去战斗的人大败而归,而且城市还向这个贫穷的山村发动了进攻。

  今天就是一帮有心人为了防备这个可怕的敌人,到阿芳家聚齐,商量对策。从山上下来的阵雨带来的夏季之风,仿佛把蝉声吹得干干净净,如今只有村后的树林里叫得十分热闹。阿芳瘦得皮包骨头,一阵大风可能把她刮走。所以她住的屋了,即使天这么热,那纸窗也关得严严实实来此商量对策的人们,每次从隔壁房间传来阿芳好像口气上不来就要憋死的咳嗽声,以及被高烧折磨得谵语连连时,大家只能痛心地彼此看着对方。

  一辆自行车顶着风七歪八扭地顺着大街往南而去

  正在阿芳家里的一位村民看见他时说:

  "那不是咱们老宅子的糊涂当家人么?这么大风去哪儿呢?"

  "准是去大阪。穿着羊驼细毛闪光料子西服,到不了车站就让雨给浇个精湿,真叫活该。"

  "大概又是去借钱吧。不过,大阪的高利贷也不往外借了。听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得有两三倍的抵押才行呢。"

  "不过呀,当家的最近也够让人同情的。不论怎么说吧,据说光少当家的学费就等于居家过日子的两倍,没有钱寄给他,所以才这里那里到处跑,千方百计张罗钱哪。"

  "嗯,上医学校要花那么多钱么?"

  "反正啊,也受了城市女人的骗。当家的想法是少当家的只要出了校门,他就能养活爹妈吧。所以怎么能够知道,像他儿子那样没出息的家伙,不管上多少年学,他也毕不了业。"

  "说到这里,还得说这儿的新太郎让人佩服呀。人是不是有出息,不是靠钱或者靠家世,门第,靠的是本人的志气!"

  "就是嘛。前不久去看阿芳,回来的时候见到他,的确了不起。他爹妈只供他小学毕业,可是后来竟然当了中学老师。从那以后过了十年,现在是大学的老师啦。"

  "第一是咱老宅子的少当家的和新太郎这俩人,从孩子时代的那份出息劲儿看,就大不相同,老宅子那边是一切的一切全是老子糊涂儿浑蛋。给全村丢脸。所以全靠我们遇事大家凑在一起认真商量。"

  他们聚在一起商议的,可以说是称之为老宅于的当家人,本村大地主的所作所为。八九年前,距此8公里左右的南边一个小镇通了火车,与此同时,他就常常前往大阪,梦想一攫千金,向粮米市场伸了手。结果是两三年前就把祖先留下来的山林田地全都抵押出去了,也就是交给了大阪的高利贷。

  这个村山上的土特产品不少,比如木材啦,木柴啦,炭啦,石头啦,只要运出去,就能解决生活上的一半费用,正因为如此,所以稻田极少。所收的水稻,刚够村民的口粮,也就是说,吃的大米侥幸自给自足而已。所以,这就等于全村的稻田将近三分之一被大阪的心术狠毒的地主夺去,歉收之年,除了地租之外所剩无几,结果是自己吃的粮还必须从城市买。因此,村民们为了研究把老宅子的当家丢失掉的土地用全村的力量买回来的方法,今天在阿芳家里聚会。

  风已经住了,雷雨好像要把山冲走一般敲打着这个山村。山溪眼看着变成黄浊的水了,水冲着石头的滚动声越来听得越清楚。阿芳在邻室说的谵语也听得清清楚楚。

  "请让我回大……大……大阪!"

  "小姐,我,我能起来。您说盂兰节的时候带我去三越百货公司,一定说话算数,算数好不!"

  高热把人折磨得在生死界限上徘徊的同时,对城市的憧憬还没有消失,大版的梦还没有醒过来呢。

  边听阿芳悲痛的喊叫声,同时也听到邻室的村民中有一青年说话。他说:

  "长得漂亮的,脑袋聪明的,都去了城市,阿芳和新太郎就是这么办的。"

  "依我说,新太郎不管在哪里,永远是本村引以为自豪的!"一位老人仿佛是在安慰青年而这么说。

  但是,"本村足以自豪的人物"新太郎终于负伤而逃回村来。

  新太郎是这个村的初级小学开始以来以最好成绩毕业的毕业生,但是,因为父亲是个贫穷的租地户农民,没有能够上中学。小学校长以及本村的和尚认为他的才能实在可惜,就让他上了高级小学。佛教大学毕业的这位和尚,自己买来中学教科书,每天晚上给他讲解。他高小毕业的同时就被招聘为初小教员。他具有不劣于中学四年级学生的实力。特别是本国文学方面,《徒然草》[注]《方丈记》[注]等等。已经读透,研究了《平冢物语》[注]《大镜》[注]。两年之后,上了一年师范学校,取得了训导的资格。此后,本村小学校长虽然舍不得放走新太郎这个小学校最出类拔萃的教员,但是,为他的前途着想,狠了狠心还是决定把他放到广阔的世界去了。校长把他作为文部省的中等教员讲习生的候补者推荐到县里。县里作为优秀人材推荐到文部省。这样,他又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科学了两年。

  故乡的村民们,即使单凭他去了东京,就是够说个没完没了而且大加赞赏的了。人们对于他的出息,仿佛就是自己的事一样,非常高兴地期待着。新太郎是全村的光荣,全村的希望。当然,他即使在从全国小学教员中选拔出来的优秀人材之中,就像众多小星星中的满月一般,光芒四射。但是,仅仅依靠政府的补助在东京租房住下,不论怎么说也是苦的。正因为他是用苦功的人,所以更需要买参考书,七八年前,小学校长以从他家的老衣柜里翻出来给他的那身立领制服,换了两三次钮扣,膝盖上已经打了补丁。数九隆冬的夜晚连买炭的钱也没有的时候、可怜他的房东老太太,给了他许多炭团。他还曾经卖过稿子、也送过报,没钱吃饭就去上学的日子并不少。

  尽管这样,成绩仍一如往昔,以高居首位的成绩结束了高等师范的讲习,到某城市中学任职之后不久,终于多年支撑下来的生活方式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好多天一直是轻微的咳嗽和下午发烧。这时,故乡来了妹妹病危的电报。匆匆赶去的新太郎握着阿芳瘦得好似象牙筷子一般的手,泪流满面。

  "请你原谅吧,哥哥如果不野心大发,在本村的学校干下去,你根本用不着出去当佣人,也就根本得不了病。"

  "谢谢哥哥,您这么说可真不敢当,只要哥哥身体健康事业成功就比什么都好。我成天盼望的就是这个。"

  她说完又痛苦地咳嗽起来。好像受她的招引,新太郎也要咳嗽,但他强忍下去了。借他回乡的机会,小学时代的朋友们为了祝贺他的发迹举行了小小的宴会,在这个席上有人说出打动他心坎的话。

  "新太郎老兄,你的脸色不太好啊,可得保重身体啊。去了城市的人,个个得了病回来、这让人家不太看得起我们村吧。"

  "对,就是这话!新太郎是本村的选手嘛!"

  他在村里感到十分难受。他想到,父母,妹妹,对自己期待殷切的校长,和尚,如果知道自己得了病,那该多么失望啊!所以他除了离开家乡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即使到了暑假,他也借口学习紧张不回村。9月这个月份是他最痛苦的时候,因为他妹妹是九月底去世的。就在守灵的那天晚上,新太郎终于无法控制而吐了血。他父母吓得不会哭了,只是战战兢兢。在场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人出声,全被吓呆了。第二天,新太郎躺在病床上目送着妹妹的白棺被人们抬走了。

  燕子南归之后,山雀在旷野里纵情欢闹。农村的收获季节到了。新太郎望着被日光和泥土触摸着的正在劳动中的十分健壮的人们,深深感到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不久,到了种冬小麦的时候了。人们到山里收集干松叶,山溪几乎冻住的寒冬到了。

  在叶子落尽的树木点缀着山径的日子里,新太郎出乎意外地有客人来看他,那是三位上小学的学生,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新太郎的枕头旁,三个人交替地说:

  "老师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老师赶紧治吧。一定治吧。老师的病要是不治我们的课也上不了。"

  "我们三个人明年上中学。可是我爹说不能送我到城里上学。我爹说,一进了城,糊涂的像老宅子的儿子那样的,光会花钱;聪明的像新太郎那样的呢,准得病。"

  "有人说乡下人一进城准给接垮,只好跑回来。"

  新太郎告诫他们:

  "你爹是这么说的么?这么办吧,我跟你爹好好说说。光会花钱啦,准得病啦,那都是人不对头。城市决不是可怕的地方。你们这些少年根本没有任何可怕的。少年只要有希望之火就行。城市里取得胜利的,基本上是从乡下去的身心完全健康的人。"

  "真的么?老师!"

  "当然是真的!"

  "那好,就请老师一定治好吧。老师的病治好了,我爹也就不再提心吊胆了。我爹总说,连新太郎都那样了。"

  "好!我一定治好!"

  因为少年们的这些话,新太郎的身体里涌起奇迹般的力量,他眼珠闪着光辉说:

  "瞧这个,我现在不就起来了么?"好像话未说完就一挺身起来了,潇洒地坐在褥子上。

  "啊,老师真棒!"

  少年们喜不自胜。

  "老师,治好病吧,治好吧!我们每天来看你!"

  "谢谢!不过,这病是传染的,请你们别来了。"

  "我们可不怕病,呶,老师,我们不每天来看你也行,你能不能帮我们准备一下升学考试?"

  "好!既然你们这么说了,我就接受这个要求。我一定尽力而为,让你们一定考试及格。"新太郎很感动,充满自信地这么说。

  从这以后,家里养奶牛的学生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一定顺路送来牛奶。第二个少年送来(又鸟)蛋和(又鸟)肉,第三个少年的父亲每次进城必给他买来好东西。新太郎被少年们的纯情和希望所激励,尽管冬日严寒季节,可是他却像脱了一层薄皮一般好起来了。他总是等待少年们从学校回来,然后一同去向阳的田野、树林、丘陵。在那里,大家晒着太阳,同时教给他们算术和语文。新太郎的用意是怕在家里传染上他们。他们这个很有趣的林间学校持续到春天。他们曾经席地而坐的枯草下开始萌生了青青的嫩芽。

  少年们入学考试的日子就在后天,就在眼前。新太郎任职的中学因为即将开始入学考试,他也不能不按期回校了。此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乡亲们到车站欢送他,他依旧是"本村的选手",本村的希望。没过多久他就通过了专门学校国语教员的测试。人们都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位大学者。来送行的人们之中就有那三位少年。

  "老师,好久以来多蒙您帮助,谢谢啦!"

  "我倒是应该谢谢你们哪!"

  "我们一定考试及格!"

  "当然及格!"

  本村新选手也是本村新希望的少年们,待火车一动,一齐举臂高呼:

  "小囗老师万岁!"

  "小囗老师万岁!"

□ 作者:川端康成

花园的牺牲

  校长的儿子长吉郎,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但是,依旧穿着木头靴子在泥田里追赶别人家鸭子的日子还不少呢。

  "长吉,我看鸭子的班还请你替我值一值吧。"

  "好办!"他从农民手里接过木靴和竹鞭,在泥田里认真地替别人干半天,堪称任劳任怨。

  淀川的水向南流去,那里是辽阔的大阪平原,沿岸一带全是潮湿的水田。除了有稻秧的时候以外,只好放养鸭子,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因为这里全是根本不能栽培越冬作物的水田。至于蔬菜,各家院子就是菜地,不过面积不大产量也微乎其微。从冬到春,村庄周围就是荒凉的泥田。因为淀川的河堤画了一条单调的线,说起来这一带的风光也就仅此而已。

  所以,从大阪跨过淀川而来的电气火车尽管最近通车,但是铁路带来有助于繁荣此地的赠品,也仅仅是穿过村庄,朝着距本村将近五十公里的山地奔去而已。即使把郊外开发成住宅区,地价势必大涨,周围风景和湿气大,估计也不可能成为适宜于居住的土地。因为这些原因,被电气火车弃而不顾的村民想到的主意就是建学校。所以,当他们听说大阪某富人正在寻找建中学的用地,便捐出了所需的土地。因此,这个学校的学生去了大阪,就被戏称为:

  "田园学校。"或者"青蛙学校。"

  城市的学生们用这种名词取笑他们也确实难怪。木结构的校舍和工厂的工人宿舍一样,很寒酸。装点这个学校除了许许多多的四季草花之外就没有别的。事实上,从教室的窗下到操场的周围以及中庭,花畦很多,这又使人以为它是个园艺学校。学生们每周从物理课抽出一个小时,从体操时间抽出一个小时,也就是每周抽出两个小时,时间一到,学生们就拿着锹、喷壶莳弄这些草花。但是,真心喜欢这些草花的,也许只有校长的儿子长吉郎一个人。

  调土法,排水法,球根的保存,分株,详细知道这些方法的也只有长吉郎一个人而已。做花坛也是如此,笨人一个的长吉郎会做墙根花坛、寄栽花坛、毛毯花坛、绿花坛,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的,无人知晓,简直是个奇迹。

  大好人一个的长吉郎,常常受农民们的骗,有时候给他们看鸭子,学生给他戴个高帽子,他就跑跑颠颠地去给他们买粗点心,除了这些被骗而甘为别人驱遣之外,好像他本人也是一种植物,总是不离花畦。学生们劳动时间前来莳弄花园的时候,他简直就像玩积木的孩子,他对码好的积木被别人弄得不像个样子很不高兴,歪着嘴生气,对于学生们弄得不好的地方,他一一纠正,好像如不这样认真就不得了。

  "只要不是生下以来就是弱智儿,就不可能没办法教育,所以……"每当接受成绩不良的学生们人自己学校的时候,校长总是这么说,这时候教员们往往是一声不吭地保持沉默,但是校长很明白这种沉默的意思。而且他自己也是想到自己的儿子才这么说的。

  "天生的弱智儿是没办法的。"

  与其说校长内心深处是把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辩解。可他却是以这种辩解为耻的。以教育别人的孩子为天职的自己,却偏偏有一个连教育的希望也没有的愚昧儿子这件事

  的的确确是够讽刺的了。除了一声不响地忍受着世间奇妙的眼光之外是毫无办法的。

  但是,校长这样的内心也有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安慰。

  "长吉郎把学校花园化了。"

  被潮湿与阴森的泥田包围着的这个学校里,四季都有美丽的草花,这首先是少年们感情上的食粮,也是无言的情操教师。由此可见,愚昧的长吉郎也许是一位比修身课教师更生动的感情教帅。这样想才能理解,校长为什么毫不吝惜地给儿子买园艺书。草花秧苗或种子。

  "校长!"长吉郎招呼他的父亲。学生们听他这么称呼觉得很有趣,便给长吉郎起了个绰号叫他"校长"。

  "校长!这花真好看哪,什么名字?"

  长吉郎一边看园艺杂志的彩色卷头插图一边问父亲。

  "洋水仙!"

  "什么?"

  "洋水仙!"

  "什么?"

  "洋水仙!"

  长吉郎歪着他那剪成寸头的脑袋,念了一两次也没有记住那花名。

  校长念给他听:"种类:一,洋水仙,花,单瓣,青色,花期三四月。二,风信子,原户希腊,略有香味,花散瓣,花期三月。"

  校长全都读给他听了。不过长吉郎连字母还认不全呢。

  "栽培方法。听好,啊,下面是栽培方法啦。如果是露天栽培,那就在秋季,在东京地区,适当时期是九月末乃至十月初。土质要排水良好土质松的最好。栽的时候要挖六寸深的坑,底上先放腐熟的堆肥和草灰等等,上面再稍微盖一层土,然后再铺一层河沙……"

  同一文章校长反复地读,目的就是嚼得细让他咽得细,记得牢靠。

  "……花开完了就把花茎从根部切下来,防止它结籽,能使鳞茎肥大,很有利于明年开花。"

  校长把这说明文字念了七八遍的时候吧,他女儿小夜子喊了一声"爸爸",便拉开(木鬲)扇进来。

  "爸爸,求您啦,您就别再念了。同一词句听爸爸反反复复地念多少遍,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是么?"校长心平气和地微笑着,他恢复常态。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

  "难过的是爸爸呀!"

  "浑蛋,浑蛋!"长吉郎朝着妹妹扑了过去。愚昧的长吉郎想学的只是花的栽种方法。他以为妹妹方才的话是妨碍他的学习。

  "哥哥,是我不对,请你原谅……书嘛,我读给你听。请原谅!"

  妹妹两臂紧紧抱着头伏在席上,即使如此,这位哥哥仍在殴打她。

  长吉郎在学校里是个贤明的花园统治者,在家庭里他却是个混账透顶的统治者。因为他是一个有残疾的人,所以有其可爱之处,但是母亲却盲目地娇惯他,这还不算,他能影响母亲对于寄宿在他家的学生们的态度。具体地说就是:长吉郎喜欢的学生就受到长吉郎母亲的喜欢,长吉郎不喜欢的学生,他母亲必定不喜欢,对他们的待遇露骨的不同。

  "让争强好胜的长吉郎欢心的学生没一个好东西。"

  校长多少感觉出老婆对那些学生们待遇不同,便委婉地给以提醒,她往往偏袒愚昧无知的儿子。她说:

  "反正那孩子傻。人们总是可着劲儿地笑话他。这就够瞧的了,干嘛还要煞费苦心地往家招那些拿自家孩子当傻子的人?有这个必要么?拿傻子当傻子要这事谁都会呀!爱护傻子的人才是人情味十足的原道人呢!"

  "爱护当然是对的,但是背后净说坏话,扌扇动长吉郎那样头脑单纯的人并且取悦于他,这些家伙那才是残酷把戏呢。连这么浅的道理都不懂,可怎么好。"

  "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以致让可怜的孩子受到爱护却还不高兴。"

  "总而言之,借住在我们家的学生之中,有的品质不高,如果待遇上有了差别,那就只能使那不好的品质朝着扭曲的一方发展。那样寄居我们家的意义可就没啦。"

  "差别待遇不是小夜子搞的么?对长吉郎使坏心眼儿的学生,小夜子还瞒着我存心偏袒他们哪。简直就像把长吉郎当做了敌人。"

  母亲说的话也并不完全是毫无根据的。对于受到母亲苛待的学生,女儿小夜子出于一个女人亲切之心给以某种关怀,当是自然而然的事。一个学生的袖子开了线,如果母亲没给缝上而女儿给缝上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校长家里的女人只有两个人。

  这样,小夜子在家庭里势必成了母亲的敌对的一方。而且还不仅如此,和母亲溺爱长吉郎恰好相反,小夜子对长吉郎却是冷漠的。没有女仆的家庭,还要照顾四五个学生,这对小夜子来说已经是重担在肩了。再加上母亲的冷酷,她的心灵是承受不了的。她心灵上的寂寞,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山田家里受到了安慰。

  山田,是本村的大地主。学校的建筑用地的大部分是山田捐的,因为这层关系,山田和校长一家立即亲密起来,校长家里用的蔬菜完全从山田那里拿。小夜子几乎每天都到山田家的菜园去。从那里随意拿所需的菜。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三年的过程中,小夜子和山田家的人们自然而然地熟了,那亲密程度超过一般的邻里关系。

  但是,山田家在大阪有一门亲戚,那亲戚家名叫清一的少年住在那里。那少年因为身体弱,从初中三年春季就转学到这地处乡村的中学。这清一和小夜子亲密到姐弟的程度。虽然说亲如姐弟,但两个人只差一岁。

  对于男女之间的事特别好奇的中学生们,不会对他们俩视而不见。

  有人说,开往大阪的电车上看到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

  有人说,小夜子每天去拿菜是一种借口,实际上是去清一读书的屋子。

  有人说,上淀川堤去捉萤火虫时,两人手拉手钻进芦苇丛里去了。

  不仅学生,当地人人也有种种流言:

  "校长那是打算把清一当养子。"

  "对方是权势人物山田,所以校长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从山田家里拿的就不仅仅是青菜啦!"

  后来,传说寄宿在校长家的一个学生拾到清一给小夜子的情书。如果这是事实,当然不会不加理睬,于是,校长严厉地追问小夜子。女儿只是悔恨不已抽抽噎噎。至于清一,他矢口否认曾有此事。下一步呢,就只能和山田家的主人商量了。

  "总而言之,就算这事纯粹是无稽之谈,清一也给您和您家小姐添了很大麻烦,让您伤了脑筋,所以嘛,我就打发清一回大阪吧。"

  "可真荒唐,这怎么行呢?绝对不行!被年轻人弄得名誉受损,简直就像拿衣袖押尘土一般,让他退学,我可做不出这种事。况且,没有一个受退学处分者,这是我的豪言壮语,是荣誉,也是我的办学方针。即使万一确有其事,流言成了事实,清一也不用退学,索性住在我家。"

  "你说什么?去你家,让流言蜚语说和你家小姐如何如何的清一上你家去?如果那么办,社会上人们会怎么说呢?"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坚持我的主见。"校长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是这样啊。我的心情和您一样,明白啦。"山田平静地这么说。他感动得几乎落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校长那苍老的面孔。

  "谢谢嘛。我一定告诉清一。"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竟然发展到爆发了排斥校长的同盟罢课。清一唆使校长儿子长吉郎,从教员室偷出考题卷子成了此事的导火线。

  梅雨--这是此地受人诅咒的梅雨。在这全是无法冬作的水田这样的地方。为稻作着想,也许本不需要梅雨。山区因为缺水,一到夏季水稻就干死,此地却和山地正相反,缺水年份必是丰年。不仅如此,可怕的是淀川涨水。从很早开始,为了整治这条河和河堤,花费了多少人力和财力,以致把这个村弄得很穷,却没有人报出个数字来。田地,宅基地什么的,全比河床还低。年龄算不上老人的人们,关于可怕的水灾的记忆也有几次之多,随便就能说得出来。

  今年的梅雨,照样又得准备敲钟打鼓通宵达旦警戒几天才行。从寺庙传来的钟声,以及巡河的人敲打的鼓声,使聚集在河堤上鸠首密谋的同盟罢课的少年们更加血往上涌,简直弥漫着战争气氛。

  "扒开大堤,把这乌七八糟的学校冲个一片干净!"

  "把校长淹死就更好啦!"

  人们七嘴八舌地诅咒着。

  第二学期考试的时候,五年级的代数考题有一部分泄漏出去似乎属实,其次是长吉郎从教员室偷出考题也似乎属实。一个学生教唆傻子干下这事仍然似乎属实。风言风语地传说,这个学生就是清一。正因为涉及校长的儿子,其他教员难免有所顾虑,所以校长要亲自审讯清一。

  "对,是我!"

  清一的爽快干脆的自白,使校长甚至大吃一惊。校长憎恶清一了,他居然拿自己的傻儿子当工具,这件事本身,就使校长觉得他十分可恨。但是,不许有一个退学的学生这句话,即使监田校长已经去世,他也坚持这个主见,此话决不打折扣。况且,清一并不是代数做不出来的学生,他让别人偷考题,仔细想来,颇感蹊跷。其次,从清一的角度来看,犯下这一错误的是因为有长吉郎这个工具。犯错误者之一是自己的儿子。作为学校来说,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无可原谅的罪,但是,不妨和过去对待不良学生一样,把清一留在自己家里看看吧,如果对此有所非难,他的回答就是:

  "除了清一和我一起离开学校之外别无办法。"

  吃惊的是校长妻子。

  "使可怜的长吉郎陷于如此地步的,难道不是清一么?而且,如果把和小夜子之间闹出那么多风言风语的清一放在家里,社会上怎么说?那不是把狼往家里请么?你是因为山田先生有话请你关照清一才不让他退学的么?一定是小夜子的相好,所以怎么也难以处理吧。"

  "如果这么办不行,我就只能退出学校啦!"

  "就说寄宿吧,别的老师家也有嘛,为什么不到小夜子家就不行?"

  清一到校长家来的第二天,进行了代数重新考试,表面上好像局面已经平静下来,但是五年级的学生们全体去了河堤,参加集会。因为村民们害怕水灾,在此警戒。学生们说,他们为了保护学校,也为了帮助向学校捐助土地的村庄,组织了义勇军。然而这只是个借口而已。真实目的是商讨排斥校长的同盟罢课。

  惟有清一没有参加这个集会。他和长吉郎到黑黑的大堤上来,是为了看涨水的情况。水涨到距堤顶只差一尺左右,简直快把大堤冲破,长吉郎看到怒涛滚滚流去的浊水,吓得发抖,紧紧抓着清一的手臂。

  "清一,大堤决口会怎样哪,怎么样哪?学样的花畦怎么样?霍麦、郁金香、菖蒲、三色紫萝兰、大丽花、芍药……清一,怎么办哪?"

  "安静!"清一让长吉郎不要谈话,因为他看到前面距这里六七十米远的地方,有五年级学生在此集会。

  "长吉郎,咱们回去吧,我可不随意当间谍!"

  当他们俩往回走了两三百米的时候,清一"啊"地喊了一声,他吓呆了。

  "出大事啦,大堤决口啦!"

  大堤决口处的喷水,就像大桶的水浇下来一般。

  "啊,花,花,学校的花畦呀!"长吉郎突然扑了上去,用前胸堵住出水口。清一把他使劲拉开。

  "你干什么?你赶快上村里报告去吧,就说大堤决口啦。我去把五年级的人们叫来。"

  他说完连看也不看长吉郎撒脚就跑。

  本来只是作为口实的义勇军却成了真的义勇军了。随着清一的喊声,不下百名的学生跑到现场,同时猛敲警钟,村民们陆续跑来。此时浊流已经冲破大堤,像瀑布一般向水田冲去,学生们拼命地朝决口投沙包。和这种自然暴力大战十几分钟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喊出万岁,这表明终于防止了一场大祸。人们手拉着手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是,水是堵住了,却在刚刚堵住的决口处,发现了被沙袋埋了一半的长吉郎惨不忍睹的尸体。

  "哎呀!糟透啦!"

  清一大喊一声扑了上去,抱着尸体大哭不已。然后他把已经冰冷的长吉郎遗体放在膝上,仰起脸对五年级的学生们哭着说:

  "喂,长吉郎说,花,花,学校的花畦呀。正因为他担心水淹了他心爱的花畦,所以才没有离开这里,以致遭此大祸。他是惟一的一个舍生忘死的人,因为他的牺牲才防止了决口……好好听着,你们说长吉郎偷了考题,还说是我教唆他偷的,这还没完,还说我给校长女儿写了情书,校长只好让我寄住在他家。就因为这个你们就想反对校长。看看令人惨不忍睹的遗体,还有继续反对下去的阴险勇气么?校长决不会因为你们搞这一手他就死了的,但是,他为了他建立起来的令人感到亲切的教育理想,承受着比死还痛苦的精神折磨,这些事难道你们不明白?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情书也罢,挑唆长吉郎也罢,全是诬陷我。对于校长女儿,我没有丝毫愧疚于良心的。但是,既然有了那些流言蜚语,想想给校长和小姐添了麻烦,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留在这个学校里了。所以,我打算顶着考试问题上的罪名离开此地。调唆长吉郎的真正犯人,就是住在校长家里受到人家照顾和关怀的人。而且这个家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晚上参加了反对校长的这个集会,他准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剥下他的脸皮?因为我想到,他是寄住在校长家里的。也就是说,校长把应该让他退学的学生收留在自己家里,以为这样他们会变好。他这么干,是背叛校长那颗温暖的心,一说出他的名字,校长知道了,是他,那该多么失望啊。还有,即使住在校长家的学生也有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长吉郎并不是校长的亲生儿子,是他夫人带来的。小姐是校长前妻所生。不过,这些事校长只字不提,把长吉郎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待。就说这位长吉郎,不也是作了崇高的牺牲了么?他受到调咬了也罢,偷了考题也罢,当然不好吧,可是,校长即使对于偷东西的学生不是也说他们类似犯了癫痫病一样,从而原谅他们了么?既然如此,诸位对于这么一位弱智的长吉郎完全赤子般的淘气却毫无原谅?诸位有什么脸面面对校长,面对他儿子冰凉的遗体?"

  他这番话说完之后,人们听到的只是浊流之声,啜泣之声。

□ 作者:川端康成

比王位高尚的誓言和爱

  暮春三月的满月之夜,王妃们亲自动手,挥着寒光闪闪的月牙刀,宰了黑骏马,用它牺牲的祭坛,祈祷众神,保佑王子诞生。多蒙诸神福荫,没过多久,在柯萨拉国香花都城的阿耀托亚王宫里生了四个王子。其中,第一王妃的儿子拉阿玛最受宠爱,如果睡在白色的摇篮里,就像开放于恒河清波上的青莲之花。在一个满月之夜,这孩子曾经把手伸向夜空的明月,又哭又闹地缠磨人。

  "王子啊,闪闪放光,美得很吧?"母妃让他手里拿上宝石他还哭。

  "肚子饿了吧?"侍女给他奶喝,他仍然不停地哭。

  "是魔女作祟吧?"供养了女神之后哭得更厉害。无计可施的人们,和宫廷的顾问高僧一商量,那位高僧让孩子手拿镜子照空中的月亮。拉阿玛立刻停止哭泣笑逐颜开,而且笑得很美。原来这孩子是想把圆圆的月亮当玩具玩。拉阿玛像镜子映出来的空中月亮那样高雅地、美好地成长起来了。从贤者那里学习语言、音乐、舞蹈、绘画等等学问的时候,拉阿玛在四个王之中,就像塔顶上飘扬的旗帜一样,特别出色。16岁的时候,消灭了森林的恶魔们,很早地显示了他的武功高强和性格勇敢,参列邻国国王祭典的时候,国王下令把著名的湿婆强弓抬出来,并且说:

  "从很久以前,曾有几百勇士,至于罗刹和阿修罗那样的恶鬼不用提了,就连众神也没有一个能把这弓拉满的。把这强弓拉满的勇士才值得考虑把王女希塔公主嫁给他。"

  拉阿玛微笑着把神弓的弦拉开,他用金刚力拉满。看吧,强弓发出雷一般的声音,折成两截了。

  "啊,我看见奇迹了。拉阿玛才是无与伦比的勇士,无比美貌的希塔公主应该找这样的王子作丈夫才是。"

  根据国王的这些话,拉阿玛娶了邻国的公主作新娘,然后是新婚夫妇一起回到故国的都城。父王的高兴自然非同寻常。他决定把王位让给新婚的王子了。都城所有的街道都装点了灯饰,市民们为了明一的登基典礼忙着编花环,荒野山村,祝贺王子登基的欢声也充溢四野。但是只有一个人很不高兴,她就是第二王子巴拉塔的乳母。这个丑得很的驼背女人对巴拉塔的生母第二妃说拉阿玛的坏话。她说:

  "王妃殿下为什么高高兴兴地看那应该诅咒的街灯?难道殿下就没有看到您和王子巴拉塔眼看着就要掉进悲哀的深谷里么?"

  "别说拉阿玛的坏话吧!拉阿玛虽然是第一王妃所生的王子,但是他待我非常亲切,把我当作生身之母看待。"

  "啊,心地善良的王妃殿下!如果拉阿玛当了新的国王,王妃殿下您就是第一妃的侍女,巴拉塔王子那就很可怜了,他给拉阿玛当下等仆人。不用说,心黑手毒的拉阿玛就会把殿下您赶出王宫。"

  第二王妃被驼背女人恶毒的话所惑,怀着满腔妒火对国王说:

  "国王陛下,从前您和恶魔战斗时曾受过一次重伤,是我精心护理才把命拎了回来。您说过,作为对我的谢礼,答应我两个要求。我如果有这个要求,您还答应么?"

  "神作证,我答应。"

  "我的要求之一是把我的王子巴拉塔定为新王,之二是让拉阿玛穿着树皮衣服,以苦行者的形象,在树林里生活十四年。"

  因为太可怕了,国王像被暴风雨刮倒的树一般跌倒,晕了过去。人们上来赶紧急救,这才渐渐苏醒过来,他像面对恶魔一般气得浑身发抖,过了一阵才怒斥道:

  "你这个反叛女人!你打算把王室的尊严与和平毁灭个一干二净么?你为什么让把你当亲母亲看待的拉阿玛受这么大的苦?与其让我和那气质高尚而且生性勇敢的王子诀别,你还不如让我死掉!"

  "对神发的誓,对于救命恩人的诺言,不论国王或者一般的人,只要他不遵守而予以破坏,那么,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一个人信守诺言了。"

  "啊,像女神那么美的你,为什么心却那么狠毒?我诅咒你那曾经抓住我心的美貌。创造美女的神实在可恨。啊,我是喝了甘甜的毒酒了。不过,你想没想过,你这做母亲的这么做,是给你孩子制造耻辱和痛苦呢。群星点缀的天空啊,可怕的明天,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再来,时间停止流逝!不要把丧失国王威德的我曝于灿烂的白日之下,让我死于暗夜之中。

  他既愤慨,也叹息,泪流满面之中迎来晨光的,登基典礼的大殿上已经设下黄金宝座,所有大街小巷全是旗帜花环和市民的欢呼声。第二王妃无情地告诉即将登基的王子拉阿玛的,却是国王遵守的两个诺言。然而王子毫无怨愤神色,他说:

  "作为国王的父亲如果为了遵守诺言,我将干脆利落地抛弃王位,离开都城。"并且向他的敌人第二王妃恳切地道别,当他正要离开王宫而去的时候,他的生母第一王妃哭喊着跑来,她哭着说:

  "你根本没有遵从迷于女人的美色,有悖于正确的为王之道。为父之道的人的义务。即使你洁身引退,国民也要大兴义军,拥你为王,这是定不可移的。你必须以长男的权利,以自己的力量为王。你父亲如果反对此事,那是错在你父,即使不得已杀了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此外还有第三王子也持同样见解,劝他造反,他也充耳不闻。他说:

  "为子者必须从父。为王者必须信守诺言。"说完便对他的妃子希塔说:

  "你留下来以慰老母。对新王巴拉塔忠心尽职。不得编造关于我的流言,也不能蓄意赞美我如何贤明。"

  "此话说得如此绝情。走森林之路,走在前面披荆斩棘的,是作妻子的本分。相扶相偕,不离左右,才为林中艰苦行程增添乐趣。如果抛我而去,让我一人身居王宫,我将饱尝离别之苦,徒自伤悲,必将日渐瘦弱,难免一死。"

  "你根本不知森林之中多么可怕,有猛虎追赶,有大蛇威胁,嚼木实草根以充饥,睡在大地之上、哪顾潮湿露冷。在我眼里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你,我决不能让你忍受如此痛苦与我相伴。"

  "睡在那样的大地上,也决不会比与丈夫离别,独居宫殿的床上冷呢?"

  王子妃反复哀求,第三王子也决定抛弃宫廷生活随大哥而去。结果是这三个人以凄惨的形象,赤着双足离开王宫。当他们三人走在大街上时,市民们无不为第三王妃和新王无道而愤恨不已。他们纷纷说:

  "跟随我们的国王而去吧。我们的新王只能是拉阿玛。"

  "对!哪个愿意呆在拉阿玛不在的都城?巴拉塔当一个没有人民的国王遭到嘲笑活该。"

  人们纷纷喊叫着,追随一向敬慕的拉阿玛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没过多久竟然成了大队人马大进军的气势,这样,就可能被诬为对父王的造反,所以,拉阿玛他们三个人只好趁夜间离开人民逃出城去。

  另一方面,父王失去了最爱的儿子十分悲痛,那天夜里郁闷而死。第二天早晨,从旅行途中被召唤回来的第二王子,由他的生母第二王妃向他讲了这一切,第二王妃满以为他听了自己当了新王一定高兴,但是出乎意外,他却伏在父王遗体上大哭大叫着说:

  "可怕的母亲!母亲您从我这里夺走了远比王冠珍贵的待我像宝贝一般的父亲和哥哥。一个没有骨肉之间至亲相爱融融之乐的王室,除了灭亡之外没有别的。我必须把应该是真正国王的哥哥拉阿玛找回来。"

  结果是他率大军从这个森林找到另一个森林地搜寻哥哥,几天过后尝尽辛苦终于找到了,两人互相跑向对方,紧紧相抱,高兴得热泪滚滚,忘掉了王位之争,也忘了异母所生。流在一起的惟有兄弟间的真诚之泪水。过了一阵,巴拉塔向众多的军人高声宣布:

  "我现在把违反我本意而给我的王位,交还给我哥哥拉阿玛,惟一的愿望就是由于我真心的谢罪,能多少减轻一些我母亲的罪,那就是我莫大的侥幸了。"

  拉阿玛把巴拉塔推开。他说:

  "王者必须信守诺言。孝子即使在父亲死后必须尊重父亲的意志。我不能因为溺爱弟弟而脱离做儿子之道。新王是我弟弟巴拉塔""

  巴拉塔把王者标志的黄金鞋拿出来让哥哥穿了一下,然后举过头顶,一边让人们看一边说:

  "我要按照和父亲约定好那样做,哥哥在森林里的14年时间,我把这鞋放在宝座上,就把它当作拉阿玛王来对他尽忠。如果过了这个期间哥哥也不回来,那就应该自叹对哥哥的爱还不够,自己就跳进火葬坛一死了之,但是决不继承本该属于哥哥的王位。"

  他说的话确实不假。王子巴拉塔回到阿耀托亚的都城之后,也怕招致世间的误解而不进王宫,住在都城近郊的树林里,作为国王拉阿玛的代表广行善政。过了14年之后,他和人民一起欢迎从森林归来的第一王子拉阿玛,请他继位。

  这种坚守义理的兄弟之爱的地方,不管是民家,也不论是王家,不可能不繁荣发展,拉阿玛的王室和柯萨拉之国,永远是爱与和平的花园。

□ 作者:川端康成

友情奇缘

  我不过是刚刚30左右的年轻人,可是,即使这样我还当过惟一的一次媒人。这是我的"功劳传"的内容之一。要说起为什么以此为自豪,那决不是因为这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夫妇的缘故,而是因为它在这个世界上是以最美的人情缔结的奇缘。这个奇缘就是……

  我怎么也忘不了我们的蜜月旅行--就是那梦一般的某一天发生的事,我们在温泉旅馆居然发生第一次夫妻吵架。起因是我发现了新婚的妻子脊梁上有二指宽大小的烧伤疤痕。我本来以为美如玉石一般才同意和她结婚的新娘子,这岂不是美玉有瑕了么?我当然不能默不作声。

  "哎呀,那脊梁上的疤是怎么回事?相亲的时候可是没给我看哪!"

  "啊!可是!"

  女人一碰上挠头的事立刻就"哎呀,可是"的,"哎呀,可是"地净骗人。

  "哎呀,可是,哪个国家有脱光了衣服相亲的?"

  "照这么说,只要没看过,比如说,前胸有一平方尺的痣,张着一个大窟窿,也瞒天过海地嫁出去么?"

  "我可没有痣什么的。就说有痣吧,只要有爱……"

  "我可不上这个当。有烧伤就得说有烧伤,为什么不事前说明白?"

  "可是,这种事怎么能……"

  "服装料子啦,瓷器啦,有了瑕庇就得退货呀!"新娘已经哭了。她接着说:

  "太不讲理啦,你这是把我看成货物啦。""既然连这么点烧伤疤痕也不放过,像我这样的笨人,缺点一个接一个暴露出来的时候就更不原谅啦。"

  "所以啦,趁着脚底下还亮堂赶紧退却!"

  "好吧,我一个人就从这里直奔老家啦!"

  "喂,喂,不是还早一点么?那么,从现在起,听天由命是靠不住的喽!好啦,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啊。"

  "可不是什么!"新娘两肩颤抖着又哭了。她接下去说:

  "我这哭也是开个玩笑试试看。"

  "练习使用女人的最有力武器哪……但是那烧伤?"

  "哦,一想起烧伤,我那才是真正的流不干的眼泪。"

  新娘子说的那烧伤是这么造成的。

  烧了半个东京的那场大正年代的大地震[注],那时候我的妻子还是个小姑娘,因为闹胃肠病住进了某医院。突然之间,铁床的床腿滑向一边,药瓶掉下去摔碎,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此伏彼起,几乎吓昏的她,忽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谁把她抱出医院,此刻正躺在日本桥区的铠桥桥头,后来知道那是陪房的hushi把她背到这里来的。周围是一片又哭又叫的避难人群。看着像焦热地狱一般燃烧的建筑物的火焰,她也忘了哭了,只是瞪着眼睛打颤。转眼之间,那里已经火星四溅,hushi又背起她,从坂本公园去了筑地的本愿寺,从那里又逃往月岛。已经分不清是把天烧着了还是把地烧着了,满世界染上了火的颜色,黑烟像夏天傍晚阵雨的云一般,遮天盖日。可能多达几万的人群,呼儿唤母,被热风外着,遂渐地向海边移动。此刻的人们,惟一的念头就是保住自己的命,除了这个本能之外,其余的全忘了。

  此时,海岸还剩下一条船。人们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饿鬼争食一般争取先上去。船舷摇晃起来,有人掉进泥海里。

  "不行啦,不能再上啦,船要沉的呀。"

  就这样,船离开了码头。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我把病人忘了。"一个年轻女人尖着嗓子喊,她从船上的人群里挤出来就拽住了码头上的缆绳。

  "谁呀,hushi?真浑!现在一上陆就再也上不了船啦!"

  "不行!这是我的职务,我自己得救啦,可是说不过去呀!"

  "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职务、义务呀。自己得救就很不容易了。尽照顾别人,自己也许就话不成!"

  "不行,死也好,活也好,我们俩必须在一起!"

  "危险!"

  hushi爬上码头,抱起被人踩过已经没有活人气色的病人回头再看时,船已经离开陆地了。hushi背着病人跳进海里,她好不容易追上船,把病人推上船舷,但是她已经精疲力尽,累成一团棉花了,自己已无力爬上船。在众人帮助之下才上了船。在近海过了不安的一夜,在这里迎来黎明,第二天早晨上陆一看,这里的一切已经变成焦土了。踏着热烘烘的土地,她又背着病人,好不容易到了第一卫戍医院,她把病人交待给医生,立刻跌倒了。年仅18岁的她,从昨天就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她背着那个姑娘在混乱的人群中又走了不知道多少里路。

  这位hushi即使在卫戍医院,也没有离开过病人的身旁。

  "我也有一位哥哥住在东京,这场灾难之中,是生是死也不知道。虽然想找一找,但是,从那么大的火灾中一起闯过来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她的病是不是好了,我可不能扔下她就走啊!"

  接着她就谈了那个小姑娘脊梁上有烧伤,但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她本人一点也不知道。

  "那位hushi的确是救命恩人哪。"听完之后,我和妻子非常感谢那位健康乐观忠于职守的hushi。同时我问:

  "那恩人后来怎样啦!"

  "她现在干什么呢?连封信也没有。"

  "的确不像话,受恩忘报啦。名字总该记得吧?"

  "记得,叫日高竹子。"

  "日高,没错?日高这个姓听说过呀。"

  妻子说她姓日高,我当然要问个详细。因为这个姓我曾经听父亲的书童[注]前岛说过。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世间少有的美好奇遇解开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疑问。

  蜜月旅行已经过去一年了,我和妻子相伴去了父亲的家。

  "妈!前岛还常来么?他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啊,他这个人嘛,还是照旧绷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可是他的上司挺赏识他。尽管如此,可是大连的公司为什么免了他的职呢?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出错的,虽说稍微有些呆头呆脑,可他上学时候的成绩是很好的呀?"

  "他自己什么也没说吗?"

  "对!从中国飘然而归,只是说:给免啦!说着话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和苦笑一下而已。"

  当天晚上,我们谈起了在父亲家里边当书童边上夜校,始终苦学,终于在某私立大学的夜校毕业的前岛。第二天午饭时女仆进来说:

  "一位年轻女客说前来拜访前岛……"

  "拜访前岛?她是哪里来的……"

  "她说从大连来!"

  "也许是恋人吧。前岛在恋爱问题上遭受过挫折。一定是女方从大连追来啦!"我这么说。

  "这事只有他才碰上,你说呢。"

  "所以我说妈不行嘛。"

  "那,姓名呢?"

  "说是一提日高就明白啦。"

  "日高?"我妻子已经撂下筷子站起身来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只听得妻子喊道:

  "啊,确实是日高,是日高!"她没等明白对方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是何许人就喊:

  "真讨厌,把我忘啦。我就是大地震被你救治了的病人哪!"

  "啊,小姐。已经长得这么漂亮了!"两人紧紧拥抱。

  我对于这个奇遇非常高兴,立刻把日高竹子迎到里面来,对她说:

  "立刻往前岛的住处挂电话,请他赶紧来。您是从大连特意赶来拜方前岛的?"

  "是,替我哥哥来向他道谢。"

  然后,她谈了如下的情况:

  前岛和日高竹子的哥哥上同一个夜校,同是苦学生,是互相帮助的亲密朋友(所以那时我常常听到前岛提到日高这个姓氏)。

  竹子当hushi,所以能够帮哥哥一些钱。前岛和竹子哥哥毕业之后同去大连,因为他俩都是必须给家乡的父母寄钱的,而大连的工资比日本内地高,所以他们同去大连,并且在同一公司工作。后来竹子也去了大连。但是,可能因为过去太穷,觉得虚度了青春年华,因此中了魔。日高虽然娶了老婆,然而却忽然品出了妓院的花酒颇有味道,以致在公司的业务上消极应付。偏巧公司的生意一直很不景气,为了缩小业务而不得不裁员,此刻当然要拿日高这样的人开刀。知道这一消息的前岛,给公司的科长和日高各留下一封信,悄悄地回了日本。他给科长的信上说:日高有妻子和妹妹,现在如果把他免职,等于使三个人前途没有着落,眼下的放荡,不过是一时的错误,我离开公司,让位给他,希望公司体谅此情,对他照常录用。给日高的信却是真心实意的忠告。前岛的信使科长大为感动,使日高革面洗心。也使日高一家的生活得到幸福。为了向前岛致谢,竹子千里迢迢来到东京。但是,地震时她救助的少女竟然是他们家恩人前岛的旧主人的儿媳妇,也就是我的妻子,这一点,她吃惊不已,以为始终是在梦中。

  前岛对竹子重新施礼,他连连说:

  "我只是不愿意在大连呆下去了,所以……"

  话说得结结巴巴,而且脸早就红了。

  我介绍之下,使心灵特别美好的前岛和竹子结成连理。前岛离开大连,原因当然首先是出于友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于竹子的倾心,心里爱着竹子却很不善于表达,回到日本等待竹子看她是否前来。这也是他不懂恋爱技巧的一个办法。

□ 作者:川端康成

娶新娘的车

  下雪天,鹿从后院的竹林跌到小学校的院子里了。学校的孩子们把它活捉住之后养熟了。--就凭这件事,大体上明白了这个温泉村的山如何青,人情如何美了。

  这个村,只有一辆人力车,而且很滑稽。

  看起来足有150斤重的一个大汉坐在车上,一个豆大的小个子家庭妇女摇摇晃晃地拉着车走。

  "这可不是笑话。大叔腿有毛病,所以大婶只好那么拉着他去洗温泉的呀!"

  家长虽然这么叱责,可是孩子们对于这可笑的事儿还是不能不笑。有的孩子不仅仅笑,而且还要干些淘气的事。

  孩子们跟着那个滑稽的人力车,不离左右,吵吵嚷嚷地喊:

  "喂,瘫子胜五郎!"

  "这不是蚂蚁拉着讨厌鬼么?"

  开头,主妇还有些难为情,脸还红一阵,觉得遗憾而悄悄地流过眼泪,但是习惯了之后就毫不在乎了。因为每天都这个样子,总不能为了这个每回都生气吧。

  这主妇每天早晨和傍晚让丈夫坐在车上拉着他去温泉。

  丈夫是抬着本村山上伐的木材往山外运的半路上,从崖上跌下来,挫伤了腰。外伤不久就好了,但是腿站不起来。洗温泉能见好吧……但是到达山溪边上那个温泉总有一公里之远,一个大汉子,既不能把他抱去也不能背去。

  因此,她从遥远的火车站所在地的街上买了这辆旧人力车回来。

  不仅上温泉能够去了,即使丈夫说去看看以往自己种过的地,主妇也能拖着分量很重的车把丈夫拉去。

  小学校发生了很大的骚动。大概是因为碰上了山溪也快要干涸的炎热天气了吧。小学二年的女生晕倒在操场上了。经过急救立刻就醒过来了,但是必须带她去医生那里,所以得先送她回家。这就需要问板啦,抬的人啦,但是哪里也找不到门板。

  "这事好办极啦!"主妇赶到学校来这么说。"坐我的车去不就行了么?"

  "不错,真是个好主意。谢谢。就便求一个男的给帮忙拉车好不?"

  "求一个男的?我可不是说大话,能拉人力车的,这个村只有我一个人!"她很神气地这么说。

  而且,把那病女孩子放在车上之后,她居然开始小跑起来。

  确实如这位主妇所说,从她的角度来说,拉个女孩子根本不算回事。自从这件事以后,纯洁的孩子们很受震动,再没有一个人笑她拉人力车了。

  还不仅如此,后来孩子们有个什么事的时候,学校一定求她出一趟车,因此,孩子们对于这辆人力车更加感到亲切了。

  因为温泉的疗效,她丈夫的疼痛止住了,但是挫伤的腿却永远也不能活动自如了。农活全靠这位主妇和她的女儿,丈夫就专门在家里编竹篮什么的。

  三年五载之后,随着丈夫的竹编手工越来越精,尽管生活上有些帮助,但是主妇却必须干两个人的活,而且还得用车拉着他去温泉,所以她的劳动的确够重的了。况且,好不容易把姑娘抚养大,能干活了,可是又不能不嫁出去。姑娘有一个弟弟可是不小呢。

  这姑娘出嫁的形式却奇妙绝伦。女儿完完全全新嫁娘打扮,坐上人力车,她母亲亲自拉着车送去。村民们当然笑口大开。不过这次的笑和以前的笑不同。一丝一毫嘲笑的意思也没有,而是满怀祝贺之意的兴高采烈之笑。

  这个送亲行列--在这古老的山村,充满淳朴的母女之爱的送亲行列,恐怕不会有第二份吧。村民深为感动的佐证便是,从此之后,结婚的人家总是求主妇帮忙,用她的人力车迎娶新娘。

  所以,不知不觉之间,人们为主妇那辆古老的人力车起了一个很美的名字:"娶新娘的车。"

  它的全部功能还不只娶新娘,有闹病的或受伤的孩子,全是用主妇那辆车往家送。如今,他们都大了。

  有的年轻人就说:

  "大婶年纪老了不能动了时我就让她坐上我的车,带她去温泉,作为我们的回报。"

□ 作者:川端康成